《无忧掌》作者:曲妖和寡 文案 名门正派出身的大师兄有一张极其刚正不阿的脸,但凡是个人,都会被他这张一看就是正道侠客的脸蒙骗,可惜这位大师兄生了一颗冷硬的心肠,还养了一肚子的坏水,以愚弄别人为乐。 谁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一物降一物,半道上捡了一个脑残的少爷“徒弟”,大师兄被他奶狗转世般的萌脸所惑,竟然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等你长大了,没有这张萌哒哒的脸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道法高深大师兄攻VS不开窍奶狗受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朝歌,沈安然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大师兄 当今武林,各门各派欣欣向荣,英材辈出,但要说谁独领风骚,非云宫派莫属。 云宫山上云宫派,云宫派里有云宫。云宫山高不易攀,云宫派险不易进。云宫浅处段仗义,云宫深处宗潮音。 云宫派历史悠久,但派训是不入世,不沾尘,因此在武林中一直是默默无名的。又因为云宫山山高路陡,旁人想找个麻烦,光上山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所以云宫派这些年来甚是平安和稳。 直到六年前,云宫派新一任掌门宗潮音,六十招内大败武林盟主,一举震惊武林,云宫派才开始为世人所知。之后云宫派不断出现武功卓绝的年轻人,在江湖上书写一个又一个传说,才使得云宫派彻底成为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传奇帮派,其江湖地位亦是水涨船高。到如今,已和达摩寺,袖水坊,御音门,封刀帮同为江湖五府,称霸一方了。 云宫派的宗师宗潮音座下一共有三名弟子,其中大徒弟名为盛朝歌,端眉正目,堂明气清,生了一张刚正不阿,老成持重的脸。 他五岁拜师,七岁学掌,自创独门无忧掌法,于二十有一时得以下山历世,后于达摩寺等八所寺庙中学习交流掌法心得,直到二十五岁才离开佛门,真正入世。 自他入世后已有两年,因着他云宫派大师兄的头衔,加上不可小觑的掌法内功,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 盛朝歌喜欢南方,因此离开佛门后便立即南下,他行事不紧不慢,从不赶路,因而入世两年也只走了两个州。池州是他的第三站,此处山清水秀,夏秋长,春冬短,景色宜人,武林大派袖水坊就坐落在此处。 盛朝歌骑着那匹同他一样慢性子的黑马,晃晃悠悠的走着官道,迈进池州地界。此时尚是初秋,临近午时气温有些高,他便就近下马,走进了一家客栈。 小二咧着嘴跑过来,“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我的马也要草料饮水。” “好嘞!客官您放心,我们店里的草料都是新鲜的,保管您的马吃得满意!您坐!”他热情的将桌子板凳擦干净,同时让人去门外将马牵进后院,“您想吃点什么?我们店里最有名的是醋鱼和酱子鸡。” 盛朝歌点了菜,耐心的等着小二将菜上齐,恰好旁边桌上的几个男人菜齐了,一边吃一边就聊了起来。一个人先开了口,“你们听说了吗?袖水坊失窃了!” “失窃了?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去那里偷东西?!” “你还别说!真有人这么干了!听说是从江东流窜过来的江洋大盗,袖水坊主震怒,派了心腹前去捉拿这个人。” “抓到了吗?” “没呢!听说让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了!这不,袖水坊贴了悬赏,谁能抓到此贼,赏金千两!提供准确消息的,赏金百两!” “喝!这么大手笔?看来袖水坊是真急了呀!哎,你说了半天,那贼到底偷了啥?” “谁知道啊!不过啊……”那人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另外几人嘿嘿贼笑道,“听说是个采花贼!” 没等另外几人配合的发出惊呼和窃笑,就被客栈门口突然的声音打断了,“就这家了!小葫芦!走!”说话的是一名少年,手指着客栈的招牌气势汹汹的说道,这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左右,身着祥云锦袍,腰系美玉,唇红齿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少爷。 他大步迈进店里,身后跟着一个小厮,那小厮比他稍高一些,背着两个包袱,怀中还抱着一个。腼腆的很,进店之后发现大家都在看他们,顿时红着脸不敢抬头,亦步亦趋的跟在少年身后,一句话也不说。 小二一看二人的打扮就知道是有钱人,再次咧着嘴凑过去,“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用午膳!”那少年不等小二引路便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随后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大堆菜名,什么蒜蓉蒸扇贝,黄金蝴蝶虾,银耳燕窝粥等等,说得小二的脸绿了一遍又一遍。 他点的不多,五菜一汤,但是没有一样是这个小客栈能做出来的,小二只好老实的告罪,“客官,小店,小店没有这些……您看要不要换换?” “没有?!”少年明显大吃一惊,还欲再说什么,却被小厮拉住,小声地朝他嘀咕,“小少爷,那些东西只有上等的酒楼才做得出……” 少年明显失落了,然后无力的摆摆手,“小葫芦你点吧……唉……”说完就直接趴在了桌子上,等小厮点完菜,小二正要离去,他又补充道,“快点上啊!小爷我要饿死了……” 盛朝歌的位置正好和这少爷面对面,可惜他向来对这些闲事无甚兴趣,只扫了两人几眼,便专心等着小二把自己的饭菜端上来。 那少爷明显无聊的厉害,小厮见状一手托起了他的头,另一只手展开一方白净的帕子铺在他原先趴着的地方。他动作熟练,少爷似乎也习惯了他的这一举动,头搁在帕子上,来回的左右滚动起来,以此作为消遣。 他这傻兮兮,蠢上天的自我娱乐行为,顿时让客栈里的好些人都笑出了声。可惜那小少爷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人是在笑他,仍自顾自地用这奇特的方式打发等菜的时间。 盛朝歌先这少爷一会点的菜,自然是他的饭菜先上,眼见着小二一盘接一盘的给这邻桌的人上菜,饿极了的少爷直勾勾的盯着大师兄桌子上的鸡鸭鱼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口水更是控制不住的流,就差直接扑到别人的桌上开吃。 被这么热烈如火的眼神死死盯着,饶是淡漠如盛朝歌,也没办法忽视。抬头看了某个饿死鬼投胎的少爷一眼,大师兄执起筷子,夹住了一个鸡腿。 只见那人的眼神立刻定在了那个鸡腿上,盛朝歌突然兴起,夹着鸡腿举高了一些,小少爷的头就顺势抬高,又放低一点,他的头也一齐下落,鸡腿往左,他也往左,鸡腿往右,他也往右,鸡腿绕圈,他也绕圈。 大师兄戏耍了他一大圈后,一口将鸡腿咬在了嘴里,小少爷的头也跟着猛地一顿,嘴巴一合,牙齿发出清脆的咬合声,啊呜!嗯? 直到发觉嘴里空无一物,那小少爷才幡然醒悟,立刻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气愤地瞪向正津津有味吃着鸡腿的某人,年少的面容上是显而易见的不甘,对于没吃到鸡腿的不甘。 盛朝歌一直瞧着他,此时便见他嘴巴嘟的老高,脸颊气鼓鼓的,杏子般的大眼睛老神在的瞪着,恨不得冲上来把鸡腿从他嘴里抢走,顿时想起了小时候在云宫里养着的,那只被夺食后就叫个不停的小奶狗。 外表正直内心邪恶的盛师兄,立刻在这种欺负惹恼别人的坏事中,得到了令自己无比愉悦的满足感,对于故意戏耍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之事,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小厮就坐在小少爷身边,自然将这些都看在眼里,但他始终埋着头不说话,想来是个害羞怯懦的人。 小少爷的气愤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小二终于给他这桌上了第一个菜,就是大师兄刚刚吃的酱子鸡。小少爷二话不说,拿起一个鸡腿就狠狠咬了一口,然后洋洋得意的朝大师兄挑了挑眉,瞧见没,小爷我也有鸡腿!哼! 盛朝歌见这小子刚刚还一副受欺负的模样,转眼就翻身农奴把歌唱了,很是不高兴。见他故意对着自己用力地咬着大鸡腿,还做出一副吃的很香,美味的不得了的神情,大师兄心中突然涌起了各种各样的坏主意。 没等他决定好用哪个主意来坑这傻小子一把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吵嚷声。一个男人有些狼狈的突然冲进了客栈中,脚步不稳的踉跄了几步,却撑着没有摔倒,随后追进来五六个大汉,各个手执长刀,一看就知道是在追杀前面这个男人。 狼狈的男人躲在人群中间,气急败坏的怒吼,“你们欺人太甚!明明知道与我无关!为何还要纠缠不放!” 追杀他的人中带头的大汉浑不在意的狞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你小子向来手脚不干净!再说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爷几个就问个话,你跑什么?啊?” 狼狈的男人在大街上被两面夹击,迫不得已才逃进了这间客栈。自从袖水坊发了黄金悬赏,各路人马都想趁机捞一笔,根本不管是不是与那个江洋大盗有关,他就是被这样殃及池鱼的。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客栈大堂里吃饭的众人都生怕波及到自己,自发的四散躲避。偏那小少爷兴奋的不行,纵身一跳站在了板凳上,举着手里没啃完的鸡腿当作利剑,唰的指向那帮大汉,嘴里还咬着肉,含混不清的喊道,“呔!哪纸(里)来的苏(鼠)辈!敢寨(在)小爷的地盘上沙(撒)野!” ☆、第二章 拜师 幸好他口齿不清,那些大汉一时也没听明白这小子不知死活的话,只当不谙世事的贵家少爷要伸张正义,便嘲笑道,“臭小子别多管闲事!趁早滚的远些!免得爷爷误伤了你,哭着回家找你娘!” 小少爷怒目圆睁,就要回骂,被小厮眼疾手快的从板凳上拽了下来,握着他的手,把剩下的半个鸡腿塞到他嘴里,同时礼貌的向大汉们告罪,“抱歉,我家少爷孩子心性,无意打搅各位,还望诸位见谅,见谅。” 这小厮原本一开始就能拦住小少爷的话,却偏偏等他过了这把戏瘾之后,才佯装礼貌的阻止,想来定是将这少爷娇惯的紧。 此时告了罪,才拉着不情不愿的小少爷离开桌子,退到一边,却将那盘酱子鸡也一并端走了。 几个大汉没再说什么,然而余光一扫,便看见这小少爷的邻桌,坐着一个巍然不动的男人,正是盛朝歌。他照旧不紧不慢的啃着酱子鸡,还偶尔喝几口汤润润嗓子,吃得那叫一个悠然自得,翩然自在,看得几个大汉短粗的眉毛直抽抽。 这几人虽然心里怄的不行,一时却找不到好的理由去挑衅,对大师兄的怨气,自然而然的发泄到了原本就被他们追杀的男人身上。 打斗开始的很突然,大堂里很快就桌翻椅倒,杯盘狼藉。小厮将他家少爷挡在身后,灵巧的避开飞来的杂物,一部分人躲到了二楼,有几个人趁机从大门跑了出去,引起了大汉们的注意,一个大汉守在楼梯口,另一个守在门口,防止那狼狈的男人再次逃走。 盛朝歌的饭桌就是在打斗中被撞翻的,或者也可以说是大汉们有意为之,好出口恶气。因为这厮从始至终都坐在那里吃饭,好像什么都不能打扰他似的,这等于打了大汉们的脸面,自然不能叫他好过。 小少爷自从躲到一边之后,眼睛就没从大师兄身上移开过。这人周围的桌子板凳倒的倒,碎的碎,逃命的食客和举刀的莽汉们在他身边穿梭,酒菜杯盘到处乱飞,他却好似坐在自家后院的石亭中,怡然的享用美味的饭菜。 仿佛周围不是刀光剑影,哀叫怒吼,而是秋日艳丽和煦的晚霞,微风拂过,一地落花。 那人一身灰白朴素的长衫,却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中,隐约飘散出一丝世外高人的风度来。小少爷被他的气度姿态所吸引,也忘记了当下的情境,只顾盯着他瞧,连几缕因为周围人跑过,而带起的飘扬的青丝也没有放过,仔仔细细的将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了数遍。 盛朝歌对这小子的目光早有感觉,没想到过了好半天,这目光不仅没有淡下去,反而越发灼热专注,他忍不住扭头看去,便在这人仰马翻的混乱中,与那小少爷四目相对了。 两人隔着来往的人影专注的对视,那人的眸子平静深沉,小少爷在其中看出了独属于江湖高手的从容不迫。 盛朝歌看着那小子傻不愣登的模样,再次想起了小奶狗,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黝黑的眸子因他这一笑,盛满了细碎的光芒,原先冷淡疏离的神色因此消融几分。小少爷没料到他会笑,以为对方是在笑话他一直盯着看,慌张的移开眼,红透了脸颊。 盛朝歌却好似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原本被打断的坏心思复被勾起,又开始琢磨整人的手段。 变故就发生在盛朝歌笑过之后,一个大汉故意冲过来,假装不小心撞翻了他的饭桌。菜碟登时都飞了起来,汤盆也要翻洒出去。只见大师兄一手抓住桌子的一腿,像在挥舞一根小木棒一样,用方桌轻松的在空中接住了所有的菜。另一只手拖住汤盆底,轻巧地挽个花,一滴汤都没有洒出去。 眨眼之间,一切如常。盛朝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啃完之前吃了一半的鸡翅,随手一扔,鸡骨头径直飞出去,正好打在刚刚来撞他的那人脸上。那莽汉被一根鸡骨打翻在地,半边脸立刻肿了起来,躺在地上惨兮兮的叫着,再也没爬起来。 其他人可能没注意到这边眨眼间的变故,小少爷却是看了个清楚,登时惊骇得说不出话,随即惊吓被惊喜掩盖,神情满是崇拜,眼里都冒着星星。 之前狼狈的男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在大堂里挣扎了这么许久也没有被抓住,只是身上添了些伤,他瞅准时机,一击撂倒了守在门口的大汉,再次逃出生天。大汉们恶狠狠的啐了一口,骂骂咧咧的追了出去。 大堂里就如飓风过境,一片狼藉,只有盛朝歌始终没移过位置,众人从躲藏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冒出脑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稀有物件,佩服之余又不敢轻易上前搭话,想来这人也是个不好惹的。 客栈里原先的客人跑了大半,许多连饭钱都没有付,掌柜觉得损失比他预想的要小一些,便只是叹气。大堂如今损毁严重,只留下盛朝歌那一桌完好,没跑掉的客人也没地方继续吃饭,都付了钱走了,留下小二和掌柜的收拾残局。 只有小少爷是个异类,他不管不顾的一把扑过去,拉住了盛朝歌的胳膊,大喊道,“师父!我想学武功!请收我为徒吧!” 众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拜师唬得愣住,连大师兄也没预料到这番发展。 盛朝歌将他从头到脚看一遍,顺道把了把他的脉,摸了摸他的骨,得出结论,“你根骨奇差无比,不适合练武,还是老实读书去吧!”说完继续啃他的酱子鸡。 小少爷完全没有受打击的样子,大概是早就知道了这一点,仍紧紧抓着他不松手,“师父!你要相信勤能补拙!我有理想有抱负,我相信我只要坚持,根骨不是问题!师父,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肯吃苦,肯努力,没有跨不过去的山,没有飞不过去的海!师父!你相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说的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可惜大师兄并不吃这一套,无动于衷的继续吃。小少爷不见气馁,接着讨好道,“师父!我刚刚就看出来,您绝不是一般人,看您的气质风度,如同天外谪仙,看您的神情态度,如同世外高人!在您这么超凡脱俗的人面前,根骨差肯定不是问题,就算是一个废物,您也能将他教成武林英才!俗话说的好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您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特别真诚,特别可靠?我就是那有心人,您就做那引路人吧,好吗?” 盛朝歌一言不发的塞了个鸡翅到他嘴里,意在暂时堵住他的嘴,以免自己这顿饭都吃不安。没想到小少爷更加激动道,“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鸡翅?!我觉得鸡身上最好吃的部分就是鸡翅了,其次才是鸡腿。话说您这是答应了吗?是吗?您真是太善解人意,太聪明智慧,太温柔和蔼,太招人喜欢了!师父,我就知道您是嘴硬心软,早就被我打动了,只是不好意思说。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的!” “……”盛朝歌决定吃完这顿饭就遁走,绝对不和这小子多说一句话。 小厮默不作声的呆在一边,自家少爷天生不是练武的料,偏偏想做个行走江湖的大侠,看见武功高强的人就想拜师,却无一例外都被拒绝了,这次也是一样。少爷孩子心性,对人对事都是兴之所至,很快就会淡了,所以他并不担心。 小少爷的那桌饭菜在打斗中牺牲了,他便到他“师父”这蹭吃蹭喝,盛朝歌也没撵他走,慢慢悠悠的把自己喂饱了,准备用轻功先走,之后再来取回自己的马。没想到他刚一有动作,小少爷就立马抱住他的胳膊,警惕道,“师父你去哪?” “如厕。”大师兄撒谎向来眼睛都不眨。 “正好我也想去,我和你一起。”小少爷没上套。 一路上小少爷都抱着师父胳膊不撒手,直到茅房外,两间都没人,大师兄镇定自若的打开一间,见小少爷没动,问道,“你不用?” “我等你这个。”说完便像尊门神一样杵在了门外。 “……”盛朝歌抬头看了眼茅草搭起的顶棚,如果掀翻茅厕的顶棚遁走,会不会有损自己的气质? 等大师兄出来,小少爷还是没动,“我突然不想用了,我们回去吧!”便又抱住了盛朝歌的胳膊。 大师兄觉得这小子绝对是以前被骗的次数太多了,所以才会这么熟练,台词都不用准备,张口就来。就这样直到他牵了马,离开客栈,在小镇上晃悠到傍晚,都没能甩开如愿这个小子。 最后三个人找了一家客栈住下,大师兄朝掌柜道,“三间房。”小少爷朝掌柜道,“两间房。”并立刻掏出几锭银子付了房钱。因为时间不早了,三人没有吃晚饭,只让小二拿些糕点茶水上楼即可。 大师兄本来没在意,以为这对主仆要住一间,没想到他到了自己房间准备关门的时候,小少爷像条泥鳅一样,擦着门缝钻了进来。大师兄一时大意,竟被他钻了空子。 “你到我房间来做什么?” “师父,徒弟是来服侍你的呀!你渴了,我给你倒水,你饿了,我让人给你送吃的,你累了,我给你揉肩,你睡觉,我给你掖被,你无聊,我陪你聊天,你不开心,我可以逗你笑,怎么样,是不是居家远行必备?” 他说着就跑过去倒了一杯水,“师父,喝水,多喝水对身体好,我看你中午吃那么多酱子鸡,下午都没怎么喝水,肯定渴了。我下午喝了好多水,现在还渴呢!你说那酱子鸡是不是有点咸?但是我自己那盘还好,可能是你的那盘咸了。” 盛朝歌觉得这小子一个人就能演一台戏了,自问自答,根本用不着别人。他虽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是一如既往的正经神色,“不必,我一人习惯了。” 小少爷或许是铁打的心脏,不论被这人拒绝多少次仍然笑得开心,“哎呀,师父,我还没介绍我自己吧!我姓沈,名安然,安然自若的安然,家里人都叫我小然,您也可以这么叫我。师父师父,你叫什么呀?” 盛朝歌完全不想回答,鬼都知道一旦交换了姓名,这个牛皮糖就很难甩掉了,就算甩掉了,也难保他不会满大街的喊自己的名字找人。大师兄低头看了一眼个头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子,觉得这丫一定能干出这种事。 但是他偏偏还记着这小子用鸡腿反击他的事,心说不能轻易咽下这口气,起码要好好耍他一耍才行。 长了这种比针尖还小的心眼,真是白瞎了他这张正直非常的脸。 盛朝歌踱步到床边坐下,神情淡漠,看不出一点狡猾心思来,“你无需同我来这一套,我不会收你为徒,你缠着我也是无用。” 不料沈安然听了这话更加坚定,也走过去坐在了盛朝歌旁边,“我就不信了,我偏要拜你为师,你别想逃走!” ☆、第三章 教育 盛朝歌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弃,从他今天下午一路都没让自己的胳膊解脱就能看出来。他在云宫山和佛寺呆了二十多年,凭着这张脸没少坑过别人,却还是第一次遇到沈安然这样厚脸皮的话痨。 嗯,当个宠物时不时解闷倒是不错的选择……反正自己如今也没有要紧的事在身上,就是这小子有够缠人,需要好,好,调,教。 盛朝歌心思百转千回,面上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无波无澜,“我身受本门教诲,不可在外轻易收徒,况且你根骨奇差,并不符合本门要求。”见沈安然又要插话,他紧接着道,“不过,恰好我如今在江湖行走,你若真心想要拜我为师,便随我共行一段时日,我看过你的表现后,再做决定,你意下如何?” “好好!没问题!师父!徒弟跟定你了!你一定能看到我的真心!师父!你真是个好师父!”沈安然说着就抱着大师兄的胳膊狂蹭起来。 盛朝歌奸计得逞,弯起了嘴角,“那好,你既决定要入我门下,除非我决定不收你,否则你便不能反悔,以后我的话,你会听吗?” “听听!一定听!”沈安然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师父我超级听话,超级乖的!你一定会逐渐发现我数不清的优点的!师父你真是有眼光!不愧是师父!”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从床上跳下来,手舞足蹈,“那师父你从现在起就教我武功吧!要从哪里练起?是不是要扎马步?我兄长就是从扎马步练的。不不不,应该先强健我的根骨,师父你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我看话本里都有什么洗髓丹,锻骨丹,我要吃吗?” 盛朝歌不说话,就淡淡的看着他,想看他一个人能自说自话多久。沈安然被他这么不咸不淡的看了半晌,兴奋劲终于稍稍平复,乖巧地重新坐到师父身边,眨着一双杏眼卖萌,“师父你,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惹你不高兴了?你说,我改,你别生气。” 不得不说沈安然有一副招人怜爱的皮相。他小鼻子小嘴小脸,偏偏一双杏眼又大又圆,乌黑水灵,盛朝歌垂头,能在他的眸子里清楚的看见自己的倒影。 然后他伸手,捏住了沈安然婴儿肥的脸蛋。嗯,手感不错。 沈少爷有点懵,不太懂自己师父这是什么意思,没等他想明白,那人便已经松开了手。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 “脑子还没长好吗?” “……” 盛朝歌瞧着他,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嫌弃,“二十二了还相信话本里的东西,你的脑子若不是没长好,便是被狗啃了。” 沈安然无言以对。 大师兄不再看他,随意摆了摆手,“早些回房睡觉去吧,看能不能早点把脑子长回来。” 沈少爷的脑子并不是被狗啃了,真的只是还没长好,大概只长了一大半。所以他不仅相信话本里的东西,他还实践了,根据话本里的描述习了武,练了各种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武学招式。其实书里说的各种穴位,他一个也找不到,寻常的兵器,他一把也拿不动,真要动起手来,他连自己家那只八个月大的黑狗都打不过。 他听多了说自己根骨差,悟性低的话,还是第一次有人说他脑子不好。但是他觉得师父说的很有道理,自己练了这么久的武功,就算是旁门左道,也该有所进步了,怎么会连家里的小黑都打不过呢?今天师父一语中的,原来是自己脑子的问题。 嗯,师父果然是师父,眼光够毒辣。 沈少爷怀抱着对自己师父无比崇高的敬意,爬上床就呼呼大睡,只在睡前叮嘱小葫芦看住了隔壁的师父,别让他跑了,说完沾着枕头就扯起小呼来。 第二天一早,盛朝歌仍旧沉浸美梦中时,便被人破门而入,沈安然扑到床上,砸了大师兄一个结结实实,险些让他吐出一口凌空血。 沈少爷浑然不觉自己堪比铁头功的冲击力,兴奋的叽叽喳喳,“师父师父!早上啦!快起床!吃完早饭我们来练武吧!” 盛朝歌阴鸷的望向趴在自己身上,摇着尾巴叫个不停的兴奋小奶狗,没有兴起一丁点怜爱之意,堪堪克制住暴起的怒火,没有一把将这厮扔出窗外。但是周身戾气渐盛,明显处于暴走的边缘。 大师兄的起床气云宫派上下皆知,可惜沈少爷完全不知道,不知道就算了,他还相当的没眼色,估计是那长了一大半的脑子闹的。 沈安然虽看见师父面色铁青,不过盛朝歌向来是这样严肃的脸,他就没多想,仍不怕死的趴在那人身上,满面笑容好似四月的桃花,娇艳俏丽,“师父!快起吧!太阳晒屁股啦!你再不起来,小葫芦就要把都早饭吃光啦!” 盛朝歌的手指抽搐的摸上他的脖子,就要把这混小子掐死,却被他突然的笑容晃了神,一时没来得及下手。沈安然握住他举起的手,将这人拉起来,拿过床头的外衣展开,拎着衣领来回摆,“师父师父!我给你穿衣!快起来!” 现在掐死他还来得及吗,大师兄阴郁的想。 大概是来不及了,盛朝歌从他手里夺过外衣,揪着他的后领将人扔出房间,语气生冷至极,“再敢扰我清梦,你就自行了断。”说完不等沈安然出声,一把拍上了门,将小少爷挡在了外面。 沈少爷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家师父貌似有起床气。摸摸鼻子,小少爷有些尴尬的独自下楼吃早饭去了。 盛朝歌又睡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悠悠转醒,简单的收拾了自己,踱步下楼。沈少爷对于自己第一天就惹了师父生气有些不安,早饭都吃的无味,一直眼巴巴盯着楼梯。等了老久,才终于看见一身青白衣衫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迈下楼。 沈安然蹦起来想迎上去,又突然想起早上师父凶巴巴的模样,立时踟蹰在原地,小心地瞄着那人的脸色。盛朝歌五指张开,完全的覆盖住他的天灵盖,摸着他头顶的黑发,笑意藏着不易察觉的恶意,“以后长点记性。” 小奶狗立刻高兴的摇尾巴,嘴巴咧的老大,“嗯!”他凑过去拉住师父的胳膊,眉开眼笑的将人拉到座位上,“师父,快来,早饭都快凉了。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让小葫芦每样都买了一点,这个汤包超好吃的,汤特别多,还特别烫,我都烫到舌头了,不过现在应该没那么烫了。啊,这个菜包子也很好吃,还有这个卤蛋,很入味哦,这个粥也是……” 大师兄沉默的听着,不动声色的将目光移到小少爷的脸上。二十二岁的富家少爷,不谙世事,单纯天真,有着独属于少年的冲劲和阳光,不会看人脸色,不懂人情世故,仅是率性而为,莽撞懵懂,而且脑子还没长好。 不,或许就是因为脑子没长好,才有这么多毛病。 大师兄默默地收回目光,内心照旧疯狂腹诽,不是说烫到舌头了吗,怎么还这么能说?果然是因为脑子的问题吗…… 沈少爷这边热情似火的说个不停,完全没发现自己在师父心里,已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脑残了。倒是小葫芦站在一边,看了眼盛朝歌状似严肃平静的脸色,随后保持住胆小怯懦的小厮形象,乖巧地低着头。 大师兄赖床赖了半个时辰,除了店家提供的红豆粥还是热的,其他早已凉了大半,不过他全然不在意,因为照他往常吃饭的速度来看,热菜都能吃成冷菜,除非有什么事赶着他,就像昨天中午那顿饭一样。 大师兄这什么事都磨蹭的毛病是从小就有的,他入门的时候,宗大师还没有像如今一般,做个甩手掌柜,门派里的许多事还是需要他出面的,因此小时候的盛朝歌时常坐在一张小凳子上,一脸冷漠的看他师父脚下生风的来来去去,宗潮音是个急性子,做事雷厉风行,吃饭睡觉都是军队般的速度。 而他恰恰相反,可惜当时宗大师忙于门派事务,比不得后来师弟他们入门时的空闲,能时时盯着,大师兄原本就慢悠悠的风格进一步加深,等到宗大师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吃饭走路都温吞磨蹭的模样,改都改不过来。 因此昨天的意外不算,小少爷今天才真切的发现,自己的师父吃饭比小孩快不了多少。小孩子吃饭慢是因为边吃边玩,师父吃饭慢是因为两口就能吃完的包子,他真真咬了八口,而且每一口都会嚼上许久,五六口就能吃完的汤包,他师父光吸里面的汤汁就吸了一盏茶。 小少爷等他吃完等了好久,等的自己又饿了,索性又吃了一顿。等他第二顿早饭都吃完了,大师兄才刚刚放下筷子,端起粥碗,又喝了一盏茶的时间。 ☆、第四章 二次教育 盛朝歌到池州来,只是为了领略此处的风土人情,品味此处的特色美食,正如他前两年所做的一样。断然没有行侠仗义,闯荡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好情怀,因此即使沈少爷用水汪汪,湿漉漉,萌哒哒的杏眼对着他猛装可怜,他也没有教他武功的意思。 云宫派险不易进,说的就是云宫派收弟子的高门槛。若要拜进云宫,首先要徒步攀爬云宫山,云宫山前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石阶,须要一日登完,且全凭双腿,不借外力,不靠轻功。之后还需经过重重筛选,考察品德,性情,根骨,悟性,学识等等,每年云宫春秋二季广招天下英才,山下可以聚集上万人,然而最后能够被成功收入门中的只有一二十。 年复一年,云宫派薪火相传,人丁虽不旺盛,却一直实力不减。大师兄如今尚在宗潮音门下,还未出师,故而不能在外随意招收弟子,即使收了,也需回到云宫山经过门派考核,方能计入本门名册。 虽是不能收徒,但是并不影响他教授武功,况且盛朝歌所使乃他自创的无忧掌,不存在门派秘籍外泄的可能,因此只要他想教,沈少爷当然能学。 问题是他不想教。且不说沈安然根骨奇差,悟性奇低,脑袋不全,聒噪非常,单凭需要大师兄放弃轻松自在的游玩时间,来费心费力的教导别人,就足以让盛朝歌打从心眼里拒绝教授武功之事。 大师兄是个懒人,练就一身武艺,习得独门掌法,不过是为了在外游玩的时候更加顺心,没有后顾之忧,看谁不爽就杀谁,天不怕地不怕,多潇洒。大师兄的三师弟秦砚之习武的原因同他一般无二,都是为了以后入世时,随心所愿的横着走。 或许宗潮音宗大师原本习武也是这个原因,所以才能教出这样不知上进的徒弟。 因着这些那些的原因,沈少爷缠了大师兄五六天,每天师父长师父短,却还是连马步扎的都不标准。索性沈少爷心宽,被大师兄稍微一糊弄就打发了,仍是每天神采飞扬。 江南各州面积都不大,池州应当是江南所有州县中面积最大的了,三人一路曲折的往东走,沈少爷不会骑马,大师兄骑马和走路速度差不多,因此走走停停六天之后,才离开了原先的小镇。 行至正午,沈少爷走的口干舌燥,大师兄也是个金贵的人,不愿意暴晒在阳光下,三人默契的走进了路边的一处茶棚,歇一歇脚。 大师兄马也不栓,放它自己去寻新鲜的草料,沈少爷一屁股坐在木头长凳上,此时茶棚里除了他们没有旁人,他便朗声唤道,“有人吗?来壶水呗!” “来了!”银铃般的声音应和道,随即草屋里走出一位妙龄少女来。她身着粉色罗裙,长发挽起,簪了两个木头簪子,笑容甜美,落落大方,“客官要点什么?我们这有酸梅汤和山楂水,茶水有池州尖叶和雪枫,还有一些点心和熟食。” “没想到你们这个小茶棚东西还挺多。”沈少爷听她说得口馋起来,“有烤鸡吗?或者卤的酱的都行。” “有卤鸡肉,您要吗?还有卤牛肉和酱猪肉。”茶棚虽小,酒肉俱全,江南繁华,池州虽不在江南中心,仍是显露出了不同于一般州县的富庶。女子一溜串说了许多,勾起了小少爷的馋虫,若非小葫芦拦着,恐怕要点上许多。 没一会儿一个男人端着几大碟吃食过来,沈少爷看了他好几眼,等他走后才悄悄问大师兄,“师父,你说这俩人是父女还是夫妻呀?这男人看上去虽不老,但是比那女子要大上许多吧?老夫少妻开个茶棚倒也不赖……” 大师兄一筷子卤鸡肉塞到他嘴里,顺道附赠一个白眼,“脑子本来就不全,还是少用的好。” 沈少爷立刻感动的无以复加,“师父!你是在关心我吗?!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我就知道你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师父!”他说着就要扑过去表达敬仰之情,被大师兄一筷子顶着脑门无情的戳开。 沈少爷向来被师父冷淡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伤心,嘻嘻笑着抹了抹额头,专注的吃肉去了,还主动给师父夹了几筷子。 这茶棚边上有几颗合抱粗的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树上有几个鸟窝。若是在别处,此时便该衔羽筑巢,准备过冬,可此处是南方,冬天短,也不冷,如今尚是初秋,气温仍旧居高不下,树上的鸟也没有准备御寒的意思。 小少爷吃着吃着就被那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吸引了注意,那些小鸟并没有漂亮的羽毛,清脆的歌喉,他们灰簇簇的,不知疲倦的叫个没完。小少爷望着枝叶间隐着的鸟窝出神,大师兄淡淡的扫了他一眼,“怎么了?鸟很好看?” 小少爷固执的盯着那些小东西,摇了摇头,“不好看,叫起来也不好听,只是这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存在罢了。”他顿了顿,“就像我一样,一无是处。” 他说着自卑的话,神情却很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并不值得伤心难过。 “我大哥是个将军,武艺高强,熟读兵书,带兵打仗英勇无比。我二哥是朝廷官员,文采非凡,过目不忘,当年是新科状元。我三哥和四哥手段了得,很会做生意,每年都能赚数不清的银两,只有我,我什么也不是。我虽然考了进士,但是并没有为官的本事。” 大师兄没想到脑残也能考中进士,颇为惊讶,“你考中了进士?!” 小少爷终于把目光移到师父脸上,撇了撇嘴,“我虽然根骨不好,但是读书还凑合的。” 大师兄估摸着他或许不是脑子没长好,而是七窍未开全。在心里默默地将对他的定义,从“脑残”改为“不开窍”。 见师父不说话,小少爷趁机表达习武的决心,他从板凳上跳下来,一脚踩在上面,小手一挥指向蓝天,豪气冲天道,“所以,我决定闯荡江湖!习得一身武功,走上人生巅峰!” 大师兄觉得还是“脑残”比较适合他。 完全没有感觉到师父严峻的面容下隐藏的森森鄙视,小少爷仍旧摆着造型,眨着大眼,等待着师父的肯定。 只见大师兄金口微启,小少爷的心登时高高提起,那人惯常的严肃冷峻,“我觉得你和那鸟还有其他共同点。” “是什么?” “聒噪。” “……”果然想要师父说出暖心的话是不可能的。 小少爷泄气的坐回原处,朝师父眨巴一双大杏眼,楚楚可怜,“师父,你怎么可以这样打击我……小孩子的心灵是很脆弱的……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师父你应该以身作则,向我传授美好的品德才是……” “我是在给你传授美好的品德呀。” “是什么?” “实话实说。” “……” 没等小少爷摆出更加忧伤的表情,大师兄又接着道,“而且作为师父我应该纠正你不正确的行为,你刚才说谎了,这是不好的。” “我说什么谎了?” “你说你是小孩子,我第一次见二十二岁考了进士的小孩子。” “……” “以后不能这样了,知道吗?” “……知道了。” 大师兄满意的夹了一筷子牛肉放到嘴里,嗯,真是身心愉快,这小子就是欠□□。 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师父恶趣味的戏耍了一番的沈少爷蔫蔫的吃菜,大师兄板着脸夹了一筷子鸡肉到他碗里,小少爷立刻被师父的“嘴硬心软”治愈,原地满血复活,欢快的摇起了尾巴,大眼睛水汪汪的猛瞧他师父,“师父!我就知道你疼我!我就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哎呀!师父你不要总是害羞啦,嘴硬心软什么的我都懂啦!你放心,不管你嘴上怎么嫌弃我,我都不会离开你的!师父,我这么说你有没有很感动?嗯?” 大师兄转头望向之前被小少爷盯着看的鸟窝,不发一言。 小少爷有些奇怪,“师父,你怎么去看小鸟了?莫非是突然有所感悟,心境要提升?!还是领悟了道法自然,功力要大涨?!” 大师兄不看他,语气沉重,“我发现我错了。” “错了?什么错了?” “你和那鸟并不相像。” “真的?!”小少爷的心高高提起,师父难不成要夸我体贴懂事,比那傻鸟聪明多了?! “嗯,那鸟比你可爱多了,远不及你聒噪。所以我要多看看,平复一下差距。” “……” ☆、第五章 巧合 有一句俗语叫“无巧不成书”,这句话用在现在十分合适,因为几日前客栈里那帮粗莽大汉,在这间小茶棚里,再次与大师兄重逢了。 由于上次大师兄和小少爷是留给这些人印象最深的两人,因此这些人刚刚迈进茶棚,便一眼认出了他们。可惜上次大师兄的身手只有个别人看见了,被打的大汉回去之后好久都不能正常讲话,也就没能把大师兄的英姿传达给兄弟们。 所以此时这些大汉看着他们的神色很是不屑,挑了几张离他们不远的桌子坐了下来,有几个还故意抽动脸上的横肉,做出一副惹人厌的表情来。 见状,给小少爷点菜的女子便躲在了草屋里没出来,换成那个男人来招呼。几个壮汉喝酒吃肉,行为粗鄙,语言粗鲁,很符合他们莽汉的外形。 小少爷当然也早就认出了他们,马上朝师父挤眉弄眼,“师父师父,又是那帮人!” “什么人?”大师兄一脸疑惑。 “师父你忘了,我俩相遇那天,在客栈里,有一帮大汉追着一个男人要杀他来着,就是那帮人!” “哦?” “师父你该不会一点都不记得了吧?” “你难不成觉得,我会将无名鼠辈铭记于心?” “……”确实,他师父可是世外高人,哪能把这些不入流的人放在眼里。 可是……小少爷委屈的看了看师父,杏眼眨巴几下,偷偷对手指,那可是我和师父相遇的那天啊,师父也不记得吗…… 接收到小少爷的小奶狗视线,大师兄觉得他读懂了这小子没说出来的话,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酸梅汁,“我记得你那天盯着我来着,是不是?” “是!师父你记得啊!我就知道师父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师父你真好!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做个体贴入微,知冷知热,活泼开朗,手脚勤快,通情达理,乖巧懂事的好徒弟!争取成为你夏天的蒲扇,冬天的棉袄,你就放心吧!师父你累吗?要不要捶肩?师父你还饿吗?要不要加几个菜?师父你喜欢酸梅汁吗?要不要再来一壶?” 他眉飞色舞的时候最为耀眼,杏眼弯成月牙,只露出细碎的眸光,嘴巴咧着,露出整齐地贝齿,沐浴在阳光下,整个人生动的不像样子,只一眼就能教人心生好感。 大师兄最受不了他这样笑,每次看都会被晃半天才能回神,这次也是一样,他做出这般神情的时候没有丝毫征兆,大师兄防不胜防,鬼使神差般缓下了冷峻严肃的脸色,难得温和的揉了揉他的狗头,“好,我等着。” 被他这神采吸引住的当然不止大师兄一人,不远处的那些大汉们也看了个正着,顿时就有人被迷的五迷三道,“啧啧,之前没发现,这小子长得不错啊!细皮嫩肉的,手感应该很不错吧……” 周围的人配合的发出低低的哄笑,他们说这些话时声音不高,小少爷没听清楚,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自己,大师兄倒是听得明白,执杯的手顿了顿,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他们。 没等这些人说出更露骨的话,茶棚里又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长相一般,打扮也普通,拎着一把剑,女的倒是还不错,有点小家碧玉的模样,两人牵着手,并排走了进来。那帮大汉实在扎眼,男人有点警惕,将女的往身后藏了藏,挑了一张离那些人最远的桌子坐了下来。 谁料几个大汉瞥见那女子,突然变了变脸色,有个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来,几个人围在一起叽叽咕咕,随后便抄起了家伙,向那一男一女包围过去。 男子立刻拉着女子逃离此处,却接连被大汉们拦住了去路。男子握着剑鞘,将剑举至胸前,“敢问几位是何意?因何为难我二人?” “我劝你老老实实把张家小姐交出来,让我们带回去给张老爷复命,否则,哼哼!” 原来这是一对苦命鸳鸯,张家小姐与这男子情投意合,无奈父母认为二人门不当户不对,死活不同意,两人便私奔至此,不料张家发了悬赏,有谁能将张家小姐安全带回,赏银三百两。这些壮汉行事为财,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那男子武功倒还凑合,可惜双拳难敌四手,又要护着娇弱的张家小姐,很快就败下阵来,伤痕累累。 他们倒是没在茶棚里打起来,而是移动到了外面,茶棚里的男人站在门口守着,以防这些人砸毁店里的东西,妙龄女子倒是一直没出来。 小少爷紧密关注着这些人,看得那叫一个投入,半晌后看见自家师父不动如山的坐着吃肉,忍不住问道,“师父你不去行侠仗义吗?凭你的武功打跑他们不是轻而易举吗?” “为何?”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啊!武林高手看见这些事,一定会出手如电,之后事了拂身去,深藏功与名,救助人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两个人挺可怜的呀,命多苦呀!” “我又没拦着你,你怎么不去?” “师父,我这不是武功不够嘛……我要是能不费劲就打跑他们,一定不让师父您受累!” “呵。”大师兄低笑一声,照旧吃着肉,“旁人的闲事,管它作甚?行侠仗义?照你这么说,这天下的闲事,我莫不是都要管了。这些人又没有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既是为了求生存,我若帮了一方,岂不是害的另一方没饭吃?这世上的一切都有命数,能活者活,不能活者死,一切有为法,连慈悲佛陀都不多看,你多余插这一手。” 大师兄在寺庙里呆了些年,佛法经书都没少看,故而看淡了众生的生死,除了自家师徒几人和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外,旁人的死活并不放在心上,行侠仗义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除非当真惹到他,否则是断然不会多事的。 小少爷还活在话本中的江湖里,对着世间的险恶不得而知,这次听他这般冷血言论,想必是心惊不已。大师兄这么想着,抬头看了那小子一眼,惊讶,错愕,畏惧,寒心,胆怯,所有可能出现的神情大师兄都脑补了一遍。 但是看见沈安然满脸崇拜,眼里都冒着星光的激动神情时,大师兄觉得自己可能并不如想象中一般了解这小子。 小少爷腆着脸凑到师父身前,“师父!你真是太帅了!只有真正的高人才这么有气魄!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这么有底气!而且师父说的太对了!我以后一定努力向师父看齐!师父你放心,我以后绝对不会再问那么蠢的问题了!师父怎么办,我觉得我越来越崇拜你了!” “……”大师兄觉得自己应该反省一下,一个单纯天真的小奶狗就这么被他养歪了。 低头看着这小子圆圆的小脸,大师兄又有点想摸摸狗头。可惜这手刚刚抬到一半,异变陡生。 那帮糙汉子和那男子就在不远处打斗,战况愈烈,那男子心知今日凶多吉少,竟是开始搏命了。壮汉们只是为了钱,并没有以命相抵的意思,气势便稍稍有些败退。不料那男子运起全身内力,一剑横斩,竟生生斩断了一把大刀,折断的刀身依着惯性直直向大师兄那一桌飞来。 大师兄正和小少爷对视呢,就感觉一股劲风从身侧袭来,原本要摸狗头的手下意识地运起醇厚的内力。待他转头去看,那半截刀身已经近在咫尺,就要扎在摆满酒菜的桌上。 若是这刀身当真劈碎了桌子,那碎裂的碗碟就会飞出数不尽的碎片,如数扎在周围三人的皮肉里,大师兄自然不必担忧,他有内力护体,但是小少爷绝对伤势不轻。 电光火石之间,大师兄单掌握住了飞来的刀身,险险停在了木桌被完全劈碎之前,可是个别碟子仍旧被打破了,碎瓷片飞溅,大师兄用另一只手堪堪挡住了小少爷的头。 那小厮也是不简单的,只比大师兄慢了一步,用两条手臂护住了小少爷的脖子和胸口,碎片没有扎进他的血肉里,只是划破了衣衫,却被皮肤挡了下来。大师兄则是连衣服都完好无损,袖子用巧劲卷住了许多碎片。 大师兄移开手,转头去瞧他,“有伤到……” 话没说完,就看见小少爷的额角和侧脸各有一道口子,鲜血正从伤口往外涌,登时皱起了眉头,“疼吗?” “啊?啥?”小少爷还懵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没发现自己受了伤。直到额角上流下来的血流到了他眼帘上,他才愣愣的伸手抹了一把,结果一手血,“哎?我受伤了?这是我的血吗?” 大师兄没有说话,眉头蹙的紧,脸色不太好看。小厮慌张的翻包裹找药,被自家少爷的血吓得不轻,“少爷你别怕!我拿药!马上就会好的!你别怕!” “没事没事!小葫芦我没事!小伤,不打紧,你别慌!”小少爷倒是不娇气,满不在乎的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得,半张脸两只手已经满是血了。 大师兄又看了他几眼,突然默不作声的从座位上飞身出去,唰唰几掌便将尚在打斗的几人如数击飞,动作快到唯留残影。 大汉们和男子都捂着胸口躺在地上哀叫,除了一直躲着的张小姐,竟是无人幸免。大师兄一甩衣袖,回过身又看了小少爷一眼,小厮已经在用帕子帮他擦血,没想到这血却止不住,仍旧疯狂的往外涌。小厮手里的帕子早已被血浸满,茶棚的男人好心的端了一盆清水出来。 大师兄眉间皱痕愈深,突然一跺脚,地上的碎石被内力振起,飞到半空中,他用掌随意一拨,碎石如同离弦之箭般分别射向大汉和男子,立刻在他们脸上,身上,划出无数细碎伤口。惨叫声顿时变大数倍,哀嚎遍野。 大师兄声音冷酷,不容置喙,“现在从我面前消失,否则,就把命留下。” ☆、第六章 手 小少爷额头上的伤口很深,一直流血不止,大师兄抱着他用轻功寻到一处最近的医馆,小厮在后面骑马跟着。若是小少爷没有因为失血而迷迷糊糊,一定会极尽他话痨的本事,来赞叹自家师父高超的武功,这轻功快得连马都追不上了。 这小小的插曲让本就缓慢的行程直接停滞不前,三人宿在了离医馆不远的一间客栈,虽然小少爷坚持他已经没事了,不过小厮坚持让他多休养几日,小少爷向师父投去求助的目光,大师兄却同意了小厮的意见。 小少爷属于那种一天不在外面耍就能憋得长毛的类型,让他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养伤,还不如直接打昏他来得实际。故而小少爷只在屋里安生了半天,就好似背上长了钉子,摸进师父房间,打滚求安慰了。 大师兄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的盯着在自己床上滚来滚去,哼唧个没完的某人,“师父~求你了~我已经好了~体壮如牛了~咱们走吧~好不好嘛~~” 见大师兄板着脸,一言不发,小少爷继续撒娇道,“师父,要不然你陪我说说话吧,一个人好无聊啊……” “我没什么想对你说的。” “……那我们下个棋?吹个曲?” “没兴趣。” “那我就不走了!赖在你这里!哼!”小少爷立刻在师父床上摆了个“大”字,气呼呼的嚷嚷,“我说到做到!” 大师兄皱起眉,伸手去拎他的衣襟,准备直接把他提溜起来,扔出去。小少爷见势不妙,双手死死拽住床沿,嘴里还不歇着,“师父你不能这么对我!我那么仰慕你!那么敬重你!你却连同我说说话都不愿意!现在还要赶我走!师父你好狠的心!我还是伤员呢!你不能这么拎我!” 他说着眼珠子一转,突然捂着头痛呼起来,“哎呀!我的头好痛!头好痛!要痛死啦!救命呀!” 大师兄虽知道他绝对是装的,却还是松了手。他的手刚离开小少爷的衣襟,那小子就手脚并用的爬进床里面去,然后接着头痛,还不时用水汪汪的杏眼偷偷瞧师父的反应。 “别装了。”大师兄忍无可忍,低声喝道,随后一展衣摆,坐在了床边。小少爷听话的不再呼痛,老实的笔直的躺在床上不动了。 大师兄盯了他一会,伸手摸上他包着白布的额头,脸上没什么其他神情,“还痛吗?说实话。” 小少爷难得见师父如此温柔,也不去讨他嫌,乖乖的回应,“还有一点痛,不过没关系。师父你是在担心我吗?” 大师兄看着他仿佛会说话的黑眼睛,紧抿着嘴,终究没有说出一个“嗯”字来。只语气淡漠的回答道,“既是如此,为何不呆在屋中好好休养?” 原本是会让人有些失落的话,小少爷却注意到,这人并没有收回抚摸他额头的手。对方的眸子黑漆漆的,一眼看不到底,偶尔会让他觉得有点可怕。但是就是这个向来冷漠,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却因为自己的意外受伤而发怒。 小少爷心里有点开心,抬起胳膊握住了师父的手,“师父在茶棚的时候为什么生气?因为我吗?” 被猝不及防的抓住了手,大师兄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想要收回,却生生忍住了。温软的触感让他的手指颤了颤,终究只是让他紧紧握着,没有甩开,亦不曾回握。 “你觉得是,那便是。” “嘿嘿~”小少爷美滋滋的笑起来,杏眼弯成明媚的弦月,“师父最好了!同我聊聊天吧!我真的快要无聊死了~” 他说着将师父的手举起来,仔细的打量了一会,用手指摸了摸盛朝歌指尖的老茧,“师父,你不是背着剑吗?为什么从来都不用啊?还有,你的剑叫什么名字呀?” 大师兄任他随意“轻薄”自己的手,“我修的是掌法,剑只是备用,故而无名。” “掌法?是不是一掌打出去,碗口粗的树就‘啪’拦腰折断的那种?哇!那超厉害的!我看话本里写少林寺有什么大慈大悲掌,铁砂掌,是不是这种?听说掌法练得好,能空手夺白刃!师父你这么厉害,肯定能做到吧?”小少爷激动的从床上跳起来,比划了几下他想象中的掌法。 大师兄的手顺势被松开了,他一时有些怔住,看了看自己的手,默不作声的收了回来,“我练的是自创的无忧掌,已有所成,夺白刃自然轻松。” “哇塞!师父你还能自创掌法呀!真厉害!太牛了!不愧是师父!那师父你现在有多强啊?是不是能以一敌百?你练了多久?能教教我吗?” 大师兄看了小少爷一眼,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听说过云宫派吗?” “云宫派?当然听过!当今武林第一大派呀!云宫派宗师宗潮音六十招内大败武林盟主!茶馆里说书的每天都要说一遍云宫派的战绩呀!” “在下盛朝歌,云宫派宗潮音座下大弟子。” “……你说什么?!” 小少爷与师父同行以来,只知道自己师父姓盛,旁的一概不知,不曾想此刻却听闻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这声惊呼怕是响彻了整间客栈。 没等他再说什么,大师兄严肃道,“我入世历练需要遮掩身份,以免招来麻烦,所以切莫张扬,此事我只告诉了你……”他逼近那小孩,声音冷酷,“若是你在外胡说,我绝饶不了你!听懂了吗?” 小少爷赶忙双手捂住嘴,懂事的点头,“嗯嗯!”见师父神色缓和,他手指分开一条缝,透过这条缝小声同他保证,“师父放心!我嘴可紧了,连小葫芦我都不会说的!放心吧!” 大师兄听此满意的点头,顺道摸了摸他的狗头,“我相信你。我都告诉你我的身份了,你是不是也该把你的身份老实交代了?” “……”原来他给自己挖了个坑吗? “放心,我嘴同样很紧,你不相信我吗?”大师兄循循善诱道。其实他早有猜想,不过想等着这小子亲口说罢了。 小少爷低头绞着衣摆,大师兄也不催他,安静的等着,许久才听他嗫啜道,“我,我说了……师父你不能赶我走,也不能不要我……” “自然。” “我……我是沈国公府五少爷,不过我确实叫沈安然,这我可没骗你……”他说完,小心翼翼地抬头偷瞧师父的脸色。 只见那人面色如常,没有一丝惊讶,只悠悠笑道,果然。 沈国公乃是当朝的开朝元老,和如今坐享天下的皇帝以兄弟相称,打下江山后急流勇退,没有留在朝堂上,如今的皇帝倒是很念旧情,赐他国公之名,爵位可世袭。 而这位货真价实的小少爷就同他所说,是家里最没用的一位,虽挂着进士的头衔,可惜实在心眼不够,官场商场都能要了他的命。小少爷自然不服输,就想着练成绝世武功,独步武林,家里爹爹和四位兄长都忙,没空管他,他在国公府里学不到武功,索性收拾细软带着一个贴身小厮就来闯荡江湖了。 这不,刚从苏州的国公府里逃出来没多久,就在与苏州相接的池州遇到了盛朝歌,他大喜过望,当即拜师。想来府里的人寻不到他,早就急成了一锅粥。 小少爷虽这么说,大师兄却知道他身边那个小厮不一般,或许一直都在和国公府联络,否则江湖上早就贴出这位小少爷的悬赏了,毕竟那位沈国公名下可是有一个镖局,网罗着武林中的能人异士。 大师兄虽心里清楚,却并没有宣之于口,故而小少爷还天真的以为自己逃的了无痕迹,别人追都追不上,在心里狠狠的美了一把。 虽然一直强调不愿意浪费时间聊天,大师兄最终还是陪着小少爷说足了一个下午,晚饭后接着聊,实在是这个话痨没完没了,不停的挑起话头,结果说到最后把自己说睡着了。 大师兄发现他突然不说话了,转头一看,便见他抱着被子,与周公相见去了。 没有与别人同床共枕的想法,大师兄本想叫醒这人,赶回屋去,却被他安静可爱的睡脸蛊惑,鬼使神差的放弃了这个念头,转而准备将他抱回小厮的房间。 谁料他还没把人抱起来,小少爷不安的动了动,紧紧抱住了棉被,往角落里缩了缩。这小子只有睡着的时候才能闭上嘴,此刻看上去小脸红润,嘴巴嘟起,着实乖巧的紧,大师兄看了他一会,收了手,坐在床边和衣而睡。 夜里寂静,耳边小少爷的呼吸均匀绵长,如同一首催眠的曲子,竟让盛朝歌渐渐入了梦。 夜半,突然从隔壁传来了不小的动静,大师兄梦中仍旧警觉,立刻睁开了眼,本想立刻冲过去,却不放心将小少爷一人留下,免得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索性一把将人抱起,一边喊醒他,一边前去查看小厮的房间。 ☆、第七章 采花贼 房门被一把踹开,一个黑影迅速的从窗户跃出,既已赶不上,大师兄便没有追。小少爷被喊醒,睡眼朦胧的四处环视,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 屋子里早就熄了烛火,不过窗户开着,月光明亮,只见床上的小厮衣衫不整,里衣被扔在地下,用被子裹住身体,神色慌乱,声音倒是镇静,“我无碍,应当是个贼。” 小少爷好半天才完全清醒过来,看见小厮的样子惊呼道,“小葫芦!你怎么了?有坏人?!” 大师兄将他放下来,点上蜡烛,探查了一下房间,“看清那人的模样了吗?” “没有,我正在睡觉,突然感觉有东西压着我,我睁开眼发现是个人,本想呼叫,却被他捂住了嘴,我就拼命挣扎,你来了他就跑了。” 小少爷把地上的裤子递给小厮,小厮道了谢,躲在被子里把裤子穿上了,随后取过外衣穿好。“那人没有说话,手劲不小。” 小少爷看了看他们的包裹,完好无损,更加惊骇,“没有丢东西,莫不是采花贼!” 大师兄突然想起了客栈里那些人说的,偷了袖水坊宝物的大盗,似乎是个采花贼。恰好小厮此时也想起了前几日的听闻,犹豫道,“我听说这次偷窃了袖水坊宝物的就是个采花贼……” “什么?!”小少爷气愤道,“这王八蛋还男女不忌啊!真是无耻至极!气死我了!不行!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一定要把这家伙抓到!哼!敢欺负我的小葫芦!定要让他悔青肠子!” 他说着跑到师父身边,拉住了师父的胳膊,“师父!我求你好不好,我求你抓住那个可恶的家伙!帮小葫芦讨回公道!求你了!师父你那么厉害,一个小贼肯定不是你的对手!” 大师兄没有立刻答应,“如今那人已经逃走,想要找到他并非易事,况且我们没有关于他的一点消息,不如一边走一边打听,他既然如此大胆,那么肯定会再次作案。” 小少爷想想觉得有道理,毕竟到现在都没人见过那人的模样,这么找无异于大海捞针,此事急不得,便乖乖点头,“嗯,师父说得对,是我太着急了,还是先走一步看一步的好。”他转头去安慰小厮,“小葫芦你别怕,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以后我再也不丢下你了,我们一起睡!有事我保护你!放心吧!” 见他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做保证,大师兄眉头一跳,立刻去瞧小厮,小葫芦已经冷静下来,不急不慢的回应,“小少爷,你的武功还不如我呢……你还是和盛道长一起更安全,我也放心。” “……” 小葫芦此次有惊无险,只是被扒了裤子,倒没有丢了清白,小少爷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一路上一直在感谢师父的警觉。 大师兄对此没有什么回应,只慢慢悠悠的骑着马。小厮也买了一匹马,因为自家少爷不会骑,所以他牵着马,少爷坐着就好。 三个人到处打听这个采花贼的消息,三天后终于听说这家伙再次作案,不过仍然没有得手,位置就在离他们原先所宿镇子的相邻小镇。又过了几天,他们得到了新的消息,再次追了过去。 就这样,三个人被一路引到了池州边境的小镇里,因为暂时没了消息,便寻了间客栈宿下。 这段时间虽在追赶这个采花贼,不过这小贼似乎很是体贴,每次都移动不长的距离作案,然后消失两三天,故而他们追的一点都不累。期间大师兄还“见义勇为”一次,获得了一笔不小的酬金,因此三人吃好睡好,小少爷甚至还胖了一点。 不过说起这次“见义勇为”,大师兄就会冷酷的看一眼小少爷,小少爷会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讨好的凑到师父跟前表达悔意。 事情的起因是小少爷在人口繁多的集市里,意外同师父走散了,而后意外被卷入一场不大不小的争斗中。 一群坏人追着要抓一群好人,小少爷被当成了好人中的一员,不出意外的落入了坏人们的手中,就在他小命要不保的时候,大师兄终于找到了这个惹祸精,三下五除二把坏人们打倒,无意间也救下了好人们。好人们并不知道恩人压根没打算救他们,对从天而降,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恩人感激涕零,双手奉上不菲的酬金。 本着“不拿白不拿”的师训,大师兄面无愧色的收下了一大袋子金银,顺道获得了小少爷崇拜的眼神一枚。 对于小少爷惹祸的行为,大师兄给予了严厉的惩罚——五天不许吃肉。馋的某人抓耳挠心,抱着师父的大腿求原谅。 说来奇怪,自他们被引到这个边境小镇后已有五日,却再也没听见关于那个采花贼的消息。估摸着或许是藏到了镇子里,大师兄决定出门打听一番。 当然这是用来敷衍小少爷的话,事实上大师兄是犯了酒瘾,听说此处有地方美酒,忍不住想去尝尝。但若是老实说与小少爷,那个话唠肯定要跟着,他必然是喝也喝不痛快,索性骗他一骗,自己去去就回。 他嘱咐了主仆二人等在客栈里,就算出门也不能太远后,便离开了客栈。小少爷本着缠住师父不放的理念,大师兄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追了上去。 无奈集市上人太多,小少爷怕被发现又不敢跟得太紧,没一会便跟丢了人。急的直跺脚,四处张望,凭着直觉追出一段距离。 哎,别说,他的直觉可能真的挺准,他瞎跑了一阵,竟然真的看见一个形似师父的背影,慌忙追了上去。 小葫芦一直默不作声的跟在主子身后,看见那神似的背影目光闪烁,却一个字也没说。 那人步子很快,一直走到偏远的小路上才渐渐缓下了速度。小少爷有些疑惑,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到这荒凉的地方来。 谁曾想那人突然停下,转过身来,竟不是盛朝歌!而是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小少爷饶是再傻,也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中了计,登时警惕的后退几步,盯着对方,“你是谁?!将我们引到此处,有何图谋?!” 那人咧开嘴无声的笑,“沈少爷这么问就奇怪了,不是你们追着我不放,追到此处的吗?” 这话一语双关,听懂了的沈安然面色一白,“采花贼!” “哈哈!不错!沈少爷没那么笨嘛!”采花贼这次笑出了声,背着手走近两步。 小少爷立刻将小葫芦护在身后,小心地往后退,“你别乱来!我师父马上就会找来的!他是武林高手!杀你不过一招的事!” “哦?那我很期待,若是能让云宫派大师兄从天而降,杀我一个措手不及,也是值了。估计武林中没人有我这等运气吧!哈哈!”采花贼继续逼近,“就是不知道,是他来得快,还是我把你们抓的快?” 采花贼常年做这些行当,别的不行,逃命最是擅长,故而轻功卓绝,他话音刚落地,人便瞬间出现在了小少爷面前。 危急时刻沈安然顾不得多想,扑过去一把抱住采花贼,像个秤砣似的死死拖住他,同时朝小葫芦大喊,“快走!去找师父!走!” 小葫芦闻声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喊,“少爷等我!” 采花贼被人肉秤砣抱着,轻功施展不开,当机立断一个手刀劈晕了小少爷,随后朝小葫芦扔出一枚小石头,笔直的飞向他的睡穴。 没想到小葫芦仿佛脑袋后面长了眼睛,随手一抓便将那石头抓住,人也不再逃跑,转过身来瞧着采花贼,手指摩挲着圆润的石头,一改往日的胆小怯懦,“你想趁我睡着做什么?” 采花贼突然讨好的笑起来,“怎么会呢!夫人你想多了~” “哼。”小葫芦冷哼一声,朝两人走过来。采花贼打晕了沈安然,却还拉着他的双臂,没让人跌到地上,小葫芦将自家少爷接过,小心地平放在草地上,细心的理了理他的头发。 采花贼空出了手,立刻蹭到小葫芦身边,环住他的腰身,像只大狗一样撒娇,“好夫人,我都按你说的做了,是不是该给为夫一点奖励啊?” 小葫芦剜他一眼,“什么奖励?” 采花贼立刻吧唧吧唧亲他几口,“我们都一个多月没见了……为夫我为你守身如玉,夫人可不可以小小的满足一下为夫?” “行啊!”小葫芦两手捏住他的脸颊扯扯,“看你表现。” ☆、第八章 计谋 大师兄寻了一家当地酒馆,终于喝到了听闻已久的当地佳酿,感觉也不过如此,便有些兴致缺缺了。有一口没一口的喝了一会,突然从外面飞进来一个纸团,正好落在大师兄的桌上。 盛朝歌朝外望去,一个小乞丐欢快的跑走,他打开纸条一看:镇外东郊荒地,沈危难。 抛下几两碎银,大师兄二话不说,飞身前往东郊荒地。 盛朝歌修习掌法,所有杀势皆依仗着深不可测的内功,他喝酒的酒馆在西面,脚下八,九个流转的竹叶飞,人已眨眼间到达了与所来酒馆完全相反方向的东郊。 他人尚且没有近前,便已凭借不错的眼力,发现了地上的三人,两人躺着,一人半蹲在旁边。那蹲着的人凑过去亲了亲躺着的人,随即着手解开一人的衣领。 大师兄单掌运力,朝那无耻之徒劈去。那人立刻察觉,敏捷的抱起身前的人飞身避开,没等大师兄变换招式再度袭来,就已经借助傲人轻功飞出去老远。 盛朝歌刚落地就发现被留下的是小少爷,此时见人逃走了也不去追,只看那两人的背影,无声的冷笑。 那采花贼费了那么大劲将他们引来,索要一些报酬也是自然。早就知道那小厮不同寻常,没想到沈国公府如此藏龙卧虎。 心知那小厮不会伤到自家少爷,盛朝歌直接将昏睡的沈安然抱回了客栈,等待他自己醒来。 沈安然这一昏,昏了半个时辰,想来那两人下手时早已算过。他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大师兄就坐在桌边慢吞吞的品茶,只见小少爷突然清醒,猛地坐起身大喊,“小葫芦!” 随即意识到自己睡在客栈的床上,转头就看见师父,如同见到了救星,顾不上穿鞋披衣,直接扑到了大师兄腿边,“师父!是你救了我们吗?小葫芦呢?那个采花贼呢?是不是被你打跑了?” 大师兄取过一只茶杯,倒上清茶,也不看小少爷,只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坐下,喝口茶,我同你说。” 小少爷下意识地照做,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大师兄为他续上,“小葫芦不在这里。”小少爷闻言眼睛立刻瞪大,“他与那采花贼在一起。” “什么?!那怎么办?!师父!我求你,你救救小葫芦!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让他出事!那采花贼早就对他有不轨之心,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他的!怎么办……小葫芦,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小少爷急的从椅子上蹦起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团团转,气愤地直用拳头捶自己本就不甚灵光的脑袋,看的大师兄有点忧心。 “不必如此。”大师兄面如苍峦,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你那小厮,同那采花贼,应当是伴侣。” “哈——?!” 第二天小少爷欢欢喜喜的同师父去集市里闲逛,没有一点担心小厮的意思,反而在心里列出了一百零二种惩罚这个死小子的方法,保准让他有一个毕生难忘的经历。 采花贼将一行人引至这个小镇的目的,施计劫走小厮的目的,盛朝歌心里存疑,但没准备告诉小少爷。因此小厮走后,大师兄就带着小少爷在周围的镇上消遣时间。 两个人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着,幸而今日人不多,小少爷在前面东跑西跑,大师兄也不至于弄丢了他。 卖吃食的不必说,卖小玩意的他也时常要瞧瞧,这不就看见了一个卖小人的摊子。有面团捏的,也有木头刻的,大多是天上的神仙,或是一些动物。若想要特定的形状,就要多付些钱。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小人并没有多么精细,不过还凑合,小少爷蹲在摊前瞧着这些小东西,大师兄迈着懒散的步子走过来,“想要就买。” 小少爷抬头看他,此时天光大亮,阳光和熙,正悬在那人身后,仿佛给他添上了万丈光芒,一时震住了沈安然的心神。 他揉了揉烧得滚烫的耳朵,回过头继续看小人,声音很轻,“我养过一只小兔子,后来它被冻死了。” 大师兄不太懂他这话的意思,不过他似乎也只是自言自语,随即朝老板道,“这个兔子的多少钱?” 兔子形状的面人儿不值钱,虽然小葫芦临走前带走了钱袋,但是师父手里还有一笔酬金呢,这几个铜板还是付得起的。 面人烤制过,硬度还算可以,小少爷把它揣在了怀里,又兴冲冲的去拦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了。 结果当晚小少爷跑到客栈的后厨,讨要了一截儿臂粗的木头,回房后就拿着小刀划划刻刻,非常专注。 大师兄买完东西回来,就看见他坐在桌边,紧挨着烛火,手边积了一堆木屑。走过去一瞧,一小截木头已经可以看出大致人形了。 大师兄好奇道,“你在刻什么?” 小少爷头也不抬,“刻木人呀!” “刻谁?” 小少爷扭头看他,顽劣的一笑,眨眨灵动的杏眼,“你猜!” 他手里的木头只能看出头和身体,脸根本没开始刻,大师兄饶是眼力再好,也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人。他也不纠结,摆摆手去洗脸,“那算了。” 小少爷登时撅起了嘴,哼哼道,“师父,你再问一次我不就告诉你了嘛……真小气……配合一点啦!” 大师兄慢吞吞地洗完脸,淡淡的瞧着他,愣是一句话不说。两人对视半天,终是大师兄技高一筹,小少爷瘪着嘴,“好啦好啦!是在刻我自己啦!” 大师兄这才满意的开口,“嗯,所以?” 小少爷无力的把自己卖了,“如果我哪天和师父分开了,我希望你看着这个木人,能稍微记起我的样子,我不要你最后连我的脸都不记得……” 大师兄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小少爷一直都表现的很开朗乐观,这种忧愁的想法不像他,但是此刻却是明明白白的从他口中说了出来。他不知道是什么契机,让这小孩有了这种念头,他只知道,他听过之后,心里不太舒服。 那是一种说不太明白的滋味,却不知是从心里的哪个角落露了出来,让他一时也找不到方法排解,只能压下。 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少爷摩挲着手中的小木人,一时不察,一根木刺刺入了指尖,他小小的“啊”了一声,缩手去看。 大师兄一步迈至他身前,执过他的手,受伤的指尖插着一根尖锐的木刺,他眼疾手快的拔了出来,没让木刺断在皮肤里。 伤口没了木刺遮掩,血珠霎时溢出,大师兄掏出一方帕子,替他擦拭,不料那伤处一直在不停的往外流血,盛朝歌擦了五次,仍没有止血,他忍不住皱眉,去包袱里找来了药膏。 小少爷乖乖站着,任他摆弄,大师兄终于替他止住了血,无声的叹了口气,“我不会忘记你的,放心罢。” 小少爷没信,“天有不测风云,有时候是身不由己的。” 大师兄没再说话,估计也并没有将这话当回事,然而后来证明,好的不灵坏的灵,小少爷一语成谶。 且不管未来的事,如今的沈安然是铁了心要削个自己出来,给师父带在身上。因此有事没事就把小木人拿出来削削,盛朝歌还是第一次见他对某样事如此尽心。 但是他过于专心了,若不是大师兄每日盯着他吃饭睡觉,或许他会废寝忘食。一连几日,大师兄深觉这样不好,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将人带到了街上。 两个人原本是并排在街上走着,无奈小少爷一心想着自己的小木人。他最近十分纠结,不知道要把自己的衣服雕刻成什么样的比较好,若是太朴素,害怕师父以后嫌丑扔了,若是可是太华丽的他又不会刻,真是愁死了。 他有心事,自然就跟不上师父的步子,稍稍落后了一段距离。盛朝歌知道他在后面,也没有太在意。 不料突然从对面冲来几匹狂奔的骏马,逆着人流飞快的奔跑,驾马的人高高扬起马鞭,丝毫没有因为身处闹市中而降下速度,厉声呼喝道,“都闪开!官家要事!都闪开!” 百姓们都惊慌失措的四散跑开,生怕一不小心就滚入那高大的骏马蹄下,一命呜呼。一时间人流四窜,原本好好的向两旁避开即可,偏偏有些蠢笨的慌乱之下胡乱跑着,反而害人害己。 人群骚动,盛朝歌一时不察,待他回头,沈安然早已被混乱的人流冲离,离他起码二十多步远了。可气的是,这小子之前只顾着他那破木人,根本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时还愣头愣脑的呆站着,被仓皇间跑动的百姓推来搡去,没一会便灰头土脸。 大师兄远远瞧着他的傻模样,心里渐渐升起股股怒意,眉头也难得紧紧蹙着,默不作声的朝他走去。周围人群混乱,他却走的轻松写意,脚下内力流转,轻巧地避开撞过来的百姓,一路上愣是不曾接触到一人,快速的接近小少爷所在的位置。 这时一个小贩挑着扁担跑过,装满货物的篮子剧烈摇晃,撞上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这男子身形瘦弱,被沉甸甸的篮子一推,登时不受控制的向前扑去,恰好扑到了沈安然,沈安然那时背对着他,背后突然大力袭来,他便被一把推到了路上。 高大的骏马已经疾驰而来,小少爷却在这时摔倒在地,这么近的距离以他的手脚根本避不开,而那驾马的人也根本没有要停下的意思,看见小少爷扑到路上时,那眼神就如同在看一个死人。对他们来说,在这里御马踏死几个百姓,根本不是大事。 眼见着那力达千斤的马蹄就要落在沈安然身上,电光火石之间,大师兄飞身上前,一把将他拉进怀里,一旋身便落在了对面的屋檐上,速度之快恍若离弦之箭,众人根本没看清,唯见残影。 那一队人马没有停下,完全不被这插曲打乱速度,倒是那带头的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毫不停顿的加速行进,马蹄下尘土飞扬。 ☆、第九章 麻烦体质1 这所有的变故都在一眨眼间,小少爷被大师兄单手抱着落在地上时,还没有搞清状况。周围的百姓被大师兄的武功惊吓到,好奇心驱使下没有离开,反倒围在两人不远处观望起来。 虽然恨不得立刻把这小子的脑袋打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稻草,但是考虑到在外面,大师兄忍住了,没有马上发作,转而去看将小少爷推出去的那个男子。 那人也被吓的呆住,见小少爷无事,才放下心,顶着大师兄尖锐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视线上前告罪,小心的拱了拱手,“是在下的过错,幸而这位小公子有惊无险,在下惶恐,还望两位恕罪。” 盛朝歌双唇紧抿,显然没有开口表达原谅的意思,小少爷此刻才知道是这人推了他。男子在这短暂的沉默间,额头上逐渐冷汗密布,大幅度弯下去的腰硬邦邦的不敢动弹,悄悄抬头看一眼,随即对上大师兄的锋利眼神,吓得赶紧又垂下头去。 自家师父高冷不化,沈安然便主动虚扶了男子一把,“你不是有意,我也无事,不必如此。” 男子立刻如蒙大赦,直起腰又行了个大礼,“两位大人有大量,在下感激不尽。”说完小心地瞧了眼大师兄的脸色。 大师兄仍是冷眼斜睨,淡淡的哼了声,“罢了。”他刚说完,男子便缩着脑袋忙不迭的跑了。 周围百姓众多,大师兄单臂揽住小少爷,运起轻功,轻巧地跃上屋顶,几个竹叶飞就飘出老远,得到地上观望者们的惊叹。 小少爷满身狼狈,自然要回客栈梳洗一番才能见人,大师兄吩咐了小二送来热水,待人走了,关上门便狠狠瞪向那个小子,“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沈安然愣了下,才傻傻的点头,不怪他发愣,实在是今日的事都在一眨眼间,他当时摔倒在地,都没爬起来,自然不知道情况有多危急,待他反应过来,早已化险为宜,所以他压根没有从鬼门关逛了一圈的自觉。 大师兄看见他的傻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用力捏住他圆润的脸蛋,声音都恶狠狠起来,“你脑袋里到底装着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今天差一点就死了?!” 他是动了真气,下手也比平常狠,沈安然粉嫩绵软的小脸,立刻就被掐出了鲜红的手印,他疼得直咧嘴,眼眶也红了,朝大师兄投去可怜巴巴的眼神,口齿不清的念,“师糊,疼……” 大师兄难得冷笑,语气冰寒,“你也知道疼?今日那马若是真踩了你一脚,你就知道什么叫真疼了!” 小少爷懵懂间终于意识到自己惹怒了师父,立刻讨饶求原谅,“师糊,我戳了,对不起……”他说着便发动泪腺,晶莹的水珠立刻在他眼眶中积聚,眼看着就要落下来。 大师兄没料到他会哭,马上松开了摧残他脸蛋的手,面上却还是严肃冷厉,“还敢哭?多大的人了,知不知羞?!” 沈安然用手捂住饱受□□的半边脸蛋,鲜红的印子从指缝间露出部分,加上他眼泪汪汪的模样,看上去相当可怜,教人不自觉的想去保护他。他伸出手指拉住大师兄的袖角,仰头去看师父成熟硬朗的脸,“师父,你别生气了,我以后一定老老实实的呆在你身边,不给你找麻烦。” 他说着眼泪溢出眼角,顺着他的小圆脸滑落,在白净的脸颊上留下明显的水痕,“我今天不是故意的,我以后走路一定不走神了。师父,我真的很想把小木人刻得漂漂亮亮的,这样即使我们分别了,你也能记得我最好看的样子……” 小少爷越说越伤心,偏偏大师兄就是不说原谅二字,照旧冷着脸,他忍不住扑到师父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你不要不理我嘛!你说话呀!骂我也好,打我也好,不要不理我啊!呜……我都说我知道错了,我都说对不起了,你要生气了好不好嘛……呜啊……” 他哭的相当大声,以至于招来了客栈的掌柜,在年过半百的老掌柜眼里,小少爷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子,能有多大的过错。掌柜的在门外劝了好一阵,见小少爷的哭声慢慢缓下来,才叹息着离开,主动让小二送了几盘精致的吃食上去。 大师兄板着脸,又捏了怀里这小子的脸蛋一把,这次下手很轻,轻得就像在为他擦眼泪,“这么大的人了,丢不丢脸?” 小少爷把眼泪都蹭在师父的外衫上,嘟着红艳艳的小嘴抽噎,“师父要是还生我气,我,我就哭到你原谅为止。” “呦!长本事了!敢威胁我?”他注意到了这小子暗搓搓蹭眼泪的动作,嫌弃的顶着他的脑门将人推开,看了一眼潮湿的衣襟,皱眉道,“拿我的衣服当帕子?那我今天的衣服就交给你洗了。” 小少爷可从来没洗过衣服,之前是小葫芦帮他洗,小葫芦走后便雇了洗衣妇,不过他心想这也不是多么难的事,干脆的应了下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大师兄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 “那师父,你不生我气了吧?”小少爷乖巧地仰着脸,一脸期待的看着冷面师父。 “你做什么让我消气的事了?嗯?”大师兄不为所动,利落的脱下外衫,丢到沈安然头上,将将盖住他那张讨好的脸,随后便一甩袖子,一派潇洒的坐在了最近的圆凳上。 小少爷突然被罩住头,手忙脚乱地把那青灰的外衫扒拉开,原本就不甚整齐地头发更加乱糟糟,加上脸蛋上未消的红印,灰蒙蒙的衣服,活像个落魄公子。他此时却顾不上这些,抱着外衫,猛地扑到了大师兄的床上,顺床打滚,“我不管我不管!师父要是不原谅我,我就睡在这里不走了!也不起来!” 大师兄好整以暇的倒了杯清茶,徐徐的抿了口,小少爷见师父不理睬自己,手脚并用的耍起无赖,不怕死的嚷嚷,“你要是不原谅我!我就一天十二个时辰粘着你!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沐浴一起,如厕也一起!我会抱着你的大腿,你到哪我就到哪,吃饭的时候把你喜欢的菜都吃了,晚上说梦话,打呼噜吵你,白天也不让你睡懒觉!” 盛朝歌端着茶杯的手终于顿了顿,斜了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子一眼,意味深长的道,“你,很有胆量嘛……” 被大师兄话语中的寒意吓得一哆嗦,小少爷抱着外衫朝床里缩了缩,硬着头皮回话,“我,我胆子很小的……这不是不想师父生气嘛……师父,能不能看在我这么可怜可爱的份上……”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小少爷已经完全认识到,盛朝歌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刚才大着胆子撒了一通泼便是极限了,他可不想真的惹怒师父。 盛朝歌这个人,白长了一张正直的脸,其实骨子里薄情的很,他们这一路见多了仗势欺人,□□弱小的事,但是愣是没触动大师兄一丁点的同情心。唯一稍稍动怒的一次,就是在茶棚外处决那群高莽大汉的时候。 一路走来,小少爷隐约觉得,自己在师父心里的地位略微有所提高,但也没有达到自己人的范畴,这种像是玩闹般的撒泼打滚,还在盛朝歌可以忍耐的程度之中。 他其实很好奇这个人真的发怒时的模样,可惜没这个胆量去试,也不敢挑战师父的底线,虽然他也不知道师父的底线在哪。 大师兄玩味的挑眉看他,“可怜可爱?” 小少爷闻言立刻眉峰轻敛,眼睫稍垂,摆出一副求安慰求抱抱的小奶狗脸。他本就长得可爱,这番做派着实招人怜惜,大师兄没料到他学会了这等必杀技,不自在的咳嗽一声,别过脸去喝茶。 沈安然见此法有效,利索的从床上窜起来,扑到师父腿边继续摆出这张脸。大师兄恨恨的揉了一把狗头,“去洗衣服!” 小少爷抱着一堆衣物跑到客栈的后院,借了个大木盆,准备从井中打水洗衣,大师兄在楼上看着,见他笨手笨脚,连井水都打不好。装满水的木桶不轻,小少爷细胳膊细腿根本提不动,好不容易弄上来一点水,他脚下一个踉跄,连人带桶摔倒在地,原本就狼狈的很,如今则是彻头彻尾的落难了。 桶里的水洒了他一身,小少爷怔愣了一会,不甘心的爬起来,穿着一身脏污的衣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木盆里的衣服泡了起来。 大师兄在楼上看得无声大笑,被他笨拙的模样逗乐,更加饶有兴致的看他出丑。 小少爷不懂这些活计,用清水便搓洗起来,路过的厨娘看不过眼,提醒他要用皂角才能洗得干净,沈安然第一次听说皂角这物,一脸茫然,大娘索性主动去拿了给他使,见他实在不擅此道,忍不住提出帮他洗,却被小少爷干脆的拒绝了。 他此时衣服脏乱,发髻松散,狼狈不堪,偏那张小脸白里透红,眸中光彩耀耀,让人看着便心生好感,大娘一边往外走还一边不住回头望,嘴里念念有词,“这是哪家的孩子,这父母也太过分了,让这么小的孩子吃这等苦,唉……” 大师兄原先还看的津津有味,乐不可支,可冷静下来,瞧着那小子的可怜样,心里便有些不痛快,说不上来是哪里不痛快,只是觉得心口有点涩,笑不出来了。 ☆、第十章 麻烦体质2 小少爷一丝不苟的洗完师父的衣物,晾晒到竹竿上,兴冲冲的跑回房间里,“师父师父,我洗完啦!你要不要看看?可干净啦!”他颇有成就感的挺胸抬头,睁着一双杏眼,明亮得恍若星辰。 大师兄垂头认真的看着他,这小子满脸通红,不知是在夕阳下晒的,还是洗衣服过于卖力,盛朝歌静了一瞬,伸手又摸了一把狗头,动作轻柔,“做的不错,去沐浴更衣吧,瞧你脏的。” 小二受了大师兄的吩咐,早就送来了不少热水,小少爷瞧着浴桶里冒着滚滚白烟的干净热水,眼睛弯成月牙,“师父嘴上厉害,其实还是很疼我的嘛~~嘿嘿~~” 大师兄冷着脸把人踢到屏风后面,“哪这么多废话?快洗!” 沈安然欢快的脱了衣服,蹦进了浴桶中。听见哗啦啦的水声,大师兄才默默走开,转而坐在床边收拾床铺和包袱,他动作不紧不慢,收拾完准备坐下来吃些茶点,突然发现屏风后面似乎许久没有声音了。 估摸着这小子是睡着了,大师兄唤了他两声,没人应,他便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只见小少爷正坐在浴桶中,黑发披散,小脑袋仰靠在浴桶边缘。大师兄远远的又喊了一声,走近后立刻发现情况有异,沈安然满脸通红,急促的喘着气,他皮肤白皙,此时却连身上都通红一片。 大师兄一摸他额头,烧得烫手,二话不说取过大大的净帕,将人从水中捞起来,整个裹住,期间发现他双臂竟然满是红点,从双手一直到臂弯,瞧着甚是惨烈。 大夫来得很快,那山羊胡子的老头被大师兄拎着后领,一路飞檐走壁来到客栈,双脚落地还心肝直颤,幸好被大师兄拎着,不然早就瘫坐在地了。 小少爷对皂角过敏,导致高烧,(古代没有过敏一词,也不知道过敏的概念,这里为了方便,就直接用了,反正是架空古代嘛~~)当晚便烧得胡言乱语,先是喊娘亲,随后喊师父。大夫虽然开了药,但民间大夫医术普通,用的药草也非上品,见效自然没有那么快,大师兄坐在床边,按着小少爷涂满膏药的双臂,不让他乱动。 云宫派有制药一脉,派中弟子都有份例,可惜大师兄是个懒人,出手极少,入世数载,还未曾受过伤,故而从没有领过自己的那份丹药,此时才觉得那药甚有用处,若是给小少爷服一颗,想必明天早上就能活蹦乱跳,哪还用受这般苦。 小少爷还在迷迷糊糊间,喃喃念着“师父”二字,他的额发早已被冷汗打湿,半个脸蛋上大师兄留下的掐痕还未完全消退,嘴唇烧得干翘起皮,向来飞舞的黛月眉轻敛,看起来正受着病痛的折磨。 大师兄沉沉叹了口气,换了他额头上的冷帕子,仅是这松手的短暂时机,失去了禁锢的小少爷就不安分的想要去抓挠手臂,盛朝歌眼疾手快的点了他的穴位,举起的手登时定在半空。确定他暂时不会再动弹,大师兄放心的腾出手来换帕子。 恰好小二把炖好的汤药端了上来,大师兄顺道把药喂了,随后发现点穴后照顾起来很是轻松,索性没有给小少爷解开,只将他的胳膊按下去,看他老老实实的躺着,安心的吃了个宵夜。 幸而小少爷此时昏迷不醒,若是他醒着,想必定会吵吵着师父不关心他,哼哼唧唧的没个完。 盛朝歌虽是图懒省事,但是照顾小少爷并不含糊,当晚便整夜未睡,之后几日也只偶尔坐在床边眯一会,睡的极浅,小少爷低低的哼几声,他便会立刻睁开眼,查看他的情况。 民间药材有点不靠谱,加上小少爷本身体质的问题,接下来几日多有反复,总是不见好,大师兄的眉头也皱的一天比一天紧。 直到四日后的一个下午,客栈房间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大师兄知道来人是谁,仍坐定在床边不动,只转过头去看。 那人穿着一袭暗绿色的长衫,形容俊俏潇洒,有点风流公子的味道,正是那日同小葫芦一起离开的那位采花贼。 大师兄之前未曾与他正面相对过,此时才算是见到了这位的真容,大师兄上下打量他一番,深觉此人倒是没有辱没了采花贼的名头,颇有几分采花的本钱。 采花贼早就看过大师兄的模样,此时也不客气,从窗外轻巧的跳进来,扔过去一个小巧的包裹,不待大师兄询问,便主动解释道,“好药,一天见效。” 打开包裹,几个白玉的瓶子整整齐齐,盛朝歌拿出一瓶来一瞧,就见瓶底刻着“袖”字,这药是袖水坊的东西,“袖水坊怎的这么好心?还是,这位采花兄,你自己去拿的?” 被唤作采花兄的采花贼并不介意大师兄的称呼,自来熟的拖过一张凳子,坐在了桌边,倒了一杯水喝,“当然是美人们主动给的,我是采花贼,又不是江洋大盗~~”他顽劣的笑起来,“那两瓶药丸是口服的,药膏是外用的。” 大师兄没有犹豫,当即喂给小少爷服下,同时着手清理他双臂上的药,准备给他用更好的。 采花贼瞧着他认真的模样,托着腮继续笑,“我说,云宫派盛大师兄,你莫不是真的要收这小少爷做徒弟?”没等大师兄反驳,他接着打趣道,“依我看,这小少爷练武不行,但是脸蛋性格都是不错的,倒不如你收了他做媳妇,依我行走江湖数十载的经验来看,这小少爷的滋味应当是顶好的,嘿嘿……” 大师兄忙里偷闲的缓缓回头,给了这位不知死活的采花兄一记眼刀,本来尚在偷笑的某人浑身一激灵,背后冷汗直下,连忙收敛笑意,板着脸转移话题,“咳咳,我受内人之命,前来送药,既然东西已经送到,在下就不打扰了,告辞!” 他说着把桌上的点心嗖嗖嗖的飞快收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窗户窜了出去。 大师兄看着桌子上点心的残渣:“……” 采花贼抢劫了大师兄特意托小二买来的特色点心,兴冲冲的跑回住处,小葫芦正伏在桌上写着什么,他便一头扎过去,将夫人抱了个满怀。 小葫芦早有预料,在他冲过来之前就停下笔,将手抬高,避免了划花笔下这封快要完成的信件,他看也不看送上一记肘击,想将人推开,不料采花贼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将人抱得更紧,同时把小心护在怀里护了一路的点心拿出来,“我从盛朝歌那里抢的,今早没买到,你赶紧尝尝。” 那点心酥脆可口,很容易碎,可他拿出来的却是完好无损,没有一丝碎裂,可见采花贼一路上有多小心。小葫芦抿了抿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点心外的酥皮登时簌簌落下。 采花贼笑得高兴,“好吃吗?再吃点,你中午就吃的不多。” 小葫芦瞧着他的脸,放下了手中的笔,将就快完成的信件推到一边,把他握着点心的手推到他嘴边,“你也吃。” 采花贼笑得更加灿烂,也没有拒绝,吃了一小口,又递给爱人。两人便亲亲密密的分食了几块点心,采花贼贴心地倒了一杯花茶,“润润嗓子。” 小葫芦喝了一口,转而抱住采花贼的头,主动亲了过去,花茶沁香的香气浮动在两人唇间,唇舌逐渐开始激烈的纠缠,两人互不相让,似乎要一决胜负。 采花贼的动作更麻利,一把将人抱起,顺势按在了桌上,小葫芦被激出了斗意,原本还浓情蜜意的二人突然斗起法来,拳脚相加,你来我往,不分伯仲。 二人过了几十招,可惜到底还是采花贼久经沙场,经验更丰富,只见他寻到一个地方,猛地一捏,小葫芦立刻软成一滩水,脸颊转瞬绯红,狠狠地瞪了某人一眼,“惯会使诈!” 采花贼俯下身,再次与爱人唇齿相接,交换了一个粘腻的吻,手上动作不停的扯开二人的衣衫,笑得愈加放浪形骸,“此乃床间情趣,我知道夫人喜欢的。” 小葫芦仍是不服气,冷冷的斜了爱人一眼,“你给我等着。” 不久后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惊飞了屋顶上的麻雀数只,只听某人凄惨的求饶道,“媳妇!媳妇!别夹了!要断了——!你的终生幸福要断了——!” 另一人淡淡一笑,声音无限温柔,“你的断了,还有我的啊~~” 这边采花贼凄凄惨惨戚戚,另一边小少爷却是大病初愈,终于从高烧昏迷中睁开了眼。彼时尚是凌晨,天还未亮,东方还未泛起云纹,屋内一片静谧,只有烧了大半夜的残烛仍挣扎着燃尽最后一点微光。 沈安然如同做了一场疲于奔波的长长的梦,睁开眼后,全身无力酸痛,口干舌燥,难受至极。然而这一切都没能使他混乱迷茫,因为师父就坐在他的床边,单手托着脸,正在浅睡。 盛朝歌很爱干净,衣服换洗的很勤快,他又不喜佩戴香囊,或是熏香,因此离得近了,便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角和阳光的气息。这种气息很平凡,很常见,却在这一刻让小少爷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心安。 一觉醒来,最希望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恰好就在身边,这世间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 沈安然这样想着,怔怔的望着盛朝歌硬朗可靠的面容,只是这微不足道的细弱视线,便让大师兄轻易的醒了过来。 “你醒了?”大师兄说着,伸手倒了一杯温水。水壶和茶杯都被移到了床头边的凳子上,倒是方便,他说着将小少爷微微扶起,“喝点水。” 沈安然就着他的手喝了一杯,便没有再要。在他昏迷的时候,大师兄一直坚持每隔一段时间就喂给他一些水,否则他现在不会一杯水便解了渴,肯定干得嘴唇都开裂了。 大师兄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检查了他的双臂,情况很好,药效非常快,不愧是袖水坊的东西。 ☆、第十一章 木人 经此一事,大师兄再也不提让小少爷去洗衣服了,倒不是心疼他,而是心疼自己。几日未曾好好睡过一觉,也不曾仔细的梳洗,头发衣着虽然整齐,脸色却不大好看,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他对着黄铜镜瞧一眼,拿手指磨了磨下巴。 彼时小少爷已经康复,这过敏之症来得快,去的也快,他醒来后又吃了两颗药丸巩固,便一如从前一般精神百倍了。 他好好的洗了个热水澡,将这几日的病气全部擦洗干净,换了一身最喜欢的浅蓝绣飞鸟的锦袍,揉着潮湿的头发从屏风后走出来,打眼就见师父正对着铜镜,摩挲自己短短的胡茬。他蹦跶过去,兴冲冲道,“师父师父!我帮你刮胡子!好不好?好不好!” 盛朝歌低头看他,这小子一改病时的蜡黄,小脸满是桃红色,不似高烧时那般炽热骇人,被热水熏灼过,晕染上恰到好处的绮丽色彩。一双杏眼圆圆的睁着,像极了小奶狗讨食时的神态。 他没有马上答应或拒绝,而是伸手轻柔的捏住小少爷手感上佳的肉脸蛋,不自觉的揉了几下……果然,瘦了不少,没有之前的手感好了,大师兄暗搓搓的想道。 几日前掐出的红印早已消失,盛朝歌心里升腾起恶劣的心思,手指用力,准备再留一个。小少爷被师父捏住脸蛋,不明所以,傻傻的问道,“师父?我的脸怎么了吗?” 大师兄闻言收回飞远的心思,与他四目相对半晌,到底没有再下黑手,转而用两只手一起揉搓小少爷的脸蛋,不同于手上动作的狂放,声音和神情竟是丝毫未变,一本正经到令人发指,“你的脸瘦了,最近多吃些,补回来。” 小少爷嗯了一声,随即对大师兄毫不收敛的动作表示困惑,“那师父你现在在干嘛?” 大师兄淡定地收回手,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仙姿,正经道,“摸骨。” “……”小少爷的脸蛋被揉得红上加红,他不得已用擦头的帕巾来冰镇一下,“师父,我虽然不聪明,但是不傻……常识什么的,还是有的。” 大师兄完全没有被戳穿的尴尬,一甩袖子优雅的坐在铜镜前,“哦,你也知道自己不聪明,还算有点自知之明……”他说完,取过一把精致的小剪刀,递给身后的小少爷,“看看你的常识怎么样。” 小少爷忙不迭的接过小剪刀,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常识还不赖。 大师兄闭着眼,小少爷刚洗完澡,身上还散发着袅袅的热气,他一直用珍珠粉或花瓣沐浴,故而还夹杂着些许香气。有些潮湿的头发披散着,有几缕落在了大师兄的脸边,两人的呼吸紧密的交缠,小少爷很专心,根本没注意到两人的距离已经如此接近。 而突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的盛朝歌,心脏不自在的急跳了两下,随即平复。他始终不曾睁开眼,面上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沉默的享受着鼻尖的芬芳,和小少爷专心致志地服务。 小少爷既已康复,大师兄本以为自己能好好的休息一阵,把这几天落下的饭和觉统统补回来,然后静待采花贼再次找上门即可,不料只过了两日,便收到了一封书信。 这世上能将书信这般轻易的送到大师兄手中的,除了云宫派的人,便只有盛朝歌为数不多的朋友了。挚友已经放下身段送来了求助信,他便不能装聋作哑,须得帮衬一二才是。 故而虽然唉声叹气不止,但还是利索的收拾了东西,准备即刻启程,前去相助。幸而那人离得不远,快马两日便能到达,只希望事情顺利,快去快回。 沈安然站在一旁看着师父打点单薄的包裹,手指绞着衣角,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跺了跺脚,从自己的包裹里掏出肉干点心,直愣愣的往师父包袱里塞,一个字都没说。 大师兄哪里需要这些零食,便伸手挡了一下,不料换来了小少爷气鼓鼓的眼神,大有你不收我就撒泼打滚的威胁意思。盛朝歌被瞧得一噎,讪讪的收回手,任他折腾。 可惜他不过数件衣衫,些许银两,加上一把从未用过的长剑,根本没什么可收拾的,小二已经把马牵了出来,眼看着师父就要走了,小少爷紧紧捏着手里尚未完成的小木人,终于忍不住踟蹰的开口,“木人……还,没刻完……”脸还没刻好,就算给了你,你也认不出我的脸。 大师兄愣了一瞬,随即伸手揉乱了小少爷整齐的头发,“我会尽快回来,你继续刻便是。” 小少爷闻言眼睛立刻亮了,闪烁着耀眼的星光,眨也不眨的死死盯着师父,毫不在意被揉成鸟窝的头发,一把拉住盛朝歌的手,强硬的与他小指相勾,“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拉钩!” 大师兄看了两人相勾的指节几眼,眼中意味不明,却没有收回手,任他摆弄。小少爷嘴巴咧得老大,眉目染笑,“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说完还特意稍稍举起手,向师父示意。 盛朝歌被他的笑容刺了眼,被“一百年”刺了心,淡淡的收回了手,小少爷认为师父这就是答应了,兴高采烈地去牵那匹懒洋洋的,落在两人身后的高马。 大师兄一手抓住马鞍和马绳,就要翻身上马,却蓦地动作一顿,回身轻弹了一下小少爷的脑门,没等他回神,便利落的坐在了马上,由上至下俯视着捂着脑门,呆呆仰望自己的小奶狗,“至多七八日,我便归来,你老实些,莫要惹事。” 说完不等小少爷答应,便高扬马鞭,皮质的长鞭在空中发出劈裂的声响,啪的落在马身上,那匹向来懒洋洋,连眼皮都不大睁得开的黑马,受了这不轻的一鞭,立刻高举马蹄,放声嘶鸣,阔步奔跑起来。 小少爷望着马蹄下飞扬的尘土,仍是未能回神,那人方才端坐在马上,逆着天光,眸光深邃而清冷,唇角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微微笑意。大师兄笑的时候不多,除了冷笑,大都是似有似无的转瞬笑意,似方才那般外露的笑容,还真是初次见识。 那人不笑的时候,像个冷漠无情的世外高人;那人笑的时候,像个温柔可靠的江湖侠客。不论是哪一种,都让沈安然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那种滋味很难形容,就像将熟未熟的柑橘,酸甜涩口的感觉渗进心里,明明教人有些许难受,却又始终难以舍弃,想着总是有些甜味的,不自觉就多吃了几口。 小少爷不明白这是什么,身边也没有可以询问的人,只好暂时将这一切咽下,想来终有一天会明白,不过是时间问题。 盛朝歌一走,小少爷没了可以缠着的人,便整日窝在屋里刻木人。他不曾学过专业的木刻之术,仅是凭着感觉,自然免不了失败受伤,好在他目标坚定,不过数日,木人的轮廓就越发清晰了。 另一边的盛朝歌紧赶慢赶,终于在两日之内赶到了挚友所在之地,他还未从马上下来,便被那人拽住袖子,“难得见你一面,本该为你接风洗尘,招待一番再说正事,可我实在等不及了,我们现在就走,边走边说!” 他说完也不等大师兄回应,一个口哨唤来自己的马,二人便又开始下一段奔波。 盛朝歌的朋友不多,只手可数,眼前这个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名唤方宴溪,家中排行老二,方家也算是个书香门第,偏偏这人不爱读书,偏好舞枪耍剑,为此与家里人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有一次为了替受欺负的妹妹出头,打伤了一个小秀才,读书人靠笔吃饭,他便折断了对方的手。此事闹得很大,那秀才的娘是个泼妇,坐在方家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他父亲觉得他有辱家门,狠心将他赶了出去。 盛朝歌在佛寺中参习掌法的几年里,方宴溪被寺庙收留,虽没有剃度出家,却在寺中暂居了一年,两人因此结识。 方宴溪长着一张读书人的脸,却有一颗武林人的心,说话做事都与他温润的面相极为不符,倒是和大师兄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比如此刻,那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正破口大骂,“这次老子带着你,不信还灭不了那王八蛋!我告诉你,这帮人可恶至极!无耻之尤!趁老子势弱,竟然趁火打劫!奶奶的,欺负老子武功不好!老子这回带一个厉害的,弄死这帮龟孙儿!” 盛朝歌瞧着他温润精致的书生长相,再听听这人口水飞溅的骂声,不忍直视的背过脸,真是白瞎了这张好皮相,哎,眼不见为净,阿弥陀佛。 方宴溪骂够了回头朝挚友找共鸣,却发现那人背着脸,登时急了,“哎!你听没听我说话?!这事很严重!非常严重!你明不明白?!” 盛朝歌淡淡的回过脸看他一眼,把眼里的可惜之情掩藏起来,“你说到现在,还没说对方到底是谁,也没说你们究竟有何仇怨,让我怎么帮你?” “哦哦,我忘了,只顾着骂那群熊玩意了。”方宴溪恍然道,随即开口回答挚友的问题,“他叫殷安,其他人是他的手下。” “殷安?”盛朝歌一愣,蹙起了眉头,“你说的该不会是万刹堂的堂主,殷安吧?” “对!就是他!你知道?” “……”盛朝歌将溢到嘴边的脏字险险吞下,转而在心里骂了几句娘,对交上这个猪一样的朋友后悔不已。 万刹堂,名字听起来就很不吉利对不对?因为这是一个刺客组织,拿人钱财,□□,只要你出得起价钱,就没有万刹堂摆平不了的事。 堂主殷安明知道有一堆人想要取他性命,还堂而皇之的用真名行走江湖,可见此人的底气。 江湖上关于他们的传言很多,真真假假,但是有一个传闻,盛朝歌是确信的,那就是殷安此人,是从皇城里出来的狠角色。 这对大多数武林人来说没什么,但对盛朝歌来说却不是好消息,因为他师父明文规定,不许与皇城中人有任何牵扯。 若是此行当真与万刹堂产生冲突,不管是输是赢,他都过不了宗潮音那一关。宗大师深居云宫后山,远离尘世,却有一个耳目通天的师弟,段仗义。 这位段师伯自己八卦就算了,还要三五不时的去寻宗大师叙上一叙,将自己打听到的各类消息秘辛分享与他。 万万没有想到会被挚友挖坑埋上的大师兄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十二章 赤子之心 就盛朝歌与这位猪队友相交数年的经验来看,这货的惹事能力绝不在小少爷之下,所以他能惹到这样的厉害角色,老实说,大师兄并不十分惊讶。 但这次方宴溪却一口咬定,是殷安等人欺辱他在先,可不论大师兄如何问,他都不肯说出原委,只不停的重复一句话,是不是兄弟?是就帮我讨回说法。 方宴溪虽然好惹事,却并不是一个心思深重的人,也不记仇,能让他非报仇不可,想来定不是寻常的仇怨。大师兄没有再问,跟着他一路往东,不过半日,就到了万刹堂的地盘。 方宴溪一脸严肃的整了整衣襟,捋了捋头发,还故作侠客风范的抽出剑来打量一番。大师兄默不作声的看着他表演,心道,若真的打起来,殷安两根手指就能捏死你了,还在意什么仪容。 出乎意料的是,万刹堂的人态度那叫一个谦和有礼,恭恭敬敬,好像生怕招待不周,惹了方宴溪不愉快。倒是某位一直嚷着要讨回说法的方大侠,到了地方以后略显拘谨,只一个劲的叫嚷着,让殷安出来,他要讨个说法。 招待两人的万刹堂三当家九十度鞠躬拱手,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堂主现今不在堂中,约莫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不在?他去哪了?”方宴溪蓦地缓下了叫嚣的神情。 “呃……”三当家眼珠子转了一圈,想到堂主翻窗落跑时的心虚表情,斟酌着开口道,“恕在下不知,堂主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昨晚还在堂中,今早却不见了人影。” 盛朝歌闻言挑了挑眉,“他莫不是听说我二人要来,跑了罢?” 三当家真想夸赞他一声慧眼如炬,可自家老大的面子还是要顾全的。 没等他昧着良心说出辩解之辞,忽有一人截断了他的话头,“他确是做贼心虚,昨夜得到消息便跑了。” 一只白皙的手撩开内厅与外堂之间的隔帘,缓步走了出来,那人一身墨色长衫,音色如铃,加上一副上好的皮相,端得是个美人。 三当家看见他便立刻苦了脸,正准备向二人介绍他的身份时,却被那人扬手止住了声,只见他状似无意的理了理腰佩上垂着的青穗,笑眯眯地道,“我名为酥怜,是殷安的姘头。” 他举手投足间掺着丝丝缕缕的媚意,说到“姘头”二字时,还朝二人暧昧的眨了下眼。 方宴溪顺着他的手看去,入眼便是一块雕着喜鹊的血玉,登时面色大变,嘴唇紧抿,半晌转身便走,头也不回。 盛朝歌的心思何等通透,只看他的脸色心中便有了计较,临走前瞧了那位姘头一眼,狭促一笑。 酥怜面色如常,朝大师兄矫揉做作的服了服身,态度敷衍,动作娇柔,很是符合他姘头的设定。 三当家原本就苦着的脸色更加难看,哀怨的瞧着仍在搔首弄姿的某人,干巴巴的道,“这次安爷再收拾你,我可不管了……” 那人动作一僵,随即掩饰性的咳了一声,眼神飞快的四处瞄了一圈,“不是跑了吗?没那么快回来。” 二人匆匆的来,匆匆的走,方宴溪脚步飞快,直走到万刹堂的地界外,才突然顿住脚步,拔出剑来朝着路边的一颗树狠狠劈砍而去。 盛朝歌不远不近的跟在他后面,见状原想出声制止,但见他眼眶渐红,索性让他发泄个够。 方宴溪劈了一剑尤不解气,又拼尽全力的砍了十几剑,那棵平白遭受无妄之灾的树不过碗口粗,很快就受不住他的摧残,“咔嚓”一声,拦腰折断。 树冠横倒下来,方宴溪只堪堪退了两步,不可避免的被树枝划破了脸颊,鲜血顺着狭长的伤口奔涌,滴在他洁白如洗的衣襟上,眨眼间就开出大片红莲。 原本精致的面容突然多出一道伤口,方宴溪却混不在意,目光沉沉的盯着手中的剑,忽地调转脚步朝盛朝歌走来。 他将剑平举,冷声道,“折断它,不,碾碎它,越碎越好。” 盛朝歌眉头一跳,看了看面前的剑,不是什么神兵利器,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长剑,但却是方宴溪行走江湖时用的第一把剑,也是唯一一把。是他离开佛寺时,老方丈从库房里找出来赠给他的,赐名赤心,希望他永远守住自己的赤子之心。 而如今,他却要碎剑。 盛朝歌将目光移到他脸上,血虽流的多,却只是划伤,没有皮肉外翻的惨状,想来过几日便能愈合,连一道浅浅的疤也未必能留下。此时放在他脸上,也没有恐怖狰狞之感,反倒多了两分冷硬的气质,有点江湖侠客的味道了。 方宴溪眼眶通红,却已经冷静下来,将手中的剑举高了些,“拜托你了。” 盛朝歌见他眼神坚定,就知他已经下了决心。方宴溪瞧着软,实则爱钻牛角尖,他决定的事,旁人多说无用,只有等他自己走出来。 故而大师兄并不费口舌劝解,右掌运足内力,拍在赤心的剑身上。他这一掌轻飘飘的,看上去没什么力气,方宴溪握剑的手却瞬间麻痹,没等他回过劲,赤心的剑身便四分五裂,像一堆废铁般零落在地。 不过是把再寻常不过的铁剑,用料下乘,工艺下乘,只是其中承载的寄托厚重,此时受了盛朝歌一掌,便轻而易举地化作破碎的过往,再没什么可留恋的。 他低头望着那堆碎铁,竟硬生生忍住了眼泪,没让它们从眼眶里掉下来。半晌后抬起头同盛朝歌告别,“此事已了,害你白跑一趟,改日再请你喝酒赔罪,就此别过。” 盛朝歌叫住他,“你既不愿解释,我便不多问,只是莫因冲动,折损彼身。” 方宴溪背对着他,不置一词,只状似洒脱的摆了摆手,从此江湖路远,再不复赤子心肠。 大师兄低头看了一眼散落在尘土中的铁块,不自觉的捏了捏自己的指尖。 无忧掌,无忧掌,合该是了人烦忧,去人困苦的掌法,如今,却被他拿来碎了赤心剑。 真真的辱没了他当初取名时的心思。 抬手一个呼哨,三息之后,便见那匹懒洋洋的黑马不情不愿的小跑过来,盛朝歌回头淡漠的看了一眼隐在半山处的万刹堂总坛,利落的翻身上马。 分别不过几日,回程的路上,盛朝歌竟难得生出些心切来,打马的鞭子比来时挥的还急,幸而他□□黑马只是瞧着懒,若真跑起来,也颇有千里马的风范,疾行整夜,生生减了半日的功夫。 当天夜里,星斗满天,月色朦胧,大师兄打马狂奔在空无一人的小道上,不禁琢磨起明日的情形来。 若见到他回去,那小少爷定会激动的原地跳起来,说不定还会猛扑过来,抱着他的胳膊好一顿咋呼,兴许那木人也刻好了大半,会被他举到自己眼前,用一脸求表扬求夸奖的神情说道,“师父!我是不是很厉害?这木人是不是和我一模一样?” 奶狗惯会撒娇,仗着自己长了一张可爱的脸蛋,无所顾忌的为所欲为,偏偏养的人就吃这一套,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不过脸蛋总是会变的,人总是会长大的,不可能永远保持一张奶狗的脸卖萌,就像他曾经在云宫山里养的那只,长大以后,凭它怎么撒娇也不让人觉得可爱了,喜欢的心思突然就淡了。送走的时候毫无留恋,只偶尔还会想起它年幼时的神态,却也记的不那么清晰了。 犹记得狗被送下山的那日,他站在云宫后山的庭院中练掌,师父宗潮音从屋里出来,难得惊讶道,“你怎的在此处?大毛要走了,你不去送送?” 盛朝歌奇怪道,“为何要送?” 宗潮音愣一愣,眉头轻轻敛了起来,“你不是最喜欢大毛?平时百般照料吗?” 盛朝歌掌势不停,淡淡说道,“不过是只狗,有什么要紧。” 宗大师顿了顿,不易察觉的冷笑一声道,“也对。” 想到这些,心头那异常的急切之意蓦地消散了许多,他打马的鞭子一顿,似乎有些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心头淡淡的的焦躁之感所生为何。 他可能是对于养宠物有点上瘾了。 可惜的是,待大师兄做足了心理准备,一副高人模样潇洒的推开客栈房门的时候,才得知,那小子已经两日不见踪影了。 房间里还算整齐,小少爷的行李放在桌上,那个他心心念念的木人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 盛朝歌摸不清这只奶狗的思路,不明白木人为什么还要盖被,索性将木人从被子里拿了出来。木人身上隐约可见一些简单的纹路,似乎是一件讲究的锦袍,木人的脸也很模糊,只能大致辨别五官的位置。看来他不在的这几日,小少爷的刻人大业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大师兄将房间查看一番,发现屋内一切完好,没有歹人破门而入的迹象,也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想来是自己走了出去。他不紧不慢的锁紧房门,找小二问话去了。 …… 且说大师兄离开不久,沈安然就因为木人的进度缓慢而焦躁起来,思虑再三后,他忽然想起了当初那个面人摊的摊主,决心去寻人指教。 临走时又担心自己马虎大意,恐弄丢了宝贝木人,便将它安放在床上,只带了些许碎银就出了门。 结果到了地方却没发现那个小摊,问了周围的摊贩才知,那男人前天遇上个阔绰的买主,将他一摊子小玩意全包了,如今应该在家里赶制新的面人。 顺着摊贩指的路,沈安然在小巷里七拐八拐,眼见着就要找到那人的住处,却在转弯处迎面撞上一个紫衣女子。那女子跑得甚急,小少爷当即被撞翻在地,那女子刚开始没倒,只是后退了几步,而后却突然捂住头,站不稳似的晃了起来,脚步虚浮得厉害。 小少爷揉着晕晕乎乎的脑袋,还没待他开口询问,就见一溜五大三粗的汉子从小巷里冲出来,三两下将那紫衣女子制服,用两指粗的麻绳将人捆了起来。 紫衣女子怒道,“你们这群贱痞子!敢对姑奶奶用药!我一定要将你们的脑袋割下来,挂在城楼上!” 为首的大汉啐了一口,将脖子上挂的汗巾扯下来,直接塞进了那女子的嘴中。 紫衣女子被嘴里的汗馊味熏得直犯恶心,最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世界顿时安静了。 ☆、第十三章 茱萸 小少爷没见过这种场面,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发挥一把大侠的风范,质问他们是何人,为何如此这般对待一个女子。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师父不在身边,自己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想起师父关于不要多管闲事的谆谆教导,便决定当作没看见,继续自己的寻人之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不想找麻烦,麻烦想找他,几个大汉见他目睹了事情经过,生怕他跑出去胡言乱语,也将他绑了,期间见他挣扎的厉害,便一个手刀,将人打晕扛走了。 再次醒来不知是多久之后,二人被绑在一间简陋的柴房里,沈安然迷迷糊糊的望着窗外的月光,又望向不远处的紫衣女子,疑惑道,“这是哪?你是谁?他们为什么要绑我们?” 紫衣女子似乎早就清醒了,见小少爷终于醒来,一腔怒火登时有了发泄的对象。 只见她狠狠瞪了小少爷一眼,语气不善道,“你没眼睛,不会自己看吗?!该死的,若不是你,我早就跑了!走路不带眼睛,等我逃了,定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以泄我心头之忿!” 本来不甚清醒的小少爷瞬间被吓醒了,他有些莫名奇妙,不知道对方的火气打哪来,为何又要撒在他身上,明明他是被无辜牵连的,怎的这女人反倒恨上他了? 他虽然平日里性子温顺,却也不是没有脾气,此时被莫名连累就已经很不开心了,又被无端指责咒骂,也有了几分火气,朗声回道,“你这女人怎么这般不讲道理!明明是你撞上我,害得我被抓,如今竟反咬一口,赖起我来!我没找你算账就不错了,你还有脸骂我?!真是最毒妇人心!” 紫衣女子不耐与他逞口舌之利,只冷酷的看了他一眼,像在看一个不值一提的蝼蚁,随后别过脸,努力集中精神,企图解开绳索。 柴房昏暗,沈安然压根就没有接收到她的白眼。见她不吱声,以为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心虚无言,故而摆出一副老先生的姿态,教育起人来,“知道错了就好,人不能这么不分是非曲直,有了错就要承认,然后改正,保证以后不再犯。你说你平白牵连了我,本应向我致歉,我才好原谅你,但看在你是个女子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只是……” 没等他长篇大论完,紫衣女子就被点燃了火气,暴喝一声打断道,“闭上你的臭嘴!再唠叨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沈安然被她突然亮开的尖利嗓门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便知道这人根本没有悔过的意思,登时气愤不已,“你这人怎么这般没有教养!自己做错了事还不认,甚至对我恶言相向,未免太过分了!等我师父回来,看他怎么教训你!你这个坏人,难怪被别人抓起来,活该!” 紫衣女子彻底被激怒,黑眸中神色阴阴暗暗,活像地狱里的恶鬼。瞧那架势,几乎就要站起来,扑过去把这小子的舌头拔了。 可惜她之前中了迷药,此时竟是一丝内力也无,根本挣不开捆人的绳索,因此更加怨恨不远处的沈安然。 其实柴房里黑的要命,只有一点月光能勉强视物,两人离得又远,只能隐约看见对方的身形,故而这女子的恶毒面容和高傲姿态,是半分也没有落在小少爷眼中,否则以他的胆子,怕是早就眼泪汪汪的在心中呼唤自家师父了。 没等两人的仇恨进一步升级,突然有人举着火把推开了柴房的门,房间里霎时亮堂起来。借着火光,沈安然一眼就认出带头的就是抓他们的汉子,后面跟着个浓妆艳抹的婆娘。 那婆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脂粉味隔着老远都能闻见,手里捏着一方艳红的帕子,完全是一副老鸨的扮相。 那婆娘打眼就发现了正阴恻恻盯着她的紫衣女子,笑盈盈的打了声招呼,“呦~这不是茱萸姑娘嘛~我说的吧,不过三日,我们定然还能见面~” 她说着上前两步,将面容完全暴露在火光中,毫不掩饰面上的讥讽神情,冷笑道,“不知今日,你还能不能全身而退呢?” 原来这紫衣女子竟是袖水坊坊主的左膀右臂之一,名唤茱萸,因为性格太差,嘴巴又毒,着实得罪了很多人。前几日就因为嘴欠结了笔新仇,这不,人家雇了人,下了药,特意抓她回来清账的。 这次要算账的人不准备伤她性命,只是想羞辱她,故而以极低的价格将人卖给了妓馆,还特意吩咐了要好好招待。 浓妆艳抹的老鸨见多了世面,靠山很硬,根本不怕袖水坊的报复,上下打量了茱萸几眼,就开始招呼手下,将人带去梳洗打扮,准备今晚挂牌。 茱萸被几个打手从地上粗鲁的扯起来的时候,仍然狂傲的不像话,“你们这些卑鄙小人,袖水坊不会放过你们的,等我出去,一定扒了你们的皮,挑了你们的筋,将你们做成人彘,挂在我袖水坊的画舫上!” 老鸨娇声笑了下,浑不在意的挥了挥香帕,“呦!姑娘好大的口气,只是说的容易,就怕姑娘走不出这个门了。我们馆里的好东西可不比你们袖水坊的少,姑娘若是挨个试过,恐怕就只能死在男人身下了呢~也不知道姑娘这身单薄的武艺,能不能帮你多撑一会儿?” “再说了,我这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今天我若是放了你,可怎么和后面的人交代?我这也算是为了保命,就算是明个袖水坊的人找上门来,要算账,也找不到我头上不是?而且说到底,还是姑娘你太能得罪人了,怨不了旁人。” 说完拿帕子装模作样的抽了身边的仆从两下,“还搁这傻站着干嘛呢!还不快把茱萸姑娘请上楼!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客人可都等着呢!” 茱萸的眼神恍若浸了毒的绣花针,死死地扎住老鸨不放,可老鸨面不改色心不跳,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沈安然简直要对她肃然起敬。 那些打手在把茱萸拽起来的时候,也没忘了他,原本柴房黑暗,沈安然看不真切,可如今斗大的火把就照在茱萸脸上,那女子面上的杀意和傲慢形如实质,在摇晃的火光中,如同一个……母夜叉。 原谅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 茱萸此人长相中等偏上一点点,既不丑,也不出挑,可她两颊凹陷,眼眉突出,活脱一个刻薄债主的面相,加上她此刻眼神阴鸷,瞧着着实骇人。 从沈安然的角度看去,就算是那浓妆艳抹的老鸨,也比她此刻的脸好看上许多。 兴许是他暗自琢磨的太过专注,竟让老鸨突然注意到了他,转而去问身边的打手,“这小公子是何人?怎的在这里?” 打手摇头道,“不知道,是个过路的,被这女的撞倒了,我们怕他生事,就一块都绑来了。” 老鸨眉头皱了一下,不着痕迹的瞪了他们几眼,显然不满意他们的答案,却也没有多言,转而主动打量起沈安然来,这才发现他极为稚嫩,瞧着尚未及冠,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无辜,因为被捆的时候挣扎的过于卖力,脸上留了几道鲜红的印子,头发和衣服也稍显凌乱,乍看上去颇为可怜。 沈安然经过盛朝歌的“悉心”教导,已经知道自己的优势在于这张人畜无害的脸,故而此时竭力表现自己的单纯,想触动这些人的恻隐之心,放他回去。 老鸨见他年纪尚幼,本动了放他一马的心思,却忽然神色一顿,上前两步拿手指摩挲了一下他的袖子,柳叶眉瞬间拧到了一起,“拂来锦?” 她说完立刻抽回手,飞快的后退两步,神情严肃的盯着小少爷的脸,不复刚才的游刃有余。 沈安然万万没想到这个老鸨竟然如此识货,拂来锦是官家织品,专供朝中大臣,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机会拿到,寻常人别说见了,怕是连听都没听过。 说起拂来锦,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故事,拂来锦原本定下的名字是佛来锦,寓意能引来神佛注意,代指穿此锦之人品德之高尚,才华之出众,功绩之丰厚,用于赏赐立下功勋的忠臣。朝廷织造司高高兴兴,信心满满的将这个名字报了上去,谁料不知触动了当朝武延帝哪根神经,竟让他龙颜大怒,将写着佛来锦三个字的奏折狠狠摔到了地上。 恰好芙皇后来给武延帝送汤点,见状将地上的奏折捡起,看了一会,用毛笔为佛字舔上了两画,化“佛”为“拂”,交给了武延帝。且说武延帝看着那三个字,生生怔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末了瞧了芙皇后一眼,叹了口气,道,“拂来,拂来……好名字。” 只是改了个偏旁,可寓意已大不相同,拂来,莫来,莫做官,莫入仕,莫进皇家,莫伴君王。也不知武延帝和芙皇后心中如何感慨,才会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如此,拂来锦自然不能再用于赏赐,但皇帝已经说了是好名字,自然不能弃之不用,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成为了官员们常服的用料。 此事一度成为宫中的谈资,织造司怎么也不明白“佛来”二字怎么会触怒天颜,可又不敢问,最后也只能默默咽了这口闷亏。 拂来锦虽然名字改了,可上等的织丝和工艺却没有变,又因着是芙皇后亲手所改,因此价格高的离谱不说,对于购买的官员职位大小也有要求,最后竟成为了官员们相互攀比炫耀的资本之一,而这种行为也逐渐成了上位者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国公府的家底深厚,却不用特意去买这种奢侈的布匹,因为武延帝十分大方的每年都给沈国公府不菲的赏赐,其中就包括拂来锦。 然而此时这小小的妓馆老鸨竟然能说出这官锦的名字,着实让沈安然惊疑交加,也暗自为这老鸨背后的势力心惊。 今日难道真的要小命不保? 别呀,他还没活够呢…… ☆、第十四章 万幸 沈安然此时万分纠结,想着万一这老鸨试探他的身份,他要不要据实以告,毕竟沈国公府名声在外,不管是朝廷还是武林,都要给几分薄面,就算这些人想杀人灭口,也能让他们投鼠忌器。 可他又担心这些人心狠手辣,知道了他的身份后,一不做二不休,真把他咔嚓了…… 让小少爷万万没想到的是,老鸨根本没有准备再细问他的身份,只退至门口,低声吩咐手下给他解开绳索,顺道让人出去传话。 沈安然心下了然,这是不耐于他多费口舌,准备亲自查验他的身份,若是老鸨后面那位爷认出了他,今日之事便简单了,若是没有,呵呵。 茱萸心性张狂,最是看不上小少爷这种富家公子,此时听见这些人似乎因为他所穿的华服而有所顾忌,便朝老鸨冷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只是不将我袖水坊放在眼里。” 这话其实有失偏颇,如今的朝廷和武林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是真的打起来,也没有人能断言谁胜谁负,不过如今的朝廷确实对江湖势力很是放任,比起前朝的打压态度来,着实好上许多。 前朝重文轻武,先皇坚持要把最强的武力置于朝廷的掌控之下,因为担心这些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士汇聚成大团体,变成民间的造反组织逼迫皇权,一直在不遗余力的压制,甚至出现过大肆屠杀的局面。 但武延帝即位后立刻改变了做法,不仅下旨抚慰这些武林人士寒了的心,还对民间的武林门派很是纵容,这点从沈国公自建镖局,网罗江湖名士就能看出来。 正是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才逐渐造就了武林门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诸大门派的掌门人也很知情识趣,对于皇室子孙,特别是武延帝一脉的,总是格外客气一些。 因而茱萸所说的欺软怕硬并不存在,袖水坊既然名列江湖五大名派,断不会被人无所顾忌的欺辱。只是这次要整她的人来头太大,就算是袖水坊的坊主亲自前来,老鸨今日也不敢松口。只能怪这茱萸嘴巴太欠,这次踢到了铁板,合该她倒霉。 妓馆鱼龙混杂,老鸨浸淫此道多年,上至王子皇孙,下至流氓乞丐,什么样的人都见过,比茱萸更嘴欠的也见过,故而此时只淡淡看她一眼道,“就算今日你们坊主亲自来要人,也得经过我身后那位爷的同意,所以我劝你闭上嘴,以免拖累了你们整个帮派。” 她这话其实已经是在点拨茱萸了,无奈那女人眼高于顶,根本不屑她的警告。老鸨颇觉无趣的笑了下,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就有几个打手上前将茱萸押走了,茱萸临走前还不死心的剜了小少爷一眼,惊得他出了一身白毛汗。 茱萸一走,老鸨和打手也都退了出去,只将小少爷一人锁在柴房里。他肚子饿的咕咕叫,心里又害怕,委屈巴巴的抱着腿窝在角落里,默默地呼唤师父的名字。 也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了能不能找到他,小少爷越想越不安,忍不住抹了抹潮湿的眼睛,却强撑着没有哭泣。 虽然他很好哭,但也不能让这些坏家伙看了笑话! 期间有小厮送了点饭和清水过来,沈安然怕饭和水里有毒,让窗外的鸟和地上的蚂蚁帮他试了试,见它们安然无恙,才勉强咽了半碗下去,他挑嘴是一部分,米饭太糙是另一部分。他被这干巴巴的米饭噎得半死,猛灌了几口水才咽下去,刮的嗓子生疼。 糙米加水在胃里一膨胀,他很快就有了饱腹感,“吃饱喝足”后就着窗缝吹来的夜风,渐渐昏昏欲睡,圆圆的脑袋一点一点,最后慢慢的垂了下去。 沈安然确实还是个孩子,虽然紧张害怕,却也在半夜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幸好池州位处南方,夜里没有那么冷,否则这四面漏风的柴房定能让他遭一通罪。 老鸨没有去盯着特意抓来的茱萸,而是转身来到后院,想要禀报一声拂来锦的事,不料却远远的就被打手拦下,说是主子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她想了想,觉得就算那位小公子来历不凡,也不会被自家主子放在眼里,不过是一晚,没什么要紧,便福了福身,告退了。 这一拖就是一夜,第二日老鸨到柴房的时候不早不晚,不早是指早已过了早饭的时间,不晚是指离午饭还有一段时间,这一段空闲是能向自家主子汇报的黄金时段,若是错过了,十有八九要等明日了。 老鸨将人从柴房带了出来,一道前往后院。两个打手一左一右封死小少爷的出路,不过没押着他走,还算客气。 小少爷昨晚睡得不甚安稳,今晨被拉起来的时候还没睡醒,有些迷糊,下意识地觉得这是要杀人灭口,就开始胡思乱想,母亲的墓还没扫,他养的鸡还没吃,攒的小金库还没花,藏在家里床底下的小画书还没看完,包袱里的卤鸡翅还没吃完,木人还没刻好,师父还没回来…… 待他终于理清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迷糊中清醒过来,便开始暗自琢磨如何求得一线生机,也不知昨晚这些人有没有求证到自己的身份。 鼓了鼓勇气,他小心地朝走在他前面的老鸨问道,“敢问这位妈妈,那茱萸究竟得罪了何人?是多大的仇怨,何至于毁人清白?” 老鸨斜睨他一眼道,“之前不是吵得厉害,她骂你的声音我隔着十里八外就能听见,怎的现在反倒关心起她来了?” “呃……我这不是好奇,是哪位仁兄这般大义凛然,为名除害吗?”沈安然小声念叨,颇为心虚的摸了摸鼻子。 老鸨最善察言观色,只瞧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担忧自己的性命,正拐弯抹角的探听自己的口风,因此调笑道,“小公子不必多虑,随意杀人只会招来祸患,就算是我们,也不会无故行事的。” 沈安然可不会被这冠冕堂皇的说辞安慰,还欲再问,却见老鸨朝他做了噤声的手势,原来几人已经行至后院门口,守在拱门前的两个打手冷着脸将人拦下,仔细的查验他们的身份。 那二人虽穿着普通打手的衣服,站姿却笔直英挺,不苟言笑,一只手虚握在刀柄上,沈安然立刻就知道他们是从皇城里出来的侍卫,顿时对后院里那位大人物好奇起来。 他的大哥是将军,颇受武延帝赏识,二哥是太子伴读,常年出入宫中,沈国公早年三天两头去宫里陪皇帝唠嗑,连带着他也从小在皇宫里晃荡,见惯了禁军侍卫,此时见了,不仅没有生出怯意,反倒多了些亲切,连胆子都大了起来。 他踮着脚朝后院里面望去,目之所及都是草木,还有来回巡逻的侍卫,没等他再多看几眼,就被守门的那两位用眼刀子扎中。那目光饱含着警告和示威,让沈安然颇为不适,但迫于自身境况,只好老老实实的缩回了脑袋,假装自己是只鹌鹑。 也不知老鸨同那看门的说了什么,只见那人朝门内打了个手势,立刻就从里边走出四个人来,各个面色阴沉,腰间佩刀,二话不说就将小少爷押走了。 倒是没进拱门里面,而是在附近给他寻了一间房,看管起来。房间不大,里面空落落的,瞧着像是专门关人的地方。 沈安然摸摸肚皮,昨晚本就吃的少,早上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水,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他本想主动要点吃的,没等他开口,就被看管他的侍卫大哥一个犀利无比的眼神瞪了回去。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道,“等我师父回来,看他怎么收拾你们!一群坏家伙!” 另一边,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从画师手中接过画纸,小心翼翼地展示给坐在软榻上的华服男人看,男人眯了眯桃花眼,玩世不恭的笑起来,韵味风流,“呦!我当是谁,原来是沈家小五。这傻小子不好好在苏州呆着,怎么跑到池州来了?” 老头一听是沈家的人,心顿时拎了起来,若是被沈国公知道他的宝贝小儿子在柴房睡了一夜,护短的沈家人不知道会不会杀来池州? 收起画纸,老头颇为不安的问道,“那是否需要给国公爷递个消息?若是沈小公子出了什么状况……” “不必,他既然能出现在此处,沈伯心里自然有数。”华服男子从手边的瓷盘里捏了块梅花形状的糕点,放在鼻间嗅了嗅,随后嫌弃的撇撇嘴,颇为恶意的将这块小点心捏成碎渣,扔回盘中,“你以为他真能脱离沈家的眼线,独自在外逍遥快活?你也未免太小看沈伯了,他手下可有的是能人异士。” 他说话的时候,周围侍奉的下人忙不迭的将那盘被嫌弃的梅花点心端走,一个小厮则掏出白净的帕子,凑上去给华服男子擦手。 男人理所当然的受着伺候,吩咐那近前的老头,“传话下去,把那小子接进园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这可是贵客。顺便让御医去看看,那小子的身体可不怎么好,若真的生了病,我可免不了一顿好打……嗯?” 他话音未落,忽然快速抽回手,死死地盯住那个给他擦手的小厮,语气无波无澜,“你刚才做什么呢?” 那小厮吓了一跳,慌忙跪地告罪,“小的知错!”末了小心翼翼地抬头,用水波流转的眼眸怯生生的瞧了华服男子一眼,甚至不自觉的用牙齿咬住下唇,一派天真无辜。 华服男子轻轻笑了一声,面上看不出喜怒,用鞋尖抵住小厮的下颌,抬起他的脸,语调极度温柔,“真是许久不见有人来勾引我了,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小厮原本还有些忐忑,此时见他语气这般柔和,黝黑的桃花眼里似乎有光芒闪烁,竟也似被迷了神智一般,露出迷恋的痴态来,“小的,小的无意冒犯王爷,只是……” “只是我最见不得有人模仿悠儿的样子来引诱我。”华服男子笑得愈发漂亮,脚下却毫不容情,直接踩在了那小厮白净稚嫩的脸上。 “难道没人同你说,这么做是会死人的吗?嗯?” ☆、第十五章 林王 沈安然被带走后,老鸨仍是恭恭敬敬的候在拱门外,顶着烈日站定不动,低垂着眼帘,不敢窥探后院里的一切。 半盏茶的功夫,须发皆白的老头匆匆走了出来,老鸨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大管家会亲自出来传话,慌忙要给他行礼。 老头倒是不拘泥于这些虚礼,冲她摆了摆手,将那位华服男子的意思原样转达给她。老鸨得知这是位来头不小的贵客,立刻应了吩咐,转身就去寻那位小公子。 与此同时,沈安然的屋子里来了几个小厮,在桌上整整齐齐的码上三菜一汤,外加饭后的茶水点心,菜色和点心都格外精致,与他昨夜那碗糙米饭简直云泥之别。 饭菜都是刚出锅不久的,冒着翻腾的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可沈安然哪里敢吃,一见这华丽的菜色,就立刻联想到断头饭。没想到后院里的这位爷还是个客气的主儿,愿意让他做个饱死鬼。 老鸨敲响第一下房门的时候,沈安然正对着满桌的美味佳肴流口水,第二下的时候,他开始唉声叹气,第三下的时候,他正在饿死鬼和饱死鬼之间做着剧烈斗争。 老鸨难得好耐性,在门外捏着声音哄道,“小公子别紧张,奴婢是来传达主子吩咐的。”说完听见了应允,才谨慎的推开了房门。 诧异于她态度的骤然转变,沈安然眼珠子一转就领会了其中的深意,“看来院子里那位爷认识我?” 老鸨态度恭敬地福了福身,笑眯眯道,“小公子请先用膳,之后便带您去您的房间。” 沈安然有些不安的站了起来,“什么意思?还是不放我走?” “小公子误会了,快坐快坐,主子说了,您是贵客,难得重逢,理应热情招待一番。”老鸨见他仍旧不愿动筷,心下了然,主动执起银筷,为他试菜,“待此间事了,左右不过三四日的功夫,我们便送您回去。” 三四日,沈安然想了想,师父定然是回不来的,如此也好,吃喝不愁,倒是替师父省了不少银两。他本想开口试探能否替他将客栈里的包袱拿来,转念一想,若是三四日后没能回去,也不至于让师父误会他先走了,便没有提。 所有的菜都被试了一遍,连茶水和点心也不例外,小少爷饿了许久,此时终于放下心,端起碗大快朵颐起来,期间也不忘和老鸨套话,“那茱萸到底说了什么,让你们爷这般厌恶她?” 却见老鸨拿帕子掩嘴笑了起来,神色放松自然,不似昨天那般警惕漠然,“小公子有所不知,主子性格随和,就是被说了,也不会这般生气。可那女人不知好歹,竟对着主子的心肝口无遮拦,这才惹恼了主子,非要收拾她不可。” 沈安然心里拐了个弯弯绕,朗声道,“你们这位爷倒是深情,那位小姐也有福气。” 自从得了后院的吩咐,老鸨对他就守礼了许多,戒心也放下不少。此时虽意识到他是在试探,也没有避而不谈,大方的为他解惑,“夫人并非女子。” 仅仅是这一句话,就足以让沈安然知道后院那位的身份。朝中娶男妻的不少,宠爱男妻的也有许多,但是敢这般恣意妄为,底气十足,连沈国公府的威名都不惧的,恐怕也只有那位林王了。 这位林王乃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弟弟,武延帝的母妃去的早,他是被林王的母妃,当朝的皇太妃抚养长大的。故而两人虽只有半分血缘,感情却很好。 林王的性子随皇太妃,毫无野心,每日只想着吃喝玩乐,文武皆无建树。好在皇太妃心大,只求孩子健康长大,每日欢颜,不求他建功立业,直接使他从夺嫡之争中保全彼身。 可此举也使得林王早年心性顽劣,流连于美色佳人,府中姬妾似流水般来来去去。沈安然幼时最喜欢同他玩耍,因为林王的鬼点子多,而且无所顾忌。先皇虽无意予他皇位,却因是老来子格外宠爱些,使他在宫中一度成为令太监宫女闻名丧胆的调皮鬼。 后来先皇驾崩,武延帝在夺嫡之争中胜出,林王的位份又涨了一阶,便更加肆无忌惮,着实让武延帝头疼了一阵。 之后的发展如何,沈安然并不清楚,只知道几年后,这位林王似乎惹了祸,某一日从皇太妃那处回来,脸上印着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不久后便迎了一位刚刚行了弱冠礼的少年入府,随后皇上下旨赐婚,那位少年一跃成为林王正妃,大婚当日,林王的俏姬美妾就被撵了个干净,从此以后林王府只他一人。 皇太妃生性温和爽朗,从不打孩子,那两巴掌应该是林王此生第一次挨打,可见他确实闯了不小的祸,当真是惹怒了自己的母亲。 因那几年沈安然被困在府中读书,不曾见过那位林王妃,只从兄长和父亲的口中听过一些传言,说那少年很是泼辣,将林王治的服服帖帖,三五不时还会动手收拾他。偏偏皇太妃极喜欢这位正妃,不仅没有护着自家儿子,反倒还从旁帮衬着,教导他如何驯夫。 不仅如此,坊间传言,这位林王妃样貌有损,大婚后几年都未曾露面,连武延帝的寿辰都戴着面纱,不少人暗地里笑话林王,讽刺这位王妃,言语鄙薄,不堪入耳。 之后沈安然亲眼见到林王登门拜访他爹,两人在屋里密谈了一个时辰,第二天沈国公就派了许多人出门,不久后十几位官员落马,罪名不尽相同,那些背地里嚼舌根的人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说来也怪,这林王被媳妇这般管着,不仅没有厌烦,反倒对这位少年愈发宠爱,心肝似的供着,所以不惜大费周章来收拾口出不逊的茱萸,想来也确实是他会做出的事。 老鸨试完菜后便一副下人姿态,候在一旁为沈安然布菜,姿态严谨老练,与之前的老鸨作态恍若两人,明显经过严格地训练,沈安然只一眼就看出她的特别来,“你原来出自宫里,那我该唤你一声嬷嬷才是。” “公子说笑了,奴婢不过主子府中婢女,当不起公子这声嬷嬷。”老鸨不卑不亢,训练有素。沈安然闻言这才抬头仔细打量她,发现她不过是妆化得浓,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般年老。 小少爷低头撇了撇嘴,心想,这王爷府中的婢女可真不好当,在府里面伺候人就算了,还得兼任妓馆里的老鸨,不容易,不容易。小葫芦比起他们来,简直是活在蜜罐里,就这样他还敢坑自己,回头一定要好好收拾他才行。 最好是叫上师父一起收拾他,师父的点子比他多,肯定能让小葫芦刻骨铭心! 这一顿饭吃的身心舒畅,小少爷的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待他心满意足的放下筷子,随侍一旁的老鸨端过一杯温度刚好的清茶,奉至他手边。 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昨夜他还是柴房之囚,今日就成了座上之宾,就是不知那狂傲的茱萸,此时正在何处,在受何苦了。 吃饱喝足,沈安然刚推开房门,就有小厮主动过来带路,他也终于能够一睹这后院的风景。 沈安然前些年是去过林王府的,林王的品味十分……独特,住的地方精雕细琢,很是华丽,与此处红瓦黛墙的朴素风格大为不同。 他一路走来,目之所及皆为四人一组的侍卫,这些侍卫廊下堂前四处巡逻,简直不留死角。 沈安然看这架势颇为无语,林王作为一个只有虚衔,毫无实权的闲散王爷,根本没有刺杀的价值好吗?!为什么要安排这么多人看守呀,你当自己是皇帝吗?!得亏你家皇帝哥哥信任你,不然就这个阵势也能参你一个意欲谋反好吗! 而且这么多侍卫不是摆明了告诉别人,这里有个大人物吗?看门的侍卫还查的那么仔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若是林王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小少爷一定会问问这人究竟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几年不见,行事愈发难以捉摸起来。 待他随着引路小厮步入后院深处,便听见隐隐传来的凄厉叫喊,沈安然脚步一转,朝着声音的来处走去。原本为他引路的小厮没说话,也不阻止,反而不远不近的跟了上去。 只见天井中,一个身形娇小的小厮被捆在长椅上,两个侍卫各执一方长木,不停歇的重重拍在他的身上。这受罚的小厮面色煞白,原本就有些稚嫩的面容瞧着甚是凄楚,艰难的朝坐在不远处的华服男子求饶,“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求王爷饶了我吧!小的是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啊!” 也不知那侍卫打中了哪里,竟直接逼出他一声惨叫来,断了他求饶的话。小厮们皆身着湛蓝布衣,此时那受罚之人的臀部和腰间的布料早已一片暗色,想来已经被血浸透了。 林王早就命人抬了把椅子放在廊下,懒洋洋的斜坐着吃点心,根本不看那受罚的小厮一眼,似乎将那求饶叫喊统统当作伴曲儿,听得他十分高兴。他手边的小厮正双手捧着点心盘,脊背紧绷,生怕一个不稳打翻了王妃亲手做给王爷的酥饼。 只见林王一手抓着酥饼,一手兜在下颌,将酥饼上掉下的饼皮如数接住,送进嘴里,末了还不忘将手指上沾着的芝麻和饼碎舔去,生怕浪费了一丁点。 远远看着的沈安然几乎要不忍直视的背过脸去,他曾有幸尝过那位林王妃的手艺,当真算不上好,只能说是一般水准,可林王却能吃的恍若世间极致美味,想当初他就是被林王的表情骗了,才忍不住向他讨了一块来吃。 林王最开始一口拒绝,说这是他的心肝宝贝亲手做给他吃的,他才不要分享给别人呢,可他越是这样,沈安然越好奇,越想尝尝看,便软磨硬泡了许久,终于说动他,分了一根小指那么大一块给他。 沈安然满怀欣喜的咬了一口,随即苦了脸,十分不知死活的冒了一句,“不好吃啊,你是不是味觉有问题?” 然后他就被林王追着打屁股,绕着林王府的后花园跑了十来圈,直等到小厮来传话,说王妃午睡醒了,林王急着去见自家心肝,这才勉强放过他。 往事不堪回首,如今再看见这幅景象,他只能回想起自己被踢肿的屁股,和只能在床上趴着睡的痛苦。 隐约记得当时二哥就在府中,见他屁股肿得老高,既心疼又生气,问他是谁干的,看那气势是要去报仇。他便说了缘由,没想到二哥闻言瞬间泄了气,欲言又止的看了他一眼,最后只冒出两个字来。 “保重。” 沈安然:“……” 作者有话要说:自这一章开始,更新进度会减慢,不再日更,我也需要一些时间存稿,希望喜欢这篇的读者不要介意。 现在的情节大概有全文的一半了,三次元顺利的话,七月中旬一定能完结。出于不能日更的愧疚心理,我在此剧透一下,大师兄和小少爷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起码五章之内是碰不着了…… (然而即使碰不着,前一章竟然网友审核不通过,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第十六章 面目 受罚的小厮叫声越来越弱,鲜血浸透了他的衣物,随后顺着长凳滴落到地上,或许是自知命不久矣,他突然抛开所有顾忌,怨愤的瞪向不远处,正吃酥饼吃的飘飘然的林王,扯着沙哑的嗓子尖叫道,“祝思源!我恨你!我要诅咒你!我诅咒你不得好死!还有玉悠!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妓院管帐的吗!谁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了!你宁愿要个破鞋当宝贝也不要我!你们都不得好死!你们一定会遭报应的——!” 他裂帛般的粗粝声色在空旷的天井中无比刺耳,当他叫完这一通狂妄之言后,便被骤然加重的棍杖打的再也说不出话,每一口气都尚未吐完便生生哽住,如数化作惨痛的气音。 林王小心翼翼捏着酥饼的手突然顿住,道了声,“停。” 两个侍卫闻言立刻收住即将落下的板子,笔直地站到了一边。 林王将手中的酥饼放回盘中,不紧不慢的将指尖的碎屑吃掉,随后转过脸来,目光沉沉的望向那苟延残喘的小厮,蓦地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语气同之前一般温柔可亲,“我改主意了。” 小厮浑不在意的冷笑道,“来啊!尽管来!不管是什么死法,我一定诅咒着你们去死!等我死后化成厉鬼,再来找你们不迟!” 林王却没应和他,只是站起身,迎着头上耀眼刺目的阳光,仔细的打量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生来便是享福的,掌宽指细,戴着一枚御赐的亲王扳指,白皙细嫩,没有一点脏污,就连一点执笔的茧都没有留下。 这是双世上最干净的手,亦是双世上最肮脏的手。 这双手堆砌了巍巍皇权下的尸骸山,这双手擦净了沉沉玉玺上的污迹点。 而有个人,无视这双手上的浓厚血污,无视这双手上的深重罪孽,紧紧的抓住了他。 他待自己如此,哪里容得旁人多说他只字片语? 林王用指腹摩挲着翡色的扳指,唇边笑意不减,走下台阶,踱步到那小厮两步远的位置,低头看他,“我怎么会让你死呢?傻孩子,你的人生还那么长,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体会过呢。放心,就算他日我死了,也一定让你活的好好的,相信我,我从来不说假话。” 他明明是笑着的,小厮却觉得连照在身上的阳光都变冷了,那黑眸中仿佛刮着数九寒天的凄厉北风,每一口艰难的呼吸都冷到骨子里,他几乎以为此刻他置身的不是池州妓馆的后院,而是阴间阎王的面前。 嘴角的笑意仍旧好似四月的春风,眼睛里厚重的阴暗却像化不开的墨迹,林王声线温柔,语气极有耐性,就像在劝解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原来他竟是这样的人。 小厮木愣愣的望着他,像一只蝼蚁在仰望一座高耸云间的山峦。所有的野心,狂妄,欲念,在这瞬间归于平静,只留下一片冰凉。 兴许刚才被活活杖毙,才是他此生最好的结果。 命运像一只从阴间来的讨债鬼,正在他耳边嘶哑的笑。 林王却不管他感受到了什么,只简单做了个手势,原本执杖的两个侍卫神情一凛,将那小厮堵上嘴,架着胳膊拖走了。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鲜红的血痕,在铺地的青色石砖上很是刺眼。 林王垂头漫不经心的打量那殷红的血迹,轻轻哼了一声,“血竟然还是红的。” 随后朝管家老头吩咐道,“纳选仆役的和统管仆役的全部杖责五十,扛不住的就扔去乱葬岗。还有,你今年的月钱减半。” 老头对这种事似是习以为常,拱手弯腰冷静的应了,只听到最后一句时,面部明显抽搐了一下。周围的一众小厮都面色如常,眼神半分不动,丝毫没有被刚才的残酷情景影响。 “发生什么事了?地上怎么有血?”音色清亮,好似晨起时,从叶尖上坠落在地的露珠。 林王闻声神情一亮,眸中先前的压抑厚重的乌云一扫而空,转而露出被月光照亮的夜幕。他略显惊讶的回头去看,就见一位面带纱巾的锦衣少年大步朝他走来。 遮面的纱巾洁白如洗,用青线绣着小朵玉兰花,面纱上露出的一对眼睛黑亮,眼睫微垂,稍显疲惫,眉尖稍稍蹙着,似乎有点奇怪这死寂的气氛。 “悠儿!”林王三步并作两步,跑着迎过去,长臂一伸便将少年揽进怀中,语气中满是眷恋和关心,“你怎么来了?是睡醒了吗?还是被吵醒了?怎么不呆在房里,让小厮来唤我?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不自觉的揉弄怀里的心肝,摸摸他的头发,亲亲他的脸,捏捏他的腰,舔舔他的嘴,一解二人分开半个时辰的相思之苦。 林王本身并不多高,但他体态匀畅,故而显得挺拔,那位少年却有些矮小,只勉强及他胸口,被他按在怀里揉搓,竟没有还手之力。 真名玉悠的少年,如今的林王妃不言不语的任他轻薄,待林王尽了兴,才从他胸口艰难的抬起头,严肃的捏了把他的俊脸,“别岔开话题。” 林王搂着他的手紧了紧,却没应声,只笑眯眯的又亲了他几口,转而垂头埋在他颈间,狠狠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呼吸都浸染上爱人的味道。 玉悠十分厌烦那些腻味人的熏香与脂粉,他喜欢照顾花草,近几年还开始喜欢下厨,故而身上只有淡淡的青草香气,偶尔会沾染一点糕点的甜味。 对早年纵情声色,浸在脂粉中的林王来说,玉悠的味道就像一把拂尘,将他心口上的尘埃全部扫除,还他一片清明舒畅。 而眼下他却愣了愣,不可置信的又猛嗅几下,随即惊喜道,“悠儿,你身上是我的味道哎……”末了故作暧昧的朝心肝眨巴他的桃花眼,“肯定是因为我昨晚特别卖力的缘故……” 玉悠原本想好好说话的心思瞬间歇了,他一把推开这个大白天就开黄腔的老色鬼,朝身边的小厮摊开手掌,冷酷道,“鞭子!” 林王:“……” 小厮顾不上观摩林王的脸色,不知从哪摸出一卷蛇皮软鞭来,恭恭敬敬的送进玉悠手中。 只见林王妃握住鞭柄,临空一抽,鞭尾在地上“啪”的打出一道白痕,他虽因个头的缘故,要仰视林王,可气势却不落下乘,“能好好说话了吗?” 林王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下人都埋着头,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模样,他揉揉鼻子,“嗯”了一声,不怕死的朝自家王妃嘀咕道,“可能是因为我昨晚故意没帮你清理,所以你今天身上都是我的味……” 蛇皮鞭乍动,一鞭抽在林王小腿上,林王吃痛“嗷”的一声,一蹦三尺高。 “等会儿!等会儿!悠儿!宝贝!心肝!有话好好说!嗷——!别,别动手成不?!”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别打了!别打了嗷——!” 幸而早在那小厮嘶喊狂言之前,沈安然就因为看不下去那血腥的场面而早早离开,跟着小厮回到了林王为他定下的厢房中,故而也错过了与那林王妃的初次见面。 小少爷本以为他在此处住上三四天,怎么说也能和林王妃碰上一两次,一睹他的真容,谁料竟然一直都没有遇见。不仅如此,他做为客人,本应受到主人邀请共用一餐,最后却只有管家老头用“林王妃玉体有恙,林王亲自照料”当作理由前来告罪,免了这一顿饭。 沈安然才不相信这个毫无诚意的理由,若真是那林王妃生了病,这后院早就翻了天,哪里还能这般安静。 想来也只能是林王爱妻心切,不想让他看见自家心肝的模样。可愈是如此,沈安然愈加好奇,整日里挠心挠肺的,恨不得冒着被林王打屁股的风险溜进去瞧瞧。 期间倒是又见了茱萸一面,那女人被打手蒙着眼,押到了后院里。衣服换了,头发也变了,隐约能看见脸上的脂粉,不过走路还是那般雄赳赳气昂昂,即使看不见路,也高昂着头颅,瞧这精气神,应该是没遭太大的罪。 沈安然站在门口看着她被推进后院深处,琢磨着是林王得了空,想亲自整整这个仇人。这一想,就不免发散到当日那小厮被杖刑的惨烈,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暗自叮嘱自已,以后千万不要嘴贱,谁知道会得罪什么大人物。 林王在王妃的事情上很小气,但在别的事情上却很大方,小少爷住了不过三日,竟然就被喂胖了一些,期间甚至沾了林王妃的光,吃到了夏天才有的荔枝,明明现在已经是十月份了! 沈安然在心里腹诽,你这日子过得比皇帝还潇洒啊!皇宫里现在都未必能吃到颗粒大,水分足的荔枝,你简直不是皇帝,胜似皇帝啊!也幸好你没做皇帝,不然这“一骑红尘妃子笑”,妥妥的昏君!昏君! 他忿忿的想着,又往嘴里塞了颗荔枝,嗯,真甜。 因着早上看见了有些私仇的茱萸,沈安然十分好奇她的下场,从中午开始就一直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可直等到他就寝了,也没一点消息。 他心下奇怪,暗自决定明天就去问问情况,却没料到当天夜里,在他正呼呼大睡的时候,竟然有人摸进了林王的后院,在重兵把守之下,将他连人带被扛走了。 那人轻功了得,扛着一个人也完全不费力,在夜幕的遮掩下,于阴影中自在游走。眼看着只差一堵墙就能逃出生天,他肩上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突然喊出一句,“师父!他们都欺负我!” 午夜寂静,连巡逻的侍卫们都屏声敛息,院子里一片静悄悄,只有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此时这一声不算响亮的梦话算得上是“神来之笔”,瞬间点亮了整个后院守卫的兵马。 彼时那夜行之人刚刚跃上墙头,侍卫们闻声望去,他瞬间就成为无比扎眼的活靶子。后院里的灯火尚未点亮,明晃晃的刀刃反射着月光,好似夜空中的繁星,越来越多,越来越亮,隐隐有照亮后院的趋势。 手持刀枪的侍卫们流水般从四处涌出,明明人数不少,脚步声却少的可怕,那人万万没料到对方的实力这般惊人,啐了一口,发狠般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不忘腾出一只手来,狠狠地抽肩上之人的屁股! “臭小子!被你害死了!净惹祸!” ☆、第十七章 劫人 后背传来犀利的破空之声,那夜闯林王地盘的刺客头也不回,轻巧地一个闪身,避过了直指他大腿的锋利箭簇。 身后有数个脚步声从后院中紧密的追了上来,且越来越近,刺客有些心焦,脚下内功流转的飞快,已然接近他的极限速度。 后院里的灯火完全点亮,林王披着外衣走出厢房,管家老头忙不迭的报告了情况,“沈小公子被劫走了。” 林王皱着眉头,面色阴沉的扫过院内,随后望着刺客逃走的方向,他本该立刻安排手下前去捉拿刺客,以保证沈安然的安全,但他却一言不发。 竟然有人能潜入他的府院里劫人,这无异于告诉林王,这个看似坚固的后院,其实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安全无虞。 今夜有人能劫走沈家小少爷,明夜就有人能劫走他的王妃。 但那是他的底线,任何人都不能触碰。 管家老头在林王跟前服侍了二十多年,对他大部分情绪都能精准把握,故而此时虽明白他心中怒火滔天,却不得不更担心那位金贵的沈家小公子,若是让沈家人知道,那小少爷是从他们这里丢的,无数麻烦定然接踵而至。 忠言逆耳,他可是林王麾下资格最老的“言官”,“那刺客轻功了得,是否要派暗卫去捉拿?” 林王半边脸沉进阴影中,阴恻恻的瞧他一眼,“你怕不是老糊涂了?将我说的话都忘了?” 说来话长,先皇虽喜欢林王,却从未将他当作太子候选,为了断绝林王一系的争储念头,一道圣旨,十二岁的林王封王建府,搬出了皇宫。 皇太妃出身高贵,却被逼无奈嫁入宫中,其父不舍爱女受苦,将府中暗中培养的死士交托与她,护她周全。林王离宫后,这批死士又辗转来到了林王府中,不久后在无数场大大小小的刺杀中殒身,最后只剩一点微薄的人手。 这个时候,那时尚是皇子的武延帝已经卷进夺嫡的争斗中,林王为了支持兄长,亦为了保全自己,暗中培植了大批暗卫,输送到宫中,仅留下一小部分放在身边。这些暗卫经过数十年大浪淘沙般的磨洗,保留了最精华的部分,成为了林王如今的心腹。 而就在几年前,林王府的暗卫得到了最新的命令,保护林王妃玉悠的安全,一切以他的安危为上,就连林王自己的安全都要往后排。故而尽管沈安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人劫走,埋伏在后院各处的暗卫们也没有丝毫动作。 管家老头被他看得心下戚戚,面上却很端得住,一派忠言直谏的老臣风范,“王爷恕罪,只是派个把人去应是不碍事的。沈家小少爷毕竟身份不一般,若是在池州出了什么事,皇上和沈国公那里实在不好交代。”他见自家主子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就知道只抬出这两位是镇不住这尊大佛的,刹那间心思百转,急中生智,又添上一句,“沈家四少爷那里也不好交代。” 沈家老三和沈家老四是双胞胎,两人却长得一点也不像,沈家老三心黑的发白,沈家老四心白的发黑,都是天生的商人材料,林王就曾在沈家老四手里吃过一次大亏,损失了大把的真金白银,如今想起来还会气血上涌,眼皮狂跳。 果不其然,林王听见最后一句眼皮猛然一跳,恍然想起这个冤家对头来,幽幽的看了管家一眼,认命的抬手唤了个暗卫出来,“去,找一个擅追踪的跟去看看,别让那小子伤着了。” 他着重了“一个”二字,算是最大的让步了。 向来服从主子命令的暗卫也愣了一下,几年来这是第一次接到别的任务,却没半分耽搁,一声呼哨,立刻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飞了出去。 没等老管家昧着良心拍林王心思细密,极富远见的马屁,就听厢房内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王爷?”屋内的林王妃似乎在睡梦中被惊醒了,声音有些暗哑,若是仔细辨别还能听出一丝慌乱。 兴许是听出了夹杂着的情绪,林王抑制不住的升起一股满足感,面上霎时枯木逢春,草长莺飞,转身就进了屋。之前怕火光扰了爱人的睡眠,林王吩咐屋内不许点灯,自己摸黑出的房门,此时小厮受了玉悠的吩咐,才敢将灯点上。 他推开里间的雕花门,绕过描着彩凤双飞的屏风,一把抱住了正要下床的爱人,“我在。别起身,夜里凉。”说着就将人塞回了被窝中。 站在他身后的小厮两步上前,准备为林王脱下外衣,玉悠见状利落的起身,一把打掉小厮的手,皱着眉低喝道,“出去!”小厮忙不迭的收回手,恭敬地退了出去。 林王笑着将他抱住,亲昵的啄吻他的耳郭,“怎么突然生气了?” 玉悠气呼呼的嘟着嘴,一把扯掉他的外衣,将人拉进被窝里,“睡觉!以后不许乱跑!” …… 另一边,受林王指派的暗卫很快就追上了目标,却谨遵着命令,只躲在暗处观察情况。不多时,那刺客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同伙,将他肩上的沈安然接了过去,而他则负责阻挡侍卫,为那人离开争取时间。 暗卫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没遮脸的同伙,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立刻便猜出了另一位刺客的身份,冷不丁哼笑了一声,鼓起嘴发出“咕咕”的鸟叫声。召回令!侍卫们闻声神情皆是一愣,对视一眼后一齐收招,转身就走。这些人一走,暗卫也没多留,径自回去禀报了。 徒留那刺客傻不愣登的站在原地,似乎还没搞明白事情的发展。 且说那同伙将沈安然抱在怀中,头也不回地跑出老远,见未曾有人追上才停下,展开被子,对着经历了这般颠簸也未曾醒来的人唤了几声。可小少爷沉迷于周公的美貌,挪不开腿,那人喊了半天无果,从怀里摸出个瓶子来,打开木塞,在小少爷的鼻尖晃了晃。 下一刻,小少爷直挺挺的坐起来,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就像突然发现幽会了半晌,与他浓情蜜意的周公是个抠脚挖鼻的糙汉一般。 同伙见他醒来,登时高兴道,“小少爷!你醒了!” 沈安然木然的盯着这人的脸,好半天才回过神,“小葫芦!你!你怎么在这?!”他环视四周,发现自己竟然身处荒郊野地,“等会儿!这是哪?!我怎么在这?!” 这小厮虽然在外潇洒,却没忘了自己的职责,仔细叮嘱过采花贼,定要时刻注意小少爷的动向。采花贼心道,有云宫派的大师兄镇守,妖魔鬼怪定然都退散干净,哪里用得着这般小心。 他这般想当然,自然没想到盛朝歌会因为一封书信就径自离去,只将那小少爷一人丢在客栈。一步慢,步步慢,待他得知沈安然失踪的消息时,早已是几日之后。幸而他消息灵通,很快就将功补过般查到了线索,循着追到了妓馆的后院。 小葫芦没提这几日中的曲折,只摇头晃脑,洋洋自得道,“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少爷你救出来呢!那妓馆后院瞧着不起眼,却着实是铜墙铁壁……哎呦!少爷你打我干嘛?” “那是林王的地盘!我在那好吃好喝的过得比在国公府还舒坦!要你来救我?!”他越想越好笑,又在小厮头上扇了一巴掌,“再说了!你不是和你相公恩恩爱爱去了吗?还知道有我这个主子?!” 小葫芦原本放松的神色忽然一凛,“什么?林王?林王怎么会出现在池州?这离他的府邸十万八千里呢!小少爷你确定?” 沈安然不知道他怎么对林王有这么大的反应,奇怪道,“确定啊,我们见过了啊。小葫芦你怎么了?林王又不是坏人,你这么紧张干嘛?” 要怪就怪采花贼怕被自家夫人收拾,瞒着他偷偷去查,得到的消息不甚完整,只知道沈安然被人软禁在妓馆后院,时间紧迫,连林王的身份都没查清便鲁莽的劫人。 小葫芦对采花贼的实力还是有数的,故而起先并不担心,此时却紧张起来。林王府中有什么样的人马,他心知肚明,深知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偏他与林王还有旧怨,这其中万般牵扯,想来林王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报复的机会。 “那……那他……”他手抖的厉害,只能掩饰般的蜷起手指,指甲掐进掌中,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眼中泄露出的慌张恍若被巨石打破的平静湖面,在单薄的夜色里泛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小少爷虽然天真却不傻,此时脑筋一转,皱着眉头试探道,“你们和林王,有过节?” 小葫芦紧抿着嘴,没有动作。沈安然知道这位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厮来自江湖,是被沈国公招安的能人,从不打听他的过往,此时便有些抓瞎,不好担保采花贼的安全。 没等沈安然想出两句安慰的话,小葫芦耳朵一动,一步跃至他身前,摆出防备的姿态,“谁?!” 小少爷手忙脚乱地从被子里挣脱开来,也依葫芦画瓢摆了个类似的架势,只是他向来肢体不协调,动作有些可笑。 一个黑衣人从阴影处蹦出来,摘下遮面嘿嘿笑,赫然就是采花贼,“是不是很担心我啊?我都听到啦!就知道你嘴硬心软,舍不得我!” 小葫芦看见他脸的瞬间松了口气,却在下一瞬又紧张起来,防备的打量他,“你这么快就脱身了?” 采花贼走近两步,也一脸迷茫的表情,“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突然就走了,好像是收到了召回令。” 沈安然见这采花大盗平安归来,便没再摆他的架势,弯腰捡起地上的被子,朝他说道,“其实都是误会……” 话音未落,逐渐靠近的采花贼突然扬手撒了一把药粉,二人防范不及立刻中招。小少爷没有内功加身,两眼一翻直接栽倒在地,小葫芦强自撑着,从袖子里滑出一柄短刀,寸步不让的挡在前面,“你到底是谁?!” 那人笑着从耳侧捏住一角,轻轻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借着莹白的月光,露出一张截然不同的脸。他礼仪周到的拱手,一派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风范,“在下不才,江湖人称‘千面郎’,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坊间传言的,那位夺取了袖水坊至宝的大盗,就是鄙人。” 作者有话要说:镇魂女孩在追剧,最近更的慢了点,还望见谅。 ☆、第十八章 千面 千面郎,一人千面,便是当下这张清秀的脸,想来也并非他本来面目。 小葫芦倒是对他的名号有所耳闻,却无半点交情,只是江湖上将他的易容之术传的神乎其神,今日倒是开了眼界。 千面郎唇角笑颜如花,彻底从阴影中走出,步步逼近,“在下只是想请二位一叙,并无恶意,出手偷袭,还望见谅。” 他用的迷药品质不凡,小葫芦赌上所有的内力,也不过撑这一时半刻。膝盖控制不住的打弯,目之所及皆是一片虚影,几乎连近在咫尺的人都要看不清了。 千面郎见状低低的笑,正要伸手去扶他的胳膊,下一刻却有劲风从脑后袭来,直逼他的死门。似是没料到正主回来的这么快,千面郎面上惊异一闪而过,飞快的旋身险险躲过,这当时,小厮终于支撑不住向前摔去,顺势落入他人怀抱。 真正的采花贼极富技巧的将小厮虏进怀中,随即脚尖一点,后退至安全距离,伸手探过他的脉,微微松了口气。 那边千面郎却抚掌大笑起来,“你这是主动将这小少爷送给我了?在下感激不尽,在此谢过。” 采花贼闻言心尖一抖,这才发现正躺在千面郎脚下的某人,极度心虚的咽了口口水。真是流年不利,他今年也不知犯了哪路太岁,只要碰着这位小少爷,准要犯错。 千面郎自然不会给他反悔的机会,五指抓住小少爷的后领,将人拎在手中。动作驾轻就熟,好似拎着一团棉花,轻飘飘的遁走了。 采花贼看了看他身轻如燕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已经昏迷的小厮,最终默默地抱紧了自家夫人,没有去追。 …… 就在沈安然被劫走的第二天下午,有一素衣侠客以一敌百,正大光明的突破了林王后院的守卫,负手孑立,满面刚正的站在了天井中。 被老管家从王妃的温柔乡里挖出来的林王,浑身的戾气几乎能化成实质,娇好的眉眼扭曲着,活像只青天白日下的恶鬼。 恶鬼冷眼瞧着一众趴倒在地的侍卫,口吐恶言,“要死就给我死外面去!这么大的腥气惊着我的心肝要你们的狗命!” 被打倒在地的侍卫们闻言悉悉索索的动起来,手脚并用艰难的往外挪动,站在台阶上看着好似一群瘸腿大蜘蛛涌动,很是恶心。 起码林王就被恶心的够呛,看那神情恨不得这些人立刻灰飞烟灭才好。 站在“蜘蛛堆”里的素衣侠客却不动如山,连眉毛都没抖一下,仍是那副飘飘欲仙的世外高人模样,“我来要人。” 林王下意识认为他要的是袖水坊的茱萸,毕竟这二人都是江湖人,兴许是有些交情,又或许是有点感情。冲冠一怒为红颜,只是这红颜的嘴巴实在是臭,这位仁兄倒是好脾气。 “可以。”林王应得干脆,眉梢一挑语气阴邪,“只是本王的恶气还没出完,须得等上一段时日。” 素衣侠客眉尖拧起,似有不悦,“我要人,现在。” 林王下颌微抬,一派狂傲,“你尽管试试。” 素衣侠客闻言眼帘微垂,压抑的笑了一声,再抬头,严肃正直的面容不变,黑眸中却狂风肆虐,阴邪之气竟是比林王还要浓厚,“你说的,别后悔。” 他单手运起内力,周身气流翻搅,隐隐有成风之势。林王猛然发现他双手空无一物,竟是没有武器,登时心下一冷,直觉这位侠客武功不凡,今日怕是不能善了。 还没等素衣侠客出招,不远处厢房的门突然从里面打开,林王妃玉悠披着缎面绣牡丹的披风走了出来,面上倦意未散,“这又是怎么了?” 林王生怕牵连到他,一改平日的温言软语之姿,一边朝他跑去,一边厉声喝道,“回房去!不许出来!” 许是二人相识至今,林王妃还不曾被他这样吼过,骤然见他发怒,不知缘由,竟然当场愣住,微微显出受伤的神色。 林王一见他这般顿时心疼得不行,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将人搂进怀里讨饶告罪,谁知有个人动作比他快得多。只见素衣侠客出手如电,疾风般掠过,五指成爪直冲玉悠的颈项而去,飞扬的衣角唯留残影。 与此同时,八道黑影从八方疾射而来,素衣侠客游刃有余的挡下两人的拳脚,避开两人的刀剑,回击两人的暗器,在最后两人变化招式之前,一把抓住了玉悠的领口,将他当作挡箭牌放在身前。八个暗卫在最后关头险险收招,谨慎的摆出阵形包围了他。 林王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吓得肝胆欲裂,眼见着那素衣侠客的手捏住了玉悠的喉咙,几乎是暴喝一声道,“住手!”他万万没想到这侠客空长了一张正直的脸,竟然做得出这种劫持胁迫的下等行为,“无耻宵小!” 素衣侠客一派云淡风轻,刚正不阿的脸上静如止水,好像手中拿捏的不是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而是一件不值一提的玩物,只有眼睛里泄露出与他气质极不相符的杀气,“我要人,现在。” 林王死盯着他的手,眼眶红的几近滴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道,“来人,去把人放了!” 可怜玉悠直到此时才隐约明白自己的处境,被人扣住要害,倒也不见他慌张,起码比林王要冷静上许多,“王爷,我无事,冷静些。” “王爷?”素衣侠客难得诧异的挑了挑眉,“你是哪位王爷?” 林王用吃人的眼神瞪着他,“林王,祝思源。” 素衣侠客表情崩了一瞬,“林王?武延帝的幺弟?”他虚咳一声,终于自报家门,“在下盛朝歌,云宫山宗潮音座下大弟子。” 这次换林王的表情崩了。 当今武延帝和云宫山的宗潮音之间,有些不能说的往事,这皇室秘辛,旁人不知,林王却是一清二楚。他的皇帝哥哥手段高绝,心思百转,乃是天生的帝王之材,可无论是那艰难夺得的江山,还是那呕心沥血夺得的龙椅,最终都没能在他心里留下浅浅的痕迹。 这位真龙天子费尽心机,不过是想护那一片逆鳞周全,却最终失鳞而死,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若是让武延帝知道,他把宗潮音的宝贝徒弟怎么样了,怕是他的好哥哥会亲自押着他去云宫山赔罪,在云宫门口跪上半月。 盛朝歌这边也是心中惶惶,若是让师父知道他闯进林王的后院,还劫持了他的王妃,估计会冷笑着夸他好手段,然后一脚将他踢下绝壁,再让他徒手爬上来,如此反复多次。 毕竟宗大师可是亲手将“禁止与皇城中人牵扯”几个字刻在了戒律石上,成了云宫派派规第一条。 两个人心有戚戚焉,竟异常默契的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味。 盛朝歌果断收回手,朝林王微微拱手道,“初见林王,多有得罪,还望勿怪。” 林王挥手屏退暗卫,将王妃拉到身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一番,确定他毫发无损才终于安下心来,客气的回礼道,“盛道长言重了。” 二人表面上化干戈为玉帛,却皆为小心眼之辈,想来并未将刚才那一页轻易翻过。 只见林王将王妃送回房中,轻声细语的安抚一番,随后一招手,八个暗卫立刻把守住所有门窗,侍卫们也里三层外三层的堆叠,将整个房间围得水泄不通,且个个手执雪亮的长刀,刀尖直指盛朝歌,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盛朝歌似是没想到林王这般爱妻如命,罕见的怔愣住,看了一眼林王留在身边的几人,十分确定这几人的功夫一般,不足以抵挡自己二十招。 林王倒是根本不在意身边单薄的防守,皮笑肉不笑的“打趣”道,“盛道长今日可真是让本王开眼了,没想到道长看着正直古板,却出手‘惊人’,本王自愧不如。” 大师兄对这样隐晦的指责鄙薄早已习惯,完全不放在心上,“王爷说笑了,在下虽不常行走江北,却也对林王爷的严苛早有耳闻,依今日所见,可见传言不假。只是我要寻之人,与我颇有几分渊源,我既许诺于他,自然要兑现,还望林王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盛道长有所不知,并非本王计较,只是她嘴巴实在太臭,若是辱骂于我,倒也不至如此,可道长也看见了,我就这一个王妃,心疼都来不及,哪里容得旁人侮辱?”林王冷笑一声,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本王好心劝道长一句,道长身负云宫派威名,还是少与那些个无德之人相处,以免辱没了尊师的清名。” 盛朝歌听得疑惑不已,回想了一下某人奶萌的小脸,实在想象不出他会张嘴狂吠咬人的样子,“他?辱骂王妃?不能吧,那小子脑子都没长好,还会骂人?” 林王一下抓住了重点,“小子?那茱萸不是个女子吗?” 盛朝歌一脸懵,“茱萸是谁?我要找的是一个弱冠的小子。” “!”林王的下巴险些打到胸口,然而他猛然想起之前的命令,顾不上解释,立刻招来手下道,“那女人呢?不许放了!给我关回去!” 一个侍卫无辜道,“回王爷,那,那女人,跑了……” 原来侍卫奉命去放人,却不慎让茱萸抓住空档逃走了,侍卫本想去追,但想到林王的命令本来就是要放了她,便没有在意,直接回来了。 “……”林王怒极反笑,“我养你们究竟有何用……一群饭桶!” 大师兄先前托人打听消息,却无意间与采花贼的消息通道相连,故而他知道的并不比别人多。先入为主的认定,沈安然既然被关进了妓馆,定然是与这背后的人不甚熟悉,甚至有仇,因此一直不曾提及沈安然的身份。 此时却发现他和林王彼此误会,中间多出一个与林王有旧仇的人,盛朝歌心念一转,估摸着那小子是被连累了。 他对旁人的仇怨不感兴趣,只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原来之前都是误会,不知我要寻的那个小子,现在何处?” 不提还好,一提林王立刻想到了昨晚暗卫的回禀,神情莫测的扯起一侧嘴角,“沈家那小子啊,昨晚被他的小厮劫走了。放着我这锦衣玉食的地方不呆,非要出去吃苦,真是想不开。” 既如此,盛朝歌便彻底放下了心,想来过不了几日,那小厮就要带着他家少爷回来,还是回客栈静候最佳。 他想着便要拱手告辞,谁料林王竟然出言留他用膳,他深觉这顿饭怕是不容易下咽,婉言拒绝,林王犹自记恨他对王妃出手一事,笑得极其不怀好意,“盛道长为了沈家小子强闯我的后院,劫持我的王妃要挟,想来是与他关系匪浅,我与那傻小子也算旧相识,合该替沈国公多谢道长的照拂才是。” 大师兄直觉他话中有话,果然,林王继续道,“只是那小子实在不是什么行走江湖的料,还劳烦盛道长将人平安送回苏州沈国公府,本王在此替国公爷谢过了。” 他说完有意瞧着大师兄的脸色,就见这素衣侠客眼中波动一闪而逝,快得让人难以分辨,随后面色平淡的笑了一下,“王爷客气了。” ☆、第十九章 变脸 要说盛朝歌与沈家小子之间没什么,林王是不信的。云宫派的派训是不入世,不沾尘,可这盛道长竟然为了沈安然只身犯险,这绝不是普通的关系。 若今日他并非武延帝的幺弟,而是别的什么旁系王爷,他敢笃定,盛朝歌绝不会这么轻易服软。毕竟是从小长在宗潮音身边的徒弟,多多少少会觉察一些事情,看来宗大师过了这么多年,也没能完全放下过去。 林王的试探直白而一针见血,盛朝歌又不是沈安然那个脑子有缺的,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可惜,他自己都没弄明白的事情,当然也没有什么破绽可以露出。 大师兄婉拒了林王不怀好意的留客之举,他绝对有理由相信,林王会给他下泻药来报复今日之事。只是回了客栈,看着那个面目不清的木人,一时间竟有些心中发堵。 小少爷被小厮劫走,过不了两天就会回来,盛朝歌并不担心,但胸口的郁气却久久难散。从林王处回来之后,他便一直窝在客栈里思考,最后越想越没有头绪,索性出去买了两坛酒,一个人在屋里皱着眉啜饮。 宗潮音徒弟三人,他和三师弟都是千杯不醉的酒客,只有二师弟酒量极差,与师父半斤八两。但三师弟喝酒之后喜欢长歌舞剑,不论晴雨,不论春秋,喝得高兴了就漫山遍野的撒欢。寒冬腊月也能披戴满身雪雨,在云宫山顶的大雪中狂歌,明明没醉,却瞧着像是醉了。 他则恰恰相反,不管喝下去多少,都是原来的模样,好像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水。三师弟骂他没情趣,白白浪费了这琼浆玉液,糟践了酿酒人的心意。 寻常人借酒浇愁,一醉方休,他却是越喝越清醒,最后愁上浇愁,愁更愁。 回来之前,他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却在这几日的寻找中,渐渐动摇。不过是丢了一只奶狗,没什么要紧的,他却忍不住胡思乱想,那只奶狗那样蠢笨,又多话,会不会受欺负?会不会遇上歹人?会不会挨打?会不会饿肚子?会不会受冻?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得到消息,看见纸条上的“妓馆”二字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出了一身冷汗,他那样的容貌,定然是备受人喜爱的,会遭遇的事简直不敢让人多想。 然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忽然意识到,之前的自己慌了,竟然只因为一个猜测就乱了心神,便是之前方宴溪的事,他也不曾真的心惊。 这个兆头很危险。 盛朝歌斟满酒杯,不紧不慢的饮尽,两坛酒如今只剩半坛,他却脸不红气不喘,眼神清明,动作平稳。他捏着空了的酒杯,看着自己布满茧子的双手。 他的掌法虽是集百家之大成,最初的雏形却还是在云宫派练成的。宗潮音的剑法举世无双,却无愧于大师之名,在掌法与内功上亦有所著,在得知他无意于剑,倾心于掌后,也没有多言,无声支持着他的摸索之路。 掌法初成之时,宗大师难得满意的点了头,一面擦剑,一面问道,“名字,可想好了?” 盛朝歌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无忧掌,了人烦忧,了我烦忧。” 宗大师擦剑的手停住,抬头看着他。自己的徒弟是什么脾性,自己最清楚,他这大徒弟,长得正直,生的心黑,断没有这么高尚的情操,为别人免去烦忧,定是话里有话,别有深意。 果不其然,只见他伸手捡起一块小石头,捏在两指之间,缓声道,“了人烦忧,比如送某些人归西,免去他为了活着而生的忧愁;了我烦忧,比如送某些人归西,免去他活着对我造成的烦忧。”他轻轻用力,小石头在指尖碎成渣滓,宗大师看见他的大徒弟顶着一张武林正道的脸,微微笑道,“师父觉得如何,是不是合适极了?” “所以你练武功就是为了能把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全部处理掉?” “不然呢?” 宗大师看着已经歪到别的山头,再也没有纠正机会的大徒弟,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们三个真是深得我的真传……为师老矣……” 冷心冷清的人一旦动了心,就是亲手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一点已经从宗大师的身上得到验证。 他们师兄弟三人谨记师父的教训,绝不轻易交出一颗真心。而如今,他正站在悬崖边上,崖下雾气弥漫,看不清是绝境,还是生机。 他不敢跳。 最后一点酒液被倾倒干净,盛朝歌望着杯中的清液出神。波光潋滟,就像那只奶狗的眸子,干净,透彻,一眼见底,泛着微薄的涟漪,恍若微风拂过的一眼清泉,见之难忘。 房间的门被突然推开,一个娇小的身影欢快的蹦跶,“师父!我回来啦!” 盛朝歌抬眼去看,就见那个华服少年逆光而立,笑容有些刺眼,他忽然觉得酒有些上头。 几不可闻的笑了一声,温声道,“回来的倒是快,我以为还要等上两日呢。” 沈安然张开双臂,从门口小跑着冲来,对准大师兄的怀抱就要扑进去。盛朝歌眼神闪烁的望着他,在最后关头伸出一掌,抵着他的脑门将人推开,“做什么?” “唔,师父你都不想我的吗?不想给我一个亲情的拥抱吗?”他嘟着嘴眨巴一双杏眼,赖在大师兄腿边,极尽撒娇之能事,“我可想师父你了!师父你都不知道,我这几天过的特别曲折!我平白被人连累,让人给敲晕了,用麻绳绑起来关到柴房里,晚上就吃了一点糙米和水,连一床棉被都没有,那个连累我的人还骂我!他们都欺负我!” 盛朝歌听得心尖直颤,轻轻放下酒杯,垂眼看他,认真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才不会骗师父你呢!”他挺胸昂头,极力表现自己的真诚,“幸好后来林王认出了我,不然我可真是要倒大霉了……我那时一直在心里呼唤着师父的名字,希望你能像话本里的大侠一样,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呢……” 他说着,情绪缓缓回落,抓着师父衣角的手指不自觉的抠了抠,隐约有些哀怨,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不过林王可真大方,我在他那里住的时候,一天三顿不带重样的,我还吃到荔枝了呢!” 大师兄抿着嘴笑了一下,伸手扣在了狗头上,非常随意的摸了摸他顺滑的头发,“是吗?荔枝好吃吗?” 沈安然在他的手掌覆住自己头顶时,似乎是察觉了某些危险的讯号,像个小动物一样瑟缩了一瞬,在师父的爱抚中小心翼翼地抬起眼,讨好的笑道,“可好吃了,又大又甜,水分也足。” 他话音刚落,便敏锐的察觉到头上的手掌猛然加力,稳稳的抓住了自己的天灵盖,五根手指像铁钳似的,死死地嵌在骨头之间的缝隙中。 “师父?” “别乱喊。”盛朝歌神情温柔的好似情人耳语,眸中却冷光泛滥成灾,“我可没有会易容的徒弟。” 被他钳制住的沈安然一脸无辜委屈,眼泪汪汪的挣扎,“师父!师父你在说什么呀!我是沈安然呀,你,你怎么也欺负我?!我这几天容易嘛我……” 面善心黑的大师兄笑声都闷在胸腔里,“那我就把你的头打开,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有缺,就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了。” 以盛朝歌的内力,单凭掌功打碎一个人的头骨,并非难事,见他动了真格,他手下的“沈安然”骤然发难,先是扬手一把药粉,再是指间涂了药的暗针,后又放出一条暗红的小蛇,眨眼之间,花样百出。 可把控住他头盖骨的那只手巍然不动,简直像是长在了他的头顶一般,力道也分毫未减。大师兄颇为失望的端过放在一边的酒杯,幽幽的叹了口气,“怎么尽是些小把戏,怪没劲的。” 假的沈安然看见他徐徐的饮尽这杯酒,突然放肆的笑起来,正欲说什么,却被他掌下猛地加力,瞬间消了音。 “你是不是想说,这杯酒里有东西?”盛朝歌将酒杯扔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想说,你一进门就给我下了药?你是不是更加想说,这两者加起来,会变成最上等的迷心之药?” 他站起身,手中捏着的人也被迫站起身,却因为二人的身高差距,拼力踮着脚才能勉强站定。盛朝歌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一派嘲讽,“脑子是长全了,可惜太蠢。”说着又摸了摸他的假面皮,从耳边寻着缝隙,毫不容情的一把撕下,疼得这人呲牙咧嘴,哀叫连连。 “就你这样三脚猫的功夫,还敢跑到我的面前现眼,我十分佩服你的勇气。”他把玩着手里的□□,发现这玩意比他想象的轻薄许多,“你的武功能有你易容之术的一半就好了。说吧,你把那小子弄哪去了?” 这人被撕了面皮,露出一张白净的成年男子面容,眼角上挑,红唇微张,眼下一颗泪痣,看得大师兄额角一跳,这分明是他二师弟的脸! 二话不说又顺着他的脸摸索一番,再次扯下一张面具,这次露出了他三师弟的脸! 哭笑不得的又撕了几张面具下来,盛朝歌几乎把身边的熟人脸全撕了一遍,只缺一张宗大师的脸,想来是他师父深居云宫后山,这人未曾见过。 大师兄看着桌上一沓面具,又看了看眼前这张仍然有些熟悉的脸,有一瞬间冒出了把他头拧下来的冲动。 “所以……你今日其实是来给我展示变脸的,对吗?”他说着还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以示对这场表演的认可。 谁料那人听了之后一改之前单蠢可爱的设定,食指一伸,指着大师兄的脸气势汹汹的嚷道,“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可以侮辱我的易容术!” 回答他的是“刺啦”一声,大师兄又撕下来一张人脸,捏在手里揉搓,“我才发现这撕脸的瞬间,感觉还挺不错的,声音非常有张力,我很喜欢。” 他说完特意去看,发现连撕几次,这人没有再露出被扯痛的模样,估计之前是装的。大师兄神色莫测,转而在那人的假脸上戳戳捣捣,随后一把捏住他的一侧脸颊,用力拉扯起来。 “哎哎哎!疼!疼!”那假脸被扯的嘴角歪斜,口齿不清的呼号起来,同时奋力去拽大师兄作恶的手,企图拯救自己的俊脸。 大师兄捏过小少爷的脸,手感绵软滑腻,就像襁褓中的婴儿一般娇嫩,稍稍用力,就会留下鲜红的指印,好似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平白让他生出一股摧花恶念。 眼前这人的却极不相同,兴许是因为脸上套着无数层□□,指尖的触感很一般,唯独弹性极佳,扯起来像牛皮糖一样,极大的刺激了大师兄的恶趣味。 盛朝歌狠狠捏了一把,那人的痛呼登时又高了一截。得到回应,盛朝歌竟隐约浮起笑意,动作停顿一瞬,随即松开了抓住那人头顶的手,左右开弓的拉扯他的脸,尽情享受扯牛皮的快感。 原本嵌在天灵盖的手转而嵌在了脸上,这假面人的反应却激烈了数倍,好像比起性命,这张脸更为重要。被盛朝歌的动作激出血性,这人不管不顾的疯狂挣扎起来,身上藏着的小玩意全部招呼给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了。 说来也奇,被他这么毫无章法的瞎弄,大师兄竟真的放开了手,那假面人抢救回自己的脸,登时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哧溜”一声钻出房间,跑没影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的标题都是一语双关,有兴趣的可以琢磨一下,不难想 ☆、第二十章 再相逢 眼看着假面人逃脱,盛朝歌却完全没有追的意思,踱步到床边端坐,将枕侧的包裹拿到手里,悠闲的整理起来。 衣服和小玩意全部拿走,只留下各种吃食,想了想又带上一壶清水,又想了想还是带了一套干净的衣物。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吵闹声,一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只窜天猴一样窜进屋内,冲着大师兄一头扎过来。 后面紧追不舍的是一溜儿花枝招展的女子,个个手执武器,嘈杂的叫喊声像极了一群嗷嗷待哺的麻雀,尖锐而具有穿透力。 窜天猴还未靠近就被大师兄一脚踹开,那猴却锲而不舍的爬回大师兄脚边,凄惨的叫唤,“师父救我!” 话音未落,那群色彩斑斓的女子悉数涌进房中站定,其中几个一甩宽大的水袖,彩色的披帛飞出,封死了所有门窗,手执武器的弧形排开,将二人包围,动作迅速而有序。 专心整理包裹的盛朝歌眼都不抬,“你唤我什么?” 窜天猴理了理狼狈的头发,露出一张陌生的脸,知情识趣的改了称呼,“大侠救命……” 他这才抽空瞅了一眼跪在脚边的人,调笑道,“呦,怎么回来了?不跑了?” 窜天猴苦着脸干笑了两声,他前脚好不容易从这位黑心的大侠手中逃脱,后脚就给这些袖水坊的女侠们逮个正着,走投无路,只好又跑回来找寻一线生机。这时他神思陡转,猛然想起之前被摧残俊脸时,黑心大侠那一瞬的停顿,顿时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按时间来算,黑心大侠当时定然是凭借过人的内功,察觉了不远处这群难缠的女人,才故意让他逃脱。可他也有一点疑惑,黑心大侠是如何判定,那些女人能够认出他身份的呢? 这都要归功于云宫派的八卦小能手——段仗义。盛朝歌对这个师叔又爱又恨,虽然讨厌他多嘴,却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门路与人脉,从他这里获悉了许多武林中的秘辛,袖水坊里有哪些能人异士这种小事,自然是信手拈来。 袖水坊既然是名派,定有它的不俗之处,这千面郎不仅面目多变,连身形和声音都能改变,单凭肉眼根本无法辨识。袖水坊中有位眼盲的女子,嗅觉极敏,能分辨出他和他所用□□的气味,这才让他露出了马脚。 这一行人中带头的是个紫衣女子,样貌有些刻薄,提着剑不远不近的站定,冷声道,“千面郎,我劝你束手就擒,否则等我抓到你,就把你的手脚都剁下来,看你如何逃。” 千面郎既然敢重新逃回客栈,逃回黑心大侠这里寻求保护,定然是有些把握。此时他佯作被言语恐吓住,往大师兄的腿边缩了缩,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扯着那人垂落的素色袍角,一副打小报告的语气道,“大侠,就是这个女人连累了你的宝贝徒弟!她还口出狂言,说要挖了那小公子的眼睛,拔了他的舌头!把那小公子吓得不轻呢!” 他学的唯妙唯俏,完美的还原了茱萸当时恶毒的表情,盛朝歌分出余光来欣赏了他的表演,英眉蹙起,幽幽抬头望向不远处的紫衣女子,黑眸沉沉,看不出情绪,“挖眼?拔舌?” “恩恩!我亲耳听见的!”千面郎忙不迭的点头,“这女人是袖水坊的茱萸,平日里就十分歹毒刻薄,时不时就要剁人手脚,扒皮抽骨,当初就是她把小公子撞倒,害得他平白被抓的!事后不仅不觉得自己有错,还把错都推到小公子身上,言辞那叫一个难听!若不是她,小公子何至于在柴房受那些苦?” 他每多说一句话,盛朝歌的眸色就深一分,末了忽然邪气的笑了一声,“茱萸?”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大师兄随便一想,就忆起当日林王的话,心里登时拐起了弯弯绕,认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机会。 紫衣女子态度狂傲,习惯了用鼻孔看人,故而并没有感受到眼前人话中的意味深长,态度极其随意的行了个谢礼,“袖水坊茱萸,多谢阁下前几日的相助之恩。” 她知道全因这人才有机会逃脱,却也知道他并非相救自己,只是搞错了人,故而道谢的态度很是敷衍,看不出什么诚意。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她能够给予的最大的情面了。 茱萸虽然武功一般,但自有她的过人之处,自从入了袖水坊,她便因为能力卓著备受坊主喜欢,轻而易举就成为了坊主的得力干将。平日里狂傲惯了,也不常走出池州这块一亩三分地,久而久之便成了井底之蛙,只认为袖水坊的这片天空是最大的,旁的皆不放在眼中。 不过这茱萸也当真胆大,才从林王手中勉强逃脱没有几日,竟然就敢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四处抓人,似乎认为林王不敢当面驳了坊主的面子,生怕林王的眼线不知道她的行踪。 大师兄嘴角的笑意越发别有意味,没有接茱萸的话茬,转而低头去看告状告得十分顺溜的千面郎,“傻小子在你那里?” 千面郎抬头与他四目相对,被他眼中没有敛去的澎湃凶光惊得愣住,傻傻的点头,结巴道,“他,他很好,我,我什么也没干……” 盛朝歌轻轻点头,然后将盖在棉被里的木人掏出来,看着那模糊不清的脸,下意识地用指尖画了画,随后谨慎的收进了包裹中。 茱萸见他站起身,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上前一步道,“盛道长,这人乃是我们袖水坊追捕的大盗,还请不要多管闲事,将人交给我们。” “袖水坊?呵。”大师兄伸手,从后面掐住千面郎的脖子,好像准备将人这样拎在手里,“回去禀报你们坊主,这个人,我盛朝歌带走了,想要人,尽管来寻我。” 茱萸的剑瞬间出鞘,直指盛朝歌的眉心,傲慢之气几乎要溢出来,“盛道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凭你,还不够我们坊主出面。” 没等他说话,千面郎就哀嚎起来,“大侠!大侠!能不能换个地方拎,我头要掉了!头要掉了!”盛朝歌看他一眼,改为拎着他的腰带,千面郎顿时被勒的直吐舌头。 被这样一打断,大师兄也没了说话的念头,转身朝门口迈开步子。茱萸见状面色登时乌云压顶,二话不说提剑攻来,剑尖直刺他要害。 大师兄微微侧过脸,眼角斜睨着袭来的清冷剑光,好似在看一朵名不见经传的野花。他伸出两指,轻描淡写的在剑身上一弹,铁质的剑身霎时如同空气中的泡沫,碎裂成无数片,剑光随之消弭,唯留一声悠远的长剑哀鸣。 没等碎剑零落一地,盛朝歌在掌心运起内力,广袖一挥,无数碎片如同无数枚短剑,朝四周疾射而去。袖水坊的女子们立刻被这漫天剑雨惊出此起彼伏的尖叫,皆手忙脚乱地躲避,一时竟没人能腾出手来阻止这人的离去。 茱萸浑不在意被碎片划伤的脸颊,用剑鞘挡下迎身而来的剑雨,不死心的追上前,势必要将他拦在房间之中。熟料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根本不回头,却无比准确的闪电般出手,一把掐住茱萸的脖子,直接将人扔向门口,用她撞开了封堵大门的披帛。 茱萸摔到客栈的走廊中,随后撞断木质栅栏,从二楼飞出去,重重的砸在天井中,口吐鲜血。千面郎听着她的痛呼都忍不住抖了一抖,盛朝歌却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步伐稳健的踏过门槛,拎着人和包裹,飞身跃上房顶,极目远眺整片城池,“指路。” 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的茱萸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挺拔的侧影,眼中神情交杂,翻涌着恨意,怨怼,与虚无缥缈的憧憬,好似一坛打翻的染料缸,氤氲出大片斑驳的色彩。 …… 盛朝歌循着千面郎所指的方向,最后站定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小客栈门口,他推开房门的时候,沈安然正抱着棉被蜷缩在床上,床下立着一条墨绿色的小蛇,冲着他的脸吐信子。 小少爷闻声抬头,大大的杏眼里瞬间爆发出夺目的光彩,眼眶桃红,眨眼间就攒满了晶莹的水光,好似海平面上东方艳阳乍现,泄出一片灿烂的阳光。他扁着嘴,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师父!” 这一声浸满依赖与思恋的呼唤化作穿心之箭,注定了要在大师兄的心口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然而即便胸中惊涛骇浪,翻滚不休,盛朝歌依然能保持住自己正直的神情不变,拎着快要口吐酸水的千面郎,缓步踏进房中。 沈安然对他日思夜想这么久,看见他的瞬间就忍不住想要扑过去撒娇。对于师父的渴慕明显胜过先前对绿蛇的恐惧,他一咬牙,举起棉被猛地朝床下的墨绿小蛇扔过去,兜头盖在那小东西身上,他趁机从床上手忙脚乱地爬下来,像只归巢的鸟儿般飞进大师兄怀中。 这次,盛朝歌没有将人推开,他随手将千面郎扔下,用双手稳稳的接住了扑过来的奶狗。奶狗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面色也还红润,目之所及没有伤痕,看来并没有遭罪,这让他不易察觉的松了口气。 埋头在他胸口,小少爷感受到拥着自己的手臂缓缓收紧,鼻尖满是师父的气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这个人所重视着的,一时间情绪失控,竟忍不住呜呜咽咽的哭起来,断断续续的诉苦道,“师父,我好想你啊,特别特别想你……呜呜呜,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你好久好久的……他们,他们都欺负我……呜哇哇……” 大师兄没嫌弃他把眼泪鼻涕都蹭到自己衣服上,难得耐心十足的拍着他的后背安抚他,“我回来了,有我,不怕。” 鲜少见到自家师父这般温柔体贴的小少爷愣了一瞬,顿时哭得更加伤心,好像要把这些日子受的苦楚全部哭出来才行。尽管在外人看来,除了最初在妓馆的柴房遭了点罪,其余的算不得受苦,可他这时早把在林王后院吃了睡,睡了吃的美好生活忘至九霄云外,只记得那天晚上噎人的糙米和冰凉的地面。 千面郎目瞪口呆的瞧着两人紧紧相拥的场景,凭借着他玲珑的心思,隐约嗅出点暧昧的气息。也大致明白过来,为何先前盛朝歌能一眼识破他的伪装,原来是对这小少爷的性情了如指掌。 他见大师兄专注于自己徒弟,没空理他,顿时生出落跑的念头,蹑手蹑脚的朝外面挪动,期间不忘朝被棉被砸懵的墨绿小蛇招手,企图从这位面善心黑的大侠手中逃出生天。 墨绿小蛇极通灵性,悄咪咪的沿着墙角游动,不多时便无声无息的钻到了千面郎的袖中,他在里面好一通折腾,却没发现想找的东西,顿时不安的冒出头,冲千面郎嘶嘶吐舌头。 可惜这人如今只想着逃跑,根本顾不上照顾小蛇的情绪,顺利的摸到门外,正准备撒丫子开溜,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一绊,狠狠地摔了个大马趴。 他勉强回神去看,就见盛朝歌一只手里正抓着一条暗红小蛇,手指掐在七寸上,暗红小蛇委屈巴巴的吐舌头,黑色的豆豆眼竟有些眼泪汪汪的。墨绿小蛇一看顿时像是被拿捏住命门,二话不说背叛了主人,用蛇尾缠住千面郎的脚踝,让他摔了个七荤八素。 这小蛇看着短小,力气却大得惊人,拖动一个成年男子毫不费力。千面郎一脸生无可恋的被它无情的拖行了将近两丈的距离,最后稳稳的停在某人脚边。墨绿小蛇仰着头吐舌头,盛朝歌竟然能从中隐约看出点狗腿的意味来。 索性他并未将两只畜生放在眼里,一甩手,暗红的小蛇落在地上,墨绿小蛇立刻爬过去将它缠住,两条蛇亲亲密密的交颈吐舌头,然后默契的爬开,毫无情义可言的抛弃了千面郎。 千面郎趴在地上,侧着脸看它们扭动的背影,在心里愤愤不平的啐了一口,“红配绿,赛狗屁,你们俩不会有好结果的!呸!” ☆、第二十一章 心思 幸运的是,盛朝歌似乎没有解决千面郎的打算,他发现这人可以给他带来很多的乐子,还是暂时让他活着比较有用。对于他因为好奇心作祟就劫走沈安然一事,盛朝歌通过胖揍他一顿给奶狗解了气。 说起来这千面郎同沈家人颇有几分渊源,他早年曾救过沈家老大的性命,沈家老大武人性格,将军气度,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恨不得涌海相报。故而他借着沈家人的庇护,在江湖上很是横行了一番,如今都敢夜闯袖水坊了。 沈家老大与沈安然年岁差距较大,自然十分爱护,经常挂在嘴边,久而久之千面郎就对这位沈家小公子好奇的不行,这次意外逮着机会,看他绵软好捏的模样,顿时手痒难耐,大着胆子将人劫了。 彼时沈安然已经哭了个爽快,被师父拉着坐在床边吃东西,他这般说来,沈安然对他的戒心立刻消减不少,顶着哭肿的眼睛好奇道,“那你为什么要去袖水坊偷东西啊?你偷的什么呀?” 一直厚脸皮的千面郎愣了一下,换做一副暧昧不清的神情冲他眨巴眼,“当然是好东西了~” 说起那天晚上的事情,千面郎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盘腿坐在地上,将他的所见所闻讲述的绘声绘色,引人入胜,颇有几分说书人的天分。 千面郎早前就听说袖水坊的坊主有一件宝贝,具体是什么不知道,只传言是个玄乎的物件,关乎姻缘。他的好奇心比他的脸皮不少些,就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想要一探究竟。本来事情进展顺利,不料人算不如天算,他和沈安然小厮的相公,那个采花贼意外碰了个正着,二人皆毫无准备,都以为事情暴露,下意识打了起来,期间毫无意外的惊动了袖水坊的人,二人狼狈的落跑,费了老鼻子劲,才终于逃出生天。 两个人一边互骂一边逃命,没能见到宝贝的千面郎气不过,抢走了采花贼从袖水坊顺出来的东西。采花贼气得跳脚,却顾忌着追兵,没有冲上来和他决斗,千面郎坏心眼的冲他做了个奇丑无比的鬼脸,随后在采花贼的叫骂声里逃之夭夭。 可骂的再凶,千面郎一旦身入人海,凭采花贼的本事根本找不到人,他便琢磨出一个馊主意,就是将盛朝歌引来,想着以千面郎的好奇心,绝对能狠狠地得罪一把大师兄,到时他便借着这股东风出口恶气。 盛朝歌终于解开了他当初的疑惑,却没有气愤于被利用,他垂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少爷,似乎被他津津有味啃鸡翅的可爱模样取悦,眉眼中也染上些许喜色,淡淡问道,“他偷了什么?” 千面郎贼兮兮的笑了几下,清俊的脸瞧着有些猥琐,他拿手掌挡在嘴边,做出说悄悄话的动作,“合欢露,五瓶。” 大师兄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转瞬即深,神情却还是那般正直严肃,叫人看不出破绽,小少爷停下动作,鼓着满嘴的肉,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酒吗?” “哎呀!那可是好……”千面郎一见他不明白,立刻露出兴奋的表情,就要化为过来人,为他答疑解惑。 “变脸的。”大师兄毫不留情的打断他,“去传个信。” 千面郎顿时像被针扎屁股般一下从地上跳起来,红着脸嚷道,“我说了!你可以侮辱我!但不可以侮辱我的易容术!我才不是什么变脸的!我是……” “嗯?”大师兄抬眼,不轻不重的瞄了他一眼,声音从鼻腔里发出,带着点恃强凌弱的慵懒劲。 “……有什么事您吩咐……”事实证明,千面郎即使不戴□□,仍然是个变脸的好手。 盛朝歌当即写了一张纸条,命他交给林王。千面郎拿着纸条又好奇心作祟,忍不住想偷看。大师兄倒是没吝啬,请他随意。 千面郎二话不说打开纸条,只见其上写着:茱萸今日二度辱没林王妃,言辞恶毒,特此相告。 “……”这云宫派大师兄简直刷新了他对伪君子一词的认知。 茱萸虽然嘴上厉害,却并没有真的伤及沈安然,如今他却谎报情报,企图借林王的手处理讨厌的人,林王本就对茱萸心怀恨意,接了这简信,定然火上浇油,绝不会轻易饶过她。堂堂云宫派大师兄,竟因为几句话同一个女子过不去,也是无耻的很。 千面郎在心里喟叹一声,动作麻利的将简信收起,二话不说就去送信了,看样子还挺急切,许是迫不及待想一睹茱萸的下场。 他离开后,盛朝歌便与沈安然交流了一下这几日的经历,小少爷这才反应道,“师父你怎么回来的这么快?事情解决了吗?” 大师兄想了想方宴溪离开时的神情,估摸着这事没完,却不准备与他多说,便应付道,“嗯。” “所以师父你是不是事情一解决就快马加鞭的赶回来找我啦?是不是特别想我呀?是不是没我在你身边不习惯呐?”小少爷的杏眼好似会说话,才被眼泪洗过的瞳孔明亮的能清晰的倒映出盛朝歌的面孔,仿佛将他的模样深深地刻进了眼底,目之所及,唯他一人。 这傻瓜的眼眶还红肿着,脸颊上还有干涸的泪痕,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望着自己,全然的信任依赖,盛朝歌只觉得心中仅剩的柔软的地方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泛起难以排解的酸涩,这种感觉很陌生,以前从未有过。 小少爷并非初次卖乖,唯独这次格外让人心痒,盛朝歌抿着嘴没有回答,狠狠地捏了下他的鼻尖,将鸡翅塞回他嘴里,意为多吃饭少说话。 沈安然将他的反应视为默认,顿时得意洋洋的摇头晃脑,歪着身体在师父胸口蹭个不停,狗尾巴就要翘上天去。 盛朝歌不准备在这间简陋的小客栈多呆,待沈安然啃完几个鸡翅垫了肚子,便要领着他回原本的住处。他拎着包裹站起身,抖了抖起皱的外衣,朝小少爷伸出手。沈安然看着面前宽大的手掌,心脏突然不安分起来,几日的分离瞧着短暂,却在他向来平稳安顺的人生路上,添了浓墨重彩的几笔,原本死死紧闭的那一窍,竟隐约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本来已经伸出手,却想起自己的爪子刚刚还抓着油腻的鸡翅,顿时不好意思的掏出帕子仔细的擦拭一番,才乖巧的把手放进他手中,被他顺势拉起。 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小手柔软的好似棉花,皮肤细腻无暇,放他在掌心,比他整整小了两圈,细弱的手腕不盈一握。盛朝歌好像直到此刻才发现,面前的人是多么娇软脆弱,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摧毁。 盛朝歌默不作声的弯下腰,将他横抱在怀,借着过人轻功,在灰瓦白墙间起落。沈安然看着脚下的高度,有些害怕地抱紧了师父的脖子,整个人无比乖顺的伏在他怀中。今日起的南风,风力渐盛,大师兄逆风而行不觉累,只是小少爷却被迎面的罡风吹的脸疼,他哼哼唧唧的嘟囔了一句,大师兄便把包袱给他,让他挡风。 客栈房间里还是盛朝歌离开时的混乱模样,只是冲天的酒气散了一些,店老板站在门口撇着眉毛,见盛朝歌回来赶忙迎了上去,没等他开口,便被一记眼刀子吓闭了嘴,大师兄不愿与他多说,只让他带着清单去袖水坊要钱,随后进了隔壁完好无损的新房间。 店小二早上亲眼见识了这位大侠的神威,知道他把袖水坊那个毒嘴刻薄的紫衣女人打趴下,心里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得了吩咐后便殷勤的送来了热水,还顺便送了免费的热茶与点心。 被千面郎劫走后,那人倒是没慢待了小少爷的吃喝,也没锁着他,只是用色迷迷的眼神打量得小少爷浑身发毛,根本不敢洗澡,这时见了热水,活像饿汉见了肉,二话不说就把衣服扯开,欢呼着跳进了浴桶里。 大师兄不过放个东西的功夫,再回头,就看见那小孩衣衫半褪,露出白嫩的胸口和腿。霎时像被刺了眼,飞快的扭开脸,面朝灰白色的墙壁。 可眼睛虽避开了,耳朵却还灵敏,只听见“扑通”的水花声,小奶狗没入水中,桶中的热水被他撩的哗哗作响。大师兄缓缓回头,隔着象牙白的屏风,只能隐约瞧见他不安分的双臂和圆圆的脑袋,其上热气蒸腾,翻卷出浪花似的形状。 盛朝歌默不作声的将他扔在地上的脏衣服捡起来,为他拿了一套新的挂在屏风上,却突然想起上次小少爷身患敏症,高烧昏迷在浴桶中的情形。他黑发披散,浑身烧得通红,紧闭着眼急促的呼吸,当时的自己似乎没有多看,如今想来,却能把细节完美放大。 他平时束着发髻,显得活泼年少,然而披发时却平添一丝成熟,没吃过苦的身体洁白如玉,在高温下红的好似涂了胭脂,盛朝歌最喜欢的那双眼睛闭上了,却毫不影响他的美感,嫣红的小嘴微张,发出惑人的喘息,从水中将人捞出时,掌下的触感滑腻得惊人。 大师兄必须承认,也许当时,他就已经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否则怎么会把这些细节记忆的如此清晰? 与他一屏风之隔的小少爷可感受不到他此时的复杂心境,拎着蘸满水的帕子,他大着胆子试探着唤道,“师父?师父,你能帮我擦背吗?我够不着……” 盛朝歌长这么大,没伺候过人,师父宗潮音是个高岭之花般的人物,身边之事基本不假他人之手,生病了也是一个人扛着,半个字也不往外蹦,用不着他们师兄弟三个伺候。之前照顾生病的沈安然,也是对着师父照顾生病的师弟有样学样,算不得尽心尽意。 故而今日有人求他擦背,这在大师兄的人生里可是头一糟。见半天没有回应,小少爷也有点心虚,结结巴巴的解释道,“小葫芦走了以后,我到现在都没好好擦洗过了,所以,所以……” 他正绞着帕子思索说辞,大师兄已经挽起袖子走了进来。小少爷惊喜之情溢于言表,双手捧着帕子,递到他面前,同时仰着头朝他眨巴大眼睛,也不知是不是盛朝歌心理的变化,他竟隐约从小少爷的面上看出一丝媚色,勾的他血液激荡,在血管中几乎要澎湃出声音。 可他实在于伪君子之道浸淫多年,就算内里天翻地覆,面上也能分毫不显,甚至在沈安然看来,他师父一脸正气,接过帕子,好像握住一柄宝剑,就要上阵杀敌,即使卷着袖子,也分毫不损他的英雄侠客之气。 沈安然觉得正在心里欢庆着与师父关系更进一步的自己实在是太肤浅,故而也不敢再放肆,乖乖的转过身露出后背。 富家公子沐浴过程繁琐,可如今身在江湖,条件有限自然一切从简。浴桶里没有花瓣,没有精油,热水清可见底,幸而沈安然脸皮还算薄,提前用帕巾系在腰上,没让师父看个精光。 可越是如此,盛朝歌的眼神越是控制不住的往下飘,若是小少爷此时回头,就能看见他自认为正直的师父眼中翻滚着怎样骇人的热浪,在眼底接连不断的涌动,几乎就要漫出眼眶。 ☆、第二十二章 牵手 盛朝歌今年二十有七,在此之前,他都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刚开始在云宫派,宗潮音带着三个徒弟独居云宫后山,四个大老爷们日日相对,每天不是互殴就是挨打。后来为了完成无忧掌,他出入于各个寺庙中研习,每天听着一堆秃驴叨叨。入世后虽然有了纵情声色的资本,他却有些腻歪那些浓厚的脂粉味,不同于三师弟的风流,他颇为洁身自好,也因此被师父师弟们嘲笑多次,今年过年时三师弟还笑骂他,“生的黑心,装什么纯情。” 倒也不是纯情,只是没遇到那个能为之疯狂的人罢了。 过于枯燥而严苛的生活磨练出一颗铁石心肠,故而在他眼中翻滚不休的欲念终究只是在水底,没能在水面上掀起什么风浪。 他一只手轻轻扶住小少爷的肩膀,一手执着帕子,从上往下细细的为他擦洗。沈安然先天不足,后天却养的很好,身上微肉,捏起来又软又绵,全身没有一点伤疤,活像一块奶白色的无暇羊脂玉。 大师兄擦得认真,小少爷却开始不安分的扭来扭去,躲避着他的手,忍不住“嘿嘿呵呵”的笑成一团。 “怎么了?” “你……你摸着我痒痒肉了……” 行吧,那就换个地方擦,帕子往旁边移去,继续认真的擦,谁料小少爷扭得更加厉害。 “又怎么了?” “那里也是痒痒肉……” 深呼吸深呼吸,冲动是魔鬼,换个远一点的位置擦,这次小少爷不扭了,直接弹了一下,躲到了浴桶的另一边。 “呵呵。”盛朝歌双手扶住浴桶边缘,倾身将小少爷整个笼罩在阴影中,笑得鬼气森森,“你全身都是痒痒肉,是吧?” “呃……嘿嘿……”无言以对的小少爷选择傻笑,企图用萌脸化解师父的火气。 大师兄心里的火勉强才消下去,这又被他重新撩起来,顿时恨铁不成钢的掐了他一把,改换策略,手中力道加倍,擦得他痛呼连连,再也感觉不到痒了。事后小少爷委屈的不行,朝着师父的背影偷偷吐舌头,我也不想啊,浑身痒痒肉怪我喽? 梳洗完毕,沈安然换上一套青底绣兰花的锦袍,正是盛朝歌给他拿的那套,他一边穿一边朗声道,“我最喜欢这一件啦!师父你真是了解我!” 大师兄喝茶的手一顿,巧了,他也最喜欢他穿这一套。青黄相接的锦袍极衬他的肤色,搭配一块兰花形状的玛瑙玉,端的是翩翩少年,清雅出尘不可方物。 可等到小少爷缠着他要出去吃晚饭的时候,大师兄就对这套衣服无比怨念,同时开始后悔之前为何存着私心取了这套衣物出来。 沈安然浑然不觉师父的情绪,拉着他的手摇来摇去,软着声音撒娇,直晃得盛朝歌没了脾气,默默地咽下心头的不痛快,应了下来。小少爷却不松手,只用软软的小手握住他的一根小指,像条小尾巴一样被他牵着,出了客栈朝热闹的集市走去。 按理说沈安然吃过的山珍海味不算少,幼时在宫里的伙食比当朝太子还要好上几分,可他依然贪嘴,还偏爱吃些地方上的小吃。池州风景宜人,小吃却不多,小少爷初入此地时,便都尝过了一遍,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称道回味的美食。 不过临河有一家酒楼,鱼做的不错,花样很多。临窗的视野十分开阔,此时临近傍晚,集市依旧繁华,秋日的夕阳弥散在天边,为此处秀美的风景镀上一层朦胧的温柔。窗外几丈宽的小河波光粼粼,河水拍打在覆满苔藓的石壁上,溅起点点的水花。 沈安然吃的心满意足,盛朝歌却吃了一肚子愤懑。原因无他,实在是面前这人过于招眼,周围打量的目光不断,偏偏此时正值酒楼客满,雅间无剩,只能在一楼大堂将就一二。大师兄看着眼前人没心没肺的模样就来气,索性盯着窗外的风景喝茶。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悠悠小河虽然比不过连绵山水的壮阔,但也别具几分精致的秀气。大师兄熟读佛经道典,自诩看透了红尘俗世,尽管心眼小,但是气质高,更倾心于巍巍山河。今日却觉得这小溪小河也有点意思,想来还是心境的变化所致。 傍晚的街市人声鼎沸,食客们喝酒谈天,商贩们沿街叫卖,偶尔几句尖声的争吵,混杂着草丛里不甚连贯的虫鸣,几只将死秋蝉的嘶叫,邻家店铺看门大狗的低吠。盛朝歌却在这种嘈杂中,得到了短暂的满足。 云宫派虽盛,云宫虽大,但师徒四人所在的后山终归是冷清无比,时常几日见不到半个人影,否则他也不至于养只狗来排遣,只是再可爱的狗也不会说人话。所以沈安然之所以能安稳地待在他身边,与他那张停不下来的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尽管大师兄一再埋怨他话多,可终究也只是口头说说罢了。 许是受这岁月静好的景致感染,心中的情绪缓缓回落,大师兄不免回想起自己先前有些幼稚的反应,忍不住绷紧了面皮,心中叹气:这回怕是真的要栽。 小少爷抬头看去,就见他原本紧蹙的眉尖渐渐松开,半张脸沐浴在夕阳里,弱化了原本刚正严肃的线条,神情一反常态的柔和起来。这样的他不再像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世外高人,倒像是为了某人落入凡尘的散仙,无限贴近了小少爷心中渴求的模样。 对外人冷酷严苛,对自己温柔纵容。仿佛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是不一样的。 可是盛朝歌的眼神并不在自己身上,他只是看着窗外的秋景,便不自觉的柔和了眉眼,这让沈安然一时间对窗外的景色生出了嫉妒之意。他撅着嘴,用筷子忿忿的戳着盘中的硕大鱼头。坚硬的鱼头骨岂是区区竹筷便能撼动的,至多发出“铛铛”类似于敲木鱼的声音。 盛朝歌被他闹出的动静转移了注意,瞧着他嘟起的艳红小嘴,眼中难得带上了几分笑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怎么了?” 沈安然张了张嘴,到底没好意思说出“你别看风景了看看我”这样的话,微红着脸哼唧一声道,“我吃饱了,咱们回去吧!” 大师兄没说话,配合的站起身放下银钱,转身欲走,却被人从身后拽住了衣角。他有些莫名的回头看,就见小少爷仍然撅着嘴,探出小手来抓住了他的小指,脸上的红晕愈发艳丽。 他试着挣了挣,没用多少力气,小少爷却突然摆出一张泫然欲泣的脸,好不可怜的仰着脑袋看他,湿漉漉的大眼睛眨呀眨,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幸亏大师兄心黑,否则定然已经被负罪感淹没了。 二人最终手牵手的走出酒楼,沿着河堤散步。小少爷抓着那根平平无奇的小拇指,好似得了什么宝贝,握在手中不停的磋磨揉捏。大师兄被他折腾的有些不耐烦,反手一抓,将小少爷捣蛋的手整个握进掌中,不许他再闹。 无忧掌虽是掌法,但很大程度上是借由深厚的内功出招,不似少林的铁砂掌一类,需要从小磨练手掌的坚韧性,在手掌上磨出一层厚比铜板的老茧。加上盛朝歌看着勤奋,其实懒得要命,也不喜欢吃苦,故而他的手掌只有一层薄薄的茧,摸着光滑干燥,很是舒服。 沈安然愣了愣,随即埋下头,抿着嘴偷笑起来,蜷起的手指动了动,挠在大师兄的掌心。对方僵硬了一瞬,随即握着自己的力度便轻了许多,他趁机张开小手,终于牵住了整只手掌。 秋日的太阳落的早,眨眼间天边的云霞悉数散去,雪白的月亮东升,云雾高叠,露出夜幕下璀璨的繁星,可见明日也是个艳阳天。 热闹的人群不知何时散去的,喧闹的声音消弭了,可盛朝歌仍然觉得心胸一派平静安宁,他才恍然意识到,或许带给他这份满足的,并非世间人,而是身边人。 河堤旁繁密的草丛中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嘹亮蛙鸣,夜风卷挟着湿润的水汽迎面扑来,沈安然紧紧的牵住师父的手,似有似无的哼起一首温柔的摇篮曲。他嗓音清亮,浑然少年,唱起来别有一番独特的韵味。 小少爷青黄相接的锦袍沐浴在月光下,好似一身云霞织就的仙衣,身着仙衣的仙童虽算不上漂亮也说不上英俊,可他眉清目明,朱唇贝齿,肉乎乎的面颊一派娇憨萌动,便是仙尊神祗,也不免要多看两眼。 何况盛朝歌不过一介凡人。 今晚的沈安然出奇的安静。在酒楼席间他还说个不停,但出来以后便一直沉默着。他不说话,大师兄自然也不会主动挑起话题,两个人就这样无言的走了一路。 盛朝歌觉得沈安然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这只奶狗虽然单纯缺心眼,但是并不蠢,偶尔还很敏锐,可见当朝的科举制度选拔出的进士还是有点酸墨水的。 两个人的态度都很暧昧不明。大师兄对自己的心思心如明镜,但却踟蹰不前,这实在不能怨他,一个潇潇洒洒活了二十七年的“伪君子”,突然有朝一日发现自己被一个小孩套牢了,并且今后都会因为这个致命的软肋而无法再任意妄为,定然要思索再三,以免阴沟里翻船。 而小少爷则是十窍开了九窍半,还有半窍未通,对于情爱一词只有模糊的概念,却没有真实的体会。他分不清此时对于师父的依赖是源于亲情,友情还是别的。他此刻打从心底里的欣喜与幸福,只是单纯因为能和心中仰慕的人手牵手并肩而行。 但是他已经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开始努力想要理清这种情感,因此陷入了深深地纠结与沉默。如果弄错了,便会伤害师父,至于师父喜不喜欢他的问题,他觉得那还用说嘛,自己那么可爱,师父不喜欢可就亏大了。 盛朝歌若是知道他此时心中所想,绝对会忍不住抬手掐他的肉脸,恶狠狠的问问他,他的脸是不是城墙做的,不然怎么那么厚。 沈安然今天一天过得可算是精彩纷呈,之前是与师父的重逢之喜振作了他,这热情到了晚间便支撑不住,他困得睁不开眼,擦脸的时候差点一头扎进水盆里。等盛朝歌梳洗完毕,他已经缩成一团,蜷在床脚睡着了。 大师兄站定在床前,借着昏暗的烛光盯了他半晌,最终将人抱到床里面,盖好棉被,转身去吹快要燃尽的蜡烛。背后却突然传来喃喃的呓语,“师父……” 睡梦中的沈安然不知道他这短短的两个字,喊出了多么动人的爱恋之情,白日里绞尽脑汁也不曾想明白的事,在梦里却无比真实的流露出来。 盛朝歌被这甜蜜的呼唤定住脚步,久久不曾挪动,末了深深地呼吸,吐出一口浊气,轻轻地吹熄了桌上的蜡烛,屋里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二十三章 夜 那晚被千面郎迷晕的小厮直昏了一整日才醒来,一睁眼就抓着采花贼询问小少爷的安危。巧的是,盛朝歌与袖水坊的打斗动静闹得很大,采花贼不用费力打听就能得到详细的消息。得知小少爷安然无恙,小厮终于长出一口气,但他很快意识到,须是回去的时候了。 与他有旧仇的林王这些年一直对他虎视眈眈,可因为要给国公府面子,没有光明正大的出手,可如今他只身在外,沈安然不足以成为他在林王面前的护身符,睚眦必报的林王绝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况且沈安然这短短几日经历了许多,他作为沈家的老幺,很是受宠,小厮需要尽快回府将所有的事情禀告清楚,不然免不了要受罚。他既已被沈国公府招安,寻常的规矩还是要守的。 他本想立刻赶回沈安然身边,谁料采花贼却死缠着不给走。采花贼一向黏人,却很体谅他,一般不会让他难做,可这次不知怎么了,好说歹说就是不放人,把他拖到床上,整整纠缠了三天,直到第四日清晨才终于松口。小厮站在床下气呼呼的穿衣,腿抖个不停,心里憋着火也不跟他说话,开了门就要走。 采花贼却突然在身后温柔的唤了他一声,语气难得一见的深情,小厮听得心动,到底还是停下脚步,站在门外回头看他。 采花贼站在门内,痴痴地望着他的脸,笑容眷恋,“路上小心,等着我去找你。” 在小厮最初见到这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个没节操的采花贼了,甜言蜜语张嘴就来,根本不用过脑子,刚开始着实把小厮齁得够呛。可等到两人定了终身,采花贼反而很少说这些腻死人的情话,至多缠着他喊夫人,时至今日,他的偶尔深情,就足以让小厮溺毙。 小厮脸红了红,闷闷的应了一声,软着腿离开了。他前脚刚走,后脚就进来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一言不发的拿铁链将采花贼捆了。采花贼也不挣扎,任由他们折腾,只在迈出房门前问了一句,“林王说话可算话?” 为首的侍卫轻飘飘的瞧他一眼,冷着脸回道,“自然。” 他满意的点点头,留恋的看了一眼二人的房间,随即被无情的拖走。 匆匆离开的小厮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赶回客栈本想和自家少爷来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却发现沈安然还在睡着,而盛大侠派头十足的坐在桌边品茶,完全没有招呼他进去的意思,只好悻悻下楼吃早饭去了。他一边喝粥一边后悔,早知道和采花贼一起吃过再回来好了。 盛朝歌本以为小奶狗哭了一通便无事了,却没想到这几日的曲折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沈安然睡觉不怎么老实,喜欢踢被子,啃枕头,说梦话,流口水,大师兄对此深恶痛绝,然而昨晚的小少爷异常的安静,整个人缩成一团藏在被子中,挤在芸床与墙壁形成的角落里。大师兄看着,心里有些不痛快,对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茱萸的厌恶顿时更上一层楼。 待到午夜时分,拱起的被窝里突然传来一声低呼,静了一会后,压得严严实实的被角掀起一条缝,小少爷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见坐在床沿闭目休息的大师兄,长长的舒了口气,抹了把头上的冷汗,显然是被噩梦惊醒了。 梦里有位刻薄的紫衣女子扑过来要割他的舌头,挖他的眼睛,他吓得转身就跑,突然师父从天而降,打跑了那个坏女人,他正高兴呢,突然发现眼前的师父有点不一样,这人把脸皮一撕,露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没等他惊慌失措的跑开,这人放出两条蛇,张嘴把他咬死了…… 这梦被加工的过于真实,他甚至还能回忆起被蛇咬死时的剧烈疼痛,在林王那里住的时候,每晚也会梦见那位名叫茱萸的坏女人,兴许是在柴房时她阴森的面孔实在骇人,才会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不过还好,师父回来了,只要这个人在身边,他就什么都不怕。小少爷隔着黑暗,痴痴地望着盛朝歌模糊不清的轮廓,从中汲取到莫大的安心。 他也不嫌热,很快又将脑袋缩回被窝里,死死地捂上了。可没一会又不放心的探出脑袋来瞅瞅,两只爪子抓着被角揉搓,纠结半晌,终于像只大白虫一样蠕动起来,磨磨蹭蹭的挪动到大师兄身边,想要挨着他睡。 却也不敢挨得太近,生怕自己动作太大,扰了师父清梦。只敢小心的探出一只手,抓住了盛朝歌一片薄薄的衣角,好像这样就抓住了勇气,不再惧怕梦里的妖魔鬼怪。 谁料盛朝歌突然伸手,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将人拉到自己身边,顺道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睡吧,我在。” 小少爷傻傻的抬头去看,然而即使挨的这样近,目之所及仍旧是一片阴影,他看不见盛朝歌的表情。黑暗滋生了恐惧,却也助长了胆量,沈安然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促使他掀开被子,扑进盛朝歌怀中,双手抱住了他的腰。 被突然袭击的人僵硬了一瞬,摸索着伸手捏了捏小少爷的脸颊,那人立刻发出小动物一样的哼唧声。大师兄无法,叹着气拉过被子给他盖严了。 “师父……”小少爷闷声道,“你身上好香。” 盛朝歌闻言自己抬手闻了闻,“我在派中的屋子里有熏香,久而久之衣服也有了味道,不过出来这么久,也快要散尽了。” 小少爷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我从未闻过这种味道的熏香,是什么香啊?” “本门自制的香,名唤寒潭,有活血化瘀,静心凝神的功效。” “哦……”小少爷的语气有点失落,“自制的呀……” 大师兄不知他的失落从何而来,却没再接话,只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赶快睡觉。小少爷被拍了很高兴,在黑暗中满足地笑了笑,随即乖乖的闭上眼安静下来,不多时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固执的要趴在大师兄怀里睡,结果没多久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皱着眉毛哼哼着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期间手还抓着大师兄的衣服不放。 被他这样一闹,盛朝歌整晚都不甚安稳,一大早就醒了,从他的爪子里把皱巴巴的衣角拽出来的时候,沈安然还老大不高兴的嘟囔着什么。 等小厮在大堂喝了两碗粥,吃了五个包子,小少爷才揉着眼睛慢吞吞地下楼,期间还颇为困倦的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猛然看见小厮很是惊讶,连瞌睡都消减不少,“小葫芦?!你竟然还知道回来?” 千面郎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又是个多嘴多舌的,沈安然自然知道了那日晚上采花贼只救了小厮一人,本以为这对狗男男又要缠缠绵绵到天涯,谁曾想小厮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担心少爷你,就赶回来了……”小厮有些心虚,虽然知道沈安然不会怪罪采花贼,却还是忍不住想替自家相公解释两句,“那晚他并非故意不去救你,只是情况复杂,还请少爷不要怪罪……” 沈安然无所谓的摆摆手,“没事没事,不是多大的事。先吃饭吧,饿死我了……”他说着就夹起肉包子咬了一口,谁知那包子里汤汁浓厚,放了半晌仍是滚烫的,直接浇在他的舌头上,顿时让他哀鸣一声,甩开筷子捂住了嘴。 大师兄正准备喝粥,见状扒开他的手,皱着眉道,“我看看。” 小少爷张开嘴伸出艳红的舌头,舌尖果然被烫的不轻,颜色都变了,他疼得厉害,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含混道,“师糊……我疼……呜呜呜……” 见他惨兮兮的模样,大师兄眉头拧的更紧,不轻不重的骂了一句,“蠢。”说完却站起身,去客栈后厨讨了一碗井水,秋日的早晨井水凉爽,用来缓解烫伤正合用。 大师兄将碗递过去,“喝一口,含在嘴里别……”咽了两个字还没说完,就听见“咕咚”一声,小少爷把水如数咽进肚中,末了还眨巴着大眼睛,一脸无辜的望着他。 盛朝歌真的想把“蠢”字写在他脑门上。 眼见着师父眼中的嫌弃就要凝成实质,小少爷撅着嘴,委屈巴巴的捧着碗又喝了一口,这回没敢咽下去,嘴巴鼓得像青蛙,还特意凑到师父眼前求检验。 大师兄被他的蠢样逗乐了,心里笑作一团,面上还是一派严肃,皱着眉用手指顶开他的脑门,姿态潇洒的继续喝粥去了。 站在一边的小厮感觉自己有点多余,也对两人突飞猛进的关系咋舌,十分识趣的没说话,又去端了几碟吃食过来。 小少爷鼓着青蛙嘴,眼巴巴的瞧着师父吃的津津有味,他昨晚在梦中实在消耗了太多体力,今早起来又赖了床,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便忍不住咽口水,没咽几次就把嘴里的井水喝光了。回过神来慌忙去喝碗里的井水补充,被大师兄拦住,“先吃饭。空腹喝井水伤肠胃。” 师父的话就是圣旨,小少爷莫敢不从,高高兴兴的饱餐一顿,连舌尖上的灼痛感都忍下了。好在伤得不重,一顿饭的功夫就恢复了七七八八,不多会就能对着师父嘚嘚的说个不停。 盛朝歌见他话痨的毛病又犯了,伸出两指一捏,捏住了他的两瓣红唇,“不是伤到了舌尖,怎么还这么能说?吃完了就回房间休息,把嘴闭上。” “是……”小少爷第一次被人捏住嘴唇,回过神来顿时两颊绯红,然后突然羞答答的捂住脸道,“我就知道师父最关心我了~” 大师兄喝粥的动作一顿,费了老大劲才把嘴里的那一口咽下去。 他吃东西向来磨蹭,小少爷这个烫伤嘴的都吃完了,他那一碗粥还没见底。沈安然谨遵师训,吃完就乖乖回房,一路上神情都很平静,可一进房间就立刻发了羊癫疯一般扑到床上来回打滚,无声的在心中呐喊,“师父摸我的嘴唇了!摸我的嘴唇了!” 他用手指试探着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软软的,湿湿的,吧唧吧唧也没啥味道,可偏偏就觉得师父捏住的地方在发烫,连带着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 小厮因为有话想说,见他上楼便很快跟上去,结果一进门就看见自家少爷毫无形象的满床打滚,头发衣服都乱了,还以为他烫伤的地方疼得厉害,赶紧跑过去询问,“少爷!怎么了?!没事吧?” 沈安然赶紧从床上坐起来,理了理凌乱的衣服,“没事没事……我消消食……” 小厮非常有眼色的没提他满面的红霞,转而提起另一件大事,“小少爷,我们该启程回府了。” ☆、第二十四章 童养媳 沈安然在听见这话的瞬间,只是微微一怔,却并不怎么惊讶,起码没有小厮想象中的惊讶,也没有出现小厮预想中他耍赖撒娇的模样。 他只是掩饰性的抓了抓头发,把本就凌乱的发髻弄的更乱,“不能再等一阵吗?” 小厮走到他面前蹲下,温声哄道,“小少爷,国公爷不是不知道您在哪,只是想让您在外玩一玩,见见世面。若是没有这几天的事,我们最多再呆上几日,如今出了事,我们若再不回程,国公爷怕是会派人来了。” 沈安然没说话,只一把扯开了发髻,让头发披散下来,默不作声的揪着手里的发带。 小厮继续道,“即使这次回去了,过一阵也能再出来的,下一次我们就去盛道长所在的云宫派如何?云宫派就在微州,和苏州距离不远,国公爷一定会同意的。” “可是……师父呢……”小少爷嘟囔道,“我回去了,师父会跟我一起回去吗……” 这个问题小厮可答不上来,也不敢答。盛朝歌是来历世的,以他以往的作风,大概是不愿意和公侯王爵有太过紧密的关系,即使跟着去了苏州,想必也不会久留,而且小少爷喊了他“师父”这么久,他可从未说过“徒弟”一词,想来是根本没有将少爷视作弟子的。 屋内一时陷入死寂,盛朝歌早些时候便上来了,他耳力出众,听见里面主仆二人正在说话,心思一动便站定在门外。 此时故意将步伐踏出声响,不紧不慢的推门进来,佯作一无所知的道,“烫伤可好些了?”见小少爷神色郁郁,奇怪道,“这是怎么了?疼得厉害?” 沈安然这时突然转头看了小厮一眼,后者顿时了然,躬身退了出去,将房间留给二人。盛朝歌踱步到床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我看看舌头。” 小少爷顺着他手上的力道抬头,却没张开嘴,反而握住了他的手,“师父……我,我要回苏州了……” 他脸上的表情很木然,只是眼眶有些微红,显然是对于此事早有预料。盛朝歌发觉他明显比初遇时聪慧了很多,这让他忽然有些好奇这只奶狗完全开窍之后的模样。 然而他心里再好奇,也不会在此时表露出来,故而平静无澜的抽回了手,轻描淡写道,“你在外许久,也该回去了。林王让我护送你回府,这两日便出发吧。” 小少爷闻言猛然色变,目光如炬的仔细观察他的脸色,却发现大师兄的眸中无波无澜,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他们要彻底分别了,这怎么会是小事? 沈安然觉得心口发堵,他用自己都没察觉的炽热目光盯着盛朝歌的眼睛,不愿放过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声音却很小心,有点试探的意思,“那,那我回府以后呢?你去哪里?” 盛朝歌低头看着他,将他的恳切与期待尽收眼底。他的脑子在这一瞬间闪过数不清的念头,纷杂得好似一团乱麻,理智和情感都分裂成无数块,各自叫嚣着。情感上按耐不住亲近的念头,想摸摸他,抱抱他,亲亲他;可理智上却不得不保持距离,不给他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 不是没有设想过这种情形,只是想了再多遍,等到真正面对的一天,也仍旧难以抉择。沈安然不过弱冠,根本就连感情这一窍都没开,他能指望这小子对自己的依恋持续多久?他根本连这种感情是不是爱都不明白。可万一呢,万一他歪打正着,阴差阳错,真的落在自己手里,落一辈子呢? 这是一场不计后果的豪赌,可盛朝歌自认没有这样的底气。 人这一辈子这样短,对他这种人来说,百年只够爱一个人,一旦输了,余生便是永难翻身。 他怎么能不犹豫?怎么能不挣扎? 实在是他太过于自负了,早在最开始察觉不对的时候,就该抽身离开,如今早已错失了急流勇退的机会。 他忽然想起昨夜小少爷提起的熏香,隐约明白了他当时失落的缘由。沈安然大概早就预想到了启程回府之事,他也预想到了两人的分别,或许是被茱萸牵连关进柴房的时候,或许是被千面郎劫走的时候,否则他不会在重逢之时,哭得那般伤心。 小少爷再活泼开朗,再天真无邪,也在日日的相处中,隐约意识到了大师兄的态度,理智上知道师父绝对不会心软留下,内心里却包含着一丝希望,觉得自己值得师父喜欢。 可他还是问了熏香的事,因为知道要分别了,想要留下尽可能多的,与自己密切有关的东西。所以才在小厮提出来时,那般了然。 两个人都不说话,小少爷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待师父的判决,良久,盛朝歌开口道,“我既是历世,自然要行遍大江南北。” 这声音沉稳庄重,凉薄寡情,一如初见。 小少爷甚至恍然觉得,由始至终,这个人都未曾改变分毫,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可他突然福至心灵,想起今早舌尖被烫时,这人的反应。 嘴唇上被触碰过的位置又开始发烫,提醒着他那瞬间心中泛起的滔天巨浪。 心中仿佛瞬间充满了勇气,沈安然猛然站起,连声音都炽热起来,“那我呢?师父你不要我了吗?” 想要,但是不敢。盛朝歌心道。 小少爷似乎不想知道他的答案,很快接着道,“说来也是好笑,我唤了你那么久的师父,你却从未以‘徒弟’相称,想必是从一开始就当是陪我胡闹了,也好,反正我如今也不想同你做什么师徒……” 话音未落他忽然凑近,蜻蜓点水般在大师兄脸上亲了一口,“我要做你的童养媳。” 两人之前挨得很近,盛朝歌面对毫无武功的小奶狗时极少防备,此时竟轻易就让他得手,等到小少爷亲完后退一步,他才勉强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一向严肃板正的脸有些崩裂。 这大胆的行径早已透支了小少爷的无畏,也突破了他一向的底线,亲完之后没等大师兄有什么剧烈反应,他早已像只被煮熟的鸭子,脸上的红晕直烧到脖子,却为了一个答案强撑着站在大师兄面前,手指绞着衣摆紧张得不行,偏还不罢休的加上一句,“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撒泼打滚,天天缠着你!” 明明说着这样的话,他却始终没敢抬头,只不停的乱瞄地面,似乎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盛朝歌混乱如麻的思绪被他柔软的一吻刹那清空,大脑一片空白,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终凭着直觉丹田运气,风驰电掣般——溜了。 沈安然万万没想到他会选择逃避,傻傻的望着敞开的大门,默默地红了眼眶,不多时垂头低声的啜泣起来。 …… 云宫派盛大师兄果然信守承诺,沿途护送沈安然回苏州,只是完全不同他照面,远远的躲着,显然还没能完全消化那日的“童养媳”三字。 按理说小少爷刚及弱冠,就算要给大师兄做媳妇,也算不得童养媳,不过两人相差七岁,阅历智慧也都相差甚远,若真的喜结连理,也能当作养了半个孩子。 不过大师兄显然还没做好养的准备。 池州紧邻着苏州,若是快马加鞭不过四日的功夫,可小少爷磨磨蹭蹭,走了八天还没出池州界内。小厮劝不了他,只好来求大师兄。 小厮做好了他拒绝的准备,谁料盛朝歌无言的看了他半晌,竟点头应下了。他登时喜不自胜,连连谢过后才离开。 早前启程的时候没看见采花贼,大师兄心中微微讶异,却没多想多问。倒是千面郎知道他们要走,不怕死的跟上来,说是要去沈国公府和沈家老大赔个礼。 这个变脸的很八卦,迫不及待地和大师兄分享林王看见简信后五彩缤纷的脸色,然后当天晚上就派人把茱萸抓回了妓馆。其实因为林王妃的劝解,林王本来准备放过那个女人的,谁知大师兄轻飘飘的一封假告状信,将快要熄灭的柴堆重新点燃了,并且还烧得更旺了。 从林王的角度来看很好理解,我媳妇都费口舌为你开解了,我媳妇这么心胸宽广不和你计较了,我媳妇这么善解人意不同你一般见识了,你竟然还敢口出狂言?!看来做人还是要有仇必报,这种人活着简直是浪费我皇兄的国库。 千面郎武功一般,没敢进后院里面瞧,不知道茱萸后来怎么样了。不过说到林王,千面郎突然提到,“说起来,那个采花贼也被林王抓了!就是那个小厮的相公!五瓶合欢露的那个!” 盛朝歌眉尾一挑,有些兴致,“他?” 千面郎头点的像小鸡啄米,见他有点兴趣,恨不得把所有知道的都抖落出来,“就是他,林王派人抓回来的,我看他被铁链锁着关进后院里了,但是不知道有没有受刑。林王觉得受刑之人的惨叫会吓到林王妃,从来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所以在外面根本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林王和他有仇?” “你不知道?”千面郎一听这是能唠嗑的劲头啊,立刻盘腿坐下,一拍手做惊堂木,一副说书人的派头,将其中缘由娓娓道来,“这说来话长啊,想当年……” 盛朝歌状似无意的看了他一眼,千面郎瞬间正经起来,“事情是这样的……” 林王妃玉悠在没有成为王妃之前,是林王跟前的一个小厮,彼时林王对他心中有意,却迟钝的未曾意识到,仍旧流连花丛,放浪不羁。林王表面看上去没有实权,却是武延帝最信任的兄弟,也是当朝唯一的亲王,故而平均每年要经历二十几次的刺杀,有大有小。 而沈安然的小厮,曾经亲身参与过数次,其中有一次的刺杀计划非常成功,不仅击杀了林王府几十名侍卫,还差点让林王身负重伤。林王那时极宠一位美姬,甚至放下身段在刺杀中保护了这位美人,但林王背后的刀子,却是玉悠帮他挡的。 之后的经过太过混乱,已不可考,只知道当时尚未弱冠的矮小少年身负重伤,面容被毁。而安然无恙的林王在回府后,清点伤亡时,才发现近身的小厮不见了踪影,再派人去找时,却为时已晚。 玉悠身上最重的那处剑伤,从右脸颊一路斜劈至左腹,险些将他一斩为二,就是那位小厮的杰作。 这批杀手在接下来数年中纷纷落网,只剩极个别还活着,这小厮因为有些本事,又与采花贼成了亲,想要安定下来,便接受了沈国公的招安,也间接避过了林王那处的杀身之祸。 可林王这些年来未曾消减过杀心,那小厮也非常谨慎,极少离开苏州附近,谁曾想这次竟然一头撞进了林王的网中。林王这次本是带着王妃外出游玩,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自然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采花贼为了护他,用自己做了交换,求林王放小厮一条命。 “林王允了?”盛朝歌一脸不信。 千面郎哼笑一声,“嘴上允了。” 林王手上沾的血太多,他说的话根本不能信,也就采花贼那个傻子,病急乱投医。 大师兄听完之后却不自觉的皱了眉,面色阴沉下来。林王若要动手,定然是在池州境内,可若他们走的太快,林王部署不及,难以得手,所以他才请自己来护送小少爷回去。 林王耳目众多,他那日又为了这小子独闯林王的后院,挟持了林王妃,林王猜出了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想必以小少爷的性格,为了不和自己分开,一定会千方百计的拖延时间,变相的给足林王时间准备。 原来竟是把自己都算计进来,成了这位亲王的棋子。当时只当是林王刻意试探,也是在报复劫持王妃一事,没想到“一语双关”,竟还有其他深意。皇家的人,当真是不能小看,也难怪师父要订下那样的规矩了。 盛朝歌心里冷笑不止,终于掀起了隐隐绰绰的怒气。 ☆、第二十五章 再分别 自那日盛朝歌无言落跑后,沈安然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许久,最后默默地收拾包袱,小厮就站在门外没有走远,见状也是一脸无可奈何,软着声音哄了半天。 启程后盛朝歌躲着他,他也自觉没脸面对师父,小厮买了辆马车,他就整日窝在车里,只是三五不时要闹点幺蛾子,努力增加和师父最后相处的时日。 这一天早上便死活闹着不肯走,非说自己坐马车坐累了,要在客栈里修整几天,然后一个上午都没迈出房门一步。 盛朝歌推开房门的时候,他正坐在桌边专注的雕刻木人,木屑散落一桌。他原以为进来的是小厮,谁知余光一瞥,登时惊慌失措的站起身,又意识到手中还握着木人,赶紧藏到了身后。 原本是有美好意义的木人,如今也变成了他自作多情的象征。 小少爷不敢和大师兄对视,眼神乱飘,结结巴巴道,“师……盛道长,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盛朝歌还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喊自己,颇为不适应,板着脸朝他迈开一步,谁料小少爷受惊般后退,正好绊在椅子上,惊呼一声朝后倒去。 大师兄早知道他行事莽撞冒失,早有预料般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拽进怀里,小少爷没能稳住势头,额头撞在他胸口,好似撞在了石头上,疼的直哼哼。 他哼唧的时候像极了撒娇的小动物,很得大师兄喜欢。此时听了,盛朝歌不禁嘴角微挑,可没等他说点什么,沈安然就七手八脚的从他怀中挣脱开来,退后两步,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低着头没能看见,盛朝歌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多,多谢师……盛道长。” 盛朝歌一步跨过去,不等他避开,就伸手捏住他的脸颊,泄愤似的扯了扯。沈安然被迫抬起头,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脸。 他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竟有些瘦了,眼中的神采黯淡,看来是被打击得不轻。瞧他这可怜模样,大师兄手下的力道越发轻了,末了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脸颊,“没出息。” 小少爷本就委屈,没等到安慰就算了,竟然还被嘲讽,登时眼泪就不要钱似的流出来,“你还说我……你竟然说我,呜呜呜,我那么喜欢你,你不喜欢我就算了,竟然还嘲笑我……你就是欺负我笨,欺负我没本事,我不要喜欢你了,你个坏人……呜哇哇……” 他明明哭得伤心欲绝,大师兄却对着这张略显狼狈的脸心动不已。这傻小子也会说喜欢人了,可惜对大师兄来说,只有喜欢远远不够,要爱他,依赖他,离不开他,非他不可才行,只有这样他才能下定决心将这小子握在手中,握上一辈子。 沈安然大概暂时领会不了这位“伪君子”心中的弯弯绕,他只是发泄般的嚎啕大哭,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水,动作有些直愣,擦的脸上一块白一块红。 大师兄实在看不下去他这么糟蹋自己的脸,强硬地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小少爷挣了挣,纹丝不动,顿时觉得自己被加倍欺负,哭得更加伤心。 他闭着眼,泪水源源不绝的顺着脸颊流下,而让他这么哭的人,正是自己。盛朝歌觉得胸口酸涩胀痛,说不出的复杂滋味。有点高兴能够掌控他的喜怒哀乐,又担心他会不会哭坏了眼睛,想要安慰他以后自有相见之日,实际却连自己也说服不了。 倘若,我也能这般无所顾忌的倾心于一个人就好了。他无声的长叹口气。 既然最终的结果注定是理智为胜,那此时,就让情感占一次上风也是理所应当的。 盛朝歌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说服了自己,决定顺从一次自己的心意。他合起眼帘,将眼中复杂难辨的情绪一并敛去,俯首,在沈安然光洁的的额头上无比轻柔的落下一吻。 “我会写信。” 小少爷的哭声明显一顿,随即缓和不少,他睁开眼,被泪水洗过的杏眼如同雨后山潭,清亮透彻的耀眼,他痴痴的看着大师兄坚硬的下颌,嘟嘟囔囔的说道,“我会等。” 盛朝歌闻言移开唇,睁眼看他,黑眸深不见底,与小少爷简直是两个极端。不开窍的小奶狗吸了吸鼻子,通红着眼眶,“等你的信,等你来。” 这副委曲求全的小媳妇模样招人得紧,大师兄不自觉的吞咽口涎,用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眼。小少爷第一次被他这样温柔暧昧的对待,已经完全不能思考,只知道昂着头看他,却没有其他动作,如此温顺的姿态,让大师兄心里的坏水又难以自抑的翻滚起来。 就这样分开,确实有点亏了,合该留下点印记才是。 大概是苍天有眼,见不得他荼毒无辜少年,没等他干点什么,一只白爪苍鹰扑棱着健壮的翅膀,稳稳的停在了窗棂上。这是云宫派的传信鹰,盛朝歌一面在心里感叹这信来的真不是时候,一面还要保持住面上的严肃表情,以免让这隐隐开窍的小奶狗看出点什么来。 他师父的毛笔字劲瘦,字骨清傲,一展开纸便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冷意:限三日,速归。宗大师的简信一向如此,可大师兄却油然而生一种被师父提着剑戳刺后背的紧张感。 他师父绝对知道他在池州干啥呢,连回去的时间都把握的这么准确,说是段仗义没多嘴多舌他都不信! 从池州到云宫山比到沈国公府还要远一些,然而师父限制的时间比之还要短,这是逼他用轻功日夜不停的赶路啊…… 盛朝歌皱着眉半天没说话,小少爷见他脸色不怎么好看,踟蹰道,“怎么了?” “师门命我速归。”他将纸条递过去,“恐要即刻出发,不能护你回府了。” 师门之命既已传到,他自然耽误不得,护送小少爷回苏州之事便只能作罢。幸而小厮已归,一路照应,想来是没什么大问题。 原以为还能再与师父相处几天的沈安然恍若雷电过身,僵硬地挺立在原地,嘴唇数度张合,却说不出半个字。最终紧紧握住拳头,跳起来伸手搂住大师兄的脖子,对着他的嘴巴印了上去。 有一就有二,第二次亲吻小少爷明显胆大了许多,大师兄的反应也平静不少,他甚至一度抬起手臂想将人搂住,但手停在沈安然腰侧,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双唇相合,小少爷青涩又粗暴的啃了几口,完全不得章法,不过他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胸口剧烈起伏,既是紧张又是痛苦,他埋首在大师兄颈窝,哑着声音道,“说好的,你要写信,我会等。”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盛朝歌抿了抿嘴唇,末了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声音含糊的应了一声。 担心大师兄时间不够,小少爷强打精神想给他收拾包袱,好让他快点出发。一抬手却看见一直握着没放下的木人,顿时捧着眉目不清的半成品木人哭丧了脸,“怎么办……木人,木人还没刻好……你会不会,会不会忘了我的样子啊?”他说着又要哭,大师兄从前也没发现他竟还是个小哭包。 盛朝歌不说话,也不安慰,就那么板着脸,沈安然本就脆弱的小心肝顿时雪上加霜,却强撑着没有如之前一样嚎啕大哭,只紧紧咬着嘴唇,把抽噎都憋回去,不小心气没喘匀,开始打起嗝来,害的大师兄差点笑出来。 他这模样可怜得招人疼,盛朝歌没再故作严肃,伸手摸了摸他的狗头,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木人来,赫然就是盛朝歌自己。 木人刻得精致,连衣服上的花纹都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出自大师兄之手,他却送的坦荡,没见半点不好意思,“先拿这个应急,你的那个可以继续刻,我会去取。” 这便是承诺了相见有期。 沈安然双手接过那个完美的木人,把两个相差极大的木头一起抱进了怀里,眼中含泪的冲大师兄傻笑,又扑进了他怀里,在他的衣服上蹭眼泪。 他若是送这么没诚意又自恋的礼物给他的师弟,两个人一定会打起来;若是送给他师父,一定会被暴揍;若是送给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一定会被狠狠嘲讽。也就小少爷能高高兴兴地收下,还欣喜不已的投怀送抱。 其实想想,他虽承诺了写信,却没说多久写,写几封;他承诺了会去取,却没说何时去,怎么取。这样漏洞百出,占尽便宜的承诺,大概也只有这个小傻瓜会奉为圣旨,守着不知何时会兑现的两句话,巴巴地等上几个月,甚至几年。 又或者他这一去永不复返,小少爷说不定还会等上一辈子。 一辈子啊……盛朝歌无言的注视着沈安然的背影,他正吸着鼻子给自己的包袱里塞进满满当当的吃食,都是他最爱吃的零嘴,是小厮回来之后给他买齐的,此时却毫不犹豫的全部塞给了自己。 这只小奶狗总能轻易的凭借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抓挠他的心,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只是看着这家伙的萌脸,他的胸口就能溢满怜爱之情。 盛朝歌垂下眼帘,下意识地摩挲手指,再等等,再等等,等到我十拿九稳了,等到我胜券在握了,就立刻把他牢牢地抓在手中。 小少爷可不知道身后的师父正在进行怎样的心理斗争,他把大师兄原本干瘪轻飘的包袱塞得几乎要系不上,费了老大劲才打上一个活扣,随后自己也觉得太多,但怕师父接下来几日的伙食不好,舍不得拿下一点来,只能心中祈祷大师兄并不介意负重赶路。 盛朝歌那匹懒洋洋的黑马比他提前上路,因为就算那马跑断腿也绝不可能在三日之内登上云宫山,正好这马极有灵性,不用人骑也找得到路,他索性让这懒马自己回去。 大师兄拎起包袱准备出发,小少爷突然双手捂住脸背过身去,闷声道,“师父慢走,一路顺风。” 盛朝歌看着他的后背,奇怪道,“你不送我?” 那边安静了一会,沈安然轻声道,“我不想看着你离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艾玛,终于开窍了,急死我了…… ☆、第二十六章 师父 宗大师师徒四人所住的云宫后山与前山之间有一道天险,宽约九丈,悬崖下是滔滔江水不绝,几近垂直的石壁上生着绝处逢生的杂树,山涧中云雾缭绕,从崖边往下看,颇有几分峰颠绝境之感。 正在庭院中舞剑的人满头白发,身着一袭雪色镶蓝边的长袍,手执一柄冷光耀耀的长剑,剑势如雷霆,裹挟着密如天网般的杀气,毫不留情的劈裂山风。 宗潮音独创的藏心剑法,其名内敛,剑法却直白坦率,毫不收敛杀气,正如他这个人。他已过不惑之年,面容却还算年轻,弯眉凤目,有着浓浓的书卷气,若是不拿剑,便像极了饱读诗书的文人。 可惜二十年前人生翻覆,一夜间青丝变华发,后又在云宫山顶独居多年,原本温润有余的样貌如今也凝着冰霜,棱角锋利。 盛朝歌日夜兼程的赶回师门,老远就感受到了师父浑身的杀气,不敢打扰,隔着天险规规矩矩的站着。段仗义早就站好位置等着看戏,离他不过十步左右的距离,姿态优雅的倚靠在悬崖边的老树上,津津有味的嗑瓜子。 宗潮音舞完一整套剑法,反手挽了个剑花收势,随后将长剑随意的放在了庭院中的石桌上。盛朝歌这时才运起轻功飞跃天险,稳稳的落在师父面前,躬身行礼。 宗大师没有应声,只冷眼看着他,大师兄等了半晌,顿时心觉不妙,果不其然,只听他师父忽然冷笑一声道,“杀进林王后院,挟持林王妃,当真是好本事。本门派训,你怕是忘光了。” 话音未落,不等大师兄辩解,宗大师突然飞起一脚直接将他踢下悬崖,还顺手夺走了他手中提着的包袱。大师兄尽管下意识地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却碍于理亏没敢和师父动手,只在下落的过程中伸手抓住了石壁上丛生的杂树,准备借力翻回崖上。 熟料头顶传来宗大师凉津津的话音,“滚下去。”与此同时落下的还有段仗义嗑出来的瓜子壳,满满一捧,七零八落的撒了大师兄一头一脸。 大师兄抬头狠狠瞪了正冒出头看热闹的段仗义,轻轻“啧”了一声,到底没敢和师父呛声硬碰,乖乖的松开手,在石壁间来回跳跃,灰溜溜的坠到了崖底。崖下除了江水,两边还有一步宽的石岸,刚好落脚,然后云宫派的大师兄就开始老老实实的,一步一个脚印的攀爬岩壁。 宗大师瞧着是个端方雅正的君子,整治徒弟的手段却五花八门,否则也不至于把三个徒弟都养歪了。这徒手攀岩算是比较基础的,大师兄以前也没被少罚,早就爬出了经验,由此可见师父并没有动怒,只是做个样子。 宗大师将人踢飞后就不再看,径自坐下打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的吃食立刻哗啦一声散落满桌。段仗义趁人之危的撒了一堆瓜子壳,看足了这个黑心鬼的热闹,心满意足的回过头,就看见桌上包装精致的吃食,见状拿起一包肉干就吃,一点也不见外。 “不过三日路途就准备这么些吃食,沈家小幺对朝歌还挺上心的。”他说完故意朝宗大师挤眼睛,意味十足。 宗大师在一堆零嘴里挑挑拣拣,搜罗出几包果干,也吧唧吧唧吃起来,“三个小兔崽子,一个都不省心。” 沈安然准备的肉干嚼劲十足,段仗义吃得非常满意,顺势替小少爷说起情来,“这沈家小幺单纯可爱,配朝歌这黑心鬼正好,只是沈国公府的几位都不太好说话,可能有些麻烦。” 见他想的这么远,宗大师眉梢一挑,“听你这么说,是想把那沈家的小子定下来?” 段仗义微微一笑,十足的狗头军师派头,“既然遇到好的了,就不要错过嘛。” 宗大师冷冷一哼,将他手里的肉干夺走,“我看你是相中了沈家的镖局和大把的金银吧!” “将军怎么这么说我,我是这样的人嘛。”段仗义一脸严肃的将肉干抢回来,“我是在为云宫派的长远发展考虑。再说了,马上要攻打魔教了,又是一大笔花销,可得精打细算才行。将军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他说着说着又扯到云宫派最近的账务上,宗大师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又改变话题说起魔教的八卦,不一会就提到了宗大师三徒弟的八卦,两个人一边扯皮一边吃,没一会一桌的零嘴就被消灭了大半。 两人说了一炷香的功夫,盛朝歌就利落的爬上了崖顶,可刚刚冒出一颗头,就被提前察觉的宗大师隔空一掌又打了下去。大师兄落回崖底,看着湍急的河水撇嘴,忽然意识到,师父限他三日回山,可能就是为了挤出时间来折腾他,折腾够了再让他去干正事,两不耽误。 而且师父也不是没动怒,更不是做样子,只是换了个更持久的方法惩戒他罢了。 他所料不错,等他第二十六次攀上崖顶,宗大师才看在那一包袱的吃食上勉强饶过他。盛朝歌看着石桌上只剩不到原先五分之一的零嘴,垮着脸冷冷道,“这些都是傻小子给我准备的。” 他刻意加重了“我”这个字,想来是对这两位长辈不问自取的厚脸皮行为颇为不忿。云宫派的衣食住行都很不错,在众多门派里也算是顶好的了,只是段仗义是个小气鬼,每一块铜板都要精打细算,所以派中除了一日三餐外,没有额外的零嘴。 而且沈安然给他装上的这些吃食,自然是按沈国公府的生活水平准备的,而沈国公府的水平基本等同于皇宫里的水平,一般人根本吃不着,所以段仗义才说沈家小幺如此大方。 盛朝歌的脸色反常的难看,他受了罚还丢了吃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要不是打不过自己师父,这时候肯定扑上去互殴了。 吃光了所有果干糕点的宗大师悠悠地喝茶,末了抬眼不轻不重的扫他一眼,“我劝你离沈家小子远些,沈国公府可不好对付。” 师父心如明镜,盛朝歌也懒得遮掩,“我若真想要他,这天下无人能阻我。师父,你也不例外。” 宗潮音的三个徒弟向来喜欢以下犯上,宗大师性格独特,并不觉得被冒犯,反而很受用。此时听了大徒弟的狂妄之言,只抿着嘴哼笑一声,低声道,“我此生栽在一个情字上,没想到养出的三个徒弟倒个个都是情种。” 大师兄何其敏锐,登时从师父的话里嗅出了两个师弟的八卦之气,肚子里的坏水忍不住翻滚起来,不过还是虚情假意的恭维道,“都是师父教的好。” 宗大师最不耐听这些违心话,当即送给他一记白眼,“沈家镖局的眼线遍布各地,不逊于云宫派,想必沈国公府眼下已将你的身份打听清楚了,山外有山,有外有人,不要太狂妄了,否则林王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林王早些年也以为自己手眼通天,结果呢,若不是那玉姓少年命大,他怕是这辈子只能孤独终老了。可就算这样,那少年小小年纪就伤了根本,以后定然不长久。你三师弟也是顶好的例子,你看他现在仗着剑法高绝任性不羁,等着吧,就他的性子,有他后悔的时候!” 宗潮音也曾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只可惜终究敌不过世事,敌不过人心,一朝情人反目,恩断义绝,他拖着一身伤痕遁入江湖,舍弃了姓名,舍弃了身份,舍弃了所有的过往。 故而他自认没有立场教导徒弟的感情,从不对他们的生活指手画脚。可三个徒弟日日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知道这世间“情”这一字最为伤人,连武功独步天下的师父都不能幸免于难,便也学着他,锁上了柔软的心房,不给别人伤害自己的机会。 刚开始的时候,宗大师自己都未能从伤痛中走出,更遑论注意到徒弟们的变化,待他意识到问题,三个徒弟早已成年戴冠,心中防备已成,不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劝解的了。 今日这一番话他曾在三徒弟入世之前说过,可惜并无用处,那小兔崽子仍然我行我素。今日他又在大徒弟面前说起,实在是不愿他们踏上自己的老路。 少年人做事,应该更加坚强一些,果断一些,不畏前路艰难,不畏伤痕累累,但求日后忆起时仍满心坚定,不后悔当时的抉择。 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盛朝歌也愣了愣,眼神闪烁不定,最终垂下眼帘,不敢再直视师父的眼睛,慢慢说道,“徒弟谨记。” 劝说无果,宗大师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似乎是预料之中。感情上的事,旁人说的再多也是枉然,非要自己亲身尝试一遍,才算是透彻心扉。 宗大师不愿再纠结于这个话题,寻了个由头打发他,“段仗义走的时候藏了不少吃食在怀里,你若能要回来便去要吧。” 大师兄满腔愤懑终于找到了出处。他打不过宗大师,难道还打不过段仗义吗? 宗大师今天惩罚了孽徒,还吃了一顿满意的点心,心情大好,没有多留盛朝歌的打算,挥挥手让他自去了。大师兄得了空,转头就把段仗义从丹房里滴溜出来,揪着他的衣领摇晃,“东西呢?给我交出来,全部!” 段仗义被摇的头晕目眩,勉强挤出一丝清明道,“若改日沈家小幺嫁进云宫派,我的独门秘药,你不要了?” 大师兄:“……啧。” 段仗义啃着肉干望着他忿忿离去的背影,道貌岸然的笑起来,“我就说有戏。哎呀,也不知道沈国公府会给多少陪嫁,够不够派里三年的支出啊……” ☆、第二十七章 分开的第一天,想他 事有对错,道有正邪。 武林正道欣欣向荣的这些年,魔教也从先帝的打压下渐渐恢复过来,近几年世道宽松,魔教的心也蠢蠢欲动,最近几个月行事愈发张狂,接连偷袭了好几个门派,其中更有五府之一的封刀帮,令正道人士颇有一些损失。 故而武林正派决定对魔教进行一次试探战,一方面是打击魔教的野心,另一方面是探探魔教的底,为以后不可避免的正邪之战打下良好的基础。 云宫派作为名门大派,自然要身为表率,只是这次的试探算不得大战,各派大概也不愿轻易露出底牌,用来锻炼小辈更加妥当。但辈分太小又显得不够重视,思来想去只有盛朝歌的身份最合适。况且他无忧掌大成后,在武林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高手,便是此战对上魔教教主,想来也能全身而退。 魔教总坛位处渝州,盛朝歌带着云宫派十二位年轻弟子早早出发,不紧不慢的赶路,到达渝州的时间刚刚好。 会在此处遇见什么人他基本都心中有数,只是他万万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茱萸。 这个面容刻薄的紫衣女人竟然能从林王手中二次脱身,这实在出乎了盛朝歌的预料。他不禁怀疑起林王对林王妃的真心来,若真的视那少年如命,断不该这般心慈手软。 许久不见,茱萸的面相越发可怖,起码比大师兄初次见到她时难看的多。她眉头紧蹙着,没有一刻松开,印堂处凝集着阴郁之色,整张脸都黑沉着,不见丝毫光彩,那双眼睛更是死气沉沉,活像只女鬼。 她的状态很差,但自尊心不允许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失态,她仍旧高昂着头颅,挺胸阔步,竭尽全力的保持住袖水坊的高傲。 对于大师兄恶意陷害她的事,这个女人定然是不知情的,林王本有意提上一句,使二人结仇,可转念一想他背后的云宫派,最终还是没去触他皇兄的霉头。 渝州没有正道门派,从各地汇聚而来的众多武林人士便将临时据点安排在一座小山庄中,几大门派的代表在中堂厅中开了一场简短的议会,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主位空悬,各门各派的代表非常默契的分成两列依次坐在下首,盛朝歌身后站着独自赶来的两位师弟。样貌清丽,眼下一点美人痣的是他二师弟;神态疏狂,站没站相的是他三师弟。 他们三个是云宫派年轻一代的顶尖人物,同样也是武林中年轻一辈的个中翘楚,杀鸡焉用宰牛刀,也不知道宗大师是怎么想的,竟然给三个徒弟都送了信。 不少门派看见他们三人站在一起时还露出了惊骇的眼神,忍不住低声讨论云宫派此举为何意。 不过他两个师弟明显各有心事,对这一战跃跃欲试,瞧那急切的样子,盛朝歌几乎要以为那魔教里藏着他们的相好……他忽然想起师父之前说起的“情种”一事,这一思量,说不定还真的如他所想。 心里琢磨着两个师弟的八卦,面上却静如止水,大师兄全程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能感觉到茱萸不断扫过的视线,却没有半分想要探究的心思。倒是他三师弟散会后用胳臂肘捣了他一下,不怀好意的笑道,“这袖水坊的紫衣女人可不是什么善类,大师兄好手段。” 盛朝歌懒得同他扯,抬脚踹他小腿,被巧妙的避过,也没追着他打,径自回屋了。一推开房门,就看见一位锦衣少年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边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油光。 他生着一张可爱的圆脸,还有一双会说话的杏眼,头上束着玉冠,手里逮着鸡腿,正是不久前才分别的沈家小少爷,沈安然。 盛朝歌:“……” 他的怔愣只在眨眼间,但眼神中骤然升腾而起的惊诧,意外和欣喜却暴露了他的心思。好在除了不远处的沈安然,四下无人,没人能察觉他波澜起伏的心海。 那边正啃着鸡腿的沈安然见他回来,热情的打了声招呼,嘴里咬着肉,含混不清的道,“回来啦!” 声音与他印象中别无二致,但盛朝歌眸中的热度却瞬间凉了下来,他转身关紧房门,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把撕下了“沈安然”的脸,“你怎么来了?” 他话音未落复又看去,就见那人顶着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盛朝歌:“……”好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千面郎一看他的脸色,就乖觉的撕了这张大师兄的□□,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露出一张十分陌生的路人脸,撇着眉毛朝盛朝歌伸手道,“面具,还我呗……” 大师兄捏着面具的手往身后一背,一脸正气的说道,“没收了。” 千面郎:“……”若不是知道你的真面目我差点就信了。 他悻悻收回手,继续卖力的啃手中的鸡腿,顺便回答了大师兄之前的问题,“来看热闹呗。” 盛朝歌正想知道茱萸的事,眼前就出现了千面郎,真是刚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千面郎的八卦能力是有目共睹的,盛朝歌也不跟他迂回,开门见山道,“茱萸怎么会来?” 不提还好,一提千面郎就来气,盛朝歌离开池州之前给他一封信,让他送到林王妃手中。他当然是极力拒绝,林王府最精英的暗卫日夜守在林王妃附近,连只蚊子都飞不过去,何况他这么个大活人。 但是盛朝歌这个伪君子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打听好林王妃出门散步的时间,拿着信正大光明的从正门进,若是被侍卫拦住,就扯着嗓子大喊,定能把林王妃引来,将此信交到他手上。 这法子简单粗暴,没什么弯弯绕,但事实证明,傻人有傻福。千面郎当真见到了林王妃,还亲手交了信,但前提是他扛着无数侍卫们的穷追猛打。那群侍卫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那架势恨不得活剥了他,他一句话没喊完就被打的差点呕出血来。 他若是知道这是盛朝歌只身闯进林王后院,一人横扫林王府无数侍卫留下的后遗症,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等他终于见到林王妃的时候,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要不是林王妃大义,将他接进后院疗养,还用了许多宫中的好药,怕是他现在还只能瘫在床上痛斥盛朝歌无耻。 大师兄闻言不解道,“茱萸和这件事有什么联系?” 千面郎狠狠咬了一口鸡腿,“关系大了。林王妃看完你的信,转身就找林王去了。巧了,林王那时正在折腾采花贼呢,被林王妃撞了个正着,采花贼和茱萸没关在一起,但离得很近,林王妃顺势又找到了被关押的茱萸。林王收拾这二人的事,他一点都不知道,当即便闹了起来。林王哄着他回房解释,第二天采花贼就被放了,结果没多久袖水坊坊主找了过来,茱萸也就被放了。” 林王妃收到的那封信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只是以旁观者的口吻,对采花贼为小厮的付出感叹一番,希望林王妃能劝林王履行诺言,不再对小厮出手,一命换一命足矣。 在盛朝歌的估计中,林王对自己心狠手辣的一面讳莫如深,是万万不敢在林王妃面前提起的,而在千面郎的叙述中,这位林王妃非常独立,就算要报仇,也绝不假他人之手,更不会随意牵连旁人。所以林王妃接到信后定然是惊怒交加,一定不会让林王企图诛杀小厮和采花贼的计划实现。 只要能给林王添堵,盛朝歌就很高兴。只是又让茱萸侥幸逃脱,心中这口恶气难平。一想到她用那般恶毒的话语针对沈安然,大师兄就不想让她好过。 “没想到林王竟然会给袖水坊主的面子,这女人还真是命大。”盛朝歌神情严肃,说出的话却是十成十的嘲讽,他一抖衣摆坐下,取了一只茶杯喝水。 “林王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会给她一个小小帮派头头的面子?你也太看不起林王了。”千面郎笑道,“林王只是为了哄他的王妃,不愿那些女子在后院晃荡,才勉强给了茱萸一条生路。再说了,你怎知那林王没有后手?” 盛朝歌顿时有了兴趣,“后手?” 千面郎立刻猥琐的笑起来,朝他挤眉弄眼,“你忘了林王后院在哪了?妓馆里的东西可多了去了,没把握将茱萸捏在手心里,林王肯放人?” “那采花贼?” “采花贼是林王妃盯着放的,连我都是林王妃亲自派人送出来的,就是怕林王做什么小动作。” 盛朝歌却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直觉林王不是这么心胸宽广的人,不会因为林王妃的几句话,就放过心心念念了多年的仇人。 况且,他这么拼命的处理当年刺杀的人,还是因为心中愧疚难安,想以此略微弥补对爱人的亏欠。毕竟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他而起,若他当年更早地直面内心,将爱人置于羽翼下保护好,便不会有那之后的许多事。 千面郎没有他想的多,他离开池州前,沈安然一行已经行至池州与苏州的交界,一直平安无事,他便没有继续跟着,转头来了渝州。他跟到渝州一来是为了看茱萸的笑话,他想知道林王到底对她用了什么手段,二来是为了看正邪之战的热闹,他对魔教接触不多,早就有了浓厚的好奇心,毕竟这可是人生难得的经历。 接下来的日子在盛朝歌看来平淡无奇,他的两个师弟整天不见人影,说不是来会相好的他都不信。魔教的人水平一般,入化坛一战,放眼望去除了魔教教主有一战之力,其他人都乏善可陈。而魔教教主的武功是靠吸取他人功力进步的邪功,底子不牢,在大师兄眼中不过是一座用棉絮搭建地基的高塔,随时可能倾塌,不足为虑。 只是未曾遇见那位有名的魔教右护法,也没看见魔教几位武功不凡的长老,特别是传说能和宗潮音比肩的魔教大长老,让盛朝歌颇为可惜。 本以为要这么拖拖拉拉打上几日意思一下,谁曾想他的三师弟“冲冠一怒为红颜”,带着几个人潜入魔教大后方,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一举捣毁了魔教的炼丹房,得到消息的魔教教主甚至没工夫和他再过上两招,急匆匆的跑了回去。 他并不相信他这位向来乖觉自我的师弟会有这么高的觉悟,能为了武林正道冲锋陷阵。果不其然,这小子回来以后时而春风化雨,时而狂风呼啸,面上神情变化之多堪比千面郎,让他笃定这小子果真坠入情网,挣脱不得。 盛朝歌正在苦恼写信一事,他三师弟也不知从哪听来了关于自己的传闻,竟也对沈安然有了几分了解,让大师兄对这俗世之人的碎嘴大为恼火,师兄弟二人一言不合就打了一架。 大师兄的掌法依托于深厚的内功,三师弟的剑法精妙,对于内功的领悟却落了下乘,两个人旗鼓相当,胜负各半,闲来无事便打上一架泻火,倒也没什么妨碍。 ☆、第二十八章 无心之人 一封短短百字的信,盛朝歌删删改改七日有余才终于完成,原本准备此间事了便去苏州一趟,谁料三师弟无意中说起,他才想起下个月的武林大会,只好默默地揉了一张快要完成的信,重新写起。 这次对魔教的试探战大获全胜,云宫派无一伤亡,年轻的小辈们初次经历正邪之战便是大获全胜,难免控制不住欣喜之情,说说笑笑的踏上了回山之路。 入化坛一战结束后,二师弟突然冒出来,说了句他不回去,就利落的离开了,盛朝歌到现在都没搞明白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千面郎每日对茱萸严盯死守,却始终没有发现林王的后手,不死心的跟着袖水坊的队伍回池州了。 跟着他一起回山的三师弟在路上大醉了一场,拉着盛朝歌说了许多话,他步伐凌乱,前言不搭后语,但大师兄看见他的眼神非常清醒,那并不是一个醉鬼该有的眼神。 他们师兄弟三人在性格上千差万别,但在感情上却深受宗大师影响,都谨慎而固执,强势而专情,一定要有十足的把握,才敢迈出最后的一步。说的好听是自尊自爱,说的难听就是胆怯自私,生怕自己受到伤害,为此不惜伤害别人。 盛朝歌拜入宗大师门下的时候,云宫派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门派,他也不过是个小不点。当年的宗大师只有二十出头,已是一头白发,眉眼尚且温润清秀,他那时身体不好,时不时就会卧病在床,但武功已经相当不俗,在当年的小不点眼中,师父就是这世上最强的人。 直到有一天,段仗义亲自送来一封红泥封口的信。宗大师一脸平静的打开,却很快面色煞白,情绪起伏之下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小不点藏在窗沿下,亲眼看见顶天立地的师父抓着那张薄薄的纸,眼泪一滴滴的砸进地上的血泊中。 段仗义手忙脚乱地扶住他,哽咽道,“将军,忘了吧!忘了吧!都结束了,事已至此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宗潮音猛地抬头,一把揪住段仗义的领子,额角青筋暴起,目眦欲裂,嘴边满是殷红的血迹,他嘶哑着声音吼道,“怎么放下?!我的年华,我的忠义,我的爱情,全部!全部!你让我怎么放下?!啊?!” 一向嘻嘻哈哈的段仗义也猛然失控,一把挥开宗潮音的手,厉声斥道,“可不放下又能怎么样?!你还以为他会舍弃万里山河,跑来与你践行当初的诺言吗?!醒醒吧!你想守着这个虚假的梦境活到什么时候!” 他说着一把夺过宗大师手中的信纸,展开放到他眼前,强迫他面对现实,“你看看!看看!不光是芙皇后有孕!后宫还有四五个女人都有了!你呢?!你身上的毒清干净了吗!你还想这样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宗潮音面色苍白的几近透明,唯独嘴边的血迹红的刺眼,他本在流泪,听完段仗义的话后却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自欺欺人……哈哈哈……自欺欺人!” 师父大病了一场。 短短十来天就形销骨立,向来挺直的脊背弯曲成路边垂死的老树,不见丝毫活气。然而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段仗义一度以为宗潮音会想不开寻死,可他最终还是熬过来了。只是再不见曾经少年,不见往昔的飞扬快意。 宗大师在武学上傲视群雄,在情感上却一败涂地。这让师兄弟三人心中认识到一个事实,再强大的人,也承受不起至亲之人的背叛。 三师弟抱着酒坛子,胡乱的说着他心上人的好,说他容貌之美世间难寻,偏偏被养的单纯天真,容易害羞脸红,在感情一事上情窦初开,青涩得可爱,真真是个只应天上有的人物。 盛朝歌明知他是心中有事,借酒装疯,却不搭他的话茬。他这个三师弟瞧着是个潇潇洒洒,落拓不羁的剑客,其实内心里还是个孩子,欠收拾,欠管教,非要栽个大跟头,才能真的长大。 大师兄坐在他对面,不紧不慢的喝着酒,三师弟说了一阵没听见回应,倒也不在意,低低的念道,“他是个极干净的人,不像我,早就脏了……” “是不是自以为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却没想到如今真的有人捞你上岸?”盛朝歌眼神讽刺,语气却不尖锐,平铺直叙道,“师父说他早就劝过你,可惜你一意孤行,还放言要睡遍大平朝所有的花魁,我还以为你这把双刃剑是回不了鞘了,原来是等着人来渡你。” “既然喜欢,就好好把握,别辜负人家。” 熟料三师弟听见这句话后突然暴起,一把摔了酒坛,醇厚的琼浆飞溅四处,淌了一地,“谁说我喜欢他?!我只是觉得他好玩,又有一副顶好的皮相,逗逗他罢了!我秦砚之要的是遍布天下的红颜知己,谁要他一个娘里娘气的男人?!” 这番话说出来,倒是真像个烂醉之人。 盛朝歌闻言勃然色变,下意识的扬手就要给他一掌,却生生忍住了,冷眼盯着他道,“你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的?” 其实不用大师兄开口,他脱口而出这些恶毒言辞的瞬间,心里便后悔了。他死死的盯着地上流淌的酒浆,艰难的喘了两口气,声音平复了,仍旧难看的脸色却出卖了他,“是我喝多了,还望大师兄勿怪。” 盛朝歌被他这一番话激出了火气,也没心情继续喝酒,扔开手里的酒杯,哼笑道,“师弟骂的又不是我,同我道什么歉。只是可惜了那个好孩子,剖了一颗真心来待你,却不曾想竟被你这般鄙薄。” 三师弟闻言脸色霎时一白,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只听大师兄接着道,“师父耳目通天,你这一番话想来很快就能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和师父交代吧。” 有什么可交代的,若是被宗大师知道他竟然教出这么一个玩弄别人真心的人渣,绝对二话不说先打折他的三条腿,重新教导他如何做一个人。 尽管三师弟这些话不过是违心之言,不过大抵还是逃不过师父的一顿好打。嘴硬心软可以,言不由衷也可以,但是万万不该用言语贬低别人的真心。语言是有力量的,一旦使用不当,就会伤人。 盛朝歌虽然嘴巴毒,但让他用恶劣的言辞肆意辱没沈安然,他是绝对做不到的。平时小打小闹说点噎人的话无伤大雅,但他时刻把握着分寸。 大师兄甩手离开了,三师弟仰头看着黑夜里的繁星,突然狠狠甩了自己两个嘴巴,发出清脆的声响,听着毫不留情,是下了真力气。 之后的路程非常平静,年轻一辈的热情渐渐消退,三师弟也格外的安分守己,一行人顺利的回山复命。师兄弟二人一进后山,就看见宗大师正端坐在庭院的石桌旁喝茶。滚烫的茶水翻涌着薄薄的热气,却没能软化宗大师的神情。 两人恭敬地上前行礼,宗大师连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下去。” 三师弟一头雾水,奇怪的看着师父不知道他此言何意,盛朝歌却利落的转身走到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三师弟看着大师兄消失在崖边的衣角,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大难临头。 果然,大师兄跳下去后,宗大师终于掀起眼皮瞧了徒弟一眼。这一眼冰冷无情,不包含一丝温度,瞬间让三师弟浑身发冷,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而下一刻,扑天盖地的杀气迎面而来,他被激出杀意,下意识地拔剑出鞘,却在半途就被宗大师一掌打回。 这一掌不留情面,蕴含着宗潮音几十年修成的深厚内功,只轻轻一抬手,就将徒弟的剑连带着剑鞘一起打飞。 大师兄正站在崖下准备攀爬,突然一个黑漆漆的物件从天而落,“噗通”一声落入奔腾的江水中。盛朝歌凭借惊人的眼力瞬间辨别出那是三师弟的无名剑。 看来崖上正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还是不要上去凑热闹的好,大师兄果断选择了一条最难攀爬的路线,开始磨磨蹭蹭的往上爬,并没有那个好心把剑拾回。 被打飞佩剑的三师弟低头不语,若是寻常的徒弟,此刻早该跪下认错了,可他偏偏顶着巨大的压力站得笔直。宗大师薄唇微启,声音里带着冰冷的笑意,“随我进来。” 盛朝歌非常自觉的爬上来跳下去,爬上来跳下去,直爬了两个时辰,才听见师父的传音。宗大师的声音被内力凝成一线,稳稳的落在大师兄耳边,没有一丝一毫的失真,仿佛真人就在眼前。 大师兄稍稍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才轻轻推开了静室的门,登时被屋内浓厚的血腥气惊得愣住。只见四面灰白的墙壁上满是飞溅的鲜血,有些血迹甚至溅到了屋顶上,殷红的血液未曾凝固,仍在往下流淌。 而在这间可怖的屋子中央,三师弟浑身是血的趴在地上,一身银衣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身下渐渐氤氲出血泊,整个人狼狈的要命,却还半睁着眼,死活不肯晕过去。 而宗大师离他只有三步的距离,正盘腿坐在玉榻上,一身白衣滴血未沾,呼吸平稳,面容沉静,飘然出尘,就像开在血池里的一朵白色莲花,干净的可怕。 上一次看见三师弟被师父打成这样,还是三师弟儿时擅闯了宗大师的书房。师父平时虽然对三个徒弟一视同仁,可心里还是最为看重这个小师弟,视他如亲子。可也因此,教训起来尤为严厉,早些年三师弟放浪形骸,师父相信他的品性,故而只是嘴上劝劝,等着他开窍。没想到当时的信任如今酿成了大祸,三师弟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故意玩弄人家的真心,这触及了宗大师的底线。 宗潮音身负情殇,此生最恨多情寡义之人。 没想到他痴情一生,最后竟养出个无情的徒弟。宗大师此时的面如止水,恐怕是伤心后悔至极,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了。 盛朝歌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行礼,宗大师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三个兔崽子里,你虽城府最深,却最懂得把握分寸,不要让我失望。否则,为师只能……清理门户了。” “徒儿明白,师父放心。”大师兄心中波涛汹涌,也不知道三师弟同师父说了什么,竟将师父刺激至此,连清理门户四个字都说出来了。 “把他扔到崖下,面壁思过。”宗大师又想起什么,“他的剑呢?” 盛朝歌老实道,“落进了江水中,没有师父的命令,徒儿不敢擅自捡回。” 宗大师垂头看着地上半死不活的徒弟,眼中没掀起一丝怜惜,“丢了就丢了,无名之剑,无心之人,留着也是多余。” ☆、第二十九章 段仗义 处分了三师弟后,宗大师就闭关了。盛朝歌觉得他师父不是去闭关修行,而是反思自己的教育问题去了。 武林大会在即,后山却只剩下他一个能掌事的,一时脱不开身,苏州之行只能一拖再拖。之前那封信想来也该到沈安然手中了,以那小子的性格,一定会回信,盛朝歌写信苦手,不准备继续为难自己,只等着收到回信,再结合小少爷所写的内容回信便可。 盛朝歌之前两次受罚攀爬的崖壁上有两处天然石洞,不深,洞口狭窄但内里宽敞,外部树木虚掩隐去了崖上的声响,耳边只闻江水滔滔,正适合闭关打坐,面壁思过。其中一个是专门为从小就调皮捣蛋的三师弟准备的,另一个一般是他和二师弟轮流用。 宗大师虽然关了三师弟禁闭,但盛朝歌不能不管。他起先以为这小子只是皮外伤,谁知道一试脉发现伤势极重,师父竟是下了死手。他医术一般,只能找来段仗义帮忙,然而段仗义就是万恶之源,师父知道的,他都知道,师父不知道的,他也都知道。 所以段仗义一进石洞,看见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三师弟就乐了,还很不地道的笑出声来,“平时瞧着机灵,怎么这次这么蠢,你师父的逆鳞你也敢戳?你的那些事我还是挑着说的,若是都告诉了师兄,我恐怕只能来替你收尸了。” 他说着又不自觉的发散了思维,“啧,若是收尸这棺材和葬礼是少不了的,不知道又要花去多少银两。虽然你是受罚,但怎么说也是师兄的亲传弟子,办的简陋了恐说不过去呀……” 他说着就伸手给三师弟把了脉,顿时安心道,“还好还好,暂时死不了,这笔钱暂时省了。你们是不知道,这派里每天的花销如流水,能省一点是一点……哎,要是云宫派也有一两个像沈家三公子或四公子一样能赚钱的人物就好了……” 盛朝歌要是还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深意,那这副黑心肝也就白长了,但他偏不搭话,也不着急,站在段仗义身边,两个人一起围观三师弟的惨状。可怜的三师弟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因为意志力强大,一直保持着清醒,就和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段仗义见他不吱声,又长吁短叹一番,随后慢吞吞的摸出一颗丹药来,帮三师弟吊住命,免得他死了,“这一颗药炼制花费的名贵药材可不少呢,砚之啊,这钱就从你的月例里扣啦~” 盛朝歌看着,一本正经地道,“你干脆帮他把内伤治好,留着外伤就行,不然我须得时常来看,怪麻烦的。” 三师弟:“……”这怕不是个假师兄。 段仗义摇摇头,也非常正经的回答道,“不行不行,若是被师兄知道了,我要被打的。没事没事,我把这瓶药留下,他觉得自己不行了就磕一颗,死不了的。” 这个八卦大王虽然武功一般,但是医术是云宫派顶好的,他说死不了就一定死不了,盛朝歌想了想道,“那好吧。”然后拿过药瓶,贴心地放在了三师弟满是血污的脸颊旁边。 三师弟:“……”你们怕不是魔教派来的奸细。 大师兄顺便放下一筒清水和一碗白粥,就算大功告成,和三师弟道了别就要离开。段仗义临走前还故意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他脸上的伤口,不轻不重,但足够作为提醒,“年轻人,张扬任性点没什么,但是别拿自己和别人的感情开玩笑……要遭雷劈的。” 他神情似笑非笑,是他一贯的样子,但是没人会把他的话当成玩笑。三师弟垂下眼帘,他张开嘴,声音低沉却不破碎,“过些日子会有一封信寄给我,到时还劳驾师叔亲自送过来。” 段仗义愣了愣,不易察觉的皱了眉,低头俯视他。三师弟却不肯再多说,段仗义眼中终于泄出怒其不争恨之情,也懒得追问,只应了一声,背着手出去了。 段仗义说不给治,那就是真的不给治,他留下的那瓶丹药对三师弟的内伤效果微弱,好在宗大师给他留了一线生机,没有致他于死地,他在石洞中磋磨了十多天,终于勉强能动了。盛朝歌一日三次给他送饭,体谅他身体不佳,送的都是好消化的素粥,偶尔带点肉沫。 虽然之前嘴上抱怨了一番,但真的做起来却不见他厌烦,前几日还带着清水和帕子来给他简单擦拭了血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他蹲在地上饶有耐心的给他擦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三师弟倒是能忍,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那些正在流血的伤口不是他的一般。不多时却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大师兄,这几日可有飞鹰传信入后山?” 盛朝歌眼睛都不抬,淡淡道,“好像是有一封,昨天晚上到的,被段仗义截下了。” 三师弟原本死气沉沉的脸色顿时鲜活起来,急切的抓住大师兄的手腕,“截下了?他可说何时给我送来?” 盛朝歌动了动手腕,发现这小子虽然重伤,力气却不小,死死地钳着他,便用上真力气挣开了他,“我看他这次对你动了气,想来不会轻易揭过,那封信断不会轻松送进你手里,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三师弟的神色不可避免的黯淡下去,喃喃道,“师兄说的对,他定要替师父出口恶气的。” “你到底说了什么?竟将师父刺激至此?” 三师弟抿着嘴不搭话,转而问道,“大师兄,你对那位沈姓的小公子,如何想的?”没等盛朝歌回答,他又自答道,“大师兄同我不同,定是认真的。”他说完就恢复了原先半死不活的模样,任大师兄如何问,都不再说话了。 他到底是从小习武,又被宗大师喂过好些名贵药材,身体底子好,这般伤势也能凭借自身稍稍恢复些,加上他对那封信日夜期盼,求生的意念强烈,故而段仗义按照约定来送信的时候,还小小的惊讶道,“几日不见,师侄气色好多了嘛!看来我那一瓶上好的吊命丸效果不错啊,可以吩咐丹坊放心制作了。” 三师弟:“……”合着你拿我试药呢! 随后段仗义毫无师叔侄情义的继续打趣他一番,最后才在他愤怒的眼神中从袖子里掏出信件,抬手要递给他,三师弟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然而他站在那里分毫未动,连腰都没弯,手里捏着信,只是保持着要递给他的动作,却没跨出半步。三师弟抬头看他,就见这人还是那张笑眯眯的脸,看不出一点故意惩治他的意思,举手投足间却满是恶意。 想来是之前当着盛朝歌的面不好发作,怕毁了自己伟岸的形象,今日便避开旁人,肆无忌惮的教这位师侄做人的道理。 三师弟这时候仍是重伤未愈,仅能勉强靠着石壁瘫坐,却是站都站不起来。饶是如此,为了那封不知从何处来,何人寄的信,他卸去力气趴在地上,一点一点艰难的朝段仗义挪动过来。 “你潇洒恣意二十多年,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屈辱狼狈过吧?”段仗义笑着,仔细打量手里的这封信,“那都是因为师兄将你放在羽翼下护着。可你呢?你明知他心里恨极了薄情之人,却还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是个好皮相的玩物,有什么要紧?你自己说说,到底要不要紧?” 他模仿着三师弟当时语气,正在地上拼命爬过来的人闻言动作一滞,段仗义却恶狠狠的道,“要是依我,你早就死了。” 三师弟重新爬动起来,直爬到段仗义面前,仰着头朝他伸手,他手上还有被宗潮音打出的伤痕,皮肉外翻,血肉模糊,很是凄惨,他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用这样伤痕累累的身体爬动,原本结痂的伤口被这般一折腾,又撕扯开来,在光滑的石地上留下模糊的血痕。 “信,给我。” 若此时这般谆谆恳求的换成云宫派的仇人,段仗义一定将信展开放在他眼前,然后当着他的面撕碎。可偏偏眼前的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兔崽子,其实早在三师弟快要入世前,段仗义就对他的心性有些不安,他入世后整日流连于妓馆,段仗义看着收到的情报非常挣扎,最后只挑了不那么过火的一部分讲给宗大师听。 可他最担心的问题到底还是发生了。宗大师的三个徒弟虽说在感情上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师父的影响,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思,可三个人表露出的状态大相径庭。 盛朝歌洁身自好,二十七年了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遇见喜欢的人一味试探,退缩,思虑。而三师弟则是彻底解放了自我,纵情声色,遇见喜欢的人后坚决不承认,一味逃避,嘴硬,纠结,最后说服不了自己,就开始故意欺负折磨喜欢的人,希望把人家吓走。 宗大师未尝不知道徒弟的心思,只是被那些话狠狠戳中了旧日的伤口,原本就腐烂到无法愈合的创伤被重新撕开,宗大师无法面对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说出那种话的现实。 段仗义与宗大师是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他自然站在宗大师这一边,这不,故意避开了盛朝歌,来替师兄出气来了。 他气势汹汹的把信扔到地上,冷哼一声转身离开,结果刚出洞口就看见他家师兄正站在洞边的杂树上面无表情的望着他。是真的没表情,看不出丝毫情绪,好像他顶着的不是一张脸,而是个面具。 段仗义:“……”难得装腔作势一把却被师兄逮个正着怎么办? 宗大师也不跟他啰嗦,揪住他的后领,将人拎了回去。段仗义像只鸡崽一般被他滴溜在手里,不死心的和他讨饶。 石洞内的三师弟将信捡起,封口处的红泥完好无损,他费了一点力气才打开,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展开,一字一句的阅读起来。 “砚之亲启——” 信纸上的字迹清秀却不失风骨,字里行间都透着小心翼翼,努力的把控着距离,只最后一行字略显亲近,“思君康健安乐。” 还记得初见时他故作老练成熟的模样,却很快就露出了马脚,又单纯又天真,根本不像魔教的人,可他并不傻,应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所以才会写出这么生疏有礼的信来,连表达对自己的思念,都只敢在最后才用上一个“思”字。 三师弟将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忍不住又从头看过,来回看了五六遍才罢休,最后将信原样叠好,本准备揣进怀里,但很快发现自己身上重新染上的血迹,转而将信妥帖的放在了自己寻常枕着的那块石头下。 ☆、第三十章 苏州 那之后几日,大师兄每次准时来送饭菜的时候,都能看见三师弟拖着无力的身体,趴在地上努力写信。他的内伤迟迟得不到救治,整日都在疼痛,可他执笔的手非常稳当,只是落笔时常常犹豫不决,身上的伤口不许他抓耳挠腮,他便只能苦恼的咬着笔杆,颇有几分盛朝歌之前的怂样。 他写了几天,都没能完成一封满意的回信,他生怕自己的情况教那人知道,但又对外面的情形不甚清楚,生怕说多错多,让那人看出破绽。他嘴上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思,盛朝歌也不给他台阶,他只好每天拐弯抹角的打听外面的事。 可偏偏大师兄还记着自己先前苦于写信时这人嘲讽的模样,眼下正好出了这口气,便总是转移话题,还说的半真半假,害的三师弟这封信写了三四天还没结果。大师兄乐见其成,自己当初写写改改了七日,他怎么也得与自己持平才行。 不过师弟的热闹没看几天,宗大师就命他闭关,以应付下个月的武林大会。正道人士的武林大会就是吹吹自己,再奉承别人,然后言语声讨一下魔道,最后意思意思比划两下,大家皆大欢喜,高高兴兴地回家去。 这种纯粹靠嘴皮子就能应付的东西,盛朝歌炉火纯青,并不需要再修炼一番,只是看师父的口气,明显是收到了什么情报,才让他去精进一下掌法。 说起来先前入化坛一战,他与魔教教主打了个平手,那老头大概觉得他自己更胜一筹,最后走的时候神情很是轻蔑,好像在说“暂时饶你一命”,让大师兄极为不爽快,若这次的武林大会另有情况,倒不失为一次好机会。 盛朝歌闭关,给三师弟送饭的人就要另作安排,他提出来后宗大师假装没听见,他看得出师父余怒未消,便找了段仗义替师父做决定。修行不问岁月,直到武林大会之期前几日,宗大师才传音于他,唤他出关。 宗大师原本就单薄,这一个月更是消瘦的厉害,原本合身的袍子领口都空落起来,但气色恢复如常,神情也不再冰冷无情,还在盛朝歌出发前略微叮嘱了几句,很是难得。 盛朝歌虽然想问一句三师弟的情况,但看着师父深陷的双颊,到底还是将已到嘴边的话咽回肚中。 照旧是十二人的小队,只是这次除了要武功不俗,还要求嘴甜眼快,免得在武林大会里不会吹牛,落了其他门派下乘。盛朝歌站在云宫门口慢吞吞的核对人数,忽听身后有人唤他,“大师兄。” 他回头去看,正是三师弟。十月中,云宫山上红枫成浪,随风起伏,壮观迤逦。一身银衣银带的青年剑客当风而立,好似落在漫天红霞上的一片雪,清寒冰冷,却有了融化的迹象。 他面色苍白,但脊背挺拔,显然内伤已经痊愈,只是流失的血还未补回。眉眼间的张扬收敛了,黝黑的眸子里微光点点,满满的期待之情。左手拎着一把长剑,竟是将那落入将水中的无名剑捡了回来。 盛朝歌终于觉得他成长了一些,也不多话,只朝他微微点头道,“人齐了,出发吧。” 武林大会一向定在江州,江州位于大平朝最中间,界内没有任何武林门派,也没有魔教分坛,是个远离江湖中血雨腥风的地方。 宗大师的消息可靠,这趟江州之行的跌宕起伏并没有出乎盛朝歌的预料,最后的结果既惊险又圆满,总的来说尽在他掌握之中。 惊险于武林大会上,刚刚受到重挫的魔教咽不下之前的气,来了个暗中偷袭,骤然发难,与正道人士厮杀了三百回合,最终不敌,仓皇逃跑。圆满于武林大会上,三师弟那位意中人终于现身,被三师弟趁乱劫走,二人顺利私奔。 并且在这次的交战中,云宫派仍旧全须全尾,无一人受伤。盛朝歌作为全场武功最高,再次与魔教教主缠斗,最终将他击溃于掌下,奠定了这次大胜的基础。魔教派来偷袭的弟子们伤亡惨重,最后只有教主同几名骨干逃脱。 盛朝歌在最初的混乱中得见这位“弟媳”,那人带着银遮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和额头,那双眼顾盼生辉,宜嗔宜喜,让人非常好奇他面具下的模样。短暂的目光交汇,那人目光澄澈,一落地就着急的四处寻找某人的身影,看见师弟时眼中的恋慕之情甚是浓厚。 只是他二人佯作交手时,盛朝歌才注意到这人单薄的内力,几招下来就能看出他武功非常一般,内力同三师弟相比更是小溪与江河之别。不过有沈安然这个完全不是练武材料的示例在前,大师兄倒是接受良好,觉得这人还算凑合。 盛朝歌余光瞥见他二人越打越远,越打越远,渐渐觉出不对来,等他意识到三师弟的意图时,早已为时过晚,眼睁睁看着那小子呲牙一笑,抱着美人消失在远处。 盛朝歌:“……”我就应该让你饿死在石洞里!把老子送的粥吐出来! 这就是当大师兄的坏处,一旦遇到麻烦事,师弟们就把你顶出来,劳累的是你,受气的也是你。他作为云宫派的代表,必须留下同其他门派一起收拾残局,统计各门各派的伤亡情况,还要打扫战场,看是否有魔教有头有脸的人物葬身于此,没死的魔教教徒作为俘虏,也需谨慎处置。 这一忙便是七八日,他那师弟早就跑得没影,连个口信都没留下,盛朝歌木着脸在心里磨牙,计算着过年回山要怎么收拾他。过年必须回山是宗大师定下的规矩,除非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否则没有例外。 一众年轻弟子倒是能干,主动替他分担了不少杂事,可有些事必须他亲自出面,否则不够正式,容易落人话柄。达摩寺作为除了云宫派以外伤亡最少的门派,秉持着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心态,接过了大部分事务,连魔教俘虏也全权交由他们管理。 达摩寺这次带队的是掌门方丈将明大师的小师弟将遇大师,此人与云宫派有些曲折的联系,说的简略点就是段仗义师弟的伴侣的替身。 段仗义原先的师门从医,他的师弟姓柳,是个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仙,民间为了称赞他的医术,称他为柳尊者。这位柳尊者有个伴侣,是达摩寺著名的将携大师,他对柳尊者一见钟情,为了他蓄发还俗,可将携大师的师父坚决不同意,他为了逃走,把当时尚是少年的将遇大师迷晕,削了头发换上衣服,来了一出金蝉脱壳,釜底抽薪。 将遇是被将携捡回庙中的孤儿,他感念这救命之恩,所以醒来发现自己被出家了,也只是默默地认下,成了老方丈最小的弟子,后来在将携成亲时还亲自送去了贺礼。 但门中弟子做出这样的事实在有辱名声,达摩寺的弟子对此事三缄其口,可段仗义是柳尊者的师兄,几人还见过数面,其中曲折自然是一清二楚。盛朝歌与将遇大师不熟,还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里面,若是寻常人定然觉得尴尬,但大师兄何许人也,他不仅不尴尬,还非常不客气的把许多杂事都扔给将遇,美其名曰:一家人。 将遇大师当年被出家都忍了,何况这点小事,最终也只是冷冷的看了大师兄两眼。盛朝歌佯作毫无察觉,摆着一张正直稳重的脸,对他一拱手,“如此,就全权拜托大师了。” 然后当晚他就正大光明的从房顶溜了。 那十二个年轻小辈早就得了他的命令,找了各种借口溜之大吉,达摩寺的弟子奉命来寻盛朝歌去议事,结果到客栈一看,人去楼空,倒是托掌柜的留了口信,五花八门,反正都只有一个意思:他们回去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十二个小辈定好了碰头的地点,人齐了就出发回云宫山了,盛朝歌不与他们同行,他离开前寄了一封飞鹰传书于自家师父,他回山前,须得路过苏州一趟。 江州位处苏州的正北,两地相接,他担心这次回山后又会有各种杂事缠身,苏州一行不知要拖到何时。况且他出关后就问了师父,并没有他的信件,一个月的功夫,沈安然的回信早该来了,却迟迟没有音讯,他心下有点忐忑,须得亲自来看过才行。 江州地险,多的是崇山峻岭,两条大江均从此地奔流而过,极不方便赶路。他那匹懒洋洋的黑马这次不知抽了什么风,死活不肯自己回山,非要跟着盛朝歌,他被缠的没办法,只能勉为其难的骑马赶路。 他□□这匹懒马在平原上一日千里,在山地间不免差上一些,可劲头十足,常常对着山间溪水顾影自怜,自认为是一匹上得险山,下得恶水的宝马良驹,却摊上了一个不信任他的主人。 盛朝歌对着这匹马连抽带赶,花费数日终于踏进苏州地界。沈国公府位处苏州东北角,他在江州跋山涉水,前进的方向稍有偏失,跑到了苏州的西北角,还需绕上一段路程。 沈国公府虽然内里简朴,但当年武延帝为了表示他极看中这位国公爷,命人建造时建的非常大,甚至远超一般皇子府的规格,乃是朝中独一份。 盛朝歌登高望远,遥遥看见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地方,那里面藏着一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三师弟秦砚之的故事,这几章的发展才是原定的情节,已经发表的那篇《藏心剑》(原名《君不见——之柔篇》)是在下私心之下的小黄文版,里面有些圆不了的逻辑问题,都是因为我擅自改动的原因。因此连人物性格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比如秦砚之原本是个渣攻……但是三长老那一对的设定没有变过,结局也是早就定好的,我最喜欢写结局了,我写小说就是为了写结局。→_→ 这个故事原本设定的是正剧,剧情走向也有点虐,和现在的版本大相径庭,所以为了完成整个江湖系列,这篇文将来一定会重发,到时会和《无忧掌》所有的情节都对上,算是几个故事交叉说,请大家不要介意。 ☆、第三十一章 旧友 待进得苏州主城,他才终于缓下脚步歇上一歇,连日奔波难免疲惫,他牵着那匹累得像死狗一样的懒马,慢悠悠的走在街上,准备寻间客栈先住下。 先前说过,江州位处整个大平朝疆土的正中间,故此江州以南称江南,以北称江北,东西亦然。苏州便是江南一隅,可因为沈国公府在此,带的此地格外繁华,算得上是整个江南最为富庶的地方。 这种富庶肉眼可视,且看这道路两旁的无数商家,门庭华丽,色彩有致,鲜见路边摊贩。最能体现一个地方是否繁盛的青楼妓馆,在此地数量不多,规模却不小,不见一人出来招客,但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常。 人只有衣食无忧,才有精力寻欢作乐。 对面有马车驶来,盛朝歌便往路的另一边让了让,正好走过一家招牌明亮的妓馆,正好遇着里面的客人出来,正好听见有人温声说道,“方公子,慢些走,当心门槛~” 这声音清亮,却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娇媚,听得大师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抬头去看,和一位正走出来的俊秀青年打了个照面。 面如冠玉翩翩公子,正是大师兄那位碎剑的挚友,方宴溪。 这方宴溪自从碎了赤心剑后便恍若变了个人,盛朝歌回云宫山后从段仗义那处打听他的近况,才知他回去以后便流连妓馆,同许多小倌暧昧不清,最近倒是收了心,听说要娶个小倌馆的头牌过门。 盛朝歌就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两个的受了情伤就开始荤素不忌,若不是师父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状态,他都要以为男人失恋都是这般自甘堕落了。 不过他那位三师弟没受情伤也很放浪,如今同那位美人瞧着还算不错,只是不知道将来若是失了恋,会是什么反应,是变本加厉,还是一反常态?不知这辈子有没有机会看见。 老友相逢,方宴溪非常热情的邀请他去家中暂住,既是准备成亲,自然要置办房产,他便在寸土寸金的苏州买了间宅子,还准备买几个仆从。 宅子不大不小,格局讲究,内饰雅致,环境清幽,庭院里种着高耸的竹子,竹林间还藏着一只灰毛兔子,颇有几分隐居于世的感觉,不过盛朝歌看着却不由得皱紧了眉头,“你哪来这么多钱?” 方宴溪挑着眉毛笑了下,口气满是嘲讽,“万刹堂给我的赔礼。” 当时二人从万刹堂匆匆离开,方宴溪碎剑而走,盛朝歌早就料想到这事不会轻易了结,果然他们之后还有接触,但从他的神色来看,这接触却不怎么美好,说不定还让问题恶化了。 但眼下明显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须得找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他自己说出来,大师兄化身知心朋友,生硬的转移了话题,“你当真要成亲了?” 方宴溪闻言神情柔和下来,垂着眼低声念道,“青璃待我很好。” 青璃便是那位头牌了。这人也是个人物,原先是个清倌,擅箫,一曲断人肠,长得清俊出尘,带点仙气,但性格高傲,棱角锋利,不是个像看上去那般好说话的人。 多少达官贵人千金求他一夜都没能成功,把他惹急便会写诗骂你,贴的满大街都是。后来不知怎么突然挂牌,惹得许多人打破了头去抢他初夜,最后被一位贵族公子以五万黄金买下。 谁曾想,这一夜却是上下颠倒,那贵公子花了五万黄金,卖了自个的第一次。他自觉丢脸,没敢闹大,只恶狠狠的放话让青璃等着。但他出来的姿势太别扭,一下就被深谙此道的诸位贵族看出端倪,流言顿时传遍苏州,最后甚至传去京中。 当时没争过他的其他人纷纷大呼好险,却意外挑起了极个别人的好胜心。青璃越是难啃,越能勾起他们的征服欲,有几个身价不凡,打小练过功夫的自认为胜算很大,摩拳擦掌的等着第二天晚上的争夺。 谁知第二天却被告知,青璃累了,暂时不接客,连曲也不吹了。这一歇就是大半个月,第二个买他一晚的人有点武功,力气也大,他昂首挺胸的进去,第二天早上扶着墙出来。 从此以后除了好这口的人以外,再也没人敢点青璃了。在方宴溪之前,青璃已经闲了许久,这么上赶着送到嘴边的,青璃估计也是第一次遇见。 “你心里有数最好。”盛朝歌微微颔首,跟着他走进庭院,忽见凉亭内的石桌上放着一筐新鲜萝卜,便取了一根出来。 那灰兔子突然从粗壮的竹笋后面窜出,一头朝他扎来,奔势猛如虎,在他跟前稳稳刹住车,让那萝卜刚刚好停在嘴边,就着他的手咯吱咯吱的啃起来。大师兄顺手揉了一把,肉乎乎,毛茸茸,手感和小少爷不相上下,于是情不自禁的又多揉了几下。 灰兔子一边吃一边被撸,舒服得叫了几声,方宴溪也凑过来从头到脚撸了一把,然后顺手拿过篮子里的小铲子,走进竹林里刨了几根新鲜竹笋,用来招待友人。 这竹子瞧着品质非凡,竹笋自然也是不俗,又是自然生长的,算得上是野山珍了。不过盛朝歌自小住在云宫山上,什么野味没吃过,段仗义为了省钱,隔三岔五的派人去山下采野味回来入菜,这种竹笋也屡见不鲜了。 离吃饭还有一阵,方宴溪也不急着做菜,引了盛朝歌进屋里坐。松鹤水墨图的屏风,后面置了一正正方方的矮塌,上面摆着几个蒲团,一方小几,还有一套煮茶的工具。 烧炭煮水,洗茶泡茶,方宴溪端坐在蒲团上,低垂着眼帘,手法纯熟,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自然。经屏风遮挡后,熹微的日光笼在他身上,盛朝歌一霎那好似看见了那个被树枝划伤脸颊,鲜血低落满襟,仿佛立刻就要哭出来的青年。 室内静谧,只闻井水煮沸的声音,烟雾蒸腾而起,沁人心脾的茶香弥散开来,他随手递了一杯给盛朝歌,“你怎的会来苏州?” “寻人。”盛朝歌抿了一口茶水,心生赞叹。师父宗潮音常年饮用云雾茶,大师兄自然也有口福,这茶虽比不上献给帝王的贡品,却也没差多少,可惜他品茶能力有限,喝不出这是什么茶,不过想来同这宅子的来历差不多。 说来好笑,他师父瞧着仙风道骨,对于品茶这等雅事却是一窍不通。皇宫里每年都派人送东西到云宫山,段仗义本着不拿白不拿的想法,一概全收,只是不敢让宗大师知道。故而宗大师像喝水一样喝了十几年一叶百金的云雾茶,一点都没觉出不对来。 盛朝歌与方宴溪相识数十年,这人又心无防备,大师兄自然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原先根本不懂煮茶这门技艺,便疑惑道,“你这煮茶功夫和谁学的,这般讲究?我看宫中的茶师也不过这般了。” 意料之外的,方宴溪动作猛地一顿,甚至将茶水都泼洒出去一些,他面上的神色又变得奇怪起来,眼神乱飘的含糊道,“胡乱模仿的,没什么大不了。” 他一向心思纯净,藏不住事,即便是碎了赤心剑,在烟花之地堕落,也是本性难移。从踏进这间宅子起,盛朝歌心中的疑虑就不曾消散过。虽然这宅子收拾的井井有条,东西也齐全,却根本不像将要成亲的新房。之前说过,这里完全就是一个大隐于市的居处,门楼朴素,内有乾坤。格局之严谨,装饰之贵重,非皇家不能有。 单就他手中现在握着的茶盏,就绝非凡品。一整套茶具都是兰胚冰裂纹,这可是官窑才能烧的花样。万刹堂的殷安就是皇城里出来的人,这宅子从上到下,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可眼下竟落在了方宴溪手中。 “宴溪,我再问一次,你是当真要和那位头牌成亲吗?” 方宴溪莫名其妙的看着他,“当然啦!我聘礼都下啦!” 盛朝歌仔细观察他的眼神,发现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全然不似作伪,索性继续问道,“你确定成婚之后就要与他常住此处?” “是啊!不然我买它干嘛?”方宴溪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到底想说什么?” 得,盛朝歌确认了,这傻小子根本不知道这宅子真正的来历,也是真的要娶那位头牌过门。可惜了殷安这间用心布置的宅子,最后竟然成了他人的嫁衣裳,只是不知道这屋子是不是殷安授意的,若是,这可真算是一报还一报。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大师兄摇摇头,一口喝尽茶水,“一路上风餐露宿,满身尘土,待我先洗漱一番,再尝尝你的手艺有没有进步。” 这时不过午前,下午再去沈国公府不迟,去之前他得先换身干净衣服,打理好仪容,免得丢了云宫派的脸面。否则若是给段仗义知道了,免不了又要挨批。 既是要成亲的人,少不了要磨练一下厨艺,方宴溪动作麻利的做了五菜一汤,盛朝歌不吃只看,就知道这人下了功夫。消息上明明说他整日沉醉于烟花柳巷,也不知他哪来的时间学习这么多东西,看来耳听为虚,还是眼见为实。 饭后盛朝歌取出包袱来收拾,方宴溪靠在椅子里喝茶,顺道瞟了一眼,发现他包袱里装的尽是些吃食和少年佩带的小物件,不由得带了些深意道,“呦,这是给谁准备的?这世上谁有这么大本事,能让盛道长这么费心?莫不是你这次来寻的人?” 大师兄正好取出一块金丝包裹的翠玉来看,手指摩挲了几下,“嗯。” 方宴溪登时被挑起了兴致,一下从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人在苏州?姓甚名谁,说来听听,下午我带你去找,苏州我熟!” “沈安然,沈国公府小公子,你熟?”提起小少爷,盛朝歌无意识地勾了勾嘴角,语气带笑。 “沈安然?!”方宴溪大惊失色,有些慌张道,“可我听说那小少爷回苏州的路上遭逢大祸,失忆了啊!” 咔嚓! 盛朝歌手里的金丝翡翠摔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第三十二章 惊梦 自从盛朝歌离开后,沈安然就再也不闹幺蛾子,只乖乖坐在马车里赶路,安静乖巧地好似变了一个人。小厮虽然担心他的状态,可更加迫切的想回到苏州地界,便只专心赶路。 谁知就在即将跨过池州边界的当天傍晚,天空突降暴雨,一场秋雨一场凉,小少爷不慎染上风寒,咳嗽不止,还隐隐有发烧的迹象。 小厮知道他的体质很差,担心他撑不到沈国公府,眼看着苏州近在眼前,猜测林王不会再轻易出手,便大着胆子找了间朴素的客栈留宿,他想着林王应当想不到他们会住在这般简陋的地方,也算是个防范措施。 小厮给沈安然准备的伤寒药,金创药都被他一股脑的塞给盛朝歌了,竟是一瓶也没有留下,他无奈只好找店家要了点民间常用的药,煎了喂小少爷服下。但是药效很一般,沈安然喝了一天,病情也没见好转,小厮不免心急。他一早就给沈国公府送了信,请他们立刻派人来接,只是一时半会儿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天晚上沈安然的温度渐渐升高,小厮最担心的情况还是来了,他着急的打来井水浸湿帕子,为他降温,效果却不怎么好。小少爷睡前喝了半碗药,此时正因为药效而有些迷糊,睡梦中一直不安稳,喃喃的念“师父”二字。 见他在昏沉中也痴痴的念着那人,小厮不禁叹了口长气,替他掖好被子,转身去了小厨房,守在煮药的炉子前。 他为了早些离开池州这是非之地,前几日昼夜不歇的赶路,小少爷病倒后他又忙前忙后,一刻不停,这时对着暖暖的炉火,袅袅的药香,竟撑不住打起瞌睡来,头一点一点,迷糊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就趴在一边的土灶上睡着了。 再睁眼时却是满目赤红的烈焰,四周化作一片火海,所有能燃烧的东西都被点燃了,他站在这火海的中心,温度高的几乎要将人烤化。最麻烦的是,燃烧时滚滚的浓烟极其呛人,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飞扬的灰烬,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活活呛死在这。 这间小客栈条件很一般,屋子只有两层,还基本都是用木材和茅草搭建的,一点火星就能烧成燎原之势。当初为了躲避林王的耳目选择的地方,眼下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小厨房的火势很大,但胜在屋子小容易逃脱,还有个小水缸,小厮将水缸里仅剩不多的水全部浇在身上,赶在屋顶的木质房梁烧塌之前冲了出来。 他刚跑出来,小厨房就烧塌了,几乎就是前后脚的功夫。出来一看,整间客栈都化作了火海,只是他这间厨房却是最先塌的,烧毁的程度明显大过其他屋子,显然这里就是最先起火的地方。小厮下意识地想到他煎药的小炉子,但他出来前无意间扫过一眼,只是瓦罐里的药烧干了,炉子安然无恙,不免又疑心起来。 其实前两日才下过雨,茅草防水,但屋子上的木材应当还很潮湿不会起火才对,可极不凑巧的是,今日刮的风有点邪性,竟是平白助长了火势,还顺道将火星吹的四散开来。 大火着在半夜,这间客栈人很少,附近的人家似乎都沉浸在睡梦中,丝毫未曾察觉此处的火情,一时之间竟然没人跑出来救火,只二楼里隐约能听见有人痛呼。 小厮顾不得其他,首先一头扎进沈安然的房间。这间屋子是客栈里唯一的好住处,比其他房间要结实些许,但火势也不容乐观。小少爷浑然不觉自己的处境,还在昏睡,小厮来不及叫醒他,将他背起就往门外冲。 这时靠近门口的一根房梁被烧塌了,突然砸下来,眼看着就要砸在两人头上,小厮在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扑出去,将沈安然安全送到门外,自己的腿却被木材砸中,传出不甚清晰的断裂声。还在冒火的房梁烧穿小厮的外裤,烧在皮肤上,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炙烤声。 小厮死死咬紧牙关,不发出一声痛呼,额角的青筋暴起,他整个人趴在地上,背上压着颇有分量的沈安然,想将他放下却一时攒不出力气,脸上的冷汗如雨般倾泻。 他正挣扎着,突然背上一轻,沈安然被放到一边,随后有人将死死压住他腿的房梁搬开,将他整个人抱进怀里,替他擦拭脸上的汗水,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我来了,我来了……不怕,不怕。” 这世上会这般将心比心的疼着他,护着他的,也只有采花贼了。 他抬头去看,才发现这人脸色极差,颊边甚至有好几道清晰的鞭痕,还在往外渗血,整个人憔悴的厉害,衣领下面隐约能看见用来裹伤的白布,印着一滩一滩的血迹。 小厮登时目眦欲裂,眼中满是血丝,惨白着一张脸,简直像是只枉死的厉鬼。他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声道,“是……林王?” 采花贼不应,只收紧手臂,固执的将他抱在怀中,浑然不管身上的伤势,一双眼睛明亮的吓人,死死地盯住他,满心满眼,坚定得像块顽石,“不怕,有我呢,只要你好好的,黄泉我也能下。” 小厮呆呆的看着他,随即傻乎乎的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突然源源不绝的流出眼泪,他明明咧着嘴,弯着眼在笑,看上去却比嚎啕大哭还要伤心痛苦。 当年为了讨生活犯下的过错,时至今日竟然要他的爱人来偿还;年少时放纵自己留下的罪责,终究竟是他的爱人来背负。 纵是千般后悔,万般自恨,也弥补不了这份因果了。 就在他二人说话的当口,原本正昏睡着的沈安然突然心有所感,竟悠悠转醒,睁开眼就看见满目冲天的火光。他一时还未真的回过神,只是傻傻的望着熊熊燃烧着的房子,突然瞪大了眼,念了一声“木人”,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冲回了火海中! 小厮正在痛哭流涕,采花贼手忙脚乱地替他拭泪,低声安慰,两人都没在他身上分神,根本没料到他这般突然的举动。待小厮余光扫见他的背影,霎时意识到事情不妙,大吼一声“回来!你想死吗!”,说着便想从采花贼身上离开,冲过去拦住他这找死的行径。 可他忘了自己一只腿已断,刚刚发力便一阵钻心疼痛,疼得他眼前发黑,无力的跌坐回原地。加之采花贼见他要走,两只手臂铁箍一样的将人困住,一步也不让他离开。 这一耽误,沈安然已然跳回了熊熊燃烧的屋内。他穿着淡青色的锦袍,满脸病容,脚步虚浮,全靠一股意志力强撑,袍角一闪,便消失在熊熊大火中。 小厮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呼吸一滞,他大概猜到了沈安然回去的缘由,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物件,至于拿命来赌吗?可他转而又想到采花贼,回头望向他,只见这人一脸“任你打骂,但我绝不能让你去冒险”的坚定神情,默默地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蜷进他怀中。 至于啊,当然至于了,若是盛朝歌最后没有选择沈安然,那个不值钱的物件,兴许就是他给小少爷留下来的唯一的念想了。 他是沈安然此生第一个喜欢的人,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 沈安然冲回屋内,床铺已经烧起来了,他用衣袖捂着口鼻,抗着高温和浓烟在大火里疯了一般的寻找。他刚刚从昏睡中醒来,脑子还不清醒,完全是在用本能行动,一时想不起东西放在哪,只是一通乱翻,好半天才从燃烧的柜子里把自己的包袱扒拉出来。 本来织锦面料的包袱在柜子中得以短暂的幸存,可在拿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火舌舔舐,立刻着了起来,沈安然慌慌张张的将着火的包袱抖开,用脚一通乱踩,勉强压制了火星。他随即扑在地上,仔细的翻找,终于从层层衣物的包裹中,找到了一个小木人。 那木人刻得十分精细,端眉正目,堂明气清,正是盛朝歌离开前赠与他的那个。而他自己刻的木人早在包袱抖开时就滚到了一边,被附近的火苗沾染,燃烧起来。可他浑不在意,将这几个月的心血抛之脑后,只将师父送他的那个木人揣进怀里,护在胸前。 火势越来越大,屋顶已经传来不堪重负的声响,沈安然找回了木人,心中的大石头倏然落地,立刻往门口跑去。谁料一根被烧得黢黑的房梁当头砸下来,他一心都想着出去,竟是完全没注意头上的动静,被那合抱粗的木头结结实实的砸中后背,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摔倒下去。 那木头顺势一歪,又砸了他的后脑一下,随后便整根压在他身上。沈安然被砸趴在地,鲜血从发丝中涌出,不一会就覆了他半张脸,他拼尽最后的意志,用手把怀里的木人往衣服深处藏了藏,随后一瘫,趴在地上再没有动静了。 若不是沈家的救兵来得及时,沈安然大概就死在那场大火中了。沈国公府的人马早就上路了,只是得了沈国公的吩咐,不必赶得那么急,教那小少爷吃吃苦头也好,便慢慢悠悠的走在官道上。 可不久便收到小厮传信,知道沈家小公子染了风寒,身边无药,一行人才匆匆忙忙的赶起路来,还没到便看见浓浓的黑烟,大惊,立刻赶到客栈力挽狂澜,救沈安然于水火。 沈安然后背烧伤,还断了两根骨头,幸好沈国公府能人云集,医术高明的也不少,加上宫里请来的御医,总算让他转危为安,只是昏迷了十几日后醒来,竟是记忆有损,还当自己尚未弱冠,说出的话牛头不对马嘴,不过好歹还知道自己是谁,身边的人也能认个大概,不影响日常生活。 与他相比,小厮的伤势更加麻烦,砸中他的那根木头烧得很旺,将他腿上的皮肉都烤焦了,加上腿骨折断,一只小腿竟是就这样废了,就算拼力治好,下半辈子也是个瘸子。 沈国公来看过他几次,态度和善,表示他可以一直留在沈国公府,继续照顾沈安然。但小厮却不愿再留在这里,他谢绝了沈国公的好意,决意请辞,并感谢国公府这些年的照拂。他离开前将在池州发生的所有的事,一事不落的交代清楚,包括盛朝歌,包括林王。 沈国公不愧是武延帝的心腹,他听完小厮一席话,脸色竟是分毫未变,就算听见小厮怀疑客栈着火一事是林王手笔,也是波澜不惊,只淡淡的扬了扬眉毛。最后留下几盒好药,温声安抚一番,便步履轻快的走出门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第三十三章 不识 按理说沈国公府的事是不会传出府,成为民众谈资的,方宴溪能知道这种秘辛,也是托了他那未过门的头牌的本事,青璃是个不一般的,沈安然前脚被秘密抬回国公府,一炷香后他就得了消息。 不过知道的有限,他们在池州的经历,却是暂时打听不到的,所以方宴溪才会对盛朝歌与沈安然的关系大感疑惑,将小少爷失忆这件事脱口而出。 盛朝歌万万没料到,这种戏本里才会有的桥段真的会出现在他的人生里,他心思敏锐,只稍加思索,便能猜到沈安然遭逢的大祸定然与林王脱不了干系。想来原本是冲着小厮去的,不知怎么竟牵连了不该牵连的人。 他又追问了几句,方宴溪却是一问三不知了,原本准备不紧不慢的寻过去,此时却是再也等不了一刻。他弯腰捡起那枚摔成两瓣的金丝翡翠,捏在掌心,两步踏出厅堂,飞身就跃上屋顶,朝着沈国公府掠去。 眼见着他飞出去,方宴溪下意识去追,没跑出两步又折回来,用茶水浇熄煮茶的炉火,以免不小心把新房烧了,然后才慌慌张张的施展轻功。 可他武功一般,自然没有大师兄那一息百里的功夫,只能卯足了劲,扯着嗓子在后面大喊,“你悠着点!那可是沈国公府,不是你家后院!” 他看盛朝歌那架势,活像是要只身闯进沈国公府劫人,心中大骇,生怕他被卧虎藏龙的国公府当场拿下。他却是不知,咱们这位云宫派的大师兄,早就在池州只身杀进林王的后院,还劫持了林王妃做人质,事后丝毫不觉得自己无耻,反而三番两次送假信,搅得林王不得安宁。 在大师兄的心里,林王与沈国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府邸与自家的后院,也没有什么差别。艺高人胆大,王侯将相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掌即死的普通人。若非顾忌着宗大师的规矩,他或许还会做的更出格一些。 他在主张慈悲的佛门中修习掌法数载,只修成一副伪君子的壳子,掌法大成后回山复命,段仗义围着他转了两圈,啧啧称赞道,“果然没有愧对你黑心鬼的称谓。”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黑心鬼看上了一只纯白的小奶狗,被他的可爱打败,动了想将那小东西夺到手中,自己喂养的心思。 兴许是缘分不浅,盛朝歌还未到沈国公府,便在路上看见了沈安然。他正亲昵的挽着一个陌生的英挺男子,两人有说有笑的往国公府走。大师兄目力极佳,远远的就辨认出小少爷的侧脸,脚下一缓,稳稳的停在屋檐顶上,居高临下的俯视二人。 许久不见,沈安然还是那张肉乎乎的萌脸,只是不知是否因为开了窍的缘故,眉眼中多了几分娇憨迤逦,说不出的招人喜欢。想来是伤势已经大好,双颊白里透粉,言语间眉飞色舞,气色极佳。那位被他挽着的男子,身形比他高挑,微微低着头与他说着悄悄话,两人头脸相抵,亲密无间。 这还是大师兄第一次看见他与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这般黏糊,只见那男人不知说了什么,逗得沈安然哈哈大笑,他的眼睛弯成月牙,对那陌生男人露出依恋的神情。向来停不住的嘴朝着那男人张合,末了还微微撅起,简直像在索吻! 盛朝歌只觉得胸腹中的气息乱成一团,在五脏六腑中胡乱冲撞,憋得他心肝脾肺都一块疼起来,他背在身后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数次才勉强将心中汹涌的杀意压制住。 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杀气外露,便引了沈安然身边那人的注意,男人抬头看来,盛朝歌得以看见他的全部容貌。清秀俊俏,是个好皮相,打眼看着有些熟悉,但大师兄仔细辨认后,确认自己并不曾见过这张脸,顿时警惕起来。 那男人与盛朝歌四目相对,光天化日之下被别人用杀人般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寻常人定然心生防备,但那人的眼神在他面上转了一圈,竟又缓缓收了回去。似乎是因为看见他那张正直的脸而放下了心,复而低头继续同小少爷亲密去了。而沈安然则完全没注意到两人通过眼神的短暂交锋。 盛朝歌只觉自己要走火入魔,他身形一动,鬼魅一般从房顶上落下来,就站定在他们必经的路上,紧绷着脸,看着二人径直朝他走来。 眼见着就要面对面,沈安然突然似有所感的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面前像尊佛像般杵着的盛朝歌。这人身形板正,双肩宽阔,逆光而立,投下一大片阴影,将沈安然眼前的明亮全部遮挡。他在阴影中板着脸,眉头微微蹙着,明明是最刻板严肃的模样,却教沈安然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明明早已忘了所有关于这人的事情,却还是在看见他的瞬间就被夺走了全部目光。 原本滔天的怒火,在沈安然专注的眼神中渐渐平息。早前说过,小少爷有一双会说话的杏眼,眸中水光潋滟,通透无比,映耀着广阔的天空和日光,会让人不自觉的放下心防。盛朝歌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挺拔宽阔的身形占据了他整个瞳仁。 恍然回到了尚在池州时日夜相对的时光,大师兄胸口的闷痛消减,无声的享受着两人之间缠绵的对视。 可惜好景不长,被晾在一边的男人突然伸手搂住小少爷的腰,强行撕开两人交缠的眼神,打破他们暧昧的气氛,语气调笑道,“小然,你们认识?” 大师兄的眼神“嗖”的移到男人脸上,小然?盛朝歌心中呵呵冷笑,眼神像把小刀,唰唰的割着男人的脸皮,想看看到底有多厚,我费心费力养开窍的奶狗,轮得着你起乳名? 沈安然这才勉强回神,在脑子里仔细想了想,最后迷迷糊糊的摇头道,“不认识啊,就是有点,有点……眼熟。” 他不认识三个字说出口的瞬间,盛朝歌的脸色就像烧了几十年没清洗过的锅底,满是黑灰。沈安然记忆没了,看见他的脸色却下意识地心觉不妙,往男人身后躲了躲。意外的是,男人似乎也对盛朝歌的脸色有所领悟,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原本搂住沈安然的手也转而放在身前,一副防御的姿态。 两人竟是立场一致的防备起他来。 这时候就体现出盛朝歌不同于一般人的心境。他心里明明天翻地覆,恨不得把沈安然拽过来打屁股,然后一掌劈死这个碍眼的男人,神情却正直老成的好似正道楷模,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在下初至苏州,不慎失了方向,不知二位能否替在下指条路?” 方宴溪这时紧赶慢赶终于追上了他,恰好听见这一句,脚下一滑,脸朝下栽倒在屋顶上,额头生生磕碎了一块两指厚的瓦片。 听见动静的盛朝歌:“……”敢拆我的台你就死定了。 方宴溪显然接收到了他的念头,愣是趴在屋顶没敢起身,只竖起耳朵聆听下面的对话。 沈安然躲在男人身后,眼神却不住的往大师兄身上飘,根本没注意身边的动静,这倒是同他第一次与盛朝歌认识时的反应如出一辙。男人被方宴溪闹出来的声响吸引了注意,一时没有回应盛朝歌的话。这倒是给了小少爷机会,他顺势问道,“道长要去何处?” 盛朝歌一侧嘴角微不可查的弯了弯,面色平静,眼神炽热的盯着他淡淡道,“沈国公府。” 盛朝歌到了沈国公府,只朝沈国公拱手道了一句,“在下云宫派宗潮音座下大弟子盛朝歌,拜见沈国公。”就被沈国公热情的迎为座上宾,受到了款待。 沈国公引他到书房一叙,客气的扯了许多闲话,末了才小心翼翼地问一句,“你师父,一切可好?” 大师兄陪着他扯了一堆没用的,才终于等到这句关键的话,森然一笑道,“国公爷这是要给武延帝写一封八百里加急?” “咳咳。”沈国公尴尬的虚咳两声,没什么底气的避开了盛朝歌似笑非笑的脸,“就算我不写,想来陛下也很快就会知道了,不如我主动一点,省得陛下耐不住跑到这里来。” 身为人臣,身边自然会有一两个皇帝安插的眼线,若是别的臣子肯定要多想,但沈国公是个例外。盛朝歌这边自报家门进了国公府,那边就有人快马加鞭送信去皇城,倒也不用他多费心。 之前也说过,皇帝身边的势力基本都是林王培养出来送去的,武延帝信任这个幼弟,自然不会多此一举的在他身边插人。况且当年纠葛之时,林王的年纪尚小,比不得沈国公这位同僚知道的详细,情分更深,所以盛朝歌先前在林王府好一通闹腾,愣是没有捅到武延帝跟前去。 “国公爷说笑了,就算你写了这封信,想必他也要亲自见我一面才能罢休。”盛朝歌说起武延帝的口气非常随意,完全没有对一国之君的敬重。 不过这已经算是好的了,段仗义才是真的口无遮拦,别看他每年收礼收的理所当然,背过脸就斥武延帝为“老东西”“负心汉”“龟孙子”“臭流氓”,言辞之恶劣,语气之冷酷,举云宫山罕匹。宗大师听着不仅不生气,反而很痛快,段仗义就骂的更欢了,每年都能骂出新花样,带给宗大师新感觉。 沈国公丝毫不介意大师兄言语间的的失礼,反而跟风学起来,“说的也是,他自己做的孽,自然是要自己来偿还的。” 沈国公与宗大师有袍泽之谊,并且还欠他着一条命和数不清的人情,因此对宗大师首徒的态度极为亲近,比对沈安然还要温柔几分,言谈间神情自然,没有对着外人时的那副假面。 武延帝一直想打听宗大师的情况,可苦无门道,段仗义是个只拿东西不办事的,连句话都不愿意帮他带。云宫派上下又谨遵师门规矩,不与皇家之人牵扯,即使是盛朝歌的两个师弟,入世后也乖乖的远离那些皇宫贵族,只有盛朝歌,与沈家小公子暧昧不清不说,还平白惹上林王,牵出一连串的麻烦事。 今日他为了沈安然,违背门规,自报家门入住沈国公府,宗大师的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但求莫要空手而归才是。 ☆、第三十四章 夜袭 一想到沈安然往别人身后躲他的模样,盛朝歌就心头一沉,气他把自己忘了,也气自己优柔寡断。他迫切的需要知道小奶狗身上发生的所有事,忍不住朝沈国公拱手行了一礼,比之前的都要正式许多,“想必国公爷已经知道了我与沈安然在池州的交集,还请您能详尽的告诉我关于他受伤的事情。” 到底是沈安然的父亲,盛朝歌从始至终遵守着礼节,此时却是格外敬重了些。想也知道,小厮回府后定然将池州诸般一一禀告,他与小少爷那点事,想来逃不过沈国公的法眼。 只是此事上自己的所作所为算不得君子,沈国公若要挑理,他定然是理亏的,如今的和颜悦色,想必是看在宗大师的面子上。 不过盛朝歌显然并不完全了解沈国公,只听他爽朗的笑了几声,竟是伸手平了他的礼,“你不必如此,安然不开窍,你有所顾虑是应当的。我了解宗兄,他教出来的徒弟,我放心。就算他日你负了安然,想必不用我开口,他就会先下手将你处置罢。” 这话说的可真实在,大师兄想了想三师弟满身是血趴在地上的惨样,点点头默认了沈国公的话。 沈国公同大师兄在书房里长谈,直到管家来传晚饭才将将止住话头。沈家的其他四位公子均不在家,晚饭时便只有四人同桌而食,沈国公规矩少,小辈们在桌上边吃饭边说笑也不生气。男人有一张巧嘴,不仅逗得沈安然哈哈直乐,也让沈国公露出了几次笑容。 大师兄的嘴皮子怼人利索,逗乐却不擅长,好在还会虚与委蛇,与男人隐晦的言语交战几个来回,倒是势均力敌。沈国公人精一个,听得明白,自觉看了场大戏,连饭都多吃了一碗。沈安然开窍之后脑子好多了,也隐约发觉两人之间的□□味,没敢插嘴,默默地扒饭。 他明明是第一次见盛朝歌,也畏惧于对方那张严肃的脸,眼神和心思却控制不住的往他身上落,偏偏盛朝歌的眼神也一直别有深意,看得小少爷心虚不已,没敢偏帮哪一方。 男人却见不得他这般沉默,非要逼着他说点什么,于是改变策略对着沈安然好一通关心爱护,“来,吃块糯米排骨,肉炖的很烂,多吃点,把身上的肉养回来,今日抱了抱你都觉得咯手。” 他言语温柔,沈安然却惶恐的不敢吱声,生怕两人之间的战火烧到自己身上。果不其然,没等他结结巴巴的说出多谢二字,就突然感觉有一道锋利的目光狠狠戳在他脸上,激出一后背的白毛汗。 他小心地抬头看去,就见盛朝歌正灼灼的盯着他,一脸“你敢吃一块试试,看我不把你屁股打开花”的神情。怂包小少爷屁股一凉,慌忙把排骨夹回男人碗里,“不用不用,你吃你吃!” 谁料戳在脸上的目光更用力了,他再抬头看,盛朝歌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为“你竟敢夹菜给他,看我不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瓣!” 面对这么蛮不讲理的人,小少爷不仅没有生出一丝反抗到底的怒火,反而当真做了亏心事一般,扔下碗筷便跑了。男人愣了一下,留恋的看了一眼桌上丰盛的饭菜,流露出深深的不舍之情,却还是更关心小少爷的情况,忍痛离席追人去了。 “咔嚓”,盛朝歌手中的银筷利落的断成两截,沈国公惊疑不定的看着那整齐的断面,一时失语,转而就见这人浑然不觉的朝他笑了笑,抬手拿过沈安然扔下的筷子继续吃起来。 只会一点武功的文臣沈国公:“……”有点慌。 沈安然晚饭没吃几口,回去以后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是害怕出去就会和大师兄打照面,死活赖在房间里不敢出门。 男人为表示自己的贴心,殷勤的从厨房端了几碟菜和点心送到他屋里,两个人吃了一顿美美的夜宵,又高声玩闹了一阵,直等到沈国公府要落钥时,男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小少爷做贼一般防备着可能会突然冒出来的盛朝歌,缩头缩脑的将人送到了门口。 盛朝歌的房间就安排在沈安然的院子里,两人门对门。他沉默的坐在屋内,无视对面屋子的所有动静,只专心致志地研究那颗裂成两半的金丝翡翠。 这颗翡翠通透如冰,其内恍若有一层迷离的薄雾,价值不菲,是武延帝送给宗大师把玩的小玩意,原本是一大块,雕成平安扣的形状,后来被宗大师酒后打碎,裂成好几瓣,段仗义极不道德的给他们师兄弟三人一人分一块,剩下的自己独吞了。 盛朝歌不喜欢这些配饰,这块翡翠便被束之高阁,直到魔教一战后,他有意送沈安然礼物,这块翡翠才被翻出来,加以修整重塑,成了如今裹着金丝的福豆样式。 屋内始终未曾点灯,他一个人端坐在床边,手指摩挲着翡翠表面,眼看着屋外的灯火一点一点熄灭,他的身形也逐渐被阴影吞噬。窗户紧闭,月光仅能从窗缝中泄出一缕,刚好投到盛朝歌脚边,再不能往上照亮他一分。 他整个人沉浸在黑暗中,呼吸极缓,低垂着眼帘看不清表情,直等到沈国公府万籁俱寂,月上中天,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松的摸进沈安然的屋内,不费吹灰之力,未曾惊扰一人,而后者正抱着棉被呼呼大睡,睡姿不甚雅观,浑然不觉有人靠近。 盛朝歌踱步到床边,低头凝视小少爷的睡脸。窗户半开着,皎白的月光照亮小半张床,让他得以清晰的打量沈安然的模样。小脸红扑扑的,嘴巴嘟着,偶尔还发出两声小呼噜,可爱的要命,若是让旁人看了,肯定会不自觉的露出笑容,想将他好好揉捏一番。 可盛朝歌的神色却很凝重,虽然因为小少爷没心没肺的睡颜眉头松动了些许,但提着的心始终未曾放下。他伸手去解沈安然的衣带,沈国公说,他的后背有一大片烧伤,可能难以恢复原样了。 沈安然睡的死沉,盛朝歌一连串的动作都没能吵醒他。后背的衣服被撩开,露出一大片深红虬结的皮肉。烧伤横跨半个后背,与周围细嫩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借着月光看去,狰狞的直教人毛骨悚然。 盛朝歌未曾受过烫伤,却不难想象出沈安然当时的痛苦。这傻小子从小娇生惯养,木刺扎进手里都会红了眼眶,何况是这种伤势。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那伤疤,但还未触及便手抖得厉害,僵在半空中好一会,才鼓足了勇气落下指尖。 手下的触感好似粗糙起伏的岩石,有很大一部分已经是毫无知觉的死肉了,盛朝歌的手指一寸寸抚过,好似在描摹这块丑陋至极的疤痕,要把它的形状深深地刻进心里。 好奇怪,明明他没有受伤,也不曾感受过烧灼皮肉的痛苦,此刻却好像有一把烈火在无情的炙烤他的内府,燃烧他的血肉。 而睡梦中的沈安然此时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不安的挣扎起来,手脚乱挥,嘴里模糊不清的念叨,整个人瑟缩着往床角挪动,似乎是想团成一团躲起来。 站在床边愣神的大师兄没防备,被他连踢几脚,被踢的不痛不痒,反倒是踢人的小东西踢疼了脚,在睡梦中委屈的抱着脚哼唧起来,吸着鼻子要哭。 盛朝歌拧着眉毛叹气,将他的衣服拉好,被子盖好,转而坐在了床边,轻轻的牵住了沈安然挥舞的手,同时用另一只手捏了捏他肉乎乎的脸蛋。 沈安然在被握住的瞬间动作一顿,随即安分下来,似乎梦里的那些妖魔鬼怪都被这只手的温度驱散了。他无意识用两只手抱紧了这只从天而降的干燥温暖的大手,往怀里拽了拽,还像小狗似的,用脸蛋蹭了蹭,一举一动无比依恋,就像认出了这只手的主人一般,可他明明是睡着的。 心口好像被一只不安分的小狗挠了挠,舔了舔,盛朝歌捏他脸蛋的手指力气很轻,更像是爱抚,此时转而去描绘他的眉眼,指尖所及,尽是怜惜。末了俯身,在他软软的脸蛋上轻轻吻了一口。 触感太好,以至于他差点没忍住张嘴咬上几下。忍住,忍住,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手一握就是大半夜,直到外面天光熹微,盛朝歌才轻轻挣开他的手,遁回房中安睡。他走后不到两个时辰,沈安然便揉着眼睛醒来了。 他昨晚睡得特别香,醒来后神清气爽,精力十足,随后吃了一顿美味的早饭,全是他喜欢的菜色,加上昨晚离开的男人一大早就拎着他最爱吃的零嘴上门,沈安然一个兴奋,忘了自已对门还住着某人,便同他在庭院里打闹起来。 两个人各执一把木剑,胡乱舞着打架,木剑被削的圆润,没有一处尖锐的地方,也不担心会受伤,况且这二人瞧着都不会什么剑术,完全是瞎比划,倒也像两个傻子似的乐在其中。 他们自己玩还不够,沈安然还叫了几个小厮一起来耍,一群人叽叽喳喳笑闹个没完,谁料对面盛朝歌的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猛然拉开,木门顺着力道惯在墙上,发出不小的声响,瞬间消了这群人的音。 只见房中人一步踏出门槛站定,露出一张阴沉如墨的面色来,浑身的杀气毫不克制的释放,几个胆子小的小厮立刻就腿一软瘫在了地上,五体投地状瑟瑟发抖。这些都是从小买来在国公府伺候沈安然的,胆子比不得被招安的小厮大。 沈安然也傻了,拎着木剑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那男人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敢蹦出来,默默地闭紧嘴巴往沈安然身边挪动,大气不敢喘一个,瞧着比怂包小少爷还没用几分。盛朝歌眼下的脸色实在让人连一句分辨道歉的话都不敢说,仿佛下一秒就会一掌劈来,断了他们的生机。 站在门口的人解开了一向紧束的发髻,黑发柔顺的披散在背后,只有几缕落在身前,迎着清晨的微风扬起,削减了他素日里严肃刻板的气质,多了几分世外高人的随性;又因为刚从睡梦中被吵醒,衣衫不整,胸口的衣服大敞,露出一大片精壮的肌肉来,被晨光镀上一层暖色,略微有些惑人。 若是没有那周身的杀气,他这模样倒也算是个好景色,起码一直想要个健硕身材的沈安然就会对着他的肌肉流口水,只是眼下却是望而却步。 ☆、第三十五章 把戏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第三十六章 稳 青涩到熟练不过一通乱摸的距离,加上沈安然也只是个新手,很快就被盛朝歌初次实践的普通技艺折服,开始软软的喘息。 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娇蛮的音色,在盛朝歌耳边来回撩拨,他咬了咬牙,猛地抬起上身,身体绷成一张拉满的长弓,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的注视着沈安然。 夜明珠莹黄的光线投进他深不见底的瞳仁里,像被夜风揉碎的月影,纷杂的荡漾不止。 小少爷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猛地咽了一口唾沫才勉强冷静下来,有些惶惶不安的望着他。不看还好,一眼看去却发现盛朝歌的眼中仿佛着了火,从深处熊熊燃烧起来,下一秒就能将他也一起点燃。 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险,他有些紧张的揪着手指,突然想起自己眼下浑身□□,看在盛朝歌眼中怕是不怎么矜持,故而小心地扯了扯被角,略微挡着身体,动作有些无措更多的是害羞。 他这乖顺的小模样实在惹人疼爱,盛朝歌心中决心已下,便不再有丝毫退缩,手脚麻利的给自己宽衣解带。贴身的里衣褪下,露出线条完美的上身,肩膀宽厚,腰腹劲道,全身没有一块肌肉不匀称漂亮。 那些紧绷的线条充满了蓬勃的爆发力,直教沈安然看呆过去,随即便忍不住露出了垂涎的神情,嘴里津液泛滥,几乎要顺着他未合紧的唇缝流出来。 盛朝歌看见他痴迷的小表情颇为好笑,利索的将身下的衣物也尽数除去,两个人终于赤诚相对。大师兄再度俯身压下,隔着棉被与他身体相贴,埋首于小少爷颈间温柔的咬上一口,“怎么看呆了?喜欢?” 若问沈安然在这世上最想要什么,那绝对是一幅健硕的身材加上一身高绝的武功。可惜他这辈子受天资所限,注定只能望而兴叹,垂涎三尺。 不过眼下倒是迎来了转机,他没有做大侠的命,可他能找个做大侠的相公呀! 他双手揪着被角,微微抬起挡住自己的下半张脸,也顺便挡住自己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视线却牢牢地黏在盛朝歌身上,乖乖的点了点头。 看见他娇羞的动作,盛朝歌在胸腔里闷笑几声,抬手解开床幔,素色的锦缎落下,将外面的一切尽数遮挡,这一方小天地,唯留二人亲密交叠。 盛朝歌反手掀开被子钻进去,终于同这心心念念的宝贝无间贴合,心中的满足几乎要从毛孔中溢出,声音也因此不自觉的放缓,极度温柔的低声哄道,“都是你的。” 沈安然闻言只觉得全身都快融化了,羞涩的不行,又将被角拉起更多,完完全全的挡住整张脸,不敢再看身上的人一眼,闷闷的道,“别说了……” 盛朝歌强硬地拉开他的遮挡,朝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滚烫的气息,“嗯,不说了,来做吧……” 鸳鸯交颈,红浪翻滚,小少爷恍若置身水面,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情到深处,搂着盛朝歌的脖子,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师父……” 谁料水面上的波涛戛然而止,他突然从浪尖落回床上,盛朝歌微微撑起上身,勾着嘴角看他,声音温柔的不像样子,“果然,你根本没失忆。” 恍若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冰水,沈安然浑身一凉,之前灼热的温度瞬间消散了一半,连身下的小兄弟都怯怯地缩了回去。盛朝歌笑得越是灿烂,他的心就越冷。搂着那人脖子的手也不自觉的松开了,垂着眼帘结结巴巴的辩解道,“我,我没……” 他话没说完,就感觉身上一轻,盛朝歌一言不发的用手臂撑起身体,俨然要分开。沈安然一下子就慌了,手脚并用的去挽回他,“不许走!我们,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你不能不要我!我和你道歉还不行吗?别走!” 他最后的话音已经有些颤抖,眼眶也控制不住的红了起来,盛朝歌深深地叹了口气,刮了一下他的鼻尖,“哭包。谁说要走了?”他说着从他身体中退出,随即将人拦腰抱起,横坐在自己腿上,亲了一下他的眼睛,“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沈安然的心这才微微定了下来,却也不敢松手,紧紧的缠着盛朝歌,窝在他怀里,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盛朝歌背靠墙壁,一只手将他整个环住,另一只手轻轻的揉捏他的软肉,一心二用的听他说话。 沈安然确实是失忆过的,就在从昏迷中醒来后,但是时间不长,仅仅过了五天左右就恢复了全部记忆。但是很快,沈国公府来了一位名为千面郎的搅屎棍。 他撺掇着沈安然继续装失忆,还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把盛朝歌弄到苏州来,到时千面郎易容成一位玉面小郎君,与沈安然亲近,借此逼出盛朝歌的真心。 千面郎的口才骗不了盛朝歌,也骗不了沈大,但是说服一个沈安然不成问题。千面郎甚至拍着胸脯打包票,若是盛朝歌没有在武林大会后主动来到苏州,他也有一系列办法将人引到此地。 单纯的小少爷就这样被他带到了沟里。 不让沈安然回信的主意也是他出的,毕竟如果盛朝歌因此放不下心,主动到苏州来一探究竟,基本上就能确定大师兄的心里有小少爷的位置,那之后的事情就更加顺理成章。 千面郎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看盛朝歌的热闹,毕竟他为了送林王妃那封信被林王的侍卫打了个半死,伤势过了大半个月都没好,早就憋着劲想出了这口气。他听闻沈安然失忆后简直心花怒放,想了十几种借机报复盛朝歌的点子,可惜小少爷恢复的太快,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只是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位云宫派的大师兄是个这般心狠手辣的。他起先只以为大师兄最多吃吃飞醋,大不了揍他一顿,没想到最后竟然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千面郎还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里,万幸沈家老大回来的及时。 说起来有一事颇为惊奇,千面郎不论易容成什么模样,沈家老大都能一眼就认出他。明明身形,体态,样貌,声音无一相似,他却认得毫不犹豫,鬼知道沈大有什么特殊的认人技巧。 小少爷交代清楚,忽然想起什么,从大师兄怀里爬出来,转头去枕头里面掏东西。他忘了自己还光着,竟就这般撅着屁股摸索起来。两团一看上去就手感极好的白面馒头摇摇晃晃,看得盛朝歌眼中血丝陡然激增,差点没忍住伸出那双惯常作恶的贱手。 他最终从棉花絮里掏出了一对木人。一个刻的是挺拔英俊的大师兄,一个刻的是娇小可爱的小少爷,嫣红的丝线从两个木人的身上绕过,将两人紧紧的系在一块。 盛朝歌看见这对木人也愣了,伸手接过。木人小少爷正是他当初送的那个,只是木雕下方有明显被烧灼过的痕迹,木人大师兄则是崭新的,手艺和木人小少爷不能比,衣服上的花纹,面目上的眉眼都不甚精致,可盛朝歌却知道,这应当是沈安然新刻的,因为原先那个的衣服样式与现在的这个不同。 他对原来那个木人的去向心知肚明,却偏偏要状似无意的问出来,“原来那个呢?” 沈安然没想到他能发现,脑子也没转弯,直接说了实话,“烧毁了吧?我没注意。” 盛朝歌在此之前都只是逗着小少爷玩,直到这时才是真的动了火气,“当时为什么要跑回去?!不过是个小玩意,能比你的命更重要?!” “当然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回答道,却立刻看见盛朝歌的脸色难看的吓人,顿时有些气短的嘟囔道,“只有这个木人,与你有关了……” 奇珍异宝,玉石玛瑙,我无一不有,可找遍全身上下,却只有这个木人与你有些牵扯了。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到其他证据,能证明你曾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我需要这个木人,我需要它给我勇气,给我信心,让我坚信你一定会回来寻我。你说它重不重要? 这些话小少爷未曾说出来,盛朝歌却领悟的透彻,他伸手将小少爷重新抱进怀中,怜爱的亲吻他的眼角,“我明白,我都明白。只是你不该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若是你真的将我忘的干干净净,或是你当时没能从火海里出来,我怎么办?我收不到你的回信,日夜兼程的赶到苏州,却听到这些噩耗,你想没想过我的感受?” 这大概是盛朝歌二十七年的人生里,说的为数不多的真心话。黑心黑肝的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在心底深处找到了一块安然无恙的净土,能把心上人安稳地放在其中。 小少爷听得心酸不已。他那时染了风寒,烧得迷迷糊糊,完全是凭借本能在行事,哪里想得到那么深远。何况他彼时心里已经认定了盛朝歌不会再回到他身边,那个木人就是他与师父最后的微弱的连系。 若是那木人烧毁在那场大火中,他才是真的要郁郁终身了。沈安然不想说这些伤情的话,嘴巴嘟着,埋头在大师兄的颈窝蹭来蹭去,像在撒娇。 盛朝歌对他小狗似的撒娇很是受用,一只手来回爱抚着他后背的烧伤,“再说了,我师承云宫派,与其守着个木人,你不如直接到微州云宫山寻我,何至于此?” “可你早就入世历练了,根本就不住在云宫山,而且我听说宗大师性情高冷孤傲,极厌恶皇家,肯定看不上我这种一无是处的小公子。再说了……你,你那时根本不喜欢我,我若再缠着你,肯定要惹你讨厌了……我不想你讨厌我。”沈安然知道自己的后背如今难看的很,不想被师父看见,扭着身子避开他的手,不让他摸那些骇人又恶心的疤痕。 这话说的盛朝歌都不禁反思自己当初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竟让他自卑至此。他怕是根本不明白在池州分别前,盛朝歌的那一吻究竟有什么意义。也罢,盛朝歌的心思,这么多年就没几个人能猜着的,谁也不是谁肚里的蛔虫,有些话,还是说出来的好。 盛朝歌长叹一口气,在他唇上好一番辗转,低低的念了两个字“傻瓜”,随后便将他稍稍抱起,使其岔开腿坐在了自己身上。 这是个很危险的姿势,可惜沈安然在床事上知之甚少,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仍然搂着大师兄的脖子撒娇,“师父……你,你能不能说句喜欢我呀?我想听。” 盛朝歌在夜明珠迷离的光线中暧昧不明的笑起来,双手掐住了沈安然的腰,耳鬓厮磨般低语道,“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长剑劈进幽谷,溪水蜿蜒流淌。 ☆、第三十七章 大舅子 盛朝歌入住沈国公府的第七日清晨,府门外传来了车马的嘈杂声。他内力深厚,即便隔着大半个府院,也清晰的辨听出“陛下”二字。 传闻中坐拥天下的武延帝只带了一个太监,一个侍卫,三人三马,踏着清晨的薄雾,驾着暗沉的天色,飞驰电掣般朝着沈国公府的大门而来。 枣红色的皇家良驹高抬前蹄,发出嘹亮的嘶鸣,在即将撞上提前等在门口的沈家老大时险险停住,鼻子里喷出白色的雾气。 坐在高头大马上的中年男人眉飞入鬓,眼神锋利的如同久经沙场的宝刀,眉宇间尽是睥睨天下的傲然,一身玄色长衣,用金线暗绣着飞龙,袖角飞扬,隐约可见内里的明黄锦缎。 沈大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行礼,却被武延帝出言喝止,“不必了,那人还在吗?”说着便从马上利落的翻身而下,直接越过沈大大步迈进沈国公府。 他□□的宝马却在他落地后陡然跪倒,马头抵着石砖大口喘气,竟是筋疲力尽,几近虚脱。而太监和侍卫的马却是早在半路就累死了,眼下骑着的是半路上新买的,却也累的直不起身子,半躺在地上哀鸣。 沈家的仆役费了老大力气也驱不动这三匹马,最后只能将皇帝的坐骑抬进府,剩下两匹杀了做肉。 武延帝走的急,步下生风,心腹太监急急忙忙的上前搀扶他,“陛下,陛下,莫急,还未见过国公爷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沈国公打着呵欠从远处不疾不徐的走过来,隔着老远就冲武延帝拱手行了一礼,动作瞧着有点敷衍,“陛下来的可真早,老臣还没睡醒……哎哎哎!你干嘛?” 他话没说完,就被疾步而来的武延帝一把抓住胳膊,直接往内院拖去,“阿俨的徒弟在哪?快带朕去!” 沈国公被拖得直踉跄,好几次都差点摔倒,“等会等会,这才什么时候,还都在睡呢!你轻点轻点,我的老胳膊老腿呀……” 武延帝到底还是没能马上见到人,被沈国公扯着袖子拉去吃早饭,可他仍然不死心的抻着脖子使劲张望,心急如焚。 动静停在沈安然的小院外,随后远去,盛朝歌对这位耳闻了多年的“故人”极有兴趣,也迫不及待想见一见。只是他略微一动,抱着他的人也被惊醒,沈安然眼睛半睁半闭,下意识地搂紧了他的脖子,口齿不清的嘀咕道,“不许走,再睡会……”说着还在他身上蹭个不停,“亲亲,师父亲亲……” 自从那晚互通了心意,盛朝歌就再也没能回自己的房间睡上一觉。几日的耳鬓厮磨下来,两人如今正是浓情蜜意,如胶似漆的时候。小少爷本就黏他,眼下更是恨不得与他整日痴缠在一起,一刻也不愿分开。 实在是之前的两次分离结果都不甚美好,以至于偶尔梦回,沈安然还会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难得的美梦,其实盛朝歌根本没有回来找他兑现诺言。 幸而大师兄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他愿意拿出所有的耐心和体贴来呵护将要与他分享余生的人,一向冷心冷情的人一旦为了一人融化成水,这世上就没人能抵抗他的温柔。 小少爷短短两天就从他身上汲取了莫大的安全感,足以成为他未来恃宠而骄的契机。 向来都是小少爷起得早,大师兄睡懒觉,这几日却是彻底反了过来。实在是刚开荤的老男人不知节制,小奶狗遭了大罪,被折腾得不轻。两人体力差距悬殊,是以大师兄还没吃个半饱,小少爷就撑得不行,连声求饶。 小奶狗撒起娇来直教人心软无比,盛朝歌的那点好奇心就被他这么蹭没了,也不管外面等着他的人有多么着急,只管搂着自家小奶狗睡了一个美美的懒觉。 武延帝食不知味的吃完早饭,对着沈安然的小院望眼欲穿,沈国公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让沈大去请人。谁料他刚进小院,一人从天而降,猛然扑到他背上。幸而沈大习武之人,下盘极稳,只是稍稍摇晃了一下,便将人稳稳的背住。 “你又干什么?” 骑在他背上的千面郎搂着他的脖子晃来晃去,“给我买嘛!求求你了!我想要!特别特别想要!买嘛买嘛~~” 沈大的脚步稳如泰山,笔直的朝盛朝歌房间走去,“不买,下去。”说着就放开了兜着他双腿的手。 可千面郎转而就用双腿紧紧的缠住了沈大的腰,像只猴子一样攀在他身上,纹丝不动,“别这么小气嘛!我难得求你呀,就买一个!一个!” 沈大不理会他,任凭他挂在自己背后,屈指敲响了盛朝歌的房门,“道长,家父请你一叙。” 如此喊了三遍,他面前的门没动静,倒是他背后的门开了。沈大一转身,就看见盛朝歌正不紧不慢的从他幼弟的房间里走出来。 他一贯刻板严肃的脸上莫名多了些许餍足,与沈大目光相接时还微微勾了勾嘴角,比之前几日温和了不是一点半点,说是满面春风也不为过。 沈大心中疑窦渐生,不动声色的走过去,正欲再说一遍邀请之词,却猛然从大敞的房门中闻见隐约的暧昧气味。 他比盛朝歌还要大上几岁,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味道。 他心里咯噔一声,顾不上别的,绕过盛朝歌冲进屋内,每走近一步,气味就浓郁一分。他三步并作两步奔至床前撩开床幔,沈安然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揉眼睛,露出来的肌肤上满是红痕,一切昭然若揭,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偏他背后的千面郎看不到他的神情,见到沈安然如同见了乡亲,激动万分的朝他挥手,“哎呀哎呀!小少爷,这回你可要好好谢我!美梦成真的感觉如何呀?” 他还没说完就发现沈安然看着他的神情有些惊恐,奇怪的扭头一看,就见沈大正阴森森的盯着他,咬牙切齿的问道,“你干的好事?” “啊?没……不是……那个……”千面郎鲜少见他动怒,此时直觉不妙,心虚的松开缠住他的手脚,还未落到地上,便被沈大抓住手腕狠狠甩到一边。 沈大位列将军,武夫力道,千面郎细胳膊细腿哪里扛得住,被他猛然一扯摔倒在地,谁料正巧一头磕在床前的脚榻上,额角登时撞破,血流如瀑。 而沈大这时已被愤怒逼红了眼,除了盛朝歌谁也看不见,直接杀出房间厉喝一声,“无耻淫贼!拿命来!”,话音未落便追打过去,招招狠厉,一副要殊死搏斗的架势。 千面郎只觉眼前一黑,便伏在脚榻上没了动静,鲜血从他额头淌出来,不一会就浸满了小半个脚榻,直将浅色的地毯氤氲出大片血迹。沈安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吓呆了,回过神来便看见他的惨状,顿时惊叫一声,顾不得穿好衣服,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爬下去,伸手去探千面郎的呼吸。 而屋外的两人已经打的如火如荼,期间不知从何处窜出来一个沈大的小厮,扔给他一柄□□,沈大得了□□犹如神兵附体,杀势逼人,配上他此时恶鬼罗刹般的神情,瞧着当真像个杀神。 可他终究只是个血战沙场的将军,想要胜过盛朝歌这种江湖顶尖的高手,暂时还差之甚远。盛朝歌起先认为这是大舅子,不好下手太过,可沈大步步紧逼,也激出他几分火气。 毕竟在盛朝歌看来,他想要沈安然,这世上没人能拦着,莫说是沈大,就算是与整个沈国公府为敌,他也不惧。 若是正常人,肯定会以温和的方式调和自己与爱人娘家的关系,不让爱人夹在中间为难。可盛朝歌是个黑心鬼啊,不能用寻常的思维来揣摩他。 沈大也不知道他黑心黑肝,此时被他用单掌死死压制住,见他没半点对未来大舅子的尊敬之意,简直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盛朝歌对不放在心上的人向来没什么耐性,此时心中不快,出手也愈发凌厉起来,若是再努努力,将沈大击溃于掌下也不过是喝口茶的功夫。 谁料沈安然架着昏迷的千面郎从屋里出来,只看见大哥手里拿着武器,可自家相公却是赤手空拳,登时偏心眼的大叫起来,“大哥!不许伤我相公——!” 昨晚巫山云雨时都没听见这小少爷喊一声相公,此时却是意外之喜,盛朝歌心里放起了礼花,嘴角控制不住的扬起来,一高兴,反手就把沈大的枪头折断了。 沈大却是被幼弟的偏帮伤透了心。娘亲生下幼弟就去了,兄弟几人怜惜他从小没有娘亲疼爱,都是卯足了劲宠他,从未让他受过半点委屈,没想到,臭小子嫁了相公忘了兄长,这还没成亲呢,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哎!我的枪头! 他悲愤欲绝,正想骂沈安然一句没良心,却突然看见他架在肩上的千面郎,“这是怎么了?!”不怪他惊讶,他当时只想着将千面郎甩开,却一时怒火中烧手上失了把握,并非有意伤人。 沈安然气呼呼的骂道,“还不是你!生气就生气,怎么还打人?!一点道理都不讲!” 沈大扔开损坏的□□,将千面郎接过来,立刻发现他额角的血窟窿,眉头登时拧成死疙瘩,冲着小厮吼道,“去叫大夫!快!” 久等沈大不归,武延帝再也坐不住,扯着不情不愿的沈国公进了小院,正巧赶上这兵荒马乱的一幕。沈国公也不介意家事被皇帝陛下看个正着,背着手饶有兴致的问道,“这是怎么了?舞刀弄枪的,还伤了人?” 他为官多年,早年又帮着武延帝夺位,早就练就了一副金刚不坏之身,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就算此刻满脸是血昏睡着的是沈大,想必他也能背着手来这不咸不淡的一句。 旁边立时站出来一个小厮,将事情汇报清楚。沈国公得知小儿子和一个男人同了房时,也就挑了一下眉毛,淡淡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动手?沈大你先带人回去医治,我这里还有要事要同盛贤侄一叙。”说完就把沈大打发走了。 沈大抱着千面郎离开的时候还是懵的,他沈家最可爱的一颗白菜被猪拱了,这还是小事?!恕他不能领会这些文臣的高深心思。 ☆、第三十八章 终于要完结了 那边盛朝歌同小厮吩咐了热水,转而低头给沈安然整理凌乱的衣服,“你房间需要收拾,先到我房里去,你洗完澡再睡一会,或者等我回来给你洗也行。床头的包袱里是送你的东西,玩的时候被子盖好,不要着凉了。” 沈安然从小没怎么见过沈国公发火,此时也一点都不怕,抱着盛朝歌的腰黏糊到,“那你早点回来,说好给我按摩的~” 盛朝歌捧着他的脸亲了几口,将人哄进了房间。转脸朝沈国公弯腰行了一礼,这大概是他进国公府以来,行的最为周整的礼,“国公爷,见谅。” 沈国公一反平常的冷淡神情,笑得见牙不见眼,“没事没事,交给你,我放心。”三句话的功夫就把沈安然卖给了云宫派。 傻站在一旁等了好半天的武延帝终于忍不住插话道,“你就是阿俨的徒弟?可否与朕……与我详谈一二?” 盛朝歌不甚认真的又朝他行了一礼,将武延帝从上到下仔细的打量一通,“在下云宫派宗潮音座下大弟子盛朝歌,并无名为阿俨的师父,阁下是否搞错了?” 自然是没错的。宗潮音原名宗俨,助武延帝夺得帝位后,被封为镇国大将军,乃是武延帝的心腹之一。 武延帝显然料想到了他的拒绝,“并无错处,说的正是你的师父宗俨,他……” 盛朝歌突然冷声打断道,“阁下定然是搞错了,宗俨宗将军早就于二十五年前中毒身亡了,连尸身都早已下葬了不是吗?” 言语虽无形,却能轻而易举地伤人至深,比起砍在身上的刀剑,这无形无状的语言倒是更能戳人肺腑。 盛朝歌不闲不淡的几句话,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进武延帝内心深处,将他那处仅剩不多的柔软之地搅得血肉模糊。 可他到底撑住了。 就像当年一样。 盛朝歌能看出他在拼力吞咽涌上喉头的腥气,原本剑柄般笔直的脊背弯折了,身为天下至尊的威仪也在刚刚烟消云散,唯留一个悔不当初的中年人。 黑心鬼饶有兴致的用目光探寻这个人,末了突然笑了一下,“不过已故的宗将军有句话托我带给你。” 武延帝闻言眼中陡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就像是陷入绝境的人突然得到了一线生机,就算摆在眼前的是一根一扯即断的蛛丝,也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手。 “‘你舍弃我得到的万里山河,可还满意?’” 年过中旬的老皇帝怔怔的看着他,目光却并非真的落在他身上。良久,褪去了天子外衣的普通男人惨然一笑,“不满意。没有你的万里山河,没有一处能让我满意。” “‘那真是太可惜了。’”盛朝歌凉凉道,“‘没有你的这凡尘三千,真是处处都让我顺心。’” 他模仿的赫然就是宗大师的口气,想来是连这老皇帝会说什么都早有预料,才会对徒弟叮嘱的这般详尽。 却不料武延帝听了这个回答反而眉目舒展的笑起来,一扫之前的阴霾之色,轻轻的念道,“确是我的阿俨,从未变过,从未变过……” 这话轻飘的几近呓语,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清。又恰逢一阵晨风吹过,短短数字便被吹散在风里,断裂成时光里的尘埃,再也无人可闻。 鉴于背负着沈国公的情分,盛朝歌传完话也没掉头就走,反而冲武延帝催促道,“阁下可还有话要说,没有我就先……” “有!”武延帝不待他说完,上前一步将人抓在手里,生怕他跑了一般,“请务必与我详谈,详谈!” 武延帝想问的无非都是宗大师的近况。他常年给宗大师写信,可惜这么多年一个字的回复都未曾收到。他还每年定时拜访云宫派,备上厚礼,可惜段仗义向来只请他在云宫前山喝两杯清茶,第二杯一见底就送客,半个字都问不出来。 可怜他堂堂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却被段仗义赶苍蝇一样扫出门。其实段仗义本来是礼节周全的,可没想到这老皇帝人老了,皮也厚了,若不举着扫把赶人,怕是要死赖在云宫里不走,一来二去就发展成如今这样了。 武延帝还是有些踟蹰,倒是盛朝歌有问必答,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一个字也没说。只是说到后来,话题却朝着诡异的方向去了。盛朝歌越听越觉得,武延帝这是在琢磨怎么能偷偷摸进后山他师父的房间啊…… 比起沈安然布置齐全的卧房,盛朝歌的房间冷冷清清,除了他放在床上的包袱外,几乎看不出有人住宿的痕迹。包袱里是各种精致的小物件,还有几包小少爷爱吃的干货零嘴。 沈安然从小便跟着二哥和父亲在皇宫里混吃混喝,武延帝后宫妃嫔稀少,子嗣也单薄,藏库里大把的金银珠宝无处赏赐,倒是便宜了沈安然。 因此他一眼就看出这包袱里的许多物件都是出自宫中,好几件还是皇帝私库里的宝贝,他从前也只有一饱眼福的份,没想到眼下竟然握在了手中。 他不知宗大师与皇室的渊源,只觉得这些东西出现在自家相公手里无比诡异,不大灵光的脑子下意识地觉得,这定是大师兄为了讨他欢心从皇宫里盗出来的! 毕竟盛朝歌的武功高绝,世间少有对手,进宫里做个大盗也不过是轻飘飘的事。两人在池州时,大师兄就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 偶尔遇到劫财劫色的歹人,或是出口不逊的贵家公子小姐,或是找事的醉鬼等等,只要是让他看着不爽快的人,盛朝歌一定会对他们进行绵长而又恶劣的报复。这大概是大师兄旅途中必经的消遣,他本人也乐此不疲。若是没人寻他麻烦,他还要抱怨两句日子无聊,用他那张端正严肃的脸。 思及此,沈安然一股脑的将这些小物件拢进被窝里,做贼似的扭头四处张望,生怕隔墙有眼,发现他相公的壮举,告发到皇帝那去,将大师兄抓起来。 等到盛朝歌终于应付完武延帝回到房里,就看见小少爷把包袱藏在肚子底下,睁着一双杏眼小老鼠偷油似的左瞅瞅,右瞅瞅,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 盛朝歌本来就中意他这张萌脸,现在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怎么看怎么顺眼,此时看见他这般模样,只觉得呼吸的空气都变得甜蜜起来,嘴角无意识地翘起,说出来的话更是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小东西,这是在干什么?” 沈安然看见他的瞬间就绽开一朵昳丽的笑容,张开手臂迎面抱住了他,挂在他脖子上痴痴地笑起来,“在等你啊。” 盛朝歌突然觉得,他这二十七年的寂寞人生,就是为了等这一句话。 没有的时候不曾发觉,等到他也爱上某人,拥有某人后,才发现只是心知这一人的存在,就能给予他无与伦比的满足。 他有了归处。 不是一间豪华的宅子,也不是一间朴素的草庐,而是一个人的心里。大千世界,与他相遇的人不知凡几,却只有这个人愿意腾出心房让他居住,他也只愿意住在他这里。 盛朝歌柔和了眉眼,像座一夜之间冰雪消融的冷山,用他身上所有的透彻微凉的雪水,温柔的环绕住山顶的那一朵花,“没有附赠一个甜蜜的吻吗?” 沈安然终于从这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口中听见了一句情话,脑袋里劈里啪啦的放起鞭炮,撅着嘴在他唇上用力的啃了好几口,眼里的爱意几乎要泛滥成灾,“当然有,要多少有多少。”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干。 大师兄一手按住他的后脑,疯狂的夺取他的呼吸,另一只手熟练的解开两人的衣物,就势将他压在床上。谁料小少爷突然推开他的头,连连痛呼起来,“哎呦!哎呦!疼疼!” 两人直起身子一看,沈安然刚才不偏不倚的正躺在那堆物件里,被那些生硬的石头,戳人的金属咯了个正着。盛朝歌不容他拒绝的撩起他的衣服查看,发现他背上的烧伤处隐约长出了一点新肉,颜色艳红,都分布在边缘,正是脆弱的时候。 识了情爱,自然不会再没心没肺,想要在喜欢的人面前留下自己最好的一面,这大概是许多人的通病,沈安然也不能免俗。 他欢爱时不愿在白日,不愿点灯,不愿开窗,不愿趴伏,也不愿没有被子遮挡。此时被盛朝歌在大白天看个正着,登时心慌意乱的挣扎起来,“别,别……” 话音戛然而止。有一个微凉潮湿的软物,轻轻的落在他的脊背上。 盛朝歌如同一位信徒,虔诚的用吻描绘着他的伤疤,像在膜拜他的神明。 沈安然瞬间失声,再也说不出半个抗拒的词汇来。 但他心里也倍觉奇妙。就在今早之前,盛朝歌在他眼中还是一个笨嘴拙舌的百炼钢,不论他怎么撒娇耍横,盛朝歌也最多多说几遍喜欢,憋不出别的。可眼下,也不知他相公受了什么刺激,先是情话后是爱抚,直撩拨得他心海翻涌,已经掀起十几丈高的海浪了。 他揪着盛朝歌的袖子,红着脸低声道,“你怎么……怎么……” 盛朝歌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把那些物件收拢起来扔到一边,随后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道,“国公爷允了我们的婚事,明日先去户籍司合籍,过些日子我便带你回山面见师父。仪式的时间到时请师叔卜算一番,再行订下。或者你有什么想法也可以……” 他突然消了音。 因为沈安然哭了。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不欲生的哭法,也不是小少爷最擅长的嚎啕大哭,而是睁着眼睛,默默无声的流泪。 泪水像一朵一朵莹白的小花,在寂静中开出地老天荒的架势。 盛朝歌知道他这是感动的泪水,但还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嘴一开就收不住,以拳抵唇笑个没完。 沈安然登时满脸泪水的控诉他,“你还笑?!你竟然还笑?!我可是你的心肝宝贝,你不哄我就算了,竟然还敢笑?!我不要和你合籍了!哼!” 说完就扑上去用小粉拳打他,然后不出意外的被轻易镇压住,吃了个彻底。 ☆、第三十九章 撒花 入冬前,盛朝歌带着沈安然回了云宫山。两个人站在山脚下,就夫纲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沈安然穿着新制的棉服,靛青底绣白色海棠花,苦着一张粉嫩如桃的玉面,抱着盛朝歌的胳膊撒娇,“我不要爬石梯,那么多层,会累死的。” 盛朝歌木着一张脸不为所动,一板一眼道,“本门规矩,外人登山入派,必须攀石梯而上,否则不许入云宫。” 闻言,沈安然立刻搂住他的脖子,没骨头似的软在他怀里,捏着声音哼哼道,“师父~我怎么是外人呢,我分明就是你的内人呀~” 盛朝歌眯着眼睛冷笑一声,“现在知道了,晚了,前几天干嘛去了?” 事情说起来简单,因为担心沈安然路上受苦,盛朝歌在苏州给他置办了一辆舒适的马车,路途枯燥,盛朝歌新婚燕尔,自然想同他多亲密一些。但是小少爷大概是在他的宠爱中学坏了,每天只给撩不给吃,盛朝歌一想用武力镇压他,他就哭哭唧唧控诉他不是真心爱自己,只是为了自己的身体云云。 如此憋了半个月,大师兄没在沉默中爆发,却在沉默中变态了。 他算准了沈安然爬不上云宫山一万级的石阶,便站定在山脚下拿乔了。 沈安然乖顺的伏在他胸口哼唧,“我错了,我错了嘛,你是相公,要能包容我的小任性嘛~” 盛朝歌短促的笑了一声,眼睫投下一片阴影,“行啊,我抱你上去,走一步,做一次。” “呜哇……”沈安然闻言立刻从他怀里窜出来,跳开到一边,“你果然只爱我的身体,根本不是真的爱我这个人!呜呜呜……” 盛朝歌冷冷瞅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就走,沈安然被他那一眼看慌了神,再也顾不上使性子,扑过去拽住他的袖子,仰着头委屈巴巴的道,“你,你别生气……我不敢了。” 靛青色的棉服极衬他雪白的肤色,绯色的□□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红梅,诱人闻香。明亮的杏眼中一如既往的清澈透亮,眼角微红,宜嗔宜喜。 他本就长得俊俏可人,最近又被情爱滋润,便愈发娇丽起来,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他自己却浑然不觉,盛朝歌正是被他如今这种清纯又靡丽的媚态所惑,才沉溺在欲念的深渊里难以自拔。 “谁教你的?” 沈安然嗫啜道,“千面郎。” 盛朝歌心道果然如此,皱着眉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胆子不小。”瞧着劲道大,其实落在皮肤上连块红痕都没留下。 沈安然知道他没生气,才“哇”的一声重新投进他怀中,吸着鼻子装可怜,“你好凶……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所以才那么凶?” 他话音刚落就被拦腰抱起,盛朝歌运起内功,在繁密的树林顶端轻盈的攀飞,凉凉道,“我今晚就让你好好体会一下我有多凶。” 他说着低头看了沈安然一眼,眼神深邃的像口井,“我数着呢,一步,一次。” “呜呜呜……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可惜大师兄当天没能兑现他的狠话。 他在沈国公府经历的一切,都没能逃脱段仗义的耳目。等他带着沈安然到达后山,迎接他的就是执剑而立的宗潮音。 宗大师的神情过于肃杀,看的沈安然无端生出一身冷汗,惶恐不安的拉住盛朝歌的手,拨浪鼓似的冲他摇头。 可惜宗大师对于三个徒弟不仅有教导之恩,还有养育之恩,如师如父,恩重如山。盛朝歌只身飞跃天险,行至宗大师面前,拱手行礼,“师父。” 宗潮音面上无悲无喜,冷静漠然的不似凡人,“见到他了?” “是。” “说了什么?” “说了很多。” 宗大师闷笑了一声,“好胆量。” 话音未落,剑锋已至。盛朝歌微微侧身避过,运起掌法与宗潮音缠斗起来。然而宗大师内功剑法皆是独到,心境也非常人可比,经历过的战斗更是数不胜数,打趴一个徒弟不成问题。盛朝歌只在他剑下走了一百来招,就明显被宗大师压着打了。 站在天险另一边的沈安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突然就打起来了,而且自家相公明显处于下风,好几次剑锋都从他胸腹险险切过,他在边上看着,简直要急哭了。 待宗大师一个反手,剑脊拍在盛朝歌胸侧,逼出他一口鲜血后,沈安然终于控制不住大哭起来,不管不顾的就要往天险对面跳。 盛朝歌听见他的哭声心绪更乱,生怕他犯傻,厉喝一声,“原地呆着!” 只他分神说这四个字的功夫,就被宗大师寻到两处破绽,又狠狠拍了两剑。那边沈安然已经跑到了崖边,被早就躲在一边看热闹的段仗义一把捞回来。小少爷在对面哭的声嘶力竭,不仅搅得盛朝歌心神不宁,也熄了宗大师的火气。 段仗义倒是对他成功拐了个金蛋蛋回来非常高兴,看见沈安然就像看见了无数金银,非常大方的掏出一颗价值不菲的药丸给他疗伤,因此大师兄在床上躺了五六天就大好,可以同沈安然讨上山的帐了。 而原本对宗大师颇有怨言的沈安然在听说了他与武延帝的爱恨情仇后,心中的畏怯不满一扫而光,简直把宗大师当成亲爹来崇拜,还被段仗义洗脑,成为共同辱骂武延帝的战友。 盛朝歌看他一副崇信邪教的模样,深觉段仗义是个大祸害,万万不能让他把自家小奶狗祸祸成牙尖嘴利的狂犬,果断装病喊疼,把人束缚在身边,严禁他靠近段仗义这个搅屎棍。 小少爷那天是亲眼看着大师兄被狂殴吐血的,自然不疑有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主动喂大师兄吃了几次脐橙,吃的那人心满意足,差点忘了自己还在装病而从床上蹦起来。 段仗义看着盛朝歌带回来的沈国公府的礼单,差点笑抽过去,连着一个星期嘴巴都咧到耳根,生怕别人不知道云宫派要发了。 最先被分享喜悦的就是宗大师。段仗义搂着礼单跟搂着亲儿子似的,恨不得亲亲抱抱举高高,一路溜达到宗潮音面前,“将军,咱们有钱了!没想到黑心鬼有生之年还能为派里做出一件大善事!将军教徒有方啊!想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尽管说!都给你买!” 想当年宗大师可是差点拥有了半壁江山,这点东西不足以使他动容,故而嫌弃的瞥了一眼道,“至于吗?笑得真难看,跟朵菊花似的。” 段仗义摸了摸老脸,反驳道,“怎么会?分明是朵妖娆绽放的牡丹花。我当年也是翩翩公子,红颜无数,虽比不上将军你,但也没那么差吧!” 他说着竟然从怀里掏出一块小铜镜来,仔细的查看眼角的皱纹,连连感叹韶华易老,青春不再,想当初多少红粉佳人为了见他一面吧啦吧啦…… 宗大师烦不胜烦,伸手没收了他的小铜镜,然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将人赶出后山,“接下来一个月一天三顿不重样,去准备吧!” 段仗义揉着屁股往外走,嘴上还不忘反击一把,“就知道吃!除了吃和练剑你能不能有点别的追求?” 屋里传来宗大师的怒吼,“那把你偷吃的零食都吐出来!瓜子花生大核桃,牛肉羊肉葡萄干,全部!” 段仗义忙不迭的跑了。 等他的欣喜劲过去,盛朝歌才找到他,提出要给沈安然治疗背后的烧伤,治不好,礼单上的东西减半。段仗义闻言一把将礼单从枕头底下掏出来,塞进衣服里,贴肉放着。 段仗义医术了得,早年为了给宗大师治病,不惜一切代价的到处搜集名贵药材,久而久之便攒下许多,因此在御医眼中都难以痊愈的烧伤,在段仗义眼中不值一提。 只是治疗的过程非常痛苦。需要将沈安然烧伤处的肉全部割去,再一日三次的撒上特制的药粉,生肌续筋,一个月即可见效,两个月就能痊愈,痊愈后背后的肌肤完好如初,不见丝毫斑痕。 割肉尚可用麻沸散,可药粉一旦撒上便如火烧针刺,疼痛非常,除了铁骨铮铮的硬汉,寻常人基本受不住,到时小少爷烧伤没治好,却疼死了,礼单上的东西怎么办? 盛朝歌闻言抬手就给他一掌,怒斥道,“乌鸦嘴!” 段仗义颇有先见之明的提前躲开,避过了这一掌,摸着胸前的礼单道,“反正你想好了,免得到时后悔。我看那小少爷身子羸弱,估计连割肉那一关都过不了,我劝你还是三思而后行。” 然而大师兄舍不得小少爷受这等苦楚,这件事最终还是被搁置了,只是他很快就改变目标,致力于给小少爷补身子,一日三餐的顶级药膳,大把的银两流水似的飞走,若非沈国公府的礼单足够丰厚,段仗义早就心疼肝疼的嚷嚷了。 一段日子下来,沈安然的身体果然有了变化,其中体力的变化最为明显,这一点大师兄深有体会。 比如这一晚,盛朝歌抱着沈安然吃了一个酸甜可口的脐橙,若是以前,小少爷吃完以后肯定累的抬不起胳膊,哼哼着要睡觉。可今天他不仅没喊累,反而主动趴到大师兄胸口撒娇,黏黏糊糊的要亲亲。 盛朝歌一面掐着他的腰,缓慢的磨他,一面接住他红艳的唇瓣,辗转不停。沈安然如今胆子大了很多,面对着早上大发起床起的盛朝歌,他也敢扑过去撸毛。此时便在他身上扭来扭去,吐气如兰道,“继续嘛~” “明天别哭着嚷着说疼就继续。” 小少爷笑靥如花,“那你就多亲亲我,亲亲我我就不疼啦~”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传来沈安然含泪哭诉的声音,好不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啦!这一篇写的我真是无比痛苦,因为原本设定的是短篇小甜饼,可写着写着不知道为什么,多出来那么多配角……哭哭哭……自己作的死,跪着也要作完…… 配角太多以至于很多逻辑和情节圆不回来,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这一篇前半部分是成功的,后半部分我也不知道写的什么玩意……(快穿文看多了以至于我满脑子都是玛丽苏,岂可修!) 不管了不管了,反正熬到完结了,大家凑合着看吧,嘻嘻嘻,下次干脆挖坑不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