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自证》作者:世味煮茶 彩虹 重生 现代 第四届豆腐杯 自尊心强受x重生攻 无法自证我爱你 (重生文) 自尊心强偏执受X前冷漠后情深重生攻) 人人见到原屹都会尊一句‘原少’,可背过身就会笑他‘奇怪’。 起初是原少身边总带着一个面容温雅却气质忧郁的人,说是小情人却没见原少疼爱过他一下,倒像是对瘟神似的。原少对着那些骗他花钱的女郎还会给个笑脸,却对想扶他一把的这个小情人,泼了一脸的酒。 然后人们想这大约是原少的小仇人。有人试图对这小仇人动手动脚,却被原少阴着脸打折了腰。 再后来,大家知道这个人叫程述的时候,他已经不会哭,也不会笑了。因为他死了。 原少在最迟的时候收到了一份告白,可他就算把真心剖出来,也再也换不回那个声音了。 程述:“我在水深火热,你在隔岸观火,你不爱我,也别救我。” 原屹:“再来一次,我宁愿错过你,也不要你成为我的过错。” 第一章 初离 引子 人人见到原屹都会尊一句‘原少’,可背过身就会笑他‘奇怪’。 起初是原少身边总带着一个面容温雅却气质忧郁的人,说是小情人却没见原少疼爱过他一下,倒像是对瘟神似的。 每次出现,小情人站在离他十步之远的地方,不会笑,双手环着自己,一年四季都很冷的模样,凉凉地看着一切。 原少对着那些骗他花钱的女郎还会给个笑脸,却对想在他醉酒的时候扶他一把的这个小情人,泼了一脸的酒,满脸嫌弃。小情人呆在原地,连动手擦一下都没有。 然后人们想这大约是原少的小仇人,故意拉出来欺负的。 于是有人色胆包天,手就往小仇人腰上摸过去,在他臀上捏了一把,这小仇人脸色煞白,显然是恶心至极,却咬着唇愣是不动。那人还要再做什么,却被忍了很久、头冒青筋的原少阴着脸打折了腰。 之后就很少看到原少带这人出来,有人说原少是换口味了,也有人说原少是金屋藏娇。 原少一听到别人提起那人,就微微蹙眉,变成六亲不认的煞气脸,可是一看到神情举止略像那人几分的陌生人,眼神却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追忆。 再后来,大家知道这个人叫程述。 可是知道的时候,程述这个人不仅不会笑,不会哭,连说句话、动一动、睁睁眼也不会了。 因为他死了。 听人说死得特别惨烈,都上了报纸社会版。 原少也跟着变了个人似的。 在最迟的时候,原少收到了一份告白,可他就算把真心、耐心、诚心都一块儿剖出来,也再也换不回那个人用熟悉的声音唤他名字一句了。 --------------- 从法院出来,已经是黄昏了,第一眼过去,太阳像腌坏了的鸭蛋黄,以至于它余光照耀之下的大地一片糜烂。 开始下雪了,冰冷刺骨,今年的雪一月份就开始下,这对南方来讲很反常的。 2018年1月1日,四处都是礼花,程述在法院里亲眼看着作为被告者的朋友被判处死刑。 法官宣判的那个瞬间,程述看到,被告席上的那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如果不是他多年好友,程述是几乎认不出来了。可那个人听到结果,反而轻松雀跃。 他被警察带下去的时候,眼睛里全部是对生的厌恶。 程述想,自己也一定是这种表情。 离开法院之后,程述直接去了公墓,找到了原筱那个孤寂的坟冢。 “他快上刑场了,你等一等,笑着接他吧,他没法杀你第二次了。” 程述想她是听到了的,只是没办法回应而已。 “原筱,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做证的,很快就该结束了。” 来,现在,让我们把时间拨回到一年之前。 那个时候,冬天比现在还冷。身为录音专业的在校生原筱,在去录音棚的路上被一个禽兽玷污了清白,暴行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原筱进了医院之后,精神就时好时坏,记忆也斑驳缺漏,医生说她的身体被撕裂得很厉害,左手右脚脱臼骨折,牙齿都被打掉了好几个,甚至一节肠道都要摘除了。 这是一场有蓄谋的暴行,以至于现场几乎没有留下凶手任何证据,唯一一个人证就是程述。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程述选择了沉默,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指认。 程述至今还记得当时在医院里,当着警察的面,原筱的哥哥,原屹揪着他的领子几乎要吃了他,而他牙关打颤,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我没看见。” 认识程述的人都知道,他一撒谎声音就会变调,更不用提认识他三年之久的原屹。 没有物证,没有DNA,没有监控......什么都没有,警察走的时候笔录都干净如新。 程述知道原屹那时候是真的想提刀把他杀了,可是如果他死了,唯一可以替原筱讨回公道的人就没有了,所以他忍了。 在原筱第一次清醒过来,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原屹捏紧了拳头,几乎要给程述跪下去:“程述,算我求你...我求求你去指证凶手,可以吗?” 半分钟的沉默之后,程述同他开了条件。 “你做我的男朋友,我就做这个证人。” 原屹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 因为在这之前,程述和原筱明明是最好的朋友。 程述笑得很像电视剧里那些想让人掐死的恶毒反派:“一年,你做我一年的男朋友,我就告诉你凶手是谁。” 就这样,程述亲眼看到原屹望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凉下去,一点一点变成了厌恶。 这一年是怎么过去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长达一年的疗养,原筱在出院的当天,居然死在自己的病床上,穿着新裙子,画着淡妆,眼影还是她自己最喜欢的淡粉色,在她床头柜上的一瓶养乐多里,警察检测到了氰化钾。 用那种剂量的氰化钾下去,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她会肢体扭曲,面色狰狞,绝对不会是那样一个安详的姿势。 显然,有凶手。 更讽刺的是,这一次发现事故现场并且报警的第一人还是程述。 知道死讯后,冲进病房的原屹愤怒之余推了程述一下。 后来程述的肋骨就断了。 时间可以再度拨回正轨。 出了公墓,一辆车停在那里,车上下来一个律师,他对程述微微一笑,公式化得很,说:“程先生,原先生让我来和您解除合同关系,您方便吗?” 程述嘴巴张了张,没说话,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后,程述就跟这位律师回到了家。准确地说,是原屹的家。 他们坐在大厅里,桌上是一封合同,律师管它叫合同,程述却更想把它称之为‘分手契约’。二楼的房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放纵缠绵的声音,其中一个很陌生。 肉体的纠缠能发出来的声音总是带着很下流的意味,只听一声你就能想到,十指紧扣,耳鬓厮磨,像两只肉蜘蛛一样,一个四仰八叉缠着另一个,从大汗淋漓到精疲力竭。 程述心里一阵酸涩,酸到极点,他笑出了声。他笑这事儿好像也怪不得原屹,他忍这口气忍得够久了。 这一年来,他要求原屹必须和自己住在一起,原屹做到了,买了一栋房子还写上程述的名字,却从不和他一起睡; 他要求原屹每天都必须回家,原屹做到了,一回来就恨恶的眼神看着程述,对他的嘘寒问暖嗤之以鼻; 他要求原屹不允许拈花惹草,原屹做到了,可是哪怕程述不小心碰到他一下,他都会难受得去洗个澡。 回想一下,连程述自己也不知道,是打哪儿来的勇气撑下这一年的。 在‘分手’的当天,除了一封合同,还用一场活春宫来打程述的脸。或者说,他终于可以彻底摆脱程述,所以迫不及待地开始他自由的性生活。 律师微微有点尴尬,努力让自己什么都听不到,打开合同说:“鉴于您二位除了这间房子是共有的之外,没有别的财产,原先生说这房子他会卖掉,一半的钱会打到您卡上,您自己的东西您自己处置。从今以后,他希望跟您断绝关系,也希望您能信守承诺,至于......诶,程先生,您不用这么急着签字,还是看一看吧?” 程述懒得看,原本这间房子他也一分钱没出,还是他强行要求加上名字的。 把笔放下就推了过去:“就这样吧。” 声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停下来了,原屹走出来,穿戴整齐的,没有一副很失礼的模样就出来,这让程述怀疑刚才的一切是不是一场幻听? 原屹眉头锁得紧紧的。他总是这样看程述,好像只要他这人人出现在他视线里,他就十分难受。 站起身,程述说:“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麻烦你们帮我把东西整理出来吧。这是钥匙,还给你们。” “程先生!”律师站了起来,委婉提醒他,“那个...您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程述知道原屹在等那个答案,等了整整一年。当初原屹还气得要杀人,现在已经学会把自己隐藏成一座活火山,不到喷发的时候不会轻易妄动。 他说:“急什么...离一年不是还差半个月么?” 二楼的原屹讥讽一笑:“你还真是会算计,一天都不落下。” 程述不辩解,推门出去。 还没走几步,就听到门被人踹开,然后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整个人就被狠狠拉转了身体,原屹几乎是在低吼:“程述,你不要再装样子了,我告诉你,你再没有什么可以威胁我,你永远都别想再靠近我半步!” 都已经遂了他的意了,他还要追出来放一句狠话,看来他真的是讨厌自己到极点了。 想想也是,在他看来,如果不是程述,他的妹妹原筱就不会死得这么凄凉。 程述挣脱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远,走到没有人注意的角落,蹲下身干呕。 在大房子里,鼻子告诉他明明没有闻到那个腥膻味,但是他的心却充满了无数恶心的气味,他就胃里翻江倒海,忍到现在才吐真的是极致了。 好难受啊。 擦擦嘴,程述拿出手机给目唯一的一个朋友打电话:“......之存,能不能帮我找一份工作?” 第二章 恋声 温之存接到程述的时候,他已经蹲在垃圾桶边累得睡着了,脸色白得像纸,人也瘦。 他把程述带到他的茶室去,给他泡了一壶正山小种。 他本职是一位律师,程述和他是幼时的邻居,当初原筱出事的时候,程述问过他一些法律专业的事情。 “你是认真的吗?”温之存在接到程述的电话之后难以置信,“你可是那一届最好的声音苗子,就算你现在要找工作,随便去哪个配音工作室都很吃香,为什么非要去那种...那种娱乐场所当个主持人?” 程述摸了摸脖子,知道他是在替自己可惜,这副嗓子,在学校的时候被老师夸过,是被天使吻过的。 他本可以是最炙手可热的配音演员。 也正是这副嗓子,才让程述认识了原屹。 大二那年,程述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和人拿错了书,照着对方扉页上的号码和短号播了过去,那是第一次见到原屹。 原屹真高,也真的很俊朗,程述没见过他,因为他是别的学院的,像他这种播音系的棚虫,整日整日都是不见人的。 后来渐渐地,原屹经常给程述打错电话。 “喂,老三,帮我带个早餐吧?” “不好意思,原同学,你打错电话了。” “对不起啊。” ..... “喂,老三,帮我跟老师请个假,今儿不去了。” “额.....原同学,你又打错电话了。” “对不起啊。” ...... “喂,老三,昨天的作业是什么,我给忘了。” “原同学,你怎么...又打错电话了,你的通讯录还没改过来么?” “对不起啊。” ...... 这电话每两三日就打来一次,内容不是要饭、要请假、要报道,就是要打球、打游戏,开口闭口都是老三。 这个老三真乃神人也! 终于有一日程述忍不住了,在原屹打电话来的时候决定要逗逗他。 “喂,老三,帮我打个菜,我一会儿来食堂找你。” “好啊,”程述正好就在食堂,带着笑问他,“你要鱼香肉丝还是宫保鸡丁?” 大概没想到程述会搭腔,原屹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半晌才说:“...鱼香肉丝。” 他匆匆跑到食堂的时候,脸色还有点点不自然,衣服一边领子都竖在那里,程述假装镇定地吃了半碗饭,他还在那里定定看着,最后承认:“其实我是故意打错的。” 程述放下筷子:“为什么?” “你声音很好听,”原屹笑了笑,又怕这样引起程述的误会,“我没听过哪个男生的声音这么好听的,就像听到一首好听的歌想要点单曲循环的那感觉一样。真的!” 程述忍不住笑出了声,最后伸出了手:“那以后就不要再叫我‘老三’了,我叫程述,播音系。” “陈述?” “是chéng,程---述---” 越是温馨的故事开头,就越会有奇怪的走向,像是一个功底不够的编剧,想要加一些动荡的波折,结果用力太猛,自己收不回去了。 在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硬生生撕裂了这份关系的人就是程述。 茶凉了,程述还是一饮而尽:“之存,这是我的选择。我想去。” 温之存目不转睛看着他,很努力想把他看穿:“你总是这样把自己封起来,作茧自缚,想要自己扛下去。为了原屹是这样,为了原筱也是这样。你还想做什么?” 程述整个背都佝偻下去,声音微微发抖:“你说…...楚靖他该死吗?” 楚靖就是原筱活着的时候的男朋友,也是那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原筱在疗养院呆了多久,他就消失了多久,直到原筱快出院了,他才出现。 原筱死了之后没几天,刑警说有人自首,那人就是楚靖。 在审讯室第一眼看到他时,程述有一种非常想笑的感觉。 楚靖的眼神,疲倦、麻木,他的神情,虚无、荒凉,如同利刃将心脏击穿,鲜血顺着血槽汩汩的冒出来,带着腾腾的热气,不断地提醒程述:没错,这是真的,这不是笑话。 楚靖的口供跟程述当初给的口供真是如出一辙,过程,不知道;手段;不知道。从头到尾只表达了两个意思,他很爱她,他杀了她。 警察做了几次审讯,都以为楚靖在耍他们,要不是素养高,都想打人了。 这就很麻烦了。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有关条例规定,即便凶手承认了自己的有罪,如果法院没有找到直接有效的证据,就无法构成递交检察院的诉讼条件。 说白了,谁都知道原筱的死与他有关,谁都拿他没办法。 程述不是警察也不是律师,甚至没有读过宪法,所以没有一个合理的是非观告诉他,楚靖究竟是不是真的按律当杀。 唯独他的本心告诉自己,他该为原筱的死负责。 因为原筱拼了命地忍受屈辱活下来,见到楚靖的那一天,她给了楚靖一个苹果,给之前咬了一口,她含着眼泪问楚靖:“咬了一口的苹果,你还要吗?” 楚靖没有接过那个苹果,他犹豫着说:“我...不太想要别人吃剩下的苹果。” 在原筱最需要他的安慰的时候,在原筱满心认为他不会负他的时候,楚靖给了她最后一刀。 好在原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他如今有了足够的资本和手段。 他花了什么样的力气去搜集证据程述不知道,多半不会干净。从结果上看,他让楚靖为他妹妹的死付出了代价。 温之存摸了摸程述的头发:“程述,那是他自己选择要赎罪的。” 程述看见温之存桌上一张机票,抬起头:“你是不是要出差了?” “是,你要我帮你安排的工作,我会在走之前替你打点好,”温之存认真看着他,“答应我,不要瞒着我做任何事,等我回来。” 程述虽然乖巧地点了头,可是在心里对温之存说了句,对不起。 第三章 放纵 纸醉金迷,让人沉沦。 在市里最昂贵的一家夜总会,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主题派对,程述是这儿新来的主持人,不过从不需要露面,只需要在渲染气氛的时候,用一种烟酒微醺的嗓音念出火辣的台词,让人们兴奋。 调酒小哥说,光听程述的声音就能热,可是看他的脸就冷静了。 今晚他化了一点妆,还是这里的脱衣舞娘帮忙的,他的头发长到了肩膀,却并没有去剪掉,这里灯光昏暗,他又穿着紧绷的工作服,看起来是男女莫辨的。 “咳咳咳!”程述手里拿着烟,一边抽一边咳嗽,才刚开始学,就已经一天半包消耗下去了。 吉他手皱着眉:“不会抽就别抽,这么狠干嘛?” 程述吐出一个烟圈:“为了合群啊,要是哪天有客人要我抽烟,我却不会,那多扫兴。” 夜总会的人,不管是调酒的唱歌的,甚至端盘子的打扫的,随时都有可能被客人一时兴起叫过去陪酒。 吉他手又劝:“你那一副好嗓子,抽坏了多可惜。” 程述照抽不误。 要说心疼嗓子,谁会比他自己更心疼?曾经为了保护嗓子,他一年四季都带着最好的口罩,口味重一点的菜尝都不尝。 “咳咳...咳咳!”程述喉咙太痒,忍不住灌了一杯酒下去,可是没压住,冲出去全部呕了出来,在吐出来的一滩东西中,隐隐看到了一丝血迹。 轻笑了一声,他把嘴角擦了擦。 一年前去看医生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得了咽喉癌。 已经到了不得不去做手术的地步了,可是......一旦做了手术,这副好嗓子就算是毁了,甚至也有可能会再也说不出话来。 对一个靠声音吃饭的人来说,这是个毁灭性的打击。 讳疾忌医,程述钻牛角尖地想:如果死撑着不去做手术,是不是就可以避免这样的结局呢? 回到会所里面,这时候已经到了派对最高潮的时候,所有人在舞池里几乎都玩疯了。 越过重重的人头,程述眼睛突然一瞪。 他看到角落里有个戴着白色帽子和灰色风衣的男人,他衣领高高立着,挡住了自己半边的脸,喝酒的方式很猥琐,淋在一个陪酒女人的手上,一根一根去舔。 看到他那张脸的瞬间,程述浑身汗毛倒立,血液凝固,竟然连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 他感觉空气里好像伸出一只魔爪,掐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右手在空气里一会儿张开一会儿握紧,好像希望凭空出现一把长刀,吹毛立断的那种,即刻就冲到那家伙面前,将他的头狠狠切下来! 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旁边的女服务生撞了他一下,手里的酒全都倒在一个性质正高的客人头上。 客人勃然大怒,程述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鞠躬道歉,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楚楚可怜。 这是酒吧经理教他的,在这里得罪了客人,越可怜越能脱身。 随即他的下巴就被客人挑起来,客人打开一瓶酒从他头上浇下去,他说:“去台上给我跳一场,你要是不用手,全靠扭得能把裤子脱了,我就算了。” 这种事在会所里不叫为难,叫情趣。 红酒从他的每根发梢滴落,程述心里一阵一阵反感,可是脸上绷着,失魂落魄一般,在欢呼声中走上了台,尴尬而忸怩地随着音乐有节奏地摇摆着自己的身体,其实僵硬地不如木头人。 一颗接着一颗,他解着自己的扣子。 “你他妈磨蹭什么?快点!”客人骂起来了。 底下人都在吹口哨,眼前只看得见红红绿绿的灯闪来闪去,晃得程述眼睛疼。 好想吐...... 好恶心...... 好难受...... 终于就在程述解开最后一个扣子,准备把衣服脱下去的时候,被一个怒气冲冲的身影挡住了视线,然后整个人被拖行一般扯下舞台,往地上一摔。 手臂被擦伤了,他没空理会,抬头望着舞台上,原屹站在那里,他没穿外套,甚至连衬衣都微微松开,显然不是刚到,而是在这儿呆了有一会儿。 可见刚才程述的遭遇,他都看见了。缘由目光里有火,口气却很冷淡:“不会跳就别跳,看着倒胃口。” 没人敢得罪如今正炙手可热的原少,经理马上走出来溜须拍马,安排专业的舞娘救场,程述灰溜溜爬起来,便从小门出去了。 伤口都还来不及收拾,他就先给自己把衣服扣上,门外低温很低,他穿的比夏装还省布料,冻得瑟瑟发抖。 可他还没穿好,就有人跟着从那道门出来,摁着他的手一压,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 程述躲开了。 原屹身体一僵,跟着就在程述的侧脖子上咬了一口,撕咬得更过分,完全不当人是有痛觉的。 程述把人一推,原屹也就退了一步,讽刺一笑:“程述,你就缺钱到这样的地步?” 原屹会这么想很正常。 一年前原屹曾上门找程述出庭作证,好巧不巧,时间卡得很准,正正好看到有一个人前脚刚走,留下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买他一个闭嘴。 自然是施暴者的人。 那个时候程述收下了。 原屹伸手用力碾着程述的嘴角:“既然那么爱钱,你还拒绝什么,你不是应该像从前那样死缠着我吗?” 不管心里有多疼,程述面上端得滴水不漏,扬起唇一笑,换一种风情的口气:“是啊,来的都是客,接谁不是接?你也真奇怪,我死缠着你的时候,你不要,我走了你非要贴钱过来。” 一下子原屹就掐住了程述的喉咙,好像不想听他说话,眉宇之间有隐忍的情绪:“别给我用这种声音说话!” 等他松开,程述轻轻咳了两声,在他面前摊开了手:“想要我说好听的?那得先付钱。” 宛如看到什么毒蛇猛兽,原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现金,往程述身上一砸,扬长而去。 程述蹲下身,一张一张把钱捡起来,风一吹,身上和心里都是飕飕的。捡到最后一张,手都冻得没知觉了。 等他起身的时候,看到那个白帽风衣的家伙正好出来透一口气,与程述打了个正面。 他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程述那哭得有些发红的脸颊,很色情地舔了舔自己的下唇,随即微微一笑,脸上的疤痕抖动了一下,像只蜈蚣。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被客人欺负了躲这儿哭呢?来,擦擦眼泪。” 程述挥开他的手埋头跑远,脸上应该是带着几分羞愤和倔强的神情。 因为程述知道,那个家伙,一定在盯着他的背影看。 第四章 残酷 最近几天上班,原屹没有再出现过,那个家伙也没有出现过。 程述租了一间房子,是很偏很远的老式居民楼,整栋楼只有他这么一个住户,什么都破破旧旧的,只有两点好,一个是便宜,一个是隔音强。 中介公司很好奇他为什么要租在这里,一直到程述交了钱,中介才把他拉到一边,说:“这房子快拆了,所以房东才坑你钱呢,我今天就离职了,看你老实告诉你一声,有什么诉求你自己跟房东讨去,不关我事啊。” “没事,我喜欢这里。”程述这么回答,中介看他就跟看个傻子一样。 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程述这才想起来,在原屹那个房子里的东西都还没搬出来。 想到又要见他,他脸上只能是苦笑。 站在这住了一年的房子前,他想起来钥匙已经还给原屹了,只能动手敲了敲门,里头有人打开了,是个长得很精致的男孩子。 他一副主人的模样,看了我一会儿,开口问:“你就是程述吧?” 这人的声音,和那天与原屹颠鸾倒凤的是同一个,常年与声音打交道的程述听得出来。 他眯了眯眼睛:“我见过你的照片,你的东西都还在这儿放着呢,就因为你自己不来收拾,阿屹连门都不肯踏进来,你自己来了最好,赶紧拿赶紧滚!” 程述草草收拾了一下,其实没有多少东西,他只是把床单衣服给简单打了个包,再多的就只是拿走了床头的一张照片,和柜子里的一瓶润喉糖。 那张照片是还在学校的时候,原屹、程述、原筱、楚靖一起拍的,他们一起去露营,楚靖的脸都糊了,程述笑得活像个大傻子。 那瓶润喉糖是原屹从香港给他带的,一直没舍得吃,毕竟出了事情之后的这一年,别说礼物了,就连个眼神,原屹都不肯多给。 道了句谢谢,正准备出门,那个小男生暗地使坏绊了程述一脚,他一摔,那瓶润喉糖从楼梯上滚下去,一直滚到门边的一双脚前,被人捡起。 巧不巧?不想见到也能见到。 “阿屹,”小男生很快就迎了上去,“我怕他乱拿东西,你要不要检查一下?等他一走,我就把这里上上下下都洗一遍,再找人重新装修,你就不用觉得心烦了。” 原屹看着那瓶糖,关节都在发白:“收拾完了吗?” “嗯,足够了,”程述站起来,“剩下的...你丢了就行。” 程述想侧身从他身边走过去,却被他伸手拦住,他咬牙道:“丢了?真轻巧啊,程述,你丢自己的东西都这么随意的么?丢良心的时候也是,丢廉耻的时候也是。好,那就都丢了吧。” 他手一挥,那瓶润喉糖就在程述面前,飞了一道好看的弧线,准准进了外头的垃圾桶里。 门砰的一下合上了,程述恍惚还听得到那小男生悦耳的笑声。 大冬天的,他又只能跪在地上,从垃圾桶里把润喉糖捡回来。 简单地把出租房布置一下,去超市买了一些东西,这个房子看起来才有点人味儿。程述花了手里所剩不多的钱,把窗户和门都整修了一番,结结实实的。 这天夜里,程述一个人睡觉,感觉耳朵里都是呼呼的风声,他在梦里逃跑,他在呐喊,他觉得有人在追杀自己。 等他从噩梦之中惊醒时,发现自己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 “情况很严重了,小伙子,你这样再不做手术就来不及了。现在还只是间歇性失声,不想当个哑巴就赶紧到楼下预约手术。”医生唰唰写单子。 “咳咳...”程述好容易找回一点发声的力气:“谢谢,我知道了。” 可他没有时间了。 在医生签字的时候,程述忽然又开口:“医生...我想问您一件事儿...” 医生抬起头,听了程述的诉求,眉头拧成川字,久久没有松开。 当天晚上程述就回了会所里,今天不用他当主持,在吧台上,调酒小哥给他试新的酒,尝了好几杯,都快上头了。 有人拍拍程述的肩膀,是那个好久几天没来的白帽风衣的男人。之前几天,程述总觉得这人在隐隐观察自己。 他抽出自己的烟:“借个火?” 娱乐场所借火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明白。程述给了他一个白眼:“滚。” 没想到这人一点不生气,反而凑近,手猥琐地摸了摸程述的腰:“有没有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骂人都能让人硬......” 程述拿起一杯新的酒就泼在他脸上,毫无畏惧地看着他,调酒小哥大概以为程述喝醉了,连忙替程述跟客人道歉,还暗暗推了他一把,让他赔礼。 程述偏偏不低头。那人舔舔下唇,笑了笑,走了。 没有投诉也没有闹事。 调酒小哥指着程述,分明想提醒他什么,但是又忌惮祸从口出,便很隐晦地斥责:“你疯了,那人一看就不是简单的人物,我见人见多了,什么好胚子坏胚子一眼就看得出来!那家伙,绝对是个狠角色!” “我知道啊,”趴在吧台上程述痴痴地笑,更像是在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怕了...都不怕了。” 自从原筱出事之后,每到傍晚程述都会害怕天黑,别人都看不出来,哪怕夜里睡觉程述都要灯火通明的。 所以一看到黄昏,程述就开始咬紧牙关了。 手机响了,是原屹的电话。 程述愣了好一会儿竟然不敢接,这一年来他从没有主动给他打电话。傻了太久以至于手机自动断了,程述慌里慌张,马上就重播回去,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程述,谁允许你去我妹妹坟前吊唁的?” 哦,对了,今天一早他订了一束花让人送去原筱坟前的。这么巧,原屹也去了。 他压抑着怒气:“不需要你做这些事情安慰你自己的愧疚,我嫌你脏了我妹妹的坟。” 听着他要挂掉,程述陡然紧张地开口:“原屹!” 一片寂静,他沉重呼吸着,等着接下来的话。 “你放心,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给她扫墓,”程述把手机拿下来,因为怕他听到自己呼吸不正常。几乎是用尽程述所有学过的控制声音的技巧,才让语气变得平稳一下,“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说吧。” “那天...出事的那天......原筱告诉我,你在校门口等我,有话跟我说。我现在能不能问一句,那时候,你想告诉我什么?” 强奸案发生的前一天,正好是原屹的生日,而前一天,为了给原屹庆祝,他们一帮人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的,都睡在原屹的家里,半夜出来上厕所的时候,程述被一身酒气的原屹撞上,黑灯瞎火的,原屹吻了程述。 很蜻蜓点水,舌头都没伸出去,原屹就被程述慌张地推开了。 因为第二天,意外使得一切都变了,这个事情也就被搁置了,无人再提。 原屹在听到这个问题之后,马上就笑出声了,是讥笑。 他一个字一个字告诉程述:“你听好了,那个时候我想告诉你,前一天晚上是个意外,我喝多了,你别太当一回事了。” 电话被挂断,嘟嘟叫着。 程述听着忙音,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谢谢你的残酷。” 第五章 死神 回到出租房要经过一条小巷子,漆黑,没有灯,而且车也开不进,只能走进去,快拆迁的地方比坟地还安静。坟地还有乌鸦会叫唤呢,这里只有风声。 程述裹着大衣,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刀上一样疼,是心悸。 来了么?我的死神的脚步? 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往上走,程述是闭上眼的,走到家门口需要四十九级台阶。 “十三、十四、十五......”风从楼梯间底下往上灌,穿再多你都觉得挡不住。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静静去听,你就能发现,空气里不止一个人的呼吸声。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程述蓦然睁开了眼睛。 突然一个角落里的黑影钻出来,用一块棉布盖住了他的口鼻,他挣扎了两下,眼睛一闭,彻底像死人一样不动弹了。 那黑影笑了笑,从程述身上摸走钥匙,开了门,把他整个人一扛,进了屋。 程述能感觉到自己被摔在床上,恶心的大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还凑近程述身上嗅。 就在他预备脱衣服的时候,一听到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本该昏迷的程述却猛地直起身,对着那人的脖子狠狠一扎! 麻醉药剂很快就发挥出它的功效,那人背脊一挺,指着程述支吾两下,晕过去了。 风声变调了,从狞笑变成嘲笑。 狩猎者披着羊皮,等待着饿狼的袭击,饿狼只闻到羊膻味,却没看到羊皮下猎人的枪支。 他的隐忍、蛰伏、乖顺、卑微,都是假象。 等你来,请君入瓮。 灯再亮起的时候,这小小的出租房完全变了样子。 或者说,这更是一个屠宰场。 冰冷的吊灯照下来,并不是整间屋子都亮堂堂的,而是只有它正对的这一方最明亮,周边渐渐暗下去,这很像是手术台。 正中的地上一个男人被大字型死死绑在地上,动弹不得。周围站着十余个男男女女,有的年逾四十,有的看着刚成年,有的还未成年,每个人脸若冰霜,手里一把尖刀,刀的锋芒扎人眼。 他们或许不能称之为人,而该称之为复仇者。 男人醒来,吓得冷汗直冒,三魂去了两魂半。 “你们...你们是谁?!” 人群很有默契地向两边分开,程述慢慢走上来,他是今晚的主持人。 程述走过去,捏着男人的下巴,笑得很温柔:“杜旗大少爷,别害怕,这些都该是你的熟人。” “你他妈想干什么?!”杜旗破口大骂。 程述很自然地说:“帮你叙旧而已。” 杜旗会信才有鬼,他牙关打颤,搬出自己的护身符:“你说得出我的名字,就该知道我是谁!绑架我,你们都没有好下场!” “嘘——”程述竖起一根指头,提醒他,“这里是快要拆迁的老房子,你不用这么喊叫我也听得到,等会儿你还有很多时间喊,先听我说,好不好?” 越好听的声音,在这个时候,越像个恶魔。 看着周边人一个个虎视眈眈拿着武器的模样,杜旗难道还敢说不好吗? 程述一个人一个人指认过去:“我先给你介绍一下吧,您贵人多忘事,或许都不记得了。从左边开始,符茜,十八岁;潘文楠,二十三岁;李丹,三十一岁;林翘翘,二十岁.........王也睿,二十七岁。还有我,程述,二十二岁,以及许多已经不能到场的人,其中一个叫原筱,享年二十一岁。” 他每念到一个名字,就能看到人群中有一个人眼神中迸发出滔天的怨恨,手里的刀都攥得紧紧的。 “尊贵的局长家的大少爷,请问你还记得,这些人的名字吗?” 杜旗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可光是记得的那些,就足够让他猜测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儿了。 程述用刀背在他脸上拍了拍,所有的恨意在此刻彻底爆发:“以上所有人,都是被你这个禽兽毁了一辈子的人!今天,就要从你身上讨回来!” 杜旗到了此刻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挣扎了一下,根本没用,整个人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他大惊失色:“你们、你们....有话好说,我可以给你们钱啊?你们知道我是谁吗?动了我,你们都会死......啊——!” 第一刀程述就刮了他的下嘴唇,让他疼得说不出话来,鲜血涌出来,如一口小喷泉,溅了程述一脸,也让他自己变得满脸污秽。 “就因为你是高官贵少,就因为你有权有势,平民百姓就要活该被你欺负,被你践踏,对吗?!” 程述笑了,连脸上的血迹都没空去擦,更像是一抹朱砂胭脂色:“钱?对,说起来,我真的、真的对不起你,我收了你的封口费,整整五十万呢!可我没有辜负你啊,这五十万,我一分都没乱用,全都花在你身上了。” 在杜旗的呻吟声中,程述站起来,一点点给他解释:“我用了三十万去打听你的劣迹,把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这么多受害者一个一个给搜罗起来,才知道你最喜欢什么样的人,爱去的会所,奇怪的癖好......你以为为什么那么巧,最近我总是能出现在你面前?我从来不接近你,却让你对我感兴趣。” “后来我用了七万块买通了一个混混,装作客人的样子在酒吧闹事,不过是为了让你注意到我。你以为你在捕捉我,其实是我在狩猎你;我再用了十万去买了吗啡,一会儿,你可以慢慢感受;另外的三万,我租下这个废旧的楼房,从巷子口的堆积的杂物开始,到这整个隔音绝佳的房间,都是为了你精心准备的,作为你最好的坟墓。” ”最后剩下十块钱...“程述从口袋里掏出来,皱巴巴的一张十元,放在杜旗上衣口袋里,”还给你,请收好。我不欠你的。“ “你......你.....”杜旗现在已经慌张到不知是求饶好还是谩骂好,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什么时候进的圈套,也在后悔自己不该太自大。 他一贯喜欢那种脾气大性子烈的人,又是个声音癖,听着好听的声音就会兴致上头,以往玩过的人数不胜数,这房间里的面孔,他有的有印象,有的自然是不记得了。 他分明观察了几日,查出这小子无权无势,柔弱独居,就玩心大发,这才准备下手。巷子口杂石遍布,车进不来,他眼看着肉到嘴边,就摆手让保镖都离开,谁知是给自己埋隐患。 现在回想一下,身为会所里聘用的人,却敢对自己甩脸子,可不就是故意的么? 像是看穿了杜旗的疑问,程述冷冷地回答他:“这个局,我布了整整一年。一年了,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的觉,每时每刻,都在想要怎么让你付出代价,把你切成多少片,让你多么痛苦才好!就是这样,一天又一天,我想到日出才能精疲力竭地闭上眼!我忍着恶心和厌恶,去研究你、钻研你,就是为了今天。接下来,请你好好感受我们的‘招待’。” 第六章 无声 铁青的脸色,惨白的唇色,发红的眼圈,程述身子晃了晃,勉强才稳住了自己。 转过身,对着剩下的十个人,看着他们都戴好了手套,包裹好头发,程述点了点头:“按受害的日期顺序来吧,最后留给我,别弄死就行了。” 说完,程述走进房间里,面对着窗户,去看外头的雪花。 门关上了。 地狱的门打开了。 “干什么?!别过来!来人——来人——” 这时候程述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他清了清嗓子,在这凄迷的夜晚,没有观众,没有话筒,他愿意做一场澎湃的朗诵。 「平凡的人活着必须俯首贴耳,唯命是从,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但是不平凡的人就有权利干各种犯法的事,各种各样地犯法,归根结蒂,就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 外头,杜旗的声音已经开始凄惨刺耳:“救命!!救命啊——!!” “禽兽!你害得我女儿只能辍学、跳楼!你知不知道她死得多惨?我让你也知道什么事痛苦!” “你也有今天?哈哈哈......我做梦都想杀了你!杜旗、杜旗、杜旗!” “你让我的哥哥的手指都废了,他是钢琴家,他本来可以成为最耀眼的钢琴家!我也要你赔他两根手指!” 「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牺牲一个人的性命,成千上万人的人就可以得救,不至受苦受难,不至妻离子散。」 “对不起我错了!我认罪!不要——啊——” “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我那天...那样哭着求你,你放过我了吗?!你害得我失去了爱情,让我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都不敢抬头做人!” “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可是你们家却把脏水都泼到我身上,我父母那么大的年纪,还要被人泼油漆,还要给你们这些人渣下跪,凭什么?!” 「我只想证明一件事,就是,那时魔鬼引诱我,后来又告诉我,说我没有权利走那条路!因为我不过是个虱子,和所有其余的人一样!」 程述很有感情地朗诵,甚至张开了双手,好像去拥抱这个世界的痛楚。 朗诵到最后,太过激动使得程述胸口一闷,哇得一下,咳了一大口血出来。 “噗——咳咳.....唔.....呜......” 有人敲了敲门,他开了锁。 门外他们都是浑身带血,尖刀也一滴滴往地上落血。浓重的血腥味让人头晕目眩,但他们虽然面色苍白,虽然憔悴枯槁,虽然疲惫凄楚,但是从眼神中能看得出,压在他们心头的那口气终于顺了。 没有一双眼睛不是湿漉漉的,带着红色的血丝,不忍多看。 地上,杜旗几乎要休克过去,旁边的针管都空了。那是程述为他准备的药剂,让他不至于因为痛苦而休克过去,时时刻刻清醒着去赎罪,去受罚。 他足够凄惨了,因为浑身浴血,让人分不清他到底哪块儿皮是好的,或许,哪块儿都不好了。他有一只眼珠子被人挖了出来,耳朵被削掉一半,牙齿被打得七零八落,身边还有好多从他身上削下来的肉块。 只看了一眼,血腥味冲鼻,程述转过身去就干呕了一会儿。 良久,他站起身,望着这群人,没有感情地说:“把手套、帽子都摘了,放在那个篮子里,刀擦一下赶紧也扔进去,然后都走吧,今晚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们各过各的去,忘了彼此的脸和名字,以后即便对面相坐,也全当不认识。” 人们像是提线木偶一样,依着程述的话乖乖做了,没有人反驳一句。 整个房间里只有地上的杜旗还在哼哼呻吟。 送他们出去之后,有一个小姑娘转过身来,代替所有人问了一句:“这摊子.....你说你来收拾,那你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程述显得很疲惫,“和你们都没有关系了。” 门很用力地合上了。 程述站在窗边,一直看到他们所有人离开了这栋拆迁的大楼,才走到厨房去,拧开了煤气开关,刺激的味道马上就泄露出来。 有一扇窗还没关紧,程述去把他缩紧,探出头闻了一口最后的生命气息,真好闻。窗户一关上,他就看到了自己的面目。 瘦削的脸庞、凹陷的腮帮子,黑眼圈像是无药可医,眼神也好似鬼怪,眉头怎么也舒展不开。他摸摸自己的脸:真丑。 真脏啊。 他左右转转脖子,看到脖子上一点血迹,他擦了擦,又笑了: 很快,很快我就干净了。 地上的杜旗大概都放弃求饶了,宛如精神失常一样笑起来,他含糊不清地说:“我......想起来了...原......筱...那个婊子...呵呵咳咳咳....你以为...害了她的...只有我吗...呵呵...” 杜旗翻白眼了,脸色铁青,进气少出气多,很难说他接下来究竟是会因为伤口先死,还是因为煤气中毒而死。 程述淬毒的眼神看着他,半天都没有收回。他本想过把他千刀万剐,可是他不想让杜旗的血脏了自己的手。 他坐在沙发上,没有多久就感觉力气开始流失,他的舌根微微有些发苦,头也很疼,好像谁拿着斧头一下一下劈着他。呼吸都好疼,胸膛好像要炸裂,渐渐地有些忍不住的痉挛。 想吃糖。程述突然这么想。 他撑着身子走到房间,房门一开就摔进去,他手脚并用爬到床头,从柜子上拿下了那盒润喉糖。 川贝枇杷的味道,很清凉,很甘甜,刚一入口就好似驱散阴霾一样。程述平躺在地上,告诉自己,结束了,都结束了。 可是他的手不由自主打电话给了原屹,看着手机界面的那几个字,几颗眼泪就不由自主落了下来。 心脏砰砰地跳动起来,程述在紧张,他明明知道自己肺部受着挤压,呼吸不畅,他却还在为着一通电话而紧张。 “嘟——嘟——喂?” 熟悉的声音传出来,那一刻,程述满脸泪光。 “喂?哪位?” 这才想起来,这手机是专门为了练习那些受害者用的,对于原屹来说,这是个新号码。 程述刚想开口,可是喉咙猛然一疼, 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失声!竟在这个时候失声了! “原....屹.....哈.....唔.....”程述用尽全力,他额头青筋暴起,可是一个音都发布出来,他气愤,他挣扎,他肩膀都在颤抖,可那声音就像是被巫婆给刮走了,一点儿都没留下。 他绝望地捶着地板,手机弹起来又砸回地面,一阵刺耳的声音传到接电话的人耳中。 终于,那冷冰冰的手机话筒里传来原屹给他的最后两个字:“有病。” 挂了。 “嘟嘟————” 你看,这世上就是有人能让你痛不欲生,他手不血刃,不让你身上带伤,却让你仍然觉得千疮百孔,只用两个字就编成了一根索命绳,拴住你的脖子,活活吊死了你。 “咳咳咳!....咳!”那没消化的润喉糖带着血被程述吐了出来,直到这一刻,他所有的力气都消亡了。 意识开始剥离出去了,程述觉得自己突然轻飘飘的,好像飞起来似的,过去的一切都在自己面前展开。回忆的尽头,原筱站在那里。 她的微笑还是那么温柔、和缓,像是月亮的光芒,不刺眼且从容。她长到腰间的头发扬起来,宛如在校园里奔跑着的那个时候,青丝散开,比什么画面都青春洋溢。 “不要死,程程。”她说。 程述自嘲,你看我多自私啊,竟幻想出原筱劝自己活下去。 是了,以原筱的善良,她一定会这么做。人都很奇怪,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会不管不顾去找死,可是看到陷入泥淖的人们时,却会劝别人好好活着。 “不...”程述对着空气回答,“我要死。” 我活不下去了。 …… 窒息的封闭感越来越强,死神用镰刀扎着程述的四肢,并从四面开始拉扯他,把他扯碎,扯烂。 程述闭上了眼睛。 “原屹...我曾经是个最希望被人倾听的人,可最后,攒够了绝望,活到连告白都无法自证......”程述的眼角渗出最后一滴眼泪,没入鬓角发中,再看不见。 “我会让你亲眼看我的结局,只是余生请你始终残酷下去,不要受到良心的谴责,反正我的声音,你再也听不到了。” 这是程述活着时,脑中最后的一句话了。 外头雪下的更大了。 白茫茫一片,落得真叫一个干净。 第七章 新闻 失眠很烦人。 原屹从梦里惊醒,突然吓出来一身冷汗。他下意识往床头去摸水杯,里面却是空的。 他怔愣了一下,他很爱喝水,代谢量很大,过去这一年,只要他在家的时候,程述从来没让他的杯子里空过。 虽然他醒着的时候会对程述的示好很不屑,但是陡然失去了这个习惯,就像是心里缺了一个角落,不大舒服。 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原屹干脆下了床,去厨房给自己倒杯水,却在楼梯口的位置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弄出了响声,把房间里的杨染给吵醒了。 杨染披着外套就走下来,看到原屹就抱上去:“屹哥,你睡不着吗?” 原屹把他的手剥开,指着地上的东西问:“谁让你动他的东西?” 那些都是程述没收拾走的玩意儿,现在全被包起来,套着垃圾袋。杨染摆出一副很委屈的样子:“不是他自己说丢了就行的么...” “杨染,”原屹语气硬了硬,“我记得我们是交易关系,不是情感关系。一开始就说过了,你只是暂住在这里,擅自做主的事情,我希望你这是最后一次。” 杨染听得出他语气里的警告,乖乖地站稳,笑得很乖巧:“我记得了,屹哥,你别生气。” 原屹倒了一杯水却在那里发呆。房子还是这个房子,可是怎么住的人换了一个之后,什么都不一样了呢? 杨染这个人的出现就像是从天而降的一个潘多拉盒子,第一次看见他,他就是以一个狡猾的模样出现在酒会上,显然带着攀附的目的搭讪着原屹。 第一次,原屹没有理他。 第二次,原屹不得不理他了。 因为杨染说,他亲眼看到了楚靖在原筱死亡的那个时间出入她的家,时间、衣服、相貌、细节,统统对得上。他是指证楚靖最好的人证。 而他开出的条件竟然意外地简单,他说,他要五百万,他要房子,要车子,还要做原屹一年的情人。 提出这个条件的时候,那神情语气,和程述居然一模一样。 刚才做梦的时候,他只记得一些血肉模糊的场景,依稀好像还看到了程述的脸。原屹有些烦心,墙上的钟又到了整点,报时的时候原屹想起来今天是满一年的期限,按约定,程述该告诉自己那个答案了。 他掏出手机拨了出去,是关机。 这个时间,关机也很正常吧,原屹把水喝完,又回去接着睡了,只是胸口总觉得闷闷的。 日子就这么过了两三天,大雪之后突然放晴,竟然暖和了几日。这几日,原屹即便不肯承认,可也改不了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看的毛病。 他甚至有些开始生气了,程述已经瞒了他一整年,难道还要继续拖着他吗?! 门叩叩两下,有人在敲,原屹让自己脸色放正一些,说:“进来。” 来的是秘书钱小翎。她进门就把今日份的报纸放下,还给原屹冲了一杯茶,她很会察言观色,一进门就知道原屹心情不佳,便说:“原总,今天下午的会议,需要改期吗?” “不改。”原屹翻开报纸,看了几眼,又翻到社会版。 版面上写着一份认尸的公告,说是在郊区拆迁房发现两具尸体,因煤气中毒而死,死时发现已经高度腐烂,现场有焚烧的痕迹,还有十几把带血的刀具。起先是拆迁工人准备开始作业,按例清人,到了这一户人家门口,闻到刺激的味道,冲进门去,吓了好大一跳。 那照片估计太惨烈,也打了马赛克,露出来的那部分也烂透了,就算是清晰的图片估计也认不出了吧。 这世上每分每秒都在有人死去,各有各的下场和悲剧。 出现在报纸上只是因为他们足够惨烈,可是看的人哀叹一下之后,也就翻了过去,哪怕寺庙里的老太太也不会多哭一哭的。 倒是其中一具尸体的名头有点大,不仅有身份,还重要得很,惹得原屹也皱了皱眉头:“杜旗?杜家的那个败家子?” 钱小翎略点了点头,把文件整理好,压低嗓音:“局长夫妇可是大怒,现在那‘圈子’里怕是闹翻了,警局的人估计要头疼死了。” 这个杜家少爷的名头,原屹听过一点,光是那一点就够恶心的。所谓善有善报,他这番下场,也算是活该了。 只是白可惜了杀他的那个人,赔了自己的命。 原屹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对这件事上心,他吩咐:“替我关注一下这件事,看看后面查出些什么来了。” “好,”钱小翎像是想起什么,“对了,刚才有个电话指明要找您,留下的名字是‘温之存’。” 温之存?程述的那个朋友?原屹一下子不懂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程述的话还要交代一个温之存来告诉自己? 缠了自己那么久,事到如今,竟然还连面都不愿意出了。 原屹问:“他留下什么话?” “温先生说,关于令妹的事,还有程先生的事,他有很多可以告诉您,只是...只是...”钱小翎有些难以启齿,以为温之存原话说得太不客气了,她委婉地转达,“温先生的意思是,您要是想知道,就劳烦您主动去找他。他最近很忙,需要您提前预约档期,排队......见他...” 越说下去,钱小翎声音越小。 原屹不认为这是温之存故意捉弄自己,反而认为是程述在借着温之存的名义摆大牌,他脸色绷了绷,冷冷地说:“无聊。” 钱小翎多多少少知道那么一点点原屹的逆麟,不再多说,去给原屹准备他开会的资料了。 这场会开得很压抑,底下人不知道原屹是犯了什么病,脸色不是很好看,但是该给的态度还是给了,没有吹毛求疵或是故意刁难,好好地把会开完了。 只是温之存的那番话还是给了原屹一些不自在,让他时不时心里撩动一下。 等到会议结束之后,钱小翎再次敲响了袁屹的办公室大门。 “原总,早上那通电话里,温先生说知道您不会主动去找他,给您寄了封信,说您要是看了信再不去找他,以后他也不会再来烦您了。现在信刚到,您要看吗?” 原屹有些气息不顺,站了起来,从钱小翎手里接过信,有几分粗暴地拆开了。 信件里只有九个字,却看得原屹血液一凉。 “一年前的罪犯,是杜旗。” 第八章 旧事 杜家的局长和夫人在记者采访的时候,哭得老泪纵横,一双手帕湿透了一次又一次。 杜夫人妆都花了,扶着话筒几乎是咆哮出声:“我的儿子啊,好好个人被人恶意谋杀!我们夫妻两个兢兢业业为人民办事,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就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啊!这样的歹徒,实在是太凶残了!我的孩子死得太无辜了......你们让我接受,我怎么能接受,凶手就这么死了,根本没有收到应有的惩罚!我都不敢想,他生前...遭了多少罪...” 记者之中有人提出疑问,怀疑杜旗是否做了什么事被仇杀,当即就被人拉了拉衣袖,附耳警告了一番。 杜局长眉目锋利,饱经沧桑的眼睛迸发出一点慑人的光芒,他压着嗓子回道:“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都是没有证据的污蔑,希望在座的各位能够谨记身为一个媒体人的良心。这次是恶性的凶杀案,不仅对我一个家庭,对所有的人都有安全威胁,相信警局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温之存一脸冷笑着看完了电视机里这一对虚伪夫妇的演讲,恶心得快要吐了,良心两个字在他们嘴里,居然还说得这么顺溜。 他关掉了电视,助理走进来了:“温先生,那位原先生已经在外等了十一个小时了,这是第四十九次问我您有空没?” 温之存揉了揉太阳穴:“他真的就那么安分等着?” 助理很无奈:“我们的保安说,今天这活儿得加钱......” “那就让他进来吧。” 这个放行令一开,原屹几乎算是破门而入,走路似乎都带着呼啸之意,两只大掌啪的一下砸在桌上,整个桌面的东西都抖了抖。 他咬着牙问:“程述呢?” “嗯?”温之存双手支着下巴,微微抬头,讽刺一般笑笑,“原总,我本以为,你会问我杜旗的事儿,没成想你先问的程述。呵呵,他已经完成约定了,不是你说跟他再也不见的么?” “我还有话要问他!”原屹逼近温之存,拳头握紧。 他怎么可能忍下去? 为了妹妹,他放弃了原本的职业计划,做起了自己最不屑的那类人。他握住了曾经最不屑的那些权贵所抛出的橄榄枝,黑道也好白道也好,只要是能助他往上爬他就咬着牙撑下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知道了那个禽兽的身份,他可以以凌驾于法律之上的权力去制裁他。 不至于像当初那样,一无所有,抱着哭泣的妹妹,什么也做不了。 可当他有能力了之后,命运却告诉他,你连复仇的机会都没有了,你的仇人先一步死了。 这世上最气愤的事情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你的生气没有发泄的出口,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你想问什么?让我来猜一猜吧...”温之存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百叶窗一点一点拉起来,外面的阳光就热辣辣投射在脸上,甚至刺激到眼眸子里去,“你想问,为什么程述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一样;你想问,为什么程述非要等一年才告诉你;你想问,为什么杜旗突然死得不明不白;你想问,为什么直到杜旗死了你才知道真相,对不对?” 这些疑问自然是一天一天在原屹心里累积,但是当温之存这样说出来之后,原屹竟然陡生出一股寒意。 直到此刻,所有的窗户都袒露出来,城市的面目一览无余。 温之存突然笑了,一手抚着玻璃,却宛如抚摸着一块冰:“原屹啊原屹,你这个人能一年之内从默默无名到地位尊崇,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你做人做事,都没逃过倔强和耿直这两个性子。你的眼睛,就像站在高楼之上,看着外面的晴天,却永远也看不到那些阴影之下的地方。” 原屹突然觉得喉咙干干的:“你...别再卖关子了,程述...在哪儿?” 温之存转过身来,背光而立:“二零一八年,元月一日,那日学校办新年晚会,原筱完成主持人工作之后,在播音室被人施暴,之后程述报警,送至医院抢救。警察赶到之后,发现现场没有任何施暴者的DNA证物,沿途没有监控,播音室的录音文件丢失,甚至没有人证。” “原筱短暂清醒之后,反反复复只说了一句话,‘程程,救我’,故而程述被视为唯一人证。可是程述后脑带伤,自述被打晕了,什么人也没看见,这件案子便不了了之。” “......再之后,程述就成了你的恋人。哦不对,我该换个说法...是他强行成为你名义上的恋人,直到十五天前,你们交易完结。听说你另有新欢了,恭喜啊。” 温之存还没说完,就被原屹揪着领子摁在了玻璃上,原屹皱着眉:“我在外等了十一个小时,不是在等你说这些废话的。” 把原屹的指头一根一根掰开,温之存推了他一把,暗暗用着力气的。他说:“那我就告诉你,你听清楚了,程述之所以不做证,那是因为......” 话语带着数九寒天的森冷,钻进了耳朵里,让人背脊打颤: “因为当晚被杜旗侮辱的,不止原筱一个人,程述...也是受害者!” 嚓的一声,好像什么东西碎裂了一般,原屹的心开始波动了。 “你放屁!他...” 原屹脑中顿时闪现出那一晚,程述苍白的脸颊,咬破的下唇,还有淌血的后脑勺。只是他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从脖子包到脚,看不见他身子下面是什么光景,他也一声不吭,没说多少话。 因为原筱太惨了,浑身淌血,没人注意到其实程述也很不对劲。 “你...不可能......那他为什么不说?!” “说出来有用吗?”温之存反问,“那人是谁啊?杜旗啊,杜家的公子哥啊!你呢,他呢,我们都是‘平民’,死了也掀不起风浪的‘平民’。他要是不说,有朝一日还能报复回去;他要是说了,他也好、你妹妹也好,甚至是你,没一个会有好下场。” 原屹腿有些发虚,往后撤了两步,微微摇着头:“我亲眼看到...他收了一笔钱。” 温之存似乎对原屹此刻的表情很满意,他回答:“在别人眼里,那是一笔封口费,可在程述的眼里,那是一道警告符,拿钱闭嘴或是多嘴没命,他只能选择一样。” 第九章 疯傻(上) 原屹很艰难吐出一口气:“这就是他...不肯说真相的原因?温之存,这理由,我不能接受!” 温之存白了他一眼:“原屹,依你的性格,如果当时就知道那人是杜旗,你一定会拿把刀去杀人,对不对?” 原屹不说话,因为他反驳不了温之存的话。 “程述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他是为了你才缄口不言的!别说是当时的你,就算是现在,你我都不一定有能力对抗杜家的势力,与其得不偿失,他不如忍气吞声......保下你。” 那一天是什么样的光景,温之存当然不会忘记。他始终记得,程述满眼的眼泪都像是兜不住一般,断裂的珍珠一样往下掉,他手里拿着一张支票,都快捏皱了,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抖。 他是真的失望和绝望,对自己说:“之存...这世道怎么可以这样...为什么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当时温之存一腔愤恨也不比程述少,他拉起程述的手就要去讨个公道,那是他第一次觉得学了这么多年的法律全他妈是放屁,毫无用处。 可是程述推开了他的手,他说:“算了。” 算了。 一个受害者说算了,那是怎样的挣扎? 可惜那个时候,温之存没有听出来,程述那个‘算了’的意思,只是说‘暂时’算了。 他眼见着程述去了原屹身边,只是原屹冷落他,忽视他,能不跟他说话就不会开口。 “他从没有动手打过我,可是我身上每一道伤都冠着他的名义。”程述曾这么说。 程述生病发烧的时候,一个人晕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是温之存打了好几通电话他没接这才发觉不妙;程述在台风天去录音棚里配音的时候,被大风刮下来的广告牌砸了手臂,原屹也没有接他的电话;程述听说原屹喝醉酒的时候,跑去找他,却被拦在会所外头,因为原屹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跟保安回了三个字说‘不认识’...... 他有多疼,看得最清楚的是温之存。 原屹喃喃道:“他应该站出来的,他该相信我...” “相信你什么?相信你一个刚踏出校门的大学生能替他扳倒权势之家,还是相信一个只会啃法律条文的我能替他力挽狂澜?原屹,那个时候你做了什么啊...你除了深陷在自责和伤心之外,根本没有看到程述的求救。只要多看他一眼,哪怕就是一眼......他也不会这样一步一步走到绝路上去!” “你以为他没努力过吗?你错了,程述曾跪在警局门口,却被一个不忍心的年轻警察劝了句‘忍了吧’;他私下里跑了多少个律师事务所,每个人一听到杜家的名号,就把他赶了出去;他只是试着想要反抗,家里的亲戚就催了命一样求他,让他不要拖他们受罪;甚至就连他的父亲,都嫌弃地说他‘勾三搭四、自己下贱’、说他‘活该’!” 温之存说得大喘气,仿佛压抑了很久的愤懑无发泄之地,走到桌边,拿起案头的那本法典,都快翻烂了。 这是他曾经的信仰,也是他如今的笑话。 人活在世上,最好平平安安、默默无名地过一辈子,不要惹上任何麻烦,一旦祸患缠身,你就会发现,你活得如蝼蚁一般,这世界的黑暗能彻底吞噬你。 他骂着原屹,也是在骂着自己的无用。 原屹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他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几乎无法消化。他眼里写满了惶恐无助,指尖都麻麻的。 他仿佛看到愧疚中爬出一只鬼,一只恶鬼,狰狞着笑着愚昧无知的自己,嘲笑他做的傻事。 “他瞒我也就罢了,你呢,这样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也瞒着我?!温之存,你是故意的吗?你就是存心要做这个好人?” 温之存很会在他伤口上撒盐:“好、好,我当好人?我顺便再告诉你一件事吧,过去的这段时间,程述有无数次动摇过想告诉你真相,却一次次咽了回去,是因为你曾经说了一句话。” “一....一句话?” “咱们初相识,聚会喝酒那会儿,我问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和程述呆在一起。你还记得你的回答吗?” 电光火石脑中一闪,记忆迅速倒退。当时,原屹和程述刚刚做了朋友,天天是形影不离的,原屹不是个一贯热情贴人的人,却对程述格外友好,看出来原屹一点心思的温之存当着面这么问他。 在酒桌上,原屹咽了口酒,笑着给了程述最高的赞誉:“我就喜欢他那点不染尘埃的样子,声音干净,人也干净,像玻璃杯里盛着冰水,剔透清灵,让人心火全消。” 这句话,原屹说得真心却也随口,程述却记到骨子里去了。 以至于噩梦发生之后,每次看到原屹的脸,‘干净’两个字就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他灵魂深处。 很脏。 不干净了。 这不是什么所谓的贞操观,这只是自我嫌弃,算是创伤后遗症。厌世、自弃、抑郁、躁狂......很多阴暗的情绪夹杂在一起,把程述的单纯一口一口吞没。 原屹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拼命摇晃着温之存:“他在哪儿...你叫他出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温之存眼圈红了红,扶着桌子哑笑了一下,弯下腰:“你想见他?原屹......我也想见他,可惜了,你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嗡的一下,脑子轰鸣一声,四肢百骸都是一麻,原屹盯着温之存的嘴,好像五感都在消散。 那唇形一张一合,吐出了最残忍的话。 “昨天的报纸,你看到了吧。和杜旗一起死的另一具尸体,就是程述,不用怀疑我的话,因为...我已经第一时间去认过了。” 死。 尸体。 原屹觉得有人在硬生生把自己的肋骨抽出来一样疼,他瞪大了眼,心脏猛跳,好像魔鬼的爪子在揪自己,一道道爪痕勒在心上。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掐着温之存的手臂:“你说什么?他...他怎么了?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伤得了杜旗,你一定是弄错了!” 温之存神情悲悯,望着原屹,一点希望也不留给他:“尸体还在警局躺着,不过我想你就算去看也认不出来了。因为警察赶到的时候,疽虫都爬出来了,老鼠虫子都在啃腐肉。我离开的时候让程述乖乖等我回来,却没想到他会做傻事,还是这么惨烈。” 这描述寥寥几个字,却足够让原屹想到血淋漓的场景,那么鲜活,那么栩栩如生。 第十章 疯傻(下) 原屹脑门上的青筋一下子凸出来,他瞪着温之存,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骗我,一定是你藏了他!一定!我要去找出他!” 温之存打断了他:“原屹,你现在心里不好受吧?你恨他,怨他,却没想到他比你更委屈,从头到尾,他靠自己讨回了债,替原筱讨回了交代,你还活活欠了他一份还不掉的恩情。现在你不仅失去了你的妹妹,还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 原屹身体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温之存说了太多的话,喉咙都哑哑的,从回来的第一瞬间他知道了好朋友程述的死讯之后,他就浑浑噩噩的,连哭都忘了该是什么样子的。 直到此刻,他看着失魂落魄的原屹,那催泪的神经元才猛然上头,惹得眼睛湿润。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打你?可是从头到尾,好像你也没做错什么...呵呵,你就是蠢了点,什么也看不穿,”温之存做了一个擦脸的动作,抹掉了一些泪珠,“我也一样,我们都被程述那平静的外表给骗了。” 原屹已经完全化身为一个发狂边缘的野兽,“不会...他...决不会。他胆子那么小,他还晕血,他连刀都不敢握,你说的那个人一定不是程述!” 自欺欺人吧。自我哄骗吧。遮住眼睛,盖住耳朵吧。 这是人们逃避真相的时候,为了不让自己痛苦的延缓之计。 温之存用最后一句话总结了这一天的悲怆。 “这世上有两种人最可怕,一种是疯子,一种是傻子,程述就是那个疯了的傻子。” --------- 这场见报的凶杀案没有多久就了结了。 因为没有证据,没有监控,没有指纹,没有除了已经死亡的程述之外的第三人的血迹,一切都干干净净,不指向任何人。甚至唯一能查到的影像资料,还是清清楚楚记录着杜旗自己主动尾随着程述。 多好笑。自找死路。 杜家办个了声势浩大的葬礼,而原屹在早一天就把程述的尸体领走了。温之存说的没错,都已经没有人形了。 在停尸房里,原屹就如野兽哀吼一般哭了很久很久。 警局还给原屹有关程述的遗物只有两件,一瓶润喉糖,还有手机。 手机号码还清空了,警方调出记录发现最后一通是打给原屹的,还问了好久的话,直到调出录音来听发现没有任何内容,这才相信不过是误拨。 知道这通电话原委的原屹眼神又是一暗,整个人都颓了下去,那苍凉的感觉入到骨子里去了。 葬礼安排得很简洁,火葬场出来,原屹捧着骨灰盒呆坐了很久。 直到入葬的时候,他还迟迟不肯放下去。 温之存冷冷地看了原屹一会儿,在葬礼结束后,给了原屹一盒录音带。 录音很短,五十六秒,听着就像在匆忙之间,意外开始又意外结束的一段录制。这五十六秒绝对称得上原屹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它记录了一条毒蛇是怎么缠上程述,吐着芯子,用他的毒液将人拖入深渊。 程述下葬后的第一周,原屹的一切还显得很正常。 睡觉、开会、吃饭、开车、办公、应酬、回家。 第二周,原屹有些健忘。 先是出门的时候忘记了领带,扣子也扣错位了,车开在路上闯了红灯,差点逆行,到了公司不仅忘了今天要接待客户,甚至连本该签发的文件都当做垃圾放进了粉碎机,晚上去饭店吃饭把钱包钥匙都给落下了。 第三周,原屹在会所喝酒。 那根本就是灌酒,红的白的啤的对瓶吹,喝到吐还不停。 会所的派对办得声色迷离,主持人烘托着气氛,原屹一听到那声音就砸了酒瓶子,大喊大闹着让那声音的主人闭嘴! 因为这声音不对。 不是...不是程述的声音。 程述的声音,才没有这么难听,才不会这么俗气。 酒友都搂着穿着暴露的女郎,醉醺醺对原屹说:“诶,屹哥今天身边没有那个‘幽灵’跟着,该高兴呀!怎么还闷闷不乐的?经理!把你这的公主都叫出来呀!” 这说话的是刚跟原屹认识不久,其他熟知原屹的都明白,原屹一贯带出来的人,跟原屹关系匪浅,既说不上是小情人也说不上是小仇人,反正不能轻易得罪的。 吧台里的调酒师很会使眼色,让经理把人拉走了。随后给原屹倒了一杯酒,推给他:“先生,要不要试试这个酒?”他顿了一下,说,“您是来找程述的吗?” 原屹抬起了头:“你跟他很熟?” “谈不上吧,”调酒师笑了笑,“他不像是该在我们这儿做事的,我还挺喜欢跟他聊天的。上回惹事不是你帮他解决的么,我也看到他偷偷看你好几次,我想...你们是认识的吧。喏,这酒是他爱喝的。” 原屹盯着那血色的酒,说:“在我印象里,程述...从不喝酒。” 调酒师不置可否,微微点头:“是嘛,人是会变的~这酒的名字还是程述取的呢,叫‘无言之证’。” 酒杯一空,辛辣的味道呛进去,这烈酒烧喉咙,一路蔓延下去,几乎如鸩毒一样将人毒哑,一时间的确说不出话来。 难怪,叫无言之证。 “咳咳...咳咳咳......”原屹又陆续点了很多杯,红着眼求,“你再多我说一说,程述的事吧。”顿了一下,“让我买多少酒都行,拜托了。” 后来,原屹成了这个酒吧的常客。来就点这种酒,酩酊大醉。 人人都说原屹是个好哥哥,为了妹妹而形容憔悴,宛如行尸走肉。饶是这样也不忘事业和地位蒸蒸日上,像是脚踏风火轮一般往上爬,手段也更见狠厉。 特别是逮住一些高官咬死不放手,最后一路往上,竟与杜家也分庭抗礼起来。 温之存大概是心有灵犀地接收到了程述的遗愿,没有一股脑把所有细枝末节都说清楚,而是时不时地,隔个一月半周的,冷不丁漏出来几句,戳原屹的心窝子。 这么折磨着就过了十来个月。 第十一章 如果 有一晚,原屹出了酒吧,外套没挂住,落在地上也不捡,这么淋着雨一直走到某个公交站台,想起来车钥匙还在那不知落在何处的外套里。 手机也没电了。身边也早就不习惯带现金。 他就这么坐着,头发淌着水,面如死灰,僵硬而立。 这路上车水马龙,他有无数种方式可以回家,却没有一条路通向程述所在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立牌后面的LED屏幕放着一些小成本的广告,有小医院的无痛人流,有美容医院的祛痘秘方,也有不知名的小景点的宣传广告。 轮回播放着,突然换了一个市里的公益短片。这是政府出资做的严打拐卖儿童的片子,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那旁白,字正腔圆,念着正经的词,却让原屹再也挪不动脚步。 “你不要哭,把手给我,我会带你回家。” 声音温暖,宛如恋人的呢喃。 他不会忘记,这是程述在学校里接到的第一个广告单子,当时他们所有人都笑话说程述这高档的声音,和这粗糙的广告画风格格不入。 自然也只有在公交车、政府大楼、街角等地方才能很偶尔地听见一两次这广告。 原屹走上前,湿漉漉的手摸着LED的屏幕,他怕自己听不清,蹲下来,跪在地上,耳朵贴在音筒边上,有杂损的音质不妨碍他接收到程述的声音:“别怕,不论你走多远,我都会找到你。” 那年啊,那年的程述还会跑会跳,会在棚里呆一整天,隔着玻璃对原屹笑一笑,用口型说‘等我一下’。程述知道原屹喜欢他的声音,大家聚在一起讨论计划的时候,原屹但凡不同意程述的地方,程述就压着嗓子说‘拜托拜托’,原屹就举白旗了。 程述的笑脸是什么样的呢? 抱歉,太明媚了,在回忆里模糊了。原屹只记得他微微偏中分的刘海,常年戴着口罩,一见到人就会把它往下拉,左脸一个酒窝,很浅。 “你骗我......”原屹狠狠捶了一把公交站牌,所有附着的水滴砸下来,千千万万颗。 程述......你以为你是救世者吗? 程小述,果然我从来不了解你。 雨天的车站,老旧的LED。每一样都在催人心肝。仔细去听,有人在哭。哭声好吵啊,吵得人头疼。 后来,原屹之所以能安全回到家中,是因为杨染让他的司机在城里一圈一圈找他,才把从身到心都湿透的他扶了回去。 杨染给他准备的干衣服、浴巾、热水,他都没理会,还把家里的酒给打开了,他看着巧笑的杨染,说:“我会给你一栋更大、更贵的房子,你准备准备,就搬出去吧。” 杨染笑容一僵:“你要食言?” 按照原屹和杨染的约定,再有一个星期,他就该从他身边离开了。 这一年来,杨染极尽温柔却全都赋予了这个空空的房子,原屹几乎都没踏进来过。他老早就将程述的东西都收藏走了,至于这个没什么温暖回忆的建筑物,并不值得留恋。 哪怕魂魄有一刻会返世,原屹相信,程述也会过门不入的。 他其实知道,杨染要的不是房子、车子、金钱,虽然他整日嚷嚷着这些,可是他精明的眼眸里总是期待些更深的东西。 大约是名为占有和征服的欲望,纵然源源不断,千万来袭,遇到原屹却如泡沫碰壁,啪嚓碎裂。 原屹不看他,因为已经醉得睁不开眼:“你非要在我身边呆满一年再走也行,多一天少一天,没什么区别。” 杨染这才想到,自己确实没有说过非得是这个房子不可,可是他好不容易住进来了,现在要他走,他不甘心。 他晓得程述在这里住了一年,不管这一年原屹对程述多么冷淡,从结果上来说,他住到原屹心里去了;那么给他一年,同样是一年,他不信自己做不到。 一个活人,还能输给一个死人不成? 杨染的手勾上了原屹:“好。你让我走我就走,可是有些话我还是想说。屹哥,程述不过是在报复你,报复你不爱他,所以他才选择这么做。因为他觉得,哪怕他的死不能让你心疼,也要让你终生都受到良心谴责。” 原屹没有睁开眼睛,脖子上的血管都凸起来了,他闷闷开口:“谁说的?” “真的呀,像我这样,我喜欢你,我就悄悄死了,才不会让你知道。” 蓦的一下,原屹像狼一样睁开了眼睛。 “谁说我不爱他?” 杨染一怔,手都松开了。 原屹很有杀气地给他下令:“滚。” 换了别人早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可杨染只不过失态了一秒,咬了咬唇,摆出温和自责的样子,从桌子另一边端来了温水和感冒药,小声地说:“对不起,是我过分了。你淋了很久的雨,一定要吃药,不然会生病的。我今晚就先在外面找地方对付一下,你...你需要我,就来找我。” 然后眼睛噙着泪,委委屈屈跑出门了。 拧开感冒药,原屹全部灌了进去,和着酒吞了下去,眼泪全部崩溃地涌出来。 他怎么会不知道杨染的意思,程述隐忍了一整年去做这一件疯事,要是不想让自己知道,自然有千百种隐瞒。 温之存的坦白,自然是程述意料之内的事情。 醉眼迷离的时候,原屹甚至能看到,就在那个楼梯口,程述一如既往站在那里,有些过度保护自己一般抱紧双臂,站在最明亮的灯下——因为他很怕黑,他对自己说:“原屹,我在水深火热,你在隔岸观火,你不爱我,也别救我。” 原屹惶恐不已,他往台阶上冲,想拉住程述,马上那幻影就不见了。 他扑了个空,左右看看,空无一人,随后失望地垂下头,回到房间,倒在床上。 好吧,既然程述要他疼,那他就受着。 原屹把自己缩起来,他感觉到很冷,头很疼,心脏收缩很厉害。应该要逼自己睁开眼的,但是他怎么都睁不开,眼皮好像很重。 程述......程小述...... 若我沉睡,你是否可以入我梦来?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那通电话,他一定不会错过。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程述,这个人,他宁肯错过他,也不要让他成为自己的过错。 如果…… 重来。 第十二章 重生 “原少...原少?听得见吗?喂?” 电话那头的人一直在喊,活活地把原屹给喊醒了。原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手里握着手机,显示着正在通话。 原屹觉得头很疼,接起来:“什么事?” “哦,原少,明天的公司乔迁事宜已经都妥善了,剪彩仪式您看安排在什么时候比较好?” 原屹听得糊里糊涂,头像要裂开一样,他慢慢起身走去浴室:“剪彩?你糊涂了吧,公司最近又没事,剪什么彩?” “啊?”对方好像很懵,一时间不知道回什么,“您的意思我...没明白。” 原屹心情正滴落,刚想责骂些什么,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了。 镜子里的他穿了一身暗红色衬衫和黑色裤子,不是酒醉前他穿的,而且他头发干爽,浑身没有酒气,可他没断片,不记得自己洗过澡换过衣服。 他低头看着手机,又想起一件事。这个正在跟他汇报工作的助理不是钱小翎,而是钱小翎上位之前的助理,那人明明已经离职了,而且刚才那番剪彩的对话好像之前来过一遍。 约莫是十多个月之前了。 “你是...王奇?” 王奇回答:“是的呀,原少...我是不是打扰您休息了?要不,等您稍微方便我再打来。” 原屹把手机一丢,用冷水洗了洗脸,看到洗漱台上,无论是毛巾牙刷牙膏,甚至是刮胡刀、香皂都......都是他的,但都是他很久以前就用完了的。水在脸上干了,他再度抬起头。 是做梦? 不是做梦? 再次把手机拿起来,看了看上面的时间。 一月十五日。 嘶......原屹当场给了自己一巴掌,热辣辣、鲜活,会疼。 他冲出房间,开门声音太响,以至于把在楼下客厅里看电视的杨染吓了一跳,杨染陡然站起来,望着原屹:“屹哥,你...怎么了?要喝水吗?” 杨染...杨染不是应该离开了吗?他的发型还是从前的微长头发,不是他之前看到刚剪的样子。 原屹喉结动了动:“今天...是几号?” “十五啊,怎么了?” 原屹一下子没办法消化这种太违背常识的事情,他扶着脑袋仔细去梳理。他失去了程述,喝醉酒,感冒了,回了家,倒在床上睡觉,醒过来就发现......时间倒流?他做梦了? 还是说..... 重来一次! 原屹发出老鹰一般凶恶的眼神,盯着杨染,后槽牙里挤出来一句话:“你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杨染下意识严肃起来,小心作答:“半个月前...” “具体一点!” “屹哥你到底怎么了?”杨染这大半夜看见原屹就像活见鬼了似的,“刚才还好好的...是不是联系不上那个程述让你生气了?你别这样,我会害怕的...” 叮的一声,好像闹钟到点一般,原屹猛地想起什么,把手机打开,颤抖着去点开来电记录,赫然显示着几分钟之前,那个让他后悔到崩溃的电话记录! 程述!程述现在就是在生死边缘! 他马上回拨,却没有人回应。 四肢百骸一寒,原屹连衣服也不换,就这么单薄地跑下楼梯冲出去,杨染在后面大喊:“屹哥,你...你去哪儿?!” 原屹心里其实慌得不行,他慌慌张张上了车,油门一踩,整个车几乎像飞机起飞一样飙出去了。他脑子里回忆着在报纸上看到的具体的地址,颤抖着手打电话。 “喂?兄弟,你听我说,快让你靠近西城路那边的弟兄帮我一个忙。西城路待拆的夕阳老街旧区7栋505室,麻烦派最近的车过去。很紧急!这个忙你帮到我,就当我原屹欠了条命给你!” “江连绵,让你家医院准备一下。对,现在立刻马上,有个煤气中毒的人。让你私家的医生出手,不会多嘴的那种。” “温之存,是我,原屹,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程述出事了!你...我现在没空回答你,马上回来!” 怎么这么远,平时都觉得很小的城市突然变成了巨大的森林,吞吃这人们的希望,原屹手都在发抖,一边飙车一边打电话。 他太过担心以至于车开不稳,接连刮擦了好几辆,没空停下,只能更加速度往前冲。 他现在管不了了,是做梦也好,是预言也好,他都不敢去赌。哪怕是白日做梦,哪怕他是疯了吧,他也要去挽回这个错误。 不可以再错过一次,绝对不可以! 程述... 求你一定要撑住! 命运都给了我这么不可思议的机会,你能不能别比命运还玩弄人? —————— 濒临死亡是种什么感觉? 你知道蒲公英么?被风吹拂着在半空里要掉不掉的,稍微起了风就踏不到实处,那是灵魂游离的状态。 或者说更像是风筝,气若游丝,就仅仅凭着一根细细的线把灵魂和肉体挂在一起,随时都有可能绷断。 程述有个很明显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灵魂不在肉体里,但是他大脑很混沌,无法完整地思考。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一秒都像几十分钟一样,无边无际。 最后他宛如被一个黑洞吸进去,咚的一下沉到底,这下彻底踏实了。 他能感觉身边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东西在自己身上碰来碰去,然后耳边是嗡嗡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尖锐的鸣叫声。 身体也有了变化,先是头顶发麻,随后一点点往下,像是通了电一样,针扎似的,一点点往下涌。 眼皮好重...... 奇怪,鼻子明明没有在呼吸,却为什么没有窒息的感觉呢? 谁......谁在他身边? 程述很努力地想睁开眼,做不到,就用力皱眉,这时候就有人把他的下巴一抬,他这才知道嘴里好像含着什么东西,还是深入喉咙的,被一下子取了出来。 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动他。 是天使还是恶鬼,他是死了么?灵魂是这样被收割的么? 他像一只蛹,被白茫茫的雾气包裹着,也不知就这么安谧地过了多久,突然眼前出钱一点皲裂,什么东西破了出来,那白雾渐渐都散开来了。 程述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是白色的天花板,他还以为仍然在梦中。可是再眨了眨,就能分辨出这是一个病房,他躺在病床上,没有什么力气,鼻子上戴着氧气罩,手脚都好像没有知觉。 身边应该是站了个人吧,是谁他还没去分辨,就见那个影子像子弹一样冲出病房,大喊大叫着些什么。 几乎是一瞬间,一群穿着白色大褂的人涌进来,围在他的病床边。 直到这时,程述的大脑理清了一件事。 “求死都不能啊...” 第十三章 很吵 程述醒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十分兴奋。 一氧化碳中毒送来的病人实在太危险了,何况这个病人进手术室才发现,还患有咽喉癌,体内酒精浓度也很高,还带点肺炎。 真是哪哪儿都有毛病,棘手得很。饶是这样都赢活下来了,简直是上天垂怜。 他们的江院长亲自开车把人送进来的,安排的是最好的病房最好的资源,姓名资料一概保密,没人不尽心治疗,好容易才从重症监护室迁出去。 病房外面的温之存一脸黑沉,原屹的手哆嗦得连点烟的动作都半天没能完成,直到听说程述‘暂时没有危险’,两个人不约而同舒了口气出来。 温之存不知道一向冷淡的原屹怎么会突然知道程述处于危险,还表现得这么没理智。事发的时候他还在上海转机,本来想多会见一个客户,接到电话临时就飞车赶下来了。 程述做的事情太可怕了,温之存久久都没能回神,直到程述被带去医院,原屹才用满是鲜血的手抓着温之存,说:“他这一年做了什么事,我都知道了...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保住他?” 杀杜旗这件事,程述是做好准备同归于尽了,所以留下的结尾很马虎。 用自己的名字租的房子、酒吧附近的监控录像、购买刀具的网络链接......必须要温之存这样的法律专业者帮忙,一起销毁证据。 其实直到现在,原屹还没反应过来,程述死去的那件事究竟是他的一场预言般的梦境,还是他‘重活’了一次? 可是梦怎么会那么细致呢?特别是当温之存用那种‘被你发现了’的眼神看着原屹的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些事情都是真的。 是用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但现在的的确确发生了。 看到那宛如死尸一样的程述,温之存差点没忍住揍原屹,可在看到原屹站在玻璃窗外,半是呆愣半是痴癫,手指在玻璃上勾勒程述身形的那一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江连绵给程述上上下下检查了一边,对原屹和温之存说:“一氧化碳中毒后引起急性神经系统损伤,可能会持续数天或者数周。” 原屹皱了眉头:“什么意思?” 江连绵把头发捋了一下:“也就是说,虽然他现在神志清醒,但有一段‘假愈期’,精神异常、缄默、步态蹒跚甚至理解力、记忆力减退都是有可能的。” 她回头看了看玻璃窗里,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很是同情:“我会找一个管得住嘴的看护照顾他,不过,真正想要他好,还得你们费心力。” 费心力就费心力,原屹心想,总比让他无处费心来得好。 原屹走进病房,靠近病床时,程述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原屹也跟着看上去,天花板上是个很漂亮的灯,应该四角都挂着小水晶球的,但是缺了一个。 正常人并不会觉得这有多么有趣,不值得看这么久。 程述应该知道有人进来,但他没去理会,他现在还像是麻药未退一般——不是说肢体,而是说大脑。 别人跟他说话,就像从很远的山头传到他耳朵里,掉在他脑海中的深水潭,卷进漩涡里,浮浮沉沉、沉沉浮浮之后才略有略无被他理解。 原屹伸手去摸程述的手背,小心翼翼地开口:“程小述。” 他以前,很久以前,都是这么叫他的。因为程述比他矮,他仗着身高给他加了个小字。 程述没理他,原屹就等着,过了很久,程述似乎才反应到有人在叫他,睫毛微微动了动。 原屹觉得他应该躺着不太舒服,便把他的病床升了起来,让他坐靠着。 “程小述,幸好...幸好...”原屹很想很想把程述抱在怀里,揉到骨子里的那种,可他不敢,他怕弄疼了程述,于是压抑着感情,像是一刻随时会爆炸的闷雷,“求你了,别这样吓我。” 他都不敢回想,见到血淋淋的程述时,那种冲击感不亚于上一世他看到程述腐烂的尸体。 如果江连绵从手术室走出来,告诉他的是‘对不起我尽力了’,他真的会疯。 千金难买,是虚惊一场。 原屹摸到程述的手冰凉凉的,就把自己的手搓搓热,去握程述的手,让他暖和一点。 那手真细,却在一年之内,打了多少电话,联系了多少受害者,又策划了多么精细的谋杀狂欢,这究竟是怎么撑起来的。 原屹越想得深一点,眼神就暗下去了。 “你想瞒我的,想骗我的,想告诉我的,现在我都知道了。你明明那么能说,那么会说,却对我那么安静,一点一滴都不肯告诉。程小述,接下来的事情,你绝不可能再让我置之事外。等你养好身体,我们......” 说着说着,原本木头一样的程述有了反应。 他突然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任由原屹的手在半空之中僵硬着。 他张口,但是刚做完手术了喉咙发不出声音,于是他只用气音说了三个字,在安静的病房里听得很清楚。 “你,很吵。” 如果按照程述现在的反应力往回推的话,那大约是原屹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回了。 好像被谁扎了一下心房,原屹很苦涩地挤出一点笑意:“对不起,是我又不顾你感受了。” 给程述放平床,盖好被子,原屹退出了病房。 第十四章 看护 接下来几天,温之存推了好几单生意,一直在帮程述做的事情擦尾巴。 他查出那家房屋中介机构的违法操作,扬言要告,逼得那中介机构自乱阵脚,删了近期的租房记录,卷钱跑路。 原屹找的帮忙的人还算激灵,那些个刀具手套都带了回来,清理干净一并粉碎处理;再把杜旗的尸体挪了地方,只等过几天拆迁队一来,推土机一铲,第一案发现场就算没了。 眼下麻烦的是,等到事情发作出来,杜家死抓着不放,追查到底;再要么就是经手的三四个救人的人和江连绵这边医院里的两个医生。 活人的嘴巴,最怕不严实了。 江连绵是原屹的朋友,先前医闹事件的时候,原屹帮她摆平了好几次,因此二人也算是两肋插刀的好朋友。和温之存虽说算不上熟,但却有一个很奇怪的关系。 人在江连绵的医院里,怎么说都比外头严实些。 温之存又处理了一些事情之后才去的医院,果不其然看到原屹站在门外的玻璃窗,雕塑一样望着程述。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温之存直到现在才想起问这个问题。 原屹转过来,眼睛里都是血丝,胡子拉碴:“重要吗?”他垂下眸子:“他宁愿告诉你,也不告诉我。” 如果出事的人不是原筱,原屹一定相信,程述的沉默是有苦衷的。他那么善良的人,怎么会屈服于权势?可是原屹被冲昏了脑袋,或者说他的痛苦无处发泄,而程述的缄默给了他一个怨恨的借口。 尤其是当他看到程述手里拿着那张五十万的支票时,他第一句就是:“程述,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那个时候程述的嘴角明明抽了一下,却还是轻飘飘摇了摇支票:“原屹,这可是五十万呢。不拿,是不是傻?” 如果当时,他咬死不相信,坚持让程述说出他心里的想法,是不是就没有后面的悲剧了? 可惜没有这种机会。 你看,就连重活一次,都不是重启在一年前,而偏偏是要在这么七零八落、满目疮痍的时候。 温之存背过身去:“你活该。” 原屹不理会他的挖苦,只是问:“都处理完了么?” 温之存皱眉:“不好说,有些证据抹得掉,可究竟有多少漏下的不得而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杜家的手段......”说到这里他就不说下去了。 原屹很坚定:“他不会是下一个筱筱。” 程述已经好很多了,但是手上的留置针一直没拔下过,始终是吊着不同的药水。他在看报纸,看得很慢很慢,因为他现在理解得慢于常人,定格得像发呆一般,好半天,才翻到下一页。 那是一份新报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原屹瞥了一眼,好像是最近一个女学生被导师性侵而跳楼轻生的消息。 原屹伸手过去,把报纸抽走,装作很自然的样子:“看了一早上了,不累?”他掀开程述的被子,想扶他下来,程述不动,原屹解释说:“你做过全麻,要适当动一动,就算疼也要忍一下,否则容易肠黏连。” 程述还是一副并不配合的样子,原屹顾自蹲下身,替他穿上拖鞋。 可是程述如果自己不肯站起来,原屹总不能拖着他走,他站在程述面前,除了望着他看着他,竟然手足无措。 直到温之存进来,把手递给程述:“好点没有?想下去走走吗?正好雪都化了。” 程述慢慢把手放在了温之存手心里,由他搀扶着站了起来。 原屹的眉头又紧了紧,但是在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还是僵硬着侧身让开,为他们开了门。 医院里有个大草坪,确实日光正好,程述好像一个从阴暗角落爬出来的鬼怪,半天都适应不了太明媚的光线。 他眯着眼,大概真的挺疼的,所以走得很慢,温之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真的难为他了,他不擅长聊天的。 许久之后,程述开口,还是发不出什么声音,用气音说:“为什么救我?” 温之存闭嘴,低头,深深看了一眼程述,又回头,望见十步之远紧紧跟着的原屹,也跟着低声回:“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原屹救的你。” 程述的脚步有一瞬间顿住了,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神仿佛在问温之存泄露了什么秘密。 温之存看穿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我什么都没说,程述,纸包不住火,他早晚得知道。另外,要不是看你现在这病恹恹的样子,我真的要好好骂你一顿!你......那样的事情你都挺过来了,为什么要放弃自己?!再有下一次,我一定不原谅你!” 他重话说了这么几句,看程述依然是死人表情,便知心结这种事是不容易解开的。 程述往前走了一步,不小心绊了一下,原屹箭步上去,甚至比近在身边的温之存还快就扶住了程述。 “没事吧?”他低头看了看,“还要接着走吗?” 程述稳了稳自己的呼吸,转过身,这回他不要原屹或者温之存的帮忙,而是把手给了一个走上前来的看护员。 那看护员戴着口罩,两只眼睛眯着,一看就是在笑,睫毛很长,头发染了金黄色,是个男看护。 这是江连绵特意给他安排的人,今天刚到医院。 温之存看了好几眼那个看护,总觉得很眼熟,一时间还想不大起来,等想起来的时候,电梯门都已经关上了。 程述在电梯里,狭小的空间会让人忍不住抬头去看数字的跳动,程述伸出手,在18楼顶楼的按键上停留了一下,却被那个看护拦住了。 “原先生可是说了,不能让您去危险的地方呢。”男看护的声音还不错,有点闽南方言腔。 “我只是...”程述垂下手,“想去看一看。” 大概是相信这样的病秧子很好掌控,男看护挑了下眉头,摁下18楼的键。 电梯上升的过程中,程述一直觉得,这个男看护的视线盯着自己,带着饶有兴致的意味,上上下下打量,毫不避讳,好像自己是橱窗里的某个摆件,聚光灯打着,需要人仔仔细细去斟酌他的好坏。 第十五章 起浮 原屹本来想着不给程述添堵,坐下一趟电梯,可是眼睁睁看着电梯直直往顶楼,顿时想到了些不太好的事情。 几乎没有停歇,他来不及等另一趟载满了人的电梯,顺着楼梯就往上冲。 他踹开天台大门,声音之大,震得门里的那个男看护和程述俱是一怔。 原屹死死盯着程述的背影看,看到他只是坐在一个水电表箱上面,静静地,看着整个城市。 他望着的方向,是他们读过的大学。 原屹跑得心跳有点加快,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却很清缓:“程小述,怎么坐在风口上?你肺炎刚好,可不能再发烧了。” 当原屹的手握上程述的手臂上时,程述没什么光彩的眼神抬起来,看着原屹。原屹猛地想起来,程述从被他赶出那个房子当天似乎就有低烧,肺炎也是因为低烧熬得太久。 现在他说这话,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虚弱的病人当然不能坐太久,很快被送回了病房,原屹接了一通电话,匆匆离开了医院。 在男看护的照顾下,程述躺下又睡了一觉。 拉上窗帘,关了灯,男看护刚往门外走了一步,把门合上,就被人拽着往另一条走廊里拖,被抵在墙上。 “江起浮,你怎么在这里?!” 温之存半是怀疑半是不解,总之不算好脸色。 江起浮将口罩往下拉,露出他那张男女莫辨的脸,竟然还画着妆,涂着淡淡的唇彩。他双手勾上温之存的脖子,微微一笑:“这么奇怪做什么?这是我姐姐的医院,我在这儿做事,不对么?” 江连绵,江起浮,这对姐弟的名字连起来念倒是有趣,连绵起伏。 先前说的,温之存和江连绵有些‘特殊’的关系,特就特在这个江起浮。 温之存把江起浮的手掰下来,左右看看,没有旁人,便说:“希望真的是个意外,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咱们的关系从‘床上’延续到其他地方。” “这么紧张啊?是因为那个...程述?”江起浮眨眨眼,似乎很狡黠,“我突然倒是有点兴趣了解了解他。” 温之存皱了皱眉,有几分不悦。 江起浮见好就收:“放心吧,都这么久了,我什么时候插手过你的私生活?咱们不是一早就约法三章了么?” 他伸出一只手指,点在温之存的心上,一路往下,直到小腹,勾了一下,声线暧昧:“不过...你确实很久很久没来找我了,我可寂寞透了呢。” 温之存压住他的手腕,警告他安分点,最后甩下一句:“有空我会找你的。” 江起浮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看着温之存走远的背影,笑容从灿烂慢慢褪成冷淡。 这天晚上,江起浮特别疯狂,他坐在温之存的身上,真如他的名字一样,起起伏伏。他甚至俯下身在温之存的脖子上啃了一口,像狼崽子一般。 恩爱歇尽的时候,江起浮趴在温之存的身上,温之存觉得脖子上似乎湿哒哒的,有水珠流下。每次云雨江起浮都会这样哭一哭,并不像是伤心,而是‘天赋异禀’,极乐之后就会溢出这种生理性泪水。 随后他翻倒到床的另一边,直接下床,任由那些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回头对温之存妩媚一笑:“你这是积了多久的压力?我差点被你弄死。” 温之存听他这话真的差点笑出声,刚才狼吞虎咽的是谁啊?温之存觉得自己才是被强的那个才对。 江起浮是个很随‘性’的人,或许都随意到让人觉得他有‘性癖’。他是低温之存两届的校友,温之存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听兄弟八卦过说某一届有个‘人妖’,柜子里都是女装,还特爱化妆。 温之存作为一个没有固定男女或者女友的社会精英人士,解决下半身问题一般就是靠‘银货两讫’的手法,干净利索。做律师的压力很大,温之存的需求也不少,只是他从来不跟人谈情说爱,也要求他们必须在下了床以后互不相识。 所以见到江起浮的第一面,就是江起浮主动来找他的。 “你需要床伴,我需要性爱,咱俩岂不是正好一对儿?” 为了钱和温之存上床的很多,可只是为了做爱要跟他上床的,这还是头一个。 原本温之存还担心江起浮会有别的企图,可是他似乎真的就只是想‘睡’,不过问温之存的私生活,在路上看到温之存约别的人也浑然不在意地挑挑眉,甚至连联系方式都还是睡过七八次以后温之存嫌每次都要跑到江起浮工作的地方找他麻烦,主动告诉他号码的。 从任何方面看,江起浮都是一个很适合自己的床伴。 淋浴房的门一打开,江起浮从里头出来,浴袍松松垮垮的,他坐在梳妆台前修指甲,他的指甲透明度很高,很漂亮。 温之存坐起来问:“你究竟为什么去医院?” 江起浮很仔细地抹护甲油:“我本就是护理专业,很奇怪吗?” 这话怼得极好,温之存轻笑一下:“前段时间你还在宠物医院。” “照顾人可比照顾猫狗容易多了。” “话说反了吧?” 江起浮眉眼一挑:“猫狗不会骗人,疼就会喊叫,别人就会知道;可人会骗人,疼都藏在心里,嘴巴不张,没人发现,多省事儿啊!” 不知为什么,说这话的时候,温之存从江起浮的眼里看到一点点类似小动物求怜的意思,但是转瞬即逝,很快就消散不见了。 日子渐渐过去,江连绵总说程述的身体应该大好了,嗓子也该能发出声音了,江起浮也说过,这个程述也挺配合的,但就是不说话。 原屹几乎是分分秒秒都不让程述离开自己视线,好像他是一个泡沫,吹一下就散了。 温之存捧了一束花进来,和江起浮假装见面不识地走进去,让原屹得空离开一小会儿,处理自己的私事。 这一天,温之存终于听到程述开口了。 “之存,我现在还没有再死一次的打算,你们不用像囚犯一样看着我。” 程述的声音虽然发出来,却没有从前好听了,呕哑嘲哳难为听。 温之存把花放下:“我走之前你也说你会好好的,我可不敢信你了。”然后他才后知后觉:“你...你能说话了?” 程述点了点头,其实早就能说了,只是原屹一直在他身边,他不想说话。 把手里的报纸放下,程述定定看着温之存:“因为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什么事?” “杜旗死之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说‘你以为,害了她的,只有我吗?’。那时我心愿已了,一心求死,或者说大喜大悲之下,没有深深去思考。这几天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漫无目的地瞎想...我突然想到,或许真的有什么隐情。” 温之存嗅到这事中的不简单,却也没有头绪,他问:“你想到什么?” “咳咳.....”程述嗓子还不是很舒服。 他想到太多事情了,譬如,杜旗是什么时候盯上原筱的?如果是蓄谋,为什么偏偏选择在学校和播音室?如果是临时起意,为什么能如此迅速地处理干净?楚靖既然愿意认罪,为什么没有留下他杀人的证据?原筱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些事情不单独拎出来还不觉得什么,这么一深究,还真是处处都有说不通的地方。 程述乍然说话,不大舒服,连连咳嗽。 “要弄清楚这一桩桩、一件件,咳咳...咳咳,或许是我暂时活下来的意义。” 温之存抿唇,又说:“我竟然不知道,该说祝你早日查清,还是希望你永远不要清楚。” 第十六章 磨灭 最近所有人都在嘀咕,说杜家不太安生。 先是杜家大少爷杜旗死得不明不白,横尸野外,再是原屹在电视上看到杜家父母又出来开了一次记者会,言行举止和他前一世看过的几乎算一模一样。 不过这杜家还来不及多查,就被纪检委给先查了一波。自然这是原屹和温之存的功劳,原屹告诉温之存去紧盯着杜家几个资金的流向,像是知道会有猫腻一般,被温之存截下了一些污点证据。 温之存自然不会知道,这些都是活过一次的原屹早就知道的事情,只不过提前发作了。 江连绵给原屹打电话:“...按理说,他早该说话了。我总觉得他有些抑郁的倾向,不过他八成是不会接受心理治疗,反而会很抵触,你自己心里要有点数。我见他总是看报纸,似乎有心事。” 原屹嘱托她:“你费心了,我不在你多照顾一点。他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江连绵回:“过两三日就可以了,总在医院里,没病也待出病来。” 原屹说:“好,我马上准备。” 挂了电话以后,原屹才猛然想起来,应该把程述安置在哪里是个大问题。 那房子里...杨染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说起来,还是去问问程述好了。 他驱车到了医院,看到楼下温之存的车,知道他人也在里面,于是到了病房外,还没敲门,就听见温之存问程述:“你打算原谅原屹吗?” 原屹的心提了一下。 随后程述的声音才缓缓地、有气无力地传出来:“他有什么错是需要我原谅的吗?从头到尾,都是我自作自受,一厢情愿而已。” 温之存微微叹气:“你这话,不像是不怨。” 程述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是个爱钻牛角尖的人,钻进去就不想出来。我不否认我是因为喜欢他,才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但是......” 门外的原屹听到程述说出喜欢那两个字,心脏猛地一跳。 “但是从那天起,这种喜欢开始成为我的枷锁。我有多爱他,就有多不希望他知道,而他越不知道,就越会恨我,这恨越深,反噬到我身上就越伤,伤着伤着,我就更不会告诉他了。这是个死循环。” 温之存知道,程述的性情在过去这一年里被磨得有些偏执,只说:“或许,现在是一个契机,原屹已经开始改了......” 程述突然打断他:“你想说,他喜欢我?” 被抢白的温之存噎住了。 程述笑得更讽刺了:“他可是亲口跟我说,让我别太当回事的。我刚才就说了,我很固执,会以自己的标准去苛刻地衡量别人,最后的结论是,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我。你看他鞍前马后的这几天,不过是因为觉得冤枉了我,再不济,也是因为我替他妹妹报仇的缘故。” “程述,你不要太过于灰心,弥补愧疚有很多种方式。我知道你为他吃了多少苦头,如果你还有心,原屹和你或许...” 程述突然像是参禅顿悟的僧人一般,变得很无欲无求。 “从楚靖被判刑那天起,我发现自己不想再见到他,这种感觉很苍凉也很真切,人的忍耐都是有极限的,我终究还是对自己失望,对他也很失望。一年了,该磨透的都消磨透了,我未必会再有心喜欢别人,却再也不想喜欢他了。” 放弃的话由当事人说起来,比什么都好。 温之存用最犀利的眼神盯着程述看,想看看有没有一丝丝的动摇,最后他点点头:“我希望,你能真真正正过自己的日子去。” 这番话落在温之存的耳朵里,还算是欣慰,可是落在门外原屹的耳朵里,大约不啻于泼硫酸。 当他走出医院大门时,坐在外头长凳上,天就开始下雨了。 这雨劈头盖脸砸在他的脸上,像是千万刀子一根根往他身上扎下去。他其实明明知道,程述有怨气,有恨意,有委屈,可是听到他亲口说出来,那感觉还真难以言喻。 锥心刺骨。 他坐了这么一会儿,感觉头顶上的雨似乎停了,反而罩上一层阴影。他抬头一看,是一把伞,拿伞的是一个正笑着的人。 杨染温声细语:“屹哥,家里我都收拾好了,你随时都可以带程先生回去。” 其实对于杨染这个人,原屹一直都没什么感觉,平淡到不差于陌生人。他在他身边多久,情绪都随原屹变化,原屹讨厌程述的时候,他也跟着厌恶,原屹喜欢程述,他似乎也立刻就翻脸变作温柔样子了。 但不管怎么算,杨染对原屹没做过恶事,甚至他还是帮了原屹一把的。 原屹说:“对不起,杨染,你做了筱筱的证人,你想要任何物质的东西,我可以满足你,只是我这个人,真的是不值得。你也看到程述...了,你早点走吧,或许还不会被我连累得像他这样。” 杨染依旧举着伞,慢慢蹲下身,微微仰视着原屹:“我知道的。现在屹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所以急着推我离开,因为你看到程先生变成这样,就连这点机会都不愿意给别人了。不过......” 很有分寸地停了一下,杨染接着说:“你先违了我的约,能不能让我讨点好处?” 为人处世,言而有信,这本就应该的,原屹自然没法说不:“你说。” “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没法更进一步,那退一步,咱们算不算朋友?” 原屹看着杨染的脸,好像很真诚:“算。”自然现在是算的。 杨染很开怀地笑了一下,拍了拍胸脯:“幸好幸好!我还担心,以后和你要见面不识呢,那可就太伤我心了......既然是朋友,能容我住两天吗?” 这个要求自然说不上过分,原屹家里大得再住十个杨染也够,可这头他点不下去。 他的犹豫落在杨染眼里,早是意料之中的,他在原屹肩膀上拍了拍:“放心吧,我不会对程先生做什么的,相反,我想帮你。你和程先生之间有些误会,总得我替你说,他才听得进去是不是?” 水汽氤氲,把杨染的脸都像盖了一层水膜,他温柔得像朵菟丝花。 第十七章 酒酿 呆在医院的每一天,都是无穷无尽的检查、输液、验血、拍片...... 程述手上的留置针挂了好几个星期这才扒下来。他是不怕打针的——这种不怕不代表不介意,任谁都不会喜欢被针戳着,何况是那针头一直在血管里埋着,这手也不敢动。 虽然不疼,但总觉得被吊着似的。 所以护士来拔针的时候,人都会担心那一下很疼,可等到针头离去,自己都没察觉到。 这就是说,人生有些疼痛都是自己瞎担心出来的。 给他做常规检查的江连绵说:“你可真是够坚强,从头到尾都不喊疼的,叫一下也没有。” 程述摸了摸那个针孔的位置:“叫了,不也是会疼么。” 江连绵看了他一眼:“现在反应力都跟上了,不过器官受损还是需要好好调养,五官功能可能还有些不适,听力大概有些下降吧?” “还好,”程述微微垂眸,“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江连绵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打字:“不急,等原屹回来,我再跟他商量。” 程述眼珠转了下,他想问‘我的事为什么要问他’,可是到了嘴边又咽回去了。 在他的计划里,他应该去见原筱了,可是从睁开眼的那一刻,好像有什么力量把一切给抹掉了。原屹也变了个样子,从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变成愧疚温情的好人。 想来也是,那么惨烈惊人的事迹,任谁听了不得震撼一下呢? 程述不知道,原屹究竟是怎么如有神助一般把他救下来的,只是要他把原屹当什么恩人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是答应了温之存暂时不会寻死,可这不代表他多么珍惜现在活着的光阴。 生而为人,实在无趣。 回到病房的时候,房门口把手上挂了一袋吃食,程述都没有去碰,直接进的屋子。随后还是江起浮给他拿进来的。 “是酒酿圆子诶,”江起浮打开保温盒,“闻着就挺好的,多半是原先生送来的吧,要吃一点吗?” 程述看着端到面前的酒酿圆子,倒是乖乖伸手接了过来,转身倒在床边的痰盂里。 江起浮微微睁大眼睛,但很快也就耸耸肩出去了。 接下来,连着两天都有酒酿送来,只见东西不见其人。 到了第三天,程述刚午睡醒,听到门口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过去就把门开了,把正在给门把手挂食盒的杨染抓了个现行。 杨染慌乱地睁大眼睛:“程...程先生......对不起,我打扰到您休息了!” 这副模样,倒是和上一次那趾高气昂的模样截然相反。 他早知道那酒酿不是原屹送的,若是原屹,不至于连门口都不敢进。 杨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好像有些紧张:“程先生,屹哥很紧张你,我也不敢没经过他允许就来找你,怕他误会什么...可是你生病了,我也想略表关心,听说你爱吃酒酿圆子,这是我亲手做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先是说得很兴奋,在看到程述冰冷而毫无感情的眼神时,突然慌张起来,摆手:“你别误会,我真的不是有歹意的,这里面绝对没有放不好的东西!我吃给你看!” 说罢他真的就打开酒酿圆子,猛地灌下去一大口。 程述转身坐回床上:“进来吧。” 杨染嘴角还挂着一点汤汁,愣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程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不方便浪费口舌。”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全是杨染的自述,他像是刚进社会的小年轻一样,在前辈面前紧张地做自我介绍一般,说着自己的事情给程述听。 很意外的是,杨染居然初中、高中、大学都和自己是一个学校的,他是附属学院声乐系的,世界很小却也很大,程述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印象。 在杨染说得起劲的这期间,程述也总算正眼看了他一会儿,眉眼下颚,和曾经的自己,总有几分相似。爱说爱笑的人,大概都是好看的。 好容易杨染歇了一口气,程述见缝插针:“你再不说明来意,我就不奉陪了。” 杨染的笑容凉在了那里。 “程先生,是不是以为,我今天来这里,是来示威?是来请求?是来收买?或者是来发飙?”杨染把以上种种都列举出来,摇了摇头,“我是真心诚意,想来和程先生做朋友的。” 噗嗤一下,程述笑出了声。 杨染知道这话几乎没人信,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在来这里之前,我已经与屹哥终止了一切关系,现在我和他就是正经的朋友......” “如果是原屹让你来说这些的,就到这为止吧。”程述不想听了。 “是我主动提出来的!”杨染收敛了笑容,认认真真地说。 程述没从他脸上读到撒谎的意思。 杨染往椅背一靠:“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好终止的,在这之前也是清清白白。我得承认,像原屹这样优秀的人,的确很容易让人想要占为己有。我争过抢过但是没用,就没道理继续浪费时间了。”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来,在病房里打量着:“毕竟,我可是连脱光了衣服用尽全力去诱惑,都没能打动他一下,反而让程先生你看了我笑话,还误会了。” 程述眼眸一抬,伸手去握桌上的热水杯,拽在手里,手指收紧。 杨染的这些解释,放在以前,程述或许还会松一口气,但到了此刻,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自己好像没那么容易受波动。 “杨染,是吧?”程述喊了他的名字,“可能你今天是白跑一趟了,我这人不喜欢交朋友,以后和原屹也不会有什么关系。你的善意也好,恶意也罢,都别浪费在我身上吧。” 他懒洋洋做了个送客的动作,那手却被杨染给握住了,他的手心暖洋洋的。 “没关系的,你做你的决定,我会努力让你接受我这个朋友的!” 程述有些不习惯,把手收了回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杨染看程述怏怏的,就很识趣地准备离开,可是脚刚踏出去,被程述给叫住了。 “...按你的话说,你不是作为情人来到原屹身边,如果我没猜错,你是那个指证楚靖的人?” 第十八章 照片 “晚间新闻正在为您报道,上个月闹得沸沸扬扬的女大学生被性侵跳楼一案,昨日又有了新的反转。涉事导师声称与该女生私下为情侣关系,此事有少数几位同学同样知晓,记者对此事......” 电视机里报道着各类事情,播放的这个台是良知城闻的早间新闻,流量很大,一副公知的态度。 原屹在外面忙着程述的事情,连着两天连澡都没时间洗,好容易抽出时间把自己冲了一下,这才来医院。 程述正在吃早饭,他已经不需要光进流食了,今早用的是小米糕,配着小菜和水磨豆浆。他吃得很慢,豆浆喝得却很快,小米糕才吃了两三口,豆浆已经五六杯灌下去了。 原屹当他是嗓子不舒服,吞咽难受,便说:“连绵说你可以出院了,下午,我带你回家。” 咬了只剩一半的小米糕被程述放下,显然是不想再吃了。 “还有件事,温之存应该跟你问过了,关于‘那件事’,你还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没有?如果有,一定要告诉我们,不然被别人抓到证据,不是闹着玩的。” 原屹看程述不开口,就把江连绵开的药剂插上细的吸管,递给程述:“先吃药。” 程述将药接过来,倒是乖乖喝了,药瓶顺手一扔,终究开口了:“原屹,够了。” 虽然已经有准备,可听到这完全陌生的声音,原屹还是心猛地一沉,一场手术,彻底让程述变了声。 “我们已经契约结束,你那里没有我要回的家。你不需要有负担,我只是在为我自己做事,并不是为了帮你。出院以后,我有自己的去处。只是我现在没有什么积蓄,你垫付的医药费只当我欠你的,连带着利息我都会还上的。” 长久不说话,一开口就是这么刮心肝,原屹望着程述,良久才把他面前的餐盘撤走,面无表情地说:“你什么都不需要收拾,我都替你安排好了。” 言下之意,自然是不同意。程述一把拉住了原屹的手腕:“需要我再重复一遍我说的话吗?” 原屹并没有强硬挣开,而是像棉花般柔软回挡:“那还是我再重复一遍我的回答吧。” 程述睫毛颤了颤,一根一根松开了手指头。 大概是怕程述跑了,原屹马上就让人在医院门口蹲着。他自己则是在另一个休息室里坐着,揉着鼻梁解乏,想起来自己没吃早餐,也不挑剔,直接把程述吃剩的小米糕塞在嘴里,保温壶里还有点豆浆,他倒了出来喝了一口。 “噗——咳咳——!” 好烫! 这豆浆竟然还是烫的,他没料到,嘴唇和舌尖微微发麻,原屹抽了纸巾擦了擦嘴,却猛然皱了眉:这么烫的豆浆,怎么刚才程述连喝了五杯,却都像喝凉水似的自然? 带着疑惑他去问了江起浮,江起浮捋着自己的头发眨眨眼睛:“最近有什么不正常?我觉得他那里都不正常啊......好了,你别这么看我,程先生除了话少一点以外,也没什么不对劲。非要说的话,好像是特别爱喝水吧。不喝水就很难吃东西,像是会噎住。” 原屹听完记在心里,等着江连绵回来再细问。正这个时候,原屹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是自己的秘书王奇。 这通电话,可真的是晴天霹雳了。 “原总,有件事...我一直不敢说。其实,原小姐生前曾经用我的账号购买过一瓶氰化钾,对对,我确认是她本人让我这么做的!我...我没想到她是要自杀呀!事后我不是害怕嘛...再说我多少也知道您和杜家的恩怨,我怕惹祸上身。最近看着杜家好像不太行,我这才敢跟您交代......” ...... 房间里,程述坐着发呆。 江起浮突然凑到他身边,挨着他坐,真的是用很调皮的语气问:“诶,你要跟原先生置气到什么时候?看他现在这鞍前马后的样子,是不是特过瘾呀?” 这是江起浮第一次主动问程述问题,程述看他:“你就好奇这个?” “有问题?” “正常人都会好奇我为什么会进医院,为什么会受伤,或者是有什么恩恩怨怨才对。” 江起浮很不屑地摆摆手:“我最烦这些八卦,人呢,自己的日子都过不过来了,还对别人的生活谈个不停。” 程述在医院这段时间,倒是和江起浮最亲近,他知道江起浮虽然行为浪荡且乖张不凡,但难得的是,他是个有态度的人。 “你这话回得好,倒让我不好追问你和温之存的故事了,”程述四两拨千斤,“我就要出院了,你没有办法再借机出现在他面前了,也不用再揣测我和他的关系了。” 像是被掀掉了羊皮,江起浮背脊一挺,梗着脖子:“......你看出来了?” 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那眼神,但凡是在温之存看不到的时候,都是那么浓烈而纯粹的缱绻。程述熟悉这样的眼神,因为那也是他自己曾经有过的。 爱一个人这种事,全世界都看到了,你爱的人偏偏看不到。 江起浮讪讪笑一下,想打散这种尴尬的气氛:“我就是好奇而已,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当做好朋友,挂在心上。” 只这一句话,程述就明白了,这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你要敢跟他说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我可不放过你。”江起浮瞪了程述一下,程述问:“喜欢,却不说?” 江起浮用张爱玲小姐的经典语录总结了一下:“我喜欢是我的事,跟他有什么关系。”然后又变脸似的掏出手机:“好了,来纪念一下我照顾的第一个‘人类’患者。” 咔嚓。程述还没反应过来,江起浮就已经拍好了两人的合照,程述的脸看起来呆呆的,江起浮打开P图软件就在那里修起图来。 当江起浮把原图和加了滤镜的图都发到程述的手机去时,手一抖多发了一张自己的街拍照片。 程述原本只是随意的看一眼,可一眼以后,他宛如被施了定身术。他伸出两指头放大江起浮的那张照片,仔仔细细地盯着背景看。 他看到了楚靖。 第十九章 逃跑 那张照片里,程述看到,江起浮正好站在原筱所在的疗养院外的街口,背后马路上是低着头走在路边的楚靖,神色看起来很糟糕,而在他背后的那栋大楼里,有一扇窗户隐约站着个人影,漂亮的裙子颜色正是原筱死前所穿的。 程述把照片递过去,好似很随意地问:“这张挺好看的,什么时候拍的?” 江起浮把自己的相册翻出来,点了点屏幕,时间地点都显示得好好地,就是原筱死亡那天,和她的死亡时间很接近。 呼吸有些不顺,程述用手按了按太阳穴:“我有点困,你出去吧。” 江起浮很细心地察觉出程述的不对劲,耸耸肩,在出门的时候突然把头扭回来,很意味深长地说:“听说,今天医院要修电路,十二点整会停电十五分钟哦。” 门合上了。 程述又盯着照片看,楚靖的手里拿着一瓶养乐多。 很明显这张照片里,楚靖是从疗养院里出来,在他离开的时候,原筱还站在窗台看他,说明那个时候,原筱还没有中毒。 而杨染告诉自己,他在那个时间点,看到楚靖离开疗养院,穿着打扮全都正好符合。无论这个巧合是杨染有意还是无意的,在这件事上,他相信杨染没有撒谎的必要——毕竟那个时候,他想要得到原屹的青睐,就更不会做伤害原筱的事。 如果是这样,楚靖可就更清白了。虽然他曾经那句混账的话值得他死个千次百次的,但程述觉得,真相比其他更重要。 “小汤圆。”程述摸了摸屏幕里那个模糊到看不清五官的原筱,念出了他对她的昵称。 原筱,元宵,她就是一个常常暖人心口的小汤圆。 “到底是谁,扼杀了你呢?” 医院楼下,原屹的司机在给车后座铺上厚厚的垫子,原屹伸手去抚了抚,说:“还太硬。” 于是又铺了一层,原屹刚觉得满意了,一个人就跑过来,冲到原屹身边。这是原屹重生以后就雇佣的众多保镖之一,柯炎。 柯炎头上还带着点伤:“原少,刚才程先生借口在小房间换衣服,突然停电,我没看清就被他击倒,现在人不见了。” 原屹的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柯炎到底是原屹选出来的人,反应极快:“我马上联系了保安,前后门封锁,程先生应该还跑不出去。” “找!”简单直接地下了命令。 没过多久,穿着护工衣服正坐在运送废弃医疗设备车上,只差几步就能出医院的程述被原屹眼尖地看出来了,抓着肩膀被揪下了车。 原屹急切,所以有几分用力,程述虽然从车上被拉下来,但是稳稳地被原屹搂住了,箍得死死的。 直到这个时候,程述有一些激烈地反应了。 他蹬腿,扭打,推拒,原屹都受着,一直把他带到车边,刚要把他往车里塞,程述反手就是一巴掌! 他以为原屹会躲的,原屹则是没想过程述会打脸,结果就是热辣辣五个指印,看得一旁的司机和保镖把头都低下去了。 打也打了,覆水难收,程述暗暗收紧了有些发麻的掌心,压着声音:“让开。” 原屹把头扭回来,沉着脸:“上车。” 程述改为更直接的表达:“...滚开。” “程小述,杜家还没倒呢。”警告分明,是希望程述惜命。 谁知程述很不在乎:“哦。”又是想走的样子。 原屹把他压在车门上,抓起他的右手往自己脸上招呼,程述抽回自己的手:“你干什么?!” “没打够就接着打,打够了就上车。” 程述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看着原屹这分毫不让的姿态,远处的柯炎和司机也盯得够紧,知道是走不了了,自嘲地笑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直到车门关上,在程述看不见的地方,原屹吊着的那口气慢慢往外吐。 他从兜里拿出打火机,想抽烟,但是想到程述的喉咙,手又停住了,只是一直开火、关火、开火、关火......程述不会知道,他又多怕他的消失,所以才会有些病态地留住他。 车里,程述看着外头原屹的背影,就想到以前在学校的时候,程述因为保护被人开下流玩笑的原筱,论不过道理,还是强出头,受了点伤。 那时候原屹又生气又不忍心冲程述发火,就是这样站在门外,背对着他,一个人生闷气,自己让自己冷静。程述就会扒拉在玻璃门上,用指头敲着玻璃,等原屹转过身来,笑嘻嘻把门推出一个缝,可怜央央:“原大屹同学,你是气饱了,我们还饿着呢......” 闻言,原屹就像是炮仗哑了炮,把程述推回去:“不许用你那声音作弊。” 江山易改,本性真的挺难移的。程述下意识伸了个指头想在车窗上敲一敲,一看原屹转身,马上触电一般收回来了。 原屹坐进车里,两人不过咫尺的距离,却没有一句话,只有在几个红灯路口急刹车的时候,伸出手去悬在程述身前,免得他磕着碰着。 又到了那个房子门前,程述望着那熟悉的建筑,当然没有多少好看神情。 “你要是不喜欢就换一个,”原屹仔细观摩着程述的脸色,“不过得在酒店里先将就几天。” 程述转过来正视原屹:“你想囚禁我?” 原屹突然觉得跟程述沟通真的很难:“程小述,我是在保护你...” “你只用回答是不是,”程述不听他多余的话,“如果是,那你何必问我的意见;如果不是,那就别再干涉我的自由。” 这个人,什么时候这么伶牙俐齿的? 下了车,原屹替程述拉开车门,哄他:“等过了这阵风头,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都会陪着你。 深冬的寒意真的让人畏惧于温暖的汹涌,程述坐在温暖的车里,车外的寒风时不时夺走他仅有的热意,他最后给原屹开了条件。 “我要见楚靖。” 原屹厚厚的大掌握住了他的手背,一点一点收紧。 第二十章 自杀 古话说,死者为大。将死者也是挺大的。 探监的时候原本还以为得费点功夫,没想到楚靖自己就提出过好几次想见程述。 这一眼看到楚靖的时候,反而比上次在法庭好很多。人生都已经有定数了,自然不会再憔悴下去。他如今的生活就是在等待被枪决的那一天而已。 “你比我想象中来得要迟。”楚靖开口第一句话。 程述坐在凳子上,和原屹并排。 “原筱不是你杀的,”程述很肯定地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靖哑笑了一下:“是我杀的。她对我很失望,所以她死了。不瞒你说,从判决书下了的那天,我再也没梦见过她,你不知道我睡得多好。” 不能说楚靖不爱原筱,他当然是爱的。原筱答应做他女朋友的那天,他高兴地请全班吃饭,回去还把寝室上上下下洗了三遍,嘴角的笑一个星期收不回去。 但他也是混账的,他一如那些刻板、无聊、世俗的男人一样,可怜地拘泥于所谓的清白。 程述接着问:“原筱的尸体是你摆成那个样子的吗?” 楚靖微微抬头:“不是你摆的吗?” 程述摇头之后,见面室里有些气氛诡异。 原筱死亡那天,先是见过楚靖,再是程述去探望,发现了尸体,前后不超过一个小时,而显然有人在这期间动了原筱的尸体。 楚靖突然有点激动,站了起来:“我以为她自杀以后,是你发现了,也是你给她收拾的遗容!怎么?不是你?!”他显然陷入恐慌:“那是谁…她不是自杀…不会啊…她明明都准备好了……” 这番话里的重点,原屹和程述都听到了——自杀。 原屹双手环着胸,好像一只沉睡中的狮子,寂静太久,没人知道他会在哪一刻乍然跃起。 “氰化钾是原筱买的,对吗?” 楚靖被原屹这句话打击了一下,像斗鸡被啄了一口,缩了回去,慢慢坐回去:“她说……痛苦活着,不如痛快死了。她让我陪她,我说好,可是…可是……” 似乎是有些羞耻,他拷着手腕的双掌捂住自己的脸:“我怕了。那一瞬间我突然害怕死亡,我跑了…” 房间里只有楚靖低低的叹息声。 程述略微有些惊讶原屹对这件事也有察觉,而且还这么冷静,看来原屹真的也变了很多。 “原筱明明已经接受了心理治疗,有好转的迹象,是什么刺激了她?” “她其实一直很脆弱,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崩溃,”楚靖回忆过去,“当时,我记得好像是一篇报道,将她说得很不堪,她受了刺激。” 程述问楚靖:“如果我今天不来问你,你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吗?” 楚靖木木的神情浮上哀色:“人都死了,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她是想我死的。” 门被人敲了两下,探监时间结束了。 程述站起来去拉开门:“我突然不想你死了,因为我觉得她不会想见你。” 出了监狱,程述就有些站不稳,左摇右晃,原屹去扶住了他。 一直到车上,他都是缄默不语,然后就听到原屹说:“那家媒体应该是「潮汛早闻」,几个月前已经宣告闭社,遣散员工了。” 程述猜到了是原屹干的。那篇报道,程述也看过,因为原屹对施暴者死抓不放,渐渐也引得一些媒体上门,其中自然有些捕风捉影的人不怀好意,把美丽动人的原筱写成那种出卖身体的特殊女学生,招来祸患也属于自作自受。 现在想一想,这其中若说没有他杜家的功劳,应当不可能。 人都有先入为主的观点,一旦无知群众对这个和自己非亲非故的‘原姓女子’的遭遇打上恶意的标签,哪怕之后会有什么反转也一定是争论不休。 何况从头到尾,脏水都泼到原筱身上,杜旗干干净净,连个影子都没冒出来。 车子在往回开的路上有些颠簸,也或许是因为车里太舒服了,程述没挡住身体虚弱的影响,还是睡着了。 原屹微微把自己挪过去,轻轻地让程述靠着自己,摸着他的头发,这种触感好真实。 他抱着睡着的程述下车,家门口站着杨染。天气有些冷,杨染穿得不多,冷得在原地小跳着脚,嘴也在往手心哈气,看到原屹的时候才跑过来,瞄到程述就放轻了脚步,小声问:“程先生睡着了?” “你怎么还在这?”原屹质问。 杨染有些歉意地看他:“我把程先生的东西都布置好了,原来放哪儿的就都摆回去了。桌上是我做好的菜,电饭锅里还温着我煲好的汤,不过那汤程先生只能喝一碗,还需要以清淡为主。对了...”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到睡着的程述上衣口袋里:“原本想亲手交给他,不过他睡着了就算了。” 本以为杨染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可是桩桩件件都好像很关心,反而衬得原屹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只能问:“这么冷为什么站在外面等?” 杨染小脸冻得发白,却说:“我怕程先生看到我在家里,会不高兴的。” 如果程述真的表现出不高兴,那原屹估计还能高兴一会儿。 “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最后原屹给了杨染这一句话,就转身回屋子了。 在他身后,杨染轻轻笑着,像一片漂浮在空中的雪花,没着没落的。 这一天,程述从下午一直睡到了晚上,在梦里的时候,他望见原筱,血淋淋地站在那里,她身边是一个个无形的黑影,每个人都伸出手指去谩骂她,嘲笑她,她在哭泣,然后抬起头看着程述。 “程程...我不是那样的人......救我......” 然后那些黑影就突然转向,盯着程述,看得他如芒在背,随后那些谩骂和攻击纷至沓来,骂得程述冷汗直冒。 惊醒! “哈.....哈.....” 程述大喘着气,急着去按床头的灯,慌乱之下,把一沓报纸都给弄翻在地,灯一亮,一地杂纸。他傻愣愣地维持那个姿势,目光似乎没有什么焦聚。 听到动静的原屹冲了进来,看到程述满头的汗,就给他拧了一条热毛巾:“做噩梦了?” 程述把原屹的手推开了,裹着被子又重新倒了下去,背对着他。 原屹隔着被子,在他背上轻轻拍着,一步不离。 程述闷在被子里,其实手心全是汗,但他不敢把头探出去。噩梦很可怕,可是睁开眼,他才觉得,现实比噩梦更让人寒心。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时候,守在他身边的原屹真的有让这个夜晚没那么难熬。 第二十一章 麻烦 见过楚靖之后,程述虽然没有再说要走的事情,可是对待原屹就如同对待空气。 吃饭时,程述一直在喝水,一口饭接着一口水。好像鬼门关上回来一趟,他很多习惯都变了。 原屹不停给他加水,看他直接就要往嘴里送,他道:“是烫的。” 杯子在唇前停了停,被放下了,同时被拿起的还有勺子,他小口小口喝汤。 “是不是不爱吃?我让他们去换个厨子。”原屹发现,即便满桌子都是程述以前爱吃的家常菜,也并不能让他多留恋一点,每次吃饭像是完成任务。 程述简单地回应:“都一样。” 原屹拉住他的手,说:“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跟我说?”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们以前是最无话不谈的。你的嗓子不用太担心,沙哑只是暂时的,总有更好的专家,一定能治好。” 程述瞥了他一眼:“原屹,食不言。” 食不言。这话原屹之前倒是常常挂在嘴边,都是对着程述说的。每次他回到这个房子,看着饭桌上的程述,总是憋着气的,程述一旦开始找话题喋喋不休地讲,他就会抛出这个金句来。 所以渐渐地,程述就安静了。是在他发现自己的咽喉癌之后,还是在他慢慢寒心之后,就不得而知了。 温水煮青蛙,总是死在不经意间。 “好,你不说,那我说吧,”原屹按住他的肩膀,把程述转过来,“我撒谎了,程小述。” 几乎是片刻,程述就知道原屹想说什么,他把筷子一扔,忙打住:“别说了!” 他疾步往房间去,房门刚打开,还没来得及往里推,他整个人被背后的力气拽了一下,双臂从两边缠绕上来,把他定在一个宽阔的胸怀里。 原屹一字一句说的很清楚:“那天我吻了你,是因为我想吻你,第二天我让筱筱约你出来,本来想说,如果你不讨厌我,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可惜,我没来得及说出来。” 程述血液几乎倒流。 他一边听着这温柔的话,一边在心里疯狂鄙视自己,蠢货,都死过一次了,怎么还敢怀抱什么幻想,为了一句话而悸动不已。 你还指望他会爱你?还指望有真心?还指望从人生的冬天走出来? 醒醒吧,那不过是人类本能对于陷于泥淖的蝼蚁下意识萌生出的给予举手之劳的同情,以及人们在背负债孽之后急切想要赎回的心情。 程述啊程述,看吧,你不就是不想沦落到这种被原屹同情的样子,才宁愿选择去死的吗。 于是他说:“是吗?明明,一个月以前,关于这个问题,你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答案了,现在又斩钉截铁地告诉我另一个,你对于说出口的话还真是轻易呢。” 他不知道,对于重活一次的原屹而言,其实是一年以前。在前一世轮回中,他日日夜夜都在懊恼当时残忍的回复。 怀里的人温度真低啊,原屹想把自己的热度分给他,就搂得很紧:“我那是气话,请原谅我。” 程述笑了。 作弊者做了弊,可以说,我那是糊涂。 行窃者偷了钱,可以说,我那是犯浑。 杀人犯杀了人,可以说,我那是冲动。 那为什么受害者受了伤,却不能说,我不原谅? 像看穿了程述的心思,原屹下巴搁在他肩膀上,低声说:“你可以不原谅我,但别用惩罚你自己的方式来气我。” 程述面色像霜雪,突然一盆冷水浇到原屹头上。 “我有亲口对你说过,喜欢你吗?” 原屹的手僵住了。纠缠了这么久,应该是化成灰都分不清彼此的两个人,但细细回想,他们之间从未说过喜欢与爱这类的字眼。 “没有,我也很庆幸没有。”程述微微侧身,笑着给他残忍的话,“这一年来你一直视我为恶人,我索性做透了这个恶人。我不稀罕你突如其来的关心,但能让你余生备受良心的鞭笞,我喜闻乐见。所以我才做了那些事,现在你知道了,我可不是什么烂好人、活圣母,收起你的愧疚心吧。” 说出来的话如果有力量,原屹现在就是千疮百孔。 活活把一个以温柔著称的人杀死,变成这满身刺状的人,他也是原罪之一。 所幸,时间还长,他愿意一点一点去改。 还来不及继续说些什么,一阵接连不断的短信铃声让眼前的僵局稍微瓦解。 那是江连绵发过来的,第一句便是:“原屹,帮我个忙,我弟弟惹上麻烦了。” 这个麻烦还不小,都上本地新闻的热搜了。 江连绵在原屹家里的沙发上说得是唾沫横飞、气急败坏,像是护雏的老母鸡一般,一点也没有往日严谨冷静的女医生样子。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是程述出院以后,江起浮也好像没兴趣再照顾别的什么病人,收拾收拾便走了,可是某天在医院的电梯里,见到一个女人旁若无人地抽烟,当然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吵了几句,还让保安把这人给丢了出去。 万万没想到,这女人是个记者,还是「良知城报」的一名高层,回去以后愤愤不平,安排了几个摄影师偷偷跟着江起浮,拍了一些很让人误会的照片,还挖出了江起浮曾在兽医站工作,现在却在医院里当护工的事,引起一阵口诛笔伐。 标题就取得很抓眼球:“辣眼睛!双江医院竟然从兽医站聘请‘人妖护工’!” 配图就更不用说了,连江起浮在工作间化妆的照片都被拍下来了。 “阿起根本就没有照顾过别的病人,就是只照顾过程先生而已。偏偏那天就是穿着护工衣服给拍下来了!这报道上几乎没几句真话!他不过是爱好和正常的男生不一样而已,我这个做姐姐的都不介意,什么时候轮到别人指手画脚的?!” 她说完,坐下来,余怒未消。 “你弟弟他人呢?” “一大早就出去玩了,大概还不知道吧。” 原屹安慰了江连绵几句,转身就打电话给几个媒体人去买撤热搜,以及给一些媒体施压。 二楼房间里,程述的耳朵从门板上离开,沉思了一会儿,走到床边,将昨天打翻又被收好的报纸摊开,基本上都是这个月的本地新闻。 他翻了一会儿,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住了,手指还点了点。 第二十二章 裙子 温之存知道江起浮的事,还是多亏了程述。 程述转发了一篇有关杜旗死亡事件的文章,温之存原本只是随意点击一看,却被下方的其他新闻标题上‘双江医院’和‘人妖’两个词吸引了眼球。 看完之后,他拧紧了眉头。 眼前这篇报道下面应该是已经被江连绵花钱公关过了,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难听的字眼,但是评论里就很精彩了。 当事人,会躲在哪个角落哭呢? “这个人好恶心啊,不男不女的,算变态吧。” “医院收这种人当护工,真的不当心害了病人吗?前段时间还有麻醉师性侵呢。” “我要吐了,这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玩意,天天都在外面乱来吧!垃圾!” 江起浮一条一条看着那些极尽贬低的字眼,脸上却正常地像是在看别人的新闻。 随后放下手机,抽了几口烟,把烟头都给掐灭了,这才进的门。 一只浑身纯白的田园猫慢慢走过来,在江起浮的脚边蹭来蹭去,它一向很傲娇,轻易不给抱,可是江起浮每次心绪变化的时候,它总会很敏感地察觉到。 “小观音,”江起浮把猫抱起来,放在脖子窝里蹭,“你好暖啊。” “喵~”小观音被他抱得有点不舒服,叫出了声。 江起浮摸着小观音的下巴,这只猫是他的宠物店里最不值钱的,不值钱是世俗的人们认为它的品种不够名贵,但是江起浮捡到它的时候,它虽然可怜,但是对其他的路人都不乞怜,只对江起浮叫个不停。 “我没关系哦,我都习惯了。更难听的话,我也听过的。还有更过分的事,你知道吗?以前上学的时候,每次我上厕所,都有一群男生逼着我脱裤子,说是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男生;他们还会在班级的相册上,给我画上裙子;和我同寝室的人会故意排挤我......这些都只是因为,我喜欢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 小观音被摸得太舒服,都开始翻肚皮了,四脚朝天的样子真得很能安慰人。 所以当温之存来到宠物店门口的时候,隔着那道玻璃门,江起浮被好几只猫围着,其中一只还躺在他的怀里,他浅浅笑容,竟然像个天使。 天使?温之存觉得自己真是傻了。 这个温柔的江起浮真的是那个在他的床上极尽浪荡行为,并且笑得像明媚牡丹的纵欲者吗? 可见,他对这个家伙的认识实在太浅。 门被推开,江起浮猛地抬头,看到来人惊愕了一下,随即眯了眯眼睛:“天还没黑,你怎么就来找我了?” 温之存自己也没想明白怎么走到这里,便顺手从地上揪起一只猫:“我不过是在考虑要不要买只猫送给程述,听说养猫对治疗抑郁很有用。” 江起浮把小观音放下,很妖娆地走过去,把手挂在他脖子上锁紧:“他自己都要人来照顾,哪有力气照顾猫。你别看我的猫乖乖的,其实都很调皮。” 打量了一会儿江起浮的神情,温之存微微皱眉:“你......”顿了一下:“算了,我先走了。” 还没转身,温之存被江起浮拉住,一只手往他裤腰之下滑过去,江起浮轻笑:“怎么,来都来了,不解决一下么?” 江起浮抬起头,下巴搁在他的胸膛,眨巴眨巴眼:“还是说,温大律师看到了那些奇怪的报道,觉得我很恶心,都不给睡了?” 虽然是一副开玩笑的口气,但温之存并不打算在这种事情上玩笑对待。 他说:“没有人规定女孩子必须娇柔温和,同样没有人规定男孩子不可以喜欢布娃娃,我不介意每个个体的自由爱好,只会恶心道貌岸然却做尽烂事的人。” 江起浮的瞳孔收了收,然后把脸埋在温之存的怀里咯咯地笑。 “要不是我那么了解你,我都要以为,你是特意来安慰我的呢~” 温之存眉头一皱:“当然...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江起浮牵起温之存的手往外走,“去你家,我现在就想要了。” 后来到底还是没去了温之存的家里,而是在他的车里头,江起浮的手摁在打开的车窗边上,仰着头看着远处的树影,温之存从后面一点点进入。 做个垃圾有什么不好,我碍着别的人什么事?我化妆给你看了吗?我妖娆恶心着你了吗?我穿的裙子晃着你的眼了吗?江起浮心里如是想。 嘶......进得好深。 江起浮在肩上被啃了一口的时候问温之存:“下回我想穿裙子。” 温之存盯着他背上浮起的汗珠:“随便。”他本就是不大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良知新闻的写字楼内,一名女高层气得甩脸子给底下两个撰稿的小姑娘:“怎么才这么两天就给撤下去了!不是让你们给我往严重了写吗?!” 两个小姑娘被骂得脸色通红:“贾瑜姐,可是...那个女孩子真的是受害者,并不像您说得那么不堪啊......” 贾瑜一把将报纸摔在她们脸上:“你们才从事媒体几年?懂不懂什么叫曝光量?不这样写怎么才能吸引眼球,回去好好改!” 等她火气收得差不多之后,就有一个访客电话打进来。 两分钟以后,一个秘书引着一个戴着口罩的年轻人走进来,贾瑜一向眼尖,打量了一会儿,没发觉这人有什么上等人的贵气,便摆出普通的客套嘴脸。 “请坐,这位先生请问贵姓?来这里是有什么需求吗?” 在沙发上坐下来的这个人,目光沉静,定定地看着贾瑜,看得她有几分不舒服,片刻之后他才开口:“你就是之前倒闭的那家潮汛早闻的金牌记者,原笔名贾小甲?” 提到曾经的公司,贾瑜眉头锁了锁:“你是...?”她总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 知道自己找对了人,程述目光收敛了一下,继续说:“听说贾记者很擅长制造热点,我手里又一桩大新闻,却不知道哪家媒体敢接呢。我敢保证一定是个大新闻,只不过...价格会很贵。” 一听到有新闻,贾瑜顿时眉飞色舞:“哦?要真的是大事件,特别是名人大事,随便炒一下,肯定爆。你不妨说一下,价格肯定不是问题。” 听到这儿,程述故意收回来几分,作担忧状:“不过......要是你害怕那就算了,毕竟...对方不好得罪。” 他嘴巴张了张,曝出一个名字来。 贾瑜生怕漏掉一个大好新闻,把背脊挺直:“不是我夸海口,别说那些名流富商,就是像杜家那样的地位,我可也是敢写的。你既然来找我肯定都知道的,过去三年里,最卖话题的新闻可都是我独家的料!” 第二十三章 合作 报社的门口,柯炎对着电话那头的人汇报:“原少,您猜的没错,程先生确实去找了贾记者。” 原屹深深呼吸了一口:“你去告诉钱小翎,让她给这家报社制造些麻烦,特别是这个贾瑜,凡是她的财路能做手脚的都做,而且,务必要叫她知道,全是我原屹干的。” 程述从写字楼里出来的时候,原屹的车刚好停在他面前。原屹下了车,看程述嘴唇还是白白的,脱了自己外套给他披上,拉他上了车。 车行至一半,原屹压着一点很难察觉的懑意说:“贾瑜的事情我会处理,程小述,你不要再瞒着我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看到程述出现在这里,原屹自然知道他是在查什么。 程述没理他。 “你不可以再做任何危险的事情,听到没有?”原屹重复了一遍。 程述看着窗外,睫毛突然一颤,敲着车门:“停车。” 原屹反而踩下油门,程述瞥了一眼,竟然去拉车门。原屹虽然知道自己早锁了车门,但还是下意识放慢车速:“你干什么?” “你不停我就跳车了。” 吱——车子猛得急刹,停下。 一把拂去原屹的外套,程述急忙地跑下车,原屹跟着也追上去,全然不顾后头一个车位管理员在那里跳脚喊他们回来把车停好。 “程小述,你回来!” 原屹眼看着程述急慌慌地往前跑,好像在拼命追赶着什么东西似的。 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在追着前头一个穿着淡淡樱粉色裙子,打着一条辫子,背着单肩白色帆布包的女生的背影。 这女生的打扮,真的很像原筱生前的喜好。 从一个不知情的人的角度来看,没有人会理解,既然不是爱情,程述为什么对原筱这么好。 仅仅是因为同病相怜或者是因为她是原屹的妹妹? 如果让程述听到这个问题,他一定嗤之以鼻。 你知道什么叫朋友吗? 不是单单打个电话出来酒肉一顿,醉眼朦胧间没一句真话的那种;不是同吃同住同个屋檐却连话也说不到一起的那种;不是人前人后看似亲密无间,但是一有风吹草动就消失不见的那种。 你见过两肋插刀吗?你见过肝胆相照吗?你见过雪中送炭吗? 没见过,那你真可怜,你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程述永远记得,原筱纤细的骨架挡在自己面前,拿起一啤酒瓶敲碎了,对着她明明很怕的流氓,毫无玩笑口气地说:“你骚扰我可以,敢碰我朋友一下试试?” 就因为程述没有依着父亲的意思,选了父亲认为不赚钱的配音专业,过年时,父亲都不让他回家。原筱抢过电话,红着脸怼一个于她而言完全不认识长辈,说:“不回去就不回去,程述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往后他大红大紫了,你也别来找他回去!你不稀罕这个儿子,我正缺一个家人呢!哼....势利眼!” 骂完以后,她还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拍着胸脯大喘气:“啊......爆粗口了,好难为情啊。” 这是他的小汤圆,最干净可爱、至情至性的小汤圆呀。 回忆截止,程述一把抓住了那个女生的手腕:“原筱!” 那女孩被他抓痛了,转过头来,看神经病一样看着程述,还推了他一把,没成想竟然把程述推倒在地。 “有病吧你!” 呆呆坐在地上的程述看着那全然陌生的脸庞,就已经很失望了。原屹追上来,把程述护在怀里,对那个女生道歉:“对不起,是我们认错人了。” 女孩哼了一声就气嘟嘟走远了。 原屹把程述带回车上,无奈地说:“以后要做什么,跟我说一下可以吗?你这样真的会吓到我的。” 受了这点刺激的程述被原屹带回去,原屹在在走廊里给江连绵打了个电话,江连绵只说程述的抑郁程度不轻,得慢慢观察。 走进房间,程述正在那里看着报纸,这回的都是一年前的旧报纸,好像还是柯炎帮他收集来的,所有名字叫‘贾小甲’的都被画了圈。 当初原屹看到了这些胡说八道的报道,觉得恶心,却没法做什么,只能记在心里,后来有能力之后就一锅端了,万万没想过这会是压死原筱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太急了。”原屹这么说,程述把笔放下,握紧拳头。 是,他承认。 程述仰面:“原屹,向杜旗讨债的方式有很多,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了谋杀这一种?” 原屹知道其中几个原因,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报复自己。 显然程述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个原因。 “我可以蛰伏,可以隐忍,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比杜旗还高的位置,然后居高临下地审判他。但是那意味着我必须把这些屈辱吞在肚子里,可能要发酵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要披荆带棘在暗无天光的道路上爬呀爬,在这期间,还要看着那些恶人享受他们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等有朝一日我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可能他们都忘记了自己曾经犯下什么罪过,而我也早就不记得初衷是什么了。” 他艰难地说完这番话,最后下了结论:“我、不、想、忍、了。” 所以,正如原屹所说,他犯了错,沉不住气,去找了贾瑜。他迫不及待想要完成,这就像是一个使命,牵引着他目前苟延残喘的动力,好像完成了,他在人世的任务就了结了。 这心路历程使原屹心疼,他蹲下来,正视程述。 “筱筱是我妹妹,害过她的人我全都不会放过,我没动手,你不要越俎代庖。程小述,想讨公道这一点上,我跟你是一样的心情。不仅筱筱,害过你的人,我也都不会放过。”原屹说得铿锵有力,“包括我自己。” 程述显然不习惯原屹突如其来的情话,宛如没听到一般,马上转了头。 原屹把自己的手放在程述面前:“能不能暂时把你的手给我?就当,我们是暂时同一阵线去对付那个伤害过筱筱的人,可以吗?” 已经被封闭的心是不轻易被敲开的,程述在逃避他,但是有这样一个台阶,或许能让他们更近一步。 纵然是短暂并肩,纵然是为了其他目的,原屹也很庆幸。 望着那熟悉的手掌,程述暗暗咬下了舌尖。原屹的掌纹很深,不知道在迷信手相的人眼中,这寓意着怎样的人生。 无论如何,这世上若还有一个人像自己这样念着原筱、爱着原筱的,也只会是原屹了。 没有原屹,现在的他几乎是寸步难行,可能走不了几步,就会被人查个底儿掉,被杜家盯上。 小汤圆,就当这是冥冥之中你的指引吧。 程述点了点头:“好。”却没有把手交给原屹,让那手掌在空气中悬而寂寞着。 第二十四章 痛觉 那个女大学生性侵的案子终究是不了了之。 人死了。死了,是是非非更说不清了,死了,就盖棺定论结束了。媒体人因此赚了满钵,看客们吃足了瓜,散了,等下一个消息。 只有女大学生的父亲声泪俱下,说,我的女儿就是被舆论逼死的。 她连那样的屈辱都撑下来了,却因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写的寥寥几百个字而死,太讽刺了。 原屹坐在沙发上,程述晚上吃得不多,他准备了夜宵,当然也备下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水。 “你今天和贾瑜说了什么?” “我只是跟她说,看到杜旗死的那天,他是跟着一个人去了拆迁房那块地方,我骗她说我还拍了照片,只是我要一手交钱一手给片。她问了我一些细节,我都说上了。”程述咬了两口面条。 原屹抽纸巾给他:“她信了,没刨根问底?” 程述用筷子把面条根根夹断:“我随口说了个天价,她当然不会轻易答应。” 既然是唯利是图,自然要权衡利弊。程述看了原屹一眼:“那些报道,有多少都是她的功劳,你都查出来了吧。” 原屹轻笑一下:“反正没一句是良心话。”他这么云淡风轻的样子,反而让程述觉得很吃惊,又听原屹说:“接下来的事情,我会处理好的,你暂时先别冒头,免得打草惊蛇。” 酝酿了一会儿,程述还是开口了:“我还以为,你会像以前那样,直接对付她。” 空气有些凝滞,原屹回答:“冲动的后果,我已经尝过了,重来一次,不会重蹈覆辙。” 神神叨叨的,程述听得半懂半不懂,索性也吃饱了,端着空碗准备站起来,原屹目光盯着他的手肘看,然后颇为急切地站起来,拉住他。 “程小述,你受伤了?” 程述不明所以,低头一看,自己手肘胳膊处一道豁口,都化脓了。他想起来昨天被那个女孩子推到,胳膊撞在地上了,只是这伤口在自己不大注意的角落。 原屹拧过他的胳膊,眼睛一眯:“你受伤了?你没感觉到吗?” 伸手挡住了那道伤口,程述眸子无光:“小伤而已。” 耳边闻得一声浓重的呼吸声,原屹嗓音有些变调:“这伤口都化脓了,你的反应像是根本不知道。” “我......” “在医院呆了那么久,你从没因为疼而皱过眉,拿热水杯也不怕烫,喝滚烫的水也没感觉。还有,昨天钱小翎订错餐,有道炖肉是特辣的,你从来吃不得辣椒的,那道菜,你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原屹把自己这么久以来所观察到的事情,一一都列举出来,等待程述的解释。程述摁住伤口的手指在发颤,原屹二话不说就拿起了外套。 “走,去医院。” 他认定程述是后遗症。 可是程述像石砖一样不动,反而把原屹扯住了,闭上眼,很无奈地开口:“不必了,我告诉你为什么。” 他转过身来:“我做过痛觉神经阻断手术,现在我双臂和胸口以上都没有痛觉,所以我的味觉跟着退化,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这四个字和原屹几乎瞪出眼眶的表情呈截然相反的意味,他咬牙问:“什么时候...?你怎么可以做这种手术?!” 程述淡淡笑:“杀杜旗之前我的喉咙已经很严重了,我买通医生去一个地下医院做的。” 那个时候,他还不能赌咽喉癌手术的成功性,他不能变成哑巴,因为他需要联系受害者,劝说他们,他更需要这副声音去诱惑杜旗,所以,他选择做了痛觉神经阻断。 从前他就知道,医院里但凡有不治之症又十分痛苦的病患,万般无奈之下,医生会建议家属做这种手术。 神经本来就是根根相连,局部阻断是件很艰难的手术。地下医院生死随天意,做手术前就说好了,万一有意外全是自负。 从结果上来说,只是目前这种程度的失痛感,程述已经很幸运了。 从手术室出来之后,没有痛觉的人生真奇妙。他可以吃完一整盘辣椒炒面,嘴巴该肿还是肿了,却没有任何难受,只有等到了胃里,火烧火燎的,才后知后觉。 原屹眼眸一直在颤动,手在兜里摸了摸,好半天才把手机拿出来,号码还没拨出去,程述就告诉他:“没用的,这是不可逆的手术。” 手机被原屹捏得屏碎,原屹有滔天的怒气,他在克制了,却仍忍不住火星一点两点地冒出来:“知道你还敢!你知不知道失去痛觉是件多可怕的事,你连自己受伤都不知道,哪怕是一个小伤口,都可能会变成大麻烦的!今天是化脓,明天就可能破伤风!程述,你都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么?” 虽然知道是自己理亏,但程述就是不高兴听原屹的指责,他板着脸背过身去,硬邦邦地答:“要不是某人多此一举来救我,我也用不着为怎么好好活着担心。死人哪还管痛不痛的。” 他说得轻巧,原屹一听那个死字气焰就小了一半,整个人都似被电了一下,望着程述,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老半天,他才把药箱搬过来,给程述处理伤口。 他吹了吹程述感知不到的伤口:“以后,我会加倍替你保护你的身体。” 不该知道的,偏偏让他知道了。 入了夜,程述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跳下床,去书房玩电脑。 只是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打印机运转的声音,还以为是原屹在工作,可是瞥了一眼,里面没人,地上都是散落的纸张,桌上都是厚厚一沓。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进去,捡起一张看,是电子版报纸的打印资料,时间是一年前。 那都是以贾瑜为首的一群媒体人在不同的报道上给原筱泼的脏水。内容无非是“女大学生自称被性侵,现场毫无证据,疑似援交价格谈不成,恶意报警”,或是“女大学生校内与男友恩爱被撞破,假称被侵犯”之流。 他扔了纸,走到电脑前,网页都开在那里,搜索引擎打开了好几个页面,都是“痛觉神经阻断术”、“痛觉如何恢复”、“失去痛觉怎么保护自己”等等。 程述的心脏好像被揪了一下,立刻站起身,往外走。他蹑手蹑脚走到了楼梯口,厚厚的地毯是原屹怕他摔倒受伤,也隐藏了他的脚步声。 往下一看,大厅一片黑暗,原屹坐在沙发上,是背对着他的,他的脸埋在手掌里,岿然不动,好像就这么坐着睡着了一般。 过了几分钟,程述才发觉原屹细微的举动。 他在哭,哭的声音很轻、很压抑,借着月光能看到他的眼泪从指缝间流出来,像细碎的银沙子。 只有黑夜能理解和消耗他的汹涌情感,可是黑夜却不能化出一只有形的手,在他后背轻拍安抚。 第二十五章 面具 你有没有见过从来不哭的人?认真来说,应该没有。 程述没见过原屹哭,原筱死亡的那天,他像发疯边缘的狮子,把怒气发泄了一通之后,抱着原筱软绵绵的身体,眼中有水光,到底没哭出来。 后来,哪怕是在葬礼上,别人真情假意哭得涕泗横流的,但原屹很冷静地把前前后后处理地有条不紊。 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现在这个模样好像更纯粹,更深入地沉浸在难过之中,说不清有多少情愫被发酵出来。 或许,他发泄泪水的方式就是这样,安静无人地吞下去。因为在崩溃的原筱面前,他必须是那个顶天立地的哥哥;在别人面前,他必须是个无坚不摧的强者。 然后,转过身,再悲恸放声。 程述的心一阵乱动,好像很疼,他捂着心口回了房间,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他拍着心对自己说,他是为了原筱哭的,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什么狗屁的痛觉阻断,偏偏就是心,该疼还疼,变本加厉。 迷迷糊糊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再见到原屹,是他站在自己床边,轻轻把自己叫醒的。睁开眼看他,他就一个温和笑脸,完全看不出昨晚的样子,只是有点黑眼圈。 “昨夜,有人打你电话吗?” 程述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没有。” 原屹点头:“那只‘甲鱼’已经上钩了。” “什么意思?” “她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不会放过,回去思索了一下,肯定会马上联系你,不然你这个消息转手卖给别人,对她而言就不值钱了。可她没有来找你,一定是去找杜家了。现在杜家为了找凶手,几乎是病急乱投医,她要是迎面送上一个可靠的线索,哪怕就一丝半点,也够她狮子大开口了。” 所谓无耻,不过如是。 程述抓紧了被子,眉头一皱:“早晚有一天,她要一个字一个字把她写出来的谎话吞回去。” 原屹拍拍程述的肩膀:“我有急事要去一趟香港,就一个星期,你不要乱来,等我回来。” 看程述没跟他保证,他就一直不退让地看着他,直到把程述看烦了:“你派了那么多人看着我,光是一个柯炎就够我受的了,还有什么能瞒着你的?” 原屹不信:“一个人要做绝事,总是能做到的。” 程述只好说:“既然我以原筱的名义答应跟你暂时合作,就当是契约精神,我知道分寸了。” 想到有七天不能看着这个人,原屹还是没忍住,把程述抱了个满怀,埋首在他脖子里,贪恋他身上的味道。 脖子被发丝儿撩得很痒,程述耸起肩膀,缩起脖子,伸手轻推却推不动。 下午,原屹就坐飞机离开了,程述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拉开门,柯炎跟个门神似的站在门口,随时待命:“程先生想去哪里?” “知道杨染吗?”程述问。 柯炎抿唇。看来是知道的。 程述抬了抬下巴:“带我去见他。” 没想到车穿过城市,居然在一家歌剧院停下了。歌剧院的舞台上正在排练一出《歌剧魅影》,这个剧院每年都会和一些大学的声乐系合作,免费提供舞台让他们表演,门票钱抽成平摊。 这个时候,其他演员都去休息了,舞台上只剩下一个拿着面具覆盖在脸上,唱着男声的人。 “只有在梦魇中,你我共鸣,这离魂夜未央,你不苏醒,留你脆弱心灵,在我身旁,这夜半魅影歌声,不停地在向你呼唤......” 他唱到这里,摘下了面具,露出白皙的脸颊,冲着台下的程述一笑,随即跑来:“程先生,是特意来听我唱歌剧的吗?” 程述很客套地说:“没想到你身体小小的,力量这么大,你的声音很有穿透力。” 宛如炸开一朵向阳花,杨染很喜悦:“程先生是声音的行家,你这么说,我超开心的!” “柯炎...”程述回头一看,发觉柯炎盯着杨染看,眼神似考究,但有点呆呆的,他吩咐道,“你先出去,我想单独和他聊一聊。” 柯炎似乎在顾虑什么,没敢动。程述就说:“不是他来找我,是我找他有话说,你不放心就站远点。” 于是这小保镖真的就站到门口去,一直盯着,不过按照距离也是该听不见了。 开门见山是程述的风格:“杨染,你到底什么意思?” 杨染笑容定格,然后慢慢退下去,眉头一挑:“程先生说的是...贾记者的事?” 话到这里,程述有几分欣赏杨染的不掩饰,点了点头:“房间床头的报纸,都是特意挑选过的,每一张都有贾瑜亲手撰写过的报道,在我住进去之前,房间是你收拾的。你还挺信我的,知道我会注意。” 杨染供认不讳:“是。” “你的的确确看到楚靖进出过疗养院?” “是。” “你知道楚靖可能是无辜的?” “是。” 一连三个肯定句,把程述今天来此的疑惑都给解释明白了,他没有丝毫停留,转身就要走,杨染反而急了脸色:“你都不问我,为什么觉察到楚靖无辜,却不告诉屹哥吗?” 停住脚步的程述转过身反问:“需要问吗?” 他歪了歪脑袋:“对你来说,谁杀了原筱并不重要,当时你只是想得到留在原屹身边的机会,而上帝也给了你做这个人证的机会。那么这个时候,有个冤大头自己愿意站出来承认,不是很好吗?原屹也不用再为了妹妹的事情四处奔波,一切盖棺定论,和和美美。” 被人把心里的龌龊想法挖出来,任谁都不会舒服,可杨染脸都不红,反而很欣赏地看着程述,点了点头:“被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我还真的是挺卑鄙的。” 他把玩着手里的面具:“其实也不是我多聪明,只是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看那天楚靖的神色就不像是刚杀人出来的。再说,一个愿意承担罪名的犯人,怎么连个犯罪过程都说不出来呢?虽然时间不长,但我也在屹哥身边待过一阵,原小姐的资料我也看过不少,最后才觉得这个记者很值得推敲。” 翻阅几篇资料就能定罪于贾瑜,还说自己不聪明,真是太谦虚了。 第二十六章 囚徒 程述追问:“现在你又肯说了?” “唉,”杨染叹气,“纸包不住火,你既然回来了,早晚是要知道的。我也有私心,与其是让你查出来,不如让我卖个好,算是能让你记个人情。我又怕直接说,你们未必会信,反而觉得我别有用心。当然,毕竟也只是我的一个怀疑,所以我不直接说,万一这线索错了,你们也不至于怪我乱说话。” 程述都快听笑了:“你还真的九曲十八心肠。说吧,你想换取什么?” 眨了眨眼睛,杨染好像有几分受伤,凑上去很自怨自艾地说:“我的心意都这么明显了,程先生怎么还没看明白啊?我在讨好你呀。” “讨好?” “对呀。你不信我也认了,谁让我也是个偶尔会势利眼的普通人,给你的第一印象实在太差了,但是我自己知道怎么去弥补就好了,接不接受也是随你开心。或者,你就当我是不敢得罪屹哥,想借着你的光,以后有个三灾九难的,也好有大树乘凉。” 自认市侩,自述缺陷,自曝短处,恰到好处的诚实很让人喜欢。明知道这人是有些过分聪明的,可程述竟然有几分信他了。 程述拿走他手里的面具,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我可不敢和一个不知藏了多少秘密的人做朋友。” “只要你问,我就告诉你。不过,能帮到程先生的,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杨染耸耸肩。 程述问完了所有的消息,是时候该走了,杨染忽然想起什么:“程先生,下个星期我就要公演了,你能不能来看我表演呀?” 歌剧魅影,这歌剧萦绕着一股令人害怕的氛围,程述答:“有空的话。” 出了门发现那个面具还拿在自己手上,程述随手扔在了柯炎怀里,柯炎看着这天降的礼物,瘪瘪嘴没说话。 没过多久,程述的手机收到了贾瑜的短信。 “我已经知道杀杜旗的凶手是原屹了,不过只要你愿意为杜家作证,你开的价我同意。什么时候见个面?” 程述呼吸一窒。 —————— 原屹到达香港的第一天,是为了商业项目。第二天,则是会见了一个在香港的律师,他秘密交代了一些事情。 第二天晚上,原屹竟然就准备回内地,可是在过海关的时候,突然被检查人员以莫须有的携带违禁品的名头带进了一个小房间。 那房间暗无天日,一点光也不见,那些人没给饭吃没给水喝,就这么关了一天半,才又把原屹提出来。 在一个简易的审讯室里,强光照着原屹的眼睛,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对面坐着三个人,一个身上穿着兵部制服,胸前挂的那个徽章显示了身份地位另,一个看着年轻些,还有一个西装革履。 这三个人,都有一个共性:姓杜。 原屹看清以后,晃了晃自己手上的镣铐:“权力是个好东西啊,竟然能让杜大局长为了公报私仇,将杜老太爷的都请出来了,看这满身的军功,对付我一个小老百姓,委屈了。” 话没说完,一个铝制的打火机对着原屹的额头就砸过来,砸得他当场头破血流,原屹只是皱皱眉。 扔打火机的是那个年轻的人,杜帜,杜旗的堂兄。他破口大骂:“你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老实点!快把你怎么杀杜旗的事情交代清楚!” “我杀杜大少爷,为什么?” “你心里明白!还不是因为杜旗他......”杜帜说不下去,毕竟总不能说因为自己堂弟强奸了人家妹妹所以被报复,支吾了两下,“因为杜旗大意,被你谋害了!” 原屹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杜先生,我在内地呆了这么久,杜旗的命案,可没有任何一个警察来找过我。你有人证,还是有物证?” “原屹,”那西装革履的老人开口了,他是杜旗的父亲,杜怀正,“你人都被我们拿下了,就别嘴硬了。不管你事情做得多么滴水不漏,还是有马脚的。要不是你心虚,你怎么会对知道线索的贾瑜进行报复?你好好交代,我就用法律来审判你,也算给你体面了。” “体面?”原屹笑得几乎要弯下腰去,“杜旗在做禽兽的时候,你怎么不用法律让他也体面体面呢?” “操你妈的!”杜帜暴脾气,离开座位,连着凳子一块把原屹踹倒,狠狠踹了他几脚,踩在原屹的背上,“你他妈什么身份,我弟是什么身份,啊?给你脸你还不要脸了?告诉你,我弟睡你妹那是给她面子,搞什么要死要活的啊?再说,你妹不过就是没了第一次,指不定她还爽到了,我弟可是没命了!” 身上的疼痛原屹一点也不在乎,可是从那恶臭的嘴里说出这侮辱原筱的话,原屹一点也忍不下去,转身就咬住了杜帜的脚踝,杜帜怪叫一声又是很踹,可是原屹这口咬得厉害,竟然真的就咬下一口肉来。 “操你妈的!操......”几个警员冲进来,连打带拽,把原屹拉开,杜帜跳着脚说要去打狂犬疫苗,就离开了小房间。 原屹又被摁回地面上,啐了一口血。 杜怀正走上前来,眼里自然也是仇恨满满的:“让你乖乖认罪,还是我年纪大了比较心慈手软的结果了;你不选这条路,我也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原屹挣了挣,被四五个人压着,动弹不得,他讽刺:“这才是你杜家的家风嘛,刚才那样多假。” 下一刻他的头就被杜怀正踩住了:“小子,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权力也是你拧不过的。害死我儿子之后,如果你夹着尾巴做人,我怕是还找不到你,可是你竟然妄想蚍蜉撼树,反倒把自己露出来了。你以为在商场上、在纪检那里对我动手,就能让我杜家一败涂地?想得美!” 一口唾沫吐在原屹身上。 原屹的脸上被粗糙的地面磨出好几道口子,他冷声回击:“你杜家在政界盘根错节,官官相护,连军部势力都动出来了,就不怕一锅端了么?” 杜怀正嗤笑:“等你能从我脚底板下面把头抬起来再说这句话吧。这世上每天都有罪大恶极的人被枪毙,我只要把你套上头套,混在死囚犯里,或者随便找个拆迁工程,把你的尸体跟碎石一块铲平......你就像没存在过一样,没人会知道的。” 他抓起原屹的头发,把他淌血的脸对准自己:“害死我儿子的时候,你就该知道有这一天!告诉你,杀死你的不是我,是权力!” 第二十七章 骗局 杜怀正终于见到杀子仇人,心里那份痛苦减轻许多,正准备要把人拉走,原屹阴恻恻地开口:“杜局长真的以为我一点王牌都没有,就敢成天出来瞎晃悠?” 一句卖弄关子却很让人心悸的话,杜家两个老人都眯起了眼睛。 原屹继续说:“我在来之前,可跟我的一个律师朋友约好了,如果七天之后我回不去,哪怕我缺了胳膊少了腿,就让他把一份账单给交给各大媒体公示出来。那账单可是我特意从‘瑞士’弄来的呢。” 这张王牌得感激原屹重生的经历了。 上一世他用了将近一整年搜集了很多杜家的罪证,这份藏在瑞士一家公司的账单,是杜家贪污腐败其中的一笔。这金额说大也大不到能一次打翻杜家,说小也绝对能撼动杜家根基。 其实直到上一世,这份账单的原件,原屹也没能弄到手,不过他还是了解到了一些渠道,能让杜家和那公司暂时失去几天的联系。 联系不上,他们自然会相信原屹的话。 杜怀正胡子都有些翘起来:“你......” “杜局长可别想着动用关系能找到那个律师,我这个月前前后后几乎把市里所有能见的律师都约过来喝了杯茶,您要查,万里挑一,少说得查个把月。” 此时此刻,原屹的表情真是贱得可以。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杜老太爷站起来,低头看了原屹一眼:“你最好说的是真话,不然,我就拿你当一个活的枪把子。” 话音刚落,杜老爷子眼睛一眯,摁着原屹的人很有眼力见,手一掰,左手胳膊就脱臼了。 “不能缺胳膊断腿,脱个臼算便宜你了。” 随后开门出去,杜怀正也愤愤骂了几句,跟着出去。原屹用脚指头都猜得到,他们一定是出去联系那家公司了。 等他们联系几天都无果,就只能放自己出去。 像是在印证原屹的猜想,接下来几天,除了给水和干得发硬的面包,原屹基本都是一个人被关在全黑的房间里。 他稍微有些高估自己了,黑暗对于一个人精神的摧毁还是很可怕的,更不用说那种极度的安静。 越安静越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好像时间被无限延长,自己漂浮在宇宙一个角落,没有边际。 特别是在后面两天,原屹迷糊间仿佛还听到程述的呼唤,间或还夹杂着原筱的声音——自然那是幻听。 他知道,这是一个警告,他该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否则真的要疯。 于是他开始不停地回忆,回忆程述说过的话,回忆程述当年给自己念诗的声音,自己也跟着背诵。 我希望/每一个时刻/都象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流泪的眼睛//画下所有最年轻的/没有痛苦的爱情/ 程述很喜欢顾城的诗,那诗多朦胧,他就多温柔。春日阳光里,教室中,念诗的唇一张一合,像樱花瓣在风里上下抖动,惹人怜爱。 他就像诗里说的,他是风,他是梦,他是跳舞的火焰。 “可你知道吗,写出这温柔情话的诗人顾城,用斧头砍死了妻子后,在一棵树上吊颈而死。 ” 冷不丁的一句话从心里冒出,原屹陡然睁开眼,就听见封锁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声音,慢慢打开,千万道光束射进来。 七天结束了。 几张原屹很熟悉的面孔冲进来,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慢慢挪出暗房。 门外,三双淬毒的眼盯着原屹,杜怀正在原屹从他身边经过时,阴阳怪气地说:“恭喜原总,看来是海关查错了,你能安全回国了呢。以后可得更当心。” 原屹腰都直不起来,却扯出一个比杜怀正还虚伪的笑容:“当然,我很惜命的。” 海关敲了放行的章,原屹被搀扶出去,手下人把一个油皮纸袋交给杜怀正,他打开草草看了一眼,压下滔滔懑意离去。 自然比他溜得更快的是原屹一行人。 因为等不了多久,杜怀正就会发现,那张账单是假的,上面没有瑞士公司的盖章。当然,失联的瑞士公司应该终于打破了黑客的侵袭,成功联系上杜家。 在飞机上就有原屹事先安排好的医疗人员帮他正骨,而后,来接机的是温之存。 他看到原屹的时候惊了一下:“你该不是被他们挖肾了吧?” 原屹好在刚才吊了几瓶药,否则还真没多少力气回他:“还好......有惊无险。” 车正准备往回开,原屹让司机改道去公司里。温之存瞅他那副德行,便道:“怕程述知道?” “他很聪明,一定会猜到的。”原屹摸了摸脱臼的胳膊。 “知道了也不见得会心疼你。” 原屹摇头:“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演苦肉计,更不想让他觉得,欠了我人情。” 温之存点点头:“嗯,有这种觉悟,你还算是个有良心的。”他拿出手机来看了看,说:“事情好像比你想象中还顺利,该录的都录下来了。不过原屹,你这鬼门关走得可真险,虽然你是故意被抓的,但他们要是稍微觉察到不对劲,我可就不是来接机,而是来收尸的。” 从原屹猜到程述会找贾瑜开始,他就大力以自己的名头去打压贾瑜,逼得她认定杜旗的死与他有关。 按照贾瑜那趋炎附势的嘴脸,转头就会向杜家高密。 他将计就计地放出自己要去香港出差的消息,就是知道杜老爷子在香港势力稳固,近来,因为原屹孜孜不倦地追击,杜怀正在内地屡屡受牵制,乍然听到杀子之仇的消息,一定会把老本都请出来。 杜家一日不倒,他就永远不能让程述被盯上。只有他的阵仗越大,程述的存在就越不会被察觉。 想到这里,原屹说:“我越显得没有招架之力,让他们出了这点气,他们才会放松警惕。从结果上看,咱们不是得到好处了吗?” 温之存眯着眼看原屹,半晌才有些不甘心地说:“从榆木脑袋一下子变得机灵起来,还像是会预言似的,杜家的动向你居然全猜对了。你到底是被人下了蛊还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淡淡一笑,原屹话说得很真挚:“我重活一次了而已。” 这个笑话真是冷,温之存翻了白眼:“我看你多半是疯了,疯了的傻子。” 这句话很熟悉,原屹骤然一愣,这是上一世时,温之存说过的。 身上的疼痛虽然源源不断袭来,可是原屹觉得很安心,因为这一次的这句话,不是用在程述身上的。 第二十八章 拥眠 柯炎从门口信箱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问程述:“程先生,杨染送来的音乐会门票,您要去吗?” 程述接过来,打开一看,数目还不少,总共得有十来张。所以说杨染这个人心思很细腻,知道他现在出门身边一堆保镖,给他的票也都是连号的,保证他座位周边都有人护着。 自然,是最佳位置。 程述看了一眼柯炎:“你很想我去?” 柯炎的脸顿时有些窘迫:“程先生,我......” 程述直接戳破:“我想原屹走的时候一定会吩咐你,但凡有任何人寄给我的任何东西,在他回来之前,都不能擅自交给我。其他东西你都好好拦下了,唯独这个东西,你来问我的意见。” 这时柯炎也只能认错:“对不起程先生,我没听过音乐剧,很好奇。” 这话也不假,程述和柯炎相处几天,知道这家伙是闭塞的山村出身,年纪还没自己大,性格还挺古板的,都市的花花世界在他眼里迷奇得很,只是他常常戴着墨镜,假装很冷酷,好像都不好奇一般,也不知道原屹从哪里找到这个人才。 程述愿意满足他这小小的愿望:“那就去吧,你安排。” 虽然从了柯炎的心意,但他反而惴惴不安:“程先生,那个杨染......真的不需要防备吗?” 程述甩了甩门票,上面印着戴面具的杨染的照片:“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玄虚了,没有防备的价值。” 柯炎想了想上回见到杨染那一副葫芦里有药的样子,没明白这其中的意思。只是听程述这么说,柯炎也松了口气:“那就好。” 个中缘由,程述没打算和杨染细说。 离约定的时间过了几天,原屹没有回来,程述就给温之存打了电话。 “你和他是不是瞒着我做了什么?” 诘问的语气,冷冷冰冰。 温之存接电话的时候,背后一凉,却稳住声音说:“你在说什么呀?我听不懂?他——原屹?” 好在事先已经预料过程述会有疑惑,提前排练了一下,温之存话中的不解和糊涂拿捏得恰到好处,反而是程述懵了。 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吗?明明在见贾瑜的时候,他没有提到原筱,怎么偏偏贾瑜就说出原屹的名字?是贾瑜真的就有这么好的嗅觉? 又追问了几句,温之存回答得滴水不漏,顺便拿转移了话题:“听说你要去看那个...谁...原屹之前的那个小情人的音乐会?” 温之存的消息这么灵通,一定是原屹说的,看来...原屹真的没出事。 “嗯,我一直把杨染当做一个知情者怀疑,可直到上一次见他,我确定他不是涉事之人。” “为什么?” “我发现,他的目的还是原屹。上次见面的时候,我观察到他在模仿我,穿衣风格、发型、说话的声线......他虽然表现得潇洒放手,其实还是有想法的。他自称已经什么都不知道,却给人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就是想让我误以为他知道更多,从而时不时去找他,这样他才能‘自然’地融入到原屹的世界里来。通过我,这份自然会更真实。” “那你怎么确定他都吐干净了?” “因为他着急了,”程述往沙发上一靠,“他是个能忍的,贾瑜的事情,他早早就猜到,都能憋到现在才说,如果他肚子里还有货,按照他这种性格,一定会稳坐钓鱼台。可在我表现得毫无留恋要离去的时候,他太过热情地邀请我来看演唱会。说明,他心里没底。” 听到这里,连温之存也松懈下来:“原以为是个刺头,没想到是个银样镴枪头。不过既然他也不知道什么消息,你以后少来往,省得出什么幺蛾子。” 程述却有别的打算:“为什么不?我挺喜欢杨染的。” “嗯?” “伪君子和真小人,我喜欢真小人,何况他还是个承认自己是真小人的人。说不定,我还有需要他帮忙的时候。” 挂了电话以后,程述在沙发上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因为事情发展超出自己的预料,程述假装自己害怕惹事,拒绝了贾瑜之前提出的要求,收下了贾瑜打来的一笔咨询费。 三千块。 程述还特意去取了现金出来,摆在了自己面前。这一笔钱,他一定会全部还给贾瑜的。 一分不少。 问题在于,该怎么还呢? 就在他盯得有点累的时候,门锁一动,打开,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进来。 几乎是一眼,程述就把背挺直了。眼前的原屹,好像瘦了一点,又好像虚脱般疲惫,除了额头有一个小小的创可贴,倒没别的变化。 看到他全须全尾站在自己面前,程述一面笑自己多想,一面也笑自己竟然到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会担心这个人。 没救了。 “你...”程述想说‘你回来了’,可总觉得这亲昵的话怪怪的,说不出口,噎在喉咙口。 好在不等他多说,原屹几步向前,将坐在沙发上的程述一压,整个人几乎如泰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右手手臂挤到沙发和程述腰背之间,鼻子在他肩窝深嗅。 程述满鼻子都是那风尘仆仆的味道。 原屹很重,程述从来都没有和原屹这么紧密而热烈地拥抱过,好像幕天席地只剩下面前的一个人似的。 他刚预备推,就听原屹带着很重的鼻音,道:“程小述,我有点累...让我靠一下...” 恍如当初。 从前在学校图书馆,原屹没看几页书就往程述肩膀上靠,说‘程小述,我要睡了,让我靠一下’,后来被原筱揪着耳朵骂,说‘看你把程程一边肩膀都睡成溜肩了’,而原筱解决的方式,就是把程述的另一边肩膀也给靠了,美其名曰‘平衡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的工夫,程述只听到耳边原屹浓重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这次出差真的很忙吧,才会这样倒头就睡。 第二十九章 巴掌 这场音乐剧唱得确实不错,程述相信,杨染以后或许会是剧院里的台柱子。 可惜他的心思并不在这场音乐会上。陪他来的自然是原屹,不过这几天原屹好像很嗜睡,整场音乐会大半都微微垂着脑袋,闭目养神。 程述今天穿得和柯炎差不多,还带了口罩,看起来也像个瘦弱点的小保镖。进场的时候他眼角余光左右看了看,果不其然看到一抹略惊慌的身影。 直到整场结束,那抹身影在场灯亮起之前,嗖的一下溜走了。 程述起身,假意上厕所,却在女厕所门前驻足,果然就听到里面的人很害怕地打电话。 “杜局长,您不是说会在香港就把原屹给解决了吗?他...他怎么会回来?!他一定是盯上我了,我还以为是客户送的门票......没想到他就在我后排坐着,还带了很多人......杜局长、杜局长你可得救我啊,我可是为了您家的大少爷才惹上这个瘟神的!” 贾瑜的高跟鞋在瓷砖地面上哒哒地响,显示她难以平复的内心。 也不知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贾瑜有些破罐破摔了:“杜局长,做人可不能过河拆桥啊!当初我可是帮了杜少爷一把,才让他没有恶闻缠身的!是是是......您是给我很多钱,是待我不薄......可是我也替您儿子把证据都压下来了,您可别忘了,我也是个人证!您不能不顾我死活吧!留着我,好歹还能替您再做事,没了我,您...也不方便呢!” 她说得很激动,完全没意识到门口有人。 程述一听到关键的地方,几乎忍不住要往里冲,却被一只手拉住了,回头一看,是江起浮。 江起浮一根手指竖在唇前,示意程述不要出声,随后自己往里头走去。 听到脚步声的贾瑜匆匆忙忙挂了电话,转过身来,一看到江起浮,原本紧张的神色就变成了不屑。 “喂,真的是人妖啊,这里是女厕所。”贾瑜叉着腰,没好气。 江起浮嘴角勾了勾:“贾小姐不是在报纸上已经把我说得很恶心了吗,我进女厕所,很奇怪吗?” 贾瑜不想跟他纠缠:“变态。”转身就要走,江起浮靠着门框,一条腿在另一边门上,堵死了出路。 “我让你走了吗?” 察觉来者不善,又是有矛盾在前的,贾瑜皱着眉头:“怎么,算账来的?再不让开,我就报警了!” 江起浮笑了笑:“贾记者一张嘴就能胡说八道,一支笔就能把人逼死,居然也有害怕的时候?” 贾瑜下巴一抬:“我胡说什么了?你是医院的正经护工吗?你是不是化妆了?你是不是男不男、女不女的?你自己下作,还不让别人说了。再说,是我骂你的吗?是所有读了新闻的群众,他们的眼睛雪亮着呢,你有气,找他们发去啊,我可是一句也没骂过你。” 江起浮倒没见什么怒气,又问:“刀是你磨的,也是你递的,你觉得你很无辜。好吧,就当我确实是个变态,我活该。那之前跳楼的那个女大学生呢?扶老人被讹的青年呢?因为做手术太累在走廊睡觉被诬陷渎职的医生呢?你不是恶意中伤他们了吗?” 贾瑜脸一板:“关你屁事,吃饱了撑着的!我写的是你妈还是你妹啊,碍着你了?你亲眼看见事情经过了,你怎么知道不会是那些人故意装受害者呢?我这叫合理猜测!” “合理?”江起浮有些恶心这个女人,真的想吐在她脸上,“没有证据的猜测,让谣言四起,让无知的群众盲目站队,害得别人苦不堪言,你知不知道廉耻心的?”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上进心啊?帮帮忙好吧?什么年代了,我一张口也是要吃饭的,我是媒体诶,有什么说什么很正常,不把事情弄得曲折离奇些,哪个观众要看的?你有节操,你要说真话,你说就好了,宪法都保护言论自由,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那些人要死要活是他们自己玻璃心!说不定就是被我说中心虚!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完还啐了一口,上下恶意地打量江起浮:“我以后就烧香拜佛,希望新闻当事人都像你这样就好了,脸皮厚,被别人骂两句也没关系,不会动不动跳楼。” 厕所里的水龙头有些坏了,滴答滴答往下漏水,水漫出来,整个梳洗台脏兮兮的。 脏,真脏。 江起浮今天听了匪夷所思的这一刻,正是三观被重洗的时候,他已经连假笑都不想给了。 “一般来说,我虽然爱穿女装,但是身为男人,也是不打女人的。偶尔也有例外。” 啪—— 干脆利落的一个巴掌,带着很痛快的发泄,扇在了贾瑜的脸上。贾瑜脸都被扇到一边去,差点把脚给崴了,摸着火辣辣的脸颊,几乎不敢置信。 “你......你......”气疯了只说得出一个字来。 “你就写好了,出去喊也行,反正我也被人肉得差不多,最近脏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再加这条罪,我担得起。” 江起浮给了她一个白眼,转身走出卫生间,拉起靠墙站的程述大步流星往外走。 走在走廊里,还同几个准备上厕所的小女生擦肩而过,没走远就听她们在那里叽叽喳喳地八卦:“诶诶,他是不是之前网上说的那个人妖啊?有点眼熟。” “好像是的哦!他不会是从女厕所出来的吧?” “咦——别说了,好恶心哦,我都不敢上了!” 程述看了江起浮一眼,他自在的神情,仿佛将一切流言蜚语都屏蔽在外。可程述却依然对他说:“不高兴就发泄出来吧,会憋坏的。” 江起浮的步伐没有停:“我没有不高兴。” 程述拉住了他:“你的手,力气很大。” 急忙刹住脚步,江起浮低头一看,他在不经意间用力,把程述的手掐出了红印子。他太在意用精力去克制自己脸上的平静,而他的手就在此出卖了他。 “对不起。” 程述不想让江起浮难堪,便问:“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江起浮嘴巴一张,刚想说什么,眼睛突然定在一个方向,舌头一顿,干巴巴说:“...碰巧。” 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口罩,把脸遮好,疾步匆匆离开了剧院。 程述往他之前定点的角度看过去,真是好运气,今天剧院里全是熟人。 温之存和一个男青年正随着散场的人流走出来,那青年是小麦色的皮肤,穿着衬衣打着小领带,看着有几分英气,和温之存一样,散发着一股优秀的气质。 他们并肩走出剧院,直接就到了马路对面,进了酒店。 第三十章 额吻 也难怪贾瑜会那么惊恐,从香港回来之后,原屹对杜家从原先的小动作直接演变为正面出击。 杜家也头疼的紧,这边工程出了纰漏被人举报,刚开记者招待会说是造谣,马上就有媒体收到了匿名的账单;原本管辖的地方好好的,平白无故就有居民闹事,且愈演愈烈.....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照着七寸打的。 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能去管一个记者的死活? 贾瑜在办公室里咬着笔头想,这时候,杜家已经是强弩之末,靠不上边的烂树根,一定得找个新的靠山才慈行。 她忙打开邮件信箱,是公司里的新闻线索投稿专用信箱。 在里面,她一点一点地进行删选,希望能找到一篇值得挖掘的大新闻。 「缤纷幼儿园疑似有幼儿遭园方虐待,园长似乎有很多政府背景的朋友,小朋友们不敢和家长说,大多身上都带伤。附件有图。」 鼠标在这封邮件上停了停,贾瑜眼睛一亮。 小孩子被虐待的事情其实并不少见,她一个月怎么说也会收到三四封,可是缤纷幼儿园不大一样,这个幼儿园里的孩子大多都是一些外来务工人员的子女或者家境普通的孩子,而这个园区却正正好建在一个行政干部活动中心对面。 把附件下载,解压,打开一看,里面有十几张照片,一看就是匆匆忙忙拍摄的,小孩子的胳膊、大腿上有疑似针扎的痕迹,还有一些淤青和爪痕。 如果虐待确有其事,而这个园长又能和其他高官扣上裙带关系,那只需要造点势,她就可以假装做个好人博取好感了。 贾瑜笑了笑,指尖在键盘上敲着回复:「良知新闻感谢您提供的新闻线索,我们会本着求知求真的精神进行调查取证,为公众提供新闻,期待您的下次投稿~」 叮咚一下,程述坐在电脑前,看到新邮件回复,连点都没点,就关机了。 正好此时,原屹走进来。每次他进来都不会是空着手的,要么端着吃的喝的,要么是外套毛毯。 这回是一壶茶,茶具有些不大一样,颜色比普通的瓷器鲜艳些,原屹说:“这些都是能测温度的变色器皿,边缘红的表明很烫,绿色表示凉了,橙色是温的。” 刚失去痛觉的头几天,程述的嘴上经常被烫出水泡,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端起一个橙色的杯子,程述说:“我给贾瑜发了诱饵,她一定会进坑的。” 原屹脸上似乎有点笑意,望着程述,竟是一番欣慰的样子。程述皱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你终于肯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其实原屹没告诉程述,这家里的电脑,任何一封邮件发出去,他都会知道的。但他一直强忍着不问、不说,他就是期待程述会试着跟他沟通,对他毫无隐瞒。 程述说:“我不是说了么,作为合作者,当然需要这基本的坦诚。” 原屹虽听这话心里一涩,却已经很满足了,他回:“除了让你自己出面的危险之事我不允许,其他我都会帮你做的。如果不是你的愿望,我一定会直接让她从高跌到底。” “惩罚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报复的快感。虽然我知道,你并不是为了解气才弄垮了潮汛早闻,”程述的手指头在桌面上轻敲,“但是受挫,只会让她觉得是自己技不如人,而不知道什么叫做报应。我一定要她尝一尝,原筱、江起浮受过的待遇。” 原屹深呼吸一口,沉默的他显得有些难揣测。 程述自嘲开口:“你不说话,是觉得我变得很不择手段了吗?” “没有,”原屹把一缕黏在程述鬓角的发捋到耳后,这样他的眉眼露出来更多了,曾经平和温柔的样子都褪干净了,现在都是盖着一层阴翳,做什么都很厌倦,他怎么抚摸都无法将那哀色的眼角重新抚成上扬,“是程小述同学,变得更聪明了。” 好宠溺的话语,是第二次听到了。 以前程述被一个很霸道的同学给欺压着,经常被抄作业,甚至抢他写好的论文提前上交,害得程述只能重写。原屹都要用拳头去解决问题了,却被程述拦着不许。 后来这事情的结局就是,那人因为这学期都没好好做过作业,期末考试红灯闪亮,可吃了苦头。 程述说,你看,对待有些人,得惯着他。原屹说,嗯,我们的程小述同学变得更聪明了。 是他的幻觉吗,好像原屹一直在有意无意提到从前的事情。 真卑鄙。也真管用。 “原屹,”程述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了,“从前的程述已经死了。你看,就连这副嗓子都再也回不去了,声音变了,性格变了,就连长相好像也变了点。” 什么都差了一点点,什么都不对了。 “嗯,知道了。”原屹似乎毫不在意这个话题,翻看程述的手臂,之前受伤的地方已经结痂了。 看到对方这么敷衍,程述加重了语气:“原、屹。” 突然原屹抬起头来,对着程述的脸就压过来,程述一紧张往椅背一靠,手上茶杯一翻,茶水流了半张桌面,可即便这样也拦不住骤然袭击过来的吻。 就在双唇即将贴上的瞬间,他用力一转头,原屹的动作就停住了。然后一只手捏着程述的下巴把他转过来,原屹在程述皱紧的眉头间亲了一下。 “你再说这样自暴自弃的话,我就会忍不住吻你。” 咬了咬下唇,程述很识趣地不继续了。 第二天一早,又是礼拜一。 缤纷幼儿园的门口,无数家长送自己的孩子进园区,而其中有一个身影,穿着风衣,在校门口仔仔细细地打量。 大门口的一个小角落里,有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背着一个红不红绿不绿的书包,蹲在角落里,半天也不大愿意进去,小眼睛里很惶恐。 直到一个阿姨站在她面前,给了她一颗巧克力:“小朋友,都快上课了,你怎么还不进去?” 小女孩不太敢接过,但咽了咽口水:“老师很凶,我怕。” “哦?老师怎么会很凶呢?我的孩子也在这里面上学,你跟阿姨说说,阿姨包里还有好多巧克力呢。” 听到这句,小女孩的心房有些松懈,她左右看了看,把巧克力收下,小心地放进书包里,粉嫩的小手招了招,示意女人俯下身躯,在她耳边说起悄悄话。 女人的表情,名为惊喜。 第三十一章 倒台 早晨睁开眼的时候,程述觉得被窝里实在有些热,动了动,感觉后头有什么东西圈着自己,回身一看,竟是原屹。 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床上? 原屹的一只手臂压在自己的脖子下面,上半身的衣服有些松散,露出锁骨以下一大片。 程述一皱眉推开了人,原屹睁开眼坐起来,碰到程述探究的眼神,便说:“你昨晚做噩梦了。” 噩梦?程述揉了揉太阳穴,他不记得了。只是如果能把原屹招来,估计一定动静不小。 程述给了他建议:“只是做梦而已,以后你不用管我。” 原屹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被程述枕了一晚上的那只手有些麻得难受,他没表现出来:“可是,你在梦里喊我的名字,我怎么能不过来呢?” 因为两个人都起来了,被窝里的温度很快就散出去了,程述捡起掉落在地的睡袍披在自己身上:“不可能。” “好吧,你确实没有喊任何人的名字,你看起来被梦魇住了。不过,你怎么好像很确定自己不会说梦话?” 程述坐在床边扣紧了最后一个扣子:“...清醒的时候,我都没跟你求援过,怎么可能梦里向你呼救?” 美好的一天,又是从掀开血淋淋的过去开始。 说出口的瞬间,程述已经后悔了,可是这不是发出去的消息,还有撤回的可能。 他知道自己心里有毛病了,这样扎人心的话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好像能从中得到一种变态的、畸形的快感。这种快感,伤人一千自损八百,且痛且过瘾。 从他清醒开始算起,说了多少句他不记得了,总以为下一句就能让原屹暴跳如雷,可是原屹的反应一次比一次沉稳。 这一次,他听完,凑上去,额头贴在程述的背上,轻声说:“没事,即便不叫我,我也会听到的。” 这期间,床头的手机屏幕一亮,短信发来。原屹看见发件人就伸长手臂去拿,划开一看,是温之存发来的。 「你提供的所有资料都已经整理完毕,可以开始了。」 阴霾许久,暌违已久的阳光,终于还是从层层云朵之间漏下来了,照在人心田一点之上。 “程小述,”原屹翻身下床,“要不要和我一起看一看,杜家是怎么得报应的?” 虽然原屹和温之存联手对付杜家这件事从未刻意隐瞒程述,程述知道的也是模模糊糊,可是速度如此之快还是让程述摸不着头脑。 以他对原屹身家的了解,他与杜家之间根本还是实力悬殊。是原屹攀上更高的权力对象?还是杜家突然登高跌重了? 自然他是不会想到这一切归功于超脱于自然科学之外的原因。 “你到底做了什么?或者我应该问,你付出了什么代价?!”程述突然抓住原屹的手肘。 那个地方,正是原屹脱臼还未彻底痊愈的地方。幸亏冬天睡衣厚,才没被程述摸出异样来,原屹摆出一个调笑的样子:“你这是在担心我的口气。” 程述把手一松,扭过头去,原屹侧身,在程述看不见的角度揉了揉发疼的手肘。 这天晚上,黄金时间档里,几乎所有的电视台、自媒体平台、资讯App都被一段视频给彻底霸屏。 这视频一看就是非正常拍摄,还是特意剪辑过的版本。黑糊糊的房间,杜怀正的那张脸却被照得很清楚。同样清清楚楚的,还有他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 “小子,人生来就是不公平的,权力也是你拧不过的。” “我只要把你套上头套,混在死囚犯里,或者随便找个拆迁工程,把你的尸体跟碎石一块铲平......你就像没存在过一样,没人会知道的!” “告诉你,杀死你的不是我,是权力!” 狰狞的面孔,丑恶的表情,彰显着在高位者对平凡人的不屑。 除了这段以外,还有一些很让人考究的照片、文书、账单、音频......有关于杜家贪污的,有关于杜家恶意拆迁的,有关于杜家插手刑事案件的,有关于杜家阻拦上访者的,有关于杜家侵吞公共财物的......数不胜数。 人说,大厦将倾,非一砖一石的过错。这回杜家数罪并罚,几乎是没有招架的余地。就算是想管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从前,杜家家族昌盛,散出的势力像一张网,让他们更坚固,可是现在,这种网变成了作茧自缚,几乎杜家每个人都被挖出了黑料,一桩桩一件件摆在明面上。 所以即便是杜怀正那八竿子打不着从来没见过面的远方亲戚的儿子,因为在地铁打人这种芝麻大的小事情,都因为姓杜的缘由,成为他头上值得被骂的一条罪状。 墙倒就会众人推。 被杜家欺压过的人瞬间声势浩大,自发牵手,舆论压力沸反盈天。 如今的杜家,就像是手里拿着两个盖子,面对十口烧开的大锅,盖住一个,另一个闹腾,最后,每一锅水都会烧干,祸及自身。 一个杜家,在政局里浮沉多年,若说上面的人不知道他们底下一些黑幕,那也绝对是笑话。 只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不爆出来就可以假装平和,原屹所做的就是把那遮羞布一次性给掀干净了。 “关于杜怀正局长滥用私权、渎职贪污的事件,有关部门已经第一时间引起重视,就在刚刚已经下达了紧急文书,限制人员出境,并立刻接受调查。本台记者会为您关注后续,这件事也给我们一个疑问......” 电视机里的记者面对这种突发事件,依然从容有序地报道和评论。 坐在沙发上的原屹和程述都是一脸严肃地看完了整个报道,面上全无喜色。即便赔上整个杜家,在他们心里,也不能和原筱的一个微笑对等。 放广告的间隙,程述问原屹:“会判到死刑吗?” 原屹说:“大概率不会,最多可能是终生监禁。” 程述点头:“那就好。” 前半生风光,后半生铁窗,这滋味当然要数着秒钟一下一下地捱过去才算是真正的惩罚。 程述往窗户外面看过去,楼下的一棵树上,竟然已经有新芽冒出来了。 哦,对了,冬天快过去了,春天又要来了。清明节前,一定要有几件值得庆贺的喜讯,在给原筱扫墓的时候告诉她。 这还只是第一件而已。 第三十二章 血凉 忙完杜家的这一系列杂事,温之存好不容易才得了空,跟程述在茶馆一聚。门口当然还是原屹的保镖杵在那里,寸步不离的。 他观察程述的状态,好像越来越有生气了。而程述只是瞥了温之存一眼,就挪了视线:“你昨天...过得挺放纵。” 脖子上有咬痕。 温之存咳嗽了两声,微微有点不自然:“出门忘了戴围巾了。” 程述很久没有关心过好友的私事了,今日一反常态,多嘴了起来:“你还是打算就这样在不同的性爱伙伴之间换来换去,不认真去谈一段恋爱?” 这腔调听得温之存举手投降:“你怎么跟七大姑八大姨过年催婚一个口气......你最了解我了,谈恋爱这种事我实在嫌麻烦,能花钱解决生理需求就够了。人情来往,我不想应付。”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样样都很优秀,难道过去这么多人里面,就没有一个对你动心的?” 温之存耸耸肩:“所以我从来都是开门见山,约法三章的。我喜欢一切都界限分明,‘钱’是使之成为交易的最佳手段,不至于纠缠不清。自然也有你说的那种情况,一旦发现,我都会结束关系。” 程述在心里了然。难怪呢...... 见程述若有所思,温之存试探地问:“你一向不在乎我的这些事,今天突然有问,是觉得我这人太乱来了?” “你一直是自由身,根本不受‘忠贞’的限制,想和谁睡、和多少人睡都不是问题,我当然不觉得你乱来,”程述斟酌着话说几分才合适,“只是万一有一天,你遇上对的人了,这样子的态度,很容易错过了。” 哈哈笑了两声,温之存摆摆手:“我都不去招惹别人了,谁会那么不长眼看上我?” 跳过这个话题,温之存又问:“你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这几句闲话。” 程述把声音压低:“我想知道楚靖.....还有被救回的可能吗?” “你要给他脱罪?!”温之存声音乍然放大。 “不是脱罪,从法律上来说,他本就无罪。只是他虽不亲手杀人,却也是推波助澜者之一。但.....现在,我不想他背着原筱的名义而死,一个殉情却临时脱逃的家伙,她一定也不想看见他。” 温之存思忖了一会儿:“有点难,因为死刑不是好判的,乍然一翻盘,之前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就会是假证,那......” 程述抬了抬手,重新解释自己的意思:“我没说要让他被释放,只是暂时不想让他去死。蓄意谋杀和助人自杀的罪行,应该是不一样的。” “我听原屹说了,那瓶氰化钾是原筱主动买的,她有自杀的倾向...甚至很有可能就是自杀。” 伸出手摁在自己的脑门上,程述千头万绪根本无法理清,他觉得越想脑袋越疼:“当年的尸检报告上显示,原筱身上没有任何斗殴的伤口,那瓶毒药一定是她自己主动喝下去的。可到底是谁,让她绝望到那个地步?杜旗、楚靖、贾瑜...还是我不知道的什么人?之存,我真的好累...” 在程述的脑袋上轻轻拍了拍,温之存给他建议:“或许,可以从原筱生前的人际圈查一查。毕竟你说过,杜旗这种身份的人会盯上原筱,肯定有契机的。” 叮的一下,脑海一阵电光火石的声响。 程述乍然被一道遗忘的线索给击中思绪。 “手机......” 温之存没听清:“什么?” “手机!从被侵犯的那天开始,原筱的手机就不翼而飞了!我们都以为是在混乱中弄丢了,或许根本不是!” 再回家中,门口是原屹脱下的一双鞋子,今天他回来得倒是很早。 浴室里有水声,淅淅沥沥。门口的换洗衣篮子里,程述经过,瞥了一眼,看到衬衫之下,露出一些绷带。 他们日日夜夜住在同一个房子里,程述都没发现原屹竟然身上有伤,而且还是到了需要打绷带的程度。 该问一问吗? 门一开,披着浴袍的原屹走出来,他一见着程述,把浴袍给系紧,解释说:“我房间的淋浴头出了问题,所以才在你房间里洗个澡。” “没事。”明明这是他家,征求自己意见的口气还挺让程述不好意思的。 程述伸手握住了原屹的胳膊,很轻柔的:“什么时候伤的?” 原屹把胳膊一缩:“上个星期没睡好,过马路的时候和一个骑电瓶车的擦了一下。” “不会是之前杜家......” “当然不是!”原屹矢口否认,“你想,要是杜家买凶杀人,肯定会找一辆卡车来碾我,怎么会是电瓶车呢?真的只是意外。” 程述放下心,想想如今杜家都是牢狱加身的状态,以后也不会再有什么幺蛾子了。 杜怀正那张如霜打的茄子的脸在本市各大新闻上霸占了很久的关注度。除他之外,还有他一家子,瓜连着藤,一溜的像是全家福,只是都没有喜色罢了。 可惜啊,程述没有那个权力能去见他一面,亲眼去见证一下他的凄凉。 程述微微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应该也对你说一句谢,是不是?毕竟,扳倒杜家,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个心愿。” 原屹捂住了他的嘴:“那你还是别说了。” 说得好像要两不相欠一样。 程述倒也不坚持,只是说:“既然现在杜家也已经没有威胁了,你也不用让那么多人整天跟着我,我想......” 话还没说完,原屹接到了一个电话,程述闭嘴让原屹先接,可是原屹接起来以后,眉头紧锁,回了一句‘你看着,我过来’,就对程述说:“有点急事,等我晚上回来再跟你说。” 头发都还没吹干,这人就匆匆走得没影子了。原本原屹就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看这样子,真的是很要紧的事情。 难得程述本来想跟他说,柯炎虽然很敦厚忠实,但他毕竟是个外人,很多事情不好让他知道。如今他不需要那么多保镖加身,要查原筱从前的事,不如就他们两个人暗访更方便些。 时间确实有魔法,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纵使程述还不能自如地给予原屹软话和好脸色,可也在原屹一级一级为他铺设的台阶上,慢慢试着往下走了。 所以在柯炎进来送饭的时候,看到程述的第一眼就说:“程先生今天气色都比以前好了。” 程述没回他,而是低头给江起浮发微信:“上回你找的那个小姑娘真是鬼灵精,演起戏来很有一套,多谢你帮助了。” 江起浮回得很快:“那丫头就是人来疯,从前靠眼泪骗得我白给她养猫。明明是你在帮我,怎么反倒谢我?” 程述:“那就都不说谢了。” 江起浮:“对了,原大傻逼是不是不在你边上?”他给原屹取外号取得很随意。 程述:“你见到他了?” 江起浮发了一个呵呵的表情,随后跟着发了一张照片。 程述血都凉了。 那张照片里,繁华街头。原屹打横抱着杨染,疾步匆匆不知往哪里走。 第三十三章 吵架 这天晚上,程述没有做噩梦了,因为他根本没睡着。 他站在阳台上,双手环着自己,冷风吹得窗帘飘扬,他在跟自己说,是因为风声太响了,他睡不着。 才不是因为有人没回家。 你有没有听过那个童话故事——兔子的月亮。兔子很爱很爱月亮,上帝看见了它的痴迷,把月亮送给了这只兔子,可从此,乌云阴雨,都使得兔子患得患失,最后它祈求上帝收回月亮,让他不再困于占有。 程述现在就望着一片黑蒙蒙的天空,没有月亮,心境像极了那只兔子。 脑门都被风吹得冰凉,程述转身回屋,听到外头有动静,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脚步有多快地拉开门。 可是楼下的人是柯炎。 “程先生还没睡呢?”柯炎也被程述吓了一跳。 程述干巴巴地说:“有...有点渴,想喝杯水。” 柯炎就去厨房给他倒水,走上楼梯:“原少今天有事回不来,说怕你又做噩梦半夜惊醒,让我来看一看。” 程述接过水,幽灵一般回了房间,关上门,对着一室安静的气氛,突然有些怅然。 他早就该让自己从欢爱情长之中解脱出来。 次日清晨,柯炎被程述拒绝一起出门的要求,好在原屹之前有提点过一句,如果程述不愿意人跟着,就让他可以远远地望着,不必贴身,只要保证人安全就行。 所以柯炎也只好小心谨慎地隔大老远守着,这实在是一个无聊的事,因为程述出门一天到晚,除了去温之存那里坐一坐、喝喝茶,就是去商场逛逛街,还去网吧呆了很久。 柯炎都快闲得长蘑菇了。 后来程述回来的时候,手里不知从何处拿了一些报纸来,在沙发上轻声念着,字正腔圆。 柯炎听了几句就忍不住夸:“程先生普通话说得真好,跟电视里的主持人一样好听。” 把报纸一放,程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是么...你不觉得有些沙哑?” “稍微是有一点,”柯炎说完又觉得没表达清楚自己意思,“不过我听酒吧驻唱的人说,有种嗓子叫烟嗓,虽然听起来沙沙的,但还是好听。程先生这点沙哑,不碍事的,你说两句,都比别人唱的好听。” “那是因为你没听过我以前的声音,我从前...…”程述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就又暗淡下去,“算了,不说了。” 柯炎不知道,再小的一个毛病,通过收声的话筒都会放大为明显的瑕疵。 就他现在的声音质量来说,再也不是值得被人哄抢的一把手,撑死也只能沦落到二、三线配音的档次。 到了下午的时候,程述发现原屹回来,是因为客厅里有斥责的声音。 他从午休中起身,揉着眼睛,就看到原屹一脸严肃地对柯炎说话,话语中暗指的是早上柯炎太玩忽职守的缘故。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他一步。” 听到这句话,程述反骨一起,冷不丁开口:“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让你的人接近我一步。” 原屹转过脸来,程述发现他的眼圈里都是红色的血丝。 呵,真好,和杨染呆在一起,看着他守着他,就能熬红了眼睛是么? “原屹,我不是你的囚犯。我今天把话撂在这,以前我允许你放肆,还算是顾忌为了原筱扳倒杜家。我是个人,还是个成年人,现在我不愿意,你不能强迫我。” 原屹急匆匆走上楼,抓住程述的胳膊:“程小述,虽然杜家倒台,但还是会有其他的危险的。” “哦?”程述一脸看好戏一般上下打量原屹,“既然这么担心我,怎么昨天晚上不怕我出事,彻夜不回?” 这话让原屹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解释好,他说:“昨天晚上,我是去见一个重要的朋友,我当然担心你,你在家里,有柯炎他们守着,我就会放心......” 很好,撒谎的说辞真的是信手拈来,程述突然很想撕掉他那张名为‘关心’的脸孔,他一把挥掉了原屹的手,喝道:“我不需要你的假惺惺,待在你身边才是真的让我危险!” 他挥得太用力,手没收回来,砸在一旁的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咚! 自然,他是没觉得疼,反而是原屹眼睛一瞪,上来就把他的手捧在掌心,手背肿起来老高。 “柯炎,拿医药箱,把消肿的喷剂拿来!”原屹紧张地给程述揉着淤青处。 虽然不疼,但是那一下让整个手微微发麻,不好动弹。第一时间没抽回手,再要抽回来就显得很矫情,程述也只能让原屹对自己的手进行治疗。 药物沾上皮肤,清清凉凉的。 原屹其实也憋着气,他很想像训斥柯炎一样训斥程述,可是看到程述手背的伤,只能把锋利的话嚼碎了咽下去。 他很无奈开口:“有话就慢慢地说,不要总见到我,就像吃了火药一样。至少…也别动手。” 再小的伤口,也像扎在原屹心口角落的一根仙人掌刺似的,不疼得明显却无法忽视。 “我现在就这脾气,你看不惯可以不看。” 明明昨天,两个人才有一丝一毫破冰的迹象,只是过了一夜,隔阂好似又加深了。 想跳过这个话题,原屹问:“昨天我走的时候,你还没说完的话是什么?” 程述满鼻子都是云南白药的味,他揉了揉鼻尖,语气稍微平淡多了:“……我只是想说,我该搬出去了,总是赖在你家白吃白喝不好。毕竟,我也是要脸的。” 原屹深深望了一眼程述:“...好,那过段时间我安排。” 过段时间、过段时间。 希望这一段时间永远不要过完。 ———— “兔子问老槐树,为什么我得到了,反而不快乐了呢? 老槐树回答,因为你总在想——这是我的月亮! 于是,兔子就向诸神之王退了月亮。” 江起浮给坐在怀里的小丫头讲完这个童话故事,就见怀里的丫头嘴巴嘟得很高:“大江,这兔子的故事我都听了八百回了!你就不能换一个!白浪费我时间帮你给那个女记者演戏。” 伸手勾了勾小丫头的鼻子,江起浮笑:“唔...因为我喜欢。” 小丫头看看手表,站起来说该回家做作业,就跑没了。 留下江起浮一个人,和一只正在脱毛的观音。 观音在江起浮腿边蹭,他把观音抱起来,放在梳妆台上,自己也坐着,开始化妆了。 细长的眉毛,珠光色的眼影,睫毛一根一根刷得分明,口红是今年最热的梅子色,辫子一拆,他原本就头发及肩。然后他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快递盒子。 拆开,是一件很贴合腰身的连衣裙,和口红的颜色很搭,低领,后腰一个小蝴蝶结。 最后镜子里是一派惊艳。 江起浮站起来,摸着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说:“早上好,今天你看起来真漂亮,垃圾。” 门口是一阵刹车声,江起浮推开门,温之存在车的驾驶座等着,看见江起浮的第一眼,惊诧了一瞬。 高跟鞋在往车的方向哒哒而去,像是在说,老槐树啊,我是兔子,我在走向那月亮。 第三十四章 性别 当江起浮靠近的时候,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桂花的香气。 这个季节是没有桂花的,是江起浮用在身上的香膏。 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拒绝桂花那种绵长、温和、源源不断的气味,虽然感觉和江起浮风格迥异,但被这香味侵袭了大脑,于是,午餐的地点,温之存选择了一家江南小食店。 桂花糕、桂花蜜藕、桂花栗子羹...... 温之存细细想来,没有和江起浮一起吃过饭,每次都是直奔主题的。 “你好像很喜欢桂花?” 江起浮正在嚼的动作停了停,拉长声调说:“超——喜欢的。” “不觉得太腻?” “不会啊,我就是喜欢它能把其他的香气都覆盖掉,却又不会喧宾夺主的感觉。” 大快朵颐之后,江起浮筷子在碗里的藕洞里戳着:“前段时间我在剧院看到你了,这回那个小年轻比上次的要好看一些。” 温之存停下筷子,听着江起浮很随意地评价,跟着说:“我没仔细看。” 他对于床伴一向是感觉顺眼就行,上了床埋头苦干,下了床交钱了事,过了新鲜期就一拍两散,至于那人究竟长得是单眼皮还是高鼻梁,他过眼既忘。 江起浮把藕都戳烂了,却盈盈一笑:“咦,你这话可真是......那我呢?劳您驾好好看看我,不然以后走出去,说我江起浮睡过的人都没仔细看过我,我的脸往哪儿搁?” 温之存还真就抬起头正正经经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你这打扮,我想不‘刻骨铭心’也很难。” 后来江起浮好像心情大好,一不小心就吃撑了,去卫生间补妆的功夫,温之存到地下车库取车。等江起浮也下去的时候,发现一个打扮得如职场白领的女人在与温之存争吵。 虽然只看到背影,可尖锐的声音在江起浮的耳边异常清晰:“温大律师,就算你拒绝我的表白,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说你不喜欢我,何必要骗我说你是个同性恋?你是在侮辱我吗?我刚刚分明看见你在和一个女生约会!别告诉我你是个双性恋!” 温之存很有涵养地等这女人发泄完自己的不满,很平静但不开玩笑:“黄女士,我没有骗你,刚才只是和一个认识的男......女性朋友吃顿便饭而已。不能回应你的感情,是因为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不论你是男是女。另外,我确实不是双性恋,我不喜欢女生,只喜欢男生。” 那女人自以为抓到了温之存的错处,还想大发雷霆,可是被温之存这么一脸正气地回应,脸青一阵红一阵,狠狠踹了车身一脚出气,走了。 躲在暗处的江起浮拿包的手紧了紧,下巴微微往上抬,眼睛眨了眨,深吸一口气,才慢悠悠走出去,回到温之存的车上。 系安全带的时候,江起浮问:“你家还是我家?” 温之存踩下油门:“送你回家。” 后来车子到了江起浮家楼下,温之存真的就一副‘你下车回家休息吧’的表情看着江起浮。 江起浮都要笑了:“喂,你今天大老远过来,就不做了?” “我也没说是为了做才找你,”温之存直视前方,好像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你就当是我请你吃顿饭,算是谢谢你之前照顾我的朋友。” 这理由,江起浮当然不会信,因为温之存从不和床伴吃饭,再说那件破事都过去好一阵子了,早不请晚不请,现在才说? 没有下车,江起浮一把跨坐到驾驶室,坐在温之存身上,捧着他的脸就送上自己的唇。 下胯厮磨的时候,上身也贴合纠缠。 可是江起浮的主动勾引还没到把舌头也递进去的地步,就被温之存整个儿扒下来,摁在副驾驶座位上,温之存气喘吁吁:“别闹。” 不甘心的江起浮两只手还打算挣扎,却分毫挣不脱,便瞪着温之存:“是不是我这打扮,让你做不下去了?上回都问了你了,你早说介意,我不打扮就是了。” 温之存慢慢把手松开,看到那手腕上都被自己勒红了,心里微微一动,解释说:“我今天下午要坐飞机去见客户,很重要,路过这附近,所以请你吃顿饭。” 略微冷静下来的江起浮摆了摆手:“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一向不稀罕跟床伴解释的,看来真的是我胡闹咯~好吧,大律师你就好好出差,等你回来再来找我。” 说罢在温之存脸上亲了一下,江起浮又神采奕奕地下车了。 看着他的背影,温之存从车后排拿出了一个袋子,袋子里是一件崭新的裙子。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目的。 温之存在买的时候就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嗯,对,他是为了安慰江起浮,毕竟如果不是程述,他也不会去医院,不去医院就不会跟人起争执,不跟人起争执就不会......绝对没有私心。 挑选衣服的时候他也在想,这颜色合适吗?尺码对吗?漏的地方会不会太多?款式是不是符合他的审美? 从结果上看,他买得太他妈合适了——这裙子,和江起浮今天穿在身上的一模一样。 “看来是多此一举,也好,省得尴尬了。”温之存对着袋子说了一句,扔回后座,驱车去机场。 而回到家的江起浮,在门关上的那一刻,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他从玄关开始就扯掉了假发,脱掉裙子扔在地上,丝袜一扯既破,手背在嘴上擦了擦,口红晕开一片,他几乎是冲进浴室。 浴缸里有一整缸早上放的水,他直接扎进去,容自己沉下去,感受窒息一刻。 直到最后一口气都吐出去了,他才猛的一下坐起来,扶着浴缸的边缘咳嗽。 观音小心翼翼地踱进来,冲着他喵喵叫,还用舌头舔他的手指。 “我把事情弄砸了,观音...他一定开始觉得我很恶心了,对不对?我不应该去赌他的容忍度,我不应该把他的善良当成接受...” 明明没有人在哭,可是语气让人心疼。 “谁会接受一个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性别的家伙呢...” 第三十五章 再逃 良知城闻最新的一条新闻轰炸了全城人的理智。 缤纷幼儿园突然曝出虐童事件,且不是一件两件的个例,几乎所有孩子身上都能看到针孔,还有几个打马赛克的视频,都是在哭的小孩子说着学校里的罪行。 “园长让我们脱衣服,还有很多不认识的‘叔叔’过来......给我们打针.....让我们吃药.....被扎的时候特别疼......” 稚子无辜,说出的话似乎能激起千层浪,在爱护他们的成人耳中变得不忍心再听闻。 一下子,缤纷幼儿园虐童占领热搜。 良知城闻作为第一爆料者,马上就跟着出了一片评析文,矛头直指幼儿园园长与政坛有染。 那话说得极有艺术,没有点名道姓也没有直戳看法,而是隐晦而暧昧地将脏水往外泼,稍微有心的人就会顺着她的思路大做文章。 公知们愤怒了,网民愤怒了,志愿者愤怒了,键盘侠愤怒了,群情激昂。 次日,缤纷幼儿园门口聚集了一群讨说法的家长和媒体,他们在镜头前吵得唾沫横飞,那副母鸡护雏的样子实在英勇。 而众人口诛笔伐的园长和老师当然没有出面回应过。 “目前,家长们的诉求已经很明确了,他们需要一个真相。为什么监控全部失灵?为什么孩子们会满身伤口?到底伤害孩子们的还有什么?我是良知城闻的记者,贾瑜,我会为大家继续关注后续发展。” 电视新闻的外景镜头播到这里,程述就关掉了电视,他晚上吃得好像有些不消化,泛酸水,对着胸口拍了拍。 温之存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了下给程述买一些养胃的药,抬头说:“被恶心到了?” 程述放下手:“更恶心的都见过,还是觉得恶心到家了。” 温之存问:“需要直接反扑吗?” 程述回:“再发酵三天,才是反转的好时候。” 且让那个贾瑜再自鸣得意几天,让她一手炒热这个轰动全国的话题,因为这将是她离开媒体世界的墓志铭。 亲手给自己挖坟,一定会印象深刻。 “三天...那个园长和其他谣言攻击者大概得受点委屈。” “委屈吗?”程述摇头,“至少,虐待孩子是确有其事,孩子受罪也是园长的过失,他不冤枉。” 这么一想倒是好多了,温之存看看时间,又看看赖在他的工作室不走的程述,一语道破:“你是不是和原屹又吵架了,所以这两天在我这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都不想回去了。” 程述背挺得直直的:“我本来就不想再跟他有纠葛。” “他......”温之存险些就要把原屹之前在香港的遭遇说出来,想到原屹的嘱托又放弃了,“外面还有麻烦要解决,既然你暂时跟他搭手,先别太僵着了。” 叮咚一声,程述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他低头看了会儿,嘴角有一抹很淡很淡的安心意味。 另一边,在新闻发出去之后,当天贾瑜就被公司当做典范,开了个小小的庆功宴,还发了一大笔丰厚的奖金。 就冲着缤纷幼儿园的案例,良知城闻的订阅率高居榜首,已经有不少广告商看中他们的黄金广告位,预备重金租用。 贾瑜喝得双颊绯红,假装谦虚地作了一番演讲,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醒酒。 一个杜家倒了,还有千万个杜家站起来。 看,她贾瑜一出手,最有噱头的新闻就横扫媒体市场,一个原屹算个屁!等到那幼儿园背后黑手按捺不住,一定会主动找上她的,到时候,大树底下好乘凉,她就能更进一步。 她一直等着那所谓的政客给她来电,却没想到先等到了幼儿园园长的电话。 “求求你高抬贵手行不行?你要钱我给你钱,我们真的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老师管教小孩子手段激烈了一点而已嘛!你现在这样一报道,害得我家门都不敢出,过两天警察还要来找我的呀!我一家子都被你害死了!” 贾瑜笑了笑,满不在乎:“园长先生,我这电话可是有录音功能的,您这样私了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您就别瞒我了,要让我偃旗息鼓,就让你上头的人来联系我吧。” “什么上头的人?我没.....” 嘟的一声,贾瑜挂了电话。垂死挣扎的狡辩,她懒得听,钓鱼需要好耐性,她等得起。 “嗝~”她打了个酒嗝,“娱...乐至死,哈哈......能赚钱的新闻,才叫好新闻啊~哈!” ———— 这两天,程述显露出了一点不对劲。 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经常会往外飘,看一会儿又移到饭菜上,眉头微微收紧,好像在思考什么。 原屹更奇怪,以往程述有点不对劲,他都要来一遍十万个为什么,可这次却只是默默给他夹菜。 吃完饭后,原本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程述,眼角余光瞄到打扫卫生的刘婶要往自己房间走,便出声:“别去我房间,里面放了我准备的东西,你整理了我找不到。” 刘婶把放在门上的手收回来,说:“好,您需要收拾再叫我。” 随手按遥控器换了几个台,都没什么好看的,程述把毯子一掀开,回房间睡午觉。 没过多久,当整个家里的外人都走了,只剩下原屹和程述的时候,突然一声破门的响动,连房间墙壁都震动了一下! 微微阴着脸的原屹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折叠好的衣服,面前摊着一个行李箱,有几分被抓包在场的尴尬的程述。 空气似乎在瞬间被人掺了什么有毒的药物,变得粘稠,呼吸到肺里,腐蚀一般。 “我果然猜得没错,”原屹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你又打算悄悄地走了。” 程述把自己窘迫的表情收了收,打算忽视原屹的情绪,继续收拾下去。 很快一道人影冲上来,一把掀翻了行李箱,握着程述的手腕把他提起来,正面对着自己的脸。 宛如猛兽出匣,畏惧受伤的猛兽开始压抑不住它的疯狂了。 第三十六章 疯吻 程述索性摊牌:“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没同意。”原屹僵硬地说。 “需要你同意吗?”程述怒极反笑,“如果你的愧疚感还没消退,那我正式通知你,原先生,我原谅你了,可以吧?如果你的控制欲无法发泄,我想你一定还能找到第二个、第三个杨染那样的人。” 原屹一头雾水:“和杨染又有什么关系?我与他根本没......” “你们有什么我都不关心,原屹,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 “你答应说跟我一起查筱筱的事情。” “是,但我没答应要跟你一起住,不住一起就不能查案子了吗?” 吵架这种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根本没有尽头。 原屹看着满身带刺的程述,似是很痛心疾首地说:“我当你为什么突然变得夹枪带棒起来,原来从一早就没预备留下。好,你要走,那你告诉我你是准备去哪儿?回你父母家?租房?酒吧?温之存那儿?还是你找的那份新工作?!” 蹭的一下,程述猛抬头:“你怎么知道......” 前几天程述出门,故意浪费时间闲逛,就是混淆柯炎的视线,在柯炎不注意的时候,去了商场后头街区的应聘市场投递简历,又在网吧进行线上面试,已经有几家新起步的配音公司发了offer给他。 他必须承认,从事与声音有关的行业,还是他最爱做的事。 即便,他不再有机会站到配音界的顶峰。 程述很快就能想到原因:“你扣了我的受聘信函对不对?!”难怪他最近几天总是没收到信件。 原屹不说话。 程述上去就揪着他的衣领:“你凭什么这么做?!放哪儿了,还给我!” 他要抓原屹就随他抓,冷冰冰地说:“撕了。” 砰的一拳,程述直接打在原屹的脸颊上,狠狠地说:“你以为非得一封文书才能去吗?我早就问过了,还可以申请电子受聘书,一样管用。” 正在这个当口,程述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眼神一慌刚想掐断,就被原屹劈手夺过去,开了免提:“程先生是吗?您好,我是您约的专车司机,您给的定位和时间都对的吗?两小时以后来接您是吗?喂?听得见么......” 啪的一声,手机摔在地上,手机壳都翻裂,屏幕全碎。 看着一地碎裂,连东西都不想收拾,程述打算就这么光着手脚走,却被原屹一掌摁死了门。 “你应该知道,现在我可以让整个市里的录音棚都不敢收你这尊大神。” 掌心发汗,指尖颤抖,喉结上下动作着,这不是害怕,而是愤怒。极端的愤怒使得程述脸色发白到吓人的地步,下唇也被他自己的牙死死咬住了。 头一次发现,原屹的声音还能让他这么义愤填膺,可始作俑者还在说:“你想配音,想要工作,我可以收购一家配音公司给你。不需要你给别人打工。” “原屹,”程述恶从胆边生,“权力真是个好东西,你也要变得和杜家人一个嘴脸是么?” 这已经是很戳心的话了,原屹摁在门板上的手关节发白,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随你怎么想,现在你不能走。” 程述撂狠话了:“你他妈非要我死在你面前是不是?!” 如果一分钟以后的程述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或许就不会冲动到把“死”这个字挂在嘴边。 遗憾的是,他也完全不清楚,为什么在这气头上,原屹听到这个字,就像一个小小的火星掉到了炸药堆里,轰然发作。 起初原屹还是瞪着眼,然后面色迅速变得铁青,硕大的拳头狠狠砸了一下门板,关节都带出血来了,最后喘着粗气,几乎算是咆哮了。 “好...好...要死,那我去死,程述,这回换你给我收尸,换你给我送葬,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了!” 音刚落,夹着太多情绪的吻就把程述整个人都吞进去了。 原屹压下去的时候,还记得把程述的后脑勺护着,省得被硬门板膈着。可牙关的动作就没有那么体贴了,几乎是相贴的一瞬间,他就企图用舌攻破程述的严防死守。 程述的唇好冰,就像他整个人一样,化不开。 不是这样的,以前的程述明明很暖和,像个小暖阳。 程述,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太他妈清楚看着你去死是什么感觉,才会疯了。 越是这么想,原屹越是要逼着这倔强的蚌打开自己的贝壳。他舔舐那双唇,就能觉察到怀里的身躯在微微僵硬之后就是轻轻颤抖。 那是自然了,程述现在是被吓得不轻。他的一个手腕都被原屹的大掌压在门上,另一个手去死抠原屹的胳膊,血痕都挠出来了,好像也不见动弹。 接吻这件事于他而言,当然算得上是陌生的。这是有爱才能行的事情,怎么可以是他们这样的关系之间发生的呢? 算什么,他们算是个什么呢? 持续的不合作导致那瓣唇终于被摩挲得很火热,程述只觉得火辣辣一片,但还是咬紧牙关,耐心告罄的原屹终于空出一只手,从上衣下摆溜进去,摸到肌肤。 “你.....”程述一抽气,便有一条舌狡猾地探入,霎时卷起他柔软的存在,他灵台一下子像是被太过刺激的电流通过,整个人都僵硬往后缩,其结果只能是贴合在门上,毫无缝隙。 得偿所愿的唇舌是无法无天的,它们在每个畏惧而打颤的贝齿间上下爱抚,这种感觉从器官的温存一直绵延到灵魂的侵占。 程述的心就像是被搅了又搅的浆糊,他在原屹把一条腿挤进他双腿间的时候,整个人开始更剧烈的反抗。 “唔!”原屹嘴角一下子见血。 侧身像条鱼一样溜出去,程述拿袖子狠狠擦着嘴巴,那疏离且愤怒的神情依然戳着原屹的不安点。 “别碰我,去找你的杨染,或者找别人也行!” 再没有什么好解释了,这人想走,一丝一毫都不欲留。原屹一步一步逼近程述,此刻的他神情已经不见什么愤怒,反而是变得平静如水,可这样的他反而让程述冷不丁背脊一凉,退了两步,似是被粘在蜘蛛网上的小蝴蝶。 “我只要你。” 第三十七章 坦白 人们喜欢花,就把花连根拔起,种在自己的陶盆里;人们喜欢鸟,就在它腿上系镣铐,养在自己的囚笼里。 这是本能。 别说你不想,也别说你不会,如果你弄丢了你心爱的猫,当它回来,你激动去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买笼子。 重生以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等程述熟睡,原屹总是站在原筱的照片前自说自话。 他变得很消极,我今天似乎惹他生气了。 他好像不想再见我。 他老是想出门,我要在杜家的人盯上他之前下手。 他说他想走,他背着我找工作了。 他的病已经快好了,或许轮到我病了,因为我好想把他锁起来。 这些话,除了一张照片,他无人可说。 他害怕呀,程述但凡有一分一秒不在自己掌握之内,他就像被琴弦勾穿天灵盖一样神经绷紧,怕他又做傻事。 原屹把程述压在铺着厚实软垫的躺椅上时,像个孩子面对好不容易抓到手却想挣扎跑走的蝴蝶,他弄疼了蝴蝶。 吻已经蔓延到脖子以下了,程述能感觉到自己被啃了一口,但是感觉不到疼,只有从那个地方传来的滑腻而过分旖旎的感觉。 这很快就让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记忆。譬如某个昏暗的房间,狰狞的光影,恶心的气息。 “不要——!” 突然从喉咙里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好像是灵魂在被蹂躏而无法忍受痛楚,那声音催人心肝,的的确确把原屹给叫回魂了。 他低头一看,程述整个人抖得不像话,抓着自己衣袖的地方都有了破洞,先前犀利的眼神被乞求一般的惶恐替代。 “不要...像杜旗...一样...做这种事...”程述慢慢把自己缩起来,手掌遮住眼睛,口吻可怜,“求你了...” 乍然如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原屹陡然清醒。 他很干脆利落地站起来,愣愣看了看程述,像是没明白眼前的状况,等消化清楚后,猛一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真是个混球!他就是个彻头彻底的傻逼! 看着神经还绷紧的程述,原屹在躺椅边蹲下,手小心翼翼在他后背顺了顺,程述还是盖着脸,背对他,甚至还往里缩了缩。 虽然想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的事情已经做了,现在求原谅显得那么可笑和多余。 等整个房间原先旖旎的氛围消散干净,两个人的体温也逐渐凉去,背立的人各自都不知怎么回身对视。 原屹背靠着沙发,坐在地上,垂了脑袋:“......程小述,你知道吗?杨染被人当街拖进巷子里殴打,导致住院了。” 程述的肩膀很轻微地耸了耸。 “杜家出事,贾瑜太过担心我对她打击报复,终于还是查到了你身上......记得那天我彻夜不回吗?那一整晚我都在查这件事。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么告诉你,怎么让你接受这件事,可是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说不出口了。” 话说一半,如鲠在喉。原屹咽了咽唾沫,继续。 “因为那些人,都是...听你家人的命令办事的。” 轰的一下,耳边炸响。 “贾瑜给了你家里人一大笔钱,希望让他们以直系亲属的名义,用治疗同性恋的名头把你送进私办的网戒中心去,以此来威胁我。那种地方,殴打、电击、用药...说好听点是治疗所,说难听点就是个集中营!只是你家里人太久没有你的消息,自己又不想出面,就雇了一些人抓你,好在那些打手看照片辨认时认错了人,把杨染当成了你。要不是柯炎正好路过,也认识杨染,这事就麻烦了。” 听了这话,程述惊得即刻回身:“我的家人...你确定你没有查错?!” “转账记录和那些打手的口供,以及那个网戒中心已经交了定金的回执单,我都确认了三遍。” 程述暗暗咬了咬舌头,这就是之前那张照片和他彻夜不归的理由?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隐情。 这隐情,呵......真是尴尬,别说是原屹,就连程述自己现在听了,脸上也是火烧火燎,心里更是酸酸涩涩。 原屹说完以后,叹了口气:“......就是出了这种事,我才担心现在外面还不知道有多少危险,不能放你走。” “是...我爸...还是我妈......” 原屹斟酌着语气开口:“...连你舅舅和堂弟等人,都参与进来了。你家今年要买店面和新房子,几个弟妹也都要娶媳妇或者要嫁妆...捉襟见肘得很,所以才糊涂了。” 糊涂?他们大概精明着呢。一个看了就生厌的儿子,送到那种不见天日的‘集中营’,又解决家丑又能白拿钱,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人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手心手背的肉哪能一样?手心的肉娇嫩,护得好好的,手背的肉露在外头,挡灾挡难。 程述突然觉得背上像扛了千斤重担一般,压得整个人都弯下腰去,几乎直不起来。 他也是骑在父亲的肩头享受过天伦之乐的,他也是陪着在母亲身边一起准备过晚饭的,为什么因为一个别人犯的罪,他就要被打上一个‘不听话’的罪行,被家人放逐? 本以为被扫地出门是他们最后的残忍,现在才发现,那还算一种仁慈了。 程述嗓子都微微喑哑:“你...动他们了?” 原屹摇头:“我要是敢动,就不会不敢说了。” 说了,少不了要让程述锥心刺骨一番;不说,程述又要误会他独断专行,两害相权之下,原屹选择暂时隐瞒。 饶是知道自己误会了,程述也还是嘴硬:“这就是你瞒我的事情?你可不用打着为我好的名义,满足你自己对别人的私心。” 原屹把程述掰回来面对自己,直勾勾看着他:“如果你现在撂一句狠话给我,说哪怕是你家人对你动手,也让我不要客气直接铲除,我保证以后再没有什么是难以启齿的!程小述,你说吗?!” “我......”程述嘴张了张,确实说不出口。 或许一个再心狠的人都能把他恨的仇人千刀万剐,却始终没有办法把刀尖对准伤害过自己的家人。即使,家人轻描淡写的伤害,远胜仇人的致命一击。 程述明白,在这件事上,他永远只能是举白旗的那个:“我做不到。就当我...上辈子欠他们的吧。”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不知所措。我大可以瞒着你,对你的家人下手,可我知道那样做,你会更生气。伤害你的人就在那儿摆着,我就只能看不能动!你就像个待宰的羔羊一样到处跑,你要我怎么办?连你的家人都会对你下黑手,你要我怎么放你出门?” 程述有几分难堪地移开视线。 “至于杨染,我帮他也好、救他也好,有且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事情与你的安危有关。你可以看不上我这个人,却不能看不见我的心思。” 把程述牢牢攥紧的拳头打开,原屹将它们握在手里,贴在脸上:“我情绪失控,吓到你了。这种事情,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但是...程小述,你别求我,换我求你了,求求你也体谅一下我可不可以?” 相接触的掌心,热力交换,程述从那微弱能感知到的脉搏中能探知原屹的心情,他在恐惧。 即便知道原屹是亲眼看过做绝事的自己,可是像他这样心理强大的人,真的‘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以至于刻入骨髓地恐惧么? 他看到面前的原屹因为蹲下的姿势和微垂的头而显得背脊弯了一点点,他突然想到太宰治的一句话——唯有尽力自持,才能不至癫狂。 自持太过,何尝又不是一种癫狂? “我需要属于我自己的工作,非要不可,”程述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我不是仰赖别人鼻息生活的人。” “那你保证不会再不告而别。” “前提是你不能再监视我、限制我、干涉我。” 原屹伸出了小拇指,一副要拉钩的样子:“好,说定了。” 程述犹豫着伸出手,还是跟他勾上了。 ———— 黄金时间档,几天前还沸沸扬扬的缤纷幼儿园,终于迎来了它的精彩反转。 反转也是一个小视频,视频里是一个脸上没有被打码的女人蹲在一个孩子面前,拿着巧克力诱哄她说话。 “来,你照着我的话说,学校园长找了外面的叔叔来欺负你们.......这样连贯地说完以后,我就给你这个糖。” “你这个伤口都有点消下去了,嗯...阿姨再给你一根巧克力棒,你掐掐红给我拍张照片好不好?” 镜头一切,又变成一个小房间,还是那个女人,对着几个家长模样的人在洗脑。 “这事您听我说,肯定得闹大,大家都相信小孩子的话,你们就教他们这么说好啦。不然,只是老师欺负孩子,那就只是辞退这点小事,要是闹大了,园长肯定要赔你们钱的,少说好几万呢!” ...... 诸如这样的视频,一段借着一段,把整个缤纷幼儿园案件起因经过结果都放了个遍,贯穿首尾的女人,大家都认识,是报道这个案件的最大功臣——贾瑜。 短短几分钟的视频就让大家了解了,是因为贾瑜信口雌黄,才会让这个故事的走向变得曲折离奇。 几乎是同时,警方也发了公告,说是在调查到修补回来的视频文件中,只看到部分幼教针扎孩子,并没有出现所谓的园外人员进入,且孩子们身体检查无碍。 后来在女警的询问下,孩子们纷纷说出,是家长教唆以及那个记者阿姨教他们这么说的。 社交平台一下子被轮番轰炸。 第三十八章 人肉 #贾不假真的假#、#良知城闻没良心#、#缤纷幼儿园谣言澄清#、#最恶心的记者贾瑜#,这几个条文在所有平台被顶了又顶,底下的各路英雄评论不休,誓要用语言杀死这个造谣者一般。 「造谣动动嘴,辟谣跑断腿。真他么恶心,我呸!众筹买凶杀记者好了。我出一百!」 「卧槽这女的真恶心!她自己有没有小孩子啊,以后生孩子被别人欺负也是报应!转发都快过五百万了吧,可以抓起来了吧。这可是恶意中伤国家公职人员了呢。」 「大家看,我给她P了遗照,丑人多作怪。」 「让一让,让我来给你们正确信息。贾瑜,原笔名贾小甲,本市人,家住XXXXX电话号码xxxxxxx,公司地址XXXX,邮箱XXXXX,微信号XXXXX,大家不要客气,尽量骚扰,转发都是爱。」 从前咒骂园长和教师的人有多狠,现在这股力量的反噬就有多么猛烈。 当下属满脸惊慌失措地闯进贾瑜的办公室,发现那里除了一片狼藉以外,空无一人。 整个良知城闻的人找遍了也没找到她,都急疯了。因为已经有不少人聚集在报社门口,泼油漆的,扔垃圾的,咒骂的,警察都来了好几趟也没太多用处,没有打架斗殴也没有大事故,抓也不是,罚也不是,最后索性不来了。 后来她终究还是被警察给从家里揪出来了,铐上手铐带走,毕竟是谣言制造者,请到局子里好好地拘留教育了十天。 这十天可也不大好受,因为她造谣将脏水泼到上头人身上,引发上面领导不满,明面上不敢做什么,现在给点苦头吃还是可以的。关在房间里,不给凳子不给被子,饭菜也是冷的,动不动就被提到审讯室教育批评。 到了最后一天,还穿着囚服在警察拍摄的视频里,涕泗横流地鞠躬道歉,忏悔自己一时糊涂地造谣。 等从局里出来的时候,瘦了好一圈。 在出租车上,她翻着自己的手机,里面不论是短信、微信、QQ、微博、公众号......只要是她私人的联系方式,全都被成千上万的陌生人的恶语咒骂。 除了缤纷幼儿园的事件,还有很多积年的冤假谣言一并被人挖出来,数罪并发真是好不热闹,各路苦主都出来大斥其为。 你永远无法想象别人的语言还有这么犀利的作用,上到祖宗十八代,下到子孙福德,前前后后,从头发丝到脚指甲,没有一个地方不被问候的。光是看着别人的评论,你都会怀疑自己是个垃圾,是个贱货,是个被人唾弃以后再踩上一脚也活该的对象。 贾瑜没看多久就把脸埋在衣领下面低声抽泣起来。 当然,她还看到了良知城闻发出的解聘公告,所有的坏事都推到她一个人身上,公司是干净的,报社是无辜的,只有她是罪大恶极,人人得而诛之。 就连出租车的广播上也在放这件事,司机是个健谈的,嘴巴一扯就开始叭叭:“你说这年头都是什么烂人,心都被狗吃了,要是让我拉到这记者,老子一油门碾过去......” 司机当然想不到,他想碾过去的对象就坐在他车后座。 下了车之后回到家,从过道里开始,贾瑜就寸步难行,因为全是白色的花圈纸钱还有冥币,门板上还挂着她的黑白照片,被人画成了大花脸。 大约是听到声响了,领居家一个大妈打开门,看到贾瑜就叉腰骂起来了:“哎呀你可算回来了好吧,赶紧把这里收拾收拾呀,害得我们家都不敢出门的!再这样你搬出去好了嘛!我儿子过两天结婚的,你不嫌晦气,我还怕招鬼的嘞!” 一口闷气憋在贾瑜心底,一听这话她又急又气,眼泪在眼眶打转,吼道:“楼道是你家开的吗?关你什么事,老不死的,不爱看你搬走好了!” 吼完就掏出钥匙冲进屋里,不管那大妈在后面跳脚乱骂:“哎哟真的是,活该你被人咒!” 进了家门以后,贾瑜还没来得及擦干眼泪,就看到整个家空空荡荡的,好似无人居住,只有一些大件家具还在。 她冲进卧室,果然也是这样的情况,她有些不祥的预感,就掏出手机,颤抖着播出一个号码,等待接通。 “喂?” “武青,你...你去哪儿了?是搬家了吗,茵茵呢?你们怎么都不在家?” 电话那头很冷漠:“茵茵我让我妈带回老家了,反正这么多年你也忙你的事业,她也跟你不亲。我现在只是告诉你,既然出来了,就到民政局来,咱们离婚。” 脑门轰然一下,被炸了一般,贾瑜站不稳跌坐在地上:“你说什么?武青...你有没有良心?!我是你老婆,我出事了你不帮我也就罢了!你居然要跟我离婚?” “你这样的老婆,我高攀不起。” “王八蛋!告诉你,做梦!我不同意!把孩子还我!” 武青冷笑了一下:“你出事那是自找的,知不知道因为你被人肉,全家人都不好过,茵茵去幼儿园都被人指着骂说她妈妈是个害人精!为了孩子好,你以后别再见她了,我会给她找个有教养的新妈的。” “你畜生!你....喂?喂?”贾瑜听到电话忙音,气得一把摔碎了手机,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完了,她什么都没了。 工作、孩子、丈夫、朋友,都没了.......她现在突然觉得很困,很想躺下来睡一觉,试图将这一切定义为做梦。 她不能慌,绝对不能,她要挺过去,大众的记忆都是短暂的 ,等过段时间,他们什么都不记得,她换个身份,还能慢慢捡回自己的事业。 可是...可是她真的好难受啊。 又不是她一个人在造谣,又不是她一个人在转发,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在受罪? 就在贾瑜哭得喉咙有些发干的时候,有人敲门了,是很礼貌的那种。她揉揉眼睛,站起来,先是在猫眼里看了看,顿时花容失色,拽开门就想打来人。 “是你!一定是你设局害我的!” 可是她的手还没碰到人,就被另一个身影掀翻在地。 来者正是程述和原屹。 “你为什么害我!那个视频...那个视频是你故意拍的,就连那封邮件也是你!你...对,你还来见过我...你就是程述,你好歹毒!你还我清白,你还我工作,还我丈夫和孩子!”贾瑜爬起来又要去抓,张牙舞爪像个泼妇,原屹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了几步。 是贾瑜自己本就受够了折磨,体力不支,站着就费劲,只能佝偻着蹲在地上。 程述低头看看门口的狼藉,以及狼狈的贾瑜,微笑着问:“贾小姐,你确定要在门口招待我们,而不请我们进去吗?如果你还嫌不够丢人的话。” 贾瑜恨恨地说:“我都这样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你不嫌丢脸,我还嫌呢。你要是不想回你家,那我就只能让我的人把你‘请’到我家了。”原屹语气里带着威胁。 想到被关押了十天的经历,贾瑜连连后退,像是一只缩头乌龟。反观程述和原屹,像个主人似的,大喇喇走进房去。 空空荡荡的家里,连什么茶水也没有,当然贾瑜不想招待他们,他们也不喝贾瑜的茶水。 贾瑜窝在沙发上,小小一团,原屹站在窗边,面向外头,程述搬了一张椅子坐在贾瑜正对面,隔着一张茶几。 原本想死挨着不张口,但是死寂使得贾瑜更惴惴不安,她抖着唇问:“你们还想怎么样?反正你们有权有势,我也只能由着你们你们陷害。” “被人污蔑的滋味好受吗?被人谩骂的经历过瘾吗?被人孤立的感受深刻吗?”程述一发三问。 贾瑜咬着下唇。 程述突然厉声:“回答我!好受吗?” 忍耐不住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贾瑜已经带上了哭腔:“又不是我害得你们!我只是写了点东西而已!” “是啊,你只是写了点东西而已,几千个字,几百个字,甚至几行几个字,”程述微微前倾,“我也只是写了几个字,叫人说给你听,再写了点东西,点了点鼠标,发到网上,别的都没做了。然后,你就这样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子,里头是七百块:“记不记得你给我打了三千的信息费?你能相信吗,我毁掉你,拍摄、撰稿、雇小孩只用了两千三百块钱。你在媒体界沉沦这么多年,舆论一旦造势,能掀起多大的风波,你会不知道?呵,可笑的是,它的成本,低得让人惊讶。” 知道吗?站在雪山顶上的人嚎叫了一声,引起了雪崩,砸死了山下万千无辜的人。那人分明是故意的,却说害死人的是那些雪而不是他,心安理得地拍拍屁股就走。 终于有一天,那人也是山下被雪埋的人了,便没有资格去抱怨,因为这是报应。 贾瑜眼里还是有几分倔强的:“所有媒体都是这么做的,我不这么做就会被淘汰!我...” “闭嘴吧,”原屹转过来瞪着她,“你再说下去,我会吐。” 第三十九章 夺命 程述也不想跟她浪费时间了,开始进入主题:“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一件事。在剧院的洗手间里,我听到你给杜家打电话,你说你也是杜旗暴行的人证,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贾瑜垂下眼眸,几秒之后又抬起来:“告诉你,我能得到什么?” 原屹轻笑出声:“你应该问,不告诉我们,你会继续失去什么。别指望过段时间就能风平浪静,有我在,我保证你一个工作都找不到,隔段时间我就能让你的事迹再被炒一次,绝对让你家喻户晓,声名在外。” 贾瑜以手遮面,显得绝望:“......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原屹又背过身去,看向窗外。 把自己抱得紧了紧,她知道蚍蜉撼树是不明智的,闭上眼深思了很久,终于开始说了。 “一年多以前,我还在潮汛早闻当记者,当时有个机会可以竞争副社长,我和另一个竞争者相比缺了一点后台关系,我想要炒个大新闻压过他。正好,有一个受性侵的女生找到我,说杜旗侮辱了她,但是她无权无势又没有证据,想要我以媒体的力量帮助她。我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吸了口气,她继续说:“我套了那女生的话,知道了一点杜旗的习惯,便开始跟踪杜旗,不到一个月,我就碰到了杜旗犯案。他胆子真的很大,居然敢直接在一所大学的录音棚......”说到这里,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程述,“我...我拍了几张照片,本来想走,等事后再和杜旗联系,可是你出现,撞破了杜旗的事,我怕你喊来别人...把事情闹大了就没价值了...就用拖把从背后把你打晕了.....” 程述握着椅子的把手,一点点收紧。 他死都不会忘记,那天他回到录音棚,听到原筱撕心裂肺的求救声,他刚冲进去,就看到杜旗正在扯原筱的裙子,可是他什么都来不及做,后脑一阵钝痛,他就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就像一棵无法动弹的树木被一根阴沟里爬出沾满苔藓的恶心藤蔓缠绕,他正被...... 因为最初被敲晕,没有反抗之力的程述反而受伤不深,而始终清醒且抵死反抗的原筱却惨不忍睹。 啪嚓!原屹一掌打在玻璃窗上,正面窗户被打碎,甚至有细小的玻璃渣附在他伤口上。 贾瑜被震了一下,尖声说:“不是我!我打晕了他就走了!我...我不知道他这个变态,居然会连你这个男人都......” 还没等原屹做什么,程述先走上前,像阎王索命一样,掐着贾瑜的脖子,把她拉到那个原屹打出来的窗洞,半个身体都被推了出去,后腰压在玻璃碎片上,登时出血。 贾瑜顿时疼得尖叫,但是更恐怖的是死亡的威胁:“不要——救命——你这是杀人,这是犯法的——” “你也知道杀人犯法吗?!”程述的手掐得很紧,青筋爆出,“你手里的人命,不会比杜旗少,他杀人有形,你杀人无形!你那么喜欢和杜旗同流合污,我送你去见他,你继续和他合作不好吗?” 眼泪几乎是横着流下去的,贾瑜被窗外的风吹得脑壳发疼,整个人像反向曲张的弓,脚尖都够不着地:“咳咳...咳咳咳!救......我不是......对不...” 再度用力掐了一把,程述不想听到贾瑜的道歉,那歉意,他并不接受。 想到这里,程述的眼睛更红了,像是刚吸完人血一般。痛苦且惊惧的贾瑜抓了抓程述的手腕:“放过......我...有...原筱...的手...手机...” 可是程述好像魔怔了,几乎听不见什么话,差一点就要把贾瑜的脖子拧断了。 杀了她好吗?杀了她解气吧。 只要他再用点力气,或者再推一把,贾瑜就会立刻登天。 “程小述!”原屹在千钧一发之际把程述拦腰抱了回来,贾瑜也顺势跌回地上,摸着脖子咳嗽,脸涨成了猪肝色。 程述虽然窝在原屹的怀里,但双手还维持着那伸出的动作,僵持在半空,整个人还没回神。 原屹的手盖住了程述的眼睛,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你想要她的命,也不要自己动手...” 慢慢地,程述的身体软了下来,彻底往后一瘫,好像被抽走了骨头,全靠原屹撑着。 原屹一面扶着程述,一面冷眼看贾瑜:“她的手机怎么会在你那里?你还敢说自己无辜吗?” 贾瑜整个人贴在墙上,摇头:“不是......咳咳...她...是争斗中手机掉出来了...我被拖把棍上的倒刺扎破手,血滴到手机上......咳咳!我当时只想着不能留下自己的证据,要捡回去清理,就...留着了...” “手机呢?” “咳咳咳......房...房间床头柜里...” 先是把程述扶到凳子上坐下,原屹很快就进房间找到了手机。熟悉的手机拿在手上的瞬间,原屹的心猛然一暖,同时也是一痛。 到了此刻为止,今天来此的一切目的都算是告休了。 还意外得到了原筱的遗物,算是个好结果,可是程述却像打了场败仗一样,由内而发地疲惫。 他站起来,阴影笼罩着贾瑜,贾瑜惶惶不安地抬头,程述像是法官宣判罪人一样对她说:“我看过了你所有的报道。早年间出现的时候,你还是一副社会公知良心的正能量,如今渐渐变得三观扭曲,恶意中伤,言语狡猾而猥琐。你作为这个执笔人,更是变得面目可憎。” “如果敏感的话题你不敢去说,可以选择闭嘴,但不要信口雌黄。我可以接受你作为媒体人的懦弱,但不能接受你身为传播者的歹毒!” “从我走出这扇门开始,我不会再对你做任何报复。因为,你自己的前科会源源不断地报复你,我愿你坚强且能忍,慢慢去熬,千万别轻易放弃你这被嫌弃的余生。” 程述的话语一句接着一句,铿锵有力。 宛如被判了死刑,贾瑜先是死死抿着嘴,嘴角下挂,脖子上线条绷得很紧,直到程述和原屹都走出去了,才嚎啕大哭起来。 当程述迈出小区,迎面一阵倒春寒意,他的背慢慢弯下去,直到蹲在地上,原屹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紧张地凑上去看,程述盯着自己的手,却是在笑,苦涩地笑。 第四十章 醉酒 “程小述......”原屹轻轻地,生怕惊到他脆弱的神经。 程述双手握拳,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处:“我又杀人了...” “没有。你没有。” “我刚才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要杀了她。和杀杜旗那会儿不一样,我就像掐着一只蚂蚁一样肆无忌惮。或许是因为我潜意识里知道,现在的她不是我的对手,即便她死了,有你去粉饰太平,我甚至能越过法律的制裁。哈哈...哈哈哈哈......” 他遮着脸笑了一会儿才重新抬头:“这大概就是权力的可怕吧。我突然开始理解杜旗了...呵...站在高处的人俯视低处,真的是会不屑一顾的。” 原屹抓住他的手,想让自己把程述从牛角尖里拉出来:“不一样的,你终究还是没有把她推下去。” “当时如果你不在,可能现在她尸体都凉了。” “如果我不在,你就更不会,”原屹很肯定的口气,试图去驱散程述的阴霾,“因为你知道我会拦住你,所以才敢放手去做。” 可是程述眼前的世界,依旧是光怪陆离,万象可怖,他觉得自己变得像杜旗和贾瑜一样,有能力者为刀俎,无能力者为鱼肉,是非对错一张嘴。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不过是风水轮流转而已。 “...我这样的人是要下地狱的。”双膝往地上一碰,程述如卸了力气一般,垂着脑袋,大喜大悲对他的身体而言负担太重了。 原屹的右掌心很暖,盖在程述眼睛上:“都没事了,我们回家。” 打横将程述抱起,程述的头刚挨着原屹的肩膀,眼皮沉沉,脑袋昏昏,彻底不省人事了。 冰冷的桌子,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屋子。 男人和女人不过三米的距离,却各做各的事情,彼此毫无相关。他们中间站着一个抱着书本的小孩子,小孩子往男人身边靠,男人起身去接电话,往女人身边靠,女人凄怨地看了他一眼,站起来,拎着行李箱走了。 小孩子追上去问女人去哪儿,女人蹲下来,摸摸他的头:“之存,听妈妈的话,不要学妈妈这样。我宁愿你像你爸爸那样,永远不爱别人,爱你自己就够了,这样你就不会难过。” 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一瞬间,四周泛着白光,温之存陡然醒来,望着天花板。 他摁了摁太阳穴,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身边躺着的是在同城律师交流会上认识的一个酒店里的实习生,昨晚累着了,还睡着呢。 温之存轻手轻脚起来,很干脆利落地整理好自己,留了很厚的一沓钱在床头——对于床伴他从来慷慨,随后拿着包离开了。 感情是一种如蛛丝一般极容易挣断的玩意,拥有不如没有,他既不想像母亲那样患得患失,也不想像父亲那样伤害了母亲,最好的结果就是对谁都不动心,对谁都不招惹。 可是他自己深刻地感受到,在与不同对象之间切换的人生,使他觉得无比地无聊。譬如昨晚,他只泄了一次,便意兴阑珊,倒头就睡。 车子打了几个方向盘,他接了助理的电话:“今早的议程跟我说一下。” “半小时以后有一个客户需要您见一面,十点有一个例会,十一点有一个案件意见交流会......” 助理说到一半,有个电话横切进来,温之存瞥了一眼,对助理说‘暂停一下’,就切了过去,可是那通电话嘈杂到刺耳,温之存忍不住皱了眉,把音量调小。 “喂?江起浮?” 电话那头终于有声音出来了,不过不是江起浮的声音,而是一个有些娘气的男性声音:“喂?你是小江江的家里那位吧?哎呀你快过来,他在我这发酒疯呢,拦都拦不住,一直叫你名字,你什么时候过来啊?” 温之存抿了抿嘴:“我不是他家里人。” 挂断。 切回助理那边,助理显得有点惊慌:“温总,客户提前到了,您快到了没?” “你先让小姜他们顶一会儿,我没那么快。”温之存踩下油门。 “可是这个客户只认您呀......” “那就让他们等着!”温之存突然一反往常的温和口气,加重了语调,挂断了助理的电话,又回拨给江起浮,接电话的依然是那个陌生人,他问,“地址在哪?” 从上回和江起浮分别以后,两人有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期间温之存找过江起浮两三次,破天荒地被他拒绝了,理由找得也很瞎,‘下雨了心情不好不想做’、‘春天要到了猫发情了不想做’、‘上厕所把腰扭了不想做’...... 好像江起浮在闹别扭,温之存没哄过床伴,也觉得这种行为不太合适于他们之间,所以只能由着江起浮自己冷静去。 没想到这家伙冷静到酒吧去了! 进酒吧看到的第一眼,就让温之存眉头一皱。江起浮暗红色的丝绒衬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头发乱糟糟的,脸上驼红两片,抱着一个麦克风在那里唱得声不成调。 地上、沙发上、吧台上都横躺着各种衣衫不整的醉疯子,有些半醒有些全醉。这是个gay吧,在地下还是很有名气的。 “就让我来代替你承先启后,刻骨铭心像一本情爱小说,越血流,越手酸,心越空,肉越痛,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 唱到高潮,温之存才听出来,这是张惠妹的一首歌,《血腥爱情故事》。他没见过这么颠魔的江起浮,好像灵魂在咆哮一般。 他走上前,站在江起浮面前,江起浮睁开眼,醉眼迷离间看到温之存,那慵懒的神情一下子褪光了,换成很明媚的眼神,麦克风一丢,伸开两只手挂住温之存的脖子:“啊.....你来找我了......” 要不是那烈酒味道十步以外都闻得到,温之存都要怀疑他是装醉了,他把江起浮拉起来:“不是我来找你,是你把我叫来的。” 昏昏沉沉的大脑好似消化不了温之存的话,江起浮这副德行,温之存觉得也没什么好说了,把人往背上一扛,走出酒吧。 江起浮喝多了酒,在温之存背上蠕动着,脸埋在他脖子间不安分。温之存背上热乎乎的,把江起浮往上提了提,压着嗓子说:“别乱动!” “你好香啊......”江起浮咯咯地笑了起来,“桂花...桂花...的味道。” “我没搽香水,是你自己身上的味道。” “不,是你的。” “行,我的就我的。嘶...你别乱动,不然我不背你了。” 江起浮果真就不乱动了,两只手臂环住温之存的脖子,突然收得很紧很紧,小声地说:“我不会忘记这个味道的,你身上......一直有这股我喜欢...的味道。” 话音的尾处细微如蚊蝇嘤叫,温之存驻足,偏头一看,江起浮睡着了,可他的脸上竟是满满的泪痕。 第四十一章 香情 没有人知道江起浮为什么那么喜欢桂花,就连亲姐姐江连绵也不清楚。 江连绵只知道,有一天,上初中的江起浮浑身半干半湿地回来了,脸上还挂了彩,一副被欺负过的样子。 在那个时候,江起浮被欺负都算是常事了,初中的男生好斗好挑事,阴阴柔柔的江起浮一向都是被霸凌的对象。 只是那天,他身上满满的都是初秋刚开的新桂的香气,馥郁芬芳,江连绵打开他的书包一看,里头全是桂花,都被压得变形了,刚一打开就抖落了不少到地上。 江起浮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那时候天天被人嘲笑“娘里娘气”,班里同学见到他都故意捂着鼻子说他“一身骚气”、“臭得作呕”,他其实介意地不得了,甚至过度清洁自己到了洁癖的地步。 可是再怎么清理,也清理不掉别人的偏见,以及那莫须有的味道。 直到一个人意外地经过,看着被人恶作剧地淋了一身水而躲起来偷哭的江起浮,伸了一把援手,说:“快上课了,你的衣服是干不了了,我的外套借你吧。” 江起浮不碰:“不要了...我身上有不好闻的味道...” 那人就真的走了,过了一会儿,抱了一堆刚折下的桂花,给他的书包塞得满满当当的,又把外套给他披上,说:“别听那些人乱说,你和大家都一样,没有奇怪的味道。” 江起浮怯生生抬头:“你不用骗我...” “不骗你啊,”那人说完笑了一下,鼻尖动了动,“你好香啊。” 泥淖中的人被救赎了,天使本人却并不知道他自己有多么温柔,更不记得被解救的可怜虫姓甚名谁。 从此,江起浮就很喜欢桂花了。 记忆里的香气跨过时间,一直萦绕在鼻尖。 当江起浮睁开眼的时候,他正跨坐在温之存的身上,他的鼻尖滴着汗,近距离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问他:“我很香吗?” 汗水滴在温之存的脸上,他看着这个从进门以后就饿狼附身一样的家伙,酒品差就罢了,酒后胆也挺大,此刻却也只能无奈地用温和的声音回答这个没头没脑的:“嗯,很香。” 江起浮笑了,摆正温之存的脸,珍而重之地印下自己的唇,舌尖交缠。 温之存甚至都被他这一刻的认真给震了一下。 片刻之后,江起浮又累又醉又晕,大汗淋漓地躺在温之存身边睡着了。 温之存算是哭笑不得,这么潦草的一次同床,他完全就像是被抓来发泄的,被江起浮用完就睡,其他乱七八糟没结束的尾巴都得他自己收拾了。 低头看着埋在鹅绒枕头里的那张脸,他伸手去擦了擦一片汗痕。算起来,他们这样已经很久了,久到远远破了温之存的记录,甚至渐渐地,他也很少找过其他人。 是身体太契合,还是他嫌麻烦了,亦或是...... 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温之存给江起浮盖好被子,跟着也睡了。 ------- 拿回手机好几天了,程述和原屹谁都没有去碰过。 因为,越在意才会越害怕。 直到某一天,新闻传来,无良记者贾瑜因为忍受不了网络暴力带来的种种负面影响,终于在喝醉酒以后,一时绝望从自己家窗户翻出去。 这是绝对的自杀,没有人逼她。 可是她没死,外套在低层人家的空调外机上挂了一下,缓冲了下坠力,最后人也算是救过来了。 外界怎么传怎么疯,他们两人都不在意了,只是觉得该是时候继续真相的调查。 手机开机只是十几秒的功夫,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憋住气了。一整年没有开过机,而贾瑜担心手机定位会出卖自己,连sim卡都丢了,这一时间打开并没有什么信息涌入。 原屹先从通话记录点开,原筱有清空记录的习惯,除了当天的几个快递和外卖电话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 然后是短信。 指头一动,两个人的瞳孔突然收紧了! 一个备注名叫尤愿愿的人,在原筱出事前的那个时间点来了一条信息,说:「筱筱,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跟你追究了,你在哪儿,咱们谈谈吧。」 原筱回复了这条短信:「那我在录音棚等你。」 那天晚会结束之后,原筱、原屹和程述等人应该一起聚会吃饭的,只是原筱突然说有事要去录音棚,说好只是耽搁十几分钟,没想到变成了不归路。 原屹小心翼翼地问:“那天...你看到筱筱最后一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程述摁着太阳穴逼自己回想:“没有,她看起来很正常。” “很正常的话,说明她去见这个人,在她自己看来是件正常的事情,没有任何威胁。” 也就是说,那是原筱认为‘安全’的人,甚至可能是‘亲近’的人。一想到这样的人有可能给你致命一击,就让人不寒而栗。 尤愿愿这个名字,程述没听过,以他从前和原筱的交情居然还有他不知道的人,也算是奇怪。可是反观原屹的神情,好像是知道的。 “这人是谁?” “一个小时候的邻居,”原屹回想了一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小时候住在我们家隔壁,从幼儿园到高中都是筱筱的同学,两个人关系还可以,后来她搬走了就再也没见过。” 程述拿过手机翻了翻,没有别的短信记录了:“看这内容,她们两个有过节?” 原屹皱眉:“小女生还能有什么大过节?何况还很多年没联系了。只是这个尤愿愿小时候家境很好,后来渐渐就不行了,性格嘛...比较傲慢,我记忆里一向都是筱筱惯着她,没见两个人红过脸。” “一次都没有?” “至少我没有印象。” 随即,程述直接用自己的手机拨打那个尤愿愿的号码,果不其然已经是个空号。 在那种节骨眼上,许久不见突然相逢,想必不是为了叙旧而来的。 他放下手机看了原屹一眼,原屹心领神会:“只要是用过这个号码,注销也没用,总能查到马脚的。” 程述嘴里默默念了几遍这个陌生的名字,越念越觉得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出处来。 在这烦人的时候,倒是有一个好消息穿插进来了。 程述接到了他的第一个配音的角色,邮箱发来了台词剧本和工作时间要求,附录一份通讯录。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微信就有一个人来添加好友。 「你好,我叫曾顺然,是本次和你同一组配音的新人,这次我们的对手戏比较多,请多指教!」 发的还是语音消息,听声音清脆爽朗,嫩是嫩了点,倒是个好苗子。 这还是他的第一个同事,不知道和同事该怎么相处,程述愣了下,发了一个简单的笑脸作为回复。 第四十二章 隐疾 “哥,这场比赛让我上,你已经受伤了,绝对不能再逞强!” “我的比赛,我要打完它。” “那你以后就再也不能上场了!就输这一次能怎么样!”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比赛,你不懂......” 录音棚里,经过分开配音各自的部分之后,一些重要且激烈的对手戏特意让两个配音演员同时在场配音。 这个剧本里,程述拿到的是一个男四号的配角,和曾顺然是兄弟,程述嗓子微哑,配的是大哥。 不得不说这个配音导演的耳力是不错的,曾顺然那种鲜嫩的感觉的确很适合这个不懂事的弟弟。 因为戏份比较少,今天一天就完成了角色的全部配音。明天开始还要用不同的声线给一些更次要的角色配音,程述坐在那儿把剧本做了笔记,正准备收拾离开。 曾顺然突然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程述?哇,你今天配得很棒啊,我都快紧张死了,念错了好几次呢,你从头到尾一个字都没读错。” 程述笑了笑:“不会啊,你也挺好的,越到后面越顺。” “那都是被你带进去的!”曾顺然拉过椅子坐在他边上,跟一只大型犬似的,“你念那段骂我的台词时,我真有种被自己家哥哥揪着耳朵骂的感觉,冷汗都下来了!” 程述哭笑不得:“那我是不是该跟你道歉一声?” 曾顺然摆摆手,然后又双掌合十:“道歉不敢要,我来拜个师可不可以?” “这......组里有很多有经验的前辈和导演他们,他们比我更专业的。”程述婉拒。 “他们都是大忙人,我可不敢触霉头去,要是让他们觉得我学艺不精,不得炒了我才怪。就是刚刚导演开会,我偷听了会儿墙角,他们说,我有些台词断句和重音不是很到位,倒是把你夸了一通呢。你救救我吧......” 这求神拜佛的样子,程述几乎都能看到他头上长出狗耳朵摇来晃去的,噗嗤一下笑出来了:“好,我知道了,你别做鬼脸了。” 曾顺然嗷一嗓子,喜滋滋跑出去拿自己的本子,又屁颠屁颠跑进来贴着程述坐下来。 程述帮他做笔记的时候,他拖着腮帮子:“刚才看你笑了我就放心多了,我今天打第一眼见到你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生怕你不好相处,现在看来就好很多了。” 笔尖顿了一下,程述抬头:“我做了失礼的事情吗?” “没有没有没有,”曾顺然忙说,“就是...嗯...太客气了点...” 程述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心里却在暗叹,果然一个人孤僻太久,再想融入人群之中,多少还是会格格不入一些的。 曾顺然说着说着拍起胸脯:“放心,我见过很多慢热的人,最后都成好哥们了。” 程述有几分羡慕地看着曾顺然无邪的眼睛:“我想,你一定有很多很多要好的朋友。” “嘿嘿,这世上就没有我交不了的朋友~厉害吧!” 厉害,真的很厉害。 他看着这个才刚见面就自来熟的小年轻,朝气蓬勃,喜上眉梢,他的眼前没有阴霾和苦楚,没有血泪和孤寂,他的眼睛里只有澄澈的色彩,像红色的跑道,白色的球鞋,蓝色的天空,银色的星河。 人间的真善美都印在他的眼睛里,如果时间的齿轮倒转,或许他也好,原筱和原屹也好,都会是现在曾顺然的样子。 好羡慕,也好妒忌啊。 离开录音棚以后,程述驱车去了江起浮的宠物店,今天的宠物店虽然开着门,但是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 程述推门进去,试着叫唤了两声,没人应答。倒是观音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一下子把桌上的药箱给撞翻,把自己吓得喵一嗓子躲起来了。 看着洒落一地的东西,程述蹲下身去捡。 他发现江起浮的药瓶很有意思,都是放水果糖的那种盒子或者瓶子,花花绿绿的,他捡了几个以后,发现观音不知何时又钻出来,抱着一个小瓶子咬得很开心。 “那个不能吃哦。”程述轻声斥责了一句,抬手去抢,胖观音力气还很大,一下子就给扯掉了塞子。 药片掉了出来,是蓝色的椭圆状的颗粒。程述捡起几颗摊在手心里看了看,眉头微微有些凝重。 于是他又把其他几个糖盒都打开看了一眼。 “观音——你是不是又闯祸了?”此时此刻,卫生间里的江起浮才姗姗来迟。 只是他刚刚站定,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声音卡在喉咙里,然后动作很快地走上来,劈手夺过程述手里的东西,胡乱往药箱塞:“哎呀,你怎么来了?我家观音太皮了,劳烦你收拾了......” 江起浮没能把药箱端走,就被程述扯住:“江起浮,那个是你吃的药吗?是什么药?” 盖住药箱的手轻颤,江起浮转身却一个笑脸:“胃药而已。”说完就放在柜子里,合上门。 可是程述却说:“是么,我中午辣的吃多了,胃烧得难受,你给我一片吧。” 那尴尬的笑就僵在江起浮脸上了:“我...那是处方药,不能乱吃的。你还是去医院看看比较好,正好我今天也不想营业,我陪你去吧?” 程述自然没动,他们之间好像有一层薄得一戳既破的窗户纸。 “江起浮,我们算朋友吗?” 说出这话的人,其实就是已经把对方视为朋友了。对于江起浮这个人,程述了解得很少,但他纯凭一腔感觉,欣赏这个人而已。 何况,这个人照顾过他,跟他聊过天,帮过他的忙,替他出过头,给他报过信。 江起浮讪讪地笑,却回答得很认真:“算,当然算。” “那身为朋友的我都看见了,你连自己得了什么病都不肯告诉吗?” “真的...是小病而已。” 僵持下来,最后是程述先摊牌的。 他蹲下身把观音抱起来,摸着它的下巴,软绵绵地声音很有安抚作用:“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精神状态和情绪都不太对,在我自己意识到的时候,为了让自己能撑着活下去,我用了很多安眠类和抗抑郁类药物。” 江起浮抬头,从程述的目光里看到了同样的感受。 “你瓶瓶罐罐里其他的那些我不懂,但有一种药,我吃得够多——米氮平片,是开给抑郁患者的。” 不仅如此,江连绵就是开医院的,江起浮备了这么多的量,应该是很严重的程度。 难得看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江起浮手指不安地缠绕着,脚尖微微朝内转,一副自我防御的状态,他咬了一下唇,声音放轻:“既然你都知道了......是,那是我吃的药,如你所见,我是个‘病人’。” 可惜这个回答依然没有让程述满意。 “你还在回避我的问题。” “程述!” “我想知道,另外那几瓶药是干什么用的?” 江起浮的脸色由白转黑。 第四十三章 药娘 从小的时候开始,江起浮就知道一个念头,他想做个女孩子。 可是在那个年纪,这个念头等于是变态。他讨厌松松垮垮的运动裤,每次母亲逼着他去剪板寸头他都要大闹很久,青春期以后,他厌恶喉结的长出,恶心自己的下体,以及平平的胸脯,还有不停往上窜的个子和变粗的声线。 他既恶心‘我是个男人’这个事实,又被人恶心‘我想做女人’这个痴梦。 在他的身体里有两个性别不同的人,他和她互相为了争夺对江起浮的掌控权日日争吵,头破血流,咒骂对方的存在,恶毒地希望对方快点死去。 这博弈使得江起浮不止一次濒临绝境,同时知道了不少知识:譬如,割腕自杀成功率很低,譬如,安眠药自杀也是会很疼的。 直到有一天,父母和姐姐终于在‘生命’和‘性别’中间做了一个妥协,母亲选择了孩子,父亲选择离婚。 即便如此,母亲也求着江起浮:“你想留长发就留,你想穿裙子就穿,你要化妆我给你买化妆品,我就要求一点......不要去做那个手术行不行?反正这样也算满足你当女生的心意了,就这样行不行?” 他无法对着一个饱含泪水的母亲说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的救赎就是那些五颜六色的药。 程述慢慢走上前,把观音放到江起浮怀里,温声细语地说:“我以前看过一篇记录文,知道这社会上有一群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药娘’。江起浮,你老老实实回答我,那些就是......药,对吗?” 如果不是手里抱着观音还能让江起浮忌惮着,他这会儿一定腿软得要找个凳子坐下去,他缓缓抬眸:“那不是药...”很用力扯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是‘糖’,救我的‘糖’。” 程述一下子正色:“江连绵知不知道你在吃这个药?!” 江起浮不自然地偏过头去,程述一下子就急起来:“你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我不去!” 程述扯不过他,便只能说:“你不让我陪你去,我就让温之存陪你去!” 一句顶一万句,江起浮憋了满肚子的话愣是吐不出来,突然惶恐地看着程述,程述怕威胁过了头,顺势安抚他:“...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要暴露你的秘密。我怕的是那些药来路不明,会伤害你的身体。” 江起浮勉强地笑了笑:“那药好不好...我很清楚。” 它是一剂良药啊,能让自己身体慢慢地,一点点地像一个女人靠近,每次吃下去,都像是干枯的井底一下子涌出泉水似的。 说完又解释:“也不是我不想去医院,只是市里大大小小所有的医院我姐都打过招呼,她怕我一个人突然就去做傻事,所有只要我出现在医院里,她马上就会知道。” “你姐姐......” “她一直很支持我,只是我不想再让她担心了。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很久没吃了,药盒上都积灰了。” 程述反而面色凝重:“你要是一直在吃,我不会紧张,你说你断药了,我才紧张。因为你根本不是不需要或者不想再吃,你是在逼自己不去吃!” 这其中的理由是什么,程述用脚趾都猜到了,就是他那个好朋友,温之存。 温之存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江起浮是个生理上的男人、心理上的女人,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成了个死结,真是巧合他妈给巧合开门,巧合到家了。 因为怕被温之存厌恶,江起浮压着那股欲望不去用药,勉强和自己厌恶的躯体生活下去,究竟能撑多久,怕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程述觉得脑壳疼:“你都能为他做到这份上,为什么不索性告诉他?” 江起浮反问:“你为了原屹也做了很多事,命都差点没了,当初为什么也不说呢?”他从温之存和江连绵那里多少打听到一点程述的事情。 一时语噎。 江起浮轻笑:“我也有我的骄傲和自尊,他无情,以为我也无情,我们都能各留脸面。不说是很难受,可说出来的难堪,会让我更难受,我不要这样。” 直到这时,程述终于明白,他喜欢江起浮的原因就是因为这点跟他太像了。 他叹了口气:“我还是第一次觉得我那个万年暖男的朋友真的太不开窍了......算了,不说了。你还是得跟我去一趟医院,放心,有原屹帮忙,不会让你家里人知道的。” 把柄都被这家伙捏住了,江起浮是不从也不行了。 因为原屹授意温之存去提交了一份原筱购买氰化钾的证据,楚靖的死刑被暂时悬置,在探监室里,原屹和楚靖见了一面。 他没有什么话想对楚靖说,倒是让钱小翎把杜家还有贾瑜的事情,以及那个叫尤愿愿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下。 楚靖的脸上是各种情绪都来了一遍,最后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尽是愤懑。 过了好一会儿,他闷闷地说:“那个尤愿愿,我没听过,但是...有段时间,筱筱很缺钱,她说她一个老朋友有困难,还把自己打工的钱都送出去了,我也给了她几千,不知道这个老朋友是不是那个尤愿愿。” 原屹一张冰冷的面孔:“恭喜你,你不是杀人犯了。” 讽刺十足的话扎得楚靖不舒服,他颓然一哂:“在你看来,应该没区别吧。” “你配不上筱筱。” “我是配不上啊....”楚靖仰头看天花板,“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还非是不信邪.....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明知道筱筱那时候精神状态不稳定,你还说答应跟她一起自杀,这根本就是在诱哄她走上绝路。这也就罢了,结果你又跑了。你还敢说你不是故意?” 楚靖突然有些痛苦地抱头:“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原屹站起来:“承认吧,楚靖,你不爱筱筱。所以我只会让你铁窗为伴,不会让你去见筱筱。” 这个评价让楚靖突然激动,整个人想冲出去,却被镣铐拘在位置上:“你不要污蔑我!我是混蛋,我承认,可我爱原筱,我当然爱她!在感情上说对不起的......那也是原筱辜负我!” 原屹上去就给他一拳,打得警察都冲进来把人拉开。原屹怒道:“你再玷污筱筱的感情,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知道多嘴的下场。” 楚靖捂着脸,眼神空洞,投射出几分可怜的意味也不知道是在可怜原屹还是可怜自己。 他说:“原屹,看来你也是个瞎子,你看不出来原筱喜欢程述吗?” 原屹呆若木鸡。 第四十四章 电击 在原屹的记忆里,原筱不是因为自己才认识程述的。 有一天,原筱放假回来说,学校里有个学长,声音好听到她骨头都酥了,下回要让原屹也听听。没想到在学校食堂,原筱偶遇了正一起吃饭的原屹和程述,才笑说,原来你俩早就认识了。 楚靖的出现是风风火火阵仗十足的,他追原筱追得大半个系都知道,那会儿看起来,楚靖意气风发,虽然时不时也毛毛躁躁,但一对上原筱就会紧张得结巴。 说原筱喜欢程述,这怎么可能? 她是世界上第一个知道自己喜欢程述的人,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甚至出事那天还是她替原屹带话给程述的。 原屹坐在车里,手里的矿泉水瓶都快捏变形了,却也始终没办法把楚靖的话当做是放屁。 揉了揉太阳穴,原屹的手机收到了一封简讯,那是钱小翎发来的资料,是他让她去查的全市所有名叫尤愿愿的人的资料。 毕竟,这才是当前最要紧的事。 另一边,在医院里,程述在走廊里等心理诊疗室内就诊的江起浮时,远远看到今天调休的柯炎拿着东西脚步匆匆的,他想着江起浮一时半刻也出不来,便追上去打招呼。 柯炎不知是专心于什么事情,压根没听到程述在叫他,往一间病房进去了。 程述在那病房前停下脚步,顺着门缝看过去,柯炎拿了一篮子水果,从其中抽了一根冰糖葫芦出来,递给病床上的人。 当柯炎坐下去之后,程述才发现,床上那人是杨染。 先前原屹说杨染被打到住院,本以为是皮外伤,现在看起来好像还挺严重的。 因为离得远,程述听不清杨染和柯炎在说什么,只是一直都听得到杨染银铃一般的笑声,还看到柯炎发红的耳朵根。 杨染将冰糖葫芦送到柯炎嘴边,柯炎摇头,他就突然嘟着嘴,柯炎好像被杨染弄得没办法,咬了半块下来,杨染伸手在柯炎嘴边点了一下,紧接着那根指头就放在自己嘴里吮了一下。 柯炎的脖子以可见的速度红透了,慌张地站起来,狂奔出门。要不是程述眼疾脚快躲了一把,这一定得直直撞上。 就这纯情的小伙子,被杨染这样撩一把,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连程述站在那儿都没注意,一溜烟就没影了。 只剩下房间里继续乖巧啃冰糖葫芦的杨染。 程述想了想,还是敲了敲门,在杨染微微惊讶的眼神中问道:“现在探病是方便还是不方便?” “程先生...”杨染嘴里的山楂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你怎么会来看我?” “如果我不来看你,你才应该奇怪才对。”程述走过去,这个病房虽然是单间,但是一切都照着医院的规矩来,没有半点特别之处,说明原屹根本没有吩咐人对他格外照顾。 “怎么说你也是因为我才被打的,我依然要对你致歉,毕竟是我连累你的,不然现在坐在这儿的应该是我。很严重吗?” 杨染摸了摸脑袋:“轻微脑震荡,其他不打紧。”他看了一眼程述,“现在是不是觉得,咱们长得有些像也是好的,我还能替你辟邪,是吧?” “你......”程述越来越不懂杨染了,“你这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把糖葫芦全部吃完,杨染砸吧砸吧嘴:“平白挨了一顿揍,又不来找你苦情卖好,又不对屹哥死缠烂打的,这会儿还能笑得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被打傻了?” 确实,程述差点就这么问了。 当然,他不会在人家面前说他坏话:“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吃了闷亏不讨回利息的类型。” 咯咯笑了两下,杨染笑容退下去,微微露出了一点后怕的样子,指了指自己缠在脖子上的绷带,问:“你知道这个是怎么来的么?” 那绷带缠得很厚,自然看不出来,程述很自然地联想:“难道是那些人差点勒死你......” 杨染摆摆手,慢慢把绷带拆开,露出一圈青紫色的淤青,然后把手腕脚腕的绷带也拆开,一样的伤势,都暴露在程述面前。 他似乎自己都很怕这伤,语气轻颤:“不是我被那些人打傻了,而是...而是被屹哥...教训了一课。” 程述眯起眼睛:“你,细细说。” 杨染把膝盖曲起来,抱住自己的腿:“那群人冲上来的时候,问我是不是程述......” 回想到那天,其实杨染若是在一开头就解释清楚的话,就不用受这波罪,但他看到了不远处买饮料的柯炎,突然就改变了主意。 他点了头,替程述遭了罪,闹出动静之后向柯炎求救,最后成功脱险。 当他头上还流着血,等到原屹出现,他就知道,这招险棋他还是赌对了。他赌的是原屹的同情和程述的愧疚,这能为他带来更多的东西。 所以脑震荡的后遗症一来,他很顺势地晕过去了。 醒来之后,眼前却不是原本设想中的温馨病房和体贴的原屹,而是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冰冷的床板,他动了动,发现脖子和四肢都固定住了,管子联通到一旁的机器上,发出刺耳的滴滴叫声。 原屹像个刽子手一样站在那里,低头看他。他凉薄的话语,直到现在还让杨染后背发麻。 “杨染,你以为,落得一身伤,就能让我改变心意吗?知道你聪明,没想到你这么喜欢滥用小聪明。我不管你想要的是人,还是权势财富,往后,只要你的手往我和程述中间插进一丝半点,我见到就会斩草除根,哪怕你是无心的。” “不怕疼也不怕死是不是?要是柯炎拦不住那群人,你就会代替程述被关在这个地方,一天到晚躺在这张电击床上被折磨。做事之前,你想过后果吗?” “不要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好说话的原屹,为了把程述留下来,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既然这是你求的苦肉计,那你就切身感受一下。” 后来,他就真的摁下了电击的键,其实那电流很轻微,只是微微发麻刺痛,但是那个阴森可怖的房间,斑驳脱落的墙壁,发霉的电击床,冷冰冰的镣铐,一切都在摧毁杨染的胆量。 最致命的是原屹的眼神,看穿一切的力量和真正的肃杀。 他要杀我,他真的敢杀我。这是杨染满脑子的声音。 所以他吓得挣扎大叫,那些淤青,其实都是他太过用力留下的。 原屹到底只是吓了他这一小会儿,后来就把他送回医院,该付钱的付钱了,让医生好好治疗着。 是杨染真的被吓破了胆,所以用绷带把淤青都遮住了,因为只要一看到它们,他就冷不丁想起这可怖的教训。 “聪明反被聪明误吧,至少现在,我是怕了,”杨染说完,手脚很麻利地把绷带又给缠上了,看了看程述的脸色,“我一个失败者在你面前都丢脸到这地步了,你好歹也露出个得意的神情吧,这时候不是应该狠狠地嘲笑我犯贱吗?” 第四十五章 教育 程述拉了凳子坐下,让自己的视线是平视而不是俯视:“我为什么要嘲笑你?我跟你从来没有什么战争,我不知道自己从你身上取得了什么胜利品。” 杨染扁扁嘴:“好吧,我觉得我更失败了,因为打一开始我就没被你放在心上。” “你觉得我和他在欺负你吗?” 杨染耸耸肩,不置可否。 程述语重心长:“我相信,原屹那样做不仅仅是因为我,更因为他生气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做危险的事情。你应该知道,原筱死后,他很在意生命的价值,所以你这种不惜命的行为戳中他的雷区了。你可以当这是一次严厉的教导,而不是出于恩怨的教训。” “是么?” “当然。如果他是为了报复你,现在你不可能躺在这里好好地见我,这不符合他的性格。” 杨染也是见过原屹处置别人的样子,自然知道程述此话不假,心有戚戚然:“...虽然狠,但的确管用。”他顿了一下继续说,“你这算是在安慰我?” 程述耸耸肩:“我跟他一样,希望你惜命。虽然我们不是朋友,但我不希望我的事牵连到别人,而本来就置身事外的你,就不要再进来搅浑水了。” 慢慢舒展开身体,杨染叹气:“得了个脑震荡,倒是让我把脑子撞清醒了一些,接下来做什么是对的,我心里有数。” 仔细看了看杨染现在的样子,还挺人畜无害的。程述想到刚才夺门而出那个二愣子,不由得多问一句。 “所以你......放弃原屹,找上柯炎了?” 像受惊的小鹿猛抬头,杨染的大眼睛看着程述:“你...看到了?” 伸出一只手点在杨染的脑门上,程述缓缓说:“那是个很实诚的孩子,你不是真心的,就不要撩他。不然他会当真的。” 杨染的眼神在此时看起来像阳光下波光粼粼的一汪水,他微微仰着头:“程先生其实还是很善良的吧,就连一个小保镖,你都会放在心上关心。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程先生却说我们连朋友都不是。” 朋友。程述只想到温之存、原筱还有江起浮。 他回答:“因为这两个字分量很重的。” “程先生觉得我是随便说说的吗?”杨染突然正色。 看了看手表,程述猜测江起浮应该快出来了,便说:“你安心养病吧,我走了。” 走到门口,杨染突然下床,站起身,喊了一句。 “程述。” 脚步顿住,回头一看。 “有一句话,我还是希望你相信的。我想要做你的朋友,真心的。” 看着合上的门,杨染又坐回床上,把自己抱住。 有时候一个人不喜欢另一个人不是因为厌恶他的一切,而是因为太欣赏了,才会演变成妒忌。归根结底是喜欢,喜欢到想要取代。 取代不了,就想要无限接近,好像这样就等于让自己也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了。 他偏过头,看到柯炎带来的那篮子水果,每一个都是精心挑选过的,看起来特别诱人。 或许这次,他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家伙。 回到心理科,江起浮早就出来了,药也拿到了,他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个小姑娘,两个人在那里说话说得很开心。 那小丫头就是上回帮忙演戏骗贾瑜的人。 程述摆着笑脸迎上去:“小丫头,你怎么会在这里?上回的事情我还没好好谢谢你,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那小丫头转身看到程述,很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张开双臂抱着江起浮:“不用啦,我和大江是好朋友,不要礼物的。” 江起浮摸摸她的脑袋:“是吗?霜丫头,那你还天天跑到我那里蹭吃蹭喝蹭猫?” 霜丫头?程述蹲下身问:“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我也跟大江一样叫你霜丫头?” 小丫头下巴一抬:“我叫尤霜霜,你可以叫我霜霜、霜儿、小霜,但是霜丫头只能是大江叫的。” 程述在听到名字后微微楞了一下,念了两遍之后,下意识就问出了口:“你......该不会有个家人,叫尤愿愿吧?” 尤霜霜的小眼睛瞪得老大老大:“诶?你认识我姐姐吗?” ———— 在市区的某个摄影棚里,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穿着一身礼服在镜头下摆着妖娆的动作。 她的脸上有一块刺青,是一只抽象化的媚眼狐狸。 摄影机捕捉到她的美,然后定格。 最后,工作人员打板,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一名助理跑上去,给女人递水:“愿愿姐,今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你要回去吗?” 尤愿愿喝了一口,突然没好气地说:“都怪你, 要不是你上次给我准备的衣服那么难看,我才不会在试镜的时候发挥不好!不然今天下午,我就在片场拍摄了!” 助理红着脸,都没敢反驳。 尤愿愿掏出手机来刷微博,看到那些发一个字都能上热搜的大明星,心里就羡慕得发热。什么时候她才能出头呢? 助理看出她的心事,便说:“愿愿姐,才一年你就能接到一些广告和剧本,已经很不错了。” “那都是小广告,剧本也是戏份很少的配角。” “可是,上次那个热播剧,虽然你只出场了两三集,但还是吸了不少剧粉嘛,慢慢来,你看那些影后巨星也都熬了很多年的。” 尤愿愿又不高兴了:“哼,要是我有个好后台,我早就火了。你看上回那个白露露,还不是因为她爸是......” 她发起牢骚来,半天都不会停下,助理虽然嗯嗯回应着,其实也没往心里去。 毕竟这种十八线的小明星,她同时得照顾着六七个,就是因为她脾气好有耐心才能胜任这份工作。 尤愿愿不知道,在她絮絮叨叨这功夫里,二楼有个人一直在看着她,那人身边还有个人在问:“原少,这个尤愿愿,是您要找的那个尤愿愿吗?” 虽然容貌有些改变,脸上还多了一块刺青,可是原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曾经住在他家隔壁,梳着高马尾,穿着小洋裙的那个女生。 他拍了拍身边那个人的肩膀:“麻烦你了,赞助的事情我的助理会跟你谈的。” “谢谢原少,您客气了,客气了。” 原屹现在还不想直接冲上去责问,他驱车回到家中,脚步有些急切,他很需要见到一个人,就在此时此刻。 推开家门的时候,里头空空荡荡。原屹拿出手机就打电话。 熟悉的铃声在门口响起,程述正好在这个当口也到家了。 两个人四目相接,似乎有火花撞击。程述和原屹都冲着对方疾行过去,不约而同开口。 “原屹,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程述,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第四十六章 忏悔 在原屹桌前的那份资料里,尤愿愿和杜旗的关系,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金主与情妇。 杜旗的情妇在整个市里连起来,大概绕个三四圈都不算过分的。 所以这也是程述很恶心的一点:明明可以用钱去得到更漂亮的人做这种你情我愿的事情,为什么偏偏要强人所难? 尤愿愿是去年才开始进入演艺圈,在十八线游离,算起来,她做杜旗的情妇也没有多久,杜旗这种提上裤子不认脸的家伙究竟能帮到她多少是不得而知了。 程述在纸上点了点:“这就说得通一件事了。如果原筱是因为尤愿愿这个媒介接触到杜旗,才能解释,为什么杜旗这个家伙能盯上原筱一个在校生,还特意跑到大学的一个录音室内行凶。” 原屹皱眉:“也就是说,在之前,筱筱见过杜旗。” 程述点头:“一面之缘也够了,据我所查,大多受杜旗所害的人都只是与他偶然见过几面,没有熟人。” “那尤愿愿会是什么角色呢?知情还是不知情?” “但愿她是不知情吧。” “如果不知情,这条消息就有可能是杜旗为了骗筱筱出来,故意用尤愿愿手机发的。” 程述咬了咬指头,眼神很深邃:“那败类不是这种人。他只会霸王硬上弓,连多一点点的耐心和诡计都是不屑于用的。” 原屹揉了揉眉宇之间的穴位:“而且我也很好奇,究竟尤愿愿和筱筱之间还有什么恩怨。看那条短信,好像筱筱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可我相信自己的妹妹,光明磊落、善良正义,绝对不会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程述和原屹对上眼神,语气变得很郑重:“她是,她当然是。” 现在人虽然不难找,可是要怎样才能让尤愿愿老老实实把事情说出来,是威逼利诱,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尚且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在没有一个清晰的头绪时,原屹的手机接到了一个特别的来电。 来电者是市里一座教堂的修女。 “请问是原筱吗?.....哦,您是她的哥哥?愿主保佑您。是这样的,我们教堂即将拆除重建,一些教徒的忏悔录无处保存,暂时只能寄回给本人。方便提供一下地址让我们寄回,或是您有空亲自来取呢?” 原筱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每次吃饭之前都会祷告,每个周末也都会去教堂做礼拜。 教堂里有一个忏悔室,每个人可以将过去自己犯的错误写下,告诉伟大的主,让主宽恕自己的罪孽。 偏偏程述随了奶奶一辈的人信的佛,原屹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所以从来没有人陪原筱去过教堂,更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存在。 忏悔...忏悔... 程述看着墙上原筱的照片,心里默默嘀咕,小汤圆,你也有需要忏悔的事情吗? ------- 医院门口,穿着白色卫衣的杨染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头。 随后有个拎着行李的人靠近他,说:“出院手续都办好了,我送你回家。” 杨染转过身来,接过行李,扔到了出租车上,给司机几张钞票,告诉他地址就让他开走了。 他对身后的人说:“我还不想回家。” “那你想去哪儿?” “我想...逛街,”杨染眨眨眼睛,“柯炎,我带你去玩好不好?” 柯炎觉得杨染的眼神跟自己老家养的小奶狗一样可爱,他愣了下:“可是你刚出院......” 杨染马上变了脸色:“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去了。”他转身刚要走,柯炎马上改口:“我愿意的!” 噗嗤一下笑出声,杨染一把抓起柯炎的手就跑。 说起玩,柯炎还真没怎么玩过。他自认就是个土包子,很多新鲜玩意儿都没见过,又怕惹出笑话来,更是碰都不碰,可是有杨染在,他就知道,他会带自己学会很多东西。 第一次看见杨染的时候,是陪程述去听那场歌剧魅影。 他第一次听歌剧,才发现原来人的声音唱起歌儿来是这么好听的么?那表演、那神情......摄人心魄。 这一整天,杨染拉着柯炎去打电动,整个人怪叫不停,十分激动。抓娃娃的时候,投了好几次硬币都打水漂,好不容易柯炎瞄准一个,被他激动地拉了一把,又掉了。 跳舞机这种东西,柯炎是涨红着脸被杨染拖上去的,死活不动,只是看着杨染在那里跳个不停、笑得灿烂。 叫得嗓子都哑了,杨染买了一杯抹茶奶茶,又给柯炎买了茉莉奶绿,喝了几口就嚷着要跟柯炎换着喝,柯炎看着杨染的舌尖触碰到几分钟前自己刚用过的吸管,耳根子微微一麻,酥酥得发红。 从中午到傍晚,连广场里专门为小孩子设置的游戏区,他们两人都不要脸地进去蹭了一番,才终于是累得不行得在长凳上喘口气。 杨染拍拍肚子:“唔......吃得好饱,玩不动了。” 柯炎在他边上坐下:“吃第二碗面条时我看你就吃不下了,还非撑着把馄饨也吃光了,有那么好吃吗?” “一般般吧,不过我要回家了,所以得多吃一点。” 柯炎皱眉:“说反了吧?” 杨染很自然地把背靠在柯炎身上,果不其然感觉柯炎整个人一僵:“在外面可以吃饱,回家了我就吃不饱了,因为我是寄人篱下,看亲戚的脸色过日子的。” 柯炎偏过头去看杨染,没想到这个一整天都笑得眉飞色舞的家伙会是这样的背景。 “你爸妈......” “早死了,”杨染没什么太多表情,“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所以也不会难过,你不用安慰我啦。我呢,从小到大,就是一直在不同的亲戚家里,像个皮球一样,一会儿到这儿,一会儿到那儿......你要是听过你的长辈当着你的面阴阳怪气地说‘小杨看着这么瘦,应该是不爱吃肉的吧’,你就连多嚼一口米饭都像是在抢劫。” 小学、初中、高中....在上大学之前,杨染甚至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不是哪个亲戚的孩子不要的,就是谁谁谁穿旧的。 他依然记得,大学第一个学期末,他拿到奖学金的时候,揣着第一笔钱去商场里,到自己觊觎很久的橱窗前,买下了那件最新款的衣服。走出商场回到学校,那是开学以来,他第一次抬头挺胸在校园里走着。 商场亮起灯来,橱窗里的商品都显得那么精致,杨染走到一件小西装前,玻璃上倒映着的自己和那件衣服重合,很适合自己的风格。 “我给自己下了个决心,”杨染亮晶晶的眼望着那里头的自己,“我要永远做这样精致的人,穿着新衣服,在人群里闪闪发光。” 第四十七章 可爱 柯炎听完了杨染的话,眼神意味不明地闪了闪,最后有几分忐忑地问道:“所以...你之前才一直不肯离开原少?” 他说完了又觉得有些后悔,挠了挠头发,瘪了瘪嘴:“其实、其实我觉得,你很优秀,你在舞台上发光发亮,嗯...还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你可以很成功的。就像,就像老话说的,世上无难事只怕......” “柯炎,”杨染突然冷冷打断他,“你看不起我是这样的人,对么?” 柯炎噎了一下,随即猛摇头:“我没有,我只是觉得...原少已经有程先生了。” “大概,我习惯了攀附于别人生活,不知道什么叫自己的生活了。” 如菟丝花一般,伸着手,不要脸地勾搭在别的植物身上,汲取养分,直不起腰板——因为它本也就没有骨头。 柯炎耿直得很:“你可以过自己的生活,就像今天这样,你看起来也很开心。” 杨染凑上前,表情变得像狐狸:“像今天这样,意思是指我们两个人这样吗?” “诶?” “你喜欢我,”杨染用的是肯定句,还重复了一遍表示强调,“你喜欢我。” 柯炎脸又红了,脚步促局不安地原地挪动,然后嘟囔着说‘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事’就转身跑了,跑了没几步又回来,把手里的零食放到杨染怀里,说:“有事打我电话。” 头也不回地溜了,差点还摔了一跤,看得杨染忍俊不禁。 可爱。 笑够了,杨染也回自己该回的住处了。 原屹的确很大方地送了杨染一套房子,所以他不需要再寄人篱下了,他回了姑母家去把自己最后一点行李都收拾出来。 一进姑母家的门,就看到姑母略有些尴尬地看着他假笑:“小杨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这你看,我都没煮你的饭......我到楼下给你买碗饭吧?” 姑母一家人的晚饭有鸡有鸭有鱼有肉,巧的是,以前但凡杨染来吃饭的时候,不是咸菜稀饭就是窝窝馒头。 杨染也跟着温和假笑:“不用麻烦了,我吃过了,我就是来收拾一点东西。” 姑母擦擦嘴站起来:“你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说以后就不怎么回来住,我就把你房间腾出来给小西做书房了。我这就拿给你。”她说完就进杂物间,把一个小袋子拎出来交给杨染,里面不过都是些衣服之类的。 杨染看到自己攒钱买的平板在小西手里玩着,自己的相机在姑父的架子上挂着,自己的一个金吊坠在姑母脖子上晃着。 也忘了他们什么时候说的‘借用一下’,借着借着,就成了白给。 杨染接过,笑:“谢谢姑母,姑母再见。” 门在背后关上的时候,杨染突然有点想柯炎了。 你不知道吧,如果不是原屹,我都没有能力找后门让我在舞台上当男一号发光发亮; 你不知道吧,哪有那么多人喜欢我,讨厌我的倒是一群接着一群; 你不知道吧,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怕有权人。 柯炎啊柯炎,我要是像你一样单纯多好。 ---- 原筱常去的那家教堂在市区里,走大路虽然要开很久,但如果是足行的话,穿过一所大学就到了。 就是程述和原屹读过的那所大学。出事之后,再也没回来过了。 站在校门前,程述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深吸了一口气才迈进第一步。 今天学校里没什么人,稀稀拉拉的,篮球场上还有几个男生在练习,足球场上空荡荡的。程述从门口一直走到操场,这其实是在绕远路,但他就是想多走几步。 一颗足球滚到脚边,也不知道是谁遗落的。 耳边似乎响起当年足球赛的时候,原筱拉着自己声嘶力竭地加油:“程程!!快看快看!我哥要进球了!啊啊啊进了!” 程述被她带得也准备高呼加油,就被原筱捂住了嘴:“哎呀不行你不能叫,你的声音是我哥的死穴,你一叫他肯定就要看你,会走神的!” 睁开眼睛,热闹不再,人也不在。 原屹用脚尖勾起球,踢得很高,用膝盖颠了几下,问程述:“要不要运动一下?” 程述回:“我不会踢...”但其实他也有点想试试。 原屹笑道:“没事,玩玩而已,我也很久没踢了。” 足球又回到草地上,被踢到程述脚边,程述很用力地踢了一脚,足球滚出去很远,他也跟着跑。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球,原屹的眼睛却是一直盯着他。 也不知原屹什么时候一个横切,劈脚夺走了球,程述转身只能追着原屹跑。 原屹还好意思说自己很久没玩,那球分明就跟长了牛皮糖贴在原屹脚上似的,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地窜动,程述光是要眼睛追上就很慌乱了,完全不知道从哪里下脚。 很多人喜欢运动,是因为在这样的游戏中,很容易忘记烦恼,沉溺其中,就像现在的程述似的。 原屹此刻眼中的程述,微微出汗,嘴巴微张在喘息,眼睛一眨一眨生怕跟丢了球,身影跟着原屹的动作而变化,他离得那么近,以至于飞出来的汗都溅在原屹的脸上。 他的程小述好白啊,在阳光下皮肤好像都透得能看到血管,热了身就更加绯红一片。好几次球在他脚边擦过,他都因为懊恼而微微蹙眉。 可爱。 他知道自己这么可爱吗? 原屹失神了,然后那球就被劫走了,等反应过来,程述都要射门了。出于本能反应,原屹抬脚去拦,谁知道程述竟然聪明地使了个假动作,球换了个角度射出去。 即便如此,原屹的拦截还是让程述惊了一下,左脚绊右脚,整个人往前扑,原屹双臂一抱,直直往后倒,程述稳稳摔在他身上。 “唔!” 原屹没等起来就在程述身上摸着:“有没有摔伤?有哪里疼吗?” 程述只有胳膊在地上磕了一下——他的双臂没有知觉,自然不会疼,其他的都因为原屹这个肉垫而无碍。 他摇了摇头,想要起来,却发现原屹抱着自己没有撒手的意思。 抬起头一看,原屹正用一种看得入迷的神情望着自己。 随后,温热的大掌从后腰挪到后脑,往下微微一压,程述不受控地往下扑,两张面庞无限接近。 第四十八章 吃醋 在程述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原屹的唇落在他脖子左侧靠近血管的地方,酥酥的,麻麻的,他蜻蜓点水的一碰,喃喃道:“你出了好多汗...” 程述觉得自己脖颈充血,听到远处有人的声音,推了原屹一把,自己站起来了。 好痒啊。被原屹碰过的地方,此刻就像是沾了什么药粉似的,总是不安分地提醒着程述去注意。 “程述!”不远处有人在叫唤。 两人同时看过去,就见一个穿着球衣的男生满脸笑容地跑过来,一直跑到程述面前:“真的是你呀!你怎么会来我学校?我老远就看见你了,诶,你刚是摔了么?” 程述低头,看到身上有点土,曾顺然很自然地给他掸土。 原屹眼睛眯了一下,从兜里拿出手帕,截了曾顺然的动作:“我来吧。”又问程述:“这是你认识的学弟?” “是同事。” 曾顺然听到学弟这个词儿就明白了:“哦,原来你是我学长啊!好巧!嗯...是来母校重温的么?” 有些事情不方便告诉曾顺然,程述点了点头:“正好路过,顺便看看。” 曾顺然想了想,回头跟后头的队员打了个招呼,就说:“既然来了,贵的请不起,要不我请你们在食堂吃个饭吧?” 原屹很自然就想拒绝,话到嘴边,却听程述回答:“好,那你就得破费了。” 他看着程述,那眼睛在望着曾顺然的时候显露出一种平和愉悦的情绪,像极了从前程述一贯温柔的模样。 一瞬间让原屹警铃大作。 这样黄毛小子,初出茅庐,甚至才刚刚认识程述,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他费尽心思也安抚不了的程述露出这样的表情? 到了食堂之后,曾顺然趴在玻璃前看那些可口的饭菜,咽了咽唾沫:“今天的鱼香肉丝做得特别诱人,肉丝看着真多。阿姨,打一份!” 转过身又问程述:“你想吃什么?” “我......” 程述还没开口,原屹就说:“他要一份芙蓉蛋羹,炒白菜,白切鸡,再加一份酒酿圆子。” 曾顺然看了看程述:“难怪你这么瘦,吃得也太素了。” 他不知道,程述吃什么都没味道,这些好吞咽的东西比较方便。 虽然失去味觉之后,吃饭成了一项任务,但直到今天看着曾顺然狼吞虎咽的样子,程述才觉得,原来和食欲好的人吃饭,自己也会胃口好些。 曾顺然吃得鱼香肉丝的汤汁都沾在嘴角来不及擦,程述抽过纸巾很自然地递给他:“你慢点吃。” 原屹拿筷子的手捏得死紧。 粗鲁地擦了两把,曾顺然开始絮叨起来:“哎呀你是不知道,我一运动就变得很能吃......对了,你知道吗,我好想像有机会能去给一个大明星配音!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谢迟?对对对,就他!” 程述这种闲赋在家太久的人,也在电视里看过这位流量小生的广告,说起来,谢迟的声音和曾顺然有些像,只是谢迟没有曾顺然这么字正腔圆,还带点港腔,所以拍电视剧的时候确实用得到配音。 一出来就能搭上大明星,曾顺然的运气确实是好。 “那你得好好练,这个机会不容易呢。” 曾顺然放下筷子,一把抓起程述的手就开始卖萌:“程大哥哥,程大学长,求你了,你帮帮我,你给我开个小灶好不好?你要是答应,我马上收拾东西跟你回家上课,你不帮我,我心里没底。” 原屹看着程述被曾顺然摇得左右乱晃的手,心里一气,也跟着扔了筷子,冷冷地说:“他不答应。” “为什么?” “因为不方便带你回家。” 曾顺然眨眨眼睛:“为什么不方便?” 原屹已经要被这家伙的没眼力见气得爆青筋了,手掌一撑,整个人向程述靠过去,程述刚吃了一个小圆子进口,眼前一暗,原屹的唇就贴了上来,结结实实地堵住了,舌尖一勾把那圆子劫走,还顺便在舌苔表面碾了一下,而程述只能瞪大眼睛僵在原地。 很软,很软。 程述的舌头和唇,比那白糯的圆子不知要软绵多少倍,让原屹亲了还想再亲,只是不该是在这里。 得逞之后,原屹坐直身体,回答曾顺然:“现在知道为什么不方便了吗?” “咳咳咳....!”曾顺然被这一幕给吓到了,一口排骨卡在喉咙口,上不上下不下的,猛地捶了好几下胸口才咽下去。 他拼命灌水,眼角余光瞄着程述的脸色,发觉程述一脸窘迫,咬着唇,很想说什么却又碍于场面不好发作,憋得正慌。 而原屹表面稳得一匹,其实心里已经开始骂自己了:明明比面前这小子年长,还偏偏这么沉不住气,非是要吃这么一口醋,做这么幼稚的举动。 他甚至都没敢转过去看看程述的表情是不是在生气,只能从桌子底下去握程述的手,发觉他攥得紧紧的。 好好一顿饭,突然就变得有那么点尴尬。 片刻之后,曾顺然这个不带脑子的家伙犹豫着开口:“那...既然去你家不方便,要不你来我家?我家挺方便的。” “......” 嘶......激情杀人判几年来着?原屹心里暗想。 ----- 早上一起来之后,温之存收到助理发来的行程表,上面显示今晚有一场初中同学聚会。 同学会,一种难以拒绝又甚是无聊的小型炫富聚会。 初中的同学,温之存大多都没怎么联系,有联系的那几个人也是因为要和自己咨询法律事项才有交集而已。只是温之存这人的口碑一向极好,大家都愿意对他客气几分。 酒过三巡,推杯论盏。 “温大律师怎么还没有解决个人问题,不是说,帅气的律师都是最抢手的么?”女同学好奇地问。 温之存笑笑:“你们可别被电视剧里的律师给骗了,其实累得很,根本没时间谈恋爱。” “唉,温之存这条件,还怕找不到嘛!你该心疼心疼我们这种歪瓜裂枣,再没妹子过来做慈善,我们就只能找男人了。”几个男同学开起来玩笑。 马上就有人怼他:“你小心啊,现在好这口的可多了去了,到时候你真被哪个男人缠上看你怕不怕!” “我怕啥,我又不是没见过。对了对了,以前咱们学校,不就是有个娘娘腔吗?几班来着?那个叫什么来着?” 温之存不太喜欢这个话题,拿起酒杯顾自斟饮。 “江......江起浮?对,叫江起浮!” 啪嗒,酒杯里的红酒被温之存不小心晃了出来,滴到地上。 从前的班长也开口了:“对,是叫这个名字,我还在心理辅导员办公室的约谈资料里见过。他好像喜欢一个男生,还为了那男生考了同一个大学呢。” 第四十九章 露馅 市区每到夜晚十点,车流减少,霓虹闪烁。 一辆飞驰的车里,温之存目光深邃,他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脑子飞速转动着,差点闯了红灯。 同学宴会上的话还在耳边萦绕。 “是吗?我还以为他就是娘炮了些,没想到真的是同志啊!他喜欢谁啊,哪个班的?” “好像就是咱们班的,我好像有段时间一直看到他来我们班门口晃悠。你说他低我们两届,要不是看心上人,来那么勤快干嘛,对吧?” “算了算了,都多少年前的破事,指不定他现在已经有对象了呢。来来来,喝酒喝酒。” 吱——急刹车,温之存整个人往前冲,安全带把他拉回来。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很多东西,一些本该很容易注意到的事情。 某年某月某个午后,某个卫生间,某个被霸凌的学弟。 他只是顺手帮了一个小小的忙,连那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长什么样也没记住,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江起浮吧。 所有的信息,都对得上。 江起浮在自己班级前溜达,江起浮和自己考了同一所大学,江起浮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所以能得出一个很显然的结论—— 江起浮暗恋的人,是他温之存。 车停太久,久到后面的车队都不耐烦地按喇叭,温之存这才回过神来把方向盘一打,直直地往江起浮家去。 江起浮这会儿刚洗完澡就接到了温之存的电话,他笑着说:“你该不会是在我家装了监控吧,人家刚洗完澡,你就来了。” 可惜此时此刻的温之存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 他走进江起浮家里,仍旧是一脸凝重的样子,江起浮当他是为了案子烦心,点了一根香薰蜡烛,说:“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泡杯咖啡?” “嗯。”温之存松了松领带,看着江起浮妖娆的背景走进厨房。 香薰蜡烛也是桂花味的,桂花,呵,该死的桂花。 疯了吧,怎么可能。 江起浮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那么洒脱,连性与爱都能轻轻松松挂在嘴边,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当初不就是因为他足够开放,他才愿意跟他上床的吗? 温之存越想越烦躁,从床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他一偏头看到床头柜,心里的道德动摇了一番以后,被他彻底摈弃一边,他拉开了抽屉。 抽屉里没有杂物,只有一些常用的遥控、纸巾之类,他翻了一下,又拉开另一个抽屉,发现了一个压在杂志下面的小相册。 相册有些泛黄,一看就很多年了,温之存听着厨房里咖啡机的搅拌声,抽出相册翻看。 果然,这家伙穿的校服,和自己初中的学校是一样的。 初中时候的江起浮还没有这么妖媚,他头发留得比较短,因为那时候学校里不准留长发,但是刘海却像女孩子一样长,拍照的位置很偏,一看就是被班里排挤的模样,瑟瑟缩缩,微微垂头。 江起浮照片很少,温之存翻了几下就翻到底了,然后瞳孔一缩。 因为他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自己的照片。 那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张被撕下来的海报,上面的温之存意气风发,微微抬着嘴角,底色是红的,手里还拿着录取通知书。 这是温之存以最高分被重点高中提前录取的时候,学校为了表彰他特意给他做的海报,贴在橱窗里展示。 可是没过几天,他的头像就被人撕掉了,找也找不到,大家一致以为是有人妒忌温之存才这么做的,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在江起浮的相册里看见了这块碎片,而且还被他这么珍而重之地护着,存着,藏着。 听到脚步声靠近,温之存匆匆把相册放回原处,略有些不自然地坐在床边。 江起浮把咖啡放到他手里:“今天你有心事?那...还做吗?” 温之存定定地看着江起浮的眼睛,好像想把他看穿一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地问道:“你...有想过跟别人做sex partner吗?” 江起浮的眼波一闪,浮起一抹虚笑:“唔~谁知道呢,暂时还没遇到更合适的,你也知道我懒,目前嘛...和你还不错就没想着换。怎么了?” “没事,”温之存紧紧握着咖啡杯,“我只是有点好奇你的想法而已。毕竟,只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的话,你有更好的选择。” “暂时还没遇到更合适的,你也知道我懒,以后遇到更好的我要是想换,会告诉你的。” 他说完扯出一个很随性的样子问温之存:“你腻了我了?” 无论他掩饰得多好,温之存都看得出他在紧张,因为他的鼻尖微微出汗,他喉结上下一动,甚至眼皮都不眨,死死看着自己。 他卡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随口说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要是你有了喜欢的人,咱们这样也不太好。” 江起浮也跟着坐在床上,他淡淡地说:“你放心,我没有喜欢的人。” 呼吸好像都成了一种尴尬的行为,气氛微妙,难以描述。 “从来没有吗?” 江起浮暗暗抓了一把床单:“没有。从来没有。” 仿佛心里一口沉寂已久的大钟被人冷不防敲了一下,嗡嗡作响,震耳欲聋。 如果江起浮大大方方承认了从前暗恋过温之存,那说明这不过是青春期男生的一点小心动而已,早就做不得数了。可是他隐瞒了,还撒谎了。 爱越深沉,便越羞耻,则越不欲与人知。 温之存手有些凉,因为他觉得那杯咖啡烫得吓人。就像他们现在之间那危险的关系,稍微一不留神,就要烫到手。 所以他选择把杯子放下,对江起浮说:“我今天是喝多了酒,最近烦心事也多,打扰到你了。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在江起浮不解的眼神中,温之存有些疲惫地拿着外套离开了。 这人来的匆匆,走也匆匆,连他特意买的新咖啡也没有尝一口。江起浮很无奈地笑了笑,正准备去把咖啡倒掉,却发现本该合上的抽屉开了一条缝。 他皱了眉,手下意识去拉开,抽屉里一切都看起来纹丝未动,可他呼吸一窒,整个人仿佛见了鬼,那咖啡杯也握不住了,立刻掉在地上,滚烫着浇在他的脚面。 他的相册,放的方向反了。 第五十章 暗恋 一直到离开学校,程述的耳根还是红的。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走到教堂门口,程述刚踏上一级台阶,原屹就问他:“程小述,你生气了吗?” 程述这种人,擅长生闷气,越安静越可怕。 程述脚步顿了一下,有些难为情地说:“你吓到顺然了。” 顺然顺然,叫得真是亲切到让人讨厌。 原屹一把拉住程述:“你是因为他所以生我的气?你不喜欢我在他面前亲你?” 程述的嘴巴张了张,显然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落在原屹的眼里,就等于是程述在默认。 他凑上去,有几分紧张地望着程述:“你喜欢他?” 程述瞪大了眼睛,他怎么也想不通原屹的这个脑回路,不过就是对曾顺然亲切了点,四舍五入怎么就等于他喜欢上人家了? “没有,你想多了。他只是一个学弟而已。”程述很无奈。 “可他看起来很黏你。” 程述不想继续给他绕进去,一时嘴快就反怼:“黏就黏吧,怎么,你吃醋吗?” 谁知,原屹一脸正色,点了点头,压低嗓音在程述耳边说:“对。我吃醋得要发疯。” 平静下来的血液又开始翻腾,程述觉得只要是暴露在原屹视线下的皮肤都是发红发烫的。 什么人呀这是,怎么光天化日说这种话都不带害臊的? 当然,在程述听到了原屹下一句话后,他发现刚才那句还不算什么。 “我恨不得在那小子面前推到你,深吻你,从你的每一颗牙齿舔过去,让你憋气到脸红,手软到没力气推开我。如果我还是那小子那种年纪的话,我肯定就这么做了......你可以说我幼稚,但是刚才没这样做,对我来说已经是够成熟了。” 这个混蛋!站在教堂门口说这话不怕被天父给诅咒吗?! 程述一转身,语气微微在抖:“你...我们不是还要找原筱的东西吗...抓、抓紧时间吧。” 落荒而逃。 教堂因为要准备拆迁,粉尘很大,到处都是七零八落的,唯有忏悔室的书房里,一排排书架还算摆得整齐。 修女很抱歉地对原屹他们说,因为昨天新来的搬运工不太仔细,很多忏悔录被放乱了,还来不及整理,现在没办法按照标签去找,只能一本一本打开,依照扉页的署名去寻。 看着这庞大的忏悔室,成千上万本的忏悔录,你就会发现,这世上罪恶的人心和愧疚的情绪实在是太多了。 原屹和程述分开两头去寻,一个从头排书架开始,一个则是从末尾开始。 书籍的霉味很重,有些书一打开就是粉尘,呛得人难受。 程述就在这不太美妙的环境中上下翻查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本棕色扉页的本子。那本子的右下角画了一个留着麻心的汤圆,可爱得很。 翻开扉页,原筱两个字赫然纸上。 他用指尖摩挲了一下那两个字,突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汤圆,小汤圆。 原筱的忏悔录很薄,里面写着的东西也很少,是从她上大学开始才在这个教堂做忏悔录的,里面大多都是一些芝麻小事。 譬如忘记给室友带饭,譬如演讲时说错话了,譬如没能帮团队拿到一等奖等等,她是那样善良的人,就连这些不足以道的小事都会真心实意感到抱歉。或者换句话说,她的人生太过磊落了,以至于没有什么大事值得往上写。 程述是带着微笑看的,仿佛在浏览原筱的人生,想象着她是以怎样细腻的心声说着这些话,怎样坐在位置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下来。 翻了十几页之后,程述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几个名字。 2015年12月30日 「神父啊,我终于也有了令人可怕的嫉妒心。我喜欢的人,他有我爱的声音、性格、面庞,他仿佛就是你为了我的喜好量身打造的,降临到我面前,差了一分一毫似乎都不是我喜欢的样子了。可是,为什么他偏偏也是我哥哥喜欢的样子呢?」 2016年1月17日 「哥哥说他喜欢程述,他告诉了我,因为我是他最信任的妹妹。可是哥哥不知道,他这一开口,让我永远也无法再开口告白了。身为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已经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了,我不忍心让哥哥再陷入对我的愧疚。可是神父,我真的第一次,对哥哥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怨恨,真的就一点点......」 2016年4月10日 「神父,我做了我这辈子最错误的一件事。我出于私心,把程述出国交流的机会给划掉了。因为哥哥也要跟着程述去。那一刻我真的是鬼迷心窍了,我只是很想试一试,如果让程述和我留在一个没有哥哥的环境里,会不会让程述喜欢上我呢?神父,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忤逆过哥哥的心意,也从来没有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就这一次,就只是一个月的时间,让我独占程述一个月,可以吗?对不起,我变成一个坏女生了。」 2016年9月6日 「神父,我向您忏悔。我就连看到程述的眼睛都觉得自己在犯罪,他还是那么温柔,他一无所知,可我真的很内疚。尤其是当我发现,说到哥哥的时候,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我就知道,我犯了一个很可笑的错误。」 2016年10月5日 「完蛋了神父,我的错事被人发现了。楚靖看到我划去程述出国学习的报名信息了,可他马上就跟我表白了,我怕他告诉哥哥和程述,我不想他们觉得我是一个歹毒的人,所以我下意识就答应了楚靖做他的女朋友......可是这样,我是不是等于多伤害了一个人呢?」 2017年8月14日 「神父,愿愿又一次在我生命里出现了。她好像过得很不好,这让我很内疚。她曾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没能给她帮助。所以当程述作为我的好朋友在我身边时,我拼了命想对他好,因为我希望我认定的朋友都能过得平安快乐。现在的我真心希望,程述和哥哥能在一起,这样我也会开心的。」 2017年11月2日 「神父,一场错误开始的恋情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完美的结局呢?昨天楚靖又喝醉了,他哭着问我,要怎么样才能忘掉程述喜欢上他。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他明白,那个会在雨天怕我湿鞋子背我走的他,那个会在酒桌上替我挡酒的他,那个会在日出前就起床去排队帮我买点心的他......这样的他早就代替程述走进我心里去了。可是他非要我和程述绝交来表示自己的真心,这是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他很失望,他的眼睛里写着对我的怨,神父,我是个罪人吗?」 越往后看,程述的手抖得越厉害,啪嗒一下,忏悔录掉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原屹闻声跑来,程述像只受惊的小兽,手还维持着捧书的姿势,呆呆站着,失魂落魄。 第五十一章 生日 原屹蹲下身,想要捡起那本忏悔录,却被程述如梦初醒一般拽了一下:“别看!” 他眼圈微微发红,重复了一遍:“别看了,原屹...” 原屹大概就猜到里面写了些什么,他抚摸着程述的背,轻声细语:“不管她做过什么,她永远是我最爱的妹妹。” 随后他蹲下身,捡起了那本忏悔录。他看书的速度一贯很快,没几下就看完了。或许是因为有先前和楚靖的一番对话,所以他的表情远远比程述冷静。 程述问:“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原屹摇头:“只比你早一点点而已。”合上本子,原屹问:“程小述,你会怪筱筱曾经做的那件错事吗?” 让原筱郑重其事写进忏悔录的那个出国机会,其实不过是学校里公费出国短暂交流的一个课程,可去可不去。 当初程述有打算报名也不过是因为原屹也去,要不是今天在原筱的忏悔录里重新看到,他都不记得这件事了。 一个错误,就能让她连着整个月都在天父面前道歉和忏悔。他的小汤圆就是这样,哪怕在别人眼里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变成豆大的砂子搁在眼睛里,怎么都忘不掉。 “如果说一个错误能抵消一份帮助,那我还欠她很多很多,她只记得自己对不起我什么,却从来不记得她为了我付出过什么,”程述脸上是一种怀念的样子,“我不会怪她,当然不会。” “你一点也没发现,筱筱对你的......我真是糊涂了,连我这个做哥哥的都没发现,你怎么会感觉到呢。” 程述转过头,越过教堂那五彩斑斓的玻璃看向外面,声音有些沧桑的味道:“倘若我察觉到了,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可能,在没有原屹出现的时空里,程述和原筱能做成一对恋人,这样就没有楚靖的出现,没有那天晚上的告白邀约,没有杜旗的出现,没有原筱的死亡,没有接下来的一切。 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就是异想天开了。 原屹很用力地抓着那本忏悔录,嗓音略哑:“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是我在照顾我的妹妹,直到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很多时候是她在迁就我,为了维护我的自尊还不让我知道。可是程述,或许我也需要一本忏悔录,因为在我看到筱筱说她终究放弃你的时候,我竟然还是生出了一点点的庆幸......我的嫉妒心远远要比筱筱的更重吧。” 程述回望着原屹,他能明白原屹的意思。死人是最好的,因为再也无法复生的人只会让人无限缅怀她的好。 但他闭上眼,沉重地呼吸了一下,缓缓地说:“要是能重来,我会选原筱。” 牺牲爱情也好,牺牲友情也好,他想要原筱活着,继续过她灿烂美好的人生。 原屹垂眸,眷恋地看着程述,慢慢把手摸上他的后脑,插进他柔软的发丝中,对他说:“要是能重来,我宁愿错过你。” 也不要你成为我的过错。 程小述,你可知道,我已经重来一次了。 此时此刻,原屹是背光而立,他的身影如镀了一层金,竟然在闪闪发光。程述原以为会从他口中听到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或者是剖心沥肝的告白,结果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 一句抵得过一万句。 他又一次眼眶发热,若不是背后的书架足够结实能让他依靠,或许他真的就扑到原屹的怀里去了。 他眨了眨眼,揉揉眼尾,扯开话题:“这里面,没有提到她和尤愿愿的恩怨。” “是,说明在筱筱看来,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尤愿愿的事情。” 程述左手指头做着不经意的小动作:“你好像投资了她所在的经纪公司?” “是。你想怎么做?” “懒得想了,”程述难得摆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颇有几分仗势欺人的味道,“既然是金主,那就行使一下金主的权利吧。” 晚上回去的时候,原屹还有应酬在外,送程述进家门了才离开。 柯炎按照原屹的吩咐给程述送晚餐,在程述进食的时候,柯炎一直是一副有口难开的感觉。 那张消化不良的便秘脸让程述觉得好笑:“有话就说,你不是一向最直肠子的吗?” 柯炎憋红了脸,很羞愧地问程述,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自己在犯罪:“程先生,我要是、要是提了一个会让您不开心的名字,您可不可以别生我的气?” 程述把最后一口肉吃掉:“杨染?” “诶,您知道了?!”柯炎大惊。 程述耸耸肩:“很难猜吗?”他想起来上回医院里的事情:“其实上回我就在病房门口,不过你可能完全没注意到我。” 柯炎脸红的程度从煮熟的虾直奔熟透的柿子。 逗完了柯炎,程述开始问正事:“他有什么事情?” “其实,今天是他生日。他没有什么待他好的家人,所以也没人帮他过生日,我听他的口气,好像很希望程先生能给他庆生,所以我只能厚脸皮来问一问......” “他让你来请求我的?” “不是的!他绝对没这么说!是我给他送蛋糕时候,他说,如果和您是好朋友,大概就能收到您的祝福。不过他还说,您不大喜欢他,所以要我别提。我...我看他一个人吃蛋糕,孤零零的,亲戚没一个人记得,朋友也没一个在旁,我...我不大忍心。” 他解释了半天,总觉得自己解释得太糟糕,最后很沮丧:“程先生,如果您觉得我实在太唐突了,您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对不起。” 程述上上下下看了柯炎一会儿,最后评价道:“比起跟我结交,他能遇到你这样一个人,已经是有福气了。” “程先生您什么意思?” “没什么,”程述觉得大概是烦心的事情在一件一件地被解决,日子过得舒坦了一些,连带着自己的性格也开始往回倒退,变得软乎了,“那我就送一束花过去,略坐一坐,今天我有些累,不想呆太久,这样你还满意吗?” 柯炎本就没指望程述会答应,这时乍然一见程述的微笑和回应,整个人懵了一下,半天才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连声说好,乐呵呵地去车库准备车子。 第五十二章 陪我 人生的交集实在是比戏文里写得精彩多了,程述买了花以后,坐在车后座,为这场赴宴感到哭笑不得。 他和杨染算是什么关系呢?情敌?陌生人?朋友?哪个都对不上号,却偏偏总是无法彻底划清界限。 至少他能感知到一件事:杨染是个缺爱到极致的家伙。 他丝毫不怀疑杨染说的那句想和他交友的话,因为他似乎对于依赖别人而生活有种与生俱来的习惯性。 如果说程述是那种被扔在泥土地里能自己扎根生长的花朵,那杨染就是已经被切割下来的残枝,唯有插在花瓶里才能立起来,伸出手向别人要水要光要养料。 刚才柯炎不小心说漏嘴,提到杨染没有什么家人这件事,仔细想想,养成他这种性格也一定有个灰色的过往吧。 “快到了吗?”程述问了一句。 柯炎踩下油门,脸上的笑容都是藏不住的:“快了,不堵的话再有十五分钟就到了。” 车子快行到高架桥前时,程述接了一通电话,是江起浮打来的。 他接起来:“喂?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了?” 电话那头是几秒钟的寂静,然后慢慢开始又轻微的喘息声。 “程述...程述......”电话那头,江起浮的语气是惶恐的,是失措的,是畏惧的,虽然只是在叫程述的名字,也让人联想得到他此时满脸紧张的神情。 察觉到不对劲,程述连忙让柯炎把车停下,急切地追问:“江起浮,你怎么了?你慢慢说!” “程述......我很难受,你不要惊动任何人,我不想让我姐姐知道...你能不能来陪陪我?求你了。我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这是一个溺水者死前的求救。 心脏像是猛地被人揪了一下,程述音量立刻拔高好几度,脱口就说:“你等我!江起浮你等我!我马上就到!” 电话被挂断,程述匆匆对柯炎说:“对不起,我要对你失信了,江起浮出了事情,很紧急!你帮我把花送给杨染吧,替我表达一下歉意!” 他甚至等不及柯炎给他反应,拉了车门就往下跳。这个位置离江起浮的宠物店只有十分钟路程,开车还没有走着去方便。 因为他太快了,后面的车险些闪躲不及时,差几厘米就要撞上他开出去的门了。司机急刹停下,摇下车窗就大骂起来。 程述拔腿在路上狂奔,速度快得让路人都侧目。因为他的样子,拼命得像要燃尽自己全部气力。 跑了没几步,手机又响起来,程述接起电话,杨染怯生生地问:“程先生......柯炎说,你不来了吗?” 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程述喘着回答:“抱歉,我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杨染的委屈几乎要从电话那头溢出来:“......我听说你要来,准备了很多东西呢。我新买了桌布,还有我亲自下厨做的菜,你是我第一个邀请来家里参加生日的朋友,我真的很想很想你来。” 程述满心都在江起浮身上,草草地说:“杨染,祝你生日快乐,但很抱歉,我朋友出事了,我赶着去找他,下次再约吧。” “朋友啊......当程先生的朋友真的很幸福呢,”杨染怏怏的,口气有几分奇怪,但他还是很乖巧地说,“好,那我不打扰你,希望你的朋友没事。” 程述的体力自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后就大不如前,可即便如此,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被他压成四分钟跑完了,满头大汗,面色潮红。 他心里像挂了铅块,惴惴不安。 在挂了杨染电话以后,他就打给江起浮,一直跟他保持联系:“江起浮,我快到了,再有几百米就到了......你跟我说说话,你别挂电话好吗......” 所有的紧张都是有由来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原筱在死之前曾给程述打过一通电话——这就是程述当时会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原因。 或许是想在死之前听听程述的声音,又或者她那时候在生死之间犹豫,她当时也是极其绝望的口吻:“程程...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程程...别告诉哥哥,我不想让他难过...你在哪里,我好想见你。” 与江起浮的电话,如出一辙。 他当时也去了,去迟了一步,他的小汤圆没了。 如今,还要再来一次吗? 程述几乎是撞开宠物店的大门,整个店里的猫猫狗狗吓得毛都竖起来,在笼子里不安地走来走去。 他狠狠甩了一把汗,直直往内室冲,听到浴室里的水声,冲了进去。 浴室大门敞开,浴缸里的水都流满了整个浴室的地面,地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药丸,被水泡得融化了不少,看着令人倒胃口的肮脏。浴缸里有个身影,脸朝下,只有一个后脑露出水面,整个人都蜷缩成婴儿的姿势,潜入水底,一动不动。 程述大手一伸,把江起浮用力往上提,水花打湿了他半个身体,他拼命摇晃着江起浮:“江起浮!江起浮!” 手里的这个身体冷冰冰,因为他是泡在冷水里的,甚至还放了很多冰块,但是他在离开水面之后,缓缓睁开了双眼,吐了一口气出来。 还活着。 直到这个时候,程述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双膝打颤,软绵绵地跪倒在地:“太好了......你没事......” 他嘟囔完这一句,立刻就直起身子,咬着下唇狠狠给江起浮脸上来了一巴掌,扇得江起浮的脸差点撞在浴室的墙上! “谁允许你这样虐待自己的!你是想死吗?是想自杀吗?那你干嘛给我打电话!提醒我来给你收尸吗?!我告诉你我才不会!你再这样吓我一次试试看!我就...我就......” 说不下去了,他知道这种事再来一次,他还是会不管不顾地赶过来。 一直没有表情的江起浮慢慢抬起头,湿淋淋地看着程述,瞬间就能让人的心揪疼。 他大约是冷得说不出话来,嘴巴青紫,肩膀颤抖。 程述俯下身拔掉浴缸的塞子,调高了水温,让热水从花洒浇出,暖和江起浮的身子,又扯了一条浴巾,盖住江起浮的脑袋,给他擦干脸上的水。 “对不起......”江起浮虚弱地道歉。 程述隔着毛巾在揉他脑袋上的穴位,让他放松一下,同时耐心地问他:“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江起浮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窝,“他不要我了。程述,我没有想死,我刚才只是控制不住情绪了,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下,不然我就会忍不住想吃药......我想了想,我身边还能说这件事的,只有你了。” 按捺不住从胸口奔腾而出的情感,程述双臂一伸,把江起浮抱在了怀里,奢望自己的这点余温能暖到江起浮心里去。 第五十三章 质问 温之存坐在会议厅里,他的员工在幻灯片前面滔滔不绝讲着案例,他的眼睛却一直盯着自己的通讯录看。 江起浮。这三个字真是很让人头疼。 他的手在删除联系人这个键上徘徊一上午了,始终就是没摁下去。这不对啊,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难道就因为他是自己的学弟,是程述的朋友,所以就下不去手了吗? “温总,您还有什么意见吗?嗯...温总?温总?” 温之存突然回神,说道:“啊?哦,挺好的,下一个继续。” 秘书有些尴尬,与会人也面面相觑。 “......温总,刚才那个就是最后一个人了。” “哦,不好意思,在想事情,”温之存拽了拽衣领,“大家做得不错,散会吧。” 所有员工都晓得了,今天温之存应该是吃错药了,居然一点评价也没有就让他们顺利通过了。 温之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多久,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就从外闯入,踢开他的大门,。 砰!听着就像来找茬的。 他回头一看,却是程述。 程述胸膛还剧烈起伏着,在温之存的桌子前站定,冷冷看了他一会儿,目光移到他桌上的一个杯子,说道:“把你咖啡喝掉。” “啊?” “喝掉。不然我会想泼你脸上。” 看程述的脸色不是在开玩笑,温之存问:“你怎么了?” 程述开门见山:“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老老实实给我一句准话,你喜欢还是不喜欢江起浮?” 温之存听到那个名字,反应就大了起来:“你知道了什么?!他跟你说了什么?!” “老早我就知道,我又不瞎,就你们那点事情,还以为藏得很好吗?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认了,当我没来过,咖啡还是咖啡;可你要是喜欢,却还是这么逃避,我就要泼你脸上了。” 温之存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整个人都显示出对这个问题的逃避:“我......呵,我什么时候谈过感情...你还不明白吗?” 程述一脸讥笑:“不明白的人是你!我今天索性就把话撂开了说,江起浮想要男人到哪里找不到?不图你权不图你钱,跟个没骨气的小情妇似的天天在家等着你去睡,你以为他真就那么贱啊?能为了什么你心里没点数吗?是你这个大律师聪明过头反而糊涂了,还是你压根就没有用心看过他!” 连珠炮似的逼问打得温之存这个庭场辩手一时语噎,无话可说。 “还有,你问问你自己,从和江起浮纠缠到现在多久了?早就破了你的记录吧?早就破了你的先例吧?你那么多的床伴,有哪一个像他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你的圈子,认识了你的朋友,而你却一点也不反感?温之存,他江起浮就是再惨、再可怜,只要他是一厢情愿,今天我都不会来找你;可在我眼里,这不是一段单向的爱恋。” 温之存试图让程述冷静下来,双手悬在面前,示意程述打住:“你先回答我,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突然这么激动地来找我发泄?” “他......”程述几乎要忍不住说出来,可是他想起江起浮哀求的眼神,还是带着满腔的郁闷咽了回去,嘴角一扯,很艰难地撒谎,“他生病了,没人照顾他。” “生病?很严重吗?” “......感冒。很严重的‘感冒’。” 连温之存自己都意识到了,在听到江起浮没事的时候,他的心安了下来。 于爱情的泥沼中健步如飞,终于有一天一脚陷进泥潭,会让人恐慌到想要爬出。那是泥潭还是天堂,没有定数。 温之存虚靠在桌沿,显得很无奈:“程述,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了。我想孑然一身,干脆利落地过日子,不行么?” 程述知道温之存父母离异给他造成的伤害,他一肚子的火发了大半,眼下也平静多了,跟着也靠在桌边,语重心长:“之存,你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从小到大,我从没见你对别人红过脸,你一直都表现得那么谦谦君子。为什么你偏偏不能把温柔给到该给的人身上?” “所以在你看来,江起浮就是那个‘应该的人’。” “这得你自己看,我做不了主。” 两个人再度无言,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思百转。 温之存把完全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得他忍不住蹙眉,“我不清楚。这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程述 ,再等一等吧...再等等看吧...” 程述斜看他:“你指望等着他来告白么?” 温之存的手指在杯子上不安摸索:“或许你跟我都会错意了呢?毕竟他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 “唉...”程述反而想笑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太倔强了,物以类聚,身边认识的人也是一个比一个执拗。算了,话也说了,劝也劝了,我又不能拿刀逼你去决定,我走了。” 他直直往门口去,拉门的时候还是停住了脚步,很真挚地补了一言,那是对于未来的担忧:“之存,别再隔岸观火了,会来不及的。” 温之存如鲠在喉,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程述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凌乱的房间里,有被吃了一半扔在地上的蛋糕,有烧融化的蜡烛,有惨不忍睹的鲜花残叶,有两个交颈而眠的人。 柯炎比杨染先醒,醒来不过一秒就惊得坐起身子,低头看旁边熟睡的杨染,再想到昨晚的事情,一头扎进浴室里去冷静了。 昨晚,杨染只能和柯炎过了一个颇为冷清的生日,吹蜡烛之前他连愿望都没许。 柯炎把程述的花转交给杨染,他接过,看了一眼,很惋惜地说:“原来我还是不配做程述的朋友......” “是江先生真的有急事,一定是这样的!”柯炎安慰杨染,“程先生既然说过要来,肯定是对你没有成见了!” 把花放到地上,杨染还恋恋不舍多看了两眼,长吁短叹:“我知道,我一直知道自己的分量。在任何人的心里,我都是一个次要的角色,想得到了可以拿捏一下,想不到也不打紧,如果和别人搁在一块,我就无足轻重......每次我刚开始想要对人好的时候,就是得到这样的回报,原屹也是,程述也是,所有人都是这样。” 如雨天路边的一只流浪猫,滴答淌水,来往皆是人,来往不问津。 第五十四章 欺人 柯炎摸上他的脸:“我不是,我觉得你很重要。” “真的?” “真的。” 啵的一下,杨染猝不及防在柯炎嘴上亲了一下,两人的脸孔不过几厘米的距离。 柯炎往后一撤,手摸上自己的唇,似乎还在消化刚才的惊喜,眼看着他又要羞到跑走了,杨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顺带着脱下了自己的外套。 渔网内搭,深V领口,白皙肌肤。 “你说过我很重要的,如果是真的,我要验证一下......不许逃,你要是逃了,那你刚刚就是在骗我。” 狡黠的、可怜的、暧昧的、旖旎的,这些形容词一次性落在杨染此刻的眼神中,看得柯炎腿都软了。 而另一个地方硬了。 灯被关掉了的时候,柯炎在想,究竟谁才是谁的礼物呢? ---- 配音室里,程述刚配完一部电视剧,把耳麦摘了下来,抬头就看见曾顺然在玻璃外朝他挥手,旁边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年纪看着三十五上下,一股艺术家的气息。 程述走出门去,曾顺然就凑在他耳边给他介绍:“程学长!这位是张越辛导演,他对你的声音有兴趣,想邀请你为他的新作品的角色配音呢!” 张越辛虽总是真人不露相,但他的大名在圈内可以说是无人不知的,他的电影拿奖无数,风格很独树一帜,且张越辛自编自导,台词深邃有张力,直击人心。由于他的作品在拍摄中大量用到旁白和人物心声,故而对配音演员的声音要求很高。 对自己作品负责的张越辛曾为了只有一句台词的演员,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找最适合的配音。 听起来是个很苛刻的人,看真人却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张导你好。”程述伸出手去。 “再说一遍。”张越辛眉毛一挑,仿佛来了兴趣。 “额......”程述没想到是这么个开场白,只能重复一遍,“张导,你好,初次见面,我很荣幸。” 张越辛似乎还不满意:“别叫张导,叫越哥。” 程述:“越哥。” 张越辛面无表情:“连着,重新打一遍招呼。” 说真的,程述大约也猜得到张越辛这是想试一试他的声音,但是这一见面招呼都不打就上来考验人,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看得程述着实生出一丝火气。 他压低了嗓音,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客套模样,道:“越哥,你好,今日有缘一见,真是三生有幸,今后请多指教。”说完以后,顿了一下:“成么?不成我再来一遍?” “噗——”张越辛和曾顺然几乎是同时就笑出了声,因为他们都听得出来程述这话里明着的讽刺。 张越辛捅了一下曾顺然的腰:“你小子说得不错,他这说话的模样真的跟我剧本里那角色一模一样!” 程述眨了眨眼睛,无辜得很,曾顺然凑上去说:“对不起啊程学长,我就是跟越哥说,你特别适合他的角色,他还不信呢,非要来试一试。刚才他是开玩笑的,逗你呢~” 张越辛终于主动伸出手:“初次见面,程述?有兴趣做我的配音演员吗?” 事情变化太突然,即便稳定如程述还是反应了好几秒,直到曾顺然推了他一把,他才后知后觉去握上那只手。 他的震惊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玩笑,更是因为张越辛的邀约。 ——他期待已久的机会,就这么突然地砸在他的头顶! 至少从以前的经历来看,凡是被张越辛看中的配音演员,无一例外都会小火一把。从最现实的意义来说,这能帮助程述从现阶段配四五线演员的状态往前挪一挪。 殊遇只在眼前,唾手可得,可程述退了一步:“越哥,谢谢你的欣赏,只是我不太明白,你都还没有正儿八经听过我配音,就这样定下我,是不是不太合适?” 张越辛揉了揉鼻梁,他有鼻炎,这是习惯的小动作:“你不用太紧张,我承认,确实是因为顺然这小子在我面前念叨你,才让你有了这个机会,但我耳朵一向很准,如果你不是真的适合,我不会对自己的电影开玩笑的。” “你们是......”程述有些狐疑二人的关系。 “我管他叫小叔,”曾顺然指了指张越辛,“我随我妈姓。” 哦,原来如此,难怪大名鼎鼎的张越辛会听得进曾顺然这小子的话。这样说起来,曾顺然能有机会给谢迟那个大明星配音,或许还有他小叔举荐的缘故。 三人约定了看剧本和配音的时间就各自散去了,程述低头看了眼手机,坐电梯上了一层楼。 这层楼是专门设置给演员真人配音用的,近年来出于对演技的要求,总有一些电视剧标榜着原音出演,事实上现场收音效果大多不理想,都需要后期补录。 原屹说过,今天来的这部电视剧的参演人员里,就有尤愿愿。 刚迈出电梯没走多久,拐弯的时候,一个脚踩高跟鞋的女人风风火火往上撞,一边撞一边絮絮叨叨:“就这么两句词儿还让我特意跑过来录!找个配音演员不就行了吗?!耽误我下午的拍摄,你知道这浪费我多少通告费......呀!没长眼呢!” 尤愿愿因为穿着高跟鞋,自然比程述重心不稳,得亏后面的助理和保镖扶了一把。她刚站稳,小脸涨红,气呼呼推了程述一把:“让开!” 程述冷不防被推,正怒目而视,却认出了来人:“尤愿愿?” 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么宽的走廊能撞上,正是冤家路窄。 尤愿愿低头看了一眼,程述身上还挂着配音演员的工作牌,登时鼻孔就朝天了:“知道这是几层楼么你就乱跑?这是正儿八经影视明星专用的录音棚,乱跑撞到人了还不道歉。” 程述实在很难相信,原筱那种被人踩了还会下意识给对方道歉的人居然会有尤愿愿这种朋友。 他平静地对尤愿愿说:“既然尤小姐也知道撞到人要道歉,那我就勉强接受你的道歉吧。” 站了一小会儿,跟尤愿愿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他看了看手表:“尤小姐,你可以开始道歉了,我还有工作,很忙的。” 尤愿愿今天本就一肚子火,一听这话更是气急败坏,巴掌举起来就往下打,程述预料到她这坏脾气肯定有这么一下,一闪身躲了过去,尤愿愿不仅打空,还因为力气用得太大倒在了地上。 “你......” 刚准备开骂,突然电梯门一开,似乎有人要出来,尤愿愿就势娇哼一声,倒在地上喊疼。 电梯里是走出几个颇为富态的男人,有程述认识的配音公司的上司,也有程述不认识的,一看到尤愿愿这样子,惊着了,纷纷把人扶起来:“怎么了?” 一时间真是万叶拥簇,鲜花更显娇嫩。 女人哭得梨花带雨:“这不知道是不是你们的员工啊......为什么故意撞我.....我下午还有通告呢,现在脚扭了,走不动......” 其中一个男人是配音公司的一个中层经理,立刻好声好气安慰尤愿愿,不分青红皂白就对程述说:“那个谁,还不快给人道个歉!” 他的想法也简单,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么,虽然尤愿愿只是个小明星,架不住也是有粉丝的,配音演员再怎么红也顶不过这些荧幕前的人。万一尤愿愿不高兴发了条信息在网上,现在这网络风气,哪怕是个网红都能挂热搜好几天,他们这个配音公司刚成立没几年,可不想被人喷个体无完肤。 可惜他的这些心思,程述不买单,眼看着尤愿愿提着裙子正要走,程述拦了下来:“尤小姐,你最好在这里跟我道歉,不然等会儿我再找你要说法可就不礼貌了。” 那男经理脸色大变,手指甲差点就戳在程述脑门上:“你是不是有病啊?给你台阶还不下?行了,你也别道歉了,也别想再继续干了!” 听了这句话,尤愿愿露出一点趾高气扬的样子。 她就是要欺负这个脾气硬的小配音演员,她就是要耍一耍排场,别人越是给她面子,她的虚荣心越是得到满足,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被人尊重的明星。 就像眼前这个工作人员,认出她却不像别的粉丝一样巴结、奉承,还咄咄逼人,那就一定要他吃到苦头。 得了这个最后通牒,程述把脖子上的工作牌扯下来,放到那个男经理手里:“好啊,那我就不干了,不过这个工作牌可能还得劳烦经理你好好保管,省得早晚要还给我的时候,你找不着了。” 男经理心里基本上已经把程述和傻子画了一个等号,随手一丢就把工作牌扔进了垃圾桶里去。 一群人扬长而去。 五分钟后,程述望着空荡荡的走廊,背靠着墙,从兜里掏出手机,拨给原屹。 “你到哪儿了?” 原屹:“一分钟后就到你公司楼下。” 程述:“我被欺负了。” 两分钟以后,原屹带着一帮看起来就不太好招惹的保镖就出现在程述面前,要是不知道这家伙是自己叫来的,真的会以为他们是来跟自己干架的。 原屹差点就在这帮黑家伙面前把程述上下检查一遍了,好在被程述拦下来了:“我没事。就是被人撞了一下又推了一下,然后被逼着道歉,我不肯,就当场被强行开除了。” 每多说一个字,程述就看到原屹的嘴角往下挂一分,偏偏程述还用的是那种“我没事我很好我还能接受”的语气,最后原屹直接用力地牵起程述的手。 “走,去仗势欺人。” 第五十五章 撑腰 程述只知道原屹作为大股东,有的是各种办法对付那些人,但是他不知道,就这么点功夫,原屹是打算怎么做。 带着这群人去打架? 那场面应该太好看了。显然不太可能。 原屹就这样一路牵着程述来到了顶楼的一个房间里去,这个房间竟是个崭新的办公室,除了一个很大的会议桌和办公桌外,里头还有个可供人休息的小卧室以及小浴室。 看到程述眼里的疑惑,原屹解释:“这些圈子里拜高踩低的人很多,鱼龙混杂,我不放心才投资了这家公司,所以他们替我准备了这个办公室,但我没有来过,自你工作以来,我从未监视你。” 他的手在程述身上压了压:“你衣服都沾灰了,去清理一下?我让人买了干净的衣服,等会儿就送上来。” 仗势欺人之前还需要先装点一下自己么?程述也确实觉得在录音棚里呆了很久出了一身汗,有些难受,接受了原屹的建议。 温热的水洗去一身的污秽。 十分钟以后,程述关了花洒,隔着门喊:“原屹,可以递衣服进来了。” 门开了一条缝,一件简单的棉麻长袖的卫衣递了进来,程述套上身,尺码合适,只是他人在公司,这样穿太休闲了些。 “原屹,这衣服好像不太......”他一推门出去,话就卡在喉咙口了。 原本应该没有人的办公室里,会议桌边上坐满了人,大多都是程述今天在电梯口见过的,还有几个是公司董事和电视剧的制片人。每个人神色各异,但都是战战兢兢的样子。 这么多的人,愣是连针掉在地上也听得清。 在程述进去洗澡的这点功夫,原屹很雷厉风行地就把肇事者以及他们的上司都叫了过来,什么话也不说,就让他们这么干巴巴坐着,而自己一脸黑坐在沙发上。 直到浴室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用一种使唤的口气命令原屹给他递衣服,而这个原少居然也肯了。 一向不来这公司露面的金主突然上演这么暧昧的一幕,在场的人都以为这是什么金贵的新人需要他们接下来力捧。 等人走出来了,有的人才大惊失色,特别是那个说要开除程述的男经理。 原屹站起身,把程述拉到沙发上坐下,给他撩了一下头发,亲昵地问:“怎么,不喜欢?” “这像居家服似的。” 原屹伸手帮程述理了理领口:“那没错啊 ,你在这儿就跟在家一样,用不着拘束。” 这话什么意思,脑子还在脑壳里放着的人都应该清楚了。原屹叫程述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这言下之意就是说,程述才是这家公司真正的主人。谁敢跟程述置气,那就是在跟自己找不痛快。 以往这个大名鼎鼎的原少很少自己亲自站出来给下马威,今天还大费周章演这么一出给这个程述镇排场,看来不真处置几个人是过不去这道坎了。 于是,那个男经理都快吓瘫了。 “所以——”原屹拉长了声调,眼神开始冰冷,在与会者身上逡巡,“是谁弄脏了你的衣服呢?” “对不起!”马上那个男经理就蹿了起来,“对不起原少,我昨晚没睡好,早上起来一直到中午都迷迷糊糊的,我这人一迷糊说话就冲!那个,您......”他还是不记得程述的全名,只能连连赔笑,“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一件衣服弄脏了而已,我马上就可以赔给你。” 这副嘴脸,和刚才那副嘴脸,是长在同一个人身上的吗? 程述一眨不眨看着他,没有说话,气氛依旧是那么僵硬。 “原来是小事情,既然原少带朋友来跟大家见个面,大家就都熟了嘛,以后肯定会互相照顾的。”一位公司的董事试图从中转圜。 依旧没有搭腔。 原屹的一只胳膊横在程述背后的沙发上,看起来像是张开臂膀给程述依靠,程述则是恬淡坐着,面容看着无争无害,可怎么就隐隐露出一点渗人的感觉呢。 等到那经理都快僵成木头人了,程述终于动了动嘴皮子:“倒也是小事......” 众人暗暗吐了一口气。 “但是......” 嘶......又是一口凉气。 “我的工作证被你收走了,不知道能不能还给我呢?你还给我,这事儿就当翻过去了吧。” 听听这话好像有多么善解人意,可是那工作证已经当着很多人的面扔进垃圾桶里去了,男经理脸色犯难:“这...哦,没事,我马上让后勤那边再补做一个过来!” 原屹坐直身子,眼神像鹰一样定在他身上:“不要新的,就要原来的那个。” 一滴汗水从男经理的脸上滴落,假笑已经约等于是一张假哭脸,这明目张胆的报复却没人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有几个公司董事左看看右看看,试图再说和说和,原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微微靠在程述身上,用一种看似窃窃私语,其实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音量,下了最后通牒:“程小述,晚上我还订了餐的,三点前拿不到证,这活儿咱们不干也罢。” 只怕到时候歇的不止是程述的活儿,在场的某些人也得跟着歇活儿。 男经理脸色煞白,一咬牙,马上有了干劲:“我,我去找!我马上去拿!一定能找到的!” 他很急迫地就冲出门去了,本以为下楼去垃圾桶里掏个东西是很快的事情,没想到最后等了十几分钟也没见人上来,原屹打了个响指,让一名保镖去看看情况。 保镖回来答道:“公司的保洁员已经把所有垃圾桶更换过一次,垃圾袋全部送到地下投掷处了。所以,那位先生还在找,一时半会儿估计还上不来。” 所有眼睛齐刷刷盯着程述,只是程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洋洋得意或者耀武扬威,而是平淡地说:“唉,我提醒过他要好好保管的。” 大概是觉得程述也出了气了,又有人试着捋一捋原屹的心情:“哈哈,这问题也都是好解决的嘛。原少头回来公司,要不要我做东,您赏脸,给您和程述接风洗尘一下?” 程述心里暗笑,这波算是借了原屹的光了,说什么接风洗尘,他都入职多久了,洗个哪门子的尘? 他一个个打量过去,这些公司的董事们,平时路上遇到点头招呼都还算是客客气气的,这件事说到底也与他们关系不大,程述愿意顺着台阶下去。 他问原屹:“我没意见,你呢?” 原屹微微点了点头,整个办公室的人都面色稍霁。 “不过吃饭之前,还有一个人,也得见一见。” 第五十六章 重录 今天下午有一个场重要的试镜,这试镜的是个女三的角色,于尤愿愿而言,已经是戏份很多了,她花了很多功夫才递上自己的名字。 跟她竞争的是一个跟她同样从十八线挣扎上来的小明星,不过就是傍上了一个金主,天天招摇过市,看得尤愿愿难受。 她正准备给自己补妆呢,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车子就往回开。她还没弄清楚情况,人就被重新带回了录音棚里头去。 其实再怎么糊涂,看到程述的那瞬间,她就都明白了。 但是她的视线聚焦在了原屹的身上,一直盯着他看,然后没有了下一步的举动。 原屹眯了一下眼睛,意味深长。 他设想了几种尤愿愿见到他时的场景,无外乎以下两种,一是她很热情谄媚地凑上来打招呼,二是她怯手怯尾躲避他。 如果她和原筱的事情没有关系,以她这种虚荣心,没理由放着原屹这么好的资源不去凑热闹,而她之所以按兵不动,无非是不清楚原屹此行来的目的。 所以,她必定是问心有愧的。 原屹走上前,很客套地打了个尴尬的招呼:“哦?是你啊,愿愿,这么多年不见,当了大明星,连以前的邻居也不认得了?” 尤愿愿马上扯出笑容:“原哥说哪里话呀,当然记得你啦,我还怕你不记得我了,不敢打招呼呢。” 她可也没傻到以为原屹这种阵仗是找她叙旧来的,毕竟那些黑衣服的保镖杵在那里跟牛头鬼面似的,电视剧制片人也一个个的朝她使眼色。 赶在程述开口之前,尤愿愿马上迎上去,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算谄媚也不算生硬:“没想到你是原哥的朋友,你也看到了,我这人就是鲁莽,脾气暴。既然你是原哥的朋友,一定跟他一样是不屑同我计较的。非要赔个罪呢,也就找我一人好了,跟别人都是不相干的。” 好好一句话,便宜都被她占了。再要计较嘛,好像显得自己小气,还迁怒于别人。 说是赔礼,却让人浑身难受。 程述倒没有发作,原屹伸手把程述的肩膀揽了一下:“当然,原本是来讨个说法,不过既然也是我的熟人,程述,咱们就算了吧,伤和气。” “好啊。”程述不做过多评价。 原屹收回手,对尤愿愿说道:“其实今天找你来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你早上的那份配音,我听着总觉得不大合适。虽然是熟人,但公事归公事,我既然投了钱,自然也是希望东西做出来卖得好,所以麻烦你再配一遍,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重配就重配,不过就是辛苦点,本也没几句台词,尤愿愿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她进了录音棚,程述和其他所有人都在玻璃窗外,配音导演喊了一句开始,尤愿愿就对着屏幕里的场景念起台词。 “是你们欺人太甚!我便是做鬼也必要你们跟着下黄泉——” 这句台词是尤愿愿饰演的一个小反派临死前的嚎叫,一定要配出死前声嘶力竭的感觉才可以。 为了能应付原屹,尤愿愿这次比早上认真多了。 念完了一遍,原屹摇头,配音导演对着话筒给录音棚里的尤愿愿下指令:“再来一遍。” 尤愿愿只好继续:“是你们欺人太甚,我......” 这一次她的声音更尖更响,原屹还是摇头。 于是尤愿愿再次重来。 “情绪不对,再来。” “不太准,再来。” “重头再来一遍。” “再来…” 就这么十来次之后,配音导演也懒得每次都问原屹的意见了,他是看出来了,原屹这是变着法儿得在整人,只要原屹不喊ok ,他就让尤愿愿没有休息地继续下去。 可是尤愿愿的嗓子都快冒烟了,她对着话筒小心翼翼征求意见:“咳咳……请问,是哪里情绪不对吗?就这样一遍遍试,不给我意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调整。” 原屹淡淡一笑:“我要是能教人怎么演戏,我还用出钱买这些演员做什么?” 配音导演吃瘪,也没打算把原话递给尤愿愿,就对着话筒命令说:“反正你就往响亮喊,越高越好。继续!” 这期间,尤愿愿不是没想过夺门而去的,可是原屹把时间掐得正好,让几个保镖气势汹汹进去给她递了一杯水,吓得她当场就怂了。 润了一口嗓子,又是接着嚎。 第一次发现,配音也是个力气活,说话也能把人说掉半条命的。 这一整个下午,尤愿愿足足重录了一百多遍,录到配音导演都快听吐了,最后摘下耳麦回头道:“原...原少...她已经喊到没声儿了......” 透过玻璃,原屹看到尤愿愿像是从水里刚捞上来似的,一直扶着麦在咳嗽,脖子上青筋一道一道的,是一副在沙漠中行走太久的骆驼即将渴死的模样。 妆也花得差不多了,头发一绺一绺粘在脸上。 原屹终于大发慈悲:“嗯,我觉得还是第一个版本最好。” 其余众人把背缩了缩,却没敢吐槽什么。 “我看她今天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改天再问别的事吧。”原屹附在程述耳边这么说道,程述点了点头,两人一前一后就离开了。 而尤愿愿终于能从录音棚里走出来,整个人就像被拔了指甲的猫,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上车以后,程述仿佛在沉思一些什么,原屹给他系上安全带:“解气没?” “一开始觉得很过瘾,到后面也就觉得没意思了。”程述实话实说。 “因为你始终不是那种以伤害别人为乐的人。” “你也不是,但你还是这样替我去讨回来?” 原屹觉得很理所当然:“因为你跟我发牢骚了,我当然要替你解决。” 程述盯着自己的手指尖,略有几分歉意地承认自己的阴暗:“我在利用你。” 当他坐在那里,感受到地位转换带来的惊人转变时,他忽然有种不适应性。在看到尤愿愿眼神中那一点不甘的意味时,他突然认识到,此刻的尤愿愿眼里,自己与几个小时以前的她是同样的嘴脸。 他把原屹叫来纯属是故意的,是仗着自己背后有权势的人会做的举动。 真是阴险啊,真是狡猾啊,程述啊程述,你也就这样了。 原屹看着程述这陷入自我思索的模样,把他的手掌一下子握住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竟然敢利用我,不就是因为你知道我轻而易举就会被你利用吗?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已经明白我的心思了?” 程述指尖动了一下。 原屹又说:“而且我不喜欢这个字眼,以后不要再说你利用我了,你可以换成使用。只要你高兴,我随时供你驱使而用。” 躁动的心就这么被温和的话语抚平了。 看着程述皱紧的眉间慢慢舒展开,原屹的心里微微一动,他凑上前,喑哑地说:“不过你要是真的抱歉,可以补偿我一点么?” 第五十七章 告白 原屹越说声音越轻,因为他已经等不到程述的答案,自己先朝他压了下去。 程述的头完全枕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这坐垫十分柔软,所以原屹吻得很用力,大约是出于刚利用完人的那一点点愧疚,程述稀里糊涂没想明白,所以任由原屹这么做了。 牙关里闯进温热的东西,左右逢源,死缠烂打。程述原本是闭着眼的,被这么胡搅蛮缠了一下后,忍不住推原屹,自己也跟着睁开眼,就看见原屹居然是一直睁着眼近距离看着自己的反应。 这种状态下,他还故意在自己的领域内勾起舌头,饶有兴趣看着程述微微惊慌放大的眼睛,羞耻感瞬间上升。 原屹闲置的手摸上程述的肩膀,一左一右固定住他,自己的唇离开他的,不过一秒,换了个角度继续。 “有...有人出来...停一下...”程述很艰难才在这纠缠中挤出一句话。 他们的车是停在公司门口的,刚才办公室里那群人正在往外走。 原屹凝视了一下程述从浅淡到深红的唇色,伸手擦了擦水迹:“经过刚才那一出,你觉得他们看我们是什么关系?” “额...” 不理会这点挣扎,原屹啃上了程述的喉结,在他脖子上下都吻个不停,程述的余光紧张地看着车窗外,已经很用力再推原屹了。 “我不要...你放开!放...你坐回去...原屹!” 原屹留了一方水迹在程述的皮肤上,低喘着哄:“再一下,就一下...” 狠狠印了一下程述的唇,原屹在那群人走出公司门前一秒迅速坐了回去,踩下油门,飞快驶离现场。 车速六十迈,心情大概早就爆表了。程述知道,自己又在清醒地犯傻了。 这世界的平衡在于,有人为了一个吻而悸动不已的时候,也有人为了深埋在心里的感情而沉沦绝望。 江连绵去看望江起浮的时候,发现他又瘦了一圈,整个人都像行走的骷髅。 “姐,我的药吃完了。” 江连绵马上拧紧眉头:“这么快?!不行,阿起,你这吃药的速度太快了,说明对你作用已经不大了,你得跟我去医院进行心理治疗!” 江起浮一听要去医院,把自己陷在沙发里:“不去。那我不吃就是了。” “阿起,”江连绵知道不能跟一个抑郁的人发脾气或者讲道理,她软下了语气,“最近节气交替,这天越来越热了,妈妈的身体也不好,你一会儿要跟我回家,就当别让妈妈担心你,可以么?” 江起浮眨了眨眼,没再反驳。 即便江连绵一路都在试着讲各种笑话去都江起浮,他始终都是盯着手机看,怏怏不乐,直到进了家门,他才突然像花开满树一样热情起来。 “妈,我回来了,我好饿啊!” 一个年逾五十的妇女走出来,手上还拿着葱:“哎呀,阿起你怎么又瘦了!我给你炖了鸡汤!你多喝点!还有你,绵绵,哎哟我就说女孩子不要当医生吗,你看你,脸色像什么样子啦......” “我胖了,真胖了。” “脸都凹进去了还胖!真的是我跟你们说,现在太瘦了身体不行的!你没看电视里都说了嘛,动不动加个班就出事了的,你自己是医生,自己还不清楚的啦?” “好好好......” 江起浮很乖巧地进厨房帮忙打下手,没多久,一顿香喷喷的晚饭就摆上桌了。 江妈妈应该是个话痨,一直问东问西,各方面都想知道。她问什么,江起浮就答什么,每个回答都能让江妈妈欣慰一笑。 吃过晚饭,江起浮去洗了个澡,江妈妈拉着江连绵在房间里唠嗑。 浴室里,江起浮刚脱完衣服,想起来没拿换洗的衣服,就走了出去,路过房间就听到江妈妈有些担忧地问:“绵绵啊...你看,阿起他...他从来没带女孩子回来过。唉,虽然我知道他自己就想做个女孩子...可是我以为吧,他喜欢的还是女孩子,所以我总也没过得去心里那道坎。他不会喜欢的也是男人吧?” 那语调,紧张十足,能让人听得出她对这种假设的害怕。 跟着就是江连绵的反问:“妈,阿起喜欢男生还是女生,你很介意吗?” “我要是说不介意那是为了让阿起心里舒服点,”江妈妈无奈,声音里有点哽咽的滋味,“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可没有哪个当妈的愿意看着自己的孩子这么...这么另类。” “妈,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开了。” “我不是看开了,我是不得不装作看开。你们爸爸已经不要他了,要是我这个当妈的再嫌弃他,那不是要他的命吗?绵绵,你不要觉得妈妈想法老旧,妈妈毕竟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你们年轻人在想什么,妈妈并不能全明白,能做到现在这种程度的开明,已经是妈妈的极限了。” 说着说着江妈妈还是抹起了眼泪:“要是生的是个真正的男生该多好,这样咱们一家子都不难过。” “妈...”江连绵拍着江妈妈的背,不知道怎么安慰比较好。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妈妈了。 江起浮喉结动了动,上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蹑手蹑脚离开,回到浴室。 看着镜子,他似乎看到了三个自己。一个站在左边,是男的他,一个站在右边是女的他,中间一个没有表情,看着他们在争吵。 男:“你看到没有,我才是天生的性别!没有人希望江起浮是个女人!他从生来就该是个男人!” 女:“可他不是!他痛恨你留在他身上的器官,他恶心,他想吐,他喜欢的是像我这种女人一样去生活!” 男:“生活?让一家人都跟着痛苦的生活?你的孝顺呢,不要了吗?” 女:“那我做错了什么!我的尊严呢!凭什么剥夺我的权利?” 男:“没有你,他母亲本可以有个恩爱的丈夫,贴心的儿女;没有你,江连绵也不至于到现在都不敢找对象,生怕别人知道了你的存在,会伤害到他!” 女:“所以从一开始你就错了!如果一开始就是我出现,怎么会有这些麻烦?!” 男:“你变态!” 女:“你才是败类!” 江起浮捂住耳朵,整个人都难受得发抖:“闭嘴...闭嘴...你们闭嘴!别说了!别说了!” 打开花洒,冷水浇头。 江起浮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爱上这种自虐的方式去放逐自己的灵魂,让身体的温度逼近死去的尸体,这样才能让那两个水火不容的灵魂冷却下去。淋了一会儿,他才突然很痛苦一般蹲下身去,借着水声的喧哗在那里大哭。 对不起,妈妈,我也不想生来就是个怪物的。 对不起,姐姐,我是个给你惹麻烦的负担吧。 这天晚上,江起浮还是坚持要回自己的房子睡觉,但他一直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了很久。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华灯初上,街头开始热闹起来,百货商场门前做着各种各样的活动,一个小姑娘过来拦住他,说:“小姐姐...额...不好意思,小哥哥能不能扫个二维码,只要下单买东西,我们会送许愿标签哦。抽中锦鲤的话可以帮你实现愿望的哦!” 江起浮脸色有点青,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露出很虚弱的笑:“实现...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对啊,都可以啊,你看很多人都写了出国旅游啊、买首饰啊之类的,你要不要也写一下,最近商场大放血,活动力度很大哦......” 现在的小姑娘说话真的厉害,机关枪似的,吧嗒吧嗒,都不等人消化。 只是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住了,颇为紧张地看着江起浮:“那个...小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江起浮木木地回:“没有啊...我很好。” “可是你...”她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很热心地在江起浮脸上擦了擦,“好啦,不买也可以的,你不要哭嘛,那我偷偷给你一个许愿标签,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哦...原来他不由自主还在落泪么?江起浮擦了一下,果然,脸上湿漉漉的。 小姑娘刚说完,又有新的路人走过来,她忙着把许愿标签和比塞到江起浮手里,又去给新的人介绍。 写什么呢?他一个连投胎都没投好的家伙,还能指望老天爷赐给他什么好运气? 愣了几秒,摊开手,刷刷几笔,江起浮写完又觉得自己是个大傻逼,就把标签往愿望墙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贴,把手插在兜里,走掉了。 他不知道在他走后没多久,有一个着商务西装的男人缓缓走到愿望墙前,伸出一只手把那标签撕下来仔仔细细地看。 那人是温之存。 从中央大道开始,温之存就发现江起浮了,并且一路跟他跟到了百货大楼。 这家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纯是在瞎逛瞎走,一点儿也没发现自己被人跟着。直到温之存看到了这张纸条。 标签上写着:我希望,他永远也不要知道我爱他。 第五十八章 温柔 这是一段多么隐秘而小心的告白。 温之存把标签放到自己的口袋里,追上了江起浮的步子。 “江起...”他刚准备喊,就看见江起浮的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往后倒,他冲上去就把人抱住了,一摸额头,烫得吓人。 这家伙,病了还走这么久! 他不知道江起浮淋了两小时冷水,能不感冒才有鬼。 温之存二话不说把人打横抱起来,不顾街头路人的眼光,一直冲到医院里去。 夏初,感冒的人很多,病房里毯子都不够用,输盐水的时候,温之存脱了外套给江起浮,可他还是缩成一团,一直哆嗦,他索性就把人抱在自己的膝盖上,让人枕着自己的肩膀。 护士小姐来给江起浮换盐水的时候,没看清脸,只以为这是一个娇气的姑娘,还笑了笑。 两瓶药下去,江起浮终于勉强能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也不知道是谁,脑子乱成一片。 “谁...” 温之存在他脑袋上抚了一下:“是我,温之存,你继续睡。” 江起浮又闭上眼,可是絮絮叨叨,小声地抱怨:“我讨厌你......” 知道他是烧糊涂了在说胡话,温之存却动了心:“为什么讨厌我?” “你害我不能...留长头发,害得我不敢穿......穿裙子,”江起浮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讨厌你...” 把这抱怨不停的人的下巴捏住抬起来,温之存轻声细语地问:“是讨厌还是喜欢?” 江起浮嘴巴动了动,却没发出什么声音,温之存又问了一遍,江起浮好像烧得难受,在他怀里蠕动了一下,道:“......喜欢。” “喜欢什么?” “......香。” “什么?” “因为你说...我很香。” 如果这里不是医院,如果江起浮不是病着难受,温之存扪心自问,这个时候他真的很想吻下去。 他把江起浮搂紧,下巴搁在他头上,轻声说:“既然你喜欢,那我们就继续下去。” 药水在血管里扩散,安抚了躁动的病毒,让生病的人舒适地睡着。一直到药水打完,温之存把江起浮抱回自己住的地方,他都没醒过来。 次日一早,阳光照到江起浮的眼皮上,让他不适地翻了个身,他摸到一个庞大的东西,艰难地睁开眼睛,只穿着白色睡衣卧睡的温之存赫然出现在他身边。 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做梦了,伸手摸了摸。 热的。 蹭的一下,江起浮弹了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 过大的动作使得整个床都在摇晃,温之存喉咙间发出一点闷哼,跟着也起了身,揉揉眼:“醒了?” 江起浮扯着床单,盯着温之存看。 温之存伸手在江起浮后脑一摁,用自己的额头去贴江起浮的额头:“嗯,退烧了。” 额头一个凉一个温,贴在一起,热力交换,像是心头的风铃铛一个撞另一个,叮咚作响。 测完温度的温之存淡淡笑了一下,刚下床站定,腰上被江起浮的手缠住了。 其实江起浮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想温之存离开,下意识就这么做了,一时间撒手也不是、抱紧也不是。 温之存把他的手拽下来,转过身摸他的头:“烧刚退,安分点。” 江起浮微微抬头:“你为什么带我回来?” 显然,昨晚病糊涂以后说的话,江起浮是一点也不记得了。 温之存挑眉:“不然看你晕死在路边么?” 江起浮再度垂下头:“我以为...你有别人了,不需要我了。”他说着就勉力笑一下:“我还抱怨你来着呢,说你这人不厚道,好歹同床一场,要散伙也不说一声......” “谁说我们要散伙?”温之存抓住了关键词,及时反击。 对手如吃一弹,只有瞠目而视。 这是什么情况?谁能来给他解释一下呢?江起浮心里暗想。 明明...温之存都看到他的暗恋他的秘密了,却还是装作一副截然不知的模样,他不是应该和自己一刀两断才对吗?还有这句话,暧昧不清,读一遍就多一层意思,他是可以理解为肉体关系的继续,还是灵魂深度的契合? 知道此时此刻需要给江起浮时间和空间去自我消化和理解,温之存捡起地上的衣服:“我今天还有工作,你在家等我回来,别乱跑。” 又准备走的时候,江起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活像是要离家的主人被粘人的猫给缠住了。 “怎么了?” “你......”不想他走,这个任性的想法在江起浮的头脑里盘旋了一会儿,可他到底还是没有开口,他还是不敢错估自己在温之存心里的地位。于是他咬咬下唇,抬起如蒙雾气的眼睛,向温之存乞求,“...可以早一点点回吗?” 他知道温之存经常加班熬夜。可是他不想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干等那么久。 温之存叹气,捏了捏江起浮的脸颊:“天黑之前,我会回来。” 傻乎乎的江起浮坐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脸,在温之存走后把自己缩成婴儿大小,埋进了被子里。 良久之后,他才涨红着脸探出脑袋,喘着气自言自语:“好暖和啊...” 整个律师事务所的人都觉得,温之存一定是又打了场漂亮的胜仗,所以才这么神情愉悦。 只是这份开怀持续到中午,一个长者走进事务所之后,就当然无存了。 这位长者走进温之存的办公室,没敲门就进去了,拄着的精致拐杖敲在地上铿锵有力,一直走到温之存的桌前,点在他面前。 温之存缓缓抬头,确认了一下面容,嗯,是不想见的人。 “父亲,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温父扶了扶金丝眼镜:“我要是不来,你只管把我当空气是不是?” 他们父子之间由于一个离家出走的母亲的影响,关系一直冷淡到零点之下。温之存记恨父亲,成年之后就再也不听他摆布了。 他的父亲在感情上总是冷淡疏离,温之存鄙夷他这样的秉性,所以一向待人温厚,可也因为看到被父亲伤透的母亲,同时变得畏惧于付出与接受感情。 名贵的咖啡散发诱人的香气,一向对自己要求严苛的温父坐姿笔挺,像中世纪的绅士。温之存把咖啡给他推过去:“有什么事情直说吧,我还得早点回去,时间不多。” “脾气还是一样臭,怎么我听到别人却都说你是全市最彬彬有礼的律师呢?呵呵...”温父对自己这个儿子讽刺起来也是不留情的。喝了一口咖啡,他的手掌在拐杖上摸了摸,“这周末我给你安排了一场相亲。” 温之存嗖的一下盯住温父,像在看一个自己犯案之后同时又指望拉别人下水的犯人。 第五十九章 亲事 温之存回到家的时候,江起浮在厨房里煮鱼面汤。 他穿着温之存宽松的大衬衫,光着脚站在地上,看着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的汤微微有些发呆。 平时看江起浮好像是个挺精致的人,但实际上应该在某些细节上蛮含糊的。大门都没锁就这样在家呆了一整日,温之存进了屋他也全然没发现。 拿起门边的拖鞋走进去:“地上凉,穿上。” 江起浮穿好拖鞋,把汤舀出来,两个人在桌前低头吃起了晚饭。 温之存尝了一口:“你做的?” “买了楼下超市的回来煮。” 他眯起眼:“你就穿这样出去的?” “叫的外卖。” 吃了一会儿之后,温之存伸出手,把黏在江起浮嘴边的葱花擦掉了,江起浮的心漏了一拍。 “我想回家...”他小声地说。 温之存正好也吃完了,跟着放下碗:“睡不习惯?” “不是,”江起浮左右看了看,嘟囔着,“想我的猫了。” 猫奴的本性真的是无法轻易更改。温之存一向理性克制,不大喜欢养小动物之类的,一旦培养出感情又要目送它们生老病死,不如一开始就不养。 他看了看自己房子里的这些原木家具,心里在想,估计得换一批了,这些大抵是禁不住猫爪子的抓挠的。 “好,我开车送你。” 借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江起浮穿,随后再把他送到家,温之存在江起浮下车的时候跟他说:“必要的东西收拾一下,过段时间住到我家。” 江起浮傻了:“为......为什么?” “这样方便。”温之存说完就开走了。 江起浮跑回家,推开门一看到观音就冲上去把它抱住了,放到自己脖子下蹭个不停,蹭得观音都嫌弃地拿脚踹他。 猛吸了一口猫,江起浮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他五脏六腑都好像被团热气围绕着,忍不住想笑:“观音,我们要搬家了。” 他抱着猫在地上滚了一圈,观音觉得自己的主人已经没救了,索性放弃挣扎。 爱情使人烦恼与挣扎,江起浮揉着猫脸:“你说他是不是在等我去告白?” “喵~”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这一次,会不会还是我自作多情呢?” “喵~” 江起浮看着快睡着的观音,在它小脑门上狠狠亲了一口,连日来的疲倦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而另一边,开车的温之存在与程述通着电话。 程述:“你终于想通了?” “想通还不敢说,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欢他,”温之存回想到江起浮病中的睡颜,“总是需要接触和尝试才知道是不是对的人。” “嗯,那我过两天去串个门。” 温之存刚拐了一个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瞳孔突然放大,对着手机说:“我开车,先不说了!” 吱——一个急刹车,温之存把车草草停在路边的停车位上,车门都没关就往下跑,跟着刚才看到的那个身影去追。 那个女人,长得那么像母亲。 从幼年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温之存对母亲的印象一直就是靠着几张照片勉强维系着。 他追了几步,左右看看,四处都是人流,让他眼花缭乱。终于,熟悉的身影在街角出现,往一个巷子里拐进去,他赶紧追了上去。 那巷子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以及垃圾腐化的气息,巷子深处有一些破旧的红色霓虹灯,这不是温之存这种精英平常会来的地方。 他看着那个女人走进了一家足浴店,他走到门边,探头看了看,那个女人直接往内室走了,门一关,到底没看清脸。足浴店的大厅坐着几个长相土气,衣着廉价的女人,围在那里打扑克牌。 “一百六包钟,三百八包夜。”突然啊一个老者的声音在温之存背后响起。 温之存回头一看,是个老式剃头店的老阿公,他以为温之存是来做‘大保健’的。 “谢谢,我不是......”温之存刚想解释,又把话头一转,“我理个发吧。” “成嘞,来坐!”老阿公热情招呼着,拿毛巾给他擦擦椅子。 温之存刚坐定,老阿公就笑说:“这条巷子啊,不是来洗脚的就是来找我剃头的。找我的呢都是老人家,或者是附近街坊熟客,其实老板你也是想来洗脚的是不是?我刚都看到了,你是跟着月竹进来的对吧?” 月竹?! 温之存记得自己的母亲,名字叫胡笳。古月竹加,月竹。 “您知道她姓什么吗?” 老阿公清洗剃刀:“这她倒没说,这家店都是她开的,还有好几家分店呢,大点的也有。来这儿得有十几年了吧。她让大家都管她叫月竹,人很好的。” “她开的?那她家里人呢?” “一个女人要是有好日子过,还能开这种店?”老阿公让温之存躺倒,给他先洁面,“以前倒是看到一个大老板来找过月竹,穿的么也是很好,就像你这样的。可是月竹一看到他,哎哟不得了,摔桌砸椅子的。” 街头巷尾住的老人特别爱唠嗑,不需要温之存动用他的言辞技巧,自己就说得很开心。 “后来听说,那人是月竹的前夫,还是个大律师呢。唉,看着人模人样的,也不是什么好男人嘛......” 这天下午,温之存在这破旧的理发店呆了很久很久,从老阿公口里知道了很多很多故事。 他知道一个受了情伤的女人是怎么自暴自弃流连在男人堆里的;他知道了一个身无分文的女人是怎么收留了同样可怜的外乡女人开了这些足浴店的;他知道了女人的前夫嫌她丢人给她钱让她这辈子都别在自己孩子面前出现。 从巷子里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突然像老了几岁一样,失魂落魄的。 到底,他还是没胆子推开足浴店的门。 手机铃声响起来了,是温父的来电,怕是又要说两个得体的律师家族相亲的事情。 温之存想到前些年他问父亲知不知道母亲下落时,他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翻着报纸,随口一吐两个字:“不知。” 一阵窝心的恨意突然漫上来,温之存狠狠一脚踹上自己的车,一下不足以发泄又补了好几脚,看得周边的人都当他疯了,最后他才喘了几口,平复一下呼吸的节奏,接起了电话。 “父亲,你不用再废话了,”温之存冷冷地说,“这门亲事,我答应。” 第六十章 下跪 生活猝然转折的,不止温之存一个人。 在程述和原屹再次想到尤愿愿之前,这女人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逃避无益,不如主动自投罗网,还是个聪明的。 “我是为了原筱的事情来的,”她很直接,正中下怀,“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的。” 在听到这样的一句开场白,程述没有理由让她在门口站着,所以就让尤愿愿进屋了。 尤愿愿坐下来就问有没有喝的东西,她有点紧张,原屹问她需不需要喝酒壮胆,她说不喝,最后给了一杯咖啡。 “我戒酒很久了,虽然在娱乐圈里应酬不少,但是只有这一点我还是很坚持的,”尤愿愿看着咖啡表面一点点破裂的泡沫,“自从我被杜旗玷污之后。” 程述和原屹蓦然瞪大了眼睛,她也是受害者?! 尤愿愿往沙发里一陷,脸上如蒙一层阴翳:“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说,所以顺序会比较乱,你们别介意。这事还得从我和筱筱的吵架开始说起....上学的时候,我喜欢一个男孩子,算是我的初恋吧,可是他喜欢的是原筱。我承认,我一直很嫉妒原筱,她从前家底又没我好,可是成绩长相都比我好,大家也都喜欢她,说她性格好,可她偏偏是我的好朋友,所有人都爱把我们放在一起作对比,其实我烦得很。后来,我家里破产,连唯一的优点都不如她,我就更讨厌她了。” 当着两个最爱原筱的人面前说这些话,难怪她一开始瑟瑟发抖。 “那个男生只能算是最后一根稻草吧,我彻底和筱筱撕破脸,吵了一架,吵着吵着打起来了,打着打着......我的脸撞在划破的玻璃上,破相了,”她指了指自己脸上刺青的地方,“......就是这个位置。当时我有个能去表演试镜的机会,就因为这个伤,没了。然后就搬家、转学,到了大学的时候,在酒吧打工卖酒,被杜旗看上,后面的事情...你们也知道了。” 她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是平平的,不知道是对于过去的事情释怀了,还是她演技太好。 程述问她:“可我查到的信息,都说你是他的情妇。” “情妇......”尤愿愿自嘲,“我告不了他,也弄不死他,与其哭哭啼啼的,倒不如从了他。至少他帮到我一件事...让我进了演艺圈,有口饭吃。” “所以你恨筱筱,你觉得是她害你没能在当年就参加试镜,毁了你的前途?” 尤愿愿该承认就承认:“是,我是恨她。巧的是我又遇见了她,她真好,高材生,前途一片光明,而我...呵......” 原屹握紧拳头:“所以,你就和杜旗一起设计害了她?” “没有,”尤愿愿也跟着激动起来,“是她说想跟我谈一谈,我回去想了想,才给她发的邀约。” “那为什么去的是杜旗,不是你?” 尤愿愿咬了咬下唇,手掌不安地交叉摩挲:“我是他情妇,跟他住一块,他能偷看到我手机短信也不意外。之前她来找过我的时候,被杜旗撞上过。你要问我有没有证据,那我只能用发誓这一招了,因为我是真的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那天我到了学校以后,就看到......” 该略过去的地方,她知道不能细说了。 “...我跑了,我胆小怕事也怕死,所以我就当自己是瞎子聋子和哑巴。如果不是你们找上我,我会把这事儿烂肚子里的。你们可以说我没道德、没良心,但我真的不是凶手。就这样,还有什么疑问吗?” 程述咯吱咯吱地磨着自己的后槽牙,仿佛那里嚼着尤愿愿的皮肉一样。原筱在死前还惦记着要帮一把的朋友,就是这样来回报她的? 原屹问:“筱筱借了很多钱给你么?” 尤愿愿点点头:“是,她看到我过得不好就主动说要接济我,前前后后借了我三万八千块,今天我也带来了。”她从包里拿出一叠用报纸包好的现金,踌躇着端到原屹面前:“...迟了太久,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们。” 那现金在面前真刺眼,原屹还没有动作,程述先把钱砸在尤愿愿的脸上,砸得她头发都凌乱散开。 “尤愿愿,你良心不会疼的吗?!要是你真像你说得那么无辜,为什么出事之后,你不报警?不找救护车?不来看望筱筱?就连给筱筱上坟这点小事都没想起来过?难道不是因为你心虚吗?!” 尤愿愿听完程述的指控,依然低着头,只是耳根红红的,她的表情就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似的。 她缓缓站起来,声音很低:“对不起,我...不是心虚,是怕事。我承认,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原筱帮助过我,但是,从始至终,我没把她当朋友。她出事,我最担心的也只是这件事会不会牵扯到我而已...” 压抑的嗓音终于带出了一点点哭腔,这和程述之前看到的哭泣不同,这一次显得真挚多了。 “现在我人就在这里,你们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让我过不下去,如果你们觉得我需要给原筱负责,我也只能随你们意了。” 她慢慢屈下膝盖,吭的一声,跪在了原屹的面前,捂着嘴在垂泪。 但是说不清楚,这泪水是悔恨,是歉意,还是单纯的屈服与畏惧。 郁闷。这是原屹现在的情绪。 这件事越往下去查,他就越没办法去定义对错。年少气盛的时候觉得这世上只有好与坏两种人,等到他见的人多了,才渐渐明白,根本没有所谓的标准。 就像尤愿愿这样的人,你说不清她到底罪犯几条,但她就是让你忍不住唾弃。 安静很久以后,原屹问:“原筱死的那天,你有没有见过她?” 尤愿愿抽抽噎噎:“没有,出事以后,我再也没敢出现过。” 听完了这一大串话,原屹的心情像经历了一场海啸,他淬毒的眼神盯着尤愿愿:“滚。” 没反应过来的尤愿愿茫然抬头。 “滚,在我动手打你之前,滚吧。” 看到原屹暴出青筋的额头,尤愿愿颤悠悠站起来,刚准备走就被程述喊住:“捡起你的钱再滚,别脏了我的地。” 于是尤愿愿小脸一僵,膝盖又只能软下去,蹲在地上,在这种诡异而仇视的尴尬视线里,一点点捡起散落的钱,灰溜溜地像个老鼠一般离开了。 门被关上以后,程述走到原屹身边:“你相信她说的吗?” “一半一半吧,就算是她干的,她也不会在咱们面前说出实话。” “等着看吧,总会知道真相的。” 原屹低低地嗯了一声,说要处理公事就进书房了。 程述本打算去一趟录音棚工作,可是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十分相似的场景,猛然回头,几步跑上楼,缓缓推开书房的门。 一看。 果然,原屹拿着原筱的照片,整个人背对着门,一只右手遮在自己的眼睛上,肩膀微微在抖。 第六十一章 惊喜 听到门被开的声音,原屹肩膀一耸,手做了个草草擦拭的动作,这才转过身来佯装无恙:“怎么了?” 程述自己的眼窝也微微有些发热了,他往前走,一步一步,一直走到原屹面前去,什么话都不说,低头望着他。 慢慢地,他把手放在原屹的头上,微微用力,让他的脸贴在自己的怀里。 原屹在最初的一点惊讶之后,便伸出手,环抱住程述的腰。他坐着,程述站着,这样的姿势给了原屹一种满满的安慰感。 “程小述...” “原屹,人都是会有撑不住的时候的。” 没必要那么要面子,撑不住就哭,有什么不对的?程述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他见证人心好好坏坏地变化,看过事情起起伏伏地变化,最后得出一个这样简单的结论,难过就哭。 因为被迫降到人间受苦,所以人生来哇哇大哭,这叫真性情,可是越长大越不知道这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越活越回去,甚至还不如小儿。 程述今天的怀抱是暖的。 原屹闭上了眼:“我们一直都在教筱筱做一个正直、善良、脚踏实地的人,”他每个字都带着浓浓的苍凉,“可我们忘了教会她怎么对待这个世界的恶毒。” 此时此刻,原屹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想他和程述之间的温馨恩爱。他满脑子都是自己那个可爱的妹妹。 两岁的时候,原筱的小奶牙咬了原屹的手指头,口水流了一地;原筱上幼儿园,原屹自告奋勇给她扎羊角辫,一个朝天一个朝地,她还乐呵呵的;小学一年级,原筱上台朗诵诗歌,题目是《我最爱的哥哥》,可是她太害怕太紧张,上台前还在哭,原屹就在台下跳着脚给她加油,原筱一边哭一边完成了比赛;初中毕业,原筱偷偷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原屹背着她直到她酒醒了才敢往家里回;高中的时候,寄宿学校管得严,可原筱还是能托同学从校外买了蛋糕进来,端着到原屹面前唱生日快乐。 筱筱曾经说,要找个比哥哥更疼她的人当老公。 原屹听完就亮拳头,哪个不长眼的小子敢染指我妹妹? 没了,都没了啊。 ———— 如果说,打架这种事对柯炎来说没在怕的,那么现在他所处的情形真的让他是有些怕的。 他头上顶着一只小奶猫,脚边围着两只,左右手各抱着一只,每一只都不安分地蹭他。 这些奶猫可不是他乡下随便养的土猫,杨染说都是名贵的品种,吓得他不敢动了,生怕把这些价值七八千的祖宗给摔了。 看到这木头一副呆相,杨染很坏心眼地在柯炎脸上亲了一下,柯炎就像通了电似的,扑簌簌发抖,那猫就喵一下往下掉。 杨染大叫:“呀!小心!” 柯炎眼疾手快接住了,把小奶猫放在地上。 直到这个时候,江起浮才从里面走出来,把观音抱起来:“对不起啊,我收拾了一下里面,二位有看中的猫么?” 自打江起浮住到温之存家里之后,这还是头一回开张宠物店。这同居的日子说有什么不同,那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明白的。 打个比方,你知道猴子捞月吗,就是那轮井里的月亮,又大又圆,江起浮捞了又捞,总是空的,突然有一天,他想着这是最后一次捞月,一碰,是个真的。 他还三更半夜打给程述,偷偷问他,是不是到了他该跟温之存挑明关系的时候,这层窗户纸,是等着温之存来撕,还是他自己捅破。 程述笑说,早晚的事,你说是早好还是晚好? 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路过百货大楼的橱窗前,江起浮看见了一件很漂亮的烫金黑色压褶裙,就像桂花被揉碎了洒在夜幕中一样,一瞬间就击中了他的心,让他有想买下的冲动。 拥有小裙子的冲动,和想告白的冲动,是惊人的相似。 那么...关门以后,去买那件衣服,把那句藏了很久的话告诉温之存吧。 所以这一整天,江起浮的心就像氢气球飘在半空中似的,也没什么心思在营业。 他定睛看了一下,发现是见过的人:“嗯?柯炎...还有这位是...程述的朋友么?我们在医院见过一面是吧?” 江起浮见过杨染给程述探病。 杨染摆摆手:“朋友不敢说,就是普通认识的关系。” “想养猫么?” “其实是想买只猫当礼物,不过还在犹豫,所以先来看看。” 江起浮把总想舔他脸的观音放下,问:“莫不是你想送给程述?” 杨染很有礼貌地听完江起浮的建议,跟着也点头:“是啊,如果我想讨程先生开心的话,得挑个别出心裁的礼物才可以呀。” “讨好?”江起浮不大明白了,“你讨好程述做什么?” 杨染狡黠地笑了一下,往逗猫的柯炎那里看了一眼,偷偷踹了他一脚:“还不是这个损色儿,我这叫替他贿赂‘上司的家属’,这有利于发展仕途~” 这理由果真无法反驳。 江起浮想了想:“我看还是算了,他现在还不是有闲心养猫的状态,而且我看他对养宠物的兴趣也平平淡淡,这个当礼物不大好。” “唉...我还想了好久才想出这么个点子呢,就这么废了,我真的不知道他还有可能会喜欢什么了,”杨染嘴巴撅了一下,捅了捅柯炎,“要不然你问温律师去?他俩一起长大,应该很了解啊,你有他电话没?或者去他律师楼?” 柯炎眨眨眼,否决了这个建议:“不行,温律师最近忙着婚事,可能会没有空。你就随便送吧,程先生不是那种会在意这些的人。” “婚事?”江起浮像是被一根针扎在耳膜上似的,连着脑袋都是刺痛的感觉。 “嗯,我帮原少送文件去律师楼听说的,好像是相亲认识的。”柯炎解释说。 啪——半空氢气球被戳破。 咚——月亮掉回水井里去。 江起浮身子晃了晃,一张脸褪尽血色,他退了一步,踩到观音的尾巴,观音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他回过神,强撑着问:“是...温之存律师吗?我这几天也、也遇见过他,没见他提过啊......” 柯炎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笑说:“我只听到一句快订婚了,或许他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呢?” 这个喜从何而来,为谁而生,江起浮不清楚,因为留给他的,只剩下一个惊了。 第六十二章 器官 公园是一种能把心情从肉体里剥离出来,彻底放空的地方。 江起浮坐在秋千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公园里除了爱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更多的是来秀恩爱的情侣。 他远远就看到一对十指相扣,共吃蛋糕的小情侣走过来,女孩子娇嗔着说:“我吃一口,没吃到馅儿,你咬一口,馅儿都没了!” 男生嚼了几口吞下去:“那你嫁给我,我就再给你买。” 女生掐他:“一个蛋糕就敢娶了我?想得美!” 男生一下子就把女生给公主抱起来:“不管了,先把你抢回去再说。” 别人的幸福总是这么过分刺眼,在嫉妒他们的人眼里,像一瓶子鹤顶红。 江起浮正垂着头,突然就被人从背后推了一下,秋千架子晃晃荡荡的。 “大江!”尤霜霜扑倒江起浮怀里,蹭来蹭去的。 “霜丫头?”江起浮很久没见这丫头了,把她抱到自己的怀里,“这么巧?” 尤霜霜捏了捏江起浮的脸:“我最近一直在准备考试,我要考得好,姐姐就会很开心的。不过大江,你看起来不开心呀?” 江起浮很温柔地看着尤霜霜:“我没有不开心。”他顿了一下,问尤霜霜一个问题:“霜丫头,你姐姐是个明星,你喜欢你姐姐当明星吗?” 尤霜霜小脸一下子就拉下来了:“不喜欢。姐姐除了在电视上好看点以外,过得很不好,每天都好累的,我知道她赚钱很辛苦的。” “那...你眼里的姐姐,和报道里的姐姐,你相信哪一个?” 对于这个问题,尤霜霜给了一个不像是天真小孩子会给的答案:“哪一个都信,哪一个都不信。” “什么意思?” “在工作的时候,姐姐要有工作的样子,在我面前,她就要像个姐姐一样照顾我,这很正常啊。只要能让姐姐觉得,我真的很需要姐姐的照顾,我就会永远呆在姐姐身边的。” 江起浮突然哑然失笑,小孩子处理问题总是这么简单,可是这样最好,最简单。 尤霜霜这个鬼灵精,一眼就看得出江起浮一定有心事,她拽着江起浮要让他走一走、动一动:“大江大江,我们去玩那个车好不好?快点快点!” 江起浮被她缠得没办法,迈步跟上去:“丫头你慢点跑...” 这小丫头连蹦带跳跑得很欢,只是没有几米远就停下了脚步,双手搭在自己膝盖上,好像突然有点喘不上来气,江起浮本来还以为她是岔气了,走上去拍她的背:“都让你慢点了...” 尤霜霜抬起头,小脸全无血色,软绵绵说了句:“大...江......你可能要带我...去第二医院四楼...找陈...医生......” 话音刚落,小家伙眼睛一闭,倒在了江起浮的怀里。 江起浮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善良可爱、胆子大、嘴皮子也利索的孩子,竟然会得这么严重的病。 儿童尿毒症。这几乎算是半个死刑。 头一次见尤霜霜的时候,是大半夜,下着瓢泼大雨,江起浮睡在店里,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他推开门就看到被淋成落汤鸡的小姑娘抱着一只受重伤的小猫,人还在发抖就求江起浮救救这只猫。 那个时候,尤霜霜说,有得救的命一定要救,没得救的才是真的可怜。 现在想想,大约是因为自己的病吧。 陈医生给昏迷的尤霜霜做了急救措施,稳定住情况后走出来对江起浮说:“她没事,我通知她姐姐来了,你可以回去了。” 陈医生一直给尤霜霜看病,都很熟了。 江起浮却不是很放心,多问了几句:“她这病...要紧么?” “唉,不换肾是不行的,现在越来越严重了,”陈医生摘下口罩,“一年多以前我就已经跟她姐姐说过,情况很紧急了,只是肾源没那么好等,这事情咱们无能为力。” “肾源要怎么找?”江起浮听说过一些卖肾的新闻。 陈医生倒也愿意解答:“自然是走正规的,死者捐献或者亲属活体捐献。当然也有一些地下的渠道,这就是见不得光了。” 江起浮皱眉:“那她家人的肾脏......” 陈医生摇头:“不匹配。”还有别的病人等着陈医生去看,他说了句抱歉就匆匆离开了。 江起浮一直照看着尤霜霜,直到她姐姐尤愿愿到了才离开。 回到家,温之存比他还早就下班了,正在沙发上休息。 看到温之存的第一眼,江起浮心里的疑问就像沸水冒泡似的源源不断。 他听到自己内心,宛如万千擂鼓声动,他状似平静地坐了下来,实际上哪怕温之存一个咳嗽他都暗自心慌。 他相信那个老实巴交的柯炎绝对不会撒谎,那么让自己搬过来的温之存是什么意思呢?他会给自己一个解释吗? 温之存要开口说了吗?他会赶我走吗?他要结婚了吗? 那我算什么?我算个什么东西? 还是说,在他心里,自己的事情对一个床伴而言,不需要解释? 温之存把手机放下,抬头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出神的江起浮:“今天很忙?你回来比前几天晚。” “……是你回来得早。” 江起浮的下唇被他的牙齿轻轻咬着,中间颜色深,边缘浅,是粉紫色。温之存专注地看着,没过多久,他身体先反应过来,压了上去,吻得江起浮整个人都软绵绵倒下。 这吻有点急躁,江起浮能从他的吻中尝到,这家伙需要自己的安慰。 他慢慢回应着,小心地交缠着,知道唇舌分离,他在温之存耳边问:“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江起浮在给温之存这个机会。 不管了,只要他诚实地告诉自己,哪怕他要结婚,他江起浮都认了,就算今后要他不要脸地做一个地下情人,他也认了。只要温之存开口,那至少证明,在他心里,有那么一丝半点自己的位置。 这样卑微的 念头在江起浮的脑中闪过,伴随着是撕心裂肺的疼。 我爱你爱到这般地步了,温之存,就一句诚实的话,你能不能施舍给我? 求你了......你就说了吧。 面子上有多淡定,皮下那颗心就有多混乱。 “江起浮,”温之存被江起浮的这句问话给唤醒了心里最不堪的回忆——巷子、女人、足浴店,他推开了江起浮,顾自坐起来,“你想多了。” 从缠绵的高温到分离的低温,只用两秒。 江起浮下意识就把沙发边上的毯子往自己身上盖,因为真的太心冷了,他对温之存说:“抱歉...我只是看你像心情不好,多问了两句...” 不知为何,温之存突然有种自己做错事的感觉,但是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因为江起浮马上扬起来的笑脸上,找不到半点难过的线索。 那笑意如隔云雾,显得遥远不可即。 温之存不习惯向人吐露心事,而这种不光彩的家庭丑闻,他也不想拿来让江起浮跟着糟心,便说:“我没有,倒是你今天看起来有心事?有什么要说的么?” 有啊,当然有。 四个小时以前,江起浮准备了满腔的表白,那是他最后的一点羞耻心和自尊,他头一次愿意放下来,坦坦荡荡来剖白自己。 他准备说:嘿,温之存,我从初中就喜欢你了,你知道你的大学有多难考吗? 你知道我爱穿裙子,但其实我更喜欢能穿裙子的那个性别。 但如果你喜欢的是男生,我愿意一辈子都忍着这个性别去过下去。 不是情人,从现在开始,你愿意做我的爱人吗? 蓦然惊醒,回头一看,这份勇气,来源于没有自知之明。 在这一刻,江起浮深深领悟到一件事,这段时间短暂的温柔,是温之存对他的同情与可怜。想一想,一个从前可怜到被人欺凌的小学弟对自己伤了心,倒贴不算还没脸没皮的,是个有点慈悲心的都会不忍心,对吧? 江起浮摇摇头,很自然地回答:“我也没事,没有什么要说的,也没什么值得说的。” 他的心意,本就是不值得的。 能在知道真相之前先终止自己的愚蠢行为,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在温之存不知道的地方,江起浮已经将他们之间的红线扯出了一段死结,越缠越大,解不开了。 他甚至都没有察觉,他错过了一段多么珍贵的表白。 大约是想停止这种尴尬的谈话氛围,江起浮靠在了温之存身上,手往他身下摸去:“天都黑了,去床上吧?” “现在还很早。” “我...想做。” 因为,他找不到比交合更能贴近灵魂的方式了。 “还是先吃饭吧,不然你会没力气。” “好。”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倒是闲话杂谈了一会儿,温之存从江起浮口里听到医院的那段故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大对劲。 饭毕,他给程述去了一通电话。 程述是站着听完那通电话的,手里的筷子都没来得及放下,很久以后才挂断。 他把手机放下,脸色瞬间暗沉,好像山雨欲来之前的那种征兆。 他习惯自己在心里先做一番斗争,待到有了想法,才转身面对饭桌前的那个人,问道:“原屹,原筱死的那天,有没有医疗机构询问你关于器官捐献的事情?” 原屹瞬间味同嚼蜡,缓缓放下了筷子。 这电话,他的确接到过。 第六十三章 安吻 原筱生前签过一份文件,愿意在自己逝世以后捐献自己可用的器官给需要帮助的人。这件事情,程述是知道的,因为程述也签过,原屹也是,还是原筱动员他们的。 所以在原筱的死亡信息录入系统之后,确实有捐献中心第一时间就致电给原屹。 本来这是一件好事,原屹也并非舍不得这些皮相的人,但可惜的是原筱死得不明不白,尸体需要交给法医检查,更因为她是服毒而死的,五脏六腑衰竭,所以最终没有捐献出去。 这个小插曲如果不是被陡然翻出来,没人会在意的。 原屹手劲儿大到几乎要折断筷子:“你...什么意思?” “我想,如果尤愿愿是个罪人,我大概知道她害人的动机了。”程述说得简单直白。 “为了原筱的器官?” “她的妹妹需要一颗肾救命。” 啪的一下,原屹把碗重重往桌上一掷:“这又不是换衣服换首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程述也觉得好笑,或许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情,他把手机搁到一边:“原筱生前是做过肾源信息录入的,至于她和霜霜是不是匹配,查一下就知道了。” 原屹觉得大脑嗡嗡响:“就算...匹配,她怎么就知道那个人是原筱?捐献中心不是应该对信息保密吗?” “保密的话......杜旗!”程述乍然想到这个人,对,只有他是有这个本事的。 烧脑的推理让原屹无法安然坐下,他站起来踱步:“私下换肾需要安排底下医院、联系黑医、伪造流程等等,按照杜旗的德行,不可能会为了一个情妇做杀人取肾这种麻烦事,但是,如果尤愿愿的请求只是让他帮忙查个资料,或者在肾源等待序列表上插个队,还是轻而易举的。” 顺着这个思路,再把前几天尤愿愿说的话结合起来,很多地方就解释得通了:“所以她才愿意委身给杜旗,多半是因为妹妹的病!” “还有钱的事情!”原屹咬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缺钱、过得不好,原筱之所以借钱给尤愿愿......是因为她妹妹高昂的医药费!” 他越想越急躁,马上就给柯炎打电话。柯炎承诺半小时以内回电。 可是这半个小时,程述和原屹如坐针毡,心头像压着一口大钟,满脑子都是胡思乱想。 原屹手里捏着手机,生怕错过柯炎的来电一般,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墙面上一个钉子看,这能让他思维集中。 他双手交叉,横在自己下巴前:“从结果上看,原筱的肾并没能到达尤霜霜身体里去。她铺这样危险的局,却没保证自己成功,这也不合理。” 程述闭上眼,回想了一下那天晚上的进程,以及杜旗、贾瑜等等人的说辞,总觉得有一根线渐渐清晰起来:“那这样假设一下:她想摘干净自己,所以利用杜旗的色心,让他对原筱下手。作为一个凶手,她一定会到现场去确保事情发展万无一失。事实上,杜旗在施暴以后就离开了,如果她想要原筱的器官,应该在这时候去补一刀才对啊?” 原屹排除了这个可能性:“不对,那样的话,这就变成人命案子!原筱会被法医带走,而不是被捐献中心带走。况且她又不是专业的医生,她会担心破坏了原筱的器官,浪费了她妹妹的生机。” 越来越扑朔迷离,程述皱眉:“所以究竟是什么让尤愿愿可以放心去下手?她计划的点到底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一定是她干的,一定。” 叮~正在此时,柯炎的短信也来了。 「原少,调查结果,二者肾源匹配。」 “操!”原屹站起来狠狠踹翻了茶几,上头摆的各种杯盘水果、杂志、遥控跟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一起碎裂。 不用看内容,光是这反应,程述也明白结果了。 真的是她。 看看,杜旗、贾瑜、尤愿愿,这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小汤圆对不起的,可是他们一个为色,一个为名,一个为器,都杀机凛冽对向一个无辜的女孩子。 程述看到原屹蹲下身捡起一块茶几上碎下的玻璃就往外走,目光灼灼的样子,吓得他马上拦在门前。 “原屹!” “程述你让开!” 原屹把程述拨开,眼看就要冲出门去,程述从后面把原屹抱住,死死往回拽:“原屹!别冲动!这是最低劣的方式!” “凭什么?!”原屹发出了低吼,像是被猎人击杀了同族的狮子,“她凭什么为了她妹妹的安危,就让我的妹妹成为替死鬼?!” “我知道,我知道,原屹......”程述一刻都不敢放松,死死圈住原屹的腰,用他安抚人心的嗓音抚平原屹的情绪。 “只有她有妹妹吗?只有她会心疼自己的妹妹吗?!” “我知道的...你冷静一下...好不好?” 时间的洗礼有时候不是冲刷,而是包裹,在柔软的事物表层包裹住一层亮闪闪的、美好的晶体,让人们觉得它坚固而顽强。 就像此时此刻的原屹,本以为他早就褪去毛躁,可以足够睿智去接受一切龌龊的事情,可是那表象其实只是薄薄的一层皮,揭开了一看,呵,还不是血肉模糊。 “你听我说,”程述几乎是在求他了,“就一句,好不好?” 这样僵持了很久,那石头沾染了原屹掌心的血,滴在地上,他终于一松手,整个人也卸下了力气。 程述这才缓缓走到原屹的面前,捧起他的脸,微微踮脚,递上了自己的唇。 “原屹,我知道的,请你不要再冲动了,杀人的感觉真的很恐怖,不要这么做。” 鲜血淋漓,血肉横飞,心脏从跳动到静止,这一系列的过程听起来简单,实际上毛骨悚然。 原屹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眼眶里有盛不下的害怕与紧张,他像汲取救命源泉一样把程述满怀抱紧,抱得程述几乎脚尖离地。 他明白重生之前,程述去杀人的心态了。 杀人虽可怖,可看着你去杀人,更可怖。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原屹很疲倦地道歉。 感受到这副躯体已经不再疯狂,程述从他怀里退出来:“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原屹猩红的眼球昭示了接下来的故事发展:“我没有了妹妹,等于是没有了一半的软肋,而她的软肋,我已经很清楚了。” “你......” “我不会伤害无辜的孩子。” “好。” 原屹捡起自己的手机,给柯炎第二个任务。 “去找肾源,对,就是刚才那个指标,国内找不到就去国外找,三十万不够就四十万,多少钱我都要,就一个要求,必须是活人自愿交易,省得有人见钱眼开害了别人。同时联系一下之前我们资助过的海外医疗中心,找到以后务必让他们联系尤愿愿,就说有绝症患者愿意捐赠。” 这件事,没有程述插手的余地,但他也明白,这是一个哥哥的复仇。 第六十四章 婚约 婚纱店里,一对新人换着不同的礼服,显得那么登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 客服说着各种恭喜的话,只是这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喜色。 等到中午时分,可以吃饭的时候,温之存才脱下外套,歇了口气。一个女人给他倒了杯水:“温先生,辛苦你了。” 温之存接过来,同样有礼貌回应:“应该的。” 这女人就是温之存名义上的未婚妻,唐真,唐氏律师事务所的千金。她一头短发十分干练,初见面带给温之存的印象就是一个职场叱咤风云的女强人。 但是现在,这个女强人满脸歉意:“温先生,虽然我很感激你答应了我的请求,可是...我们其实有更好的方式去解决这桩婚事......” 唐真在相亲的当天就和温之存摊牌了,她对男人无感,喜欢的是女人,本以为向父母出柜能得到谅解,但没想到身份证和护照之类的证件都被父母扣了,还安排了这样荒唐的相亲,大有一副她不嫁人就不让她自由的模样。 她有一个自己所爱的人,不能接受这样的婚事,可目前为止,只有答应婚事才能让他们放松警惕。 在听完这些话以后,温之存问她,你希望我怎么做? 唐真当时说,我希望你能逃婚。你的逃婚会让他们对给我安排这样一场婚事感到内疚,这样我就有机会和我的爱人逃到国外去。 温之存笑说,你大概是这世上最希望自己新郎逃婚的新娘了。 但是片刻的思考之后,温之存正色说,我答应陪你演这场戏,但是咱们换个剧本。我逃婚,不如你逃。 后面温之存说的计划果然更绝,听得唐真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算起时间来,明天就是两个人要订婚的日子,两个月后,秋分那天便要结婚,所以他们才在这里临时定礼服。 唐真看着自己的裙摆:“毕竟,按照你这样的计划之后,你会被所有人嘲笑的...这样很损害你的名声,你不介意吗?为了我的事情连累到你,我也会很内疚啊。” 温之存把水喝完了:“没必要内疚,我不完全是因为你才这么做。唐真,我们是各取所需,从结果上看,你能得到自由,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其他都是次要的。” 通过最近的一些交流,唐真多少知道一些温之存的事情:“你......似乎和温伯伯关系不大好?” “没有。”温之存挪了一下自己的腿。 对于律师来说,心理学也是很重要的一门课,唐真钻研过,所以对温之存的这个小动作很是在意。脚尖朝外,有想逃避的潜意识。 说明这对父子关系真的太糟糕了。 但是唐真不想去刨根问底,这很失礼,她就当自己被温之存的回答说服了,开起玩笑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谢谢比较好,我之前还很担心你会不答应我的请求,那我真的只能和家里硬碰硬了。” 温之存也笑:“那你就不怕,我转身就出卖你么?” “看你答应得那么爽快,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已经心有所属了呢。” 这句话把温之存说懵了一秒,他好笑地指了指自己:“我看起来...像是有对象的人?” “像啊,”唐真指了指他的手机,“你一直不停地在点某个人的微信头像,即便他没有在和你聊天。” 温之存转手机的那只手掌停住了。 微信啊...... 那是因为,江起浮是个很喜欢微信聊天的家伙。这家伙,真人话不多,网上聊天就很健谈了。而且他兴致来了不管时间地点,滔滔不绝给温之存发消息,而且最喜欢一句话拆成好几句发,显得又多又杂。 然而最近几天,江起浮很少主动找温之存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住到一起所以省了网聊的麻烦。 可是不知不觉间,温之存已经养成了查看江起浮消息的习惯。 可怕的习惯啊。 温之存把手机放回口袋里:“算是吧。” 唐真也是懂感情的过来人,她意味深长:“温律师看起来是个逻辑清晰、万事周全的人,原来也有不擅长的事哦。” “嗯?” “喜欢这件事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没有‘算是’这种选项。如果‘算是’,那就说明你不愿意承认他是。” “咳咳...”温之存干咳了两声,站起来,“我、我回去了,明天见。” 看出有些局促的尴尬,唐真点到为止,摆摆手:“行,明天见,‘未婚夫先生’。” 爱是什么——离开礼服店之后,温之存突然像是言情剧里的男女主一样思考起来。 法律也只规定了婚姻的状态,没有给爱情一个定义,法典尚且手足无措,人力又能左右多少。 想要和对方聊天就叫喜欢吗?想要和对方触碰就叫喜欢吗?喜欢,原来是这么肤浅的表达么? 温之存得不出结论,在心底里否认了自己,不是吧,那所谓生者为其死、死者为其生的东西,才能称之为爱情才对。 这天晚上,温之存抱着江起浮睡觉的时候,两个人都没睡着。 光是听紊乱的呼吸就知道,对方在失眠。温之存撕破这夜的安静:“你在想什么?” 江起浮先是长长呼吸了一下,才说:“想看桂花。” 房间里的空调还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温之存算算时间:“现在是夏天,得再等一个季节呢。” 这时间显然没能让江起浮满意:“好久啊...” “不想等也可以。再过两个月,秋天一到,可以去杭州,去年出差的时候我经过那里,满陇桂雨,一路延绵下来,从坡上走到坡下,从发丝到袖口都是香的。路边的农家院会买桂花糕、桂花酒酿还有桂花核桃羹......” 温之存难得絮絮叨叨说这些话,江起浮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枕在温之存的肩膀上,昏暗的光线内,墨色的眼睛盯着他看,这样缱绻的时刻,只是听着这些对未来某一时刻的构想,就美得像在做梦。 满陇桂雨,十里飘香,仿佛就在面前。 好想去,越听就越想去。 在温之存说到桂花品种的时候,江起浮终于有几分期待地开腔:“那秋天...我们会一起去吗?” “可以。” 等那个时候,婚礼也该结束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第六十五章 闹心 有人等桂花开,也有人在等一颗肾。 肾源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奢侈品,它比奢侈品要更稀缺。 因为心里压着事,程述在今天的配音工作中总是出错,张越辛导演第五次打断他的时候说:“程述,休息一下吧。” 再配下去也是对剧不负责,程述终止了配音,去休息室呆着。 他正闭目养神,脸上骤然一冰,睁眼一看,张越辛拿着一瓶冰饮料贴在自己脸上:“累了?” “越哥,”程述撑起一点笑意,“可能昨晚没睡好...唔!” 他话还没说完,脸被张越辛狠狠捏了一下,张越辛用一种教训小孩子的口气说他:“不想笑就别笑,成年多少岁了还撒谎,你可没顺然那小子诚实啊。” 程述揉揉脸,暗想,张越辛不愧是专拍情绪片起家的导演,把人看得死准死准的。 不在行家面前耍大刀,程述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演员,就道歉说:“对不起,我不应该把生活里的事情带到工作情绪中来的。” “人嘛,都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张越辛拉开易拉罐,嘭的一下,汽水发出破关而出的响声。 “呵......” 张越辛耸了耸眉:“笑什么?” 程述实话实说:“昨天晚上还看一篇公众号说你是个最难相处的导演,曾经因为一句话把男演员给骂哭了,把你写得像是洪水猛兽。现在想想,真是胡说八道了。” 张越辛双手环胸:“啧,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他勾嘴角一笑:“都是真的,我骂起人来不带脏字也很难听,只是没用在你身上而已。” “额...”程述喝了一口饮料,“看来我运气真的好。” 张越辛把易拉罐放到一边,单手托着下巴,盯着程述看,好像一眼就能看穿他过去的一切:“因为你真的很像我剧本里写的那个人物。那天顺然带我来找你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真以为志怪小说里那种书里的精怪显灵了似的。” 因为程述已经配到尾声,整个故事早已知晓,他也承认,这故事里的主人公,活脱脱是自己的一个翻版。 所以几乎不需要怎么调整情绪,他本色出声,就已经是入木三分了。 “所以我舍不得骂你呀,我看到你就想,这小家伙已经那么可怜了,再被我凶一下,要是哭了怎么办?”张越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程述终于被他逗笑了,阴霾一扫而空:“那我真的得好好珍惜你还人戏不分的这段期间,不然以后可没这特权了。” 总算把人哄开心了,张越辛莫名觉得还挺有成就感的,他压低嗓音,有几分故弄玄虚的样子去问程述:“你应该听过,做一个好编剧,就是要爱上自己的角色,那样写出来的人物才有血有肉。可是,这种入戏的情绪是很难找的,所以你知道大多时候我都怎么做么?” 程述不精此道,只能傻傻摇摇头。 张越辛看看手表,到了下一场的时间了,他拍拍程述的肩膀,自己站起来,留了一句话给他:“很简单,我把笔下的角色写成我喜爱的类型。” 随后,脚步声走远,休息室再次安静下来。 椅子上坐着一个久久没有反应的程述,似一个木头人,瞪大眼睛,半晌也不眨。 他摸了摸张越辛拍过的那个肩膀,喉结上下动了动,终于理解了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张越辛......这是在表白?! 带着这让人头脑发昏的消息,程述有些云里雾里地去下一个录音棚配另一部电视剧的角色。 说起这部电视剧,还得感谢张越辛的盛名,程述在业内已经有些小名气了,这才搭上了这辆车。 而这部剧的男主配音,就是曾顺然。这小子,许久不见,不知有没有长进。 可程述万万没想到的是,推开录音棚的大门,就看到曾顺然把一个比他还高半个头的男人摁在地上打,直到两旁的人把他给拉开,狠狠训他。 那小子还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等到有人把被打的家伙扶起来,程述才发现这麻烦大了,因为被打的就是那个日日霸占热搜的流量大明星——谢迟! 谢迟嘴角挂彩,双眼像老鹰一样盯着曾顺然看,用手背很不羁地揩了一把,舔掉了血迹。 配音导演一直在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把这个人换掉,您别生气......” 曾顺然马上跳起来:“换就换!我还不想给这普通话都不利索的臭屁明星配音!什么玩意儿......” 一群人马上跳起来把曾顺然摁下去,免得他再把事情越搅越乱。 谢迟咧嘴,显然也是动怒了,冷笑了一下,指了指曾顺然:“不,不换了,我就要他给我配。要是你怕我给你穿小鞋,你就别接。” 这赤裸裸的挑衅若是正常人听到一定是不接的,可惜,曾顺然这个直肠子马上就进坑了。 “谁怕谁!你不怕被我打坏你那张接客的脸,你就别再来录音棚!” 谢迟在助理的劝说下,还是先走了,最后剜了曾顺然一眼,像是要把这家伙记住。 程述是一直等到大家各回各的岗位上,才从后门溜进去,抓住曾顺然的手,把这家伙拉到角落去。 曾顺然前一刻还是只炸毛的猫,看到程述就变成哈巴狗了。 “学长!” 程述发现他身上没有受伤的地方,才问:“那大明星欺负你了?” 曾顺然嘟嘴:“你怎么这么问?所有人都说是我有错,你却说是他欺负我?” 程述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因为我认识你,知道你不会故意挑刺儿的。他嘛,我不熟,自然不信。” 曾顺然嗷嗷叫了两嗓子,就把前因后果说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是这谢迟自己提出来想试一试配音,所以就来了录音棚,只是导演听完以后,还是委婉地表示,用配音会更好。 大约是谢迟有些不甘心,在曾顺然配音的时候,冷嘲热讽了几句。照理说,明星嘛,高高在上也是有的,曾顺然忍了。 坏就坏在那段配音搭的是程述所配的部分,谢迟贬低人的时候,连带着把程述那部分也损了损。 当时曾顺然就摘下耳麦怼了一句:“舌头都捋不直的花瓶还好意思说别人。” 以此为导火索,接连兵变,战火升级,最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此爆发。 虽然是一场不太愉快的经历,但是听在程述耳朵里竟然是暖暖的。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的朋友真心实意地护着你,这样的礼物让人愧不敢受。 小汤圆,上苍收走一个你,又把你拆成好几个还给我了。程述暗想。 第六十六章 死别(上) 今天,温之存走得特别早。 江起浮其实一直都醒着的,等到门轻轻关上,他才从床上下来。他走到日历前,撕掉一张,看着今天的那一页。 上头写着,宜嫁娶、安床、入殓、安葬。真好笑,嫁娶和入殓,红事与白事,怎么会在同一天都相适宜呢? 他就这么放空一般在床上坐着,看着时钟滴答滴答,直到它转到一般工作开始的时间点,他用手机给温之存发了个消息。 「你去哪儿了?」 「谈案子。」 「今晚回来吗?」 「应该不回,你管自己睡。」 江起浮感觉心口一阵密密麻麻钻心的疼,他缓了缓才又打字发过去:「你今天可以回来睡吗?就今天一天,可以吗?」 他明明知道,今天是温之存和唐真订婚大喜日子。他们确实很低调,连程述和原屹也没告知,酒店还是在一家郊区的私人会所。 前几天,在和杨染聊猫的间隙,他找了个借口,说自己打算挑个地方给母亲办五十大寿,想了解温家办订婚宴的酒店,这才辗转让柯炎去打听到的。 憋了一个晚上,到底没憋住,还是想让温之存回来。 最后温之存给的回复是:「我尽量。」 不上不下,活活要把人吊死的回答。 江起浮状如雕偶,对着手机,自言自语:“温之存,这次能不能是最后一次让我等你?” 这一整个白天,江起浮都是接近半疯的模样。 有人敲门,他就浑身颤抖,他突然觉得自己像多了一双顺风耳,楼梯间的脚步声,窗外车鸣声,谁家养的没教养的狗叫,飞机从上空滑过的空鸣......每一个都清晰到耳膜在震动。 他就像在追一个光滑的球,到了手边又溜走,怎么也抓不住,好不容易扑到了,一张开手掌,凭空消失。 任何东西都食之无味,他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微微觉得自己有些低血糖,才到厨房往锅里扔了一把面条。 光着的脚丫,暖着地板,凉着自己,他看着面条一根根在沸水里狰狞地摆动着身体,看着就失神了,直到面条变成一坨一坨的。 家里没有葱,没有酱,没有辣椒,他倒了几勺酱油,就这么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一口接着一口,难咽的地方就大口就着冷水吞下去,终于吃掉了。 为什么肚子饱了,还是觉得哪里空着呢? 到了下午江起浮开始抗拒一切,把头埋在被子里,直到憋得不行了才又钻出来。期待一抬头就是温之存回到家,习惯性放下公文包,对自己招手的样子——可他一次次抬头,都没有人。 天色在一点一点变暗。 每个房间的每个角落,他都呆过了,每次都是坐不到半刻钟又站起来,换个地方。他发现了好多细节呢,原来窗帘角落被观音给挠了,鞋柜里有双拖鞋左右放反了,厨房里的辣椒油过期了,浴室里的芳香剂见底了,温之存的一件衬衫崩掉了一颗纽扣,书房里的一只钢笔不出墨水了...... 直到没有哪个角落还有新鲜的讯息可以被江起浮挖掘,他整个人陷入一种忽忽若有所亡的迷茫。 到了天黑的时候,江起浮靠在门边,手指拨动着门把手上挂着的挂件,细碎的响声,是这个房子里唯一的动静。 温之存...... 世界一安静,就开始想你。 “喵......呜......” 观音从角落里发出一阵异样的叫唤声,吸引了江起浮的注意力,他走过去一看,观音突然抽搐起来,呼吸中伴有鸣音,张着大嘴,像渴死的骆驼,舌头伸出来,艰难地呼吸。 从江起浮捡观音回来开始,一直都有好好做体检和疫苗,从来没有过生病的征兆。 “观音?!你吃坏肚子了吗?”江起浮刚把观音抱起来,它就大口大口往外呕黄水,紧接着就是小便失禁,眼白都翻出来了。 “观音!你撑住!我....我带你去宠物医院!” 江起浮抱着观音在夜幕里奔波,他用自己的外套包裹住观音小小的身子,他跑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打到一辆车,对方一看他怀里发出呕吐物恶臭的猫,油门一踩又开走了。 怀里的观音抽个不停,一开始还会叫唤,渐渐声音变小,此刻怕是连出声的力气也没了。 江起浮都快急哭了,后来冲到一辆私家车前,答应给五百块的车费,这才坐上了车。 心急的时候,一个红灯都能让人五脏俱焚。 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江起浮在安慰着自己,不停重复这样的话,嘴巴一直念个不停,好似和尚念经。 那司机收了钱,把油门踩到底,没多久就到了一家最近的宠物医院:“到了。” 可是这个火急火燎的客人在下车前突然变得异常冷静,转过来,用没有温度的语气问司机:“师傅...你帮我看一下,我的猫还好吗?” “猫不是在你怀里么?” 江起浮手是僵着的,他一副被雷劈过的呆愣样子说:“我一直...抱着它,我...都分不出...它还在动没...” 司机也有点不忍心,掀开布料一探,猫的身子都是凉的。 暗暗咬了下牙关,司机安慰说:“那个,有气,还有气,你快去吧,说不定还有救。” 江起浮几乎是滚下车的,踉跄好几步才往医院里跑。 大堂的宠物医生和护士就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冲进医院里来,眼圈红彤彤的,捧着快碎的古董瓷器一样捧到他们面前,声声哀求。 “求求你们,救救我的猫,救救它......” 医生从江起浮手里接过观音的时候,惊了一下,因为那猫已经没有鲜活的那种柔软了。 很快,观音被带进手术室里去。看着那门一关上,江起浮觉得眼前黑了一下,眩晕到无法站立,他哆嗦着,靠着大堂等候区的椅子坐下,死死抓着把手才能坐直。 而他的另一只手,还维持着之前抱猫的那个姿势,他低头看了看,仿佛观音的温度和气息还留在那里,他猛的一下捂住脸就哭了出来。 第六十七章 死别(下) 手机屏幕一亮,现在是晚上八点钟。 江起浮捡起手机,什么都顾不得了,他给温之存打去了电话。 生命离开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他一个人真的承受不来。原以为遇到观音,是两个灵魂抱在一起取暖,但是取暖久了,灵魂就贴在了一起。 现在如果上帝要收走观音,那就等于是从他灵魂表皮上撕下好大好大一块。 他会疼的!他真的很疼! 他听着手机拨出的音,牙关都在打颤。接电话、接电话....求你了,接电话啊! 这消毒水气息满满的空间里好像有两根线,拉扯着江起浮,一根连接着观音,一根连接着不在眼前的温之存。 电话里每一声促音,都是魔鬼的爪子在勾那根脆弱的线,一根一根,几欲绷断。 “喂?” 终于接通了。 “温、温之存!我......我......”一开口,出乎江起浮自己的意料,他泣不成声,自不成句。 即便嚎啕大哭到全医院的人都纷纷侧目,江起浮依旧不管不顾,沉溺在这淹没自己的苦痛中。 “温之存,怎么办,我的观音它出事了。它吐了好多东西,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昨天还好好的......早上还好好的......真的就是突然不好了。它会不会死?会不会醒不过来了?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等别人救它。你...你在哪里?不管你在哪里,你过来好不好...你帮帮我,我真的没办法......” “嘟——嘟——嘟——” 其实在江起浮刚喊出温之存名字不过一秒,电话就被挂断了,那些歇斯底里的话根本没传到对面去。 他不知道,电话的那一头,刚结束订婚仪式,正在进行酒会的温之存站在香槟塔的边上,听到手机的铃声,刚摁下蓝牙耳机接起来,只回了一声,什么都还没听到,就被几个忙着给他敬酒的客人从后面拍了一下肩膀。 手一抖,手机掉进一个硕大的高脚杯里,直接报废了。等他捞出来一看,屏幕都没法亮了,他连是谁的来电都不知道。 这样的日子,想来也只是逐大流来恭喜一句的亲戚朋友而已。 温之存不知道这是多么急迫的来电,在茫然不知之间,已经开始失去。 江起浮听着那锥心刺骨的忙音,始终保持着通话的姿势,哭得眼前一片模糊,嗓音渐哑。 “你不要订婚好不好?我好怕,我好怕啊......你不要我了,观音也不要我了,你们如果一个一个都走了,我要怎么活.....至少,至少,你不要今天订婚好不好?…哪怕是明天...好不好?” “嘟——嘟——嘟——” “我认输了,行么?我承认我爱你,行么?温之存,我都投降了,你可怜我一下好不好?我想见你...现在...就现在...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呢!” “嘟——嘟——嘟——” 嚎到最后一句,手机连忙音也不给了,待机画面变成手机主页屏,江起浮哭得五脏六腑抽痛,整个人连腰都没法直起,像个弓一样弯下去,膝盖一软,从塑料凳子上滑下,跪在地上。 他把头磕在地上,这样整个人蜷缩起来,眼泪从眼眶里争先恐后跑出来,顺着脸颊,滴在地上,没多久就汇成一滩。 他哭到岔气,连连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此时此刻,他在哪里?穿着多么精致的西装,挽着多么美丽的娇娘,绝不可能会从那灯红酒绿里蓦然回首,看着这可怜虫的邋遢下场。 江起浮,你自己看看,看看地板上倒映出的那张脸,令人反胃。 你不配。 你就只配在当初那个卫生间里,一个人肮脏地沉沦。他的爱,就跟那件随手扔给你的外套一样,无关紧要,只是顺手。 他的故事里,没有你的脸。 半小时以后,他终于还是站起来了。 因为医生走出来,说了一句一点心意也没有的话:“我们尽力了。” ———— 江起浮走出宠物医院的时候,今夜的云真厚重,大概等会儿要下雨。 月亮被遮住了,一点光亮也没有,他盯着看了很久,还是没等开云开雾散,明月重现的时刻。反而是隐隐约约听到了雷声。 不能让这雨打湿了观音。 观音很讨厌水的,弄湿了它会不高兴。 一小时前。 江起浮不记得医生说的那些跟医药书一样无聊的解释,什么心肌病什么突发症之类的,他只知道,推门进去的时候,观音小小的身子躺在那白色的手术台上,一点心跳也没有,不像它平时睡着那样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观音...小观音...”他贴在观音耳边温柔叫唤,以前只要他这样叫,吹着观音的耳朵,它就会把耳朵收起来,狠狠摇摇脑袋,对着他不满地喵喵叫。 现在却不给半点反应。 江起浮还在继续说,说淘宝买的猫罐头都在派送了,是你喜欢吃的金枪鱼口味;家里的猫抓板你总是不喜欢挠,我给你换个洒满猫薄荷的;昨天你把花盆打碎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骂你的;你真的该减肥了,所以我做了个老鼠布偶,才做了一半,你不看看么? 他说着说着,摸一摸观音的小爪子,指甲还是前天才修剪的,还是毛茸茸的,却冰冰凉,以往总爱在自己肚子上踩来踩去。 他亲了亲观音的头顶,那也是他最喜欢摸的部位。 医院不是供人缅怀的地方,他只能带着观音离开。 一滴雨从天而降,落在头顶,真冰。 江起浮在路边一个老人手里买到最后一件小号的雨衣,把装着观音的盒子包好,捧在手上继续他的路。 在路人眼里,这一定是一件宝贝,所以才会让它的主人宁愿淋雨也要护着。 滂沱大雨浇头,有伞的人慢慢走,没伞的人快速跑,整个世界都是一场电影情节,而他是一个慢动作的空境。水从脖子里流进去,使他更冷了,这跟他一贯自虐的方式如出一辙,甚至变本加厉。 他甚至感觉所有人都在前进,只有他是在倒退的。 他好想怨恨,算了一圈却不知道该恨谁才是对的。没有人做错了,也没有人对不起他,可为什么只有他落得这样的结果? 很久,他才猛然回神,站定了脚步,此时他走到了一个广场上,空无一人,他微微抬头,哀怨地看着坠雨的夜空,心里的野兽发出低吼:“江起浮,你活该啊——” 他跌倒在地上,可装观音的盒子被他护得好好的,他的膝盖应该是磨破了,但他现在没有丝毫力气站起来,甚至只能瘫坐在自己小腿上。 属于温之存家的钥匙从他的口袋里掉出来,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江起浮盯着、盯着…最后用很轻微的声音,苍凉地对钥匙说—— “我不要你了,永远,永远,永远。” 第六十八章 失落 程述知道江起浮的事情,居然是因为柯炎。 说是江起浮一个人拉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在路上走着,身体像是不舒服,当街就在路边靠墙坐着半天起不来,被出门买早点的柯炎看见了带了回去。 柯炎租着一个小房子,不方便,就把人带回了杨染那里。 杨染也算是认识江起浮,所以给他拾掇拾掇,可江起浮整个人都像是个木偶,不说不动,任凭摆布似的。 杨染拉开江起浮的行李箱,吓了一跳。那箱子里除了一些个人用品以外,就是一只猫的尸体,和江起浮的衣服放在一起,像是睡在里头似的。 直到这个时候,江起浮才有举动,转过来对杨染说:“小心一点,不要弄伤我的猫。” 后来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劝得江起浮点头,杨染联系了自己的一个朋友,到一处宠物陵园把观音葬下去了。 盖上最后一层土,江起浮像耗尽电量的机器,倒下了。杨染和柯炎把他带回自家休息,柯炎就赶着来同程述说这事。 说着说着,自然问到了温之存,后面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程述紧赶慢赶着去了杨染家里,江起浮刚醒,坐在窗台上,两脚在外悬空,看着这座城市。 是那种只要一用力就会摔下去的姿势。 “起浮...”程述推开门的动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生怕吓到江起浮,“你下来,我想跟你说说话。” 江起浮听到程述的声音,转过头来,先是笑了一下,然后从窗台上下来,为了打消程述的担忧还把窗户合上了。 “我没有想跳下去,程述,”江起浮一步步走向他,“我只是在看,今天的天气这么好,一点也看不出昨天那么糟糕的雨。我以前一直以为只要我能忍,就能让大家都开心,粉饰太平,苟且下去。可是该下雨的还是会下雨,现在雨过天晴了,我决定要做真正的自己。” 程述也走了两步上去:“你想做什么?” 江起浮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如果我是个女人,你还会当我是朋友吗?”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步。 当他失去眷恋的人事之后,他觉得生活像被抽掉了支柱,竟然没有办法看到下一步该落足何处。咬牙离开温之存后,他一直压抑的灵魂本性终于汹涌喷薄而出。 爱情填补不了的空洞,只能用自己的梦想去弥合。 如果余生要这么孤独地走下去,他只想在百年入坟之前,体验一把真真切切的性别,在墓志铭的上方,刻下他希望的女字。 从他,变成她。 程述没有任何担忧、失望、害怕、紧张,他反而是如释重负一般笑了一下,把江起浮的手握住,紧紧握住,承诺:“你是男人,我当你是兄弟,你是女人,就由我宠你。” “谢谢你...” 一句话,让江起浮顿时感到救赎。 他生怕程述会劝他放弃这个念头,这个他唯一觉得还有活下去的价值的念头。 还好...还好... ---- 温之存是在订婚宴后第二天才回到家的。 家里没人,他以为江起浮是上班去了,自己忙了一晚上,就倒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可是试着睡了一小会,他怎么也进不了梦乡,因为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他坐起来,四处看了看。桌上的杯子,少了一只,门口的拖鞋好像也少了一双,茶几上的那瓶指甲油为什么不见了?还有猫呢?怎么所有跟猫有关的东西统统消失了? 意识到不对,他站起来,很快就看到桌上的一枚钥匙和一个袋子,钥匙是他特意配给江起浮的。钥匙下面的那个袋子鼓鼓的,袋子上写着两个字:还你。 粗暴地撕开袋子,一件校服外套掉在了地上。 温之存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刺痛感——那是初中学校的校服,是...是他借给江起浮的那一件吧。 种种不详的讯息四面八方侵袭着温之存的大脑,他拿出手机想打给江起浮,却想起来手机已经不能用了,他进房间用座机打,手机一直是关机的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 他只是一夜未归,江起浮发什么神经?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那天江起浮莫名其妙的短信,是催促他早点回来的短信。 是江起浮出了什么事情么?出事了为什么不说呢? 没有头绪就在那里瞎想,这让温之存的逻辑变成一团乱麻,打不通江起浮的手机,他就打给程述。 搞笑的是,程述挂了他的电话。再打再挂,一直到程述关机。 这两个家伙! 温之存此刻是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有种被人抢了东西的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甚至没有办法在凳子上安安稳稳坐下来。他也说不清是从哪里生出的一种怒意,让他想冲到江起浮面前,把他抓回家。 可是...人在哪儿呢? 想了想,温之存拿着车钥匙出门,一路飙车来到宠物店,店门上贴着‘店面转让’的字样。他拍了很久的店门,里头也没人回应,倒是两隔壁的人嫌他吵,探出头来骂了两句。 随后又去了江连绵的医院,江连绵上个月就出国调研,过几天才回来,医院上下都没有江起浮的影子。 他又去了江起浮办过卡的插花班、油画班、健身房、茶坊......全都无果。 再回到家,温之存感觉自己双拳都蓄满了力量,却拳拳打在空气中,没有任何反馈。他单手揪着那件校服,青筋一根一根爆出来,最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叮铃铃~ 在这种时候,电话铃声原来这么动听。 温之存瞬间就接起来:“江起浮!你在哪——” “是我,原屹。”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温之存再次失望。 温之存揉着鼻梁上的穴位坐下去:“抱歉,我现在很累,法律上的事情我没心思回答你.....” 原屹浅笑了一下:“那如果是江起浮的事情呢?” “他在哪儿?!” “看来温大律师你也有打败仗的时候。” “原屹!”温之存有些火了。 电话里,原屹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们都不准我告诉你,但我还是不忍心不让你知道。” “什么意思?” “意思是,看到你就想到当初的我,如果当年有人能够早点告诉我真相,我或许就不用走后面那么大段的弯路。” 从作为受害者的程述和江起浮看来,原屹和温之存都是混蛋,但是重活一次的原屹却懂得,到了失去的时候,他们这些‘混蛋’有多痛不欲生。 话带到了,能不能想得通就是温之存的事了。 来得及么,温之存? 第六十九章 染黑 街角的快捷酒店,503房间,情趣套房。 男人和男人的隐秘故事,汗水,喘息,体液,然后是两根点燃的烟。 其中一个人穿上浴袍,开了啤酒,嘬了一口,对靠在床头吞云吐雾的人说:“杨染,你最近不是有个固定的小情头么,怎么还出来约?” 杨染一个月只抽一次烟,因为他要保护自己的嗓子,这是他给自己定的规矩,听了那家伙的问话,他也等到自己抽完了才答:“老子高兴,你管得着么?” “长得那么乖,脾气真是差。”喝酒的家伙嫌弃得很。 这人叫大潘,他和杨染睡过好几次,别看杨染这人在学校里是多么乖巧正经的样子,但是在地下酒吧这一块,他也出名得很。 他和别人睡不要钱,但是却要一些别的东西,或是走后门帮忙,或是要些小特权,或是套些讯息,种种都有。 上一次大潘跟他上床还是因为他想要一个能勾搭上原少的机会,潘子带他认识了一个上头的领导,没多久就看到杨染跟在了原屹的身边。这妖精,真有能耐。 算起来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儿了。 前几个月在街头看到杨染拉着一个愣头青的手在街上逛,还以为这家伙改邪归正从良了,没想到今天就又做起老本行。 一个人沾染黑色太久,真的是洗不白的。 大潘把易拉罐捏爆:“说吧,这回又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 杨染问:“听说你认识一个医生,做变性手术是一流的,只是他现在大多都在做科研,不上临床?” “你一个学生,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很不耐烦地拿枕头砸脸上去:“废什么话,是还是不是?” “是,有,你还真能打听。算你找对人了,论辈分,我还得喊那医生一句舅呢。你可别告诉我,你想做啊?” “我朋友....嗯,应该说,朋友的朋友。” “哟?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有这种做好人好事的精神?吃错药了?”大潘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杨染。 “那当然是因为做好事,会有‘好报’。”杨染的笑意在烟雾之间显得是那么朦胧,烟一散,笑容也没了,他回的话,不清不楚,没人知道这小东西脑子里在想什么。 大潘知道一件事,以往每次,杨染所求的东西在别人眼里看来毫无价值,但从结果上看,他总是能获利颇丰。 也就是说,这家伙从来不会做没回报的吃亏事情。 大潘很油腻一笑:“你么不找原少?老话怎么说来着,见面三分情,你要是找他,他就是动动嘴皮子也能办成这点事吧?再不济,你那小情头不就是原少的保镖么?枕头风不会吹?” 杨染抓了抓被子,把自己光裸的背盖住,声音却轻下去:“...那样的话,就是他们的功劳。我只有抢在他们面前做了这个人情,程......他一定会记得我的恩。” “哈?”大潘没听清。 “没什么,你什么时候给我搞定?” 大潘被他那德行勾了一下,掀开被子就往杨染身上压:“那你这事儿,我得多收你另外的‘价钱’。” 刚消下去的体温又浮上来,杨染媚笑了一下,勾住了大潘的脖子:“最多三天,不,两天。” “知道了,”大潘吻着杨染的脖子,“你对那村里来的傻小子真的没动心?” 杨染望着天花板,好像灵魂飞出去,就在上空低头看着自己的行径,他喃喃出声:“我跟他不是一路人。” 他太干净了。 太干净了。 —— 不知道是不是原筱在天之灵的护佑,只用了一个月,等到了合适的肾源。 肾源是来自一个中缅边界村落的少年,先天心脏不好,出门做活累着了突然就发病。这村子落后得很,卖血卖肾都是常事,一般不走明面上的捐赠机构,而是走地下市场的通道。 因为原屹的要求是必须活人资源,柯炎是一直陪着这少年直到他真的是救无可救,才让家属签了字交了钱,把逝者安置好带走的。 这一天,尤愿愿满面红光,她从一场开机仪式上下来,就紧赶慢赶来到医院。 接到陈医生电话的她高兴得忘乎所以,连礼服都没来得及脱,在车上的时候就捂着脸喜极而泣了。 当年,父亲破产之后一直意志消沉,做过一些小本买卖,但是起色不大,后来渐渐就变得颓废,甚至开始家暴。 尤愿愿不止一次看到父亲拿着酒瓶打母亲,母亲护着妹妹,两个人都是鲜血淋漓的。那段时间内,尤愿愿白天要在商场里导购,晚上去酒吧卖酒,凌晨回到家就看到嘈杂、哭泣、怒吼、杂乱的画面。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回家,哪怕在酒吧里被客人揩油,被人调戏,她都不想回家冲到父亲面前,挡在母亲和妹妹的前头,被父亲一巴掌一巴掌打得头晕眼花。 可是她又不得不首当其冲,因为她是家里唯一清醒的支柱。 终于有一天,喝高了的父亲醉酒失手打死了母亲,尤愿愿回到家的时候,警察在现场做笔录,白布盖着母亲的尸体,露出的一只胳膊是青紫交错的。 没到四个小时,父亲的尸体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出现在她面前。打死妻子逃逸之后被卡车撞死,当场毙命。 当把父母的遗体送到火葬场的那瞬间,在难过之余,尤愿愿第一次觉得,压在心里的一口大石头顿时消失,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底下无尽的空洞。 她的家人,只剩下她手里牵着的这个,会叫她姐姐的小女孩了。 她要她活着,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因为她不想在这世上孤孤单单一个人。 肾,该死的肾! 为了一颗肾,她忍着屈辱向杜旗卖笑,只为了让霜霜的名字在等肾名单里往前移。 只要这一次换肾成功,她就能带着霜霜很幸福地活下去了。 她笑起来,连脸上的刺青都鲜活了几分。她快乐地似一只飞鸟,跑过长长的走廊,鲜红的礼裙与惨白的色调截然不同,吸引了过路医护人员的目光。 可当她站定在手术室外,陈医生的面前,陈医生那一脸遗憾、无奈的神情却给了她致命一击。 “尤小姐,很遗憾通知你......捐献者的家属临时不同意捐献了。” 第七十章 还债(上) 尤愿愿差点没站稳,晃了晃,拽住陈医生的衣领:“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不同意?家属在哪?我要见他们!” 陈医生试着想让尤愿愿冷静下来:“你别太激动,霜霜还在手术室里,你这个样子如果吓到捐赠方,可能会坏事的,好吗?” “你要我怎么不激动!”尤愿愿尖叫声几乎要突破医院的房顶,“他们这是要我妹妹的命!是...是要钱对不对?一定是这样...你帮我告诉他们,可以,多少钱都可以,我买!” 陈医生被她抓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刚想说什么,一道低醇的嗓音插进了这段对话。 “那你倒是说说,你出得起什么样的价位吧。” 尤愿愿侧头看过去,走廊的镜头,原屹和程述一前一后,都穿着黑色的风衣,隔着很远就能感觉到那眼神中的厌恶和愤恨,目光太刺,以至于尤愿愿冷不丁撒了手。 原屹一步一步往前走,到了尤愿愿面前三步的距离站定,说道:“我就是捐赠方,你有什么话,说吧。” 喉咙一阵干涩,尤愿愿瞬间说不出话来。 她还没厘清现在是什么样的状况,只是迫于原屹在无形之中所给的威压,往后挪了两小步。 “原...原哥哥......你怎么会是...捐...” 程述冷笑了一声:“很奇怪吗?你从原筱身上没得到的东西,现在由原屹替她补给你,你不应该觉得很高兴吗?为什么笑不出来?” 如果不是看到尤愿愿现在脸上的表情,你很难相信,这世上有人的脸色会这么惨白,好像血都被人抽干了似的,眼睛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嘴唇发抖。 “我...不是......你们怎么会知道......” 程述很讽刺地看着她:“不打自招了。” 尤愿愿马上捂住自己的嘴,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原屹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上去,掐住她的喉咙,目眦欲裂:“你为什么害我妹妹?为什么?!” “我没有......我没......”尤愿愿几乎是脚尖点地,下意识就在扯谎否认。 原屹突然很嫌弃地把她扔开:“如果你想你妹妹死在手术台上,你就继续嘴硬吧。” 他作势转身就要走,手术室里很巧就有一个护士冒出来,拿了个病危通知书出来:“尤霜霜家属是哪位,签一下字,病人情况不大好。” 接连的变故让尤愿愿大脑已经无法去负荷,她感觉原屹虽然松了手,但还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掐着自己的命门,让自己无法呼吸,她张着嘴,努力想让空气涌进自己的肺,却怎么也做不到。 窒息感。 这种感觉像极了她家破产那年,她看着法院把她家所有的东西一件一件搬走,她心爱的钢琴,她心爱的小提琴,一件也没留下。 这种感觉像极了她毁容的那年,脸上缠着绷带拍打面试处的大门,却被人把简历扔出来,说他们不需要丑八怪。 这种感觉像极了那些年在出租房里,她一边听着父亲的怒吼,一边跪在地上擦血迹,母亲和妹妹抱着蹲着角落里哭。 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可以让她歇一口气的所在。 不耐烦的护士几乎是要把病危通知书给拍在尤愿愿脸上了,她看着那白纸黑字,突然大脑里的神经‘啪’一下断裂似的,猛地就把那通知书挥开,跑到原屹面前,未开口就先落泪了。 “是我!是我害了她!” 尤愿愿声嘶力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拦住原屹走远的步子。 她放弃了掩饰,把自己的罪责一一剖白。 原屹的背影看起来微微在晃,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在害怕听尤愿愿说出来。 “杜旗帮我查捐献中心的肾源资料,我才知道她的肾和霜儿匹配!我发现杜旗对她有意,我就想借杜旗的手让她陷入危险,可是一开始我真的没有打算害死她。我只是想......等她即将遇害的时候,我就去制造动静,引得保安来救人。只要我救下她,她一定会感激我......她太善良了,我们重逢以来,我稍微说点什么她就相信,我说我过得不好,她就借我钱......她那么善良,一定会愿意捐献一颗肾给霜儿的!” 程述率先转过身来,盯着她问:“你说你救她,你哪儿救了?” 尤愿愿突然觉得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我...我到了那里发现、发现角落里有个女记者在偷拍,我......那个时候 我已经进了娱乐圈,演艺生涯刚起步,我...我不能卷进这种事情,不能以这样的丑闻断了我的出路,霜儿还需要我照顾,所以...所以我没救她......对不起、对不起...” 程述把她揪起来,自上而下盯着她,恶狠狠地问:“就算你怕被曝出照片,那你离开以后报个警很难么?实在不行,你给原屹报信很难么?学校里人那么多,你找个人求救很难么?!说到底,你就是没想救她!” “不是的,不是的,我真的打过,我真的...你们可以查,你们可以查我的通话记录,当时我都打通110 了的...但是我......” 尤愿愿慌里慌张解释,她又哭又说,又是抽气又是畏惧,肩膀耸动,下巴颤抖,好不狼狈。 “电话通的时候,我想到了霜霜的肾......我突然想到...她是个很在乎清白的女生...我以为,被杜旗碰过后,她会自杀,反正她签过意愿书,等她一死,我还是可以得到她的肾...所以——我挂断了电话。” “如果早知道最后反正也得不到她的肾,我肯定不会害她的呀......对不起,你就当我是自私了点...我有想过救她的!真的!是因为意外!你信我好不好?你信我...” 尤愿愿所说的这个故事虽然与原屹先前的猜测略有一点出入,但总的来说,还是一样的恶心。 程述看着已经哭哑的尤愿愿,“所以,在得不到原筱的肾脏之后,你怕她说出你的名字,去见过她,哄她喝了毒?” 尤愿愿满脸的妆都脏了,她猛抬头,摆出一副真真儿冤枉的脸:“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去见过她...我连她在哪个医院都没问过,一直到原屹办丧事,我才辗转知道原筱死的!” “正是因为你是个好姐姐,所以你为了妹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有人会再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原屹转过身,就像在看一个谎话精一样,无论她表演得多么楚楚可怜,多么真情实意,在原屹这里都是作秀,都是装模作样,他放了一句狠话,“只有原筱那么善良的人才会被你骗,可惜她没了,你的解释,留着等见她的时候再说吧。” 原屹看到她痛哭流涕的那个样子,就想到当时在医院里抱着原筱的自己,也是这样难看的。 他看到一个手上沾满全是垃圾堆里的那种淤泥的双手,努力往外勾,把自己的肮脏带到别人身上,甚至拽着干净的人往下沉落。 他们,就像尤愿愿这样的人,仿佛在长吟着:来吧,来吧,我过得不好,你们就该跟我一样。用你的干净来洗刷我的污浊,谁让你们那么纯洁呢。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陷阱中,每个人都做了一个小步骤,一点一点,一环扣一环,最终消磨掉了一个无辜的灵魂。 第七十一章 还债(下) 原屹早先是气到想杀人,想过一千种方式让尤愿愿生不如死,等到了此时此刻,他只想买一包原筱爱吃的点心,去到她坟前,跟她好好聊几句。 所以他把头转过去,继续朝外走。 尤愿愿一看就慌了,仿佛溺水的人失去了救命的浮木,扑上去就抱住了原屹的腿:“我求你了!原屹!原哥哥,我求你了!你救救我妹妹好不好?就当是我跟你买,我欠你的钱,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原屹淬毒的眼神若是有形,这女人此时此刻一定灰飞烟灭。 他回道:“你还我妹妹命来,我就还你妹妹的命去。” “原哥哥......” “闭嘴!你不配这样叫我。” 这世上,只有原筱能叫他哥哥。 “原...原先生,求你了,再不然,我,我去自首,我坐牢也可以,你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都可以,但是你就把那个肾施舍给我好不好?” 原屹把脚狠狠抽了回来,不顾身后的哀嚎恳求,依旧是铁了心离开了。 再待下去,他真的要犯罪。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加上那女人迟来的伪善眼泪,让他每个毛孔都不寒而栗。 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恶心。 这人间,到处都是恶心死人的家伙。 程述没有跟着离开,还是呆在原地,他微微弯下腰,勾起尤愿愿的下巴。 多美的一张脸啊,为什么美好的人,都去做腌臜的事儿了呢? “你知道吗?原筱在被侵犯之后的一年里,有过清醒的时候,但是在我们找到你之前,从来没有从她嘴里听到过你的名字。这说明,即便经历了那些,她也不曾怀疑过,是你要害她。” 尤愿愿听着这话,人还在抽噎,确实傻愣愣的。 “尤愿愿,你总是怨天尤人。别人不喜欢你,你不反省自己的脾气,却要怪别人抢了你的风头;别人不接受你的表白,你不反省自己的缺陷,却要怪原筱横刀夺爱;别人比你更出名,你不磨炼自己的实力,却要认定别人必有后台...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好下场?” “因果报应,你让原屹尝到的苦头,现在终于轮到你自己尝一尝了。在我们动手之前,你自己去自首吧。” 说完以后,程述也离开了医院。 医院外面,原屹靠在车门边上,不知什么时候买的啤酒,正在那里喝着,一小口一小口,像是在喝药一样。 大概比药还苦,因为原屹一直皱着眉,很深的川字。 他看到程述就问:“手术怎么样?” 这里说的是尤霜霜的换肾手术。 程述拿出手机看了看主治医生的短信:“很成功,就等着看会不会有排斥反应,如果没有就可以放心了。”他夺下原屹手里的酒瓶,问:“帮霜霜换了肾,又不告诉尤愿愿,就这样让她陷在对妹妹的愧疚和担心里,算是你的报复?” 原屹擦了擦嘴角的酒渍,声音都低了好几度:“手术都做了,知道还不是早晚的事情......她让我难过了一年多,现在我只是多让她体验几天我当时的心情,很过分?” 程述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个:“我知道你不会对霜霜动手,但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愿意救她。毕竟她姐姐......” 说到这人他也很想说脏话。 原屹哑然失笑,用手在自己眼睛上按了按,手拿下来的时候,虽然没泪水,眼圈却是红的:“...那小丫头躺在那儿,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拉着我的小拇指,跟我说,哥哥,等会儿你要早点叫醒我,我不想错过我最爱的动画片大结局。她叫我哥哥的时候......跟筱筱小时候,一模一样。” 原筱死后,从此他看到世上每个纯真的女孩,都像她。 也都不是她。 不像处理贾瑜和杜家人那样雷厉风行,原屹这一次对尤愿愿的处置显得格外迟缓。 只是从他每天在健身房里把沙包打散的架势来看,他并不是不想出气,而是有气没处使。 当两只老虎相互厮打,胜利的老虎会为先前受伤的耻辱而觉得扳回一城,可如果是蚍蜉和大象的斗争,赢得也是那么索然无味。 何况,这也不是简单的翻盘竞赛,这是一场报复。 现在的原屹要折腾尤愿愿,方法要多恶毒就能多恶毒,绝对比原筱的下场惨得多。但是这样做的结局,只是让原屹变成和他厌恶的那类人一样,快感一分没有,反而把自己弄得廉价和低俗。 可是什么都不做,只是让尤愿愿接受法律的制裁,他又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所以他只能这么晾着。 倒也不用烦恼多久,很快这件事就有了个转机。 这转机来的那天,是医院事件之后的一个星期,在这个星期里,尤愿愿仍然没有主动去警局自首。但是另一个在监牢里呆了太久的人却盼到了一个好消息。 楚靖,从故意杀人罪,转为协助自杀罪,从死刑,转为一年监禁,缓期六个月执行。 也就是说,楚靖出狱了。 原屹想,既然出来了一个,那就得进去一个。 他驱车去原筱的陵墓,打算先看看她再去会会那个一直缩头不出的尤愿愿。 车子还在飞驰,他接到了尤愿愿发来的短信。 「原先生,求你把肾给我妹妹吧。」 原屹没有回复。 又一条短信进来。 「我会向你证明,原筱不是我杀的,这样够吗?」 原屹脚步一顿,突然有种天瞬间变阴的感觉:「你要做什么?」 这次没有回复。 猛地像是被寄了一下大脑,原屹让司机一脚油门踩到底,飞速赶到陵园,跳下车,从陵园台阶猛地往上跑,好几级台阶他一步就跨了过去,一直跑到陵园深处。 老远开始,他就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走进一看,血液像是曼陀罗花开遍脚边,从原筱的墓前一路绵延出来,血泊中躺着那个脸带刺青的女人,她一只胳膊上全是刀痕,另一只手上是尖刀。 这一整个画面,诡异惊悚,让人说不出话来。 原筱墓碑上,墓碑前的地板上,密密麻麻被她用血写满了字。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原谅我。我错了。我有罪。 我还你。够了吗。够了吗。 有一滴血从墓碑上面滴落下来,沿着墓碑的表面,好巧不巧,滑过原筱的照片,像是她笑着看着这一切,流下一滴血泪似的。 第七十二章 潜我 世界以痛吻我,我便以十倍惨烈回报世界。 尤愿愿用一个星期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留给尤霜霜,花了很多钱请自己从前认识的一个老阿姨照顾霜霜到她成年。 她去原筱坟前的时候,带的那把小藏刀还是从前小时候,去西藏玩的原筱带回来送给她的。 家里被清空的时候,她鬼使神差就把这小刀藏在袖子里带走了,一直留到现在。冥冥之中,这是天意。 她做了错事之后就一直在害怕,怕真相大白那天,她的世界就彻底崩塌。可是在医院把一切和盘托出之后,发现天也没塌下来。 反而舒了一口气。 破产的时候,高傲的尤愿愿就已经死了;被玷污的时候,纯洁的尤愿愿就已经死了;害原筱的时候,有自尊的尤愿愿就已经死了。 那么剩下的这个卑鄙的、狭隘的、死要面子的尤愿愿,也可以不要活了。 因为她宁愿用这样的一场献祭,去换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要去那冷冰冰的牢房里面,也不要从闪耀的镁光灯下走上囚车。 她这才明白,自己早就已经疯了。 “原筱,你在笑我吗?”尤愿愿摸上了墓碑上原筱的照片,“是该笑,我还是比不过你,你一直都比我好。” “我讨厌你。从幼儿园里老师给我们排座位的时候,你坐我身边开始,我就讨厌你。我就是不喜欢你比我好,可为什么我就是死也甩不开你。本来以为你死了,咱们就再也没关系了,不管是谁杀的你,我都谢谢他。可惜了,现在咱们还得化成鬼继续纠缠。” 她伸出手臂,在光滑的胳膊上刻下第一道伤痕,鲜血溢出来的时候,疼痛让她的神经一抽一抽,但她反而想笑。 “虽然其他比不过你,但有一点,我绝对不会输给你的。保护家人的意念,我尤愿愿永远不输给你原筱!” --------------- 尤愿愿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跟她草率地设计原筱的惨案一样。这女人大概从来做事都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傲慢又偏激。 死了,还给程述和原屹留了未解之谜。 日子还得过下去。 等程述配完了最后一部分的录音工作,这部电影就算是宣告完成了。 近日的一件趣事,就是曾顺然那个录音棚,从那部电视剧开始到结束一直都是鸡飞狗跳的,听说谢迟天天都来,和曾顺然两人大眼瞪小眼。 于是乎,每天在配音公司里总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吵架声,大多是曾顺然那个大喇叭嗓子在那儿叭叭叭的,谢迟的声音比他低沉,偶尔像个大提琴尾音一般插进去。 好在,拦着的人也多,到底没有再打起来。 到下午五点的时候,程述准备下班回家了。收拾好东西往下走,路过茶水间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一阵重物撞击的声音,随后又是一些细碎的人声。 “什么动静?”程述疑惑,里面就没动静了。 程述想进茶水间看一看,门开了一条缝隙,里面有两个身影,他探头一看,张大了嘴。 房间里是两个接吻的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在被另一个强吻。 曾顺然被谢迟压在落地镜前,手和腰都被圈着,两个人的唇贴在一起。从程述的角度看过去,曾顺然完全被谢迟欺负了,吻得热烈而狠厉,下巴都微微变形了,他显然十分排斥,眉头拧死,咬紧牙关,喉咙间还发出支吾的声响。 简单粗暴地描述就是,曾顺然从上到下每个细胞都在拒绝。 而谢迟则是用一种恶作剧的表情吻了这一通以后,才放开手,任由曾顺然腿软跌到地上,擦了擦自己的嘴角:“嘴巴那么毒,尝起来挺甜的。下回你再说我像个被潜规则上位的,就没这么简单了。” 程述刚想冲进去,就被人拉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张越辛。他伸出一只手,在唇前竖着,嘘了一声,就把程述拉走了。 “他们......” “不用管他们。”张越辛一直把程述拉到楼梯间。 “可是......” “年轻人嘛,打打闹闹动动嘴不是很正常么?由他们自己解决吧,我家那个傻小子,不是白给人啃了就不还嘴的类型,你别替他担心了。” “哦......” 话虽然说得像玩笑,但是张越辛这人很有主意,所以程述也松了口气。 说起张越辛,他倒是每天都来和程述对接工作,这个人真是心大,上回留下那样一句让人意味深长的话,可是走到程述面前来,工作期间还是一本正经的,毫不玩笑。 下楼的时候,张越辛突然说了一句:“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 程述差点崴到脚,他偏过头:“越哥...跟你什么?” 张越辛挑了挑眉毛:“小程述,我这是在邀请你潜规则我。” 这么明目张胆的求爱让程述忍不住咽了咽唾液,讪笑一下:“越哥,外头想潜规则你的排得太长了,我耐心不好,不排了吧。” 拒绝的话再明显也没用,张越辛自己就是个玩弄文字的高手,他微微弯腰,黑曜石一般的眼眸紧盯着程述:“好啊,那我来排你的队,这总行吧?” “我...”程述实在不知道怎么跟上张越辛的脑回路比较好。 “我不介意你有男朋友的事。”张越辛狡黠的眨一下眼睛。 程述又呆了:“诶?” “不是吗?隔三差五送你来,在门口看你进大楼的时候就含情脉脉的。原屹是吧?名头还挺响亮的。” “我,跟他,其实我们...”程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会更好,干脆就说,“那你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张越辛很有内涵地一笑,说:“不浪费啊,我感觉你们长久不了。信不信,咱们打个赌?” 程述眼睛一眯:“什么意思?” 张越辛捏了一下程述的小脸:“多嫩的一张脸啊,可惜一天天愁云满布、苦大仇深的,如果你的哀愁是因为他,那他就不适合你;如果你的哀愁不是因为他,说明他无法解决你的烦恼,让你开怀,同样他不适合你。” 不知道是不是做导演的人眼睛就是这么狠,程述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 张越辛看着那双无辜疑惑的眼睛,心间一动,伸手摸了摸程述的头发:“我相信,聪明的小程述总会知道什么是最好的选择。所以,不用这么急着拒绝我。” 有工作人员正好要找张越辛,他又拍了程述的肩膀两下,走远了。 程述就觉得,那触感好像还留在自己肩头上,分外沉重。他连一个原屹都觉得拿不起放不下,还能有再多分给别人的余地? 爱他?他不值得。 摇摇头不去想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程述掏出手机想叫车,就收到了江起浮的来电。 “程述,我转到佑心医院了,609室。来的时候带点糖给我。” 第七十三章 通话 程述买了桂花熬糖到医院的时候,杨染和江起浮正在病房里吃火锅,柯炎吃不来辣的,辣得在走廊里上蹦下跳。 一股子牛油锅底的味道,江起浮一看见程述就说:“把门关上吧,不然一会儿把护士引过来了。” 程述哭笑不得:“你们真的不怕被赶出去吗?现在这秋天还没到就吃火锅了。” 杨染擦了擦嘴:“不怕的,这医院的主任是我朋友的亲戚。程先生,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 江起浮这会儿吃饱了,辣得眼圈都是红红的:“是我想吃,就是想吃这种辣得带劲儿的,烧得舒服。” 程述简单地吃了几口,几个人就把这‘犯罪’现场毁尸灭迹了。 打开窗户通了通风,趁着江起浮在卫生间刷牙的功夫,程述对正在扫地的杨染说:“谢谢你帮他找医院。” 杨染拿扫帚的手顿了一下,浅笑:“举手之劳而已。” 说是只刷个牙,但是江起浮在里头待了很久才出来,眼圈边的红晕还是没有消下去,他似乎洗了把脸,额头前的头发在滴水。 他看着程述,说:“我告诉我姐姐了。” 程述竟然替他担心了一把:“她怎么说......” “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我也记不住了,”江起浮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最后勉强一笑,“反正最后,她说只要我开心就好,但是让我别告诉妈妈,她会替我先瞒着的。” 比起程述的父母,江起浮的姐姐和妈妈已经算是很大度很开明了。程述拿起毛巾给江起浮擦脸:“会好的,一定都会好好的。” 江连绵来医院的时候,江起浮正被带去做各种检查,变性手术风险很大,手术前需要很长的前期准备工作。 这种手术之前都会让病人做很多心理上的检查,确认他心理性别女性偏向程度,而江起浮完全是达标的。 江连绵看着结果,看着看着,忍不住就捂住嘴在程述面前宣泄出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我知道阿起一直想当女孩子。其实我们都很残忍,也很自私,我们就因为自己接受不了,就无形中强迫他忍着,只是因为我们不想承受他的改变带来的冲击而已......我明知道他在做对的事情,可我还是不怎么想......” 程述给她擦了擦眼泪:“真的自私的人是不会内疚到哭的,江医生,你已经是个好姐姐了。” 江连绵抽抽噎噎:“妈妈身体也不好,心脏病越来越严重,所以最近我分身乏术,只能麻烦你多帮我看着阿起。” “这是我本来就该做的。” 在江起浮完成检查回到病房之前,江连绵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补好妆,一点也看不出哭过的模样。 程述其实很羡慕也很敬佩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在江起浮面前谈笑风生,她把家庭的这个变故当做一个小插曲一样对待。她不是演员,却表演得足够细腻,让本就绷紧神经,内心自卑而畏惧的江起浮渐渐卸下了心防。 医生说,备术一个月后,就可以做手术了。 杨染买了一本日历,挂在病房里,数了数,再撕三十来张,他就可以是‘她’了。 程述几乎是天天来,江起浮在人前看起来很正常,有说有笑的,激素药物的注入让他整个人日渐显得阴柔;可是偶尔没人的时候,从门缝里看进去,江起浮总是倚在窗户边,看着医院那颗没开花的桂花树。 秃秃的枝丫,苍老的树纹。 自离开温之存后,他再没碰过任何跟桂花相关的东西。他说想吃糖,程述带来的桂花糖,他一口都没动。 这天,柯炎把手机落在了江起浮的病房里,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江起浮在午睡中被吵醒,拿起手机,没来得及看清就接了起来:“喂......不好意思,手机主人暂时不在,请...” “江起浮?!”电话那头的声音夹杂着惊讶、难以置信、微微的愠怒和其他难以描述的口气,声调都比寻常高了好几倍不止。 药物的镇静和午休的困意几乎是一瞬间被打散,江起浮蹭的一下坐直身体,心脏砰砰砰就跳动起来,差点拿不稳手机。 这是.....温之存。 ---------------- 当法庭宣判原告败诉之后,被告律师耀武扬威一般看了温之存一眼,走的时候还故意大声地讽刺了一把。 一直到回了律师事务所,所有人都不敢提这茬。这是温之存这个月以来,接连败诉的第三场。 尤其是今天这场,可以说完全可以胜诉的局,硬是被走神的温之存给拖累了。 温之存给所有人放了假,自己在办公室静坐着。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江起浮。对,就是这个让人烦恼的江起浮。 今天庭审的是一桩男子假扮花季少女网聊骗钱的案子,庭审的过程中,温之存就出神了。他不自觉就想到了江起浮。 问心一番,如果下次见面,江起浮是一个女人,那么他温之存到底能不能接受? 温之存拿手盖住眼睛,觉得很累,他解不出这道题。 一个月了,他足足消失了一个月。 原屹给他报信的时候,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变性?跨性别?去医院?每一个都是重磅消息,一个接一个砸在他头上,让他摸不着北。 可是温之存知道,再多的疑问都得等他找到人再说,可是当他跑到原屹通知他的医院时,人已经转走了。这世上可怕的不是脾气暴的恶人,而是从来软绵绵的老好人,因为前者你会提防他,后者你从来不放在心上。 然后他就给你猝不及防的一击。 这下,连原屹也不知道消息了。 他听到员工们窃窃私语,说自己像是失恋了似的。开玩笑,这不是失恋。他只是,只是有些不习惯而已。 对,不习惯。 明明是江起浮说喜欢他的,明明是江起浮暗恋他的,明明是江起浮来到他身边的,他都已经打开门让他走进来了,他又在闹什么欲擒故纵的戏码? 温之存掏出手机,给程述打电话。这个月,他给程述打了不下上百个电话,跑他家就去了十几次,全部无果。虽然知道程述不会接,但他还是继续着这种看似无用的骚扰方式。 只是这一次,过度疲累的他手一抖,打给了柯炎。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不好意思,手机主人暂时不在,请...” 温之存立刻就站了起来,这声音熟悉到让他头皮发麻。四肢百骸如通了电一般。 “江起浮?!” 温之存听到电话那头有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第七十四章 喂狗 这是一通,谁都没有想到的电话。 这一秒被无限拉长,风从窗外吹进来,把洁白的纱帘撩高,上面的铁环挂钩与滑轮轨碰撞发出细碎的声音。 江起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语言了能力。其实电话那头的温之存,也一时正失措着。 但很快温之存就反应过来了:“江起浮?!是你,你在哪里?为什么逃走?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你到底想干什么?现在你在哪里,把位置告诉我?” 落败的温大律师终于在此时此刻找到了自己诘问被告的那种雄风。 然而他对面不是一个心虚的囚犯。江起浮听完了这些问话,一个也没记住,只是轻飘飘回了一句:“关你什么事呢。” 像是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被人在打鸣的时候割掉了喉咙,温之存顿时就卡壳了,他一下子有些火气:“我......你,你怎么可以说走就走,我都已经让你住进来了,你还在任性什么?!” 江起浮捏手机的手用力了几分,却故意笑了一下:“怎么,睡都让你睡了,你还想对我负责啊?” “江起浮,你在耍我么?” “让我住你家是你的想法,我想走是我的想法,”江起浮把手机换了一只耳朵接听,“我们因为需求才在一起,现在的我,既没有肉体需求,也没有精神需求,所以,我们可以结束了。” 需求?温之存怒极更是想笑,他一脚就把脚边的一个垃圾桶踢翻,好像在踢翻自己的好涵养,他开始口不择言了:“是不需要我,然后找别人是么?!江起浮,马上把你现在的地址告诉我,我要跟你面谈。我需要知道你突然发这个疯的理由?!” 江起浮闭上了眼睛,眉头紧锁:“不用了,我告诉你,昨晚我死掉的观音托梦给我,说我们不合适,就这样。” 温之存从原屹那里知道了那只猫的事情,却反问他:“你就因为一只猫所以生我的气?” 如果说之前是心冷,那么现在江起浮就是十分失望。电话里的这个人,一点儿都不明白观音对自己的意义,所以才能这么轻描淡写地认为,自己是在闹脾气。 在他眼里,自己这叫无理取闹,叫无病呻吟,叫无可理喻。 “我不敢,温大律师,你情人那么多,别再为我置气了。” 江起浮很想挂电话了,结果温之存的咆哮从电话里蹦出来,能让人想象到他此刻青筋爆出的表情:“江起浮!你喜欢我,你是喜欢我的!” 温之存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重复着说这句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笃定拿这句话来说就能震慑到江起浮,但出于本能,出于潜意识,他急于用说出口的方式逼迫江起浮承认。 好像这样,就能维系住他们时间宛如绷断的关系线。 他剧烈地呼吸着,整个肩膀都在微微发抖,胸膛起伏完全平静不下来。他听着电话里,江起浮仿佛连呼吸都没有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听。 过了一会儿,才有了回复。 “温之存,爱情是交易,要有对等的东西才能彼此交换。就算我曾经喜欢你,你要我的心干嘛,拿去喂狗啊?” 咔的一下,电话被挂断了。 “江起浮?!江起浮?!喂.....”无论温之存这次再怎么打,再也没有人接了。 他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好像被人扔进一个无底洞,全身上下都碰不到边。他把手机一扔,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去。 另一边,江起浮挂完电话,还是整个人都木木地坐着。 直到护士来查房,给江起浮收拾床褥的时候,掀开一看,惊呼了一下:“呀!你睡个觉怎么还把被子给揪出个洞来?” 江起浮自己也讶异地低头一看,刚才打电话过程中他一直揪着的那块被子果然都已经裂了好大一块缝隙。他收回了手,低头道歉:“对不起...不小心的...” 护士走了以后,他也无心睡觉了,赤足走下床,走到墙上的日历前,唰的一下,他撕掉了第一张,揉成团,扔在地上。 随后他就像个待嫁的黄花闺女,嘴里念叨着,算着日子出嫁一样,数着剩下的页数。其实他已经数过无数次了,时间不会骗人的,该是多久就是多久。 快点吧...快点吧...快让我蜕变,快让我挣脱这束缚。 ———————— 楚靖自出狱后就回了自己老家,家里人就这么一个独苗,好容易盼回来了,连连给他泼艾草水驱邪。 楚奶奶还操着方言叨叨:“那些妖精鬼怪不要给我家孩子招小人啊...菩萨保佑...佛祖保佑...” 楚妈妈也是,含泪着还愤愤不平,对着那些看热闹的邻居说:“我就说我儿子不杀人的!那女娃脑子有病的,要死么自己死好了,还要拉我儿子死!我儿子不肯还被冤枉说帮人家自杀...你们没见过那女娃,尖嘴猴腮的,一看就是短命的......” “吵死了!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不知道就别瞎说!”楚靖一把将那些符咒艾草什么的玩意儿扯下来,踩了好几脚,不顾别人的目光,管自己上楼去了。 他的烦躁来源于在他出狱的那一天,原屹给他看的原筱的忏悔录。 当他看到原筱的表白时,内疚和愧意几乎淹没了他。他像是一个出海寻宝的探险者,披荆斩棘,四处无果,他气得拆了帆,扔了桨,烧了船,神才姗姗来迟,跟他说,好孩子,宝藏一直在你船上呀。 而他,除了泪流不止地看着他心爱的宝藏沉入无边深海之外,什么都弥补不了。 没有机会了。 他在自己房间躺着,手机一直在响,他看了一眼名字就不想接了。等到手机被打得都发热了,才终于停歇下来。 很快,就有新短信发进来。这回,楚靖看了一眼之后,再也没法忽视了,他回拨了过去。 “你这女人到底有完没完?别再拿这事纠缠我,不然我要你好看!什么?你试试看...你要是敢来,多一句嘴,反正我是要坐牢的,多加几年我不怕!” 他恶狠狠地撂下了话,但实际上心里虚得很。 第七十五章 忌日 周末的时候,原屹说要带程述去包场看电影。 程述选了一个惊悚片,名叫《忌日快乐》。其实倒也不是他爱看这神神鬼鬼的,只是其他的片要么无脑爱情,要么玄奇科幻,比起来,还是这部电影听名字更吸引人。 原屹也有些无奈,本想着让程述来放松一下心情,结果没想到挑了这么个片。 片子刚放不过十几分钟,程述接了个电话,上赶着就站了起来,说是工作上的事情。原屹知道程述是个极认真的人,由着他去了,大不了再重放一遍就是了。 这部电影说来也实在是很有创意,女主角被困在同一天,接二连三地被杀死,却始终找不到真正的凶手,被杀之后的第二天,总是会在生日这天重复醒来,重复相同的步骤,直到凶手浮出水面。 一开始原屹只是当一部惊悚推理剧在看,可是随着影片慢慢往后推进,他突然想到了些什么。 严格来说,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也算是重生了,一次又一次的,和原屹一样。 当原屹第一次重生醒来的时候,只以为这是上帝给他开的一扇方便之门,直到今天这部电影,突然给他开了一窍。 怎么可能有人睡着睡着...就重生了呢?! 虽然重生这件事情本身就不科学也不符合逻辑,但是正如电影里演的那样,如果女主角没死,她就会安然无恙活到下一天,正是因为她被杀害了,才逃不出这个循环。 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也是因为死了,才重生了呢?! 原屹突然就没有心思继续看剧情了,他掌心开始出汗,对自己的怀疑感到毛骨悚然。 他示意工作人员把电影暂停,在安静的环境里,开始拼命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情,然后给江连绵打了一通电话,把自己那日发生的事情,删删改改,编了个谎,说给她听。 江连绵听完,跟他分析说:“听你的描述,你这个朋友,当天喝了很多酒又淋了很久的雨,如果先前一直酗酒,那确实是有可能突然猝死的,酒精中毒加发烧,都是有可能的。” “那感冒药呢?” “这就得看感冒药的成分了,如果剂量不当,也有危险的。很多感冒药含有乙酰氨基酚,需要体内的谷胱甘肽去降低它的毒性。但是过量饮酒会消耗大量谷胱甘肽,以至于给肝脏带去太多负担,有衰竭风险。但若是这样,死前也会有疼痛反应时间才对。” “如果,就真的是睡中猝死呢?” “那或许真的是醉得太厉害了。具体的情况,最好还是去专业检测一下,人都是很脆弱的,有些人体质不好,跑两步也会心脏骤停猝死,都是说不定的。” 原屹听完,道了谢,又开始自己捋着思绪。 他自问体质不差,不至于这么一折腾就丧命了。如果是药物的话,他确实只有那天喝了酒又吃了药,药是一直在家里备着的。 家里的药是秘书钱小翎买的,当日是杨染递给他的,但吃药这件事是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吞的。 他连吃了半瓶,按剂量来说,的确是过分了,但他没有疼痛的记忆,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时间倒转了。 会是...人为么? 可是这瓶药指向的只有杨染和钱小翎,若是被投毒了,假设没有重生这件事,他一死,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指向这两个人,嫌疑也最大。 钱小翎不是这种傻脑筋的女孩,杨染更不是。 所以......是谁?他究竟漏了什么? 心里压着事儿,电影也看不下去了,他披起外套就往外走,正好看到影院大厅里,程述和同样来看电影的温之存在吵架。 温之存旁边还站这个短发的女人,一脸尴尬地看着程述,想解释什么又说不上话。 要是说吵架其实也过分了,原屹走近一看才发现,其实是温之存拽着程述在问江起浮的下落。 “你要结婚了,还去打扰他做什么?温之存,别告诉我你想享受齐人之福啊?” 程述头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斥责温之存,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结婚只是个形式而已,我跟他之间还有事情需要说清楚!你别让他躲躲藏藏的,让他出来!” 温之存光明正大地在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面前说了这句话,也不见那女人脸上有什么不快与不满,甚至温之存给了那女人一个眼神,女人识趣的离开了,程述就明白,这场婚或许只是一个联姻而已。 但不论他们有感情还是没有感情,那张属于法律盖章定论的文书都将成为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他让这世上所有除了这个女人以外的其他人,一旦出现在温之存身边,都足够资格被盖上‘小三’的头衔。 他温之存想得美!就算他江起浮肯,程述也不答应! 程述甩开温之存的手,指着他的鼻子说:“成,别说我不给你面子。温之存,看在咱们是两肋插刀的好兄弟份儿上,我今儿给你指条明路。你现在就回去告诉所有人你不结婚,你取消这个婚礼,你去告诉他你爱他,你向他承诺你这一生只会有他一个,我就告诉你他在那里。” 言语铮铮,落地有声,这是程述对温之存最刚硬的一次,甚至让人完全感觉不到他们之间还有零星友谊的存在。 唯独只有程述的那双眼睛,略带点水光,满是期待、乞求地望着温之存,期盼这个坚硬的海螺能够打开他的外壳,放下他的身段,正视自己心里的柔软。 一句话而已。 只是一句话而已!说呀,温之存,你说呀! 温之存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好像有谁突然在他嘴里塞了一把黄连似的,舌根发苦,堵得他说不出话。他表情像是结了一层的霜,凝在脸上,怎么也吹拂不掉。 长久的寂静之后,他退了两步,阴沉着脸。想到先前和江起浮那通电话,他便自我否认一般说:“我才不会给这种无聊的承诺。我不需要,他看起来也不稀罕!” “你......”程述真的很想撬开温之存的脑壳,把他脑子里的弯弯绕绕都给疏通一遍。 “算了,你不说就不说吧,我突然也不想知道了。这婚我结定了,请帖我会寄给你,你爱来不来。” 温之存转身就走,但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被拆成两个矛盾体,一个在逼着另一个离开。 程述吼出声来,将影院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你在害怕对不对?!你怕了!温之存,我看不起你!” 温之存咬了咬自己的牙,下巴绷得很紧:“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让他住进你家?那你为什么因他离开而生气?那你为什么先前说想跟他试试?!” “试过了,”温之存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屑一些,“浪、费、时、间。” 程述真的准备要冲上去打人了,被原屹给拦住了,原屹贴在程述耳边急声说:“小述,别急...这种事,打是打不醒的...” 举起的拳头颤抖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泄气放下,在那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家伙走出电影院大门前,程述还是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句:“你结婚那天就是他手术的日子!温之存!你知不知道你在失去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温之存脚步顿了一下,还是走出去了。 程述生了大气,整个人身子都软了,略微弯下腰喘着气,随即扶着额头蹲在了地上。原屹也跟着蹲下捋着程述的背,让他气顺一些。 “这个白痴啊......”程述说不出别的评价来了。 ----------- 门外。 唐真没有离开,她一直站在路边,眉头紧锁,高跟鞋尖在地上一下一下点着,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 等到温之存出来,她快步走上前,很郑重其事地问:“温先生,我还想问你最后一次,这个计划,你还打算继续吗?” 温之存敞开了西装外套,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揉着鼻梁:“你不要有负担,我的私事不影响我们的计划。” 唐真不理解,她摇摇头:“我不明白,一个你不喜欢的父亲,和一个喜欢你的人,该选择哪个不是一目了然吗?” “你当然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跟着你的恋人在适当的时侯离开,过你们的日子去就好了。”温之存拿出手机准备叫车,可是手机却被唐真果断抢走了。 “我当然需要明白,因为我们是合作关系,虽然我很感激你帮我的忙,但是如果不清不楚的话,我也可以随时单方面终止这个计划。” 态度不卑不亢,慑力不盛不衰。 无形的拉扯,在眼神中交换。唐真拿出她唐家大小姐的气焰,竟然一点也不输下去。 温之存咬了咬舌尖,长长吐了一口浊气,最后露出苦笑,从苦笑变成有些愤恨的冷笑:“好,我告诉你,我只是在把他所重视的东西撕毁给他看。他在乎的只是自己有一个优秀的儿子,能给他脸上贴金,能让他维持住那令人羡慕的上层人士的傲慢感!他年轻的时候为了爬上这样的高度,利用、欺骗再舍弃了一个女人。现在,我要让他所有的面子,全部扫地!” 唐真听完,睫毛颤了颤,表情并不展露悲悯或是同情,她打开包,拿出了一方干净的手帕,给温之存出汗的额头擦了擦,又把手机还给了温之存。 在温之存还没来得及把手收回去的时候,她的手掌握住了温之存的手腕。 “温先生,你自己都没有发现,你一面厌恶着温伯父的所作所为,一面却又做了跟他一样的事情。” 她轻柔的话语如初秋雾里一点零星的光,给人醍醐灌顶,如点额之诲。 第七十六章 照片 杨染在家里浏览着购物网站,时不时就加入购物车。 柯炎从门外进来,拿着杨染的手机,一副有话不知该问不该问的样子,最后还是放在了杨染面前。 那手机显示着一条短信,来者未知,是发给杨染的:「最近没空?我可想你得很......」 杨染一派镇静,偏过头看着柯炎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轻声问:“吃醋了?” 柯炎抿了抿嘴,没说话。 杨染指了指手机:“我连号码都没存,哪里知道是哪个人发的?以前也有过一些分了手还缠着不放的,要是你准备拿这个发作,我就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柯炎看着杨染的眼睛,炯炯有神,他问:“真的?” 杨染托着下巴,仰着头,反问:“那要看.....你信不信我了。” 几乎是一瞬间,没有半点的犹豫,柯炎握住了杨染的手:“信。” 噗嗤笑了一声,杨染拽着柯炎的领子往下一拉,给了他一个缠绵的深吻,结束后又向他撒娇:“好啦,说好帮我拖地的,你快去!” 柯炎于是乎只能乖乖拿着拖把在屋子里劳作着,他本就是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也下过地的,这点活不在话下。他还很细心地拿起抹布把各个角落都擦了一遍。 擦到柜子橱窗的时候,看到一张杨染小学时候的毕业照。他忍不住放下抹布,在里头找了起来,他从每个小孩子脸上扫过去,但还是没认出来杨染的脸。 再看一遍,还是没认出。 “诶,你小时候是不是跟现在差很大?我怎么认不出来你呀?”柯炎盯着照片看,放大嗓门问屋里的杨染。 杨染缓缓从屋里挪步出来,瞥了一眼相片:“你仔细往最后一排边上瞧瞧。” 柯炎闻言就再看了一眼,最后一排的几张面孔还是都不熟悉,但是他眼尖地看到,靠右边的那个小孩子身后,似乎藏着一个人,整个身子都被挡住了,只看得到一点儿头发顶。 这要是不说,谁都不会发现。 “小时候我不喜欢拍照,”杨染解释了一句,“总觉得拍照太羞耻了,就躲起来了。同学们也不太注意我,所以这照片就这样了。” 说得很轻巧,但是贫穷也会成为一个人自卑的原因。柯炎了解杨染童年的一些可怜事情,也懂他不愿拍照的理由。 他不想让杨染难过,试着把这个话题盖过去,就指着照片上另一个小孩子对杨染说:“你看,这个小孩子像不像程先生?” 指的那个小孩子,笑得温柔可爱,略带一点婴儿肥,若说是程述的孩子,怕是没人不信。 杨染的眸光动了一下,拿过照片:“他不是像。他就是。” “啊?”柯炎再次惊着了。 “我都快忘记了,毕竟是太多年前的事儿了,我转过很多学也降过级,早就不记得老同学了。前段时间收拾老照片才想起来这茬......我和程述,做过同学呢。”杨染一面用缅怀的语气说着,一面用拇指摸着照片上程述的脸。 柯炎笑得很憨:“那感情好,这就是缘分。程先生小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跟现在一样?啊,他要是知道你们还是同学,也会高兴的吧?” 嗑得一下,杨染把相框倒扣在柜子上:“他小时候就很优秀。他说话好听,讲故事的时候,全班都围着他。他性格好,女生都喜欢跟他玩,他也不介意帮女同学扎头发、折纸。他也是班级里拿奖状最多的人,每星期一都会被安排在国旗下演讲。以前他做手工特别好,只要是他手工课做出来的小玩意儿,大家都抢着要,还有几次惹得抢不到的女生哭了呢......” 他本来只是想随便讲两句,讲着讲着,才发现不知不觉吐了这么多,最后戛然而止:“我都再说什么神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不提了吧,他应该不记得了。” 装作不在意地把柜门关上,杨染在转身面对柯炎的时候,已经换了一个足够明媚的笑脸:“吃饭吧,我饿了。” ------ 市里最贵的一家婚纱店,每个人走过它的橱窗边,都会被婚纱上亮晶晶的施华洛世奇水晶闪到眼。 得有多幸福的新娘才能穿上这样的婚纱呢? 江起浮难得从医院里出来走一走,鬼使神差走到了这里。 他心想,温之存宁愿娶一个根本不可能会喜欢上的女人,也不愿意和他这个男人在一起。可是,他很快也要变成一个女人了,大概,自己也不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才让人骨子里厌弃吧。 是恶心。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像个小人。 明明在心底都说好离开那个人,还忍不住去查他未婚妻长什么样子,做什么的,有多么优秀,社交账号是多少,躲在网络的另一头,无耻地视奸。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这会儿店里的人不知道在忙着什么,也没人注意到多走进来一个人,店员们都围着刚打印出来的婚纱照看。 “这个男人真的是好,我要是能嫁这样一个男人上辈子算是拯救银河系了。” “醒醒吧你!你要是嫁得起,还在这儿打工呢?” “做梦不行啊?!” 员工们笑着把客人预订的婚纱照小心翼翼挂到墙上,就等着他们婚礼前来取,送到婚宴上。 精致的金色相框在江起浮的目光中缓缓升起,一点一点,温之存一身白色西装,牵着唐真的手,笑得很优雅。婚纱店夺目的光彩里,所有人眼中羡慕,那两人的光辉似乎不是灯光赋予的,而是自己散发出来的。 刺眼。 刺得江起浮笑了出声。这才引起了店员的注意。 “不好意思,客人,请问您有预约吗?” 江起浮拉下脸上的口罩,摇了摇头:“我...我是温先生和唐小姐的朋友,听说他们要结婚了,在你们这儿拍照,我...顺路想来道一句恭喜。” 店员表示理解:“不巧,他们前脚刚走呢,您要不坐一会儿,他们吃完饭会来拍第二套。” “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江起浮把口罩拉起来,准备离开。 店员小姐出声拦下江起浮:“先生等等!”她跑上前去,递了个粉色的红包和精致的彩纸和笔:“既然来了,留个祝福语也行,这些我们会收集起来,挂在婚宴上的。” 真是烫手的一堆东西。 祝你新婚快乐么。 江起浮在一群笑得很甜美的店员视线里,接过纸笔,走到了角落里,他提着笔,却不知该怎么写。良久,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小东西,装在红包里,封口封好。 那是他们最后的一点纪念了。 第七十七章 婚礼 时间容易把人抛。 真的,昨天还在你面前笑嘻嘻说路上小心的人,今天可能就只会躺在冰柜里不说话了。 网上有个流传很广的段子是说,老家的爷爷掰着指头对孙子孙女说,一年看两次,我要是还能再活五年,也就只能见你十次。 闻者潸然泪下。 医院通知江连绵她母亲突发心脏病意外去世的时候,她还在开研讨会,扔了麦克风就跑了。医生说,她妈妈在病房里给儿女织围巾手套的时候突然不好了,围巾织好了一条,手套才打了一只就倒下了。连紧急呼叫铃都没来得及摁,护士查房才发现没气儿了。 围巾是粉色的,是给江起浮的;手套是给江连绵的,因为每年到冬天她的手会冻疮。 江连绵签下确认书的时候想起来,昨个儿夜里,妈妈还对自己说,好久没见阿起了,不知道他最近好不好。你看,女孩子应该都喜欢这种粉色吧,我做给阿起,他一定喜欢的。 江连绵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起,我们没有妈妈了。我们是没有妈妈的小孩了。姐姐好难受,可是姐姐却不能告诉你。 因为隔日,就该是江起浮的手术。手术很危险,她不能让江起浮有任何风险。 所以她缓了三天,以泪洗面了三天才去了佑心医院。 连月的准备工作,打了不知道多少药水,做了多少检查,江起浮看着身体就虚虚的,也没什么力气,只是见到姐姐还强打精神坐起来。 江连绵扶着他坐好,给他垫了靠背的枕头,然后拿出围巾:“妈妈做的,我给你带来了。” 江起浮摸着羊绒的围巾,软绵绵的,颜色鲜嫩好看,他把脸贴在围巾上,亲肤舒服。他心里微微有一点点暖意:“妈妈还好吗?” “好...好...”江连绵倒开水差点烫着自己的手。 江起浮观察到江连绵眼底的乌青:“姐姐,你好像很累,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添负担了?妈妈也要你照顾,你是不是太辛苦了?” “妈妈没事!”江连绵突然有点激动,差点打翻水杯,她抓住江起浮的手,“阿起,你什么都不要想,现在,你就准备你的手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从手术台下来!知道么?!” 江起浮被抓得有点疼,却明白姐姐的担忧:“姐姐,你别怕,我会努力的。” 江连绵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坐了回去,喝了一口水,颤着声音说:“妈妈说,想回老家一趟...我得先陪她回去,我拜托程先生照顾你...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姐姐很快、很快就回来。” “嗯,告诉妈妈,我很喜欢这条围巾。”江起浮笑了笑,江连绵怜爱地摸了摸江起浮的脸颊,觉得自己的情绪已经到了要崩溃的边缘,转身离开病房了。 她一出去,杨染跟着就进来了,还抱了好多东西。 “江姐姐是怎么了?哭着就出去了?”杨染把水果、零食甚至还有杂志、棋牌都拿出来。 江起浮一听又为自己给姐姐带去的烦恼而羞愧。但他没有回答这个话,而是问杨染:“你带这么多东西来,像是我要在这儿度假似的。” 杨染撅了噘嘴:“哎呀我怕你害怕嘛,又怕你无聊,这些打发时间可好了,不然...等会儿柯炎来了,咱们斗地主啊。” 夕阳照进来了,现在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江起浮近来很容易早困,夜里才会醒,护士说,等到明天早上十点,他会被推进手术室。 所以今天,他的夜晚开始了,别人的狂欢才刚准备开始吧。 “我有点困,先睡一觉,”江起浮歉意地说,“等会儿你再来的时候记得叫醒我。” 杨染很贴心地给江起浮关了灯,拉上窗帘,盖好被子,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江起浮盯了一会儿天花板,闭上眼,陷入沉睡。 ———————— 专办婚宴的酒店彻夜不眠地在布置第二天的婚礼现场,一直到早上七点才全都完成。 八点,灯火通明,司仪到场。 九点,宾客入门,落席就座。 温父穿着一身考究的西装,手持着金眼镜,仪态优雅地和宴会上的亲家谈笑风生,人们时而看看这个父亲,再看看门口迎宾的温之存,皆是交口称赞。 只是今天的温之存,总是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的模样。 音乐声响起,婚礼开始了,宾客们鼓掌、欢呼、起哄,带着头纱的新娘子走进婚礼现场,款款来到温之存的面前,温之存牵起他的手,司仪开始走流程。 “温之存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唐真小姐为妻,在神面前和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她,直到离开世界?” 温之存看着自己手指,竟然走神了。司仪也有些尴尬,在婚礼上走神的新郎,这是头一次。 温父拐杖轻轻敲了敲地,咳嗽了一声,温之存还是没有反应。 司仪只能转而先问唐真。 “唐真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温之存先生,在神面前和他结为一体,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於他,直到离开世界?” 婚纱盖头下的那个人倒是很直接:“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满座皆惊。 惊讶的不是因为这个回答,而是因为那个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 婚纱盖头被当事人掀开,里面露出来的那张脸不是唐真,而是一个陌生的清秀男子。与此同时,婚礼现场本来播放着唐真和温之存照片的LED大屏幕突然变成了温之存和这个男子的合照。 温父吓得都站了起来:“怎、怎么回事?!” 还没完呢,婚礼现场的某个角落里站出了一个男子,也跟着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播放LED的工作人员也站起来:“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门外头也闯进来一个人:“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宾客中也有个人:“我不同......” 每当有个人站出来,屏幕上就多一张照片,虽然不是什么艳照,但是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形,已经无需再说明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了。 短短几分钟,站了将近十个人。 亲家父母的脸都是煞白煞白的,宾客们也都见鬼似的,甚至还有人偷偷准备溜走,还有拿手机拍照发微博的。 温父指着温之存,气得差点晕过去:“你...你...” 温之存一脸淡定,耸耸肩:“嗯,被发现了,那就没办法了,父亲。” 这口浊气,吐得是有那么点畅快,但绝对说不上来解气。 第七十八章 没了(上) 清晨醒来的时候,程述看了看手表,七点。他睡不着了,起来,披着长袍睡衣站在落地窗前。 原屹跟着也醒来,从后面抱着程述:“担心江起浮?” 程述点点头:“眼皮一直跳。”他揉揉鼻梁:“直接去医院吧。” 原屹握了握程述的胳膊:“放心,一定没事,一定的。” 程述看着原屹的眼睛,不知怎么,眼前似乎闪过张越辛的脸,耳边也还是他的话音。 他不适合你。 一直忙着追寻真相,如今真相也渐渐清晰起来,是到了该解决私人感情的时候了。 “原屹,”程述用通知的口气告诉他,“等江起浮出院安顿好以后,我打算搬出你家。” 原屹的瞳孔缩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被程述捂住了嘴。 “这回不是闹脾气,也不是记恨你。我曾经觉得毫无留恋,所以想死,现在我又有了朋友,有了事业,有了重新开始我自己生活的起点,现在,我想活下去。你喜欢我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但我要不要接受你,我还不清楚。” 程述看原屹冷静了许多,就把手放下,等着原屹的回复。 “你变心了吗?” 程述先是开了个玩笑:“我自认是个单身,一个单身的男人,不管是去追求别人还是被人追求,都谈不上是变心。” 原屹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所以,你有了更好的对象?” “如果...我说‘是’呢?” 虽然这是最不愿意听到的答案,但原屹低头思忖了一下,道:“你还爱我吗?一点点也算。” “再相爱的人,也有可能不合适在一起。”程述诚实回答。 一阵失重感自原屹心里深处扩散开来:“是我做的不够好。” 你看,就算得到答案,作弊过,重来一次,依然没有考的一个好分数。 “我们从没有经历过正常的情侣从相识相知到相爱的过程,就已经关系乱得一塌糊涂。我需要去衡量留在你身边究竟是快乐居多还是烦恼居多,像现在这样二十四小时在你身边的日子,会让我认不清现状。” 任何人的身边,一定都发生过这样的场景--陷入恋爱困境的人哭着喊着说,恋人怎么怎么不好,这段感情怎么怎么难受,但是一旦有人劝分,他们就会挂着泪水,扭扭妮妮地说,可是我爱他呀。 这是人之常情,但这已经不是程述的恋爱之道了。 张越辛给了他衡量爱情值不值得最好的一个标准:留在这个人身边,和离开这个人,究竟哪一种会让你笑比哭多? 原屹明白,这是程述愿意给他机会,再次抱住了程述:“好,我重新追你。咱们重新谈一次初恋。” 二人驱车来到医院楼下时是八点半。 医院从清晨开始就很忙碌了。 程述敲着江起浮的病房门,半天没人开,他拉了拉,门锁得很紧。 “起浮?起浮?”程述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慌张,眼皮更是跳得快,一抽一抽的,可是门里头安安静静的,一点儿不像有人在。 照理说,江起浮现在应该待在医院里等着做手术,不该到处乱跑的。 程述拍门的动作更加急躁:“怎么回事?今天做手术的日子,他不在么?去哪儿了?” “你别急,我去问一下值班护士,说不定是去检查了。再不然去查一下监控!”原屹说着就冲去了值班台。 程述有些不安地搓着自己的手。 今天这日子,该死的今天这日子! 江起浮...你可别犯傻! ------- 对于所有参加温唐两家婚礼的人来说,真真是看了一出大戏。 温家大律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同性恋,床伴多到来婚礼现场捣乱也就罢了,甚至新娘都跑了。 不止如此,LED大屏幕上还把温父年轻时候骗的桃花债一桩桩一条条实锤展示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花了功夫搜罗的,看得宾客们啧啧称奇。 最后?温父气得进了医院,宾客也散了。 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婚礼现场,温之存觉得自己很奇怪。这明明是他梦寐以求的场景,为什么,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他仿佛觉得无形之中有一把大刀,在斩落着自己与另一件东西之间的牵绊。太过压抑,他喝了一大口酒,用酒精的刺激让自己有活着的鲜明感。 有人从门口,一步一步走进来,逆着光,仿佛镀了一层金边。 温之存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名字,并且不自觉念了出来:“江起浮!”可是他抬起头来,看着那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喉咙哑了哑。 他问:“...妈,你为什么不来?” 来的这个人,是他前段时间才刚刚找回来的母亲。 按照温之存原本的计划,在这场闹剧的压轴节目,是留给母亲去痛斥这个无耻之徒的行径。让他的道貌盎然彻底粉碎,让他的衣冠楚楚被统统扒下。 可是就在婚礼开始之前,母亲发短信来说,她不来了。 女人怜爱地摸了摸温之存的头,这是她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多少年了,要不是温之存自己站到她面前,她一定是认也认不出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经历岁月淘洗,沉稳而有力:“之存,现在,你觉得开心吗?” “妈...我为你不值。这是他应受的!” “之存,你开心了吗?” 温之存木木地看着他的母亲。 女人叹气:“妈要是再年轻十年,估计会骂。可是,我骂了他一顿,赔不回来什么,也还让自己跟他纠缠不清的。我离开他这么多年,用了这么久才让自己的世界没有他的影响,怎么可以再重蹈覆辙呢?” 温之存慢慢垂下眼眸:“我以为...妈会开心。” “之存,妈看你这样,心就很痛。你想也不想,就能用自己的婚礼开这样的报复,可见你是有多不相信感情。” “因为我记住妈说的话,不要爱别人,爱自己就够了,”一向被赞为精英的男人难得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像是个跟母亲讨夸奖的孩子,笑得让人心疼,急于让母亲承认自己做的是对的,“妈!你看,我听你的话了!所以我才能再找到你,你就又回来了!我做的对吗?” 第七十九章 没了(下) --你知道现在的温之存像什么吗?像一个被泥石陶土封印住的灵魂体,厚厚的一层壳裹在外面,他以为外面是风霜刀剑严相逼,他不愿出来,就继续给自己裹土。 --特别是,当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桎梏在一点点脱落瓦解。他拼命伸手给自己盖回去,遮住那些细小的裂缝。 女人再也按捺不住,热泪夺眶而出,摇着头:“不是的!之存,因为你爱妈妈,所以你才能找到我。所以这世上不存在只爱自己的人,我就算后悔当初遇到你父亲,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在该爱的年纪去爱。就像现在......妈妈也有了新的爱人,虽然来得有点晚,但是我觉得够了。” “妈......”温之存呆了一下。 --泥土的外壳,有了几分皲裂。 “现在,你再回答我,之存,你开心了么?” --皲裂在蔓延,呈蛛网状扩散,遍布全身。 母亲执意于要这个答案,温之存反应了很久,真的很久,久到他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回响声,才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闷闷地说:“...为什么...我不开心呢,妈?” “因为你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你还会爱别人,在你自己还糊里糊涂的时候。” --有几块泥封掉落,灵魂的部分裸露出来,外面万丈光芒一下子袭击进去,让它措手不及。 女人一点点引导着温之存,想驱散他心里的阴影,想让他从自己的牛角尖里钻出来。 “妈问你,当你拍着婚纱照的时候,当你看到穿着婚纱进来的新娘子的时候,当司仪问你那个问题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起过谁的脸?” 温之存想起了那张妖艳的、无辜的、纤弱的脸。 “如果有的话,你要抓紧了,孩子,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放弃去爱的权利,你明白吗?” 温之存的心门一下子被急促地敲响,咚咚咚,咚咚咚。他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感觉前所未有。 “爱你的人如果看到你结婚了,该有多难受啊...之存,你既然那么在意妈妈曾经离开你,难道现在你要再看着另一个人走上跟妈妈一样的路吗?” 当年母亲拎着行箱,从门口出去,滑轮声响渐渐拉长,直到不见,那空空旷旷的走廊和怎么也追不上的身影成了温之存的梦魇。 而现在,好像又有一个人站在门口,迈着步子往外走,和母亲当年一模一样。 温之存站了起来,退了几步。他只是想让自己冷静一点,可是步子太急,一下子把后面泡沫做的祝福墙给撞到了。 各种包着祝福语的红包掉在地上,其中一个红包里的东西还跑了出来,滚了两圈,落在温之存的脚边。 一瞬间,温之存眼睛像被强力的胶水粘在那玩意儿身上似的。 那是纽扣,一颗小小的纽扣,学生制服上的纽扣。 之前江起浮把校服还给温之存的时候,第二颗纽扣是不见了的,温之存本来以为是大意弄掉了,没想到是江起浮藏起来了。 学生时代的暧昧小习俗,把校服第二颗扣子给出去,就表示接受对方的爱意。 我偷偷留下你的扣子,就当是我的表白被你接受了,让我自欺欺人一下,好不好? 现在这颗扣子躺在这里,若不是意外掉出,永远都不会被主人发现。温之存突然有点想哭又想笑,好像有关江起浮的事情,他总是要在无意之间发现,但每次发现都伴随着惊涛骇浪般汹涌的情绪。 --所有的尘封魔咒全部失效,就像种子破开泥土一样,压抑的感情借着那小小的缝隙抖生出无穷的力量,开疆辟土,斩获新生!灵魂一旦见光,感情就像潮水上涨,源源不断! 江起浮,江起浮,江起浮! 想见他!温之存想见他! 气他跑走,是因为在乎;跟他吵架,是因为担忧;不愿承认,是因为爱了。 狠狠抓紧了这颗扣子,温之存猛然站起来,跑到妈妈面前:“妈,我知道了,我去找他!我要去找他!” 女人没想过自己的孩子这么快就想通,话还没说话,温之存就跟着魔了似的,脱缰野马一般跑走了。 温之存是大笑着跑出去的,他第一次觉得放下枷锁的灵魂是这么轻快,他甚至感觉灵魂不在自己身体里,而是在自己上空漂浮着。 即便路人都在看傻子一样看他,他也依旧在大马路上跑着。 他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江起浮在那里,就先往市区的方向跑,边跑边给程述打电话。今天这个日子,程述一定会接的。 程述说过,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通话的等待音原来这么久么?温之存心都要飞出去了,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攀着栏杆,横穿马路跑得飞起。 终于,电话通了 “程述!程述!我知道了!你千万别挂,我要他,我要江起浮!”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是最开怀的,温之存眼圈还是热的,脸上都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悸动,他像是要宣告给全世界一般---- “程述,你告诉他!你告诉他!他敢做女人,我就敢娶她!” 不管是男是女,他要定了这个人。 电话里,嘈杂得很,也不知道程述现在是干什么,好像有成百上千人在讲话似的,程述的声音也有,但是混在里头,吱哇乱叫的,搞不清楚状况。 温之存还在跑着,他的心情是那么急切,一刻都不想浪费:“程述,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终于,背景音小了一些,温之存渐渐能听清程述的声音了,但是很奇怪,程述并不像是在开心激动,更没有生气谩骂,而是特别语无伦次,连话都凑不完整,如鬼哭狼嚎似的。 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电话里,是几声很用力的抽气声,是程述用尽气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温之存七上八下,等着自己表白的回复。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等到的,是这样的回答------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为什么?!早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就好......”程述哭嚎着,崩溃到声嘶力竭,“他没了......温之存!起浮啊...江起浮他没了啊!” 第八十章 痛失 程述天真地以为,他的日子掀过过去那页,崭新的一页又开始了。 当他隐隐嗅到一点不对的气息时,比意识先反应过来的是自己的身体,他冲撞着病房门,门发出不堪重击的声音,却始终没有破开。 他急得像发疯的野猫,用手用指甲狠狠挠门,狠狠挠那把锁,只用了片刻就撬翻了自己的十指指甲,皮肉的掀出来,血流淌出来,沾在门上,像是鬼怪索命一样。 “程述!”原屹带着保安护士赶到的时候,程述还像个疯癫狂人一样,半跪在地上抓挠着门。 “起浮....起浮....起浮....”程述听不见原屹的呼唤,已经魔怔了。 原屹要把程述拉开,程述才突然炸毛:“你给我放手!我要打开了!我要打开了!” 原屹把程述摁得紧紧的,然后把他抱在怀里,连连往后退,这时候保安才拿着各种工具上前,干脆利落地撬开了门。 大约护士们都是有经验的,一个个带着的口罩比平时厚实,门一开,死亡的气息便铺面而来。 房间里是那么昏暗,门的四周都是胶带粘连,毛巾堵着缝隙,室内有一个搪瓷脸盆,盆里是烧光了都已经冷却了的木炭,地上躺着一个人,从头到尾,白得像鬼。 医院里死了人,这不稀奇,这样子死的,也算是少见。 一时间大家都跟被雷劈了似的,有收拾现场的,有报警的,有救人的,有只顾着大喊大叫的。医生进去简单检查了一下,其实已经死透了,他惋惜地摇了摇头。 但是为了过个形式,还是得把人往手术室拉一趟,确认一番。 程述浑身都在颤抖,抖到最后,如果不是原屹抱着他,他已经脱力瘫倒在地了。 他指着前面,嗓子抖得不像是人的喉咙发出来的:“那个人...是...谁?” 原屹用手遮住了程述的眼睛,无比痛心,却强压下去:“别看了。” 手心顿时就是一片濡湿,两行泪如泉水涌出。 “不是起浮,对不对?”程述拿下原屹的手,转过身,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的衣领,否则他就要被拖入地狱一般,“你告诉我,原屹,祈求你,告诉我那不是起浮对不对?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不走也可以!我就留在你身边!告诉我...那不是起浮!不是的!” 一开始是说着,后来就渐渐变得尖锐,那嗓子似乎都能顶破医院的天花板。 原屹被他拽得一直摇晃,可是他不敢说话,他怕自己声音稍微重一点点,都会惊破程述那不堪一击的神经。程述是得有多害怕,才会都不敢亲眼去看那人的脸啊。 这时候已经有医护人员把江起浮的尸体盖上白布,往外搬了,程述立刻起身要拦住他们:“你们去哪里?放下!把人给我放下!不要带他走!不要————” 他的力气突然增大,竟然连原屹都拉不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原屹紧跟着就爬起来,抓住程述的手腕,把他往回一拉:“程述,你冷静,这件事情需要处理的!你听我说,这事来得蹊跷,你得先让他们查!” “不可以!回来....起浮...回来!我要起浮回来!”程述眼睛直勾勾盯着那群人,那群穿着白衣服的人,此刻像是白无常,一个一个的,抬着他的朋友,渐行渐远。 他们没有表情,没有悲悯,没有感情,他们像例行公事一样,甚至如搬运一件物品,不掺杂丝毫的情绪。 那是他的起浮,他怎么能允许有人这样对待? 程述的眼泪几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先是掩面哭泣,然后按捺不住往前爬,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还给我......还给我!” 他的手虚空停在半空中,狰狞着向前伸去,却只能握住那群人慢慢远走的残相。 “我已经没有小汤圆了...把起浮还给我好不好...求求你们...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了!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每次都要这样?!我不要,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原屹像一个保护罩一样,把程述罩在自己的怀里,尽管程述已经激动、不安到无法自控,他始终保持这个姿势,直到程述挣扎到脱力,只能小幅度地颤抖。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跟你们做朋友的,是我错了,我是灾星、我是厄运,都是我的错...” 原筱是这样,江起浮也是这样,每个和他做朋友的都不得好死。 说起来不怕人笑话了,小时候程述去看手相就被说过,这一世生离死别会经历比旁人更多。 你信邪么?不信么?你看,邪门自己找上来了。 原屹感觉程述每说一句话,自己心上就多了一个洞。之前刚重生的时候,程述也没少说扎他心窝子的话,但那些气都是冲着他来的,是他活该,但现在,这每一句责怪都是对着程述自己,原屹不忍心听。 “小述,程小述。”原屹知道现在程述什么都接受不了,他也不多说,只是一遍又一遍,尽可能轻柔地在他耳边呼唤他的理智回来,安抚他的心灵。 这时候,手机铃声响了。 是程述的手机,因为震动,从他本就不严实的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地上。屏幕上“温之存”三个字那么清晰。 原屹帮程述滑开了接听键,温之存那欣喜激动的情绪满满当当泄露出来。 表白,来得太迟太迟了。 程述抓起手机,崩溃地嚎叫,他把满腔的怨恨都靠一副嗓子吼出来:“为什么你不早一点说?!为什么?!早一点点,哪怕是一点点就好......他没了......温之存!起浮啊...江起浮他没了啊!” 他只嚎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就往前扑,四肢百骸既像是通了电,又像是被挑了筋,抽搐到几乎不能拉平身体,在原屹震惊的目光里,重重磕倒在地上。 江起浮的脸像是万千的小碎粒子,四面八方汇集起来,拼出一个笑脸,又慢慢风化了。 原屹焦急地大叫:“医生!医生!给他打镇静剂!医.......程述——!” ———— 在这兵荒马乱的情形下,有一双眼睛,笑弯了眉,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从容欣赏着这一切。 他嘴里含着一颗糖,甜滋滋的,喃喃自语:“对不起啊,江起浮,谁让你毁了我的生日,那我就只能还你一个忌日咯。” 嘻嘻。 第八十一章 花期 江连绵已经哭晕好几次了,刚入葬了母亲,就在冰柜里见到江起浮。 江起浮眼睛都没有完全合上。 镇静剂失效之后,程述醒了过来,呆呆坐着,不说话不动,就连眼睛也没有光彩。原屹就坐在他床边,一看他醒来就问:“喝不喝水?你觉得怎么样?小述,你别不说话,你别吓我。” “嘘......”程述立了一根手指在自己唇上,“有人在说话。” 原屹紧张地看着程述。 程述微微偏着脑袋,好像很努力在听些什么,突然,他猛地捧住自己的脑袋,仿佛是很痛苦的模样:“...好吵啊,好吵啊——” “程述?程述!”原屹抓着他的手腕,想让他看着自己,“哪里难受?” 程述一把一把地抓自己的头发,得亏被原屹抓住了:“他们在叫我...筱筱叫我救她...起浮叫我救他...我得过去、我得过去!他们一直在吵!吵得我头疼!” 就像是一千个江起浮,一万个原筱突然涌入自己的脑海里,哭喊着、呼唤着程述的姓名。每一个他们都是满脸泪痕满身血痕,不停地叫着。 那声音,像是巫婆长长的指甲尖在你的大脑皮层尖锐划过似的,疼得他左右打滚。 “没有啊,程述,你别自己吓自己,也别自己折腾自己...” “你听!真的有,好大声!他们都在叫我过去呢!唔......” 原屹咬着自己的牙关,他把程述往床上一压,完完全全给他制住,低吼出声:“没有人在叫你,没有人!” 程述被这凶恶的吼声给吓住了,傻傻抬头看着原屹。 原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警察来过了,现场没有第三个人的指纹,门是从里头反锁的,胶带也是从里面贴上的,打火机上是江起浮的指纹,房间里有个摔碎的手机和被打碎的镜子,江起浮的手上全都是镜子碎片扎出来的痕迹,他手里捏着一段桂花枝。” 程述的手劲儿渐渐在缩小。 “警察给的结论是自杀,因为江起浮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医院的监控从昨晚开始就坏掉了,查不到有谁进出过。” “除此之外,还发现了...江起浮妈妈的死亡通知书。” 听到这里,程述不抖了,他抱紧自己,好像自己很冷,如坠冰窟。原屹贴近他,想让他稍微觉得暖和一些。 原屹说着自己的猜测:“自杀,太蹊跷了。就连江连绵都不敢告诉江起浮,是谁告诉他的?还是说,江起浮那么聪明,自己查到的?虽然我和江起浮不熟,但这段日子以来,我看得出他一直是绷着神经的,稍微有一点刺激,他很容易走上绝路,但他紧张到收拾自己的状态都有些局促了,真的有那么机警猜到他母亲出了意外?而且...” “...太巧了。”程述捕捉到了原屹的意思,提前说出了结论。 “对,”原屹松了口气,程述终于缓过这一阵来了,“不仅是时间太巧了,方式也太巧了。” “自杀。” 原屹眼眸垂了垂:“和原筱一样,和你也一样。” 如果原屹没有重生一遍把程述救下来,程述也会死于自己放煤气自尽。 “咱们身边的人,一个两个的,都像是中了诅咒一样,”原屹指了指程述,再指指自己,“不是自己死,就是看着别人死。程小述,你不能倒下,就算你撑不住,我也会在你身后做你的靠山,让你一直站得够稳。因为如果你倒下了,下一个该送走的,就是我。” 非常的时期,温言软语不足以用,或许只有这样的威胁才足够激发有骨气者的斗志。 程述的瞳孔瞬间缩小了几分,他睫毛颤了颤,背脊很凉:“我总觉得,好像被一个小鬼缠身,可我怎么也甩不掉...我甚至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惹上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明明没有东西,却宛如一双无形的手,箍着自己。 一瞬间又开始头疼,程述又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着脑袋,真想就这样与整个世界脱离、自闭。 原屹在程述的后脑一下一下温柔捋着:“至少可以确定一件事,给江起浮死亡通知书的,一定脱不了干系。” “找出来......”程述恨恨地咬下唇,眼睛里似乎能蹦出火花,抓着病床的被单,“我要找到他...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良久以后,程述才虚弱地问:“温之存呢?” 原屹微微一叹息:“太平间。” ------- 太平间。 温之存站在冰柜前面,柜子抽屉拉开,包裹尸体的布再掀开,江起浮就那样躺在那里。 他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身上的白色西装礼物都是脏兮兮的,那是他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电瓶车撞倒,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电瓶车主还在一个劲儿道歉,他却理都没理,一瘸一拐跑到医院来了。 太平间的冷气,阴森森的。 他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自从听到那句‘没了’开始到现在,一直立着,就没消下去过。他摸了摸江起浮的脸,真的是鼓足勇气才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的。 像摸一块冰疙瘩。 不是的,以前摸到他的时候,都是温温软软的。 他猛地抽回了手,膝盖一软,扶着冰柜半天也没能站得稳,打颤着,缓缓瘫在地上。 程述之前警告过他的,说再不来,就怕来不及了。结果真的来不及了,就差一点点,就差几个小时而已。 “咳咳!咳咳.....唔....咳咳咳!”温之存大口大口喘着气,一口没提上来,呛在那儿,不住地咳嗽,先是只咳嗽而已,后来越咳越难受,他重重捶着地,好似这样能使自己发泄出一分积郁已久的悲怆。 太平间里停着的都是往生的安静灵魂,不该被人打扰,温之存捂着嘴,艰难地提起力气往门外走,踏出去没有几步路,就靠着墙再度瘫软。 路过的护工见多了这种场面,摇摇头,走远了。 他只是愣愣坐着,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把有关江起浮的一切都放映出来了。 他的娇嗔,他的柔美,他的倔强,他的任性。好的一切,在此刻尤为动人,不好的一切,在此时也是值得珍藏。 谁都没有想到,那次他不告而别,原来就是最后一面,甚至他们之间最后的那通电话,都是火药十足,毫不温馨,草草收场。 到死,他都没能做成一个女人。 到死,他都没能得到一句表白。 手机响起来,温之存像个会接电话的机器人一样,把手机举到耳边,电话里温柔的女声问他。 “之存,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么?” “妈,我做错了一件事情,”温之存闭上了眼,嘴唇颤抖,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五脏六腑都如同架在火上干烤,“我以为花早晚会开的,所以我没上心,可是...我忘了,花期会迟到,人...是不会等的。” 再也握不住手机,温之存压抑不住,埋首在膝头,呜咽不休。 第八十二章 去死(上) 大潘听说医院出了命案,隐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给杨染打电话。 “人命跟你有关系么?” 杨染用肩膀和脑袋夹着耳机,手上却在擦着卸甲油,为了去找江起浮不留下指纹,他特意涂上了透明的指甲油,漫不经心回答:“我可从不动手那么可怕的事情呢。” “那你好端端让我调监控又毁了监控做什么?” 杨染把手指浸在水里:“我怕惹事儿呗,胆小。” “得了吧,你的胆子怕是顶了天去了,你那监控我也看了一眼,毛病是没毛病,只是这进进出出的人,我怎么就这么眼熟呢?” 杨染终于有点不耐烦了:“警察都说是自杀,我还能摁着警察的脑袋给我做伪证呢?” 对方口气怂了一下:“我也不是怀疑你吧,就是......” “咱们交易都结束了,你还这么多话,别当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还想讨点利息呗。” 大潘笑了两下,然后骂道:“你个刻薄的小东西...” “算我心情好,晚上十点老地方,”杨染吹了个口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咯。” “成。” 电话刚刚挂断,柯炎正好回家,杨染迎了上去给他脸颊上吻了一下:“对不起啊,不能陪你吃晚饭了,我今天要去排练,通宵哦。” 柯炎先是略微僵一下,随即点点头:“嗯,好,我等你。” 看着杨染哼着曲子换衣服的背影,柯炎的表情显得有些奇怪。 他没有告诉杨染,在自己回来的路上,遇到他的同学,他们说,剧院年底忙,不再排练了。 他还很高兴地买了两张回老家的车票,想跟杨染说,老家秋天的景色特别美,柿子红了,银杏叶子金黄,那儿的山山水水都是干干净净的。 车票还在柯炎的兜里,此刻似乎不合适拿出来。 他看着杨染花枝招展地出门,自己陷在沙发里很久,才终于也跟着出门去了。 他跟踪的水平本身是一流的,但这次,他故意露了很多马脚,大大咧咧站在路当中,甚至有好几次不过十米的距离,可是杨染竟然一路都没有发现过。 直到杨染进了一家酒店。 杨染当然不会发现,因为他正春风得意,自然步履如飞。人都是有太过飘忽而忘形的时候,此刻的他脑子里全都是那天凌晨的故事回放。 那场精彩的戏。 ------- 那天凌晨,温度、湿度和心情,都很适合一场谋杀。 杨染在所有人都离开病房以后,到楼下折了一段桂花枝,又回去找江起浮了。他记得江起浮病房里的花都枯萎了,该换一束了。 可惜这个季节,花都凋谢了,该开的还没来得及开。 他特意挑了一枝将开未开的,还没散出味道来,但想象得到,盛开的时候它该是甜滋滋的。 进房的时候,江起浮被吵醒,还揉着眼睛爬起来开床边的小灯。 天还没亮呢。 “杨染,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江起浮支撑着坐了起来。 杨染微笑着,走过去把桂花枝放在花瓶里,半天也不说话,始终背对着江起浮。他哼着诡异的调子,歌词也听不清,悦耳是悦耳,耸人也是真的耸人。 江起浮总觉得今天的杨染怪怪的,就问:“你怎么了?” 杨染一点一点转过来,走向他,他看着很像日本鬼怪的面具,森森阴冷,从他的牙齿缝隙里有几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蹦出来: “你怎么还不死?” 江起浮抬着头,半天反应不过来,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甚至怀疑自己在做噩梦。 杨染用他最刻薄的语气去说这番话:“你怎么还活着?你知道吗,你母亲死了,听说你要做手术,硬生生急得心脏病发作而死,你姐姐却还不敢告诉你。所有人都骗你、瞒你、哄你,就为了让你高高兴兴地把手术完成,让你的梦想完成。这样的结果,是你求的吗?你满意了吗?” 心脏一阵剧烈收缩,江起浮像是被钉死在原地,无法动弹。 “对了,还有温之存,你喜欢他是不是?好盛大的婚礼啊,光是前期筹备都上了本地新闻的资讯呢?你想不想看一看?他笑得真好看,他的妻子也。好看,其实他应该再等一等的,等到你也变成女人,这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不是吗?”杨染晃动着手里的手机,讥讽着江起浮。 江起浮突然翻身下床,身子一软几乎要跪下去,但他还是往前冲冲:“你骗我......” 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他抓住了杨染的领口,好几颗纽扣瞬间绷掉,落在地上噼啪响:“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为什么要骗我说这些?这...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 “你母亲的死亡通知书,我给你带来了,你自己看吧。”杨染把一张纸轻飘飘丢在他面前。 江起浮像是看洪水猛兽一般连连往后退,那张纸上,确认死亡四个字像是四把刀,扎在他的心上。 他想到江连绵那不自然的脸色和蹩脚的借口,每一条都在跟他印证这个事实。 姐姐说,妈妈要回老家;姐姐的眼睛是红色的;姐姐出去的时候是哭着的。 杨染趁势加火,把手机相册翻出来,拎着手机一角,放在江起浮面前,一张张翻给他看:“喏,你母亲尸体出医院的现场,我特意请人替你送了束花过去,起浮啊,这是谁的遗照?帮忙的亲戚都是谁?你比我熟悉的,对吧?” 越熟悉,越不敢置信。 “我不信你,我要去问程述!”心像被揉碎了一般,江起浮扶着床爬起来,要往门口冲过去,杨染脚一勾就把他勾倒了,江起浮整个人扑在地上,杨染借势踩着他的背,摁着他的脑袋,让他动弹不得。 “放开!我要去问他们!姐姐不会骗我...程述也不会的!” 他的指甲抠着地面,指缝都有血渗出来。他用着力气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这个姿势不受劲,只能跪趴在那里发抖。 杨染贴在江起浮的耳边,轻声说:“程述可是要准备参加温之存的婚礼呢,他怎么会见你呢?江起浮,你的母亲对你失望,你的朋友对你撒谎,你的爱人弃你而去,那你为什么还要占着他们心里的位置呢?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去死吧。 你去死吧。 第八十三章 去死(下) 江起浮趴在地上,瞬间就像失去了力气,他是一条被勾住鱼嘴的鱼,被拖上沙滩,狠辣的阳光暴晒他,让他浑身疼痛。 他的目光,名为绝望。 当他被同班同学们锁在厕所里欺凌的时候,他绝望过;当他的喜好被父亲当成叛逆拿着棍子打的时候,他绝望过;当他知道自己爱上温之存的时候,他绝望过;当他听到温之存婚讯的时候,他绝望过。 可这一切的绝望,都比不上今天来得锥心刺骨。 他觉得自己的两个灵魂终于从身体里脱离出来了,站在了自己面前,他们用看可怜虫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对自己无比厌恶。 地板的凉能侵入骨髓,好像千万只蚂蚁在慢慢爬进自己的血液之中,他们钻啊,他们啃啊,他们在分食江起浮这个人内在最后有的一点点甜味。 剩下的,排山倒海而来的,都是苦。 看到江起浮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杨染松开了自己的手,拿起床头江起浮的手机,放在他的面前:“不信?那你亲口问他啊。你敢打吗?你敢接吗?” 江起浮没动,杨染用手机播了温之存的电话:“不敢?我帮你啊。” 看着那等待通话的界面,江起浮抓起来就往墙面狠狠一砸,屏幕四分五裂!手机当场折断! 杨染像看笑话一样看着江起浮的动作:“这么怕的么?” 江起浮嘴巴动了动,声音很轻,杨染没听清。 “你说什么?” “......滚!”江起浮红着眼,对杨染吐了这最后的一个字。 被斥责下了逐客令的杨染微笑着站起,两根手指并拢,在自己脑门上朝外划了一下,仪态优雅得像一个敬礼的姿势:“好吧,那......再见,致我们短暂而虚伪的交情。” 他一步一步走出门,关上了病房的门。靠在门外,他嘴角勾的幅度很迷人,自言自语道:“江起浮啊江起浮,我给你留机会了哦,这可是你自己不肯亲口问的,嘻嘻。” 笑得像个凌晨杀人的小丑。 江起浮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像一个丧尸,目无焦距,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直到他站在了镜子面前,如望着仇敌一样,望着那可憎的自己。他一拳就捶碎了镜子,碎片扎在他手上,他丝毫不介意,一拳借着一拳,直到手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碴子,血肉模糊,直到镜子里再也拼不出完整的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他不需要再用冷水浇头来冷静了,他从里到外,已经凉透了。 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窗台走,他靠在床边,看着还没有因为太阳还没出来依旧有残影的月。秋高气爽,可医院的这株桂花树还没开,有花苞了,再过几天或许就有花香满院了。 这样的月亮很容易把回忆逆着时光倒回去,江起浮感觉自己的大脑现在就是一台自动删除的机器,把各种各样名为温之存的文件夹点击打开,浏览一遍后,粉碎删除。 这举动无亚于拆解自己的骨血。 拆下一根肋骨,献祭给月亮,告诉它,求你收走我的情爱;剖出自己的心脏,呈现给月亮,告诉它,请换给我一副铁石心肠;最后割下自己的头颅,悬挂在月亮上,告诉世人,这是我本不该出生的下场。 这才是,属于他的,兔子与月亮的童话。 江起浮缓缓关上了窗户,锁死。他从抽屉里拿出胶带,把漏风的缝隙全部填紧。再把门缝也给堵死了。 拉上窗帘,这就是一个完美的密室。 黑暗,给予人安心。 从床底下摸出一小袋木炭,这是上回他们在医院用里偷偷煮炭火火锅吃的时候剩下来的。 江起浮把他们全都倒在一个盆里,嚓,点亮了打火机。 烧热的碳红彤彤的,是黑夜里恶魔的眼睛。 曾经有报道说,烧炭自杀的人会经历比喝农药更痛苦的耳鸣、头痛、晕眩、痉挛,脑部和五脏都会剧烈疼痛,全身疼痛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江起浮现在只有一个感觉,随着氧气被燃烧到稀薄,他却感觉解脱一般的温暖。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好多张人脸。 温之存,如果再回到那一天,那个卫生间的隔间里,你还会不会把你的外套借给我呢?我是真的很希望,你像那群欺负我的人一样,视而不见,转身离开,恰如你不曾出现过一样。 那样,我就不会贪恋留在你身边的每一刻,也不用再在你面前上演最累人的演技了。 呼吸开始不畅了,炭火发出噼啪的噪声,象征它夺命的开始。 楼下早起开门营业的便利店的音响开始唱起歌来了,这是自从江起浮住院以来最爱听的歌,一部很多年前的偶像剧的插曲。 《我们的纪念》。 “数不清的泪,我又哭了好几回,幻化成蝶,停留在这片落叶......” 江起浮的视线没有停留在别的地方,他只是盯着床边的那枝桂花看。 随后,他慢慢挪过去,手脚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了,咬着牙死撑着,好歹还是抓了一手的桂花木,抓碎了,星星点点在手上。 咚的一下,江起浮整个人不受控地砸在了地上,侧躺着,目光涣散,嘴巴微张,默默淌着泪水。 攥紧了右手,他喃喃道:“姐姐...妈......阿起真的好想穿着裙子去看一次满陇桂雨......” 等不到了。只能是一个梦中的纪念了。 外头还在唱着:“回忆渐渐凋谢我在我身边,唤不醒原来还跳动的画面......” 炭火像是使尽了余力,憋着气让自己窜红了几下,渐渐就暗下去了。 浓烟的呛鼻味道,掩盖了一切的生机,而从中生出的沉沉死气更是肃杀无比,将整个病房的生机绞杀殆尽。 若是月亮会撩开窗帘,它会看到那只可怜的兔子已经冰冷地蜷缩在地面上,没了心跳。 若是你也听过那首歌,你就会知道最后一句是这样唱的—— 就让我留在轮回的边缘,等一道光线......谁能发现,我的世界,曾经有过你的脸。 第八十四章 吃糖 江起浮下葬那天,桂花才刚开,还不香。 江连绵不准温之存送葬,他就一路在车队后面徒步跟着,在陵园外站着,像个移动的石桩。 处理后事太麻烦了,等到程述想起来要再找温之存的时候,他停了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不知去哪儿了。 张越辛的电影上映了,毫无意外的大火,毫无意外的得奖,顺带着程述的名字在配音界 也是小小出头了一把。 可是程述却没有出席任何颁奖典礼,以大病告假了很久。 再次回到公司里,出现在张越辛面前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十个手指头都缠着绷带,绷带上还溢出点血迹。 任谁都会多想的。 “他打你的?!”张越辛一把怒火烧头,眼看着就要掏出手机报警,“管他什么身份,走,告他!” 程述拉住张越辛:“不是他,是我自己......” 张越辛还想问些什么,程述很疲累地按了按太阳穴:“求你别问。” 一拳打在棉花上,张越辛吐了口闷气,在程述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我可以不问,但你还打算过这样的日子多久?” 程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后立起来,展示给张越辛看:“越哥,在你眼里看来,我现在过得很不好,是吗?” “你说呢?”正常人哪里需要遭这种罪。 程述虚弱地笑了一下:“越哥,你知道吗?我胸膛以上的部分,感知不到痛觉。哪怕指甲全都掀开了,血肉模糊,我也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疼痛。”他无视张越辛震惊的眼神,继续往下说,“但是那次你让我想一想要不要离开,我只要一想,就很痛。” 人一直在生活中寻找快乐,规避痛苦,但如果痛苦不在了,矛盾的一方坍塌,另一方也会随之变得没有对比和参照物,快乐也就不快乐了。 张越辛嘴角扯了扯:“我当你多理智,原来也还是个受感情牵制不能自拔的动物。” “那是你认为的我,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程述闭上眼就是江起浮的脸,所以好几天没睡好觉的他总是眼圈红红,半合着眼。 “我自己就是写剧本的老手,你不用跟我整这些犟嘴的,小程述,这世上谁没了谁还不能活?你只是自己不肯从那个舒适圈里挑出来罢了!” 程述倒也不否认:“我...怕,我怕我漏看一眼...他就像他们一样,没了。” “你说什么?”声音太轻了,张越辛听不见。 “没什么。” 连番被拒绝,张越辛不逼这个葫芦脑袋的家伙硬做选择,他摆摆手:“行了,做决定的是你,我只是一个给你提供选择项的人。小程述,已经有家大配音工厂注意到你了,原谅我擅自替你做了决定,帮你申请了面试。下个月之前,你要是想离开,过个新生活,打电话给我。” “越哥……” 怎么总有人会愿意向他这个扫把星示好呢? 张越辛遮住了程述的眼睛,很宠溺地说:“别用这眼神看我,别忘了我可是对你有潜规则想法的人。” 出公司回家的时候,是杨染在门口等自己。 他一出现就捧着保温杯,杯子里是泡开的胖大海,他小心翼翼走上来:“程先生,累了吧?今天柯炎有事儿,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其实这几天一直都是杨染陪着自己。 好像自从江起浮没了,他们都很害怕自己会想不开。 尤其是杨染,最开始几乎黏在自己身边,既怕看丢了自己,又怕跟的太近自己会烦。 程述接过保温杯,说:“我比你大一些,你就喊我一句哥哥也可以,不用一直程先生程先生地叫。” 这也算是他们之间略为亲近一些的象征了。 杨染突然眉飞色舞起来,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激动,小小的肩膀耸了耸:“真、真的可以吗?那我,我叫你,程哥哥?” “嗯。”程述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个称呼觉得有些耳熟,到底也没有多想。 只是改了一个称呼而已,杨染开怀到像掉进了蜜罐里的蜜蜂。 真羡慕他。这种小事也可以开心。 很巧的是,原屹和程述是前后脚进的门,他帮程述去查丢失的监控,可是依然无果。 原屹回来的时候,程述在厨房里站着,光着脚,打开厨房的调料瓶,在一把一把往嘴里塞白糖,塞到嘴角都是白色的结晶体。 瓶子都空了一半。 原屹小声惊呼:“…小述…” 程述慢慢放下勺子:“原屹,我吃不到甜味也就罢了,可我总觉得嘴里苦。” 他的舌头,麻得分辨不出所有食物的好坏,可是他突然很怀念甜的味道。 可无论他怎么吃怎么嚼,也没有用。 原屹把他转过来,拇指捻过去,擦干净他的嘴角:“你想吃糖?” 程述咬了咬下唇,点了点头。 原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到沙发上,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放在了程述的手里。 程述的眸光颤动了一下,那是…润喉糖。 是熟悉的那个牌子,是当初他做绝事的时候还吃的那个糖。 他拧开瓶盖,拿了一颗,拆开包装纸,慢慢放进嘴里。 很浓的薄荷清凉隐隐刺激发麻的舌苔,虽然甜味依然没有传达到深处,可是那股子莫名其妙的苦味真的就消散干净了。 人活着需要有感觉,甜也好,刺激也好,都需要感觉。 程述忍不住又拆了一颗,还没放进嘴里就被原屹截胡了:“你今天吃了太多糖,明天再吃。” 说着原屹像是怕被抢似的,塞到自己嘴里。 “这个糖你到底是哪里买的?”程述舔了舔嘴唇。 原屹把背一直:“不告诉你。”他把瓶子收起来:“你要是知道了,以后就不需要我给你买糖了。” 咔的一声轻响,程述咬碎了嘴里的糖,细细碎碎的糖渣黏在牙缝里,他尝不到却能回忆得到它的味道。 清凉的,是淡淡中草药,是甘草,是枇杷。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看见原屹捂着嘴,像是糖卡住喉咙一样,摆摆手,咳嗽两声冲进了卫生间。 原屹的确噎着了,他趴在洗脸台上咳了好几下。半块糖混着唾液被咳出来,掉在洗脸池中,转了转,停了下来。 但是原屹没有起身,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池子看。 除了糖以外,他还咳出了一大摊血。 他抬头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和客厅里什么都不知道的程述,打开水龙头,冲得干干净净。 第八十五章 恶魔 原屹去医院先挂了个专家门诊,简单检查了一下之后,医生说:“长期饮酒导致的胃溃疡加剧,已经吐血的话很危险,不排除胃癌可能性,做个病理性检查吧。” 不管是什么原因,能导致吐血总不会是小问题,原屹其实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可还是忍不住握紧拳头。 癌,有时候可能直接与死亡挂钩。 原屹咳嗽了两声:“你先告诉我,最坏的打算是什么?” “这个最坏的就不用说了……”医生委婉表情,“但如果检查结果是早期的,接受手术康复率是很高的。虽然对生活影响不小…另外,可不能再吃刺激性食物了,我先开点药给你调养着。” “好,”原屹接过单子,顺便问了一句,“对了,我想买点常备药物,是在哪里购买?” 医生刷刷刷写单子:“一楼。” 回到车上的时候,钱小翎已经把常用的药物都买了一份,在车后座上放着,原屹打开袋子翻看那些药,顺便问着钱小翎和工作相关的事情。 钱小翎先是说了几个合作案,再说了一些应酬,看着原屹拿起一盒药,突然想到医嘱,便叮嘱了一句:“哦对了,原总,头孢类药物和酒不能共用,不然有生命危险的。你要自己注意啊。” 原屹手里那盒外包装硕大的两个‘头孢’字样,他眉头一皱:“头孢类……感冒药里会有头孢类药物吗?” “有啊,有几种会加头孢类成分的。”钱小翎打了一下方向盘。 像是想到什么,原屹拆开了那纸盒,里面是一个罐装的药丸瓶子,这形状大小和样式,和重生之前原屹吃的那盒一模一样。 他心脏突然跳得有点快。 “是这样么......我倒是从没听过这种说法。” 钱小翎只专心开车,没注意到原屹语气的不同,她解释道:“是啊,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之前有一次我喝了药又喝酒,觉得很不舒服,说给别人听,别人才告诉我的呢,以后我就不敢一起吃了。”她眨了眨眼,在红灯处停了下来,“啊,对,是杨染跟我说的呢,他说他读本科大学时去医院当过志愿者,所以才知道的。” 吱————旁边有一辆车突然急刹车,声音非常刺耳。 可是原屹觉得,这急刹像是自己心里头发生的场景。 咚、咚、咚,跳得飞快。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如果拿了相克的东西给你,或许是无心,但是一个熟知的人这么做,我们应该称之为——谋杀。 难怪,原屹总觉得那只手那么近,又那么扑朔迷离。原来敌人看不见不是因为太远,而是近得蒙蔽了双眼。 他颇为焦急地从自己身上,摸出手机,打给柯炎:“喂,你现在在哪里?我有事情要问你,现在!” 电话那头的柯炎难得不是很乖地应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叹了口气:“原少……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或许…有个人,你和程先生,可以见一见。” 一滴水滴在车窗户上,钱小翎按下关窗键。 原屹望了望外头,嗯,变天了。 ———————— 冬天真的来了,秋天特别短,稍纵即逝。 杨染回到家里,把柜子上的那个相册立起来,看了看程述的脸。稚嫩的,讨喜的。 他摸了摸,喃喃自语:“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了......” 他说完,打开了空调暖风,他不喜欢冬天,非常非常不喜欢。因为小时候的记忆一直那么鲜明。 那时候,冬天太冷了,夏天大家都只会穿短袖衬衫,也看不出好坏来,但是冬天,从里到外厚厚的好几件,他每一件都破破烂烂的,特别是他的棉鞋,破了个洞,棉絮脏兮兮漏在外面,脚趾头若隐若现。 同学们当然会笑话他,没有人不会对一个异类指指点点。 在教室里的时候还是好的,可以脱掉外套,人多了就暖和,到了室外就太冻人了。 因为他衣服脏,同桌在做作业甩钢笔的时候甩到他衣服上都不会道歉的,多问一句还会说,反正你衣服那么脏又看不出来。 从那个时候杨染就知道一件事,他是个坏小孩。 分点心的实习老师会在点心不够的时候,把最后一份给那个胖乎乎的穿新衣服的小男孩而不是自己。杨染一开始是很喜欢那个老师的,因为她扎着辫子,笑起来甜甜的,酒窝有两个,喜欢戴着一只耳钉。 杨染很委屈,所以他想在下课后去办公室问这个老师为什么不把点心给他呢?其实只要老师说,希望他做个懂得谦让的乖孩子就好了,那他也会很开心的。 可是他还没敲门,听见里头的老师们在嗑瓜子,说到他的名字。 “那个小孩脏兮兮的,我都不敢碰他,像有传染病一样。” 他听见天使离开的声音,是伴随着恶魔的脚步的,他是一个鬼,所以不值得拥有美好,他需要表现弱小,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肆意丑陋。 后来这个实习老师就走了。 原因是一不小心吃了会过敏的花生,差点休克至死,好容易才救回来。班里的孩子都很舍不得,班主任也很纳闷,没想懂那天学校的午饭里没有花生,这老师是怎么过敏的。 杨染在座位上写着作业,笔迹工工整整,看到自己手上有点花生碎末,放下笔,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两把,没有人关心这点小动作。 魔鬼之所以可怕,是因为他本就于黑暗中生长,如果你诞生在天堂,你自然而然就是天使。 而有一件事,让杨染觉得,或许当个恶魔的好处是总有一个天使会来拯救你。 那个会把脏东西擦在自己身上的男同学,因为放学路上不知道被什么人拿木棍打了头,休学没法来了,空了个座位很尴尬,老师重新调整座位,新同桌拿着书包站在讲台上哭,说是死活也不要跟杨染一起坐。 其实杨染也不想跟他们一起坐,就只是低头坐在那里,忍受大家嘲笑的目光,老师无奈的安慰,那个同学吵闹地哭喊。 最后还是有一个很温软的声音打破这个尴尬。 “老师,我坐那里吧。” 第八十六章 车票 起先,杨染只是觉得程述吸引人仅仅是由于他穿得干净、声音好听、性格好。 老师很喜欢程述的,因为程述能把老师交代的事情完成得很漂亮,字写的很好看,他还有好听的嗓音。 杨染小时候有点结巴,就更不怎么敢开口说话了。可是程述却能模仿好多人说话的声音,一次一位同学哭了, 他还为了安慰他模仿米老鼠的声音,模仿得生动极了。朗诵的时候,几乎就是程述一个人的舞台。杨染连好好说完一整句话都很难,更不用说那么长一段绕口的文字了。 班会课的时候,大家都爱看程述的节目,因为他能把大家喜欢的动画人物的配音都模仿出来,而且上一个是蜡笔小新,下一个可能就是叮当猫。他就像是一个珍贵的电台,你只能捧着下巴等着,不知道他下一个惊喜是什么。 有一次的活动课,老师让大家提前回家准备自己最喜欢糖果,分着给自己的小伙伴吃。杨染的姑姑扔了一包白砂糖给他,他放在书包里,根本没敢拿出来。大家看到了程述的糖,据说是他自己做的,用棉花糖为原料做出来的牛轧糖,裹着核桃仁,特别香。大家都嚷着:“程述,我跟你换,你吃我的水果糖!” “吃我的!我是巧克力!” 程述笑着给他们发,自己一个都没吃,但是等大家散了以后,他从兜里摸出一个最大的,拆了糖纸,对一直低头的杨染说:“来,张嘴。” 像哄小孩打针的护士似的。 “啊?”杨染没反应过来,嘴巴里就被满满浓郁的糖味塞住了。 “好吃吗?” 程述或许自己永远都不知道,这一刻的他是那么明媚,他像是太阳照耀着阴暗的角落,把那里的潮湿、阴霾全部赶走。 “谢谢...程、程...程...”想道个谢还结结巴巴的。 程述戳了戳杨染的脸颊:“以后啊,可以对着树说话,想好了再说,慢慢练,一定不会再结巴的。”顿了顿,又说,“我看了你们生日,你比我小。怕喊不顺我名字,就叫哥哥也行,反正是连音的,不怕人会知道。” 哥哥,程哥哥。 杨染从梦里醒来,还觉得那句话在耳边,永远都散不去。 他睡醒的时候,看到柯炎坐在床边,背对着自己,正面对着窗户,在看窗外停着的一只鸟,他笑着起来,从后面软绵绵抱住柯炎:“呆子,看什么呢?” 柯炎深重地呼吸了一下,杨染忍不住又想笑:“你最近怎么了?伤春悲秋的,学会城里人的无病呻吟了,还是我...”他把手往下,“,,,最近冷落你了?” 手还没怎么耍流氓,就被柯炎用力抓住了,他转过来,盯着杨染,头一次这么严肃问他:“你拿我当什么?” 因为他问得太认真了,以至于杨染愣住了,九转心肠一时没派上用场,僵硬地尬笑:“你...突然发、发什么神经...” 柯炎嘴巴抿了抿,才说:“我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叫杨然。” 杨染的眼神颤了颤,这名字,是他以前用过的,他赶在十八岁之前改了名字。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外面乱搞关系的时候,用的还是杨然这个旧名字。 杨然,杨染,听着很像,也是一种荫蔽。 杨染的手先是微微抖了一下,睫毛颤了颤,呼吸也变得急促,可是随着沉默的气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流转几分钟之后,杨染再抬起头,反而淡定了。 撕破脸也好,撕破脸就不用装了。 他眯着眼睛:“你知道多少了?” 心上像被人抓了一把,柯炎想过杨染会否认,会假惺惺地给自己演戏,会哭喊会哀求,这都能说明他还有一点点挽留自己的态度。 可是他毅然决然地翻脸,一点留念都没有。 他喉咙干得不行:“我...亲眼看着你,去开房。” 话说出来总是轻描淡写,经历的时候才是地裂天崩。 最近的那次开房就是和大潘的那次,也有好几天了吧。杨染指甲在袖筒里抠着自己掌心的肉,眼神凌厉地看着柯炎:“然后你就去调查我?行啊,柯炎,原来你也不呆,是我小看你了。” 柯炎猛地抓住杨染的肩膀摇晃:“我没有调查你,我知道你一定做了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除了你的真名以外我其他一概不知!因为我想让你自己亲口说!”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是松了手,因为他看到杨染有点不舒服地皱了眉:“你是不是利用了我?是不是在耍我?” 杨染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扯了一个淡淡的笑,轻飘飘地说:“是。” 说了这一个字以后还不算完,他还贴上去,双手勾住柯炎的脖子,在他耳边用恋人呢喃的方式说:“你不能怪我,因为,是你自己贴上来的。” 柯炎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大约像是辛辛苦苦重了一年的稻子,起早贪黑,只等着收成的时候,一场铺天盖地的蝗虫灾害,颗粒无收。 他除了看着荒芜的土地以外,没有任何办法。 他推开杨染,虽然没有眼泪,但却是一副想哭哭不出来的样子:“是,我活该。” 他径直就往外走,杨染顿时站起来,厉声喝道:“你去哪里?!” 脚步一顿,柯炎自嘲笑了一下:“我受着原先生的恩惠,至少在我知道了以后,不能再被你利用。杨染,你,好自为之。” 他走了两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车票,那是回他老家的车票:“我本来想着带你回去的,现在看来,这破车票是你不需要的东西。” 没有多少由于,柯炎撕碎了车票,手一张,碎屑掉在了地上。 门一开一关,人形单形只。 杨染忽然觉得有点冷。他抱着被子,自己却怎么也捂不暖,站起来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路,这才缓缓走到那堆碎屑前。 他蹲下来,一点点拼凑出一张完整的车票。 老家在南方,钟灵毓秀的地方。 他就这么蹲着,光着脚,微微踮着脚丫,看了很久很久。 “我才没有舍不得呢,”他伸出手捂着自己的眼睛,“一点也没有。” 他才不会为了那样一个呆子难过。 只是个,呆子而已。 第八十七章 寿衣 约见那个神秘的家伙是在一家饭馆。 如果不是见到本人,程述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这号人。 大潘倒了一壶茶,他应该是个过得挺粗糙的人,草草洗了一下茶叶,就跟喝水一样灌下去。 程述和原屹到的时候,他正在吃药,面前摆了十几个药瓶子,五颜六色的,他一把一把吞。想来是有重病在身的人才会需要这样的吃法。 一看到程述,他也没站起来招呼,只是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置:“坐,先吃先吃。”他自己吃了几口,拿起筷子给程述碗里夹了块鱼饼,也给原屹夹了块藕。 程述没有丝毫犹豫,拿起筷子就很自然地吃了起来,原屹也一样。 大潘咧嘴笑了笑:“你们胆子倒是大,正常人看我这吃药的架势,连站得离我近一点也怕。” “比这个可怕的事情我们的都做过,还在乎这点吗?”程述反正对吃饭本身也不在意,垫个底就停下了,“潘文楠,我本来以为,自从杜旗那件事后,咱们再也不会见面的。” 大潘,全名潘文楠,是程述当初处置杜旗的时候的其中一个受害者。 “是啊,我那不也是没想到么,只是我这人受过你帮助,现在眼看着你有些麻烦,不来帮帮你我心里过意不去,是吧,恩公?”大潘开了句玩笑话。 程述呼了一口气:“你知道些什么?” “医院的监控,是我拿走的。” 一句话就让程述猛地站了起来,冲过去掐住了大潘的脖子:“你再说一遍?!是不是你害死江起浮的!” “咳咳...”大潘被他这一下勒得太狠了,难受得紧,忙说,“真不是我,是杨然。” “杨...染...”程述手僵住了。 大潘从那爪子底下逃出来,揉揉脖子接着说:“他让我帮他安排医院,拿走监控,医院里有我亲戚,所以很方便。但是后面出了人命案子,我觉得不简单,自己看了一遍监控,但是也没发觉什么不对劲的,直到我看见了你。我认出你的脸,所以就把这些事说给你听,至于对你有没有用,我就不太清楚了。” “还有呢?” “再有多的,就是你身边这位主儿,杨然也是故意走了关系出现在他面前的。他这些年睡过的太多了,具体干了多少事我也不大清楚。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那小子看着白白净净,里头可全黑着呢。” 程述呼吸有些不顺,脖子挺得直直的,僵硬着坐下:“我都不知道,是该谢你报信呢...还是怪你蠢到给人当了帮凶。” 大潘掏出一支烟想点,看看原屹的脸色,还是算了,只是叼着:“别这么说,我不也给你当过帮凶么。” 程述冷冷看着他。 大潘逞嘴能逞够了,自嘲地笑笑:“杜旗那傻逼玩意对我做了那些事而之后,我就堕落了很久,学也不上了,关系也乱搞,反正我这人也就这样了。剩下这最后一点良心,也算是全供给你了,因为我还挺欣赏你的狠劲儿的,那种事,没几个做得来的,至少让我出了一口气,我是该还你一个人情。” 他说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放在桌上,那是个很有风尘味的女人,原屹不认识,程述也不认识。 大潘拿烟头点了点:“对了,还有一件事。这女人,是杨染曾经花钱找的,说是请这骚娘们去睡了一个男人,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时间嘛...”大潘努了努嘴,对着原屹说,“是他认识你不久之后。” 原屹下意识咽了下唾沫:“哪个男人?” “叫什么来着...”大潘挠挠头发,“哦,对了,楚靖。” 啪的一下,原屹忍不住拍在桌上,玻璃杯被打翻,都碎了,有个小碎片还是擦着原屹的手腕飞出去的,剜了一个小口子。 他和程述对视一眼,二人心中各有丘壑。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最初的杀人犯身上了,人生真是一出好戏。 这顿饭的最后,大潘擦了擦嘴,剥着桔子皮,把皮往杯子里一丢,橘皮沉沉浮浮,往上散着许多气泡,往椅背上一靠,既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么听。 “没事儿...他的报应,我打包好了,应该在派送了呢。” -------- 柯炎走得真狠,以往那么黏的一个人,原来也是可以毫无留恋的。本以为是个牛皮糖,现在才知道是便利贴,了无痕迹。 玩弄感情的是自己,没有人配让他上心。杨染这几日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可是他看着微信里柯炎的头像,电话本里那串号码,却又隐隐为它们没有动静而觉得无比烦躁。 扔了手机,杨染揉了揉脑袋,这几日心情不好,连带着胸痛、恶心、呕吐、头疼一起来。 一定是柯炎那家伙,他在暗地里咒骂自己吧,因为自己的残忍。 一定是的,否则,他怎么会难受呢! 就在杨染陷入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声急促的门铃响,有个快递员摁了门铃,放下快递就走了。 杨染不知道这是谁寄来的快递,很沉又很大,是红色的包装纸,老土得很,像农村做喜事那种艳红色。 越是这样越让他想笑,因为他身边,可不就只有柯炎这一个家伙会做这种事情么。 嘴上说着要走,还是不舍不得么。 这么一想,好像刚才那些难受的症状突然都消失了,他带着一点欣喜拆开来看,盖子一掀开,那笑容凝在表面上。 里头———— 一对纸扎的小人,穿着寿衣,纸钱、冥宝、清香、白蜡烛,还有各种各样恐怖的符咒。都是民间办丧事才会用的东西。 胆子再大的人看到这样的快递都会吓得脸色惨白,杨染直接退了好几步,甚至不敢再看。 这时候盖子内侧贴的一张小纸条掉在地上,他颤抖着手捡了起来。 纸条上,是这世上最恶毒的咒语。 “欢迎光临艾滋病世界,预祝你C位出殡。” 一分钟以后,整栋楼都听到,某一户发出了凄厉如鬼吼一般的叫声。 第八十八章 小鬼 你这辈子有没有被人诅咒过? “我会死不瞑目,等着看你们的下场。” 这是原筱死前对杨染说的话,很恶毒的诅咒了,被她这样的女孩子说出来,实在显得很心酸。 所以杨染记了这么久,历久弥新。 那天他到了原筱的病房,她刚刚放下电话,似乎是在哭着求程述过来,说自己想见程述。然后他就笑着对原筱说:“你想知道,楚靖为什么不肯跟你去死吗?” 原筱在这之前不认识杨染,这个人的脸除了有一点像程述以外,毫无熟悉度。 杨染走过去,像是嘲讽:“因为你脏呀。哪个男人会要不干净的东西,咬了一口的苹果,沾着别人的口水味儿,就像你一样。” 他拿出手机,把那段男欢女爱的视频扔给原筱,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沉迷爱欲的男人是几分钟前刚刚抛弃自己的楚靖。 她深爱的人。 她最后的救赎。 杨染拉开窗帘,逆光站着:“因为你,程述被杜旗玷污,你知道吗?” 没人跟原筱说过这个事情,她瞪大了眼睛,微微摇着头,每块肌肉的紧绷都昭示着拒绝的态度。 “你让他受了那么多罪,居然还敢打电话给他,向他诉苦,你真好意思啊。” “外面的报纸纷纷扬扬说得都是你恬不知耻勾引杜旗,你就算出了这个医院也洗不干净了。” “一个人受罪不是麻烦,但连累身边人跟自己一起受罪,那真是太不要脸了。” “喝下去吧,喝下那杯东西,所有人都会感到开心的。” 杨染很满意地看到原筱眼睛里最后一点希望也像微弱的烛火被风狠狠一吹,熄灭了。 原筱的疯癫症在那一刻突然被刺激出来,凄厉地笑了几声,指着杨染说了那句话,自己喝下了药。 很难判断她是说给杨染还是楚靖,亦或是杜旗和贾瑜。 氰化钾杀人很快的。 杨染看着那因疼痛而扭曲的身体,觉得内心被诡异的黑色无名物体填充,他走过去,戴着手套把原筱身体放平,在她头发上吻了吻。 “主会感谢你为我的牺牲的。” 嘻嘻。 --------- 饭桌之上,一直静坐的程述猛地把杯碗都掀开了,逼视着大潘。 “你居然...居然故意把病传染给别人!你的心被狗吃了么?!” 大潘既然做得出这种事,也不怕被人指责,他哑笑两声:“我也是被人传染的,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倒霉?真那么洁身自好,他们就该别跟我上床。”他眯着眼回怼:“倒是你,你不是应该讨厌他吗,你应该高兴才对。” 他是小人,他承认。 知道这病以来,他也崩溃过也气愤过,最后只酝酿为一种情绪——恨。恨其他所有健康的人,想让别人都尝一尝自己的梦魇。 仿佛这样,痛苦就会转移似的。 程述略有些恶心,放开手:“我可以像对付杜旗一样报复,但你这种方法,实在太恶毒了。”他急着去拉开门,出门之前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盯着大潘,扔了最后一句话:“别再让我知道你接下来还打算传染给谁,否则,我实名举报你。” 这餐饭不仅没有吃饱,还觉得格外反胃。 程述气得脸发白,一出大门,看到一个垃圾桶就跑过去狂呕,但只是干呕,什么都没吐出来。 原屹给他拍了拍背:“恶心?” 程述捶着自己的胸膛:“...没事。” 刚说完,喉头涌出一股酸水,又往外吐了许久。 原屹看了看街对面的一家便利店,便说:“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瓶水给你。” 程述点了点头,腰始终没有直起来。他听到的、知道的,比这垃圾桶的污秽还要肮脏。 其实在原屹穿过马路,走进便利店之后,他才膝盖一软,蹲了下去。 他记忆里只有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影子,瘦小、可怜,像是过冬却没囤够粮食,瘦的皮包骨的小松鼠一样。他在家里同辈分里是最大的,一直被家长要求着说要让着别人,让着让着,就习惯了。 他习惯对那些弱小者给予帮助,这就是悲天悯人的本性,并未在他的记忆里留下多少波澜。 杨染...杨然...为什么呢? 他终于觉得舒服了一点,刚站直,就听到身后是一声轻微的叫唤,似一种小心的试探。 “程哥哥。” 他一回头,呲的一下,被喷了一脸药雾,甚至来人都没看清,他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不知道倒进了谁的怀里,那怀抱冰冷刺骨,令程述打了个寒颤,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的黑暗。 “原...屹...” 他下意识叫出了最能让自己安心的名字。 等原屹回到原地,空无一人。 只有一个在收拾垃圾桶的清洁阿姨,看着原屹四处张望的样子就说:“刚才站在这儿的小伙子是你朋友吧?好像身体不好,晕过去,被人带走了。应该送医院去了吧.....” 矿泉水瓶掉到地上,原屹乱了阵脚,湿了一地。 程述的脑子一直很混沌,好像思绪被拉扯到半空之上,像放风筝一样,飞出去很远,几乎就要断裂。 在那空中飘吟着的,是一首轻声哼唱的小调子,若有似乎的,但是歌词却很清晰。 That voice which calls to me 那呼唤我 And speaks my name 喊我的名字的声音 Those who have seen your face 那些过去看过你脸孔的人 Draw back in fear 充满了恐惧 I am the mask you wear 我是你戴着的面具 It's me they hear 是你的代言者 夜半歌声,歌剧魅影。 熟悉的歌声让程述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很艰难地把眼皮支起来,发现头疼欲裂。 等他把眼睛完全睁开,就先咳嗽了起来。因为这里灰尘味儿太大了。 耳朵里还是听得到歌声,顺着声音看过去,望见前头窗台上坐着一个人,看着外头,手在膝盖上一下一下拍打着节奏。 程述想站起来,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在凳子上,牢牢栓在扶手和凳子腿上,分毫都动不了。 剧烈的挣扎吸引了唱歌人的注意,歌声戛然而止,那人转过头来。 即便略有些逆光,程述依然看得清,那如天使一般的杨染脸颊像小鬼一样在笑。 第八十九章 假面 孤独是一座花园, 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绝望长着手指, 但它只能抓住死去的蝴蝶。 程述突然想起自己以前读过的一首诗,对,就是此时此刻此地。 杨染摇晃着他的双腿,像个孩子似的,他立起一根手指在唇前,嘘了一声:“程哥哥,别吵,你是学校里最乖的孩子,你从来不会吵闹的。” 左右一看,这才发现,这是一间教室,还是一个废弃的,破旧的教室。城中很多旧址都在拆建,这看起来像是某个小学,但显然不是程述以前读过的。 黑板上的粉笔字迹很淡,角落挂的奖状也破破烂烂,墙上的钟表不会跳动,蜘蛛网不安地在颤动。 杨染脚边是自己的手机,都折成两半了。 一个很适合犯罪的地点。 “咳咳...你动作还真是快......” 杨染只这么一听就明白了:“啊,被你发现了。” 程述平复自己的呼吸:“大潘什么都说了。” 杨染倒是没想到自己最后败笔是出在这里,收到快递以后精神力彻底崩溃的他猛生出一个念头就是要带走程述,他憋了那样的一口气,第一次失去理智去做了事情。 他原本是想冲到程述家里去的,在半路遇到,忍不住就下了手。 也巧,也巧,这秘密暴露得不早不晚,正正好。 程述盯着杨染看,似乎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如果不是报应临头,你也不会这么快藏不住手脚,杨染,身有虎狼这件事,我还真没想到会是你。” 杨染轻笑了一下,现在主宰者是他,可是笑得有那么点委屈:“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看杀人犯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是吗?” “我当然不是,”杨染从窗台上跳下来,走到程述面前,慢慢蹲下来,下巴搁在程述的膝盖上,乖巧得不行,“我可没有动他们一下,原筱的毒,是她自己自愿喝下去的,江起浮的炭,是他自己自愿烧的,你怎么能怪我呢?” 程述真想狠狠将他踢开,奈何根本动弹不得:“是你!是你杀了他们!杨染,你图什么,你到底图什么!” 他动得太厉害,以至于整个凳子左右摇晃,几乎要摔倒,杨染伸手把凳子稳住。 程述还在那里咆哮:“江起浮那么相信你!他根本就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对他出手!” “他哪里不害我?”杨染仰着头看程述,“你忘了吗,程哥哥,他毁了我的生日啊。” 一时间突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来,程述像是看着一个傻子一样看着杨染。仿佛是死神在说,他勾人魂魄只因人太多了,他无聊得慌。 就这么一点点小事,就这么一件微不起眼的小事,勾掉了一个人的命。 空旷的教室似乎都有回音,杨染走到黑板前,拿起一只粉笔,在黑板上画起他的阴谋计划:“你们真的好迟钝哦,我从好早好早以前就开始行动了呢。不过我有点乱,让我理一下,嗯......是从我告诉尤愿愿,原屹在调查她那会儿...” 他画了一条线,又画了一个小圆圈,从圆圈开始往上又画了一个分叉线:“不对,或许是从我建议贾瑜把脏水都泼到原筱身上开始...” 分叉线一路延长,突然又因为太用力而断掉:“啊,也可能是从我出现在原屹身边那天开始。” 粉笔屑掉了一地。 像是谁在下砒霜。 如果挣脱得开,程述大概会冲上去,就用角落里那把断裂的木条尖端,狠狠扎进杨染的胸膛,看着他主动脉的血噗嗤一下溅出来,洗刷他满黑板的罪恶。 程述绷紧了下巴,下唇都被他自己咬得发白,他盯着杨染看:“不用算什么开头了,从我知道你这个人开始,第六感就告诉我,无论你怎么示好,我都没办法对你有什么好感。” “程哥哥......你变了,你以前对我很好的。” “杨染你要发疯就自己去发吧,”程述眼里满是冷漠,“可你拖别人一起下水,令人作呕。” 杨染伸出手,先是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粉笔灰,然后才去摸程述的脸:“你一脸不明白的表情呢。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这点破事还值得我这么大费周章?” 他顾自说着,还笑起来,是嘲笑的那种:“这点周章算个屁,程哥哥,我为你花的投资,可多了去了。” 伸出手指,从程述额头开始勾勒,一点点往下滑,指尖冰凉,给程述一种手术刀在脸颊划过的错觉,“我喜欢你这张脸,所以去整了容,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像你呢;我喜欢你的声音,所以才按照你教我的,苦练声音,也有了一副唱歌的好嗓子;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喜欢你做事的样子,喜欢你读过的大学,喜欢你看过的书...虽然很难,但是一点一点,我都努力做到了...” “大费周章么?不...我不觉得...程哥哥,我这应该叫做甘之如饴。” 你知道什么叫被偷窥么?就像你平凡而自在的生活圈里突然被撬开一个猫眼,一只贪得无厌的眼睛盯着往里看,乌溜溜着转,毫无死角,无所遁形。 那种可怕会让你午夜好梦都猝然惊破,吓得一生冷汗。 程述身子僵硬到像木头,他梗着脖子问:“所以呢?我喜欢原屹,所以你也要喜欢一下?” 杨染眉头挑了一下:“那倒不是。” “那原筱呢?那江起浮呢?我把他们看得比我自己还重要,你又有什么理由去害他们!你想要原屹,那就该冲我来动手!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就更该害我!”凳子不安地在原地挪来动去,木质结构之间发出吱呀的声响,似乎不堪重负。 这困兽之挣落在杨染眼里,像是一种新奇的玩具,但杨染是破坏型的游戏者。 他摁住扶手,弯下腰,看着程述的脸,慢慢地把自己的唇凑近、凑近、凑近,要吻上那还在口吐冰冷话语的唇。 距离在一点点缩短,看出杨染意图的程述尽管努力往后缩,却似乎很难再避。 温热的呼吸,即将交缠———— 突然停止。 杨染卡住这个动作,玩味地挪开脸,转而到程述的耳边:“程哥哥,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吻你,以为我说了那么多、做了这么多是因为喜欢你啊?” 嘻嘻。 他笑出了声:“白痴,当然不是呀,你们看不穿我拙劣的面具,是因为从来都不知道我的目的。” 第九十章 小偷 杨染做过小偷。 他偷了程述的铅笔盒,偷了程述的书,偷了程述的运动外套。 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占用着别人的东西,仿佛自己就是那个人。即便是一瞬间让他忘记自己的身份他也觉得无比开心。 后来渐渐就不满足了,只是东西远远不够。他也很奇怪,明明有更优秀的人,更好看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就得是程述呢? 某一日,他看了电视上一个整容类的节目,主角是个胖得膀粗脸横的女孩,除了一个丑字想不到别的形容,而匪夷所思的是,她同父同母不过长几岁的姐姐确长得清秀正常。 同为姐妹,自然一直被比对着长大。 主持人问她,你想变成什么样。她说,我想像姐姐一样漂亮。 主持人又笑,姐姐那样就够了吗,你看我们的嘉宾,你觉得跟你姐姐比怎么样。 那女嘉宾是个艺人,明眸皓齿,面庭端正,自然不是普通一个清秀女生的容貌可以比得上的。长眼睛的都知道谁更胜一筹。 但是胖女孩目光坚定,毫无迟疑地说,姐姐更美。 那一瞬间,电视机前的杨染终于懂得自己是怎么回事了。他和电视里那个胖女孩素未谋面却心意相通了。 对,别人都不行,因为一开始看到的那个是初心,初心是最好的。 “如果我是你,那该有多好。我想要成为你。”杨染摸着程述的脸,像是摸一个艺术品,他的眼神,贪婪至极。 “我是该谢谢你抬爱了,还是该笑你眼光不好?”程述讽刺满满。 杨染眼眸闪了闪:“那也没办法了。我做了一切能靠近你的事,既然要取代,一定得做得一模一样才行。可是其他都能慢慢改,有些东西却怎么也不能。” 他捏住了程述的下巴,逼着他仰着头看自己,脖子的曲线几乎都拉直了:“相貌、声音、风格,这些都是可控的,我已经很了解你了,可你总是有我没有的东西。比如说,你有一个那么爱你的人,你有一个可以两肋插刀的朋友,我却没有,怎么都没办法与你一样,所以我想了好久好久,终于知道了。”他笑一下,像是课堂上能抢答的孩子,等着邀功:“我让你失去那些东西不就好了吗。我好不容易才等到那样一个天赐的机会,可以让你没有家人,没有爱人,也没有朋友,只有这样我才觉得,离你是那么近,我也变得可以跟你一样惹人喜欢了。” “所以,来到原屹身边的你,根本没有在意过原屹。” “我在意的是你拥有的,至于他是‘圆’屹还是‘方’屹,都一样。” 程述已经无法理解眼前这人清奇百怪的脑回路,或者说,跟一个神经病根本无逻辑可言:“得到人又怎么样?即便当时我死在出租房里,我爱的人就会转头去爱你么?我的朋友就能变成你的朋友么?从一开始你就错了,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却也抢不走的。” “那就不要了呗,”杨染轻飘飘地说,“你有的,我全都要;要不了的,你也不该有;抢的过来的,我就抢,抢不过来的,就都见鬼去吧。嘻嘻...嘻嘻嘻...” 这疯子说着说着,从笑突然变得冷面,神情一僵,好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整个人退了好几步,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神也转为凄凄切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了...总是要我功亏一篑?我好不容易才能跟你一样,可是一转眼,一转眼全毁了!”他气得一转身,把那本就残破的讲台推倒,扬起尘埃一片。 呛人的灰尘其实让人很想咳嗽,可是程述现在胸腔里有一口闷气,闷气之下是浓浓的震惊和歉疚。 不要误会,歉疚不是对着杨染,而是对着死去的原筱和江起浮。他想过一切的原因,追查至今,他愿意为了原筱讨回一个公道而付出所有的代价,却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他们的死全是因为自己。 他找了一圈的凶手,找到了自己身上。 那首诗怎么念来着:太阳即使在忧愁的时候,也要披上光明的衣裳。死亡来自背后, 即使它看上去来自前方。 想到这里,程述干涸的双眼自湿润之后,不由自主就是一滴清泪流出。 他缓缓开口:“你生气、不甘,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染病,你害怕了。”后槽牙隐隐发狠,是一点点挤出来了:“你也怕死,那你现在应该深深了解,推别人去死,他们有多害怕!” 杨染突然瞪大眼睛回视程述:“脆弱易折他们怪谁?!活该罢了。” 程述跟着也提高了音量嗓音:“那你阴沟翻船又怪谁?!活该罢了!” 被怼的杨染喉咙一麻,噎得说不出话,他眼圈一点点泛红,最后笑了起来,边笑边哭,他用手擦着眼角:“是,我技不如人,我大意了。” “不是你大意,是你注定的!”程述丝毫没有一个被囚者的自觉,他痛斥杨染,就像骂一个自甘堕落的罪大恶极者,非要用唾沫淹死才可以,“你眼睛就那么小,看见一点小小的东西,就挪不开眼。你看不到柯炎有多爱你么,你看不到曾经也有人试着跟你做朋友么?你口口声声说你羡慕我,你嫉妒我,你一无所有,那你是怎么对待你自己所有的东西的?你践踏真心,你玩弄生命,最后当然就会像你脚边的那张车票一样,再怎么贴,也拼不回去了!” 听了程述的话,杨染一低头,刚才在自己激动的时候,那张被柯炎撕碎的车票掉了出来。这车票,他忍不住把它们一点点拼起来,放在身边,就是舍不得丢。 现在凄凉地躺在地上,脏兮兮的,还有脚印的痕迹。 每看一眼,心就锥疼一下。 “连柯炎这样的呆子都不要你了,杨染,你还配谁看得起?” 什么是玫瑰? 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 什么是爱情? 错过时间的车票,再也上不了车了。 小偷做久了,也是要还点血回去的。杨染捡起车票,依旧放回自己胸口口袋。他转而拿出一个打火机。 嚓,火苗跳跃。 “反正都是不配,就到此为止。” 第九十一章 死峙 杨染对着墙角的油桶一踹,油一点点蔓延出来,几乎都流到程述的脚边了。 打火机的火苗一闪一闪,杨染把玩着打火机,好像随时都会扔到地上,这么近的距离,这么汹涌的火势,一定是避无可避。 但是杨染没有马上这么做,毕竟是生死的事情,犹豫一下有什么稀奇。可以说,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要死,一个想死的人是不会做那么多事情的,他埋伏了那么久,玩了那么久的心机,目的当然是为了好好活着。 可那包裹,那寿衣纸人,把死亡一下子拉到他面前,让他不寒而栗。 现在他终于感受到原筱和江起浮死前是什么心态了。 打火机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关上,杨染呼吸变得紊乱,程述盯着他,手上暗暗用力,总想着要挣扎出去。 或许就是杨染这一点耽误,让一个人找到了此处。 “杨染,你出来。” 教室外面,原屹的声音特别响亮清晰,还能听得出一些喘气音,即便努力压抑住了,还是藏不住担忧和紧张。 杨染突然直起腰,正准备往外走去,程述看不见外面什么情形,只能大喊起来:“原屹——快走!这里有汽油!” 杨染丝毫不担心程述的通风报信,他自信原屹绝不会弃人于不顾。 果然,走出教室,走到护栏边上,原屹站在楼下,仰着头看着自己,一派淡然:“把人好好儿地给我交出来。” 打火机在杨染的右手,他突然一松手,眼看着往下掉,直教人心头一紧,马上他又用左手拿住了。 “现在,做主的好像是我。原屹,你也是我不想看到活着的人,你的话在我耳朵里,跟死人的沉默没有区别,干嘛要听你的。” 他歪着脑袋笑。 原屹没有表现出愤怒和害怕,他跟杨染摆出了一样的表情,甚至手插兜里:“我说话你不听,那我让柯炎说,你听不听?” 打火机猛地被关掉,杨染笑容一敛:“你当我会为了一个被我抛弃的人妥协?” 没有正面回答杨染的话,原屹打了一个响指,马上就有两个人架着一个手脚被绑嘴巴被堵的人上来,粗鲁地扔在原屹面前,原屹直接一脚就踩在那人的肩膀上。 “杨染,你敢动他,我就杀了柯炎!” 落地有声,毫无迟疑。 柯炎挣扎了一下,没有任何用处,麻绳打的是死结。他抬起头又看向杨染,本以为会是不在乎的神情,谁知从中看出了一点动摇。他想说些什么,可只有支吾出声。 “原屹,你竟然也做得出这种事了?!”杨染难以置信地指着原屹问。 “凭什么你做坏事就是对的?我做坏事就不可以?杨染,你误会太多了吧。”原屹先是嘲讽笑了一下,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他没有半分迟疑,冷光一闪,刀扎进柯炎的肩膀,血溅到手背。 柯炎整个人抖了一下,眉头锁紧,肩膀很快就红晕一片。 这一下简直让杨染差点吓到从护栏上翻下去:“原屹你竟敢!” 原屹猛地一下就把刀拔出来,在自己袖子上擦了两把:“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是不是忘了当初在电击床上是什么滋味?杨染,我告诉过你,为了程述,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你猜到了我会赶到,想让我看着程述去死,想让我冲进火场一起殉情,对吧?没有柯炎的话我还真会这么做。” 话音落,另一边肩膀又被扎一刀。 “原屹!”杨染尖叫出声。 这一次,血都溅到脸上去了,原屹伸手一擦:“卑鄙就卑鄙,无耻就无耻,我自愿做这个小人,什么道德、脸面我他妈都不在乎,你敢伤他,我就全数奉还!” 他揪起柯炎的头发,把他脖子拉得很直,刀抵在动脉处,威胁着杨染最后的善良:“要么你就足够狠心,别管他死活,反正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杀人。” 柯炎因为疼痛呼吸很急促,又因为这个姿势不受力很想咳嗽,难受得眼睛眯起来,可是头皮被扯着,无法完全合上。 对峙这件事,就像拔河一样,你进一分,他就退一分。 杨染看着受难的柯炎,心里头一次有那种被油锅煎着的感觉。流血的肩膀,那是他曾经靠过的。 每次排练结束,柯炎都在门口等他,他会娇嗔自己很累,柯炎就蹲下去,让他爬上自己背。他就把头搁在柯炎肩膀上,走过中央大街,走过小巷子,走过夜市,在他差点睡着之前到了家。 肩膀的位置刚刚好,是一偏头就能接吻上的高度。 还有那张脸,一直都死板得很,脸红起来就像喝醉酒微醺似的。接吻也脸红,说情话也脸红,杨染凑近他给他挠痒痒也脸红。 这样的男人,不应该蜷缩在那里,像个战败的俘虏。 可是杨染还是在嘴硬:“省省你的激将法...我、我不吃你那一套!我才不、才不在乎...” “很好,”原屹用了一点力气,柯炎的脖子被划了浅浅一道,“点火啊。” “我...”杨染几乎不忍心看,他想把头扭过去,眼睛却像被胶水粘在柯炎脖子上似的,牢牢的,分毫不偏。 “点火啊!” “你闭嘴!你别逼我...” 他的手在打颤,牙齿也上下微扣,整个人像风里的叶子,扑簌簌的。 威胁到这一刻,原屹才算觉得全然把握了局势,他作出一副不愿意浪费时间的表情:“不点是么?要么我先动手好了,你看清楚了!” 抬手。匕首反光。刺眼。冷冽。 柯炎闭上了眼睛。 在这本属于童真的废弃学校里,疯狂像是个儿童,做着最美好的游戏。世界让谁遍体鳞伤,谁的伤口就会永不愈合,直至死亡。 你舍得么? 舍得么? 终于,凄厉的声音几乎掀翻了整个学校的屋顶:“不要————!” 杨染膝盖一软,手一松,打火机从二楼坠下,掉在水泥地上,滚得好远,终于不动了。 谁说伤口里不会长出翅膀的? 柯炎听到这一声以后抬起头一看,只能看到杨染的头顶,因为他是跪着的,似乎他在颤抖。 原屹也跟着放下了匕首,直接就往楼上冲。 第九十二章 背你 柯炎本觉得自己是必死无疑的。 他在准备回家的车站里被原屹的人直接摁下,塞进车里就到了这废弃学校,什么都还不清楚,就被扎了两刀。 疼痛的馈赠才让他厘清前因后果。 原屹那两刀扎在他身上,他了解得很,那是真的本着杀人的目的捅下来的。可是绝望之余,杨染的一声喊叫令他绝处逢生。 所以只要愿意等,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会峰回路转的。 当原屹冲上二楼的时候,杨染已经不见了,程述依然被绑着,原屹赶紧给他松开。 程述一看到原屹脸上的血,伸手去擦了两把:“你...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原屹猛地抱住程述,胸口一块大石掉落,之前装的模样全部皲裂溃散,脸上是大悲大喜之后不知如何表达的混乱表情,他搂得很紧,“真的吓死我了。对不起,我不应该没看好你,我不应该离开你那么久的。” 房间里的汽油味让原屹无法忽视,他牵起程述的手就往外走:“他人呢?” 程述看了看另一边的通道:“跑了。” 走之前,杨染像输尽一切的赌徒,颓然地看着程述。这样的神情倒是让程述想起来以前那个可怜的小男孩。 下雨天因为在泥泞土地上摔了跤,身上脏兮兮的,站在教室门口,势利且洁癖的老师不允许他进门,以迟到的借口罚他在门口站着。上课也不让人进来,他趴在窗户上眼巴巴看着里头的课。 就是这样的眼神。 那时候,程述替他拉开了窗帘,可回报不是一个感激的眼神,而是想要取而代之的渴望。 几分钟前,杨染还指着程述问:“你们还能在一起么?虽然结果上我弄砸了一切,可是有一件事,我还是一样毁了你——从今以后,他再看着你的脸,就会想到原筱,你再看着他,也会记得因为自己才害死他妹妹。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被忘记...你们能放下吗?还能坦然地爱下去?哈哈哈......” 他就这样笑着跑了出去,也不知去哪里。 这个人真可怕,太懂人性的弱点了,可是他看得懂别人,却没把自己给看开了。 最后当然还是报了警,警察去找也没把杨染找到,事情闹得大了些,连杨染学校也知道了,先发了一封开除的通报,警方网站上也把他列为逃犯搜捕。 柯炎被送到医院去住了几天,程述特意去给他致歉,但是说到后面还是补了一句:“即便是你开口,我也不会原谅他的。” 但其实到此为止,程述也不想再管杨染了,一个不治之症的人,没有工作没有书读,还四处逃窜,像个过街老鼠一样活着,比什么刑罚都管用。 最重要的是,只要柯炎在,杨染便是被捏住七寸的蛇,再也没有张牙咬人的能力了。 柯炎靠在病床上,两边肩膀被包得像个粽子,他点了点头:“我知道。做错事情,就是要付出代价的,程先生,你不用抱歉,反而是我,我给你们带来麻烦了。” 程述叹了一口气:“我当初就应该阻止你们...” “不,”柯炎还是傻笑,但是这次的笑容显得没有那么纯粹了,“我老家土话说,好事孬事,都是人该有的事儿。我觉着,挺好。” “你呀,就这点傻劲儿真好。”程述伸手摸了摸柯炎的头发。 程述出医院的时候,下雨了,听说很快就下雪了。一年一年过得真快,去年下雪的时候,还是他刚从法院里听楚靖的死刑判决。 他一抬头,原屹撑着一把很大的黑色雨伞,严肃而疲惫地走来,他在台阶下,程述的面前站定,说:“楚靖自杀了。” 不是件令人欣喜的事,也不是件令人悲痛的事。 听过以后,两个人都觉得,‘哦,那就这样吧’。 最后他们买了很多花束送到原筱的墓前,终于,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兜兜转转这么久,程述只体验到一个道理,一个老生常谈的道理:做人要善良。你以为善良的人不会有好下场,但是作恶多端会把一个善良的人逼成利刃,最后反噬的伤害一样惨烈。 “小汤圆,我什么都做到了,你的仇我的仇,全部...都结束了。” 程述想说点解气的事情,说点开心的,就像以前他来原筱的坟前那样,但是他只说了这一句,喉咙突然痒起来,眼眶一热,很多委屈和悲伤压抑不住,蹲下来把脸埋在手掌心哭。 “我想你了...我想你,汤圆,我还想起浮了......如果你还活着,你们都好好儿的...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树叶沙沙作响,坟前风声呜咽。 他哭了多久,原屹就抱着他多久,为他撑了多久的伞,也不说别的话,让他哭个过瘾。 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原屹牵起程述的手往外走。 下石阶的时候,程述透过模糊的双眼看过去,原屹的背影显得那么疲倦,脖子那块血色也少了很多。 “你的手...很凉。”程述轻轻说了这么句,以前原屹的手掌都是滚烫滚烫的。 原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没有回头:“大概是有点累,气血虚吧。”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程述:“没事,我多休息就行,我还能有力气背你呢。” 说着他就蹲下身,示意程述上来。程述大哭了一场,也正是累得慌,软软往前一倒,整个人趴在那背上,膝盖被扶住,然后一阵失重,人就被背稳了。 程述下意识环住原屹的脖子,下巴搁在他肩头:“你瘦了很多。” 原屹一步一步往下走,也回:“你才是,很轻。” “我是病人,自然要轻一点。原屹,你该对自己好一点,照顾自己才是第一要紧的事。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以后我不在你身边,看不到你,也不知你过得好不好。 但是程述没有这么说,他只是说:“不然酿成大病就麻烦了。” 原屹把程述往上抬了抬,目光看着前方的路,好像希望这条路可以无限长地绵延出去似的。其实他的手有些麻,他也有些想咳嗽,背上的压力也让他觉得有点累,但他依然坚定地说:“嗯。” 在程述口袋的手机里,躺着一条发出去没有多久的短信。 “越哥,那个面试...我答应了,你帮我买一张机票吧。” 第九十三章 活着 柯炎买了张新的车票回老家,身上的伤虽然没好全,但是已经可以出院了。 原屹给了他很多钱当年终奖了,自然也认真道歉了,还说如果柯炎愿意,他身边的岗位依然留给他。柯炎说,等过完年他再想想。 程述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把杨染的病告诉柯炎。一来,知道也没有用,二来,杨染也不会再出现在柯炎面前了。 绿皮火车开得很慢,车轮子和轨道摩擦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声,柯炎的行李不多,但是带了很多程述给的礼物。 他望着窗外,看了很久,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面具——第一次见到杨染的时候,他就是戴着这个面具唱歌的,被程述随手一放,放在了他手里。 这大概就是一种预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们因程述而认识,程述将杨染的缘分牵到他手上,可是到了他手上的只是一个假象。 将手悬在车窗边缘,将丢未丢的,疾驰使得风很狂野,几次都险些拿不住面具,可到底没脱手。 “先生查个票。”乘务员突然一拍柯炎的肩膀,柯炎一激灵,手一缩,磕在车窗边缘的铁栏处,面具掉了下去。 车子不回头,依然往前而去,面具随风向后滚远,翻了好几个跟斗,卷进车底。 “哎呀,什么东西掉了?”乘务员眉头一挑。 柯炎的手还在风里虚张着,他空抓了一下,慢慢收回来,掏出车票给乘务员:“没什么东西,给你票。” 生活要向前看,弃我去者,昨日今日不可留。等得到的才该等下去,等不到的,留恋也没有价值。 至少他等到了一个回答,证明过去付出的也不算全然泼了一盆水。 柯炎不知道的是,在他进站之前,站前广场的角落里一直有个人,远远站着看着他进站。那人带着口罩围巾,包得只剩个眼睛露在外头,时不时在咳嗽。 这人天天都来车站,一站就是一整天。直到今天,柯炎进去很久了,他才转身走,随手扔了个什么东西。 车站的保安大叔恰巧看见了,捡起来就把人给叫住了:“诶小伙子!车票掉了......哟,你这个车票碎成这样要不得的,得重新买一张,不然上不了车的。” 那人转过来,淡淡地说:“是啊...上不了的...麻烦您替我扔了吧。” 随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 张越辛开了一罐苦咖啡,连日来写剧本让他精神不济,全靠着东西吊着精神。 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在娃娃机外头投币抓东西的人,抓不抓得到很多时候看运气而不是能力,投的多也未必抓得多。 “你舍得了?” 程述拿着手机,望着落地窗外的风景:“我自负理智、坚强、善忍,但那其实都是装出来的,是假象。实际上,我做决定全凭感觉,稍微风吹草动我就会瑟缩。可能,你有一句话是对的,我回去想了想,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但我们在一起没过过一天开心的日子。” 张越辛笑了两声:“这就已经是很聪明了。” “时间呢。” “下周六的飞机,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挂电话的时候,程述多看了一眼今日新闻,看到一个请愿活动,各种新闻图和照片,他本是无心一滑,就看到了温之存的脸。 随即眼皮一跳,把那篇报道看了个遍。 消失了许久的温之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律师事务所给卖了,加入了一个公益组织,建立了一个基金会,为跨性别者请愿和提供帮助,报道上说已经资助了十数名跨性别者进行变性手术和心理治疗。 媒体记者想要给他本人做些专访,他都婉拒了,有人问他初衷,他也只说想帮需要的人,再多的话也没有了。 后面附上的是一些受他帮助的人的采访,无一例外的溢美之词和发自肺腑的感谢,完全将温之存当做是再造恩人一般。可以想象,温之存给了他们多么及时的援助。 照片上的温之存续了胡子,不穿西装,而是穿着印着logo的志愿者服装,肩膀上披着一件外套,两只袖子在脖子处打了个结,看款式颜色像是一件校服。他站在一群人中间拿着大大的字报,若不是仔细看根本快认不出来了。 这个活动办在市区里,延续好长时间,程述抽空去看了一眼。似乎是一家学校因为一位男老师想做变性手术而强行辞退的官司,在法院门口,一群志愿者帮忙声援。 他到的时候,正好是饭点,温之存蹲在地上和一群人吃着盒饭,还在一个小伙子背上拍了拍,像是在鼓励他些什么话。 程述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略微惊讶地张大眼,然后放下盒饭,擦了擦嘴角,站起来。 不知道他性情是不是变得太多,以至于相貌都给人感觉变化甚大。 太熟悉的人变成你不熟悉的样子,寒暄都变得有些尴尬。两个人闲扯了一会儿,都不知道怎么说好。 “你以后不做律师了么?”程述问道。 “还做...”温之存搓搓手,“等忙完这一阵,我就去杭州开个律师事务所,毕竟得有资金来源才能撑得起这些活动。” “好,真好。”程述觉得自己最近太优柔感伤了,动不动就会有想哭的冲动,他深呼吸了一下,强压下去。 走之前,他给温之存带来了一个不算喜庆的好消息。 “江姐姐那里我说过了,以后...你想去扫墓,她不会阻拦的。” 温之存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身上的校服。程述看到他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镶嵌的是一颗纽扣。 好歹他还好好活着,找到了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夜幕低垂,是该休息的时候了,可是程述怎么都睡不着,他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就放在床底下。 他总觉得好像在做什么错事,就像准备背着大人偷溜出家的孩子。想了很久,他还是掀开被子,光脚踩到地面上去,一步一步,压低脚步声,摸进了原屹的房间里。 原屹在睡觉,呼吸很沉稳。他轻轻上了他的床,像一团云雾揉进山谷间一样,温柔而缓慢地从后背抱住了他。 第九十四章 藏糖 夜里,呼吸开始紊乱。 原屹握住缠在自己腰间的手,轻声问:“睡不着?” “嗯。”程述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背上,慢慢往上挪,最后搁在他的肩头。 “有心事么?” “没有…就是睡不着。”程述把手紧了紧。 原屹转过身来,月光从纱窗透进来,朦胧而美好,他隐约能看到程述五官的轮廓,他摸了摸程述的脸:“要我给你讲故事么?” 程述摇了摇头,手先是状似无意地在原屹的纽扣上拨动着,随后,抬起头,对着近在咫尺的那唇轻轻碰了一下。 “不用靠讲的,我们可以制造故事。” 程述能感觉到原屹的身子绷紧了一下,甚至就连他原本握着自己的手也微微用上了力气。他看不清原屹到底是什么表情,但是只知道他那双眼睛一定是滴溜溜看着自己。 他摸上原屹的脸,递上自己的唇。 原屹先是摁住程述,一翻身骑在他身上,再低头看他:“程小述,不用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害怕这个。” 这曾经是他最大的梦魇。 可是啊...现在他迫不及待想要在原屹这里汲取,因为明天早上的那班飞机,他不知道以后是不是还能像这样,摸着原屹的脸,呼吸同一方空气,触碰他的体温,聆听他的心跳。 他想沾染上原屹的气味,从内到外,只此一夜。 伸出手勾住原屹的脖子,往下一带,两个人的鼻尖相触碰,程述的呼吸也在加重,他舒展自己的身体,展现出愿意包罗一切的态度。 原屹先是在程述的眉间落下一吻,然后突如狂风海啸起,压在他的唇上来回纠缠,无法掩饰的情欲,意乱情迷原来只需要一秒,程述高昂着头,下巴到脖子崩成一条线,原屹就在他喉结上轻轻啃咬。 按理说,没有知觉的双手应该是麻木的,但是此刻,由丹田往上涌的气血就像是通了电的刺激体,让他每个指尖都麻麻的。 当一座蓄势待发的火山遇到另一座雄赳赳气昂昂的火山,很容易就愈演愈烈,擦枪走火。 程述感觉到自己的睡裤在离体而去,接下来就如被浆糊塞了脑子,什么都晕乎乎的,该被人拿捏的都拿捏住了。 窗外的树叶随着风在枝干上摩擦起伏,旖旎缱绻,树叶扑簌簌抖个不停,月亮照下来,看得一清二楚。 最后枝叶上有露水低落,房间里安静了几分。 程述的体温先是降了降,然后蹭的一下又飙至高温,若不是光线太暗,看着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虾。 可是原屹到此为止就收了手,他伏在程述身上,吻着他的耳垂,叹道:“这样就够了……” 程述像是一摊水软在床上似的,小腿都在打颤,但是他张了几次嘴也没好意思问原屹为什么不做下去。 像是看出了程述的心声,原屹拍了拍他的背:“我不该这样就做下去的。”他抱紧了程述,轻笑一下:“你的表情,像是献祭。” 程述被他说得很害臊,刚想反驳句什么,又想到一件事:“这么黑…哪里看得到什么表情。” 原屹也不解释,从床头扯了几张纸给他擦了擦,搂着他侧躺下去:“现在,是不是觉得有些困了?” 这句话像是安眠药成精儿了似的,程述的头一沾到原屹的胳膊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直至恍然初醒。 程述睡得好就会醒得早,他醒来看见原屹还在睡着,给他掖了掖被角。 他的手悬在原屹的睡颜之上,半晌都没敢落下去,生怕惊了他此刻的安稳。 看着看着,他用唇代替手,在他眼睛上轻轻点了一下,就下床去了。 合上门的动作,都轻得像蝴蝶拍拍翅膀。 他把钥匙放在桌上,忽然就想到,一年以前,他也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但是心情不一样,那时候是悲凉的,现在是不舍而无奈的。 他们之间横隔的事情太多了,若是这个时候分开,或许还能记得一点当初美好的样子。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子,程述拿起行李箱直接去了机场。 张越辛显然在机场等他很久了,坐在行李箱上一直看手表,可是等到程述走到的时候,他问:“你可想清楚了?” 程述捏行李箱的手紧了紧:“早先一直是你劝我走,现在我要走了,你倒是劝我留了?” 张越辛揉揉鼻子:“那倒不是,就是……唉,该安检了,咱们走吧。” 程述虽然看出张越辛一些古怪,却也没有多问。 他面无表情地办理了登机手续,拿了登机牌,一步一步往安检区里走过去。 明知道原屹不可能会出现,可是他时不时总会回头看,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期望那儿会有个熟悉的身影。 回头张望的次数多了,程述自己都笑话起自己来了。 进安检区的时候,程述掏了掏腰包,发现充电宝被他落在安排托运的行李箱里头了。赶忙联系了工作人员,这才拉到行李区。 一个行李箱被拉到程述面前,工作人员问他:“是你的吗?是的话打开来把违禁物品收缴一下。” 程述点了点头,摁下密码,行李箱应声打开。 可是当程述看到行李箱里的东西的时候,他惊呆了,手悬在空中,眼睛瞪得极大,好像有谁拿着一个大棒在他后脑狠狠敲了一下似的。 他的个人行李本来就不多,不过是一些衣服、洗漱用品罢了,但是现在这行李箱里头被塞得满满当当。 润喉糖。 几十瓶润喉糖,排列得整整齐齐,至少能吃好些个月的。看那摆放就知道放润喉糖的人是怎么认认真真地将它们一瓶一瓶放进去的。 “我不告诉你。你要是知道了,以后就不需要我给你买糖了” 耳边忽然闪过原屹说过的这句话,程述手一松,行李箱的半边砸在地上,好几瓶糖掉了出来。 他以为自己演技精湛而逼真,恰如当初自己走时那样不被看穿。可没成想,原屹都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知道自己要走。 第九十五章 自证(上) 难怪,难怪昨晚他没有继续下去。 他知道自己这是安慰,是回馈,是偿还,他知道自己要去过新的日子,或许以后会遇上新的人,爱上别的人,所以他不能就这样一晌贪欢。 这些东西是他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呢?是自己进房以前,还是醒来之前? 本以为原屹绝对不会好好放自己离开,没想到他也做到了这个份上。 “他告诉我在哪里可以买到这些糖,还寄了好几箱到我那儿去。”张越辛从后面走上来,这些事早晚会被发现,或许在上飞机之前暴露了更好。 程述这才明白张越辛今天的不对劲是为了什么,他慢慢转过头,压着嗓子微微有些哽咽地问:“他找过你?” 张越辛弯腰把地上散落的几瓶糖捡起来,给他往箱子里照原样放好:“我还奇怪,怎么会突然有那么大一家公司开出这么丰厚的条件邀请你去面试呢。面试也只是走个过场,只要你去了,这工作就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话里深意,不需要细想就明白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见到原屹的那天下午,张越辛多少明白了为什么程述一直犹豫着不离开。 那天,原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事情,包括程述吃饭的时候需要多喝水,因为他没有味觉,吞咽不方便;说程述喝水的杯子一定要带温度显示的;说程述睡觉的时候不习惯太高的枕头;说程述每天配音不能超过四个小时,否则太伤嗓子...... 张越辛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欢迎,到微微震惊,再到后面对原屹这事无巨细的关心而略表赞叹。在原屹咳嗽着缓一口气的功夫,他问道:“为什么把他让给我?” 原屹纠正了张越辛话里的不妥:“不是让给你。是他自己想走,我不能拦他。” “之前把人盯得严丝密缝的,现在突然这么慷慨,原先生,您这葫芦里的药我实在看不明白。” “说给你也没什么,但你可以当做是玩笑听听,”原屹把自己靠在椅背上,手指在鼻梁处揉了揉,“我以前......做了个梦。我梦见程述自杀了,而我没接到他的最后一通电话,那种收尸的感觉,即便梦醒了,我还清楚得很。梦醒了以后,我看到他活生生的就觉得太庆幸了。以前看得牢是怕他出事,现在他很安全,我不能永远这样绑着他。只要能够让他好好活着,其他事情我都可以退步。” “包括看着他去了别人身边?未来这么长,他会有无数选择的机会。” “他很聪明,分得清善恶、对错,知道适合与否。我只要让他足够优秀,足够有资本选择更好的生活,其他的...都好。” 张越辛这是猝不及防被听了一番表白的话,他搓了几下鼻子,坐直身子:“你这话说的,活像是交代遗言似的......” 他本是想着开个玩笑,可谁知原屹的脸色很严肃,倒也没接他的话茬,他马上僵了脸,一拍桌子:“操!你不会真的是......” 似是轻松地笑了一下,原屹摆摆手:“检查结果还没出来,或许我没那么倒霉。”他笑完又收敛回去,“所以,先把他送走吧。如果我时间还长,我还能暗暗地照应他很久,如果我时间不够了,那就先给他安排个好的去处。” 张越辛这会儿倒有些尴尬了:“呵,你这样,怎么让我有种占了别人便宜的感觉?” 原屹有些想咳嗽,拿手帕捂了捂嘴:“如果以后,你能让他爱上你,那是你的本事,不存在什么抢不抢的。” 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也该走了,缓缓站起来,把自己袖子翻好,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又想到了些什么,多解释了一句。 “...以前,我总想着,要怎么做才能向他证明我是爱他的。可这不是呈堂辩供,不是舌灿莲花、证据充足,就能胜诉的。我也是吃了很多苦头才想通:很多事情,根本无法自证。” 把所有散落的润喉糖摆好,张越辛心里暗叹了一句,说什么无法自证,这不就是把心都剖出来证得个干干净净了么。 程述先是盯着箱子看了好一会儿,没有动作,久到工作人员都开始催他,他突然如梦初醒一样,动作很快地把箱子合上,拉上拉链,都没来得及锁上就把箱子放到地上,拉出拉杆,脚步急切地往外走。 “程述!”张越辛喊他。 程述没有回头,走的很快,几乎是像闯关一样往外跑,引起的骚动几乎要让工作人员不安。 张越辛一边跟工作人员解释,一边快跑上去拉住他:“程述!你要出去也不能硬闯安检关口!” 他拉着程述往另一边旅客出口处走,一面走一面说:“我早知道告诉你你肯定是要回头的,不如说你压根也就不想离开。从一早上开始你就一直心不在焉,频频回看,我知道你在等谁。也就是我品味独特,那么多人非看上你,陪你俩在这儿玩这出...我真是吃饱了撑的慌!” 虽然是骂骂咧咧,语气显得格外不耐烦和嫌弃,但是他此刻的神情倒是显得比方才藏着心事的时候更坦然一些。 也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的到底是谁才对。 迈出机场大厅,冷风迎面而来,程述的声音清冽地响起:“越哥,我尝不到味道的,所以我不是爱吃润喉糖,而是爱给我润喉糖的那个人。” 在此刻张越辛的眼里,程述像冷风里扑腾的一只蝴蝶,明明这数九寒天他应该飞不了多远,可是即便他停在枝头喘息的片刻也摆着最傲的姿势。 轻盈脆弱,又让你不敢伤他。 他看着这纤细的灵魂擦过他的肩膀,急匆匆地冲进街上飞驰而来的四轮工具内,就像他不曾来过一样,飞速地消失在眼前。 即便那尽头可能是命运织成的蜘蛛网,他也一头栽进去了。无论,结果是成为命运的盘中餐,还是撕破困厄的缺口,逃出生天。 第九十六章 自证(下) “如果准备好了,那我们开始检查。” 医院的病床是冰冷的,检查台更是凉入肤骨。 机器启动的嗡嗡声让原屹一下子就想到程述,这个时候,他的飞机是不是已经轰鸣着飞离地平线了? 他送原筱进医院过,送程述进医院过,最后轮到他自己了。 做胃部的检查怎么都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原屹也由着医生来,最后一步是取样钳伸进他的胃里,这是要进行活体病理检查,判断他是不是有癌症。 出了检查室,江连绵说:“我会尽快检查出来,把结果告诉你的。”她看原屹没什么担心不担心的神色,反而牵挂起来:“怎么自己的事还这么不在意?” “在意也不会改变结果,什么结果我都做好准备了。” 原屹脸上没什么血色,就这样开着车回了家,车开到一半,在路边紧急刹车停下,他头搁在方向盘上,捂着肚子,五官皱成一团。 疼。 他觉得自己像是西游记里的妖怪,不慎吞进了齐天大圣似的,任由那猴子在自己肚子里东闯西跃的,又像是闷棍打在里头,一阵一阵疼个不停。 最近一直都是这样,饿了也疼,吃多了也疼,吃热的疼吃凉的也疼。他有时候觉得或许程述不在也好,免得他装也装的辛苦。 好不容易缓过这一阵,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顺着车前窗户看出去,天空上是一道飞机云,已经渐渐散开。 他拿手指顺着云的轨迹画了画,慢慢收回手指,继续开回家。 一进家门,他就倍感疲倦,倒了一杯温水,把刚开回来的药吞了下去,躺了躺,这才觉得好了很多。 原屹在想,认真算一算,前一世他冷落过程述,这一世程述也冷眼待过他;前一世他说过狠话,这一世程述也出口成伤过;前一世程述满身伤痛,这一世他也病体半残。 重活一次的奇迹,目的就是来还债的。 怎么想都是值的。 药剂和心情的双重作用下,原屹觉得很困,却不怎么睡得着,意识迷迷糊糊的。 他突然听见了敲门声。很急促,很迫切,好像要将门破开似的,那甚至不是手指关节轻扣,而是整个手掌在拍门。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熟悉的呼唤。 “原屹!原屹!你开门......” 程述的声音?! 蹭的一下,原屹睁开眼睛,可是他脑袋昏沉得厉害,这声音到他脑海里就像是隔了一层膜,又像是潜在水底的人听岸边人讲话似的,不真切。 耳边嗡嗡的,忽然又像是刺耳的尖锐声,神经一抽一抽的,很疼。 不可能的,原屹心想,我这是出了幻听了吧,程述他已经走了。 “原屹,我回来了!你开门!你在不在里面?” 假的。假的。 “我看到了,我看到你给我的糖了,你在里面对不对?” 别想了,假的。 没有多久,那人声和敲门声都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好像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是一台突然被拔了插头的播音机,戛然而止。 为了想安慰自己,连这样的幻听都臆想出来了。疯了吧。 原屹哑然失笑,捂着脑袋,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他觉得冷,从后脊梁往上攀爬的冷意。冷得让原屹牙关打颤,关节也有些不自觉的发抖。但是他没有开空调或者电暖,因为他知道这不是因为气温或是疾病。 是心病。 这种冷,是他今后要自己学着去习惯的。 而正在这时,他的电话铃声响起来了。 手机就在他枕头下面,震动到他无法忽视,他掏出来,甚至没有看来电显示就接了起来。 在对方开口说话之前,他先是听到了很长的一句抽气声,仿佛接下来是一段什么长篇大论,需要这人鼓起勇气来说。 实际上,只有寥寥数字。 “...原同学,你又打错电话了。” 像一滴雨,从九霄云外坠落,破开万里长空,精准地滴落在原屹的额角,叮咚一下,让他阴霾的大脑瞬间清晰起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这通电话,这句话,像是横跨了时间和前世今生,再一次把他珍惜的那个人和最美好的学生时代拉到面前。 那个小鹿乱撞的、青涩的电话初逢,那个小小的恶作剧。 原屹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形到不像自己的,慢慢地问:“你说什么......” 程述的声音好像带着一点要哭不哭的腔调,他继续问:“原同学,你要鱼香肉丝,还是宫保鸡丁?” “我......”原屹快拿不住电话了,他翻身下床,快步跑到门边,却在三步之外站住了。 他有点不敢开了。 手机里,程述的声音一字字拂过他心底深处:“那以后就不要再叫我‘老三’了,我叫程述,播音系。” 原屹喉结上下动了动,怕惊飞了这个白日梦,很艰难地唤道:“...程述。” “对,这次你喊对了。” 再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原屹一把将门拉开——吱呀一声,光和空气像是等待太久的客人,扑面而来,欢呼雀跃狂叫着闯进来,和原屹的每个毛孔打着招呼。 逆光处,站着一个手里还拿着手机的人。 他和光和尘一样,迈了进来,抱住了原屹。 “你...你怎么...” 不是应该在飞机上,不是应该在异地登陆,带着他的行李和梦想,去开始他全新的生活么? 原屹的手还是虚张着的,直到程述在他怀里说:“恭喜你,你追到我了。” 说起来,原屹也都快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个约定,他说过要重头追程述,重头谈一场初恋。 一切就像回到从前,那个谁都没能来得及的夜晚。他喝得微醺,在校门口紧张着,来回踱步,搓着手,等着程述出来就向他告白。 恍惚间时间倒置,他真的就看见夜幕下那个人缓缓走来,小跑着,微微喘着气,直到他面前还刹不住车,就像现在这样砸在他怀里。 他终于来得及说‘爱你’,而程述也可以红着脸说‘愿意’。 这是迟到了太久太久太久了。 原屹摸了摸程述的后脑:“我以为你还很介意.....” “介意,”程述揪紧原屹的衣服下摆,“但你比我介意的事情更要紧。” 说完以后程述还很难得觉得这话挺羞耻的,话风一变又别扭起来:“你是该死了的好,你死了我倒可以有自己新日子去过,你活着,我哪儿也去不了。” 你听听这话,是骂你呢,却更像小猫在挠你。 好事需要成双。 手机短信一响,江连绵发来的短信,只是三个字,和程述说的如出一辙——“恭喜你。” 你看,当幸运来敲门,后面的好事是自己就会跟来道贺的。 谁说冬天未必会比春天好,只有冬天你才会明白一星半点的温暖是多么弥足珍贵,两个贴合的躯体是多么不舍放手。 这已经给原屹足够的勇气去把程述用力地抱起,原地转了个圈,突然的举措让程述忍不住环紧了原屹的脖子。 “你做什么?!” 原屹依旧这么捧着程述,从下往上看着他,所有的疼痛像是挣破蜘蛛丝的蝴蝶一样飞远,天高地远,自由自在。 他说:“也恭喜你,程述,因为我还能爱你很久。” 这世上每个人,每一天都在自证。 证明自己有财富,证明自己有才华,证明自己无辜,证明自己清白,证明自己真心,证明自己义气。 往往,为富的,金银散尽;为官的,家业凋零;欠命的,分明报应;无情的,自作多情;算计的,误了性命。 慕容雪村说,万丈红尘,即是我的七尺之棺。这一生我颠倒其中,恩仇不远,爱恨在心,随时可以结账,却永远不能离开。 可知,纵使你有万千证词,也做不了封棺以后的墓志铭。 人这一生,为何非要等到物是人非,才怅然回首,明白当时的路该怎么走? 程述明白,原屹也明白——或许原本他们的故事应该是一个远去,一个终老。未来可能是他在镁光灯下明媚灿烂,他在世界另一个角落对着电视欣慰一笑。谁都可以过得很好,不是非要撕心裂肺,难以收场。甚至白发掉齿之后,都还能对着夕阳多说几句感慨。但那都没有此刻来得更鲜活: 我活过,我痛快过,我死而无憾。 ————END———— 第九十七章 番外之配音 上流社会的酒会其实也不过就是大型的权势见面会以及相亲会。 原屹时不时看着手表,因为他还赶着要回去,酒会上的吃食生冷,他现在就是半个妻管严,除了程述做的东西,他别的很少入口。 最明显的转变就是所有人都知道,千杯不醉的原少戒酒了。 其实也总有那么一些不死心的富家千金们要来搔首弄姿一下,原屹连个眼神也懒得给,打算出门走人了。 梁家的大小姐跋扈霸道,已经在自己的小姐妹面前放了狠话说要是不拿下原屹,她就开着兰博基尼从原屹身上碾过去。 原屹看着横在自己面前一副“不破楼兰终不还”模样的梁小姐,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 “梁小姐你好,我这人你可能不大了解,我又怂又胆小,我家那个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让我上吊我不敢跳河让我去死我不敢投胎,我对天对地对祖宗发过誓我要是敢和除了他以外的人在一起就让我和那个人走八辈子的霉运今天出轨明天出殡后天灰飞烟灭所以你是想前轮碾我还是后轮碾我呢?” 这一席嘴炮像机关枪似的哒哒哒打得梁小姐是无处招架,从头到尾的熟练度竟是一口气顺下来的,也不知道原屹是练习过多久,还是说得多了成了条件反射。 她张着嘴半天没反应过来,就听原屹说:“既然你不碾,那我先走了。” 随后,一骑绝尘,梁小姐目瞪口呆。 原屹回到家,程述正在厨房里做面食,他都闻到熬了几个小时的骨头汤的味道了。 屋子里太安静了,原屹把电视打开,换了几个台,就看到了一个纪录片。 记录的是今年最火的电影幕后花絮,正放到程述配音和采访的部分。 程述坐在记者面前,侃侃而谈,说着他们制作这部电影时的艰辛和趣事儿。如今程述已经是配音界的一把手,各种大制作的电影电视剧都会找他去配音,他开了一个微博号,没多久就被关注成了大V。 只是原屹还没看多久,程述拿着铲子跑出来,把电视机关了,颇为不好意思地说:“哎呀,这有什么好看的。” 有些人就是怎么都不习惯看视频里的自己。 埋怨了两句又钻回厨房里,原屹笑了笑也跟着进去了。程述弯着腰正在称盐的量,他自己没有味觉,只能严格按照菜谱要求的量来做。 原屹抓了一块腌萝卜放嘴里,还顺便吮了吮指头:“嗯,好吃。” 程述拿铲子敲他的手背:“先去把养胃的药吃了。” “好好好,遵命。”原屹嘴上说着好,但是手却从程述的腰上圈住,把程述的下巴轻轻一转,脸越过他的肩头,吻住了他的唇。 程述惦记着锅里的东西,挣了挣,原屹吻得很深入,非是要把舌头也给欺进来,顺着牙齿一根一根滑过去。 略有一些吃力,程述伸手往后推了推原屹,腰身也不自觉摆了摆,原屹立即把他箍紧,喘着说:“别惹我。” “谁惹的谁啊?”程述反嘴,然后猛推他,“出去,一嘴腌萝卜味。” “嗯?”原屹眨眨眼,笑了笑也就乖乖打下手去了,他看着程述的红耳垂也就不想拆穿他的谎了。 用过晚饭以后,原屹怀里抱着程述在看最新的电视剧,自然是什么青春偶像剧,只是放到剧里主角情正浓时,程述突然坐起来要找遥控。 “我…我想看新闻联播,换台吧。” 原屹眼疾手快把遥控抢走拿高:“等会儿!你这是什么时候配的?” “这是工作...原屹,这是工作。”程述想把嗓音放得响一些,好把电视里男女主角恩爱时的喘息声给压过去,可原屹非是故意的,把音量调得极响,程述那压抑的、旖旎的、闷哼的呻吟声刺激着原屹的耳膜。 没等程述还有过多的解释,原屹将程述压在沙发上,对着那唇就贴了下去,长驱直入,手也顺着被撩开的睡衣摸了上去。 原屹的手温热舒服,所以程述被抚摸也不觉得难受,渐渐就软了身子。 其实自打程述从机场回来已有大半年,二人早就是好了不知多少回。一开始程述也是不大习惯的,多少也有点从前的阴影在,可架不住原屹实在有耐心。所以程述从最开始还会咬牙熬着的状态,到后头渐渐觉出一点情爱愉悦,现在多半都是被撩得火烧火燎。 就譬如现在,那段恩爱戏码都已经过了,程述却在配着现场版。 他脖子使劲儿往后扬起,连着背脊都弯成一道弓形,惹得原屹握住他的腰,掐出好些红色印子,程述的腿抖得不行,原屹才后知后觉地把手松开,俯下身,舔过程述喉结上的汗珠。 “腿...腿抽筋。”程述先告饶,他知道这会儿先说了,好过后头实在受不了了再求人。 可程述哪怕再聪明,智商也被情欲烧得不剩多少,这点谎话原屹伸手在他腿弯处顺了顺就知道假不假。 反而,脚还被抬举到肩头的高度,脚背绷得直直的,颤抖不停。 “等会儿我再帮你揉揉。”原屹在程述耳边大喘气,程述心头一紧,这声线,这叹息...该死,明明不是什么专业配音演员,为什么比他听过的所有声音还要摄人心魄? 程述没办法,只能伸手圈住原屹的脖子,把他往下拉,先把羞耻抛到一边,任由自己的声音一点一点泄露出来,抵着原屹爱听的叫唤。 他今日起了大早又忙了一天,要再多来几次,真的是要散了架了。 “你...”原屹含糊不清说了几句脏话,动作更是见狠,直叫程述眼神迷离了去。 第二天,程述去公司里的时候,拿起新的剧本,发现里头的不可描述内容都被删了,多问了两句导演就说,是最近查得严,所以接吻床戏都给删了。 即便是查得严吧,哪有昨天还好好的剧本,今天就删光了的?况且以往都是照配不误,因为配音成本低,大不了等到播出时候再删了去。 其中究竟是哪个拈酸吃醋的动手脚,程述笑了笑,心知肚明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