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线电静默》作者:弗rar HE - 现代 - 职业文 一篇空管飞行小原耽 一月份写的,所以有一点时事。 是一个结束和开始的故事。 第1章 真情服务 雷暴是从西边压过来的。 灰黑色的云底,压倒很低,比塔台还要低,奔腾的万马一样冲过来,包裹住细小的塔台又冲过去,直冲到30L跑道的五边上。跑道的一半是干的,一半已经湿了,深色的边界不断向东边移动。连旭的手心都是汗,杆在抖。机长已经早早接过了操控——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面前就是雷暴云,复飞的话直接冲进去,里边全部都是风切边和下击暴流,这么低的高度谁不敢说自己有成功改出的把握。他们只能成功落下去,冲进那片强降水中。 “安宁2074,可以落地,跑道30L,地面风330,7米,阵风14。” 正在安宁2074要复诵指令的时候,段凯不知道心里的哪一根筋动了,突然加了一句:“相信你们,没问题,放轻松。” 这位管制员的声音在波道里非常耐听,语气平缓而坚定。声音不是完全的温柔或浑厚,而是有一点点哑,听起来很近,好像呼吸都近在眼前。指令之后这句话一出来,连旭的心突然就静了,沉了下去。他的视线和思路都前所未有的清晰。他不再单单害怕那片雷暴,而是开始在心里盘算万一真的飞进去要怎么处置。 左座执行,右座通话。连旭按下通话键复诵这句落地指令。 “可以落地,30L,安宁2074。谢谢。如果复飞的话我们想尽快右转。” “没问题。天上现在没飞机了。” 该备降的都已经备降,能落的都抢在他们前边落了。没人想到雷暴压得这么快这么直接,如今这么被动,确实是倒霉。 安宁2074正常落地。落地之后因为本场雷暴所以是持续半个多小时的净空。段凯今年32,老教员了,徒弟都带了三四个。仅仅是听波道里飞行员的通话,他就知道安宁2074的机组刚才真的很慌。那种语调说不上来,就是很虚,一听就不太冷静,没有把握,很可能负责通话的是个新副驾。 他干了这么多年,其实对机组心肠是很硬的。但刚才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想安慰一句。 结果之后不就,旁边在忙炸天的放行管制员,突然高声说了一句:“哎哟,凯哥,2074非要让我转达一下他的感谢诶!” “什么玩意儿?”段凯碍于监控摄像头不敢动作太大转头聊天,就对着雷达屏幕大声隔空问。 然后放行那边又噼里啪啦通话了半天,等那位同事腾出来手回复他,已经是三分钟之后了。 “就是2074那个飞行员,说刚才你情绪安慰和信息通报都很及时,特别要谢谢你。” 这事情让段凯心情一下子就很好。是啊,谁在工作中不想得到这样的友好反馈呢?不过他只当是自己突发善心真情服务这次服务到了人家心坎里,也就没太在意。可是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交班的时候,背后起飞塔又突然笑了起来。 “我去啊凯哥,2074还在这念叨你呢。” “啊?”段凯顾着交班,只来得及啊了一声。 “在这夸我们态度好,信息通报及时。你刚才干什么了怎么就这样了?” 段凯愣了愣:“没干什么啊就安慰了一句。” “卧槽……卧槽!卧槽人家认识你啊!” “靠,谁认识我?!” “2074说经常飞袁川对你声音挺熟悉的,但之前你都态度很冷——安宁2074,放心,刚刚帮你转达过感谢啊。我们该做的。” 段凯在心里黑人问号,琢磨着这飞行员估计是缺爱吧,稍微关怀一下就感动成这样。不过转眼之间,段凯心里就又生出来另一种他知道更合理的解释,就是刚才的情况,对于2074来说,其实非常危险。但这事情涉及到机组决策,谁也不好说,他也不会提。只是后知后觉脊背一阵凉意,想着幸亏是没出事,这要出了事,十年职业生涯也就交代在今天这场雷暴之下了。 雨过天晴之后,能见度好得能看见市区电视塔。整个天都像是被清洗过,只有偶尔的一两坨白得发亮的积云飘过去。段凯今天是大夜,下席位之后就在这美好洁净的空气中开着空调盖着被子极为奢侈地睡大觉,等着傍晚再接班。结果等他醒了之后,拿起来手机,发现自己微信十几条未读。点开之后发现分别来自三个人——都是他的大学同学,一个在南京进近,一个在泸州机场,一个在安航签派。三个人都在问他同一个问题:你们那儿今天中午一点多值班的管制员是谁? 其实事情是这样的。 连旭是个gay。连旭是个声控。连旭超级喜欢袁川塔台某个管制员的声音。现在b站不是也有很多陆空通话录音了吗,他没事就去找袁川塔台的刷,还真的有好几期是那个他非常喜欢的声音。其实他假装自己是飞友在每一期下边留言,终于让他碰到一条回复说“这期是我同事,声音特别好听”。然后顺着这个人的id,他找到了这个人的微博。然后顺着这个人的微博,他找到了袁川塔台好几个管制员的微博。最后,他分析出了两三个最可能是这位大神的账号,大概地视奸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就没再扒过了。 连旭很聪明。他是飞行队伍里“我能考上一流大学但我就是喜欢航空”的那种飞行员。这种飞行员每年总有几个,会有自己的隐性小圈子。连旭这种应该就是基因好吧,不仅脑子好脸也好,身材也好,就是天生条件好。他是家里第二个孩子,上边一个哥哥,哥哥现在在中科院材料所做博后。 手握着心中声音男神的录音,自己也有同学有人脉,连旭想找个人还是很容易的。可他却一直在等一个契机,说不上来什么契机,就是一种让自己的一切行为看起来不那么突兀、更加合理、显得自己不那么变态的契机吧。 在这个契机来临之后,他没有一分钟的耽搁,一落地就开始联系各个方面的可能认识袁川塔台管制员的人,十分乖巧地表示自己想给袁塔写感谢信,想确认一下当班管制员姓名。但考虑到这个契机已经足够合适,连旭并没有拿出来自己收藏的一堆录音,而是耐着性子等各位的回复。 终于,等他下下一段在虹桥落地之后,他收到了两个回复。一个人给他回了一张微信名片,微信名是“断开”。另一个人发了十几条几十秒的语音过来。连旭先是把那些语音一一听了,主要内容其实只有一个,就是那位管制员叫“段凯”,和他的名字正对在一起,实在是十分好笑。 最后,他退出来找到那张微信名片点进去,心跳很快,肾上腺素在手指尖的毛细血管里激荡。他要点申请加为好友之前,突然又退出来,找到自己的微信昵称,给改成了“连连连连连”。 他原来的微信名叫“不一定可导”,实在是太奇怪了。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对方通过了好友申请。 连旭捧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可以假装自己仍在执飞,等着这位段凯先打招呼。从之前那十几条几十秒的微信里,他也知道了段凯是名教员,人很好,认为自己只是做本职工作,实在犯不着发感谢信。连旭的脑子稍微动了动……那么,也就是说—— 对话界面里,对面的动态变为了正在输入。然后没多久就发过来一条信息。不出连旭所料,内容是“你好,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们只是做了应做的,感谢信就不必了,太不好意思”。然后跟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连旭想了想,回他:“您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就不写了。但实在想说声谢谢。我上个星期刚放副驾,碰见极端天气挺紧张的,多亏了您的通报和安慰缓解我们的情绪。” 段凯赶紧回:“不用叫您,太客气了。” 连旭立刻跟上:“那怎么称呼?” “我叫段凯。” 然后连旭就特别夸张地回了一堆感叹号:“!!!!!!实不相瞒我叫连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后就是一堆惊讶和感慨。看节奏差不多了,连旭就说了句“凯哥声音挺好听的”。这就像是某种夙愿,这句话说完,连旭心里就满足了,特别舒服,特别开心。最后聊天以2075接到推开指令为结束。两人各自投入到了自己紧张的工作中。 再落地之后,连旭翻着“断开”的朋友圈,同时截图给自己朋友们挨个轰炸“我男神叫段凯操!!!段凯!!!!!我俩天生一对!!!”。然而在一条今年三月的照片上,连旭的手停住了。 段凯搂着另一个男的,两个人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配文只有三个字,“八周年”。连旭就这么听见了自己心啪嚓落地摔碎的声音。与此同时,向来骄傲惯了的他,开始体会到这辈子就没经历过几次的一种感情——妒忌。 那男的看起来也没有很好看,有点胖,软软的,有点熊。段凯私服品味很不错,衬得那男的就很一般。看画质是iphone前置摄像头。拍出来还能看,就说明其实段凯本人应该还是挺帅的。五官立体,眼窝深,眉骨高,睫毛密。肤色看不太出来,因为是夜景,好像在江边,光线也不是很好。 其实对于大多数gay来说,发现男神有男友绝对是好事,因为这说明男神也喜欢男的啊!有男友好说,抢过来就是了。因此但凡那个周年数字是个小于五的任意整数,连旭都不会如此不爽。 八周年,多难啊,别说抢不抢得过来,真要去破坏也很有心理压力。连旭的左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摸着驾驶杆,出了神,直到教员喊他收拾东西下班回家去。 第2章 SSS 所谓七年之痒。那八年了之什么?段凯有时候觉得,可能就是“麻木”。 和高嘉赫走到现在,他发现自己突然看着对方做什么事情,内心都没有波澜了。甚至上床都没有,慢慢地也就少上。男人在这方面是没什么耐心的,小嘉应该早就开始找其他人了。而段凯出于安全考虑,在发现这些迹象之后就基本没和对方有过什么亲密接触,上一次做爱可能是十二月份的时候。段凯原先从来不理解那些对另一半出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可到了现在才发现,那是一种更简单的、很容易就走上的道路。 当然,不是没想过分手。 就是他到了这个年纪,总有一种类似“凑合过呗,还能离咋地”的心态。 看来真的是老了。 本来两个人聚少离多,事情还在一个可控的程度内,可是当高嘉赫在新冠疫情那两个月出于生命安全的考虑自觉在家死宅再也不出去乱搞的时候,段凯开始难受了。他想看一看关于疫情防控的新闻发布会直播,看不了,因为高嘉赫要看电视剧。段凯也不想把高嘉赫逼出去,毕竟还是自己家里安全。 于是段凯开始连续地找人主动要替班,反正假期还有加班费单位人也少。但是戴口罩值班真的太难受了,缺氧,人昏昏欲睡地,思路根本跟不上。有时候段凯都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碍事的口罩扒了。他难以想象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是怎么干那种高强度工作的。 高嘉赫这种小熊型其实还挺受欢迎。段凯有一次下夜班回家,听见高嘉赫在和别人聊语音,语音那头又是一个声音不熟悉的男的。段凯走到客厅里的时候,语音已经被迅速挂断了。小嘉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薯片,跟没事儿人一样。 看段凯回来,他站了起来。看段凯下夜班很累,他想走过去抱抱亲亲。可走到身边感受到了段凯羽绒服上的一身寒气,就停住了。 “快点去脱衣服洗手。”他说。 段凯没给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去做了,然后就直接回到卧室门头睡觉。高嘉赫其实很讨厌段凯这一点,有什么事情不说,就生气,就板着脸给别人压力。但他也知道段凯是因为什么生气,可如果现在两个人之间戳破了那个语音那样的事情,两个人就再也维系不下去了。 说实话,高嘉赫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八年了他看见段凯还会心跳加速,看见段凯下夜班的疲劳还会特别心疼。都八年了。可日子一天一天地冷下去,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单方面地恨和闹脾气,和报复。 睡醒之后,段凯隐隐约约听到小嘉房间里的声音,知道他在打游戏。他已经很习惯于在家醒来之后立刻先判断一下男朋友所在的位置,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睡醒的一瞬间就做了。然后段凯看了一下手机,发现那位叫“连旭”的年轻飞行给他发了两条微信。 段凯点开,之间一张自拍和一句话。自拍上连旭带着口罩站在机坪上,风吹得发型很傻,背后是好几车货物正在上货。文字是自拍发了几分钟之后发的,“我开始飞SSS了,今天从袁川飞武汉,凯哥是你值班吗”。 SSS就是救灾防疫的任务性质代码。 段凯觉得心里动了动,不知道为什么,踏实了一些。 虽然知道连旭现在肯定在天上,但段凯还是回了句“到武汉一定注意防护。我今天下夜班,之后连值好几天,甚高频里见”。 打开袁川塔台的微信群,也有人发了安航飞武汉援助航班的图片,说是带了一批物资和一个120人的医疗队过去,要拉80个湖北已经没有能力接收的确诊病患过来,落地直接整机隔离拉到港区昨天刚建成的临时医院。 段凯从床上坐起来,下床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他这几天太累,天已经擦黑了,已是下午四五点。他的这些动静并没有把小嘉引出来。某种程度上来讲,段凯松了一口气。 洗澡的时候刷着牙,段凯突然意识到,就是连旭要接80名确诊病患回来。他刷牙的手停了停,电动牙刷在他的口腔里哼叫。原来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冲到这种第一线和新闻报道里的照片看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感觉……段凯赶紧把剩余的洗澡步骤搞完,湿着头发擦着浴巾从卫生间里冲出来,两步跨到床头充电的手机边,手还湿着按开,看见连旭已经回复了。 “刚落地,七点带一批病人回袁川港区临时医院。” “诶说起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那个医院叫什么山。”后边接了一个思索的表情。 信息是十分钟前发出来的,段凯把湿了的手机屏在浴巾上蹭了一下之后就开始打字。 “你们不用直接接触病人吧?武汉情况怎么样了?” 刚发出去,对面就变成了“正在输入”,输着输着停了,手机屏幕上直接跳出来了一个语音通话神情。段凯有些惊讶,意识的深处探查到了那一丝丝不正常,不过他还是立刻接了语音,放在了耳边。 他不想让小嘉听见。 “我不知道啊,我根本除了下去绕机检查就没有出驾驶舱。还是乘务比较危险,全套防护服又影响很多操作,不过我们都克服了。”连旭在他耳边说,“后舱正上人呢,我还挺紧张。” “你们没穿防护服?” “穿了怎么操作。而且驾驶舱和后舱隔离很好,应该没问题。” “注意安全。” “放心。预计七点四十就落地了。” 两个人沉默了几秒钟。段凯坐到了床边,用浴巾擦了擦头发:“怎么选的人执飞,公司指派的吗?” “不是。”连旭说话带着一点骄傲的笑意,“我申请的。而且我单身年轻,技术又好。” 可能是自己夸自己技术好让连旭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他就笑了起来,段凯也跟着笑了起来。连旭比他小十多岁,和年轻人说说话有时候是挺好的,是会让人心里产生一种久违的活力。 “等你回来请你吃饭。”段凯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 “诶别。我飞SSS飞一个星期。飞完之后得隔离十四天,谁都不见啊。你也不行。” “什么叫我也不行?怎么我还特别有面子?” “那是,你是我男神好不好……” “啊?” 语音的另一头,连旭的机长好像在叫他。 “喜欢你声音。”连旭简单回了一句,“后舱好了我要放行了,先挂了。” “嗯,注意安全。” “好。” 语音通话随着一声“咚”结束了。段凯的耳边安静下来,心里也有些空落。另一边,连旭对自己这一波操作非常满意。好好利用自己飞SSS的特殊时期,在段凯那边卖些好感,就算墙角撬不动,朋友总可以做一做吧…… 还有就是他其实有点害怕。段凯的声音关键时刻安抚过他一次,他就想这有用,想看看自己能不能被安抚第二次。 结果是何止被安抚了,感觉仿若就是被充电了。 高嘉赫一场游戏打完,站起来想出门喝杯水,听见主卧卫生间的淋浴声停了,就像冲过去完成刚才进门未竟的亲亲抱抱。可当他房门刚打开,就听见了段凯手机来微信电话的铃声,因为自己贼做太多次,所以看别人也当然不可能有信任,就蹭到主卧门边,听墙角。 听着听着,像是个飞行员。 段凯也有几个飞行的朋友,不稀奇。高嘉赫往里瞥了一眼,看见段凯身上还滴着水只拿了一条浴巾,心里一沉,又知道事情不会有那么简单。段凯挂了电话之后去穿衣服,高嘉赫趁这个机会回到了那个所谓的“他的房间”戴上耳机坐在电脑前。段凯如果下夜班需要补觉不想被打扰的时候就会来这个房间睡。虽然,其实,高嘉赫并不会去打扰段凯睡觉。早年吵过几次架之后,他就知道这是个雷区了。 他们互相之间太过熟悉了解,段凯仅仅打电话的语调他就能大概判断出对方的身份。反之,高嘉赫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并不可能逃过段凯的眼睛。可他觉得这种心照不宣很刺激,很爽,是他唯一能从段凯身上得到的某种情感替代。 门敲了两声,然后段凯推开门走了进来。高嘉赫转过头看着他。 “结束了?”段凯问他。 高嘉赫点了点头,取下耳机,站起来。 “晚上吃什么?”他问。 不能出去吃饭之后,两个人的伙食飞速下降。段凯会做饭,做得不差,可平时没有耐心做,如今没有选择。 “炸酱面吧。” 高嘉赫耸了耸肩:“好啊。” 段凯已经转身往外走了,高嘉赫顿了顿,最后还是两大步追上,从背后抱住了段凯,下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似乎是某种条件反射一样,段凯的手就搭上了他扣在段凯腰前的手。 “怎么了?”段凯问。 “你今天回来看着很累。” 段凯叹了口气:“戴口罩值班就很缺氧。” “口罩救命的,一定要忍住戴好。” “放心。”段凯拍了拍他的手,走出了他的怀抱,“我去把肉馅儿解冻。” 在段凯做饭的这个间隙。高嘉赫去看了段凯的手机。一解锁,就是和“连连连连连”的对话框,映入高嘉赫眼帘的就是一张自拍。人长得白净可爱,穿着飞行制服,背后是一架有安航涂装的飞机。他看了看上下的对话内容,知道自己有了竞争对手,而自己哪一点都比不上这位竞争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最让他生气的恰恰是这一点。 换句话说,如果他是段凯,他也会选这个飞行而不是自己吧。 高嘉赫是那种平时不吭不响,一旦爆发就非常可怕的那种人。可他性格本身是个温和善良的,因此也极少爆发,更只会对自己的亲人爆发,可能因为知道对方会原谅自己,有恃无恐吧。他拔了段凯的手机拿着就冲到了厨房。段凯正在用豆瓣酱炸肉馅,背对着他,油锅噼里啪啦,抽油烟机震耳欲聋。 “段凯!”高嘉赫大叫了一声,对着段凯举起来了对方的手机。 段凯一脸惊吓地转过头,愣了好几秒,看明白高嘉赫在干什么之后,最先做的一件事是转回身把锅翻了几下——其实这纯粹是出于管制员的某种职业病,要把时间紧急的涉及安全的事情先做。而这彻底惹怒了高嘉赫。他上前一步夺过段凯手里的锅铲扔到了身后,张口大喊:“段凯你他妈能不能跟我好好说话!” 这句话在段凯听来,不过就是一片嘈杂中的另一种嘈杂。他赶紧关了火,把锅挪开,最后扫视了一遍灶台没有什么危险源了,就关了抽油烟机,抽纸擦了擦手。 他转身看着高嘉赫:“你想说什么?” 高嘉赫举着手机,手机屏幕早就黑了:“这是什么?” 不过段凯刚才瞥见了连旭的照片,知道高嘉赫在为什么生气。 “就是一朋友。” 结果高嘉赫笑了:“你觉得如果现在已经不是朋友了,我还会来和你吵架吗?我他妈会直接滚蛋。” 段凯觉得很累。他向后站靠着厨房台面。他毕竟是下夜班,而且连着上了好几个班,而且还要每天小心翼翼不要把有害病毒带回家。明天他还有一个白班,早上六点半就得起床。 “你想表达什么。”段凯问。 他现在还想把事情说一说,是因为他还不想和小嘉就这么算了。八年了已经是习惯了,习惯才是最难改变的,比感情难改变多了。 高嘉赫看着他,表情很复杂,似乎有一种期望,而这期望段凯早就无法满足,因此早就开始无视。“把微信删了,联系方式删了,和他说清楚。” “不是……人家又不一定是gay——” “我他妈不是瞎子啊段凯。” 段凯皱着眉,耐心告罄:“现在不行。他在飞援救航班,在一线冒险,我不想影响他的情绪。” “段凯。” “我说了,现在不行。” 高嘉赫知道这就是段凯的决定,并且段凯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不希望别人反抗他。可他还是想试一试,他为段凯这种自以为是的掌控模样而感到可笑。 “那我删。” 段凯立刻上前了一步:“手机给我。” 高嘉赫就看着他笑。段凯劈手就抢,两个人纠缠了几下,最后手机还是被段凯拿了回来。高嘉赫手捏着睡衣边一直搅,看起来很难过,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办。段凯立刻就心软了,把高嘉赫的手攥住,人拉进自己怀里。可他的内心并没有什么感觉,只当自己是在安慰家人一样,只是因为自己不想看对方难过。 “他叫什么名字?”高嘉赫问,“你不删也可以,我要知道是谁,这样你就知道我随时可以去找他闹,你就要有所顾虑。” 段凯叹了口气:“何必说这种话。你又不是这种人。” “你要把我逼成这种人。” 不过两个人都知道高嘉赫真的干不出来这种无聊事。接着,出于某种奇怪的报复心理——直到这一刻,段凯才发现,自己还是对小嘉在外边乱七八糟的事情感到怨恨的——他还真的就把名字告诉了对方。 “叫连旭。” “什么?” “连旭。连起来那个连,旭日东升的旭。” 高嘉赫整个人僵硬在了段凯的怀里。他突然被一种无法抗拒的认知冲刷了:他知道,自己终将失去段凯,而连旭终将得到他。或许真的是什么缘分,什么天注定吧。高嘉赫缓缓放松下来之后,心里突然平静了。就好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虽然这个类比很不恰当。就好像真离婚的夫妻往往都很平静,又打又闹的反而才真的还有戏。 “不好意思,晚饭搞砸了。”他在段凯耳边嘟囔。 段凯松开怀抱,亲了亲他:“这有什么,再做就是了。” 段凯已经不爱他了。高嘉赫此时知道了这一点。而段凯是个好人,所以段凯一定会先提分手的。高嘉赫很难过,但他没有办法。因此他在心里过了一遍自己的那些“朋友”,想要寻找一个下家。只是哪个都没意思,哪个都不能让他得到他需要的东西。 电视里还在播防疫通告。“众志成城”之类的。然后高嘉赫想到了连旭定格在照片里的那个明亮笑脸。这可能还反而让高嘉赫陷入一种更深的无力,甚至连嫉妒都没有,只有无力。因为连旭也是个好人。 第3章 好人和好人 在民航规章允许的最高执勤小时范围内,连旭被压榨了个尽。飞SSS和飞其他任务性质还不一样,飞行前后讲评开会之外还多了消毒、观察身体状态这些内容。而且飞机落地之后立刻整机隔离,整个上下客过程都需要很久。于是比如飞机在1200落了地,连旭大概1430才能吃上午饭。如此这般,他的休息时间确实很少。 但每一次繁复的隔离、消毒,都是为了保命。再累也要耐着性子做。公司为了尽量减少暴露机组一定选用最省人的轮班方式。好在一周的SSS之后连旭就要隔离14天,也算是休息了吧。 隔离到第八天,他感觉自己已经脱离人类社会了。 上一次喝奶茶是什么时候?上一次出门不是为了上班是什么时候? 他实在无聊,就发微信给段凯抱怨,十次有两次能骗到段凯一段语音。这种居家隔离对于会做饭的人来说可能就是增重黄金期,但对于连旭这种这辈子没进过三次厨房的人来说,每天除了泡面就是泡面。昨天他还是忍不住尝试煎了一个蛋,差点没把自己好吃哭出来。 煎蛋的照片立刻发给了段凯炫耀。段凯秒回,语音。 “看着糊了。” 段凯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连旭立刻反驳他:“没有,我吃着挺好吃的。” 然后段凯发来一串问号,以及“糊成这样你还敢吃”。 说实话,连旭觉得自己受到了某种邀请。很难说,他觉得段凯今天好像没有平时那么“应付”。因此,即使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连旭还是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打了个语音通话过去。 过了大概十几秒,段凯接了下来。 连旭并没有给段凯先说话的机会,毕竟他要演一个被朋友嘲讽的很委屈的人。 “没有糊啊我觉得挺好吃的啊!我吃了五天泡面了,而且前天红烧牛肉面吃完了我就只剩一种什么大骨面了连着三天吃的都是同一种。煎蛋就是人间美味,你怎么能这么diss我的人间美味?!” 段凯在另一边断断续续地笑,等连旭说完之后,他清了清嗓子,问:“你今天第几天了?” “倒数第二天。明天就可以解禁了。” “看你还这么精神肯定是身体没事,挺好。” 连旭皱起了眉:“凯哥你……感冒了?” “嗯,可能前两天值大夜穿得少。不过这种时候谁也不敢冒险,我也在家自我隔离了。”说完,还很应景地咳嗽了两声。 “严重吗?发烧吗?” “没事,就是普通感冒。”段凯沉吟了几声,“算了,还是不能冒险。本来我说给你送点吃的,还是算了。” 连旭愣了愣,不敢相信段凯的这种关心态度:“我还没过隔离期呢……” “差不过了吧,十三天了都。我前两天看你发朋友圈一排泡面就已经想着给你送一些了。大不了放你家门口,你开门拿,是吧?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家是庆雅的,我想着你自己一个人在这边隔离,出了问题的话也没人照顾……所以每天聊聊微信保持个联系,毕竟是我们第一批飞SSS的英雄机组,不能给活活饿死啊。” 对于段凯的调侃,连旭突然一改常态,非常安静。他没有再调动自己的头脑去表演一个什么什么样的“可能能更吸引段凯”的人设,而是安安静静坐着听着。然后他想起来,是啊,当时下定决心开始找段凯的联系方式,也是因为波道里的一句安抚,虽然简单,但却那样友好和正中下怀。 接触了一段时间连旭也知道,段凯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只是他平时很少说,都是在做。 “那你呢?”连旭安安静静地问他,“生病有人照顾吗?” 段凯能立刻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随着连旭情绪的改变而变了。 “嗯,也不需要什么照顾,普通感冒嘛。而且要隔离,所以我让我……我让我男朋友先回自己家了。” 这是段凯第一次明白地说出来男朋友的事。连旭没有任何惊讶和评价,也就相当于承认了自己早已经知道段凯是gay这件事。 “怕真有问题传染他?” “咳,其实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怕被你传染?” “不是,当然不是。” 连旭后知后觉地逐步接近了真相:“你害怕了?” 段凯那边沉默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可能是喝了口水,听到一些喝水和吞咽的响动。 “是,有点害怕。”段凯最后说,“毕竟现在这样,也难免多想一些。” 连旭把手里的筷子往桌面上一拍,站了起来:“凯哥,那你怕不怕我。” “我怕你干什么?” “我可是去过疫区的人。” “诶,不是说了吗,这都第13天了,而且你年轻身体好,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连旭知道现在出击为时尚早,可是有些时候,人和人之间交往不仅仅是那些关系啊发展啊你我啊,有些时候,人是可以牺牲自己爱情的可能而仅仅为了让心仪的人平安快乐。连旭向来很明白,向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就像段凯这个人是个好人,好人应该被世界偏爱,好人不应该自己在家害怕受委屈,这一点就比连旭有没有可能撬走墙角更重要。 “那我现在就去找社区联系医院做核酸检测,拿到报告就去找你。” 段凯没有接话。 “你男朋友不是不在家吗?”连旭又追着问。 段凯于是叹了口气:“既然如此,话就说明白吧……你才多大?25岁我记得。我既然都不愿意让小嘉承担风险继续和我近距离接触,就更不可能让你承担这种风险。感情这种东西,过一段时间就过去了。你还年轻——” “我就喜欢三十多岁的。” 段凯笑了起来,接着又咳嗽了几声:“我不是单身。” “这话什么意思,我去找你一趟你就出轨了吗?”连旭翻了个段凯看不见的白眼,“我也没说要怎么样吧。作为朋友去照顾朋友不犯法,不违规,不伤害道德。” “你怎么还生气了……” 连旭站在自家客厅中心对着手机嗷嗷:“我为什么不能生气?我说什么了吗我干什么了吗我说我喜欢三十多岁的就是喜欢你吗段凯?再说你管我喜欢谁我就想去看看你情况怎么样我又不是滑错了也不是落错跑道了你何必这么迫不及待处置我。我就是生气你他妈不是八年的男朋友吗怎么你一生病还能忍心放下你跑了!” 语速太快了,段凯听着一阵头疼。可是心里却起了一种许久不见的波澜。他真的很欣赏连旭,或者说很喜欢。或者说在他和高嘉赫日子越过越死的当下时刻,任何人都很容易让他动心。 他不是精神出轨,而是精神单身。 “你们俩要是情感稳定甜蜜,我当然是不可能有机会插足。”连旭最后说了句气话。 这话戳到了段凯的痛点。因为对于这八年的感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越是到现在这种特殊时刻人越会因为害怕而抓紧任何可以抓紧的人。段凯并不想冒险,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和恋人生活下去。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生活怎么走都走不下去。 “那你来,我等着。” 说完段凯就把通话挂了。 最后这句话,段凯的声音里再也没了那种耐心和关怀。连旭却第一次觉得段凯和他站在了面对面平等的位置上,而不是管制员和英雄机组,不是36岁和25岁,更不是“相敬如宾”的好人和好人。 从去申请解除隔离到这事真的办下来拖了还挺久,第二天早上九点连旭才接到通知说可以“恢复自由身”了,客观上严格满足了14天的隔离期。连旭把社区开的证明叠了几叠塞进裤兜里,抓着车钥匙就出了门,坐到车里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段凯的住址。他也不想拉下面子去问段凯,于是就开始扒段凯的微博,果真自己没有记错,去年有一条微博段凯带了定位,是西区的民航新苑。然后他又翻了翻段凯的朋友圈,在其中一张高嘉赫的照片背景里,找到了段凯家的单元号。 至于是哪栋楼,他可以对着照片背景的植物一栋一栋找。 大概四十分钟之后,连旭站在段凯家楼下给段凯打了电话。 电话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接,段凯的声音一出来连旭就知道坏了。声音听起来精神非常不好,不仅仅是没睡醒那种,就是生病,病情也不乐观。 “凯哥,给我开个门。” 段凯那边半天没有跟上思路,然后连旭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我开了,没人啊?” “……楼下单元的门。” “哦,对。” 连旭跑上楼的时候,段凯裹着睡衣靠在门框上,戴着口罩,吹着楼道里的冷风。连旭两步跑过去把段凯退进门,同时顺手把门给带上了。段凯一直看着他,关门换鞋脱外套摘口罩,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其实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连旭有点不敢看段凯。不过段凯真人比照片里看起来糙一些。段凯最好看的就是眼睛,偏偏这个口罩一戴也就剩眼睛特别突出。段凯一直看他,连旭也就没办法了,转过头直视着对方问:“怎么了?” “靠,你竟然这么帅。” 连旭张了张嘴:“是吧。气质。不上相。” 说完,连旭试探着伸手,见段凯没躲之后就摸了摸段凯的额头。 “发烧了吧?” 段凯点了点头:“37度7。早上八点多量的。” 连旭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看着段凯家的环境。很明显,桌子上摆的沙发上扔的一些东西,一看就属于另外一个人。连旭心里烧着火,也拧着劲,可他只能安安静静地受着。 “早饭?水?药?” “都吃过了。水也有一直喝。” 段凯一边回答,一边在心里感慨和这半个同行沟通真的太轻松了。 连旭回头看了他一眼,自然也看见了沙发上堆着的被子。沙发前边茶几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水壶,特别巨大,可能得有四五升,棕色的。水杯旁边放着一个温度计。桌子的另一角堆了几盒药。 屋里有暖气,但段凯还是开了空调。 面对着这有序的一切,连旭突然生出一种挫败感。段凯真的有能力照顾好自己,那他又是来干什么的呢?表演自己的关心?多么没意思。 段凯一直没有摘口罩,现在已经回到了被子里裹好躺着。连旭自己摸到卫生间洗了个手,等出来的时候,段凯已经把电视打开,声音很小,在看防疫新闻。 电视旁边放着几个相框,有几张段凯和男朋友的照片,还有段凯和父母的照片。不过相框上有一层灰,不厚,但凑近看还挺明显。连旭也不想在屋里瞎逛侵犯别人隐私,因此他就去检查了一下段凯的大水壶,发现热水还有一半。最后实在没什么事,就有点蔫儿的坐到了段凯旁边的沙发上,不动了。 段凯从被子里抬头看他:“你坐远一点吧。就是普通感冒传染了也很麻烦,现在去医院风险太高了。” “我……我年轻身体好。” 段凯在口罩里呼哧呼哧地笑。 “小嘉要是知道你来,能飞过来杀了咱俩。”段凯看着电视,慢慢交底,“八年了,就和亲人差不多了,有时候不是为了感情,是因为真的放不下这个人。” 连旭的心一点一点往下掉。 “凯哥,我真没其他意思。” “别这样说。你这种语气我听着都难受,别说你自己了。我觉得人应该诚实面对自己的感情,没什么不能诚实的。你就是偷了东西说自己没偷都可以,但别否定自己的感情。” “生病就休息,少说两句。”连旭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靠,我到底他妈是来干什么的……” 段凯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这么说,可他真的控制不住自己:“饿了,去煎个蛋吧。” “啊?” “我说,去煎个蛋。” 于是,段凯不仅要忍受病痛的折磨,还彻底从精神单身变成了精神出轨,同时忍受自己良心的谴责。事情急转直下,段凯忍不住在心里想,人家都叫“连旭”了,可能真的是缘分太强,谁都没办法。 第4章 蜕皮 在高嘉赫的视频对话框里边,只有还在感冒的段凯窝在被子里手里攥着遥控器面前摊着ipad,段凯看起来不太想说话,应该是挺累的。高嘉赫过了两天没有段凯的生活反而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除了他爸妈一直唠叨他,说他这种时候应该留在段凯身边照顾段凯。 在高嘉赫的视频对话框之外,连旭的大长腿缩在沙发上,因为热而脱得只剩一件t恤,侧着身体头塞在沙发靠垫和坐垫之间的缝隙里,已经睡着了。高嘉赫和段凯只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是高嘉赫的妈妈唠叨他好好吃饭多喝水唠叨了快十分钟。段凯知道老一辈人接受同性恋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而小嘉父母自始至终给他很多无私的关爱,也是他一直无法下决心分手的原因之一。 “谢谢凤姨,您放心吧我这会儿已经不怎么烧了。”说着,他转换了个摄像头,给凤姨看他面前的水壶、药、和粥。可能是发烧脑子不够严谨,他看着自己手机屏幕里的画面,过了半天才发现连旭的手机正放在茶几上,在画面的右下角静静躺着。 段凯赶紧把画面转回来,又听凤姨说了几句熏醋之类的谣言就把视频挂了。好在刚才不是小嘉,不然肯定一眼看出来那个手机不属于这个家。段凯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分手,但仍旧不想对小嘉造成更多的不必要的伤害。 旁边连旭可能睡得不太舒服,扭动着想换个姿势。段凯的口罩几个小时前就已经摘了,如今全线放弃。上午吃的那个煎蛋其实味道还可以,可能连旭煎了两三次也摸到了门道。不过粥是段凯自己熬的,他喝了一碗,连旭喝了两碗。中午喝了粥之后,段凯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段凯就记得一睁眼发现自己烧退了,又看到电视也已经关了,自己口罩被连旭摘了,连旭坐在旁边戴着耳机看视频。 下午睡了太久,段凯现在耳清目明完全不困。电视开着静音播家庭伦理道德苦情剧。段凯的视线落在连旭沙发缝隙里的五官上,感慨着对方的好看。 他伸出手轻轻撩开了连旭被沙发靠垫挤到了眼前的头发,连旭立刻醒了,眼还没睁开,伸手摸住了段凯的手,半抓不抓地扣住。 “需要我干什么?”连旭迷迷糊糊地问,同时强行睁开了眼,回神。 “没有。”段凯把手从连旭的手边拿开,“困了就去屋里床上睡吧。” 连旭拿起来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被手机上几条信息牵扯住几秒钟,然后才回头看着段凯,一边看一边伸手够到了体温计递给段凯。 “量一下吧。” 段凯接过体温计开始量:“不烧了,我能感觉出来。” “那就好。” 然后连旭站起来把茶几上的粥碗筷子都收了收拿到水池边,犹豫了一下,打开水管开始洗。段凯张嘴想要阻止,但又最终没有说什么。等连旭洗完碗,段凯体温也量出来了,确实退烧了,不到37。 “晚上药吃了吗?”连旭问他。 “还没有。” 于是连旭又把药拿给他,把水也送到手边。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不提任何其他事。连旭问了段凯之后在看了看段凯家的几个房间,选了除主卧和明显是段凯男友的房间之外的一个客房进去睡觉。客房阴冷,堆了很多杂物,床也小,段凯竟然觉得有点心疼。 他掀开被子下了沙发,抓起旁边放的毛衣套上,走到客房门口。连旭正在铺床。 “要不你去主卧睡吧。我实在也不困,困了就在沙发上睡也挺好的,懒得挪窝。” 连旭背对着段凯,摇了摇头。 “这屋子太冷了,空调不能制热。”段凯补充。 连旭继续摇头,还把手机充电器插好连上。充电器也不知道是哪来的,段凯想了想可能是自己睡着的时候连旭下楼去车里拿的。 既然连旭的态度已经很明确,按说对话也就到此为止。可段凯心里总觉得难受,站在门边不想走,只看着年轻人冷得把衬衫也穿上了。 “要睡衣吗?”段凯问他。 连旭愣了愣,终于转过头面对着他,神情很犹豫。 “……我不想穿你男朋友的衣服。” 这话让段凯哑口无言了几秒钟,最后笑着摇了摇头:“你穿他的衣服也不合身啊,身高体型都不对。” 铺好床之后,连旭又走到了门口,好像要出去,但段凯堵在那,他就只能停在了段凯面前。 “你不睡吗?”他问段凯。 “不困,下午睡太多了。看会儿电视。” 连旭点了点头:“那走吧,我陪你。” 这简简单单六个字,却突然让段凯感受到了一种惊天动地的醒悟。他把门让开,看着连旭在他面前走过,自己沉默地跟着对方回到了客厅。连旭又坐回到沙发的老位置,拿起遥控器换了几个台,同时心不在焉地问他:“我换台了,你不看那个什么剧吧?” “不看。”段凯说。 如果把对方看成自己平等的恋人,是否对小了他十岁的连旭太不公平?可当连旭顶着心里的害怕飞到武汉的时候,当他发现自己好像感冒了心里突然冒出恐惧的时候,谁还顾得上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呢?段凯绕过茶几走到连旭的面前,挡住了连旭看电视的视线。连旭带着疑问看向他,然后段凯就抬腿上沙发扣住连旭的脖子吻上去,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连旭起初小心翼翼,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成了。然而段凯身为老管制员确实是不动则已,一旦做了决策执行起来就劈头盖脸毫不含糊。他早就想好了,最多一个吻,也就真的能把自己的行为控制在一个吻之内。只不过吻有深浅,情有进退,段凯必须承认,事情还是稍稍超出了他的预案。 等段凯收手的时候,连旭上身衣服已经没了,锁骨上一片吻痕。 不过段凯当然还是收手了。 等段凯收手之后,连旭喘着气,从沙发上连滚带爬站起来,抓起衣服回到客房直接把门锁了。他尊重段凯,他等得起。他一直都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 三天之后,段凯痊愈,考虑到没有出行史和接触史,正式返岗。返岗赶上疫情爆发期,空管方面调整了值班方式,把人员分三组轮流长驻。段凯作为第一批上了塔台,吃住全在塔台,一个星期之后下来。 塔台的摄像头也都关了,管制员可以在上边随意生活。只有一个要求就是任何时候飞机叫,必须有人应。 高嘉赫从回父母家住之后,就再没有回到段凯那边过。分手的事情也因为长驻塔台而推迟。不过小嘉应该心里有数,所以一直都不愿意和段凯说太多话,可能就是不希望段凯提起分手的事。 第一批长驻人员全都是男的,所以也比较放得开。带班主任搬了个笔记本电脑上去,还那两个硬盘,据说里边全都是资源。段凯凑上去翻了翻见没有GV之后表示不满。不过好在塔台上还是有wifi的,带班赶紧给补下了几个。 最后就变成所有人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看GV。直男们兴奋不已,电脑里嗯嗯啊啊,段凯躲在一边和连旭打电话。 “我进场了。”连旭在电话里说。 “你今天要飞?航班号报一下。” “CAN2119。” 段凯顺手查了一下计划:“七点半走?” “对。” “那一会儿见。” 连旭舔了舔嘴唇:“我一直特别喜欢你在无线电里的声音……” “那你到时候别嫌我烦。” “是吗?那拭目以待?” 现在在值班的就是段凯的大徒弟,哭丧着脸,看着段凯说:“师父我也想去看GV。” 段凯心想真是我的好徒弟,正中下怀。他掂着耳机走到席位边插上,挥了挥手,让大徒弟滚了。 大概半个小时之后,CAN2119在频率里叫他。 “塔台,安宁2119,停机位213,申请放行许可。” 段凯笑了笑:“安宁2119,准备抄放行。” “不让我用数字放行吗?”连旭的声音明显是在笑。 “抄语音。” “好,抄语音。” “安宁2119,可以按计划放行至北京,OKT-1X RNAV离场,起始高度修正海压900,跑道10L,应答机1526。” “可以放行北京,OKT-1X,起始900,10L,应答机1526,安宁2119。” “安宁2119,更正一下,应答机1562。” “应答机1562,安宁2119。” “安宁2119,离场程序再复诵一下,刚才没听清。” “离场OKT-1X,安宁2119。” “OKT-1X RNAV离场。” “是,RNAV离场。” “安宁2119,现在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应该还有几件货。大概十分钟吧。” “那你准备好报,今天没有限制。” 特殊时期一天架次不到平时的一半,有限制就有鬼了。连旭翻了个白眼:“收到了,没限制,谢谢,安宁2119。” “怎么了,没限制还不高兴啊?” “高兴,特别高兴。” “诶,刚才起始高度跟你发的是900吧。” “是900,安宁2119。” “收到了,那你准备好报吧。” “准备好报,安宁2119。” 一个放行许可逼逼了两分多钟,段凯觉得非常开心,很久也没有这么轻松愉快过。过了几秒钟,连旭在波道里哼唧了一句:“段凯你有毒。” “行了,再废话就给你发radio silence。” “哎哟,还‘radio silence’。” “安宁2119,准备好了没有啊?动作这么慢。” “……还没有,安宁2119。” “那就快点准备,少抱怨。” “收到了,安宁2119。” 第5章 最后一章 一辆一辆的救护车在高架上移动着。从塔台上看,都特别小,像是小时候的那种汽车玩具,甚至都不像乐高。乐高太大了,细节太好了。一辆一辆救护车拉到港区的那个临时医院。 然而就在段凯驻守的最后一天,临时医院起火了。 黑色的浓烟一直蔓延到跑道上,几个管制员在塔台上跳脚,却也没有办法。这件事情后来新闻没有报,据说起火的是一栋副楼,还没起用,好在没有什么人员伤亡。那场火灭了之后,也差不多是段凯他们收拾收拾等着下一组来接班的时候。下了塔台回到地面的那一刻,段凯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空气质量还可以,天是蓝的,高空拉出来很多条航迹,转弯、交汇。除了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之外段凯已经完全没有其他愿望。 段凯的车当时让高嘉赫开走了,因此他是蹭着隔壁小区大徒弟的车来的,也准备蹭着大徒弟的车走。反正大家要传染早就互相传染,谁也不嫌弃谁。因为疫情的原因,塔台小区早就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出门也不方便,还等着门卫师傅出来看看是谁,才给放走。 大徒弟连了手机放歌,戴上了车里的大墨镜,一边频频感叹“终于又像个人了”。段凯昨天晚上在塔台躺椅上睡得起起伏伏,做了几个毫不相干的梦,第一个是和连旭吃烧烤,第二个是好多年前和小嘉一起去东南亚玩的情景,第三个模模糊糊不记得了,第四个是自己千方百计想往隔离医院里送东西但就是送不进去。至于被隔离在里边的人是谁,段凯一时之间想不明白,也没有去想。 “诶,这人怎么堵到这儿了。”大徒弟抱怨着,毫不留情地狠拍喇叭。 车出了大门转到空港大道有一个非常狭窄的小路口,然而那个路口现在停了一辆黑车,车旁边站了个人。段凯抬眼一看,是连旭。 连旭顺着鸣笛的声音也看到了副驾驶坐的段凯,高兴地朝段凯挥手。大徒弟一看这人师父认识,赶紧安静下来踩好刹车老老实实等在那里。 “师父,你朋友?” 段凯想说是,可又觉得别扭。如果现在张嘴说连旭是朋友,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委屈。想到这里,自己还没分手就已经和别人暧昧许久的一摊情感纠葛又浮现在他思绪里。很短暂的一瞬间之后,段凯放弃了回家洗热水澡,而是要先去找小嘉谈谈。 “哎,你自己回去吧,我有点事先不回新苑了。”说着,段凯下了车。 大徒弟本想八卦,可想想算了,不如回家抱老婆补觉更有意思,于是抹了一把方向擦着黑车的边溜过了那个狭窄的路口。 因为要常驻塔台,段凯背了个特别大的包,装了各种装备和衣物。他背着包走到连旭面前,和大徒弟打招呼目送对方离去。 “今天休息?”他问连旭。 连旭点了点头:“来接你出狱。” 段凯于是笑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这个点出来。” “知道你今天出来,又问了问你们的同事,大概知道交接班是这个点。”连旭看着段凯拉开车门把大背包扔进去,在车窗的倒影中稍微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凯哥你这胡子,几天没刮了。” 段凯摸了摸下巴,确实有点扎:“两三天吧。” 两个人一上车,段凯就催着连旭把车从那个小路口挪开。上了主路之后连旭问段凯是不是要直接回家,结果段凯惊讶了。 “你就是来接我回家?我以为想拉我吃午饭。” “看你好累,来接你就是我乐意。” 段凯想了想,最终下定了决心:“你先把我送西区吧,然后等我晚上消息。” “啊?”连旭完全没有跟上思路。 “晚上再跟你说。” 段凯背着大包站在高嘉赫家的楼下,给对方打了个电话,让对方下楼。小嘉一开始沉默了一会儿,段凯在手机里听见了“game over”的提示语音。最后,小嘉说:“段凯你他妈就这么着急吗?小情人是不是就在床上等着你。” 段凯没说话,叹了口气。小嘉家在二楼,他看见小嘉站在窗边看到了他,自然也看到了他背着行李一脸疲惫就“迫不及待”跑来分手的样子。大概五分钟之后,小嘉下来了,穿着睡衣拖鞋,手里只拿了一个手机,并不戴口罩。 “说吧。”他站在段凯面前,脸上绷得很死,看不出什么情绪。 段凯于是说:“对不起。” 然后小嘉就笑了:“靠,哥哥,我在外边约炮聊骚,你来跟我说对不起?” “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好聚好散。” 高嘉赫点了点头,白皙的脸颊上边还有一道不明显的口水印:“行。我过几天去你那儿拿东西。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段凯,你好人做到底,看着我跟我正正经经说一句分手。” 风从两个人之间穿过,段凯感觉背包很重,感觉自己拿着一把刀要剖开什么东西。下刀的话就要鲜血横流,可下了刀他和小嘉才有自由。然而,那么明确的决定,那么简单的两个字,就是卡在段凯的喉间出不来。他不知道自己和小嘉这样僵持着站了多久,直到他的心突然静了,突然冷了。 “我们分手吧。”他看着小嘉说。 小嘉的眼神很呆滞,就是一种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出现最多的麻木感觉。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小嘉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然后转身走回到了自家单元里。段凯看着小嘉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心里像是被刀剜出来一块。他那么想追过去安慰对方,但又知道,追出去的一瞬间就要接踵而至无穷的厌倦。那种厌倦才是最耗神和伤人的。 背包很沉,段凯也很累,所以他打了个车回家。回家之后洗了个澡,把所有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加了消毒水开转,羽绒服用挂烫机烫了一遍。他把小嘉房间的门给关上了,主卧的床品换了一套,然后躺在新鲜的床单上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白天的记忆慢慢回到他的脑子里,他觉得那好像是好几天前的事情。段凯拿起手机,发现连旭并没有来任何消息。 他给连旭发了个微信,“出来吃饭吧”。 连旭没有立刻回他,他就去把衣服和床单从洗衣机里拉出来,搭满了整个阳台。等搞完之后回去看手机,发现连旭回了他“可以,去哪吃”,“要我去接你吗”。还有一个连旭的未接来电。 他给连旭回了个电话,连旭立刻接了。 “我在车上了,十分钟到你家。”连旭在电话里说。 “好,我收拾收拾准备下楼。”段凯拿着手机走到卫生间拿起了剃须刀,“吃烧烤吧?我请你。” “行啊。我知道还有一家开着门的,不过有点远,离我家比较近。” “没事,打包带走吃吧。去你家?” 连旭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可以啊。我室友回老家了,现在房子里就我一个人。” 到了这会儿,段凯才知道连旭原来还在和别人合租。 最后,那句“你是不是分手了”也没有问出来。连旭觉得,他可以等到见面再问,等到合适的时机再问。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问。或许是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害怕。直到两个人在连旭家吃了烧烤喝了酒,一路脱着衣服吻到了卧室,上了床。连旭突然一脚刹车,扯着段凯的头发中断了一个吻,问他:“你分手了?” 段凯手指流连在连旭的耳垂上:“分手了。” 说完,他吻了吻连旭的眼睛。 “当然要分手。不舍得你当第三者。” 不过这个分手其实也并不是为了连旭。只能说,他和小嘉之间事情走到了那里,发展到了那一步。段凯看得出来连旭在非常努力地扮演一个完美性爱对象,因此他放慢了节奏,想带着连旭停一停。 他细水长流地深吻着连旭,直到对方真正放松下来。 本来或许段凯有心做到最后一步,但当他发现其实连旭没有真正调整好的时候,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两个人最后用手解决了问题,安安生生睡在一起,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那个时候,段凯才想起来自己下塔台应该回家隔离十四天这件事。 睡在他旁边的成了另一个人,起初段凯有一点点不适应。 连旭搂着他,头塞在枕头和他的手臂之间,呼吸打在段凯的手臂上,很湿。他睁着眼躺了一会儿,见连旭没有醒的意思,就又迷迷糊糊睡了可能三四十分钟,然后他感觉到连旭醒了。连旭醒了也不说话,就松开段凯,躺到一边安静地看手机。 看手机干什么,段凯也能猜出一二,大概率是一一轰炸朋友说自己和喜欢的人终于睡了。段凯突然失了耐性,睁开眼压着连旭又来了一波吻。两个人在床上滚来滚去滚到下午实在饿得不行,脚才沾了地。 趁着连旭蹲马桶的功夫,段凯起床简单翻了翻冰箱弄了点吃的。坐到餐桌上之后,段凯看着连旭杂乱的头发笑了起来。 “靠。”连旭大声抗议,“不要笑我好不好。” “没笑你。” “那你笑谁,这屋里还有别人?” “你明天还休息吗?” “休息,跟别人换班了。” 换班不外乎是因为知道段凯要出狱了所以想陪一陪。段凯在心里叹气,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拐骗到手这么好的一个男人、男孩子。 “明天陪我去买辆车吧。” 连旭一脸懵逼看着他。 “车小嘉开走了,我也不准备开回来,本来也是他开得多。但是我没车开有时候也不方便,明天去买一辆。” “现在4S店还营业吗?” “营业,刚查了。” “哦。” “过几天小嘉要去我那儿拿东西。我这两天得回去收拾一下。”想到这里,段凯心里嘴里都犯苦。 可能是看出来了段凯情绪的变化,连旭安慰了一句:“挺难受的吧。八年。” “当然。”段凯立刻回答,“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也就你这么大……” 连旭安安静静地看着段凯回忆上一段恋情,心里都快要烧出来一个洞。可他又不能说,只能坐着,看着,因为段凯是真的很难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嫉妒更多,还是心疼更多。总之都混在一起,抽着疼。 吃完下午饭之后,段凯就走了。 连旭抱着手机和朋友聊天。“竟然真叫段凯吗”,别人问他。他回了个“是”。又有人问“睡完了什么感觉”,连旭回“不知道,我也说不清……他刚走就特别想他。也好像有点迷茫”。 晚上,连旭把微信名改了回去。从“连连连连连”变回了“不一定可导”。十点多段凯给他打了个电话,两个人聊了聊日常,虽然很平淡,但你推我我推你,谁都不想把电话挂掉。全国的确诊病例还在不断增加,那些数字砸在连旭的心上,他有点喘不过来气。可是当他想段凯的时候,又似乎一切都好一些。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