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作者:岳千月 文案 江湖上说,那神鬼莫测的神烈山烛阴教,有个淡泊寡情的年轻教主,和个潇洒狠决的红袍护法。 江湖上说,烛阴教主云长流和四方护法关无绝,那叫一个心有灵犀、情投意合。 江湖上说,云教主已经快不自觉地把他家护法宠上天了。 …… 那年冬至,外遣分舵监察的关无绝违命擅自归教,带了个温润纤弱的青衫药人。 ——江湖上并不知道,云教主那心尖尖儿上,还有个少年时候的白月光。 如今关无绝把那月亮给摘下来,拽到他家教主跟前了。 #全教上下都在站教主×护法的cp,只有护法锲而不舍地给教主找对象# #全教上下都听说教主和护法闹掰了,然而今天也依旧愉快地吃着狗粮# #全教上下都知道教主找回白月光了,教主还在纠结要不要跟护法和好# ———— cp:伪高冷真深情教主攻×伪不羁真忠犬护法受 强强,攻受自始至终双箭头(白学大三角不存在的),有酸爽的甜刀子,有狗血请自行避雷,评论区含剧透请注意,结局HE。 ☆作者专栏求收藏,微博@岳千月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长流,关无绝 ┃ 配角:云孤雁,温枫,萧东河,叶汝,端木登 作品简评 江湖上传:“穿云神烈山,九曲赤川血。巍峨息风城,鬼泣烛阴教。”素来避世不出的烛阴教主云长流身中奇毒逢春生二十五载,终于大限将至;四方护法关无绝外遣分舵监察一年,携药人“阿苦”于风雪中归教,徐徐揭开了一场被遗忘了十余年的旧事故卷。作者文笔唯美细致,多个人物刻画鲜活,情节跌宕起伏,伏笔重重,将一场跨越两代人的爱恨情仇娓娓道来。本文以情动人,甜虐交加。两位主角心有灵犀,在苦难的命运中一路相伴、互相救赎的深情令人潸然泪下。 第1章 式微(1)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 关无绝带那青衣药人归教之日,恰好正是冬至。风夹着大雪,呼啸得紧。 天是微阴着的,厚厚的云层几乎透不下多少光来,只不断地刮着雪沫;地面却被白皑皑的雪照的极亮,仿佛洒了一层月辉。 就在这明暗交接的蒙蒙天地间,一点红色忽地出现在远处,恰似燃起了一抹惊心动魄的烈火。 高大矫健的红鬃马仰头嘶鸣,马蹄驰过殷红的赤川,所到之处将那冻住的河上一层薄冰都踏裂开,冰下红色水珠乱溅,竟似一路溅血而来。 神烈山高耸巍峨,山路崎岖难登,落在如此风雪交加之日更是凶险,这神驹却如履平地,载着两个人疾行在黑压压的山峦间。 关无绝一只手执着缰绳,另一只手扶在他身前之人的腰侧。他的手瘦削、白皙而修长,骨节在皮肤下微微凸出优美的痕。再往上,是赤金游龙纹的软革护腕,已经在一路的奔波中积了薄薄的一层霜雪。 这是一双惯于拿剑的手,虽然作为杀人染血的江湖客来说,似乎是过于修美了一些。但至少,从来不会有人质疑这双手执剑时的力量。而曾经质疑过的人,也会在看过他身后那两把剑出鞘之后,乖乖地闭上嘴巴。 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一袭墨梅红袍,背负双剑,左手雌剑“披星”,右手雄剑“戴月”,使得好惊艳的双手剑法,性子也极为潇洒不羁。那传言里淡泊寡情的烛阴教主云长流,几乎把所有爱重都给了这位俊美张狂的红袍护法。教内外的大小事务,凡那些不至于危及烛阴教根基的,均可由四方护法经手决断,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就在一年前,这位得了教主盛宠的关护法,却被遣离了位于神烈山息风城的总教。 明里的说辞,是四方护法代教主巡视督查各地分舵,然而到底是远离了总教,颇有些明升暗降的意味。 这事出的毫无征兆,当时还惹得江湖上好一阵议论,直感叹那云教主竟舍得把一直搁手底下宠着的护法往外派出去,又有不少有心人暗自猜度,是否那烛阴教内出了什么变故。 只不过烛阴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孤高沉默的作风,流言嗤语也就渐渐地沉寂下去了。 呼啸的风雪掠过年轻护法的眉角发梢。沾了雪粒的眼睫下,关无绝一双黑沉幽深的眼底晃过几缕莫名的情绪。 直至感受到手底下越来越厉害的颤抖,他才总算将舍得一直凝望着前方的目光往下一扫,“这么冷?” 他的嗓音清朗而散漫,带着一丝并不刻意,但又确实存在着的居高临下的威压。配合着他那足够称作是锋锐逼人的眼神,竟比着恶劣的鬼天气更叫人发冷些。 坐在关无绝身前那人裹着厚厚的斗篷,里面则是一件被北风吹得簌簌乱摆的青翠衣衫。从兜帽下头传出一个很温润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明显冻的发着抖,却仍是倔强地道,“不,不冷。” 与在这冰天雪地的山路里骑行也能保持腰身挺拔的关护法不同,出声的这人明显不通骑术,只能瑟缩着在宽大斗篷下尤显得纤弱的身子,紧紧抓着骏马的鬃毛,靠着身后关无绝的扶持才勉强掉不下去。 关无绝轻轻地笑了一声,道:“神烈山巅常年严寒,烛阴教众均有内力傍身,自可御寒。只是你……可要忍受好了。既然决定了要做教主的人,娇娇弱弱的成什么样子?” 那斗篷底下的人闻言一震,硬逼着自己挺起背来,“是……!护法大人放心,阿苦知道。我……我不怕冷,我很能忍的。” 马匹沿着山路往上,周身的寒气也遇加地重起来。饶是关无绝内力深厚,在这些天连续的劳累奔波之下,如今也觉得身上有些泛冷。他胡乱将外袍拢了拢,再次向自称阿苦的青衫药人体内打入一道内力为他御寒。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红袍护法冷峻的面容终于还是柔和了些许,对阿苦缓声道:“——不过么,你也不必过于担忧。教主一直在寻你,他……会对你好的。” “从今往后,你要好好伺候教主,切不可恃宠而骄,不可失了规矩,知不知道?” 阿苦连连点头。 两人一骑又走了小片刻,大雪弥漫的前方隐隐显出一座城的轮廓来。火红的马儿拐过又一个山路,那轮廓便立马变得清晰起来。 数十丈高的乌黑城墙挺立于山间,阴森之中更有着凛然不可侵犯之威。两侧墩台各悬着一点灯火,城门正面是斗大的三个字:息风城。 ——穿云神烈山,九曲赤川血。巍峨息风城,鬼泣烛阴教。入了息风城,便是到了烛阴教的管辖之地了。 城上的人早就远远认出了四方护法的红鬃烈马和那一袭墨梅红袍,这时早就有一排人下来接着。眼见着关无绝的面容在风雪中清晰起来,那数十人便分往两侧跪拜,口呼:“烛火卫见过四方护法,恭迎关护法归教!” 关无绝将缰绳一勒停住了马儿,黑眸往两边一扫,淡然道:“都起来。教主可在教中么?” 为首的出列,恭敬答道:“回护法,教主三日前便已闭关,如今仍未出关。” “闭关……这时候?” 关无绝心下一黯,半晌又觉出几分酸涩和可笑来。云长流的修为他很清楚,天纵之资,离瓶颈之阻还差的老远,哪里用得着这时节闭关?教主大约是烦了自己三天两头请归的书信,才想了这么个法儿清净清净。 他带了几分自嘲地暗想:只可惜教主的清净,马上就要落空了。 眼前那名为首的烛火卫上前一步,又扫了一眼斗篷底下冻的一阵阵打寒战的阿苦,语气间略有迟疑:“关护法这便要进城了?不敢隐瞒护法,不知为何,小等尚未收到教主的旨令,是否派人去……” 关无绝将眉一挑,悠悠道:“哦,不必去问了。” 他语调平淡地陈述道:“本就没有什么旨令。” 那人愣了一下,“那,那护法该是有教主的手谕——” “没有。”关无绝漫不经心地一笑,“本护法擅自归教,教主自然是不知道的。” 擅自归教! 这四个字一出,那名烛火卫首领登时就瞪大了眼睛。 周围那些低着头并排的烛火卫们,也逐一露出类似于不可置信的惊惧面容。 ……只不过,那惊惧的表情很快就转化为一种十分微妙的,难以言说的矛盾与纠结。 ——教主亲自下了命令外派出去的教众,居然擅自归教,这事儿往大了说就是抗命不遵,图谋不轨。 他们作为烛阴教鬼门下率的烛火卫,理应立刻拔剑大喝一声“大胆逆贼,还不束手就擒”然后一拥而上把人绑了才是正理。 但是……问题是,这事儿还能往小了说,尤其是落在眼前这位大人身上。 比如“关护法思念教主情难自禁,偷偷回来是为了给教主一个惊喜”什么的。 别问寻常人会不会认这种破理由,教主铁定是第一个认的。 烛火卫首领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虽然这话听着大逆不道,但是……如果非要他选,他是宁可去绑了教主,也不敢去绑眼前这位四方护法。 他躬身行礼道:“那可否劳烦护法稍候,小的去回禀教主……” 关无绝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斩钉截铁道:“不行。我有急事要面见教主。误了事,你等如何担待得起?” “……”烛火卫首领深深地喘了几口气。 他勉强伸手,指着斗篷里那个看着柔柔弱弱的身形,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关护法恕罪。按教里的规矩,不可擅自将不明身份者带入息风城。您又没有教主的旨意在身……” 俊美的红袍护法神色一冷:“怎么,你敢阻我进城?” 那首领闻言跪倒在地,“不敢!护法进城,小的岂敢阻拦,只请护法暂且将这位公子留下。” 不料关无绝却微微眯起眼,理直气壮地挑起唇角,“嗯,你说他啊。” “他是本护法带给教主的礼物,怎么就不明身份了?” “……” 一片沉寂。 阿苦惶恐地扯了扯关无绝的衣袖,大约是没见过有人敢在规矩森严的烛阴教内耍无赖耍的这么大胆,他声音都吓的有些变了调:“护、护法大人……” 然而,他劝解的话还没出口呢,就听关无绝冷笑一声:“没出息的,你怕什么?” ……就仿佛刚才叮嘱说“不可恃宠而骄,不可失了规矩”的,和当下这位并不是同一个人。 第2章 式微(2) 令阿苦没想到的是,那位烛火卫首领把头那么一低,思索了几息,便释然把身一侧,让出路来,“既然如此,护法请吧。属下这就差人向教主禀报一句便是,谅也无甚大碍。” “早该如此。”关无绝笑了一声,“本护法先走一步,你等继续守城。这几日天气寒冷,你等万万不可懈怠。”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火红的马儿如箭似地窜了出去,立刻消失在黝黑的城门之前。 有着四面的城墙阻挡寒风,息风城内倒是暖和不少。城内大道平整,殿阁罗列,每隔十余步便点着一柱火炬,显得极为庄严。沿途的烛阴教众,见到关无绝无一不低头行礼。 “护法大人,方才的烛火卫怎么……怎么这般轻易地放我们进来了?” 直到现在,阿苦还有些无法相信他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进了城。 这可是有着江湖上“难攻第一”之称的烛阴教息风城,守城的可是烛阴教鬼门培养出来的烛火卫精英,竟真因着关无绝两三句话,就随便放了人进来了? 关无绝道:“因为他知道,如果不放我进城,我就会硬闯。他又打不过我,何必自讨苦吃。” 这样的理由自然无法让阿苦接受,“可是……” “蠢。”关无绝摇了摇头,心说他带回来这个小药人,脑子也过于单纯了些。 只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本就是准备放在教主身边伺候的人,心思简单些倒也好。这么一想,他又觉出几分满意来,也难得地耐下性子,缓缓道: “你以为息风城这几丈高的城墙,驻扎于此的数百名烛火卫是做什么的?他们防的是大批人马的进犯,而不是一两个高手的挑衅。教主对自家人仁慈的很,这些烛火卫挡不住的,从来不会叫他们白白赔了命去挡。” 阿苦发出似懂非懂的叹声。 “你还没明白啊……”关无绝歪头露出一点慵懒的微笑,束起的长发尾梢随着他的动作散落肩头。他唇角那一点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地糅杂在两侧火炬的光亮与飘零的碎雪之间,恍惚如有蛊惑人心的美感。 “息风城与那凡俗城池可不一样。凡间的城,守城的士兵是唯一的屏障,城破了,里头的老百姓就是待宰的羔羊;这息风城里住着的可不是平头百姓,且不说神功盖世的教主,单说那鬼门中近百阴鬼、近千烛火卫,左右使者,两大长老,那可都在城里头呢。” “他们这边放我进去,那边就会立刻将此事通报教内。如果上头的人觉着不妥,教中自会有人来捉拿你我。” 阿苦这才恍然,衷心感叹道:“是这样……总教果然不同,是阿苦太蠢笨了。” 方才关无绝只是随口嘲讽了一句,这人反倒认真地检讨起来,语气间全是小心翼翼的愧疚与惶恐。 关无绝敛眉扫了他一眼,嗓音低缓下来,在刺耳的风声中多少显得有点模糊不清:“倒也不全是。擅自归教这事可大可小,烛火卫们轻易放行,最大的原因还是在于……他们并不知道一年前教主派四方护法离开总教时,那是怎么个派法。” 他一只手覆上自己的前胸,指尖慢慢滑下,仿佛在描摹一道陈旧的疤痕。 “呵,如果他们知道,我当初是挨了教主二十来道碎骨鞭,气若游丝地滚出息风城的……大概就不会再容我这般放肆了。” …… 这息风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城门处离教主云长流的养心殿有些距离,至于教主闭关之处——位于山顶,常年覆雪的卧龙台,那就更远了。 如今云长流闭关不出,关无绝稍作思考,还是决定先带阿苦回自己的住处,至少那儿冻不着这个没有内力御寒的柔弱药人。毕竟,这么一路用内力护着另一个人实在消耗太大,关无绝已经开始觉着有些吃力。 他循着记忆驱马前行,却在熟悉的那处小筑映入眼帘猛的沉下了脸色。 那地方已经变了样子。 一年前,这里还栽满了最好的朱砂梅。如今正应是开花的好时节,入目却尽是一片被毁尽的枯枝残桠。当初教主亲手写就的“清绝居”三字的牌匾滚落在尘埃里,似乎还沾着几个黑乎乎的脚印,取而代之的是高挂的“水月殿”的金匾,被打磨的亮堂堂,闪着光泽。 关无绝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之景,像是一时怔住了。 有那么一刻,他的脸色倏然变得惨白,隐忍之色一闪而过,仿佛在承受着某种剧烈的痛楚。 就这么过了几息,他才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闭了闭眼。阿苦惊惶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护法大人,您……?” “没事。跟我走。” 关无绝睁开眼,神情已经恢复如初。他带着阿苦下了马,冷着脸走上前去。曾经很是清净的门前立着四个带剑的粉裙女婢,一见到他便叽叽喳喳地哄然笑起来,青葱似的小手指指点点,嘲讽的意思毫不掩饰,声音娇俏: “看看看看,丧家之犬往咱这边儿来了呢。” “什么四方护法嘛,沦落到连自家住处都给丢了。” “嘻嘻嘻,好可怜哦……” 紧接着,似应和这些女婢一般,门里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转出一个秀美如画的少女来。青丝挽发髻,眉心红花钿,肩搭白狐裘,樱粉长裙飘摇曳地。周身绫罗玉饰发着光辉,捧得本就动人的少女更加地千娇百媚。 那少女一望见关无绝,便假装做十分惊讶的样子,俏生生地倚着大门道:“啊呀,这不是关护法么?护法大人怎么到这儿来了?莫不是把本小姐的水月殿,误认成你家清绝居了吧?可惜可惜,长流哥哥一年前便将这地方赏了本小姐,你不能再在这儿住了呢。” “无绝见过婵娟小姐。” 关无绝又上前一步,仿佛没听到云婵娟语中的的讽刺,也没有听到那些婢女们的嘲笑,神情自若地行礼。 这让云婵娟皱了皱眉。 她似乎铁定了心要在这位年轻的四方护法脸上看到屈辱的神色,忽然扬眉笑道:“关无绝,你呢也无需担忧,既然护法大人归教,我长流哥哥必定另有给你安排住处才是——” 关无绝不说话,只是淡然看着她。 云婵娟仿佛很吃惊地抬手掩了半边儿红唇,“怎么?难道——教主哥哥给忘了?哎呀,这可不好办了……” 她很苦恼地皱着眉,忽然将掌一拍,乌黑如星的眼睛亮起来,笑吟吟道:“啊,对了!我记得这水月殿里有个叫阿吉的小厮昨儿出城采办去了,不如关护法你就先委屈委屈,住他的房间吧?虽然可能不及清绝居舒适,不过想必也是很不错的,你可千万不要嫌弃——来来,若是关护法找不到地方,本小姐也不是不能大发慈悲,给你指个路的。” 这样的侮辱实在令人难堪。那四位粉裙婢女又开始窃笑着指手画脚起来。 阿苦不安地将目光投向关无绝,却只见他忽然低笑一声,轻叹着摇头道:“这倒是不必了。小姐如此心胸宽大,竟甘愿住一个被逐出总教的下属用剩下的屋子,无绝实在是比不上。” 轻飘飘的一句话威力甚大。 云婵娟脸上的得意立刻凝固成一种扭曲的表情。 “关无绝!你——你这个无礼狂徒!” 少女美貌的脸“噌”地红了起来。她是什么人?烛阴教主云长流同父异母的妹妹,尊贵惯了的大小姐,向来都是别人任她打骂,哪里受过这等嘲讽? 云婵娟气的七窍生烟,往腰间一摸,嗖地抽出一柄胭脂软鞭来,在寒风中一甩,柳眉倒竖地嗔道:“果然是天生的逆贼、叛徒、贱骨头!一年前是教主哥哥仁慈,没把你活活抽死。今儿你竟还敢回来,那我倒要教你尝一尝你家小姐鞭子的厉害!” 话音未落,那鞭子卷起风声,冲着关无绝面门毫不留情地抽来。 关无绝唇角一勾,左手把阿苦往后边一推,右手手掌扬起,白皙修长的五指一合,只听“啪”地一声响,那胭脂软鞭就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似被铁钳箍住一般。任云婵娟惊叫着,如何羞恼地用力拉拽,也不能动弹分毫。 “小姐自重。” 关无绝冷笑一声,凛然目光往那些意欲上前救主的婢女身上一扫,便把这四个小姑娘吓得哆嗦着不敢上前,“教主的鞭法自是极妙,只可惜小姐这般使鞭子可不好。平日里与这些丫头奴婢玩玩也就罢了……想要教训无绝,却着实差的远了些。” 第3章 式微(3) “关无绝!你给我放手!”云婵娟双手死死拽着自己的鞭子,涨红了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擅自归教,这可是天大的违命之罪!居然还敢对本小姐不敬,等教主哥哥出关,一定要叫你好看!” 关无绝看着小孩子撒泼一般的小姐,颇为无奈地叹息一声,正欲开口,后面却忽然传来怒喝。 “关无绝!你在干什么!?” 关无绝眼角余光往后一瞥,便看到了一身蓝袍的烛阴教左使萧东河。 左使大人那张俊朗的面容正在止不住地抽,冲一年不见的知交吼道:“关无绝,你要不要命了?快放开小姐!” “啊,萧左使,别来无恙。”关无绝回头,散散地应了一声,顺势把手一松。那头的云婵娟一下子失了平衡,惊叫着跌坐在雪地里。 “无恙个屁!你小子怎么一回来就惹事!” 萧东河简直不忍直视这般惨状。他赶过去扶起云婵娟,给那嘴一扁就要掉眼泪的少女拍拍身上的雪,好言好语地安慰,“好了好了小姐,快起来,您别跟这疯子一般见识……” 关无绝只当没听见那句疯子,上前一步,将手上马儿的缰绳塞到萧东河手上,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本正经地道:“萧东河,你来的正好。如今我无家可归,流火暂借贵府宝地一宿。放心,你尽管好好养,若是火儿到时候瘦了,割你的肉赔我。” “……”这人还真是半点都不客气。 “我说,”萧东河接过缰绳,死拧着眉打量着眼前人,“……怎么在外一年,也没把你这性子打磨打磨。” 云婵娟整个躲在萧东河后面,咬牙切齿:“哼,一定是吃的苦还不够,欠揍呢!喂,姓关的,你身后那个人是谁?你怎么敢乱往息风城里带人?” 听到这句话,一直乖巧地垂首站在一旁的阿苦抬了抬头,恭敬地上前跪下,开口便是悦耳的声音:“见过小姐、左使大人。奴乃教中药门下属药人阿苦,十年前被流放教外,如今是奉四方护法之命,归教服侍教主的。” 说着,阿苦缓缓伸出双手,将头上斗篷的兜帽放下,露出一张清秀脸庞。 云婵娟和萧东流同时看去,只见这药人生的眉目雅致,皮肤如玉,虽远称不上什么绝色,却也极为养眼。 尤其他举止恭谨守礼,自称“奴”也觉不出多少卑贱,反而很惹人疼。浅浅软软地温顺一笑,显得尤其好看,与教中那些卑贱如尘的药人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云泥之差。 “真是没想到,药门还能养出来这等人物,”萧东流性子直爽,当即便眼睛一亮,不由得赞了一声,“关无绝,这孩子真是你那‘百药为妻’的养父教出来的人?” 关无绝摇头,“他很小就被送出教了,几乎不能算是药门门下,我是从分舵把他找出来的。” “什么?那岂不是更一一”萧东河目瞪口呆,吞下那个没说出口的“惨”字,看向阿苦的目光立马多了几分怜惜。 江湖上都知,烛阴教下直属两门。一为鬼门,门主为长老薛独行,统率死士“阴鬼”及禁卫“烛火卫”;二为药门,以长老关木衍为门主,门下养了数百药人,为教众所用。 关木衍又被称作“百药长老”,是个醉心医药,性情孤僻的神医,据说无妻无子无友无仇,只十年前破天荒收了个养子,正是当今的四方护法关无绝——却也不知为何,关无绝并未从父学医,而是入了九死一生的鬼门。 这百药长老性格冷漠,训出的门下药人,或成了练功炉鼎,或养血以为奇药,都是活的极为凄惨。若是废了身子,便会从息风城中逐出,送往分舵。如此以来地位更低,只能在日夜苦熬中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然后悲凉地死去。看阿苦这弱不禁风模样的身子,大概没少受人摧残。 “萧左使别看了,这是教主的人,你可别想碰。”关无绝皱了眉,一把将阿苦的斗篷给他拉下来,又转向云婵娟行了一礼,道,“既然这里没有无绝的容身之处,那属下也只好直接上卧龙台等候教主出关了。小姐,无绝告辞。” 说罢,他牵着阿苦,红袍一扬转身便走。 后面云婵娟冷冷哼道:“好,你有本事最好在卧龙台一直等到教主哥哥出关!” “唉,无绝你……小姐!”萧东河左右为难,苦着个脸,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他没法子,匆匆拜别了云婵娟,便朝着关无绝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外面的风雪并无停息的迹象,很不好走路。幸好关无绝并未动用轻功,萧东河小跑几步便追上了人。 “无绝!你且等等!” 萧东河伸手拦了红袍护法,扯了无绝衣袖,小声急切道,“关无绝,你这到底是气昏了头了还是在路上被冻傻了,小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教主他真的没……” “——我知道。” 关无绝把他横在眼前的手臂扒下来,唇畔不知何时荡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叹道,“婵娟小姐也实在天真了些。也不想想,教主宠她这个妹妹入骨,怎么可能将他人用过的住所赐她?退一步,就算真赐了,那旧牌匾又怎会在大门口搁上一年?那梅花的残枝怎可能一年都无人打扫?” 说着,关无绝忍不住好笑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了几分无可奈何,“欺负个人都漏洞百出。有教主那样宠着,小姐还是长不大。” “原来你不是赌气。那又为什么……” “……怎么会气?我感谢小姐都来不及。若不是她,我去哪里找这么个好理由去卧龙台守着?待教主出了关,万一他不愿见我躲起来了,我可无处去寻……” 萧东河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时节他也闲来无事,说着说着话就不自觉地跟着关无绝走上了去往山顶卧龙台的路。恰好半途遇见巡视的烛火卫,便命来人把关无绝的爱马送回了自己的住处。 随着他们往上走,寒风也更加刺骨。萧东河逆着风走了几步,就觉得吃了一嘴的冰碴子,这才忽然想到:阿苦一个孱弱药人,如何能受的住这般寒冷? 他转头一看,却发现关无绝已经牵上了阿苦的手腕,一边运着内力为阿苦驱寒,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话,“只不过那些朱砂梅,我倒还真是心疼。是当年教主赏下来的,养了好几年了,长的那么好……” 关无绝与萧东河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后者偶尔也会和那个安静的小药人搭上几句话,阿苦一一恭敬地回了。这么几番下来,萧东河对他的印象倒是很不错。 不久雪白的山路渐窄,通向一处幽静松林。两个身姿笔挺的黑衣少年守在这儿,见到来人便抱拳行礼,“见过四方护法,左使大人。前方卧龙台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我在这里等候教主出关,”关无绝走到路边,一掀衣袍下摆,也不管地上厚厚的积雪,径直单膝跪下,对两个少年淡然道,“你两个继续值守,不必管我。” 这下,萧东河与那两个少年侍卫都愣了。 一个少年为难地说:“关护法,教主闭关向来是没个时辰,如今又是这般风雪,您……” 关无绝摇了摇头,道了声“无碍”,他竟是真要跪到教主出关为止的意思。 旁边阿苦见了也急忙跟着要跪,被他抬手拦了。四方护法自嘲地垂下眼睫,遮住了眼中几许黯淡了的流光,低声对阿苦道:“我是擅自归教,有罪在身才如此。你不必学我跪着,只是大约……要叫你陪我站上许久了。” 第4章 式微(4) 神烈山巅,万年覆雪。 谁都知道,神烈山的最高处不是山峰,而是烛阴教主的卧龙台。 卧龙台宽约五丈,着实不算大,四周立着八根石柱,暗合阴阳八卦之象。石柱间拉起层层叠叠的白幔,挡了外边呼啸的风雪,也挡了里面的人影。 就是这么个小小高台,如今已是教中戒备最森严的禁地。不为别的,此处乃教主闭关之所,容不得半点马虎。台下守着的十二只“阴鬼”,均是鬼门所出的最强死士。教主近侍温枫一身白衣,垂首立于卧龙台下,不敢有半点松懈。 一位黑衣的少年侍卫从遥远的松径那头跑来,被一只阴鬼带到温枫面前。 少年附在温枫耳边低声禀了几句,后者的脸色便立刻变了。 关护法……居然擅自归教了? 还直接找上了卧龙台,现在已经外面跪了大半天了? 温近侍当即就犯起愁来。 教主闭关时,无紧急大事绝不可打扰。按理来说,不过是外面多跪了个人,就叫他跪着呗,反正于教主不痛不痒…… ——才怪了。 若真是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或者仅仅是个普通下属,哪怕跪死在外面,温枫也不会多作半点理会。 可关护法就不一样了,烛阴教的什么规矩礼数,到了这一位跟前,往往都不可以“按理来说”。 作为近侍,教主的心思那温枫是绝不敢胡乱揣摩,可这并不妨碍他看出这两人之间非同一般的感情。 毕竟,以当年教主那简直要把人宠的没了边儿的架势,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觉出来点儿什么。不夸张地说,烛阴教主与其护法的真正关系早已成了江湖上茶前饭后的谈资之一,亦成了说书人口中常提起的故事。听说那时候花挽花右使,甚至已经筹划着给教主和护法置办喜酒红绸子了,若不是一年前那桩子事儿…… 一想到一年前,温枫只觉得自己的头又疼了起来。 他默默地想,教主近侍这种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于是,“不是人”的温近侍揉了揉太阳穴,刻意装出惊讶的声音,向着那少年侍卫反问了句: “什么?关护法如今就在外面?” “是。”少年不明就里地点点头,暗想着,莫非自己刚刚没说清楚话? 又想道:不对啊,卧龙台前不是禁止放声言语的吗? “好,我知晓了,”温枫却若无其事地笑着点点头,指了指外面,一举一动都带着作为教主近侍的优雅从容,“你下去吧,待教主出关,自会妥善处理。” 一头雾水的少年稀里糊涂地遵命退下,很快身影消失不见。 温枫抬头,看了一眼依旧安静地随风而动,似乎永远不会有所变化的九层白幔。 他低下头,开始面无表情地在心底默数。 教主这回……也不知能忍多久呢? 一时之间,似乎连雪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终于,待温枫数到两百九十七的时候,远远地,一个极清冷,极凉薄,如玉石相击般通透的声音,飘渺地透过层叠交错的白幔传来。 “温枫。” 成,被唤的白衣近侍早就等着这一句呢。 他立刻低低伏下身子,叩首,向着高台之上白幔之后,应声道:“是,教主。” 那声音又传来,依然是极清冷剔透,不容置喙地吐出两个字:“上前。” “是。” 温枫小心地爬起身,低头弯腰,一步步走上高台,双手逐一掀开那遮挡的白幔。 卧龙台共九层的白幔,温枫入到了第六层,便垂首跪下不敢再动。 这位年轻的烛阴教主性子孤高冷情,不喜旁人近前,闭关之时尤甚。那卧龙台后三层白幔,迄今也只有关无绝关护法掀开过,至于其他人,再没有了。 不过,入到这里,已经可以隔着纱幔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颀长清逸的背影盘膝而坐,身姿修挺笔直,如白莲出水。从后方看不见五官,只可见那乌黑长发仅于背后松散地一束,如流墨般在雪白的华袍上流淌而下,遮住了白底丝绸上游弋的赤金烛龙纹,发尾随意曳在卧龙台的玉质台面上。 正是当今烛阴教主——云长流。 只听云长流淡然问道:“外面何事?” 温枫在心底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是赌对了。 然而下一刻,又不由得在佩服自己机智的同时暗暗腹诽:教主您真的不是因为听见了那个“何事”才叫我进来的吗?这还装呢…… 当然,这些鬼心思,他面上是分毫不敢显露的。温近侍立马就拿出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态度,恭谨地回话:“回禀教主,关无绝归教,似有要事,正在卧龙台下候着教主出关。” 那谪仙似的雪白背影冷哼一声,声音虽然依旧平稳,却能听出带了微微的愠意,“擅自归教,倒是大胆。” 温枫低头不敢说话。 云长流也不说话,似乎只是随口评了一句,并不准备对此事做什么处理。 云长流与温枫,就这么一个里边坐着,一个外边跪着,沉默弥漫。 ——这便是烛阴教主了。性子孤高清冷又少言辞,不喜与人交谈,能闭嘴的时候绝不开口,能用眼神手势吩咐的绝不下令;好容易某一刻开了尊口,又往往话说到一半就没声儿了。 而最折磨人的还是,在教主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的时候,下头的人并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幸好云教主这性子虽然孤僻,但御下并不甚苛刻。一般来说,教主不愿意主动张嘴说话的时候,下属们就哆哆嗦嗦地试……大多时候也能试出来。 譬如这时候,还是得温近侍开口:“如此,可要属下劝关护法回去?” 云长流淡然摇头道:“凭你,还劝不走他。” 温枫哑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试探:“那……可要命阴鬼逐他出去?” “阴鬼均是搏命的死士,岂是鹰犬之流?”云长流冷笑一声,抬手一指四周,“再者,真打起来,这里半数的阴鬼齐出,都不是关无绝的对手。白白丢脸罢了。” “温枫失言。” ……原来一年过去,教主随时随地夸护法的习惯依然没变。 口头上告罪的温枫在心内如是想。 “……罢了。” 白幔之内,云长流一拂袖,缓缓合了眼。不辨喜怒,低声念道:“随他去,随他去吧……” “温枫遵命。”温枫顿了一顿,恭谦的声音转成略带迟疑,“只是如今毕竟风雪严寒……关护法样子瞧着不太好,若是任他跪至力尽昏厥,是叫人抬下去,还是……” 不知是哪一句触了心弦,一直安然端坐,宛如古朴静钟般的烛阴教主云长流,手指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他向后侧头,露出半边轮廓疏朗而深邃的侧脸,清雪似的凉眸一瞥,语气严厉,“他一直跪着?” “是。” 温枫的声音依旧温润谦卑,只是深埋的脸上,唇畔已悄悄地挂了笑意。 堂堂烛阴教主啊,装绝情装无谓装了一年,现在关护法人一来往哪一跪,这可不装不下去了么? “有多久了?” 一直寡淡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急切之情几乎掩饰不住。向来冷静的教主倏然起身转向温枫,眉峰间的情绪竟是极少出现的焦怒。 “为何不早报!” 第5章 山有扶苏(1)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 在那黑衣少年侍卫看不下去向温枫通报之前,关无绝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头顶的天色从明到昏再转暗。他一动不动地跪着,牵着阿苦的手,内力的渡入从未有一刻间断。关无绝的神情一直轻松自若,很是有序地给阿苦把烛阴教里的规矩又从头到尾嘱咐了一遍,只是唇瓣上一点点褪去的血色,却已经昭示了他极糟糕的状态。 “关无绝,你疯够了没!”萧东河已经在旁边跳脚了,“我告诉你,以你这样的折腾法,最多再过一个时辰,你就能把自己给耗晕过去!到时你护体内力消磨一空,在这雪地里断气根本不用多久……” 关无绝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倒是毫不在乎,还有心思和萧东河开玩笑:“有你在这儿,我想断气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阿苦不安地咬了咬唇,他本来已经站的腰酸腿疼,听完萧东河那番话才隐约意识到或许关无绝比他更难捱,急忙就想把被关无绝握着的手抽回来,“护法大人,您……您歇一歇吧。阿苦能撑一会儿的。” 关无绝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斥道:“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的份儿。” 阿苦求助似地望向萧东河,后者苦恼地叹了口气,软下声调来劝:“我真不明白……你这是图什么呢?你以为这样就能逼教主出关见你么?你可醒醒吧,教主以前是对你好,如今可不一样了。丹景少爷再不济也是教主连着一半儿血的弟弟,是婵娟小姐的亲哥,他死在你手里才一年——” 大约是红袍护法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实在太气人,说着说着萧东河的声音又忍不住拔高起来: “护法大人,关大爷,我叫你祖宗了!这才一年呐!一年前教主留你一命已是大恩,你不早早的识时务乖顺点儿,竟还敢在这儿招惹教主?私自归教,罔顾上命,不敬小姐……教里规矩你都知道,这样大逆不道的罪名化成刑罚落下来,就你那挨过碎骨鞭的身子能撑得住几个!?嗯?” “萧左使管的太宽了。教主待我如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最多再打我二三十下碎骨么,”关无绝幽幽道,“皇帝不急太监急。我都不怕,你吆喝个什么。” “——何况,”他神情忽然一冷,杀气便有如实质,“云丹景那个白眼儿狼,本就死有余辜!” 萧东河指着他气的发抖:“你……!你这人真是——不知好歹!” 左使大人实在是不明白,事到如今眼前这人怎么还能如此悠然。 一年前那晚,他现在回想起来还觉着后怕,一向冷淡沉稳的教主暴怒失控,险些将关无绝当场抽死在丹景少爷的尸身前。当事人倒好,被往外赶了一年,回来和啥事儿没发生似的,该什么脾气还是那脾气! 热血上头,萧左使怒吼道:“我跟你赌,若是今晚教主还存有半分怜惜之意,能宣你进去——我萧东河就是狗!狗,听到了吗!?” 一身白衣的温枫从松径那边拐过来,正好听见萧东河这句话。 “……”温近侍用惊人的毅力憋住想捧腹大笑的冲动。他一脸正直地走到三人面前,声音平稳地道:“教主有令,传四方护法关无绝觐见。” 萧东河呆若木鸡。 阿苦尴尬地错开眼。 关无绝长笑一声,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内力一震,红袍上积满的落雪便簌簌四散。他支起腿时疼的直哆嗦,却还不忘朝萧东河颇为快意地吐出一个字:“狗。” “我……!” 萧东河悲愤地抡开拳头就要上去拼命。 温枫急忙往中间拦了,苦口婆心地劝架道:“好了好了萧左使,教主还等着护法呢……行了行了消消气儿……”再说每次真打起来你也打不过护法嘛,何必呢。 …… 关无绝嘲讽爽了,不顾萧东河恨不得杀人的目光,很是潇洒地牵了阿苦就要走。 那边温枫才疑惑地指了指青衣药人:“嗯?这人是?” “哦,他啊……” 关无绝深深地看了一眼阿苦,缓缓地笑了笑,俊美的眉目间有一瞬的放松。他把药人往前推了推,“温近侍,你也认识的,这是阿苦。” “什么!?” 没想到,只此一句便叫温枫瞳孔紧缩。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性子温吞的不行的白衣近侍,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直直望着关无绝。他脸色变了又变,指着阿苦反问:“你……你说什么?他叫什么?” 关无绝拍了拍温枫的手,“他就是当年的药人阿苦啊。意外么?他还活着,我也是偶然才寻到他……教主会很开心的。” 不料这句解释却让温枫更加失态,他竟开始语无伦次,一把抓住关无绝的衣袖,哆嗦着嘴唇,“关无绝,你疯了……你疯了么……你在胡说些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萧东河脸上也沉下来了,目光凌厉地望向阿苦,“这药人……到底是什么人?” 阿苦神色躲闪了一下,低着头,双手默默地绞紧了。他忽闪的睫毛轻轻掩住了乌黑剔透的眼睛,纤细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微小却清晰地呐道:“我是……要为教主死的人。” “——温近侍冷静些,你听他都这么说了。”关无绝明显对阿苦这个回答十分满意,他对温枫缓声道,“我没有疯,今后也不会疯,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温枫,我知道你向着我,可教主如今非他不可——我的意思是,不仅教主心里没他不可,教主的病情也必须这个药人的血不可——你明白吗?” 温枫一时愣住,神色变幻不定,咬紧了牙关。那边萧东河“啊”地叫了一声,张大了嘴巴:“等等,难道他就是教主的那个,那个一直记挂着的——” 他把险些出口的“少时相好”四个字咽进肚子里,望向关无绝的眼神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其中深意十分难以描述,硬要说的话,就好像在看一个……为情郎猎艳的小姐。 关无绝装作没看见,又转向阿苦,推了推他,“这位是教主的随身近侍温枫。你今后服侍教主,要多多向他请教。还不见礼?” 青衣药人低垂着眼睫,上前行礼:“阿苦……见过温近侍。今后还请温近侍多多提点教导。” 不料温枫脸色铁青,勃然怒视阿苦,骂道:“大胆!你这无耻之徒,还敢在我面前讨巧!” 话音未落,温枫眼中暴起杀气,一掌席卷着风雪,朝阿苦的心口拍去。 关无绝怎么也没想到一向和善谦逊的温枫居然气的直接动手,还是这般毫不留情誓要夺人性命的招式。正面拦截已是来不及,关无绝果断劈手朝温枫手腕骨侧面一击,堪堪赶在那惊人一掌贴上阿苦前胸之前,将温枫的攻势扭了方向。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温枫的手掌击在旁边一颗松树上,直接断开碗口粗一根枝桠。 阿苦吓得脸色发白,萧东河也给这一出骇的不轻,可他这时候反倒不吱声了——温枫是个什么性子的人,烛阴教上下都清楚,能叫这个自幼随侍教主身旁的白衣近侍露出这般杀意,不可能没有缘由。 反倒是关无绝猛地怒起来,一把揪住温枫的衣襟,低喝道:“温枫!我意已决,一切后果也由我担。你若再敢动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奇的是,这时候角色似乎掉了个个儿,刚才淡然沉着的关护法怒火上头,刚刚还要杀人的温近侍却没了脾气,这时候默默捂着手腕,竟换上了一副悲哀神色,道:“关无绝……护法……你真要这么狠么?怎么就非他不可,真没别的法子么?” “没错,”关无绝面容冰寒,每一个字都咬的很重,听起来充满了决绝的戾气,“只有这样。” 他不再理会温枫,紧紧地抓住了阿苦的手腕,以一种肃然而又不容反驳的语气,道,“走,随我去见教主。” “等等!关无绝你站住……” 全程晕头转向的萧东河这时才回过神来,急忙叫了一声。可惜关无绝那种性子,来了脾气任你天王老子的面子都不给的,他理都不理萧东河,转眼人就不见了。卧龙台禁地,没有教主令擅入乃是大罪,萧左使也只能远远看着那红色的背影骂娘。 又听身侧一声闷响,这回是温枫恨恨地拿拳头往一旁树上砸去,直叫枝条颤动不止,积雪轰然而落。萧东河吓的一把拉住,温枫的右手已经是鲜血淋漓。 萧东河感觉自己快疯了:“温枫!” “你们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白衣近侍闭着眼,长叹一声,“……无可奉告。” 萧东河心里陡然一沉。 他放开温枫,看着温枫步履沉重地消失在通往卧龙台的松径深处,总觉得刚刚关无绝和温枫的对话中似乎有什么自己忽略掉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关无绝:全教上下都在站我和教主的cp,只有我锲而不舍地帮你和教主牵线,你感动吗? 阿苦:不敢动不敢动QAQ 第6章 山有扶苏(2) 沿着青白交加的覆雪松径一路往上,很快远远见着了卧龙台。 关无绝留阿苦在下面等,自己理了理衣衫,顺便也理了理心绪,低头踏上了阶。 山上清净,落在阶上脚步声就显得清晰无比。关无绝垂首默声,一步步拾级而上。方才的轻松洒然已经消失不见,他罕见地敛了周身骄傲锋芒,显得顺从而恭谨。 ——他对萧东河说了谎,其实自己心里头一点儿底都没有。 他对教主最后的一眼印象,还停留在那撕皮裂肉、血沫飞溅的剧痛里,停留在如惊雷般连连炸响的,刑鞭碎骨的破空声里。教主呢?教主对他又是怎样想的,是否已经种下了无法拔除的憎恶,将过往的情分一刀两断? 他不知道,一点也摸不透,心里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怕? 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关无绝在外面跪的太久了,如今右腿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没几步额上就渗出了冷汗。幸而卧龙台的石阶不长,几息过后,关无绝已经站在白幔之前,一撩衣袍跪了下去,仍是低着头,眼前只能看到冰冷的台面和积雪。 这时候他其实非常地想抬头瞄一眼教主的脸色,只是身上纵横的碎骨鞭伤又不合时宜地疼起来,仿佛在嘲笑着他的放肆。关无绝心里悄悄纠结了几下,到底没敢抬眼,只是深深地叩首行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带上嘶哑。 “四方护法关无绝归教,恭迎教主出关。” 飘摇的白幔之内,云长流已经转过身来。 烛阴教主神色淡漠,居高临下地望着一年未见的四方护法一步步走上前来。大约是认定了关无绝不会抬头,云长流放任自己的目光肆意地流连在故人身上,眸中情绪如翻滚不息的暗潮,久久不能平息。 一年不见,这人似乎消瘦了些,苍白了些,大约过的不怎么舒心;但倒也不算过分憔悴,至少在云长流眼中,仍是那样地好看。他本以为被逐出息风城对关无绝来说是钻心的打击,暗地里云婵娟的打压欺负也少不了,可如今这样看来,应该没受什么大苦…… ……云长流不愿承认,这一刻,他竟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 待得关无绝在卧龙台上跪下,云长流猛地绷紧了色泽好看的薄唇。他眼睁睁看着护法若无其事地跪地行礼,却在双膝落地时几不可察地因疼痛而颤抖了一下。 云长流眸色一暗,心想:这个人,一年多前还能毫无顾忌地揽着自己笑的神采飞扬;如今只是为了见自己一面,在那样冷的雪地里跪了两个时辰。到了自己面前,也不敢抬头,不敢多说一句,还是这么安安静静跪候着。 ……明明是那么骄傲的人,以前自己都不舍得叫他行跪礼的。 这么一想,他便觉着呼吸发堵,一股酸麻的疼痛从心尖儿蔓延至手指上。 不管当初再怎么痛恨,舍不得的人,终究是舍不得。 云教主轻轻掐了一下指尖,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他在记忆里搜寻,让诡谲的血腥和被烧焦的尸身一点点从封存了的黑暗深渊里爬出来,让这些妖魔般的影子在心口撕扯、啃噬。直到它们把自己对眼前之人那残存不去的缠绵绮念逐一咬断了,和着血吞下去。 他酝酿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将所有心绪都压进冰冷平淡的语调里:“本座……不记得有允你回来。” “关护法擅自归教,可知何罪?” 关无绝以额触地,任鬓发被掠过的风吹乱。他周身开始发冷,却不敢表现出半点,“事出有因,无绝甘愿领罪,只求教主听属下一言。” 云长流淡淡道:“说。” 早听他说完那所谓的要事,再把人送出去两不相见,这才是上上策——云长流是这么想的。 可是心中却还是无法控制地烦躁起来。 那些吞下去的软念似乎又不甘地漫上来,丝一般将他缠住。一转念的功夫,教主又心道:不成,他受过碎骨鞭的重刑,再这么跪下去,怎么挨得住? 云长流很快给自己找了个完美借口:交心之义已断,主从之道犹存。虽然他对关无绝早已没了什么旧情,但作为烛阴教主,也不至于真把自家四方护法逼的跪废了腿。 于是他便迫不及待地改了口:“起来,上前来说。” 关无绝身形一顿,明显踌躇了一瞬,这才应了声“是”。 他谨慎地掀开白幔往里走来。许是这么又跪又起的太折磨人,才走了两步,红袍护法就忽然一个踉跄,用力扶了一下膝盖才直起身来。 “……!” 云教主吸了口冷气,猛一下子站了起来,用几乎是惊慌的目光看着关无绝。 巨大的不安如浪潮般冲入了他的脑海—— 怎么回事!?以无绝的内力,跪上两个时辰应该也不过是吃点小苦头而已,怎么就到了走路都走不稳的地步? ……他怎么了? 是伤了?病了?难道碎骨鞭真的损了根基……他那时竟下手这么重?还是这一年里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意外? 云长流止不住地慌起来,几乎无法维持表面的冷静。那边关无绝自然不知,见他这么突然起身,只以为是自己失态又惹恼了教主。正心说糟了,就见云长流雪白出尘的身影往这边快步走来,他下意识地心上一抖……就又跪下去了。 只不过,这一回膝盖还未触地,就被一股力道稳稳地托了起来。 关无绝微讶,教主一只手已经探了过来,含怒道:“本座要你上前,你跪什么?” 关无绝:“属下……” 云长流无意听他说完,一俯身握住关无绝的手腕,竟觉得冷的不似活人的温度,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你……内力怎么会亏空至此!” 关无绝:“属下……” ——事实证明,烛阴教主不单单自己不喜开口说话,同样不听别人说话。云长流一推关无绝后背,不由分说摁着人坐下,自己也盘膝在他身后坐了,仍是冷着个脸道:“别说话了,先运气调息。”两指并拢提气,先是点开关无绝几处穴位,接着双手迅速抵上他的后背,渡入浑厚的内力。 “唔……!”关无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灌入周身大穴的内力一冲,不禁浑身一颤,没说完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闭着眼绷了半晌。直到云长流的内力在他周身经脉里走了一个大周天,温暖而坚决地把盘踞在体内那股寒意化开了,这才松弛了上身,垂下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 那口气起初是冰凉的,慢慢才转的带了些暖意,雾蒙蒙地氤氲在眼前那一片地方。 关无绝慢慢睁开双眼,隔着那一点雾气转过脸去,看到了云长流的面容。 这时他才有点明白过来,有些茫然地想:原来教主……还是愿意护着他的。哪怕他宰了教主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这一刻,无法无天惯了的护法忽然破天荒觉出那么一丁点儿愧疚来,他转过去面对着教主,低下头轻声道:“谢教主。无绝……有愧。” 关无绝这是压根儿没考虑到,一个平日骄狂不羁的人一转眼顺从下来的样子,叫熟人看着能有多难受。云长流被他轻轻的那么一声震的心都颤了几颤,连忙被烫了似的快速收回手,神色反而更冷硬了些,“不必。你解释吧。” 其实他本想站起来再背对着关无绝走几步以示疏离,又觉着那样一来这人怕不是又得跪下,这么一想还是没能狠得下心。 仿佛看出了教主的犹疑,关无绝主动地往后撤了一段距离,道:“回教主,属下擅自归教,是因……” 云长流打断他:“本座让你解释的,是你内力为何亏空至此!” “……” 这也亏得是关无绝习惯了他家教主,被频频打断也只愣了一下就能立马重新接上话头,“……是,是因属下为教主带了一个人来。那人没有内力,若一路上不护着,早在半途便冻僵了。” 四方护法这话说的可谓极精妙,这样的回答,任哪个正常人下一步便该问:这人是谁? 这样他便能顺其自然地把阿苦的名字带出来。 只可惜,云教主那是什么人?岂能与凡夫俗子同流合污—— “胡闹!” 只听云长流毫无征兆地厉声斥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卧龙台上尤其清晰,“本座逐你出城,是叫你自省罪过静心戒骄,不想一年过去,还是这般任性妄为——你要不要命了!?” “任你带什么人,本座一概不见!” 关无绝:“……” 阔别一年,他忘了跟自家教主只能打直球。 第7章 山有扶苏(3) 关无绝沉沉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哑声道:“……教主息怒,无绝命不足惜,只是不敢误了教主的大事。” 云长流正恼着呢,一句也不搭理他。 关无绝却反而松下一口气,知道教主没出言喝止就已经算是默许了,“此前教主曾对无绝提起过的那个药人……听说教主还在寻找他的身世过往和入土之处。” 云长流神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十年前的一个春天,他遗忘过一个少年。 据说,那是个与他两情相悦,承他一生之诺,却又为他而死的药人。 音容皆忘、共处的时光全失,只有一个名字在不久前从记忆里复苏:阿苦。 如果没有这个名字的执念,江湖上流传的那些烛阴教主和他护法的绮想,大概早就成了真了。 “这个名叫阿苦的药人。”关无绝微笑起来。 “也是因缘巧合——无绝找到他了。” 说罢,护法又诚恳地补上了一句:“啊,自然不是骨灰,是活的。” …… 沉默蔓延。 “……不要闹了。” 云长流淡漠地望着一本正经的红袍护法,明显不是相信的样子。 他轻叹一声别开眼,声音还是一贯的冷肃,“站得起来么?时候不早了。若还能走,便先随本座下山。” 关无绝站起来,侧开身让出路,“属下不敢拿这等事与教主开玩笑。人就在卧龙台下。” 云长流一拂袖把手往背后负了,率先走下去,一边走,一边说道:“阿苦已经不在了,本座再如何想念,也不至于自欺欺人。” 关无绝跟在教主后面走下来,发现温枫已经不知何时在底下了。近侍还是那副温雅有礼的样子,仿佛不久前失态的一幕并未出现过。 云长流瞥了关无绝一眼,对温枫道:“伞。” 虽然云长流不常用伞,但是作为教主近侍,自然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备齐主子可能会用上的一切东西的——温枫含着浅笑行礼退下,不过几息时间就神奇地从不知何处抱上来一把纸伞。 没想到云长流冲关无绝一摆手,“给他。” 大约是教主旁边的人都被磨炼出来了,温枫面不改色地把伞给关无绝递过去,“护法请?” “……”关无绝没法子跟心情明显不好的教主讲道理,只能把伞打开撑起来,“教主,您不是说记不清小时候的事了?既然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确定那药人一定死了?” 云长流道:“本座问过。所有见过他、知道他的人都说他死了……” 关无绝:“他们都诓您呢——” 云长流冰冷地剐他一眼。 关无绝咳了一声,立刻改口:“无绝的意思,或许是他们都弄错了……温近侍,你可验过那个药人的尸身没有?” 温枫表情一僵,颇为不甘地道:“……没有。” 觉着雪似乎又大了点,关无绝不动声色地把手里的伞往云长流那边斜了斜,哪怕立马被后者推回来了也面容不改,“教主说过,这药人不仅是您喜欢的人,还是您的救命恩人。这些年他过的十分不好,身子也毁了,若再被送回分舵,决计没一两年活头了。” 云长流不说话了,他微微皱着眉尖,清逸的面容仿佛覆了一层初冬的薄霜。 关无绝又上前一步,几乎贴上了云长流的肩,锲而不舍地劝着,“而且也不是无绝找到他的,是他找到属下跪着磕头,求我告诉他教主怎么样——小时候的毒素解干净了没有,如今身体好些了没有……身旁有良人了没有。” “他还爱慕着当初的长流小少主。听闻我要带他归教,二话不说就应了,只是为了再见教主一面。您真不看一眼么?” 云长流被他说的思绪一乱,脚下突然就站住了。他开始觉得有些头疼,记忆深处的那道断裂的缝隙开始隐隐作痛,那是被他遗失的,十五岁以前那模糊而混沌的少年时光。它在叫嚣着想从深渊中冲破出来。 与此同时,又有另一种焦躁和云长流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冒出来。 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关无绝在骗他。 教主有些恹恹地暗想:再说这关他关无绝什么事,要他这么殷勤地费心? 他就那么想往自己身旁塞一个人来?就因为一年前弄得两人情谊尽毁,连朦胧的情丝都灭的干干净净——这人就索性搞这么一出来闹腾自己? 真是荒唐,有这么赌气的么。 然而就在这时,下头忽然传来一个文弱的细声。 “教主……?” 这声音又软又轻,云长流面无表情,关无绝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全身都紧绷了一下。护法轻声道:“教主,您的人来了。” 云长流转过头去。 他的视线撞上了极剔透的一双眼睛。 阿苦瑟瑟地背靠着一株青松,宽大的斗篷并着里头的青衫都被风刮的有些凌乱。他仰着脸,那双本就透澈的眼睛忽然湿润起来,含了泪荡漾出一层又一层的虔诚与倾慕来。 斗篷坠在雪地上。青衫药人跪倒下去,细瘦的颈子抬成一道柔弱的曲线,啜泣着道:“药门下药人阿苦……参见教主,恭迎教主出关。” 云长流呼吸一窒,好像被这声音蛰了一下似的。 他怔怔地望着阿苦许久,碰了碰身旁护法的手背,低声诧道:“……他?” 关无绝点头:“是他。” 他冲下面将下巴略一扬,高声道:“药人阿苦,还不上前来见过教主?” 云长流不可置信地看着关无绝,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再转回眼去的时候,白皙清秀的青年药人已经来到他的五步远处,再次安静地跪下。 关无绝忽然踏前一步,右手的“戴月”剑毫无征兆地出鞘,剑刃的寒光伴着一声铮鸣,在飞雪中滑出一道弧线。 阿苦的衣衫“哧”地一声,被凛冽的剑气裂开一道缝。 劲风立刻将布料吹得向两侧大开。体质虚弱的药人被冷气这么一灌,嘴唇冻的青紫,连连打了好几个寒战。但他仍是恭顺地一动不动,任自己的左前胸暴露在人前。 那是瘦弱到可怜的胸膛,皮肤下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就在左侧心脏跳动的地方,有一点凹进去的深色疤痕,仿佛是曾被什么极其细长的东西深深插入肉里一样,触目惊心。 这疤痕……是药门穿心取血的伤疤! 云长流瞳孔一缩,脑中传来一阵令人战栗的剧痛。 他扶额低低哼了一声,只觉得一阵晕眩。关无绝从背后一把扶住他,“教主!” 这下一直安分地跟在后面的温枫可捏着了把柄,冲上来就跟关无绝急道:“关护法!教主体内的逢春生去年才刚复发,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从外头找些不三不四的人刺激他!这下好了——” “温枫,住口。” 云长流喘了喘气,喝止了温枫又轻轻把关无绝推开。 他脱下外袍,手掌带着内力往前一送,雍容胜雪的华袍便稳稳地落在阿苦身上。教主目光沉静地望着他,问:“你是什么人?” 阿苦轻轻哆嗦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将身上的衣袍拢起来,却又不敢裹紧,仿佛是怕弄碎了什么珍宝。他一眨眼泪就掉下来,哽咽道:“奴是教主的药人阿苦,无论教主记不记得,奴这一辈子都是教主的人。” 云长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如坠梦中。 他有些恍惚,向阿苦的方向走了一步,又转回头去看了一眼关无绝。后者神情自若,唇角噙着一点舒然的笑意,垂下眼睑避开了教主的视线。 一个念头闪电般冲入云长流脑海中: ——这人不是赌气,是认真的。 他的护法,真的把被自己遗忘的少年情人……找回来了。 第8章 绿衣(1)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 云教主找回了他幼时心悦过的小药人了! 人还是关护法给找出来带回教里的! 这件神奇的事在片刻之内传遍了烛阴教高层,简直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惹出一片鸡飞狗跳,据说右使花挽当时就嘤嘤地哭花了妆。 只有关无绝这个当事人依旧自在。云婵娟毁了他住处那桩子事他也没跟教主说,悄没声儿的跑萧东河那里去了。巧的是那时候萧东河恰好外出,左使大人家的下人都知道自家主子和护法交好,笑嘻嘻的把人请进去了。 ……于是,等萧左使回来准备歇息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床上已经窝了个人,差点没吓的大半夜一嗓子叫出来。 他瞪着个眼,拳头举起来又放下,想着好友在卧龙台下跪的落了一身雪的样子,还是没能忍心把床上那人揍醒,最后自己气呼呼地抱了被褥去书房打地铺了。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萧东河睡起来还想找人算账,哪儿还能找的见关无绝的人影? “关护法一大早就走了。” 左使的大侍女玉楼站在自家主子面前回话,“护法临行前让奴婢转告左使大人,说他今晚不出意外就留在药门关长老那儿,叫您可以回来睡主房了。” 萧东河目瞪口呆:“他,我……!?” 这个清晨,愤怒的萧左使砸了自家书房的文房四宝,又提着剑发泄式地练了一个上午。左使大人家里一众下人十分欣慰,私下里纷纷表示,自家主子还是得有关护法在才有精神。 …… 在息风城里,药门并不能算是个清冷的地方。 上有卧龙台的空旷寂静,下有鬼门的阴森压抑。这么一比,药门那大片大片的药田,倒也能算作风景秀丽了。这里无论四季都是常青,哪怕这一阵子刚下过大雪,那些寒性的药材还是照样生机勃勃。 在药田深处有一间竹屋,两层高。旁边枯草丛生,明显是许久没人打理过。屋子门旁立着一块石碑,春夏会生出翠翠的青苔,如今却落了雪,上头任性地写着八个斗大的字: 活人勿入,死了不埋。 关无绝从远处走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石碑。 他像是对待老朋友一样亲切地上前拍了拍,心道一声好久不见,又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解毒的药丸吞下,这才上前推开这竹屋的门。 门还未完全推开,就听里头鼾声如雷,同时一股奇异的糜烂香甜气味传了出来。 四方护法面不改色地走进去,只见竹床上躺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头,正坦胸露腹、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床边的桌案上、桌案旁的地上,都杂乱地摆满了各种瓷瓶药皿。墙角则是堆着一卷又一卷的医书药方,大多都是被翻烂了的。 而在这一堆里头,最显眼的是一个灰不溜秋的药钵,里头盛着黏糊糊的褐色液体,捣药的药杵同样灰不溜秋地泡在里头。那股糜烂的甜香,就是从这玩意儿里传出来的。 如此诡异的情景,关无绝却早已司空见惯。他熟练地穿过地板上东倒西歪的药瓶走到竹床前,淡定地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扔在床上那个邋遢不堪的老人身上。 然后他又走过去盯着那个药碗看了半天,端起来嗅了嗅。 “里头加了十三味药。” 忽然,一个苍老古怪的声音从竹床上传来。床上那邋遢老头没有睁眼,连那不雅的姿势都没变,只是张嘴说话:“猜吧。” 关无绝也没有回头看,他随意晃荡着药钵里的药,漫不经心地道:“麝香、苦玄参、思仙、满山香、蛇咬子……” 百药长老关木衍懒洋洋道:“还有。” “唔……红柴、痕芋头……还有蟾酥?真是奇了,你这算什么方子?” “还有呢,继续猜。” 关无绝皱起眉,小心地拿食指蘸了点药液放在舌尖上舔了,忽然脸色微变,“你加了火蜘蛛的毒腺?啧,我还道这气味怎么甜腻成这样……你到底在配药还是配毒?” 亏得他进门前还记得服药,火蜘蛛毒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哪怕他没尝仅仅是闻了气味,现在也得趴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活人勿入,死了不埋——这还真不是空话。 用百药长老自己的话说,这是他难得大发慈悲的善意劝告。 关木衍哼了一声,拍了拍床头扯着嗓子吼:“是药三分毒,是毒三分药。小子别打岔,还有四味药呢?” “猜不出了。”关无绝轻轻笑了一声,把那药碗扔回地板上,半滴也没洒出来,“老头子,我早八百年前就说了不和你学医了。今儿是兴致好才陪你玩一把,别得寸进尺。” 这对养父子也是奇怪的很,当爹的不像爹,当儿的不像儿,父子俩相处起来却浑然不觉有何不妥。关木衍打着哈欠翻了个身,向关无绝招手:“好好儿的资质不学医偏学剑,没出息。来来,手伸出来。” 关无绝走到关木衍床前,把右手递过去。后者便搭上两根指头,半闭着眼摸脉,半晌,这老头嘴里咕哝了几句,忽然把手一拍:“好啊,一年不见,小子离鬼门关又近了几步。” 关无绝凉飕飕地把手抽回来:“不劳关长老给我收尸。我问你,我离教这一年,教主体内的‘逢春生’究竟怎么样了?” “就知道你小子过来是为了问这个。”关木衍又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抬了抬眼皮,“能怎么着,还是老样儿。逢春生,逢春生,春风吹又生,哪儿是那么好根除的?一年前那次发作,差点没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散了架,这也是教主内力深厚才能压制的住,唉……” 关无绝沉思不语,目光往散落一地的药瓶望去。 他心里也明白,这一年来关木衍大概每日都是这样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配药,然而……无解的逢春生,依旧是无解。 关木衍又问道:“……听说,你从外头找了个药人回来?” 护法心里还想着教主的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地淡淡道:“没错,说起来那还是你被老教主请出山后,亲手养的第一批药人。能活下来是他命大,也是时候苦尽甘来了。” “哦……”关木衍摸了摸胡须,花白的眉毛抖了抖,“我记起来了,是那个小孩儿啊,他现在还爱慕着教主呢?” “可不是么?”关无绝笑。 “喂,小子。”关木衍奇怪地打量着自己名义上的养子,“你这个时候带他见教主,究竟是存着什么心思?他离教那么久,想必药血已淡……现在开始服药也来不及了吧?” 红袍护法眨一眨眼,笑着指了指自己: “我这么做,其实有十三种深意,百药长老猜一猜?” “滚!” 关木衍翻了个白眼,忽然又怪异地哼哼了两声:“小子别跟我玩儿这一套。如果你闲的难受,我可以告诉你,你不在的这一年,万慈山庄端木家有不少动作,嘿,当年那茬子事儿东窗事发啦。” “事发了?不可能,消息从哪里泄出去的?”关无绝神色微微一变,难得地认真沉思起来,许久才点了一下头,“也罢,我会去一趟瞧瞧形势。” “这才对嘛。这些烦心事儿,就交给你们这些后生们操心去喽。”关木衍咧嘴一笑,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太阳,抓了抓肚皮嚷嚷起来:“饿,饿死我了!小子,我的饭呢?” “……”关无绝抱胸冷笑,“……我不在的时候,你是靠啃草皮活下来的?” 话是这么说,最终关无绝还是叫了外头的药人熬了粥送进来。 关木衍唏哩呼噜地喝完,抹了抹嘴道:“呸,呸,难吃!” 这时候关无绝正弯着身,利索地收拾着地上那一堆瓶瓶罐罐,将其逐一归位。等竹屋里稍微整洁些了,他又从床板底下翻出来个新的瓷药瓶,把药钵里的那不知是药是毒的东西小心地倒了进去,这才慢悠悠地开口: “别吵了,中午我做饭。” 第9章 绿衣(2) 息风城,养心殿。 桌案前没有点灯。烛阴教主云长流散散地披一件鹤氅,里头是极素简的白底长衫,清隽颀长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他垂首低眸,一只手穿过散下的黑发撑着额角,另一只手掌中摩挲着洁白莹润的玉佩。 玉佩品质上乘,雕工精致,很精细地绘着五彩祥云、凤凰展翅的图样。只是……只有半块。 这是一块被分开了的龙凤呈祥佩。 养心殿里空旷而安静。按理来说,尊贵无双的烛阴教主,身旁伺候的下人不说成群,至少至少也该有那么三五个能用的人。然而云长流性子孤僻,就是不喜欢那些婢女、侍从跟着……搞得偌大一个教主寝殿空空荡荡,实在是冷清的很。 “嗒”地一声。 玉佩被放在案上。云长流的目光投向合拢的门,波澜不惊地开口:“进来。” 哪怕殿外的那个,方才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动作,可毕竟云长流的内功已臻化境,自然能听得见有人跪地的声音。 “奴药人阿苦,参见教主……” 一身青衣的阿苦就这么低低地埋着头走了进来,无措地往教主身前走了两三步就又想跪下。 云长流的眼神微不可察地柔和了些,招手道:“不必,你再过来些。” “教主……”阿苦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软软的,“奴可是扰到教主了?” 云长流摇头,见阿苦蹭了几步又不敢上前了,索性自己走过去,牵了那药人的手腕,感觉到手底下瑟瑟地一颤。 他不善言辞,盯着这小药人清秀的脸沉默了许久才问出一句:“这两日,住的可还习惯么?” “蒙教主恩赐,一切都很好。”阿苦急忙小幅度地点头,他想起那天卧龙台下落在身上的衣袍,脸颊略微有些烧红。躲躲闪闪的目光里,那点惹人怜惜的惊惶还是抹不去。 云长流不禁迟疑着暗想道:莫非自己这般可怕,把人吓成这样? 自那日后,他将阿苦安顿在养心殿旁的暖阁,吃穿用度尽按贵客的规格,可阿苦每次见他都拘谨的厉害,像是生怕做错了什么又被遗弃了一样,叫人好不心疼。 云长流又问:“已过了二更了,怎么还不歇息?” 或许是自觉这语气严苛了些,教主想了想,添上一句:“前日关长老诊过你的脉,不是说你这些年气虚血亏,根基有损,嘱咐你好生将养着些?” 这么说着,云长流自己也不禁心生怜惜。那晚关木衍来给阿苦把脉,把药人身上的伤病数了个遍。阿苦的情况很糟,除了最要命的心脉之外,他的右手筋脉被人断了,导致一条手臂几乎不能使力。他曾受过寒湿,害伤了骨;分舵无节制的取血令他血气不足,如今时不时便会晕眩昏迷;而常年劳累、短衣少食又落下一堆脏腑的毛病。 云长流几乎听不下去,只觉得心里头沉甸甸地压抑着……这些年来,自己好端端地做着那尊贵的教主,救了他一命的阿苦却在外头被糟蹋了那么久,这太不像话了。 阿苦却受宠若惊,连忙惶恐地跪下道:“教主仁慈,可阿苦是来伺候教主的,怎么能……怎么能反倒享起福来了呢?阿苦本就是卑微的药人,能这般站在教主身前,其实已经是僭越了。” “求教主……给奴分配些事做,奴一定会做好的。” 云长流脸色沉了沉,“这话是关护法同你说的?所以你才这般心神不宁?” “不不,护法大人待阿苦很好。” 阿苦见教主脸色不对劲,将头埋得更深,“奴能来侍奉教主是求也求不来的福分——不,仅是能再见上教主一面,奴也已经……” 说着,他声音一哽,眼眶渐渐红了。 云长流不忍看他这般卑微,上前拢住阿苦的手扶他起来,声音低沉悦耳,“胡说。你既然回来了本座身边,我自能从此保你无忧的。你的药人奴籍我已替你除去,不必再受累于身份了。” 他从半途便改了自称,更是叫阿苦吓得心下乱跳。待听到奴籍已除,不禁如遭雷击——等回过神来,已经是热泪滚滚落下,轻呼道:“教主……” “至于四方护法,你不必理会他。护法那脾气……” 云长流摇首轻叹,神情竟是有些懊恼的样子,“他若要因着这个欺负你,你便同他说是本座的意思……我的话,他多少还是听的。” 阿苦刚拭干泪水,便听的有些发愣。他毕竟自认身份低贱,一个护法一个教主之间,又哪儿能留有他说道的空隙呢? 他也只能含糊地乱点点头,蒙混过去。 心中却忍不住地觉着,教主好像……只有在谈到关护法的时候话才会变多些,周身那生人莫近的冷意里,也能多带点人气儿。 …… 三更时分,关无绝依旧是那一身墨梅红袍,独自站在了烟云宫之外。 息风城依山而建,这宫殿的地势也颇为独特。例如教主闭关的卧龙台,就是山顶上立了个台子;又比如这教内禁地之一的烟云宫,在关护法眼里,那就是把个山洞给凿开了建起来的。 两边的烛火卫向他见礼:“老教主请四方护法进去。” 关无绝抬头看了一眼稀疏的星点,他其实并不想来。是关木衍那老不死的一遍遍在他耳边叨叨,烦的他没办法了,才三更半夜的来这么个鬼地方,去见这位难缠的大人。 他走进去,沿着“山洞”的石壁往里,外头天上的星光与地上的雪光在他身后合拢,前方就变成黑漆漆的一片。 随后那片黑暗又忽然宽阔起来——这就算是进了烟云宫的大门,到了宫殿内了。 关无绝眯起眼,隐约地透过黑暗看见了最里头那把高大的御座。 座椅上斜坐着个人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更看不清面容,却无端地给人一种深不可测、不寒而栗的压力。 而座椅的后面,又站着个人,气息更加隐蔽,鬼魅般阴森森的吓人。 这烟云宫其实比养心殿还要宽阔几分,关无绝脚下不停,一直走进了殿中央才单膝跪下,朗声道:“四方护法关无绝,参见老教主。” 一片黑咕隆咚中传来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来了?起吧。” 四方护法站起来,眼神忍不住往四下的黑暗里一扫。 他实在想不通,教主这对父子俩怎么都喜欢在大黑天不点灯? 说来也神奇,仿佛是看透了关无绝心中所想,那个声音又低低道:“温环,给本座掌灯罢。” 一个男人的声音应道:“是。” 随即“呼”地一声,一点烛火就亮了起来。 掌灯的是方才应声的男人,也就是那个一直鬼一样站在座椅后面的影子。 灯亮起来,才看见这人一身侍从的白衣长袍,容貌与温枫有几分相似。他双手托着灯盏,极为恭敬地将它缓缓地捧向自己的主人。 黑暗被那一圈儿灯烛的光晕驱散。 首先被照亮的,是奢华堂皇的镶金雕龙椅;随即是盘龙的靠手,以及随意垂在上头的一只掩在黑绸袍袖下的手臂;再然后是滚着赤金烛龙纹的宽袖黑袍;最后,才是一副冷峻深邃的面容轮廓,一双狭长冰冷的双眼。 放眼整个烛阴教,敢自称“本座”的,除了养心殿里那个过分年轻的现任教主,就只剩下云烟宫里的这一位——当今教主云长流的生父,二十年前一条逐龙鞭打遍江湖无敌手的传奇,云孤雁云老教主了。 第10章 绿衣(3) 老教主云孤雁其实并不能算老。 他年纪尚未过知命,而从那威严深沉却不失英俊的外表来看,竟只像是三十来岁的壮年人——云孤雁的煌冥神功早在数年前便已突破至第九重境界,连无情的岁月,都无法在他的脸上刻下哪怕一条皱纹。 “你回来了,”云孤雁悠悠开口,他望着站在底下的红袍护法,目光幽暗不能见底,“……回来也好。这一年,也是委屈你了。” 关无绝俯首,“老教主言重了,无绝惶恐之至。” 他表面上答的漂亮,脸上也的确做出了一副郑重的样子。 然而事实上,这时关无绝心里却觉得十分好笑。 一年前,小少爷云丹景图谋不轨,趁教主体内的逢春生之毒发作昏迷,竟欲筹划一场叛乱夺权。 关无绝不眠不休守了教主三天,得知这消息时直接气的一口血吐出来。当时他那叫一个恶向胆边生,居然敢没领教主的令,也没知会老教主,就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一百零八名阴鬼,一把火烧了云丹景的骄阳殿。 那可是老教主连着血的亲生儿子,教主云长流同父异母的弟弟。等教主从毒发的昏迷中清醒过来,骄阳殿只余一片废墟。不可一世的小少爷身首异处,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焦尸。一向那么惯着他的教主,为着这个差点没把他亲手刑杀了。 可如今老教主居然还替他委屈。 关无绝便暗叹,不好了不好了,老教主这偏心已经偏到身子外头去了。 云孤雁忽然嗤笑一声,拉回了关无绝的思绪。 “护法啊,”老教主说话时总有些懒慢,显得有气无力,只是眼中却精光逼人,如锋锐无匹的神剑般叫人不敢直视,“敢在本座面前走神的,教里还没有第二个。” 关无绝答的毫无诚意:“啊不,无绝不敢。” 说来也奇怪,关无绝这次算是戴罪归教,连在云长流面前都谨慎地收了性子,如今在向来狠厉的老教主面前,态度却反而似乎随意了许多。 而向来孤傲的云孤雁,竟似乎也默认了年纪轻轻的四方护法在他面前这般胡闹。 这便是烛阴教内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知道,并且为之暗地里津津乐道的几个秘密之一了——其实无底线地宠着护法的还不仅仅是教主,老教主也得算一个。 原因……未知。 云孤雁忽然大笑起来,连连摆手道:“别装啦,护法。你心里想的什么,本座一清二楚。” 老教主忽然把笑声一收,一字一顿地道: “也不妨告诉你,本座就是偏心,就是单单疼流儿。” 关无绝忍不住眼角一抽。 这回云孤雁没看他,而是将手探入衣襟内,从胸口处扯出一根红线来——那红线末端系着的,是半块莹白玉佩。上头雕刻的是祥云与游龙,刀法线条与云长流的那半块如出一辙。 云孤雁凑近了灯火专注地抚摸着玉佩,那动作仿佛是倾注了所有的温柔与缅怀,喃喃道:“一如……本座也从来不惮告诉林晚霞,本座就是喜欢阿彩。” “本座这一辈子……心就单单是阿彩的。” 任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叱咤风云的一代豪雄,竟会在退隐江湖之后,窝在一个黑暗空寂的宫殿里,对着灯下的一块死物露出这样的柔情。 …… 众所周知,当今被烛阴教上下尊称为夫人的林晚霞林夫人,并不是老教主云孤雁的第一任妻子。 云孤雁昔日的爱妻蓝夫人闺名宁彩,不是江湖中人,只是个温婉腼腆的清丽琴女。蓝夫人性子温软,不喜争斗,每日只是平平淡淡地在教坊里弹琴唱词,只因才貌出众,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 按理来说,一个武功盖世、强悍孤傲的江湖诡教教主,与这么个性子恬淡善良的琴女,是决计不会有半分交际的。 然而天意弄人,云孤雁与蓝宁彩偏生偶遇了足足三次,一次起意、两次动心、三次情深。蓝姑娘一个温吞了二十年的平凡琴女,竟毅然扔下琴跟着云孤雁私奔上了神烈山息风城,出嫁时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块祖传的龙凤白玉佩。 而老教主云孤雁当年更是年轻气盛,为了心爱之人硬是抗住了教内上下的压力,撕毁了与三大武林世家之一玉林堂林家的婚约。如火的红绸布不按丈裁按里裁,从山脚下一路蜿蜒铺至巍峨的息风城门。云孤雁堂堂一教之主,亲自把蓝姑娘背上花轿,以最隆重最盛大的礼节将娇妻娶进了门。 再然后,息风城新辟了暖阁,温玉砌成,四季如春。教主与新夫人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一年后蓝宁彩便有了身孕。 只可惜世事无常,福祸旦夕,就在次年开春,桃花满开的季节,云孤雁携已有近九个月身孕的蓝夫人于神烈山下踏春赏花,却遭了教内的叛徒泄密。 烛阴教虽不是什么天怨人怒的邪魔外道,但江湖上混的哪儿没几个仇家?蓝宁彩遭了身份不明的刺客暗算,虽有云孤雁护持并未受什么严重外伤,却中了无解的奇毒“逢春生”。 逢春生之毒何其霸道,蓝夫人一介平凡女子,中了毒本应活不过一日。谁成想烛阴教主居然疯魔了一般,日日为蓝宁彩传输大量内力强行续命,竟要拼着先把自己耗死,也不愿叫爱人先去一步。 而蓝夫人也是个外柔内刚的烈性女子,她不忍看夫君白白为她赔上性命,竟在一个深夜,自己咬着被褥以小刀剖开肚腹诞下胎儿,任自己血尽而亡。 婴孩的啼哭惊动了教主,然而蓝宁彩死志坚定,将肚腹的伤口开的极大,抢救已经于事无补。教里的老人回忆起那夜,都说教主哭的撕心裂肺,蓝夫人却是直到最后合眼前,都是静美无比地微笑着的。 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更大的打击转眼间降临在了悲痛欲绝的烛阴教主身上。蓝宁彩拼死产下的小少主云长流,居然自娘胎里带了那逢春生之毒。教内所有医师都断言,小少主必然夭折,最长也活不过十五岁。 这意味着两件事。 其一,云孤雁一生挚爱所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抹骨血,将会再次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死去。 其二,逢春生之毒无解,假若云孤雁不再续弦,就意味着教主之位将要后继无人。教内必然因此大乱,甚至有可能会给烛阴教带来灭顶之灾。为了教内稳定,他必须……再娶一位妻子,并诞下新的子嗣。 云孤雁没有答应请教主再娶的谏言,他苦苦撑了一年寻觅解毒之法。甚至请出了隐居多年的怪医关木衍任教内药门长老,研制各种奇方异法。 一年,实在已是极限了。一年后,云孤雁终于迫于烛阴教自上而下的压力,不得不娶了玉林堂林家的小女儿林晚霞。 又四年,林晚霞诞下一对龙凤胎,分别以日月为名,就是后来的云丹景、云婵娟兄妹。 然而……自那以后二十来年过去,云老教主对待林夫人永远是冷冷淡淡;而对待丹景、婵娟兄妹虽说不至于多么冷酷,但父子间的情分连对云长流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上。 这种偏爱已经到了一种偏执的地步,可以这么说——只要是熟悉老教主性子的,都丝毫不会怀疑:假如有朝一日,有人要用这对双胞胎兄妹死来换云长流活,老教主绝对是第一个提着刀砍下去的。 尤其是后来,有药人阿苦以心头血为云长流压制了逢春生之后,云孤雁更是没了后顾之忧。在云长流刚及冠之年,他便以雷霆手段扶少主继任了教主之位,自己则退隐于偏僻宁静的烟云宫中。万幸云长流实在是争气,既继承了父亲卓越的武学天赋,又继承了母亲沉静柔怀的性子。虽说人冷了些,话少了些……但着实是个难得的好教主。 ——仅剩的隐患,便是那依然无解的逢春生。 第11章 绿衣(4) 烟云宫内,云孤雁审视着关无绝。 他将那半块龙凤呈祥白玉佩在手底下翻来覆去地把玩,状若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从外头找了一个当年的药人。” 关无绝摇头叹道:“老教主,无绝这次回来,每遇见个人都要来问上这么一句,下一句不是骂我疯了,就是问我什么意思。” 云孤雁抬了抬眼皮:“既然如此,护法也早早坦白了罢?” 关无绝侧头想了想,很认真的样子。 然后他抬头,从表情到声音都一派冷静地开口回答: “其实,属下是为了给教主找个念想。教主心性寡淡太过,又忘记了十五岁以前的事,没尝过爱恨,想必对世间执念不强……” 云孤雁:“……” 在老教主逐渐阴沉下来的脸色中,四方护法镇定地继续胡说八道:“逢春生之毒难熬的很,说不定教主找回了他喜欢的人,有了执念,便不舍得过那奈何桥了。” 云孤雁诡异地盯了红袍护法半晌,悠悠地开口道:“你对关木衍不肯说实话,对本座也不肯么?”还至于找个这么蹩脚的借口,逗小孩儿呢? 同样是自称“本座”,于云长流而言,这仅仅是闲淡如云的一个自称;然而于云孤雁口中吐出,却带了如山岳般居高临下的威严与肃杀,震慑之势非比寻常。 “不敢。”关无绝敛眸,单膝跪地道,“别的什么人,属下瞒也就瞒了,老教主这里是万万不敢糊弄的。” 云孤雁满意地点头,“那你说罢。” 四方护法明显是个得寸进尺的,老教主脸色稍微那么缓和一点,那胆大包天的本性又了显露出来,“……为了取那药人的血,给教主解毒救命?” 云孤雁目光如炬,逼问道:“此话当真?已经过去那么久,这药人的血还能有效用?” 关无绝:“假的,不能。” “你究竟说不说真话!?” “真话说过了,是老教主不信,”护法一本正经,还一副极其无辜的模样,“给教主找个念想……” 这人果真是逗他玩儿呢! 云孤雁脸倏地就黑了,怒不可遏地断喝一声:“混账东西!” 他猛地站起,宽袖顺势一卷一扫,磅礴到恐怖的劲气便带着劈山引浪之势,径直向关无绝轰然袭来。 关无绝不躲不闪。 云孤雁的功力何其霸道,他硬接了那一下,身子一歪,嘴角一线刺眼的鲜红就淌了下来。 一直和个影子一样站在云孤雁身后的温环惊道:“老教主不可!” 关无绝勉强撑起上身慢慢抬头,一手紧紧地扣着胸口,脸色苍白地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沾了血的唇角竟露出一点笑容,“咳,无绝……谢老教主手下留情了。” 他刚刚未做丝毫防御,如果云孤雁当真含怒出手,这一下怎么也能要了他半条命;而如果云孤雁使上十成功力,他如今大概已经没气儿了。 云孤雁盯了他半晌,慢慢坐了下去,身周暴虐的内劲逐渐从狂浪平息成静湖。他郁沉沉地侧过头去,半边脸都隐在黑暗之中,面容隐晦不清,“……你既然知道本座不欲伤你,那么也该明白,为了流儿,本座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关无绝用手背抹去唇角的血迹:“无绝明白。” 说罢,红袍护法又微笑起来,这一回带了点不正经的戏谑意味,本就俊美好看的眉眼一下子就染上了夺目的神采。 他用细若蚊呐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轻轻地吐出四个字:“……我也一样。”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神情是那样地深沉而炽热,就像是奔涌于厚重无声的山峦之底的岩浆,磅礴、滚烫而赤诚。可惜关无绝是垂着头的,将这一抹笑藏进黑暗之中,没叫人看见。 云孤雁耷拉着眼皮,用手指描摹着玉佩的纹路。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既然护法死不开口,本座也不逼你。” “本座知晓你有自己的心思。” “不过不要紧,只消你对流儿忠诚,你再怎么折腾,本座都忍得。” “无绝谢过老教主宽仁。”关无绝深深地俯下头去,从心底谢了恩,“无绝会保教主长命百岁。” 老教主哼了一声,抬起一只手像赶苍蝇似得挥一挥,“滚吧。” 关无绝没有急着滚。他还记挂着关木衍同他说的那句话,“老教主请慢,听说万慈山庄……端木家知道当年的事了?” 云孤雁眯起眼冷笑起来,“看来关木衍都与你说了。他那张嘴,着实没个遮拦。你看着办吧,想去看看就去一趟,懒得去也随你。谅他端木南庭也掀不起什么波浪。” 关无绝又问:“不知属下离教这一年,教内……” 云孤雁一摆手:“本座已经不管事啦,你问流儿去!” 关无绝沉默了,教主要是能告诉他,他也不至于跑老教主这来探口风。 不仅仅教主不会告诉他,他回教第二天就私下里找过温枫,想问几句教主的近况,结果白衣近侍很抱歉地来了句“教主什么都不许我说”,叫他半点法子都没有。 最终,关无绝也只能无奈地一叩首,退了出去。 …… 片刻之后,烟云宫再次只剩两个人。温环仍捧着那一点灯烛,望着关无绝离去的背影,轻柔地叹道:“这是个好孩子,老教主心里一定还是舍不得的。” “可不是么?”云孤雁摇头嗤笑,“可惜了,可惜啊。” 他伸手拉住温环的胳膊,叫他靠近了自己一步。随即并指一点,熄灭了那人手上的灯盏之上晃动的烛火。 烟云宫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 半晌之后,云孤雁忽然对温环道:“本座……是不是许久没有弹过琴了?” 温环道:“自从上回教主毒发,老教主便没动过夫人的琴了。” 云孤雁道:“拿琴来。” “……” 温环很古怪地沉默了一阵子,才道:“……是。” 过了一会儿,黑咕隆咚的烟云宫里响起了鬼哭狼嚎般的“琴声”。 断断续续、嘶哑刺耳、呕哑嘲哳。 简直每一个蹦出来的弦音都能叫人泪流满面。 云孤雁豪气冲天地“弹”了半晌,音调越来越折磨耳朵。或许是温环也忍不下去了,上前劝道:“老教主也有大半个月未曾瞧过教主了,不如下回让教主来弹夫人的曲子吧。” “怎么啦,怎么啦,本座还奏不得自己女人的曲子啦?”云孤雁佯怒地瞪了温环一眼。 他随即把琴一搁,在弥漫的夜色中笑了起来,“不过你说的是极,自然是流儿弹的好听,不输他娘亲。” 笑着笑着,老教主的目光飘渺起来,仿佛沉淀了沧桑的千山万水。而在山水交接的尽头,仿佛还停驻着一抹水蓝的身影。 “若是……阿彩也能听见该多好啊。” 第12章 绸缪(1)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 关无绝从烟云宫回到药门的时候,这一个晚上也差不多过去了。 息风城建在高山上,远离了凡尘烟火却离天很近,夜里一抬头就能看见许多细小的星子镶在天幕上,像是在黑布上撒了一把银沙。 关无绝看着星星,忽然懒得再回去睡觉,就在药田前后随便走了走,嗅着略清苦的草香思索接下来的打算。有细嫩的虫鸣一声接着一声,就像凄凄泠泠的弦音起伏,饮了酒似的醉人。 这是药门里饲的异虫“冬听”,寿命极短,性习寒,只活一个冬天,只在冬夜里鸣叫。 当年老教主四处为云长流搜集解毒救命之法,这小虫冬生春死的习性恰好与“逢春生”相对,云孤雁便命人逮了几只饲在药门。一晃已有二十几年过去,如今药门里每逢入冬,就有冬听在寒夜里细细地鸣。 又过了一会儿,虫鸣渐息,关无绝便知道是要破晓了。 天果然一点点亮起来了。 黎明时分的白光逐渐驱散了夜的暗色,四周的草叶渐渐在土壤上投出影子,风一吹就沙沙地大排摇晃。 风停的时候,关无绝听见了无比熟悉的脚步声。 他看见云长流牵着阿苦,穿过药田间的小路朝这边走过来。 自卧龙台那次之后,关无绝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云长流,这回却是撞了个正着。这就没法子了,关无绝随便整了整衣袍,迎了几步,略低一低头算见礼:“教主。” 云长流见到他反倒明显怔了一下,牵着阿苦手腕的手指便是一松。 阿苦的脸被晨光照的很白净,他已经换了衣服,虽然仍是青色,却不是药人的薄布衫,而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了。只不过人还是那么乖,恭恭敬敬地将膝盖往前一弯,就要按药人的规矩给关无绝行礼:“奴见过护法大人。” “不必。”关无绝一伸手想扶他。 他手才伸出来,云长流已经先一步将阿苦往身后带了一带,淡然道:“怎么嘱咐你的?从此不许再用‘奴’的自称,也不许乱行跪礼,不记得了?” 阿苦一惊,不知该怎么接话,怕驳了关无绝的面子惹他生气。护法却很自然地把手收回去,歪头“呵”地一声笑起来道:“教主好会疼人。” 云长流的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只是冷冷看着关无绝。 他被这句笑语搅得有些心烦意乱,却不知道这种烦躁是从何而来的。 教主微微皱起眉尖,不悦地暗想:本座以前难道没疼过你么? 明明是你做下那样的事,叫你我不复从前,逼得本座不能好好疼你……怎么现在还说这种话。 朝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三个人的影子被拉的细长。数日前的那阵大风雪已经过去,这些天慢慢地回暖了些,药田的雪已经化的差不多了。 半晌过去,云长流依旧没有应话。他不是不想说,是说不出;他实在不知道如今究竟该和关无绝怎样说话。 他有这么一种憋闷的感觉:就好像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要一张口,冒出来的话绝对不会是心里想的。 所以他只能一派冷漠地与关无绝对峙,等对方先说点什么。 果然,四方护法从来不会叫他家教主在这方面难堪,关无绝赶在气氛发展到尴尬的境地之前开口,很随意地问了句:“教主该是来找百药长老的?” 云长流悄悄松了口气,这话总算可以接。他看一眼阿苦,点头道:“为他施针治伤,须一整天。” 关无绝眼神一亮,感叹道:“教主竟要陪一天么?真是难得,能得教主用心至此,这药人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云长流又一怔。 他只是清晨闲来无事,便与阿苦说说话顺便将人带来药门,怎么就成了要陪一天了? “啊?”阿苦也懵了,急忙瑟瑟地摆手,“阿苦不敢的,教主只是送——” “你也不必过分自卑了,”关无绝微笑着,很强硬地打断了小药人的辩解,颇有深意地看向阿苦,“药人本来就是低贱如泥的奴籍,是教主生性仁慈又念着旧情,不嫌弃你出身卑微,还这么为你操劳。这份恩爱千万人求也求不来,你也要受的起才是。” ……四方护法这嘴是真毒,这几句话下来就把云教主的路给堵死了——这时候云长流若再说什么“只是来送他一程”,岂不是要打了阿苦的脸? 云长流脸色立刻就变了。他虽不善言辞,可他并不迟钝,几乎立时就反应过来关无绝这是故意坑他。 可问题是,他虽然不迟钝,但的确不善言辞——哪怕知道被摆了一道也没办法,只能做个被塞了一腮帮子黄连的哑巴。 这滋味绝不会有多好受,哪怕如云教主这般的寡淡性子,也觉得一阵憋火。 他其实以前从来就没跟护法真正闹僵过关系,这是第一次;也知道这人伶牙俐齿,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他拿来对付自己,还把阿苦也卷了进去,那样肆意地讽他出身卑贱。 云长流越想心下越恼,一拂袖将阿苦护在身后,冷声对关无绝道:“阿苦于本座有恩有情,本座自应关怀,护法有心思置喙这些,还不如不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叛逆之罪。” ……其实这话刚一出口,云长流就心口一跳,自觉说重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哪里收得回来? “……” 关无绝敛下眼。 他慢慢退了一步,道:“是属下僭越了,教主恕罪。” 云长流像是从头到脚被浇了一桶碎冰,透心透骨地泛凉。 是他气糊涂了。关无绝跟随他已有五年,虽然性子不羁,但在大节上从来都是谨慎有度,从不含糊也从不逾越,为了烛阴教出生入死,重伤浴血多少回。哪怕是一年前犯下大罪,初衷也只是为了护他这个教主。 再怎么样,“叛逆”这两个字也不能随便往关无绝头上扣的。 更何况,这还是当着阿苦这么个外人的面前。他不忍叫阿苦没脸,却并不愿把无绝抵出去当代价…… 云长流一下子悔的不行,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巴掌。可是话已出口再急也没有用,他只能强自镇定: “昨晚阿苦的药奴籍已除,从此他就不再是教内药门的药人,亦不属你四方护法统领之下,一切只听本座的意思。” “不知者不罪,这回便罢,阿苦之事……以后就不劳护法费心了。” 云长流自认为已经缓和了语气,关无绝听着却吃了一惊。 其一是讶于向来能少说一句是一句的教主这回居然为阿苦说了这么一大段的解释;其二却是,若按教主这说法,阿苦不再是药门下的教众,跟着教主却不属于近侍的身份,又只需要遵教主的心意…… 这意思,不就是要把阿苦直接划入后室了么! 这意义可就大不相同,他刚才那番言语若是对一个药人讲,还可算是上位对下位的敲打和提点;可若是阿苦在教主那里有了名分,那他胆敢干预教主后室私事,可就犯下了不敬教主的僭越之罪! 他只是想着推这两人一把,没想到竟把自己给赔了进去。关护法当机立断地选择低头请罪:“不敢,属下冒犯教主,甘愿领罚。” 云长流表情更加沉寒莫测:这怎么就说不清了!自己明明是想解释…… 他藏在袖子下面的手心微微出汗,“这件事就此揭过,不要再说了。” 但紧接着云长流还是觉着不妥,继续道:“你既已回教,就该恪守规矩。如此本座也不会为难你……” “如若还是不改性,本座必不轻饶……” 关无绝默然看着云长流,半晌才答了句是。 连阿苦都听不下去,悄悄地拽了一下教主的衣袖。 云长流猛然意识道:不对,我究竟在说些什么? 说着要揭过,怎么还威胁他? 如若是责备,还说什么不会为难? 云长流瞬间觉着自己怎么说怎么错,干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极生硬又极突兀地挤出来一句:“时辰不早,本座该走了。” 关无绝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真的跟了云长流太久,因此并不是听不出来此刻教主的言辞混乱只是源于对那一语失言的后悔。 若是以前,他一定早早儿的主动去哄着教主了。然而如今,他只是很恭谨地向云长流行了一礼,道:“恭送教主。” 云长流一急,脱口而出:“慢着!” 话一出口,教主心内又不禁直埋怨自己。 我叫住他做什么?这下该说什么好? 关无绝闻声站住,微偏过头来。 “……”云长流只能逼着自己张嘴说话。他将一双长眸微闭了闭,选择问出一个这几天一直勾在他心上的问题。 “听闻护法这几日都是宿在药门?” 数遍一整个息风城,就数护法的清绝居离养心殿最近,而药门却远的很。其实云长流真正想问的问题是:明明是你自己回来的,怎么又这么想躲着我? 关无绝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明了之色。 他的目光在云长流与阿苦之间一扫,叹道:“教主不必多言,无绝这就走,不打扰教主与……” 他看了一眼阿苦,想到云长流刚才那番话,有点别扭地换了个称呼,“阿苦……公子。” 说罢,他又向云长流一礼,道一声告退。然后毫不迟疑,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第13章 绸缪(2) 看着关无绝离开的背影,云长流闭上了眼。 全乱套了。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笨的连句话都不会说;一如他也不知道关无绝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就铁了心的把阿苦往他怀里塞。 如果说他只是替自己找回了念念不忘的旧人,那勉强可以算作护法对教主的忠诚。可是世上有哪个下属,会不惜一次次顶着违逆僭越的大罪,也要把主子和一个药人撮合在一块儿!? 更何况,他与无绝……又不仅仅是主从的情分。 云长流忽然问阿苦:“护法从外面接你回教,对你说了什么?” 阿苦不解,云长流便又严肃地追问道:“他究竟要你做什么?” “护法大人……要阿苦来伺候教主。” “伺候本座?仅此而已么?他到底要你伺候什么,怎么伺候?” 阿苦的脸一下子红透了,支吾着不说话,只是低头望着教主的衣摆。 云长流不明就里,“你不必怕他,实话实说!” 阿苦咬着嘴唇,眼神躲躲闪闪。 他双颊晕红,用细若蚊呐的声音道:“阿苦……阿苦……爱慕教主……” “护法大人又说,教主也还……还想着阿苦的……” 云长流如遭雷劈,完全呆愣在那里了。 他目光有些迷蒙地去追关无绝已经看不见的背影,听见阿苦怯怯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 “听闻教主后室还没有人的。护法大人要奴……不,我——他要我做个娈侍,为教主解忧……” 恍若一道明光掠过脑海。 云长流脸色煞白。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关无绝的想法。 说起来,竟还是他的错,怪他先对自家护法动了别样的心思。 是说情不知所起,他这些年来朦朦胧胧地收着这份意,从未挑明过什么,却也未曾故意遮掩——教主喜欢护法,所以就使劲儿宠着,这事全教都知道。 他一直与关无绝维持着一种心有灵犀的默契。直到去年的暮春,桃花红艳了整个山腰。朱色飞檐的亭下,他把他的护法压在桌上亲的时候,酒壶和酒杯都被扫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透明的液珠却往上溅,落上如墨的鬓角又沿着发丝滴落下来。 那是在他存有的记忆中,自己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吻另一个人的唇——虽然也只是一口,只是蹭了一下。 那时候是怎么了呢?他只记得是关无绝先同他胡闹,拈着一片桃花拿话逗他,支着一条腿没规矩地坐在石桌上,还歪着头笑的那样好看。 只记得自己被闹的有些生气,情不自禁的热意拱上胸口,炸的五脏六腑都乱乱缭燎地烧啊,像烟花又像烈火,最像的还是辛辣的酒。他被烧昏了头了,也烧坏了心肝儿肺,根本不知道怎么就做出了那般荒唐事。心照不宣的最后一层朦胧就这么被他挑破了。 后来他才觉得不好,很不好。记忆的裂缝在深更半夜疼痛起来,他从原本一片混沌的少年记忆里,猛地想起一个叫阿苦的名字,想起自己还有个许诺了一辈子的青衫药人。那几天他浑浑噩噩,几乎要疯了,竟是护法反而来劝他,叫他不必牵怀,漆黑清亮的眼底一片柔和与宽慰。哄的他也自欺欺人,便当这事真的是一时魔怔下的失控。 他本想找到阿苦的尸骨与身世,将故人好生安葬,抚恤阿苦的亲眷,还罢这份情债,再仔细思量与护法的事情。 可后来,桃花儿谢了。 再后来,桃叶儿落了。 就是那年秋天,关无绝杀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提着滴血的双剑跪在他面前,淡然地请罪。 二十七道碎骨鞭自他手底落下来,然后就什么都没了。 如今他与关无绝闹僵成这个样子,再不可能容得下什么额外的感情。这一份若即若离的情丝,反而成了隔绝两人的屏障……云长流看不透、想不清,只能把人往外赶了求个清净。若不是这回关无绝擅自回来,还不定要赶多久。 关无绝想必是不甘的。 偏偏这么个时候……教主体内的逢春生毒复发,云丹景叛乱被杀,林夫人与婵娟小姐记恨入骨,总教内只会越来越乱。在这么个时候被外遣分舵,基本上息风城内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可能知道,更没法子插手。 他宁可受更重的酷刑,也不愿以这种形式被疏远。 所以关无绝就索性搞这么一出。将功折罪还是次要的,最主要是叫云长流断了对他的念想。无论教主对阿苦是动了真情还是为报旧恩,只要云长流心属别人,他们俩的那一遭事,总算能揭过。 云长流不必因矛盾的心思把护法往远了赶,关无绝就能回来,好好地做一个纯粹的下属。把该领的罚领了,该偿的罪偿了,还有可留在息风城做教主手底下的一把刀。 ——交心之义已断,主从之道犹存。 那一天,卧龙台上云长流拿来为自己的心软所找的借口,原来关无绝早就想到了。 隆冬的日光穿过流动的云层偏移,倾斜在刚刚融雪的大地上。身上明明该是渐渐暖和起来的,云长流却觉得一阵冰寒彻骨。面对这样的“算计”,他竟没有办法生气,只有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汹涌而来。 事到如今,他该拿阿苦怎么办,又该拿关无绝怎么办? “教主……?” 阿苦还以为是自己方才一番剖白,惹的生性冷淡不沾情爱的云教主不喜。一时又是羞愧又是不安: “是、是阿苦放肆妄言了,教主息怒……” 云长流回过神来,定定地望着阿苦:“不是你的错,我也未曾生气。” 他有些恍惚地轻叹一声: “该走了,今日陪你。” …… 于是,等长老关木衍准备好给这昔日的小药人治病的时候,愕然地发现后头还多了个失魂落魄的云教主。 云长流因这先天带的毒,可以说从小就是关木衍一口口拿药给灌大的。再加上关木衍那不拘小节的怪脾气,他和这位百药长老实在没什么好客气的,一进去就随处找了个座椅,坐下合上眼支着额角不动了。 关木衍一头雾水:“不是,这……教主这是怎么了?” 云长流道:“关长老为阿苦施针便可,本座……在这儿陪着。” 也不知是跟谁置气,又冷硬地吐出四个字,“陪一整天。” 云长流不是个喜欢情绪外露的性子,能把他惹成这样的人根本没几个。百药长老挠了挠头,试探着问了句:“唉哟对了教主,您老人家可见过我家那小子没有?” “……”云长流被准准地戳了一把痛处,没应声。 这时候不应声,其实就等于是承认了。 关木衍净了手,把他的针匣逐一摆开,口中还嘟囔着:“真是奇了怪了,小子昨晚被我赶去烟云宫见老教主了,怎么到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嘿哟,可别是又气坏了老教主,被一掌打的爬不起来了吧?” 云长流陡然变色:“他去见我父亲了!?” 关木衍奇怪地看了教主一眼,道:“是啊。” 云长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低声自语道:“他……他可是害了云丹景的命,怎么还敢……真是不要命了!” 两个青衣药奴在一旁点上一根蜡烛,把将要用的银针在火上烤过一遭,又小心地放回匣子里,捧好了送进治疗用的内室。关木衍对一直垂手低头跟在教主身后的阿苦招呼了一声:“那边那个小子,你过来吧。” 阿苦走上前来,不安地望着关木衍。其实他自一进了屋子看见这老怪医之后就有些惶惶,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恐惧的情绪。老人嘿嘿一笑,指了指内室的方向,故作神秘地道:“一会儿治疗要用针,长针。怕不怕?”他立起一根食指,在阿苦的心口比划着做了个穿刺的动作。 阿苦狠狠地打了个激灵,脸色苍白地喘了几口气,半天才道:“不,不怕……!”虽然这么说着,他眼瞳却已经有些涣散,人也无助地发起抖来,想要缩成一团。 ——药门的穿针刺血何其残忍,冰冷的长针硬生生穿透心脉的巨大痛楚和绝望,足够让有幸不死的药人们经历过一次便镌记在心,成为永生难忘的噩梦。 “你怎能这么吓他。”云长流看不下去,皱眉走过来握住阿苦的手。 阿苦忍不住低声啜泣了一下,他的手又凉又发着抖,想往云长流怀里蹭又不敢的样子,像只受了惊的幼兔崽儿。 关木衍不以为然:“教主,我这不得先试一试他嘛。万一待会儿施针的时候他吓的哆嗦起来了,老人家手不稳,这长针一偏,那可就真不好办了。” “而且呢,心脉有损的人最忌惊悸。我瞧他这样子是真受不住,还是先用些安睡的药再施针才好。我这儿有一味‘醉仙乡’,叫他喝了吧。” 阿苦迟疑地看了一眼教主,咬牙拒绝:“我,我能忍的……我真的不怕,不必浪费药了……” 云长流叹道:“用药吧,少叫他遭些罪。” 教主说的坚决,阿苦又推拒了两声,没有用,也就不说话了。关木衍很快叫他手底下的药人调好了药,又为了稳妥起见,点上了两根有催眠效用的安神香。阿苦在内室服下药,没一刻钟就在榻上昏昏地睡过去了。 云长流守着阿苦看他睡着了,稍稍松了口气。 忽然肩上被拍了一下,只见关木衍笑嘻嘻像个老顽童似的凑近了教主,没个正经地道:“行了,教主别看了,这位已经睡着了,你陪不陪也没啥用处了——想去找什么人,还不趁现在快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护法究竟为什么要撮合教主和阿苦—— 关无绝:(笑)都说了有十三种深意,教主你慢慢猜,能猜全算我输。 第14章 绸缪(3) 关无绝推开了清绝居的门。 他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地混乱。 云婵娟年纪不大,心眼儿是真狠。临走前叫人把清绝居里能砸的都砸坏了,能摔得都摔的稀巴烂。 那些文房四宝、玉瓷摆件等小物是自然,连桌、椅、床、柜都不放过,全都只剩下一地断木碎屑。至于什么被褥、炊具、衣物等等日用品,更是被搬得一干二净,什么都没给主人剩下。 当然,婵娟大小姐也不至于光往外搬——她还往里送了些原来没有的新东西。 关无绝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只碗口大的黑耗子嚣张地吱吱叫着,从一边儿跑到另一边儿,沿途中惊走了三四只蟑螂,还踩死了好几只蚂蚁。 两只癞蛤蟆浑身散发着来自泥水沟的恶臭,趾高气昂地蹲在被砸烂了的床头,冲护法高声叫道:“呱!呱呱?” 来自这个年纪的骄纵少女的恶意,自然比不得江湖争斗的凶险,但是叫人恶心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关无绝看了一眼,淡淡把门一合转出去了。 他现在实在没力气也没心情拾掇这烂摊子。更何况,他说不得马上就要再度离教了,这地方既然已经住不得,便也不必住了。 他在廊下随便坐了,斜斜地靠着柱子往庭院里看。 院子里是被毁了的朱砂梅,每一株的树枝都被一根根掰断,嫣红的梅花儿被狠狠踩进黑乎乎的泥雪里,现在都烂了。只有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萦绕在廊下,也已经快散尽了。 关无绝看久了觉得有些难受。这些朱砂梅是当年云长流送他的,每到隆冬时节便开花,美的像打翻在雪里的红胭脂,香的在教主的养心殿都能闻得到。 他本以为这次一回来就能见着的。 没想到就这么没了。 有些东西,真是说没就没了。 关无绝慢慢觉着有些累了,他从昨日清晨到现在都没合过眼,又挨了云孤雁那一下,牵动着旧年的暗伤也在隐隐地痛。若是以前还好,就这一年又受了刑又是在外辗转,常常觉得体力实在熬不住。 他以手掩唇低咳了几声,闭上眼,想先小睡一会儿。 …… 也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关无绝在半梦半醒中感觉到有气息接近,似乎有人伸手要来触碰他。 宛如一道利刃在脑海中穿梭而过,常年保持的警觉性一下子让他惊醒过来。关无绝猛地睁眼,右手下意识地往腰后去摸佩剑,左手化掌为刃,带着凌厉的杀机逼向来人——却在认出熟悉面容的下一刻急忙收力。 关无绝的手掌,最终轻轻地抵在了云长流雪雕玉砌般的脖颈上。 云长流一袭赤金龙纹的宽袖白袍,眉目仍是那般凉薄清净,隽美如仙君神祇。他略略俯着身,还停留在伸手想要去触碰关无绝手腕的姿势。 “教主!?属下冒犯,请教主恕罪。” 红袍护法着实一惊,急忙就想后撤站起,却被云长流轻轻地按住了那只颈间的手,瞬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向来淡泊的教主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命门被制,目光却一动不动地凝在关无绝按上剑柄的另一只手,嗓音有些艰涩地道:“你……你怎么了?” 关无绝顺着云长流的视线往下一看,看见自己右手心处好几点鲜血,还在沿着指缝往下滴,蜿蜒地淌在暗金色的剑柄上。 他懵了好一会儿,才想到可能是刚刚昏沉中咳出的淤血。 “属下……” 云长流还在等回答,可关无绝委实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把老教主惹毛的过程,只能笼统地一语带过,“属下昨夜冲撞了老教主……” 他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假装沉稳地道:“……得了警醒,罪有应得。” 云长流脸色十分地差,他又开始盯着关无绝不说话。 关无绝就很犯愁。他家教主本来就不会说话,现在还故意地屡次不跟自己好好说话,这根本就是让他为难。 尤其是这一回,他也一头雾水:阿苦在药门施针,教主居然没陪着? 按理来说,被自己拿话一套,教主必然是要跟阿苦进药门的。到时候见了阿苦对长针那么大反应,教主这个外冷内软又顾念旧情的性子还能舍得把人独自扔在关木衍那儿? 护法自然不知道他是被自家养父给下了套。问题是云教主死也不说话,还那么一副情绪万千的表情看着他…… 关无绝实在不忍心看自家风姿绝世天纵无双的教主被这么个毛病憋死,叫了句,“教主……” 没想到这回云长流主动打断了他,轻声道:“去烟云宫做什么?你害死丹景……怎么还去招惹我父亲?” 关无绝:“……”其实老教主打伤自己根本不是因为丹景小少爷这码子事儿。 “你真是……”云长流皱着眉,声音却意外地轻缓,似是想责怪几句,说了几个字就又不忍心,“你有没有在听本座说话? “受了内伤,就不管不顾在这里坐着?” “云婵娟做下这样卑劣的事……你怎么就任她欺负到你头上?” “你真是……你这是在同我置气不成?” ……原来教主已经进去清绝居里头看过了,难怪这个样子,现在大概心里愧疚难受的不行了吧。 这么想着,关无绝沉默地飘开了眼。他这时候忽然有一种冲动想回呛一句:是极,我这不是怕您再罚我几十下的碎骨鞭刑么?语句到了嘴边儿,还是默默咽下去了。 这话太狠,他哪儿舍得往教主心上戳。 所以关无绝就垂着头不说话,他已经许久都没有享受过“自己不说话听教主说”的待遇,方才在药门算一次,如今勉强也算一次,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有。 他望着庭院里委顿的朱砂梅脑子有点放空,心说:谁知道会不会哪天说没就没了…… ——其实关无绝很少当着教主的面这样失仪,他只是还有些困倦。他真的很想继续睡一会儿。 云长流立刻看出他没心思听,转眼就沉默下来了,线条优美的薄唇抿成一条线。 关无绝有些失望地暗叹,果然没有了。 忽然间,一片阴影打在他脸上。关无绝把低垂的眼睑一掀。是云长流又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凑近了他。 云长流站着,关无绝坐在廊下,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贴的很近。 庭院里残雪未消。 几只麻雀蹦蹦跳跳,忽然把翅膀扑棱棱一扇,齐齐飞走了。头顶有棉絮似的云在慢慢地流动,周围一片宁静。 看关无绝没什么反应,教主便很仔细,甚至有些小心地去看他的神情,态度一下子软了下来,在人耳畔轻声吐字的时候,就像初融的春水在岸边浅浅地拍: “堂堂四方护法,为几株梅花伤心成这样么?” 关无绝动了动唇,低低道:“……没有。” 云长流愧疚道:“对不住……本座再赔你新的,成么?” 关无绝没什么力气地笑了一下:“教主,无绝不至于这么没出息……几株树,有什么好赔的呢。” 云长流:“看,你就是在和我置气。” 关无绝心说,这都什么跟什么,明明是您一年前打我还赶我走,这次回来又一直和我摆冷脸子……怎么就成了我置气了? 云长流看他垂眼不吭声就觉得要糟,暗自悔道:我又说错话了?又把他惹恼了? 教主一抿薄唇,忽然低身一揽衣袍,在护法面前蹲了下来,迫使关无绝看见他的脸,“早晨是我说错了话。” 关无绝并没有意外。他家教主就是这么个性子,但凡觉得自己做错了的,对不起人了的,如果不妥善解决就会一直记挂在心上。 他曾私下里对温枫说过,教主绝不是优柔,只是太念旧太长情。所以会因小少爷的死而怒到情绪失控,所以会忘不了为他险死还生的阿苦,所以现在会蹲在这里。 关无绝轻轻地叹息,教主蹲着他也坐不下去了,索性顺势单膝往云长流身前跪下,“在属下面前,教主永远不必说‘错’这个字;‘对不住’更是不必。” 云长流便道:“那你起来,跟我走。” 说着,他轻轻碰了一下关无绝的手臂,没太用力地拽了一下,这是示意他起身的意思。 然而这种无意识地带了亲昵的示意,却让关无绝感觉胃里走过一阵抽搐的痛楚。 他真不想这样,他和教主不能再这样——就是为了停止这种事情,他才费尽心思找来这么一个阿苦的!为什么不知不觉又打回原形了!? 关无绝捂住半侧眼,声音哑哑的:“教主,求您别……” 云长流打断他:“你不能在这儿睡。” 关无绝不说话了。 教主微微忧虑地叹息,耐心地劝道:“……只是给你找个地方睡觉,行不行?” 关无绝很无奈地,扶着柱子慢吞吞站了起来。 云长流的话,他从来都很难违抗。 作者有话要说:教主流哄人:你不好、你不好、你不好……(见势不妙)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跟我走?必须跟我走! 第15章 绸缪(4) 天色将暮的时候,温枫站在养心殿的门口。 他在找云教主。明明教主早上说送那个小药人去药门,结果大半天没见回来。温枫去药门找人的时候,又听那边说教主早就回来了—— 回来了?可问题是人呢? 找不着啊! 教主他究竟回哪儿了—— 别不是在自家教内给走迷路了吧……!? 温枫觉得自己年纪轻轻就快操碎了心。 云长流是他从小就近身伺候的,他最清楚这个看起来高岭之花的教主其实一堆毛病。比如不爱说话,比如不认路。 温枫抱着微薄的希望叩了两下后推开养心殿的门,他希望能看见教主已经乖乖儿回来了,那样他就不至于大晚上的提着灯笼找他主子。 养心殿内极其安静。 天边摇摇欲坠的夕阳点燃了红霞,而红霞的光正流动在雕花的窗棂上,缀出的影子透过床头系着流苏的薄纱丝幔,映在被褥间散着的几缕黑发边上。 门口的温枫差点没脚底一滑给跪下。 ——那那那教主的床上睡着的人,不是护法吗!? 他还生怕自己看错了,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掀起幔子。 关无绝侧躺在床上,很安稳地闭着眼,半张脸都埋在层层交叠的被枕间。他的发冠被取了下来,如墨的黑发铺在玉瓷似的脸侧,精致的眉目也褪去几分锋利,长睫浅浅地在眼底扫出一片阴影,显得安静又柔软。 温枫半边儿脸都僵硬了,几乎维持不住一贯的风度翩翩。 他撩着丝幔的手一松,幔子就哗地一声落下来。 似是被声响惊动,关无绝眼睑轻轻颤动一下,慢慢睁开一条缝,乌黑深邃的一双眼带着刚被弄醒的茫然,慵倦地望向温枫,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温枫表情更加诡异,压低了声连连摇手:“你继续睡继续睡!我这就走……” 关无绝半合着眼盯了他几息,才在一团被褥里动了动,不紧不慢地撑起身来。被子随着他的动作从清瘦的脊背上滑落,里头有些褶皱了的雪白里衫便露出来,漂亮的锁骨若隐若现。 温枫有一种捂住眼的冲动:明明是无比正常的一幕,发生在教主的床上就显得异样地暧昧…… 他问:“关护法,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关无绝还是一副倦倦的样子歪在床头,一只手攥着被角不吭声。温枫忍不住抱头长叹,“我的好护法哎,你睡醒了没?知不知道这是哪儿啊!” “……知道,养心殿么。”关无绝不轻不重地揉着眉心,一手把散下的长发别到耳后,目光渐渐清明起来,“教主呢?” 温枫道:“我正要问你!” 关无绝道:“我怎么知道。” 温枫崩溃:“那你怎么在教主的养心殿!?” 关无绝很无辜地耸耸肩:“我没处睡觉,教主就给我找了个地方。你也知道教主那性子,我拗不过他,又实在困的不想和他拧……就随他喜欢了。” 温枫:“教主留你在养心殿睡觉,那他去哪儿了?” 关无绝:“你都说了我在睡觉,还问我?” “……” 温枫闭嘴了,他觉得在四方护法面前自己仿佛像个傻子。或者说,四方护法就是有这么一种本事,能把所有和他对话的人变成傻子……当然,除了教主以外。 就在他正要放弃与这家伙对话,准备认头再去找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门口处传来轻而稳的脚步声。 白衣近侍转头一看,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进来的不是他一直在找的云教主又是哪个? 云长流面容淡然,单手端着一个檀木托盘,托盘上是一碗药。教主淡淡瞟了床上的护法一眼,走过温枫身旁时便对近侍不咸不淡地责了句:“你吵醒他做什么。” 温枫瞬间觉得他委屈的不行:“教主我……” 云长流径直走到关无绝面前,将手里的药碗一递:“喝药。” 温枫:“……” 关无绝往后缩了缩。他不想喝药,吐了口血就用药,对于他们这样血雨里来腥风里去的江湖人来说,实在是过于小题大做。这道理教主明明也应该知道。 于是他尽量恭敬地把药碗往回推一推:“谢教主,这药还是不必了。老教主意在警醒,未曾真的伤到属下。何况……” 云长流坚持道:“喝药。” “……何况,”关无绝也在坚持,他试图提醒教主自己作为神医养子兼亲传徒弟的身份,“真有重伤,无绝自己不会不知道。” 云长流:“你喝不喝。” 窗边的霞光将两人的影子缠在了一起,双方的坚持在对峙。 可惜这对峙只持续了不到几息,其中一方便迅速地瓦解败退。关无绝把被子往里一推,坐好了,双手接了药碗:“……是。” 云长流这才满意地收回手。 药有些烫,关无绝低头小口小口地喝。不知是因为内伤还是因为劳累,他唇上略欠了些血色,如今又是散着发,身上就一件薄衫,未着鞋袜的双脚贴在冰冷的地上,这样一看真的显出几分病人的苍白单薄来。 云长流不知怎么就看不下去关无绝这样子,冷脸伸手把被子扯了,往他肩上一裹,趁关无绝没反应过来就背着手转过去了。至于那人究竟什么反应,他索性来个眼不见心不烦,竟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掩耳盗铃。 一旁的温枫简直没眼看。 ——教主您不是和护法闹掰了么! 难道对您来说给护法盖被子的时候不看他,就算是闹掰了么! 还是说,来送药的时候不顺带给人递块糖,就算是闹掰了么! 关无绝在温枫难以名状的目光下喝完了药,他那碗刚一离开嘴边,云长流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转身过来把空碗捞走了,再一转身就出了门。温枫瞪了关无绝一眼,就急忙追着教主也出去了。 关无绝知道,云长流这是心里还矛盾着,不愿与他多说话。他轻叹一声,自己束了发,将衣服一件件穿好,便取了挂在床头上的两把佩剑想离开养心殿。 不料刚往门口走了两步,便见两个穿戴精巧的侍女款款而入。女孩子手中捧着食盒,向关无绝福身行礼:“护法请留步。教主有令,叫护法用完晚膳再走。” 说罢,两位侍女也不给关无绝拒绝的机会,快速而有序地拿搭在食盒上的抹布擦净了桌案,把食盒的盖子揭开,香气和热腾腾的白雾就一起弥漫开来。 “你们……罢了。” 关无绝看着侍女把精致的菜品点心逐一往案上摆的架势,就知道这又是走不了了。他只能把佩剑再挂回去,认命地坐下去拿玉箸,问:“教主叫我在养心殿用膳,他自己呢?” 这两个侍女年岁不大,是一对亲姐妹,大的叫金琳,小的唤银琅,都是温枫手底下管教出来的,专门伺候教主已有四五年之久,和四方护法也算熟稔。 妹妹银琅性子活泼些,闻言笑出两个梨涡:“奴婢听教主同温近侍说,要去药门接那位绿衣的公子。只是临走前又拿了琴,大约今晚是要去烟云宫看老教主呢。” “这倒是好事。”关无绝自言自语了一句。他若有所思,忽然拿手里的玉箸点了点眼前琳琅满目的饭菜,抬对这俩姐妹微微一笑,“嗯,教主既然不在,便无须太多规矩了。你们两个也坐下一起吃么。” 金琳和银琅吓了一跳,连连推说不合规矩。关无绝毫不在意地道:“怕什么,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可惜了饭菜不说,等教主回来看见,说不得还要骂我,你们就当帮帮忙了。” 护法这话说的十分恳切,年纪较小的银琅便率先开始馋的吞口水了,不住地朝姐姐打眼色。 这一趟她们送来的膳食都是教主用的规格,寻常人家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饱一次口福。而云长流虽然对待下人并不严苛,但以他那不喜亲近人的性子,招侍女一同用膳这种事情,哪怕两姐妹已经跟了教主很久也是绝无可能的。 于是金琳也被妹妹巴望得犹豫起来,心想以关护法的为人,总不会拿她们两个侍女找乐子。话都这么说了,想必不至于事后怪罪。最后便迟疑地点了头。 很快桌上又添了两幅筷子,两姐妹到底没胆子和四方护法同席,便捧着碗小心翼翼地站着用了些,倒也吃的津津有味。 一桌饭菜,三个人很快便用的差不多了。 关无绝盘算着是时候了,便把玉箸轻轻一搁,以一种循循善诱的温柔语气道:“好了,你们该吃的也吃了,现在……本护法问问你们,这一年来,教主是怎么过的?” 金琳与银琅不约而同地把眼睛惊愕地眨了两眨,望向悠然自若的四方护法。 一种不详的预感在姐妹俩的心里升腾起来。 关无绝温和地笑着问: “小姐呢?林夫人呢?” “教里可曾出什么大事?” “丹景少爷的旧部……教主处理过没有?” “息风城可有什么重要的客人来访,或者教主亲自接见过什么人?” “不急,你们两个慢慢想,慢慢说。” 银琅呆呆地吞咽了一下。 她欲哭无泪地咽下了嘴巴里最后一口清甜的金丝枣蓉糕,感受着肚腹里可称幸福的饱意,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两个词。 第一个词叫“借花献佛”。 第二个词:“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第16章 绸缪(5) 云长流自然不知道,就在自己留关无绝在殿里用膳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他身旁两个小侍女就被护法套尽了话。他回到药门的时候阿苦的治疗已经结束,人却还没醒,在内室的床榻上睡着。 关老神医吊儿郎当地扳着脚丫子坐在椅子上,眯着老眼挑灯烛,看着是教主进来了才稍微收敛了些,嘿嘿笑着把脚放下去。 云长流见怪不怪,走近了看着烛灯映照下阿苦蹙着眉的睡颜问道:“他怎么样?” 关木衍伸了个懒腰,哼哼着站起来:“急不得,急不得哟,慢慢儿养着吧……” 云长流点头,又嘱咐了几句,大致都是请长老尽心医治、不必吝啬好药材这些话。关木衍应罢,忽然想起来问了句:“对了教主,给您配的那包药,您真给我家那小子灌下去了?” 云长流道:“自然。” 关木衍便挠着头:“那小子在我面前从来不这么乖。不想喝的药死也不喝。” 云长流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难得语气间带了些愉悦,甚至似乎还有些自豪的意思:“本座命他喝的,他还敢不喝么?” 温枫抱着云长流的琴跟在后边,这时才听明白了些。原来教主把护法带回养心殿之后,自己又专程转回药门取了药,怪不得他哪头也找不到人,大概是很巧地错开了。 温近侍还没来得及感叹一遭,话头又转回阿苦身上。云长流问道:“他还要睡很久?” 关木衍:“醉仙乡的药效有五个时辰,他身子虚,会比常人久一点。不过算算也快了。” 温枫上前一步对云长流道:“不如教主先去烟云宫,温枫在这里守着,待他醒来便送他回去?” 云长流淡然摇头:“说好会陪他一日,是本座食言了,如今又怎能先走。” 于是教主与近侍便在这里等,不久关木衍便先行告退,又去捣鼓他的药去了。云长流则是在外间坐下,自温枫手里将自己的琴接过来,趁着这点等待的时间开始调弦。 颀长如玉的指节落在弦上,云长流轻拨几音,感受着琴身回应的震颤而调转琴轸。 云长流自幼习琴,于音韵一道的精通并不次于武学。片刻后调弦已毕,他随手弹弦几声,天籁般的泠泠琴音便于十指之下倾泻而出。 他弹的曲子幽静而不凄凉,在这样的夜月初升的窗下烛前弹来意境更是极佳。药门外的冬听虫又在细嫩地鸣叫,配合着琴声,宛如一幅泼墨画卷徐徐打开,其间深林疏星,古潭映月,一弯冷溪淙淙流淌于这远离俗尘的山中,令人心旷神怡。 忽然,琴音突兀地一顿。 小溪骤然干涸,山林星月皆化烟而散。 是云长流按弦止音。原来是阿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一身青衣站在内门处。他似乎全心沉浸于曲子之中,直到琴声突然停断,才惊怯地抬头道:“教主……阿苦失礼了。” 云长流抬手止住了欲行礼的的阿苦,“无碍,过来吧。” 阿苦笑了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跪坐在云长流身边,温温糯糯地道:“许久未曾听过教主弹琴了……小时候……阿苦也是同教主一起学过音韵的。”他看着教主身前的琴,眼睛很向往地忽闪了一下。 “很想弹么?”云长流看他这样,便将手底下的琴递给阿苦,“这把琴名‘情苦’,倒是很配你的名字。你来试一试。” 阿苦眼里闪过惊喜的光,却又立刻黯淡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右手腕,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阿苦多年没碰过琴,又毁了右手,怕要污了教主耳朵,弹是万万不敢的……如若教主恩慈,可以让奴摸一摸琴吗?” “要称‘我’,怎么又忘了。”云长流替他将琴放在案上,又为阿苦让出地方,“弹几下也无妨,不可累了手伤到自己。” 温枫上低声道:“教主,老教主还等着您……” 云长流看了近侍一眼,略加重了语气道:“时辰还早。” 温枫不喜阿苦,他并非看不出。只是温枫毕竟从小跟他,算是半个兄长,云长流不愿说出来驳了温枫的面子,只好以细微处的态度来做小小的警示,温枫心思细腻,不会听不出来。 果然,白衣近侍略低下头,“是温枫多嘴了。” 云长流看向阿苦,阿苦正缓缓抚摸着他的情苦琴,动作几乎可以说是虔诚之至。 这把情苦长三尺六寸,以上品梧桐木制成,前端宽广而尾端略狭,其声如叩玉,如碎冰,极为清冷通透,倒是与云长流的性情气质颇为契合。阿苦的手指从琴尾抚至琴首,最后虚虚搭在琴弦上,酝酿许久,才拨弦起音。 阿苦的右手无力,琴音响起来时略失纯正圆润,但曲调却是完整纯熟的。 几个音弹下来云长流便认出来了,他微怔,半晌才道:“……是母亲的曲子,《答君恩》。” 阿苦其实只弹了一个小节,但脸上已经是十分幸福满足的样子。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含笑将琴双手奉还,“多谢教主,阿苦愚钝,如今只记得这一首了。” 云长流的神色柔和了些,对温枫道:“今后给他置一把琴吧。” 温枫应下。云长流并指一点,“嗤”地一声熄灭了屋内的烛火。他抱琴起身,对阿苦道:“本座送你回去。” 阿苦站了起来,有些踌躇地开口,“教主……阿苦可否求一个恩典?” 说这话的时候他心虚到了极点。其实今晨云长流的态度便让阿苦隐隐觉出了一些东西,但此时他还是把心一横,鼓起勇气开口恳求道: “阿苦不想回暖阁,我、我还是想……想侍奉教主。若教主看不上阿苦的身子,可否求教主允我入养心殿做一个普通侍仆……” 温枫脸色一变,险些就要斥一句大胆。在他心中,阿苦再怎样也不过一介奴籍的药人,怎敢与教主讨价还价提要求! 只是想到云长流方才刻意加重的字句,近侍还是强忍下嘴边的话,去看教主的脸色。 云长流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变化,连一点惊讶之色都无,只是平淡地道:“今日已晚,明日再说。” 阿苦提起来的心思一下子落在了空处。 “……是。” 他默然低下了头。一丝哀伤像一阵密密麻麻的电流般掠过心上,带来全身的震栗。 云长流的语气不软不硬,阿苦却恍惚地明白了,隐藏在教主平淡语气之下的,是绝不容他撼动丝毫的否决。 …… 待云长流与温枫从烟云宫里走出来时已经月上中天。 云孤雁的烟云宫里极少留人过夜,哪怕是云长流这个疼入骨子里的亲儿子也没破过几次例。只有老教主昔日的近侍温环——也就是温枫的父亲,才拥有宿于烟云宫的唯二资格。 而温枫跟着教主往烟云宫里跑熟了,就总有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冒出来:教主这么白衣负琴,暮进夜出的样子,简直就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清倌人…… 他急忙甩掉这可怕的想法,跟着云长流走了几步路便问:“教主今后要将这位阿苦公子怎么办?难道真要收他入……” “温枫。”云长流打断了白衣近侍的话头,“慎言。” 教主望着前方,手却缓缓下滑,落在腰间系着的半块玉佩上。 月华在玉佩的凤凰翅膀上缀着温柔的微光,宛如几十年前那位江南琴女柔软了红尘的一道倩影。 “本座从未见过母亲,”云长流回头看了一眼,永远寂寥黑暗的烟云宫已经被他远远抛在身后,“……但是又常常觉得母亲就在身旁,她在遗下琴曲和父亲的眼里。” 从小到大,云长流就是看着云孤雁那双沧桑而哀伤的眼眸长大。他总是能在父亲的眼中,寻到素未谋面的娘亲的音容笑貌。 云长流将玉佩握紧在手心,淡然道:“本座此生若娶,只需有一知心人相伴身侧便足矣,绝不纳妾收宠。” “本座若许阿苦,许的便必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诺太重,如今本座尚记不得从前之事,许不起这一诺。” 温枫道:“教主对阿苦只有报恩之愿、怜惜之感,却无情爱之心。” 云长流犹豫地摇了摇头,“……本座曾经是心悦过阿苦的,这么说着实对他不公了。” 白衣近侍的脸上挂起了温润的浅笑,语气坚定:“对温枫来说,对外人不公,总好过叫教主委屈。” “……你总是这样向着自家人。” 两人话说到这里,前方已经隐约看见了养心殿的灯光。 殿前守卫着的烛火卫看到教主齐齐行礼。云长流摆手示意免礼,携温枫走进里去。 殿内自然早就没人了,云长流还下意识往床上望了一眼。温枫刚替教主把情苦琴擦拭好了,回头便见云长流在出神。 近侍无奈地劝道:“恕温枫直言。人死不能复生,教主真要为了一个从不拿您当兄长的丹景少爷,和护法这样僵下去么?” 云长流望着空荡荡的养心殿,默然不语。 只是心口忽而涩涩地疼的厉害。 他从温枫手里接过琴,横在自己膝上。 弦动三两声。 曲未成,情先乱。 第17章 扬之水(1) 扬之水,不流束楚。 无信人之言,人实诳女。 ——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怎么,你这就要走了,也不辞过教主?” 烛阴教左使家的马厩里,体态高大的红鬃烈马在原地踢踏了两下,很精神地从鼻子里喷着气。关无绝在爱马的脖颈处紧了紧辔头,漫不经心地回答身旁之人的问话:“我回来的时候就没知会教主,如今该走了,还辞他做什么?” 萧东河背后倚着马厩的木门,蛮有兴趣地看着四方护法捣弄他那匹叫“火儿”的红鬃马,问道:“你还准备去外头挨个转那些分舵?” 关无绝此时正半跪下来查看马蹄铁的状况,闻声一抬头,从下颔至脖颈的线条就分外明晰,“当然不可能。” 萧东河便摆出一副“老子就知道”的模样,“那你是要去哪儿?” “去南方,万慈山庄。” “万慈山庄?”萧东河的眉毛跳了跳,“三大武林世家之一的端木家?那个敢自夸“戏阎王”的医药世家?他们怎么招惹你了?” “不是他们招惹我,是我——我们,”关无绝贴心地纠正道,“我们烛阴教招惹了他们,人家现在要找回场子来了,你懂不懂?” 萧东河疑惑:“不懂。” 但很快他又添上了一句:“难道又是老教主昔年的仇家?” 不怪他这个反应。当年的云孤雁实在是悍极,为了娶蓝夫人,跟原本定下婚约的玉林堂林家翻脸,在江湖上闹了一波;为了救云长流四处搜罗解毒之法,逼急了什么强取豪夺、坑蒙拐骗都不在话下,又闹了一波。 现在这位算是消停了,钻进烟云宫里什么事也不管。可是当年惹的那一屁股债还欠着——而且,连老教主自己也搞不太清究竟欠了多少。 以至于烛阴教中人有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些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烛阴教仇家,十有八九都是老教主当年揍过的。 ……或者阴过的。 “差不多吧。”关无绝一叹,站起来的时候顺便揉了一把火儿的脑袋,“这事说来话长,教里知道的人也没几个。我就长话短说了,话说当年我们云老教主……” 萧东河被他这么神秘兮兮的语气钓的也有点好奇,忙追问:“老教主怎么?” 关无绝颇为惆怅地道:“——偷了端木家的孩子。” “……” 萧东河足足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哈!?” “不是,我……你等等?” “偷……孩子?老教主!?” 这一句话炸的左使大人混乱不堪,什么偷孩子?偷什么孩子? 是……是他想的那种偷孩子吗! 他一瞬间脑子里掠过万千乱七八糟的念头,但是又没那个胆子把这些场景与烟云宫里那位联系起来。最终萧东河拍了拍脑门,“你还是长话长说吧成不成?” “成啊。”关无绝洒然地一挑眉,“就是说……当年老教主为了给少主——也就是如今咱的好教主治病,把我养父那老不死的请出了山,最终选择用取药人血的法子缓解毒素。” 萧东河催促道:“没错,然后呢?” “药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萧左使。”关无绝慢悠悠地说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火儿的耳朵。那马也是真亲近主人,被他这么玩着躲也不躲一下,反倒开心地去蹭主人的手掌。 “药人需要从小培养,六七岁左右的孩子,每日大量服用特制的烈性药物,本就对身体负荷极大。少主的毒又要求他们隔三差五地被割腕取血,甚至是被刺穿心腔取心头精血,这很难熬的。” “当时我家那疯老头子弄死了少说得有十几个孩子,几个侥幸没死的也差不多废了。他就跟老教主说,他需要一个体质强健的小孩,最好还是自幼习武的那种——比如端木世家的孩子,自幼食药膳、沐药浴,还有上等的内功心法修炼,这种就很不错。” 关无绝摸了摸下巴,很佩服地感慨道:“据说老教主当时把头那么一点,半个月之后,端木家主的小儿子就被绑进了烛阴教。” 萧东河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心道不愧是老教主……果然神人也。 他又问:“后来呢?” 关无绝淡淡道:“没后来了,那个小孩儿被用了几次,死了。” “……死了?”萧东河向红袍护法投去极度狐疑的眼神。 他很清楚关无绝这个人,看着无拘无束自在随性,其实心思重的很。一旦遇上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七分真掺上三分假地糊弄人,基本上是谁也摸不清。 萧东河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关无绝带回来那个温顺的药人,暗道那不会就是端木家的小公子吧;又想想,觉得实在不可能,那么个身份的人物,哪儿能轻易就流放到分舵去? 关无绝“嗯哼”地一声,“其实这事儿以前算是个秘辛,端木家主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儿子是在一场意外中早夭而亡。不过如今……这个秘密,被人泄露出去了,万慈山庄正在追查这件事情。” 说着说着,护法的语气骤然阴狠起来。咬牙切齿地按上腰间的佩剑,冷笑着自言自语:“真是要命,偏偏在这种麻烦时候……要是让我找到泄密的……” 他的五官天生线条锋利,真正怒起来时从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凛寒的杀机,就像一把精美而危险的刀刃。 萧东河毫不怀疑关无绝未出口的话是“要是让我找到泄密的龟孙子一定生剥活剐了他”。他无奈地去把好友的手从剑上扒拉下来,劝道:“好了好了,我大概明白你去干什么了。我可得劝你一句,带伤奔波可是大忌。这可不比分舵,你要是在外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也救不回来……” “这不碍事,我有分寸。”关无绝冲左使微微一笑,“要不咱俩打一场比比?” “去你的。”萧东河翻了个白眼给他,“你就造吧,总有一天报应到头上来。” 关无绝轻松自若:“不急不急,到了再说。” 这人倔成这样子,萧东河也拿他没办法。左使长叹了一口气:“得,不说别的了。万慈山庄离咱这儿可距离不近,快要到年关了,你跑这一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看你还是去跟教主道别一声才好。” 关无绝立刻又转过去抱他的马,把脸贴在火儿的脖侧,闷声道:“去什么去。教主现在一见我就为难,话都不会说了,最后还不得我来哄。我何必再上赶着叫他心里添堵……” 只是他这句话说到一半,语气里的坚定又消去了些。似乎自己也在犹豫不定。 萧东河哪里听不出来,无奈地拍了拍他:“去吧。你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人了,才是给教主心里添堵呢。” 关无绝把玩着火儿头顶一撮鬃毛,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 好半天,他才状若无意地道:“……也是。总不好让教主误会我这个四方护法弃教叛逃,再给我罪加一等。” 这话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借口了。哪怕全烛阴教的人都信了他关无绝会背叛,云长流也是不可能信的。 说到底还是自己放不下,想着要干干净净一刀两断,却又忍不住藕断丝连。既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总还是愿意珍惜些,能再贪一刻是一刻,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毕竟,“来日方长”这四个字,于他和云长流之间,已经不适用了。 关无绝便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不跟教主见面,就远远地瞧他一眼,再托温枫传句话也就是了。 ……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当关无绝真的来到养心殿前的时候,没见着云长流和温枫,倒是看见了另两位熟人。 “真是没想到呢,一个卑贱的药人居然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怎么,居然敢在本小姐面前恃宠而骄吗?” 曲折的回廊一角,云婵娟一只手叉着细细的腰肢,藕粉色的裙摆款款摇曳,眉间的花钿点出一派妩媚风情。 阿苦被她逼的后退,背后已经抵上了白石雕刻的栏杆,仍旧恭顺地垂首道:“小姐息怒,阿苦不敢。” “不敢?”云婵娟柳眉倒竖,娇气地哼道,“本小姐方才问你话,你一个低贱的奴才,居然敢以‘我’自称,这还叫不敢吗?” 阿苦将嘴唇抿得很紧,秀气的面庞低垂,“是教主已经将我的药人奴籍除去,不许阿苦以‘奴’自称,望小姐明鉴……” 这倒是叫云婵娟惊讶了一下,凑近了一步打量他,“哦,除了奴籍啊。看来教主哥哥对你还是挺上心的么……” 阿苦低头不语。 看他这样子,云婵娟就嘻嘻地笑了起来。娇媚的少女高傲地仰起头,看着阿苦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可以随意逗弄的小猫咪:“——可是那又怎么样?在这神烈山息风城里,本小姐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你,给我掌嘴。本小姐要听个响儿。” 第18章 扬之水(2)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让阿苦如坠冰窟。 他忍不住露出哀求的眼神:“小姐……” 云婵娟笑吟吟道:“快点。不然本小姐就去告诉教主哥哥,说你对我不敬……哎呀,你觉得教主哥哥是更疼你呢,还是更疼他的亲妹妹?” 阿苦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婵娟小姐是教主唯一的妹子,而他不过一介卑微的药人,这如何能比得?说到底,他是个奴命,因主子的一句话驱逐甚至处死一个奴仆,那难道不是再寻常合理不过的事? 见阿苦已经完全被吓住,云婵娟暗自爽快。她忽然调皮地一眨眼,用手在自己发髻上抓了几把,弄得金钗委顿发丝凌乱, “或者我可以对哥哥说,你欺辱我,对我动手动脚……” 紧接着,玉手贴上衣襟,大有一言不合就撕开的架势,“这么一来,你觉得你还能在教里呆几个时辰?” “小姐!?”阿苦惊惧已极。他身份低下,在分舵受人欺辱刁难并不是罕见的事。只是此刻却牵扯到他在息风城的去留,不由得他不心魂欲碎,双膝一弯就想跪下,“别,求您……” “——小姐。” 忽然插入的清朗声音,让趾高气昂的小姐脸色猛地黑沉下来。 云婵娟恨恨地转过头,果然看见那一袭令她日夜憎恶的墨梅红袍。十几步远处,关无绝背后倚着白石雕栏,双臂横抱在胸前,是一个很自在闲适的姿势,似笑非笑地挑眉道,“怎么,小姐欺负我这个四方护法还不够尽兴,连这样一个药人也要吓唬么?” “哟,刚刚没听见他说吗?”美貌的少女回以一个冷笑,猛地伸手将阿苦拽的一个踉跄,不顾他的惊呼强硬地揪着人往关无绝那边走过去,“这位公子现在可不是药人了,他是烛阴教主的新宠呐。” 其实关无绝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她本来只是一时起兴,想吓唬吓唬这个新来的“教主哥哥的旧情人”。 然而,就是这种随便玩玩寻个快活的心态,却在看到害死亲兄的仇人的这一刻转为了刻骨的痛恨,让云婵娟浑身的血都沸腾起热意来。 她走到关无绝身前,将阿苦大力往他面前一推,“喂,姓关的。我刚刚问了这个药人一个问题,现在本小姐觉得不好玩了。我要换一个更有趣的问题,你来答!” “你说……教主哥哥是更疼你呢,还是更疼这个奴才?” 关无绝答的毫不迟疑,快的像是没过脑子话就从嘴里出来了:“教主自然是喜欢阿苦,这是他曾经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么。” “噢……”少女讥讽地勾着唇角,漂亮的剪水眸眨呀眨的,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恶毒。 “那你说,如果教主哥哥看见你欺负这个家伙,会不会再拿碎骨鞭打你呀?” 话音未落,云婵娟忽然将袖一抖,一柄镶了红玛瑙的精致短剑便滑落在少女的素手间。没有半点停歇,短剑无声地出了鞘,阳光在刃尖滚过一抹刺眼的亮光,带着杀气直直地逼向毫无防备的阿苦。 “——!”关无绝只道云婵娟针对记恨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她对阿苦发难。千钧一发之际,他眼疾手快地扯住阿苦的肩膀往后猛地一带,剑锋擦着阿苦的下巴尖儿过去,留下一小道血痕。 下一刻,关无绝反手使力一托,将阿苦整个人甩出了栏杆外头。 “啊……!”曾经的小药人心腔本就有伤,这一下背后结结实实地撞上硬石的地砖,只哀哀地发出一声痛极了的呜咽,就蜷起来不能动了。 “小姐!凡事有度,你过了。” 关无绝神色沉寒地吐字,他顾不得去看阿苦,正欲上前先动手将云婵娟的剑给卸下来。却不料云婵娟把短剑往衣袖里一收,瞬息间换上了一副愤愤不平的面孔,指着他大声叫起来: “关无绝!你害死我丹景哥不够,现在还要害长流哥哥好容易找回来的心上人,还想对本小姐动手!?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关无绝的动作猝然一顿。 他若有所觉地回头。 隔着曲折的回廊间矗立的柱子与栏杆,关无绝看见云长流颀长清逸的身影。 教主面容淡漠无波,凉冰似的目光却凝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 护法心里明镜似的,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从云长流那个角度看不见云婵娟拿着短剑的身影,看见他把阿苦甩出去的这一幕倒是绰绰有余。这位婵娟小姐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江湖话本子里学会的低劣伎俩。别说,这离间计用出来倒还有模有样。 两三个呼吸的对视后,云长流将视线从关无绝身上移开,将雪白的宽袖一拂负于身后,径直向这方走来。 “长流哥哥!”云婵娟捏着时机扑出来,层叠的柔柔裙角飞扬得像一只粉蝶。她方才恐吓阿苦时弄散的发髻并未整理,又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声调,真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你知不知道,刚刚——” 云长流将手一抬,止住了妹妹的话语,淡声道:“不必,本座全都看见了。” 他已然走到这边,却先低下身去将阿苦扶抱起来,略忧地蹙眉低声问他:“还好么?疼的厉害?” “教、教主!”阿苦哪里敢让教主扶他,急忙抓着身边的雕栏站起身。他无措地回了一下头,看见云婵娟从一个云长流看不见的角度冲他摇了摇食指,威胁地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敢说实话,你就死定了。 阿苦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瞬间脑子里嗡嗡一片。 他实在怕极了小姐会记恨上他,叫他在总教里再无容身之地;可他更不愿忘恩负义,昧着良心欺骗教主。 然而云长流却轻轻拍了一下阿苦的肩膀,仿佛看穿了他内心中的全数恐惧和无助,平静地道:“你也不必说话。” 随即云长流站起身来,望向他的护法。 教主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问:“你说?” 关无绝散漫地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镇定自若:“既然教主都看见了,还要属下说什么。” 云长流深深地看了关无绝一眼,点了一下头,步伐平稳走过去,经过护法身旁的时候劈手一捞。 ——他把关无绝配在左侧的披星剑,连剑带剑鞘地给抽走了。 护法却是没料到这个:“教主……” 云长流恍若未闻,走到云婵娟面前。 “砰”地一声闷响! 带鞘的长剑重重地砸在少女的背脊上。 “啊!!” 云婵娟登时就是一声惨叫,背上的劲道压得她膝盖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她小脸煞白,痛出来的泪水立刻就啪塔啪塔砸在地上,“长……长流哥哥!?” 关无绝在心底叹了口气。 虽然说猜到会是这般结果,但是…… 他的剑分量着实不轻,用这个打小姐,看来这回教主是真被惹火儿了。 果然,云长流打这一下实实地用上了七分力。他手指紧紧地扣着披星的剑鞘,用力到挣起了青筋,明显已是怒极,冰冷地训斥道:“荒谬至极,愚蠢至极!” “你堂堂烛阴教小姐,就是这么恃强凌弱的么!” “又是哪个给你的胆子,连陷害一教护法的事也敢做得出来了!?” 云婵娟面如死灰,无言以对。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云长流明明没有看见,却仿佛什么都知道!? 算起来云教主绝对是个少说话多干事的,这么骂了几句手底下自然也没饶过,连着三四下把亲妹妹揍的嗷嗷直叫。 云婵娟那细皮嫩肉的哪儿受得了这种打,想逃又挣脱不开云长流的桎梏,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梨花带雨好不可怜:“别打了,长流哥哥,别打……我好疼,我疼!” 关无绝无奈地摇摇头,用手一撑翻到栏杆外面去看戏。 阿苦还一脸的愕然,护法看了顿觉又好气又好笑,懒洋洋地凑过去耳语道:“阿苦公子,虽然我们家小姐是有些蠢,教主可是不蠢的。下回别再犯傻叫人家给唬住了。” “教主身边儿的人,膝盖是能随便弯的吗?再叫我看到,可饶不了你。” “是,是……”阿苦惊魂甫定,望着云长流的眼神简直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崇敬与感激,以至于完全没有意识到四方护法正在十分恶劣地一边要求他“不可被人唬住”,一边“饶不了你”地吓唬人。 他小声问关无绝:“可是教主是怎么知道……” 关无绝指了一下阿苦下巴上那一小道被短剑带出来的血痕,“小姐的那把袖剑还是教主送的,能看不出来么?” 阿苦瞬间明悟。 他小心地碰了一下伤口,想起刚刚云长流伸手扶他的力度,心里陡然泛起一阵促人落泪的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智障小姐,在线挨打(。) 第19章 扬之水(3) 云婵娟哭的那叫一个惨,她很快嗓子就哑了,也没力气再挣扎。云长流压着剑鞘的力度这才稍微松了松,道:“道歉。” “我错了!呜……婵娟错了,我不该骗哥哥的!” 江湖上世上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侠有许多,可惜烛阴教的婵娟小姐却绝不能算在内。 云婵娟这个没骨气的当即服软求饶,可怜巴巴地握住剑鞘的一端,“呜呜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长流哥哥饶了婵娟这次吧……” 云长流不为所动,内力一震便将妹子甩开,“我是你的亲兄,还稀罕你一声错了么?还有呢?” 到了这时候,云婵娟居然还在避重就轻,如果轻易宽恕了这次,下一次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教主手上的剑高高扬起,就要再一次落下。云婵娟怕的面无人色,尖叫起来:“我、我不该欺负阿苦!可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云长流沉声道:“还有。” 关无绝一直在边上看着,这时候却突然地开了口:“教主,差不多算了吧。” 他知道云长流要的是哪一句话。 其实大可不必。如果真和小姐撕破脸皮,最后还是难受在教主心上,多么不值当。 云长流恍若未闻,冷冷怒视着云婵娟,“你陷害四方护法的事又怎么算?” 云婵娟结结巴巴,堆在眼角的泪珠顺着粉颊掉下来:“我,他……我……” 云长流便重复道:“道歉。” “——我不!!” 云婵娟本来已经哭的眼睛通红,却在听到这一句时抬头大喊,声如泣血。她转手一指红袍护法,愤恨骂道: “我才不!他关无绝算个什么东西,明明就是我们云家的一条狗,竟然敢害死我丹景哥哥!本小姐向他道歉?——呸!他配么!?他只配去死,千刀万剐地死——” “当真是不知悔改!”云长流被她这噼里啪啦一大段给气的扬起手就要再打。那头关无绝悠悠的声音又插进来:“小姐别弄错了,无绝是狗,也只是教主一个人的狗。和云家有什么关系?” “胡说八道什么!你闭嘴!”云长流心头更怒。这家伙,刚刚叫他说话连多一句解释都懒得,这种时候倒是张口就来! “长流哥哥,你还回护他!?” 云婵娟红着眼,不敢置信地惊叫,漂亮的面容扭曲起来,“丹景哥做错了事也是你的亲弟弟,他被这个姓关的活活烧死,你非但不替他报仇,还和仇人缠缠绵绵!” 她哇的一声,孩童似的哭出来:“你才不是我的哥哥!你混蛋,你根本就不是人!” 云长流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多么好笑……他一直捧在手心里疼的妹子,从小到大没给她吃过半分委屈,金枝玉叶地养着养到这么大,今日居然反过来骂他“不是人”! 关无绝眼神森然,长腿往前跨了几步,二话不说就要往云婵娟身上踹——他自己再被怎么骂都能只当耳旁一阵风,可哪个敢在他面前对教主不敬,那就是活腻歪了! “无绝!”云长流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把关无绝推到自己身后去,低声道,“你不要掺和。” 云长流心内是自责的。此前云婵娟再怎么顽劣,也还算知道分寸,然而一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冬夜,她没了云丹景这个亲哥哥,哭的几次昏厥过去。林夫人失了儿子,从此只把女儿当心肝儿肺的疼,溺爱的没了底线。而他心里怜惜这个妹妹,小事上也就都顺着她的心意。 没想到只一年下来,就把她纵成了这个样子。 长兄如父,是他管教不当。既然如此,当然也该他亲自教训。 云长流沉声道:“也好,既然不认错,你便认罚罢。你是烛阴教小姐,掌刑人想必不敢罚你,便由本座亲自动手。” 教主将手腕一转,披星剑带着劲风朝云婵娟背上招呼过去。 他的力道拿捏的很精确,每一下又快又狠,看似狂风暴雨一般,其实都落在能叫人疼又不至于伤筋动骨的软肉上。 云婵娟的威风气焰马上又不见了,她哭着伸手去挡,剑身却总是能落在她挡不到的地方。小姐终于又开始抽噎着求饶,“不要……长流哥哥不要打了!” “呜呜……好痛!我受不住了,饶了我吧……” “不要,啊!不要打了,呜呜……” “啊!哥哥——哥哥救我!” 云长流的动作陡然一顿。 云婵娟叫他,从来都是“长流哥哥”或者“教主哥哥”;只有在叫云丹景时,她才会不带前缀地叫一声“哥哥”。 他神情有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冷声问道:“知错了吗?还敢吗?” 云婵娟已经被打的全身都疼的哆嗦,却在听到这一句时,泪痕纵横的脸上再次堆满恨意。 她死死瞪着关无绝,撕心裂肺地叫道:“我就是恨不得杀了他,怎么样!你有本事真的打死我啊!” “——你!!” 云长流气到极点,胸口剧烈地起伏,死死盯着蜷缩在地上啜泣的云婵娟。哪里料到曾经掏心掏肺的疼爱怜惜,有朝一日竟会成了妹子反过来威胁他的资本? 这小姑娘啊,功夫不济学的一身花拳绣腿,可于如何戳人心窝子一道上却已然登堂入室,生生把人扎的痛彻心扉。 “你……!” 云长流只觉得无可发泄的怒火已经冲的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面容一下子变得惨白,握着剑鞘的手指骤然痛苦地痉挛起来,用力到骨节发青。 咣当一声,披星剑重重地坠落在地上。 云长流身子一晃,站立不稳地往边上踉跄了一步,吃力地扶住了身旁的白石栏杆。 “教主!?” 关无绝心里倏然咯噔一下,一丝不详的预感毒蛇般阴冷冷地窜过脑海,骤然心口就凉了大半截。变故突发时他身体比脑子快,先抢上去把云长流扶进怀里,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件可怕的事—— ——逢春生发作了。 “教主!”关无绝又叫了一声,他人还算镇定,只是这回嗓音已经在发颤了。 逢春生发作时,痛楚蔓延至四肢百骸,如遭凌迟,生不如死。云长流额上冷汗淋漓,艰难地呼吸着,根本没法回他的话。 护法咬了一下舌尖,逼迫自己头脑冷静下来,猛然回头怒喝道:“还愣着!?快去药门叫人!!” 云婵娟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反而是阿苦先一步反应过来,拔腿就拼命往药门的方向跑。 云长流拼着全数的毅力才从剧痛的酷刑中挤出一丝清明,握住了关无绝的手,吃力地吐字,“不……不碍事……” ……其实他很想多说几句:不碍事,不会有事。挨过发作的这一阵就好了,你不要怕。 然而又一阵令人颤抖的剧痛席卷了全身的经络,宛如亿万铁刀接连割在他的骨肉上,除了痛以外脑海中再不剩其它。四肢像是被猛一下子抽干了力气般瘫下来,云长流这回却是真的只能靠着关无绝撑着他的力量才不至于跌倒了。 脉搏激烈地跳动,尖锐的耳鸣响起来,眼前一片晃动的黑斑。 有那么一小会儿云长流几乎是失去了意识,渐渐地又清醒过来一点。 他的神志仿佛被分成两半,一半被连绵不断的毒发的痛楚折磨得昏天黑地、生不如死;另一半却又依稀地感知到他被人抱起来,他听见关无绝焦急含怒的嗓音,连略显仓促的脚步声落在石板长阶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隔着合拢的眼睑,他感觉到明暗交替。 是他的护法抱着他穿过沿途的阳光与阴影。 云长流的意识在逐渐脱离。 五感开始迟钝,他知道自己快要陷入昏迷,然而唯有关无绝抱着他的力度还是那样坚定而清晰。 他竟是在这时再一次安心地知道,哪怕天意再怎样地残忍苛刻,哪怕再有千般落魄,万般苦楚加诸他身,也会有这么一个人,会永远坚定不移地撑着他,陪他拨开尘世间的一切悲凉,一直走下去。 直到这冥冥命途的尽头。 第20章 扬之水(4) 云长流并没有昏迷太久。 当他的意识渐渐回笼,首先恢复的感觉依然是绵绵不绝的痛,以及蔓延至全身上下的虚弱感。然而他自幼被逢春生毒折磨着长大,这样的痛苦已经完全在能够耐受的范围之内。 第二个在脑海中苏醒过来的认识,是他经脉中充盈着一股浑厚的内力,助他再次将这逢春生的毒素压制了下去——却不是自己的。 这内力属于谁不言而喻。 云长流心内像是被刺了一下,这种疼惜的感觉哪怕是在逢春生肆虐之中也无比清晰。 他神智还有些模糊,就这么闭着眼混混沌沌地想:无绝身上还带着内伤呢,碎骨鞭的折损也不知道痊愈了没有……他就这么消耗内力,怎么吃得消。 又暗暗地想:是了,方才毒发之前……自己是不是叫了他“无绝”来着? 怎么就叫出口了呢……这么一来下回又该怎么叫? ……等等,究竟是叫了还是没叫来着? 又过了小半刻,云长流稍稍缓过来一些。他勉力睁开眼,熟悉的养心殿映入眼帘,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视线再往下一撇,教主就看到了心念着的人。关无绝就半跪在那里,几缕发丝随着他的动作在耳垂边上微微摇晃,红袍衣角曳在地上。 他明显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云长流的视线,却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快速却不慌张地拉开床头梨木柜的第二层,三两下从里头翻腾出一个铁匣子来,这才抬头望向床上,“教主醒了?” 云长流面色苍白地盯着他。 好半天,他才纠结地蹙起眉,气虚地吐字:“你……怎么知道……” 那个铁匣子里面,其实是一套银针。 去年深秋时节,他体内沉寂了多年的逢春生突然发作。从那以后关木衍就送了他一套银针,叫他在养心殿里留着。为的就是万一哪天教主突然毒发,关老神医能最快地赶过来救人——毕竟以百药长老的作风,天知道会不会哪天就把自己的针扔的找不着了。 那时云长流便随手收在床头这个梨木柜里。除了当时他身旁几个人看见了,连关木衍应该也不知道这盒针具体放在哪里。 实话说,如果不是这次毒发,连他自己都不一定还记得清楚。 但是,问题是…… 明明那个时候,关无绝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于是云教主一时之间就不知是该怒该悲还是该叹——这人从分舵回来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就又把他的事都摸的门儿清了! 连身旁的温枫都被他下了封口令,无绝他从哪儿知道的? 此时此刻,关护法正无比庆幸自己提前从金琳银琅那对侍女小姐妹口中套了话。要不然今天毫无征兆地来这么一遭,饶是他也得慌。 他轻车熟路地打开匣子,也不敢浪费时间点火了,直接运气于二指之间,竟是要直接以内力烤针。 ……这已经近乎是疯子的行径了。哪怕内力再深厚的高手,要将指间一点缝隙的温度提热至与火焰等同,那损耗可是极为惊人的。 偏偏关无绝半点踌躇都无,抬手就是干。等云长流反应过来简直被他骇的魂儿都要飞了——面上再怎么装冷那也是面上,真到心疼起来的时候什么都忘了,就和在卧龙台上那次一样。 “你做什么!停下——咳咳咳!” 云长流猛地探起身,急的一口气没上来,爆发出一阵呛咳。他这时候身上根本没什么力气,却硬是把关无绝给扯了过来,喘息着道,“咳咳……够了!等药门过来……叫他们施针……你给本座安分待着!” 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云长流硬挺着绷起来的力气也松了,人就软软地要往护法那边倒。 “教主!”关无绝大惊,慌忙把人扶住,见云长流只是脱力并未再昏过去,这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才算落下来,后知后觉地急道,“您……您乱动什么!” 云长流脖颈无力地后仰,闭眼把头靠在关无绝肩膀上,“莫慌……已经不碍事了……” “怎么会不碍事!”关无绝被教主这次毒发刺激得整个人神经都炸起来了,现在要是来个人惹他,他随时都能拔剑往来人头上砍,“方才只是用内力将毒素暂时压了下去,不尽快用针,万一再发作起来……” 这时候唯一还能逆着他脾气说话也不会挨砍的,自然只有教主本人了。 只听云长流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关无绝所指的那种“用针”,和平常人家所以为的大夫用针,那可全然不是一种东西。 先以针入穴,再以内力灌入银针震穴通脉,这便是俗称“银针渡穴”的功夫,是内功与医术双双修至精湛之人才能使得出来的绝学。且对施针者的消耗极大,每次关木衍用完针都是满头大汗,累的和去了半条命似的。 关无绝刚刚助他压制毒素想必就没留力,再来这么一遭铁定吃不消,云教主哪里舍得。为示严肃,他甚至还特意重复道:“本座说不行……就是不行。” ……凭良心说,云长流这几句命令下的威严全无。 没办法,先不说毒发虚弱中气不足的问题,就说教主他人还理直气壮地歪在护法怀里呢,开口时吐息浅浅扫在人颈窝边上,不带出几分旖旎缠绵已经算是好的,哪里还能剩得下震慑威胁之意? 但关无绝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极其无奈地将云长流扶回床上,将软枕塞在他颈后,“教主,只是简单运一下针。这点小事无绝还是不成问题的……您就暂歇一歇,马上就完。” 云长流躺回去的同时顺势握住了关无绝的手腕,半合着眼淡淡道:“怎么,你当本座是心疼你吗?” 关无绝:“……” 难道不就是吗! “自作多情,”云长流把头一偏,咳了一声道,“本座明明是在罚你。” 他捏了捏关无绝的手,觉得那指节有些凉就又皱起眉来,“罚你方才胡言乱语……怎么,四方护法家里养了狗会给主子扎针么?” 关无绝:“……” 他自己都被教主毒发给吓得什么都忘了,怎么教主还惦记着他随口一句话呢!? 护法哭笑不得。不过看着云长流还能有心思这么戏自己,气色也渐渐转好了些,倒也稍微放下心来。看来这回发作虽来势甚急,却并不算严重,至少比去年一昏迷就三天三夜人事不省那次已经好了太多。 教主态度这样坚决,关无绝不敢再引他动怒,也只能苦笑着道:“是是,那无绝领罚,您快别说话了。” 听了这句,云长流又警示地看了他一眼,这才总算合上了眼。不久呼吸渐趋平稳,似是睡过去了。 关无绝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只觉得时辰流的比往日慢了不知几倍。 他又恨云婵娟不懂事,又气温枫关键时刻不知去了哪里,又急关木衍还不赶来……没一会儿眼神便又忍不住往针匣子那边飘。 又等了几息,关无绝按捺不住,放轻了动作站起来。 ……然后,他手腕就猛地一紧。 云长流幽幽把眼一睁,启唇道:“……关护法?” “……” 关无绝僵了一瞬。不过他向来有几分急智,这时候很自然地一伸手把云长流揽起来,开始脱他身上衣袍,“教主这样睡身上不清爽,无绝替教主更衣吧。” 毕竟是熟悉到骨子里的人,云长流哪儿能不知道关无绝的鬼心思。只不过他也懒得拆穿,任护法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被冷汗打湿的衣衫给扒了。 就在这时候,养心殿的门被人推开了。得了消息的温枫满面焦急地冲进来,“教主……” ——然后他的脸色就如几天前那样变得无比精彩。 上次是看到护法在教主床上睡觉,这回就看到护法脱教主衣服……这进展似乎也略快了些——呸呸,不对不对,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还是那句话:教主和护法不是闹掰了么! 所以您两位所谓的闹掰了,就是一个个的在外人面前做出一副绝情断义痛不欲生的样子,只在对方面前一如往昔么! 那他这些天究竟瞎操的什么心哟…… 后头的关木衍一把将白衣近侍推开,带着身后两个青衣药人就往里闯,“去去去快让开。咋了,这就呆了?护法和教主卿卿我我的样子你见的还少了啊?” “……” 这时便看出云教主同关护法的心有灵犀来,两人极有默契地选择对刚进来的两人置之不理。关无绝迅速地给教主换好了里衣,小心放他躺下再暖暖地裹上一层被子,这才不紧不慢地直起身来望向温枫道:“近侍大人来的好早啊?” 他整个人气势一变,阴森森地跨前几步:“教主出这么大的事,你人呢,啊?” “逢春生发作起来凶险至极,一点差池便是生死攸关。你身为教主近侍,居然现在才到!?万一这中间耽搁了,你拿十条命抵也抵不起!” 温枫被这一手先发制人打的哑口无言。关无绝犹不消停,又转向自己名义上的养父,横臂冷笑:“百药长老,教主可就躺在床上,您老人家还满口胡言?当初第一个说逢春生毒最忌心神大动,旁人万万不可刺激的,又是哪位神医来着?” 关木衍目瞪口呆:“你小子,我我我……嘿,真是反了你了!” “……无绝,好了。” 到底还是云教主心肠软面子又薄,看不下去护法这么欺负人。只不过那语气倒不像是喝止,反而哄劝的意味更多一些,“下去休息罢。” 于是温枫与关木衍两人便不约而同地想: 噢…… 好么,教主已经开始叫护法的名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并不太想剧透,但是似乎有不少小天使已经开始看的别扭了,那就稍微说一下吧。 现下阶段攻受之间的阻碍有如下几条: 云长流的逢春生毒 关无绝杀了云丹景 云婵娟的憎恨(来源于上一条) 云长流与阿苦的旧情 云长流差点把护法打死的那次碎骨鞭刑 这些障碍,最后都有解的! 不是“我看开了原谅你了”,而是真正的化解。我自认为三观还是正的,什么亲情爱情或者恩情爱情之间的抉择是不会有的。亲爱的们要相信双箭头,相信HE…… 但是这篇文一点都不烧脑,好多大佬都猜出来剧情了,不喜剧透的小天使逛评论区千万要慎重…… 第21章 殷其雷(1)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 何斯违斯,莫敢或遑? ——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 温枫刚出了教主寝室的门,便听见外头一阵阵窃窃私语的嗡嗡声。 教主毒发的事已然传开。这时候,基本上教内有头有脸的人物能来的都来了,无法亲自赶来的也均派了副手前来问问情况。 只不过大部分人都被养心殿门口的烛火卫拦下了。能有资格进得养心殿里守在外堂等消息的,其实一只手便数的过来。 温枫打眼一扫,左使萧东河与右使花挽正面带忧虑之色小声低语。鬼门门主薛独行薛长老向来公务繁忙,这回并未前来,来的是副门主单易,也是一脸的焦心。 老教主的随侍温环也来了,温枫上前一礼,低声唤了句:“爹。” 温环摆一摆手,“烟云宫那边已经得信儿了,教主怎样了?” 温枫正欲回话,只听外头一阵嘈杂的声音。关无绝脸色阴沉地跨入门内,养心殿的小侍女金琳赶着小碎步跑在他身旁,附在护法耳旁说着话。 这时候的关护法气性那可不是一般的大,就听他一边走一边勃然怒道:“……什么,小姐要见教主?叫她滚!……哭了?拖出殿外叫她哭去,哭昏了就拖走!” 金琳期期艾艾地道:“可是就在方才,林夫人也来了……” 关无绝冷笑一声,黝黑的眼瞳压成一线,便有凛寒的锐光闪过。他一字一顿道:“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准进!让殿门口的烛火卫都守严实了,哪个敢打扰教主休息通通给我揍出去!” 金琳一哆嗦,福了个礼退出去了。 关无绝入得内堂来,闭眼靠在墙角不吭声。温枫走过来拍了拍他肩膀,“呵,护法好威风。” “……外头的人太吵,我都叫他们散了。”关无绝深深吸了口气,白皙的手指拨开温枫,又用力按了一下眉心,“教主情况如何?关木衍那老不死的怎么还没出来?” 有那么一刻,温枫仿佛在他隽秀的眉宇间看到了不堪重负的疲倦,却又在转瞬之间被收拢的干干净净。 温枫细细地拿眼打量着关无绝,说道:“关长老说这回已无危险,只是下次发作时怎样便不好说了,他要再守着教主看看情况……你还撑得住吗?” 关无绝垂着头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沙哑:“能有什么的,我只是后怕……啧你别扶我,当真没事!” “什么没事,你是没见自己脸色白成什么样,这时候再添个病人可不要命么?” 温枫没理会他,搀着关无绝把他摁在座椅上,老妈子似的担忧地劝,“你且珍重些自己的身子吧,可莫要叫教主醒了之后再心疼。” “不妨,我有数着呢。”关无绝摇摇头,转而望向温环道:“温大人……” “温环明白。”温环微笑颔首道,“林夫人有我来劝回去,护法放心才是。” “多谢。”关无绝抬手一礼,暗道和心思灵透的人说话就是省事,“劳烦了。” 温环还以一礼,便从容步出了养心殿。 话说这位林夫人林晚霞,那可不简单。她当年与年轻的云孤雁订婚之时不过豆蔻年华,乃是以暗器轻功为江湖称道的玉林堂林家的小小姐。 当年的林晚霞,容资窈窕美艳,性情高傲泼辣,痴恋大她六岁,当时还未继任烛阴教主的云孤雁。自幼在武林世家里长大的小姑娘也甚是大胆,当众扬言非君不嫁,乃至求着爹娘主动促成了这段婚约。 按理来说,这两人足称得上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武林世家之间订亲许婚也是最常见不过之事。哪知道数年后云孤雁却对一位温吞纯善的平凡琴女动了真心,林晚霞百般不甘、万般痛恨,又自觉受了侮辱颜面尽失,一度立誓与云孤雁此生不两立,在当年闹的沸沸扬扬。 只是冥冥之中阴差阳错,林晚霞终究还是成了云孤雁的妻子,烛阴教独一无二的教主夫人。 林夫人向来强势,这些年更大有向着刻薄发展的势头。金琳一个小侍女自然应付不来。温环虽无实权,但他是贴身侍奉了老教主几十年的人,基本上他的话就是云孤雁的意思,哪怕是当今教主也要给上三分薄面,由他出面再好不过。 关无绝目送着温环的背影稍微松了口气,往后倚在椅背上。忽然,眼前伸出一双雪白柔嫩的手,捧着一杯热茶递来。纤纤十指红蔻丹,颜色煞是惹人心动。 关无绝放空的目光聚焦起来,沿着那双涂了蔻丹的柔荑向上,浓妆艳抹的和朵牡丹一样的烛阴教右使正冲他笑:“护法辛苦,喝几口茶润润嗓子?” 关无绝抬眼清朗一笑,“这不是花右使么,多谢了。” 烛阴教左使萧东河司刑罚,右使花挽司情报,这群人都是熟到不能再熟的关系。关无绝毫不客气地接了茶喝了几口。温枫在一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看着关无绝喝完了才说道:“咳,如果温枫没记错,这茶该是教主的……” 关无绝捧着茶杯又啜了一口,唇瓣离开杯沿时总算带了些湿润光泽:“那又怎么,教主又不至于小气得连口茶都不给喝。” “不……”温枫艰难道,“这茶杯……教主早晨刚沾过口……” 关无绝:“……” 四方护法眉尖一抽,把茶杯往手边儿的桌案上一搁,皮笑肉不笑地假诚恳道: “……花右使,挽姐姐,我等都知道你娘家世代都是干的媒人,你无法女承母业,心有不甘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我和教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不成了,你呢若是非要做你的红娘,不如思量思量这位新来的阿苦公子……” “……” 明眼人温近侍觉得这两天下来他的眼睛已经被教主和护法“明”的快瞎了。 花挽便摇头晃脑地笑起来,盘成螺髻的云鬓上,珠翠步摇叮当直响:“呵哟哟,关护法,这话听着……怎么你比我更像是红娘呢?” 瞧着这边谈笑得热闹,萧东河也凑过来。左使抄着手斜眼看了护法半天,终于忍俊不禁道:“还别说,这么一看‘红’是占了,这个‘娘’么……” 花挽掩唇笑着接话:“咱护法天生丽质,叫姐姐给打扮打扮,可不得胜过那些庸脂俗粉百倍不止呢。” 鬼门副门主单易终于也忍不住蹭过来了。其实他年纪比关无绝等人都稍长些,只因薛独行薛长老是个不苟言笑的冷面阎罗,单易平日里在鬼门憋坏了,见到这帮年轻人就忍不住嘴贫一把:“哎呀,花右使的易容术这些年是愈加精妙了,小护法大可一试,说不得便有意外之喜……” 关无绝被这群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调戏,气的额角一跳,当时就想拍案而起,惦记着教主还在里头睡着才忍下,冷笑道:“诸位……都这么闲呐?” “既然教主无碍,还不赶紧散了,是等着养心殿开饭么,嗯?” 眼看着四方护法被惹毛了开始赶人,这几个打着哈哈急忙告辞。温枫逐一把他们送出了养心殿,趁机在门口往外瞧,果然不见夫人小姐的身影,想必是温环已经把人劝回去了。 不一会儿外堂也清静下来,只剩下关无绝和温枫两人。 关无绝将杯里剩下一点茶水一饮而尽,站起来悄悄往里间瞄了一眼。 云长流在床上沉沉睡着,一截修长的手腕从被中探出来,虚虚搭在床沿。关老神医坐在床边把着脉,时不时伏案疾书,大约又是在冥思苦想新的药方子。 他就这么看了会儿,身旁的白衣近侍忽然小声问他:“护法,我问你,你带回来那个药人呢?这时候他不正该派上用场吗,人呢?” 关无绝道:“现在还不行。药人养血需要服药一段时间,他的血里药性还淡着,没多大用。” 温枫脸色有些难看:“……你骗我?” 关无绝失笑道:“什么话,我何曾骗你了?” 温枫顿时气急:“你回来那日,卧龙台上!你不是说带他回来是教主需要他的血?要不是以为他能救教主,我早就……” “他当然能救教主,而且非他不可,只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你别急么……” 关无绝把温枫拉到边上,安抚性的拍了拍他,“我也是时候先走一步,教主这里就有劳你了。” 温枫露出意外之色:“你……不在这里守着?” “我要离教一段时间。原本今日就是来同教主辞行的……” “你说什么?离教?” 温枫更加吃惊。教主时隔一年突然毒发,这种时候关无绝居然还要离开,不由得他不怀疑,“你做什么去?这么个时候,能有什么事比教主更重要,非你亲自去不可?” 关无绝笑了笑:“找药。” “什么药,连我教药门都没有?” “自然是能救教主的药。” 关无绝又往里间看了一眼,轻声道,“你该知道,凭药人的血只能压制逢春生毒,再过数年还是会……前些日子我答应了老教主,会保教主长命百岁。” 温枫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接二连三的冲击,终于让他脸上的表情转化为彻底的惊愕。 ——当年教主还是少主之时,曾以药人心头精血解毒。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逢春生毒已然除尽,然而只在九年后……逢春生便再度复发,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逢春生,逢春生,春风吹又生。 如不根除,何谈长命百岁!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温枫激动地一把扯住关无绝的衣袖,“莫非你找到能根除逢春生的药了!?” 白衣近侍且惊且喜,“如若当真有药,哪怕倾尽全教之力也要……这事教主知不知道?关长老和老教主呢?对了,你到底要去哪里……” “——不要急。”关无绝攥紧了温枫的手腕,眼神微沉,郑重道,“不要急,你要信我。” “神烈山越过赤川往南,医药世家端木氏的万慈山庄……自号‘戏阎王’。万慈山庄三百年传承,且素来以搜罗天下奇药、奇毒、奇方闻名。” “在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第22章 殷其雷(2) 云长流下沉在深深的梦里。 光怪陆离的景象从他身边穿梭而过,却不停留。 他似乎淹没在冰寒刺骨的深海之中,被可怖的与水流吞没。残存的感觉被一次又一次拍击在海底的巨石暗礁上,每一次都是粉身碎骨,每一次都是窒息濒死。 他总是无法彻底地昏迷过去,因而无法解脱,只有苦痛永无止境。 …… 一个漆黑不见光的屋子里,年幼的长流小少主盘膝而坐。 小少年一身胜雪的华袍,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每一寸都精致秀美得如泼墨古画中走出来的仙童。 然而那张稚嫩的面容上,却是毫无生气的清冷淡漠。他从屋子里望着窗外,浅浅地抿着唇,安静得像一尊白玉铸成的雕塑。 这个从娘胎里带了剧毒的孩子,自出生在这世上的那一刻,就注定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楚的折磨。 逢春生毒最忌心神大动,不可大哭大笑,以至于随侍少主的下人都是古板恭谨的老者。随时都有发病危险的小少主不可劳累,不能外出游玩,没有同龄伙伴,每日咽下的最多的膳食就是或苦或涩的药,每隔三五日便要经受一次凌迟般的剧痛。 在这间孤寂无比的屋子里,无数次地痛到昏迷,再无数次地痛醒过来。浑浑噩噩,感受着生命在日复一日的枯燥中磨损。 逢春生的可怕正是在于这种无穷无尽的绝望,多少中毒者根本撑不到被毒疴磨尽生机,便因忍受不了毒发时生不如死的痛苦选择自绝而死。 小少主在一片黑暗中向窗外望去。 他的眼瞳澄明灵澈,单纯如婴孩,却已经阅尽了多少人一生也无法想象的辛楚。 为什么还活着呢? 是在等什么人吗? 有谁会来吗? …… “唉?你就是……婵娟的另一个哥哥吗?” 清脆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 屋内还是一成不变的寂寞;屋外却是春暖花开,鸟雀呼晴。 粉雕玉琢的女孩踮着脚,白嫩的手指努力地扒着窗沿。一双水眸好奇地一眨一眨,亮的像星星。 坐在窗边的白袍小少主怔怔地望着她。 “咦……你为什么不说话呀?你不认识婵娟吗?” 婵娟小姐奇怪地歪着头,初春的暖阳在她扎起的环髻上金绸般流动,闪着点点碎光。 女孩儿的声音软软糯糯的,用一根指头点点他,郑重地道:“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妹妹呀。” 锦衣玉佩的丹景小少爷跑过来,撇着嘴去拉他的妹妹:“婵娟,你别理他。这家伙怪怪的,是个哑巴!” 云长流薄唇动了动,凝视着窗外的一对小兄妹。 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已经太久没有同龄人这样和他说话。 许久之后,小少主才轻轻地吐字: “……不是……哑巴。” 云婵娟就笑的像得了糖果一样甜,一手拉着云丹景,一手指着云长流:“丹景你听你听,他不是哑巴呢!你是哥哥,他也是哥哥!” “哇,真好!婵娟有两个哥哥啦!” …… 有银铃似的笑声自远而近。 “长流哥哥,长流哥哥!” 小小的云婵娟裙摆飘扬的像一只粉蝶,她怀里抱着一大簇新鲜的野花儿,蹦蹦跳跳地一直跑到窗前。 “今天娘亲带我们出去玩啦。你看你看嘛,山花儿开的可好啦!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出来玩啊?” 云丹景手里提着一个小竹筐,里面是满满的野枣子。小少爷梗着脖子哼道:“都说了他是哑巴哥哥,还是病秧子哥哥,当然没法出来玩啦。” 云长流依旧坐在窗边,依旧不说话。 只是他向外看的眼神却是那样地温柔安宁。 云婵娟也不介意,笑得天真烂漫,将短短嫩嫩的小胳膊努力一扬,一朵开的最盛的花儿就隔着那扇窗被抛了进来。 “婵娟的花花分给你!” 那花儿划过一道圆弧向下落。 云长流便向上伸手,将那朵不知名的野花接在他苍白的掌心。 他垂下眼睫,很认真地低头去嗅花香,是清甜的味道。花瓣上还挂着亮晶晶圆滚滚的露珠,似乎还带着阳光与泥土的气息。 那样的生机勃勃,于别人俯仰可拾,于他却是可望不可即。 无论是娘亲,还是出去玩…… 他都没有,永远不可能有。 “喂,哑巴哥哥!” 咚咚的几声响,又有东西从窗子里被抛进来。 小少主侧眼一看,几颗鲜红的野枣子滚落在他身旁,压的白袍起了褶皱。 云丹景在窗外高高地昂着脖子,奢华的锦衣沐在阳光和斑驳的树影底下,冲他扮个鬼脸:“才不是要分给你的啊,是我们摘的太多了,沉死了,带不回去!没法子咯,赏给你吃了吧。” 云婵娟皱起鼻子,小声道:“明明是你非要绕路过来看长流哥哥的……” 云丹景的脸刷地通红,恼羞成怒:“我我我才没有!小丫头胡说八道,看我不揍得你屁股开花……” 夏天是火热的季节。树影浓绿,云淡风清。 两个小孩子笑着闹着,转眼间跑远了。 留下的只有空荡荡的屋子。 还有带着盛夏气息的,野花和枣子。 …… 枯黄的落叶坠在一摊触目惊心的血泊里,顷刻间被染成血腥的红。 冲天的火焰,弥散的浓烟,都像一团团沉郁的色彩,干涸在这个肃杀的秋夜。 焦黑的尸首。 背叛与死亡。 云婵娟站在骄阳殿的废墟前,已经是少女的样子,她依旧是那样美,那样楚楚动人。只是依旧美貌的脸上笑容不复,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狠毒的恨憎。 “长流哥哥……丹景死了,我哥哥死了。” 血泪从她的双眼中淌下来,如罗刹恶鬼般骇人。云婵娟声音嘶哑,字字泣血,“你为什么不为他报仇,为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 骤然风声呼啸,将少女的声音埋得很轻很远。 “——你不是我们的哥哥吗?” 云长流浑身冰冷,动弹不得。血腥味灌满了胸腔,令他无法喘息,又仿佛要将他的心脏绞碎。 他想说话,想呐喊甚至怒吼,却又一次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竟恍惚地看到关无绝跪在他面前。 染血的红袍,染血的双剑。 而云婵娟不知何时从后面一步步逼近,她的手里也提着一柄剑。 “长流哥哥,求你为丹景哥哥报仇。” “要不然,你就不是我的哥哥。” 她从后面环住他的腰,把剑塞进他手里。 云长流双目失焦,僵的像个木偶。 他的魂魄已经疯狂地挣扎起来,却被束缚在不能动作的躯体里,无法反抗。 “杀了那个仇人,杀了他。” 她握着他的手,逼他拿起剑。 她推着他向前走。 关无绝依旧跪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 也不抬头看他一眼。 “——杀了关无绝。” 云婵娟猛地一推他的后心。 剑尖直直地刺向了关无绝的胸口。 …… “不……!” 云长流猛地一挣,如避蛇蝎般将手中的长剑远远扔开。长剑却在这场诡梦中幻化了形体。扑通坠地的,赫然是那条血淋淋的刑鞭碎骨。 周围开始下雪。 刑鞭落地的几步远处,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尸体身下的血在不停地流,洇在皑皑白雪中红的刺眼。 纯白的雪,鲜红的血。白红纠缠,竟似昔年隆冬与什么人一同栽下的朱砂梅。 “……不,”云长流肝胆俱裂,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如压巨石,喘不上气来,“不,不……!” 不是这样。 不该是这样。 不可以是这样! “——无绝!!” 他一声惊叫,从梦魇中醒来。 睁开眼的时候天光乍亮。 香炉里的安神香悠悠地燃着一缕白烟,养心殿里宁静如常。 “教主!” 温枫守在床头,眼圈都熬红了。担忧与安心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面容上交织,最终化为带了哽咽的一句,“睡了将近一天,您可算醒了……” 云长流冷汗浸透了衣衫,神思仍是昏沉恍惚的,张口就问:“无绝呢?” 温枫心里酸涩地一痛。 一年前那次教主亲自对护法动了大刑,鞭子刚一离手人就昏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人还迷糊着,却是一开口就问,“无绝呢?” 然而这个时候,护法大概已经骑着他的乖乖小流火儿越过那九曲的赤川下了神烈山了。 温枫怕实话实说再扰了教主心神,只能硬着头皮撒谎:“护法昨晚守了一夜,今早温枫劝他回去休息了……” 云长流缓了缓神,任自己慢慢放松下来躺在枕上,平复着凌乱的呼吸,脑子里这才渐渐清晰了些许。 养心殿外云婵娟的刁蛮任性,落下的剑鞘与含着恨意的哭喊,毒发时生不如死的剧痛,还有……是了,他唤了无绝的名。然后…… 看教主不言语,温枫从手旁的案上拿了巾子,细细地替云长流把额上的冷汗擦干了,转过身想替教主倒杯水,却忽然听得背后细响。 温枫转头。云长流已经缓慢却有力地撑起上身坐了起来。 他面容仍略显憔悴,汗湿的长发贴在耳畔,直视着温枫的目光却已然镇静而锐利,嗓音清冷冰彻:“——你在说谎。” 作者有话要说:云教主:我妹子当年那么萌的一只萝莉小甜心,到底是怎么长歪成现在这个智障傻样的!? 第23章 殷其雷(3) 冬日熹微的阳光在雕琢精致的窗棂上抹下灿烂的一笔,在入得室内后又陡然打开,映得清早的养心殿内一片明亮。 云长流坐在椅上,柔软的白绒毡毯盖住了手臂,松松地搭于他的膝盖。宽大的雪白华袍之上,那象征着教主身份的赤金烛龙纹在灿阳中闪着流动的金光,竟仿佛活过来了一般。 逢春生发作虽然痛苦,但是一旦毒素被压制下去,中毒者便与常人无异。 云长流自幼习惯了逢春生的折磨,连痛楚过后的虚弱也摆脱的很快。距从梦魇中醒来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他已经行动自如,恢复到旁人无法看出丝毫不妥的地步。 温枫在几步远处垂手低眉。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 许久的沉寂之后,温近侍才用看似恭敬,实则十分愁苦的语气道:“……教主,温枫知道的,真的都坦白了。” 所以您再这么一言不发地盯着我,我也交待不出别的了啊! “……” 在持续多时的沉默之后,在近侍诉苦般的的眼神之下,烛阴教主总算肯轻叹一声,打破了僵局。 “护法离教,你为何要瞒着本座。” “这般欺瞒,误了事你可担待得起么?” 云长流的手指一阵收紧,座椅手柄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无绝竟是独自去了万慈山庄…… 为何不肯待自己醒来?哪怕不肯等,从教中调些人带走也好……再怎么,他也不能就这么一个人走了! 此前这一年,他虽说将关无绝赶出了息风城,可视察分舵那也是在自家里转,四方护法总不会有安危之虞。 可这回,这人是单枪匹马地往别家的老窝就去了。万一那碎骨鞭刑的伤真的还未痊愈,在外头遇上点什么事…… 云长流连想都不敢再想,目光在看向温枫时便隐隐带了责难之意。温枫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妥了,当即跪下:“温枫知罪,请教主责罚。” 云长流淡然道:“今日日落前去刑殿找左使领罚罢。十鞭,算作小惩。” 温枫一怔。教主说小惩,那就真的是小惩。十鞭,若掌刑人手底下松着些,连见血都不会。尤其温枫这等习武之人康复更快,背上疼个三五天便是最多的了。 这种责罚,其实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温枫叩了个头,“谢教主宽恕。” 云长流望着眼前自幼陪自己长大的白衣近侍,淡声道:“起吧,知晓本座为何罚的轻么?” 教主甚少发这样的问,近侍摸不清上意,只迟疑着回道:“温枫不知。但教主从来都是宽仁的……” 教主却摇头道:“错。”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此次毒发之后,本座自知时日无多……” 云长流向来如孤峰冰雪般清逸寡淡的面容上,忽然浮现了一丝微笑,“……我就要死了。” “教主……!” 温枫心神大震,哪里想到云长流这般直白地将生死挂上了口。他骇然抬头,一时喉头哽咽:“不……” 云长流合上了眼,白皙隽秀的脖颈微微后仰在椅背上,平静地呢喃道:“本座死后……你们可如何是好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胸口骤然一阵细密的酸楚。 逢春生所带给他的二十余年的折磨在脑海中交织,似乎终于要迎来一个注定的终点,他却无法释然地离去。 当年的云孤雁执念过深,将太多东西系在了他的身上。这份重量,他活着的时候还能背的起来,并且一直尽力地背得稳一些,再稳一些…… ——可他就要死了。 本以为上天还能多留给他几年的活头,没想到身后之事的安排竟已迫在眼前。 他死后,教主之位空缺。然而老教主早已心灰意冷不涉俗事,云丹景已死,云婵娟心性单纯顽劣无能,而他自己莫说子嗣,连娶妻都无有。如果当真传位于云婵娟……烛阴教便等同于落入了林夫人的掌控之中。 然而林夫人……林晚霞与云孤雁早已不存着半点情谊,她是玉林堂的小姐,私心向着哪方不言而喻。云长流死后,云孤雁或许还能震慑着她,但老教主毕竟手里早无实权……哪怕退一步说,云孤雁能够掌控大局,可岁月向来无情,曾经威名赫赫的云老教主也会老去。待得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巍峨息风城,鬼泣烛阴教”,江湖上威名赫赫数十年的烛阴教,天知道会不会在下一任教主时沦为玉林堂的附庸。 云长流的视线凝在温枫身上。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如一闪的火光般窜过脑海—— 哪怕拼着烛阴教主从此不姓云,他也不能把他的人……推向林晚霞的控制之下。 那么…… 要过继一个孩子么? 亦或是更狠一些,直接禅位? “教主莫要过分忧心了。”温枫柔缓的声音适时地打断了云长流的沉思。 “还未至山穷水尽之时,怎么就先说起不好的话来了呢?药门的方子还能再换,关长老的药研制了一整年也该有不少成效了——是了,护法临行前还曾对温枫说,他会保教主长命百岁呢……” 长命百岁…… 云长流闻言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他将腿上白绒毡毯掀起,从座椅上站起来。 长命百岁自是不可能了,幸而,应该还有时间……还有一点点时间,留给他做转圜的余地。 只不过在考虑后事之前,总算还有一件眼前之事不放过他。 “去鬼门传本座的话。”云长流道,“点二十只阴鬼跟上护法。无论如何,至少要保证把人给平安保回来。” 温枫应诺,行了一礼便欲退下。 不料他刚走出养心殿的大门,便又听得教主的声音遥遥从后面传来:“慢着。” 近侍疑惑地转头,只见教主负手站在窗畔,沉默地向外望着若有所思。 温枫又等了少许,才听见云长流启唇:“罢了,护法那边,你不必管了。” “还是本座……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 息风城那高大宏伟的城墙依旧是乌黑阴森的样子,城头上巡逻的烛火卫刚交接了一班,退下来的几个汉子聚在一起喝酒。 “就说首领老大果真是英明。” 墙角下,一个黑脸的青年憨憨地笑着把酒袋子递给身旁的首领,“前几天关护法突然归教,还说没有教主的旨意,可把俺们几个吓坏了。” “当时这心里头就打鼓啊,心说这是放呐还是拦啊,放进去教主降罪可咋办啊……嗨呀,还是首领明白。放人进去之后啥事儿没有,教中那些大人们,一个个都和压根不知道这事儿一样……” 首领接过酒袋子灌了一口,顿时热辣辣的从喉咙暖到肚子,叫他爽快地长吁了一口气,“你们这些毛头后生,不懂!咱护法和教主那关系,能是一般人比得上的么?教主喜欢顺着护法,那其他人更不得跟着教主的意思走咯?” 黑脸青年憨厚地笑着,挠了挠头:“说起来昨儿晚上关护法又离教了。有够奇怪,也不知护法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这么急着连夜赶路离开又是为什么……” 首领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头,把酒袋子递还回去:“小兔崽子,这是你管的事儿吗?好好巡逻守城,干好了争取早日调进城里,你资质还不错,日后能有幸被派去守教主的养心殿也说不准呢。” “哦……”黑脸青年摸了摸脑袋,也咕咚咚喝了几大口烈酒,偶然间抬头随意往城下瞧了一眼,顿时瞪大了眼,“噗——!!” “噗咳咳咳咳……”青年嗓子里一口酒全喷了出来,咳个不停。他在首领看傻子一样的目光中哆嗦着站起来,用手拽着首领往城下看,“首领你快看下头啊!俺的个亲娘,那那那不是教主吗!?” 首领定睛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只见一匹毛发如雪无垢的骏马自城内的大道冲出,一路踏着晨光绝尘而来。不是教主的坐骑“飞雪”又是哪个? 云长流白衣飞扬,执缰驭马。往常只于背脊散散一束的乌黑长发,如今一丝不苟地以玉制长冠结于脑后,愈显风姿凛然,气度洒落。腰间一柄隐隐含光的银鳞长鞭,正是昔年云孤雁云老教主所用的逐龙鞭。 距他身后不远,又有影影绰绰的几十个黑点慢慢地变得清晰。都是清一色的黑衣长剑,黑甲罩面——是鬼门的阴鬼。 云长流的飞雪脚力非凡,一路快的像是马蹄下卷着旋风。而这群阴鬼,竟是无有马匹,生生凭着轻功跟在教主身后——鬼门倾心培育出的死士之精良,由此可见一斑! “……”烛火卫首领呆若木鸡地懵了大约两三个呼吸的空隙,忽然跳起来咆哮:“列队!休息的都滚起来快快列队恭迎教主——” 城上顿时一片喧嚷,烛火卫们立刻匆忙却不失秩序地调整了队形就往城下去迎。只有那黑脸青年还一脸恍惚的表情: “首领老大我没做梦吧,咱咱咱们教主看这架势是要离教吗?” “教主他——他有几年没出过息风城的大门了!?” 第24章 车邻(1) 既见君子,并坐鼓簧。 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 冬季总是干燥,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飞扬着细小的沙尘。土路两侧都是稀疏的杂树,枝干都枯秃着,在寒风中簌簌地抖。 这不起眼的荒郊野路是通往神烈山的必由之径,路边上有个不大不小的酒肆,立着高高的木杆挂个酒旗迎风招展,上书“缘来酒肆”四个大字。 酒旗下列着七八木桌,三三两两地聚着客人。有的安安静静喝酒吃菜,有的和同伴们高谈阔论,生意倒是很兴隆的样子。 这地方的过客鱼龙混杂,有提刀佩剑的江湖中人,有赶路的商人和押镖的镖师,据说偶尔还会有不远处的山贼跑到这里来打几两酒,切几斤肉——至于付不付账,那便是两说了。 关无绝已经在这里呆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他捡了张靠里的桌子坐着,随意要了些粗酒和一碟点心,披星戴月双剑就搁在桌上。 他昨晚连夜出了息风城,主要就是怕教主醒来再多添麻烦,等真的离了烛阴教反倒放慢了脚程。 这个缘来酒肆,关无绝是很熟悉的。因为从神烈山往南行,直到下一个镇子的这一段路程里,只有这一所酒家。烛阴教众外出办事,基本上都是在这里歇脚。 而关无绝又尤喜这里自酿的土酒——酒味冲,劲儿猛,虽失绵厚醇香,却能叫人热辣辣晕乎乎地爽上头。刚裹了一身寒意从神烈山上走马下来,在这里灌上几大口烈酒,就能把全身都给暖了。 既然喜欢,关无绝自然来的多,不知不觉也成了这酒肆的常客。酒肆的老板姓杜——家中排行老四,熟客们就叫他杜四儿——也识得他的身份。 关无绝还记得有次他替教主离教办事,在外头奔波了足足三个月才把一切都料理的干净利落。回教的途中也是在这里歇息吃酒。 那天恰好杜四儿不在,却遇上个陌生的年轻说书先生在说书,正讲到不远处那神烈山息风城。四方护法顿生好奇之心,饶有趣味地听下去,却不由得哑然失笑。 ——本以为要谈那刀光剑影之秘辛、江湖夜雨之恩怨,怎料这位说书先生不是个正经的,讲的都是风花雪月情万种,偷香窃玉春宵度,红烛软帐,鸳鸯交颈——真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竟把烛阴教中人当作了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臆想的对象! 而其间着墨最多的,赫然是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的情爱纠葛。 说来这说书先生还真有几分歪才,把话本子写的那叫一个凄婉幽怨又感天动地,听的关无绝几度想上前揍人又憋不住笑出来破了功——没法子,想想从自家教主那张嘴中说出缠绵入骨的情话儿的模样……实在是消受不起。 后来他便动了坏心思,找那说书先生买下了这册话本子,带回去逗教主…… 关无绝想起以前一些事情,嘴角便不自知地带起了柔软的弧度。 他慢悠悠饮了两口酒,忽然听见希律律的马鸣——是栓在外头的流火在鸣叫。 流火是烈马,但很有灵性,平日很少无端地躁动嘶鸣。关无绝起初没答理,听它鸣叫不止便觉出点异样,不由得转头去看外面。 就是在他抬头的同时,酒肆中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 映入眼帘的,便是酒肆之外缓缓而来的白马。风姿卓然的俊美白衣人紧勒了缰绳,于缘来酒肆的十几步开外下了马,牵着马儿就朝关无绝拴着流火的地方走过来了。 ……没办法,流火的样貌实在太出挑,寻常人路过也不由得啧啧赞叹一句好马,偏偏这马儿眼尖又认人,远远的一瞧见教主就扬蹄儿叫唤。云教主可不早八百里开外就认出它来了。 马儿在此,马儿的主人自然也在此。云长流将自己坐骑的缰绳往流火的旁边系了。那匹名唤飞雪的白马便立刻去嗅关无绝的流火,两匹马儿互相蹭起来,好不开心。 云长流任这两只玩闹,自己抬腿便进酒肆里去找他的人。他气质过于孤冷清绝,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当然事实上只是在山上待的太久几年没出家门的缘故——很容易便引起酒肆里的客人一片低声的窃语。 “……” 关无绝眼睁睁看着他家教主跨进了酒肆的门槛,手一哆嗦,碗里的酒泼出来好几滴。 “这位公子请。”酒肆老板杜四儿迎了上来,他是个竹竿似的瘦子,唯独一双眼睛生的很大,一看就是个机灵伶俐的猴精儿。 杜四儿在这地方做了快有十年的生意了,一看云长流就不是寻常人,急忙堆起最热情的笑脸点头哈腰:“这位公子,可是要吃酒吗?” “不必。”云长流风轻云淡地一指外头的流火,“我来寻这马的主人。” “哦,您是……!”杜四儿瞪大了眼,一下子就猜到是烛阴教里的大人物驾到了,“哎呀贵客贵客,快快里头请……” 其实云长流也不用他来请。这酒肆占地没那么大,教主打眼一扫就看到了人,走过去时没有丝毫的停顿,连在关无绝对面坐下的动作也流畅无比。 “……”关无绝沉默良久,终于动作僵硬地把酒碗放下,面上露出极其难以言喻的,仿佛是生无可恋般的神色望向云长流,低声道,“教……您怎么来了!?” “出门在外,你便唤我一声公子吧。” 云长流十分平静,他往桌上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品味。 “公子!先别吃……”关无绝急切地一把握住云长流的手腕,“您先告诉我,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其实他自看见云长流这一身利落的装束和腰间的逐龙鞭就知道要糟,教主平日里不配兵器,这回却把老教主亲传的逐龙鞭都带上了身……这大概就不是开玩笑的事了。 “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云长流拍了拍,示意关无绝放手,“怎么,莫非世上有什么地方,只有你去得,我去不得?” “可是您的逢——咳,您的病情……” “我的病,发作间隔并无那么短。” 云长流斯条慢理地把那核桃酥吃了,又颇为优雅地挑了块颜色青翠可人的绿豆糕,一口咬下去,“至少……护你这一趟不成问题。” 关无绝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您这什么话,属下怎么就还要公子来保护了!?” 他长叹一声,劝道,“您听我的,还是回去吧……” 云长流道:“不回。” 关无绝:“……” 这怎么直接开始耍赖了? 云长流又道:“你不需要我保护,那我便看着你不惹事。你这一趟去做什么我已知晓,若是敢闹出什么乱子,我决不能饶了你。”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教主手头那块绿豆糕也被他吃掉了。 “是是是……”关无绝认命地从盘子里挑了个卖相很可爱的枣丝卷递过去,“公子,您是不是今晨还没用早膳……” 云长流伸手接过来,点头道:“嗯。” 关无绝转头叫了一声:“杜四儿!再来一盘点心,沏一壶热茶!” 杜老板早就悄悄关注着这边呢,一见有吩咐立刻应道:“哎好咧!马上就来!” “所以您……”关无绝又转过来,无可奈何地压低了声音问,“就这么一个人出来了?温枫呢?” 问完这一句,他又举碗喝了一小口酒。心里暗自感慨道,幸好教主从来不饮酒的,要不然自己这得是吃的喝的都让出来了…… “没叫他跟着。带了二十只阴鬼,都隐在后面。”云长流看了护法一眼,指了指盘子……虽然里面已经没剩下几块点心了,“怎么不吃?” 听了带着阴鬼关无绝才定了定心,二十只阴鬼齐出,只要不是碰到那种极凶险的埋伏,应该没有应付不了的局面。 ——他只顾放心,却还没意识到,教主弄这么大阵仗其实是为了护送自己。 关无绝嘴上含糊地应了几句,心里愁着可把教主这尊大佛怎么办好,从盘中剩下的点心里头随手捡了半块,也没心思看是什么花样就往口里递,只觉得连本应甜美的点心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云长流:“……那是莲子糕,苦的。” 关无绝:“……” 教主低头一瞧,恰好自己手上的枣丝卷最上头的那颗蜜枣还没吃,就轻轻掰下来递过去,“嗯?” “公子我不……” 关无绝刚想谢恩婉拒,云长流猝不及防地手撑着桌上身往前一倾——直接把蜜枣塞进了他嘴里。 ——关无绝瞬间如遭雷殛,他全身都动不了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怔怔地叼着那颗蜜枣儿,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教主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不是说好不再这样亲近了吗?不是说好以后只做主从吗?不是说好有云丹景那层血恨隔着从此以后都不能好了吗—— 好吧冷静想想似乎从来未曾有过什么“说好”,但是教主明明一直是这般表现的! 云长流慢慢收回手,敛下眼睫盯着自己刚刚捏过蜜枣的手指,一阵酥麻之意自指尖涌上心头。 ……不知道方才一瞬之间,是否触到了那人的唇舌。 这时候杜四儿终于将新要的点心和热茶端上来了。关无绝仿佛得了救一样,急忙站起来给教主沏茶。 云长流看着他有些慌张地倒茶,忍不住低头悄悄含了一下自己的食指,蜜枣的淡淡甜意顿时在口中扩散开来。 云长流的胸口就莫名地冒出些毫无道理的难过来,心说:虽说一年前出了那样的事……可如今本座这就要死了,你连吃我一颗枣儿都不愿赏个好脸么? 于是教主便下定决心: 这就是最后了。 刚刚那就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的放纵了。 …… ……真的是最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自逢春生毒发之后,教主开启[反正本座快死了]模式√ 于是继强行喂药之后开始强行喂枣…… 第25章 车邻(2) 之后,四方护法苦口婆心地劝了许久。然而不知为何,云长流的态度坚定的可怕——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回,除此之外想都别想。 最终的最终,关无绝还是没能把教主赶回去。 既然赶不回去,那也只能带着了…… 好在云长流有一句话说的没错,逢春生复发的时间间隔不会那么短,而毒素潜伏之时于人体并无影响,只走这么一趟应该不至于真的犯起来。 “话说回来,公子您……” 酒肆之外阳光明媚,关无绝倚着流火,望向云长流摆出一个“十分忧虑”的笑容,“……您还会骑马么?” 云长流:“……” 其实关无绝这句话真不是单纯的逗教主。毕竟……云长流真的已经很久很久不外出了,更少有纵马驰骋的机会。飞雪现在还没肥成个球,那真的得亏着烛阴教的人天天的牵它出去溜弯儿…… 云长流不言语,凉凉地剜了他一眼,动作潇洒地翻身上马,居高临下道,“怎么,比一比骑术?” “不敢不敢……”关无绝急忙连连摆手。不过他也知道教主不过随口玩笑,当即跨上了流火,徐徐驱马前行。 两人就此离了缘来酒肆,沿着那条土路继续向着南方走下去。 然而只走了大半个时辰的路程,他们便发现——其实讨论骑术如何,实在是没有必要。 因为…… 他们走的实在是太慢了,马儿根本跑不起来! 其实说起来好笑的很。这两个人,原本无论哪个单独出行,都不会走的这么慢。可他们偏偏凑在了一起—— 于是关无绝挂着教主的逢春生毒,云长流又惦着护法的鞭刑旧伤,都怕把对方累出个什么毛病来。 于是两人便越走越慢,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最后已经到了,看见路边有个什么馆子铺子有座儿能歇脚的地方,就要进去逛一逛的地步。吃吃喝喝闲谈几句,再慢悠悠地上路。看上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说不得还要买下来揣进包袱里…… 这哪里还有半点办事来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两个人携手出来游玩的! 转眼间日头已经从偏东转向了偏西,这季节天黑的早,周围已经挂了层很薄的暗纱。赤红的太阳还没完全落山,月亮已经在天边显了那皎白的身姿。 这条路并不怎么平整,但还算宽广,飞雪与流火并排不紧不慢地走着。 关无绝一手松垮垮地兜着缰绳,另一只手里揣着一小袋路边买的芝麻糖。他想想这一天下来的路程,自己也觉得荒唐,冲云长流道:“……不过公子,您这么跟着属下,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他说着自己含了块糖,又远远儿的给云长流抛过去一块,微笑道,“您若只是想吃糖,无绝给您带回教里去不就是了……” 一般来说,两匹马走在路上,马背上的人自然颠簸不止。不过这两人都是武功练到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境界的,他们这么抛着糖吃,完全不用担心准头不足把糖掉在地上的问题。 云长流一抬手,糖就乖乖地落进他修长的两指之间。教主含进口中,其实他有些嫌弃这芝麻糖太粘糊手,虽然味道不错…… 突然一个念头就冒出来:如果无绝他直接扔到自己嘴边就好了。如果他们还一如往昔,这等事完全—— 等等,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云长流心里有些乱,他用牙一点点把糖咬碎,心说刚刚在酒肆里已经下定决心最后一次了,怎么还胡思乱想个不停……当真没出息。 先不说那些云丹景和阿苦那些乱七八糟的纠结矛盾,单单以自己这命不将久的身子,再去招惹人家岂不是造孽么? “公子……?公子!” “——教主!” “……嗯。” 被关无绝一连叫了好几声,云长流才总算在某一刻回神,茫然地望向护法。 后者无奈道:“算了,您实在不愿说便罢了……” “……没有不愿说。”云长流面无表情,他方才只是在发呆,“方才酒肆里已经说过,本座跟去看着你。” “这有什么好看着的?” 关无绝反问了一句,他看着路上无人,便还是把对云长流的称呼转了回来,戏谑道,“莫非教主信不过无绝,怕无绝里通外贼——” 云长流脸色一沉就要骂。护法眼见不妙急忙又抛了块芝麻糖过去,抢先告罪,“是无绝胡说八道,教主息怒。” 这也是云长流和他处的久了,习惯了这人张口就来的性子,火气上来才那么一两息就又消了。云教主选择安心吃他的糖,唇齿间香甜渐浓,他的心思却渐渐飘远了。 为什么他要亲自跟去,而非选择只派阴鬼护送? 自然是因为,他对关无绝此行的目的十分怀疑。 什么长命百岁,云长流自是不信的。最好的设想,便是能在万慈山庄求到些压制逢春生的药——哪怕只是多留给他一两年的时间,处理后事也能轻松很多。 可问题就在于—— 万慈山庄奇药、奇方再多,烛阴教药门却也不差。当年云孤雁为了救他,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找的药都找了。如今药门明显已经要束手无策,关无绝在这个当口跑到万慈山庄去……哪怕真的能找到有用的药,那也绝非凡品。 而万慈山庄……那跟烛阴教的过节可是大大的。这事要论起来,端木家小少爷还是因为云长流给丢了的,现在搞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若是这样还能把药双手奉上——那他们万慈山庄就不叫“戏阎王”了,应该改名叫“活菩萨”! ——所以关无绝走这一趟,云长流就很不放心……谁知道这夸下海口要他“长命百岁”的家伙,到时候要折腾出什么来? 关无绝自己的安危自然叫云长流焦心,更有一样:万一这人把整个烛阴教拖下水,和三大武林世家之中历史最久,底蕴最厚,与江湖其它势力之间关系也最多的的万慈山庄真刀实枪的干起来,那也煞是愁人。 教里老教主、温枫那一帮人,为了解他的逢春生什么疯狂事儿干不出来? ——烛阴教内部教主的继任问题本来就隐患重重,内患再加上外忧,这还得了! 云长流不由得一时氐惆,淡声叹道: “本座自知命数将尽,逢春生在身还能赚得这些年岁,也该知足。再苟延残喘,也不过多添些苦痛……烛阴教内如今已经够乱,你们可莫要叫我死的不瞑目。” “……”关无绝凝视着前方渐暗的天际,看到远山处还坠着几抹彤红的火烧云。他略显艰难地一笑,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无绝明白教主的意思,只是这话说的实在诛心了。” 云长流微怔。 “对不住,本座……” 教主一时语塞,好久之后才道:“我知晓你从来都是为我好。” 夕阳在静谧之中一点点下沉。 两匹马儿的影子交汇在一起,而前方的路还那么长,仿佛能一直一直供他们这样走下去。 关无绝忽然低声道:“教主,如若……” 他说这话的时候唇角浅浅含着笑意,好看的眉眼忽而变得柔和到有些哀伤的地步,呢喃一般,嗓音低低哑哑地问: “如若无绝为了您好,做下一件让您很伤心的事,能否……” 云长流呼吸发窒,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揪紧了,一阵令人发麻的酸痛流遍了四肢百骸的每一寸。 ——他是在说杀了云丹景的事? 云长流几乎以为关无绝下一刻便要说出“能否不要恨我”、“能否原谅我”这种话。 然而红袍护法却只是又笑了一下,自马背上侧过头望向云长流道:“……能否求求您,不要那么伤心?” 云长流顿时心中五味杂陈。他眸光澄明,定定地望向护法:“你明知道我伤心,还要这样做么?” 关无绝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轻轻地咬着颤抖的唇。 云长流一下子就心软的一塌糊涂。 他心想这是何苦呢,自己这都半只脚入土的人了,怎么还在揪着过去的事刺伤他呢? 够了吧,已经足够了吧。 “……无绝?” 关无绝沉默着,云长流便唤了护法一声,探手够到流火的缰绳往这边拽了拽,将两人间的距离又带近了些。 教主踌躇起来,斟酌了好久言辞,才放软了语气,轻声细语地开口哄道:“罢了,那……只要你不要再惹我,好生认错,往后不要重犯,我便答应你尽量少伤心些——行不行?” “教主说真的?”关无绝忽然很惊喜地抬起头来看他,虽然是笑着,眼角竟微微红了,“说好了?” 云长流心疼的一颤,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道:“说好了。” 关无绝闻言立刻心情变得很好,又开始和教主分那一小袋糖。云长流也不知道他都那么大个人了怎么就偏好这些甜兮兮的小吃,不过瞧着无绝兴致高,他也就乐得顺着了。 慢慢的路旁两侧的枯草老树,影子渐渐消失不见。夜色渐沉,云层间又飘下了小雪。关无绝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教主,雪紧起来便不好行路了,我们赶快些,记得前方有个小镇子……今晚便在那边找个客栈宿夜?” 云长流好几年没下过神烈山了,而且他还是个天生不怎么会认路的,这一道上都是跟着关无绝走。这时更不会有什么异议,手上轻轻一抽缰绳,飞雪便加快了速度。 关无绝也轻喝一声“架”,双腿一夹马腹,流火心领神会,窜到飞雪前头带路。 一白一红两匹骏马都不是凡驹,关无绝自不必说,云长流再怎么被护法调侃,那骑术也绝非凡俗武夫可比。两人一旦加快了速度,当真是要把那北风也抛在后头。 很快,小镇的轮廓便在前方变得清晰起来了。 第26章 车邻(3) 一进了小镇,就热闹了起来。虽说又是夜晚,又在下雪,但带着斗笠匆匆而过的行人仍是不少,还有些顶着风雪吆喝的小摊小贩。 云长流与关无绝各牵着自己的马,远远便望见镇上客栈挂的两个大红灯笼。 关无绝扯着马缰绳,转头对云长流道,“公子,待会儿……您可否答应无绝一件事?” 云长流就走在他身旁,一听关无绝这话说的模糊不清,就知道里头一定有什么套子等他钻。 但教主心上还记着路上差点没把他家护法惹的掉泪那事儿,一想起来就心虚,一心虚就暗暗对自己道,就随无绝他想怎么就怎么吧。于是便点一点头:“可。” 关无绝指已经近在眼前的客栈大门道:“那您进去要间房。” “……”云长流一下子站住了,向来冰寒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裂。 ——他从来不喜与生人开口说话,这是小时候被关在房间里与人隔离太久的缘故,至今都没能扳回来。 教主轻咳了一声,道:“换一个别的。” 护法八风不动:“您方才答应了。” 小片刻的沉默僵持过后,云长流再次迈开步子,开口时不辨喜怒:“……比起前几日刚回来那时,倒是大胆了不少。” 关无绝含笑问:“待会儿进了客栈里头,无绝再给公子跪上两个时辰?” 云长流脸色微沉,不轻不重地甩袖打了一下他的臂,低声恼道:“还敢提!”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客栈门口,红彤彤的纸灯笼就挂在他们头顶。里头有眼尖的小二迎上来替他们把马牵到后头去了。 关无绝趁势凑到教主身旁,无辜道:“那时以为您再不愿见我了,怕的很……” 云长流薄唇压成一条线,锁起眉。 他没说话,却率先朝客栈里头走去——这就算妥协了。 …… 这个时辰,在客栈外堂里吃饭的人有不少,谈话声熙熙攘攘,有两个小二穿梭在各桌之间。 关无绝曾是鬼门阴鬼出身,后来被教主亲封了四方护法后又常在江湖上奔波,因此早就习惯了掩藏自己的气息。然而云长流作为高高在上的烛阴教主,却并不通晓此道。他这么一走进来,就和上午在缘来酒肆一样,引来人群惊羡的目光。 更何况那缘来酒肆坐落于神烈山附近,道路险要,敢从那里过的人基本上都是在江湖各道上混的。酒肆老板杜四儿见多识广,连和堂堂烛阴教的四方护法都能混个脸熟。 ——这个小镇子可就不是这样了。客人们见到随身带着兵刃的,大多都会忍不住抖抖;而见到那气质雍容的天潢贵胄,更会心生畏惧。 掌柜的是个胖胖的年人。他眼睁睁瞧着那仙君般孤高清冷的白衣公子走过来,目光如寒冰幽潭往这边一扫。他小腿发麻,正拨拉着算盘的也不自觉停了。 “呃这位,这位客官……” 在掌柜的惊疑不定的目光,云长流直到柜台前站定,缓缓启唇,嗓音如冰:“要两间……” “……咳。” 突然,旁侧有人轻咳。 这胖掌柜僵硬地转头看去。这不看还好,一看又吓一跳——只见离柜台几步远的一张桌旁,不知何时斜靠了一位红袍佩双剑的年轻人,其眉眼之俊美凛冽,气势非凡,竟不输面前这位白衣公子。 胖掌柜心里一跳,知道今晚这是来了两位身份不凡的客人。只见那红袍公子面上挂着一抹含了分戏谑和分无奈的笑意,伸出一根食指在勾起的唇前摇晃了一下,小声道:“一间。” “……” 白衣公子看着是个极冷漠不好相与的,却在红袍公子开口后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嗯,一间。” 说完“一间”两个字,他就闭上了嘴,不再说话。不过胖掌柜早已被这两位周身气质远超凡人的贵客所慑,也没功夫思考为什么两人只要一间,一叠声地应道:“啊是是……客官是要住最好的天字号房么?” 白衣公子冷冷淡淡地点头道:“是。宿一晚。” 胖掌柜立刻摸出房门钥匙递上,冲客栈小二道,“快送这两位客人去天字一号房!” 听小二“哎”地应了,他又陪着笑脸问道:“两位客官赶路辛苦,可要吃点东西吗?” 云长流却没答话。他接了钥匙,转身往后几步塞进关无绝,皱眉低声道:“可以了么?” 教主这意思,当初只答应了订房,如今客房要下来了,剩下的他就甩不管了! “可以了可以了……”关无绝痛心疾首地走上前来,把云教主往自己后头一推,“我二人明早辰时出发,今晚记得将马料加足了。饭菜都送上楼去,我家公子喜静,给我管好你家客人,别扰了我家公子休息。” “是是是……客官尽可放心!” 掌柜的忙不迭地点头,眼角余光看见那位冷面的白衣公子没事人似的躲在红袍公子后面,竟似松了口气的样子。 “看什么呢!眼珠子不想要了?” 关无绝恨恨地一掌拍在柜台前,“砰”地一声,吓的掌柜的脸上肥肉乱颤:“不敢不敢,小的不敢……” “你再叫人去替我买件东西。我要一副医馆里用的那种银针,去这城里最好的铺子买,绝不可出半点差错,听见没有?” “是是是,听见听见……” …… 客栈的天字一号客房之,关无绝抱臂靠在门边上。云长流则是坐在床沿,语调冷淡地抱怨道:“……你都叫我公子,自称属下,还要我说话。” “可是公子,您这样子不成啊……”关无绝头疼地叹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您也不能总呆在息风城里不出来,以后您在江湖上行走,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的。” 云长流就觉得很没道理。 他暗想:自己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关无绝看教主心不在焉就猜到他想在什么。护法眼神一黯,有再多想说的话也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天命总是如此不公。 他的教主明明那么好,那么好。在关无绝眼里,无论从天资、心性乃至容貌哪一个论,放眼江湖再也没有第二个能与教主比肩的人物了……可这逢春生偏要种在他身上。 别家儿郎尽可鲜衣纵马踏春花,逞翘勇,夸豪纵,弯弓走犬嬉笑怒骂。可有人却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枯坐山间,在一次次的痛苦折磨熬着命,从当年的长流小少主熬到如今的云教主,却还是逃脱不了宿命的魔爪。 关无绝叹了口气,千言万语化作一句: “您这叫属下怎么放得下心离开……” 云长流被护法叨叨的再多也能不放在心上,这一句却敏感地警觉起来,皱眉反问道:“离开?你去哪里?” 这时房门被叩响,有客栈小二进来送上饭菜、沐浴的浴桶并关无绝要的银针。 关无绝正好在门口,便把针匣子接在里,看着小二把东西送进来又出去。等那扇门一合,他却发现云长流还在盯着他,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护法便苦笑起来,他将银针检查了一遍,妥帖地收在床头,这才无奈地抬起脸,“不去哪里……属下现在连自己去挑一副好的针都不敢!生怕您毒发了连叫人找医师都不会叫!这还能去哪里?” 听着关无绝近乎埋怨的话,教主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奇怪地安定了下来,摇头道:“你只要一间房也是为了这个?毒发不会这么快。” “话虽如此……总要以防万一。” 在云长流的事上,关无绝简直放一万个小心都觉得不够。他要是真放开了跟云长流叮咛嘱咐,天夜也说不完——只不过想想远在息风城的温枫,护法还是坚信老妈子的职责交给近侍更加合适。 随后两人简单用了些饭菜。这等小镇客栈的吃食自然比不得烛阴教内,幸而两人都不是挑嘴的,再者一路上零零碎碎入口的小吃也不少,便很快地饱了腹。 待云长流还端着一小盅汤不紧不慢地喝着,关无绝已经撂下筷子了。他看着时辰也比较晚了,随口道:“公子待会儿沐浴么?我叫他们提热水上来。” 云长流嗯了一声,啜了口汤道:“你先。” 不料关无绝却道:“属下不必了,身上不脏,今晚就不洗了。” 云长流皱眉道:“还是要洗。” 关无绝笑道:“不要。” “……” 云教主敛下眼。 他慢悠悠摇晃了一下只剩下一小半的汤,又谨慎地拿唇碰了碰觉得温度的确不冷不热,之后—— 他神情自若地一扬。 把汤泼在了关无绝胸前。 “你洗不洗?” “——!?” 关无绝目瞪口呆。 “不是……教……公子您——!?” 护法脑子瞬间卡壳儿了,他感受着汤水沿着衣襟黏黏糊糊的往下淌,简直不敢相信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这这,怎么还能这样儿的!? 眼前这个一脸淡然地撇开眼的人是谁! 他家那位向来纯良正直的教主呢!? 而云长流只当无事发生,任护法的盯着他的目光越来越惊悚。 半晌的沉默过后。 “……行吧。” 关无绝黑着脸站起来,“那就恕属下失礼先用浴——还请教主回避一下?” 第27章 车邻(4) 不过片刻,尊贵无双的烛阴教主就被他家四方护法微笑着推到了房门之外。 然后关门。 云长流:“……” 又不是女子,看到又怎的了?何至于这么防着他…… 被关在门外的教主与门板面对面,略略有些不悦。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这客栈的房门年久失修,门边儿有些地方已经被磨损的挺厉害了。 屋里的烛光柔软昏黄,带着令人通体舒畅舒畅的暖意,从那一点缝儿里摇摇晃晃地透出来,恰恰打在云长流鬓角的乌发之上。 云长流看着门上那个小缝隙,轻咳一声,耳尖忽然微微红了。他想着门里的人和接下来必然发生的景象,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选择转过头去做一个正人君子。 …… 陌生的小镇,陌生的客栈,似乎连夜色都变的与往日有所不同。 楼下有客栈小二跑腿的声音,帐房先生在扒拉着算盘和掌柜的算账子,时不时还能听见客人们的交谈声。 云长流靠在门板上,闭着眼,长而浓密的睫毛在轻轻地抖个不停。 他内功修为纯厚,这一扇门对他来说的隔音效果等同于没有。他听见里面想起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觉连脸颊也开始有点发热。 或许是百无聊赖,或许是还未习惯这与养心殿内的安宁寂静截然不同的夜晚……云长流开始无法控制地想象无绝那双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 那干净漂亮的象牙白的指尖,会贴上如火灼艳的红袍,向下一路抚平褶皱,环过劲瘦的腰肢,将衣带轻解。 他会微垂着下颔,双手揭开里衣的衣襟,衣衫滑落时会露出模样精致的锁骨和雪白肩膀。 然后,再往下是…… 云长流的心跳变得有些快,有些乱。 他向来感情寡淡,现下竟是起了情念的欲。 他恍惚地想,不行,自己果然还是对无绝…… 那些软软的旖旎痴念,那些绵绵的缱绻绮意……没有断,断不了。 哪怕强行扯断了,还有细细的,酥酥酥的丝儿连着呢,就牵在心头秋千也似地荡着呢,怕是要一直被他牵到墓穴里去了。 云长流听见衣袍抖动折叠的声音,听见赤足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听见手撩动着水波——里头的人大约是在随意地试着水温。 那水声,却仿佛化作了风声吹入人的心里。像那春风吹得柳叶尖儿痒痒地扫,吹得一池春水起涟漪。 哗啦…… 是入水声。 云教主猛地绷紧了唇。 他眨了一下眼,低而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忽然冒出个很诡异的,若是以前从来不会起的念头—— 是了,自己不是江湖诡教的教主么? 做什么正人君子! ……这种想法毫无道理亦毫无逻辑,其实只要冷静下来,云长流绝对会认为自己在这一瞬间脑子是有毛病的。 问题恰恰在于,这一刻教主他是极不冷静的。 “……” 云长流默默转过去一点点。 他侧着脸,从那个缝隙里快速扫了一眼。 ——平心而论,以云长流那种性子,最多最多也就偷瞄那么一眼,然后转回头去若无其事地脸红个半天。 然而,云长流的目光就在触及里面的人那一刻,却迅速地冰结凝固了下来。 他知道……为什么无绝不愿在他面前沐浴了。 关无绝的身材很好看,又氤氲在热腾腾白蒙蒙的水汽里,就像是把轮廓给抹软了。他人高挑又清瘦,窄腰长腿,本该是千万姑娘们魂牵梦绕的对象。然而…… 然而首先冲入眼中的,却是一道狰狞的长长的伤疤,自他的左肩横跨了胸口,一直延伸到右上腹。 而除此之外,他的身上还延伸着横七竖八的疤痕,杂乱无章且深浅不一,尽蕴疯狂,生生将这赏心悦目的身子残忍地割裂开来。 前胸的伤疤,云长流是认得的。那是关无绝旧年在鬼门磨练时所留下的伤。 然而其余的那些……在一年前并不存在。 ——那是碎骨鞭留下的伤痕。 这是云长流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留下的伤。 他突然有些难受。 或者说,是很难受。 …… 客房内,烛火安静地放着亮光。 浸没在水中的关无绝眯起了眼。 他忽然弯起唇角吭吭笑了两声,往后一仰,惬意地枕在浴桶的边上,朝外头朗声道: “公子,您的气息不稳了——唉呀说了叫您不要看,怎么还看呢?这不白白惹的心里不舒服了么。” 外面云长流没说话。那些含着情意的软念早已烟消云散。他的手一点点攥紧,直到泛起青白的颜色。 他问自己:心疼了么?后悔了么? 有没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关无绝悠悠叹了一口气,他将被水打湿的一捧长发别过耳后,含笑道: “其实这说法不妥,该说气息‘有变化’——其实自属下脱衣服起您的气息就已经‘不稳’了,这究竟是想着什么啊?” 外头依然没反应。 关无绝嘴角的弧度渐消,心里暗自发愁。行吧,这下事儿大了…… 他站起来,带起哗啦一阵水声。关无绝一手攥了发上的水,抬腿跨出了浴桶,把叠在旁边的外袍随便往身上一披,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到门口,将门一推。 “公子——” “你!?” 虽说这时候客房间的过道没人,云长流还是吓了一跳。他手忙脚乱地将关无绝身上的外袍给他裹严实了。与其说是把人推进房间里去,不如说是把人揽着腰给抱进去的。 等云长流松开他把门合上,转头想训他两句,却见关无绝温温笑着,还有水珠正沿着他发丝掉下来:“无绝洗好了,公子请吧。” “……” 云长流心上发苦,知道这是无绝故意哄他才这样闹,只是一来二去之下哪里还有心思好好沐浴,只草草地泡了一下水就算作罢。 他的心情乱如荒草。 有那么一两刻,云长流确信自己后悔至极,转眼又觉得可笑至极。 自厌的情绪陡然蔓延而上。 ……那可是自己一道道打下的鞭伤,现在又觉得心疼,这算什么,不滑稽么? 关无绝已经换了件新的白色里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他反常地沉默,眼神复杂地望着云长流漠然的侧脸,无数次欲言又止。 随后两人洗漱更衣,吹熄了灯烛。 房间里一下子被黑暗填满。 云长流看着唯一的一张床。这时叫他开口实在很难,教主迟疑了许久,还是转过去对关无绝低低道:“睡吧。明日……” 他话还没说完。 关无绝忽然一声不吭,双膝扑通就跪了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咬牙道: “公子……教主,您听无绝说几句话。” 云长流心里一空,仿佛从万丈高崖上失足而落。 他怔怔望着关无绝跪在他眼前,那些伤疤猛地扑入脑中,心里第一个念头竟是:这难道是要摊牌了? 云长流有些茫然地走过去,双手扶他起来。 他突然轻声问:“能不能……先不听?” 关无绝道:“不,您还是听一听吧。” 教主垂下眼:“那你起来说话。” 关无绝盯着云长流,忽然苦笑起来,“您怎么脸色这么差,无绝不会说什么不好听的话的。” 云长流后退一步,坐在床上。他冷清的眉眼埋在黑暗中,声音比往常低缓:“你想说什么都可以,我听着。” ……关无绝发现教主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从这语气上就能听出来。 他想了想,决定先让云长流放松一点,“要不我先给您讲个故事?” “什么?”教主微微皱起眉道,“……有话直说,何必如此。” 护法却置若罔闻:“逢春生毒的来历,您该知道吧?” 关无绝轻叹一声,也在云长流身边坐下,自顾自地缓声道来,“相传,逢春生乃前朝一位医女所炼之毒。” “她痴恋情人不得,由爱生恨,自医入毒,亲自毒死了曾经的爱人。爱恨如野草,斩不却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才是逢春生毒名字的含义。” “这来历,教主自是听过的。”说到这里,关无绝顿了一顿,“但是您大概不知道,这位被下毒的医女所爱之人,最终是如何死去的。” 这样一看,好像就真的是在讲故事了。 云长流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经悬了起来……其实他觉得这么绕圈子还不如给个痛快。 “那爱人是个有武功的,据说最初那医女放下话说,他会在第八次逢春生毒发时才熬不住死去。” “但事实上——那个人,在第五次毒发后便自尽而亡了。教主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云长流摇头,“不,这个不知。” 关无绝道:“因为,他在第五次毒发后——失手杀了自己最爱的妻儿。” 云长流不解,下意识问出口,“为何?” 在流传下来的故事之中,医女美貌绝伦,医术精绝,然而她所倾心之人还是不为所动。这自是因为那人有着所深爱的妻,那又为何会杀死自己的爱人与骨肉? 关无绝在一片黑暗中抬起脸,直视着教主,吐字镇静而清晰: “这是因为,逢春生毒之发作之后,会使人心神不稳,情绪易乱。” “中毒者本也是心智坚定的一代侠客,只是那逢春生毒腐蚀了他的意志。在药门搜集的医卷中有所记载,第五次毒发之后那侠客醒来,听见儿子闹着要吃腊八粥。” “原来那日正是腊八节,家家煮粥。而侠客的妻子为了照料夫君,已经两天没有生火做饭,只叫孩子向街坊讨些吃食。” “在外要饭遭了白眼的儿子回来同母亲哭诉,并骂了卧病在床的父亲一句。就是这一句,惹怒了侠客。” “侠客便拔了剑。” 云长流的眼睛惊愕地微微睁大。 …… 几百年前的某个喜气洋洋的腊八节。 某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 一句怨言变成了争吵,争吵又变出了剑光,而剑光下溅起鲜血。 盛怒的丈夫杀了妻儿,跪在血泊里嚎啕大哭,在如血的残阳中自刎而死。 远处,有个孑然一身的医女裙袂飘飘,哼着首没人听过的童谣。 逢春生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它能从爱里生出恨的芽儿,开出血的花。 第28章 车邻(5) “就是这样……” 关无绝轻叹一声,缓慢地眨眼,仿佛合拢了历史长卷里的一个惨烈的悲剧。 “情绪激动会引逢春生发作,反之逢春生发作也能动摇人的神志。所以老教主从小要求您收敛喜怒哀乐之情,不见生人,不涉俗世纷扰,以尽量减少逢春生所带起的暴戾之气。” “……当然,这些您可能已经记不清了。” 云长流好半晌反应不过来,只觉得身魂分离,飘荡无所依。他许久才艰涩地开口:“不可能,从前……从来未曾有人同我说过。你——你莫不是编了话来哄我?而且,此次发作后也未曾——” ——不,不对。 说到这里云长流才陡然醒悟,仔细想想,其实是有的。 他向来少梦,梦魇更是几乎未曾有过。然而在毒发之后那场四季更迭的噩梦里,却充斥着浓稠到窒息的绝望,清晰到可怕的地步。 云长流一阵恍神,连关无绝在耳畔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纱:“教主!您仔细想想,十五岁前的事您已经记不清楚了,而十五岁往后您的逢春生毒发作过几次?” “不算刚刚这次,不就只有一年前——毒素潜伏的时候,连我家那老头子都以为逢春生已经拔除,谁会专门跟您说这个?” “一年前您毒发后昏迷了整天,这回我把您抱回养心殿里这么会儿功夫您就醒了,这又怎能放在一起比较?” 云长流一言不发,从表情上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关无绝却越说语气越激动,他已经在努力压抑,但还是有些情绪要冲破出来。 “此前无绝一直没敢说出来,只是因为不知道您心里是怎样想,怕您是真的记恨属下。温枫他们这帮知情的,想必也是同样的……” “但是现在,”他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嘶哑,“万一您觉得……当时有什么事情是失控了的话……那不能怪您的。” “不要说了。”云长流不知何时已经半闭上了眼,轻声道,“……不管怎样,做下的事便是做下了。如果反而要你来宽慰,本座却成什么人了?” “而且当时本座确实怒极。哪怕是如今也不能说完全原谅了你,只不过……不说也罢。” 教主抬一抬,“好了,这事到此为止。睡吧。” “不,教主,您要听我说……”关无绝痛苦地垂下头,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声音也有些颤抖,“丹景少爷的事,无绝并不后悔……但是,我……” ——我做了一些事,欺骗了您,让您伤心。 但是现在还不能说出来,还不能道歉,连愧疚都不能露出来。 “我并不……” 四方护法很少有过这种把自己逼到语无伦次的地步,他已经说不下去,于是索性开始恳求:“……总之……您信无绝一句话,哪怕真有千错万错,无论如何也错不到您头上。” “无绝从来没有怪过您,往后也绝不会。莫要为此难过了,一点都不要再有了,求您了。” 忽然,关无绝感觉一只贴上了他的脸颊。 云长流把他的脸扳起来,一双长眸蕴着穿透人心的锐利的光。 “谁错与否,这不重要。”云长流淡然道。 教主皱起眉,毫无征兆地抛出一个问句,“可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这话题跳跃得太快,关无绝整个人的情绪还没镇定下来,有些发愣,“什么?” 云长流一字一顿道:“逢春生。” “连本座都不知道的事,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关无绝闻言就更怔忡了,反问道:“教主说笑,无绝的养父给您治这逢春生治了二十多年,哪能不知道呢?” 云长流道:“你是从五年前开始跟随本座,那时既然连关木衍都以为逢春生已经拔除,谁会专门跟你说这个?” 关无绝没想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竟被教主原封不动打了回来。他想低头却被云长流更强硬地抬起下巴。教主的从护法的脸颊慢慢向下,描过他下颔的轮廓,道,“你有事瞒着我。” 关无绝:“没……” 云长流:“定然有。” “教主!您别多想……” 关无绝心里暗暗叫苦,他刚才不知不觉失了冷静,教主偏是个最善察人心思的…… 他只能尽力解释,“无绝知道的这些都是闲来无事翻我家那老头子的东西翻出来的,不信您也去药门翻找,什么都有。逢春生的渊源,烛阴教与万慈山庄的结怨,还有您与阿苦……” 云长流半信半疑,忽然一伸攥住护法的腕,目光灼灼地逼问道:“是了,你究竟为何带阿苦归教?” “——教主,”关无绝猛一把将云长流推倒在床上,很诚挚地道,“教主我们还是睡吧,好不好,求您了。” 云长流没防着关无绝对他上,竟真被他推的仰卧在床上。教主清俊的眉梢一挑,冷冷道:“护法这是要反了天了?” 他反客为主,双揽上关无绝的腰猛一用力。毒素不发作时的教主单凭着劲儿就把护法给掀进了里侧。 关无绝轻轻地发出“啊”地一声低呼。云教主一撑在护法枕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真不愿说?” 关无绝眨了眨眼道:“是真没有,求您别问了。” 这一天里,这已经是关无绝第次说“求”这个字。 比他前头好几年加起来还要多。 “……” 云长流往旁边抓了被子,给他连头带身地一蒙,“先睡觉,明天再给本座好生交代。” 窗外月色湛湛如水。 小镇的夜到底不如养心殿的寂静,却是平和而温馨的。 云长流发现自己也不知何时平和下来了。 如果说关无绝这一席话是为了安抚他,那么成效显而易见。 关无绝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刚刚随拿细带一扎的发也被弄散了,他望着云长流,唇角柔软地弯起,眼神是灼热的: “教主……逢春生是诅咒,是恶命。但是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您更值得活下去了。” 云长流淡淡道:“护法觉得本座死后烛阴教主之位传给谁好?你想不想要?” “……”这就已经没法交流了。 护法绝望地把眼一闭,“教主我们还是睡吧!” 云长流轻笑了一声,合上了眼。 他听着身旁人有规律的浅浅呼吸。 他在安宁之睡去。 ……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一切因果宿命和爱恨情仇都落地归根的时候,云长流还会时不时回想起这个客栈里同床共枕的夜晚。 然后他会有些生气。 明明已经觉出有问题来的,如果狠狠心逼问下去就好了。 只是习惯了关无绝总跟他耍一些小心思,想着这人总不会害自己,往往就顺着他。本以为这次也不过是被坑去开口同客栈掌柜的要一间客房那样的事呢…… 如果逼问下去就好了。 虽然以无绝的性子,能问出答案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总不能严刑拷打,还能怎样逼问?四方护法若是摆出死鸭子嘴硬的架势,那他也没辙。 而一思及此,教主就会更加地窝火。 这人呐,怎么能这样儿呢? …… 次日,两人一早起来,各自牵了自己的马继续南下。 云长流并未继续追问什么。 关无绝也仿佛那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不过,从客栈的马棚里牵出飞雪的时候,云教主状若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归教之后……本座与阿苦之间,你就不要再折腾了。” 关无绝忍俊不禁又有些无奈:“教主不要您的少时情人了。” 云长流探摸了一把流火头上一簇毛,然后转身跨上自己的飞雪,居然很平静地启唇:“不过是此心已予良人罢了。” 说出这句话时,他忽然想起来,上次在缘来酒肆时给关无绝塞了颗蜜枣儿。 似乎那次说那是此生最后的放纵来着……怎么才一晚上过去,好像搂的抱的都做了? 罢了罢了,管他呢,教主心道。稍微多放纵两次怎么了。 ……真的只多两次,这回是真的。 关无绝也上马,晨阳从他背后逆着射来。红袍护法笑着冲教主道:“啊,那人当真好命,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云长流眼眸一亮,闻言心下猝然一阵雀跃的欣喜。无论四方护法这话里究竟有无那个意思,他也能乐呵呵地当无绝是接下了他这份心意的。 但教主很快又觉着遗憾……若不是剧毒在身,现下就可以把人从马上拽下来抱怀里亲一亲了,多可惜。 “可惜福薄的是本座。” 云长流的嗓音仍是惯常的凉如冰玉,却已经彻底柔和下来。 “既然此身不能长久,自是不敢拖累心上良人,只愿那人此生平安,自在喜乐,日后莫要为逝者牵挂。” “这是本座遗愿,护法可肯替本座办到么?” 关无绝点头道:“教主说的是。凡世间情深者,哪怕此身不得长久,能留得一心上之人替己看遍红尘,也是万万之幸了。” 说着,他的神情忽而变得极为郑重,“——若两人心心相印,情意相通,另一方自该陪着心爱之人走完最后一程,而后遵循亡者遗愿,替亡者补上双份的平安喜乐。” “当真?”云长流得了这承诺,心里居然比方才更加喜悦。他学着那天关无绝的语气,“说好了?” 关无绝道:“说好了说好了。” 然后自个儿又抿唇笑起来。 两匹马再次并驾齐驱,踩着路上薄薄一层积雪。将这个路途上的小镇,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客栈远远地抛在身后。 第29章 击鼓(1)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 又是一座沿途的小城。 既是小城,城墙自是不高,百姓自是不多,只不过这几天的过客却比往日多了些,倒也显得热闹。城里的青石板路又窄又长,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行人踩踏,已经变得坑洼不平。 就是从这青石板路的长街一端,走来两位奇异的人。 那两人均是身材壮硕的大汉,如两座铁塔一般,仿佛阎罗王下的恶将,引得周围路人频频侧目。 走在右边的,生的浓眉大眼,络腮胡子,披件熊皮大氅;左边的是个光头,满脸横肉,身穿布衣却袒露着左臂,一副凶恶之相。 而更令人惊奇的,却是这两人带的兵器。这络腮胡子背着两把重锤,那光头背着两把巨斧。看那武器的分量,寻常人连举都够呛举得起来,这两位门神似的壮汉却轻若无物地背了一路,足以见其力大无穷,说是天生神力也不为过。 街道的一端有座小茶馆。 茶馆里也坐着两位与众不同客人。只不过,这两位的与众不同,与走来的壮汉的与众不同,却完全走了两个极端。 “公子,您有没有觉得……近日有点儿不对劲?” 关无绝的位置靠着窗,采光明亮。他低头轻轻吹了一下茶汤,杯就荡起涟涟的光波。 其实护法私心更想饮酒,但云长流却是坚决不碰这杯物。虽然教主不介意陪他,但他实在不忍心自己喝的开心时教主一动不动地在对面干坐着…… 自那日客栈夜宿又过了五六日,两人走的时紧时慢。不知不觉远了烛阴教,如今距离万慈山庄的路程已经不过少许,大约再有一两日便可到达了。 “是。”另一侧的云长流把头轻轻一点,稍作沉吟,吐出个字,“太多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关无绝能听得懂。 ——这段路沿途所见的江湖客太多了,多到有些不正常的地步。 那些江湖上打拼的武林人,其实并不很难辨认。 首先是那些随身配带着装饰华贵的兵器,举投足间流露出些微与平民百姓有所区别的傲气,动不动就动刀动剑,恨不得随时都在耀武扬威之人。 这种人最是好识别,然而武功却往往也只是个空架子。只能吓唬吓唬普通人,面对真正的高连一合都走不过。 第二类人,虽在举止上有所收敛,但精气神饱满,气息隐含杀意,凡人大概无法察觉,但是行家一看便知。他们都是有不错内外功修为的武者,很大可能是某些大势力的流砥柱,亦或是在江湖上有些小名声的浪人。这两位壮汉便归属于这一类。 而再往上一层,第类人便不太好认出来了。他们不仅内功心性已经双双修炼到可以掩盖锋芒的程度,连善用的武器都是五花八门,甚至有些人根本不随身佩戴武器。随摘花飞叶,折枝掷石,便可取人性命。 比如向来讲究的云长流云教主,那就是个不喜欢随身带兵刃的。逐龙鞭翻出来只佩了两天便受不了了,早就半途扔给护法叫他塞包袱里。如今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只像个清冷贵气的俊公子,哪里有半点烛阴教主的样子? 至于第四类的妖怪,早已达到了返璞归真的境界,绝非寻常人可以窥测其真正实力的。这些高人或许甚少出,但一出便是惊天动地;闲来无事跺一跺脚,整个武林都要震震。 ……没错,成天懒散颓废地窝在黑咕隆咚的烟云宫里,弹琴弹的鬼哭狼嚎般惨烈的云孤雁云老教主,就是这样一位老妖怪。 而云长流与关无绝沿途所见的武林人,以第二类人为最多,已经偶遇了有五六波人;期间也夹杂几许第类人,大约碰上过两次。 这并不是正常的现象。 关无绝将茶一饮而尽。 他将茶盏搁下,索性挪了地方坐到云长流的身边去,凑在教主耳边悄声道,“是,您再听他们的口音,各地的都有,却同往一个方向赶。这定是有人向江湖上发邀……” 云长流觉得耳朵有些痒,忍不住一时心猿意马起来。他随口嗯了一声,伸拎了桌上茶壶给关无绝空了的茶盏斟满。 听着清茶入杯的水声,教主才忽然意识出问题。 他将茶杯给护法推过去,眉尖微沉,“……会这样巧?” “多谢公子,无绝惶恐了,”护法笑了笑,双捧着茶盏低声道,“您也想到了?或许就是这样巧,在这个地界,若说有能力广招天下江湖客的势力也只有……” 两人对视一眼,心不约而同地浮现了一个答案—— 万慈山庄! 关无绝不由得感叹:“这还真是赶的早不如赶的巧……” 云长流孰知自家护法的秉性,看他这样,便猜到这人又在动坏心思。教主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嗓音低醇:“你想怎么?” 护法弯起指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理直气壮地道:“这样的天赐良,自然是要去瞧一瞧。” 虽说已经猜到大致会是这样的回答,云长流还是不由得无奈地摇头。 不请自来,这已经是坏了江湖上不成的规矩了,更别提关无绝还打着人家的主意呢。 “说起来倒是我忘记问你了。” 云长流也抬举盏优雅地一抿,“……你这回去万慈山庄,究竟是想找什么药?” 关无绝:“……” 四方护法一时语塞,半晌才苦笑道:“公子您怎的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还有,您用的是无绝的盏。” 云长流淡淡道:“忘了。拿错了。” 关无绝嘴角一抽,“……温枫跟您告状了?您想追究得去找花右使……” 教主绝对是故意的……但是为何总觉着这种以牙还牙的方式略有不妥? 护法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方才那两个凶神恶煞的魁梧壮汉已经走到门口了。这两人似乎交情甚笃,一同聊天侃地,时不时豪爽大笑两声。 关无绝盯着那两壮汉缓缓站起身来,对云长流道:“是什么药,待会儿无绝仔细跟您说,现在得请公子在此稍候片刻。” 云长流问:“你又去造什么?” “如今还不知万慈山庄召集这些人是做什么的。这样混进去,到时候一句话说不好就要露馅儿的……必须先行打探清楚才好行动。” 护法露出个神秘的微笑,歪头向教主眨了眨一只眼,“……您看好了。” 只见四方护法将左剑披星解下,只留了右剑戴月配于腰间。至于那身墨梅红袍已经成了烛阴教四方护法的标志,他两天前起便已经不穿了。 这样一看,便只是一位年轻洒脱的红衣剑客。关无绝又冲教主笑了笑,推了茶馆的门出去。 “两位大哥,打扰。” 前头走着的那两壮汉闻声回头,只见一位俊美无铸,气度不凡的红衣青年含笑向这边走来,抱拳一礼:“小弟瞧着两位大哥甚是面熟,莫不是塞北故人?两位也是前去赴邀的么?” 那两个壮汉惊讶地对视一眼,背锤的络腮胡子豪爽地哈哈笑起来,嗓门如洪钟般粗犷,震得人耳膜发疼:“是也!这位小兄弟居然在家乡见过俺们兄弟两个?” “俺们兄弟俩是北方虎豹,”一说起这个名号,络腮胡子便豪气冲天地把自己的胸膛拍的直响,又指着那光头道,“俺是‘锤吓虎’洪阔,俺兄弟乃‘斧杀豹’陈堂!昔年在北方老家行侠仗义,大约是那时候与小兄弟有过一面之缘。” ——要说到了关大护法这般的地位,根本就不可能听说过什么“锤吓虎”、“斧杀豹”这种……一听就令人一言难尽的名号,那句什么“塞北故人”自然也是听两人口音猜的。 但他就是能在瞬息间做出一副终于想起来的惊喜神色,且做的毫无破绽。 关无绝上前一步,颇为豪迈地拍了拍两人道:“唉呀,果真是两位英雄!当年小弟便倾心于两位雄姿,如今又得相逢,实乃缘分。他乡遇故知,人生幸事也。” 两壮汉一看就是那种心直口快头脑简单的,论心哪里玩的过烛阴教的四方护法?两人被这样热情奉承的高兴,却又实在不记得这位俊美的红衣小兄弟,免不得有点不好意思。 那背斧头的光头便挠了挠头,问道:“咳,我们兄弟那个……那个记性不好,不记得小兄弟贵姓?能得万慈山庄邀约,想必也是功夫不俗啊。” “免贵姓云,”关无绝悠悠一笑,“说来惭愧,不过习得些花拳绣腿罢了,哪里敢承两位英雄夸赞。” 就这么你来我往了几句,人立刻熟稔起来,互相称兄道弟。关无绝便顺势把话题往想要打探的事儿上引,故意说的模糊不清:“这世上还真是无奇不有,要说万慈山庄也算是大武林世家之首,这回实在是……” “嗬,可不是么!”那锤吓虎一拍,义愤填膺道,“你说这万慈山庄那么老大威名,怎么庄主的儿子都能丢了十八年不知死活呢!?” ——原来是为这事! 看这意思,万慈山庄的大庄主,端木世家家主端木南庭,是准备求助这些江湖人帮他找孩子的? 关无绝不动声色,继续套话,“这般失而复得,也是不易,也难怪端木庄主如此大费周章,宴请天下英雄。” 锤吓虎叹道:“是啊,要不是那位仗义的神秘高士指点,端木庄主至今还以为端木小少爷是意外夭折了呢。” 行,这又出来个神秘高人…… 关无绝摸着下巴,“小弟也一直如此以为,却没想到其还有隐情。” 斧杀豹怒哼了一声:“那上一代烛阴教主云孤雁真不是什么好人!居然连六岁的小孩儿也不放过,听说他修炼邪功,专吃小孩儿心肝,吸小孩儿骨髓!” “没错,”锤吓虎点头道,“端木小少爷能逃脱魔掌是吉人天相啊……唉呀,说那云孤雁老魔头,当年也是响当当一代豪雄,如今竟沦落成这等小人……” “……咳,”隐姓埋名的烛阴教四方护法笑容不改,努力将话头从老教主身上扳回来,“真不知这位高士是何方神圣,竟连烛阴教的秘辛都打探得出来?” 可惜这回两壮汉却一致摇头感叹,看来在万慈山庄发出的邀约并未提及得更加详细。 关无绝又试了几句,发现关于当年端木南庭的孩子是如何发生意外、云孤雁又是如何将孩子掠走等等细节,万慈山庄也并未言明。 不过,倒是弄明白了举办宴会的准确地点。就在万慈山庄约八九里外,雅名“浮生欢”的一处桃花芳园。 这时那斧杀豹陈堂那一条光着的膀子,已经大大咧咧地攀上了关无绝的肩,“云小兄弟,何不随我兄弟二人同去?” 这要一起去还了得,云教主可还在茶馆里等着呢。关无绝急忙拒绝:“不成不成,小弟还有一名同伴,约好了在此等他,岂可失信?” 既然“云小兄弟”话这么说,这一虎一豹自然不再强求,只好颇为依依不舍地别过。掌握全盘的关护法笑吟吟目送着两个魁梧的背影离去,转身乍一推开茶馆的门,就撞上云教主凉如霜雪的视线。 “教主可听到了?”四方护法走回来在方才的位置上坐下,有些小得意地笑道,“如何?” 云长流把最后一口茶喝干了,重重将茶盏一搁,面无表情道:“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第30章 击鼓(2) 第二天,烛阴教的教主与护法便牵着各自的马儿,混在自各地而来的江湖异人之,走进了这座名为“浮生欢”的桃园。 浮生欢园虽不属万慈山庄庄内,但这一带的人都心知肚明,此地就是端木家的地盘。自园门往里,首先冲入视线的自然是大片大片的桃林,若是春天花季想必极为壮观,只因如今隆冬时节花叶落尽才显出几分萧索。 就在树林之间,早就列好了几十排的长桌木椅。金樽银壶,装满琼浆美酒;玉盘犀碗,盛齐珍馐名品。山庄弟子自园口向内迎客,竟把这群性情迥异的江湖人引得井井有条,大世家的气派做的十足。 万慈山庄,香火绵延百余年,以医药传世,自夸“戏阎王”,意为敢自阎王底下抢命。山庄内存有两味圣药,其一乃一株千年血参王,可活必死之人;其二乃一朵九叶碧清莲,能解至邪之毒。 这两物,都是经日月精华蕴养千年的天材地宝,被万慈山庄当作镇族之宝给宝贝了快百年,至今也未曾动用过。甚至连知道这两种药存在的人都寥寥无几。 ——昨日关无绝给教主仔细讲解时,云长流差点没气的直接拽着护法打道回府。 这关护法当真胆大包天,敢情是直接冲着别人家的圣药来了! “公子……教主!教主您听无绝解释……属下不是要打那九叶碧清莲的主意!无绝再怎么大胆放肆,也知道这一样东西万慈山庄是绝不会交出来的。” “只是求一点茎叶或者细根,再命药门佐以其它解毒之药,就能配出新的方子。多压制逢春生五个月是绝对没问题的。” ……最终,还是护法求了又求,劝了又劝,从“您这么先放弃了烛阴教和老教主可怎么办”一直说到“您就当再多陪无绝玩几天成不成”,最后才逼得教主答应先去桃园赴会,看看情况再说。 闲话休提,只说当下进了浮生欢桃园。幸而盘查不严,也未曾按请柬勾画名单,两人一路并未遇到什么阻拦。 关无绝打眼一扫,被邀请而来的武林人大约有百余人。有结伴者,有独行者,兵器各异,姿态各异,喧喧嚷嚷好不吵闹。 云长流在旁笼着长袖低声问:“可有遇见熟人么?” “尚未,”护法回道,“但是万慈山庄请的人不算少。看这架势,熟人是必然会碰见的……只能尽量躲了,公子您也稍收一收气势……” 其实昨晚两人便就此问题商议过一番。万一被人认出来,再捅到万慈山庄前面该如何是好。结果思来想去发现也没什么法子,只好凭着艺高人胆大,走一步看一步了。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出了问题,也还有隐身的阴鬼可以一搏。只不过阴鬼一出,就要演变成两派之间的争斗了,其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云长流也预先下过禁令,阴鬼不到千钧一发之时不可现身。 关无绝还不太放心,想劝教主将逐龙鞭随身带着。云长流却道,江湖上认得逐龙鞭的人铁定比认得他这张脸的人多了不知几倍……护法哭笑不得,却也只能认同。 鉴于这般形势,两人也不敢将马匹交于万慈山庄弟子的上,便寻了个人少的地方,把流火与飞雪的缰绳系在树上。 又往里面走了几步,排排长桌就在眼前,宴席还未正式开始。正围着一圈儿人,似是有万慈山庄的大人物在此与客人交谈。 不请自来的烛阴教两人自然不会上赶着凑过去露面,便在一旁角落里随意站了,等着开宴落座时挑个不起眼的位置。 “……说来万慈山庄这些年也是衰落了不少。” 关无绝抱臂斜倚在一株老树上,忽而感叹了一声。沿着他的目光,正有山庄弟子向那些江湖客人们赔笑行礼,“若是放在前朝,何至于此。” 云长流轻轻颔首:“胶柱鼓瑟,墨守成规。百年下来自然衰落。” 其实不止万慈山庄,大武林世家均在本朝有着不同程度的衰落。玉林堂最先反应过来,放弃了延续了百年的,与武林世家于家联姻的规矩,将林晚霞嫁入烛阴教。靠着当年云孤雁的威震四海,才堪堪止住了声名下滑的势头。 然而万慈山庄却依旧坚持着它的陈规。端木家自古奉行“庸”,靠着祖传的医术黏黏糊糊地在江湖各大势力周旋。 这种不偏不倚之道,放在前朝端木家盛极的时候,曾使得江湖上无一势力敢对万慈山庄不敬。然而江山代有才人出,端木家自视甚高,自认医术第一,既不愿拉下脸来同别家相学共进,又不敢随意改动老祖宗的东西……久而久之,这医术第一的位子眼看着便要保不住,却还保持着这种“哪家都不得罪,哪家都不交好”的粘糊作风,结果自然是一年不如一年。 云长流沉吟道:“万慈山庄需要一个有胆魄的庄主。” 关无绝轻叹一声,“教主向来看的透彻……” 他若有所思,云长流便也不再言语。两人靠在树荫下沉默着,倒是与周围的嘈杂热闹格格不入。 “云小兄弟!云小兄弟!” 突然,旁边传来瓮声瓮气的呼喊,声音甚是耳熟。关无绝转头一看,不由得失笑。 只见两个魁梧壮硕的大汉,一个背双锤,一个背双斧——可不正是昨日那“锤吓虎”、“斧杀豹”这对义兄弟俩! 两壮汉昨天被关无绝一通连蒙带骗哄的心花怒放,如今再次偶遇自然高兴,“哈哈哈,又见面了。真是缘分,缘分呐!” 关无绝微微一笑,抱拳道:“原来是两位大哥。” 说着,他脚下不着痕迹地往后一步,躲过了两人热情的拥抱,避免再在教主面前“勾肩搭背不成体统”。 这两位老大哥倒也不介意——又或许是根本没发现端倪。斧杀豹陈堂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望向云长流道:“哎呀呀,刚才就远远瞧见这位仙人似的白衣公子,还和大哥寻思这是哪家的青年才俊,原来竟是云小兄弟说的那位同伴。” 锤吓虎洪阔也欣然道:“兄弟的兄弟,自然也是俺们兄弟!不知这位……” 他正要脱口而出“这位白衣小兄弟如何称呼”,却只见云长流冷然睨他一眼,面如寒冰,眸若噙霜。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堂脊梁骨嗖地冷了半截儿。 他暗自惊骇,心道这云小兄弟的同伴好生厉害的威势,想来实力不俗,望着云长流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而这边关无绝看着气氛有些尴尬,向前一步插进云长流与虎豹兄弟之间,“咳,我家公子他……不太爱说话,两位大哥见谅见谅。” 两兄弟露出疑惑之色:“……公子?你们……” 关无绝道:“啊,我是他的……” 话未说完,关无绝自己就一愣。 这话是顺嘴就出来的。可是这种情况下,他竟一时想不到“他的”后头该接什么身份。 这身份要往低了说,什么家仆小厮的,那云教主铁定当场翻脸;想要往高了说还不成,又哪有什么朋友兄弟会有一方尊称另一方为公子的?必然又会引起追问。 所以关护法一下子哑了,这句话就这么卡在一半说不下去了。 锤吓虎一头雾水:“你是他的?” 斧杀豹满脸迷茫:“什么叫你是他的?” 关无绝顿时一阵脑疼。 他勉强笑了笑,刚想蒙混过关,不料云教主在旁安安静静听了半天,如今大约是不愿叫自家护法在外人面前被看轻了,忽然灵光一现般清清冷冷开口插了句:“无碍,我也是他的。” 关无绝:“……” 云长流这话一出,关无绝只觉得一口气闷在胸口。好教主!您那张嘴就别说话了成么—— 明明可以糊弄糊弄把这事儿带过去的! 眼见着虎豹两兄弟的目光在自己和教主之间来来往往,且变得越来越奇怪。关无绝只能硬着头皮打哈哈。幸好两个汉子都心大,被他忽悠了几句也便不再追问了。 关无绝又推说有事,总算是别过了这对兄弟。刚稍稍松了口气,转头便见云长流含笑望着他,一副看了场好戏的样子。 教主一本正经地道:“你说了你是我的。” “还逼得我不得不说我也是你的。” 说着,云长流倏然凑到关无绝的耳畔,弯起唇角悄声低语,“关护法好大胆……” 自从上次逢春生毒发之后,云教主的行为举止就一路奔放下去。明明向来内敛自制的人,这些日子却仿佛故意在找一切会闹腾他。 对此关无绝只能回以苦笑:“公子饶了无绝吧。” 教主便渐渐收敛笑意,静静望着四方护法许久。直到头顶遮住阳光的云影又变幻着移开,他雪白的衣袍被照得一片明亮。 云长流在寒冬的暖阳微微眯起眼,忽然很小声地冒出来一句:“或许多活些时日也不错。” “——我是您的!”关无绝一个激灵,猛一把握住云长流的,“您想要什么都行!无绝就是您的!” 云长流摇头笑起来。 他轻声道:“玩笑罢了,谁要你是我的。” 远处陆续有人依次落座,桃园内无序的嘈杂渐息。 前方围聚在一起的人群散开了一些,一位年约四十岁上下,长眉细目的瘦削年人走了出来,向两面的座位拱而礼。 万慈山庄的宴会,终于要开始了。 第31章 击鼓(3) 这长眉细目的中年人乍一从人群之中现身,关无绝便无不可惜地对云长流悄声叹道:“看来这回教主运气着实不太好,这宴会居然不是姓端木的人主持……无绝本来还想着,如果是端木南庭亲自前来,便可趁着散席时直接把人截住呢。” 原来这中年人并非端木族人。此人姓顾,名锦希,乃是家主端木南庭正妻顾缎兮之弟,端木南庭的小舅子。 要说顾锦希这人,也是一段江湖趣闻。他年轻时凭姊上位,招了不少难听的流言。然而顾锦希虽然没流着端木家的血,却心思灵透,也有几分智计,颇受端木南庭的器重。 身为当代万慈山庄庄主和端木家家主的端木南庭是个古板严肃的性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加地变得不苟言笑,甚至在江湖上都有了“黑木头老脸”这么个不雅的外号。 他平生最是不喜逢迎赔笑,每逢这些需要拉下面子周旋于众江湖客之间的活儿,就交给这位长袖善舞的小舅子代劳,倒也算人尽其用。 就这样日积月累,顾锦希在万慈山庄的地位一路往上。而随着年月推迟,顾缎兮青春不再、容颜衰老,脾气又不怎么好,渐渐受了端木南庭的冷落。如今反而是弟弟帮扶着姐姐多一些…… 这时候云关两人坐在下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围也没什么人。 关无绝一看是顾锦希前来主持,兴致一下子就没了,闷闷地开始自己倒酒饮酒。倒是云长流还在正经地听着那顾锦希讲着惯常的客套话,也不腻烦。 所谓客套话,也不过是先夸赞到场的英雄豪杰如何如何的义薄云天、侠肝义胆,胡乱拍一通马屁;而后再说万慈山庄是如何如何的底蕴深厚,自古济世救人医德高尚,把自己胡乱赞一通;最后总结,万慈山庄能得众英雄相聚一堂是如何如何荣幸,如今正逢多事之秋,还望众人倾力相助,山庄必感恩图报…… 关护法这种场面见的多了去了,顾锦希一起头,他就知道接下来最英明的做法就是把一切话语都当做耳旁风。 不过他看着云长流居然还在听这种废话,就觉得心里非常别扭……就以教主的水平,听得再认真,这辈子也学不会顾锦希那一套。 护法就一面出神一面喝酒,心想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有无可能从顾锦希这里打开门路。 忽然,身旁探出两根颀长的手指,轻力按上酒杯的杯沿,止住了关无绝的动作。云长流并未开口,只以目光淡然向他示意。 关无绝沿着教主所指,向前席看去,心中不由得暗吃一惊。 那刚落坐在首位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罩一件宽袖紫袍,紫袍下的身材干瘦精悍。老人枯瘦的手掌握一柄细长的龙头拐杖,目光锐利如刀,不怒自威——正是当今玉林堂堂主,林晚霞林夫人的父亲林五岳。 当年就是他力排众议,将小女儿嫁入了烛阴教。按辈分算来,云长流还要叫他一声姥爷——前提是云教主愿意认林夫人这个名义上的娘亲的话。 然而事实上,云长流称呼林晚霞从来都是一声不咸不淡的“夫人”,这声“姥爷”更是无从叫起了。 关无绝脸色倏然一沉……以林五岳这等身份,怎么会亲自前来赴这种约? 然而下一刻,他的目光顿时再次在前席次位凝固——呵,又是个大人物! 于昆,于家堡现任堡主的长子。自幼习文练武,是于家堡不容置疑的二把手和内定的下一任接班人。 三大武林世家的核心人物,居然在这样一个宴会上齐聚一堂……! 关无绝闭眼无声地出了口气。 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如今江湖上正处于一个新旧更迭的节点,三大世家渐显颓势,以烛阴教为代表的新势力方兴未艾。 而在这样的时候,三大武林世家之首的万慈山庄和烛阴教有了矛盾,其它两家自然坐不住。 那边顾锦希的客套话总算告一段落,堪堪切入正题:“说来惭愧,此次宴请各位英雄,却是为了一件十八年前的家丑……” “公子,”关无绝睁开眼,小声道,“情况有变,这趟不太妙,您还是先离开吧。” 云长流抬手止住他的话头,嗓音镇静:“正因有变,我才不能走。” 三大武林世家齐聚,又事关烛阴教,一场宴席下来不知有多少诡谲变动。被他们撞上是天赐良机,这时候如何能退? 教主的视线投向前方。顾锦希在踱着步子,一面摇头晃脑一面长吁短叹,“十八年前,我万慈山庄的临小公子,于初冬时节登山赏雪,不慎坠崖遇难,生死不知。家主以为少子夭折,痛心多年……” 关无绝急道:“公子不能留,太易暴露了。您先走,无绝留下来看看情形……” 云长流摇头道:“这时候,暴露也值得。” 关无绝一怔,低声问:“公子想趁机搅了他们的局?” 正这时,前头顾锦希的语气一顿,陡然由悲哀转为激愤: “然而就在前月,山庄得到一神秘高人指点,此事竟然别有蹊跷!我等追查多日,竟知当年之事……并非天灾,实乃人祸!” 云长流没有回答关无绝的话。 他不明显地锁着眉,长睫掩住了眸中翻腾不止的暗潮。 “遇难是假,夭亡是假。临小公子竟是落入了神烈山烛阴教手中……据消息说,小公子一年前还沦落在烛阴教的分舵间……” 顾锦希的声音开始变得若远若近。 云长流又开始想自己的死后。 逢春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如果日后林晚霞真的能够通过控制云婵娟而成功掌权,那么玉林堂少说也能再保百年的强盛。 在这种古老世家式微的时候,它甚至很有可能通过这次契机,从此在江湖上一家独大。 自己的生死关系到烛阴教的权柄,而烛阴教的权柄变动又会影响到整个江湖的势力平衡…… 在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下,年轻的烛阴教主竟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盼着他活,又有多少人盼着他死。 但可以确定的是,玉林堂的一家独大,定然是万慈山庄不愿意看到的。而这一层利益争斗,也是云长流答应随关无绝来试一试的最后底牌。 可笑,这回竟是要耍一把无赖作风,用折磨自己多年的毒素当作此次南下求药的凭仗,拿自己的命来威胁仇人了。 此时此刻,云长流心内五味杂陈。他再一次感觉到无比巨大的而又无比沉重的黑暗,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 在走出这片黑暗之前,他竟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是自己的。 …… “时至今日,临小公子许是已经流离在外整整一十八年。那孩子就这般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日夜饱受欺辱却无处可逃……” 不知何时,顾锦希的长篇大论已经进行到末尾。 他适时地摆出一副愁苦悲悯的脸,连眼角都带了些水光,哽咽道:“一思及此,顾某便心如刀绞,泪湿衣衫……那可是十八年前顾某抱在怀里的孩子啊!” 下席上,关无绝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手指间转着个空酒杯喃喃道:“倒是会装……端木临乃端木南庭庶子,并非顾缎兮所出,顾锦希会真心实意为他担忧才怪了。” 云长流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另一点,他转头轻声问护法:“这位临小公子,一年前在本教分舵?” “不太可能,那小孩应该早就死了。”关无绝耸耸肩,很无辜地回望教主,“烛阴教分舵有十三个,每个分舵每年能分到几十个药人,这能一个个核实清楚身份么?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打探来的假消息……” 云长流又道:“那捅出这件事的神秘高人,你怎么看?” 神不神秘他到不在意,只要不是教内出了内奸就好。 关无绝摇头叹息:“这个是真猜不出了,当年之事,按理来说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或许只有老教主才能有些头绪。” 两人的小声交谈至此而止,双双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前方。只见顾锦希手执酒杯,各向两侧一拱,高声道: “我们庄主思子心切,这一回万慈山庄不追仇,只报恩。无论是哪位英雄,只要能带来临小公子的消息,助我庄主寻回爱子,万慈山庄必有重谢。” “顾某先在此敬各位英雄一杯了。” 说罢,顾锦希仰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感叹之声,陆续有激愤的侠客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为了顾大侠和端木庄主,干了这碗酒!” “烛阴教做下这等龌龊事是天理难容,顾大侠且放心,我飞燕刀冯茂必然全力相助!” “天枢剑帮愿意倾力助庄主寻回小公子……” “我等霹火派也……” 一时之间,酒碗碰撞声与喧嚷声混杂在一起,顾锦希笑眯眯地连连拜谢,气氛一片火热。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穿透层层的声浪,无比清晰地回荡于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不追仇,只报恩?” “——哼,笑死老夫了!” 咚地一声闷响。 龙头拐杖重重地落地,末端无声地没进坚硬的石板之中足有数寸。竟活脱脱像是筷子插进了软绵绵的豆腐块。 首席的紫袍老者,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林五岳冷笑一声,眯起混浊的老眼:“顾大侠,你也哭了老么半天了。可还是这俗话说的好啊……冤有头,债有主。” “如今冤的头债的主,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堂堂万慈山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吗?” 哧地一声。玉林堂的老堂主那干瘦如鸡爪子一般的手轻轻一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龙头拐杖从石板之中拔了出来,引得周围连连响起吸气声。 林五岳冷哼一声,下一刻拐杖陡然带起劲风转了一个大圈,在老人手中由竖直变为横斜。 拐杖首端那怒张的龙口,直直地指向下席某一毫不起眼的角落—— 第32章 击鼓(4)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在场的百来人的视线都聚焦于龙头拐杖所指的方向。原本最隐秘,最不起眼的角落,转瞬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林五岳将龙头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拄,他的声音苍老沙哑,中气不足,却因为灌注了内力而传遍了整个浮生欢园:“云教主,关护法……不想在此地相逢,两位别来无恙呐?” 他昂着头,枯瘦的老手搭在拐杖的龙头上,行了一个抱拳之礼,“老夫这厢有礼了。” ——只不过其目光之森然,其语气之倨傲,却丝毫不像是有礼的样子,挑衅之意却是十成十的。 云长流并未起身。 他只是遥遥拱手回以一礼,薄唇轻启,嗓音冷淡:“林老堂主,客气。” 随着云长流的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静谧之中抗争,引发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震颤。 ——到了高手的层次,真正开始过招前,往往先讲究一个“势”字,看谁能先把谁的气势压下去。 林五岳与云长流这一来一往各自示礼,赫然已然是气势的比拼! 前者如海浪激扬狂啸,取攻势;后者如山峦厚重沉静,抱守势。 巨浪发力推山,高山兀自岿然不动! 此时此刻,凡是那些有眼力的高手,都不禁心下惊叹震荡,有的甚至冒出了冷汗。 那年轻的烛阴教主白衣玉冠,眉目疏朗,一派孤高清绝的雍容气度,与在江湖上成名已有四五十年的林五岳隐隐对峙,竟丝毫不落下风! “哼。” 半晌的僵持之后,林五岳脸色微阴,将紫袍一撩,坐回位置之上。 在外人眼中,这一轮比拼算是平分秋色,然而在他自己看来,面对小辈先发制人,取攻势而不得手,已然是丢尽了面子。 ——两厢比拼,最后竟是向来心高气傲的林老堂主先撤了势! 顿时,整个宴席上都炸了锅。 “这位白衣人,便是传说中的今代烛阴教主云长流?好生厉害……” “就是五年前以及冠之年继位,力挫三门五派围剿,而后避世不出、深浅难测的年轻教主?” “云孤雁的长子,逐龙鞭的传人……” “居然当真这般年轻!” “那他身旁的那位红衣人,莫非就是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 “还能有谁?都说烛阴教主和他亲封的护法向来形影不离……我就说嘛,一年前那阵子的流言,果真只是流言!” …… 议论四起之中,只有宴席的另一角落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锤吓虎”、“斧杀豹”这一对塞北兄弟俩目瞪口呆。 两张天生凶恶的门神脸,一下子变成了哭丧脸。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片刻前还和他们笑颜以对的“云小兄弟”,和他那位不爱说话的公子,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烛阴教的护法和教主,成了他们再修炼百八十年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尊贵人物了!? 斧杀豹满面绝望道:“俺……让烛阴教四方护法叫咱‘大哥’!?” 锤吓虎生无可恋道:“俺还说烛阴教主是咱兄弟!!” 斧杀豹崩溃地拍着自己的光头:“为什么烛阴教护法要冠教主的姓!?” 锤吓虎无法接受地仰天痛呼:“为什么他们要互相说自己是对方的!!” 可惜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人有心思理会突然开始疯疯癫癫大呼小叫的两个壮硕大汉。 自继任教主之位以来,几乎就没在人前露过几次面的云长流,俨然已被公认为为年轻一辈中最为神秘的高手。今日突然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怎能不引得众人心潮澎湃? 顾锦希面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嘴角肌肉抽动几下,只觉得肺都快气炸了。 啪嚓一声,他手中的酒杯竟被捏碎! 这也不由得顾锦希不恼恨,他刚刚情也煽了泪也掉了,还引着宴会上的诸位武林中人把烛阴教骂了一顿。 结果倒好,正主儿居然早就大摇大摆地混进了自家的大门,这时还抢尽了风头! 此次宴会乃是顾锦希一手操办,每一份请柬都送的隐秘而快速。本以为哪怕烛阴教的暗桩打探到一些消息,时间上也来不及有什么动作……怎料得这烛阴教主和四方护法会如从天而降一般,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 众目睽睽之下,若再无作为,宴会一经结束,必然成为江湖笑柄! 顾锦希双目赤红,猛地将手中的酒杯碎片甩于地上,上前几步,手指着云长流愤然道:“好个烛阴教主……身为害了临小公子的凶手,居然还敢出现在此处,丝毫不把我万慈山庄和诸位英雄放在眼里!” 他环视四面,怒喝道:“我万慈山庄招待不起两位贵客!山庄弟子何在?替顾某送客!” 霎时间,一众得了令的万慈山庄弟子拔剑出鞘,如临大敌地将两人层层包围。好端端的宴席,转眼间便被肃杀之气充满。 这顾锦希的主意打的巧。原来他打眼一看,只见云长流身上未带兵器,而惯使双剑的关无绝今日也只佩了右手剑,便自觉能趁机讨到大便宜。 云长流和关无绝那是什么人?烛阴教的教主和四方护法,那是妥妥的第一把手和第二把手,如果今天双双被万慈山庄灰头土脸地赶出门去,那么颜面扫地,成为江湖笑柄的就是烛阴教了! 局势,已经一触即发! ——却在这时,响起清脆的“叮当”一声。 玉质的酒杯被掷于桌案,杯底旋转了两圈,稳稳停住。 关无绝散漫地收回手。 下一刻,四方护法就着坐姿,砰地一脚踩上了桌案! 紧接着关无绝潇洒地将腿一伸,只听轰然的巨响,长桌整个被他踹翻过去,碗碟噼里啪啦的碎了满地。 “你!?”顾锦希怒目圆睁,指着关无绝的手指都在哆嗦,“狂妄小儿……当真是欺人太甚!” 面对顾锦希的咆哮,关无绝面不改色。连坐在他身旁的云长流都神情自若,没有对自家护法的举动露出哪怕一丁点的讶异之色。 在一众惊疑的目光下,关无绝终于站起身来。 “呵。” 忽然,四方护法嗤笑一声。 他扫了一眼周围已经亮出佩剑的万慈山庄弟子,眸光凛然,含笑挑眉道,“怎么,顾大侠这便要动手了?” 顾锦希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关无绝无不遗憾地摇了摇头,以一种极度失望,又极度讽刺的语气道:“原来武林三大世家之首,不过这点气量。” “烛阴教听闻万慈山庄小公子之死别有隐情,我教主宅心仁厚,体恤端木家主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此番亲自前来拜会,为的就是帮助贵庄打探临小公子的消息。” “谁知道,自夸医者仁心的万慈山庄,竟然也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清朗悦耳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回荡。 关无绝一步步走下席位,冷笑着逼近正前方一位执剑指着云长流的山庄弟子。后者被其锋芒所慑,打了个寒噤,竟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如诸位所见,我家教主为示诚心,身上连兵器都未带。而你们万慈山庄……不追仇不追仇说的漂亮,却连一句话都不肯多听,上来便动刀兵!” 关无绝一转头,由硬转柔地换了语气,向云长流叹道:“教主,您自己说说,我们这一趟是否来亏了?无绝早就劝您莫要那么好心肠,看看人家都不领咱的情……” 这话说的,好像真是他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 云长流端坐着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嗯,亏了。” 教主就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敢说! 明明这回离教南下是来讨人家的圣药,不佩武器是为了隐瞒身份混入人家的宴席……被关无绝一顿瞎扯之后,好像偷鸡摸狗也变得义薄云天了起来! 要知道,这次万慈山庄的宴请对象既有林五岳、于昆这等心思深重的大势力首领,也有如同那塞北虎豹两兄弟一般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江湖粗人。 而后者的人数,却是前者的好几倍。方才顾锦希的一通诉苦能叫他们同情,如今关无绝与云长流这一唱一和,自然也能让他们动摇。 很快,一些细碎的议论声,便在这些客人之间悄然响了起来。 顾锦希气的想吐血。 他当然听得出来关无绝就是在胡说八道,问题是刚刚骂也骂了,剑也已经抽出来了,难道还能因着对方三言两语就不打了,两边儿和和气气的坐下,开始辩论这些是非不成!? 而关无绝则是向云长流投过去一个“多谢教主配合”的微笑,又转而面对顾锦希,指着万慈山庄的弟子们诚恳道:“那么……不知道顾大侠是想叫他们一个一个来呢,还是一起上?” “顾大人……” 就有年轻弟子迟疑起来,“这、这不太好吧……” 顾锦希黑着脸,暗自恨恨思量:不对,这两人如今以少敌多,又兵器不全,处于极度不利的状态……关无绝言辞咄咄逼人,看似狂傲,实为惧战。若是顺着他的话头开始辩论,才是中了激将法了! 一思及此,顾锦希再无踌躇。他一把推开那个尝试劝他的年轻弟子,大喝道:“好一个黑白颠倒,混淆视听!关无绝,你当顾某好糊弄,顾某便先把你拿下,再当着各位英雄的面,细细请教你家教主如何仁心……” “摆剑阵,动手!” “是!!” 万慈山庄弟子得令,齐齐大喝一声,飞扑上前。几十道剑光如鱼儿般游动着,织成一张大网向两人的头上罩来。 万慈山庄端木一族虽以医术立家,但既然身为武林世家,功夫上的修为也必然不差。其“八脉剑阵”与“一十二手点穴法”,均为传承了几百年的神功。 此时这些山庄弟子所摆出来的阵法,正是以轮转互通、生生不息为最大特征的八脉剑阵。 “教主当心。” 关无绝前跨一步,戴月剑出鞘时带起一股劲风,杀气顿时倾泻。 云长流顺势转身,低声道:“本座无碍,护好自己。” 第33章 击鼓(5) 转瞬之间,好几名弟子踩着阵法的步路,扑身攻上。 关无绝早料到顾锦希最终会下令动手。他刚刚踹翻了长桌,就是为了防着突然交起手来时,他与教主前有桌后有椅行动不便。如今见敌人仗剑攻来,关无绝不闪不避,将长剑一横,直直地往前一压。只听当当当几声剑刃相击之声,便有好几把剑接连砍在戴月的剑身之上。 护法只觉得手上一沉。他倒也无所畏惧,只将磅礴的内力一灌,戴月发出一声清冽的铮鸣,将那几名弟子震得后退几步。 关无绝冷笑一声,“八脉剑阵,不过如此。” 不留丝毫喘息之机,关无绝将剑身轻轻一抖,以攻为守,以大开大阖之势直捣剑阵中心! “啊!!” 几乎同时,后面传来一声惨叫。 一名山庄弟子执剑欲刺云长流,却被教主轻轻巧巧地截住了手腕。云长流面容淡漠,指上一个发力。只听咔嚓一声,那弟子的腕骨顿时被卸下,长剑脱手! 云长流伸手一捞便得了兵器,顺手挽了个剑花,铮地一声格挡住侧面袭来的一剑。 他目光向后一扫,心知关无绝意欲强攻,便足下轻点,雪衣翻飞间向后撤去。长剑洒然一翻,便将指向关无绝背后空门的兵刃逐一拦下。 电光石火的刹那,两人的目光于默契中交汇。 关无绝仿佛得了倚仗,唇角一勾,剑招身法变得更加大胆。他已经全然放弃了防守,全身上下顿时破绽大开——然而云长流在后护持的滴水不漏,别说让剑刃近他的身,简直连一丝剑气都透不过来! 两人就如心有灵犀一般,任身周剑气纵横,你一进我便一退,始终保持着后背相贴的姿势,八脉剑阵竟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在场的百来人早就看呆了。 万慈山庄的八脉剑阵本来就难得一见,然而更难得一见的却是眼前的场景——难道世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一对人物,能够仅凭两人之力破掉传说中的八脉剑阵!? 顾锦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和他预料的可不一样啊…… 而在顾锦希旁边,林五岳面沉似水,枯瘦的手掌摩挲着龙头拐杖,眼中闪烁不定。 玉林堂向来以暗器、机关与轻功在江湖上着称。林五岳这杆龙头拐杖便内藏玄机,足足有五种不同的暗器,分别设在一对龙角、一对龙目和龙口之内。出手时神不知鬼不觉,于暗影中取人性命。 而这一刻,林五岳阴冷地盯着云长流白衣执剑的身影,猛然握紧了龙头拐杖。 如果此时赌一把,趁乱出手…… 知晓云长流身中逢春生之人并不多,但其中有林五岳一个。这位林家的老家主虽已年迈,眼光却一如当年的毒辣。 他知道云长流内功深厚,寻常的暗器哪怕真的得了手,也很难置他于死地。然而如今不同,云长流身中逢春生,说不定只要一个小小的伤势,就能引得毒素发作。 ——只要云长流此时毒发身死,烛阴教便只能由不谙世事的云婵娟继承,林晚霞便有机会通过控制女儿来掌权。 玉林堂百年的兴衰胜败,或许就系在此时他的一个决断上了! 然而,就在林五岳心内犹疑不定之时,却突然感觉到一丝极隐秘,却又极危险的杀意,叫他的脊梁骨骤然凉了一下。 是什么人,胆敢对他以杀气施压!? 林五岳且惊且怒地抬眼一望,正撞上一双漆黑冰冷的眼眸。 ——竟是关无绝。 红袍护法手中长剑凛冽,冷静的目光穿过剑阵中纷扰的人影,穿过宴席间早已看呆了的众人,投向玉林堂的老堂主。 他将身周每一寸的防守都安然交给了他的教主,却只在一个方位留了心。而位于那个方位的,既不是施展八脉剑阵的弟子,也不是下令的顾锦希——而是远远坐在首席的林五岳。 “林老堂主。” 一个低哑的男声忽然响起。 一身黑色长衫的于家堡少堡主于昆,环抱着手臂走到林五岳身边,状若不经意地挡住了冲向云长流的龙首。 “您看看,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了……就说烛阴教的这两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于昆眯起眼,皮笑肉不笑地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您老人家说,是这个理儿吗?” “……”林五岳终于将视线收回。 ……对面已有防范,于昆又在这里盯着,得手的把握不足三成。 在这样的情况下,林老堂主也只能压下心头的躁动,冷冷看了于昆一眼,“于少主说的是啊。” 关无绝…… 老人拄着龙头拐杖转过身,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烛阴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四方护法,云长流手上最利的刀。 是玉林堂的阻碍,亦是……杀死他亲外孙云丹景的凶手。 林五岳眯起了眼。 …… 正这时,场上陡然响起一阵惊呼。 在云长流与关无绝两人天衣无缝的联手之下,八脉剑阵终于出现了第一个漏洞。 一个弟子的脚下步伐乱了,向后歪斜了一步。 关无绝又怎会放过这大好良机?红衣狂舞间,轻功飞身逼上,戴月长剑滚过一线粼粼如水的寒光,刃尖直指那名弟子。 这一剑平而直,稳而准。 没有任何花哨,只将一个“快”字发挥到了极致,令剑阵中任何一个人都回救不及。 眼见着宴席之上就要见血! 顾锦希急红了眼,怒吼道:“住手!!”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千钧一发之时,关无绝陡然将手中之剑调转,剑身贴上小臂,以剑柄在前剑尖向后的姿势击出。 咚! 那本能直接削去山庄弟子半块头皮的惊天一剑,最终却只是剑柄砸上太阳穴,将人敲晕了过去。 这一手,引得满座俱惊! ——身处劣势,以少敌多,居然还不欲取人性命。 若说刚刚关无绝所说的只是空话,可方才那一式不杀之招,可是实打实发生在众人眼下的。 这不由得众人不怀疑,难道烛阴教两人当真是诚心为了帮助万慈山庄而来?难道真是顾锦希咄咄逼人,蛮不讲理? 就在已经有人按捺不住要出声之时,变故又生! 只听园门口传来一声大喝: “万慈山庄弟子,统统住手!” 这声音一响起,顾锦希脸色就是一变。而八脉剑阵中的万慈山庄弟子,闻声没有丝毫犹豫地收了剑,刷啦啦退开好大距离。 一位暗青长衫的中年人,快步走入已经乱作一团的桃园。 这青衫中年五官生的端正俊逸,眉眼凛冽,还能依稀看得出年轻时必然是位俊美佳公子。然而眉间却有着一股沉郁之气,整个人显得刻板肃穆,还有些苦大仇深的模样,叫外人不敢轻易招惹。 此时,中年人的眉头便深深地皱了起来,声音低沉道:“来者是客……我说过,此次万慈山庄不追仇,只报恩,锦希如何忘记了?” 这板着脸死气沉沉的中年人,便是现任的万慈山庄庄主,端木南庭了。 “端木庄主。”云长流将手中长剑洒然一挽,倒提于手,向端木南庭一礼道,“不请自来,失礼了。” 关无绝将戴月剑归鞘,同样行礼。 端木南庭又上前两步,拱手弯腰道:“云教主客气,这回是我山庄鲁莽了。” 他又转而对四周拱手,叹道:“惊扰了各位英雄,着实对不住了。且上些新酒压压惊罢。” 三言两语,虽不繁复,但胜在诚挚。 早有万慈山庄的下人上前,将被打碎的碗碟收拾了,桌椅扶正。十余名婢女鱼贯而入,重新奉上好酒好菜。 紧绷的气氛,似乎在转眼间缓和下来。消失已久的谈笑声,也一点点地再次回到席位上来。 只不过还是碍于万慈山庄的面子,没几个人敢明目张胆地谈论方才发生的事情。言语间免不了有些刻意掩饰的尴尬。 云长流也携着关无绝在原先的位置上坐下。护法顺势凑过去教主身边,低声问:“您没什么事吧?” 云长流淡淡地别过头,“是你不管不顾冲在前面,还问我有没有事?” 一想起方才,教主就有些不悦地埋怨道,“……哪里有你那个打法的,下回不再顺着你了。” “这不是有您在么?”关无绝失笑,“是您当初非跟无绝跑出来,还说要护我……这不是给您机会护了么?” 云长流甩他个眼刀子。 两人又随意地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一个万慈山庄的年轻弟子从上席跑下来,向云关两人恭敬地行礼,而后一手引向上席,“两位贵客,我们家主请两位上座。” 云长流与关无绝倏然对视一眼。 心思在无声中流转,不需言语,他们也能互相明白对方的意思。 云长流摇头道:“端木庄主有心,只是不必麻烦了。这里便好。” “这……这如何使得?”那弟子便有些为难,“二位身份尊贵,方才我山庄已经冒犯了二位,怎可再招待不周……” 关无绝摆摆手笑道:“不碍事,我家教主喜欢偏僻清静,这回离教也是隐姓埋名,未曾有丝毫宣扬。教主说觉得这座位好,那便是真觉得好,你就这么回禀你家庄主便是。” “可是……” 那弟子还欲再劝一劝。关无绝却不再理他,转而起身往案上执了酒壶,殷勤地给教主斟起酒来。 水声悦耳,透亮的酒液落入杯中。关无绝含笑往云长流那边推过去:“万慈山庄的金杏汾酒很有名的,教主您尝一尝……” 云长流斩钉截铁道:“不饮酒。” 关无绝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又转而去给云长流夹菜,“那您喜不喜欢这个?这道菜无绝以前尝过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弄的旁边那弟子一句话都插不进去,尴尬的冒汗,呆了半天只能转回去找端木南庭请示去了。 等这弟子的背影一消失,关无绝就不闹腾了。 他把筷子一扔,坐回云长流身旁,将刚刚被教主拒绝的那一小杯酒自己啜了,压低了声音对身旁人道:“教主……您看出什么不对劲儿的没有?” 第34章 鹿鸣(1)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 在护法询问的目光,云长流终于撂下筷子,侧头贴在关无绝耳畔,微微蹙眉道,“顾锦希。” 关无绝眼疾快,右把筷子塞回教主,左又挑了些菜盛在云长流碗里……动作十分流畅,让人忍不住要感叹用惯了双剑的人就是不一样。 “您说顾锦希怎么呢?” 没想到云长流把筷子一扔,不满道:“你心知肚明,怎么总叫本座说。” 可不只是这次,前些天在路途上发现江湖人多到不正常之时,关无绝也是这种语气来问他…… 这种循循善诱的样子,总让云教主觉得自己是个牙牙学语的一两岁孩童,而他家护法就是那温柔耐心的乳母—— “教主恕罪,”关护法颇为无辜地微笑着,“无绝只是觉得,您得学着多说说话……” 云长流:“……”敢情还真是教他说话呢? 这也就是二十多年的好涵养,才能叫教主忍下了骂一句“滚”的冲动。 云长流一时气闷,并指按在碗沿儿上,运内力一送,碗就无声地“滑”至关无绝眼前,“本座餍足,护法自己吃干净罢。” 宴席仍在继续,经方才那一场闹,如今已经没人敢靠近这边。也亏的如此,烛阴教主和他护法这么有来有往地玩闹说笑,才完全不受外界打扰。 ……当然,以这两位的性子,一般的“外界”也打扰不到他俩。 “食不言,”关无绝摇摇头,拿的筷子轻轻地敲了一下碗,发出清脆的一响。他正经道,“教主,我们应该一个说话,另一个吃饭。” 面对如此……义正言辞的劝告,云长流沉默不语。 半晌,他伸把碗拉回自己面前,开始斯条慢理地咀嚼。 关无绝顿时十分想笑,心说教主您怎么这么乖,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呢。不过他又不敢真的在教主面前笑出声,只是低头忍着,肩膀小幅度地一下下直抖。 直到云长流冷冷以目示意,他才清了清嗓子,总算是不闹了好好说话。 “您是不是觉得,顾锦希不由分说便动剑阵,冲动的全然不似江湖上传言的那般长袖善舞?” 关无绝又抬眼确认了一下周围无人,才轻声继续,“方才林五岳险些出,您察觉到没有?” 云长流模棱两可地嗯了声,在剑阵那时候他全身心都在关无绝身上,其实真没发现林五岳怎么样……不过他倒是发现了自家护法途转瞬即逝的变化,这么一来,也算间接发现了来自林老堂主的威胁了。 “那时林五岳想对您出,顾锦希靠的最近却无动于衷,最后还是于昆拦了一拦。他对我们敌意重的不太正常……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云长流咬着筷子尖儿,略作思索才道:“临小公子?” ……按理来说,顾锦希同烛阴教无仇无怨。能被他这样针对的理由,除了两人的出现扫了他面子之外,思来想去也只剩下一个牵扯了。 ——就是那被烛阴教掠走而失踪多年的,近期又有消息说出现在烛阴教分舵的端木临小公子。 全然不给他们分辩的时间就动,哪怕让万慈山庄在众人面前落了差名声也不顾……如此偏激的做法,很有可能是顾锦希在端木临这件事上存了私心。 关无绝有些无奈:“好教主,您就不能学着把话说的清楚、明白、完整一些儿么?” 云长流就当作没听见,淡淡道:“端木家看来也乱的很。” 这些世家大族里头的水可深着呢。那些权力倾轧、勾心斗角,都不是寻常人能想象出来的的。 獠牙总是掩藏于黑暗之,就如暗礁总是掩藏于平静海面之下。一旦落入其盘结纠缠的利益之网,只会被越收越紧的丝勒到窒息。 …… 端木南庭亲自来到两人面前的时候,宴席已经将将要散去。 ……这时候烛阴教的那两位尊贵的大人物已经完全玩欢了。 “无绝,够了。”云长流好看的指往酒壶上一搭,将它牢牢按在桌案上,“莫要再喝了,饮酒误事。” “就几口酒,无绝还能醉了么?”旁边关无绝将酒杯握在里,笑着伸另一只去抢酒壶。 云长流立刻给他止住,很是严厉地道:“是不醉,可你喝多了会闹。” “怎么会?”关护法表面一副吃惊的样子,上却陡然变幻,从教主侧面去捞那酒壶。 云长流神情波澜不惊,迅速化掌为刀,腕斜切着一滑就阻了关无绝的动作,淡声道:“会,你现在就比平日里放肆。” 护法似乎忽而来了兴致,不依不饶地再次换招,云长流便再拦。两个人就这么各出一只,各使个两成力在桌案上交了几招,带的掌风凌厉,内力激荡。 端木南庭在远远地守着等了老半天,本想着等适合的时候上前来问云长流几句话。结果眼看着他们两位越玩越带劲儿,根本找不到会上前打断…… 此情此景之下,他也实在没法再顾忌礼数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凑:“云教主……” 云长流与关无绝同时转头,指还是相扣的姿势。端木南庭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云教主,关护法……鄙人有事相求,可否借一步说话?” 云长流看了关无绝一眼,他们拒绝了上座的请求,其实就是以退为进,等着端木南庭主动来找呢。 教主随即起身,点头道:“请。” 端木南庭松了口气,急忙引两人从不起眼的地方离开了宴席。 觥筹交错的声音渐远,人径直向浮生欢桃园的深处走去。 人在桃园的一条小径上走了一会儿,脚下一路踩着横斜的树枝影子,周围越来越寂静。 走着走着,云长流与关无绝就忍不住再次对视一眼。 这可不是借“一步”说话了,都要百来步了,端木南庭是要把他们引去哪里? 又片刻,只见那树影之间显出一栋秀气的楼阁来,玲珑飞檐霎是可爱,似是女子所住。 端木南庭上前抬扣门,执铜环敲了两下。 开门的是里头一个小婢子,她依次向庄主与两位客人福了福礼:“见过家主、两位客人,姑娘已经候了家主与贵客多时了……” 话音未落,一阵香气扑鼻而来。 云关二人同时向里望去,只见一扇青花屏风后头,忽地转出一位容貌昳丽的女子,无有那大家闺秀的高雅气质,却有种风尘里打磨出来的妩媚之色。生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眼里泪光点点,一片凄凉之色。 那女子乍一现身,便曳着长裙扑通一声跪地不起。 她美貌的面容憔悴而悲戚,以袖掩面,一开口便是令人动容的泣声抽噎:“两位大人,求求两位大人,把临儿还予贱妾吧……” 这女子的声音太过悲凄,又是突然扑出来,叫云长流与关无绝都吓了一跳。端木南庭额上青筋挣起,那张苦瓜脸更加压抑了,怒喝道:“客人面前哭哭啼啼,怎可如此失礼!还不速速退下?” 他斥了一句,又转向云长流赔罪道,“云教主勿怪,这是鄙人之妾刘氏,临儿的生母……” 云长流明悟,道一声无碍。 几人往内室走去,各自依次落座。刘珠儿依旧凄凄地抹着泪,不敢出声,只是侍立一旁。婢子煮了茶奉上,刘氏便垂首上前亲自为客人添茶。 端木南庭却冲她摆道:“你先退下罢,去将临儿的画像取来。” 刘珠儿应诺退下,那婢女也很有眼色的跟着她姑娘退下去了。室内只剩下端木南庭、云长流与关无绝人。 茶香弥散。 端木家主沉沉地长叹了一口气。 “家丑外扬,见笑……” “还要耽搁云教主少许时间,鄙人先在此赔罪了……” …… 在端木家主的陈述,一段十八年前的往事,就在烛阴教的教主与护法面前被悄然揭开。 原来,端木南庭娶有一妻一妾。正房顾缎兮,乃是父母之命,自幼许亲,生有嫡长子登;侧房刘珠儿,却是个勾栏里卖唱的清倌儿身,因着容貌出众又细腻多情,被端木家主娶进了门,诞下一子,便是那失踪了的临小公子了。 然而这问题就出在,本应继承山庄的嫡长子端木登性格憨厚老实,资质颇为驽钝,无论是武学还是医术均是一窍不通,令端木南庭失望至极。而顾缎兮除了这一子之外并无所出,更是叫这位家主心灰意冷。 就在端木南庭已经开始忧虑,自己这个傻乎乎的大儿子能否学懂家族最基本的绝学之时,一个偶然的会,令他发现了次子端木临惊人的天赋。 ……而那之后的故事,听着就十分令人头疼了。 大致就是,端木家内部复杂,刘珠儿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想要扶地位卑贱的庶子上位难如登天。端木南庭为了掩人耳目,对临小公子假意冷落,日日严厉苛刻以对,本欲由此逼孩子发奋,只要先于长子将家族绝学练至大成,便可以此服众。 可叹这位端木家主想的倒好,没出几年,临小公子就遇难了。端木南庭悔不当初,自责多年,已然成为一块心病。 而最终的最终,继任少庄主的那个孩子,到头来还是一度被父亲悄悄放弃过的长子端木登。 云长流听着听着就想唏嘘,觉得这事也太憋屈了些。他转过眼去看护法,关无绝也是十分诡异的神情。 ——这位端木家主,作为万慈山庄的庄主倒是尽心尽力;然而单单作为一位父亲来看,就似乎只能以失败二字论了。 端木南庭却已然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长叹一声道: “我对不起临儿啊……当初自以为是,从未有一日尽过为人父的责任,反倒害了孩子。如果临儿能够回来,我只恨不能把世上所有的好都拿来补偿他。” “云教主,我在这里就明人不说暗话了。锦希曾劝我彻查此事的真相,为临儿报仇。然而……云老教主退隐江湖多年,鄙人也已经年过半百,是个老朽了。十八年前的恩怨已无力追究,如今我只想找回我那命苦的幼子……” 这几句话,就是再刻意不过的示弱了。 关无绝忽然道:“噢?莫非端木庄主竟如此宽宏大量,哪怕当初真是我们老教主一策划,也不欲向烛阴教寻仇么?” 他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您当真甘心叫幼子平白在外受苦近二十年,却连一个说法都讨不得?” 端木南庭苦笑了一声:“如若鄙人真欲寻仇,还会请两位至此么?万慈山庄早已不比从前,哪里还有说寻仇便寻仇的底气呢……” 关无绝又问:“假如端木临心怀仇恨,又待如何?” 这句话说的端木南庭迟疑了一下,但他立刻正色道:“关护法说笑了,以临儿一人之力,撼不动息风城一砖一瓦。鄙人若真能失而复得,又哪里会放任临儿以卵击石呢?” 说罢,端木南庭起身长揖:“只要能寻回临儿,万慈山庄愿意既往不咎。还请云教主帮我,端木南庭感激不尽。” 云长流起身扶他。端木南庭又唤了刘氏进来,从她接过一卷画卷,双呈给烛阴教主。 云长流接过,将画卷徐徐展开。 雪白的宣纸之上,绘着一个年幼的孩童。 画上的小少年一身简朴的青衣,身量清瘦的有些可怜。稚嫩的眉眼继承了父母的精致模样,极为清隽好看。 然而,这孩子的表情却沉沉的没有半点儿生气,一双眼珠黑黝黝如深潭,简直不像个活人。 ……这明显是端木南庭与刘氏为缅怀幼子吩咐人所绘制的,本应画的讨喜一些,却不知为何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大概是画师也从未见过这孩子展露笑颜的时候,也只能这么画了。 云长流怔怔望着那个孩子,不知怎么心头像是被揪了一把,又疼又紧。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一线白光穿过脑海。 ——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他? 云长流还待细看,关无绝就从旁边把画卷抽走了。 护法认认真真地将画的孩子打量了一遍,指慢慢地描过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随后他把画卷一合,抬头对端木南庭笑道:“端木家主……” “这个孩子,无绝应该是见过的。” 第35章 鹿鸣(2) 神烈山,息风城。 烟云宫外,月光如练。 温环一身白袍,脚步极速而不失沉稳地向内走去。 宫内依旧是一片漆黑萧索。 ……也依旧没有点灯。 老教主云孤雁,则是依旧颓废而慵懒的坐在御座上,活像一座不会动弹的乌墨雕塑。 温环低着头恭敬地走近,双呈上一封信:“是阴鬼带回来的消息,请老教主过目。” 老教主眼珠子一动:“念。” 温环道:“不敢。” “嚯,不敢?” 云孤雁总算舍得把身子直起来,看了温环一眼,从他里接过信纸拆开,“是谁送的信,能叫你念都不敢?” 温环道:“是关护法。” 云孤雁眉头一跳,展开的纸张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老教主顿时觉得一阵眼睛疼,挥了挥道,“掌灯。” 灯很快点了起来。 云孤雁凑着温环举的烛灯细细地看了信,半晌低声自言自语道:“有点儿意思……嗯,你也来看一眼罢。” 信纸被甩给温环。后者这回并未推辞,将灯盏放在一旁的案上来看那信纸。 “这孩子……”温环从头至尾地读罢,轻叹一声,神色似有些抑郁。 云孤雁没精打采地问:“怎么了?有话就说呐。” 温环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老教主……温环只是觉着,这样瞒着教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有朝一日纸包不住火……” “有朝一日?”云孤雁的指骤然紧扣于座椅的盘龙靠上,哼了一声,“再拖下去,流儿哪里还有什么‘有朝一日’。” “只要人活着,什么都好说。” 温环沉默许久。 他在黑暗凝望着自己自幼追随的老教主,凝望着那曾经意气风发、挺拔如松,如今却有些佝偻的背影。 温环的指一点点攥起来。 ——人活着,就什么都好说么? ——失去了心爱的姑娘,就永远把自己囚禁在黑暗之不愿走出来,这也能叫“好说”么? 深吸了一口气,温环低垂了眉,缓缓道:“十年前,我们便骗过教主……骗过流儿一次了。温环只是怕这孩子承受不住第二次刺激。” “那次失忆,只不过是赶上了逢春生发作。”云孤雁一摆,喃喃道,“只是个意外,意外罢了……” 温环苦笑道:“那您说,如果逢春生毒真的能被拔除……流儿的记忆,会由此恢复么?” 云孤雁的神色猛地阴沉下来。 “他会想起一切忘记了的过往,会想起过往里陪着他的是什么人。” 温环仿佛没有察觉到云孤雁的变化,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他会想起,那人是怎样与他相约一起活下去,又是怎样地欺骗他,如今更是要欺骗他第二次。” “他或许还会想起,‘情苦’从来都是同‘云曙’合奏的……他会想起这两把琴同出一木,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可惜云曙琴已经在五年前被护法摔断了,世上再也找不回来第二把了,老教主。” “您说,我们究竟是在骗流儿,还是在骗自己呢……?” …… “你究竟是在骗端木南庭,还是在骗我?” 伴着清冷悦耳的声音,修长的指穿过乌黑的发丝,往上撩起时便露出掩在长发后的一截白皙的脖颈。 云长流坐在床沿儿,右放下梳子,往案上取了发冠。 “又是对本座说端木临已死,又是对端木南庭说你见过小公子……这人如今到底是死是活?” 他一面说着,一面拢起关无绝的长发,替护法上簪戴冠。最后指沿着束好的长发滑下,将发丝拢的顺顺当当。 外头传来稀疏的两声鸟鸣。 似乎在更远处,已经传来山庄弟子走动的声音。 万慈山庄的清晨,干净还带着一点古朴的味道。 “教主您莫较真儿啊……无绝这么一说,端木南庭可不就把我们请进山庄里来了?” “那样的家丑都能在外人面前抖出来,端木南庭大约也是急病乱投医。有临小公子这个天赐的转,咱还愁没会求药么?” 关无绝半闭着眼,侧身靠在床头上。云长流进来的时候他还没睡醒,直到现在洗漱更衣已毕,人还是窝在床边儿,连说话的嗓音都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云长流慢慢把他揽起来,担忧道:“怎么累成这样。” 关无绝微怔,好像转瞬间就清醒过来,立刻反推开教主坐直了,“哪里有?没有的事。” 他利索地翻身下床走了几步,伸取了那件墨梅红袍披在身上,回头冲云长流一笑。 刚刚束起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漆黑的发尾垂在暗红的袍子上,鲜明的色泽对比煞是惹人心动。 云长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红袍护法。 从气色来看……倒不像是有什么大伤大病的样子,可他还是隐隐地不安。 他的护法精神起来的时候是真精神,昨天宴席上处变不惊嬉笑怒骂,单剑硬扛八脉剑阵多么大的威风,恣睢潇洒得叫人移不开眼。 然而总有一两个瞬间,这人又会猛一下子给他一种很虚弱,或者说很脆弱的感觉。 一想起前段时间,这人坐在清绝居前吹着冷风就昏昏地睡过去,连自己咳了血出来都不知道……云长流心里就后怕的不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后怕些什么,按理来说以无绝的内功修为,又是在息风城内,不至于真的出什么事。 云长流走过去,皱眉道:“若真是不好受,用完早膳再回来睡一睡也可,嘴硬有用么?” 关无绝摇头笑起来:“哪有什么不好受……在分舵一年无所事事,闲的骨头都懒了,如今稍有些不习惯罢了。” 护法说的随意自然,云长流听着却一阵辛楚。 那一年驱逐疏远,是他实在没有其它法子。关无绝亲杀了小少爷云丹景,同时也陷烛阴教于后继无人、外忧内患的境地,不仅云长流无法面对,云婵娟与林晚霞更是视关无绝为不死不休之仇人,随时都可能出事。 ……除了将关无绝外遣,再没有两全之法。 但再多的所谓苦衷,都是借口。 算来终究还是他对不起无绝。 或许是刚才突然涌上心头的不安感作祟,教主话都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 “……还恨我么?” 但是这话刚一说出来,云长流就后悔至极。 ……无论是怎样的答案,似乎都只会叫他心痛如绞。 关无绝讶异地笑道:“您这是什么话,这样问,不是叫无绝为难么。” 他是心想,教主这话问的实在过分。什么叫“还”恨不恨,好像打一开始就认定了他恨过一样。 然而云长流明显想不到护法是这种“为难”,只道他是念着身份才不敢明说,顿时如坠冰窟,只觉得全身的血刷的一下子全冷透了。 果然……出了那种事之后,怎么可能毫无芥蒂…… 并不是没有觉悟,鞭刑是自己亲罚的,逐令是自己亲口下的,做下的事就是做下了,留下的伤痕也抹不去了。 云长流脸色一片苍白,唇瓣微微发抖,开口时连气息都无法维持平稳,哑声道:“那你……这些天……” ——这些天,一直是隐忍着怨恨在迁就么?上次在那家客栈里说的话,也是假的……? 关无绝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他只是盯着教主,不说话。 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方才还很自在恬淡的空气,一下子僵冷下来。 关无绝终于笑了笑,轻声道: “您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还是假话? 都这么说了,云长流立刻明白了答案。 ……或者说云教主自认为他明白了答案。 “是你要本座选……” 云长流转过身去,声音发抖,“……那便说假话吧。” 他脸色惨淡的不行。 合上眼的时候,长睫都在抖。 教主心道,你就骗骗我吧。 哪怕自欺欺人也好呢。本就没剩几天好活的了,逢春生发作又那么疼,疼的他有时候真觉着要撑不住。要是最后连点儿念想都没了,那也着实太难熬…… 然而下一刻,云长流睁开眼,全身骤然一僵。 是关无绝从身后靠近他,在教主耳畔轻轻吐息道: “啊,那无绝真是恨死您了。” 云长流:“……” 他记得自己选的是假话? 关无绝失笑,一把将云长流拉的转过身来:“教主您看看您……上回无绝都说了从未怨过,您还问,这是想问出个什么答案来才肯休?” “问就问罢,还这么不禁逗。您有逢春生在身,无绝连多吓唬吓唬您都不敢。” “……” 云长流一时怔忡,老半天才反应过来。 仿佛本等着被当头浇一桶冰水,落下来却是暖的,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下一刻,他把关无绝的一甩,冷着脸转身就走。 “教主!”关无绝在后头叫了一声,“这话其实本该无绝问您才对呢。” 云长流已经走到门口,这时转过头来,声音冰冷含怒,说出的话却半点儿也不吓人: “本座将死之人,连亲你的时间都不够,还顾得上恨么?” 说完,云教主将门重重一摔,出去了。 第36章 鹿鸣(3) 出了屋外,云长流抵着门,气息兀自不平稳。 忽然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竟被护法那几句话给吓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这下心倒是不凉了,却满满的恼火憋闷。方才着实是慌了神,本不应该看不出来的,却被几句恶劣玩笑弄的方寸全失。 ……还真是,被捏住软肋了。 云长流一时晃神,木着脸转身往外走。 然而他没走几步,眼前就有个黑影一闪。 黑衣黑甲的阴鬼倏然现身,在教主面前利落地单膝跪地,双奉上信纸。 “息风城烟云宫有信,老教主请教主归教。” 云长流眸色一凝。 他本还想伸去接信,听到这句话心头立刻沉甸甸地往下坠。 ——完了,这下才是真的没时间亲了。 身后门一响,是关无绝追出来。护法看见阴鬼在此,脸上戏谑的笑意立时便收敛了,走到云长流身后正色道:“教主?” 云长流看了关无绝一眼,随即伸自阴鬼取了信展开,一目十行地读罢,内力一催。 纸张纷纷扬扬,化作齑粉。 关无绝一惊,云长流却淡然将护法一推,“无事,你回屋歇罢。” 关无绝问道:“是教里出了事?” 云长流沉默了一瞬,还是点了点头。他性子素淡,本就是小事上气也气不过半刻的人,来这么一出插曲也顾不得和关无绝赌气计较了。 关无绝没有追问出了什么事,只是道:“您要回去了?” 云长流立刻接道:“是你我。要回去,也是你同本座一起回教。” 一面说着,云长流已经把关无绝推回了屋里。 护法却摇头道:“这事还没完呢,哪怕一时拿不到药,也得赚得端木南庭一个承诺。如今八字尚无一撇,无绝怎能回去?还请教主先行一步吧。” 云长流道:“你出教是为求药,本座出教是却为你。若是本座先走了,这算什么?” “教主……如今烛阴教已是万慈山庄的贵客,端木南庭还指着无绝替他找儿子,自然会照顾得万般周全。昨日最凶险的时候已经过去,教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只要是你,本座便不放心。” “……”这是嫌弃他太能惹事么? 关无绝自认为他也算是能说会道,偏偏总会被素来不善言辞的教主用一两句话堵的哑口无言。 护法苦笑起来,只能耐心劝道:“教主把信毁了不让看,无绝也能猜的出,定是生了些很糟的事……如今教里正该是需要您的时候。再者,您这回在外耽搁得有些久了,逢春生毒是个大隐患。无论怎么说,您也的确不能再留了。” 云长流沉重地叹了一声,揉了揉眉心,“本座明白……” 其实关无绝说的话都很在理,他理智上并不是不清楚。按信说的情况,他是不得不回去一趟。而关无绝在这边,说不定反而比跟他回教还要更安全些。 退一万步说,真遇上险境还有阴鬼呢。 偏偏越是看着稳妥,心里越觉得悬。 “无绝保证绝不犯险,也不会在万慈山庄惹事。教主若信不过,把属下的剑带走都可以。” 关无绝说着,真的转就把他的双剑递到云长流上,一副极乖顺的样子,“再过两天,无绝也该回去了。教主放心。” 云长流摇头,抬将剑推开,“不必如此。”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循了本心切切嘱咐,“既如此,本座走后,你要万事当心,不可大意……一切以自身为重。” 关无绝应下,云长流却仍是觉得不放心,忍不住上前握了他腕,低声添了一句:“你也说了逢春生禁不得吓,莫要再叫本座短命了,知道?” 关无绝想笑,却难受得没能笑出来。 “教主……” 红袍护法忽然屈膝,跪在云长流面前。 他虔诚地低垂着头,捧起云长流的,贴在自己额上,起誓般低语,“来日方长,教主定会长命百岁……” 云长流忙去扶他,双扶上那瘦削的肩膀时却一顿。 教主忽然想到,等回了教之后,他和无绝或许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年前的那个晚上太过惨烈,他们互相不闻不问了整整一年。这回关无绝擅自归教,他们间本就夹了个云婵娟,如今又多添了个阿苦。于是一个故作冷淡,一个刻意疏远,本以为就能这么熬到结束了…… 只可惜逢春生毒发作之后,这两个人心软起来也是一个比一个快。当死亡的刀影悬在头顶,最痛彻心扉的伤害也可以暂且剥离,露出那点恨不得藏着掖着一辈子的真心。 飞蛾扑火,是为着寻求最后一点暖,勉强作为带去阴间的慰藉。 然而这放纵的时日,数着数着也将尽了。 归教之后,他们之间那些被刻意忽视的隔阂……总还是会回来的。 云长流把他的护法搀起来,却没放。 清湛的长眸,倏然转过温软的流光。 总觉得还没贪够。 就这样回去略有不甘。 云长流抬碰了碰关无绝的唇角。 他没头没尾地呢喃道:“就一次。” 关无绝却听懂了。 他抬头望着云长流俊逸疏朗如谪仙般的眉眼,目光是极柔和的灼热,像雨夜檐下一盏摇曳不灭的小烛光。 他含着浅笑,眉眼弯弯地轻声道:“您想几次都行,真的。” 云长流吸了口气,他的双渐渐滑落,从护法的臂肘向下,环过细瘦紧致的腰肢,缓慢而有力地将人搂进怀里。 许是在药门染久了,他的护法身上有种又淡又苦的药香,是云长流在别处从未闻过的,却无端地很令人心安。 云长流将下颔支在关无绝的肩上,脸颊蹭上垂落的发丝,有些难耐的痒。 不像是痒在颊上,却像是触动在心尖。 他收紧臂抱的更紧,直至两具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仿佛连两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也连在了一块儿。 关无绝也抬,轻轻环住了云长流的背。 他微微侧过头,在教主的脸边蹭了一下。 他们的身体都有些发烫。 他们的心都跳的很快。 交错的呼吸也有些乱。 几息的静谧之间,仿佛已经轮转过几世的命途。 胜过海枯石烂,胜过沧海桑田。 他们仿佛是在碧落与黄泉的交界相拥。令人痛至撕心裂肺,却又如此令人心悦满足,满得要盛不住,都快溢出来了。 “……好了。” 终于,云长流狠狠地闭一闭眼,松后退一步,放开了眼前的人。 他立刻负转过身去,不敢再多看关无绝一眼。 这是真的最后一次了。 大约再也没会放肆了。 不料下一刻。 教主就被护法扯住了雪白的衣袖。 关无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教主。 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教主。” “所以您说的就一次,就是抱一下?” 云长流:“……” 四方护法几乎是崩溃地晃了晃云长流的袖子,“您……都到了这时候了,最后就只想抱一下?就够了?” 云长流:“……” 关无绝强作镇定,“教主,无绝这里还有点酒,要不您来一点儿壮壮胆……” 云教主俊美的脸都僵住了,仔细看耳尖甚至有些发红,硬梆梆地恼道:“你……胡闹!怎么不自己壮!” “我……”四方护法一愣,那只拽着教主衣袖的一松,瞬时就没了气焰。 他眨了眨眼,掩唇咳了一声假作正经,“无绝……哪儿敢做以下犯上的事!” 云长流冷冷地望着护法。 关无绝无辜地回望教主。 ——行吧,到头来这俩是谁都没胆子,谁都不敢先越界。 “……算了算了。” 最后还是关无绝先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教主这就准备走么?无绝送您啊……” …… 等云长流收拾完毕,又辞过端木南庭时已经是午了。 教主白衣白马,站在万慈山庄的门口,回身对关无绝道:“不必远送了。” 他的身后站着十只阴鬼。这个数量还是教主同护法两人讨价还价磨了大半天才定下来的。 都怕对方出点什么差池,都想给对方多留点人,最后还是一半一半地分了。 云长流说不必远送,但关无绝还是坚持又往外送了两里的路程。 两人这一路絮絮叨叨,互相都是一万个不放心,你叮咛一句我再唠叨一句,内容都是大差不离的话。最后或许连他们自己也觉得实在太别扭,又各自住了嘴。 安安静静走了一阵,云长流又把护法往回赶。关无绝拗不过教主,只得拍了拍飞雪的头,最后嘱咐了马儿一句:“记得护好你家主人。” 然后目送着云长流飞身上马,如雪的身姿渐渐地远去了。 关无绝一直守在原地凝望。直到教主的背影消失许久,他才摇摇头,慢慢转身往万慈山庄的方向走回去。 然而山庄的大门还没有看到,关无绝就遇见了一个在等他的人。 那应该算是个青年,但明显比关无绝年长些岁数。五官倒是生的很俊,神情却腼腆得给人一种憨厚的印象。 那一身深青色的绣竹袍子,没让他穿出半点儿雅气息,倒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若是换身破烂布衣再晒黑一点儿,就活像是个乡下耕地的农民小哥儿。 “关护法!” 那青年一见到关无绝,立刻露出欣喜激动的神色,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二话不说就长长地做了个揖。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做完揖,青年又抬起头来,咧着嘴露出个热情灿烂的笑容,“嘿嘿……今日居然见到真人了,真是生有幸,生有幸!” 关无绝有点发蒙,他压根不知道眼前这位冲他双眼放光的年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看那青年凑的越来越近,四方护法有些警惕地后退了一步。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询问,这位青年就立刻自报了家门。 “在下端木登,家父端木南庭。” 只见青年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在临弟没找回来之前,我姑且算是……万慈山庄的少庄主。” 第37章 鹿鸣(4) 端木登……端木南庭与其正妻顾缎兮之子,就是那个端木南庭口天资愚钝,不堪重任的现万慈山庄少庄主。 关无绝看着眼前笑容灿烂的青年,心微妙的同情之感油然而生。 这位少庄主,小的时候就不讨他爹喜欢,被当作临小公子的挡箭牌,得到的宠爱也不知有几成真几成假。等弟弟没了,爹还成天心心念念着那丢了的小的,这滋味想必不会好受。 好歹熬到这个岁数,本来可以等着继任庄主了,消失了十八年的临小公子居然又冒了出来。 ……这么看来,这位老大哥也实在太倒霉了些。 当然,这些想法也不过是在关无绝心里一转。红袍护法面上不显山不露水,潇洒还礼道,“原来是少庄主,失敬了。” 端木登顿时一阵忙脚乱:“哎呀,四方护法多礼了。别这样别这样。” 他又抓了抓脑袋,弄的头发都翘起来几根,脸也有些羞涩的红:“其实……其实我是来向关护法讨教的,还请万万不要见怪。” 关无绝不着痕迹地一挑眉,“少庄主此言何意?” 一般来说,按着江湖人的路数,“讨教”是“约架”的委婉表达,那是来挑事儿的。 只是……他看着这位少庄主一脸朴实的样子,觉得实在不像。 没想到这话不问还好,这一问端木登又按捺不住地激动起来,眼睛闪闪发光:“我听说关护法乃烛阴教百药长老关木衍的义子,不仅武功精绝,连医术也是很厉害的!我,我着实仰慕已久……” 关无绝哭笑不得。他在江湖上打出名声也有了几个年头,也曾听过那些说书人在话本子里把四方护法渲染得如神兵天降一般。不过……似乎还从来没遇见过像端木登这样,跳出来拦下他亲口说什么“仰慕”的。 护法觉得其想必是有大大的误解,他心平气和地解释:“少庄主,这个着实不敢当。无绝虽认了关木衍为义父,却是鬼门而非药门的出身。那些说法大都是江湖上的以讹传讹,我已经很久不碰医药的东西了……” “再者……”关无绝想了想,疑问道,“万慈山庄的规矩,不是不许庄内弟子同外人探讨医术么?” “是啊!”端木登夸张地拍了一下大腿,义正辞严道,“所以我这不是偷偷跑出庄外向你请教吗?我可是瞒着所有人的!” 关无绝忍俊不禁。只听端木登又靠前一步,坚持道: “关护法,你一定一定不要谦虚。我爹向来在医药一道上自认无人能敌,我长这么大,只听见过他赞过一个人的医术……那就是百药长老关木衍!” “我脑子比较笨,连弄懂家族的绝学都困难,只能多找人请教……连我爹都称赞的医术,我是一定想要见识一下的。” 关无绝才懒得给他见识一下。他出来这一趟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想方设法为教主把万慈山庄的圣药弄到,可不是为了教山庄的少庄主学什么医术! 然而无论他如何推辞,端木登的态度一直坚定不移,摆出犟驴的架势,死皮赖脸就是不走。 不仅自己不走,还拦着关无绝不让他走,铁了心非要向他请教医道不可。 关无绝被这家伙缠的脱不开身,作为客人又不好和主人家的少爷撕破脸皮,再加上端木登的姿态摆的越来越低,一口一个恳求。俗话说伸不打笑脸人……这就真的没办法了。 护法没奈何地看了一眼周围,云长流为了赶早归教,选的是条人烟稀少的小路。哪怕这时候正是明昼也安静的很。 ……罢了。 左右现在又没什么急事,倒也不赶着回去。就当陪这位少庄主玩儿得了。 “少庄主想要问什么?” 端木登一听有戏,立刻喜出望外。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动作熟练,明显是早有准备。 包袱被一层层打开,露出里头几张褶皱了的旧纸来。 再把纸拿开,下面赫然是四个——白面馍馍。 ……街头上几个铜板就能买一笼的那种。 还是已经干瘪了的。 关无绝:“……” 他突然间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位少庄主被他爹当成傻瓜蛋了。 万慈山庄那么深厚的底蕴,你堂堂一个金枝玉叶的少庄主……居然在外人面前啃馍馍吃!? “对了关护法,你吃过午饭了没有?我好像带多了……” 艰苦朴素的端木少庄主抓起一个馍馍,冲四方护法咧嘴一笑,“哦,嫌干的话我还带了水。就是可能凉了点儿。” 关无绝立刻冷静地推辞:“不必了,真的不必了。” 要是让教主知道,他刚一走自己就开始就着凉水啃白面馍馍当午饭,后果不堪设想。 少庄主完全不在意护法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奇妙。他也不管这小道上枯草丛生,就地盘膝一座,自顾自往嘴里塞着面食,展开里被揉的皱皱巴巴的纸,给关无绝递过去。 “唔唔,嗯!就是这个方子……想请你瞧一瞧。” 关无绝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在端木登身边坐下,认头将那张纸接过来看。 软前胡一钱,白桔梗八分,直防风一钱,川独活分,京芍药一钱,肥知母五分。 端木登解释道:“这是《万慈药纲》所载的一个药方,主治眼翳目障。” 继任万慈山庄庄主者,需要达成两个条件,这在江湖上并不是什么秘密。 其一,是能将《万慈药纲》所载药方全数默诵;其二则是练会端木家的祖传绝学《一十二点穴法》。 当年端木南庭,就是想让端木临先于长子达成这两个条件,最好还要把那点穴之术练至大成,以便名正言顺的继承庄主。 “……这个呢,”端木登又递上一张纸,“是我在一处偏方找到的。” 关无绝将两张纸比对着一看,只见后者比前者多了羌活五分,川芎二分,白芷梢二分。 “眼病属火,乃是内火上冲眼窍,凝热血滞所致。理应除风散热,补阴灭阳。” 一开始谈起药方,端木登立刻变得正经严肃起来。连摇晃着的白面馍馍,也仿佛成了指点江山的白羽扇。 “可是你看这偏方,多出来的几味药都有解表散寒之效,性属温。” 关无绝略作沉思,问道:“少庄主是想说,这偏方有误?” “不不,”端木登急忙摇头,“这个方子出自一位乡下老医之,我亲眼见着一个万慈山庄弟子也没能治好的病人,是用这个方子痊愈了的。我只是想不明白其道理……” 说着,少庄主讪笑了一下,“我拿去问遍了山庄里的长老师父,连我爹在内没一个理会我,都说《万慈药纲》不可能出错,定是那个山庄弟子自己学艺不精,令我照背就好……我就暗暗觉得,或许该找个外人求教才对。正好这时关护法你来了,我实在忍不住不来问……” 关无绝深深地看了端木登一眼。 这位少庄主,倒还真是个妙人儿。 看似憨笨率真,却能在医术上勤学好问,孜孜以求,不拘泥于纲领,丢开面子不耻下问……端木南庭所谓的愚钝,似乎并不尽然。 心思一动,护法便轻笑起来,再次将目光投向的药方,“《万慈药纲》上所载的方子,我看着并无问题。只是不知少庄主口被乡下老医治好的那个病人,是什么样的症状?” 端木登开始仔细地回忆,将当时他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讲给关无绝听。 一面说,一面有滋有味的嚼着馍馍,时不时灌一口凉水。 他的表情极为满足,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浆玉酿。 半晌之后。 关无绝终于在端木登的咀嚼声长长叹了口气,苦笑着伸道:“少庄主……要么你,咳……还是分我一块?” …… 不知不觉,已是日暮西山。 几只飞鸟驮着一抹霞光投入深林。 “……就是这个道理。”关无绝将两张纸折好了,整整齐齐地交还到端木登的。 地上那个小包袱散开着,里头那四个白面馍馍,早已经被这两位分着吃干净了。 “病有虚虚实实之变。按少庄主所说,此病人风寒甚重。若按原方服药,风邪之毒入在经络,寒气反袭阻塞,内息不调,血气又损,自然日久不愈。” “这乡下老医添了味温性药材,意在先除风寒以畅通经脉,再除火消热。用药需合乎君臣佐使之道,察其症结而加减分量,或添一味,或少一味,都是最正常不过之事……” “就如少庄主你口称赞的百药长老,我瞧着他配药方子,从来就是没个定数的。” 说着,关无绝拍了拍尘土站起身。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跟这位少庄主耗了大半天来聊这些药理。 端木登思路大胆跳脱,往往聊着聊着话头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起初是一问一答,后来就成了互相讨教,时而又开始辩论驳斥。一回神,日头已经沉下去了。 这时候关无绝才意识到,自己面对关木衍那老头子的唠唠叨叨,每次都咬死了不学医不学医……内心却骗不了自己。 他其实还是喜欢这一套的。 端木登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关无绝鞠了一躬:“果然受益匪浅。” 关无绝正要扶他,这少庄主又自个儿立刻直起腰来,脸上容光焕发:“关护法!今日解惑,实在不知该如何相谢才好!” 关无绝连连客气,生怕这位大哥一个想不开说出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要命话来。 端木登却忽然一把握住护法的,焦急地摇着道: “对了护法,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爹啊……我爹他本就对我失望的厉害,要是知道我向外人求教,更要烦了。我……我还有许多问题,还想着明后日的再来找你请教呢。” 说着,端木登又开始习惯性地挠头笑起来: “哎呀,可能我真是笨……要是临弟真能回来就好了。爹也不用成天为下任庄主的事发愁嘞。” …… 是夜,夜色沉入二更天。 万慈山庄的庄主站在烛阴教四方护法面前,愁眉紧锁。 那张被人笑称“黑木头老脸”的面皮,比往常更沉,更木。 “九叶碧清莲乃万慈山庄至宝,端木家几百年来,经历再多福祸也未曾动用过这一味药。鄙人虽惜幼子,却不敢因私废公……” 端木南庭叹道:“还请四方护法换一个条件罢。” 关无绝坐在案前,笑容有些泛冷。 “端木庄主……果真是大公无私。无绝佩服,想必临小公子也不会怪罪庄主的……” 关无绝低声说着,神情闪过一抹冰寒的暗色。搁在案上的指渐渐攥紧,直至骨节发出吱嘎细响。 果然……如他所料。 从端木南庭这里,下不了。 第38章 葛藟(1)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 终远兄弟,谓他人父。 —— 送走端木南庭的时候已经将近更天。 深冬寒夜,窗外淡云遮月,比往常更加黑暗些。用俗话来说,大约就是那“杀人放火天”了。 关无绝并没有睡觉,而是取了一点酒,坐回案前给自己斟了一小盏。 本应是不欢而散,护法的情绪却平复的很快。早就猜到以端木南庭的为人,不会轻易将山庄至宝交出,只不过是意难平罢了。 关无绝一面啜饮,一面漫不经心地剪了一小截烛芯。由暗转明的火光轻轻跳动,带的墙壁上的影子摇晃不止。 ……不知教主如今到了哪里了,不知是否在连夜赶路,不知那飞扬的雪衣是否已然覆了薄霜。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打更的声音,将渐远的思绪往回扯。 忽然,关无绝眼神一动,若有所觉地将酒盏搁在案上。 碰撞声在这安静的夜晚尤其明显。 咚、咚、咚。 几乎就是在关无绝搁盏的同时,叩门声毫无征兆地自外头响了起来。 “——来了。” 不知是同谁低语,关无绝的唇角弯起一点若隐若现的弧度。 烛光下,那双半敛的墨黑眼底,隐隐划过摄人心魄的危险光芒。 如果此时房间内有足够敏感的高在此,定然会发现四方护法全身都极为微小地紧绷了起来。 就像潜伏在暗影之,盯紧了猎物的孤狼。 然而关无绝的神情却又如此轻松,声音也是如此自若,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内心已经席卷了一阵兴奋的战栗。 护法八风不动地坐在案前,“外面的客人,请进?” 门被很小心地推开,身材瘦削的长眉年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他身后是不见五指的夜色,以及四个深深低着头的小厮,地上是两个大木箱子。 “关护法,顾某深夜叨扰了。” 此情此景,可称诡异之至。顾锦希却笑着挥了挥,那四个小厮两人扛一箱,一声不吭地将大木箱子抬进了关无绝的房间内。 关无绝并未阻拦,也未起身,只是淡然问道:“顾大侠,这是什么意思?” 那四个小厮放下箱子转身就走,很快就不见了。顾锦希踱入房间之内,反掩上了门,又确认了一下窗户都是关好的,才冲关无绝微笑道: “关护法见笑了,顾某只是有些疑惑。白日不便,只好深夜前来请教。”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顾锦希慢慢眯起了眼,语调拖长,试探道,“烛阴教两位大人物千里迢迢南下至此,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帮万慈山庄找孩子吧?” “不错。” 关无绝承认的意外地爽快,“端木家主如此信任顾大侠,想必已经同你说过了。” “我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 “此来万慈山庄,本意乃求药,得知临小公子之事实属意外。” 顾锦希笑了两声。 “能令四方护法牵肠挂肚不惜亲自出马的人,想必除了烛阴教主,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位了?” 关无绝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饮了一口酒。 而这种沉默,落在顾锦希眼里恰是最无力的肯定。 “不知云教主身何毒?” 关无绝依旧沉默以对,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顾锦希却并不介意,而是背过摇了摇头,以颇为亲切关怀的语调道: “我们庄主是个古板不知变通的性子,关护法从他那里,大约讨不来什么好处吧。” 关无绝抬头一笑,戏谑道:“怎么,难道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顾锦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蹲下身,咔嗒一声将其一个木箱的锁扣打开。 他将箱子打开,顿时眼前一阵辉煌灿烂的亮光,连这深夜的乌黑也要被驱散。 只见那箱子里满满的尽是金银珠宝。玛瑙翡翠、红珊白玉,更多的则是关无绝也叫不上来名字的世之奇珍。每一件珠宝都散着莹光,随意挑出来一件都能够人享用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而这个外表平凡无奇的大木箱子里,这样的珠宝乍一看也有近百件。 不仅如此,只见顾锦希拿拨开最上面的一层珍奇,露出藏在财宝下面的东西。 长剑短匕,均是镶玉缀缨之器。 对于武林人来说,往往千金易得,名剑难求。而顾锦希所带来的这几把兵器,内行人一眼望去便知绝非凡品。 红袍护法露出惊叹的神色。 这还真不是装的,能备齐这么多奇珍异宝,顾锦希明显是下了血本儿了,而且十有八九用了些偷天换日的段。要不然,这么庞大的财富,寻常人积累十辈子也积累不起来。 “略备薄礼,聊表心意,还请四方护法笑纳。” 顾锦希笑呵呵地拍了拍箱子,抬头望向关无绝的时候,那瘦长的脸颊被箱里的东西映照得一片亮色。 然而,他在一片明亮吐出来的话语,却令人遍体生寒,如坠深渊: “顾某只有一个希望,请关护法在找到临小公子之后,能把他交给我。” “……” 关无绝似乎并无意外。 他打量着顾锦希的目光,平静至极。 在顾锦希殷切的注视下,关无绝终于不紧不慢地站了起来,向这价值千万金的木箱子走过去。 顾锦希后退了一步,以便叫他更好地看清楚那些珍品。 然而,关无绝却嗤笑一声。 他不紧不慢地伸出,按在木箱的盖子上。下一刻,只听“砰”地一声,箱子被紧紧地合闭,金光银光顿时消失不见。 关无绝就保持着单撑在箱子上的姿势,散淡地一抬眼,含着几丝讥讽之意冷声道:“可笑。” “只要我想,世上什么金银财宝,我家教主给不了我?顾锦希,你拿这种俗物来收买堂堂四方护法,未免也太看不起烛阴教了罢!” 话虽如此,四方护法却在内心暗叹了一声。实话实说,这么些奇珍异宝,他家云教主约莫还真拿不出来…… 如此巨财被一语拒绝,顾锦希却不慌不忙,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自然,自然!关护法哪里是会为这等身外物动心的人呢?再请看这个如何?” 紧接着,第二个大木箱子被打开了。 没有冒出财宝的亮光,却有一股浓郁的药香飘扬而出,顿时充满了整间屋子。 这一回,关无绝才是真真正正的被震惊了。木箱子就在他身边,他立刻看的明明白白,其堆积的各捆药材,无一不是最最罕有的绝品。 “关护法身为长老的养子,想必是识货的。” 顾锦希慢悠悠地从箱子里挑出一棵外表枯干死草的药材,掂量在心里。 关无绝立刻认了出来,这和死草一样的东西,却是几十年才能挖出一颗的解毒奇药,曾有人以万贯家财求它救命而不能得。 这第二个大木箱子里装的还不仅仅是解毒的药材,什么补血养气续命延寿的名药应有尽有。关无绝甚至觉得,要是能把这一堆搬回去,他就是再挨一顿碎骨鞭也不用怕。 护法努力平复了一下喧腾的心绪。 顾锦希这一招的确厉害,如果不是还惦记着教主的逢春生,这一箱子药保不齐真就能叫他心动了。 可惜,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关无绝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锦希一眼,依然不紧不慢地伸将箱盖合拢。 “这些药材虽名贵,放在万慈山庄却也不算什么。端木庄主不至于小气到连这些都拿不出的地步。” 关无绝摇头叹着,转身几步,一扬红袍坐回椅子上,做了个送客的势。 “顾大侠若是没有诚意的话,还是请回吧。” 顾锦希的面色终于有些变化,他皱起眉头,“不知道关护法所谓的诚意是?” 在顾锦希看不见的角度,关无绝慢慢捏紧了指。然而他的神态却很是随意,只是状若不经心地淡声道: “听说万慈山庄有一味圣药,名叫九叶碧清莲……可解天下至邪之毒。” 此言一出,顾锦希顿时脸色大变。 他勃然怒道:“关无绝,你莫要贪得无厌!那是万慈山庄的镇族圣药,意义非凡,你竟敢打它的主意!?” “明日一早,顾某就告知家主,定要叫你这胆大包天的狂徒永生不得踏入万慈山庄半步!” 说着,顾锦希一拂袖,作势就要往门外走。 “慢走,不送……” 关无绝姿态轻松的往后靠,头枕着椅背懒洋洋道: “——那无绝就祝顾大侠,早日找到那只雪山上的梅花鹿。” 顿时,顾锦希如遭五雷轰顶! 他双脚再也不能移动半步,惊恐已极地转身,一张脸褪尽了血色,嘴角的肌肉抽动不止。 “你——你!?” 房间一片黑暗,只在尽头的桌案上晕着一团烛光的亮。 就在黑暗深处的亮色之,四方护法懒散地含着笑,五官的轮廓在摇曳烛光下愈显深邃优美,束起的乌黑发尾随着他偏头的动作落在肩头。 顾锦希肝胆俱寒! 他再也无法维持风度,望着关无绝的目光,就像是望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怨鬼。 不可能——不可能!! 那件事明明越少人知道越安全,云孤雁心思深沉,怎么可能随便对一个外人说出来!? 这个关无绝,究竟是什么人? 在顾锦希惊惧的眼神,关无绝慢吞吞地给自己又倒了小半盏酒。 他就用当初哄教主的语气,嗓音柔和道:“顾大侠……无绝给您讲个故事如何?” 第39章 葛藟(2) 并不宽敞的房间之,昏暗与明亮交织。两个长长的,漆黑的影子分别在墙壁和地板上延伸,生出诡谲而奇异的景象。 “十八年前,隆冬时节,天降大雪。这故事,便要从万慈山庄弟子的登山赏雪讲起。” 平心而论,四方护法嗓音清亮又通透,带一点令人心旷神怡的懒散,真的很适合讲故事。 坐在桌案前的关无绝将双腿交叠,摇晃着的酒盏,看着剔透的酒水在烛光下荡起一圈儿的金光。 “就如端木庄主所说,当年年仅岁的端木临在万慈山庄备受冷落。按理来说,他本无资格同众人一起出游——但是有一个人,坚持带上了这个孩子。” 他忽然冲顾锦希一笑,“我说的还对么?” 顾锦希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他觉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内心深处的恐惧渐渐苏醒,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他仿佛在年轻护法的眼瞳深处看到了不止息的飘雪。 茫茫白雪之,掩藏着的是他最见不得人的,久远到已经快要忘记的污浊。 关无绝继续讲着他的故事,声音平缓而清淡,“那个人,一路把端木临带在身边,好言好语地温和关怀。” “他们兜兜转转,走了小半天。当一行人走到一处山崖边上,突然从树丛跃出一只梅花鹿。” “于是那个人,塞给端木临一把小弓和一支箭,问他会不会打猎。还说,如果能猎到这只梅花鹿,一向不喜欢他的庄主爹爹,定会对他大为赞赏。” “你……”顾锦希瞳孔放大。他浑身发抖,声音嘶哑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根本……我、我根本听不懂!” 关无绝冲他竖起一根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势,“于是,孩子弯弓搭箭。” “——却猛然被那个人推了一把。” “崖边的雪都结成了硬冰,脚下自然打滑。” “山庄弟子闻声来看的时候,只看到小公子坠崖的一幕,却不知崖下早有烛阴教的阴鬼在……” “住口!!” 顾锦希双目通红,状若疯癫地吼道:“闭嘴……不要说了!” 他猛地跨前两步,一掌拍在关无绝身后的案上,低声咆哮:“你——你究竟要怎么样!?” “哈,这个人就是你,顾大侠!” 关无绝畅快地仰头笑了一声,指着顾锦希的鼻子点了两点,故意将“大侠”两字咬的很重。 而下一个瞬间,他神色凛然,声调猛然折为冰寒刺骨: “是你,为了保住端木登的继承人之位,为了保住自己的后半生荣华富贵,与我烛阴教合谋,卖了小公子端木临!” “从此,端木临就被掠至烛阴教,万慈山庄庄主幼子被打上奴籍,成了卑贱如泥的药人,成了夜以继日地被养血取血的一头牲畜!” 顾锦希双目圆睁,脸色由红变白又变青,喉咙里咯咯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关无绝……我告诉你!” 顾锦希骤然转向关无绝,一把扯住护法的衣襟,面目狰狞阴狠,“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得知的这件事,但是你要知道!顾某与烛阴教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这件旧事被人得知——” 烛火剧烈摇晃。两道影子如鬼魅般投在墙上纠缠,宛如在互相撕咬。 “——得知又如何?” 关无绝被顾锦希的力道扯的半个人悬空,微微后仰露出白皙的颈子。这样受制于人的姿势绝不会好受,甚至叫他有些呼吸困难。 红袍护法却并未反抗,唇角仍旧保持着他平淡的笑意,只是抬拍了拍顾锦希的肩膀。 “你可要想清楚,万慈山庄如今已显颓势,端木南庭连追究当年真相都不愿,说明他根本没胆子轻易向烛阴教寻仇。” “退一步来说,哪怕万慈山庄当真大举来攻,息风城又有何惧?五年前门五派合围息风城,好么大阵势,最后还不是被刚继位的教主给打回去了?” 顾锦希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瞠目结舌,张了几次口,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而你,”关无绝的目光锐利逼人,“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叛徒、内贼,会沦落至什么下场,不必多说。” 顾锦希上的力道一松,脱力地放开关无绝,自己却虚软地倒退一步。 他大脑已经一片混乱,却还是知道眼前这个人说的是对的。 转眼之间主客颠倒,明明今晚是他意欲收买烛阴教的四方护法,如今已完全被按住了死穴,连反抗都显得如此无力。 望着眼前的年轻护法,顾锦希忽然有了一种怀疑,而这种怀疑很快便转为了确信—— 关无绝是故意的。 故意向端木南庭扬言曾见过临小公子,使得他坐立不安,终是按捺不住前来自投罗网。 一开始的目标就只有九叶碧清莲。 一开始就是想从自己而非端木南庭处下。 那么……那个最初向万慈山庄传达端木临尚活在烛阴教的神秘人呢? 是不是也是四方护法提早设计好的一环? 他究竟谋划了多久,布了怎样的局,才胆敢空套白狼地欲将万慈山庄传承百年未曾动用的圣药揽入囊!? 关无绝按着脖颈咳了两声,自己整了整褶皱的衣襟。再抬头一看,顾锦希看着他的目光已经像是在看什么天煞恶鬼。 关无绝顿时失笑,周身冷凝的气势一下子烟消云散。护法眨了眨眼,微笑道:“顾大侠,别急,别急么。无绝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顾锦希已经近乎麻木。 关无绝道:“这位临小公子,的确还活着。” 他轻轻吐字: “而且我已经找到他了。”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钉子,一字字钉在人的心脏上;每一个字,都能让顾锦希已经被刺激到死寂的神经重新战栗起来。 顾锦希面色惨白:“你说什——” “怎么?难道顾大侠真的没有得到消息吗?” 关无绝露出一点虚情假意的诧异,他身子前倾十指交叉,轻松地挑眉。 “视察分舵一年的烛阴教四方护法于前日归教,给教主带了个曾经做过药人的——旧情人啊。” 豆大的冷汗,从顾锦希额上冒出来。 “难道他就是……” 关无绝欣然点了点头:“没错,端木临就在息风城,但是教主还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是得见天日还是永远闭嘴,就在你我——更确切地说,就在顾大侠一念之间了……” “你帮我偷出九叶碧清莲,我帮你斩草除根杀死端木临。我们互相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从此相安无事。” 顾锦希低着头。 鼻尖一滴冷汗啪嗒一声坠地。 “关无绝,算你狠……”他艰涩道,“如果不是容貌差异甚大,我真要怀疑……你才是云孤雁那老魔头的亲生儿子。” 关无绝闻言快意地笑起来,又摇了摇头,抬将杯酒一饮而尽。 然后翻,将空空的酒盏在顾锦希面前一晃。 “人生百年一刹那,最该及早尽欢行乐。万慈山庄的圣药供奉了百年,再供下去也差不多该烂了。为了这么个东西赔了命,值吗?” “是从此身败名裂不得好死,还是享一辈子荣华富贵,顾大侠自己斟酌一下?” 顾锦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空口无凭,我如何知道你是不是随处找了个药人来诓骗我。” “你要凭证?好,我给你凭证。” 关无绝将空了的酒盏随一掷,从怀摸出一件东西,轻轻放在灯烛之下。 那是一把老旧的长命锁,雕工却很精巧。正面雕刻着一个“临”字,四周藤蔓的纹样交叠,正是万慈山庄的象征。 顾锦希面色发白,双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 ——那是十八年前端木临出事的时候随身佩戴的长命锁! 他的声音已经近乎溃决:“谁知道、谁知道端木临是不是早就死了!?谁知道你是不是从云孤雁处讨了他的一件遗物来骗人!” 关无绝冷哼一声。 下一刻,他整个人腾空跃起,右掌平直而凌厉地向顾锦希当头砍去! 顾锦希大惊,下意识双臂往头上一挡,架住了关无绝的攻势,“你要做什么!?” 关无绝不搭理他,只是足下向后一滑,腰身轻转就换了一个角度。右掌收招,而拢在身后的左并指运气,陡然暴起。 只听啪啪两声响,顾锦希胸前两处大穴已经被他接连点上! 顿时,顾锦希只觉全身内力一滞,那穴位居然像是被灌了铁进去,怎么也冲不破桎梏! “这、这是……” 顾锦希已经被震的结巴起来,“不可能,你怎么可能——” 刚刚关无绝所使出的点穴之术,正是端木家祖传的一十二点穴法第式,“一障天”! 而端木家祖传的一十二点穴法统共十二式。前六式端木家的孩子人人可以修习,甚至如顾锦希这般,虽不是端木氏子孙,却在万慈山庄地位颇高、贡献颇大者,亦有资格习得;然而后六式,却只有次任庄主的候选人方可修炼,一旦练至大成,便可直接获得继任庄主的资格。 也就是说…… 在当下的万慈山庄,除了少庄主端木登,只有端木临才知晓一十二点穴法第六式往后的招式口诀! 又是啪啪两声。 关无绝轻轻松松解了顾锦希的穴位,悠然笑道: “我将端木临带离分舵,送他回教主身边。这小公子是个心性纯真的,自是对我感激涕零,我稍骗一骗他,他便将这点穴之法的口诀教给我了。” “怎么样……这回,顾大侠信了无绝否?” 顾锦希面色阴晦不定,心内煎熬如被火烧。 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不信。 偷盗山庄圣药,一经发觉必是死罪无疑……可假如关无绝当真拼着鱼死网破,将端木临之事捅了出来,他同样活不长! 他当年凭姊上位,背地里被风言风语骂了多少年。终于凭着心思与口舌,还有必不可少的狠毒,才熬到如今这般地位,如何甘心在这时候陡然从云坠泥,万般成空!? 看出了顾锦希内心的挣扎,关无绝语气温和地循循善诱道:“你要知道,端木临对于万慈山庄意义重大,可对于烛阴教而言,他只不过是个药人,只不过是当年老教主为教主找的一味良药而已。” “而且这味药,还有些烫,随时都可能惹出麻烦。烛阴教虽然不怕麻烦,但我家教主总归是更喜欢清净……” “只要顾大侠能拿出比药人端木临更好的药,无绝巴不得杀了他。” “只要他一死,你就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再等几年,端木登继任庄主,你就是庄主的舅父,一辈子安乐,难道不好么?” 顾锦希嘴角抽搐,没有应答。 长久的沉默在房间铺展开来。 关无绝极有耐心地等着。 他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自然不吝啬这么一点儿时间。 终于,顾锦希口泄出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叹息。 随着这口气吐出来,他仿佛也吐尽了全身的气力,顿时萎靡不振,像是瞬间就苍老了几十岁。 “请关护法……容我考虑考虑。” 第40章 葛藟(3) 息风城,信堂。 紧密排列的高架上,罗列的一捆捆卷轴,一摞摞厚册已经沉眠多年,有的已经积了不少灰尘。 云长流神色冰寒,一言不发地搁下一封卷宗,心下越来越沉。 果然不愧是父亲。 当年与端木临有关的一切痕迹都抹的干干净净,什么都找不到。 右使花挽在后头诚惶诚恐地跟着,白衣近侍温枫则是落在最后面,人穿梭在收纳着旧录的高架之间。 归教的教主已然换了装束。久违的赤金烛龙游回了身上华袍,散下的长发于背后轻束。 明明是最熟悉的样子,却让花挽有些害怕。 以前的教主,人虽然是冷的,那一层冷冰下头却流动着水;然而如今,云长流周身的气势却冷到尖锐刺人,像是寒冰之下烧着一团火。 花右使终于耐不住,转头去瞧蔫蔫地低头落在后面的温枫,压低了声音小声问:“温近侍,教主这是怎么了?” 温枫有些尴尬地错开眼,小声道:“这不是……咳,追着护法出教,被老教主一封信骗回来了吗?” “老教主给教主传信说,云丹景旧部叛乱,十万火急,要他速速归教,结果……” “叛乱?哪儿有什么叛乱?” 花挽秀眉一皱,忽然讶异地捂住红唇,“总不会是……前几天那个雷声大雨点小,萧左使花了一天就把人都绑进刑堂里的那场吧?那也能叫叛乱?” 白衣近侍苦笑道:“可不是么……教主刚从烟云宫回来,如今正在气头上,挽姐姐小心伺候着些吧。” 云长流脚下猛地一停,转过身来,“花挽。” 花右使吓了一跳:“是!是是……” 云长流内心无奈地轻叹一声。其实以他的内力修为,温枫与花挽这样说悄悄话,差不多能听见个八八。 但是云教主性子太寡淡,向来懒得在这些小节上正规矩,也就随他们去了。 “本座此前以为阿苦已死,嘱咐信堂调查其身世及埋骨处,右使可还记得?” “是,花挽惭愧……”右使低下头,“当时查了很久,一直未有突破。自阿苦公子归教之后,信堂便没再查下去了。” 云长流沉思不语,脸色却更加难看了。 自从他想起阿苦这个名字后,调查的事就已经吩咐下去,然而算算已经将近一年,以花挽之能,居然几乎查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就像是,被什么力量抹去了一切痕迹一样。 端木临,阿苦,都是如此。 这是巧合么?当真会有这样的巧合么? 无绝有事在瞒着他,父亲也有事在瞒着他,如今连刚刚从分舵被寻回的阿苦也让他心下不安。 云长流撑着高架仰起头,目光凝视着那些累叠的书册,“重新查一遍。既然反着查不出来,那便顺着查,查阿苦归教前在分舵的经历。” 花挽心里一阵发毛,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教主怀疑那个阿苦有鬼?” “不。”云长流淡然摇头否认,“护法亲自带回来的人,不可能加害于本座。” 花挽一愣:“啊?” 可怜右使的认知还停留在上回护法跟她笑说“我和教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已经不成了”的时候,一不留神被教主这句话砸的有些发懵,只能连连点头,“啊是,也是也是……” 然而还没等挽姐姐欣慰于教主总算同护法关系转好了,就见云长流一拂袖,声音冷肃道:“本座是怀疑护法有鬼!” 花挽的表情顿时一阵扭曲。 温枫默默地撇开了眼。 云长流并不解释,只是冷静下令:“查四方护法这一年在分舵的行踪,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时限……五日之内。” 留罢这一句,教主便转身向信堂的大门走去。 花挽愕然望着云长流离开的背影,欲言又止,想问不敢,百思不得其解。 她悄悄和温枫咬耳朵:“你说这教主和护法,如今究竟……” “别问了!”温近侍推了凑过来的右使一把,恨恨地打断她,“挽姐姐就当他们打情骂俏吧!” …… 同一时刻,荒郊野岭,无人小道。 有疾驰的马蹄踩过枯草。 关无绝已经骑着流火走在归教的路上。 偷盗圣药不是一句话就能成的事,他自然不可能在万慈山庄干等着顾锦希。幸而这场“交易”已经十拿九稳,也可放心离开了。 四方护法这日上午便辞了万慈山庄,端木南庭因山庄事务缠身未能来送,倒是少庄主端木登颇为不舍地将他送出老远。 关无绝选的是云长流归教的那条近道。半途上还遇见当初跟着云长流走的那一波阴鬼,是说教主还是不放心,刚回了教就转又命他们回来接应护法。 关无绝哭笑不得,不知是该感念教主挂怀,还是该心疼这群来回跑啊跑的阴鬼们,也就按惯例让他们隐身跟在后面。 就这么赶了小半天的路,一路上并无半点意外发生。天气风轻云淡,甚是令人舒畅。 护法惦念着教里,不自觉地渐渐加快了骑行的速度。 直到走到一处幽深的林间小路,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他心底爬上来。 四方护法神经一跳,定睛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林子是松树林,哪怕在数九寒天也不落叶,反倒一片墨绿茂密的很。 没有积雪,没有虫鸟鸣声,亦无野兽踪迹。 只有他一人一骑。红袍赤马驰过,将两侧高壮幽深的松树甩在身后。 马蹄声清脆而空旷地响了一路。 关无绝不自觉地皱起眉。 太静了,怎么这么安静…… 冬日的林丛安静一些本来也算正常,但是他就是觉得很不对劲。 这种静谧就像是空气紧抻了起来,让人无端地想起毒蛇亮出獠牙之前的那一缩身,一蓄力。 关无绝一向很信赖自己的直觉。 他微微收紧缰绳,想要叫流火慢一些。 ——就在这一刻,惊变突生! 浓密的树影之,毫无征兆地掠过凌厉的劲风。十余只漆黑的飞镖穿林卷叶,瞄准了关无绝,尖锐地凄啸着如闪电般射来! ——有埋伏!? 关无绝神色一凝,披星戴月双剑倏然出鞘,拔剑的那一刻绽出来的光快的叫人看不清楚。 铛铛铛铛铛!!! 流火希律律地扬蹄嘶鸣。马背上红袍护法双剑翻飞,将迫近的飞镖打落在地,厉声喝道,“敌袭!阴鬼现身——” 霎时间,只见前后分别嗖嗖嗖地窜出好几十道黑影! 自关无绝身后扑上前的,自然是烛阴教的阴鬼;而自前方出现的,却是大批黑巾蒙面的刺客,数量少说也有四五十人,是阴鬼们的两倍不止! 双方转眼间交起来,原本寂静的林间小道一片混战,杀气四溢。 对方刺客明显也是如阴鬼一样,习惯以命搏命的死士。而死士之间的厮杀,往往最是惨烈,最是残忍。 几乎每一招,都能割开皮肉。 每一招,都能带起鲜血飞溅。 血腥味越来越浓,已经浓的散不去。 不断有人无声地倒地。 鲜活的生命,倒下便成了再也不会动弹的尸体。 关无绝咬紧了牙关,回身一剑弹开从暗影处袭来的一击。腕再一转,剑刃电光石火间割开了暗杀者的咽喉,血雾喷薄! 然而护在他身周的阴鬼,数量却越来越少。两边拼杀之下,竟是阴鬼的伤亡更重一些,本就以少敌多,如今形势却更加危急。 关无绝低喘了几声,咬了咬开始泛白的唇瓣,“不对……” ——怎么回事!? 鬼门千锻万炼出来的阴鬼,战斗力不可能这么弱…… 问题出在这些刺客的武功路数上! 世上所有的武功都不可能做到十全十美,有长处必然有短处。 而这些人的武功,竟好似是专门为了克制阴鬼而生,以己之长,攻彼之短。 他们瞄准的都是阴鬼的弱点与死穴,却能把阴鬼的攻击路数逐一防下。这样打下去,只会是己方徒增伤亡。 这群人明显有备而来,可究竟是哪儿来的!? ——不知道!万慈山庄的聚会人多眼杂,太多的江湖势力都来掺了一脚,一时竟无法锁定究竟是哪家来找他的麻烦。 关无绝转念之间就明白了其凶险,心知这回大约是不能善了了。他率先一夹马腹,喘息道:“不要恋战,跟我走!” 流火向来通灵,嘶鸣一声便全力奔驰起来。 阴鬼得令,不再与刺客纠缠,转而紧紧地护在关无绝身周。 松林小径,顿时成了生死奔袭的战场。 阴鬼的轻功向来卓绝,然而这些刺客的轻功竟丝毫不输于阴鬼,竟是一点也不能甩脱。 不仅如此,每一次刺客撒出大片飞镖毒箭等暗器,便有阴鬼不得不停下来挡……而选择留下的阴鬼,往往再也没有会回来了。 时间漫长得可怕,从午后渐渐转成了日暮时分。 松林小径渐渐地走到了尽头。 尽头,悬着一轮如血残阳。 残阳下,是严阵以待的百余黑影,竟是与那刺客一般无二的装束。 他们个个高举弩,上有箭。 箭尖闪着森然的,令人心生绝望的光。 刺客的领头人一声令下。 箭雨! 无数的箭矢从远处抛射而来,如密密麻麻的蝗虫飞扑。 关无绝将披星戴月双剑横扫,格挡声已经噼噼啪啪连成一片,金属相击之声在耳畔连绵不绝。 倏然,他只觉得腰侧一凉,一枚冷箭已经裂开了皮肉,鲜血顿时染的红袍更加凄艳。 这一阻,身后的敌人已经追上。而前方是数量更多的强敌,也一拥而上,加入战局。 又是乱战! “咳咳……” 关无绝面容已是惨白,他急促而紊乱地喘了几口气,只觉得心腔一阵抽搐的疼痛,喉管涌上一阵腥甜。 不行,体力比以前差的太多了。 前几天在万慈山庄强破八脉剑阵时还没什么感觉。现在想想,如果不是教主把那些攻势都替他挡了下来……他根本撑不住那么高强度的战斗。 此时此刻,关无绝身边的阴鬼只剩下起初的半数不到。 毫无犹豫,也无需多言,这半数的半数奋不顾身地迎上前方的刺客,用血肉之躯为他们的护法拼出一条路。 关无绝又恨又痛,他已经很久未曾有这么狼狈过,更是很久没有尝过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送死的滋味。 然而他却不能停下。一旦停在这里,那才是真正的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终于,前方的包围圈被冲开一个缝隙。 红鬃马再一次狂奔起来。 山前夕阳欲坠。 而白雪皑皑的神烈山,似乎还有很远很远。 第41章 葛藟(4) 长途的奔逃于夕阳下起始,一直持续到夜半。 这群来路不明的刺客咬的很紧,关无绝曾数度甩脱他们,但一旦略有松懈便又很快被追上。 惨烈的战斗几乎未曾停歇。黑暗弥散的更深,随时有可能会冒出的飞矢飞镖宛如魔鬼的爪牙。 在没有盾牌的情况下,这些暗器往往比明面上的刀剑阴险得多。 尤其是关无绝如今骑马,敌人的冷箭便瞄准了马腿招呼。格挡愈加困难,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 墨梅红袍已然被血反复浸透了几回。有敌人的,有自己的,更有身侧那些阴鬼们的。 直到将近子夜时分,入了一处深林。 那些刺客总算被甩开一段距离,暂时看不到了身影。 关无绝这才敢让流火稍微慢一慢。头顶一轮明月将斑驳的树影投在苍白的面容上,他凌乱地低喘着,收剑入鞘时都有些脱力发软。 关无绝这一路消耗了太多的体力,沿途颠簸又导致伤口不停失血,现在身上直发冷。 护法摸索出随身的酒囊,仰头硬是灌了几大口辛辣的烈酒。 其实以他的伤势本不可这样饮酒,但如今已经顾不了这么多,如果身上冻僵了,下一轮攻势绝对撑不下来。 酒会加速失血,但能暖身,还能让昏沉的脑子清醒过来。 忽然扑通一声,一只满身血污的阴鬼在关无绝马前跪下,沙哑地痛声道,“护法!是属下等无能……” 随着这只领头的阴鬼说话,剩下四只阴鬼也纷纷跪地。虽是黑甲覆面,望向四方护法的目光却无一不充满了悔恨自责之色。 关无绝疲惫地摇头,低哑地开口道:“不是你们的错,这群人的武功很邪门……唔,咳咳咳咳!!” 一句话没能说完,肺腑便陡然一阵痉挛。他无法控制地呛咳起来,直咳到眼前一阵阵泛黑。 抬一捂口,血就从指缝间淅淅沥沥地落。关无绝微怔,知道自己这是已经受了内伤了。 许是护法的状态看着实在太糟糕,为首的阴鬼匆忙爬起来从旁侧撑着他,生怕人下一刻就要从马背上栽下来。 “好了……”关无绝皱眉喘匀了呼吸,抬稳而坚决地推开了阴鬼,“接下来,你等不必跟着我了。” 此言一出,阴鬼们齐齐大惊! 为首的阴鬼急道:“护法不可!我等还能护持一阵,为何……” 关无绝轻轻摇头:“敌人数量太多,又是有备而来,必定无法轻易摆脱。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连夜抄最近的路回去。只要进了神烈山,谅他们也不敢再追。” 阴鬼的轻功虽好,但在持久力上,终究敌不过流火这等神驹。 如果跟着流火全力奔走一夜,本就被克制的阴鬼们内力再被消磨过多,到时候也就只剩下给他挡挡刀的份儿了,何苦叫他们送死。 关无绝歇了一口气,冷静道,“往后这一路我便不再停马了。你等可自行散开,绕路归教。本护法要在总教见到你们的活人,听到了么?” 阴鬼们虽是死士,却并非只懂杀人没有脑子的械之物,又岂会想不明白,护法这是拼死也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阴鬼首领猛地跪倒在泥土间,额头大力地撞上地面,立刻破皮见了红。他颤声道:“愿为护法死!” 其余四只阴鬼亦重重地跪地叩首,“愿为护法死!!” 月光凄凄如霜,荒凉的树林之,五只阴鬼伤痕累累,立下的血誓却是掷地有声,震撼心魄。 关无绝不由得胸口一阵苦涩,“阴鬼是鬼门精锐,你们都折在我这里,叫我如何同教主交代。” 他狠狠心,冷硬下令道:“不要让我在口舌上浪费时间。这是命令!” 关无绝曾经也是鬼门的阴鬼出身,自然知道,对阴鬼来说命令重过于一切。 果然,五只阴鬼闻言大恸,却也只能含泪叩首领命,留下一句“护法保重”,纷纷自行隐去身影。 转眼间,四周已经无人。 关无绝不再耽搁时间,将余下的酒水喝干了,酒囊随扔掉,“驾”地一声再次催马。 夜更深,寒气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一路关无绝果真没有再停过马,饶是如此,方才在荒林里那仅片刻的歇息,也使得刺客们再次贴近,又是一番苦战才得以走脱。 这样疯狂的骑行和交战,每分每秒都要流失大量的气力、鲜血与意志。 内伤在身,关无绝开始间断地咳血。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耳膜传来呼啸的风声、自己杂乱的喘息和剧烈的心跳声,而伤处的痛觉已经开始麻木了。 他清晰地感觉到意识在一点点被消磨,死亡正稳步向他逼来,只有一个念头反而越来越清晰。 还不可以死。 他还不可以死在这里。 …… 黎明时分。 天色将白未白之际,最是寒冷彻骨。 赤川的激流依旧殷红。????黑压压的神烈山高耸入云,望不到顶。 红鬃烈马终于转上蜿蜒的山路。 马蹄狂乱地踏过碎石,踩碎山间不融化的积雪,向着息风城的方向奔驰不停。 神驹汗流浃背,口鼻吃力地喷吐着热气。它的身上多了几道伤口,虽然速度依然如风如电,却明显已经渐渐开始力不从心。 关无绝气若游丝地伏在流火背上,紧紧闭着双眼,脸色白的吓人。心口的起伏几近无有,看着竟似已经昏过去了。 从昨日下午到次日破晓,他的体力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流火跃上一处陡峭的险路,一侧是盘虬的老树,另一侧却是危险的断崖。 就在这时,后方再一次出现了那一群阴魂不散的黑影。 距离烛阴教已经很近,这些刺客却依然穷追不舍! 拿弩的刺客们,再次架上了箭。 他们的眼神是一般无二的冰冷,将目标齐齐对准了前方的马儿。 瞬息间,又是一轮万箭齐发! 冰冷的箭矢在黎明划破锐利的响声,如一场盛大而可怖的暴雨,袭向不远处那虚弱濒死地伏在马背上,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哪怕仅挣动一下的人。 千钧一发,必死之局。 然而就在下一刻,关无绝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 ——他还不可以死在这里! 仿佛是在什么执念的支撑之下,披星戴月再次出鞘,四方护法转腰回身,双剑向正反两面斜挥,硬是以大开大阖的招式挡下了大部分的箭袭。 然而,终究已是人疲马倦,力不能继。 嗖! 一支冷箭划过流火的后腿,溅起一线刺眼鲜血,在山路上疾驰的红鬃马顿时侧仰摔倒! 关无绝被掀翻出去。幸而他反应的快,一撑就势在地上一滚便半跪起来,抬头却见失蹄的爱马哀鸣一声,同碎石一起滑下了山崖! 关无绝霎时心如刀绞,猛地吐出一口血,“火儿!!” 刺客们一拥而上,好几把利刃接连往护法头上劈来。关无绝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将双剑交叉往上一架,顿时好几股劲道接连撞上刃锋,狂暴的内力一冲脏腑,唇畔又涌出一股鲜血。 崖下传来马儿焦急高亢的鸣声。 关无绝侧眼一看,松了口气。 不幸的万幸是崖坡不高,流火又非凡驹,跌滑下去后很快抖动着身上泥土,拖着受伤的后腿站了起来。 然而山崖虽然不高却颇为陡峭,又积了些碎冰,受伤的马儿无法跃上,只能望着处境愈加危险的主人嘶鸣不止。 关无绝定一定神,拼尽全力将双剑一震。 披星戴月发出一声清亮的铮鸣,那些刺客们架在双剑上的武器顿时力道被迫一松! 四方护法看准时,仗剑直直向前一刺,叮叮几声兵刃相击声过后。他已然从一个奇诡的角度,自几人的合围之穿了出去。 然而这样一来,崖下的流火却暴露在了刺客们的视线之内。如果他们此时再放暗器,没有关无绝的格挡,流火只会被穿成刺猬。 “火儿……快走!” 关无绝不忍看爱马送死,扬折了一根树枝,猛地振臂掷出,啪的一声打在流火身前。 马儿顿时受惊,不安地鸣叫了几声,终于扬蹄自崖下小路而去。 见关无绝失了坐骑,刺客们对视一眼,不再费心理会流火,转而纷纷亮出了利刃。 很快,近百名黑衣刺客已经聚齐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间,成一个更大,更严密的包围圈。 关无绝无力地扯了扯唇角,艰难地抬眼望向息风城的方向。 眼前已经是一片模糊。 息风城的轮廓……还看不见。 教主…… 关无绝知道这里距离息风城已经很近了,如果马匹未失,只需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进入烛火卫视察的范围之内。 然而就是这么一小段路程,如今却显得那样地漫长,连多迈近一步都是万难。 优秀的刺客绝不会轻易给目标以喘息之。对面阵势一经摆好,便合力围攻而上。 耳畔劲风呼啸,杀气四溢。 关无绝狠力一咬舌尖,再次举剑相迎。 他陷在近百人的包围之,陷在一点希望都看不见的绝境里,剑法依旧凛冽夺目。 又是血色四溅。 又是剑刃刺穿身体的撕裂声。 关无绝的五感已经在钝化,只能凭着直觉挥剑。他不停地吐血,浑身冷的哆嗦,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刚才是昏过去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死了。 但他非但没有昏迷、没有死亡,还在一步一步地向着息风城的方向走过去。 可惜,也就到这里了。 一声令人心惊的闷响,披星终于脱坠地。大约两个呼吸过后,戴月剑也被敌人挑上了半空。 数十把兵刃,向着兵器脱的四方护法刺来。 然而就在此刻,电光石火之间。 只见一线银白之光,如一条狂啸巨龙,以擎天撼地、劈山裂石之势猛然扫来。 沿途过处,疯狂肆虐的劲气竟将山崖上千百年未曾磨损的硬石震开狰狞的裂缝,咔嚓咔嚓向四面蔓延成蛛网一般! 噼啪!! 没人能看清那一线如银龙般的光究竟是什么。只看到围在关无绝身周的黑衣刺客,骤然被那股暴戾的劲气打飞出几丈之远,鲜血喷射不止! 有的脊椎骨直接被折断,落地之前就没了气儿;更有的脑壳被打碎,脑浆血浆爆飞四溅。 倏然间,一袭白袍逆风狂舞,其上繁复的赤金烛龙纹,在黎明的白光下熠熠生辉。 云长流以卓绝的轻功自高崖之上翩然而落,执银白生辉的逐龙鞭,落在关无绝身前。 第42章 葛藟(5) 关无绝一阵晕眩。 他勉力张了张眼,往云长流的方向踉跄了一步,便再也站立不住,全身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虚软地斜着歪倒下去。 “无绝……!?” 云长流惊慌失措地回头,一伸将脱力的护法拦腰托入自己怀里。 关无绝面色惨白如纸,紧闭着眼,头颈脱力地后仰,靠在他臂弯里一动不动。 暗红的痕迹,一点点在原本不染纤尘的华袍上晕开。 云长流全身的血刷的一下凉透了,向来清冷的声音顿时失了往常的镇静,颤抖的不像样:“无绝……醒醒,你醒一醒……” “听话,你睁眼……” 他拥紧了怀里那具冰冷的身子,只觉得上尽是血的湿濡,声音陡然拔高,“不要吓我……无绝!” “咳……” 关无绝眼睫轻颤,几乎是用尽了全数的毅力,才在一片混沌黑暗挣出几丝醒明来。 ——其实这时候,如果来救人的是教里除云长流外的任何一位,四方护法都能毫不客气地放任自己昏迷过去人事不省。 可偏偏在他倒下之前,映入眼帘的却是象征着教主身份的龙纹白袍…… 这问题就大了,若是别人脱口而出“不要吓我”,那单是一句激动之语,可独独他家教主那可不是开玩笑……云长流是真的禁不住这种刺激! 所以关无绝只能断断续续地困难呼吸着,逼迫自己一点点撑起沉重的眼睑,“……教主……” 然而,在他模糊的视线出现的,却是无数把利刃的冷光,杀气腾腾地亮起在云长流身后。 那群来路不明的黑衣刺客们方才被云长流一鞭之威所慑,攻势不由得滞顿。然如今看清云长流乃只身一人前来,怀又护着个重伤之人,再无半点踌躇,齐齐上前! 云长流神色间骤然闪过一瞬的冰冷杀,他左将护法极小心地搂进怀里,换了个更稳当又能叫人舒适些的姿势抱好了;右却将长鞭一振,逐龙鞭带起裂风之声,悍然迎上。 关无绝伏在教主肩头,只听见耳畔兵刃相交,劲气纵横。 云长流抱着他在近百人的合围腾挪,无人能沾其身。每一落鞭,都能传来皮开肉绽、骨骼碎裂的闷响。 噼啪!!噼啪!! 鞭响如催命的锣声。 转眼之间,云长流的清俊的面庞已经溅上了敌人的鲜血,犹如杀神一般。四周岩石崩裂,老树摧折,无数断肢残骸沉在血泊之,赫然如森罗地狱。 这才是真正的逐龙鞭法之威。 逐龙鞭法乃云孤雁所创,招式凶戾残忍,最讲究一个大霸道。老教主偏爱长子,将一身内外功法倾囊以授,云长流的鞭法更是他把交出来的。可惜云长流虽于武学一道上悟性极高,却因心性与逐龙鞭法颇为不合,甚少能有将这绝学的威力发挥出十成十的时候。 直至此时此刻,沉眠的神龙被触了逆鳞,终于怒啸着腾空而舞,霎时便是风云卷动,天地变色。 云长流周身的气势狠厉而暴虐,冰冷长眸泄出的杀意令人悚然。关无绝心惊不已,只怕教主一个情绪失守就要引得毒发,哑着嗓子唤他,“教主……” “本座在。” 护法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在这样乱战之时更是容易淹没在杂音之。云长流却听见了,立刻就低头去看他,抢着这一点空隙,毫无保留地将一股内力送入关无绝体内,软下声哄道,“不许睡,看着我。” 关无绝艰难道:“火儿……” 云长流点了点头:“回来了,你安心。” 关无绝这才松了口气,一是放心了爱马的安危,二是欣慰于教主还能正常说话,看来不至于真的杀红了眼。 他又不禁庆幸,亏得流火聪明,见情况危急又救不得主人,便知道自己先转回息风城里报信,这次倒是真的被它救了命了。 冽风之声呼呼的响在山崖之间。 局势一时僵持,来袭的刺客们伤亡惨重,一时不敢再攻,望向领头人寻求指示。 领头凝重地盯着云长流,抬了抬,做了个放箭的势。 见那批执弩的刺客开始按箭上弦,关无绝顿时知道不妙,“教主,放开我……!” 如今的情况与护法这一夜疾驰奔走时又有所不同,当时追兵全数位于后方,只需格挡自身后袭来的箭矢便可;然而如今两人陷于刺客们的合围之,这块陡峭山崖的上下左右均有刺客盘踞,四面八方均是敌人…… 此时若是万箭齐发,云长流或可自保,想要再多护着一个人却是绝无可能! 弩架起的声音,一经入耳便是心惊胆战。 然而事实上,架时的这一瞬停息,却是被困者最后的时间与最后的会。 “别乱动!” 云长流冲怀人低斥一声,下一刻便抱着关无绝腾身而起! 浑厚磅礴的内力灌入逐龙鞭内,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十数位执剑匕的刺客意图相迎,却连这一鞭之势也接不下,通通倒飞出去,前方爆开片片血雾。 他是要在包围圈强攻出一个破口! 箭镞已经对准了云长流的后背。 教主淡漠不改,逐龙鞭再次挥动。随着一具具尸体倒下,赫然出现在前方的却不是可供逃离的山路,而是……高耸陡峭的崖壁。 云长流竟是选了这么一条无法理解的死路以作突围的方向! 关无绝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面色惨然,“教主——” 下一刻,他身上几处穴位被云长流封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教主运了内力一托,极轻柔又极小心地将关无绝送到了岩壁之前,又将外袍褪下,往人身上一盖。 关无绝呼吸一窒。 他的视线被云长流的外袍遮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 他听见弩齐发,箭矢嗖嗖的破空之音顿时响彻于山间。 他听见逐龙鞭凄厉地呼啸着,叮叮当当的格挡声久久不息。 血腥味不知为何越来越浓,他恍惚听见锐物刺破皮肉的声音。 教主……!? 关无绝只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抖。 他的背后是坚实安全的岩体。 他的前面站着一个人,替他挡下了所有的伤害。 明明……明明他才是云长流的护法,却又一次被教主不容违抗地护在了身后! 方才独一人陷在刺客的包围圈之时,关无绝已觉得绝不会有比这更艰难,更漫长的时刻。 然而如今,无人能再伤他半分,心上却是千百倍不止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破空声渐息。 兵刃的碰撞声变得密集,似乎战局又有变化。 关无绝脸上蒙着的外袍被掀起来,而后重新在身上裹紧。他虚弱地睁开眼,周围是熟悉的黑衣黑甲。 是息风城内的阴鬼终于赶到,与这群刺客拼杀起来。 云长流半跪在关无绝身前,身上多了五道伤口,甚至有箭尖已经嵌入肉里。 他自己却恍然不知。只顾急切地将护法环抱入怀里再次输入内力,一叠声道,“没事了,这就带你回去,没事了。” 世上再也找不到比逢春生更折磨人的痛楚,而自幼与逢春生相伴长大的云长流,对于这种普通的皮外伤已经可以视若无睹。 关无绝却被吓得不行,无措地抓住云长流的臂,“教主……!咳咳咳咳……教主您……” “别动!” 云长流却比他更惊慌,这样的重伤与失血,委实不能再多耽搁。他将关无绝连带披着的外袍一起抱在怀里,站起身,对身旁的阴鬼嘱咐了一句,“本座带护法先行一步,你等当心这群人的武功……记得留活口!” 随后,运起轻功,纵身便跃上了山路。 脱离险境,关无绝一直紧绷的神经渐松,意识就一下子坠入昏沉。 冷冷山风灌入肺里,他又开始咳个不停,下意识地想蜷缩起来。 寒风从云长流脸侧掠过,吹得黑发翻飞。教主六神无主,他抱着人腾不出双,情急之下竟慌乱地将唇贴上关无绝额上冰冷的皮肤,胡乱地印下安抚的吻,“快到了,带你回去……再忍一忍,快到了。” “教主……”关无绝半睁着眼,双瞳已涣散得失了焦。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细如蚊呐,却依然艰辛地吐字,“无绝不会死……” “不会……你不会,莫怕。” 云长流只会翻来覆去语无伦次地安慰,内力强催到经脉疼痛,却只恨不能更快一些。 “您……别慌,咳咳……逢春生,忌动神……”关无绝声音越来越低,末尾已经快要听不见。 “——我不慌,我哪里有慌?” 云长流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甚至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他只觉得怀里人的体温正在一点点冷下去,呼吸也越来越微弱。恐惧蔓延至脑海的每一个角落,云长流颤声道:“听话……不说了,不说了,就到了。你往前看一眼,是息风城……看见了么?” 前方,息风城那黑色的高大城墙果然已经近在眼前,城门正一点点开启。 关无绝低低唤了一句“教主”,却已经是不成声的破碎气音。 他胸口微弱地抽动了一下,双眼缓缓合闭,毫无血色的脸无声地靠向云长流怀里……他昏过去了。 “无绝!” 云长流又惊又痛,知道关无绝这是已经熬到了极限。接下来才是凶险的时候……! 转眼已到了城下,教主仰头一望,城门尚未全开。 连这么几息时间都不敢多等,云长流径自将轻功运转,足下倏然一点,拔地而起时的力道震的地石龟裂,积雪四溅! 细细的风掠过。 眨眼间,年轻的烛阴教主身姿洒落,逆着从身后远山升起的万丈晨光,如上古传说抟扶摇而上的鹏鸟,抱着关无绝安然落在高峻的城墙之上。 城头之上,烛火卫们齐齐惊呼,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无与伦比的震撼。 教主却不敢停歇,再次从高墙之上轻功跃下。 城下温枫恰好赶到,一见两人浑身是血的模样就变了脸色。 但他不愧是能做教主近侍的人,这时候还能脑子冷静,开口第一句就是:“关长老在药门!” 云长流颔首,甩了温枫,径直抱着失去意识的护法向药门赶去。 第43章 子衿(1)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月兮。 —— 息风城,药门。 苦涩的草药味道与血腥气夹杂在一起,奔走的声音与呼喊的声音夹杂在一起。教主与护法双双受伤,搞得整个药门都一片兵荒马乱。 入得内室里倒是稍微静了些。关无绝被安置在最里面的床上。送到药门时他的状态已经很糟了,几大碗百年老参汤硬灌下去才把越来越弱的脉搏给救回来。如今外伤已经清洗包扎好了,人还是昏迷不醒。关木衍正在运针。 云长流和温枫就在一边陪着。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温近侍陪着教主,云教主陪着护法。 其实云长流本不应该守在这里,他本该躺在隔壁的床上接受治疗。就在片刻之前的那场围攻,一支流矢射入了他的右肩,至今没有取出。 然而教主放心不下这边,说什么也不肯离。关木衍没法子,只能传了个医师过来,先替他把箭拔了以便止血上药。 云长流将上身的衣衫褪至腰间,露出满是血污的雪白脊背。 箭枝已经被他自己折断,剩下箭镞深深地埋入,皮肉狰狞地翻卷,看深度有可能已经触到了骨。 药门的医师拿着镊子的都在抖。 他是药门医术最精湛的医师之一,自然不可能没有拔过箭。可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病人——不肯喝麻药,不肯往床上躺,也不许旁人近身按着。教主甚至口里连个布团都不咬,就地一坐便招叫人来拔箭。 云长流忽然出声,语调冷沉:“不敢下,便换个人来。” 医师一哆嗦,连连磕头告罪。温枫看不下去,在旁叹了口气,对医师道:“你大胆直接拔便是,教主受得住疼。” 温近侍都这样说了,医师也只能硬着头皮动。 镊子夹上铁尖,“哧啦”猛地用力向外带起,听着声音也令人骨头发酸。 “……!”云长流面色苍白地蹙眉,一声不吭,只是咬牙轻颤了一下。 那一小截箭尖叮地一声被扔在托盘里,淌着血。 仔细看,那前端是极阴险地带了倒钩的,这么一拔连着碎肉都被扯了下来。 医师满头大汗地上药止血,看着那伤处只觉得足虚软,好像被拔箭的人不是云长流而是他,“教主……伤口太大,需用针缝合。” “那便快些。”云长流心不在焉地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的关无绝。 医师匆匆穿了线,看着那道伤瑟瑟地咽了口唾沫。 真的要……就这么缝针吗? 一针针硬生生在教主皮肉上穿下去? 他实在不敢,跪下求道:“您还是饮些麻药吧……” 云长流面无表情道:“不饮。” 饮了药睡过去,万一无绝出点什么事他都不知道! 这态度明摆着是劝不过来了,伤口已经打开,耽误越久失血越多。温枫又催了几句,医师也只能一狠心,抬拿针就要穿刺。 然而就在这时,云长流神情惊惶地一变,倏然站起身来,“等等!!” “教主!?” 温枫和那医师都给吓得心惊肉跳,后者更是足发软,连针都掉在了地上。 刚刚这枚针只差一毫就要穿在云长流的肩上,要恰好赶上教主这么猛然起身,针尖就能直接划开大半个脊梁!! 云长流却没理会,他只看见床上的关无绝痛苦地痉挛起来,口不住地汩汩涌出鲜血。 教主步并作两步地扑上去,紧紧握住垂在床边那只冰冷的,转头惊恐地望向关木衍,“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哎哟喂教主,别慌别慌!”关木衍也被云长流给吓了一跳,忙按着他在床边坐下,“这是瘀血,吐出来才好了。” “他内伤这么重?”云长流怔怔地拢着关无绝的不肯放,肩上的箭伤还在流血不止。 关木衍急忙喊医师上前,“快快快,快缝合……” 医师还没从刚刚的后怕里缓过来,如今换了新的针线欲哭无泪。 云长流慢慢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直接在床边的地上坐下。 他淡然道,“缝针。” 烂肉被小刀一丝丝刮去。 细针牵扯着伤口一点点闭合。 温枫已经别开了眼不忍心看,云长流却已经开始神思恍惚。 疼是真疼。 却不是疼在皮肉上,而是疼在心坎里。 明明就是因为怕无绝出意外,才亲自追出城又派了阴鬼,临别前那样地几番嘱托,最终却还是没把人护好…… 云长流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识无绝的那阵子。 那时候的四方护法远没有如今这边恣睢潇洒。记得那时候他性子被压抑得极内敛,正如鬼门其他阴鬼那样,冰冷沉默又卑微隐忍,动不动就低着头往他脚下跪。 体质还差得很,说是在鬼门时严苛的锤炼折损了身子。倒是并不常受伤,可每次一旦出事都是伤在内腑,吐血不止生命垂危……昏在床上时,恰恰就是现在这副模样。 最后是云长流看不下去,索性给他下了禁令不许出教,药门积蓄的那些珍稀药材天天不要钱似的往清绝居里送。就这么仔仔细细地养了一年多,才算把人给养好了的。 这后来情况就好多了,关无绝自己武功又高,教主又护的愈加严实,便少有会受这样重的内伤了。 云长流在心里涩涩地暗叹,这回怎么又弄成这样子…… 一声轻响。 针被放回铜制的托盘里。 回过神来创口已经缝合完毕,清洗干净又敷了一层药,最后包扎几圈。 医师总算松了口气,往后跪下禀道:“教主这几日右臂不可用力,伤处切勿沾水,忌辛口……” 云长流根本没心思听医嘱,自己把衣袍随意一披,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又往护法床边凑。 关无绝气息瞧着是平稳些了,云长流还是不能放心,还是想再给人输些内力,“可要本座……” “哎呀不要不要,什么都不需要!” 关木衍一看就知道云教主想的什么,愁的连连摆。 老人家拍了拍脑袋,哀叹道,“唉……我的好教主哟,您可自觉点儿吧。您的那逢春生毒如今可全靠内力压制着呢,像这么个消耗法是受不了的!” “这根本不是耗内力,这是在耗命!” 云长流只当没听见,俯下身用唇碰了碰护法的指。 关木衍长长地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唉……真是俩不要命的孩子哟……” 忽然门外一阵骚动,有药人推开内室的门,前来禀报:“禀长老,萧左使来了。” 一句话刚说完,一身宝蓝衣袍的左使大人便出现在门口。萧东河脚步匆忙,冲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焦急地问:“人呢?现在怎么样了!?” 关木衍翻了个白眼道:“小点儿声!已经没危险了,就是还昏着,暂时醒不过来。” 萧东河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床上的人。 左使死死地瞪着昏睡的关无绝,半晌猛地一拳砸在墙上! 萧东河一声怒吼:“我就说这疯子总有一天造到自己身上来!!” 众人齐齐一惊。 温枫皱眉道:“萧左使,教主面前,还请……” “一身旧伤就敢往外跑,他不出事谁出事!?” 萧东河情绪激动,根本就没听见温枫的话。他剧烈地喘息,双目隐隐发红,又悔又恼地攥拳道,“我,我真是……他娘的,我就不该让他走!!” 云长流神色陡然一变,“旧伤?” 就在他身后,温枫与关木衍都变了脸色,惊惧地对视一眼! 教主却浑然不知,站起来的时候脸上本就没剩几丝的血色刷地褪的干干净净,冷声逼问:“他还有伤在身!?” 萧东河略略一僵,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在教主面前说了什么话。 左使欲言又止,闭了嘴又开口: “咳……教主,那个一年前您不是……” 一年前…… 那次碎骨鞭刑!? 云长流更加惊疑,呼吸渐乱,声线颤抖道:“他……那次伤的很重?” 萧东河眼皮一跳,表情异样地盯着教主看,心说这不废话吗。 “不,本座的意思……” 云长流闭了闭眼。方才失血的作用像是现在才涌上来,猛一阵头晕眼花,胸口憋闷。 温枫惊呼一声来扶教主又被推开。云长流恍惚问道:“他伤重到至今未愈?” 萧东河的神色更加复杂,心里开始渐渐觉得古怪,小心翼翼地说道:“教主……碎骨鞭是重刑的重刑。以您的修为这么打下去,身子骨的根基都要毁尽了,何况……” 云长流如遭雷殛! 温枫怒而打断萧东河的话:“萧左使!!你不要再信口胡说,教主已经……” “不可能……”云长流失神地呢喃,下一刻,唇角毫无征兆地淌下一线鲜血,“不可能,明明……” 不对,不可能,这不对…… 明明只是二十鞭,二十鞭而已! 怎么可能会休养一年都无法痊愈? 怎么还会毁尽了身子? 明明没有真下狠力的,明明不该落下无可挽回的伤根的,明明……究竟是从哪里开始错了? “教主……教主!?”温枫慌乱地扶着他轻轻摇晃,眼里一下子就噙了泪,哽声道,“您醒醒,您醒醒!护法不会有事的,您不要这样……” 云长流迷蒙了半晌,忽然浑身一颤,像是突然从大梦里惊醒了一般转头去看关无绝。 护法依旧安静苍白地昏睡。 有那么一刻,教主竟觉得这人仿佛会永远这样睡下去不再醒来。 云长流想走过去再仔细看看他的护法,却踉跄着往前跌了两步,勉强扶了旁的药柜上才把自己撑稳了。????耳畔似乎爆发出惊叫,周围乱糟糟的一片。 听不清楚。 云长流全身的重量都撑在柜子上,他昏沉地低咳起来,咳出了血沫。 被关无绝的血浸过的衣襟,顿时又染上更多的红。两个人的血晕在一起,不分彼此。 上无力地一滑,连扶也扶不住。云长流惨然闭上眼,猛地向前栽倒下去。 温枫恐极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声惊叫卡在嗓子眼里叫不出来。 他抢过去把教主抱住,自己却也双腿发软地跪坐在地上。 关木衍急忙捏了云长流的腕,把了脉才擦了擦满头的冷汗,对温枫道:“没事没事!不是毒发……内力强催过度外加心神失守,我给他扎几针就能醒转了。” 温枫这才出了一口气,疲软地垂下头。 他哑着声音,“不是毒发……就好……” 然而下一刻,白衣近侍又猛地抬头,目光狠厉地望向也是被吓坏了的烛阴教左使。 温枫将云长流送进关木衍臂里,自己站起来,噌噌两步走过去一把揪住萧左使的衣领就把人往外拖,怒火已经无法自控,“萧东河……你给我滚出来!!” 第44章 子衿(2) 咚的一声! 内室外,萧东河被温枫猛地掼到墙上。 温近侍是主练的拳脚功夫,手劲儿大得很。左使觉得自己苦胆都要吐出来了,顿时怒骂道:“你发什么癫!?” 温枫恼的不行,扬手一巴掌就要扇过去:“你都把教主急昏过去了还问我!” 萧东河骂了句脏,眼疾手快地把白衣近侍的手腕架住,“不是温枫你是女人吗,还甩人耳刮子呢!?是不是以后该叫你温侍女、温姑姑——” “我!你……!?” 这句话是够狠,温枫那张白皙的脸转眼就不可置信地涨红了,生生给气的憋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好半天,温枫才愤愤地甩了手,“左使大人,你不要再提碎骨鞭刑的事了成不成?教主那时候整个人都不清醒了,他没想下重手的。事到如今你还刺激他做什么?刚刚太危险了……万一逢春生发作起来你担待的起么!?” 其实萧东河刚才眼睁睁见着教主吐血昏迷,他也后怕的厉害,心里本是暗自后悔的。 可是有的人天性就是吃软不吃硬,现在给温枫这么一说,他反而一阵火气冲头,忍不住抱臂倚着墙,反唇相讥道:“什么叫不清醒了?温枫,我知道你自幼跟随教主长大,可你想偏袒也得讲道理!” “这不是偏袒!”温枫声音一下子高起来,急切道,“那都是逢春生的作用……今天教主为护法连命都能不要了,你还要怎么样?” 萧东河叹了口气:“可是教主至少也得知道实情吧?唉……如果当年教主知道无绝究竟伤成什么样,八成就不舍得把人往外头赶了,不用想也知道是你瞒着他!” “我真是想不通。都知道你向着教主,可是看你和无绝交情也不错啊,你就真忍心看他这么白受苦!?” 温枫被左使说的猛一下愣住。 那神情又痛又惶,看着竟像是被当胸狠狠捅了一刀似的。 但他很快就收拢了心神,冷淡地道:“……算了,那你还是当我偏袒好了。反正……”他咬咬牙,梗着脖子,“反正温家人一辈子只知道效忠云氏,我是教主近侍,其他的不管。” 萧东河俊朗的一张脸阴沉下来,却怒极反笑。他上下把温枫一打量,点点头,“行啊你,想放狠话把我气走糊弄过去是吧?你当我这个刑堂主是吃干饭的,看不出这里头有大问题?” 说罢,萧东河猛一挥袖,眼里几乎要往外窜着火,指着内室的方向低吼道: “告诉你!我是烛阴教左使。就说屋子里那两位昏着的祖宗,一个是我教主,一个是我好友,再连带一个站我眼前的近侍大人,你们这帮人任哪个出事我都不能不管!” “说吧,那天卧龙台上你是怎么回事?” “那个阿苦究竟是什么人?” “关无绝他到底在折腾什么?” “而你这个教主近侍又在瞒着什么!?” 自萧东河第一句开口,温枫便心神巨震,一双乌墨色的眼珠盯着他就不动了。 左使劈头盖脸地几句追问下来,温枫的嘴唇都有些发青,哆嗦着说出的却是:“什么都没有,左使不要自己胡思乱想,想审案子你刑堂多得是。” 萧东河目光逼人:“那我问你……你自幼随侍教主,怎么可能从来没有见过教主的药人阿苦?可那日在卧龙台上,分明是你问无绝这人是谁!” 温枫道:“时隔已久,阿苦容貌有变,我没认出来。” “那你又为何对阿苦发难!?” “药人卑贱,配不上教主。再者,教主心属护法,这谁都心知肚明——” 萧东河忽然沉默了一息,然后再度开口: “一年前丹景少爷意欲夺权,可他也从未想要害教主的命。按规矩,本该先禀过教主再经我刑堂定罪,无绝为何非要当场杀他不可?” 温枫道:“我不知道。” “我还是不信以教主的心性真会失控至此。你老实说,关无绝受碎骨的时候,是不是身上还有其他教主不知道的伤病!?” 温枫道:“我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说谎的时候脸色有多难看?” 温枫道:“和你无关。” 萧东河真真是被温枫气的想揍人,拳头扬起来又放下,最后狠狠指了指白衣近侍的鼻子:“你!你可给我等着!等我查出来揍不死你……还有关无绝那小混账,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说罢,左使愤然一转身,再也不回头径直离去。 温枫始终昂着头,脊背挺得又硬又直,像一颗倔强的竹子。 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萧东河的背影逐渐远去。 终于,萧东河转出了药门,那一身蓝袍彻底消失不见。 温枫陡然往后软了一步,靠在墙上往下滑,直到跪坐在地上。 他颓然弯下身去,就像翠竹被折成了两段。 “……” 温枫猛地双手掩面,手背的骨节青筋都凸起,几丝散乱的发就无声地垂了下来。 他弓着身子喘息不止,肩膀耸动,看着像是在哭泣。却没有泣声传出,也没有泪珠落下。 …… “温近侍,教主醒了,传您进去。” 待得内室里有药人出来传令之时,温枫仍是坐在那墙角的地上,却已经恢复了表面上的冷静,无甚表情双眼放空的模样,瞧着倒只像是在发呆了。 听得教主传唤,近侍这才回神起身。 他匆忙地整顿了一下衣着,双手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使劲儿揉一揉,恢复了平时的温和模样,这才推门进入。 内室里燃上了宁心安神的香料,有些清苦的气味很容易便令人沉静下来。云长流身上披着件厚氅,闭着眼疲倦地靠在关无绝床头。 关木衍已经吩咐他随身的药人把一应物品收拾好了,扶着腰转向云长流道,“那教主,老头子就先走一步啦,哎哟可累死我了哟……” 云长流不做声地一点头,往里走的温枫与往外行的关木衍就此擦身而过。 白衣近侍默默上前,去扶云长流的手臂,轻声道,“教主……温枫扶您去别的屋里躺下歇一歇?” 云长流缓缓睁开眼,强打精神坐直了,“不必。左使呢?” 温枫道:“左使先回去了。” 云长流淡然道:“你迁怒他。” 不是问句,是肯定的语气。 其实教主刚清醒就要将温枫传进来,并非真的需要近侍伺候,而是怕他急了眼和萧东河闹起来。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此时听说左使人走了,心下哪里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温枫默然垂首,他无可辩解。刚想告罪,却听教主又是一句:“你欺骗我。”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甚至带着中气不足的虚弱,落在温枫耳中却比任何严厉的训斥都令他难捱。 锥心之痛总是胜过加诸体肤的刑罚,温枫重重跪地,用力地磕头:“温枫知罪,请教主责罚!” 云长流没有理会。他视线转回犀角床上,望着安睡的关无绝,“责罚你有何用?本座只要从你口中听真话,你说不说?” 近侍低下的脸上神情一黯,“……温枫瞒着教主的只有这一件事。” 云长流默然半晌,也不知究竟是信了还是没信,又问道: “这次离教时,护法曾在半途同本座说过,逢春生发作会蛊惑心神,致使人铸成大错。这是真的?” 温枫点了一点头:“是,原来护法已经跟您说过了。” “当时本座还不知,他竟是这个意思……” 云长流仔细地以目光勾描护法的眉眼轮廓,松松地握着他的手,自言自语道,“本以为……再如何失控,本座也不会真的把无绝……” 说着他哑哑地勾唇浅笑起来,自嘲与痛悔一览无余。 温枫抿唇劝道:“是伤总能养好的……您看,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了。” “也是,”云长流吻上那冰冷苍白的手指,眸中沉着无尽的悲怆与温柔,自言自语道:“大不了本座散功给他,总能养好的……” 本来温枫听见教主说了句“也是”,以为他总算想开了,心头一松。结果后半句一出来,吓的他心魄欲碎,魂儿都要飞了! 散功? 教主居然说散功!! 散功,其实就是传功,却比传功更狠。传功只是为接受者渡入部分内力,云长流幼时老教主便曾经几次为他传功,以抵御逢春生毒的侵蚀。在许多武林大家之内,长辈为晚辈传功亦不足为奇。 ……而散功却是要将一身修为彻底毁去,且有很大可能,会使散功者丹田经络俱废,此生再无法练武,后果严重至无可挽回! 一般来说,只有那些自知命不久矣的大能,才会选择在最后时期散功给继承人。又哪里听说过有如教主这样,年纪轻轻就脱口而出一句散功的!? 而云长流的情况还不同,他体内的逢春生毒早已深入骨髓经脉之内,如今可是全靠一身深厚的内力压着呢。 别人散功,只是丢了内力修为,成个体质略弱的普通人……可教主若是散了功,那就是自杀无二了。 温枫四肢冰冷,脑中一片嗡鸣。一个可怖的念头如恶鬼般冒出来,紧紧箍住了他的疯狂跳动的心脏。 ——噢,教主觉得是他伤惨了护法,现在这是想直接一条命赔过去了? 温枫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他真的要疯了。近侍跪爬着,膝行几步到云长流身前,仰起脸颤着声道:“不要,教主不要这样说,护法的伤一定能好的,求您别乱想了……求求您,温枫求求您了。” 云长流又笑了笑,声线却是凉透了的:“待你何时能同本座说真话,再来说这个求字不迟。下去吧。” “那、那您就当看在护法面上……”温枫惶然连连摇头,拽着云长流的衣袍如扯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求您珍重自己……” 教主轻轻叹息,将头靠在床栏,面容苍白而憔悴。 云长流闭着眼,长睫颤抖不止: “护法都不肯看在本座面上珍重他自己,本座还管他呢?” 说着,他俯下身,唇瓣轻轻地贴上关无绝的。 温枫屏住了呼吸,睁大双眼。 杂音顿时消弭。 内室里一时变得安静的很。 云长流摩挲了半晌,又小心地含住舔舐,湿软的舌尖将干裂起皮的地方一点点抚平。 含混不清的声音,就这么低哑而柔软地破碎在两人的唇间: “……都骗我……你们怎么就都骗我……” 第45章 子衿(3) 养心殿内,鬼门门主薛独行、左使萧东河、右使花挽依次站立。 云长流坐在长案后,手中执着花挽呈上来的卷宗细细地看。 他昨日方经历了箭伤失血、内息错乱、心神大恸乃至昏迷的诸多折磨,如今除了脸色还略显苍白之外,已经半点也看不出来异样。 薛独行一身黑色长袍立在教主面前,面容肃穆地禀道:“教主派去护送关护法的阴鬼共二十只。十五只身亡,余下五只与半途逃脱,现已归教,正于鬼门听候教主发落。” 和关木衍这位半途被老教主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地强请出山的半路长老不同,薛独行是教里的老人,自云孤雁任教主时便是烛阴教长老,任鬼门门主将近二十年,锤炼过不知多少批的阴鬼与烛火卫。 其中不仅包括四方护法关无绝,连如今鬼门的副门主单易,也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 薛独行此人,脾性冷傲严苛,据说一年里能见他笑的次数不超过五指之数。且他素来刚正不阿,当年老教主退位扶长子继任教主,只有这位胆敢站出来反对,甚至当众指着当年的长流少主骂了一句“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是后来云长流统率烛阴教破了三门五派合围息风城之危,薛长老才算对这位年轻教主心悦诚服,又亲自跪在养心殿门口负荆请罪,整的鬼门上下都为自家门主捏了一把汗。 这也是云长流素来淡泊的性子,完全没往心里去,轻描淡写地将这事儿带过去了。薛长老仍是任鬼门门主,这些年那张阎罗似的脸从来就没变过。 云长流放下手头的卷轴。他不信以阴鬼之忠,竟会有五人齐齐临阵脱逃,随便一猜也能知道是关无绝把人赶走的,“难道不是护法下的令?” “的确是护法命其离去,可即便如此……” “既是奉命,”云长流打断薛独行的话语,“便不能怪他们。且将这五只阴鬼送去信堂,协助右使调查刺杀者的来路。” 薛独行脸色沉暗,一掀长袍翻身就要往下跪,“二十只阴鬼护持一人,却叫护法伤重至此;昨日教主勒令留下活口,阴鬼却未能阻拦刺客自尽……此乃鬼门极大失职,薛某身为门主难辞其咎,还请教主赐罚!” “本座曾与这群人短暂交手,他们的武功专克阴鬼,并非鬼门失职。” 云长流嗓音淡然,他将手稳稳一抬,薛独行顿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托着他,双膝竟然想弯也弯不下去。 “若是薛长老执意领罚,本座便罚你从刺客的尸身中亲自挑几具完整之物,搬去刑堂叫左使看看。” “啊,这个不必教主吩咐,薛长老昨日已经送过来了。”一旁萧东河突然出声。左使上前一步,略有不甘地禀道:“只是这些刺客明显已做好了殒命的准备,尸体上全无任何可以追查的痕迹。如今只能从手骨上推测这群人善用暗器,其他的……恕属下无能。” 云长流微微皱眉。 竟是做的这般周全…… 到底是何处来的刺客?如此通晓阴鬼弱点,不是外有死仇,就是内有奸细,无论是哪个都不容轻视。 “那便待护法醒转再说——花挽。” 听教主有唤,萧东河适时地退后,花挽花右使应声上前,“是。” “此事事关重大,必须全力追查,上回说的调查护法与阿苦的事便暂且……” 云长流本想说“暂且搁置”,忽而稍作沉思,眸中闪过些许异色,又摇摇头,“……不,那边也不可耽搁。本座给你宽限些时日,右使便辛苦些罢。” 花挽急忙低头:“教主折煞花挽了,本就是属下分内之事,何谈辛苦。” 云长流又向几人各嘱咐了几句,最后道: “左使暂留,你二人退下。” 花挽与薛独行向教主行了一礼,就此退了出去。 留下的萧东河正纳闷,按理说正事都讲完了,不知道教主为何单独将自己留下。 紧接着便见云长流随意将外袍一拢,上身往后倚,换了个轻松些的姿势。可神情却一点儿也未有松弛,似乎反倒更凝重了些。 “昨日你的话还未说完,继续。” 萧东河一懵:“昨日?” 云长流问:“你说‘何况’怎样?” 萧东河这才反应过来,心里就是一跳。 教主还要追问关无绝的事儿! 左使立刻觉着为难起来,这可怎么同教主解释? 他那日的确是想说,“何况无绝受完刑后仅半个月便离教奔波,休养不足,伤身几乎是必然的事。” 可如今见了教主为护法疼成那个样子,他表面上和温枫吵,其实心底也是不忍心再多说的。 就如他对温枫说的那样,如果当年云长流知道关无绝的真正伤情,大约也不会舍得把人往外头赶。事到如今也都过去了,萧东河实在不愿再拿这事来伤教主。 哪知云长流居然记得清楚,不依不饶地还来问! 见萧东河一时语塞,教主心如明镜,立刻猜出左使心里的纠结,不由得无奈地摇头道:“……莫要听温枫胡扯,他那性子多少偏激些——本座已关了他禁闭了,如今你自可实话实说。” “本座不喜被蒙在鼓里。” “实情究竟是怎样,我想要知晓。” …… 大约一个时辰后。 萧东河从养心殿里走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都快虚脱了。 最终他被教主逼着把知道的所有事儿都倒了出来。可问题恰恰是他自己也迷糊着呢,除了当时关无绝的伤情以外也没什么好说给教主的。 一个时辰下来,最后云长流脸都白了,嘴上说着要送他出门结果差点没能站起来。萧左使吓得不行,忙叫了金琳银琅那两个小侍女进来,看着她们把教主扶稳了这才敢出去…… 左使大人揉了揉脑袋,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关无绝和温枫这两个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家伙。他刚迈出大殿的门,忽然,一个熟悉的娇媚声音冲入耳中: “关无绝呢?我长流哥哥那么厉害,都是因为他才会受伤的!让那个混蛋从养心殿滚出来!” ——婵娟小姐? 这小姑娘怎么来了! 萧东河吓了一跳,生怕在这节骨眼儿上又节外生枝,急忙快赶了几步。 只见养心殿外的长阶下,云婵娟依旧是一身亮眼的粉裙,手中胭脂软鞭,正气鼓鼓地高声叫喊不停。 就在她身旁,阿苦正面露难色,惶惶地劝道:“小姐,教主受伤需要静养,求您不要再喊了……” 可阿苦这不劝还好,他一出声,被烛火卫拦着进不去的云婵娟登时就把气儿往他身上撒: “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来,我长流哥哥就又是发病又是受伤的……哼!小扫把星!今天你也是来勾引教主的吧?” 阿苦手足无措,看那样子已经快急哭了:“小姐,您不开心打骂阿苦都可以,教主的身子受不得气,求求您别喊了!” 萧东河顿时脑仁儿一跳一跳的疼,心说今儿这是什么厄运日子,这两个人怎么撞在一块儿了!? 他忙不迭地上前,“小姐今儿先回去吧,教主他累的厉害,刚已经睡下了。” “长流哥哥他伤的很严重?” “教主他伤的很严重?” 阶下的两人异口同声,这时候倒是一样的急切。 但云婵娟立刻一瞪眼,恶狠狠指着阿苦,手中长鞭一扬,“你对本小姐指手画脚不说,还敢学本小姐说话!?” “别别别小姐,打不得,这位可是教主的救命恩人……” 萧东河满头大汗,伸手往中间拦了,愁苦道,“您听我的,还是先回去吧。教主真的已经歇下了,您瞧瞧连我这个左使都被赶出来了……” 然后就是一顿好说歹说,连哄带劝,连蒙带骗,总算叫这大小姐不甘地收了鞭子。 云婵娟哼了一声,招呼着随侍的几个婢女转身往回走。阿苦又是对左使连连道谢,也不做声地回去了。 萧东河擦了一把冷汗,看着两人的背影心累的不行。 他望着开阔的天空,又回头看了一眼养心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啊……” …… 有的时候,人做梦时明明知晓是梦,却还是陷在梦境中醒不过来。 关无绝无数次想要睁开眼,却总也醒不过来。外头的世界仿佛隔了一层纱,自己则是沉在粘稠之中,四肢沉重,呼吸困难,意识时断时续。 只有梦境在脑海中纷扰变幻。 有人三春折桃花,有人撑舟入星河。 有人紧紧从背后抱着他哭喊。 有人低吟浅唱一首古谣。 明明知晓是假的。 却无法摆脱,不得清醒。 忽然渐渐有明亮从远处升起来。 纷扰的片段渐渐远去。 关无绝在梦里睁开了眼。 天上正在飘着细细的雪花儿。 他躺在一株巨大无比的朱砂梅树下,头顶就是一片火海似的红梅,身下是积雪。 关无绝微微转头,看见云长流一身白袍坐在身畔,长发披散肩头,背后倚着树干。 两人挨得很近很近。 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澄亮无比的湛湛天光,夹着雪从枝桠的间隙洒漏下来。梅花的清香扑鼻。 关无绝慢慢地笑起来,他知晓这是又一场梦,“……教主?” 云长流也含着清淡的微笑,清俊容颜如仙君一般,伸手过来在他发间轻拂,又与他十指相扣,“临儿睡醒了。” 关无绝闭上眼,在心底轻喃: 不,您不能再这么叫我。 绝对不要这么叫我。 但他陡然一阵恍惚痴迷,说出口的却是:“教主,您看梅花开了……” 下一刻,梦境的场景一阵模糊。 一个熟悉的清冷声音仿佛从天边渺远地传来: ——知道梅花开了,还不快睁眼看看? 下一刻,一股巨力将他从梦境中扯了出来,似乎有人紧紧握着他的手,坚定地带他走出这片混沌。 “唔……” 养心殿内室的床上,陷在枕被中的关无绝忽然侧头,无意识地呻吟一声,眼睫艰难地颤动不止。 许久之后,昏迷已久的四方护法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关无绝眨一眨眼,就看见了云长流。 教主松松垮垮地穿着一件里衣,单手撑着额角侧躺在他身边,一双长眸怔怔地盯着他看。 两人挨得很近很近,就如梦里的那样。 第46章 子衿(4) 教主的床很大,两个人躺着一点儿也不嫌挤,还余出不少空隙。 平素冷清惯了的养心殿里破天荒烧着两盆炭火。关无绝睁眼时意识还昏蒙蒙的,他身上严丝合缝地裹着锦被,软的像棉花,暖的像个小火炉。身旁的云长流却只是一件单薄里衣,长发也未束着,斜躺在他身边握着他的。 护法昏睡了太久,如今一时还没能完全清醒过来,却下意识地觉着教主这样不行,会冻着…… 他糊里糊涂的就要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想往教主身上盖。结果臂刚抬起来就一阵酸软,又无力地掉回被褥之间。 “无绝,别动。”云长流一惊,忙伸过另一只去将他的动作压住。 关无绝怔怔地盯着教主,眼睛里像是起了一层雾。 云长流立刻凑的更近,直到两人肌肤相贴。他神情声音俱是已经温柔到有些谨小慎微的地步,仿佛是怕惊着刚从昏迷醒来的人,“……无绝?怎么不说话,叫本座一声?” 关无绝在一团暖被里慢吞吞翻了个身,叫了一句:“教主。” 这时,他才恍觉周围天色初明,是个很爽快的清晨。 有一阵清冽的暗香,氤氲不散。 云长流“嗯”地一声,总算安心下来。 他一托着护法的后颈,另一只环过去揽着人的腰腹,先将他慢慢抱进自己的胸膛,再小心地扶着怀里的人一起坐起来。 饶是云长流已经这么仔细,关无绝被弄起来时还是一阵头晕,忍不住皱眉闭眼。 教主从床边的案上取了早就备好的蜜水,瓷碗递到关无绝唇边,垂下头俯在护法耳边柔声道:“喝一口。好容易才醒过来的,不许再睡了。” 护法这个人,向来能屈能伸。有精神的时候放纵得天王老子也管不住,没劲儿了就在熟人面前恹恹的像只乖顺的猫,在教主面前尤其如此。现在他正难受着,云长流递了碗来叫他喝,他连是什么也不看就听话地张嘴抿了一口,咽下去才觉出甜来。 那里头不仅是蜜,还添了几味药材,是关木衍早就配好的。教主又低声哄着人继续喝,关无绝倚在他肩头,慢慢就着他的饮下去了两口,晕眩的感觉果真就缓过来了。 等他脑子渐渐想清楚,马上就不敢让云长流这么把他搂在怀里了。 护法张开眼就想挣动,可惜云长流熟悉他那性子,早就把碗搁下又将人搂紧了,“现在好些了?看看窗外。” 教主的气息浅浅吹在耳边,关无绝全身一紧,勉强勾了勾唇角,有气无力地道:“方才是无绝失仪了,教主恕罪……您还是先放开属下?” 他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倒是顺从地往外看去。 这一看,就凝住不能动了。 养心殿外的庭院里,赫然是灼然的红,那熟悉的暗香正是从窗外传来的。 竟是新栽了一片朱砂梅。 “上回说好了赔给你的,好不好看?” 云长流从旁拽了软枕过来,仔细地往关无绝腰后垫了让他靠着,这才放抽身退开:“你一直昏着,本座怎么叫都不醒,梅花开了倒是知道起来看。有你这样的么?” 云教主说话的语气多是淡然无波的调子,有时候明明说着抱怨责怪的话语,声线也是毫无起伏,烛阴教这帮人经年累月习惯了的还好,外人听起来定然别扭的厉害。 “……” 关无绝半天说不出话,惊诧地盯着云长流看,后者也颇为坦荡地回望过来。 教主平日里自律得很,晨起洗漱也不喜人服侍,因而甚少见他这样衣衫不整长发披散的样子。如今看着,倒是有种说不出的慵懒从容,风流散淡。 “……您,”终于,护法十分纠结地开了口,指着窗外道,“要赔无绝的花儿,为何都种在……您的养心殿?” “嗯,”云长流平静道,“因为你要搬过来。” 关无绝的表情瞬间变成一片茫然的空白。 ——什么玩意儿!? 不是……教主他刚刚说什么?? 教主给四方护法将锦被往上拽了拽,拉到下巴,贴心地多解释了一句,“从今往后,护法便随本座一同住在养心殿。” 关无绝一把按住云长流的,声音颤抖:“您……您这是开什么玩笑!?” 教主风轻云淡地捉了护法的塞回被子里,道:“不是玩笑。护法太不听话,本座不放心你。思来想去,也只有亲自盯着最为稳妥。” 云长流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你不是身上有伤也不肯休养么? 你不是有事隐瞒死也不说么? 他的确一时查不出来真相,人已经伤成这样,拉去刑堂审问更是舍不得。但是又决不能因此就放任无绝在他不知不觉涉险。 索性使个最笨却也最有效的法子——把人拎过来眼皮子底下自己照顾,片刻不离地随时盯着。 他倒要看看,这么一来这人还能折腾出什么鬼花样来。 不得不说,云教主这一招是真准。 关无绝他还真被这一下给砸了命门! 护法顿时恨不得自己能再昏过去吐个几升血,他无措地去扯云长流的衣袖,“教主!这、这怎么可以?养心殿自古乃烛阴教主寝殿,属下怎能和您同住……这岂不是大不敬之罪么!?” 云长流居然还很正经地想了想,“护法莫不是忘记了?受教主传召临幸的夫人姬妾,是夜亦可留宿养心殿内。只不过本座至今内室无人,因而才无有这一条规矩罢了。” “咳咳咳……”关无绝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呛咳不停,瞪着云长流半天吐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您……您!咳咳咳咳……!” 云长流不敢再戏他,急忙把人抱过来拍抚胸口,低声细语劝了几句别急,又喂了几口药。关无绝一缓过劲儿来就推开他要下床,可惜身体还虚着,一转眼就又被教主不由分说地抱回来裹进被子里。 如此番两次,云长流软硬不吃,也不开口,就是死不叫护法下这张床。 关无绝完全没有还之力,最后头晕眼花地被教主抱进怀里轻轻喘息,感受着云长流的指尖慢慢拂弄着自己的发丝,心头一阵黑压压的绝望,“教主……” 云长流居然笑出了声,看着护法吃瘪很是愉悦,“认了罢,护法。” 他说着,忍不住心里发痒,伸捞起关无绝一缕长发,低头在发尾亲了一下,“你乖乖的,好好陪完本座这最后一程,不好么?” 顿了顿,又亲了一下,“不要再闹了,听话,趁早把身子养好。想要什么,本座能给的都给你,嗯?” ……明明云长流根本没碰到他,关无绝却只觉得一阵酥酥麻麻的刺激沿着尾椎骨一路窜到后颈,震的他全身发软。 他心底有个小小的,细细的声音在叫:可是无绝只想要您活下去,我这辈子只求这一个,别的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 见护法不说话了,云长流又有些不忍心,也怕一下子把人逼的太狠。上便稍稍松开他一些,道:“罢了……就算你真要折腾,也得先养一阵再说。你看如今本座抱你上床你都挣不开,更别说从养心殿出去了,是不是?” 关无绝苦笑起来,什么叫“本座抱你上床你都挣不开”,虽说是事实,这话说出来也太诡异了一些……让教主开口安慰人,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时候他才忽然又发现一个异样之处。自己和教主在床上滚了那么久,话也说着,折腾出的声音应该不小,居然一直没人叩门进来问候…… 这不应该啊,温枫温近侍人呢? 关无绝刚露出询问的眼神,还没开口云长流便知晓了他的意思。 “找温枫?护法才醒转片刻,就急着要见本座的近侍?” 关无绝无声地歪头一笑,以目光坚持追问。 云长流敛眸沉思了一瞬,这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坏主意。于是教主面上一沉,开口道:“你刚刚才苏醒,本座本不愿刺激你,不过既然护法执意要问……” 云长流轻叹一声,煞有其事地冷下脸: “温枫么,本座不要他了。” 关无绝一愣,完全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云长流盯着关无绝许久,肃然坐直了身子,冷声道:“你们瞒着的那些事,本座全都知晓了。温枫欺瞒主子,大逆不道,本座已免去他教主近侍一职,先罚他两百戒鞭,再禁闭静思一年。” ——关无绝瞳孔猛地一缩! 就在这一瞬间,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四方护法,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 下一刻,教主陡然翻身将护法压在床上,动作虽仍是小心,却带着几丝罕见的霸道,甚至隐隐觉出几分怒气和痛心来,“本座那么疼你……护法却骗的本座好苦!” “事到如今,再给你最后一次会……” “护法是解释,还是不解释?” 第47章 子衿(5) 有那么一瞬间,关无绝被云长流这几句话吓得仿佛天都要塌了。 他心跳如擂鼓,脑子里转眼间划过千万个念头,包括“把温枫剁了的时候该分成几块”、“陪教主殉情的时候合葬在哪里比较好”和“不对还是该去求老教主帮忙把教主打晕了囚禁起来直到一切结束”…… 但是也仅仅是一瞬间,护法就立刻冷静下来了。 别的还好,唯独如今瞒着教主的这件事,温枫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说的。再说……要是真的捅出来,教主也不会是这么个还能笑得出来的反应。 ——呵,教主这是在诈他呢! 关无绝明白过来立刻就不乐意了。平素都是只有他骗教主的份儿,结果刚刚险些落到“玩了一辈子鹰,最后被鹰啄瞎了眼睛”的境地——虽然这等比喻实在不敬,但绝对贴切。 云长流居高临下,将护法的神情变化尽数收入眼,见关无绝冷然睨着他不说话,就知道这一招没成。 果然,只听护法将唇角一勾,“属下这里是无可奉告,却不知您从温枫处听了什么瞎扯,不妨给无绝讲讲?” 云长流暗暗叹了口气,不免略有遗憾。不过他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更多的是报复性地吓他一吓。 教主放开压制着他的,自己坐起身来,不悦地道:“哪个在瞎扯,护法自己清楚。” 关无绝理亏。现在教主已经猜到自己有事隐瞒,投来的眼神便时不时叫护法如坐针毡,他急忙顺坡下驴换了个话题,“教主,温枫到底……?” 云长流道:“禁闭,没骗你。” 居然真的被关禁闭了? 护法忙追问:“这是为何?” 云长流语气漠然道:“联合大逆不道的四方护法欺瞒本座。后者本座罚不得,只好把温近侍关起来了。” 关无绝:“……” 护法顿时又心虚得低下头不敢接话了。他人事不省地睡了这么几天下来,都弄不清事态究竟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教主究竟是知没知道点儿什么。 云长流见关无绝总算消停了,便自己起身更衣梳洗。 他习惯早起,今儿却跟这人在床上闹腾了老半天,早就过了平日的时辰了……这倒不重要,他心里是惦记着该尽早传关木衍过来瞧一瞧护法,该用什么药莫要误了才好。 关无绝倒是想上前服侍,却知道以自己如今的状态大约只能帮倒忙,只好窝在被里看着教主,问:“您要禁温枫多久?” 这时云长流正将外袍往肩上披,闻声无可奈何地侧过一点脸来,道:“本座倒是恨不得真关他个一年半载……可惜。” 以逢春生的毒性蔓延之快,如若温枫真的被禁闭上一年多,出来也只有给教主扫墓烧纸钱的份儿了,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关无绝摇头笑道:“您若真这么干,温近侍绝对受不住。绝食割腕都是轻的,就怕他没挨几天便一头撞死在静室里。” 云长流摇头叹息一声,这他当然知道。所以也只能过个五日就把人放出来。 他又看了关无绝一眼,情绪复杂地低喃道,“一个个的,都这般无法无天,就仗着本座疼你们……” …… 云长流派人往药门去传关木衍,没想到片刻之后,来的人却叫两人都意料不到。 居然是阿苦。 离教之前云长流便嘱咐温枫给阿苦调换了住处,从养心殿旁的暖阁挪到了药门附近。一则是暗含了疏离之意,想以这种方式委婉地拒了阿苦的心思,二则也方便他调理身子。 这么一搬家,云长流便不怎么见着这人了。自他归教之后,阿苦这还是第一次站在养心殿里。 “关长老说,人醒了就不碍事了。” 青衫药人乖顺地在教主面前低头,他刚在药门施完了针,关木衍便顺托了他过来传话。 有一段时间未见,针疗的成效已然初现。他消瘦的脸颊稍稍丰润了一些,看着终于不是那么苍白可怜。那青衣穿在身上,也总算有了些温润如玉的气质。 ……只不过一站在教主面前,还是会紧张得足失措。 “长老嘱咐,只要按时按量服药便可,要注意多休养。过几日他再亲自来给护法把脉。啊,还有……” 其实关木衍的嘱托到此就结束了,阿苦忍不住却私心多加了一句:“教主、教主也要多加休息,不可劳累。” 云长流看破不说破,对他道了一声多谢,随后便吩咐金琳银琅两个小侍女下去煎药。又叫阿苦在此稍等,自个儿转回了里头。 阿苦鼓起勇气,悄悄抬起低下的头去看。 只见教主在挂着幔子的床边俯下身,探抚了一下里面那人的额头,如冰似霜声线被压得低缓柔和:“在这等我回来。累了便闭眼歇一歇,不许睡着了,待会儿要喝药。” 哪怕教主此刻的温柔照拂全然与他无关,阿苦也照样听的心头乱跳。只觉得一阵缱绻迷醉,令他整个人都要烧起来,急忙把头埋得更低。 回过神来,云长流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教主有些疑惑地打量了阿苦一眼,声音已经平淡如常:“随本座过来。” “是……!” 阿苦受惊,浑身哆嗦了一下。他心里暗骂自己放肆,又生怕被教主看出异样,这么脑里乱糟糟的跟在云长流后面走了出去。 教主径直引他去了旁侧的书房,屏退了本就没几个人的左右侍从,只余自己与阿苦两人。 阿苦不知道云长流这是要同他说什么,目光忍不住不安地乱飘,忽而发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雪来了。 数着数着,这个冬天已经快走到尽头。本应渐渐回暖,没想到这时候还能再遇上一场不小的雪来。 云长流负站在窗边的案前,侧脸的轮廓俊挺而清隽。 或许是已经丢失的旧忆作祟,云长流对生人从来冷淡,却自第一眼见了阿苦起便对他存着几分怜惜。 然则怜惜归怜惜,若说想要破镜重圆,前缘再续,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教主沉默片刻,启唇对阿苦道:“再过数月,待你身体痊愈,本座欲送你离开息风城,如何?” 阿苦倏然惊诧抬头! 只见云长流转过来,一双眼眸深邃而沉静,如幽然不见底的剔透冰湖。 在他身后,白雪正纷然自穹天云层而落,落在院内新栽的朱砂梅上。 云长流道:“本座知你心意。” “毁了昔年之诺,是本座对不住你。” 一句话令阿苦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仿佛心口被豁开一个洞,漫天的冰雪尽数吹入其。 他的世界陡然寂静下来。恍惚之间,教主清冷悦耳的声音也显得那样地渺远。 “本座已除去你的奴籍,你已非烛阴教众,而是自由之身。” 阿苦怔怔地点头。 他心想,教主是要赶他走了吗? “若你愿意离教,本座为你更名改姓,伪造一份籍贯身世,再替你置办屋宅良田,予你钱财侍仆。” “江南塞北,天高海阔,哪里都任你去得。烛阴教上下绝不会干涉于你,亦不会透漏你药人之身。你自可从此远离江湖是非恩怨,从此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生顺遂。” “若你不愿离开,烛阴教便仍以贵客之礼相待于你。你可自十分舵之选一处好地方,此后保你富贵安逸,再不受人欺凌。” “想要习武,本座便为你择些养身的功法修炼;喜欢琴乐,也可从分舵招些技艺精湛的乐师教你。若有昔日欺负过你的恶人,心上实在过不去的,你也自可去讨回来……只是切莫沉于仇恨。” “你喜欢怎样?” 一字一句,尽是最妥善最细致的安排。无论选哪一条路,教主为他规划出的都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福分……却又让阿苦心神震荡,酸涩不已。 他猛地双膝跪地,吃力地嗫嚅着,“教主,阿苦不愿走,求求教主允我留下,求求教主……” 阿苦忍住哽咽的冲动,向云长流深深地叩拜,额头贴在冰冷的地上不肯起来,颤抖的声音在书房回响: “归教之前,护法大人便对我说过,您已经忘记了过去的事情。阿苦全都明白,阿苦从不敢有所奢望,只求能留在教主身边……” “您不要把我当作阿苦。我不是阿苦,只是一介胆大包天仰慕教主的药奴……求您只把奴当一个物件来用……!” 云长流拂袖将内力一送,便有一股力道强硬地把阿苦托了起来。 他耐心地道:“本座不收宠侍,至于贴身服侍者有温枫足矣……本座身边,已经不需要其他人了。” 然而,刚被扶起来,阿苦就又一次固执地跪下,“求您了……” 他惶然地恳求着,瑟瑟地去拽云长流的长袍一角:“求您……只要能留在教主身边,阿苦做什么都愿意。哪怕只再多几个月也好,哪怕再入药门做回药人也好……” 云长流缓慢地摇头,在窗外雪光的照耀之下,眉眼仍是那般清逸淡漠。 他抬起修长的掌,食指点在自己心口之处,郑重而肃然地,含着愧疚却也十分坚决地说道: “此身将赴黄泉,此心已予良人。” “对不住,本座已没剩下什么可许给你的了。” 第48章 子衿(6) 然而下一刻,云长流的表情微妙地一变。他的视线扫向书房门口。 与此同时,两声叩门声响了起来。 阿苦吃了一惊,明明教主领着自己进来之前,已经吩咐过左右不可放人进来打扰。可这门外之人不仅毫无顾忌地敲了门,还更大胆地都不等教主发话,就擅自将门一推走了进来。 ——放眼整个烛阴教,胆敢这般放肆的,除了那四方护法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在云长流骤然冷凝下来的目光,关无绝面容平静地走到教主面前。 他刚从床上起来,身上只一件松散的单衣,赤着足踩在地面上,长发凌乱地披散。可他却走得很稳,完全不像是一个数日前还重伤濒死,片刻前才从长久的昏睡清醒过来的人。 关无绝就这么一直走到阿苦身旁,忽地单膝落下,竟也跪在了云长流身前,垂首道:“教主,阿苦对您痴心一片,还请教主开恩。” 阿苦的脸上本已染上无助的凄凉之色,这时却全被惊愕取代,“护法大人……” “……” 云长流直直地盯着关无绝看。 过了好半晌,教主才轻声开口问,“护法是要为阿苦说情?……你想要本座留下他?” 关无绝道:“是。” 云长流脸上不辨喜怒:“本座方才对阿苦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听见了。”关无绝垂下眼睑,声音平缓道,“人是无绝带回来的,求您给属下一个面子。” 空气滑过压抑的寂静。 阿苦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瞄云长流的脸色。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狂蹦乱跳个不止。 教主方才虽未明言,可那所谓的“良人”究竟是哪个,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出来,真瞎的听也能听出来! 如今教主为了护法要送他走,护法反倒来给他求情,这、这岂不是……将教主的心意完完全全践踏在地上吗!? 教主会对护法动怒吗? 还是会失望痛心拂袖而去…… 阿苦几乎顷刻间就想象出了八种可怕的后果。 可是那些场景一个都没有发生。 云长流只是沉默了几息的时间,就抬将自己的外袍褪了,俯下身,轻柔地盖在关无绝身上。 “……教主。” 关无绝微怔抬头,指抚上尊贵的烛龙繁纹。本应只有烛阴教主才可着身的华袍,如今却落上了他的肩。 “别乱动,”云长流双分别揽上护法的背脊和腿弯,一用力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皱眉道,“你内伤未愈,受不住寒气入体。” 他又扫了一眼阿苦,居然不气不恼,轻飘飘地收回了方才的话,“既然护法为你讲情,那息风城便再留你几日罢。不过你若改了主意,自可随时来找本座。” 阿苦呆在那里,连谢恩都忘了谢。 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怎样苦苦哀求教主也没松口的事,只消护法跪下两句话便简简单单地成了…… 云长流却看也不看阿苦一眼,抱着关无绝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下雪了,眼见着就要冷下来。 其它小事耽搁一时半会儿都不打紧,无绝身子已有折损,着实不能再伤着半分了。 云长流有些心疼地蹙眉,暗恼道这人也真是拗,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要这么糟蹋自己…… 教主转出书房的那一刻,阿苦听见他口一声叹息般的絮絮低语。 “……满意了?回去喝药。” …… 片刻之后,关无绝被重新裹进了锦被里,刚踩过冰冷地板的脚边还被教主顺塞了个汤婆子进来。 护法侧着身半靠在床头,头倚着软枕,有些愧疚地低声道:“无绝以为您会生气……” “本座明明气的很,护法看不出来?” 坐在床沿的云长流从侍女金琳里接过药碗,淡然给人递到唇边,“喝药,当心烫。” 还真看不出来…… 关无绝哭笑不得,在云长流的催促下无奈地张嘴喝了一口药。 苦涩的药汁一入口,护法就愣住了。他往后一躲,狐疑地打量着浓褐色的药汤。 “教主,这药好像……好像不太对。” 云长流气定神闲地反问:“关木衍亲自配的方子,有何不对?” 关无绝又尝了两口,渐渐认出几味药材,就愈加觉得不对了。 护法苦笑起来,指着云长流上端着的碗道: “这可不是治普通内外伤的方子,教主。这里头用的药,随便一味拿出来可都不是凡物……就这么一碗药,少说也得有千两黄金砸进去了!” “如此小题大做,不可能是老头子开的方子。” 云长流知道关无绝精通医药,本也没想着能糊弄过他,此时欣然点头承认:“是本座命关木衍换的方子,先这么用上半年再说……怎么,护法不觉得这药尝着有些熟悉么?” 关无绝不明就里,云长流给他掖实了被角,温和地低声道:“真不记得了?当年你刚出了鬼门跟本座那时候,用的就是一样的方子。” “——教主!!” 关无绝当时惊的就要从床上翻起来。他不可置信地喘了几口气,“当年那个方子?您让无绝喝半年!这——这不得把药门榨干了!无论如何都使不得,属下这点伤怎么值得……” 护法说着说着就觉得一阵肉疼,他是识货的,一想那些名贵药材就心说这也太奢侈,太浪费了。 前几天还刚在万慈山庄感叹了顾锦希财大气粗,现在看看,自家教主挥霍起来也丝毫不落下风么! 最重要的是,明明他根本就……活不了多久了啊。 云长流不知道关无绝内心的纠结,只是盯着护法看。他唇角浮现一点笑意,忍不住伸将关无绝的散发给他拨到耳后,凑近了柔声道,“当年你也是说这样的话。” 关无绝投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云长流并不说话,神情却一下子软下来。 五年前那时候,他的护法还没胆子这么冲他急声叫,更不敢在他面前自称“无绝”,只是跪在教主脚下低低哑哑地求,“属下命贱福薄,本就活不出几年,还请教主莫要浪费了,属下怎么值得……” 一回想起往事,旧忆就有如浪潮般翻涌而来,拍击得胸口止不住地发疼。 江湖上威名赫赫红袍潇洒的四方护法,这可是他当初好容易捧着护着才养出来的人呐…… 再磨下去药就该凉了。教主收了收思绪,轻咳一声,一将关无绝抱进怀里,将药碗强行递到他嘴边,“你喝不喝?” 这句话耳熟的厉害,总觉得不久前还在这张床上听过一次。 关无绝全然不怕,反而顺势往云长流怀里懒懒一躺,眸流光溢彩,止不住地笑起来,“啊呀,这回……您还要不要转过身去了?” 云长流漠着张脸,把关无绝连人带被圈在怀里,重复道:“喝药。” 知道教主这架势是躲不过去,关无绝顺从地低头喝了两口,感觉着云长流贴上来的体温又心痒的不行。 护法摆出一副认真沉思的模样,“记得那天早上,您带阿苦去药门……” 云长流脸色一变,突兀地打断他:“喝药。” 教主催一句,关无绝就依言喝几口,却仍是逮着这难得的会不放过教主,含笑道:“无绝只是想劝您一句,您这性子真不是那种能和自家人闹别扭的,以后千万别了。” 云长流心想:净胡说,除了你也从没有过别的人能叫本座这样丢脸。 关无绝看着云长流近在咫尺的脸,忽然忍不住暗自慨叹。 当初他擅自归教的时候,他和教主都各自觉着两人之间的情分已经在对方心毁的差不多了。 结果呢?现在不还是照样搂着抱着滚在床上。 关无绝又想了想,突然奇异地盯着云长流道:“是了,就不久前,您离开万慈山庄那日早上,抱无绝时不还说‘就一次’么?如今又怎么……” 那时候他们两个也都暗自觉着,回到息风城之后就不能再好了。 结果现在还是照样…… 饶是云长流这好脾气,这么被护法翻来覆去地逗弄也终于难堪得忍不了了。他看了一眼药碗总算见底儿了,便收了冷冷道:“护法开心够了没有。” 关无绝不闹了,直起身看着云长流认真道:“无绝只是心里有些奇怪,就像蒙着眼走万丈高的山路,每次踩空了,以为自己要跌下去,您都会准准的从后面伸出把无绝抱回来。” 云长流觉着这个比喻倒蛮有,“怎么,对护法来说,本座不再疼你,就等同是粉身碎骨么?” 四方护法“唔”了一声,沉吟片刻又扬起脸来冲云长流微笑,俊美的眉眼陡然荡起生动的色泽,“倒也不是……不过也差不太离了。” 第49章 黍离(1) 知我者,谓我心忧。 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雪停的时候,息风城里又是一片银装素裹。 “请教主看一看这个。” 养心殿书房,左使萧东河缓步上前,将蒙着黑布的托盘放在云长流案上。 他在教主的注视下将黑布揭开。 铁制托盘上,安静地躺着一枚枣子大小的铜牌,边角泛着淡淡的光泽。 萧东河道:“这是从那群刺客的肚腹取出来的,上面有字,属下不方便说……您看看。” 云长流看了左使一眼,伸捻起那枚铜牌。这东西明显送来之前已经洗干净了,没有丝毫血腥残余。仔细看去,那正面刻着一个“猎”字;他又翻过去,背面则是刻着“雁”字。 ——猎雁? 仿佛一支冰冷的箭骤然穿透心腔,云长流目光骤然凝结下来。 修长的指用力收紧了一瞬又放开,正反凹凸不平的刻字就在指尖的皮肤上留下浅浅的印子。 雁…… 云孤雁,猎雁。 怪不得萧东河说他不方便说出口,竟是他父亲的名讳。 再联想那专门针对烛阴教阴鬼的武功路数,这是一群被专门培养出来针对老教主云孤雁的死士么? 可是如今被围杀的却是关无绝…… 当时他救人时感觉的很明显,这群刺客甚至连他这个烛阴教主都不顾,只一心欲杀护法。 为什么? 云长流眯起眼,一时思绪混乱。萧东河向后退了一步,沉声道:“这铜牌上涂了一层特殊的油,一经吞下肚就无法排出,只能永远留在胃里。” “老教主的逐龙鞭法之霸道,放眼江湖也是少有。施展起来往往能将敌打成一堆血肉模糊的断肢残骸,直接将肚腹抽裂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 说着,萧东河拿在自己的腹部比划了一下,“这时候,铜牌就会和着血滚落出来。” “这枚铜牌便是在您与那群刺客交战的山谷找到的。属下又剖开搬回教内的尸体,果然每一具尸体的肚腹都有着一模一样的牌子。” “刺客身上没留下半点有关身份的蛛丝马迹,偏这铜牌上的两个字,简直像是故意示威一样……” 云长流沉默不语。 他望着那铜牌暗想:无绝和他父亲之间,究竟还有什么特殊的联系? ……不对,不能这样想。 云长流又突然想:为了针对什么人而培养的刺客,也不一定这辈子就只盯死了这一个人。 人会变,事会变,旧仇会添新恨。 “教主,”萧东河后退一步,半跪在地,“这群刺客善使暗器箭弩,轻功卓绝,又精通阴鬼武功路数的特点……” “……”云长流眼神微微一变。 左使稍稍迟疑,还是说了出来,“属下对一人有所怀疑,只是不敢说。” “不。”教主忽然一抬,止住了萧东河的话,“不必如此。” “你是烛阴教左使,统掌刑罚律令,这是本座予你的权力。这一整个息风城,你想查谁,便放去查,不必有所顾忌。” 云长流的声音清淡而平稳,表面波澜不惊,谁也不知道他心里压抑着怎样的巨浪。 他紧紧地扣紧掩在长袖下的指节,镇定地开口,对萧东河一字一顿地道: “你敢查,本座便敢惩。” “你若不愿查,便由本座亲自查。” 萧东河先是一愣,随后深深地俯首,心头一阵发热,“谢教主厚爱,东河必不辱使命!” 云长流颔首,本欲就此令左使退下。 但是他又略想一想,暗自改了口道:“慢着,左使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去瞧瞧无绝。” 说着,云长流唇畔微不可察地挑起一丝笑意,低声道:“本座天天关着他,护法已经开始不乐意了,来个人陪他说话也好。” 萧东河倒是早有此意,忙一口应下——其实四方护法醒了的事早就传了出来,可惜人现在躺在教主的养心殿里,探望就不怎么方便了。 他又和花挽忙着追查刺客,一直也没来看看好友的状况,这次倒是凑巧了。 辞了教主,萧东河从书房出来便掉了个脚转去旁边。 只不过刚贴上隔壁的门板,萧左使的脸就刷的黑下来了。 ……从礼节上来说,这里是教主的寝室,他是绝不能直接进入的。 按规矩,他得先叩门,再问礼求见。等里头给了准入的信儿才能推门。 ——问题是这里头的人可不是教主啊! 是那个阔别一年还能毫不客气地叫他帮着养马,没地方睡觉就一声不吭占了他家主卧,成天把他气的窍生烟打架还打不过的四方护法! 他他他……想见关无绝居然还得敲门请示了!? 萧东河恨得牙痒痒,又没个奈何,只能梗着脖子拍了两下门,极其刻意地吭吭两声清了清嗓子。 过了老半天,里面才传来清朗的熟悉声音,只有一个字:“进。” “……”萧东河顿时额上青筋狂跳,拳头嘎吱一响。 这给分颜色就开染坊的家伙! 深吸了一口气,萧左使把门一推,勉强压下火气大跨步走进去。 云长流不喜欢在身边留人,寝室里更是清静。关无绝身上披着件教主的雪狐裘,偎在摇椅里慢悠悠翻着一卷书。 他长发未用发冠结起,只是用发带简单地束一束垂在肩头。边儿的小柜上摆着一盘精致的点心,热茶冒着雾气,弥散开淡淡的苦香。 养心殿里待久了,向来恣睢张扬的四方护法,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教主那清冷散淡的气质。 护法眼睫低垂,听见萧东河进来头也没抬,只是将里的书又翻过去一页。 瞧他读的那么入神,萧左使忍不住凑上去好奇地看了一眼,然后嘴角就一阵抽搐,“啧啧,教主还真是宠着你……” 那居然是医书,大概还是有些年份的古籍——乍一看书上所有字儿他都认识,拼起来就啥意思也不懂的那种。 这种书不可能是云长流看的,大概是教主怕护法在养心殿待久了无聊,专门从药门要来的珍本。 见关无绝仍是不搭理他,萧东河一伸将他的书抽走,“别优哉游哉的了,关护法。知道是谁想要你的命不?” 关无绝终于舍得将目光投向眼前的人,伸展了脖子懒洋洋地道:“怎么,刑堂主查出眉目了?” “别耍那不正经的,”萧东河环臂抱胸,居高临下地看他,“我不信你心里没数。怎么醒来这么多天了什么都不说?” 说着,他自己先摇摇头叹了口气,感慨道:“此前教主逐你出教,我还替你难过。可如今看来,你还是留在分舵安全的多啊……” “没数怎样,有数又能怎么样?” 关无绝低笑了两声,盯着萧东河轻飘飘地道,“杀了儿子,娘来讨命,这不是天经地义么。” “——你!”萧东河猛地按住护法的肩膀,勃然大怒道,“你果然也怀疑林夫人,到底为什么不说话!屁的天经地义,你堂堂烛阴教四方护法,这回差点就死在息风城外不出十里的地方……你怎么还能笑的出来!?” 关无绝拨开萧东河的,忽然很突兀地问了句:“你觉着婵娟小姐怎么样?” “什么?”萧东河被他问的一懵,下意识道,“不过是个被惯坏了小姑娘罢了,你别给我扯别的——” “等等,”他声音猝然一停,惊愕地瞪大眼睛,“你难道……不是吧关护法?别告诉我,你是因为顾忌着婵娟小姐才!?” 关无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趁萧东河愣神的空当,把他的书从左使里抢回来,抚平了边角的褶皱放在床头,这才不紧不慢地叹道: “咱们这位小姐么……虽然傻了点儿,以前却还没这么恶劣。” “可自从云丹景死后,她连教主都敢骂。” “想想婵娟小姐也够可怜,爹娘一年到头见不上几回面,见了面就苦大仇深;两个哥哥原本好好儿的,突然二哥想夺大哥的位被宰了,凶现在就住在大哥的寝殿里;爹已经是个偏心的老魔头了,也就她娘亲全心地溺爱她……” 关无绝无奈地一耸肩苦笑起来:“——你说说,如果教主再跟林夫人动,这兄妹间还能好么?到时候真的反目成仇,教主不得难受死了?” 他越说,萧东河的脸色眼见着就越难看起来,激动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想把这事儿就……就这么过去了?就算了?” 关无绝道:“我不会在息风城逗留太久,再休养几天我便会主动同教主请辞。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回了分舵,林晚霞又能拿我如何?” 萧东河目瞪口呆。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 他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从关无绝口听到这种示弱的话! 关无绝忽然蹙眉道:“……我说萧左使,你莫不会已经跟教主说了吧?” 萧东河愣愣地回答: “我还没来得及跟教主明说,不过教主十有八九猜到了。他叫我放去查不必顾忌,还说若是我为难,他就亲自来查。” 关无绝打了个咋舌,恼道:“多管闲事!” “哦对了。” 萧东河忽然把往后头一背,面无表情地看着护法,状若不经意地随口道,“你呐,可能够呛能回分舵了。我把你一年前的真正伤情给教主讲了一遍,就前几天吧,你昏睡着的时——” 那个“候”字还没出口,左使脸色一青,猛地低头——下一刻关无绝抄起边的茶壶就砸过来!茶壶吐着茶水擦着他的头顶呼啸而过,噼里啪啦碎在地上,瓷片溅的到处都是。 “妈的关无绝你个混球!”萧东河被茶水淋了一身,虽然不至于真烫伤却足够气的他跳脚,“你还知不知道孬好!?” 关无绝森然一脚就踹了上去,“我说这几天教主看我的眼神都不对头,乱换药方不说还把我关在养心殿!原来是你给我整的幺蛾子——” 要是平时,萧东河自认不是关无绝的对。可是现在护法伤势未愈,看着咄咄逼人其实身上根本没多少力气。左使反几下就把人制住了摁在床头,冷笑着逼问道: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你和温枫究竟在搞什么鬼?” 关无绝冷冷道:“放,不然我喊教主进来了。” 萧东河:“……” 恃宠而骄……这绝对是恃宠而骄! 左使悻悻地松开他,硬的不行来软的,“我不知道你是否有什么难处……可世上有什么事不能坦诚说出来?天塌下来一起扛,你这么瞒着不说话,谁知道你疼?” “就像这次,教主知道了你的伤情,自会多怜惜你一些,这不挺好吗?” 萧东河说的十分自然。 关无绝心里却灌了铅似的沉重地往下坠。他冷冷绷着唇,心想:好什么好,这下糟透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萧东河无奈叹道,“你说句话。” 关无绝微微勾起唇来,眼神却没有带着半点笑意。 他一步步往后退,一直退到窗边。 窗外是积雪的庭院。朱砂梅开的很艳,红胭脂似的花瓣上披雪戴晶,煞是惹人喜欢。 而更远更高处,是薄薄的云层在缓慢地翻滚流动,从缝隙透出一束束的明光。 关无绝忽然道:“东河。” 萧东河一怔,他们相识多年,关无绝很少这样唤他的名。 关无绝望了一眼窗外的梅花,忽然含着笑,偏过头来问左使:“你信命吗?” “一生最多不过百来年,有的人立志青史留名,有的人追求光宗耀祖,有的人欲享荣华富贵,有的人心愿家和业兴。” “而有的人,只求酒足饭饱;还有的人,只是活下去就已精疲力尽。” 关无绝的眼瞳幽黑不见底,吐字清晰:“人各有志,因为人各有命。” “无人能逼迫我,无人能为难我,无人能叫我受委屈……我如今好的很。” “只不过我的命,和你们有些不一样;我想要的,自然也会与常人略有不同。” 护法的表情很认真又很诚挚,“东河……我的确有些私事不方便宣之于口,你要真拿我当朋友,就别再掺和了。” “……” 萧东河无声地冷眼逼视着关无绝,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人。 一入鬼门断前尘。关无绝出身鬼门,按规矩,他的过去早已埋葬。 无人知晓他在入鬼门之前究竟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无人知晓他究竟是怎样的“命”。 “……好。” 良久的沉默之后,左使声音低沉,“既然你这么说,我明白了。” “但你也要知道: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我要掺和,是我的事。” 萧东河转过身,淡淡地说着往外走。 关无绝倚着窗边看着他没出声,神色略有些无力的涩意。 出门之前,萧东河留下最后一句话: “温枫的禁闭明天就结束了,你们两个好自为之吧。” 第50章 黍离(2) 这天,直到日落月升,夜幕降临,云长流也没有回寝殿。 “下午婵娟小姐又来闹啦,奴婢和姐姐都劝教主不要理会,教主还非要出去见!” 关无绝问起的时候,银琅气鼓鼓地抱怨道,“小姐也太不懂事了,教主被她气的晚饭都没吃下去几口呢。现在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都不让进……不过教主有嘱咐护法先歇息,不必等他回来。” 可惜这种嘱咐注定无用。 关无绝去书房找人的时候,云长流正坐在案前出神,连他进来了都没发现。 点着灯的桌案上散了一堆的卷宗,无一不是打上了信堂印记的密件。 关无绝走到云长流身旁,“教主。” 云长流终于转过身来,映在烛光下的侧脸极为柔和,却略有些疲倦的青白之色,“怎么还不睡?” 关无绝一阵心酸,垂首低声道:“教主,别查了。” 云长流假装疑惑道:“本座追查烛阴教内的叛徒,护法为何要阻?” 他微微眯起眼,难得主动和关无绝开了个玩笑,“莫非……本座的护法亦是谋逆同党?” 关无绝抿了抿唇,在云长流面前单膝跪下,“您说过,无绝想要什么您都给我。” “这个给不得,”云长流摇头,音容肃然道,“此事非同小可,并非干系你一人。” 他起身把关无绝扶起来,又从案上取了萧东河今日呈上来的小巧铜牌,给护法递过去,“看这个。” “猎雁……猎艳?” 护法把那物什翻来覆去看了一遍,皱着眉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怎取这么个没品位的名儿。” 云长流:“……” 教主轻咳一声,指着关无绝把玩在里的铜牌道:“这是从刺客体内剖出来的。如今你该知晓,这群人针对的,往小了说是本座的父亲,往大了说许是一整个烛阴教,本座如何能置之不理?” 关无绝沉默了半晌,又去翻云长流桌案上的那一堆。教主也不介意,由着他翻来看去。 关无绝没有细看,只大略地瞧了瞧,都是近几十年信堂调查出的玉林堂林家的相关消息,“您怀疑玉林堂?” 玉林堂本就以暗器、关与轻功这样立足江湖,与刺客的武功倒是极为贴合。然而云长流却缓缓摇头:“不,本座怀疑潇湘宫。” “……”关无绝捏着卷宗的指就是一紧。 潇湘宫,乃是林晚霞林夫人的住处。 云长流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一堆,平淡地陈述道:“林晚霞自嫁入烛阴教以来,和玉林堂已少有来往;而玉林堂与烛阴教并无大仇,他们没理由专为针对父亲耗费精力培养这么一批刺客……这群刺客只可能是林晚霞自己暗地里养的。” 关无绝表情顿时变得复杂。 云长流倒是泰然自若,“怎么这么看着我?你不叫我查,不就是怕查到潇湘宫头上么?” ……其实还有一件事,云长流想到了却没有说出来。 如果这群刺客真的是林晚霞的私人力量,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便是当年云丹景当年意图叛乱的底牌。 只是小少爷到底还是稚嫩,还未来得及真正起事,事情便败露了。 关无绝沉吟半晌,“教主想怎么办?” “本座的时间不多了。” 云长流笼着长袖,在昏黄烛光下敛眸,掩去了眼闪过的一线冷冽杀意,“查得出证据,就明着按刑堂律令办;查不出证据,暗地里本座亲自去‘办’。” 直接杀死林晚霞自然是一劳永逸,护法却并不赞同,“林晚霞不能杀,不光是婵娟小姐那边难办,如果真杀了林晚霞,我们和玉林堂就要不死不休了。只要把她底下的这股力量拔除,再将人软禁一辈子即可。” 云长流道:“说的容易,现今什么都查不出来,如何拔除?不如擒贼先擒王来的快。” “可以引蛇出洞,”关无绝想了想,“设一个必死之局,把婵娟小姐扔进去做饵……” 云长流神情一冷:“住口。” “属下失言。”关无绝笑起来,双轻轻按在云长流肩上,推他往外走,“不说了,时辰不早,您还是先回去睡吧。” “睡不着。”云长流摇头轻叹,拨开关无绝又想伸去取桌上的卷宗,“你先回去睡,本座再看片刻,听话。” 关无绝不听话。 他往前一迈,不由分说地吹熄了灯烛。 “你……” 屋内顿时一片黑暗,云长流极其无可奈何地看着护法,想训几句又找不着适合的话。 关无绝笑吟吟地瞧着他,“教主实在睡不着,不如来陪陪无绝?” 云长流点点头,“也好,你要做什么?” 关无绝忍俊不禁,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云长流真这么顺着他。他想了想,觉得给教主找点别的事做,总比叫他继续关在书房里烦心劳神来的好,便道:“您陪无绝出去看看梅花吧。” 外头刚下过雪,如今又是深夜,正是冷的时候。云长流并不愿关无绝再出去,耐心劝道:“明日再去如何?” 关无绝坚持道:“您方才答应了。” 云长流拿他没办法,僵持了片刻只好妥协:“罢了,随我回里屋多披几件衣。” …… 片刻之后,四方护法的红衣外又被教主罩上了雪白的狐裘。 两人趁着夜深人静,并肩从养心殿的内门走出来,却不由得齐齐怔住。 外头不知何时又静悄悄的飘起了小雪,头顶却有一轮明月高悬。 竟是一场极罕见的月亮雪。 庭院,红梅灼然胜火,枝桠上都沉着雪沐着月辉,清冽的幽香扑鼻,竟似仙境一般。 “该是最后一场雪了,冬天要过去了。” 关无绝站在廊下,仰着头叹了一句,自俊美的眉眼线条一路至脖颈处漂亮的锁骨,都被月光照的十分白皙明亮。 云长流“嗯”了一声,颇为惆怅地心道,明年朱砂梅再开时,说不定就不能陪你一起了。 见又下雪了,云长流拽住关无绝的不叫他走出去,强硬地扶着人在有飞檐遮挡的阶前坐了。自己也紧贴着他坐下,将护法一双拢过来运起内力暖着,就是这样还担忧道:“冷不冷?” 四方护法无奈地道:“您也小心过头了,无绝再怎么也是练武之人,哪能轻易就受寒了?赏梅不到梅树下,这有什么意思……” “不行,”云长流又伸给他裹紧了狐裘,直到那毛茸茸的雪白毛皮把护法的下颔都掩实了,“你要看梅花,本座给你折下来看。喜欢哪一枝?” 关无绝故意拿一指梅树最高的那梢头,冲云长流戏谑地挑眉。 教主从来不把护法的玩笑当玩笑,他起身扫了关无绝一眼,“在这等我。” 下一刻,云长流腾身而起,白袍卷着碎雪在月华下翻飞,如一道翩然剪影。 眨眼的功夫,他已从廊下掠至庭,足尖稳稳点在朱砂梅树的树枝上。 云长流抬,修长指拂过护法遥遥点过的那枝红梅,轻巧地折下。 “拿着。” 待教主回到护法身边,淡然将那一枝梅花塞进后者里时,沿途一庭新积的白雪依旧平整无埃。 踏雪无痕。 关无绝好看的薄唇弯起来,他举着梅枝,叫月光落在朱红的花瓣上,又微微仰头去嗅那梅香。 他闭上眼,近乎迷醉地低声念了句,“教主……” “……!” 云长流只觉得心尖上被猫爪子挠了一下,被自家护法这声叫的浑身酥软发麻。 他重新揽着华袍在护法身边坐下,觉得胸口莫名地烫。 关无绝睁开眼,冲他微笑,“教主,说起来……您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之事?” “何事?” 云长流随口问了句,心神却早就飞了。 他看着关无绝映在脸颊的那一片月光,贴在唇畔的那一簇红梅,一时间意乱情迷,神魂颠倒。 云教主头脑一阵发热,突然很想凑过去亲一亲身边的这个人。 ……前些天无绝一直昏迷着,倒是叫他偷偷占了不少便宜,如今却是食髓知味,心痒难耐。 关无绝又向云长流凑近了一点,惬意地眯着眼嗅着红梅道:“您还记不记得这次您出教是为了什么?” 云长流下意识地道:“你?” 与此同时他却恍惚地攥了袖角,在心里对自己道:不行,不可放肆,一旦越了界就回不来了。 自己逢春生在身,是个朝不保夕的命,真陷的太深,日后可叫无绝怎么办好? “——药!”关无绝贴近了教主,恨恨地道,“万慈山庄的药!无绝不说,您就问都不问一句的么!?” 云长流喉结动了动,神情已经很不自然,嗓音莫名地沙哑,“你……别闹,坐回去。” 不行……还是很想亲一亲! 云教主顿时煎熬万分,本欲默念几句清心宁神的功法口诀,却发现脑子里混沌糟乱的一团,居然一时间什么口诀都想不起来。 “您真是……” 关无绝有些不乐意地坐回去,转身将梅花再次贴在唇边。 他微微张口,咬下一朵梅花叼在嘴里,仰着头倚在廊下的柱子上,声音含糊不清地道:“药有些眉目了……只是还要等一等。” 云长流极轻极轻地倒吸了口气。 他猛地闭眼偏过头,又忍不住睁开。 “教主?”护法忽然偏过头笑道,“您怎么,心跳的有些快?” 他转过来的那双眼眸清亮如水,里头满满当当地倒映着云长流的身影。 教主沉默地伸出一只,捂住了那双眼。 “教主?” 关无绝一怔,眼睫在他掌心撩了一下。 这一刻,仿佛最后的一根隐忍的弦“啪”地崩断了。 云长流一只覆着关无绝的眼,另一只揪住护法的衣襟。????月光下,他的指有些紧张发抖,但是力道带着一种温柔的坚定。 他屏息,冲着护法的唇小心地亲了上去。 啾。 关无绝惊的抖了一下,双下意识地贴上云长流的胸膛。 云长流紧紧地闭着眼,暗道:只要他推我一下,马上就道歉。 ……道完歉就跑。 但是他等着的那股抗拒的力度,始终都没有传来。 关无绝的双环过云长流的背脊,微微收紧。 于是两人的唇再次相贴。 这一刻。 淡月、白雪、红梅。 两道纠缠的影子。 此间的一切一切,都安静了。 第51章 黍离(3) 次日清晨,雪霁。 云长流睡醒的时候,还未睁眼就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熟悉气息。 教主整个人就是一僵,慢慢掀开眼睑。 关无绝闭着双眼,头紧贴在他胸前。两人挨的没留什么空隙,发丝互相交叠,甚至云长流只要稍动一动,下颔就能抵上护法的前额。 而四方护法呼吸悠浅,似乎尚安适地睡着。略显凌乱的锦被下,恰到好处地露出白皙的肩膀。 ……不着寸缕的,白皙的肩膀。 云教主呼吸一乱,登时就不好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他不就情难自禁亲了两下么!? 仿佛是就等着教主这一刻的局促,怀里的那个适时地蹭动起来,在云长流已全然僵硬的目光下慢悠悠勾起唇角,张开双眼。 “教主……” 关无绝肘撑着床被,上身前倾,贴着云长流耳边吹了口热气,眼底噙着暧昧的笑意,波光潋滟,“您昨晚弄的无绝好疼。” 只不过这句话说到末尾,他自己也绷不住笑出了声。 “胡说,”云长流强自镇定,冷冷把他按回被褥里,反驳道,“我何曾弄疼你了!” 关无绝:“……” 教主您这重点,似乎又找的不太对啊? 然而下一刻,关无绝的神情突然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一个念头后知后觉地浮现于脑海: 等等,教主他该不会是,该不会是…… ——不会是根本不懂这档子事儿吧!? 这个念头一出,关护法顿觉眼前一片灰暗! 他的教主这年纪也不算小了,别家公子在这个岁数都已妻妾成群,有的甚至儿女都能下地跑了。堂堂烛阴教主不通人事,说出去全江湖都没人信! 然而事实是,云长流自幼逢春生毒在身,从小到大呆在息风城根本没下过几次山,本身又是个清心寡欲不近情色的性子…… 再看看教主周围的人们,老教主每天和温环窝在烟云宫不出来,百药长老无妻无子只侍弄他的药,近侍温枫满心满眼只有教主…… 至于其他人,那就更不可能有胆子跟冷情冷性的云教主传授这方面的知识了。 一句话:没吃过猪肉,更没见过猪跑。 所以…… 关无绝望着云长流清逸出尘的面容,只觉得头疼犯愁,同时还有一股浓浓的,仿佛欺负了人一般的负罪之感涌上心头——教主他不会是真的不懂吧!? 护法讷讷道:“教主……属下以后再也不随便逗您了,真的……” 云长流疑惑地瞟他一眼,自是不知他家护法已经把他看作了清纯无邪的幼童,并暗自愧悔于自己的恶劣,“还闹,快把衣裳穿好了。” 说罢教主双探进被里,果然关无绝只是把上身的里衫褪了半截,露出个肩头来戏弄他而已。 云长流两下给他把里衣拉整齐,指触到那温热肌肤又是一阵心痒,急忙抽身退开转过脸去,“本座今日去信堂,你仍是呆在养心殿不许外出,记住了?” 关无绝心思早飞了,只胡乱地应下。 回神的时候云长流已然利索地梳洗更衣完毕。他本欲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很纠结地折返回来,忽然毫无征兆地凑过来在他家护法眉梢吻了一下。 关无绝乍一回神,“啊”地轻轻一声。 教主立刻就转身出了寝殿的门,脸色虽还是漠然无波,脚步却不似往常的稳重……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唉……” 留下关无绝独一人在空旷的养心殿里无奈地笑着摇头,捂着刚刚被云长流偷亲的眉角。 就他教主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哟…… 不过云长流这么一走,护法便又闲的没事了。教主不许他出门,不许他练剑,也不许他插教内务,总之任何有可能劳累涉险之事都被禁了。 关无绝起身推了窗,凉凉的清风便吹了进来。 雪后初晴,是个好天气。 他又搬了个椅子过来,就坐在窗边继续看云长流给他找来的书。 看着看着,关无绝忽然想道:说起来……今儿个温枫该回来了。 怎么到这个点还不见人? …… 一炷香之前,温枫正走在养心殿前的回廊上。 这几日的禁闭并没有人为难他,但温枫的脸色依然很差,眼底有着隐隐的乌青。 时辰尚早,本就清寂的养心殿前更是安静。但温枫的脑子里却混乱不堪,各种嘈杂的声音,如妖魔的蛊惑般响个不停。 白衣近侍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他咬了咬牙,抓起地上一捧积雪,捏紧了就往自己脸上用力地擦,哪怕被冻的浑身哆嗦也不停止。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 他必须冷静下来…… 忽然,一个声音打断了温枫混沌的思绪,“温近侍……!” 温枫一愣,闻声回头,雪块扑棱棱从他指缝间往下掉在地上。 回廊的旁侧是积了雪的松树,绿油油的很讨人喜欢。 阿苦一身青衫,站在松树底下。他的脸颊和指都冻的有些发红,也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白衣近侍皱了皱眉,他知道阿苦的住处在药门附近,本不应该在这里站着,“你这是……在等我?” 阿苦点了点头,他低着头走到温枫身前行了个礼。 温枫抬抬叫他免了,问:“专门找我,是想问教主的事么?” 阿苦又点头,瑟瑟地看了温枫一眼。 他心思敏感,其实很清楚这位温近侍不喜欢自己,但既然都鼓起了勇气来半路拦人,这时再踌躇就显得可笑了。 “您是跟在教主身边的人,求近侍指点,教主他……” 阿苦紧张地开了口,一双眼睛认真地望着温枫,攥紧了指问道,“教主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护法?” 温枫“呵”地冷笑了一声,本来稍微沉淀下来一点的情绪又开始躁动起来,“你觉得呢?” 阿苦低下头,语气如他的名字一般苦涩:“就算我是阿苦,就算我什么都不要……只想留在教主身边,也不行么?” 他猛地抬起那张清秀的脸,哀求道:“温近侍……求您帮我!关护法在养心殿,我实在找不到其他人。” “毕竟——” 阿苦吸了口气,露出一点倔强的表情,轻声细语道: “毕竟护法大人他,他根本无法长久地陪着教主,不是么?” “大胆狂徒!!” 软软一句话,却使温枫眼陡然亮起滔天怒意。近侍身形一动,一只就扼住了阿苦的喉咙,将他撞在树干上! 顿时,松针上的细碎的积雪簌簌地落下。 阿苦痛呼一声,挣扎不止,双徒劳地想要将温枫钳制着自己脖颈的掰开。可惜他身无武功不说,右还是半废,眼见着脸色短短几息便涨得通红。 “护法说……咳,说您会帮阿苦的……” 阿苦的眼角被刺激出几点痛苦的泪水,艰难地吐字,“我是真心……爱慕教主!……教、教主也需要我……” “教主需要你?没有自知之明的东西!” 温枫周身杀气越浓,他冰冷地眯起眼,指骤然加力收紧,感受着细瘦脖颈下脉搏的激烈跳动。 “呜……!”阿苦猛地仰起头,他已经不能呼吸,嘴唇渐渐泛起青紫之色。 他奋力地张口,吐出破碎的嘶哑音节,“教主……咳,他需要……阿苦!” “阿苦?阿苦!” 温枫垂眸低念了两声,忽然冷冷地低笑起来,“是了,呵呵……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嗯?你,你吃了多少苦,也配叫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近乎狂乱: “你真以为,谁都可以叫阿苦——” 然而一语未毕,温枫神色剧变! 他猛地抽后撤。 下一瞬间,一道劲风就擦着他的腕掠过。那劲气锐利如剑刃,竟在温枫上刺出一道血痕! “咳咳咳咳咳……” 阿苦猛然跌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不止,像是要把肺都呕出来。 砰的一声! 那道劲气直直的插入了旁边的一棵松树之上。竟只是一杆毛,杆却深深地插入树干内数寸。 如果温枫收再慢哪怕一眨眼的功夫,这就能直接穿透白衣近侍的腕骨! 鲜血啪嗒啪嗒地落在白雪地上,无声地洇开。 温枫转过脸去,望向养心殿的方向。 他瞬间如坠冰窟,全身发冷。 只见红袍护法坐在窗边。 一卷书,案前几杆,一砚墨。 关无绝面无表情,一双眼珠黑的深不见底,却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他起身走到窗边,一撑就从养心殿内翻了出来,踩在地上。 “温近侍。” 关无绝冰冷地吐字,一步一步地走向温枫与阿苦所在的回廊外,松树下。 “我早说过,如果你敢动他,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你以为我只是说着玩么?” 温枫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着护法。 关无绝走到温枫的身前,狠戾地一把捏住他的伤口。顿时,更多鲜血染红了温枫白色的衣袖。 近侍痛的狠狠皱起眉,另一只指着呛咳不止的阿苦,声音颤抖道:“他到底是什么人?” 关无绝沉声道:“阿苦。” 温枫陡然挣扎,不顾上伤口被裂的更大,凄厉地吼道:“他不是!!” 第52章 黍离(4) 温枫这句嘶吼一出,关无绝便缓缓地微笑起来。 ——只是眼却没有丝毫笑意,反而骤添了几缕刺骨的阴寒。 “他不是?” 红袍护法一松,放开了温枫。 他好整以暇地后退了一步,清瘦的肩膀倚在一颗松树上,散漫地笑着道,“那你说说啊,谁是阿苦?” 他竖起食指贴于唇畔,声音仿佛是从天边乘着一丝清风传来,那么轻飘飘的没个着落。 “别在这里说,温近侍,有种到教主面前说。” 温枫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仿佛被什么巨大的痛楚所击了心腔。 他嘴唇颤抖,几度开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明明所有真相都堆在他的喉管里,甚至已经爬上了他的舌苔,疯狂地躁动弹跳,可他却不能说,不能说! 有个诡谲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一旦让教主知道真相,事情就再也挽回不了了…… 你姓温,你是教主近侍,要一切以教主安危为重! 关无绝的笑容渐渐消失,他转过去扶起阿苦,讥讽道:“不敢说了?不敢说你冲他威风什么?” “护法息怒……” 阿苦无措地试图劝解,却关无绝不由分说地推着走回白衣近侍的面前。 在温枫黯然失神的目光下,关无绝忽然捏起昔日的药人那青色衣袖下消瘦可怜的右腕,淡然吐字道:“我告诉你,温枫。” “你不是想知道他凭什么叫‘阿苦’吗?我告诉你。” 关无绝冷冷淡淡地道: “他的右,是我废的。” “什……” 温枫不敢置信地倏然抬头,表情尽是惊愕! “他身上近一年的新伤,九成都是我打的。” 温枫完全怔住了。 他以全然陌生的目光,将眼前青衫的年轻人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 近侍的声音艰涩得像是用尽全力才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为什么……” 阿苦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小指轻轻抽动了一下。 “我……”他的声音细如蚊呐,“我是自愿的……” “为什么?” 关无绝冷笑起来,指着温枫的鼻子就骂道,“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你是不是忘了去年教主找阿苦是怎么个架势,是不是忘了你们这一帮废物守在教主身旁什么用都没有!如果不是我带这么个人回来,如今教主早就查出问题来了!” 四方护法真气急了那叫一个胆大包天,一句“废物”把上至老教主下至眼前的温近侍都给骂进去了。 关无绝却不管,眉宇间激荡起锐利的凛色,上前一步逼近了温枫,激动地喘息着低声道: “你觉得教主查出真相来,还能任我去取血吗?逢春生还能有解吗?逢春生再不解,你说教主还能不能挨过半年!?” 关无绝浑身都在微微地发抖,嗓音也在颤个不停,“我只是想救一个人,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 “我好不容易……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回来这么一个‘阿苦’。教主究竟喜不喜欢他,这都无妨碍。有了一个活着的‘阿苦’,教主就不会再去寻那个死了的‘阿苦’!” “只要他能继续留在教主身边,只要拖过这一阵,一切就都会好了……温枫,你要是敢动他一下,我就敢和你拼命!” 温枫头脑嗡鸣,不禁倒退两步,面色惨淡地喃喃道:“所以,你带回这么个阿苦来,其实只是为了给你打个掩护?” 他眼眶一红,声嘶力竭地高声道:“你……你就为了争取这么点时间,就把你过去仅存的痕迹都抹消了!?” 关无绝厉声道:“过去?我有什么过去?一入鬼门断前尘,过去的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吼完这句,护法却倏然脸色一白,猛地捂住唇低咳起来。 他一只用力地扣紧左侧胸口,皱着眉,忍过心脉突然袭来的一阵抽痛。 “护法大人!”阿苦惊慌地扑上去扶住关无绝,“您不能太激动……” “这个阿苦,你没有给他喝药养血。” 温枫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他声音麻木,双眼失焦,看着好像随时都要溃决,“你在卧龙台下说的话果真是骗我。” 关无绝闭了闭眼又睁开,他总算缓过这一阵,沉默着擦去唇角一丝血迹。 他起初不说,不过是想叫温枫少难受一点儿,不过瞒到现在也差不多瞒不下去了。 护法轻叹一声,漫不经心地盯着头顶松叶上晶莹的积雪,“他要长长久久地陪着教主,养药人的药太烈,他受不住。不过么,等以后他身子养好了,倒是可以作为教主的储备药……” 温枫沙哑地笑起来。 白衣近侍笑着笑着,一眨眼,忽然就泪流满面:“所以他根本不能帮你救教主——你还是要去赴死,是不是……?” 有风吹过廊下,吹得枝叶窸窣作响,吹得人的衣袍翻动。 天色早就大亮了,远处似乎有喜鹊在喳喳地叫。 关无绝垂下眼睫。 他周身那狠决的戾气,冰寒的杀意,忽然间就如朝阳照耀下的淡烟薄雾般消散而去。 护法很无奈又柔和地叹了一口气。 “我的温近侍,你想什么呢?” “——这个世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救得了教主。” 说这句话的时候,关无绝忍不住又浅浅地勾起唇角。 他好看的眉眼间有着肆意飞扬的光,眼睛亮的惊心动魄,仿佛燃着无比炽热的星火。 “老教主不行,关木衍不行,你温枫更不行……当然,这个小药人也不行。” 关无绝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含着笑,一字一句重重咬道:“只有我。” “只有我可以。” “只有我……才是教主的药。” 温枫满目悲凉。 阿苦怔忡地望着关无绝。他竟觉得,这一刻的四方护法是如此的意气风发,如此的骄烈矜傲。 ——仿佛对关无绝来说,只做云长流的一味药就能叫他踌躇满志。 仿佛仅仅如此,就可胜过纵马踏破江湖的逍遥,胜过双剑掌人生死的快意,胜过凡尘间所有风花雪月的欢喜。 阿苦默默垂下了头。 只愿做一味药的关护法,此时此刻的风采,却已然令他心魄震荡,自惭形愧。 突然,只听扑通一声闷响! 温枫双膝一软,跪倒在雪地。 他抬起双捂住脸,绝望地摇着头,声音带了哭腔:“关无绝,你饶了我吧。我快撑不住了。”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死?” “你再不死,我就要疯了。” 阿苦足无措。关无绝走过去拍了拍温枫,略有些无奈地叹息道:“都不容易,再忍忍吧温近侍。你也别怄气了,冷静些,快进殿去把伤包扎一下,趁教主没回来好好儿想个不被怀疑的借口。” 温枫呜咽不止。毕竟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护法看着看着又心软了,扶着他的肩宽慰道:“行了行了温近侍,我方才是急了,有些话说的过头,你可不许怪罪我。” 说着,关无绝又叹了一口气,有些懊丧地道:“说来我这些天也真是昏了头了。我……我这次归教本来是想和教主疏远一些的,可总就狠不下那个心,不知不觉就……” “真不知怎么就和教主弄成这样子。许是我太贪了罢……” 他指抚上自己的唇瓣,若有所思,“不过,谅也无大碍。” “我大约是个煞命,可教主终究是不同的。教主他天资横溢,心性坚忍淡泊,有慈父,有弟妹,有你等一众人陪在身边……只要解了逢春生,怎么活也能好好的。” 温枫慢慢止了啜泣,红着眼睛看着关无绝在那儿自言自语地纠结着。后者回过神来,冲他笑了笑,伸一用力拉他起来,道: “活着总比去死难得多,是我先挑了简单的那个,对不住了。以后好好陪着教主,来世我请你喝酒。” 他这话一说,温枫又险些没忍住落泪的冲动。白衣近侍急忙用力擦了擦眼睛,却见阿苦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转身欲走。 “等一等!” 许是因着大脑还一片糟乱,鬼使神差地,温枫叫住了那个青衣背影,“你——你叫什么名字?在你做阿苦之前,你是什么人?” “……” “阿苦”缓缓地转过身来,面露迟疑之色。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抿了唇看向四方护法。 “罢了,”关无绝摇了摇头,抱着双臂,撇开眼淡然道,“告诉他吧,下不为例。” “阿苦”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神色恭敬柔顺一如刚被关无绝带回息风城,在卧龙台下初见温枫的那时。 他清秀的眉目低垂,轻轻地开口: “叶汝,我曾经叫叶汝。” 如今已成为了“阿苦”的药人叶汝,重新向教主的贴身近侍温枫、四方护法关无绝分别行了一个礼,随后继续解释道: “叶汝,是当年百药长老试验的第一批药人之一。” “当时一共十五个孤儿被送进药门,被穿心取血……只有他生有幸,蒙了少主云长流的恩,这才活了下来。” 又有风过,淹没了叶汝的低语。 风止时,万籁俱寂。 第53章 关雎(1)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息风城,信堂。 云长流眸光晦暗,低声自语道:“对上了。” 他将两份卷宗合拢,遮住了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黑字。 “真没想到。” 右使花挽立在教主身边。她蹙着秀眉,涂了红蔻丹的指甲抵在唇角,“奇怪,如果“山与氵夕”是这样,那关护法究竟是为什么?” 云长流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五指一紧。 那两份卷宗被他灌了内力一震,骤然化为细碎粉末,飘然落在教主如雪的白袍之上。 教主的声音依旧淡然,不辨情绪: “此事本座自会处理,右使便当从未查过罢。” …… 药门外的那条小径上,杵着个单薄的青衣身影。 从养心殿回来的叶汝失魂落魄,独自走在昔日教主牵着他行过的这条路上,只觉得满身满心都是无力。 他茫然地抬起头。 头顶的天空是那样地高。 云被风吹着,悠悠地变幻着形态。 药人乃低贱奴籍,往往自卑得很。哪怕成了阿苦,叶汝依然做梦也不敢奢望自己能够骗到教主那般人物的真心。 只是对于自幼茕茕孤苦,饱尝辛酸的人来说,哪怕仅一丝的垂怜,一刹的温暖,也足够飞蛾鼓起扑火的勇气。 然而如今…… 清逸出尘的烛阴教主肃然点着心口,说他此心已予良人; 俊美无俦的四方护法含笑点着心口,说只有他才是教主的药。 两幅场景于纷扰交叠,在叶汝脑缭绕不去。 他呆滞地仰头看着天边云,心道:其实,似乎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无论是如今的教主和护法之间,还是当年的少主和阿苦之间,从一开始,就没留过外人可以插足的空隙。 仿佛没有什么能将他们分离。 生不能,死也不能; 毒疴不能,伤痛也不能。 断失的记忆不能,蒙了血的仇也不能; 无常的天意不能,残酷的命数也不能。 叶汝慢吞吞地迈着步子,暗暗地对自己道:那凭什么我就能呢?这没有道理,这不可能的呀。 他心神不定,走的自然很慢。本该片刻就能回的住处,也不知道磨蹭了多久。 直到后方突然响起一个清脆声音: “喂!那个谁——小药人!不对……教主哥哥的小情人!你站住!” 正出神的叶汝吓了一跳。他匆匆回头,只一个粉嫩粉嫩的娇俏身影,趾高气昂地跳了出来。 ——整个息风城,除了婵娟小姐再无第二个人会穿的这么粉嫩,也再无第二个人会这么咋咋呼呼地喊叫。 然而今日的婵娟小姐罕见地没有随身带伺候的女婢,甚至腰间也没有配她喜欢的那根软鞭。 云婵娟双叉腰,独一人走到叶汝面前,眉心的花钿闪着艳光,如一只骄傲的花孔雀,笑嘻嘻道:“喂,小情人。看到本小姐,怎么还不过来见礼呀?” 叶汝自是没那个胆子和云婵娟计较他的名字并不叫“小情人”,事实上也的确不是云长流的小情人这一事实。他紧赶着几步上前,躬身向云婵娟行礼:“阿苦失礼了,阿苦见过小姐。” “嗯。”云婵娟满意地抿着唇角笑起来,一双水亮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把叶汝看了一遍,目光简直像是在打量她的某件珠宝首饰。 只听少女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虽然身份卑微了点儿,不成武不就,长相也只算勉强入眼……但胜在听话,总归比关无绝那个逆贼强。唉,没办法了!” 小姐把一拍,终于下定了决心:“喂小情人,现在本小姐大发慈悲,赐你一个千载难逢的良。” 叶汝一脸茫然。云婵娟凑近了他,轻佻地勾起他的下巴,不怀好意地道:“小情人……你不是喜欢我教主哥哥吗?” “我得告诉你,那个带你归教的四方护法,可是个勾引教主的狐狸精!有他在一日,你就永远不能出头!” 叶汝:“……” 狐、狐狸精……?? 没有在意叶汝瞬间变得一言难尽的表情,云婵娟又往四周环视了一圈儿,压低了声音,一派阴狠地道,“怎么样,和本小姐合作,咱一起把关无绝弄死。” 叶汝大惊,弱弱出声:“小姐,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云婵娟哼道:“玩笑?怎么是玩笑!本小姐是认真的。” 她神秘兮兮地一挑眉,“告诉你,今儿个本小姐一个婢女都没带。周围也没有人,不会有人知道的。” “……” 面对小姐的这话,叶汝简直满心的无奈。 先不说他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就算他点了头——就这么个武艺不精又没什么心计的小姑娘,再搭上他一个更无能的药人,想要“弄死”四方护法? 他甚至能够轻而易举地想像出,关护法若是听了这句话,大约会低头闷闷地笑两声就转个身不予理会…… 叶汝如今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位婵娟小姐恶劣至此,息风城里头却没几个人真正仇恨她了——说不定都是把这活宝似的傻小姐当不懂事的孩子哄呢! 如今再回想起昔日养心殿前那一出“苦肉计”、“离间计”,却真真是幼稚到有些好笑了。 也就是他初来乍到,没本事又太自卑,才会被这顽劣的小姐吓唬了去。 “这事对你来说有益无害,快答应呀!” 见他不说话,云婵娟霸道地摇了摇叶汝的肩,催促道:“答应了,本小姐以后自会罩着你。” 叶汝轻轻叹了口气,答所非问:“婵娟小姐……您那么记恨关护法,是因为丹景少爷的事吗?” 云丹景那事,对外一直是说的失火致死。云长流封锁的很严实,没几个人知道真相。云婵娟“咦”了一声,皱起眉,“你居然知道?是关无绝跟你说的,还是教主哥哥?” 也没准备等叶汝的回答,云婵娟冷冷地一扬眉:“没错,本小姐要为哥哥报仇,有什么不对!” 叶汝紧张地攥了衣袖,很迟疑地道:“可是小姐……教主不也是您的兄长么?” 若是寻常,叶汝是决计没有这么大胆子去触怒小姐的。不过如今他脑子里恰好混沌一片,再许是刚在养心殿外听着护法和近侍互相吼了一通受了影响,居然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 “丹景少爷谋逆,原是他对不起教主……” 果不其然,云婵娟顿时满面怒容,扬起作势要打:“闭嘴!你闭嘴!什么谋逆不谋逆的,本小姐才不懂呢——不就是区区一个教主的位子吗!” 叶汝却惊的忘记了害怕。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觉得小姐简直不可理喻。 至高的烛阴教主之位,多少人会为之争得头破血流,在这不晓事的少女口,居然成了“区区”! 云婵娟那一巴掌在半空僵持许久,最终没有落下来。娇气又骄纵的小姐猛地一甩,竟毫无征兆地红了眼眶,委屈地跺脚道: “难道在长流哥哥心里,这个位子就那般重要,碰一碰就非死不可吗!云丹景是他弟弟,是我哥哥……” “我们,我们以前明明那么好……你才不懂呢!” 云婵娟不甘地咬着牙,瞪着叶汝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兄弟之间,有什么错不能原谅,有什么东西值得拿命来偿?” 叶汝怔住,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 他发现……在这位小姐的心里,一切都还是那么简单。 世上四季轮转,月亮缺了还会圆,花谢了还会开,太阳东升西落,江水永远往海流,没有什么会改变。 亲的人会一直亲下去,好的事会一直好下去。弟妹做错了事,哥哥来教训,然后是认错和原谅,最终和好如初。 而她是烛阴教的小姐,是有两个哥哥疼宠的小妹妹。能永远永远这么骄傲威风下去。 “你不懂,你们都不懂!” 可是说着说着,小姐那骄傲威风的嗓音,居然带了不明显的哭腔。震颤着的声线在无人的小径上回响,像极了躲在巢鸣泣的雏鸟。 “凭什么,丹景哥他连在教主哥哥面前解释一句的会都没有就死了,我的哥哥就这么没了!这么大的世上,我去哪儿也找不到他,找不到……” 云婵娟开始抽抽搭搭地抹泪,摇着头,呜咽道:“谁知道他为什么要谋反,谁知道他有没有什么苦衷!” “寻常百姓犯罪,被捉到官府还要提审呢;前朝皇子叛乱,还有皇帝亲自审讯督案呢。关无绝一介下属,他凭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长流哥哥还会喜欢关无绝,为什么啊……” 云婵娟猛地抬起通红的眼,愤恨不甘的泪水滚落下来:“你说啊!” 叶汝又一次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终于抬起一直以来习惯了低垂的头,正视着眼前哭泣的少女,眼瞳清澈,声音也如流淌的溪水般轻缓: “恕阿苦直言,小姐……如果教主对您用了重刑,又逐您出城,等您回来之后,还会依然全心全意地为了教主吗?” 云婵娟猛地呆住。 她下意识地道:“长流哥哥,才不会对我……” 叶汝道:“教主对您和丹景少爷万般疼爱,少爷却谋划夺位,而您口不择言地骂他,气的他毒发。” 云婵娟道:“我……我才不是故意!” 叶汝道:“您和丹景少爷,与教主血脉相连,却伤了教主;与教主并无亲缘的关护法,却恨不得拿命去替教主寻解毒之法。” 在云婵娟又惊又怒的目光,叶汝深深地呼吸。他内心其实仍是很慌张,很害怕,藏在衣袖里的指捏出了汗。 但不知为何,他至少在表面上十分镇静地,说出了自认为是这一辈子最勇敢的一句话: “关护法对教主的真心,我……我比不了他。小姐您和丹景少爷,也比不了他。” 第54章 关雎(2) “——你!!” 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姐,怎想到有朝一日竟会受到区区一介药人的这般指责。云婵娟猛然涨红了秀美的脸,指着叶汝气的浑身哆嗦,眼里涌出泪花,怒吼道: “才不是这样……才不是!你胡说八道!我还道你听话,原来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你们都是一伙儿的!” 叶汝无言以对。云婵娟猛地推了他一把,看也不看他,愤然一跺脚,哭着跑走了。 那粉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径的另一头。 …… 息风城,潇湘宫。 若论息风城内富丽堂皇之最,潇湘宫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卷云纹花方小青砖自宫外一路铺进来,入了宫内便换成了皇家殿堂才用的起的金砖。红木小几精致小巧,其上镶红玛瑙的暗金香炉内徐徐燃着名贵的蘅芜香,熏得宫内一片淡香气味。 再往内去,金丝织锦的帘子垂下,一众婢子屏息静气,举止严整。美人榻上斜躺着一名貌美的紫裙夫人,妆容衣饰靓丽不凡,一双藕臂交叠着搭在腰间,似正浅寐。 个年约豆蔻的小丫鬟站在榻旁,一个指沾了花油为夫人揉按着太阳穴,另两个一左一右地捏按着肩,动作均极为熟练。 这紫裙美妇,便是当今玉林堂堂主林五岳之幺女,烛阴教老教主云孤雁之妻,小姐云婵娟之母——林晚霞林夫人。 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潇湘宫内的安宁。有女婢自外而入,恭敬地向着榻上福身行礼:“禀夫人,小姐来了。” 按理来说,云长流继任教主已有五年,唯有他的妻子才有资格被称作“夫人”;而林晚霞作为老教主云孤雁之妻,自是该称“老夫人”。 然而云长流至今无有配偶,甚至连一丝这方面的意向都不见显露,林晚霞便一直占着这个“夫人”的称谓。 “嗯……” 榻上卧着的美妇人轻轻呼出一口气,慵懒地抬了一只,挥一挥,示意婢女退下。 雪白腕子上的红珊瑚珠链随着主人的动作轻轻碰撞,闪着内敛的光亮。 林晚霞缓缓张开双眸,由身旁的小丫鬟扶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她天生得一双桃花眼,眼角尖细上挑,无端于媚色生出几分刻薄的气势。本已是寻常女子愁于年老色衰的年纪,举投足间却仍是一派雍容风韵。 “娘亲!” 云婵娟红着眼角,提着裙摆跑进来,一路上差点撞倒几个婢女。 小姐从来不守什么规矩礼仪,一屁股坐在林晚霞身边,哼哼唧唧地抱怨:“那个新来的药人好生讨厌!居然连本小姐都敢教训……” 林晚霞爱怜地望着犹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儿,目光四下一扫,对众婢女道,“本宫与小姐说话,你等退下。” 婢女们应诺退走。林夫人看着宫内清静了,只余下她们母女二人,这才理了理宽袖,探出来揉了揉云婵娟的头顶,柔声道:“婵娟,娟儿……你呀,不久就是要继任教主的人了,再这么风风火火的可不好。” 云婵娟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继任教主?娘亲,你又开玩笑。长流哥哥的教主做的好好儿的,轮得到我继什么任呀?” 她摆弄着自己发髻,弄得珠翠叮当地乱响,“……哎呀娘亲,看你把娟儿的头发都弄乱啦!” “这孩子。”林晚霞缓缓弯起黛眉,优雅地给云婵娟将发髻重新理好了,又从自己的发上取下一枚金钗,仔细地插进女儿乌黑的发。 她腔调不紧不慢地道:“云长流的逢春生毒已入骨蚀腑,活不了多久。他死后自该由你继任教主之位……你呀,及早做一做准备,总归是好的。” 云婵娟嘟起嘴,“娘亲你又来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长流哥哥。从小你就总跟我说他快死啦,结果这不现在还好好儿的吗?” 她从一旁的小案上取了铜镜,饶有味地端详着母亲的金钗配在自己头上,心不在焉地随口道: “娘亲,我看呢,你也别想着他死了……长流哥哥从小便这么个病歪歪的模样,我还记得小时候他连屋子都出不了呢!哼,如今都能那般威风地打我,一看离死还早着呢!” “娟儿,”林晚霞神色一暗,她忽然双捧起云婵娟的脸,仔细地端详,“云长流纵容关无绝杀了阿景,杀了你亲生的哥哥,你不恨他么?” 她冷冷问道:“难道你不想为阿景报仇,难道你不想亲把关无绝千刀万剐!?” “想啊,我自然想!”云婵娟不做思考地答,紧接着却吐了吐舌头,“但是我才不做教主,我瞧着长流哥哥做教主好累的。” 林晚霞闻言勾起红唇,嘴角荡起不明显的笑纹。 她双揽过云婵娟的背,将女儿抱入怀,低声道:“不要紧,娟儿……娘亲会帮你。你要记住,只有你做了教主,才有力量为你哥哥报仇……” “娘会帮你做好所有事……你只要乖乖的,听娘的话。” 她伏在云婵娟耳边低语,指缓缓抚过女儿发上那支金钗,眼神一点点幽暗下来。 这支钗子啊…… 旧忆如浪潮般汹涌而来。那一年她有多大,十四还是十五?还是个小丫头的年纪,能轻功踏江也可飞花摘叶。求婚者多得能踏破玉林堂的门槛,她却偏偏恋上当年风华正茂,黑袍银鞭纵横江湖的云孤雁。 死缠烂打求着阿爹同云孤雁之父订下这门亲事,送来的信物便是这枚金钗。 可云孤雁却宁可舍了这纯金铸就的钗子,也要择那平凡无奇的白玉佩。 她玉林堂小小姐,竟遭心上人亲自退婚……何其屈辱,又何其不甘。 可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娟儿的年纪都比她那时候大多了,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而她,这么多年蹉跎青春,终究也是老了。 林晚霞轻叹一声,轻轻拍打着云婵娟的背脊,“好娟儿,我的乖女儿……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比娘更爱你了,知不知道?” 云婵娟被娘亲抱着,天真地随口哼哼几句。 小姐没看见林晚霞骤然狠厉的目光,那是在她面前绝不会显露半分的阴毒,携着几十年不能散去的旧怨,携着爱子被害的新仇。 爱与恨总是泥淖。 一旦陷入,便叫人无法拔脱。 愈是想要出来,往下沉的愈深。 …… 云长流回到养心殿时还未到正午。 这个时辰日头正高,而庭白雪渐消,正是最后那阵冷的时候。只不过养心殿内前几日刚为了护法养伤而置办了暖炉,外头的寒意丝毫透不进来。 金琳银琅两个丫头下去备午膳了。关无绝没如前几日那样窝在椅上看书,而是一边和温枫闲聊一边剥着橘子。 他们两人几乎是同时瞧见教主进来。刚解了禁闭的温枫立时敛容行礼:“罪侍温枫见过教主。” 关无绝则是冲云长流笑笑,递过去一瓣新剥好的橘子:“教主吃么?” “……” 本欲再敲打温枫几句的云教主面无表情地凑上去低头咬走了护法里的橘瓣,挥挥叫近侍免礼。 ……八分甜两分酸,口味倒是很好。 护法站起来给教主让出座位,很自然地将剩下大半个橘子也递过去,“教主回的好早。无绝还以为您要在信堂呆上大半日……可是有什么收获?” 云长流摇头坐下,“正是没有收获才回来。” 说着他自己掰下一瓣橘子吃了,又淡然往关无绝嘴里喂。 被晾在一旁的温枫哭笑不得,心说教主和护法这总算是彻底好了。 不仅如此,似乎还变本加厉了不少。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继续感慨,云长流的目光便转了过来,望向温枫包扎过的右,微微皱眉:“怎么弄的?” 温枫早就和关无绝串好了口供,随便说了个意外糊弄过去了。 云长流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也并未多问,只是责备了几句不小心。他转进里间取了上回受伤时未用完的金疮药给温枫,道:“下去上药。本座有话单同护法说。” 关无绝一怔,心里就是空荡荡地一跳。 温枫乃教主贴身近侍,云长流很少有什么事刻意避着他,今儿竟这般严肃……? 毕竟是心虚,他不由得悄悄去看云长流的脸色,却和教主回望过来的清凉视线撞在一起。 护法倒也不尴尬,坦然一笑,“教主似乎不快,莫非心里有事?” 他眨了眨眼,又调侃道,“或是……心里有人?” 云长流没理他,自顾自地拿着关无绝给他的那半个橘子慢慢地吃,心里却道:有事也是你的事,有人也是你。 教主不答话已是司空见惯,关无绝也不在意,继续道:“您早回来却也好,属下恰有事要同您相商。” 云长流问:“怎么?” 关无绝道:“您要先答应不生气,无绝才敢说。” 云长流已经被护法的这个路数坑过不知多少次,却依然每次都自觉地往坑里跳,甚至还颇有些乐在其的意味,“好。不生气。” 关无绝便正色道:“蒙教主垂怜,属下感恩万分。只是无绝也不能一直在养心殿里赖着……” 话未说完,云长流脸色便微微一沉,里的橘子也被他往案上放了。 红袍护法在他眼前敛眸垂首,肃然道,“分舵巡视未毕,再过几日,属下也该离开息风城了。还望教主准行。” “……” 教主冷声道,“今日的药喝过了么?” 关无绝顿时陷入无力的沉默。 ——其实他很清楚教主的意思,真的只是单纯地想起监督他有没有按时喝药。 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人…… 云教主自是意识不到自己话里的歧义,只当他是理亏了不敢说话。云长流神情更冷,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就把关无绝给拦腰抱……或者说是扛了起来,“回房喝药!” 可怜四方护法被吓的不轻,“——教主!使不得……教主您答应了不气的!” 前几天是他伤重未愈,身子虚软精神也衰弱,也就任云长流抱着搂着了。现在他自认已经好的八八,再这么来真受不起。 “没有生气,”云长流索性睁眼说瞎话,冷着一张寒冰似的俊脸道,“本座高兴才抱你。” ——这哪儿是个高兴的样子! 关无绝一阵痛苦。他倒是有心抗拒,可又不敢真的跟教主使劲儿,软绵绵挣扎一两下,反倒像极了欲拒还迎。 护法就这么被扔进内室床上,再次被教主逼着喝了药。正惯例心疼着那珍贵的药材,却听云长流漠然道: “说来巧的很,本座亦有事与护法相商。本座为主,你为属。自该先由你听本座讲,护法以为如何?” 关无绝无奈地道:“是是是……教主先说?” 云长流稍作沉思:“你也不要生气。” 哟,这是跟他学坏了。 护法忍俊不禁,一口应下。 关无绝正漫无边际地猜着教主能说出什么会惹自己生气的话来。只见云长流一笼衣袖,望着他极平静地说道: “次任教主之位,本座不欲传于云婵娟。护法觉着,教内何人可担此大任?” 第55章 关雎(3) 这时候讨论次任教主的继承大事,已是再明显不过地在安排后事了。 关无绝顿时眸色一黯,却只装作听不懂云长流的意思,戏谑地笑着摇头道:“教主也太心急了,要立少主,也得您先娶了夫人再说。” 云长流就知道这话题不好谈。他其实也不舍得关无绝难受,但是总回避着也不是个办法,只好敷衍地叹了一句:“娶,娶你成不成?” 说到这里,教主突然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借口。他身子前倾,握住护法的,肃然道:“可惜护法无法替本座诞下少主——” 意思不言而喻:这继承之事,咱还是得聊聊。 云长流的表情语气大多时候都是淡漠无波、冷若冰霜,哪怕是在胡闹,也和正经严肃地下令时一个样儿,偏偏还丝毫自觉都没有。 关无绝本来还在难过,听这话险些没一头栽进教主怀里,简直又好气又好笑:“教主!这种事您怎的也好拿来开玩笑!” 云长流忍不住伸在关无绝发间揉了一把,心里不免遗憾:要是能再多活十年,不,哪怕仅二十年……这话也不至于当做玩笑。 可惜如今,他却只能对无绝道:“人固有一死,护法至今看不开么?” 关无绝后背往床头倚了,散漫地支起一条腿,肘撑在膝盖上,淡淡道:“只是心有不甘。无绝说能保教主长命百岁,您却不信我。” “信你。”云长流语气软的像是在哄人,往他身边坐得更近,“护法只当陪本座随意聊聊。若是日后本座想要舍了这教主之位,同你归隐山林浪迹江湖,那时总要有个能托付的。” 关无绝失笑:“罢了……怎么都是您有理,不知教主属意何人?” 云长流露出一点犹豫之色,“尚无定论。” 其实,若是云丹景未死,也不至于这么烦恼愁人。 丹景少爷和小姐还不同,云丹景急躁冒进又自视甚高,心性还欠打磨,的确比不上长兄。然而平心而论,小少爷并不昏庸也不暴戾,骨子里有股拼劲儿,不至于真的烂泥扶不上墙。 如果没有一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叛乱,云长流知晓自己毒发后必会倾尽全力教导弟弟,日后再以四方护法、左右使者等人辅佐,这个烛阴教主之位也算能安稳交到云丹景。 天知道云丹景怎么就忍不得一时,非要在那个关头筹划起事。 听云长流言语迟疑,关无绝却摇头,“教主若当真毫无头绪,也不会来主动找无绝谈这事了。如今江湖上表面平静,内里却暗藏动荡。婵娟小姐天真无……咳,无邪,难当大任……” “护法。”云长流打断他,皱眉揉了揉额角,“想说无能便直说。” 那么勉强的语气,真当他听不出来么? “这是您说的,可不是无绝说的。” 关无绝轻笑两声,目光灼亮,在教主眼前竖起根指,“您若是真要废了小姐,未来的教主少说也要满足个条件:一要熟悉教内事务,以免自乱阵脚;二要威严足以服众,免得教众哗变;要能力足够,至少要震慑得住林夫人和玉林堂。” 护法顿了顿,继续道:“关木衍、薛独行两位长老均性情孤僻,与教众交接又少,第一条便满足不了。” 云长流便接着他的话,顺口道:“温枫自幼跟随本座,对教内大小事务熟记于心,能力自不必说。只是他向来感情用事,看着温和谦逊,实则是个执拗性子,本座不甚放心。” “再者,温枫乃近侍出身,您贸然抬他做教主,恐怕难以令教众信服。”关无绝补充了一句,又问道,“左右使如何?” “右使花挽心思细腻,然欠些大局远略,如今这般叫她司情报最适合不过。教主之位,她担不起。” 说到这里,云长流垂下眼帘,沉吟道:“左使萧东河执掌刑堂六年,粗有细,倒是可担重任。” “您属意东河?” 关无绝的脸上并没有表露出多少惊讶,而是认真地思索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教主用人的眼光向来独到。萧东河这人……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暴脾气,其实内里稳的很。他……的确不错。” 要说这当今烛阴教左使萧东河,那也是一段故事。萧东河少年入教,自那时起便是刑堂的掌刑人。能力没的说,又有几分好运气,一路顺风顺水地青云直上,如今年纪不大已是息风城内刑堂堂主,司掌教内刑罚大律。 而说到关无绝得以结识萧东河的这段缘分,那就更加有了。 想当年,关无绝新出鬼门,替新任教主的云长流杀人立威。那时候,就在养心殿的长阶外,他于众目睽睽之下一脚踩爆了刑堂主的大好头颅—— 于是乎,当时刚升任副堂主一个月的萧东河,一下子少熬几十年,顺理成章地喜滋滋接了堂主的位置。 当然,这都是过去很久的闲话了。 罕见的是,刑堂里长大的萧东河,骨子里却并不是个残忍嗜血的性子。 若非要说的话,萧左使更像是某个浪荡风流的俊朗富公子,而不像一位冷面无情的掌刑者,更不像一位不怒自威的上位者,甚至连武林高的气势都不怎么多见。 不功不过,不出风头。一个做事平稳妥当的合格属下——这或许是江湖上大多数人对烛阴教左使的评价。 若是有坊间传言说,就是这么一个人,同时得了烛阴教主和四方护法的赞誉,甚至言两语间就准备把次任教主的位子交在他头上……想必连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都不够,根本没几个人会当真的。 然而如今,这件事偏偏就成了真了。关无绝甚至已经在问云长流:“您若是提萧东河做了教主,刑堂那边该如何?” 云长流道:“将薛独行调过去,单易升为鬼门门主。” 关无绝微微一惊,薛独行担任这鬼门门主快要二十年了,从老教主时便未曾有过变动。教主倒好,直接把人从鬼门拽出来了。 “您还真是大胆,怎不叫单易去管刑堂?” “本座禅位,教内必出动荡,正需有人以严刑峻法加以威慑。薛独行素来公正严明,威望又高,他来掌刑最好不过。单易跟了薛长老多年,对鬼门一应规矩最是熟悉,提他做门主于情于理均合,可免鬼门门下不满。” 听云长流淡然说完,关无绝“呵”地摇头一笑,“——好么!原来您已经事无巨细地安排清楚了,只是找无绝来赞您英明的。没意思。” 说着护法佯怒站起来就甩了教主往外走,云长流一把将他拽住,盯着关无绝的脸问道:“护法难道不想问问自己?” “我?”关无绝眨了眨眼,潇洒地勾起唇角,忽然转回来一步凑近了云长流。他反握住教主的,嗓音压的低哑撩人,“您不是说要娶无绝做教主夫人么?” 云长流眼神一暗,“玩笑罢了。” 关无绝含笑道,“无绝不会守寡的,您也可以考虑考虑。” “当真?”云长流轻轻亲了一下关无绝还勾在他指间的指,低声道,“那本座再仔细想想。” 其实这事实在奇怪的很,若真要择一个外人禅位,论智谋武功,论江湖上的名声,论教内地位威望,论教主乃至老教主的爱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当今的四方护法。 然而不知为何,云长流与关无绝却心有灵犀一般,很默契地用几句不正经的玩笑略过了这事。 这又恰好到了传午膳的时间,外头温枫叩门进来,身后跟着捧着食盒的侍女小姐妹。 这下子谈话也被打断了,云长流拉着关无绝坐在他身边。 金琳银琅动作熟练地布完菜便退了下去。近侍温枫不知教主和护法的悄悄话说完了否,略作迟疑还是选择侍立一旁,等云长流的吩咐。 没有理会旁边多了一个温枫,关无绝有些期盼地转过头,小声对云长流道:“既然您想说的话无绝已经听完了,属下离教的事……” 话音未落,云长流便皱起了眉,心里沉重地一坠。他眸划过一瞬冷厉的暗光,“本座的答复是,不准。” 然而冰冷的怒气又在眨眼间被云长流收拢的干净,教主不急不慌地将玉箸塞进护法,道:“吃饭。” 关无绝这几天过的都是“吃饭”、“睡觉”、“喝药”的颓懒日子,只觉得再这么下去骨头都快软了。他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点,却没有丝毫食欲,苦笑道:“教主还要把属下关多久?” 云长流耐心地道:“不是关着你。养好了伤,你去哪里我都不管。” 这意思,就是在伤好之前还是要继续关着了。 问题是关无绝的旧伤……他自己最清楚,到了这个地步,不实打实地养个一年半载是没法有明显见好的。 可是他哪儿能真的在养心殿呆个一年半载! 关无绝垂下眼睑,精神似乎在转眼间就萎靡下来。他轻轻将的玉箸放在桌案上,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云长流心下一阵刺疼,将雪底龙纹的广袖一揽,夹了一口清爽的小菜递到人唇边,叹道:“听话。先吃点东西,本座陪你出去走走。” 关无绝默然站起身,在云长流身前跪下。他神情有些黯淡,声音低的几乎听不清:“无绝知道您对属下有所怀疑,只是……求您了。” 云长流最看不得关无绝这样子,霎时间便心乱如麻。 教主忍不住踌躇,暗道:是不是他真的做的过火了? 他自然相信无绝不会害他,信堂那边也查到了一些东西。若是护法真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这么严实地关着人,说起来和软禁监视也没什么两样。以无绝的性子,不舒服是肯定的。 “罢了。” 片刻之后,云长流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终究是退了一步,“自己出去散散心也好,记得半个时辰之内回来吃饭。” 息风城内,总归不可能出事。 真出了乱子,也有他这个教主扛着呢。 “以后养心殿不关着你了,实在想回清绝居也随你。只是唯有离教之事……绝对不行!” 第56章 蜉蝣(1)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 关无绝最终还是一个人走出了养心殿,缀着墨梅的暗红长袍在身后被风扬起。他面沉似水地沿着长阶走下去,眼底灰暗,没一点光亮。 磨了好几天,教主总算允了他出养心殿,关无绝心下却尽是苦涩。 他哪里不知道,云长流这一次让步并非是放心了他,只是单纯的心软。 ——明明知道你有问题,可你跪下一求,我还是受不住。 关无绝自嘲地冷笑一声,眼眉疏松地回头远远地望了一眼养心殿的大门。 他隐忍地闭上眼轻轻吸气。就在这一刻,仿佛有无数尖锐的刺,毫不留情地一齐捅进胸口,捅得他鲜血淋漓,捅得他痛彻心扉。 以前还只是欺瞒……今日这一遭,已经算是利用了教主对他的疼惜爱护罢。 ……终究,还是犯下了自己也最为不齿、最为痛恨的罪过。关无绝只觉得自己是最卑劣的叛徒、最下作的小人,愧疚几乎要把他撕烂扯断。 可他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 说到底,拼上此生所有气力,他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千辛万苦才走到这一步,眼见着前面终于透出来一点曙光;眼见着长夜将明,寒冬将尽……怎甘就此停下。 执念至深,便入疯魔。 他已经……回不了头了。 关无绝收回目光,恍惚地继续往下走,足音空旷地落在长阶之上。 他心里凌乱地想着接下来的一些事,才又走了几步,没有丝毫预兆地,胸口陡然炸开一阵抽搐的剧痛! “呃……!” 关无绝瞳孔一紧,猛地踉跄,险些直接踩空了从阶上跌下去。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眼前就疼的蒙了一层雾,心脏开始剧烈而无序地撞击着胸骨,顷刻间已经到了呼吸窒塞的程度。 这是…… 关无绝辛苦地侧头咳了咳,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下来。他隐约猜到了一些东西,却硬是咬着牙继续往前走。 离养心殿太近,他不敢停步,甚至连抬覆胸为心口那惊悸的脏器做些徒劳的揉抚都不敢,生怕教主一个心血来潮从门口看他的背影。 这短短的几十步路,走到后面关无绝已经疼的眼前都涣散模糊了,浑身抖成一团。好容易熬着拐到一个无人的地方,他倚着一根柱子瘫软下来,拳头死死摁着心口,一两息的功夫后背就被冷汗浸湿了。 忍着心脉的痛楚和随之而来的憋闷晕眩,关无绝艰难地仰着脖颈,一面颤着泛紫的薄唇细细地倒着气,一面居然还能在脑冷静地思考:果然,这该是药性开始收拢了……比预料的快了不少。 ……没错,他从一年前云长流毒发后便开始服药人养血的药了。那东西药性烈的很,喝下去折磨人的劲儿和毒药似的。然而好处也并非没有——有那药撑着,他气色就不至于过分憔悴,其实早已脆弱至极的心脉也还能撑一撑,外人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的。 而等到药性渐渐自体内凝于血,这些撑着这具身子的功效自会逐一抽离。这过程长短因人而异,短则八日,长则一两个月。待这也结束,药人便算养成了,可以用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这阵残酷的折磨渐渐不那么要命,关无绝才虚弱地半阖着眼松了口气,将背覆在额际抹去冷汗。 ……真是不幸的万幸,药性收拢的比预计的早了这么多天,他偏偏在这时候出来了,就差那么片刻的功夫。 这要万一在教主面前发作起来,还真不一定能糊弄过去。 又缓了好半天,关无绝才敢摸索着扶上柱子,试着忍着残余的痛感一点点站起来。 护法环视四周,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停下喘口气又接着走。说好了半个时辰的,教主还在等他回去,他想尽快去药门拿些能压制痛楚和虚弱的药。 可惜,这一天注定了是个不安分的日子。 还没等关无绝忍着不适挪到药门,就遇上了专程来寻他的人。 “护法原来在这里,可让温环好找。” 自半途缓缓走出的温环仍是那一身素净的白衣长袍,脸上挂着儒雅和气的微笑,比了个“请”的势: “老教主有请,劳烦跟我走一趟罢。” 关无绝神色微沉。 好么,他才从养心殿里被放出来没半个时辰……云孤雁就已经得了信儿来找人了,居然还是温环亲自出马。 说什么如今老教主彻底归隐不管教内事务,他还是信的;可若是说云孤雁底下没存着几分自己的力量……大概连鬼都不信。 见关无绝不吭声,温环和蔼地关切道,“护法脸色看着不太好,这是怎么了?” 四方护法勉强将唇角一扯,行了一礼道,“对不住了温大人,教主还在等无绝,今日实在不便……老教主那边,无绝明日亲自前往赔罪。” 温环叹了口气,望着护法的目光多少有些抱歉的意味。 关无绝心里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他低低叫了句:“环叔……?” 然而话音未落,关无绝只觉腕一紧! 是温环。他全没防备,竟被温环电光石火间出扣住了脉门,经脉流转的内息顿时滞缓下来。 护法惊愕地望向温环,却又在瞬息之间冷静下来。他已经知道挣脱不开,索性放松了身子任温环钳制着自己,冷笑问道:“温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温环摇了摇头,歉疚地道,“对不住了,老教主的脾气你自小也知道,这一位是从来不肯迁就人的。” 关无绝默了一瞬,开口问道:“必须要去?” 温环颔首:“必须。” 看来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护法只好无奈地笑一笑,“也好,那就走吧。” …… 烟云宫是个不寻常的地方,哪怕外头是白昼天明,里头也是照旧地昏暗。 随着关无绝与温枫两人一步步踏入烟云宫深处,他们脚下被抻长的影子慢慢收拢消失。 迎接他们的是云孤雁寒铁般的目光,强悍霸道的威压骤然扑面而来。 御座之上,老教主冷哼一声,眯起眼道,“关护法,养心殿里头住的还舒服么?” 关无绝单膝跪地,沉声道:“计划赶不上变化,还请老教主恕罪。” 云孤雁没准他起来,只是朝温环招了招。后者垂首走到云孤雁身后,俯身在老教主耳畔轻声道:“这孩子虚弱的厉害,怕是药性刚开始融血……若非如此,温环也很难这般轻松地得了。” 云孤雁将眼皮一抬,“哟,这么快?” “毕竟是第二次养血了,快一些也不足为奇。”温环叹道,“被穿心取血后还能活命的药人本就少,还能熬过再次养血的,他还是第一个……药门此前都没有过记录,也难怪出些偏差。” “……” 沉思半晌,云孤雁冲下面跪着的护法挥了挥,“起罢。” 眼见着老教主的态度稍软下了些,要换个知道好歹的,这时就该识地服个软,摆出听话的态度才是。 可惜四方护法从来就不知好歹,忍过站起身时的那一阵心悸,关无绝冷然抬头道:“老教主,您心急了。教主好不容易才允得无绝迈出养心殿的大门半个时辰,要是这次再回去的晚了,接下来怕是不好过。” 温环头疼地给他使了个“还不少说几句”的眼色,反倒被护法睨回来,讽道:“托温大人的福,无绝本是要去药门拿药的,如今算来也赶不及了。若是教主看出来,可莫要赖在无绝头上。” “嚯,这不是蛮神气的么?”云孤雁眯起眼来,拿指头点一点他,对温环挑眉道,“瞧瞧你,想心疼心疼他,反倒挨刺儿了吧?” 说着,老教主自袖口摸出一张信纸来,悠悠道:“既然本座这烟云宫留不下护法,这万慈山庄来的密信也不必……” 这话落在关无绝耳,却不亚于惊雷轰鸣:“什么密信!?” 云孤雁哼哼道:“当然是顾锦希的信,不过看看时候也不早了,护法还是尽快些回去继续和流儿缠缠绵绵……” 一句话没说完,关无绝就猛地跪下,“属下知错!老教主恕罪!”脸上却抑制不住地露出喜色来。 早在他与教主前往万慈山庄时,关无绝便托阴鬼给云孤雁送过一封信,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顾锦希与云孤雁当年密谋时的渠道还留着,他便同时将后续的联络之事也全权托付给了老教主。 如今云孤雁既然还能有这个捉弄他的心情,想必不会是坏消息…… 果然,只听云孤雁缓声道:“顾锦希同意了。日子定在下个月的望日,要你一个人带那‘阿苦’前去万慈山庄二十里开外的一个荒丘上。一交人,一交药。” 说着说着,云孤雁眼角也露出了欣悦的笑意。他摸出系在脖颈上的那半块白玉佩,紧紧地攥在里,向来低沉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带了颤:“逢春生乃天下奇毒,药人血只能抑制却不可根除。可如今,只要有了万慈山庄的九叶碧清莲,再辅以药门的天材地宝……” 他的眼亮起狂热的光,“合两者之药力,果真是可以做到你说的长命百岁!好!好啊……!” 一旁的温环却不忍地避开了视线。 ……云长流的长命百岁,却是要用眼前这孩子的命来换,何其残忍,何其绝情。 四方护法却显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残忍”、“绝情”之处。一阵喜悦震得他从血脉到骨髓都要发起热来,关无绝狠狠地深吸一口气才压制住令全身都战栗起来的激动,唇畔不自觉地带了好看的弧度,“是很好……太好了。终于……终于到了这一步,只要这一回能得……” 他实在太高兴,太激动了,罕见地失了往日的沉静与敏锐,全然没有发觉到云孤雁渐渐变得幽暗复杂的目光。 直到云孤雁缓缓站了起来,如山岳般的气势在无声延展。那一袭宽大雍容的黑袍舒展开来,其上的烛龙纹宛如自暗渊苏醒。 云孤雁就这么站直了身子盯着他,忽然道:“护法,跟本座走罢。” 关无绝微讶抬头。 他起初竟没反应过来老教主是什么意思。 就在关无绝有些茫然的视线,向来高坐于宫殿深处的云孤雁云老教主,居然纡尊降贵地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走到红袍护法面前。 “这剩下的事么,就不劳护法操心啦。与顾锦希的交易由本座来继续。” 云孤雁轻淡地说着,将一只搭在护法清瘦的肩上,亲昵地拍了两下,甚至还笑了笑,“至于你呀,剩下的这几天……” 但他的脸上、眼里、语气,却没有带着哪怕一点点的暖意,反而覆着一层令人遍体生寒的阴影。 “——就离开息风城,安安稳稳的,做一味被妥帖收纳于盒的药罢。” 第57章 蜉蝣(2) 关无绝完全怔住,许久才反应过来,云孤雁竟是想现在立刻便带他离开。 云孤雁没有给他缓神的时间,从袖摸出一个小瓶,那白瓷被打磨的光滑可爱。他将这小瓷瓶递给关无绝,道:“喝了它。” 关无绝无声地凝望着老教主轮廓深邃的面颊,没有立刻伸去接,“喝了会怎样?” 云孤雁冷硬的目光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护法,语调淡淡没什么起伏地问:“想知道?” 关无绝轻轻地一点头,“想。” 云孤雁道:“那好,本座可以告诉你。” “你喝了它,就会睡过去,浑浑噩噩无知无觉。然后在一个远离了息风城,不见天日、隔离闲人的地牢里醒过来。” “你会被点住周身的大穴,然后蒙上黑布,咬上口塞,封住耳朵,绑住脚。之后一段时间,没有人会接近触碰你,也没有人会同你说话,你只需忍下药性收拢入血的痛苦,安静地等。” “直到有一天,到了该尘埃落定的时候,关木衍会带着针来地牢找你。” 老教主低沉的声音在昏暗的烟云宫内回荡不息,却在某一刻柔和下来: “那针刚刺进来的时候,你许是会觉着很疼。得忍一忍,很快就不会疼了。” 关无绝本就苍白的脸上完全褪尽了血色,眼珠却愈加漆黑。 他知道云孤雁是认真的。 喝下这口瓷瓶里的药,他就再也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再也见不到他想念入狂的人。 他没有归途,前方只有最后的一小段路留给他一个人走,又黑又冷,遍布荆棘,挨到尽头却是断崖。 世上最大的绝望,莫过于明知前路是断崖,明知是在走向坠落,却还是要迎着死亡往前行。 骤然间,巨大的悲哀几乎要震碎了心脏,又好像被冰霜封死,一时间凉的透体透骨。关无绝呼吸艰涩,只恍恍惚惚地暗道: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 无论是药性收拢入血的时间,还是最终的诀别,怎么都这般毫无征兆,不给他丝毫准备地就来了? 片刻之前云长流还坐在自己对面,清冷俊逸的眉眼如霜如雪,无奈而包容地揽了衣袖亲喂他吃菜,可他却躲开了。 关无绝陡然一阵晕眩,几乎瞬间就要瘫倒下来。他不敢信,那竟会是……那也能算是……此生最后的一面了? 云孤雁略显粗糙的大掌摸了摸年轻护法的脸颊,力度是难得地温柔,“……不要怕。只不过是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关无绝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艰难地扯出一丝黯淡的笑容,“我怕什么呢。可是老教主,您也得……让无绝跟教主告个别吧。” 他神情竟很无措地自言自语,声如蚊呐:“……我答应了他会回去。” “你骗他许多次,不差多这一回。” 云孤雁本就吝啬的温柔转眼就散尽了,他冷笑一声,“当年本座给过你会,是你放着好好儿的活路不走,偏要留在流儿身边。现在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夜长梦多,你必须现在就离开息风城!” 下一刻关无绝只觉得肩上一沉,是云孤雁大力扳着他的肩,压得他双膝重重砸在地上! 关无绝忍着痛,凛然挑起唇,“老教主……您这可不太好。无绝怎么说也是教主亲封的四方护法,您说带走就带走……” “带走怎的了?”云孤雁哼笑一声,懒洋洋地摇头晃脑,“护法难道忘了,你上至今都没有教主准许归教的谕令?” 关无绝一惊。 是了,他竟忘了这一茬! 一年前是云长流亲口将他调走,而这次他是擅自归教……这种情况下,他如今逗留在息风城内反而不对,而出城则不会遭到烛火卫的阻拦,甚至他们可能连禀报教主都不着急。 “退一万步说,哪怕流儿很快得知了消息又如何?哪怕全教上下都得知了又如何?” 云孤雁老顽童似的快活地仰头大笑起来,带的雍容黑袍抖动不止,“老教主一直很宠着护法,这不是教众们一直津津乐道的事儿嘛。谁会认为,本座带护法出教是要杀了他呢?啊?哈哈哈……” 关无绝沉默不语,云孤雁牢牢地桎梏着他,将瓷瓶向温环一递,“给他灌下去!” 关无绝抬起头,冷汗涔涔,面色惨白,“等等,我……” 可他望着烟云宫闭拢暗沉的天顶,又突然说不出话来。 人算不如天算,此番回教时遭到刺客伏击是意外,昏迷不醒时被萧东河揭了伤势还是意外。 如今云长流始终执意不放他回分舵,那么就这样被老教主带走,说不定反而是无奈的上策。 夜长梦多……云孤雁说的一点也没错啊。 关无绝用力闭了闭眼,忽然道:“老教主,说来您可能不信……此次最初的泄密真不是无绝干的。我是归教后听关木衍说起,这才将计就计。” “这事儿悬在这总是不放心,无绝走后,还得您来想办法查一查。” 温环走上前来接过瓷瓶,却又被老教主抬制止。云孤雁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关无绝说话。 “叶汝……就是那药人,无绝本来只欲拿他做个障眼法。如今为了钓顾锦希上钩,只能把他抵出去赌命了。” “虽说他当初也道心甘情愿,但叶汝对教主痴心乃真,日后还望老教主尽力保他一命。” 说着说着关无绝又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脉开始抽疼,像是被人拿指甲一寸寸地往死里掐着,他神思渐渐昏沉,“等我……我走之后,千万不能和教主说实话……他不喜别人为他死……” “……还有,当初说好的,逢春生毒解开后,还请老教主莫要再把教主当作蓝夫人的影子了。” “要带他入俗世,涉红尘,尝人间烟火滋味。欢喜就笑,悲伤就哭。” “……记得教他好好同陌生人说话。” “教他出门要记得沿途的路。天黑了要点灯。尤其要自己学会珍重身子,不能再这么不在乎了……” “我不能再陪教主了,如果日后他有了倾心之人,”关无绝的声线终于开始颤抖哽涩,唇角却噙着柔软的笑,“……娶亲的时候,还请替无绝多敬一杯喜酒。” “其实教主他,他根本没见过真正的风月颜色,喜欢我……大约也只是没得其他人可选罢了……” “还有……” 他声音愈加枯涩,愈加沙哑。伴随着心脉处越来越剧烈的痛楚,气力也越来越不济,终于是说不下去了。 还有什么呢? 明明觉得还有好多好多的嘱托,真到这时候竟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措辞。 罢了罢了,教主身旁还有那么多人陪着,总归不差他一个。 可还是放不下,哪里舍得放下。 云孤雁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是了,本座还有一件事要问一问你。” 关无绝吃力地抬头。老教主目如明炬,一字一句逼问道:“云丹景,真死了么?” 倏然间,一旁的温环惊愕地变了脸色。红袍护法却只是轻轻一扯唇角,“真死如何,假死又如何?” 云孤雁下意识地抬碰了碰配在胸前的那半块白玉佩,以漫不经心的腔调道:“如果真的死了,那就死了罢。” 然而紧接着,老教主的双眼闪过逼人的精光,“不过这话说回来——再如何不成器,那也是本座的崽儿。如果还活着,还得劳烦护法辛苦辛苦,把人……给本座还回来。” “……等教主彻底解开逢春生毒之后,能回来的人自然会回来。老教主不必挂念。” 说罢,关无绝释然地垂下眼睫,主动去取温环里的那瓶药,“环叔,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给我自己喝罢。” 温环一言不发地将小瓷瓶递过来。 关无绝浑身冰冷,颤抖的苍白指尖,已经触碰到沁凉的瓶身。 就这样罢,就这样—— 可就在下一刻! 云孤雁眼神一变,霹雳般出一掠,竟将关无绝的药抢了下来收在袖。 几乎与此同时,烟云宫外响起了沉稳有度的脚步声。 关无绝猝然转头。 ……有那么一刻,他真切地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 云长流抱着情苦琴,一步一步踏入宫内,雪白的袖角仿佛还闪着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光。 “父亲。环叔。” 他面容沉静地向云孤雁行了一礼,又唤了温环一声。随后剔透眼眸向跪地的关无绝一瞥,很自然地走了过去。 关无绝紊乱地喘息,他朦胧地看着云长流的身影越来越近,一时间竟觉得再这么下去自己就要昏了。 紧接着眼前白衣一晃,云长流已经俯身挽住了他的臂,他听见教主凑在自己耳边,声音清清冷冷: “说好的半个时辰,你晚了。” 一语未落,云长流就这么一只抱着琴,伸另一只用力把关无绝扶了起来。 后者不着痕迹地晃了一下,哑声道:“教主,您……” 未及说完,他的话音就被云孤雁裁断,老教主脸都黑了:“流儿怎的这个时辰过来,这是……?” 云长流眼帘一垂,松开关无绝向前走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恰恰拦在护法与老教主间。他掀了长袍,扶琴坐下,然后…… 砰!! 情苦琴几乎是被他面无表情地“砸”在了地上,地板被教主的内力震的裂开几道碎缝。 ——却不知是不是看错,那向来英明神武威风八面的云老教主,居然在儿子面前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不顾云孤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云长流正襟危坐,指按上琴弦,嗓音冷如冰霜:“偶得新曲,想叫父亲听一听。” “至于护法,”云长流微微侧过小半张脸,淡然道,“先退下罢。” 第58章 蜉蝣(3) 关无绝还没吭声,那边云孤雁便阴着脸道:“慢着!他不能走。” 云长流指“铮”地一拨琴弦,冷然道:“怎么?” 教主这语气一听情绪就不对,云长流本就是很少动真火的脾性,对父亲又向来敬重孝顺。能这么明显带了刺儿的说话,上回还是云孤雁诳他半途回教的那次。 其实他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这烟云宫内的气氛明显不寻常,云长流又早怀疑云孤雁与关无绝有什么事情瞒着他。此时几乎是立刻就认定了两人有所“密谋”。 再看关无绝面色惨白气息不稳地跪在冰冷的地上,一抬头怔怔望着他的眸子里像是浸了层水。云长流顿时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就知道这人是个不安分的!只放出去一小会儿,竟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个样子,却不知又伤在哪里了。 那边云孤雁与温环对视了一眼,都没想到云长流竟会恰好这时出来搅了局。宫门外的烛火卫连声通报都无,想是被教主拦了,若不是云孤雁内力深厚察觉得早,怕是真的要功亏一篑。 下又抚了两个琴音,云长流继续追问道:“不知为何无绝不能走?父亲方才与他说了些什么?” “……哦,”老教主理了理衣袍,忽然笑了起来,“是啊,说来流儿还不知道方才为父和护法在聊些什么。” 他的目光环视着这烟云宫,颇为惆怅地道:“唉……想本座在这烟云宫也枯坐了几十年啦,现在忽然觉得无,想出城走走江湖山水了。” 老教主向关无绝望了一眼,对云长流道,“叫护法随从,流儿不会舍不得吧?” 这种鬼借口云长流自然不会相信,毫不犹豫地拒绝道:“的确舍不得。无绝身上还有伤病,恐陪不了父亲。若父亲需要随从,流儿另行安排。” 口上这样说着,云长流心里却沉重起来。他说什么偶得新曲自然是瞎扯,只不过是情急之下随便找个借口。本以为父亲能给他个面子,就势允无绝退下…… 可如今看这架势,似乎是不成了。 果然,云孤雁的眼神凌厉起来。 “若本座非要他不可呢?” 云长流道:“不行。” 云孤雁将眉一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怎么着啊,难道流儿还要为了一个外人跟爹动?” 云长流道:“动。” “你!”老教主顿时瞪大了眼,他看着面前不动如山的长子,气急败坏地磨了磨牙,小声嘟囔道,“行吧行吧,养大了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 温环默然扶额。 关无绝不忍直视地低头。 云长流蹙起眉,总觉得这句话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不过他本就对俚语俗话知之甚少,奇怪的感觉在脑子里一晃也就过去了。 “教主……”关无绝往前两步,指勾了云长流的衣袖。能最后见到教主一面,他已无憾,“您让无绝去吧。本来属下也不好在息风城久留的,跟着老教主总比独自去分舵好得多……” 可惜护法不说话还罢,这一开口,云长流脸上的寒霜眼见着又重了一层,“你闭嘴。” “教主,求……” 云长流冷淡道:“再多说一句,回头拿链子把你锁在养心殿里。” 关无绝立刻吓得不敢说话了,心说完了完了,教主这回是真生气了。只是闹到这个地步,却要如何收场好? 只见云孤雁并不慌张,反倒舒展了眉头,将往后一背,望着云长流道:“也好。既然如此,流儿可有胆量和爹打个赌?” 云长流不解其意,看着云孤雁负走回桌案之前,从案上摸出一把短匕来,挥袖一掷! 那匕首森光一闪,打着旋儿就冲着云长流脚下飞去。教主面不改色,避也不避一下。 只听滋啦啦的声响。转眼间,短匕在他脚前的地上划出了深深的一道痕。 云孤雁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眯起了眼,“来,咱们过二十招。” “二十招之内,流儿若是脚下能不出那道线,就算你赢;反之呢,就是为父赢。” “你赢了,人带走;你输了,护法就得听本座的话。” 云长流迟疑了一瞬。 二十招,看似简单,但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很好打的赌局。 若没有划出那条线,他同父亲过上五十招都不在话下。如今有了这一限制,难度便成倍递增。云孤雁功力霸道,大开大阖,一掌就能把人推出好几丈远,想要在如此狭小的空间内守住二十招,谈何容易。 不过…… 云长流瞥了一眼他的护法,开口道:“除此之外……若我赢,父亲要告诉我你们的隐瞒;若我输,便从此不再过问这事。” 云孤雁惊奇地笑了声,“哟,加注?流儿好胆量,成啊。” “既然如此,”云长流向前一步迈入线里,敛眸拱道,“请父亲指教。” “很好。” 云孤雁收敛笑意,周身气势一沉。只见他所站立的地方轰然开裂下沉了数寸,磅礴的内力顿时破体而出。 这场赌局,已经开始了! 云长流足尖一挑,将搁在地上的情苦琴勾了起来。他横琴揽在臂弯,灌了内力一拨琴弦。 顿时,内力随着音波,如澎湃浪潮般层层扩散,与云孤雁的那股力量相撞于央,正相抵消。 空气震颤,隐约嗡鸣。 两人被气浪一推,双双向后退去步。 若单论内力深浅,云长流自比不得云孤雁多年积淀,此刻他是借了琴弦震音之力,才将将能与父亲持平。这么一来,第一招算是平分秋色。 下一刻,云长流足下轻点,抱琴在前,白袍翻动。他向来沉静稳重,此刻却是罕见地以攻为守,欲在云孤雁面前抢个先! 云孤雁大笑一声,眼闪光:“来得好!流儿当心,为父可就不留了。” 说罢,老教主腾空而起,五指化爪,以裂山之势向云长流头顶逼来。云长流横琴一挡,角度精妙地用情苦琴架住了云孤雁的腕,冷声道:“第二招。” 云孤雁不慌不忙,就势扣住琴首,发力一轮,直接拖着云长流转了半圈,将他往线外逼去,“这是第招。” 云长流当立断,掌压上琴身,借力凌空一翻,人已在云孤雁的后上方。 他没有选择趁退开,反而使个千斤坠的招式,双脚径直向老教主前胸踏去。 云孤雁露出一丝欣慰之色,扔下琴举双拳相迎,顿时只听一串“砰砰砰砰砰”的乱响,拳对脚打的酣畅淋漓。 转眼间已经过到第八招,老教主拿准会,掌如巨钳般,一把箍住了云长流的脚踝! 云长流眼神一紧,暗道不好。果然,紧接着他踝骨就传来一阵伴着痛楚的巨力,竟是整个人被父亲向外“甩”了出去。 “教主!”“教主!” 一旁的关无绝与温环双双心惊,云孤雁果真是说不留就不留,赌局输赢还是次要的,万一真的伤着教主可怎么办!? 云长流却没有忙乱,他于半空调整了体势,落下时以撑地一旋,四两拨千斤地将云孤雁的力道卸了下去。 老教主没有留给长子喘息之,再度欺身逼上,一掌挟着烈风扫来。 云长流知晓若是此时退了步便再难寸进,他不躲不避,咬牙与云孤雁实打实地硬拼了好几掌,将父亲的攻势稳稳接下。 一时之间白衣黑袍纠缠翻飞,一声声闷响于空旷的烟云宫内回荡不断! 这对父子的武功修为均已是江湖罕见的层次,动起来的架势亦十分骇人,劲气激荡之下,天顶地板都被震的出现了裂缝。 这还亏得烟云宫内没什么摆设物件,若非如此必然已是一地狼藉。 不过短短片刻,父子两人双双撤身收。这场赌局已经走到了第十九招,眼见着胜负将决! 云孤雁全然不急,反倒先满心欢喜地夸赞了一句:“知进退,晓动静,临危不乱,稳有变……很不错。” 云长流轻轻吐纳,平复了因接连的攻守过招而略显凌乱的呼吸,认真道:“还有一招。” 云孤雁骤然凝神,黑袍无风自动。他平平淡淡地一掌推出,向云长流逼来。 这一掌直且平,看着毫无花哨,却是以力破巧的道理,其蕴藏的威压让云长流压力骤增。 他不敢托大,目光扫到情苦琴就在脚下不远处,心思一动将爱琴再次抄在。右掌托琴尾,琴首则向前,冲着云孤雁就砸了过去。 轰!轰!! 两声巨响接连而至。原来是云长流掷出情苦之后,自己亦飞身而上,恰在云孤雁接下琴身冲力的那一刹那,抬一掌拍在琴尾! 这一掌的时拿捏得令人叫绝,旧力未尽而新力又生,竟逼得云孤雁后退了数步。 倘若此刻云孤雁被迫收掌,这第二十招就算过完,这场赌局便能决出胜者! 然而老教主毕竟是老教主,云孤雁脚下发力猛踏,陡然止住了退势。 紧接着,他臂一震,云长流便觉得一股巨力沿着情苦琴传了过来,搅得如雪的衣袖上下乱翻,半边身子都麻了。 父子两人就这么立在烟云宫正,掌贴琴、琴贴掌,针锋相对,各不相让。 饶是情苦琴的材质已是最珍稀最上乘的宝木,又哪里能禁得住这般恐怖的内力碰撞? 这把教主自幼珍视的爱琴再也承受不住,发出阵阵如泣的哀鸣。 情苦的主人不为所动。反倒是关无绝白了脸色,急切道:“教主快收,琴……!” 云长流的黑发被气流吹得向后涌动,他没有收,反倒加了一层内力。 不仅如此,教主还很不合时宜地在心内道:好了,他说话了,回去可以把人拿链子锁起来了。 终于,情苦剧烈地震颤起来。 狰狞的裂纹在修长美丽的琴身上蔓延,情苦琴发出最后一声凄凉的清鸣,砰然从炸成四散的木块!! “不……!” 关无绝如遭雷殛,他看着飞溅的木块残骸,胸前一阵气血翻滚,一口腥甜毫无征兆地涌上喉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当年他在老教主面前忍痛亲砸了云曙,立誓斩断前尘,斩断眷念,此生只愿护持教主。 本以为,毁了云曙怎么也能留得住情苦。谁知临到了这时,教主竟会为了自己…… 关无绝硬撑着把那口污血吞了回去,只觉得心如刀绞,眼前漫上一片黑雾。 十数年前的长流少主和药人阿苦,云曙情苦双琴合鸣;如今琴毁人散,只剩下忘却了旧忆的烛阴教主云长流,和舍弃了过往的四方护法关无绝。 兜兜转转,浑浑噩噩,简直像一场宿命的玩笑。 唯有挡在他前方的雪白身影,依然如旧。 第59章 蜉蝣(4) 又是一阵气浪翻滚。没了情苦琴在抵挡,云孤雁与云长流父子俩终于两掌相对,各自发力。 这已然彻底成了内力的比拼。只听轰鸣阵阵,烟云宫内以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为心生成了可怕的风旋,刚刚被震碎的木琴残屑被卷飞而起,摩擦着空气发出细微的尖啸之音。 僵持只持续了片刻,云长流便觉得吃力起来。云孤雁的修为毕竟强过他许多,落入这样硬碰硬对拼的境地,对他来说已是彻底的不利。 一滴冷汗沿着云长流线条修美的下颔滑落,脚下发出地板碎裂的轻响,他开始被父亲压的不断后退。 “流儿,”云孤雁嘴角上扬,目光深沉,“懂得适时认输,亦不失为大智慧。这一场,你觉得还有继续的必要么?” 云长流没有搭理父亲的话,只是不断加大内力的输出。然而老教主仿佛是故意一般,他每加一成力,便能觉出对面以两倍的力反推回来。 眼见着内力的碰撞越来越激烈,关无绝再也看不下去,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几步。 温环大惊,一把拉住他的腕,“护法,你这是做什么?” 关无绝心急如焚,冲着温环疾声道:“这样消耗内力,教主怎么受的住!” “你怎么这么不冷静,”温环脸色也不太好,却依然拉着他不放,“内力碰撞的气旋已然成形,如今我们谁也帮不上忙,贸然冲上去只会被他们的气劲所伤。” 关无绝死死盯着云长流不说话。他自然也清楚得很……如今两人的内力相缠相斗到这个程度,外人想要打断绝无可能——除非此人的内力比云孤雁与云长流加起来都深厚。然而云孤雁父子又是怎样层次的高?别说关无绝做不到,很可能寻遍整个江湖也找不到这种层次的高! 然而关无绝还没来得及怎么样,云长流却先有些慌了。他如今全副心神都用来与父亲的内力抗衡,却还不至于听不见身后的声音,顿时心尖就是一紧。 ——他是明白无绝的性子的,护法冲动起来没什么疯狂事干不出来……可如今这状况他进退两难撤不开身,万一无绝真有个什么意外,他想救人都救不下! “无绝,退下!”云长流勉强出声,却因着泄了这口气再度被云孤雁逼退数步,他嗓音越冷,心内却越焦虑,“这是命令,本座令你退后!” “教主……”关无绝失措地叫了一声,他本是想开口劝云长流放弃,可又明明白白地知道说了也无济于事。 云长流又急又气,这人怎么总是到了这种时候就死不听话,难道真是捏准了如今自己不舍得真罚他? 对面云孤雁忽然哼笑一声,“唉哟,流儿还有闲心走神?” ——糟了! 云长流意识到自己思绪有所松弛时便知道不好,果然,紧接着他就感觉到自掌心传来的威压成倍累增。 庞大的推力使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再度往后滑。且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云长流猛地咬紧牙关,眼神骤然凝结下来。 ——不行,不能再退了! 无绝就在他后面呢,再这么下去内力相冲的气劲定会波及到他…… 这人身子本就损的厉害,怎么禁得住再受新伤! 几乎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那日山崖间关无绝浑身是血地倒下的那一幕冲入脑海。当时的恐惧再次在每一寸骨血苏醒,只一瞬间就带着尖锐刺痛的震栗走遍了全身。 电光石火之间,云长流脑闪过茫然的白。情急之下,丹田的内力几乎都被他未加思索地抽干,毫无保留地爆发在一点! 轰!! 一声雷鸣般的巨响在烟云宫内震彻,顿时旋风狂啸着暴起,云孤雁的桌案被轰然掀倒,连一旁的温环与关无绝都被逼得连连后退。 然而可怕的烈风,转眼便止息了下来。 被卷起的情苦琴的残骸已经被搅碎成无数细细的木渣,簌簌落在地上。 云长流垂下头凌乱地喘息,只觉得内息在经脉里窜撞不止,全身阵阵虚软。 他眼前有那么片刻的昏花,连站立都是勉强。好容易缓过这一阵,视线与意识慢慢清晰,这才恍觉自己的掌心已然没了阻力。 而云孤雁的掌已经与他的相离,老教主脸上露出些微的讶色,似乎没想到长子居然真的能在最后一刻将自己逼退。 这一招,算是结束了。 而云长流的后脚的足尖正踩在云孤雁划出的那道线上。 二十招已过,未出线。 这一局,是他赢了。 云长流恍然松了口气,表面却不动声色地抬拭去唇角溢出的一丝血线,淡然道:“多谢父亲留情。我赢了,人归我。” 说罢,他拂袖转身,向护法的方向缓步走去。 关无绝也怔住了,望着教主一步步走过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是搭错了哪根弦,又许是因着本就心里有愧,护法懵了一两息,慢吞吞地就往那跪下了。 “你……”云长流本是想生气责骂他几句的,看人这模样又是惯例地心软了。俊雅的修眉微微柔和了些许,“这又是干什么,要认错回去再说不迟。快起来了,方才可有伤到?” 云孤雁忽然声音低沉地道:“站住。” 云长流锁了眉宇,回头道:“父亲,流儿已经赢了。” 云孤雁面色阴沉地盯着长子看了许久,仿佛在某一刻终于下定决心。老教主忽然一扬,一张信纸被飘然送至云长流的眼前,无声地坠下。 云长流疑惑地抬接下。 只听云孤雁道:“本座不会赖账,不过你带他走之前,最好看看这个。” 云长流不解地看了父亲一眼,缓缓将那张纸打开来看。 ——教主没有看到,身后几步远处的红袍护法倏然间瞳孔紧缩,不敢置信地仰起脸来,脸色变得惨白惨白。 那张纸,赫然是方才云孤雁拿在里给关无绝看过的——顾锦希的密信。 宛如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摄走了气力,又宛如被什么无可抵挡的痛楚所击,关无绝整个人摇摇欲坠,竟是连跪姿都要维持不住。 ——啊,教主他知道了。 混沌之只有这一句话在回响。 此时此刻关无绝只觉得可笑,这时才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云孤雁一直不紧不慢不慌不忙,还有闲情玩什么赌局。 呵,原来老教主是在这里等着卖他呢。 那纸上根本没几个字,一眼扫下去便清清楚楚——关于四方护法暗地里的密谋与交易,关于端木临即阿苦即将奔赴的死路,一桩一件,清清楚楚。 可明明是那样简单易懂的密信,云长流却始终一言不发。他乌黑的眸子微微闪动,从头到尾地看完,又返回来再看一遍。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烟云宫里一片寂静,只有云长流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 云孤雁嗤笑了一声,声如寒冰: “流儿,你不是想知道他瞒着你什么吗?仔细看看你的好护法做的事吧……瞒着你这个教主,出卖你幼时的恩人与爱人。” “……”云长流沉默着,慢慢将信纸合上,仔细地折起来。 “再想想一年前,他私调阴鬼,焚烧骄阳宫,越过刑堂律令,先斩后奏杀了你的弟弟,雨溪一年后又违令擅自归教。” 教主闭上眼,薄唇绷成一条线。 他的颤抖不止,信纸褶皱成可怜的一小团。 “这些你倒是都放下了,想宽恕他,把人护在养心殿捧着宠着,可结果如何?” 关无绝只恨不得自己能当即去死。 死了干干净净,死了一了百了。 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天昏地暗,嘴唇发着抖喘不过气来。云孤雁说的是对的,密信也是真的,他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他只是想不明白,难道老教主当真就这么不信任自己,宁可断了叶汝这条路,也要用这么狠的方法斩断教主对自己的情谊? “关无绝这个人太危险了。他对你欺瞒、违逆、算计、利用……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可笑你还一直认为四方护法忠心耿耿!” 关无绝听见教主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这么轻,轻的叫他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如今你的逢春生毒正是凶险的时候,决不能将这种逆贼放在身边。因此本座才要带他走!” 云长流倏然转过身,脸上无悲无喜。 竟是极为平静的样子。 他缓声道:“解释。” 关无绝不敢看他,只深深地俯下头做一个认罪伏诛的姿势。 解释? 他不知是否该感激这时候教主居然还愿先听他解释,可自己有什么好解释的? “说话……”云长流的嗓音明显在尽力地克制某种情绪,“为何不说话!” 他继续往关无绝的方向走了两步,脚步却反常地摇晃的厉害。 教主嗓音低哑而颤抖地吐出个字,“为何你总是……” 他的话仿佛一声叹息,却没能说完整。 下一刻,云长流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身子径直撞上冰冷的地面,发出一声生疼的闷响。 就在倒地的同时,云长流浑身发着抖剧烈抽搐起来,转眼间长发已经湿透,他终于熬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 第60章 蜉蝣(5) 没有人能料到竟会有如此突变。 蛰伏月余的逢春生终于再次发作了,来势竟是这般凶险。云长流对疼痛的耐力已经达到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当初箭镞入骨都能面不改色,这次发作的痛苦却能逼得他失声惨叫,其惨烈可想而知! 然而也只有一声,下一刻云长流便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右腕,面容惨白如纸,紧闭着眼再也不肯出声。 那炼狱般的痛楚诅咒再次降临在他身上,恍惚只觉得像是有人拿着烙铁滋啦啦地烧着每一根骨头,又像是万千毒虫将每一寸皮肉都撕咬成碎片,只恨不得彻底昏死过去才好解脱。 向来洁净的白袍早已滚在尘土与汗水之间,云长流再也无法忍受地蜷起身,四肢抽搐不止的样子极为吓人。 几声未出口的痛吟淹没在喉咙与被自己咬的血肉模糊腕之间,他疼的神志模糊不清,竟就要将头往地上撞! “流儿!!”云孤雁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结果,他不是没做好引得逢春生毒发作这一最坏打算,只是死也想不到竟会这样严重,比此前任何一次发作都严重! 从未有过的痛悔之色出现在老教主那张冷肃惯了脸上。他足无措,毫无形象地扑过来将长子抱进怀里,从背后伸出双臂将试图自伤的云长流紧紧锢住,痛声道,“流儿……莫要这样!是爹不好,是爹不好!” 他一面为云长流输着内力抵御肆虐的毒素,一面扳开云长流紧咬的牙关,试图将自己的指塞进他口,一叠声道:“流儿,好孩子,你咬我,咬我。” 脑海能感知到的除了痛还是痛,云长流用尽所有毅力才勉强找回一丝清醒的意识,艰难地摇摇头,用舌将父亲的指推出来。 他的听觉已经不管用了,耳畔一片嗡鸣;他努力睁开眼,却怎么也不能聚焦,只在一片摇晃的视线看见一抹熟悉的红袍跪倒在他身前,向他伸出。 ……无绝。 云长流在心里轻轻地念。 这时候他疼的什么都忘了,包括刚刚那张信纸,只是循着本能昏沉沉地想:糟了,我是不是吓着他了? …… 这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直到这些事过去许久之后,关无绝还是无法回忆起这一刻他究竟是怎么个状态。漫无边际的恐惧、自责、悔恨还有更多连他自己都不知该以何称之的绝望情绪,在眼睁睁看着云长流倒在他面前的那一瞬间决堤。 然而四方护法到底不愧是四方护法,哪怕此刻他已然崩溃自厌到恨不得去死,身子却仍能动起来。他踉跄地跪倒在云长流面前,想也没想就伸要去为教主渡些内力。 然而就在他碰到云长流的指尖时,教主却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了些,竟猛地抬推了他一把。 被毒发折腾成这模样,云长流绝不可能还剩下多大的力气。可关无绝居然真的被他推的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护法不敢置信地仰起脸,露出一丝很失措又很惶然的表情。 云长流喘了口气又屏息,努力了许久才能正常发声,他提起仅存的些许内力,嘶哑的声音便回荡着一直传出烟云宫外,“阴鬼现身!!” 很快,四道黑影一闪。 黑衣黑甲的阴鬼冲入宫内,跪在教主面前。 云孤雁又心惊又心疼,“流儿!不可再动内力……” 云长流痛苦地皱眉,指紧紧地蜷着,他如今每开口说一个字都是自我折磨,但声音哪怕是颤抖着也依旧十分清晰,“四方护法违逆抗命……即时压入刑堂死牢……听候发落!” 关无绝一双眼茫然地望向他的教主,不敢相信,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音来。 违逆抗命?没错啊。 压入刑堂死牢?应该的。 可是,可是…… 阴鬼得了令动作迅速,眨眼间,锋锐的森森剑刃便逼上了护法颈边。两只阴鬼身形一闪,各扣住关无绝一侧肩膀往下按。 “带下去!”云长流索性闭眼不去看四方护法的神情,“没有本座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人!” 勉强说完这句话,云长流终于气力不济,整个人脱力仰在云孤雁怀里。 关无绝看着教主呼吸愈加紊乱,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撕裂,他逆着阴鬼的桎梏猛力一挣,顷刻间眼睛都红了,怒吼道:“滚开!!先让我救人!” ——他自知罪过万死难恕,再怎样严酷的刑罚都甘心受着,可那绝不是现在!! 关无绝真急疯了,竟不管不顾地冲着剑锋就撞上去,吓得阴鬼急忙撤剑,却还是在护法脖颈上拉了好大一道伤口,血立刻就往外汩汩地流出来。 关无绝哪里还顾得自己,踉跄地扑过去跪在云长流身前,抬接连封了教主几个穴位。 他正要再为云长流输入内力,突然脑后一阵钝痛,仿佛被砸了一锤子。 意识迅速地抽离。 关无绝愕然地软倒下来。 在迅速灰暗下来的视野,他依稀看见云长流的冰冷的指无力地从自己的后颈滑落,砸在地上微微痉挛。 意识彻底消亡的前一刻,他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关无绝驰骋江湖多年,能凭本事伤他者寥寥无几,能威胁他性命者更是一只就能数的过来。 但如果是云长流,只要是云长流。 哪怕只剩下一丝抬的力气,想取他性命也是绰绰有余了。 …… 关无绝再次醒来时,四周湿冷的厉害。他就横躺在地上,睁眼便看到半边阴黑的天顶和不远处的铁牢栏,牢栏上头挂着粗大的锁链。 护法目光黯淡,眼睑只张开了一瞬就又疲倦地轻合上了。 ……他果然是被关到死牢来了。 关无绝自出鬼门跟随云长流以来已经五年,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进刑堂受过罚。然而他与刑堂主萧东河交好,便也时不时地来这边凑个热闹,看左使审审犯人。 与大多人想象的不一样,刑堂的死牢,并没有血腥与肮脏。这里关押的,要么是过错深重又地位非凡的教内罪人,要么是利害关系牵扯甚广的其它势力骨干,都是决不能出差错的。 因而冠了死牢之名的这个地方,反倒没有那些用来折腾罪犯的东西,只有压抑而不安的寂静弥散在不大的空间里。 然而就是这种寂静,也在下一刻就被打破了。 “哟,醒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关无绝倏然睁眼,转头往外仔细一看,才意外地发现牢门外坐了个蓝袍背影。 只见萧东河萧左使转过身来,一脸无奈道:“我说关护法,你看看你,被教主一逢春生发作的病人偷袭得也就罢了,居然这么一昏昏了大半天才醒转,你丢不丢人?” ——大半天!? 关无绝一个激灵,步并作两步跨到牢门处。他面容苍白,紧紧握着牢房铁制的栅栏的双骨节凸起,嗓音嘶哑道,“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教主怎么样了!?” 萧东河摇头道:“消息还没过来,不过现在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别慌。” 关无绝浑身力气一松,恍惚地沿着栅栏跪坐下来。 他当然不会信萧东河安慰他的鬼话。如果教主转危为安,怎么可能会没有人告知左使?可如今没消息……已经过去大半天,居然还没消息! 萧东河站起来拍了拍衣袍,抱臂盯着关无绝,哼笑道:“喂,知道这是哪儿吗,祖宗?” 关无绝眼神涣散,瘫坐在那里像个一动不动的人偶,许久才动一动漆黑的眼珠,无力地吐出两个字:“死牢。” “那你知不知道,教主把你送到这儿来,最终下的什么令?” 这回关无绝索性不应他。 萧东河怒极反笑,重重地一拍牢门,摇的铁链子哗啦啦的响:“不知道是吧,你以为老子这么闲,搁这鬼地方一守守你快个时辰!?” 关无绝一愣。 萧东河没理他,扳着指头愤愤地数道:“不许动刑,不许上镣,不许探视,刑堂主亲自监视,一切全等教主发落!” “烟云宫的消息全被教主封锁了,我他娘的现在一头雾水!可是我至少清楚一件事儿,能把刑堂的死牢坐得这么舒坦的,古往今来就你关护法一个!” 说着,萧左使抱着额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做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我真是不明白了……” “你和教主,这一天天的究竟是在折腾些啥呢?啊?” “可别不是把我这刑堂,当你们俩玩儿情的地儿了吧!” 第61章 宛丘(1)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 关无绝渐渐回神,麻木地抬往自己脖颈上一摸,发现当时被阴鬼的剑刃划出来的伤口也已然被包扎好了。 然他早已心如死灰,此刻涌上心头的不是慰藉,而是一阵疲倦。死牢的阴寒侵蚀入骨,提醒着他犯下的罪过。 情?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什么情在? 那个踏雪折梅双唇相贴的月夜,这几天同吃同住亲近笑闹的日子,仿佛一下子就变得很渺远了。 垂下的黑发遮住了嘴角一抹苦涩的弧度,关无绝将脸埋在自己臂肘间,清瘦的脊背佝偻地弯下,对牢门外的萧东河低声道:“你不明白……是我害的教主逢春生毒发作,我罪无可恕。” 胸口陡然一阵剜心的刺痛,关无绝甚至不敢细思,教主究竟是伤心到怎样的地步,才会激得那样可怖的毒发。云长流那声惨叫几乎把他的心魂都震碎,而教主疼成那样,却宁可生受着也不愿自己触碰…… 他向来看不得别人伤云长流半分,这回竟是成了捅向教主的刀。 护法越想越受不住,若不是这条残命还有用处,恨不得立刻把刑堂里的种种叛主大刑先在自己身上试一遍。他声音嘶哑道:“这回教主定然不会再容忍我了……如若过几日养心殿里下来重刑之令,你莫为我求情。” “嗬,一年前我也这么想,现在脸都被打肿了。”萧东河翻了个白眼,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两人起了什么争执引得云长流毒发,护法是因教主出了意外才如此自责。 ——反正等教主醒转了,总会亲自来把人哄好的,他就不必瞎操那个心了。 萧左使很轻松地这么想。 …… 然而事态的严重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逢春生反复得很厉害,关木衍已经不敢离开养心殿,只是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有效地抑制毒素。 云长流一直没能真正清醒,哪怕有时被折磨的生生痛醒,也会在挣扎片刻后耗尽了体力再度昏迷过去。这样几度反复,气息越来越微弱,渐渐地虚弱得连辗转呻吟的力气也没有了。 亏得云长流陷入昏迷前下了道封锁消息的命令,如若不然,如今烛阴教里定然已是人心惶惶一片混乱。也正因为这道命令,养心殿外的人们只知道教主再次毒发,却并不清楚究竟凶险到了怎样的地步。 对于死牢里的关无绝来说,他只能等。 有的时候,等待是世上最煎熬而最无力的事情。 等过一日两日,没有消息。 等过日四日,还没有消息。 萧东河前往养心殿探望过一次,在门口就被温枫劝回来了。白衣近侍脸色憔悴,眼圈儿熬得通红,对于左使的追问只是摇着头回答教主尚在昏迷,状况反复不定,其余的便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第五日,第六日,第日…… 依旧没有消息。 关无绝觉得自己要疯了。 就连当年好容易熬过穿心取血,醒来却被告知长流少主毒发失忆那一次,在那般残忍的,希望破碎成绝望的打击之下他都没疯,可是现在却几乎溃决。他开始精神衰弱得吃不下东西,夜晚失眠惊悸,任萧东河怎么骂怎么劝也无济于事。 云长流下令不许对四方护法动刑,一切等他亲自发落。于是关无绝连刑堂犯人惯例的威慑敲打都不必受。然而他正处在药性溶血的最后关头,脆弱的心脉根本承受不住这自虐式的情绪波动,真犯起疼来时和过了一遍刑也没什么区别。 哪怕关无绝已经尽量隐忍掩饰,也瞒不过在刑堂审罪犯审了好几年的刑堂主。于是这回换萧左使扒着铁栏朝里头吼:“无绝?关无绝!你怎么回事儿……说句话!” 关无绝背对着他蜷在牢内的地面,在牢房的黑暗之颤抖着喘息不定,“……旧伤,别往外说。我忍忍……就过去了……” 能叫护法难受成这样的绝不可能是什么普通的旧伤,萧东河低声骂了一句,气急道:“别犯傻了,死牢阴寒,你若是旧伤发作这么躺在地上会出事儿的……等着,我给你取钥匙开锁!” 关无绝偏过头来,他左按着阵阵泛痛的心口,嘴角勉强挑起一抹苍白的讽笑:“死牢的锁……也是说开就能开的么?……左使大人莫不是想以权谋私一回?” 萧东河懒得和他斗嘴,转身就往外走。 教主明知道他和无绝有交情,还专门嘱咐刑堂主亲自看守,说没有暗示他“以权谋私”的意思他还不信了! 刑堂里关押犯人的牢房众多,钥匙也有专门的掌管者,取用规矩十分严苛。唯有死牢的钥匙向来是由刑堂堂主与副堂主共同掌管,偏生如今副堂主还是空缺着的,这大权便落在萧东河一人上。 这意味着,他想取死牢的钥匙,反而比去按规矩提取普通牢房的钥匙方便得多。 然而萧东河刚匆匆拿了回来,还没等回到位于刑堂地底的死牢,便有烛火卫赶来通报,“禀左使大人,温环温大人来了。” 温环来了? 萧东河捏着钥匙稍稍犹豫,若是其他人,他定会叫来人等着,可温环毕竟是老教主的人,身份非凡,在这教主昏迷不醒的关头前来定有要事。 想想关无绝方才还能笑着嘲他,大约一时半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左使点点头道:“快请。” 出乎意料,温环是来替老教主要人的。 要的正是关无绝。 萧东河闻言把脸一沉,表情十分严肃地道:“温大人开这玩笑可过分了,死牢的锁也是说开就能开的么?老教主莫不是想叫我这个左使以权谋私一回?” “萧左使,如今事态非比寻常,正需有人为教主运功压制逢春生。” 温环也不气恼,继续耐心劝说——当然,他不气恼的主要原因是他并不知道左使这话是现学现卖,且那死牢的钥匙正躺在左使怀里。 “护法内力深厚,正该趁此会将功抵过,这样教主醒来后也会多顾念些,说不定就免了护法的罪过……还望刑堂破例放人出来。” 萧东河的神经没来由地一跳,皱眉沉吟不语。 ……温环这番话说的于情于理均合,从哪个角度听都没什么问题。无论是作为教主的下属,还是护法的朋友,似乎他都应该放人才是。 然而不知为何,萧东河脑子里突然有根线紧紧地绷了起来。 ——总觉得不太对。 事实证明云长流与关无绝一同看上的次任教主候选人着实不是吃素的。 萧左使那是在刑堂看惯了疑案悬谜的人,有时天生的直觉比理智更加精准,脑子瞬间转的飞快。 ——为什么教主是在烟云宫出的事?为什么无绝也会在那里? ——为什么教主要下令封锁消息,又为什么要把无绝关进死牢来? ——不上镣不上刑,明显不可能是真欲责罚。如果说真的如他所想,教主这是为了保护无绝,那么问题来了,教主究竟是在防着谁? ——烛阴教里,还有谁能动得了四方护法? 无数疑问一股脑涌了上来,萧东河心头猝然一冷,为其背后的可能性所惊。 他不敢乱猜,但立马认准了一件事:将关无绝留在刑堂死牢,那是教主是忍着逢春生发作的痛楚也要下达的命令,其必有缘由! “对不住了,温大人。”萧东河缓缓摇头,双抱胸将下巴一昂,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死牢非同小可,关无绝乃是教主亲自下令关押的人,我万万不敢擅作主张,请见谅。” 见温环还欲再劝,他适时抬摆了摆,“此事免谈,大人请回吧。” “……我明白了,”温环遗憾地叹了口气,从袖拿出一瓶药来,“既然如此,还请左使大人收下这个。” 萧东河疑惑地接过,只听温环淡淡道:“护法身上有伤,这几日该是发作的时候了吧?这是他的药,老教主关怀,令我带来,还请左使转交给他。” 说罢,温环行了一礼,“叨扰了。” 萧东河派了两个人将温环送出刑堂,自个儿盯着那瓶药思索片刻,挥退了身周其余人,独自抬腿向死牢走去。 他眼光芒闪动不定,一面走,一面将那药瓶的塞子打开了,倒了两粒药出来。先是自己偷偷藏起一粒,又将药瓶收好,只将剩下的一粒握在里,沿着通往地底死牢的暗道走了下去。 …… 黑暗的地牢里,关无绝仍是卧在地上,紧闭着眼,长睫颤动不止。搭在心口的指软软地垂着,时不时因痛楚而抽动一两下,却明显已经没什么气力了。 但他人还算清醒,一听萧东河的脚步声和钥匙碰撞开锁的声音就睁眼转过来,声音虚弱却冰冷如刃:“萧东河,你当真敢徇私渎职?” 对此,萧左使的反应是大大咧咧将开了锁的牢房门一踹,挑眉道:“本使今儿就渎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他说着两步就跨到关无绝身前,把那粒药往他眼前一伸,“关护法,你不是懂医药么,看看这玩意儿你认不认得?” 关无绝凝神看去,立刻就认出来了,他断断续续地喘着道:“这不是……我的药么……谁给你送来的?” 说着,他拿过来就吃了下去,“剩下的都给我……快点。” 萧东河心里一沉。 ……“我的药”,而不是“我也在吃的某种药”。 他可一个字儿都没提温环,关无绝却能一口咬定是给他的。这究竟是什么药,特殊到只给一个人服用? 关无绝又催了几句,萧东河只得把那瓶药给他。护法熟练地又倒了几粒出来,也不用水,直接嚼碎了咽下去。 药效显著,只过了一小会儿关无绝的状况就明显好了许多,脸颊上也总算带了些血色。萧东河心下疑惑更重,正欲追问几句,却又有急报传来。 教主醒转了,召左使觐见。 第62章 宛丘(2) ——教主醒了! 这消息传来的那一刻,关无绝心里咚地一跳,瞬间仿佛在身上压了整整天的重枷终于卸去。 他头抵着牢门长松了口气,声音却不稳得仿佛是在啜泣,全身微微颤抖着,好半天都缓不过来。 关无绝这副劫后余生的样子看的萧东河都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出去。 护法目送左使快步走出了阴暗的死牢,直到萧东河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拐角处时,他才忽然醒过神来,“东河,你等等。” 萧东河回头,只见关无绝大半张脸都埋在阴暗,一只紧紧地握着铁牢栏。他眼瞳灰暗得没有一丝光亮,嗓音沙哑地开口道: “你……你要记得,到时候教主说什么你都顺着应下,别乱说话。” “至于我……无论怎样的责罚我都该受,千万不要再惹教主动火了,再这么来一回,他当真受不住。” 说着,他涩然闭眼摇了摇头,“……我也……受不住了。” 萧东河一时语塞,心里好不是滋味,许久才点头叹了口气:“我明白。” 然而事与愿违。 关无绝所等待的宣判,却并没有降下。 大半个时辰后,自养心殿回到刑堂死牢的萧左使抱着臂站在牢门外,却没有带来教主对护法的发落。 “其实教主一上来就先问了你,”萧东河耸了耸肩,很是头疼地道,“这个……我当然不能如实跟他说护法日日在牢里痛苦自责搞得吃不下睡不着还引起旧伤发作是不是?所以我就糊弄了几句……” “然后教主就没再提你,转而问了我和花挽这几日教内的事务,吩咐了几句就叫我二人退下了。” 关无绝修长的眉尖紧锁着,面上看不出什么心思,沉默了好半晌才问道:“教主状况怎样?” 萧东河面色凝重:“我就不说假话哄你了,实话实说……不太好,能看出来身子虚弱得很,只同我们说了几句就被温枫劝着睡下了。大约也是因为精神不济才顾不上你,再等等吧。” 关无绝垂眸不语,目光空洞地望向虚无的一点,只觉得啮心的痛楚再度袭来。 虚弱得很…… 连多说几句话的精力都没有么…… ——他竟害教主伤到这种程度么? 关无绝一只捂住眼睛,再次在牢房的深处蜷起身。那身艳烈的红衣在黑暗若隐若现,仿佛一簇将要熄灭的弱焰。 …… 云长流已经苏醒,可关无绝的等待还在继续。 自那天烟云宫出事后已经过去了十天,自云长流醒转后过去天。没有命令,没有召见,他依旧在死牢之,与世隔绝。 度日如年,不过如此。 关无绝渐渐等的麻木。 他开始暗暗地想:也是,以教主的性子,要说真的如何发狠使酷刑折磨自己,乃至极刑处死自己……大约也不可能。 如今这样放置不理,大概是心灰意冷,再不愿见自己了罢。 又想:其实这样也好,教主疏远了自己,以后分别时也少些难过。再过几日等药性完全入血,老教主寻送他出城大概也会更容易些。 药性溶血的痛苦在加剧。温环虽然送来了药,关无绝却几乎是自我惩罚一般地不肯吃。萧东河要他从牢里出来也死活不肯,气的左使指着他鼻子骂,可骂完还是没辙。 只有关无绝自己很清晰地知道,这一切并不仅仅是自惩。 他是在饮鸩止渴般地,试图用肉身的痛苦来冲淡心魂上的痛苦。 因为他还不能崩溃,不能发疯,甚至不能过于伤心。事到如今他已不把自己当一个人。他是教主世上仅存的药,必须冷静,必须清醒,直到确保自己的心血真正化作逢春生之解的那一刻。 关无绝已经做好了最坏的觉悟。 毕竟在冷寂无人的死牢里,他什么事都无法做,总忍不住想象各种最糟糕最绝望的可能性。 但事情又一次脱离了他的设想。 就在这天的傍晚,养心殿的烛火卫来传教主命令,提死牢的时候四方护法面见教主。 那时候关无绝刚熬过一波心脉剧痛的折磨,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然护法听得这传唤,却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或激动,只是默了半刻,声音虚弱,语调却十分沉着地道:“仪表凌乱,不敢面见教主,还请宽限片刻,允我沐浴梳洗。” 两名烛火卫对视一眼,露出为难的神色。其一个摇摇头,“教主命令不敢耽搁,护法还是请吧。” 关无绝不依,保证道:“会很快。” 说着他走出了刚被烛火卫打开的牢门,一面往外走,一面取下了束发的发冠。 刑堂的路护法很是熟悉,他从地底的暗道出来,径直就往刑具室里走过去。 烛火卫们一头雾水,连后头跟着的萧东河也搞不清关无绝想干什么。 就见关无绝在刑具室门外站定。那门口摆着两个巨大的木桶,都约有半人高,里头满满地盛着水。 他伸扳住其一个,气沉丹田,腕上使劲,竟将那大木桶整个儿提了起来,眼一闭就将里头的水往自己头顶上倒下去! 哗啦啦!! “你……!” 萧东河目眦欲裂,关无绝动作太快,他拦都来不及——那可不是寻常的水,是拿来泼醒用刑后陷入昏迷的犯们人的碎冰水! 连平时掌刑人取用,那都是拿盆舀着使,关无绝这满满一桶从头上浇下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若是换了寻常人,在这刺激之下直接就能给冰的昏过去。 连来提人的烛火卫都被护法这架势吓的不敢说话。 关无绝冻的唇色青白,却毫不在意地用背抹了一把脸,就地盘膝坐下,合掌运功。 运转到极致的内力滚腾发热,很快就蒸干了身上衣上的水渍。 关无绝掌一撑地,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对烛火卫道:“多谢,可以走了。” 这还真是很快! 烛火卫只好上前,道一声“得罪了”,反剪了护法的双,又以扣压犯人的重铁链束了他的肩、肘、腕几处,推着他走出了刑堂。 从刑堂到养心殿,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这一路上,关无绝整个人的神思都是散的,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乱八糟的,只任由烛火卫推着他往前迈步。 反正直到养心殿的长阶已经近在眼前时,护法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地方了。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因为按照规矩,烛火卫本应压着他一同上长阶,在教主的门外行跪礼,向内禀报,再由教主决定如何处置他这个大逆不道的四方护法。 然而连养心殿的大门还没进,就只听哗啦啦的声响,关无绝身上一轻,那沉重的锁链已经被解去。 两名烛火卫不约而同恭敬地抱拳道:“关护法,小的们规矩在身,方才多有得罪,还请护法进殿面见教主。” ……这态度,竟是一点儿也不像来提犯人的,反倒一副小心翼翼瑟瑟发抖,生怕护法记恨上他们的样子。 “……” 关无绝皱着眉打量这两个烛火卫,心内略有疑惑。 ……怎么,他都被打入死牢了,教众居然还认他这个护法么? 以他的性子,本是该问一问的,可是如今养心殿的大门就在眼前。整整十天的等待下来,这一刻想见教主的迫切冲动以无可抵挡的势头压倒了一切理智。 关无绝没吱声,自己踏上了长阶。 养心殿外的烛火卫亦照常地向护法行礼。许是云长流有过吩咐,他们并未通报,同样是请护法自行进去即可。 关无绝只好自己走进去。 他本以为自己会被绑着锁着,以一种屈辱的罪犯姿态压进去,甚至是直接跪行进去的。 ……现在这样子,反倒有些怪怪的不自在。 长阶,大门,外间,内堂,关无绝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过。 养心殿里头没有什么人,在傍晚时分显得尤其安静。 知道云长流向来喜静,不习惯在殿里安置下人,关无绝仍是没有多想。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教主寝室门外,跪了下去,服帖地叩首: “属下关无绝求见教主。” 门里很快传来了应答,是关无绝心心念念想听到的清冷嗓音。 “进。” 饶是已经做好了千万种不好的设想,关无绝还是突然紧张起来,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 他头脑恍惚,情不自禁地呢喃了声“教主”,又在下一刻突然回归清明,急忙敛下眼眸闭上嘴。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的在教主门前都能失态至此了? ……里头应该,应该听不到吧。 关无绝轻轻地吸了口气,谨慎地推开门,以尽量低微顺服的姿态膝行而入。 一进入里面,便闻得空气飘着淡淡的苦味药香,无端地令人心安神宁。 关无绝垂首跪在门口,不敢抬头看,只能听。他听见殿内那张床上传来云长流轻轻的声音:“你下去罢。” 这话明显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床头侍立着的温枫说的。 白衣近侍诺了一声,向床上弯身行礼,随后从关无绝身旁走过,下去时顺带上了门。 养心殿的这卧房,终于只剩下云长流与关无绝两人。 一个床上躺着,一个门口跪着。 关无绝正迟疑着自己是该主动请罪还是安静等教主发落,忽然听见云长流夹着情绪不明的叹息,轻轻道了声:“……你靠近些。” 关无绝抿了抿唇,仍是没敢起身,膝行着挪到床头,叩首道:“教主。” 他听得床上再次轻叹一声。 紧接着便有冰凉的指落在他的头顶。 云长流的轻轻拂过他束起的长发,又轻柔地向下描过脸侧的轮廓,最后托着他的下颔微微用力,将关无绝的脸了抬起来。 关无绝不得不抬起眼来。 他看见云长流乌发散着,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雪白里衣,侧卧在床上,锦被盖到胸口处。 清俊出尘的眉眼,苍白消瘦的面颊,陌生而熟悉,一时间恍如隔世重逢。 而在教主的身后,窗外的朱砂梅已经开始落了。那红胭脂般惹人爱的梅花儿,如今只剩下几朵,零零星星地挂在枝头。 冬雪消,冬花败。 这个无比漫长的寒冬,已经快要过去了。 “在看什么?” 云长流锁起眉宇,又用力抬了抬关无绝的下颔。 他神情明显不悦,却明显不是护法设想的那种冰冷彻骨的恼恨,反倒是带了些轻柔的忧虑,“有人对你用刑了?” 关无绝思绪回笼,愣愣道:“未曾。” 他有些发蒙,觉得似乎从死牢里出来之后的一切都不太对,如今更是“不对”到了极点。 教主怎么……怎么还愿碰他? 不讨厌么?不嫌脏么? 云长流将护法的神情变化尽数看在眼里,淡淡问道: “你没什么话要同本座说的么?” 关无绝盯着教主那双清冽澄透的眼眸,缓慢地摇头。 他早就无话可说,无可辩解。 云长流又问: “也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这回他改了自称,语调也更加柔和,甚至带了关无绝听不出来的疼惜之意。 关无绝眼睫忽闪一下,他沉默着,轻轻捧起云长流温度冰凉的。仿佛护着一碰即碎的珍宝一般,很小心很小心地将那只送回软被里面。 然后他膝行着后退两步,深深地俯首,以额触地。 “属下罪该万死,请教主赐罚。” 这般卑微的举止看的云长流太阳穴一跳,眼神也暗沉下来,“好罢,看来护法是不愿开口了。” “——你无话说,本座却有话说。” 话音未落,关无绝忽然听到被褥摩擦的轻响。 他猝然抬头,竟见云长流一扶着床沿,紧蹙着眉吃力地想要将自己撑坐起来,却是摇摇晃晃,一副随时都要从床上跌落下去的模样。 “教主!”这下关无绝哪里还跪得住,吓得噌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惶恐和请罪,慌乱地扑过去揽住云长流的背,“您别动别动……快躺下!” 云教主其实早就等着护法过来扶他,此时顺势往关无绝怀里靠过去,心安理得地将头倚在他肩上,半闭着眼,淡然道:“不躺了,本座身上没力气,你抱我起身。” 四方护法浑身上下都僵硬了一瞬。 他用了四个呼吸的时间才勉力镇定下来,“……是。” 关无绝仔细地撑着云长流慢慢坐直起来。 他视线在床上一扫,正欲替教主将身后的枕头垫高了靠上,不料云长流先一步将往后伸了过去。 “教主?您……” 在护法不解的目光,云长流从容淡定地拽住了枕头的一角,用力远远一抛。 ——于是那枚枕头,毫无悬念地落于不远处的地上,在空旷无人的养心殿内发出“扑通”地一声响。 好一个余音绕梁,久久回荡。 关无绝惊愕至极:“……” 这…… 这算是…… 发生了什么!? 却见云长流眸色清凉地扫了他一眼,了无波澜地开口道: “本座命你抱我,听不懂么?” 关无绝目瞪口呆:“…………” 他恨不得自己听不懂。 第63章 宛丘(3) 此时此刻,关无绝当真是被云长流这一出弄的足无措,不明所以。 他这回自认是听罪来的,且犯下的明明是不可能被宽恕的重罪,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又和教主抱在一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而教主对他的态度也离奇的很,竟是不怎么真生气的样子,更没有他想象了千万遍的失望与冷漠。 关无绝一面将床上被子扯过来给教主裹上,一面偷偷盯着云长流的侧脸纠结地暗想:这不对……真的不对,教主究竟为什么不怨自己? 总不能是在逢春生影响之下又失忆了一回吧? 眼见着护法的目光越来越难以言喻,云长流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又好气又好笑。 方才他堂堂烛阴教主,又是扔枕头又是要人抱的,看着和耍小孩脾气般幼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 毕竟关无绝进来时那样子,云长流一瞧就知道要糟。不这样赖皮地闹一闹,无绝铁定是要跪在那里不肯起身了,更不能好好听他说接下来的话。 云长流轻拍了拍关无绝的,摇头叹道:“看你,本座还未来得及骂,怎么就先自己把自己吓成这幅样子。你这样……叫本座如何舍得再骂你了,嗯?” 这句“如何舍得”,叫关无绝心内一惊又一疼,陡然乱成一团麻。他垂着眼睫,许久才艰涩地开口道:“教主不要同无绝开这种玩笑,属下恃宠而骄,会当真的。” “哪个同你玩笑?真的不骂你。”云长流神情自若地倚在护法怀里,颀长的食指点了点关无绝的唇尖,清咳了一声,“安静,听我说。” “本座不管你这十日是怎么胡思乱想的,如今这里给你把话说清楚——” 只听云长流一字一顿,极郑重地道: “这次逢春生毒发,与你无关,不怪你。” 关无绝微怔,半晌,却是涩涩地苦笑起来,没有半点相信的样子,反倒自嘲起来:“教主何苦为了属下说这般谎话……” 云长流眸底倏然泛起冷波,“闭嘴,不是叫你听我说?” “说了这十日不跟你计较,可如今本座已经解释明白了,护法若再这么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 他白皙修长的指不由分说地把护法衣襟一拽,凑上去,在关无绝唇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本座便亲你了。” “唔……!” 关无绝浑身抖了一下,惊极惶极地倒吸了口冷气。 他的猛地捂住口,下意识想往后缩,却因着云长流还靠在他怀里,连躲都无处可躲。那唇瓣上的触感使护法如坠梦,他闭了眼又睁开。嗓音颤抖的不像样,“您,您……” 事态的发展已然古怪至极。 教主不仅和他闹,还叫他抱。 还说不怪他。 还咬他,还要亲他…… 关无绝只觉得荒唐得天地颠倒,所有的事都超出了他的预想,却不知他这般失措的反应逐一落在云长流眼里,只让教主心里被箍住了似的发闷。 这回的事,他本就不欲多加怪罪,护法却先把自己由身到心地折磨了一遍,憔悴又惊惶地往那一跪,怎不叫他心疼…… 将关无绝怔怔捂着唇的拽下来,握在自己,云长流放缓了语调,神色柔和了些许: “说与你无关,是因为你想打阿苦的主意,此事本座早就知晓了。” 关无绝那只猛地一紧,似是惊异至极。 云长流适时地将指覆上,安抚般地与他十指相扣,继续道:“至于这回毒发的原因,本座自己清楚。那时与父亲对拼内力到了最后关头,怪我一时心急未能控住,内力消耗太过,逢春生毒没了压制,这才发作得那么狠。” 清晰悦耳的嗓音,在傍晚的养心殿内如水流淌。 大约没人能想象得到,这位向来不擅亦不喜言谈的年轻烛阴教主,有朝一日会这样耐心地字斟句酌,主动跟人解释这么多话。 “自然,不悦也是有一些的。是恼你跪在那里一句话都不说。” “不会辩解讨饶,连认个错都不会么?万一我真气昏了头,你就任我打罚?” “以往总这样也就罢了,如今你根基已有折损,还敢这样倔?你禁得起么!” 关无绝完全乱了,脑子里像是生了锈般转也转不动。他听着云长流越说重点越偏,竟开始絮絮叨叨地数落起自己来,终于忍不住打断,“不,不……等等,您说阿苦……” “早就怀疑你有鬼了。”云长流露出回忆之色,“那一日,本座要遣走阿苦,你来求情,本座便知道其有问题。” 只不过,无绝那时候刚从昏迷苏醒,他不忍多加逼问罢了。 “后来本座令花挽调查,多次核查了信堂的籍案。阿苦入教与端木临失踪的时间恰好相符,又同样曾被人刻意掩盖过消息。再想想万慈山庄之行,你要做什么,本座还能猜不到么?” “阿苦便是端木临,是当初我的药人。” “——你要用阿苦的命,去为我换药。” 关无绝唇口微启,却喉咙梗塞得说不出话。 他听着云长流沉静的声音,心内五味杂陈。 原来教主到底还是想到了…… 所以教主明明早就想到了,却还是装作一无所知,纵容了自己那么长时间? 云长流略惆怅地捏着护法的指叹道,“其实何必如此,药堂已经查过,哪怕是九叶碧清莲也无法根除逢春生。不过是延命而已。” “本座本就欠阿苦一份命债一份情债,怎可为了多苟延残喘些时日,做出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事。” “哪怕端木临不是阿苦,以无辜之人为己换命这等事,本座也是万万不能允的。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地知道,还……” 话音至此突然一顿,这回云长流好歹自己意识到又说的远了,终是无奈地摇摇头,虚握成拳掩唇咳了声,“罢了。不说你了,说也没用。” 说到这里他觉得有些口干,便扯了一把护法的袖口,目光投向案上,示意道,“水。” 这回逢春生发作几乎把云长流折腾的去了半条命,如今也该虚弱的厉害,却一连说了这么多。关无绝这么一想就忽然怕起来,他不敢耽搁,急忙扶云长流靠在床头,起身倒了水,自己先尝了尝水温才递过来,低声急切道,“教主莫再劳神说话了,无绝唤温枫进来服侍……” “这些天本座休息的还少么?”云长流并没有立刻接过水来喝,而是继续说道,“逢春生发作使人情绪不稳,这还是你上回说的。护法又这般善于惹本座生气,我怕一时控不住又伤了你,这才故意又缓了日才见你。”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前几日他实在精力不济,每每清醒不了多久就倦得要昏睡过去,那副样子若叫无绝看去,铁定会使护法更加难受,他自然不愿。 本该是令人温暖的话语,足以令所有患得患失的心上寒冰都消弭,可如今关无绝哪里还有心听这些解释,他固执地将碗凑到教主唇边。云长流终于接过碗来啜了口水,见护法还站着,便招了招,“坐。” 关无绝在床上坐下,教主就又往他身上靠了上去,轻缓地道:“将你打入死牢只是权宜之计,不许怪我。还有,那时候毒发起来疼的不怎么清醒,看你慌得冷静全失,怕是又要做出什么自伤之事,下意识便推了你一把……也不许怪我。” 关无绝喉结动了动,垂下眼,“无绝惶恐,教主本不必这样同属下解释……” 云长流又咽下几口温水,把碗递给关无绝,神色渐渐柔和,望着关无绝道:“那你好了么?” 护法不解地怔住,云长流又问:“不难过了?” “……”关无绝默了小半刻,俊美的脸上却仍是覆着黯色,他无法理解地小心问道,“可无绝欺骗教主是事实,属下做下这等事,难道您不介怀……” 他说完,自己却也觉得可笑……怎么可能真的不介怀? “你莫要听我父亲吓唬你。”云长流却摇了摇头,忽然自己撑着坐直了,转过身去,淡然而坦然道,“无绝,我是喜欢你的。” 关无绝呼吸一窒,睁大了眼。 像是投石入湖,涟漪泛波。 霎时间,他头脑被搅成昏昏蒙蒙的一片。 “你知不知道本座心悦你的?” 见护法惊愕成这样,云长流忍不住皱了皱眉,忽然疑惑地贴近了关无绝,追问道,“嗯?究竟知不知道?” “我……”关无绝呼吸已经乱的不行,他忽然慌乱地环顾左右,是极想要逃避的样子,“您……您别说了,教主您是太累了,还是先歇一歇……” “莫怕,护法。” 云长流忍俊不禁。他眉目清冷,浅笑起来却暖入人心坎,“知不知道本座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就算你对我欺瞒、违逆、算计、利用……” “就算你伤我、害我、辜负我……” “哪怕你想要我的命。” 云长流拉过关无绝的双,坚定地移向自己的脖颈,同时侧过头去在眼前人的唇上温柔地啄了一下,“……我还是想亲你的。” 关无绝浑身一软,险些没瘫在床头。云长流又吻了一下,这回吻得更深,“知道了么?” 关无绝说不出一个字,耳垂涨得发红,只是无措地想推开教主,偏偏上又不敢用力。 云长流用力把他试图低下的头扶起来,认真道: “记得你上回说过,如果哪天本座不再疼你,于你而言,便不是粉身碎骨也差不离了。” “本座一想你这句话就心疼,一心疼起来,就舍不得不喜欢你了。” 云长流又微笑了笑,神情是带了点满足骄傲的样子,仿佛为着赢了护法一局而诞出小小的单纯喜悦: “所以,不会再给你会,做能叫我不喜欢你的事。” “阿苦那边,本座早已派了烛火卫与阴鬼守护,你是动不了他的。” “至于本座的命……” “护法尽可拿去,随便你喜欢。” 第64章 宛丘(4) 关无绝被教主亲了又亲,又被贴在耳畔一句连着一句的“喜欢”给说的昏头转向,心知方才教主那么一副极度虚弱的样子,还说什么“没力气”,原来都是诓自己的。 他听到最后,终于没奈何地笑了笑,小声嘟囔了句,“唉,我要您的命做什么,又不是能拿来吃的。” “不能吃,也总有别的用处。”云长流的眼神软下来,随拨弄着护法的头发,心想这总算是把人哄好了吧?无绝还是笑起来好看。 关无绝只当教主随口戏言。他这时才渐渐明悟。此前在死牢里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老教主那时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与顾锦希的交易捅出来。教主一旦知道牵涉到叶汝的性命,必然不会同意这样的计划,这岂不是先自放弃了这条他好容易找到的路子么? 如今他终于明白,原来是因为这条路早就断了! 他一直被教主关在养心殿里什么都不知道,但云孤雁想必通过自己的渠道得知了叶汝被教主保护起来的消息。本应完美的计划被毫无征兆的打乱,他这个最初提议的四方护法又待在养心殿里不出来…… 难怪云孤雁按捺不住要带他出城,大约是怕再出更大的变故,连药人血也保不住了。 然关无绝还是不甘心,他看着云长流是真的并未真的愠怒,心情反而还挺不错,便试探着道: “教主,阿苦这事……当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无绝带他去赴顾锦希之约,自会尽力保他性命。且阿苦乃是自愿为教主涉险,天赐良,求您思。” 其实关无绝这话说的,是有些昧着良心的。他性子里本就存着几分狠辣果决,又为了云长流什么事都敢做,假若当真带叶汝赴约,有会他自会顺救人,但如果看着形势并无可乘之,他也绝对不会因着怜悯叶汝而节外生枝。 实话实说,这体弱又不会武功的小药人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别说五成,连成都不到。 云长流又怎会不知道,他冷冷地剜了护法一眼,“自愿?你方才还自愿本座赐你重刑,难得我还能真的把你——” 可惜,教主这话说到一半就泄了气。关无绝一副“能啊怎的不能”的无辜表情望过来,让他觉得力气都使在了棉花上。云长流实在是拿他没办法,最后也只能佯怒地点了点护法,“你真真是气死我了。这事休得再提。” 关无绝不敢在这个时候真把教主惹怒了,急忙连连低头应是,随便敷衍着糊弄过去。 云长流又板着脸冷淡道:“这回的事,我不骂你,也不怪罪,这是本座私心作祟;可你欺瞒本座又意欲伤害阿苦,于公而言,罚还是要罚的。” “那是自然,教内规矩不得废。无绝甘愿领罚。”关无绝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他毕竟是进了死牢,就这么毫发无损地出来,不仅教主威信受损,萧东河这个刑堂主也难做,“不知教主赐什么刑?” 云长流却摇了摇头,一撑着床头就要躺下,“这个待会儿再说不迟。你这几日担惊受怕,也该疲累得不轻,先陪本座睡上片刻。” 关无绝忙扶他,心说能叫教主休息总是好事,便向外头唤了温枫。 近侍推门进来,差点一脚踩着地上的枕头,惊吓之余也知道了叫自己进来是做什么的,哭笑不得地去柜里取了个干净的枕头放到床上来。 这时关无绝已经在教主的执意要求下,脱了外衣鞋袜钻进被子里,云长流换了枕头,忽然伸揽了他的腰,轻轻用力示意,“我有些发冷,你过来些。” 这明显又是在趁装病揩油了,关无绝没舍得揭穿这点假正经的小心思,闭上了眼顺从地贴上去。 床被又暖和又柔软,教主又以一个很安适的姿势搂着他,几分困意便适时地爬了上来。 真正坠入睡梦之前,四方护法感受着身旁云长流的浅浅呼吸,心里隐隐地飘起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教主已经知道阿苦就是端木临了,那剩下的呢?关乎自己的呢? 自己的旧名,被忘却的过往,那么多人一起掩盖的真相…… 或许已经,瞒不了太久了。 …… 关无绝这几天真是把自己的精力磨得够呛,醒着面对云长流时还觉不出来,一旦真放松了心神睡过去就不行了。他本不欲睡得太沉,意识却一直迷迷糊糊地醒不过来。 就这么半梦半醒,他似乎感觉到教主半途起身了,哄孩子似的轻轻地隔着被子拍着他,劝他再歇会儿。 于是关无绝又昏昏地睡过去。 这是十天以来他睡的第一个好觉,悠长而安稳。等他真正清醒过来在床上睁开眼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全黑了。 床上没别人,云长流并不在身边。关无绝掀了被子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将外袍往肩上一披就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门却从那边被推开了。云长流已然换上了象征教主身份的华袍,后面还跟着一人,竟是左使萧东河。 萧东河一见他就一脸戏谑地笑弯了腰,“哎我的大护法,你不是说这回教主定不会宽恕你么?怎么样,养心殿里头睡得还舒服不?” 关无绝“啧”地斜眼睨了左使一眼,刚要开口就被云长流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别闹了,炉子上煨了甜粥,去把衣裳穿好了再出来喝。” 又转向萧东河,道:“左使也先回去罢,记得本座交待你的事。” “是,属下先行告退。”萧东河向教主行礼,转身之前看了关无绝一眼,又看了一眼教主,这才离去。 他那最后的目光极为复杂,关无绝完全读不懂其意味。等萧东河背影一远,便问云长流:“您和东河说了些什么?” 云长流拒不应答,只督促着他把衣服穿好,又从床头取了自己的发带给护法把长发松松地系了。外头月明星稀,夜幕如黑缎,云长流拉着关无绝在小案边上坐下,叫人将食盒端进来。 揭开,里头是一对精美的瓷碗,盛着两份还散着热气的小粥。 这粥里头加了红枣和薏米,合着护法的口味,被煮的甜糯香软又易消化。护法和教主在养心殿里头一起坐慢悠悠地喝着粥,静谧一派温情。关无绝吃了几口,便忍不住好奇,“您究竟要怎么罚属下?” 云长流反而犹豫不决起来,他看了看窗外,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还是……明日早晨再说。时辰不早了,你先把粥用了,然后喝药睡觉。” 关无绝无奈地摇头,“属下这才刚睡醒。” 云长流坚持道:“怕是你听完了,这一晚都要过不好了。” “这样可怕?”护法惊奇地笑起来,明显是没当真,“不管您要怎样罚,无绝都认的,您还是现在说了吧。” 云长流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目光闪动,许久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拢了拢衣袖,一派淡然地开口道:“那好,你听着……本座欲同阿苦结亲,纳他为后室侍君。” 关无绝又舀了一勺粥送入口,十分自然地“嗯”了一声。 对云长流方才那句惊天之语,竟是一点过激的反应都无。 “……”云长流脸色微微一沉,盯着护法道,“他已经同意了,你觉得如何?” 护法十分疑惑地看着教主,“您……为何问我?” “你……”云长流神情变得更加难看,他突然握住关无绝拿着瓷勺的腕,无法接受地逼问道,“怎么,本座刚刚才说的喜欢你,如今转眼就要同别人行大婚之礼,你——你就一句话都没有?” 关无绝勾唇冲云长流微笑起来,嗓音是惯常的沉着冷静,“教主既然决意要保阿苦,总会有所举措。阿苦既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同时又是罕见的药门药人,这么危险的身份,随时都可能成为权势纷争的牺牲品……想要他这辈子无忧无虑,除了将他永远留在息风城加以保护以外别无他法。” “而息风城规矩森严,不给阿苦一个大些的名分必然难以服众。可这小药人没武功没见识,无法给他封以重职。那么您将他纳入后室,是最简单有效的法子了。再者,万慈山庄若来追讨他们家的小公子,烛阴教也可以拿您同阿苦的旧情来堵他们的口,这是上上策。” 云长流沉默以对,关无绝又摇摇头笑起来,“这些原委属下又不是想不懂,还能和娇滴滴的小媳妇似的,冲夫君哭闹不依么?教主也太看不起无绝了……” 说着护法突然神情一变,诡异地望着教主,“等等,您……总不会是……想看无绝吃醋吧?” 云长流一僵,冷冷道:“没有。” “那您这是为什么不开心呢?”关无绝偏过头,不解地咬了咬勺子,“教主这一招,本也有防着无绝和老教主对阿苦动的意思在里面。怎么还来问属下的意思?若是无绝说不,难道您还能就此作罢么?” 云长流出乎意料地点了头,叹道:“如果你不愿,本座再想其它办法。” 他这话倒是说的轻描淡写。其实……哪里还有什么其它办法。若是能想到,他也不至于把这种事跟无绝讲出来。 起初,云长流只是欲以教主恩人的名义,将阿苦留在息风城,保他一生平安。然而就在调烛火卫与阴鬼之时,却遭到了现任鬼门门主的烛阴教长老薛独行的反对。 薛长老向来铁面无私。他当即对教主直言道,若是云长流得以一直在位,以他的威信与能力,还可以护得住阿苦;然而如今教主命将不久,待云长流死后,谁也无法保证这伶仃无依的小药人的命运。 毕竟这险恶江湖,利益当头,谁会在乎一个已死的旧教主的什么恩人呢? 可给了阿苦名分就不一样了,教主配偶倘若受辱,辱的就是整个烛阴教的面子。这么一来,哪怕教众不愿,也不得不保他。 薛独行向云长流提议这个方法时,说的意思同关无绝一模一样——这是最简单有效的上上策。 关无绝认命地叹了口气。 他苦笑一下,摇了摇头对云长流道:“教主不必费心了,您可千万别再费心了。若非要有个人来想其它办法,还是无绝来吧。” “您放心,我不动阿苦了。” 护法口上这么说着,却在心暗想:其实也无大碍,反正交易的时间地点已经定下,大不了到时候把顾锦希骗出来黑吃黑。 虽然这么一来可能要凶险一些,但关无绝自认武功不在顾锦希之下,只要到时候周密计划谨慎行事,胜算应该也不小。 没想到,云长流忽然扫了他一眼,仿佛将他心的打算尽数看透:“慢着,本座对你的惩罚还未说完。” 他食指敲了敲桌案,“刑堂的封脉镇元针,不算委屈了你吧?” 关无绝倏然不敢置信地抬头! 叮当一声,他的勺子掉落在碗里。 一直以来都不动如山的红袍护法,脸上终于显出了惊惧的神色。 他嘴唇颤抖着,眼流露出一丝绝望,忽然翻身跪倒在云长流脚下,扯住教主的衣角痛声道:“教主!您这是……要废了无绝么?” 封脉镇元针,乃刑堂为数不多的重刑之一。然而它却有些特殊,从受刑者的痛苦程度来看,同其它那些残酷的重刑刑罚放在一块儿,简直像是毛毛雨去同暴风雷鸣相比。 然而就是这一项并不十分折磨人的刑罚,仍旧被划入重刑的范畴。这是由于,封脉镇元针的效果正如其名。将十二根特制的长针深深打入人十二条经脉的大穴之,可以封住内力的流转。 也就是说…… 受此刑者,饶是最一流的高,也会在转眼间,变成身无内力的普通人。除非将针取出,不然就形如被废了武功! 关无绝连死都不怕,当然不怕受刑。 但是如果封了他的内力,哪怕只是暂时的—— 他还怎么去杀了顾锦希为教主抢药!! 第65章 宛丘(5) 云长流早料到护法定然不会愿意,可关无绝这么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还是叫他心里发紧,忙双扶了关无绝的肩膀,“这说的是什么话!只要你安分听话不再惹事,日后自会给你将针取出来。” 护法却跪定在那里不肯起身,他这下是真慌了,几度苦苦哀求。然云长流心疼归心疼,这回的态度却极为坚决,无论如何都不松口。 关无绝这才知道,刚才萧东河前来就是和教主谈的这事。封脉镇元针定于明日行刑,刑令已经下到刑堂。 按理来说,天亮时就会有刑堂的掌刑者来把护法压过去,或者干脆由养心殿里的烛火卫绑过去。 云长流不舍得看无绝这般受辱,他带了安抚之意地想伸碰一碰眼前人的脸颊,轻声哄道:“听话。再睡一觉,明早本座亲自陪你过去,不叫刑堂的人过来了可好?” 关无绝却沉着脸色,冷然把头一偏躲了过去。 此前四方护法虽然有时在小节上不拘规矩,和教主玩笑戏闹都是常事,可那都是云长流默许。这样明目张胆的违逆,还是第一次。 其实,护法看教主这个态度就知道这刑已逃不过了,他一时间整个人都乱了套,并非有意不敬。 云长流心知肚明,因而并不怎么介意,只是皱起眉,露出小小的一丝不悦道:“怎的,你还给我摆脸色看?本座可都是被你逼到这一步的。” 关无绝眼睫一抖,却仍是没个反应。教主顿了顿,站起身去牵他的腕,“若是不愿等明天,那我们便现在就去刑堂。” “可别,您还是休息吧。”关无绝轻轻拂开云长流的,别过头闷声道,“无绝自会领罚,不敢劳教主大驾。” 说着他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云长流没有挽留,脸上无悲无喜,目送那一袭红袍走出养心殿。 直到关无绝的背影看不见了,脚步声也完全消失,他也没有收回目光,凝固了一般没有任何动作。 时间如流沙般在深夜之逝去。 空旷的殿内,云长流独一个人长久地漠然坐着,一动不动,宛如一座玉雕。 窗边月光如纱,披了他满肩的孤寂。 …… 将近破晓的时辰,云长流一身白衣出了养心殿,在冷风走去了刑堂。 教主仍是独自一个人,连温枫都没带在身边,被烛火卫请进刑堂,见了萧东河第一句便低声问,“他怎样?在哪里?” 萧东河向教主见礼已毕,一面引着教主往行刑室走,一面回禀道: “按您的吩咐,用的针都预先用药堂的‘醉仙乡’浸过回。是属下亲自上的刑,第一根针埋进去人就昏睡了,应该没吃什么苦,教主放心。” 云长流神色微松,许久才点头道:“……没出意外便好。” 很快两人便在行刑室门口站定,萧东河遣散了旁人,吱嘎一声打开了乌黑的铁门。 云长流定了定心,率先走进去。 行刑室里没什么血腥味,反倒颇为干净,只是光线有些暗。最深处立着个高大的刑架,上面束着一个人影。 关无绝已经受完了针刑,他上身赤裸,足都被缚带紧紧绑在这刑架上,前胸与后背被打进了十二枚细如发丝的长针,不仔细看是看不出的。 醉仙乡的效果使他安稳地闭着眼沉睡,无意识地低垂着头,几缕发丝挡在白皙的脸侧。 云长流心疼地蹙起眉,目光再次无法控制地凝在关无绝身上纵横的鞭痕之上。 他走近了,伸抚过陈旧的伤疤,又小心地触碰刚被打入封脉镇元针的地方,低声对萧东河道:“下去吧,本座单独陪他片刻。” “是。” 萧东河应声退下,临走时表情复杂地合上了铁门。左使已经看的明白,教主和无绝之间的情谊,到底不是旁人能插得了嘴的。 大门一关,行刑室里头就更暗了。 云长流转身将室内的灯火点上,借着光很小心地解开了关无绝足上的缚带,将人从刑架上放下来,抱进怀里吻了一下。 他搂着昏睡的护法在一旁的地上坐好,将上衣一件件给关无绝穿好了,又将他扶成坐姿。 最后,云长流在关无绝身后盘膝坐下,静静地闭上了眼。 …… 云长流进去行刑室没半刻,近侍温枫就气喘吁吁地找到刑堂来了。 那架势,一见到萧东河就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地摇晃他,“左使!萧东河!教主在你这里么?” “在啊,和无绝在里头呢。”萧东河正在行刑室外头等的无聊,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挑眉道,“怎么了温姑姑,你教主从养心殿出来又没告诉你是不是?” 上回萧东河和温枫大吵一架,温枫还险些动上。不过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晾上一阵子,再见面时两人都默契地当没发生过什么。 ——唯一的变化,就是温近侍多了这么个叫人脑仁儿疼的外号。 不过温枫现在已经没精神生气了,只是喘着气儿连连点头。他满城跑着找教主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每次都找的累死累活又担惊受怕。 “在你这就好……教主也真是,怎就这么不把逢春生当回事!到了这时候还敢一个人出来!” 萧东河忍不住笑,开口想宽慰他几句。 然而就在下一刻,两人身后紧闭的门内,猛然爆发出一阵汹涌到恐怖的气浪!! “这……!?” 萧东河与温枫惊极地对视一眼。 温枫的脸色刷地白了,“糟了,出事了!” 萧东河自是不必他提醒。轰然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拍出一掌,合力撞开了行刑室的大门! 可他们刚冲入里面,就觉得又一阵巨大的推力传来,脚下竟连连后退。 这时候,行刑室内的景象才暴露在两人眼。 刹那间,温枫瞳孔骤然紧缩成一点。 “教、教主——” 近侍双腿一软,崩溃地跪坐在地,顿时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令他几乎就要晕过去。 只见幽暗的行刑室深处,高大的刑架之前,云长流背对着门口,盘膝坐着。 他两掌抵在关无绝背后,身周围绕着磅礴的气劲,吹乱他的乌黑的长发与雪白的衣袍,震荡着空气发出阵阵嗡鸣。 这连续爆发出的可怕的气浪,这震响虚空的无形劲力…… 这分明是,分明是…… ——这分明是散功时外泄的内力所致啊!! 而外泄的内力,此时只能算是旁流的小溪;更精纯,更浩瀚浑厚的内力,正如汪洋大海般,被云长流引导着,滚滚注入到人事不省的四方护法体内。 “……教主……” 萧东河被震撼得说不出话,而跪地的温枫已经在一瞬间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如秋风的枯叶,语无伦次地泣道:“教主,您怎么能——您怎么能啊!?” 云长流闻声,很缓慢地侧过头来。 他的脸色已经极为灰败,覆着一层吓人的死气,看着竟像是耗尽了生。一滴滴冷汗沿着脸侧落下来,晕染在赤金烛龙纹的白袍之上。 然而他的神情却是那样地恬淡,只回头看了温枫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身前关无绝的背影上,一双清冽长眸,含着心满意足的欣悦,含着略显哀伤的柔情。 倘若情深入骨蚀心…… 末途乃悲欤?乃喜欤? 然情丝既已生,悲喜也不必问。 结果更不必求。 “慌什么,本座哪里能真的散尽功力。” 云长流轻轻吐字,撤力收掌,四周翻滚的内劲慢慢平息下来。 没有了教主的扶持,关无绝晃了一晃便往后倒去。 云长流将护法横揽进怀里,轻叹着抱紧了,他嗓音沙哑至极,更是虚弱至极,“……还留了成。” 萧东河与温枫齐齐大惊失色! 留了成? 这意思,就是散了成了!? 这回逢春生毒发,已经将云长流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昏迷整整天,多少次命垂一线,险之又险地将将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可此时直接没了成的内力,以后他还能靠什么来压制体内的毒素!? 行刑室内,刑架之前,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云长流竟轻轻弯起了眉,苍白地微笑起来。 他伸贴上关无绝的脸颊,说悄悄话一般,俯在护法耳边低声细语道:“本座的命不能吃……分你成拿去做伤药却也不错,是不是?” 关无绝仍是在药效的作用下昏睡着,俊美的眉目很安适地舒展,对身旁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其实这回逢春生发作得这样剧烈,云长流早就自觉大限将至。 自己没多少日子了……已经看不到无绝把伤养好的那一天,又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以这种法子为他护体。 只不过,若是被这人知道了内情,那可真就不只是跟他甩冷脸不给碰那么简单了。 云长流转身望向温枫与萧东河,他吃力地呼吸着,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涣散,“无绝打上封脉镇元针后感知不到内力……你二人记着……此事万万不可告诉他。” “至于这针,便等本座头的日子再给他拔了罢。此后这江湖,无绝他想往哪里去都去得……” 温枫两眼发直,这时候他已经连想哭都哭不声出来了,居然还有种悲痛到极致想要发笑的冲动。 究竟是谁要瞒着谁? 谁要做谁的药? 谁要为谁舍命? 为何世间会有这样的命数,又偏偏降临在这样的一对人身上? 悠悠苍天,曷其有极! …… 不知过了多久,云长流终于将关无绝轻轻地放躺在地上,轻轻吸了一口气,扶着膝艰难地试图站起。 “唔……!?” 然而,才刚刚直起身,他就眼前猛然发黑,全身不受控制地变得绵软无力,在一阵可怕的晕眩狼狈地摔倒在地! “教主!?” “教主!!” 温枫与萧东河惊忙地赶上去,想要扶起云长流。后者伏在刑堂那阴冷的地上,胸口紊乱地起伏,却抬挥开两人,“不……不必。” 云长流敛眸咬了咬牙关,再度试图把自己虚软发抖的身体撑起来。 结果却是再一次跌倒回去,这次甚至都没能站起。 教主怔忡地抬起自己的,修长的指节缓慢地握紧又松开。 他……竟然站不起来了? 温枫只觉得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一声哀鸣,破碎掉了。他自幼跟随云长流,却从来没有在教主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 ——当逢春生毒素蔓延至最后关头,带给毒者的酷刑便不止是发作时的剧痛。到了那时,人将会清醒着感受自己的力量被抽离殆尽,身躯日益衰败,直至油尽灯枯。 可那是他的教主啊!清冷出尘向来喜净的教主,偏爱安静不欲下人服侍的教主,天纵之才自有傲骨的教主…… 如果当真就这么瘫了,从此无力起身不能自理,教主要怎么忍受这样的屈辱!? 萧东河已经看不下去,跪在云长流面前扶着他的肩膀,“教主!散功后有一阵虚弱是正常的,您千万别急。” “对,对对!”温枫浑身一个激灵,胡乱抹去眼眶里的泪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挤出一丝很难看的笑,“教主,左使这话没错的,温枫抱您回去休息吧……您睡一觉,到了明日就会好起来了。” 云长流紧紧地闭着眼,惨白的唇被他咬破了,一丝血线倏然淌了下来,“本座站得起来……” 他缓了许久,才攒够气力说下一句话,“你二人,替本座将护法送往药门休养……记得再让他饮一副醉仙乡……别叫他……看见我这个样子。” 萧东河与温枫不敢再劝,在相视看到了对方眼的痛色。 云长流沉默着,再次用力地支起虚弱颤抖的臂。太多的事还未结束,他是教主,不能就这么倒下了。 这一回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墙的背骨节发青,指甲紧抠入墙体,乃至折断破碎出了血。 他沿着刑堂昏黑的通道向外走,不过百来步的路程,这时却显得漫长无尽。 云长流脚下一步又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冷汗浸透了衣衫,仿佛随时都会一头栽倒。 但他每往前迈一步,总会比之前走的更稳一些,仿佛有一种更坚韧更不屈的力量,正在从饱经毒疴磨折的骨血内生长出来。 就在迈出刑堂大门的前一刻,云长流的终于离开了墙壁,完全地靠着自己的力量站得直,缓缓向刑堂外走出去。 此时正值黎明。 天光乍破。 万丈晨光陡然从云长流的前方升起来,沿着颀长修美的身形轮廓射入刑堂之内。 那一袭雍容清华的白袍淹没在盛大的明芒之,仿佛消融了一样,渐渐地,模糊得看不清了。 第66章 中秋节特别番外 神烈山巅,卧龙台。 穿过四季常青的松径,走上肃穆的石阶。台下是常年不化的白雪,台上是常年飘摇的白幔,石柱参天,阴鬼潜伏——卧龙台,乃烛阴教内第一大禁地,教主的闭关修炼之所。 而此时此刻,四方护法关无绝正登上了卧龙台上最后一截石阶,向高台正弯身拱行了一礼,嗓音清冽:“四方护法关无绝,求教主出关!” 白幔之内,烛阴教主云长流盘膝而坐。 他听得护法声音,头也不回,闭着眼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 关无绝慢慢直起身。 他头疼地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地拖长了声音:“教主……这都快两个月了,求您差不多消消气儿。今日可是秋佳节,团圆的日子,您一个人呆在卧龙台上算什么事?” 算什么事?其实关无绝最清楚。 初春他第二次取了心头血,险死还生地捡回一条命。当然,从小到大瞒着的一切,也被找回记忆的教主摸的一清二楚,若说这还不怒,那真是连关无绝自己也不信。 然而,云长流却并没有当即发作。 毕竟当初护法才刚救回来一丝生,他恨不得日夜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着。因着怕刺激到人的情绪再牵动其心脉伤势,教主别说责怪叱骂,那真是连语气稍稍重些都不敢的。 天天抱着搂着亲着哄着,就这么一直养到一个多月前,夏季将尽的时节,关无绝才终于勉强痊愈。 之后神奇的事情便来了。 只见云教主向关木衍番五次地确认了护法已经无碍,总算松了口气之后——倏然间把脸色一冷,转个身就上了卧龙台。 果断闭关,谁也不见。 留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秋后算账…… 结果这账还算不完了。眼见着已经秋,云长流却半点出关的意思都无,无论是关护法温近侍乃至老教主云孤雁,来一个赶一个。 譬如现今。卧龙台上,云长流冷哼一声:“怎么,如今逢春生已除,你还管本座生气么?卧龙台乃教内禁地,护法日日擅闯,倒是愈加不把教里规矩放在眼里了。” “是是,属下大逆不道,属下罪该万死……” 关无绝无可奈何,心道教主要是真狠心发怒也就罢了,他大不了请罪认罚任教主出气;可现在,这位赌气似的把自己关起来不见人,却叫他实在不知怎么劝才好,“要么,无绝在下头给您跪一会儿?” 云长流嗓音愈加沉寒,“你敢?” “……那无绝进来了?” “出去!” “行吧,那教主继续闭关着,今日过节,属下自己出城玩了。” “你……”云长流闻言一惊,忍不住回头,竟见护法当真转身要走。他猛然起身,脱口而出,“站住!” 话音未落,四面白幔被激荡的内劲吹得飞舞鼓动,猎猎作响。 一转眼,云长流身形已在卧龙台外,足尖稳稳落于阶上,两指已经捏住了关无绝的腕。雪衣乌发风姿如仙,神情却是急切的。 ——关木衍再怎么说护法已经痊愈,他到底不敢真把人单独放出城去。 万一无绝在外头遇上什么事有个长两短的,这不是要了他的命了! 关无绝唇角缓缓勾起,眼带笑意地望着自己被拉住的腕,歪一歪头启口道:“怎么,教主……也想跟无绝一起出去?” 他心里却暗想:……呦,看这气势,看这身法,教主功力恢复得好快。 “……” 云长流神色几度变幻,最终闷闷地叹了一声。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 圆月高悬。 神烈山下,九曲赤川奔涌不息。 一赤一白两匹骏马,于月色下驰骋向前。 流火纵蹄在前,带着关无绝奔驰淌过赤川。前方巨石露出河面,四方护法将缰绳抽紧,一夹马腹呐了声:“驾!” 流火长鸣一声,于月下扬蹄一跃,带着主人腾身飞起,于低空高跨过石块,眨眼间划过半个圆弧,再度落回河面。 哗啦啦…… 顿时,马蹄下溅起大片闪着碎光的水浪。 黑发并着红衣迎风飞扬,月华滚滚流淌于那一袭惊艳的墨梅红袍之上。 关无绝仰起雪白的脖颈快意地笑出声来,尽情沐着溅起的水珠和洒下的月辉,唇角的弧度自在洒然。 云长流驾着飞雪在后头,简直看的心惊肉跳,“无绝,你慢些!” 任谁看到眼前这位凌空纵马潇洒无比的红袍护法,也不会料到……这人竟是个生受了两次穿心取血,心脉脆弱到极致的病人! 更莫要说那鬼门内五年的炼狱锤打,刚升为护法那几年里受的重伤,碎骨鞭刑,两次饮药养血,以及数不清的劳累奔波、耗心费神……这么些折损都叠在一身,万一出了什么差池,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听教主高声叫止他,关无绝将马缰绳一扯,回头冲云长流笑着开玩笑,“呵,教主跟不上了?” 不料云长流居然认真地望了他一眼,神情忽然黯淡下来,敛眸轻声道:“跟不上。你总是自顾自地往前走,一句不说地把我甩在后面,连往哪里去都瞒着……我哪里跟得上你。” 关无绝怔住,被这话震的半天不知如何回应。许久才抿了抿唇,郑重道: “以后不走了。教主不让无绝走,无绝就哪儿也不去了。” 那边却没声音。关无绝偷眼去瞄,给吓了一跳。只见云长流容色冷漠,眼角却有些泛红,偏过头不去看他。 护法像是心头被狠狠扎了一下,当即就慌得足无措,“教主!无绝不敢了,当真再也不敢了!以后无绝一定听话,您且饶过属下这一次——” 然云长流听了却怒色更盛,关无绝连忙讪讪地改口,“啊不,这两次……” 云长流冷然狠狠睨他,一扬鞭,驱着飞雪走在关无绝前头。 护法心虚,完全不敢多嘴,只好蔫蔫地低头跟着教主。 两人便这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地走着,好久都没再说一句话。 …… 大约两刻的时间过去。 面前是一片幽深阴暗的陌生林子。 月光将树枝的影子拉长在荒芜小路的两侧。风一吹,那树叶就呜呜地凄响,简直叫人汗毛倒竖。 几只乌鸦发出“哑、哑——”的叫声,扑棱棱从枝头飞走了。 云长流:“……” 教主执着飞雪的缰绳,对着前方这片阴森的林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是哪…… ……他这是怎么走到这地方的…… 关无绝跟在后面努力地憋着笑,云长流回头恼恨地瞪了他一眼。 ——这人一定早就发现自己走错路了,居然敢一声不吭地看他笑话! 没错,从生下来就没怎么离开过神烈山息风城的云教主,二十余年来仅有的几次出城下山,不是跟着当年的小药人阿苦,就是跟着后来的四方护法关无绝,再不济也有近侍温枫陪着。 这么一来,加上他天生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能认路才怪了。 关无绝驱着流火上前,摇头叹道:“好教主,您还是跟在无绝后头吧。” 说着,他打马入了林子。云长流驾着飞雪跟着护法,见他越走越深,目光闪了闪,忍不住问:“不用……咳,不用折返回去么?” “能绕出去的。”许久没见过教主这么个明明局促又强冷静的别扭样子,关无绝忍着笑回头,“您跟好,可莫走丢了。” 两人穿过荒草丛生的小路,在林子里又走了约半刻。 幸而今夜月明,本该阴沉的树林,真走进去也不怎么可怖,反倒有了些宁静之感。 不久,前方树枝的缝隙之,慢慢地有光点亮起来。 他们果然走出了林子。那一头是座小镇,隐隐有人声传入耳。 两人又走近了,在镇口系了马。关无绝抬指道:“您看,是不是很热闹?” 云长流皱眉道:“人这么多。” 果然,这时不大的镇子里已是人山人海,百姓都出来过节。 明月当头,彩灯辉辉。人们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夫妻执,老幼相携,将这平凡小镇给吵嚷得热闹非凡。 关无绝与云长流并肩走了进去,只见头顶都是挂起来的各式花灯,随风摇晃,把周遭映得亮如白昼。 至于两侧,多是店铺,还有叫卖的小商贩。除了那些摆摊子的,还有不少推车走动的,沿街叫卖的,都趁着节日出来寻生意。 周围摩肩接踵,耳畔喧嚣喜闹,弄的云长流几乎茫然到走不动路。 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几次这种红尘盛景,自年少失忆后,更是近十年连息风城的城门都没迈出过几次。 人世的暖光乍一落入清寂惯了的眸,便染出从未有过的朦胧颜色。 云长流转头往身旁看,却见护法那身红衣在花灯的映照下愈加艳烈动人,顿时心上又漏跳一拍。 他看着关无绝在光影下轮廓分明的侧脸,忍不住心猿意马。意乱情迷之下,整个人愈加昏蒙了,只能被关无绝拉着腕往前。 关无绝带着教主走了几步,见云长流神思明显越来越飘忽,又不放心地转回头,认真地叮嘱道: “公子,这儿人多得很。您千万跟紧了,万一走丢了也别慌别乱跑,就原地儿站着,无绝会回来寻您的……” ……云长流听着听着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结果没走几步路就听见一个母亲正用同样的话嘱咐五六岁模样的儿子,顿时脸色就黑了。 护法倒是一直兴致很高,见着些可爱的小物件便要买下,见着教主对什么新奇的东西多看了几眼也要买下。 而买了的东西,他顺就往云长流那边塞,这么走下来,没多久尊贵无上的烛阴教主里就多了一堆东西。????直到护法又将一盏玲珑可爱地放着光的玉兔花灯提过来时,云长流终于忍不住,埋怨道:“你乱买东西便罢,怎么都叫我拎着!” “要不无绝拿着,下回您去付账?”关无绝提高了里的花灯,饶有味地举在眼前打量着那只粉雕玉琢的小兔子,笑吟吟道,“啊,记得跟店家讲价——” “……给我。” 云长流默默把花灯抢了过来。 关无绝忍俊不禁,他家教主还是这么不愿和生人说话…… 算了算了,来日方长,慢慢儿来吧。 护法忽然为自己这想法而心头一暖,把来日方长这四个字在心里又念了几遍,越念越喜欢。 他情不自禁地心想:来日方长……可真好啊。就说半年前那段时候,他天天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躲着教主去死才能瞒得久一点,哪还敢奢望什么来日呢? 关无绝忽而转头。身旁那盏玉兔花灯的光亮又柔又暖,云长流清隽俊美的容颜被照得更加精致,他察觉到关无绝的目光便看过来,“又怎么了?” 他伸一只与护法十指相扣,皱起眉低声道,“你且收敛着些,安静看看灯不成么?这么个闹腾法,待会儿就累了。” 关无绝收紧指反握回去,叫两人又挨近了点,“怎么会?无绝已经好全了,公子不必挂心。” 于是他们便又开始在这小镇子上逛,关无绝拉人问了个在镇里名声好的店铺,买了两包月饼。 那铺子里的年轻姑娘生的玲珑心思,竟笑眯眯冲他们道了句“百年好合”,惹得关无绝又多要了一壶桂花酒。 两人就站在路边各吃了块月饼,剩下的都收起来。月饼很甜,桂花酒也酿得香浓,只是云长流不许护法多喝酒,后者只好尝了几口便作罢。 之后便是胡乱地走着四处看,走到哪里是哪里。 反正适逢佳节,任哪里都是好风景。 他们沿途走来,有不少互相思慕的年轻情人在猜灯谜,明灯下一片欢笑与娇嗔; 过了会儿又遇见五个人在赏月对诗,墨挥洒,周围几帮人叫好鼓掌; 镇南的富贵家庭豪爽地摆了赏月宴,两人也去凑了个热闹,看了看凡俗人家的歌舞管弦。 就这么玩到了大半夜,百姓们有的渐渐归家了,也有不少还在继续游玩。 教主与护法两人大致将小镇里有意思的地方看的八八,这时候远了人多的地方,往镇口郊外的地方走。 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走上一座拱形桥。木桥下溪水潺潺,小溪旁长草青青,明月倒映在溪水上,圆满的形状被晃出一道道褶皱。 两人倚在桥上仰头看了会儿月亮,又走下来,在河边的草地上坐了。 刚一坐下,关无绝便有气无力地歪在教主怀里。 云长流一派漠然地伸把人搂过来,他就知道会这样,“怎样?说了让你别那么闹,现在知道自己身子不行了?” “……”关无绝被噎的没话说。 他倒不是真怎么难受,只是—— 好……困……啊…… ——没错,四方护法还是高估了自己如今的体力。何况这段时间,他的作息被教主盯得死死的,已经许久没这么熬过夜了…… “在这里歇一歇也好,”云长流调整了姿势,侧身为关无绝挡去了夜晚的冷风,又望着那盏他一直提着的花灯道,“我们小时候,在河里放过灯。” “是,”关无绝点点头,“那是上元节。” 云长流淡淡道:“你从那时候就开始骗我了。” 关无绝:“……” 护法忍不住苦笑着心想:完了完了,这可真是要被记上一辈子了。他家教主还是忘了旧事的时候可爱…… 然后他们又随意地闲聊起来,后来也各自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说着说着,云长流又抱着他的护法轻轻地亲吻脸颊,而月色始终伴随着虫鸣和水声。 这样一来,耗的时辰更晚。 直到护法也觉着再歇下去天亮之前没法回教了,终于舍得从云长流怀里起来,“教主,咱们该走了。” 教主犹疑了半晌:“你还走的动?” 关无绝刚想说一句当然,就见云长流把玉兔花灯塞进他里,紧接着轻掀起衣袍,竟在他面前低身半跪下来,叹道: “上来,我背你走一段。” 这下关无绝实在惊得不轻,平常再怎么胡闹,他也从来没敢想过让教主在自己面前矮下身。他慌忙双去搀云长流,“教主!这怎么使得?您这……您是要折煞无绝了!” 云长流不为所动,更不肯直起身,反而强硬地去扯护法的袖子,“别说那些没用的,快些。” “真使不得,”关无绝急道,“求您快起来!” “护法还要本座在这跪多久?” “我……唉,教主!” “刚刚谁说的以后会听话来着?” “……” 最后,关无绝还是拗不过云长流的坚持,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把眼一闭,任教主把自己背了起来。 云长流放缓了脚步,慢慢地沿着河畔走起来。 他背上背着一个人,还是放在心上的人,自是走的小心又稳当。 秋的圆月当头。 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 走着走着,开始有桂花的香气不知从哪里飘过来,比那桂花酒还要醉人。 忽然咚的一声轻响。 关无绝指一松,那花灯掉在河畔的草地上,可爱的玉兔滚了两圈儿趴着不动了。 云长流微微一怔,偏过头去看。 只见关无绝合眼伏在他肩头,浓密的长睫安适地向下垂着,呼吸浅浅的打在他后颈一块皮肤上,有些痒。 教主弯起眉眼,露出一点宽和的浅笑。 这人……刚刚还逞强呢,就背了几步路的功夫,就已经不知何时睡过去了。 小玉兔还躲在草丛里发光,一闪又一闪。 云长流驻足凝望半晌,犹豫了一瞬。 这花灯…… 若是要去捡的话,势必要把无绝吵醒了。 “罢了……”教主舒展了眉,摇了摇头,柔和地冲已睡着的四方护法悄声低语,“就不捡了,睡醒可不许冲本座生气。” 他再次迈步,于月色下背着关无绝,沿着小溪往来时的路走去,而身后是长长的影子。 “大不了……” “明年,再来陪你买新的便是。” …… 秋月。月到秋偏皎洁。 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秋月。 第67章 燕燕(1)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 息风城,潇湘宫。 清晨的日光沿着格窗落入奢靡的宫殿之内,映出一片熠熠之辉。林晚霞将茶杯往红木几案上重重一搁,周围一圈儿婢女战战兢兢地屏息,大气儿都不敢出。 “你给本宫再说一遍?” 容貌美艳的夫人双腿叠交着坐于椅上,柳眉倒竖,眯细了一双尖挑的桃花眼,阴着嗓子道,“教主要将小姐遣送去分舵!?” 站在林夫人面前的年婢子有些古怪,虽也是婢女打扮,其神情体态却自有一股凌厉之气,很像是习武之人,只能从向着夫人弯腰时的谦卑看出一丝下人的特征,“是,调令是今晨从养心殿里下来的,已经送到小姐的水月殿了。” “还有消息说……教主令薛长老替了左使的刑堂堂主一职,也就在今晨。” “什么?”林晚霞眼神更加深沉,脸色变幻不定,“那左使呢?” 古怪的婢女回道:“教主未有其他安排,因而左使如今并无其他实职,也无任务在身。” 林晚霞从鼻子里发出疑惑的嗯声,她锁眉更紧,姿态慵懒又不失优雅地从椅上站起,缓缓地踱步沉思。云鬓上的金翠步摇随着她的步伐而动,无声地摇曳。 太奇怪了,左使萧东河的刑堂主做的好好的,长老薛独行的鬼门门主也当了几十年,万万没有随意调动之理…… 云长流如今已经毒发次,足可称是病入膏肓,他突然这么折腾是个什么意思? ——等等,不对! 外调云婵娟……将萧左使上的事务交接于他人……次毒发,病入膏肓的时候…… 恍若酸麻的冷电窜过全身,一个惊骇的念头冲入林晚霞的脑海,顿时叫她头脑一昏! 难道说——云长流有意禅位于萧东河?他宁可叫烛阴教主从此不姓云,也不愿将次任教主之位传给娟儿么!? 林晚霞一双美眸倏然间荡起毒辣的寒光。却忽而听见有足声靠近,又一个婢女自外面匆匆而来,低首款步走近了她,气势是同方才说话的那个如出一辙的古怪而凌厉。 “禀夫人,教主方才自回到养心殿后,往鬼门调了阴鬼,据我们的人打探……似乎约有百只。” “百只阴鬼?”林夫人倒吸一口冷气,红唇扇动,下意识低声重复了一句,“百只……” 这可真是怪事接连。别看一百这个数目乍一听没什么气势,然而阴鬼乃鬼门倾全力锤炼出来的绝世死士,在精而不在多,个个都是能以一敌百的高。 随便一只阴鬼放出去,都会是令人胆寒的绝顶刺客;而一百只阴鬼,绝对是一股能令江湖上那些大势力都心惊的一股力量。 这个数目,同时也意味着鬼门待命的阴鬼几乎倾巢而出,甚至有可能将正巡守当职的阴鬼也抽调了一些过来。 云长流究竟要做什么才会需要这么多阴鬼?林晚霞百思不得其解,又问道:“方位呢?阴鬼们往哪里去的?” 那站在她身后的两个年女婢,后进来的女婢上前回答:“往西南,似是欲入坠日谷。” 坠日谷!江湖盛传的五大凶地之一,最适合埋伏仇杀的天险之地。几百年来,数不清的恩怨在此地终结,数不清的豪侠与恶徒长眠于坠日谷的残阳之。 正所谓:血阳坠处,英雄埋骨。 林晚霞的脸上一下子褪尽了血色:“慢着……娟儿被遣送的分舵是哪一座!?” …… 片刻之后,养心殿里闯入了小姐的粉裙身影。 “长流哥哥!” 一声娇喝,云婵娟怒气冲冲地奔过来,将那一纸按着教主大印的调令往云长流眼前的地上一摔,抬脚就踩了上去,“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云长流刚亲写完一纸书信,面前的桌案上是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墨纸砚。他一只半曲成拳,疲倦地撑着太阳穴,望着云婵娟的目光微微有些松散。 破晓时分,云长流硬是靠自己从刑堂一步步挪回了养心殿。在逢春生毒肆虐的情况下自废成内力可不是好受的,强撑面子的后果,令他在迈入大门的那一刻险些没晕过去。 最后是咬着舌尖逼自己清醒过来的,他还有事必须要做。 就在自上回昏迷清醒之后的短短日里,教主做了个重大决定。 其一是与阿苦成婚。这辈子给不了阿苦一颗真心,那么至少要还了恩义,补偿给他余生安稳。 其二便是给无绝的封脉镇元针。 其实云长流也曾想过,若自己当真是个大公无私的教主,本该禅位给无绝的。 可他到底还存着私心。无绝性子狠决隐忍又有些偏执,太易迷入执念之,云长流怕他会被自己的遗愿所困,此后半生只晓得为烛阴教呕心沥血,把自己榨干了气力。倘真如此,黄泉之下,奈何桥旁,他也无法瞑目。 最终还是决定,用一身内力为无绝护体疗伤,等他死后就放人离开。????还记得无绝说过,若是两情相悦又情深不寿,活下去的那个就该替亡者补上双份的平安喜乐。若是他这份内力能替护法添多一份安乐,也就算值了。 至于其…… 云长流调整了呼吸,闭目凝神。再睁开时深深地看了妹妹一眼,“不是看过了调令么?这些年你母亲惯的你不成样子,也该磨砺一番,且去外头历练个年五载再回息风城罢。” “什么?”云婵娟无法接受地瞪大了眼,声音一下子变了调子,“长流哥哥你说什么……去外头?我一个人?年五载?难道你真的要赶我走!” 云婵娟是今日早上被林晚霞从被窝里拖出来的,她的好娘亲以从未有过的阴寒脸色告诉她,长流哥哥不愿她做教主,长流哥哥要驱逐她,还要在驱逐的半途上派阴鬼杀死她以除后患。 小姐自然是不相信的。 太好笑了,长流哥哥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虽然现在她们兄妹关系的确冷了许多,可长流哥哥怎么可能害她?怎么可能舍得把她一个人赶出家门? 云婵娟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娘亲在吓唬她呢。 她又生气又委屈,瞒着娘亲偷偷跑过来向长兄追问。本以为,只要把误会说开了便好了,哪曾想到云长流居然是真的要她离开息风城! “凭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听着妹妹不甘的高叫声,云长流心里沉重地坠下去。他正欲开口,可还没能发声眼前便猛地一阵泛黑,金星乱冒。 教主双不着痕迹地撑住桌案,喘息微急。他本以为缓一缓就能好转,难受的感觉却愈加剧烈起来。 糟了,这像是不太妙…… 云长流心知不好,抬头勉力克制着声音的虚弱,“婵娟……我如今累得很,此事下回再……” 他其实很少说这种示弱的话,只是实在不想在这个妹妹面前晕过去。 “你别想糊弄我!”云婵娟并未发现哥哥的异样,她气愤地双叉腰,脚下又使劲儿碾了碾那调令,“你这大令上分明叫我后日便出发,我现在不问清楚,哪还有什么下回!?” “你说啊,到底凭什么——是不是因为关无绝?” 有那么一瞬间,云婵娟的脑海里划过了上回那个叫阿苦的青衫药人对她说的话。然而,就要被长兄扫地出门的恐慌立刻压倒了一切理智。她红着眼怒道,“因为我要找他麻烦,所以你就想把我赶走吗?” “你为了和他好,不仅忘了丹景哥,现在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 “婵娟!”云长流眼神一冷,猛地起身,却又立刻扶住了案角,垂头紧皱着眉道,“……你先回去,不要耍性子了。我当真身子不适……” “我说了我不会回去的!” 云婵娟往前逼近两步,眼睛死死盯着云长流。不让她做教主、要赶她出息风城都是真的……那么难道说,娘亲说长流哥哥要杀她也是真的?她还是不肯信! “你说话啊,给我一个解释。告诉你,我也是堂堂烛阴教小姐,如果不讲清楚,别以为我会甘心受你摆弄!” 云长流撑着桌案的微微发抖,散下的黑发遮住了他的脸,只能听见声音夹杂着不正常的紊乱低喘,“别……别吵……” “呵呵,长流哥哥是不是觉得我碍着你了?” 云婵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委屈得紧。小姐把她尖尖的下巴一昂,冷笑起来,讥讽道: “对咯,等我滚了之后,你就可以尽情和关无绝日夜做那没羞没臊的事!” “什么弟妹骨肉情,哪能比得上这事来的舒爽快活!” “……娟儿。” 云长流忽然很缓慢地把头抬了起来,可眼底仅存的一点光亮却随之暗了下去。 他用有些散乱的目光,再次深深地凝望着妹妹的脸,“……够了。” 够了,够了。 当年那个咯咯笑着给他从窗户里抛野花的女孩儿,终究还是找不见了。 云长流慢慢地将眼睑合上,唇间漏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含着分疲倦和分释然。 “不必再说这样的话。” “幼时欠你的情分,我……还清了……” “你在说什么东西?” 云婵娟跨前两步,伸恼怒地推他,将他的衣襟猛地一拽,“长流哥哥我告诉你,只要你敢把我送出息风城一步,我这辈子就再也不——” 出乎意料。 她的力道没有遭到一点抗拒。 云长流顺着她的拉拽软绵绵地倒下来,一头栽倒在妹妹怀里,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如纸。 云婵娟身上一沉。她毫无防备,脚下不稳地倒退几步,愣愣地一屁股坐倒在养心殿的地上。 “长流哥……哥?” 云长流人事不省,呼吸微弱得近乎没有。 婵娟小姐张着嘴,盯了昏迷的长兄呆了半天。 她像是被一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忽然浑身打了个激灵,惊惶地喊起来,“长流哥哥?长流哥哥?……长流哥哥!” 云婵娟慌乱地推他叫他,却得不到一丝回应。她指颤抖着,又去碰大哥惨白的和脸颊。得到的触感是一片冰冷,丝毫不像是活人的温度。 “醒醒,醒醒……你醒醒!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这一瞬间,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慌向着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姐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向来孤高强悍、沉稳镇静的教主哥哥,会有一天冰冷苍白地倒在自己怀里,怎么叫也叫不醒,气息越来越弱。 简直像,简直像下一刻就要…… ——“云长流的逢春生毒已入骨蚀腑,活不了多久。” 她从未在意过的娘亲的这句话,在将将被她遗忘的边缘陡生出尖锐的刺,直刺的她鲜血淋漓,浑身发抖。 “不,不要,不要……哥哥别吓娟儿!” 云婵娟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涌出来,她握紧了云长流的,拼命输入内力,哆嗦着哭道,“我错了,我错了!别这样吓我……” 然而她的内力送入兄长体内,却如泥牛入海般徒劳地散去。 她和云长流之间的修为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后者散去成内力而引起的逢春生毒发,又哪里是以小姐之力就能压的下去的? “不要不要,长流哥哥,求求你……” 转眼间,惊惶伴随着泪水爬满了云婵娟娇俏的脸,她终于四面环顾,无助地嘶声哭喊起来,“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第68章 燕燕(2) “治不了治不了!自己不要命的病人能有什么活路?” 半晌之后,得到传唤而匆匆赶到养心殿的关木衍,只进去摸了个脉就怒气冲冲地又跑了出来。 殿外弥散着沉重到绝望的气氛,温枫守在寝殿外面,金琳银琅默默垂泪。云婵娟像个木头人一样直挺挺地杵着,面上一片麻木。 百药长老一冲出来,就跟正心急火燎地探头往里看的温枫撞在一块儿,发出“哎呦”的一声。 老怪医抓了抓自己花白的头发,压低了声音问白衣近侍:“说吧,教主把自己的内力怎么了?” “……”温枫默然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云婵娟,把声音放的比关木衍更小,“……给护法了。” “什么!?给……你是说教主散功了!?这这这真是,真是……”关木衍气的吹胡子瞪眼,一连“真是”了好几句,最后还是重复了一句,“真是不要命!” 而云婵娟已经完全被这一连串的突变给吓坏了,待到关木衍那一句“治不了”吼出来,她差点没晕过去。 心神恍惚的小姐根本没听清两人说的是什么,只依稀听见“内力”两字,忙仰起头,嘶哑问道:“是……是要内力吗……内力,我也有的!” 关木衍愁眉苦脸地把头大幅度地左右摇起来,“用不着,如今输内力已经没什么用了,生死看天吧!” 刚才他一摸脉就摸出来了,逢春生已经蔓延至全身经脉。要不然他一早就派人往烟云宫求云孤雁帮忙了,还用得着云婵娟那点内力么? 温枫木然叹息,双眼发愣地靠在墙上。 也对,自己为了心上人废了内力,再叫旁人为自己费功保命,这般自私的事教主是干不出来的…… 索性任逢春生彻底蔓延,从此令他们再也帮不上什么忙。这么想来……教主这一散功,除了欲为关无绝护体疗伤之外,是否也带了不愿再拖累旁人的死志? “没……没用了?” 云婵娟露出一种仿佛一巴掌被人从梦里打醒了的表情,喃喃道:“那怎么办?” 突然,寝殿内的床上传来微不可闻的痛吟。 外面的众人齐齐露出不忍之色。 又来了,逢春生的诅咒如附骨之蛆,那至死方休的痛苦又一次地开始发作。 关木衍冲到床边,强行掰开云长流紧咬的牙关将预先准备好的布团塞了进去,叹了口气就撤身出来。 温枫怕教主受不住疼了再开始自残自伤,就在床边搬了把椅子,一声不吭地守着。 两个小侍女端来熬好的药,放在床头的柜子上,然后黯然低头,退了下去。 云婵娟却快崩溃了。 小姐哪里见过逢春生毒真正发作起来的样子? 在她心,教主哥哥一向清冷淡漠,哪怕自幼患病,也是她永远不能望其项背的。 可是……可是眼前那个躺在床上,被毒发折磨得痛不欲生奄奄一息的人,又分明就是她的哥哥啊! 而周围众人那一副束无策的样子,更叫云婵娟害怕到了极致。她瞪着关木衍,又看看温枫,声音抖的厉害,“你……你们这是什么意思?长流哥哥他在痛,他在痛啊!你们怎么能干看着!?” 关木衍毫不留情地冲云婵娟翻了个白眼,“事已至此,我可没法子了。让他自己熬着吧,熬过去人就能醒了。” 云婵娟晃了晃,猛地瘫坐在门口。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让他自己熬着”? 什么叫“熬过去就醒了”? 那万一熬不过去呢? 床上的动静一点点小了下去,被剧毒折磨的病人耗尽了力气,无声地陷入了更深的昏迷。 “……小姐。” 温枫忽然转过头来开了口。白衣近侍语调平缓,不咸不淡地道,“说起来,您这还是第一次见教主毒发得这么厉害,是不是?” “我,我……不是的,我……” 云婵娟浑浑噩噩地抱住了自己的头,突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起来。 ……做了二十多年兄妹,自己居然连哥哥究竟病得到底怎样都不清楚。 “其实没什么好怕的,”温枫居然反常地笑了笑,他悠悠望着云婵娟,用一种可称残忍的和善语气慢慢说道,“教主小时候,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忍痛忍过来的。只不过您不知道而已。” “上次……对,就是十天前那次毒发,整整天,教主都是这幅样子。除了痛还是痛,痛昏过去再痛醒过来。” “天,他就是这么忍过来的,只不过您仍是不知道而已。” “至于如今……逢春生蔓延至深,又是连续发作,连点休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教主昨天才勉强能从床上起身,体力全没恢复,这回怕是要更危险了。” 云婵娟一张脸全白了,她狠命地摇着头,“你胡说,温枫,你只是想吓唬我……” “小姐,自欺欺人很好玩么?” 温近侍冷笑着,吐出冰冷的话语,“您不知道教主这么毒发一次,余命已经根本不够他活过开春的么!?” 心内却暗想:这句话太对了,赶上这么个下猛药的大好良,我可不就是要吓唬您么。 “不!!” 云婵娟尖叫起来,她如坠冰窟,脚步踉跄扑上去揪住温枫,摇晃着他绝望地抽泣道,“不可能不可能,你是骗我的!你骗我!明明……明明马上就要春天了!” 她陡然放声大哭起来,“我——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会好好念书好好学武……我再也不乱说话惹长流哥哥生气了……” “我错了,我不敢了……以后我真的会很听他的话的。他让我去分舵,那我去,我哪里都去!” “我不管他和关无绝的事了,我再也不胡说八道了,行了吗?行了吗!?快说你是骗我的,你说啊!” 然而就在这一刻,就在云婵娟濒临溃决的这一刻。外头传来一阵骚动,打断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喊。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响起。 关木衍与温枫转头望去便是齐齐一惊,忍不住对视一眼。 其实……说如今没人能帮得上忙,并不准确。 一袭骄烈红袍的俊美护法踏入养心殿内。 关无绝表情沉寒地直走到床边,伸捏了云长流的腕把脉。他的嗓音明显压抑,却很稳且清晰,“怎么回事?” 在这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的时候,关无绝的冷静镇定,陡然让这焦虑如火烧眉毛的气氛,在一瞬间冰镇了下来。 “关无绝!” 云婵娟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扑了上去,死死盯着四方护法,“你是不是有办法,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关无绝看都没看云婵娟一眼,眼神凌厉地一字一句地咬道,“逢春生刚刚才发作过一次,教主不该这么快出事,先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温枫?” ……温枫当然不可能在这么个时候和关无绝说,教主是为你自废了成内力。 于是面对四方护法的逼问,近侍在一瞬间做出了一个……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恶劣最心虚的举动。 “……” 温近侍一句话没多说,只是将哀伤的目光投向了正泪流满面的云婵娟。 云婵娟哆嗦起来,她双眼红肿,第一次咬着嘴唇在护法面前低下了头,“是……是我不好,我不该气他的……” 但她的头又立刻抬起来,目光带着恳求,“关无绝,你快救教主!” 她话刚出口,就觉出不妥来,急忙改了口:“我……我求求你,请你救救长流哥哥!” 温枫和关木衍都差点没被这句话给气笑了。 ——真是荒唐!什么时候四方护法救教主,居然还要婵娟小姐来求来请了? 而关无绝只道又是云婵娟气的教主毒发,眼神骤然一狠。怒火本就已经裹着杀气冲上头,这下又被小姐浇了一层油。 他岂肯再忍,唇边噙着一抹凛然的弧度,霹雳般出捏了云婵娟的肩膀,猛然发力就是一摔。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 娇贵的小姐,直接被失了内力的护法单一只掼倒在地。 “啊……” 云婵娟凄惨地痛呼一声,她背部被大力砸在地上,只觉得像是脊梁骨裂开了一样疼。 可护法的怒气却不减反增——要不是教主多事儿封他内力,就刚才这一下,他完全能直接打的云婵娟吐血不起! 一般人可能也就这么作罢了,可关护法这烈性的又哪里是一般人? 管他的有没有内力,揍人没揍爽就是不肯罢休。 只见关无绝冷眼四下一扫,目光立刻停在某处——那里赫然挂着两把长剑,正是他的披星戴月! 自上回护法遇袭昏迷被教主救回来后,这两把佩剑还一直没动过,如今自是还在养心殿里被妥帖收着。 这两把剑,披星为左剑,轻巧且短;戴月为右剑,厚重且长。 还没等在场众人反应过来,只见红袍护法已然把较沉些的戴月剑倒提在,神色狠决地转回来,劈就往云婵娟左肩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咔嚓! “啊啊啊!!!”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云婵娟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双眼圆睁,泪珠滚滚而落。 她还怨恨过长流哥哥上回打她那么疼,直到如今才算是尝到了真正挨打的滋味。 云婵娟疼的脸都白了,几乎就要忍不住在地上翻滚起来。 然而就在下一刻,关无绝重重地一脚踩上了她被打断的肩骨! 只听关无绝冷冷道:“怎么,你求我救谁,我就救谁?——小姐,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 护法脚上用力,云婵娟就惨叫不止。温枫听的冷汗直冒,心说这也忒狠了…… 他忙从关无绝身后把护法架住,半抱半拖地把人给拉了下来,安抚道:“护法,护法……无绝!行了行了,你先冷静些,这样打会出事儿的!” 关无绝推开温枫,背转过身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躁动的怒火,心说要不是还挂着教主,这回他怎么也得把云婵娟打个半死才罢休。 可还没等护法迅速地平静心绪,就听见身后传来微弱的低唤: “别、别走……” 云婵娟趴在地上起不来。 她发髻散了,粉蝶似的裙子残破不堪,好半天才动了动,抬起头来。 她漂亮的脸蛋被血、汗和泪濡湿了,狼狈不堪,双眼却仍盯着关无绝不放,艰难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你,你消气了没有……” 关无绝眸光微不可察地一动。 云婵娟动了动唇,又抽了抽鼻子,气若游丝地小声申辩道:“长流哥哥他……他对你很好的。” “以前他罚你、他赶你走都是为了我……你不要恨他好不好……” “……”关无绝不想说话。 他刚刚只是想压一压自己的情绪,才转过去走了两步,云婵娟居然以为他就要甩了教主走人了? 在红袍护法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下,云婵娟慢吞吞地挪动着。 忍着钻心的痛感,她撑起上身,她移动双腿,她一点点地跪了起来。 云婵娟跪在关无绝面前。 烛阴教的婵娟小姐,垂泪跪在她一直立誓要杀的仇人面前。 “关无绝,关护法……求求你了……” 云婵娟深深地低下了头,全身抖成可怜巴巴的一小团,不知是因为屈辱还是害怕,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 “如果你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再多打我几下都可以。” 眼泪和着血一滴滴砸在地上。 小姐的姿态已经是在乞求,乞求一个杀了自己二哥的人,救自己的大哥。 “我……我……” 她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可却怎么也止不住无助的泪水。绝望的声音有如泣血般在养心殿里回响起来: “我只剩下……这一个哥哥了啊……” 第69章 燕燕(3) 许久的静默之后。 关无绝忽然“呵”地笑了一声,他散淡地往墙边一倚,望着云婵娟道:“……小姐。离了总教之后,您可快长点儿心吧。” “要不然……往后的日子里,教主不被您气死,也得被您累死了。” 云婵娟愣愣地仰起脏兮兮的脸,又低下头。 护法挥了挥:“行了,出去都出去。反正你们留在这也没什么用,不如叫教主清静些。” 他不由分说把在场的人都往外赶,温枫叹了口气,把失魂落魄的小姐搀了出去。 关木衍和关无绝擦肩而过时压低了声音道:“小子,你如今能受的住多少,自己最好心里有点儿数。” 关无绝敷衍地点了点头,上把这老头往外一推,合拢了门。 这帮人一走,尤其是云婵娟一走,寝殿里果然就安静了下来。 关无绝看了一眼自己的腕,药性还差一点没有彻底溶进血里,不过凑合着用已经足够了。 护法转身撩起了床头的幔子,在床沿坐下,动作轻柔地将仍昏迷不醒的云长流扶入自己怀里。 随后他挽起袖子,从怀摸出一把小刀,神色淡然地轻轻挑破了自己小臂处皮肉下的血脉。 ……直接割腕倒是简单,只是太容易被发现,还是臂肘处比较好瞒。 殷红很快开始流淌。 关无绝低头含了一小口自己的血,唇贴唇地对上教主的口。 他一面试探性地用舌撬开牙关,将那点鲜血送入云长流口,一面不轻不重地为教主按揉着咽喉。 许久,云长流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终于将那口血咽下去了。 关无绝松了口气。万幸,还能吞咽便好…… 护法又这么给云长流喂了几口血,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出心里有微妙的满足感升腾起来。 关无绝口含着腥甜的味道,神思却已恍然。 这已经过去多少年了啊…… 自己有多少年,没为教主放过血了? 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什么都变了,只有他还是教主独一无二的药。 于他而言……人间幸事,不过如此。 若说有谁这辈子最大的期愿,就是给另一个人做取血解毒的药人,听起来总觉得下贱得很。 可护法觉得自己大约真是疯魔了,怎么偏就这么欢喜,不过给教主放点血,就忍不住浑身发热。 ——要命。说的不妥些,这简直和那瘾君子在多年之后又吸上了大烟似的。 关无绝摇头笑自己。然而就在他正欲继续的时候,却见云长流眼睫一颤,皱眉侧头,竟似是要醒转。 关无绝给吓了一大跳,急忙将云长流扶稳了,“教主?” 他才喂了那么几口的血,根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按理来说教主本不该这么快就苏醒的…… 这可完了蛋了! 被发现不对劲可怎么办!? 这时候四方护法可叫一个当立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伸将柜子边上的药汤捧了过来,仍是自己先含在嘴里,果断地低头给云长流渡了几口。 这药味苦而浓,一下子就能把人口的血腥味遮掩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点穴止血再把衣袖整好。幸而他穿的红衣,渗出些血迹也看不出什么的。 可关无绝却还不放心,把心一横,捧起教主的脸就贴着那薄唇深吻下去,用舌快速地将教主的口壁与唇齿都给搅弄舔舐了一遍。 很快,他感觉到云长流挣动了一下,发出不适的哼声抬推他。 关无绝僵硬了一瞬,却没理会,一把将教主的腕摁在床上继续强吻。 “……” 云长流反抗的动作渐渐小了下去。 竟是一副任君施为的样子。 直到把残存的最后一点血味也舔的荡然无存,以下犯上的四方护法才放开教主直起身来……顺势就默默在床边跪下了。 这时云长流果然已经醒了,正意识朦胧地微睁着眼看他,低声含混不清道:“你……做什么呢……” “……属下……” 关无绝清咳了一声,掩饰着心虚,勾唇露出个好看的微笑,“嗯……教主您怎么又毒发了?属下一时心痛如绞,情难自禁就……” 云长流:“……” “哎呀,您看当初无绝受伤昏迷的时候,您不也偷亲我么!您当无绝不知道?” 云长流:“……” “说来您这么这么快就醒了,无绝还没亲够呢。” 云长流:“……” 云教主伸碰了碰自己的唇,淡淡地望着红袍护法道,“没亲够?护法可以再来。” 关无绝立刻道:“不了不了,属下不敢……” 云长流如今是连和他生气都懒得,扬扬指示意护法从地上起来。 关无绝顺从地起身,又关切道:“无绝不闹您了。教主,您觉得怎么样?可疼的轻些么?” 教主躺在床上,自然未曾看见……护法面上不显,却无声地用脚将床边的柜子勾过来一点,悄然遮住了地上不小心落下的那几滴血迹。 “不碍事了,这回似乎好的快。” 云长流说罢,露出一丝苍白的微笑,伸一只过去,“方才我又做了恶梦……醒了便记不清,只记得你满身的血,要同我诀别。” 关无绝胸腔一阵酸涩,忙用力握了握教主的。云长流声音还很虚弱,有些恍惚地继续道:“……奇怪的很,我那时竟知晓自己是在梦,却仍觉得……再不醒来,你便真的要走了似的。” “您别乱想了,”关无绝低笑了笑,就要扶他躺好,“不是说么,梦都是反着呢。” 云长流摇了摇头,反倒坐直起来,问道,“婵娟还在养心殿么?” “您问小姐啊,”关无绝睁眼说瞎话,“不在,回去了。” 开玩笑,好不容易才叫那傻小姐开窍一点,万一教主见了妹妹哭嗒嗒的一个心软,岂不是要前功尽弃了! 结果下一刻门就被砰砰地拍响。 云婵娟急切的声音传来:“长流哥哥,长流哥哥!你是醒了吗?” “……” 教主与护法同时陷入沉默。 半晌,云长流转头对门外道:“进……” 关无绝忽然拔高了声音:“小姐,教主让你滚出去!” 云长流“啧”地一声,不悦又无奈地瞪着护法,“……你这人。” 他如今根本没气力大声说话,关无绝这一下把他的声音遮的严严实实。 门外那声音抽噎两声就消停了。 云婵娟居然真的默默走了。 云长流一怔,将护法上下一打量,蹙眉指了指门外,“你……你把她怎么吓唬了?” 关无绝心说我不仅把她吓唬了还把她骨头都打折了,不过这事他自然不敢跟教主说,只是眨了眨眼道:“呵,教主又只心疼小姐,怎么不多怜惜怜惜眼前人?” 云长流就发现今儿护法的心情似乎莫名地很好,这么放肆的话,他哪怕是玩笑很少说的。教主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本座都任你压在床上亲了,还不够怜惜?” 两人又笑闹了几句。关无绝忽然问道:“教主,我方才隐约听小姐说她要去分舵,您这是?” 云长流神色一寒,“本座时间不多了,必须要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对潇湘宫动。” 阴鬼乃烛阴教最强的力量,而专门针对阴鬼的“猎雁”如若不除,终究是烛阴教的一个隐患。 关无绝立刻听明白了,“所以您要把小姐赶出去,不愿叫她夹在两头为难伤心?” “恕无绝直言,赶去分舵也是不成的。小姐这般幼稚恋家,到了分舵一打听您和林晚霞的消息,岂不是很快就知道了?到时候她赶回来,更麻烦。” “不,”没料想云长流却摇头道,“不是去分舵。” 关无绝刚露出询问的目光,就听云长流道:“你上次说的引蛇出洞计策甚好,本座听你的。” 他说的计策?关无绝想了两个呼吸才想起来似乎真有那么回事儿。 他曾随口同教主提议过,设个必死之局,把云婵娟扔进去当饵,逼林晚霞将猎雁尽数派出,再一网打尽。 关无绝就笑了起来。他是了解云长流的,教主再怎样对婵娟小姐失望心冷,也做不出利用妹妹来打击她母亲的势力这种事儿来,“您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不是刚毒发过么,还有精神这么开玩笑?” “要除猎雁为护法报仇,自然心里高兴。”云长流果然没有否认,而是伸轻抚了一下关无绝的长发,柔声道,“本座的护法想在哪一日见血?” 关无绝道:“无绝听教主的。” 云长流道:“既如此,那便后日罢。” “后日,坠日谷。” …… 烟云宫内一片狼藉。桌案翻倒,地上尽是被砸碎了的盘碗瓶盏的碎片,云孤雁双目布满血丝,活像一头失控发狂的野兽般喘息不定。 “流儿,流儿……这孩子当真是太过心慈!成内力,成内力——多么傻啊!!” “他怎么能做这样的傻事!从小到大,一而再再而,不过是为了个药人……!” 狂暴的气劲如千万把利剑在虚空切割,咆哮声在烟云宫内响彻。云孤雁怒吼着,披头散发地站在一堆碎片间。 云长流毒发的消息自然瞒不过烟云宫,关木衍将实情和盘托出,直叫他痛彻心扉。 从此,逢春生侵入云长流全身经络;从此,纵他拥有称霸江湖的内力,却再也不能为爱子缓解半分痛楚…… 一袭素净的白衣缓缓走近。温环的脸颊被老教主泄出的气劲划开一道血口,脚步却没有半点停顿。 老教主看了温环一眼,缓缓将外泄的内力收拢。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边,半蹲下来,用双将云孤雁脚旁的碎片都推到一边,温声道:“老教主。温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云孤雁道:“讲。” 最后一枚碎片被温环捡了起来,却停在半空。温环静静凝视着那枚碎片刺人的棱角,叹息般开口: “当年……蓝夫人毒之后,您为了替夫人压制逢春生,几乎就要耗尽内力而殒命。那时任温环如何劝,您却一句也不肯听……” “流儿是您的孩子……” “他只是走上了同他父亲一样的路。” 第70章 燕燕(4) 后日,云婵娟离教。 期间林晚霞也曾试图阻拦,然这回云长流似乎一下子就收回了所有对小姐的心慈软,直接派烛火卫封锁了水月殿。其威胁之意表露无遗,大有下一个就要封了潇湘宫的意思。 就这样,林晚霞想留爱女却有心无力,而烟云宫则一直默不作声,云孤雁对于女儿将要远行一事无动于衷。 而小姐本人,居然反常地没哭没闹。到了日子,她在烛火卫的簇拥下,沿着山路离了息风城。 …… 与此同时,在山腰处的另一个隐秘的方向,一辆黑篷马车缓缓地向山下驶去。 这马车外表朴素内敛,然内里其实颇为宽敞。至少坐着两个人,却一点也不嫌拥挤。 “教主,您还行么?”摇晃的车厢内,关无绝忧虑地望着云长流,“要么还是叫马车停一停,您歇歇再……” “你已说了遍了,无绝。” 云长流就坐在他身旁,教主拍了拍护法的背摇头低叹,“本座当真无妨,你稍稍安稳些,听话。” 话虽这么说,他眼底却有着明显的乌青,衬着那苍白的脸色,叫人看着都难受得紧。 自从上回逢春生彻底蔓延,细密的痛楚便开始一刻不止地腐蚀着云长流的全身经脉,消磨着他的体力。 如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长途骑马了,只好下了险峻的山巅就改乘马车。 然而事实上,哪怕仅是如今这样忍受马车的颠簸,对他来说也已经十分痛苦。 关无绝这两天心疼得恨不能直接割了自己大脉给教主灌上几大碗的药血,却又生怕暴露了真相导致前功尽弃,只敢趁着云长流昏睡的时候放点血悄悄混在药里喂他喝下去。 ……效果不过是能换得教主舒展了眉头,在沉眠稍微舒服那么一时半会罢了。 每当这时候,护法便不甘地想,若是教主对他薄情些残忍些——最好是到了看到他失血过多摇摇欲坠的样子也视若无睹的程度——那反倒省事多了。 或者说,若是教主能像大多寻常江湖势力的首脑那般,得知下属甘为自己舍命便欣喜地赞一句忠诚,那他根本就不必花这么多心思来隐瞒欺骗么! 可惜,事与愿违。 马车仍在往前,狭小的车厢里感知不清时间的流逝,只能听见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这样一来,免不了无聊得很。 反正这里没别人,云长流就放松了靠在关无绝怀里闭目养神,把护法的指拢在掌里随意地捏着,“护法陪本座说说话?” 关无绝知道教主这是想分散些注意力权当忍痛,便笑起来道:“您想听正经的话,还是不正经的话?” 反正这段路还长着,云长流想了想,道:“那……先说正经的,再说不正经的。” “好好。您让无绝想想……” 四方护法忍不住失笑,随后收敛了神情,略一思索,居然真的开始和教主谈正经的事情: “对了,假如这回真能将猎雁彻除,您还得留个心眼,防着林夫人鱼死网破。” “教内烛火卫的防卫已加过一层,应该够了,”云长流淡然道,“最要当心的反倒是你。” 如今关无绝被封了穴脉,无法动用内力,林晚霞要报杀子之仇,此刻可不正是大好时么? 云长流神色变幻,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叹一声:“本座给你身旁放了阴鬼,护法有事记得传唤。” “……”关无绝将教主的表情尽收眼,他眉目柔和地弯起,俯在云长流耳边低声问,“教主如今……还会想着丹景少爷么?” 云长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悲喜,依旧是一副淡漠寡情的模样,只是眼底有那么一瞬间的黯淡:“年前还有时会想,这段时间累得很,哪里有功夫追思逝者。” “……总归没多少时日也该黄泉下相见了,不急。” 关无绝做出个一看就很假的氐惆消沉的模样,从后头搂着教主,摇头叹道:“那时您们兄弟团聚,无绝可怎么好?” “……您可别不要我,下辈子无绝还想给您当下属的。” 这就已经是开始讲不正经的话了。云长流知道护法在想方设法讨自己开心,他眼角勾起一点笑意,“你还要在人世呆上许久的,不要急,本座自会耐心等你。” 关无绝噙着笑不说话。 带了些微怅然的情绪,云长流又轻声道:“待你百岁之后,你我重逢之时,丹景早就入了轮回,投胎转世。” “那时候,本座与丹景这一世的兄弟缘分,也该尽了……” …… “教主,醒醒了。教主?” 不知过了多久。 昏睡的云长流在护法怀里皱着眉侧了侧头,略显吃力地张开双眼。 视线由模糊变得清晰。他看见关无绝将水袋递过来,忧虑道:“您先缓缓神……可还疼得厉害么?” 那水袋里装的不是水而是药,云长流喝了两口,觉得自己的头脑还有些混沌。他闭眼捏了捏眉心问,“……到了么?” 真是身体衰弱得过分了,他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又睡过去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这马车已经不走了,车帘被风吹得柔柔地摇,有彤红与昏黄交杂的晚光透进来。外头隐约传来兵刃相击的锐声。 “早到了。”关无绝扶着云长流坐起来,伸为教主挑开帘子,“不仅到了,还已经……快要结束了。咱这就该回教了,教主。” 随着车帘被打开,一片刺目的红色扑入眼帘。 壮烈的血光与夕阳的余光交织在一起。 坠日谷下,伏尸遍地。 就如关无绝所说,战局已是残局。 黑篷马车停在高崖的一角,从这里往下看,可以俯瞰整个坠日谷。十只阴鬼跪候于马车四周,正静待教主与护法的命令。 “怎么不早些叫醒本座。” 云长流不悦地看了一眼关无绝,起身走出车厢,白袍上的赤金纹顿时又沐了一抹残阳红光。 关无绝挑唇微笑,搀着教主和他一同从马车里出来,口上理直气壮道: “您现在又不能打,叫您做什么?您想看杀人,还不如把无绝身上的封脉镇元针给拔了,属下这就下去杀给您看,保证比于家堡的人干得更漂亮。” 山崖之上,夕阳之下。 一白一红两道修长身影并肩而立。 第一眼看去,坠日谷宛如一片乌云搅动;然而定睛细看,却是条黑蟒的厮杀。 那群黑巾蒙面的猎雁刺客已经被逼至绝地,眼见着就要被全歼。 然而在与猎雁的杀们交战的,却并不是烛阴教的阴鬼,而是另一群黑衣刀客! 若问这江湖上刀法第一是哪个,或许会有争议;然而若问江湖上刀法第一是哪家,却绝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大武林世家之一,于家。 江湖上都知道坠日谷乃伏杀险地,却少有人注意到,离坠日谷最近的一个势力正是于家堡。 这群黑衣的刀客,正是于家堡的精锐子弟。数量极多,看着竟似有五六百人。 所谓有长必有短,猎雁的刺客被调教得专克烛阴教阴鬼,如今面对路数完全不同的于家刀法,又遭人数上的碾压,竟毫无还之力。 被全部绞杀干净,只是时间问题。 至于云长流派来的一百只阴鬼,则是取一个防御的阵型集聚在稍远了战局的一隅,正在…… 看戏。 嗯,看戏。 而被那百只看戏的阴鬼围在正的,赫然是位一身粉裙、容颜娇艳的“少女”——无论是身量、戏鱼长相还是气质,都与烛阴教的婵娟小姐一般无二! 关无绝饶有味地打量着那个“云婵娟”,对云长流道:“教主觉得右使的易容术如何?” 云长流毫不吝啬地露出赞赏之色,“连林晚霞这个亲生母亲都能骗得过,还有谁敢说不妙。” 山风掠过,流云涌动。 只见坠日谷下,“云婵娟”露出一个傲然而不失妩媚的笑容,忽然骨骼“嘎巴嘎巴”地一阵乱响,整个人凭空拔高了一个头,身材也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她再用在脸上一抹,竟撕下一块薄薄的人皮来。至于藏在后面的那张脸,不是烛阴教右使花挽又是哪个? 教主与护法相视一笑。 这就是这个局的真面目了。 若说如今还有什么能把林晚霞给钓出来,一个是利用她对婵娟小姐这个亲女儿的爱,再一个就是利用她对关无绝这个仇人的恨。 偏生这两个人的命,云长流都不愿拿来涉险。 不过这并不妨碍,只要做个以假乱真的伪局骗得林晚霞相信,那么一切仍旧可以进行的顺利无比。 将萧东河的职位腾空。 将云婵娟外遣分舵。 将大量阴鬼埋伏在坠日谷…… 一句话也不消说,只需等着聪明人反被聪明误,等着从来不相信这对异母兄妹之间有什么情谊的林晚霞将猎雁尽数派入坠日谷。 等到花挽假扮的云婵娟走入坠日谷时,埋伏多时的阴鬼假意攻击,引猎雁现身。 再偷偷从别家借个大网,从背后那么一撒…… 最终,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一切尽在掌控之。 …… “少堡主,刺客猎雁已尽数歼灭!” 坠日谷谷口,于家堡少堡主于昆黑袍黑衫,背负长刀。 他生的一双鹰似的眼,天生不怒自威的相貌,如今却满脸都是快意的豪情:“好!干的很好。” 于家堡弟子在他面前躬身回禀,“请少堡主指示!” 于昆道:“统计伤亡,整顿人数。接了婵娟小姐,我等就可以回去了。” 一个于家堡弟子擦拭干净刀锋上的血迹,不解地问:“少堡主,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来跑这一趟?还要把烛阴教的小姐带回去?这明明是烛阴教的私家事……” 于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谷内累叠的尸体:“私家事?可笑!江湖纷争,哪里有什么私家事。” “如果日后云婵娟继任教主,林晚霞便掌控了烛阴教。这样一来,江湖上的下一个五十年,必然是玉林堂一家独大的局面。哪里还有于家堡的活路?” “如今云教主要除掉林晚霞,我们不帮,谁帮?” 那弟子仍然颇为不甘,愤然道:“可我们……我们难道就白白给烛阴教干活儿?少堡主您看那群阴鬼,嘿,简直是来看戏的大爷!” “哈哈,你懂什么!” 于昆仰头大笑一声,自满地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人情债,才是这个世上最值钱的债……啧啧,云长流的人情债,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讨得到的。” 那弟子似懂非懂。 他想着刚刚偶尔抬头瞥见的景象,暗暗奇怪:就那么个病人似的年轻白袍教主,看着气势还不如旁边儿的四方护法…… 除了模样好看些,还有什么本事? “可惜啊。” 于昆忽然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道,“……天妒英才,可惜了。” …… 夕阳差一点点就要完全没入大地的时候,云婵娟发髻高挽,唇上点了红妆,由两名阴鬼守着,走到了于昆身前。 她低垂着眼,心里五味杂陈。 直到今天出发之前,她才知道……自己要去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烛阴教分舵,而是于家堡。 她是要真真正正的离家远行了。来传令的温枫告诉她,从今以后,她就要以烛阴教小姐的名头,在别家做客。 她会安安全全,衣食丰足。 只不过没人再娇惯她,溺爱她,宠她护她。 她做错了事,丢的是烛阴教的脸;她惹了祸端,牵连的是烛阴教的利益。 山谷间的凛风吹起她如樱的裙袂,婵娟小姐有模有样地向于昆行礼,行的是江湖人的拱抱拳礼,而非女子常用的福身礼。 于昆和善地笑着向云婵娟还了一礼,又转身望向对面的高处。 烛阴教主云长流与四方护法关无绝正看向这边。 云教主遥遥拱,于少堡主也立刻抱拳一揖。两人的眼神交汇于一点。 ——本座的妹妹,从此拜托于少堡主了。 ——云教主请多放心,必不负所托。 片刻后,于昆一声呼喝,率领于家堡众弟子转身撤出了坠日谷。 云婵娟跟在于昆身后,身旁围绕着的众人,除了两个素未谋面的阴鬼以外,都是于家堡的弟子。 她懵懂地走了那么五六步,脚下忽然一停。 似乎下一刻就要转身。 但终究没有。 犹豫许久之后,云婵娟再一次抬起脚步向前走去。 那个穿粉裙使粉鞭的小姐,那个骄傲而娇纵的小姐,那个无邪而无能的小姐,那个爱怒又爱哭的小姐…… ……那个直到此刻,也还没能搞清楚父亲、母亲、大哥、二哥之间的那些爱恨纠葛的,从来没有真正碰触过黑暗的傻小姐。 她在夕阳之下,孤零零行远了。 第71章 小星(1) 嘒彼小星,五在东。 肃肃宵征,夙夜在公。 实命不同! —— 天阴了。 灰云正在远处凝聚成一团一团的样子,风也似乎大了起来。 林夫人坐在窗边,仰着头看天。 她生了许多白发,似乎在一天之间就衰老了许多,容颜再不复光彩。 她褪了向来高雅妩媚的紫裙。紧身的黑衣将美艳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那该是杀的衣,刺客的衣,死士的衣……不该是夫人的衣。 然而现在,这漆黑的衣就穿在了她的身上。 桌案上,形状各异的暗器一字排开。 每一件都是夺命的利器。 潇湘宫里那两个古怪的年婢女面露痛心之色,齐齐跪在林晚霞面前苦劝不止:“夫人,请思……” “思?” 林晚霞哼笑一声,她抚摸着桌上闪着寒光的暗器,将其逐一妥帖地收入身上各处,慢悠悠道,“本宫……还有什么好思量的呢?” “二十年前,云孤雁为了一介民间琴女毁弃婚约,我没了骄傲。” “二十四年前,为了玉林堂忍辱嫁入烛阴教,我没了尊严,也没了家。” “二十余年,我武艺荒废,容貌衰老,空耗青春……幸而老天怜我,赐下一对龙凤胎。” “可一年前,我没了儿子;昨日,我最后的女儿也被带走;到了今天,猎雁也没了……” 天色渐阴,似有风雨欲来。 两个女婢默然无言。而林晚霞凄然笑了起来,她向着窗外暗沉沉的天幕张开双臂,仰起脸来。 “我……我已如一具行尸走肉,身还活着,心却死了、臭了、烂透了。” 林晚霞低哑地笑着,自嘲道,“只有仇恨还在生长。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 药门的最深处。 那座刻着“活人勿入,死了不埋”的石碑,依旧安静地倚着关木衍的竹屋。 然而今日,这竹屋里头散发出来的,却不是平日里那稀奇古怪的药味,而是一阵阵叫人馋涎欲滴的饭菜香气。 “堂堂百药长老,连几根针都拔不出来么?” 关无绝将最后的汤菜端上桌。他袖子是挽起来的,露出白皙而劲瘦有力的小臂。 只可惜,嘴里说的话却是大煞风景:“拔不出来,哪怕用刀割开皮肉剜出来都没问题。” 那桌上已然上了几道热菜,饭也蒸的香喷喷的。关木衍早就开始毫无形象地大吃大嚼,白胡子上沾满了油星。 “说的容易……”老人拿着筷子在半空虚点了点,然后继续伸到盘子里夹菜,“强拔封脉镇元针,一个不好就会伤及经脉,你也不想真的武功全失吧?” 大概没人敢想象……向来放荡不羁的四方护法,居然也会洗作羹汤,而且艺还十分不错。 虽然如今的云教主没尝过关护法的艺,可昔年的长流少主,却是几乎每天都要到阿苦那儿去蹭饭的。 关无绝紧锁着眉宇,十指交叉着坐在桌边看着关木衍吃,“落些伤也不妨事,只要内力能动……我不能再拖下去了,教主的状况越来越糟,这么下去怕是来不及。” 关木衍吸溜吸溜地喝干了一碗肉汤,把碗往桌子上一放,不经意地问道: “对了,上回去万慈山庄,你见着你父母和哥哥没有?觉得怎么样?” 关无绝眼神一冷:“我哪有父兄?” “……你见着端木南庭、刘珠儿和端木登没有?” 听得关木衍没办法地改了口,关无绝才总算满意了,点头道:“这倒是见了。” 这么一说,护法就想起那个拉他一起啃着白面馍馍讨论药方子的憨厚青年,唇畔就带了些许笑意,“那个端木登少庄主有点儿意思……都说他愚钝,我倒还挺喜欢他的。” 关木衍道:“如果你认祖归宗,要拿九叶碧清莲岂不是很简单的事?” “不,”红袍护法坚定地摇头,“端木南庭不是个能因私废公的人,这一着我试探过,行不通。” “再者……还未到山穷水尽之时,我不想再把端木临从墓穴里刨出来鞭尸。” 在关无绝心,既然多年前就已决定让端木临这个身份去死,那就该死得干干净净。 当初说割舍说的痛快,如今见了那头有好处,就屁颠屁颠转回去来个虚伪的认祖归宗,利用生身父母的愧疚,来为自己偷走家族至宝行方便……这种行径,他还真看不上。 总有那么一种人,宁可把自己折腾得伤痕累累气息奄奄,也不愿将一把傲骨折了。虽说关无绝一直自认不是什么品行高尚的君子,但是如今既然有着其它选择,他就不肯用假意认亲这么个恶心自己的法子。 关木衍闻言,反常地默了许久。 他忽然一抬头,从窗口望着远处翻涌的乌云,道:“小子,我问你,你真的甘心就这么去死?没有任何留恋?” “……什么?” 关无绝本来还在沉思,被这么句话猛一下问蒙了,根本没反应过来。 ——这么多年过来,他从来没从关木衍这个没脸没皮的孤僻老头子口听到过这种话。更别提是这么前言不搭后语,毫无征兆地冒出来。 而关木衍这老头子仍是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你想想……如今,你有一对满心愧疚想要疼爱你补偿你的父母,还有一个叫你心生喜欢的兄长;你武功高绝自是不必说,在医术上也是天资罕见不可限量;你在江湖上威名赫赫,甚至只要你肯认祖归宗,下一任万慈山庄庄主都说不定是你的……” 关无绝一歪头,发丝散落在肩上,他打量着关木衍挑眉笑起来:“……你这是在试探我?吃着我做的菜,还真好意思。” 关木衍自顾自道:“你心内总还是把自己当那个药人,总觉得自己只有一身血和一条命还算值点钱,遇上个对你好的人,就恨不得全交出去。” “可如今,你的命其实早就不比云长流下贱了,只是你没发觉。” “只要你肯把交出去的这条命拾回来,交还给自己,你就能活的比你这二十五年来的任何时候都好。” “……” 关无绝脸色微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嗒地一声,关木衍把筷子放下了。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罕见地显出了认真的神色,“如果你想回头,还来得及。” “老头子我能保你活命。” 关无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那么一刻的怔神。然而只在下一个瞬间,怒色就窜上了脸。 关无绝骤然起身,冷冷抬脚“砰”地一声将桌子踹得移了位;同时上哗啦啦一推,直将那些饭菜汤水尽数扫落在地! “关木衍!!” 似乎被什么彻底点燃了情绪,四方护法俊美的容颜染上了淬寒的狠戾,他指着老人的鼻子就怒骂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说什么混账疯话!” “当年被老教主请出山来给少主解逢春生的不是你吗?” “做药人弄死了几十个孩子的不是你吗?” “叫老教主把端木临掠至烛阴教的不是你吗?” “八年间每天给我灌药养血的不是你吗?” “最后那稳稳一针刺穿我心脉的不是你吗?” 碗碟尽碎,噼里啪啦地乱溅。甚至有一片划过关木衍的臂,割出细小的一道血痕。 老怪医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只是木然看着地上那一摊饭菜。 ……真浪费啊。 “你到底在想什么!?” 护法震怒的声音久久回荡,重损的心脉承受不住这般激烈的怒火烧灼,骤然一阵紊乱的抽搐,尖锐的痛顿时叫关无绝额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可别是……”他喘息着强忍剧痛,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可别是,事到临头后悔了吧……” 关木衍仍是不说话。 风从窗口涌进来,吹得他鬓边枯枝似的白发簌簌发抖。 ……看看,看眼前这威风凛凛的小子,当年还是个那么点儿的小药人的时候,天天踮着脚给他做饭来着。 后来入了鬼门,再后来又做了大护法了,艺倒还是那么好,就是很少亲自下厨了。 “你难道不清楚,我当年为什么认你做养父么?” ……知道,他当然知道啊。 当年为了入鬼门,为了彻底将阿苦这个身份葬入尘土,刚被他亲穿心取过血的孩子摇摇欲坠地跪在他面前。从此向来孤身一人的百药长老有了个名义上的养子。 关无绝捂住心口咳了两声,忽然冷笑起来,“别当真啊,关长老。” “这么多年来,我可是连一句爹都没叫过你的。” 关木衍叹着气儿,他回忆起十几年前的那个寻常日子……算算已经快二十年了吧。 那是个寻常的午,太阳毒辣辣的,他懒洋洋地砸吧着嘴,对那个被掠来做药人的孩子说,“以后你给我做饭,我教你医术。” ……当年定下这么个交易的时候,这孩子还没遇见云长流呢,还不肯认命,还一心想活下去呢。 时光可走的有够快,怎么眨眨眼就长成了这么个不把自己逼死不肯罢休的样子。 关木衍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嘿嘿,后悔个屁。当真个屁。” 他似乎只在一瞬间就变回了那个不正经的怪老头子,耸耸肩把两一摊,龇牙咧嘴道:“江湖上不都传说么,百药长老无妻无子无友无仇,一辈子只醉心医药。刚才只是云孤雁那老魔头叫我来诈你一把……” “唉哟,你还以为怎么着,我还能就因为吃了你几年的饭就心软了不成?没门,想都别想!” 关无绝死死地盯着他好半晌,忽然一口气泄出来,摁着胸口伏在桌案上凌乱地喘息,双发抖地从怀里翻出药来往嘴里倒。 药性溶血,已经马上就要完成了。他的心脉越来越脆弱,这样的疼痛也早在预料之。 不对,或者应该说,这些痛苦来临时反而比预料的轻了许多…… 鞭刑旧伤的复发没有,精力衰竭乃至虚弱昏迷也没有,他都做好了和教主那样成天一刻不止地疼的死去活来的准备……然而如今却远远不到那种程度。 如果这也能算奇迹的话,护法觉得,老天总算也肯眷顾他一次了。 而桌子的对面,关木衍把往后一背,很清闲地踱着步子,仿佛对眼前人的痛苦视若无睹,悠悠道:“封脉镇元针是吧?我这里倒是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万慈山庄的一十二点穴法,素有世上穴功第一的称号。理论上来说,只要你能把这功法修炼至顶级,就可以通过震穴的方式,将封入你十二条经络的各穴位的针强行逼出来。” 关无绝已经把那一瓶药都一口口嚼碎了咽下去,咬牙忍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虚弱地喘道,“你不……不早说!” 这门一十二点穴法,其实他早就练完最后一式了。 那还是去年在分舵。他刚挨了碎骨,内伤重得根本就拿不动披星戴月双剑,又不愿松懈,只好把每日练剑的时辰改成琢磨这个。 ……然后一不小心就琢磨透了。 这时候就能看出天赋这东西是多么可怕了,端木登发奋苦练多年,还比不过护法在伤重的时候换换心情随一练。 关木衍淡淡扫了他一眼:“不过我得告诫你一句……如今你动不了内力,哪怕真能将这门功法练到顶级,也会落入巧有余而力不足的境地。把针逼出来是不可能的了,最多最多……也不过把针给震断。” “运气好的话,针尖偏离穴位,你的内力就能运行了;运气不好的话,断针不仅会搅烂你的筋肉,还很可能会刺伤你的经脉,到时候……你可就真的废了。” 关无绝一撑桌角站直起来,满不在乎地笑道:“我会当心些,大不了断他个两条经脉么,反正也疼不死我。最后哪怕只给我剩一半内力,那也值了。” 关木衍只掀了掀眼皮“唔”了一声。 护法走过来在他肩上一拍,总算放软了神情,温声道:“行了老头子,我能感觉得到,就在这几天了……咱们都快解脱了。” 说罢,他又好看地笑了笑。衣角一扬,挥挥转身走出了竹屋。 “我身边有教主派的阴鬼,无论是修炼还是拔针都不能明着来。说不定这几天要总往你这儿跑了,多担待。” 那潇洒的红袍背影,很快就在长长的药田小径消失了。 直到关无绝人已经看不见了,关木衍才推门走出了他的竹屋。 老人倚在屋门口的石碑上,朝着护法离开的地方巴望着瞧。 瞧了半天,自然是什么也没看到。 天色倒是变得越来越阴沉了,真像是马上要来一场电闪雷鸣的大暴雨。 于是关木衍只能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自嘲地咧咧嘴道:“嘿嘿,解脱个屁。” 记得曾经有个故人痛骂过他,制作药人伤天害理,他总有一日会遭天谴的。 当时他没信。 现在天谴真的来了。 是个穿青衣捧医书的孩子,也是个披红袍使双剑的青年。 关木衍忽然一只捂着眼,沙哑地低笑了两声。 ……自己呀,永远都不可能解脱了。 第72章 小星(2) 关无绝离开关木衍那竹屋的时候,其实时辰已经挺晚了。又兼着是阴天,没一会儿周围暗的很厉害。 这就叫护法的心情也越来越糟。 他就想不通了,那么多年都这么相安无事的过来了,怎么就一个个的到了这时候开始给他出幺蛾子。 关木衍也是,温枫也是……! 有微冷的风刮过耳畔,关无绝抬压了一下被吹乱的发丝,又仰头看了看天际。 他眉眼微松,呢喃道:“快下雨了。” 这个天气,应该是雨不是雪了吧。 关无绝忽然很想久违地回他的清绝居一趟。走了几步,却总觉得心里头似乎还有什么在扯着。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四方护法又仔细想了想,还是想不出来。直到看见远处不知何时挂上了息风城里少见的红绸,这才忽然明悟。 噢是了,明儿是教主和叶汝成婚的日子来着。 这本应是件大喜事,然事实上只是教主为了保护叶汝使的权宜之计,外头此刻大约已经传遍了烛阴教主和端木家死而复生的临小公子大婚的消息,很可能大半个江湖都吓翻了天了……可到了烛阴教里头,反而冷寂得很。 ……叶汝那个小家伙,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心里难受了。 其实叶汝比他小不了几岁,关无绝却从小就觉得这人分明就是个可怜的小东西。不过按教主的作风,想必一开始就给他讲清楚了。叶汝既然同意了成亲,心里该是有所准备才是…… 关无绝这么思绪纷杂地走了几步,骤然间脊骨没来由地一凉。 他听得耳畔一声破空响! 转头的那一霎,关无绝正好看见一个黑影从斜地里扑出来,以一个以身为盾的姿态挡在他的面前。 护法瞳孔一缩。 噗嗤的一声,是锐器没入肉体的声音。 没有血花溅出。 那黑衣黑甲的阴鬼扑通倒地,背上插着一枚小巧的银针,已然气绝。 ——是暗杀!? 什么人胆敢在息风城内行刺于他? 仅一瞬间,关无绝只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炸起来了一样地绷紧。他环视四周,阴暗看不清路,也找不到刺客的踪迹。关木衍这住处位于药门最僻静的地方,又兼着这么个鬼天气,周围一时竟看不到一个人影! 护法习惯性地往身后一摸,才想起自己又没带剑。 说时迟那时快,他侧面的树影陡然射出千万银光,宛如天女散花,又如暴雨倾盆,叫人避无可避! 可还没等关无绝觉出什么生死一瞬的危感,就见眼前一花,四周唰唰唰唰地接连显出阴鬼那漆黑的身影,以密集的阵型将护法护在正。 阴鬼们长剑接连横扫,只听一片叮当相击之声。银光被尽数拦下,落在地上方才看清是一枚枚细针,与杀死方才那阴鬼的一般无二。 下一刻,那暗器袭来的方向扑出个人影来,均是黑衣黑巾看不清容貌的女子。 那两侧的女子各使两柄小巧的弯刀,招招凶狠地迎向阴鬼,而正的女子径直朝着关无绝杀去。 但见她双一抖,形状各异的利器便无穷无尽地飞来。明明是由同一个人的一招发出,这些暗器却角度各异,从四面八方向央袭来;兼又速度不同,光芒各异的残影足以使人眼花缭乱。 看到这般精妙的暗器使法,关无绝当然不可能还猜不到刺客的真面目。上次才同教主说的鱼死网破,这就是了! 他见阴鬼们又要迎上,不禁心急,下意识便欲喝止,“退守!不要硬……” 可他一句话没说完,就哑然止住。 只见从四周再次涌现出更多的阴鬼,而那数量—— 五…… 十…… 十五…… 二十…… 等等,二十!? 这已经是上次护送他离教到万慈山庄时派出的人数! 而一般来说,二十只阴鬼乃是教主出行时随身的规格。上回云长流最后将阴鬼全留给了护法,已算是小小的破了例了。 然而这回还没有完,只见现身的阴鬼数量还在增加—— 二十、二十五、十…… 关无绝竟已经数不清究竟有多少只阴鬼了! 数量众多的阴鬼齐齐亮剑,铜墙铁壁般将护法严密地护在正。别说什么暗器,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本应凶险至极的场面,一转眼间就变得十分可笑。 关无绝简直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 ——教主他到底是给自己这边安了多少只阴鬼过来!? 此时此刻,从护法这里甚至已经看不见那个刺客的身形,只能听见打斗的声音,并且看见阴鬼们挺拔站立的漆黑背影。 ……挺拔,站立。 的确就是站立,最后一层的阴鬼甚至都不用跟刺客打斗,只需站着即可。 ——因为那名刺客,早就被外围的阴鬼拦住了。 他们哪怕真心想打,也根本打不到! 战局明显已无悬念。 阴鬼可不是寻常的杂兵,他们是烛阴教精锐的最精锐。哪怕以关无绝最巅峰时期的功力,对上这么一大群阴鬼也不敢说能立于不败之地。 更何况,暗器功夫在于一个“暗”字,重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旦落入了四面皆敌的包围圈里,可以说已经败了一半。 这要是再能叫这名刺客逃了,那这群阴鬼都得羞愧得集体自刎谢罪。 “……” 那漆黑背影组成的“铜墙铁壁”之内,关无绝一只搭上了位于他身前的那只阴鬼的肩膀,面无表情地发问,“你们……共有多少人?” 那阴鬼明显素质极佳,头也不回,一面保持着警戒一面回话:“回护法,属下等共五十只阴鬼,听候护法差遣!” 一百只阴鬼就能逼得林晚霞的猎雁倾巢而出,现在教主居然用五十只阴鬼来保护一个人。 还是个呆在息风城这个总教内,绝不可能遇上千军万马的人…… 关护法根本无法接受:“不……教主哪儿来的这么多阴鬼用!?” 若他记得没错,前段时间阿苦那边才新派了人过去保护,昨天那一百只阴鬼又被调出去设局。听教主的那语气,自己身旁的阴鬼也是早就布置下的…… 不可能啊,教主就是把鬼门掏空了也腾不出这么多阴鬼啊? 只听那阴鬼依旧是十分稳重地回禀道:“回护法,属下也不太清楚。据说昨日出去的阴鬼,有半数是假的。” 关无绝:“假……!?” ……行,教主这也是真行。 怪不得那天阴鬼们齐齐看戏,原来不是不想打,而是不能打。说不定一打就露馅儿了! 关无绝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不再理会战局,转而走向那为他挡了一招的阴鬼的尸身前。 刺杀,最凶险的永远是第一招,这阴鬼是替他死的。 关无绝出身鬼门,最清楚所谓死士的命运。为护主而死,对阴鬼来说是至高的荣耀,当初他入鬼门的初衷,也不过是盼着哪一日能这么替云长流挡上一下。 然而如今从护人的变成了被护的,心境总是微妙。护法轻叹一声,半蹲下身,小心地拔出那暗器收了起来,又替死者合上了眼。 就这么一点时间的功夫,只听阴鬼便道:“护法,贼人已擒!” 果然,那名刺客已经被俘。 她们被阴鬼们反剪着双压在地上。其两个还不甘地挣扎,那一开始就冲着关无绝来的为首之人反倒安静得很。 关无绝示意阴鬼将那两个试图反抗的先打昏了,随后走上前去,伸将为首女子的黑巾一揭。 阴鬼们露出惊诧的眼神。 护法指一松,黑巾被风吹得飘走,落在尘土之间。 关无绝轻轻一挑眉,并不意外,“林夫人,有什么话想说?” 林晚霞面上无甚表情地垂眸不语。阴鬼上施力,她就被摁得低下头去。 几缕发丝散下,遮住了那张仍显艳丽,却已不复当年青春貌美的脸。 她忽然肩膀耸动,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哈哈哈……” 笑声渐趋癫狂,林晚霞忽然抬头环视一圈,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赞喜之色,低声感叹道,“这么多阴鬼……云长流还真看得起我……” 她像是被彻底打击疯了,又低头吃吃发笑,小幅度地连连摇头,“没想到,没想到!我居然被同样的伎俩骗了两回!一败涂地,一败涂地!!” “呵呵,云长流比我想象的心狠多了啊……” 林晚霞面目狰狞,她狂笑着猛地挣动起来,试图挺起腰肢,却又被阴鬼按倒在地。 女子双目泛起激动的赤红,如地狱爬出的罗刹般盯着四方护法,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关无绝,被效忠的主子拿来当诱饵的感觉好受吗!?方才只需毫厘之差,你如今早已经毙命于此!” “啊,挺好受的,”关无绝环臂抱胸望着林晚霞,欣然含笑点头道,“我就乐得教主用我,他爱怎么用怎么用。” 林晚霞笑容一僵,脸色由红转青,忽然啐了一口,阴狠道:“成王败寇,要杀便杀!等我化成恶鬼,再来向你讨景儿的仇!” 关无绝道:“谁说我要杀?” 他懒得同林晚霞再多费口舌,一挥淡然下令道:“打昏了,压下去送进刑堂。” 阴鬼抬在林晚霞后脑一劈,她就哼都没哼一声地软软昏倒过去。 关无绝深深看了林夫人一眼,望着几个阴鬼上前将她架起来带下去了。 结束了? 比想象的简单了许多,竟就这么结束了。 剩余的阴鬼还围着。护法正待再做吩咐,只见那些阴鬼眼神齐齐一变,倏然整齐划一地转了身。 他们向着一个方向翻身跪拜下去,口齐呼:“参见教主!” 关无绝一惊,忙转身回头。 不远处的路径旁,一袭雪白衣袍掩在黑暗若隐若现。 “……无绝。” 云长流很轻地叫了声,不知为何,他嗓音明显不复常日的沉静,而是带着很轻微的颤抖。 天上的乌色云幕散开了一点缝隙。露出的淡淡月光之下,教主怔怔望着护法这边,那张脸惨白的不像个活人。 自上次逢春生彻底爆发,云长流身体衰弱的速度快得吓人。关无绝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吓得不行,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教主!?您怎么能大晚上的跑出来!” 云长流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关无绝的话,只是失神地哑着嗓子道:“我……派阴鬼,只是想护你,没想……” 他一句话没说完,晃了晃就往护法肩上倒。 关无绝忙上前扶住,又是焦急又是气恼,刚想说教主几句太不顾惜身子,却不防云长流双用力地拽紧了他。 那不寻常的力度,使得关无绝愣了一瞬,话就没出口。 而云长流将额头抵在护法肩上,隐忍地喘息不止。逢春生那与日俱增的痛楚,迫使他只能很艰难地用哆嗦的气音吐字: “没想……拿你做饵……” 第73章 小星(3) “教主,您……!” 关无绝心内巨震,忙将云长流揽紧了,只一瞬间就觉得胸口酸胀的不行。 ……他没想到教主那么大反应,难受成这样子,竟只是因为林晚霞放的一句狠话。 ——被效忠的主子拿来当诱饵的感觉好受吗!? 就是这明明连自己都不在意的一句话,却能叫教主方寸大乱,都已经疼成这样还要努力解释清楚。 生怕他误会半点,生怕伤着他半点。 关无绝心内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都说四方护法满身桀骜,可他在云长流面前从来不给自己留什么尊严,扔得轻描淡写,丢得毫不在意。 可某一刻忽然一回头,却见云长流站在他后头弯身仔细地捡,捡起来,妥帖护在心口暖着,脸上还一副疼惜又埋怨的神情望着他不说话。 关无绝摇头叹了口气,别开眼有些涩然地说道,“您也真是……无绝当然知道您并非拿我做饵!我……我刚才说什么好受,只是顺口气一气林晚霞的话,教主怎还真往心里去了?” 云长流全靠着护法的扶持才能站稳,却紧拽着他的臂不肯放,吃力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派阴鬼是为你,不是看得起她,知道么?” ……这从结果来看不是都一样的么? 关护法从来都无法理解教主这种莫名其妙的,甚至显得十分幼稚的执着。 可云长流如今这么个病入膏肓的样子,他更不敢还嘴,只好苦笑着连连应下,“是是是,是为我,是为我……” 正这时,远处的乌黑云层被一线闪电照亮。不久,隆隆的雷声便如大车滚过耳膜。 护法心里一阵忧虑,看了一眼天色,低声劝道,“教主,先不管是为谁……无绝先送您回养心殿行不行?看着快来雷雨了,您如今可受不住淋雨受寒,会要命的。” “不行,先讲清楚。”云长流轻轻喘了两口气,又认真强调了一遍,“没有做饵,没有利用。” 关无绝没法子,忙附和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今后不许再说自轻自贱的话。” “是是是,不说了不说了……” “明日你不许来。” “是是是,不——什么!?” 云长流轻轻笑起来,“说好了。” 不,等等!! 刚才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进来了? 关无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讶然望向教主。只见云长流眼睫低垂,并不与他对视,但语气却是很坚决的,“……明日,你不许来。” 明日,那就是指教主和阿苦……或者说是和叶汝的大婚了。 关无绝没想到云长流居然还在替自己介意这个,明明叶汝这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想都该算是他折腾出来的,这桩成亲也可以算是他逼出来的…… “教主。”关无绝心内轻轻地抽疼了一下,他探身去看云长流的脸色,轻缓地劝慰道,“您别这样,无绝知道您只是为了救人。” “如果您知道了有人在危害阿苦的性命,”红袍护法的神情逐渐染起暖意,他退了小半步,双扶着云长流的肩,平稳和缓地道,“却还无动于衷……无绝才是真会心寒的。” 说这话时,他漆黑幽深的眸子里蕴着澄澈的明光,唇角含着笑的样子似在追思,又似在缅怀。仿佛不仅是在对云长流说话,也是在给自己带来某种抚慰。 这个时候的云长流还不知道,关无绝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里面究竟埋了多少纷乱而柔软绵长的思绪。他只是一味摇头:“我不管这些,只是不想你来。” 护法恳求道:“您就赏无绝一个恩典,让属下看看您红衣喜服的样子。” 云长流把关无绝的强硬地拽下来握住了,恹恹地靠在护法肩头,“本座不想给你看。” 关无绝语塞,这么任性耍赖的话语都用上了,教主明摆着是吃死了自己不敢在这么个时候同他耗下去。 云层间又一个滚雷,乌云已经很近了。 护法顿时头疼地叹气。 ……行吧,他还真被吃死了。 “无绝……遵命。” …… 等关无绝好不容易把教主劝回养心殿的时候,外头已经全黑,能听见从头顶连续传来的雷声了。 风也呼啸得很厉害,虽不像寒冬时四周的树荫被刮得簌簌乱抖。 护法刚走下长阶,仰头皱眉看着天。温枫从后头抱着伞追出来,“护法!教主叫你带着伞走。” 关无绝摆摆,“不必了,清绝居离养心殿又不远,几步路打什么伞。再说,这不还没下雨呢么?” 温枫坚持道:“还是拿着,你就当让教主放个心……” 温枫搬出了教主,关无绝只好乖乖伸去接。恰巧就在护法指碰到伞面的那一刻,闪电的白紫光芒映亮了苍穹。 电光如一把劈裂天地的巨斧,自上而下地降临,一连闪了好几闪。 养心殿的长阶下,温枫与关无绝两个人被笼罩在刺眼的明亮之。 眩目使得白衣近侍忍不住闭了闭眼。 于是温枫没看到,就在方才那刹,关无绝上接伞的动作突兀地一顿。 电光之下,他的眼神猛地一阵涣乱,瞬间脸上血色尽褪。 紧接着,猛一个惊雷炸响。 轰隆隆……!! “……” 关无绝微抬了抬头。 他看见不透光的乌云正在自己头顶涌动。 就在刚刚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他听到了。他听到每一根血脉的血液都在发出痛苦的呜咽,将身躯残存的药性吞下;他听到药血涌向心腔时,脏器发出无法承受的低泣。 就在刚刚。 药性溶血,彻底完成了。 关无绝释然地轻轻笑,只觉得这电闪雷鸣,竟像是老天爷的什么旨意一般。 他缓缓收紧指接过了那把伞,虚虚地冲白衣近侍道了声“多谢”。 然后转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离开了养心殿。 他没往清绝居的方向走。 很快,天上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很快就变成了滂沱而落的倾盆大雨。 …… 半晌之后。 刑堂深处,已经不是刑堂主的萧东河里提着盏油灯,抖了抖钥匙,打开了一间行刑室的门。 “啧,瞧瞧我这个堂主,都卸任了还赶着离职交接的最后一天给你以权谋私,薛长老可得不乐意了。” 外面的雨声还在哗啦啦地响彻。 萧东河一面不满地哼哼,一面将门吱嘎一推。 “又有什么腌臜事儿见不得人了?行行好吧大护法,我的——呸,现在是薛独行的——这刑堂,真不是给你们这么玩儿的!” 关无绝垂着头跟在骂骂咧咧的左使身后,他乌黑发丝上沾了不少雨滴,里的伞更已经湿透,滴答滴答地落着水。 见行刑室的门一开,他一句话没说抬脚就走了进去,对左使道,“锁门,进来。” 萧东河打了个咋舌,心道这家伙还是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他把门锁上,转头刚问了句,“说吧,你到底又怎么……” 然后左使就惊愕地瞪大了眼。 只见红袍护法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关无绝一声不吭,直挺挺地闭眼朝他这边儿倒过来,毫不客气地栽进他怀里。 “我——!?”萧东河差点骂娘,他被撞得重心不稳,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才把关无绝给扶稳住,“无绝……无绝,关无绝!?” 他这才发现不对劲,把的灯一提,护法那惨白如纸的脸色就被剧烈摇晃的灯火映得清清楚楚。 更骇人的,却是他的唇角不知何时已经淌下一线鲜红,那暗红衣襟上早已落满了血迹。 这人竟在无声无息地吐血不止! “你……!!” 萧东河脸色大变。他在刑堂那么多年,当然不可能没见过伤者吐血的样子。可关无绝这模样实在太吓人,连左使也不由得惊恐,“你怎么了!?这,你到底是哪儿有伤?无绝你……你还听得见我说话吗!?” “没昏……”关无绝紧紧锁着眉,从牙缝里挤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疼……别动我……” “好好,我不动你!”萧东河不通医术,果然吓得一动不敢动。他就这么半抱半扶地撑着护法的身,急得满头大汗,“我这就派人去药门叫人,你还能不能撑一会儿?” “别……别声张……” 关无绝早就痛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觉得心脉似乎都绞在了一起,他勉强提力,沙哑地开口,“我就烦你一个晚上,明早就走……” 下一刻,护法艰难地摇头,神情痛苦,“不行……我,我站不住了……” 话音未落,他猛咳几声,浑身痉挛地呕出一大口血,身子就要往下滑。 不大的行刑室内飘起了淡淡的血腥味。萧东河脸都青了,声调几乎破裂:“无绝!!你——” 可他上动作却只敢更轻更小心,一点点扶着关无绝先在地上侧躺下。左使刚一撤,转身就想出去找人。 可他衣袖一紧,竟被护法用力拽住。 关无绝也不说话,只闭着眼专心忍着药性彻底溶血时必然带来的一场酷刑,但他的动作却表明了态度——不让萧东河出去声张! 萧东河顿时就快气疯了,额上都挣出了青筋,指着护法就勃然怒吼道:“关无绝,你他娘的真不要命了是不是!?想死别给刑堂找晦气,你要真有种,在养心殿里当着教主来这一出!” 关无绝听见这话心里只想苦笑:废话,可不就是不敢在教主面前来这一出,才跑刑堂里找你的么? 然而他还没能说出什么话,就见外面闪电又一亮,紧接着惊天动地的一声滚雷隆声就在耳畔炸响!! “呃啊……!”关无绝无法抑制地惨叫一声,瞳孔紧缩,身子猛地挺直又立刻蜷缩成一团,双死死抠着心口。 是巨大的雷声刺激了已经脆弱到极点的心脉,剧痛爆炸似地席卷了所有的感官。 疼,真疼…… 这才是真叫疼的快要死了…… 关无绝近乎窒息,惨白的双唇无力地抖动,却已经没有力气吸入空气。憋闷的感觉使得肺腑如遭烧灼,难受得恨不得叫它炸开才好。 尖锐的耳鸣响起,视野里的黑雾越来越大,意识在快速地抽离,只有心腔里的抽搐和剧痛似乎永远无法停息。 ——这痛感实在已超过了人能忍耐的极限,关无绝茫然地睁大着眼,视线漆黑,耳嗡鸣,有那么一个刹那的意识丧失。 他虽睁着眼,却陷入了短暂的昏厥。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就苏醒过来,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居然是: 刚才那一下……也不知能不能比得上逢春生发作时的痛楚呢? 可惜他没能走神太久,这场酷刑还未结束。 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天昏地暗,新生的嫩草被暴雨打弯了腰;树枝被狂啸的风摧折,甚至有的被连根拔起;雨水堆积,硬土化为大片大片的泥泞和水洼,倒映着云幕。 乌云笼罩在神烈山上。 九曲的赤川波涛泛滥,拍击着岸边。 这果然是一场几十年都罕见的大暴风雨。 而烛阴教的行刑室内,关无绝开始一边咳,一边呕血,渐渐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全身都开始不住地发抖,看着很吓人,但始终也没有再次昏迷。 他也没有松开萧东河,而是一遍遍地向好友重复:自己没事,自己心里有数,不会出什么问题,熬过这一阵就好了,好了就走,不会再久留叨扰。 这还是左使第一次眼睁睁看着知交挚友在眼前痛苦,而感受自己的自己无能为力。 他浑浑噩噩,只觉得天旋地转。到了后来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直到某个时候,忽然他听见身旁一个虚弱的声音低沉道: “行了,结束了。” 萧东河僵硬地抬头,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关无绝安静地望着他,苍白而虚弱地喘息道:“看把你吓得……旧伤发作而已……本就出不了大事。” “好了,我……没事了。” 护法艰难地扯了扯唇角,试图如往常那般笑一笑,却终究没有力气。 在他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萧东河的脸已经看不清了。好友似乎焦急地在向他呼喊什么,也听不清。 “……真……没事了。” “……再缓缓就……” 关无绝吐字越来越轻,嗓音也越来越微弱。他只觉得眼睑沉重得不断下坠,意识时断时续,一片朦胧。 “就能……走……唔……” 终于在某一刻,护法的眼眉脱力地松弛下来,低弱地无意识呜咽了一声。他把头沉沉地垂下,彻底没声儿了。 第74章 小星(4) 眼前的亮点从朦胧渐渐转成清晰。 他醒转时,看见不远处的火光在晃动。 原本冰冷黑暗的行刑室,角落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火炉子,里头的炭火噼啪烧出声响,带来沁入皮肤的暖意。 关无绝昏昏沉沉地眨着眼,他仍是横卧在地上,身上却被裹了两层棉被。 在他身旁,萧东河靠墙坐着正出神,察觉到这边,便立刻急切地转过头看来,“醒了?你怎么样!” 外面冷雨还在哗啦啦地下。关无绝低咳了声,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我昏了多久?” 萧东河隔着棉被握了握他的臂,尽量将声音放的缓和,“不到半个时辰。” 刚才那阵发作实在太吓人,左使一回想还心悸得厉害。他现在看着关无绝那么个虚弱至极的样子,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只好十分别扭地安慰着: “你……你别怕,雷云已经远了,雷声不会像方才那么响了。就是雨还得再下一会儿。” ——可惜,“虚弱至极”的四方护法一点儿也没给他面子。 只见关无绝惊悚地转头看向萧东河,仿佛……正看着一只肥硕的大象在翩翩起舞。 萧东河嘴角一抽,对护法那诡异的目光视若无睹,黑着脸色试图继续保持“温柔”:“……我叫刑堂的人熬了些补血的参汤,你喝下安心睡,明早我送你回去。” “呵哟,萧左使这是怎么了?” 关无绝终于惊奇地笑出声来。他毫不领情,以极为嫌弃的表情推了左使一把,“转性儿了?被我吓坏了?……没出息。” 萧东河:“……” “不是说了没事么?左使大人竟这么不禁吓的?” “——你个狗咬吕洞宾的混球!!” 萧东河终于本性暴露,他脸都涨红了,也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咬牙切齿道:“现在能耐了?快给我躺好了!” 关无绝裹在被里笑个不停。他气色还差的要命,人却精神了很多,明显心情很愉悦,一双眼眸深处隐约闪着光。 当然高兴,药性的收拢已经结束。如今的他已完全是一名可以随时取心头血的药人了,可以给教主用了。 关无绝笑够了,支着臂撑起上身,正经对萧东河道:“今晚真是对不住了,谁叫教主的阴鬼跟着我,实在没别处可躲……你没声张吧?” “真是欠了你的。” 萧东河气闷地嘟囔了句,还是老大不情愿地伸一只胳膊过来给关无绝借力,“放心,我没往外说。棉被火炉这些都是我自个儿搬进来的。” 方才关无绝一口接一口地吐血,又发了不少虚汗。萧东河怕他受冷,又实在不敢随便挪动病人,只好先这么给他身上保暖。现在人醒过来了,能说能动,左使也总算能稍微放心了些。 行刑室的地板毕竟冰冷,萧东河叫护法先倚在墙边,自己出去搬了床褥子进来,扶关无绝坐上去,又给他披上被子。 关无绝还真没见过萧东河这么任劳任怨的样子,忍不住连连嘲笑,讽他大惊小怪。 然而反常的是,萧东河气归气,骂归骂,行动上却并没放松,之后又端了米粥和参汤进来,非要盯着护法都喝下才罢休。 终于把病人的吃穿都伺候的差不多了,萧东河坐在关无绝身边,看他慢悠悠地喝着参汤,忽然问道:“说起来,你说的旧伤,伤在哪里?心口?” 关无绝微怔,别开眼随意点头“嗯”了声。 萧东河又问:“何时落下的?” “在鬼门那时候。” “怎么会严重成这样?” 关无绝勾唇轻笑,答所非问道:“左使大人,我可不是归你审的那些罪人。再者,如今你也不掌刑了。” 这就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了。 然而萧东河神情不变,只是缓缓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他在关无绝面前摊开掌,语调沉稳:“这是什么药?” 只见萧东河心里赫然躺着一粒药丸,模样是那样地熟悉。关无绝猝然一惊,“你……” 这不是那天温环送来的药么! 只听萧东河缓缓道:“那天我偷偷留下了一粒,已经暗地找药门验过药了。他们说了很多乱八糟的,我也就听懂了一句。” “这是被穿心取血后的药人,用来救急缓痛的药。” “……” 关无绝凝望左使许久,口轻叹一声,把碗里的参汤一饮而尽。 然后他将碗随一搁,淡然道:“我说萧左使,你不通医理,就不要瞎猜瞎想了成不成?谁说一类人的药不能换给另一类人用?只要效用……” “——还不承认?你刚升护法那时候,身子差的像个碰不得的瓷人儿。每每受点内伤就要昏迷吐血,不去鬼门关转一圈儿不肯回来,这些你以为没人记得了是不是!?” 萧东河脸上浮现一抹痛色,自嘲地摇头笑道,“哈哈……可不么,心脉有损的药人,可不就是一碰就碎的瓷人儿么?” 关无绝敛眸沉默许久。 他已知道,刚才萧东河那样细致的呵护照顾,那样反常的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 看来到底是暴露了,能瞒到现在,其实也该知足。 但如果,只是这一件的话…… 忽然,红袍护法抬头望向左使,俊美的眉眼释然地舒展开来。 关无绝清朗地一笑,嗓音冽冽,“一入鬼门断前尘,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承认又如何?左使该不会因为我曾经做过低贱的药人,就看不起我了吧?” 然而……关无绝的欣然承认,却没有如他所期盼的那样令左使就此满意。 “一入鬼门断前尘,好一个断前尘!!” 萧东河忽然逼近,他满面怒容,不由分说地将关无绝的腰带给拽了下来,开始强行地脱他上身的衣裳。 本就虚弱的关护法全没防备,转眼外衣里衣就都被扯开,露出白皙的胸膛,他顿时又惊又怒,“萧东河,你——” 萧东河猛然打断道:“你曾经说,这道伤疤是在鬼门留下的。” ……赫然出现在关无绝前胸的那道巨大的疤痕,狰狞而可怖。自左肩落下,贯穿胸口,斜斜延伸至右上腹而消失。 仿佛是一把剑,一把带着决绝杀意、宁可一去不返粉身碎骨的剑。 “这里……” 萧东河一指着他的心口,因激动而喘息粗重,“这里!本来应该有个针刺的印记是不是?这伤疤是你自己——” 关无绝漠然以抚上自己的前胸,自上而下抚摸过这道疤痕。他不以为意,将衣衫一拢,“药人身份卑微,我当初想遮掩又怎么了?” “鬼门五年一开,十年前你入鬼门时才十五岁。恰好那一年教主失忆,恰好那一年药人阿苦被穿心取血,死了,死的无踪无迹!” “……”关无绝心里一沉,神情骤然凛寒下来,“你什么意思。” “药人养血最少也要一年,需天天大量饮药,周身药味浓的遮掩不住。去年深秋教主逢春生复发,你擅杀云丹景被逐出息风城整整一年……你这一年干什么去了!?” 远处,又有闪电的光显于天际。 行刑室外有轰鸣的雷声传遍,刚刚势头见小的风雨,转眼间似乎又大了起来。 不知何时,关无绝面色更加苍白。他目光冷硬地逼视着左使,一字一句,“我巡视分舵,是奉教主的命令!” 但他的身子已经在抖。 萧东河冷笑起来,“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当初你受完碎骨鞭刑之后。为什么教主却总是觉得你伤的并不重。” 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了他俊朗的面庞轮廓,也照亮了他微红的眼眶,和紧攥乃至发抖的双拳。 都明白了,都明白了。 温枫到底在瞒着什么明白了,老教主到底想着什么也明白了。至于关无绝……还有他带回来的药人,那个所谓阿苦—— 一切都明白了。 萧东河目眦欲裂,陡然怒吼起来:“当初根本就不是教主对你下了死,是你原本身有伤损才被打成那个样子!!” “行啊,你真行……一个心脉有损的药人,硬是挨了二十道碎骨鞭还没断气儿,真不愧是四方护法!!” 就在话语脱口而出的那一刻,铺天盖地的痛楚如重锤般击了左使的胸膛。 就在他几步外的地方,红袍护法面容苍白地坐在那里,微蹙的眉宇显出些难过失落的模样,谁也不知道这个人身上背负的枷镣究竟有多么沉重。 “你才是……”萧东河双无法接受地抱头,十指狠狠插入发丝,“你明明才是那个教主要寻找回来,好好儿地补偿他爱惜他的药人阿苦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道:“你……你做的这么狠心绝情,可曾想过若是教主知道真相,他该如何面对——” 萧东河哽咽着,他明明还有千言万语想要涌出喉头,至此却再也说不下去。 他忽然想道:是了,无绝他……还不知道教主为他散功了呢。 若是知道,他会不会当场就疯掉? 长夜漫漫未央。 一时间,滂沱雨声又淹没了人的喘息。 关无绝始终目光宁静地望着左使。 他摇摇头,轻声道:“东河,你别这样。记得我和你说过的人各有命么?” 萧东河一时胸口滞涩,他瞪大了眼。 只听关无绝轻叹着,目光望向虚空,自语也似地呢喃:“我一直知道……我的命很贱,全赔上也只堪堪能够救那么一个人。” “幸好,我也只是想救一个人而已。” “勉强够用,却也累得很。” 关无绝仰起脸,眼里尽是荒凉,是悲哀的干涸了的色泽。“……能走到这一步,我实在已经竭尽全力,耗尽心血。至于其它的,我哪儿还有余力去顾虑呢?” “我只知道……我是教主的药。” 红袍护法慢慢弓起身,他掌压着又开始阵阵作痛的心口,神情却忽然变得温暖。 这么多年下来,他总觉得在一片黑暗浑水似的胸腔里犹自一下下吃力地跳动的那东西,已不是自己的心脏。 他在这里……养着一味能救云长流的药呢。 关无绝哑哑地笑起来:“而教主他……” “他是我的命呐。” “我活是为他,死是为他,这一辈子就求一个他了。如果……如果救不了教主,我实在不知道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处。” “东河,求你……替我瞒下去,不要告诉教主。” …… 佛说,人生有八苦。 生、老、病、死。 怨憎会。 爱别离。 求不得。 五取蕴。 关无绝觉得自己已经几乎尝遍了这些苦楚,可惜他却连人的命都没有。 他有的只是“良药苦口”。 因为阿苦的苦,不是饱尝辛苦的苦,也不是饱经痛苦的苦。 而是……“良药苦口利于病”的苦。 第75章 小星(5) 烟云宫内,云孤雁正坐在窗边听雨。 温环站在离他一步远的后方,默默为主人披上一件大氅。 自从那一日云长流散功,云孤雁就变得愈发颓懒。他更加少言寡语,也不怎么动弹,有时候会抱着亡妻的琴,不吃不喝地枯坐一整天。 温环知道自己劝不动,也不怎么劝,只是安静地一旁陪着。 忽然只见云孤雁抬起头,对着雨空犹疑地喃喃道:“阿彩,你说说,是我做错了么?” 二十余年前叱咤江湖,上沾满无数血腥人命的云老教主皱起了眉毛。他摸了摸鼻尖,活像是个在心爱的姑娘前努力申辩的毛头小子,很小声儿地苦笑道: “可我不就想要个你,再要个流儿么?我……我不贪呐。” 故人已逝,自是无法应答。 云孤雁长叹一声,神情萎顿不堪地摇头,“温环呐……莫非本座当真做错了么?” 温环面露惆怅之色。他看着云孤雁佝偻的背影,温润的嗓音浸在雨声,莫名地叫人心安神定: “温环也不知道,老教主。缘由天定,事在人为。假若没有您将端木临掠来做成药人,流儿许是连十岁都活不过。” “可如今教主对护法已经情深入骨,这结局,终究还是……” 宫门外烛火卫请见的声音,打断了温环未说完的话。 那得了允许走进来的烛火卫并未直接拜见云孤雁,而是俯身在温环耳畔说了几句。 后者眉尖一跳,脸色就有些沉闷,“老教主,枫儿来了,我……” 还没说完,云孤雁就哼了一声连连挥示意他自去。温环谢了一礼,脚步有些匆忙地出去了。 …… 温枫站在烟云宫外的雨幕。他没有打伞,浑身都湿透了,雨滴沿着发丝和下巴滴滴答答地落。 温环走出来,一见到他这样子就皱眉,“这是怎么了?你乃教主近侍,在烟云宫外,在老教主御前,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温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惨然笑起来,“爹……爹!他的药性溶血完成了,我看得出来。可我明明看出来了,却连上去扶他一把都不能!” 温环神色一动。温枫言辞混乱,可说到药性溶血,他又岂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饶了我,饶了我吧,爹。我受不了了!” 温枫在雨抱住了头,嘶哑地尖叫。他是作为近侍陪着云长流长大的,同时也是看着云长流和关无绝这一路淌着血熬着疼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当时少年情真无垢,现在却落到这种境地,面上瞒着疼强作欢喜,暗地里抢着要为对方换命。而温枫这个心内清楚的,却只觉得每一日都是煎熬,每一刻都在生受着鞭笞。 雨水从他的清秀的脸颊上落下,活像是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想救活一个人这么难,想杀死一个人也这么难?我有时真恨不得叫无绝早些死了一了百了,可教主又该怎么办?” “关无绝和我说什么命数,可是难道真的有人天生下来就活该要受苦受难的?到底还要痛到什么程度,苍天才肯饶过他们两个?” 温环不忍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在暴雨之痛苦地哭嚎。他知道逢春生的诅咒正在蔓延,这是个无法摆脱的恶命,叫所有试图冲破它的人们肝肠寸断,血泪涟涟。 许久,他终于叹道:“枫儿。我从小就教导过你,你既然姓温,既然是教主近侍,要一切以教主安危为重。其它的事……” “——其它的事,不要想对吗?” 温枫猛然怒而抬头。 他只觉得头脑一热,梗着脖子脱口而出: “就像爹爹你一样吗?我知道,你明明对老教主怀有倾慕的妄念,这么多年——” 啪! 清脆的巴掌落在温枫脸上。白衣近侍被打的扑倒在地,满口是血,又很快被雨水冲走了。 温环缓缓收回负在身后,脸上表情未变:“大逆不道。” 温枫呛咳两声,又呸地往地上吐了口血。 然后慢吞吞地爬起来。 他站在雨,捂着肿起来的滚烫脸颊,不说话。 温环道:“你该回养心殿去。” 温枫点点头,沙哑道:“是,父亲。” 然后他转身,一头扎进了雨。 那白色的身影在风雨显得异常单薄,温环看着儿子远去,又隐约听见哭吼的声音渺远地传来。 他轻叹一声,掀起长衫双膝跪地。 ……枫儿这孩子,还是感性冲动。以老教主的内力修为,就算在烟云宫外,照他这么吼一嗓子,绝没有听不见的道理。 他果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他看见云孤雁那一袭黑金长袍飘到了他的面前。 于是温环深深低下头,以额触地,“小孩子信口胡言,还请老教主恕罪。” 他不敢直视老教主的脸,自然也无法看见云孤雁如今是怎样的表情。 一个对亡妻深情痴恋二十五年的人,在猛地得知自己身旁唯一的侍从,居然曾对自己抱有过污浊不堪的想法之后,脸上会有怎样的表情? 温环不知道。 他本来一辈子也不想知道。 云孤雁的脸仿佛是冰冻僵硬的,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温环,一句话也不说。 有风吹着雨丝落在他的肩上,却被深厚的内力所挡,不能沾湿其身。 温环保持着卑微跪伏的姿势,语调平稳安定,“自多年之前的某一日开始,温环就只把您当主人了。求您信我。” “……” 云孤雁就这么沉默地盯着他的近侍,以全然陌生的,冰寒而锐利的目光,将那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白衫人从头到脚地再次打量。 温环肃然重复道:“主人,求您信我。” 老教主脸色变幻莫测地在烟云宫外站立了好久。 忽然,他轻咳了声,转身背过去,淡淡道:“听温枫说……护法的药血成了?” “是。” “他现在该是疼的厉害?” “是。” “……唔,你去替本座看看他罢。” “是,遵命。” 温环眼神有片刻的柔软,重新叩了个头,低低念道,“多谢……老教主隆恩。” …… 行刑室里,却又是别一副场景。 刚刚才知道真相的萧左使倒是没像温枫一样崩溃到跑进雨里大哭大喊,却也快撑不住了。 其实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直接砸开养心殿的大门,把一切都向云长流和盘托出。 然而关无绝却对他说:难道你要看着教主死么?教主若是走了,我哪怕苟活也是行尸走肉,你要看着我生不如死么? 萧东河没话说了。 他背对着关无绝,低头把脸埋进臂肘里深深地吐息,试图压抑心无法排解的痛苦和辛酸,却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越来越沉重。 有时候,真相这种东西就是这么沉重,叫人深觉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萧左使?别这样行不行?” 关无绝哭笑不得地去拉他,见萧东河无动于衷,又忽然想起一样。 他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来,正是那天林晚霞行刺于他的暗器银针,“萧左使……东河?给你找些事儿做,来来,帮我瞧瞧这个。” 结果护法刚把那针递过去,就有人来报温环来了。 萧东河脸色黯然,不自然地去瞄身旁的人,一时之间心如刀绞。 老教主、温大人、关长老…… 这些他一直以为对无绝很好的人,到头来居然都是有所图谋才…… “你看我做什么?” 关无绝倒是没这方面的自觉,他这辈子就没怎么尝过被人怜惜挂念的滋味,唯一个真正疼他的云长流还被瞒的严严实实,于是反而觉得萧东河现在这样子处处奇怪。 他刚想说“快请啊”,忽然想起这不是什么待客的地方,便改口道,“快出去了。” 说着他自己撑了一把墙就要站起来,结果刚起到一半,突然捂着心口闷哼一声就动不了了。 萧东河吓得魂儿都要飞了,忙脚乱地去扶他,气急败坏道:“无绝!你你你给我悠着点儿成不成!?” “不碍事……”关无绝皱眉低喘,他靠在左使肩上蓄了蓄力,才再次自己站直起来,“我能走,松。” ——这逞能的,简直和那时候在刑堂里的教主一个样儿! 萧东河咬牙切齿地瞪他,关无绝已然甩了左使,自己上打开行刑室的门了。恰好温环已经被引到这里,门一开两人就打了个照面。 此时关无绝也不必掩饰自己与温环的熟稔,大大方方当着萧东河的面儿叫了句“环叔”,又笑道:“是不是温枫又不行了?他上次还问我何时才去死呢。” 温环无奈地笑了笑。 他正想说话,忽然间,目光骤然凝在萧东河的上—— 那是关无绝刚要他帮忙看一看的暗器银针,左使还没来得及收起来,这时正要先往怀里放。 “萧左使!” 仅一瞬间的功夫,温环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至极。 他全无平日里的稳重儒雅,竟惊恐地扑上去,双紧紧地拉住了萧东河的腕,“这……这!这是从哪里来的!?” 萧东河与关无绝双双心下一惊。 ——怎么回事? 他们闪电般地对视了一眼,温环立刻敏锐地发觉,转向护法急道:“是你给他的?这针到底是哪里来的!” 萧东河当立断,转身言两语斥走了这一片里的刑堂掌刑人和巡视的烛火卫。 关无绝则是微微眯起眼眸,“您得先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让老教主的贴身近侍急成这样。” 温环眼眶发红,声线颤抖:“当年……当年蓝夫人身逢春生,刺客用的就是这种暗器!” 一句话,宛如巨石入海,在两人心头陡然溅起了千重狂浪! 杀死蓝夫人的凶…… 逢春生的罪魁祸首…… ——那正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然而只在下一个瞬息,关无绝就立刻抬起头直视温环。 谁也不知道就在这么一刹那里,护法心究竟掠过了多少思绪。惊诧只在他俊美的脸上出现了一瞬,就被冷静所取代。而他的嗓音也是极为冷静镇定的: “……既然如此,环叔,无绝可不能告诉你。” 第76章 江有汜(1)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 不我以,其后也悔。 —— 关无绝说的淡然,却让萧东河更加惊异,而温环死死绷着脸,“护法……这是何意?” “唉,”关无绝松散地往墙边儿上一靠,没个正形地笑道:“明日是教主的大喜日子,无绝可不想见血。” 这明显是托词。 还是那种毫不走心的托词。 温环闻言眉宇一沉又一松。半晌的沉默后,他竟反而平静了下来,和缓地微笑道:“听说林夫人被压到刑堂来了?不知可否告知温环,林夫人是犯了什么罪过?” “……” 关无绝笑而不语,指却猛地捏紧。心里直骂这时的温环就是只白狐狸,还是那种修炼了千年屁股后头长了九条尾巴那种。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不算太难猜。 这银针制式不凡,并非教之物,他也是因此才会拿给左使来看。而这几天,他除了跟教主一同去了趟坠日谷外也没曾外出。再联想一下林晚霞刚刚被擒送至刑堂,玉林堂又是暗器一道的好,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温环再次向萧东河伸,神情冷肃:“把它给我。” 关无绝眸光闪动,他上前一步拿住温环的腕,“温大人,无绝如今身无内力阻不得你,可我药人之身已成,是唯一能救教主的人,你可别逼我拼命。” “你!”饶是温环这样的恬淡脾气,被这么番五次的阻拦还被威胁,脸面也终于带上了些怒色,“无绝……你究竟为何要阻我?” 只听关无绝问道:“若是给了你,你会不会报给老教主?” “那是自然!” “那么老教主得知了这事,可会亲杀了林晚霞?” 温环语气急促道:“主人定会恨不得将林晚霞碎尸万段,这也是为教主报仇,你为何——” “……环叔,”关无绝忽然摇头冷哂一声,握着温环腕节的指骤然用力,“我该怎么说你。” 他低垂着头,唇角斜斜地挑起来,嗓音忽而转成一种阴森冰寒的愠怒: “你只一心想你家主人要报仇要雪恨,你不肯想想我家教主!?” “小姐是教主送出去的!她前脚一走,后脚教主就擒了林晚霞。这也罢了,总归还能留条活命;可倘若林晚霞当真被杀……还是小姐她爹,为着给教主的娘报仇而亲杀的,你说小姐会如何想?” 温环猛然呆住,他还真没来得及细想这其的关系。 可如今关无绝一提……那云婵娟会如何想,还用说么? 当年云丹景图谋夺位被护法先斩后奏,云长流是刑也罚了,人也逐了,云婵娟犹觉得他是在护着关无绝。 如今小姐好容易开始懂得体谅些长兄,要是这时候最疼爱她的亲娘没了…… 那这段兄妹情谊,才是真的要没了。 “环叔,我再问你。你说若是老教主杀了林晚霞,小姐会不会报仇?” 会,自然会。 云孤雁偏心过了头,对婵娟丹景这对兄妹的宠爱甚至不及对云长流的万一,而林晚霞却是一心宠溺自己这对儿女。云婵娟对母亲的感情,自然比对他父亲深得多。 小姐冲动又莽撞,说不定听了娘的死讯,拎个鞭子嚎啕大哭着就冲进烟云宫里拼命了。 “小姐若要报仇,老教主会不会还?” 这答案也是肯定的。 难道以云孤雁的傲性,会伸着脖子让一个小丫头来杀? 温环咬着后槽牙,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已然明白了这是个怎样残忍的局面。 “老教主一出,小姐必死无疑,你说教主该帮哪边儿?” 温环只觉得喉咙发苦,再也说不出什么话。这种状况落到寻常人家头上都能毁了一辈人,更别提云长流那般重情的性子,若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和妹妹之间隔了血仇闹的不死不休,想必要这一生都不得松快了。 萧东河在旁边听全了两人的一来一往,现在只想拿头往墙上撞——这究竟是多少爱恨情仇都纠葛在了一起,这人世上怎么能有如此闹心的事儿! 他还没糟心够呢,就听关无绝随意地抬了抬头,不咸不淡道:“环叔,云丹景没死。” “——你说什么!?” 萧东河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双眼瞪的滚圆,指着关无绝的指哆嗦不停,一副要晕过去的样子,“谁没死?……云丹景?没死!?” ……幸好刚刚左使颇有先见之明地把刑堂里的人都挥退下去了,如今周围空旷又寂静。要不然照着人这样你吼完换我吼的,可不得什么秘密都包不住了。 关无绝向左使投过去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轻声道:“没死,我没杀他。当年那具焦尸是我拿别的死人换的,验尸是温枫验的。” 萧东河感觉自己的脑仁儿都快要炸了。在这短短一个晚上,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里,忽然间一切都天翻地覆,可怕地颠倒得彻底。 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样的境况下,外人已经很难插了。 左使只能继续沉着脸听关无绝说话,看他还能说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至于咱的丹景少爷么,虽然是个小白眼儿狼,狂妄自大、骄矜冒进,没脑子还没个自知之明。成日里就知道坐井观天,居然还妄想和教主比肩……” 就听四方护法语气轻飘飘的,把云丹景翻来覆去冷嘲热讽地骂了个爽,才终于话头一转,“——但是也不至于彻底没救。” “一年前我在骄阳殿里找到了他准备起事的调令,第一条便是不许伤了教主,我看这小混蛋总算还有那么一丁点儿良心剩下,才没真的杀了他。” “这对少爷小姐,我从小就一直不怎么喜欢他们。” 在温环与萧东河的沉默注视下,关无绝若有所思地低声自语,“不过……教主喜欢就好。” 思绪一动,护法心里某处忽而酥酥软软地发烫,他暗自小声念给自己说道:凡是教主想要的,凡是我能给的……我就统统给他。 这般想着,他嗓音也不自觉地融了冰,望着温环缓缓道:“只等逢春生解了,教主就可同弟妹团聚。上一辈的恩怨,就这么结了不好么?” 温环沉甸甸地叹息,他俊秀的双眉紧锁,明显心意难平:“可……可这份仇,难道就这么揭过了?夫人与老教主两情相悦却惨遭毒,教主生下来便丧了母,又受了二十五年的逢春生之痛,这些——” 关无绝坚定地打断道:“这些,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东西……就追不回来了。” “哪怕杀了林晚霞,教主生来丧母仍是丧母,幼时孤寂仍是孤寂,这么多年痛苦仍是痛苦……然,过往已逝,来日可追。我只求教主的来日不沾苦楚。” “逢春生之毒,还有药人血可解;可仇恨之毒……浇的血越多,蔓延得就越深,发作得也越痛。” “教主挨的痛已经够多了。谁要敢再碰他一下……” 关无绝眨了眨眼,抿着唇笑起来。他言语像是在谐谑,可其的冰冷杀意却不似作伪,“……我就去杀了谁。” “……”温环一时间被护法这一番话震住。他目光怔忡而恍惚地望着关无绝,心内翻腾不息。 他也算是有些年纪了,陪老教主看了这江湖几十年,不是不知道——仇恨,才是这世上最难解的毒。 或许在某些时候……爱也是。 关无绝仍然循循善诱地劝道:“放下罢,环叔。你看看我,就知道放下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其实老教主也该放下了,你也多劝劝他么。” 这话倒是真的,要论放下过去的本事,还真是谁也比不过护法。 温环点了点头,神情隐约夹杂着苦涩与释然这两种本应水火不容的情绪,道: “不必多言……温环明白了。此事我……暂时先在老教主面前瞒下。” 温环说的是暂时。关无绝明白他终究还是不甘,不甘心眼睁睁看着云孤雁为了蓝宁彩把自己弄成这么一副二十多年来不人不鬼颓废偏执的样子,最终却连刃仇人都做不到。 都是心里装了个主子的人,将心比心,温环能答应一句暂时,关无绝已经足够感激他。 气氛此时终于稍有缓和。关无绝与萧东河便一起送温环走出刑堂。路上护法又道:“我要左使来看这针,本是为了再仔细查一查,这东西究竟是林晚霞私造的,还是玉林堂的东西。” “我本想着……倘是后者,捏在里也算一个把柄。日后若与玉林堂冲突起来师出有名,能占一个道义上的理儿。可如今这么一看,却是必须要认真查证一番。还请温大人将这银针留给左使罢。” “也好。若不然,叫我拿在里去见老教主,我也实在心虚。” 温环同意地点头,神情总还是有些沉重黯然。 看着刑堂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他这才想起来,勉力提起温润的笑意,“啊,看我怎的给忘了。枫儿说你药血已成,是老教主叫我替他来看看你。” “明日教主大婚,我怎么也要瞧过了才好瞑目,”关无绝欣然颔首,自然而然地把“看看你”的意思归于“看看你准备何时取血”,“后日我就动身前往万慈山庄,得了药便回教取血。” 萧东河且惊且怒,他再也忍不住,猛然按住了关无绝的肩膀,“你——你都已经这么个身子,还想要离教!?” 关无绝没回答,却也没否定。 其实也就是默认了。 ——如若不能彻底拔除逢春生毒,加诸云长流身上的诅咒束缚就不得解。 他还是不得不一直待在息风城内,与俗世的欢愉隔绝;他还是不得不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寡淡地稳守心神;他还是要防备着随时要爆发的毒素,最终却又必然在几年后再次承受毒发之痛…… 而那时,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药人来为他取血解毒。云长流终究还是会被烈毒无止息地折磨不休,直到熬尽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最后一点精神,在最绝望的剧痛之艰难地止住呼吸。????关无绝所求的,从来就不是这种生不如死的延命。他要教主健康安稳地长命百岁, 为此,万慈山庄的圣药,他是必然要去取的。难得有个千载难逢的突破口,护法绝没有放弃之理。 看着护法一副死不回头的样子,萧东河想劈头盖脸地骂他都不知该怎么开口,最终也只能愤恨又无力地别开了头。 温环却是更知道关无绝的决意,遂只是在离开之前道了句:“有什么需要烟云宫做的,你尽可提出来。” 待温环走出刑堂的大门时,几个时辰前还在电闪雷鸣的风雨,已然变得很小了。 关无绝与萧东河目送着那一袭白色长衫渐行渐远,相对沉默不语良久。 忽然,关无绝重重一拳砸在刑堂门口的墙上,叫正在茫然出神的萧东河吓了一跳。 只见红袍护法浑身都在微小地颤抖,他漆黑深邃的眼底陡然迸出夺目的寒光,那分明是浓浓的恨意,“林晚霞……!亏我觉着她还有几分自矜傲气,竟也干出这般卑鄙之事!若凶当真是她……” 萧东河目瞪口呆,“等、等等……你不是要放下……” 关无绝脸色更冰,抵在墙上的指节弯曲着发出嘎吱轻响,从牙缝间吐出一个个携着狠戾杀气的音节: “——害教主生下来便丧了母,又受了二十五年的逢春生之痛,这份仇怎么可能就此揭过了!?” 萧东河:“……” 敢情从您关护法嘴里说出来的话,压根儿就不能信是吧! 刚刚还劝温环看看他学着放下,敢情只能放下自己,却放不下教主么?这居然还是要挑人的? 关无绝收紧了指,眸光沉凝如霜,“我会想一个两全之法。” 左使立马追问道:“如何两全?” 他听着关无绝同温环说的这一连串,怎么也想不出能有什么两全的解法。刚想洗耳恭听护法的妙策,却见关无绝冷冷环臂抱胸: “我哪里知道?这不是说要想想么!……说不定从万慈山庄回来,我就想出来了。” “……” 萧东河捂上了太阳穴,满心的疲累。 ——行吧行吧,护法开心就好。反正这家伙已经快执念成魔了,谁也拦不住他。 “……雨停了。” 忽然,关无绝抬头轻轻说道。 萧东河一愣,下意识伸往檐外一接,没觉出有沁凉的雨丝落在掌心,便又抬头往上空去看。 果真如此,雨已经停了,风也很小很小了。只是乌云还阴沉沉、黑压压的遮在头顶,根本透不出多少阳光来。 左使便叹道:“按时辰算如今该是黎明了,可惜天还没亮。” 关无绝忽然垂下头,踌躇着低声道: “我……还是想去……看一眼。” 黎明了,是新的一天了。 这一天,他的教主要成亲呢。 成亲,那可是要行大婚之礼,教主许是会着婚袍礼衣拜堂的。 他就忍不住想象那炽艳的深红替了云长流身上向来清冷的雪白袍衫时的模样。越是想象,就越觉得定会美极了;越是觉得定会美极了,就越渴望亲眼看一看。 若是教主真不愿意他在场,大不了只看一眼就走便是。转眼之间,关无绝心意已决。他罕见地软了语气,对身旁的左使道: “萧东河,你可否帮我……叫个人过来?” “谁?” 关无绝指贴上自己色泽黯淡的唇瓣,眉眼含笑道:“咱的花右使,挽姐姐。” 这一整个晚上,他除去疼昏过去和累昏过去的那一阵,根本就没合眼睡过半刻。 本就是容易精力不济的体质,这样折腾下来脸上已经没剩多少血色,虚弱疲倦一看便知。 护法摇了摇头,怅然地笑着叹道: “我总不能这么难看地去见教主,花挽她不是一直想给我上妆么?今儿个叫她得偿所愿罢。” 第77章 江有汜(2) 日出时辰,旭日却仍隐在阴云之后。 温枫来到了叶汝的暖阁外。 原本秀气的小阁挂上了红绸彩饰,前来迎接新人的大红轿子也停在了阶下。这景象明明喜庆得很,门口却一片冷寂。 白衣近侍面色暗沉,向着暖阁门口并喜轿一同候着的丫鬟问道:“新侍君呢?怎么这时候还不出来?” 那丫鬟支支吾吾,只说已经进去催过了,然新侍君似乎还未整装完毕,又不叫人贴身服侍。她们也只好先候着。 温枫本就心情沉闷,如今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几日云长流要么事务缠身要么毒素缠身,昨儿晚上总算处理掉林晚霞,被护法送回养心殿就倦得昏睡过去了,根本没那个余力来看望这个名义上的新侍君。近侍只当叶汝是因受了冷落而闹性子,冷冷地一拂袖就往里头闯。 温枫虽无实权,却有着教主近侍的身份,而叶汝如今毕竟还不是侍君,只是个无依靠的药人。因而云长流虽早就给叶汝分配了下人,可此刻温近侍这么怒气冲冲地一路走进去,居然没一个敢真上来拦的。 他就这么径直把里间的房门一推—— 阴云密布的窗边,一身青衣的叶汝安安静静地跪坐着,仰着头看天。他边儿是新裁的大婚婚服,红的像一团火。 叶汝听见门响便是一惊,瑟瑟回头,谨小慎微地低了低头算见礼:“温近侍。” 温枫问道:“时辰快到了,怎么还不更衣?” “温近侍。”叶汝又叫了一声,垂着眼皮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如果我说我不想成这个亲,您肯信么?” 温枫神色微微一动,他面前的这个青衣单薄的年轻药人嗓音迷茫,脸上表情也是迷茫,自言自语道: “教主要与我成亲,是想救我的命,或者说是救阿苦的命。可我……我怎么能真的成这个亲呢?我明明不是阿苦啊。” 温枫冷哂,“难道你后悔做这个‘阿苦’了么?如今可由不得你。” 叶汝忙连连摇头,“我不后悔,我做阿苦是为了报教主的恩情——” 说着,他自己也是一怔神。 许久,叶汝的眼里似乎出现了一点清明,他喃喃自语道:“是啊,如今想想,我本是……本是来报恩的啊。” 可不知何时就起了贪念,真把自己当作阿苦,企图骗得教主一点真心。 后来才渐渐明悟,他能抢走护法的名字,能抢走护法的过往,却唯独抢不走护法的教主呢。 别说抢走了,连稍微偷去那么一点点都不行。 如今已是这样,若是有朝一日云长流知道了真相,又会怎样地痛心呢? 他知道教主不可能爱他,可至少不想让教主恨他啊…… 要是他没起妄想该多好。 要是从一开始便藏好了那点不堪的倾慕,坚持本心只为报恩该多好。 那样,也不会在梦醒时如此凄凉。 叶汝忽然很认真地问温枫:“我们这样欺骗教主,真是对的吗?” 温枫道:“如今我也不知道,谁也不能告诉我答案。关无绝只是一心想让教主活着……他说人的一生命途多变,活下去总有变数,有变数即有盼望,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叶汝不说话了。他从盒子捧起大红的喜服,沉思良久。 纤细的指来回地抚摸着那华贵柔软的绸子,仿佛在抚摸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 “这件衣服……” 叶汝眼眸温润,喃喃道,“我怎么配穿呢。” “你……也不必如此。”温枫忽然有些不忍,又恨恨地哼了声,“反正都是关无绝造出来的孽。” 叶汝被逗笑了。他仰起清秀的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温顺地上扬着嘴角: “对不住温近侍……这个、这个绸子该是很昂贵的吧。叶汝会努力慢慢赔的……” 温枫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见叶汝上猛然用力,向两边一扯。 嘶啦的一声! “你……!” 温枫倒吸了一小口气。他睁大了眼,面上满是不敢置信,“你……” 叶汝站了起来。 他一松,喜服缓缓滑落在地。 叶汝不是习武之人,加上腕又被关无绝伤过。哪怕已经用尽全力,也终究没能潇洒地将喜服撕成两段,只是扯破了布料,边缘跳出一根根丑陋的线头。 但是……这个样子,已经不能穿了。 吉时将到,更不可能重新赶制一件喜服出来。 叶汝眼里闪着羡慕与向往的光,小声道:“护法大人穿红衣可真好看啊……” “可是我……” “对,还是药人的青衣比较适合我。” 说着,叶汝点了点头,又努力挺了挺胸。他一身青衫与温枫擦肩而过,堂堂正正地向门外的喜轿走去。 …… 粉敷面,朱点唇。 关无绝慵懒地放下铜镜,勾起刚上了口脂的薄唇,轻声问:“我好不好看?” 四方护法本就是天生的好模样,五官足称得上是美貌精致,又不失凛然的阳刚之气。只是经了过多摧折,尤其此番回教后,面色总是多少欠些血色。 如今上了淡淡的妆,将那病容一遮,自是好看极了的。 可是没人应他的话。 烛阴教左右使都在他身旁,却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花挽不明白内情,只当关无绝是教主大婚当前明明难过还强颜欢笑,又见护法这么个憔悴的样子,方才给他上妆时都一直在抖。 而萧东河这个见了真相的,知道了护法身世,也知道他心有死志,心内更是痛苦不堪,更没心思接这种话。 关无绝只好摇摇头,笑叹道:“……真真是不给面子,我问教主去。” 说着,他自顾自地往外走去,出了门。 忽而风起,缀了横斜墨梅的暗红长袍就翻动飞扬,在这阴沉灰暗的天地间燃起了一抹亮色。 左右使黯然对视一眼,默默无言地起身跟上,从刑堂出来,随着护法往养心殿的方向走去。 这大婚的喜堂设在了教主的养心殿,云长流的寝殿便直接当作洞房。 于外人看来,这是烛阴教主对新侍君莫大恩宠的象征;只有少数几个知根知底儿的才明白,云长流根本就是已经没那个心思也没那个体力来仔细筹办这场婚礼,一切只按最简单的方式来。 关无绝走到大殿门口,还没走上新铺了红绸的长阶,见到停在下头的喜轿便“啊”了一声。 他曲起指抵着唇,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道:“这么仓促,也未来得及给教主和新侍君备礼……” “罢了,教主大约也不会想要。” 护法蹙了眉又展眉,终究摇摇头笑一笑,脚步轻快地跨上了养心殿外的玉阶。 踏上最后一截阶梯。 炽热的红色,顿时扑入眼眶。 关无绝的脚步一停。 他轻轻地眨眼,怔住了。 本来按护法的想法,是准备在大殿外头就请个罪。若是教主心软允了他留,他就留;若是看着教主生气的厉害,他就走。 可就在这一刻,向来冷静的四方护法竟完全地失了神。 他眼里只看得见一个人。 喜堂之内,早已设了檀木供案,陈了牌位,置了香烛。墙上挂一对长命灯,红缎与金粉交映于辉煌之下,光华流转。 云长流就坐在喜堂旁的宝椅上,坐在这一片赤色与金光之。身叠绯红衣,发束墨玉冠,脸颊如雪,敛眸垂首,神色清冷而倦怠。 逢春生令他衰弱得实在太快了。 哪怕只与五天前相比,他也已消瘦得仿佛不是同一个人。那繁复精巧而雍容贵美的大红喜服乍一着身,顿时衬得衣袍更红艳,而皮肤更惨白。 就仿佛是燎原的烈火之正将消融的皑皑残雪,美得凄烈惊艳,又叫人心痛到不能自已。 那是他的教主…… 是他从小到大拿来当命的人呐。 关无绝恍恍惚惚,一时间竟动也动不了,话也说不出,只顾这么远远地站着望着云长流看。 反倒是教主先微微侧过脸来,见到护法竟不惊讶也不愠怒,只是把眼眸一垂,很轻地念了句,“……就知道,还是这般不听话。” 关无绝已完全糊涂了。他眼神朦胧,一步步往里走,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走在什么地方,只是隐约觉着似乎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而云长流竟也无声地凝望着他,眸不辨悲喜,却唯独清澈至极地映着红袍护法的身影。 两人的目光自交汇的那一刹起,便再也不能分开。 直到关无绝真的走到了喜堂前,走到了云长流身旁。教主才露出个很淡很淡的笑容,“……真是惯的你,抗命都成习惯了么?” 有那么一刻,护法心里突然有种荒诞的错觉冒出来。 总觉得…… 教主就好像是在专门等他似的。 不过,怎么可能? 关无绝低了头,暗自甩去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他知道云长流并无意责怪,却还是脱口而出:“无绝罪该万死。” 说罢护法顿了顿,又抬眸看了一眼红衣的教主。 他多看一眼,心尖就得酥软一下,只觉得人像是喝了酒般醉的醺然,怔怔道:“能亲眼得见教主大喜之日,无绝是死也无憾了……” 云长流不理他这句胡话,转头对温枫道:“可以开始了。” ——这时候关护法才恍然惊觉,原来温近侍就一直站在教主身后陪着呢,自己居然一直都没看见。 等等,对了。 这么一说…… 和教主成亲的那一个呢? 叶汝呢!? 终于找回些清醒的四方护法环顾四周,又一次惊住了。 叶汝竟还是一身平日里的青色衣裳,他竟没着那件本应与云长流成对的大红喜服,一副很乖巧的样子站在离云长流老远的地方。 更甚者,他看见护法的视线投过来,居然还怯怯地点头笑了下,活像个伺候人的小厮,哪里有半点新侍君的样子? “……” 就在这一刻,护法忽然明白了,那种自走进喜堂里就一直叫嚣着的,“不对劲”的感觉是哪里来的。 这婚宴上—— 居然只有他和教主是着红裳的! 第78章 江有汜(3) 可关无绝还没来得及问一声这咋回事儿,拜堂的大礼就已经开始了。香烟飘渺地燃起来,花烛点上,丝竹管弦奏起美乐,就该新人跪拜了。 这一来护法就顾不上衣服的颜色这种细枝末节。云长流虚弱至此,关无绝不忍叫他亲自走这些礼节,本想劝劝教主免了得了。转眼一看云长流已经用力扶着椅子的靠站了起来。 关无绝就在云长流身边,这时候习惯使然地去扶。而云长流也是十分自然地将一只压在护法肩上借力,两人完全成一种紧紧相贴的姿势。 关无绝起初还没觉出有什么暧昧之处,就这么扶着教主走到喜堂之前。直到他忽而看到那红火的囍字,才又觉得不太合适。 对啊,这不是教主和叶汝的大婚么? 自己怎么上来了? 四方护法眼眸凛然地一转,见叶汝仍呆在那儿看着,顿觉一股无名火窜上头,怒喝道:“新侍君呢!还不过来扶着教主!” “啊?”叶汝这正主儿居然还被吓了一跳,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那句新侍君是在叫自己,忙慌乱地跑过来扶住云长流,“啊……是,是!” ……这人真的是来成亲的么!? 关无绝恨铁不成钢地剐了叶汝一眼,自己往后头退去。 云长流深深地望了叶汝一眼。 教主的神情温和下来,低声道:“多谢你。” 叶汝一个激灵,涨红了脸把头来回地摇。 关无绝看在眼里,总觉得依然有什么地方很微妙地古怪着,却也没细想,只当云长流只是礼节性地谢叶汝来扶他。 然而下一刻,就见叶汝很为难地转过头望过来,欲言又止。 云长流淡淡地替他说道:“他要拜堂的,如何能扶本座?你给我回来。” “……” 这话似乎很有道理,至少听着完全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怎么就觉得那么…… 关无绝心里纠结,却也只好讪讪地回来。 就这样,护法搀着教主,两人双双在喜堂的香案花烛前跪下。 ……跪下的那一刻,关无绝敢肯定周围的目光都变得十分诡异。 尤其是花挽,那眼神儿真仿佛死灰复燃一般,一瞬间就明亮起来了。 然而护法仍然没法顾及,他全副心神都在教主身上。云长流如今全身无时无刻不痛,只站了这么一小会儿就已难受得很。如今又这么屈膝跪地,对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动作,却让他的痛楚成倍递增,呼吸立时就乱了。 “教主,”关无绝看着心疼的都快碎了,忙将云长流拥在怀里尽量叫他少费些力,皱了眉低声劝道:“要么跪礼还是免了吧,您……” “不可。”云长流紧抿着唇忍着。他虽表面上坚持着不显露,额上却已隐隐渗出了些冷汗,“必须要……拜堂。” “教主!” 关无绝完全无法理解云长流为何突然这么执着。明明又不是真心爱着叶汝,还非要连身子都不顾地在这种虚礼上较真儿。 这么一想,护法就突然觉得除了心焦之外,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爽快冒出来。 可他又不能冲教主发火。关无绝再一瞧叶汝,好家伙,不帮他劝教主也就罢了,居然还在那傻站着不动弹呢。 一想到在这儿多拖一刻,云长流就多痛苦一分,那些乱八糟的情绪瞬时就找到了宣泄口—— 只见护法转过头,咬牙切齿地含怒吐字,字字冰冷刺骨:“新、侍、君!” “你就看着教主在这忍痛跪着!?还不快给我滚过来拜堂!” ……能叫新人滚过来拜堂的,关护法大约也是独一份。 云长流看不下去,拽了关无绝一把,嗓音虚弱地埋怨道:“好日子,不许这么凶。” 而那边的叶汝简直都快吓哭了,只觉得腿肚子都在一阵阵抽筋,“可、可是护法大人,喜喜、喜堂前跪不开啊……” 此时此刻,叶汝回想起上回反驳婵娟小姐,竟觉得已经完全不算什么。 若说他对云长流是虔诚至极的仰慕,那对于这位四方护法绝对是敬畏占大多数。 再换个说法——他从小就怕阿苦怕的不行!这回大概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可如今那土已经动了,总不可能再给他把土填回去。叶汝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把心一横,哆嗦着掀起青色的衣摆,在两人后头跪下,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关无绝,“护法大人,我在这里!我跪在这里就好的!” 说着,叶汝努力挤出一个明显在掩饰紧张的乖顺笑容,连连摆,“您们快拜——嗯不不不,您快扶教主拜堂吧……” ……叶汝都说漏了嘴,关无绝要是再看不出有鬼,他也没脸做什么烛阴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护法了。 可还没等关无绝发作,怀里就陡然一沉。云长流也不知是当真体力不支跪不住,还是仗着倚在护法怀里有恃无恐,直接松了力靠过去,闭了眼略显艰涩地喘息道:“护法……扶本座跪拜。” “……教主。” 关无绝微怔,神情随之黯淡下来。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教主惨白消瘦的侧脸,听见那吃力紊乱的呼吸声,忽然就心软的再也说不出别的。 关无绝沙哑地道了声:“是。” 两侧墙上高挂的长命灯,还徐徐吐着温润明亮的华光。朱色的喜堂正静静地等待,等待着下一段姻缘的缔结。 四方护法看了一眼面前的红绸花烛,默然垂眸,再次将他的教主紧抱在怀里,扶着云长流一起缓缓弯下身子。 一拜拜天地。 天地无光。 养心殿外阴云沉沉,尚未散去。 这本不是个适合操办喜事的天气。 二拜拜高堂。 高堂无人。 许是知道云长流这次大婚并非本意,烟云宫的那位主子非但不肯亲自到场,连蓝宁彩的牌位都不肯叫人搬出来。 拜新人对拜。 新人无福。 代表着仇恨与怨憎的逢春生之毒,此刻也正在这跪拜者的身上蔓延,带来入骨蚀腑的痛苦,带来绝望与死亡的阴影。这又怎能不算是福薄至极,天命凄楚? 拜已毕,云长流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虚脱地倒向护法怀里。 他细弱无力地呛咳着发抖,人似乎已有些意识不清醒,一只却还紧紧地攥着关无绝的衣角。 礼成。 喜堂内一片混乱。 温枫险些叫出声来,他匆忙地推开周围的人跪在云长流身旁,却惶惶无措。幸而左右使还能于惊忧之保持一丝镇定,不至于叫那些六神无主的乐师喜婆等杂人失控。 “教主……教主您怎么样了?您醒醒,教主!” 周围吵嚷不休,唯关无绝恍若不知,他焦急地在云长流耳畔叫了两声,后者却一动不动,长睫低垂着没什么反应。 护法又去摸教主的脉象,半晌稍稍松了口气,云长流的脉搏微弱无力却还算稳,不至于多么凶险。 可关无绝也怕真出了什么事,不敢再耽搁。他一把将云长流横抱起来,只留下句“无大碍”,便甩了还留在喜堂里的众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寝殿。 因此他也没有看到,在他的身后,叶汝正很认真地叩拜。 他刚刚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安然看着前方,看着两人的背影相依着在喜堂面前拜了拜。 直到这时候,关无绝已抱着云长流走了,叶汝才开始弯下腰,恭敬地以额触地。 叩拜时,他心里念的还是云长流。 是他自幼敬仰倾慕,视如神祇般的教主。 第一拜,谢过幼时救命恩。 第二拜,再谢今夕深情义 第拜算谢罪,从此散了不该有的贪念。 大梦初醒,回首顾盼。 终是青衣寥落身,唯独心释然。 …… 等护法把教主抱进寝殿内室,云长流又稍稍醒过来一些,至少不至于是半昏迷的状态了。关无绝将他放在床上,动作已经轻柔小心到极致,却还是让云长流疼的轻轻抽气。 “教主再稍忍忍,无绝给您换了衣服您就睡吧,睡着了就不那么疼了。” 关无绝轻轻软声劝慰着,上将教主这一身繁琐沉重的婚服给仔细地松开。 这寝殿里也按洞房的规制新挂了大红软帐,床上是同样大红的锦绣喜被。案上摆了一对花烛,烛光明灭间尽显旖旎,在墙上投出一对交缠的影子。 云长流低哼一声,掀起半帘眼睑。他推了推关无绝的,口溢出微不可闻的微弱声音,“……别……” 关无绝忙低头附耳过去,双交叠着将教主的指拢在掌心,忧心之情溢于言表,“教主要什么?无绝在,您慢些说。” 云长流摇摇头,朦胧道,“不脱……” “……”关无绝倒是听清了,却苦笑起来,“这婚服这么沉闷,您不觉着难受么?” “不想脱。” 关无绝又好笑又心疼,觉得教主这是已经疼的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地闹呢,只好耐心哄道:“可是教主……成亲是要入洞房的,入洞房是要脱了衣裳睡觉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趁伸把云长流的发冠取了下来。 如瀑的乌丝顿时散在朱红的锦枕上,云长流在枕上侧了侧脸,黑眸沉沉地望着关无绝,迟疑着问:“是么?” “是,当然是!”护法诚恳地点头,看着教主态度松动,忙趁上下五除二给他脱了那些硌人的配饰。 他正要接着去褪那婚袍,忽然腕被云长流握住,“……教主?” “别动……” 云长流仰躺在床上。他眼角带笑,双慢吞吞地先解了护法的那件墨梅红袍,往床下扔了,“不是要脱了衣裳睡觉么?本座给你脱。” 关无绝:“……” 到了这地步,他又怎会看不出来云长流是什么心思。一时之间,关无绝只觉得心口又是暖又是酸,竟像是春藤荒芜地疯长,春潮温柔地拍石。 教主这根本就是……要拿自己当他的新人来走一遍大婚之礼啊。 他就这么一出神的工夫,身上衣衫已经被云长流扯的松松垮垮。 可教主的动作却又突兀地一停。只见云长流微微锁眉,仔细地思索了半晌,忽然道: “不对,这礼还未完。成亲……不是要喝酒的么?” 关无绝这才是真的哭笑不得,“教主您哪儿会喝酒呐?” 说着,他凑上去,于烛光之下俯身,轻轻地在云长流唇角碰了碰,“您别折腾了,快歇吧。无绝守着您……要么无绝陪您一起睡,行不行?” “要喝的。”云长流却仍是不依,“这辈子……也就行这一次大婚之礼……还是做全些。” “养心殿里从来不备这杯物的,如此突然,您叫属下往哪儿给您寻酒去?” “护法不是饮酒么?……你随便给我拿些。” “……” 这真是铁了心要喝酒了。关无绝头疼地捂着额角,自己心里念叨了两遍不能和病人掰道理,仰天叹了口气:“行,您稍等等。” 他还是没敢让云长流喝自己惯喝的烈酒,给云长流将被角掖实了,转出去嘱咐温枫弄些清甜的果酒来。 温枫听说云长流要喝酒,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最终被关无绝催着赶着,也只好遵命行事。 半刻之后,关无绝很是无奈地拿了酒碗坐回了教主的床前。 他将碗递到云长流苍白的唇前,柔声劝道:“您舔一下就行了,剩下的,就算无绝替您喝。” 关无绝一心只想快点顺着教主的意思,把人哄开心了好叫他睡下歇息。不料云长流却得寸进尺,“交杯酒……是怎么喝的?不是说……新人要喝交杯酒?” 关无绝顿时只觉得一口气噎在胸口,“阿苦已经回去了教主!新人都不在这呢,您喝什么交……” 话没说完就见云长流神色黯然,护法简直一个头两个大,连忙改口:“好好好,行行行,无绝陪您喝还不成么!” 这还真是没辙了。关无绝只好又在养心殿里找,云长流不沾酒,他折腾了好半天才从一个积了灰的盒子里翻出一对小酒盏,是青玉薄胎,很是剔透可爱。 关无绝看着那对酒盏有些出神。他清洗干净了,摆到云长流面前,重新斟酒。 酒液入盏,清亮如琥珀。 烛火一摇,荡开金红色的闪亮涟漪。 “您拿着……这样。” 关无绝捧起云长流冰冷的,教他拿起酒盏,自己也取了另一个盏。 云长流半倚着床头,红锦绣的被子盖到胸口。他的指因虚弱而抖得厉害,却努力地学着护法的样子,“这样?” 护法点点头,“对,这样。” 两人的臂缓缓地交叉。 两人的腕缓缓地相绕。 洞房花烛影相依,红帐红衣交杯酒。 云长流真的只是舔了一下,立刻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蹙了蹙眉。 关无绝忍俊不禁:“说了您不会喝酒,行了,快放下吧。” 云长流道:“护法怎的不喝?你不是要替本座喝么?” 关无绝忙笑着应是,将杯酒一饮而尽。云长流安静地看着,赶在关无绝的唇贴上杯盏时自己又饮了一小口。 然后他的杯盏就被关无绝轻轻取走。 护法再次仰头饮下,又将空了的酒杯递还给教主。 关无绝眉眼温柔,“教主这回满意了否?” 云长流捧着那青玉的小盏,欣悦地轻笑起来,清俊的眉眼轮廓明晰,“嗯,这回好了。” 他似乎整个人一下子有了精神,长眸有微小的明光闪跃,很轻地道: “无绝,我们成……” 一句话的末尾无声地湮没。 花烛还燃着,谁人眼里的光却倏然熄灭。 ——啪嚓! 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如此突兀。 关无绝瞳孔骤缩。 浑身的血全数冻结成冰。 他看见,那只本应被教主捧在里的小酒盏滚落在地上,杯口碎开了裂缝。 周围一片死寂,花烛的光将它的影子拉的长长的,漆黑漆黑,诡谲而可怖。 原本喜庆的红色,如今竟像是魔鬼张开的血盆大口。尖锐的獠牙刺入柔软的心脏,绞了,碎了,撕裂了。 关无绝僵硬地,一点点转过头去。 云长流苍白的指垂在床沿,仍在无意识地轻晃。 他不知何时闭上了眼,靠在床头昏了过去。 第79章 江有汜(4) 此时此刻,周遭一切喜庆的象征都成了天意投下的讽刺。 关无绝惶然地望着无声陷入昏迷的云长流,看着他惨白的脸颊、散落的黑发以及身下红艳的喜被,陡然一阵头晕目眩。 太快了,他还是觉得太快了。 教主的逢春生恶化得太快,身体衰弱得太快。不敢再拖了,他必须要走了,再不走……他怕真要来不及了。 诀别的时候已到了。 关无绝哑然苦笑起来,他也想不到,在喜堂前的那一跪,竟是和教主最后一次并肩了。 没有时间琢磨其他法子了,只能用那个关木衍说的不是办法的办法,拼着废了自己几条经脉,把身上的十二根封脉镇元针给震碎,趁教主此时还昏迷不醒,直接硬闯出城。 随即马不停蹄地前往万慈山庄,按原计划利用顾锦希将那圣药偷窃出来,再赶回息风城取血。 这时间着实太紧了。关无绝以前从不知道,一个人想要找死,居然还得这般殚精竭虑地掐算着分秒,生怕死的晚了就来不及的。 真的该走了。 这就走,这就走。 案上花烛的那点焰光,渐渐开始摇晃着明灭不定。护法索性吹熄了灯烛,将云长流缓缓放躺下来,又为他盖好被子。 下一刻,关无绝凝望着教主的眼底,忽然涌起悲凉的痛色,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永生永世地镌刻入骨血的深处与灵魂的尽头。 他退了两步,从怀摸出一把小刀,安静地抵在自己的腕上。 ——假若能使云长流此刻醒着,他定会尝到比逢春生发作时疼一千倍一万倍的苦楚;假若能叫云长流亲眼看见这一幕,只关无绝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尝到摧心剖肝的滋味。 可惜教主如今却没能醒着。 而教主醒着的时候,护法又是绝不会肆意地任自己流露出这样脆弱凄凉的模样的。 “……教主。” 关无绝轻声启唇,用目光描摹着云长流沉在昏睡的眉眼,嗓音舒缓而低柔,“无绝最后给您留点儿礼物。这便算是新婚礼,您可不准不要。” 他说话的时候,皮肤下的血脉正随着脉搏一跳一跳,撞在冰冷的刀刃上。 …… 乌云开始散了。 此时已是日入的时辰。夕阳西下,彤红与昏黄糅杂的光扒开厚重的云层,一束束地穿透出来,在神烈山巅终年不化的冻雪上镀了一层金红光泽。 焦急的脚步声打碎了养心殿前的寂静,一路匆匆赶来的右使花挽在殿门口被温枫拦下。她那张美艳的脸上罕见地失了颜色,咬牙道:“温近侍,本使当真有紧急之事要禀报教主,再延误下去许是要酿成大祸,你……” “非是我不肯替你禀报,花右使。” 两层执剑守御的烛火卫身后,白衣近侍双背负。温枫板着脸,冷淡地吐字:“方才喜堂之前教主的样子你也见了。说实话,哪怕如今教主人还清醒着也已受不得操劳,更何况教主如今还在昏迷,如何能接见得了你?” “右使有什么话,待教主醒来温枫必会转告,还请稍安勿躁。” 花挽神色微阴,秀眉紧锁,“事关信堂绝密,本使不能说,也不敢说。” 别看她平日里嬉闹打,被这群人一口一个“挽姐姐”地叫;但在大节上,这位烛阴教右使的脑子向来清楚得很。 更何况,刚刚信堂里报上来的消息简直叫花挽心胆俱裂。她想不明白,可越是细思越是害怕,这才一路赶来,不敢有半点耽搁。 此刻最是关键之时,因而右使对着温枫也毫不松口,反而加重了语气: “还请近侍试着禀报一声,若教主能醒转,花挽便求见;若教主未醒,我便在这里等到教主醒转为止——” 忽然,寝殿内传来淡淡的一声: “温枫。” 这嗓音清冷通透,如冰玉相击,除了教主又会是哪个? 温枫又惊又喜,一时间连花挽也顾不得了,转身就要奔入寝殿之内,“教主您醒了?” 花挽则是不敢擅闯,急忙在殿外一跪,高声求道:“教主,右使花挽有急事求见!” 两人却都没想到,温枫还没来得及赶进殿内,反倒先是云长流一身白衣,肩上松散地半披着他的龙纹华袍,自己走了出来。 奇怪的是,仅这么不到一个时辰过去,云长流的气色便好了很多,甚至隐然还能看出一丝丝昔日里那出尘绝美的光华来。 教主眼眸淡淡一扫四周,状若不经意地向温枫问道:“护法人呢?” “回去了。” “……” 闻言,云长流默然垂下了眼睫,不说话。 教主轻抿薄唇,竟似有那么些沮丧的样子,冲花挽随意把长袖一挥,“进。” 花挽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匆匆跟着云长流进了殿里便径直往地上一跪,焦急而快速道:“教主!花挽自知不该扰了教主歇息,只是此事实在……” 云长流摆了摆,缓缓由温枫扶着,仍是在床边坐下,“本座已无大碍,右使禀罢。” 花挽为难地看了温枫一眼,并没有说话。 然而她相信……对于教主来说,一个眼色便足以明白自己的意思。 云长流神情微微一动。 温枫的忠心从来无人怀疑,加上近侍又不掌实权,因而云长流平日里与下属们谈论教事务时,也很少刻意躲着他。 可看花挽这意思……是要叫温枫回避? 云教主仅沉思了一眨眼的工夫,便对温枫淡然道,“本座方才喝了酒,头疼的厉害……近侍去替本座传些醒酒汤过来罢。” 温枫心领神会,为云长流取了件软毯搭在腰间便躬身退下。教主的目光这才又投向花挽,示意她可以开口。 只见右使轻轻吐了口气,“教主前段时间嘱咐属下调查的籍案……有问题。” “什么?” 云长流的脸色霎时变得沉寒凝重,指攥紧了衣袖,“本座前段时间……右使是指阿苦?他的籍案有错?” “是,且还是大错。” 此刻,大量的卷宗字在花挽的脑海内闪过,再一次拼凑出那个令人心悸的结果。 这是她以经验与直觉为武器,于种种细微的偏差之搜索出的真相。与信堂所记载的“事实”不符的真相! 花挽执掌信堂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有出过这么大的纰漏。她现在是气愤不已又羞愧难当,“花挽罪该万死,求教主赐罚!” 云长流闭眼摇了摇头。 他的指用力更紧,心莫名地一阵泛空,这是不详的预感,“你先说,究竟是何处错了。” “还请教主莫惊。” 花挽猛地抬头,用坚决的语气道:“阿苦公子……不,阿苦侍君,他入教的时间该是在十九年前,而不是端木临失踪的十八年前!” “什……” 只听花挽冷声道: “阿苦侍君——不是端木临!” 云长流猝然动容! 他惊骇地站起身,一句“不可能”险些就要脱口而出。 ——不可能,阿苦怎么可能不是端木临!? 如果他不是端木临,那从关无绝到温枫乃至他父亲云孤雁,甚至于那万慈山庄的顾锦希,为何所有人都在默认此事? 如果他不是端木临,那真正的万慈山庄小公子端木临,现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如果他不是端木临,那无绝到底是为什么要—— 云长流茫然至极,脚下踉跄了一步。 不知为何,一种极其奇异的感觉,如毒蛇般顺着他的脊梁骨就爬了上来,又阴森又冰冷,还带着令人窒息的阴毒。 他心里突然冒出来两个斗大的字: 完了。 哪怕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完了”,亦或是有谁“完了”。可是这一刻,云长流脑只剩下护法亲自将阿苦带回教来交在他上的一幕,顿时只觉得心神溃决,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心痛欲绝,又惊惶又茫然,无措地想道:啊,完了,完了,这回许是被无绝骗了,骗惨了。 可云长流仍然不知道,他的护法究竟骗了他什么,怎么骗的,为什么骗的。 也就是就在这个时候。 毫无征兆地,一只黑衣黑甲的阴鬼自外冲入殿内,砰然跪倒在云长流面前。那一双裸于黑甲外的眼睛满是自责: “禀教主!属下等无能,护法他——” …… “传教主急令,立刻关闭城门!!” “教主急令,关闭城门!!” “关闭城门!!” 息风城的城楼之上,厉喝如锣鼓般层层传响,紧迫与焦虑也在层层传递。 烛火卫们呼喊奔走,如临大敌。每一人的眼睛都瞪得死死的,每一人都盯紧了眼下正自城内驰来的那一抹烈红! 火红的烈马,火红的衣袍。 关无绝执缰催马,恍若未闻。那一袭夺目的墨梅红袍迎风飞扬,披星戴月双剑正佩于他身后。 他失了很多血,都趁云长流昏迷不醒时喂给了教主。 十二根封脉镇元针硬生生被他震断在体内,如今内力刚开始能够运转,也感知不出究竟有多少针刺伤了经脉。 更要命的是,他刚刚和前来拦他的阴鬼打了一场,最终是用以命换命的招式,迫得阴鬼不敢动才脱了身,可重损的心脉已经濒临极限。 可关无绝却觉得自己很好,他似乎从来没有这么地好过,从来没有这么浑身充盈着滚烫的精力。 这天底下,已经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 “教主有令,不许护法出城!!” “教主有令,不许护法出城!!” 城墙之上的呼喊更急。烛火卫首领面沉似水,向下振臂高喝:“关护法!教主有令,命你速返,不可出城!!” 关无绝清喝一声:“驾!” 然而,他眼前那扇巨大的漆黑城门,正在吱嘎噶地合拢。 这时候,哪怕流火再快,也绝对赶不上城门关闭的速度! 关无绝探向身后一捞,右剑戴月已落入他。 红袍护法将剑轻轻一掂量,眼神有一刹那的凌厉,宛如铁刃上一荡而过的寒光。 城门已然将要关闭,仿佛再也来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关无绝猛然振臂,那把跟随护法多年的宝剑戴月已然被他掷出。 长剑呼啸着高速旋转,城楼上的烛火卫们只看得见眼前光芒一闪,紧接着耳畔就是砰地一声巨响—— 正欲合拢的城门,竟然被戴月剑从卡住,正好留下了个能供一人一骑通过的缝隙! 烛火卫们齐齐悚然。 这……这怎么可能!? 恰恰于城门合拢至最适当的缝隙的那一刻掷剑。早一刹,剑会自两扇门间掠出;晚一刹剑便无法卡上城门!这该是要有怎样的眼力与怎样的技巧才能做到的事? 这本就不该是人能做到的事! 可毕竟是有人做到了。 下一刻。 流火高声嘶鸣,载着主人飞蹄一跃。 第80章 江有汜(5) 烈风涌来,关无绝仰起脖颈,黑发飞于身后。他看见远山尽头正燃烧着炽热的夕辉,如红浪般从黑色城门的那一端涌来,恣意泼洒在他的脸侧、双肩与胸腹上。 自古以来,多少英雄曾面对这样的残阳似血、山高水迢,也不知是豪情多些,还是悲凉多些。 转眼间,红鬃烈马带着他自一线将要合拢的漆黑险险穿出,眼前开阔起来。长长的山路一路延伸,延伸至目所难及的远方。 冲出城门的那刻,关无绝回头看了一眼。 息风城的城门以黑筋玄铁浇筑而成,沉重难匹。而卡在城门之间的戴月长剑,如今正承受着万钧之力。 再这么僵持下去,不出几息,这把戴月剑必被压断碾碎。 一种无可言说的酸涩与凄楚涌上了关无绝的心头。没有一个剑客会不珍视他的剑,更何况这对披星戴月绝非凡物,斩金断玉、削铁如泥,乃是遍寻江湖也难逢敌的神兵利器,是他初任护法时教主赐下的。 戴月,他的戴月…… “喀嚓”一声碎裂的脆响,仿佛是向主人乞求一个垂怜的悲泣之音。 戴月的剑鞘在城门的重压之下绽出一条裂纹,夕阳的光洒在上面,就如鲜血流淌在伤口上。 关无绝却闭了闭眼,转回头去,不再多留给爱剑一个眼神。 不要了。 为了教主,他什么都不要了。 决然地斩断最后一丝眷恋,护法口再次“驾”地一声,迎着如血的残阳,向着神烈山下纵马驰去。 那乌黑高耸的息风城,被他抛在身后,渐渐地远了。 后方隐约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城门合拢了。 …… 关无绝没有看到的是,就在长剑已快承受不住,将要彻底崩裂的前一刻,城门之前有道雪白身影飘然而至,一掌拍向那漆黑的铁门。 这只骨节修长,本应极为美观,却消瘦得只剩一层苍白的皮肤。这无疑是一位身患重病之人的,然而当这只撞上那如铁塔般巨大的城门之时,却是后者被骤然爆发出的劲气震弹开去! 终于破开禁锢的戴月剑自半空坠下,在落地之前被赶来的云长流接住。 然而教主却并不好受。若是昔日未散功之时,以他的修为,一掌震开城门轻而易举。可如今云长流内力只余成,兼又受了这许多日的毒疴折磨,此时骤然将内息强催到极致,竟叫他刚堪堪落地,就猛然喷出一大口血来! “咳,咳咳咳……” 云长流抱着戴月剑,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了。城门在他身后合拢,震出巨大的声响。教主皱眉捂着唇呛咳不止,又咳出了些血沫,零星地落在白袍之上。 可他却全然不顾,竟反而神情慌忙地拔剑出鞘,查看戴月的剑身可有损伤。 戴月那暗金的剑鞘与剑柄均已被压得变形,除了横贯剑鞘的那道裂缝外,两段也已开裂得不成样子。不幸的万幸,是被护在鞘内的剑身未损,仍旧雪白锋利,隐隐含光。 披星戴月材质非凡,若是剑身折了,想要修补重铸可谓难如登天;幸而如今仅是剑鞘的裂痕,还能有办法可想。 云长流心底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赶上了。 若是戴月当真毁了,他的关护法心里得多难受呐。 铮地一声清鸣,教主将戴月归鞘。 他将目光投向前方那蜿蜒的山路,火红的马儿已经只剩下很小的一个影子。 没有丝毫犹豫,云长流咽下口残余的腥甜,再次足下轻点。雪袂被山风吹得翻卷,人已凌空在几丈开外。 ——他俨然已经不顾一切,竟要以轻功来追那神驹! 此时此刻,连云长流自己都觉得疯狂,他本就不剩多少的内力正在迅速透支,刚罕见地消停了些的逢春生毒也再次开始作祟,疼痛再次袭来。 但云长流却不敢慢。 慢一点,他怕就要追不上护法了。 他不知道无绝这是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人为何硬闯出城——就一如他至今也不知道护法究竟为什么要欺瞒阿苦的身世。 但心那躁动的惊恐与不安,都化作一种惶惶的预感—— 如果叫关无绝就这么走了,必然会发生什么无可挽回的可怕事情。 且是足以叫他悔恨终生,心痛欲绝的可怕事情! 云长流咬紧了牙关,苍白脸上的神情冰寒而凝重。 “无绝……” 这次,再不把一切说清楚,绝不会让你走。 哪怕拼着今日耗死在这山路上,也绝不会让你走! 眼见着前方的红影渐渐近了,云长流抬一拂,已从沿途的树丛折了根树枝在。 此刻关无绝尚未发觉,其实教主本可趁自远处打断了流火的马腿,便可令四方护法再也走不得。 然而云长流又最是清楚地知道关无绝是多么喜欢这马儿。他到底不忍真伤了流火,便看准了将树枝斜飞着甩掷出去,擦着红鬃马的前蹄掠过! 流火受惊长鸣,速度不由得慢下。 关无绝猝然回头,见到来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教主!?您——” 就是这一转瞬的空当,关无绝眼前白影一闪。云长流再次轻功提速,半空一个翻身,落下时竟已踩上了马鞍的后沿! 身侧是狂乱的风吹,脚下是疾行颠簸的烈马。云长流容色镇静不动,也不同护法说话,脚下如生根般稳稳立在马鞍上,上却如闪电般动作,一把拽住了缰绳。 关无绝吓的魂魄都要散了,“教主,您放!不……您先下去!” 云长流的目光终于望向他,顿时眸闪过无法掩饰的痛色,喝问的嗓音无法控制地颤抖:“你把身上的镇元针怎么样了!?” 没想到这一句话,反倒让关无绝猛地回神,他的头脑瞬间镇静下来了。 对……若是此时心软了任教主将流火停下,那就真的再也走不了了! 关无绝眼神锐利起来,他一狠心,右肘向着教主胸口击去,欲将云长流逼落马下。 不料云长流早防着护法动,右继续勒马,仅以左掌接下这一招,顺势反而将关无绝的臂扣住,使个巧劲儿往下压去。 然而紧接着云长流的神色就是一变,只见披星的剑柄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来,关无绝倒握宝剑,向他腰侧的穴位点去。 教主当立断,脚下用力在马鞍上一踩,腾空翻转,右却仍未放开。 湛湛冷光一闪,披星出鞘。护法决绝地振剑挥去,就要斩断缰绳! 云长流哪能容他,双指并拢就是一道劲气外放,叮地一声弹开了剑刃。 这几轮过招不过是瞬息。眨眼之间,教主已再次落回马鞍之上,再次用力勒马! 流火不禁前蹄高扬,甩脖乱叫。关无绝大惊,他猝不及防,险些被掀翻下去。居然反倒是靠着云长流在他后腰托了一把,才得以稳住。 下一刻,四方护法腰间一紧。云长流毫不客气地顺揽住关无绝的腰肢,就这么简单粗暴地直接把人从马上抱了下来! “教主!” 关无绝惊呼一声。他双脚刚沾地,就被云长流从后面紧紧抱住。教主的喘息急促不定,眸色幽暗,“本座的护法……这是要去哪里?” “……” 关无绝轻叹一声,垂眸不语。 他心内有些懊恼于放了那么多血,以至于如今反而被云长流给拦下了。可是又有谁能想到,教主竟真敢这么不要命地来追呢? 云长流依旧抱着怀里的身子不愿放,冷淡道:“随本座回城。” 关无绝摇头。 他望着教主,轻轻道:“您放开我。” 云长流立刻松了,立场上又退让了一步:“你不愿回,那本座随你走。和上回一样,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 关无绝转过身来,又后退了两步。 日暮迟迟,两人终于在神烈山的荒道上相对而立。 沐过前几日的大雨,有不少新生的春草已经在这湿润的土地上吐芽,被夕阳与霞云照的暖暖的。冬季已远,这是新一轮的四季,一个新的春天要来了。 关无绝理了理情绪,忽然抬起头冷冷望着云长流道:“教主,您放无绝走吧。我不想再跟着您了,也不想您跟着。” 云长流皱了皱眉,轻声问:“为什么?” 关无绝忽然奇怪地陷入了沉默。 对啊,为什么呢? 因为…… 他眼眸清澈,望着云长流许久许久,忽然好看地微笑了一下,小声道:“……因为您对无绝一点都不好。” 云长流怔住。 他快速地眨了一下眼,露出一点疑惑不解,同时又有些茫然无措的神色。 “您想想啊……” 关无绝眯了眯眼,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却依旧又稳又冷静,连其的笑意也是很稳、很冷的。 “一年前,云丹景叛乱,无绝是为您出气才杀了少爷,您却罚下碎骨重刑;分舵路远,您整整一年不闻不问;无绝几番递信请归,您一个回复也没有;无绝此番回教,千辛万苦想用阿苦为您拼一条生路,教主不领情便罢,反赏了我十二根封脉镇元针……” “教主,无绝也算跟了您五年。去除在分舵的那一年也有四年了。这四年来,无绝给您做剑做盾,毫无保留地忠于您——可是教主,您对无绝一点都不好。” 关无绝神情自若,平静的语句从他口流出,就像潺潺溪水般通畅无阻。 他一遍遍对自己说:长痛不如短痛,如果能这么把教主气走,总比让他死在逢春生毒下好一万倍,也比让他发现过往的真相好一千倍,比让他知道他的护法将要赴死好一百倍。 可事实上,他每说一个字,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绞,又疼又恶心。 关无绝觉得自己恶心极了,竟能说出这样残忍的违心话。他这辈子都没跟云长流说过这么狠,这么伤人的话,明明从来都不舍得的。 云长流在对面看着他,没什么反应。 红袍护法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垂下眼睑:“您想想啊……无绝也是个人,受伤会疼,奔波会累,怎么会真的无怨无悔呢?” “您知不知道带着碎骨鞭伤,在风雪交加的神烈山上走一遭是有多冷?当年无绝重伤离教,没撑到半山腰就脱力从马背上栽下来,爬都爬不动,差点冻死在雪地里。我……呵,我怎么会真的无怨无悔呢?” 关无绝再次轻笑起来,又缓缓地摇头。 他在心里已经恨不得把自己用最残忍的方式碎尸万段,再刨出来鞭尸,鞭完尸再挫骨扬灰。 可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冷静地在说:“放无绝走吧,教主。” “我一直说不恨您。” “那是……呵,那都是骗您的啊。” 终于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关无绝忽然一阵头晕,眼前阵阵泛黑。 他苦笑着想:别吧,该不会自己这个放狠话的反而先受不住晕过去了。 那可就丢人丢大了。 第81章 江有汜(6) “——说够没有。” 忽然,一直静静听着的云长流开了口。 他隽美的眉眼一派犀角清冷漠然,风轻云淡地吐出一句:“不必再多说了,既然心里有怨恨,那你讨回来。” 关无绝唇角冷冽的笑意倏地散了。 他一时有点听不懂教主的意思。 但见云长流淡淡道了声“接好了”,将宽袖一扬。那被教主束在腰间的逐龙鞭便化作一道银色白练,准确地落入护法怀。 只听云长流道:“逐龙威力比之碎骨有过之而无不及,本座不反抗,你尽可讨回来。” 那鞭子本是冰凉的,关无绝的双却像接了个烫山芋般抖了一下。 他再也维持不住伪装,霍然抬头望向云长流,失声道:“教主!您……我!” “我怎样,你又怎样?”云长流面无表情,反而向护法的方向走了两步,竟是一副决绝至极的模样,“来,动!” 云长流走一步,关无绝就忍不住退两步,后背却撞上了山岩。 霞光将教主的白袍映红,风又吹得衣角翻动,云长流冷冷道:“为何不动?难道护法舍不得?” “不……”关无绝眼流露痛楚之色,无措地嗫嚅道,“您不要逼我,无绝只想离开……” 云长流紧紧地望着惶然的红袍护法,他继续上前一步,语气是无比坚决的确信,“对,你明明动不了。” 再逼近一步,“你明明舍不得!” 又一步,“你已骗过我太多次……” “——所以你方才说的所有话,本座一句都不相信!” 关无绝觉得自己快疯了,他发泄般地将逐龙鞭狠狠摔在地上,声音嘶哑:“教主!” “怎么了?堂堂四方护法也失策了么?” 云长流眸色一沉,他方才还冷静的很,现在却又有些激动起来,“你是怎样的人,你待本座是怎样的心思,本座长了眼睛自己会看,谁要听你满口的谎话!” 说着他已经彻底将关无绝逼得无处可退,双紧紧攥住了护法的两只腕,急切地低声道:“你随本座回城,方才那些话我便当从未听过——” “不可能!”关无绝咬牙挥开云长流的,急促地喘息道:“教主,无绝今日非走不可,您阻不了我……别逼无绝对您拔剑!” “如果你敢对本座拔剑,本座就敢给你杀,”云长流冷笑道,“你敢拔剑么?” 他话音未落,关无绝已然把心一狠,欺身攻了上去。 可那剑意凛然的披星剑…… 却并未出鞘。 关无绝没拔剑,他哪能真的对教主以刃相逼? 更何况……教主和护法可不一样,这位向来是说了就必然敢做的,关无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剑刃一出,云长流就真能自己主动往上撞! 云长流此刻两空空,那刚在城门口抢下来的戴月剑被他留在了息风城外,而逐龙鞭刚才被他赌气扔给护法,又被护法气的摔的远了。 教主倒也不惧,内力催吐间以掌为剑,果决地迎上袭来的披星剑鞘,就这么交起来。 说来可笑至今,这两个人原本都是江湖上翻为云覆为雨的顶尖高,然而如今却均是带了满身的伤病。 仔细数来,护法身上十二枚镇元针刚断开,内力将将能调动少许,而教主刑堂散功,浑厚内力只剩成;护法心脉重损又受了多日的融药之苦,正好教主也被逢春生毒素折磨的天天生不如死;护法割腕失血过多,教主又是咳血又是追了一路,体力也快透支;护法拿着宝剑不敢拔,只能套着剑鞘当棍子使,教主更是里连个东西都没有…… 就这么你也惨我也惨,谁也不比谁好受多少地打起来,两人居然还是势均力敌,一时间不分上下。 但见红袍白衣缠斗于这山路之上。令人目不暇接的几轮攻防过后,云长流寻了个空当,劈扣住了披星的剑鞘,罕见地怒道:“你有完没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关无绝腕轻抖,一股内力沿着剑鞘传递,震开了教主的桎梏,“求您放无绝离开!” 云长流再次提力,翻身攻上。他虽无利刃,却一掌一指都带着凌厉无比的劲风,“倘若本座偏要你跟我回去又如何?” 关无绝连连翻剑格挡,“恕难从命!” 云长流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冷淡道:“好,很好。本座如今才算是明白了,果真还是父亲说的对。欺瞒、违逆、算计、利用……没什么是你对本座做不出来的。” 关无绝惊疑地猝然抬眼。 却只撞见云长流冷冷地反一掌拍来。他险而又险地将披星横架,却被这力道压的虎口一麻,步伐差点错乱。 护法撤了几步,暗暗自语道:莫慌神,教主大约只是……只是以牙还牙地拿言语激他罢了,慌了神就计了…… 可他没有意识到,当自己反复这样想的时候,其实人已经慌了。 关无绝这一退,就给了云长流步步紧逼的会。教主脸色冷肃更甚,“自你出鬼门封护法以来,本座全心信任,未曾疑心过你一回,你却一而再再而地犯上。你还敢说忠于我……哪家下属的忠心二字是这样写来的?” 关无绝咬牙不语,他只觉得的披星沉重异常,几乎要挥舞不动。 护法突然想:我这是在做什么呢? 使着教主赐下的剑,用来威胁教主么? 我什么时候走到这样的境地了? 这样一想,心下倏然意乱,却又听云长流冰冷喝道:“你不过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想忠便忠,想叛便叛——却不知把本座的信爱当成什么渣滓来扔!” 这句话当真如重锤砸下,关无绝一阵惊惶,只觉得心脉紧抽,竟似要生生绷断了似的。 他猛一口气梗在胸口没上来,耳嗡嗡地乱响。忽然间,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披星剑脱坠地,双腿一软就要往前面栽倒。 “……无绝……!” 云长流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没有等来倒向地面时的疼痛,他被一双同时揽住了肩膀和腿弯,一阵天旋地转后,便跌进气息熟悉的怀抱。 关无绝勉强睁开眼,是云长流将他抱在怀里。 不过转眼之间,教主的神情全然不见方才的冷厉,除了慌乱紧张再无他物:“无绝……无绝!你这是怎么……” 关无绝面容惨白地攥着教主的衣角,他浑身颤抖,却怎么也喘不上来这口气,眼见着双唇就泛上青紫的颜色。 云长流方才说的当然不是真心,可他哪里想到竟真把人刺激成这样,不免又急又悔,运气在关无绝后背几处穴位连拍几掌。护法这才猛然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呛咳,瘫软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息。 云长流连忙为怀里人抚着胸口顺气,竟觉得无绝的心跳乱得不正常,不由得更加焦急,连连唤着护法的名。 他甚至忘了最初是关无绝先故意拿狠话伤人,反倒只顾自责,语无伦次:“是我说过头,失了轻重,是我不好。你……你也该知道我说的是假话!快消消气,听话快不气了……” 好半晌,关无绝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气色也不那么吓人,却是恹恹地伏在云长流怀里,不说话也不动作。眼一片死灰,空茫茫地没个焦点。 云长流又心疼的忍不住蹙眉,低头轻轻亲着他的脸颊哄道:“好了,莫要这样……护法待本座如何,本座心里能不清楚么?你待我那么好,我最心爱你的。” “是你先放狠话还动,我气不过才……行了,这下算扯平了可好么?” 关无绝被教主突然的亲昵弄的眼睫一颤。他抿了唇,垂着黯淡的眼眸侧头想躲,却因被云长流圈在怀里,无论怎么躲都像是在往教主怀里蹭着撒娇。 最后护法似乎也觉着羞恼,索性闭了眼不理会,任教主抱着他一下下地啄。 他这样云长流反而松了口气,心说护法靠在他怀里跟他怄气,总比提着剑跟他干架死活要跑好得多。 这样一想,云长流又无奈地弯起眉眼,“……你看看你,如今是打也打不过我,说也说不过我,还不快认输了同本座回去?” 关无绝仍是闭眼不说话。 云长流只当他是面子上过不去,也一如往常地不介意,只缓缓将关无绝扶起来,自己转身想去牵流火的缰绳,口道:“好了,你听话些。我们回城之后,本座还有件东西要送——” 话未说完,他突然后腰一麻,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就在教主转身的那一刻,关无绝猛然睁了眼。 他的指如一线白电,快的只能看见一串残影。瞬息之间,只听啪啪的乱响,云长流全身上下十几大穴已经被接连点上! “你……” 云长流惊愕地望着护法,动了动唇。 ……本座,还有件东西要送你呢。 是你的戴月剑,剑鞘裂了,幸好剑刃无损。本座给你找最好的匠人来修,不出五日就能修好了还你。 只帮你修这一次,可没有下回了。 ——这些他原本要说的话,如今却再也无法出口了。教主只觉得全身麻木,不受控制地软软倒了下去。 关无绝探将软倒的云长流捞进怀里。只一瞬间,局势逆转,反而成了护法抱着不能动弹的教主。 只见关无绝轻轻勾唇笑起来。他向教主歪了歪头,一双眼眸深邃含光,哪有方才半点颓废的样子:“教主,其实您真没说错。” “您摊上无绝这么个叛逆的下属,可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云长流试着提起内力冲开被封的穴位,却徒劳无用,不由得愈加惊怒,“你怎敢……!” 按理来说,哪怕无绝将身上的镇元针全部取出,内力的回复也需要一个时间。 普通的点穴根本不可能仅仅凭借这么一点内力,就制得他全身上下一动都不能动! 无绝方才使出的,分明是一门极其高深的穴功—— 可他从不知道无绝居然还会这么一精妙的功法! 这身周的一切,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他不知道的!? 关无绝将教主缓缓放躺在地上。 ……既然已走到这境地,他便没什么退路了。 云长流已经毫无反抗之力,一双长眸悲凉地凝望着他,艰涩道:“你不要走……” 他的指微微颤抖,用尽全力想去留住眼前的人,却连一动都不能动。 护法摇了摇头,认真道:“这穴位要半个时辰才能自行解开。无绝走前会将周围都探查一遍,教里的人也该到了,您不会有事儿的。” “你、你不许……!” 第一次,云长流向来沉静的脸上出现了类似于绝望的神色。心神大乱之下,他竟咳了咳,猛地呕出一小口血来,尽数洒在衣襟上,嘶哑道,“不许走!” “教主!?” 这下关无绝顿时失色,再也走不动。他目光再次落在教主衣袍上,那已经干涸的暗色血迹与新添的殷红交叠着,更加触目惊心。 关无绝心酸得不忍再看,想细问又开不了口,忙去摸教主的腕脉。 这一摸神色更加凝重,护法站起身含指吹了声口哨,流火便闻声走了过来。 他快速地从马背上的包袱里翻了翻,找出些装药的小瓷瓶来,将药丸倒在掌心。 又知道教主定然不愿吃他给的药,关无绝索性自己先以口咬碎了,再跪在云长流身前唇对唇地哺给他。 云长流眼神灰暗。他连反抗都做不到,只能感觉着那被护法的舌推进来的药丸慢慢化在自己口。 关无绝喂完药就站了起来,转身背对着教主走了两步。 真的要走了,再矫情地磨蹭下去算什么样子。万一息风城的阴鬼再找过来更麻烦…… 云长流在后面沙哑地唤他:“无绝……” 却还是重复那一句,“不要走……” 关无绝脚步顿了顿,他表情几番变幻挣扎,忽而又迟疑着转回来。 倒也没什么别的,只是…… 他突然觉得这儿山风有点冷。 于是关无绝又小心地将云长流横抱起来,四处一望,朝一处避风的山岩后面走去。 他听见云长流轻声道:“无绝,你不要走。” 教主其实并不能明白,他的护法……这个人,明明连自己吐点血都会不忍,吹点山风都心疼;却又为何是这么残忍,竟要自己眼睁睁看着他独自离开! 关无绝只当没听见,根本不低头看他一眼。到了地方动作轻柔地把人放下,再次站起来转身。 可他才走了两步,就听见后面传来虚弱的声音:“我求你。” 关无绝呼吸一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从未听过向来孤高的教主说出“求”字,从来都没有,本也不该有的…… 护法猛地咬紧牙关,紧闭双眼。 他的心,咔嚓嚓地碎的一干二净。 如今云长流再也无法拦他,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寸步难行! “我求求你,好么?” “你不要走,你随我回去……” 云长流的声音又轻又弱,却比任何利刃都锋利,轻而易举地割破了他的心腔。 关无绝终于受不了,回身踉跄地扑在云长流身前跪下。他已经濒临崩溃,摇着头绝望痛声道:“教主,您别这样了!您——您饶了我吧!” “我不行了……无绝真的不能看着您就这么命断,求您放我走了吧!” 果然……这样拼命地要离开,还是为了自己体内的逢春生么? 云长流目不转睛地望着护法,他嗓音颤抖道:“是……是我先求你的……!” 关无绝紧紧握着云长流的,沙哑地乞求道:“您就当再疼无绝一次吧,就最后一次,您再疼疼我,再宠着无绝一次行不行?” “来世……来世,本座一辈子宠着你。” 云长流的嗓音忽而有些哽咽,他眸蕴着水波似的微光,轻轻道:“只要你这次能听我的。” 关无绝微微睁大了眼。 他在云长流的眸看见了自己在一瞬间变得痛苦的容色。 就在这一刻,关无绝忽然觉得,或许教主是真的很喜欢自己的。 无关阿苦,单是关无绝。 他一直觉得,昔日里长流少主喜欢阿苦,那样深重的感情,不外乎出于害他变成药人的愧疚、养血哺血的救命之恩、少年岁月的日久生情……以及身旁没有别人相伴的孤寂。 可他一直不知道云教主喜欢关无绝是为什么。 埋葬前尘,鬼门五年。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有一身药血能救少主性命的阿苦,他只是个烛阴教主头的下属,充其量是一把好用的刀剑。 他只在教主身旁呆了四年,虽说名义上是护法,可总觉着是教主护着他的时候更多。 总觉着他根本没能为教主付出什么,反而欠了一大堆。 他明明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是,教主还是说喜欢他。 他想不明白,就以为这种喜欢只是一时动情,当不得真的。哪怕日后他死了,教主许是悲痛数日,又许是多则数月,最后也就慢慢走出去了。 现在关无绝却忽然明悟。 或许……或许教主喜欢他,单单只是因为喜欢他而已。 没有别的,最纯粹的喜欢,最无垢的爱。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是再盛怒失控也未曾真想伤他,刻意疏离却总是装不过片刻就心软的教主。 是痛到脱力的时候总是不自知地往他身上倒,一本正经要他抱的教主。 是为他挡流矢为他碎情苦,说把自己的命给他的教主。 是为他踏雪折梅,又小心翼翼地亲他的教主。 教主许是真的……真的…… 爱惨了自己的。 “教主……教主!” 夕阳残光下,关无绝忽然捧起云长流的,一根根亲吻指尖。他含着最悲怆的浅笑低声呢喃道,“我会回来的,无绝答应您一定会回来的……!” ——就这样吧,最后一次对教主说谎了。 等他取完血之后,老教主定会将一切处理好。就这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至少也能留一线盼望,就让教主永远以为他还在江湖某处漂泊,寻找着所谓逢春生的解药…… 让教主以为他还在这天地间的某处仗剑纵马,只是此生无缘重逢。 只是现在,他真的要走了。 关无绝并拢双指,轻轻抵上了云长流的睡穴,温柔道:“您睡会儿吧。” “不……” “睡着了就不难过了。” “不……” “无绝寻到逢春生的解毒之法就会回来了,在那之前……您要好好活着。” “不……” 关无绝紧紧地闭上了眼,他终究……没有勇气看教主的神情。 一咬牙,内力灌于双指。 护法就这么闭着眼,在不能视物的黑暗,感觉到怀里的身躯有一瞬间的绷紧,然后慢慢地松了力。 他开始听见云长流紊乱的喘息渐渐归于平缓。 ……结束了么? 四方护法眼睫颤了颤,缓缓打开。 却看见,一滴泪珠从云长流合拢的睫上滑落,在那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很浅很浅的泪痕。 关无绝无意识地倒吸了一口气,他惊极地浑身发抖,心脏似乎已经紧紧蜷缩成一团,痛的他无法喘息。 他怀抱着已经睡去的云长流,站在神烈山的一隅茫然环顾。 只能看到四周辽阔无垠,天宇渺渺,地寰苍苍。 夕阳欲沉,漫无边际的悲哀随着铺天盖地的红光一起将他淹没。 ——他明明,只是想在这天地间救一个人,免他孤寂,消他苦痛;愿他长命百岁,来日安好。 ——可最后,却也是他,令这个人血染袍,泪沾襟,痛苦无比。 …… 终究,关无绝还是驾着流火一路下了神烈山。 出了山是一条黄土路,两侧的杂树生了新芽。路旁有个酒肆“山与氵夕”,一杆酒旗,上头四个字:缘来酒肆。 关无绝停都没停一下,兀自催马南行。 这一回没什么好耽搁的,他赶马赶的飞快,沿途景象飞速地后移,渐渐地又拐上了另一条路。 一条不怎么平整,却还算宽广,足以拱两匹马并行的路。 马蹄声疾而乱地响彻在无人的野路之上。关无绝红袍飞扬,俊美的眉眼却不免恍惚,他记得上回离教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 也是这样的夕阳西下,也是这样的前路长长。 可那时候—— 那时候教主还骑着飞雪陪着他啊。 那时候,他和教主都还没现在这样满身的伤损,他们还能慢悠悠地骑着马。他怀里揣着一小袋芝麻糖,一面开玩笑一面扔给教主吃。 那时候他还求过教主,可否日后不要那么伤心。他记得教主是答应了的。 ……说起来,是怎么答应的来着? ……真的答应了么? 等等,怎么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天边是彤红的火烧云,夕阳下交织着的长长影子。一条小路,两匹马,两个人,仿佛能一直并肩走下去。 如今都如梦似幻地远去了。不过数月之前的好日子,却竟已似前尘往事一般,落得个风烟散尽。 关无绝忽然间痛彻心扉。 他仰起头,咬紧牙关不肯呜咽出声,泪水却不断沿着黑色长睫滚下。有几滴正被身畔的长风吹落了,挂在沿途一片新生的春草上。 夕阳下山了。 关无绝一人一骑,向着他所盼望已久的,盛大、壮烈而黑暗的末途奔去。 第82章 葛生(1)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 四日后,就在四方护法掷剑拦门的地方,一辆马车自神烈山外驶入了息风城。 马车里载了一位老人。 老人姓胡,名洛北,是个铸剑师。 可他却不是一般的铸剑师。 胡家自前朝以来就是赫赫有名的锻造世家。江湖的神兵利器,可说有半数都是出自胡家人之。这胡洛北正是胡家一脉单传的子孙,得了所有精髓技艺的传承。 老人今已年过花甲,仍然红光满面,抡得起锤子转的动磨,传说他曾锻千刀,冶万剑,更传说烛阴教四方护法的佩剑披星戴月……就是出自此人之。 而此刻,胡老人正面色复杂地凝视着怀里的东西。那是个长条方盒,外头又用上好的布裹了两层,实在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胡老人却知道,盒里静静躺着一把剑,一把他这辈子铸的兵器可称是最得意之作之一的一把剑。 ——戴月。 老人真没有想到,到了这么个风烛残年,他居然还能再见到这把剑;更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幸能凭借这把剑,亲眼目睹那江湖上传的神鬼莫测的息风城的巍峨…… 以及,那神秘至极的烛阴教主的姿容。 马车在息风城内通行无阻,老人掀起车帘,看到成排的烛火卫们执剑巡视,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是冻结了的岩石。 这座耸立于雪山之上,漆黑坚硬的高大城池,似乎正笼罩在某种悲哀而沉重的气氛之下。 下了马车,又有人来引路。胡老人一路垂首屏息,最后随着一位年轻温润的白衣近侍踏上了长阶,入了烛阴教主的养心殿。 进到寝殿之前,那白衣人只嘱咐了他一句:要安静。 胡洛北想起江湖上对于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烛阴教主的种种传言,自是连连点头应诺。 于是近侍便引他进去。 胡老人首先闻到的,是浓的散不去的苦涩药味。 没有江湖大教该有的堂皇华贵,也没有邪魔诡教常见的阴森诡异。 这寝殿内肃穆而安静,四面的帘子罩得严实,深处笼着一层昏暗压抑的光。 这与老人想象的全然不同。 他看见最里头的一张大床,半遮半掩地挂着丝幔,依稀能看出……床上躺着的是一个气息奄奄的病人。 那病人实在太消瘦了,一头乌墨似的长发凌乱地铺开在枕上,脖颈与脸侧的皮肤惨白如纸。哪怕是掩在厚厚的锦被之,也能看出此人的形销骨立,日薄西山。 胡老人便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这就是…… 当今烛阴教主? 那一路带他进来的白衣近侍脚步轻缓地上前,挑开幔子,俯在那病人的耳畔轻唤。 病人似乎昏睡得很沉,而近侍虽在唤人,却像是不敢惊扰了那人一般,把声音放得很轻。 就这么很耐心地叫了许久,才见床上的病人虚弱地挣动了一下,似乎醒转了。 “是有……护法的消息了么……” 那声音很弱,很哑,却依然带着些碎雪似的高雅的凉。这把嗓子,曾经定然是很好听的。 白衣近侍柔声道: “教主,是戴月回来了。” “……扶本座起身。” 胡老人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可这一抬头,他就忍不住惊艳。 这位烛阴教主果真是那样地年轻修美。哪怕已经瘦的皮包骨,脸上一点血色也找不到,也能从那轮廓与眉眼,寻到昔日风姿卓华的痕迹。 这位教主卧在近侍怀,低垂着眼睑,低低地嘱咐了什么。近侍便令他上前,将东西呈上来。 胡老人忙将长盒的包布解开,打开盒盖,一抹炫目的暗金光芒便从淌泻了出来。 戴月剑正安静地躺在那盒,从剑柄到剑鞘,连最细微的花纹都被修复得完美无缺,看不出丝毫损伤。 胡老人跪行几步,将盒子双举过头顶。 于是他看见那位苍白而清冷的烛阴教主,神情漠然地缓缓将那长剑从盒取了出来。 ……将那把冰冷的长剑,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怀里。 胡老人愣了愣。 戴月剑的分量着实不轻,病人无力的双不停地颤抖,剑却始终没有掉落下来。 他抱的那么紧又那么温柔,好似怀里的不是一把剑,而是最深爱的什么人。 …… 这一天,胡洛北得了赏赐,被安全送下神烈山的时候,人还是在发蒙的。 他回想着那烛阴教主憔悴的脸色,微弱的气息,忍不住再次忆起了这段日子走遍大街小巷的个惊天传闻。 其一,万慈山庄失踪已久的小公子端木临还活着,竟是在烛阴教里做了十八年的药人。????其二,那据说淡漠寡情的烛阴教主云长流,竟然自幼心属端木临,于数日前举办大婚,将其纳为侍君。 其,昔日红袍双剑惊艳了大半个江湖的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于教主大婚的次日叛逃出城,至今不知所踪。 …… 剑师已经被送走许久。 养心殿的床边,温枫终于不忍地劝道:“教主,兵刃乃凶器,戴月这等宝剑更是血气寒气甚重,您……” 云长流轻叹一声,略显不舍地将戴月塞进满脸忧心的温枫里,“……替本座收起来罢,待护法回来还给他。” 温枫神色黯然,嘴唇蠕动许久才吐出一句:“是。” 他知道——不仅是他,很多人都暗暗地知道——关无绝大约是再也回不来了。 可教主还在等他的护法。 起初并不是没有尝试寻找。 云长流几乎动用了信堂能动用的所有力量,但没有用。 关无绝本就是个心思缜密,冷静敏锐到可怕的人,再加上他对烛阴教的一切运作都太熟悉了。护法若是真成心要躲藏,在这么大个天地里,想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同时……教主也实在没力气了,真的折腾不动了。自那日关无绝离去后,似乎某种支撑着云长流的力量一下子被抽离殆尽,人就一下子消沉了下来。 他倒也没显露什么过度的悲恸,只是几乎不开口说话,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夜晚常常惊悸难以入眠,而白昼又会在某一刻忽然陷入怎么也叫不醒的昏睡之。 心有余而力不足。哪怕云长流恨不得亲自出城去把人追回来,身体状态也不允许他哪怕只是踏出养心殿走一走。 他也只能等。 唯一的慰藉,便是那逢春生毒所带来的痛楚,似乎迎来了一个短期的停滞。 于是,云长流会在还清醒的时候,召他新纳的侍君来聊聊天。 “你并非端木临。” 那天,云长流斜卧在床上,淡淡对坐在他床边的青衣药人说道。 “是,”叶汝抿了抿唇,伸为教主将锦被盖严实了,却垂着眼不敢看他,“阿苦不是……我不是端木临的。” “端木临在何处?” 出乎意料,云长流闻言也没怎么生气。 说实话,如今他真没那个精力跟什么人生气了。哪怕还有那么点精力,也还得留着些,等护法回来时狠狠骂他一顿。 “教主恕罪,我也不知道。” 叶汝有些怅然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可能……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你可知道,护法曾想将你伪装成端木临的身份,拿你为本座换命?” “知道的,阿苦是心甘情愿的。” “你可知如今护法在何处?” 叶汝摇摇头。 此后云长流便不再问这些,转而问一些别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关于护法的。 他问护法在分舵时是怎么过的,有没有人欺负他,有没有人传什么不堪的流言。 他问护法是不是受那鞭刑伤的很重,可是奔波劳累不得休养,可是衣食简陋又缺少好药。 他问护法是否生过病,是否受过伤,是否一直心情郁结,是否想念息风城,是否想念……他这个教主。 每次叶汝都连连摇头说没有没有,然而云长流总是长久地沉默,仿佛自己心里已经认定了别的答案。 他又说他如今悔的很,要是那一年没躲着就好了,要是多派人去查探护法的消息就好了。 有一次,叶汝离开寝殿前,听到云长流自言自语地喃喃道:“也对,怎么会……真的无怨无悔呢……” 叶汝一惊,转头却看见教主眸散着一层迷雾,恍惚地低低呢喃,“难道……他临走前说的才是真话?” “他果真还是恨我的,才不愿意回来么?” 叶汝差点没当场哭出声来。 后来他就学乖了。不管教主怎么问,他都绞尽脑汁把话往好的方向引,说些护法在分舵时的事,这样偶尔还能逗的云长流轻笑一笑。 又过了数日,关无绝临行前喂下的药血效用已尽,逢春生卷土重来。 云长流开始不停地陷入昏迷,也不知是痛昏过去的还是累昏过去的,反正苏醒所需的时间越来越长。 从起初的一日大半天都叫不醒,渐渐发展成好几天持续的人事不省;从至少清醒时还能正常言谈,变为哪怕醒过来也是意识迟钝。 可哪怕再怎么头脑昏沉,云长流每逢从昏睡醒来时,还是会下意识地问一句护法的消息。 事到如今,他也只剩下这一个挂念还栓在尘世间了。 偶尔,教主也会在昏迷梦呓般地呢喃着些痛苦之语,模糊不清地说疼,好疼。其间夹杂着唤护法的名字,求他回来的声音轻的几乎不可闻。 常年待在黑暗冷寂的烟云宫的老教主终于挪出了他那个山洞似的宫殿,和温环一同踏入了养心殿,守着日益虚弱的长子。 但云长流也不跟他说话……除了第一天,曾问过父亲是否知道关无绝的去向,却得到了否认的回答之外。 时间从来不会怜惜什么人。过了两天后的一个暖和的清晨,日光亮亮的,外头有清脆的鸟鸣叽叽喳喳地叫。 云长流又一次从悠长的昏迷苏醒,睁开眼时,朦胧地看见云孤雁双眼满是血丝地坐在他床边。 他忽然说了句:“父亲……疼。” “……疼,”云长流静静地望着他的父亲,用很微小的声音说,“……想死了。” 云孤雁抬了抬眼皮,伸轻轻地摸孩子的脸。 云长流惨白的唇被他自己咬的残破不堪,淌了满下巴的血。可他说“想死”的时候,嗓音是一如往常的淡漠,仿佛只是在说“今日午后的茶想喝碧螺春了”。 二十五年,他被苦痛折磨着艰难前行,至此终于已经做完了所有的事,终于已经再也不欠谁什么东西。 云孤雁又摸了摸长子的额头,取了帕子为他轻轻拭去冷汗,沉声道:“流儿不等你的护法回来了?” “……” 云长流没有回应。 他闭上了眼,无声无息地陷在几层的被褥之,艰苦地维持着微弱的呼吸。 过了许久许久。 就在云孤雁以为他已经再次昏睡过去的时候,终于听见微弱的一声轻叹。 “不行,还是要等的……再等一等。” 自此以后,云长流再也没说过想死的话。 第83章 葛生(2)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温枫在烟云宫外收了伞,甩去上头挂着的雨珠。 “来了?” 温环已经在门口等他,面容是如这春雨般的温和恬淡,仿佛那个雷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也未曾掌掴过这个儿子。 反而是温枫有些不敢看他,磨磨蹭蹭地叫了声“父亲”。 他嗓子哑的很厉害,人也倦怠至极。他毕竟是教主近侍,要日夜守在云长流身旁,亲眼看着教主的生气越来越弱,几天下来已经身心俱疲。 温环点点头:“你进来,老教主等你许久了。” 温枫便不吭声地跟着他往宫内走进去。这段时间云孤雁与温环一直是在养心殿陪着云长流,不知为何今日回了烟云宫,还要将他给叫进来。 温枫浑浑噩噩,跟着父亲往里走的时候只隐约意识到老教主找他定是与教主有关,至于具体究竟是什么事……他已经没那个心思去猜了。 云孤雁果然已经在烟云宫最里头等他们。 老教主的气色也糟糕的很,见温枫来了并不说话,只抬一指案上的东西,示意温环打开。 那是个制作很精妙的小盒,通体呈白玉般的质地,却散着阵阵寒气,显然绝非凡物。 温环双按上盒盖,喀啦一声将其推开。 里头是一株奇异的植株。 那植株通体碧玉,只在尖端开着一朵花儿。层叠的花瓣泛着近乎白的淡青色,而花蕊则是金黄,散着一股幽幽的苦香。 那花的形态分明像极了一朵莲,可它偏偏又生着九片尖细的叶子;可莲花绝不会生尖细的叶子,所以这植株也绝不会是普通的莲花。 它有一个很直白的名儿:九叶碧清莲。 ——可解天下奇毒的九叶碧清莲。 就在看到它的那一刻,温枫口发出一声夹杂了啜泣的长叹。好像是心头有根一直被拉紧的弦“啪”地崩开了,近侍一下子瘫坐在地,肩膀耸动不止,像个疯子一样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他语无伦次地颤声道:“他回来了?他回来了!终于,终于……他回来了!?” “他人呢?快,教主还在等——” 温环沉闷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这时候突然的沉默,无疑令人心生恐慌。 温枫愣愣地抬头,有些结巴,“……父亲?爹?关无绝他人呢?他,他……” 温环揉了揉眉心,无力道:“不知道。”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何处。” “什——” “护法尚未归来。” 温环口上说着,却又暗自在心内叹道:枫儿真是糊涂了,护法哪怕回来了,也定然会选择直接去取心头血,不可能再去见教主的。 “护法出城前曾来过一趟烟云宫,他问老教主要些人相助,老教主便把当年身旁最得力的‘影子’送给了护法。这九叶碧清莲是这‘影子’带回来的。” “……” 温枫喉结滚动一下,脸色已很难看。 所谓的影子自然是指死士,云孤雁做了二十来年的教主,身旁自然会养一些独忠于他的死士。 而这种死士和阴鬼还有所不同。隶属于烛阴教鬼门的阴鬼只忠于教主,然而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位主子,无关身份地位,无关贫富贵贱。只要主子不弃,便是一辈子的追随。 ……其实换个角度来想,温环也可算是云孤雁的影子了,只不过这位影子不仅是见光的,还穿了一身白衫天天伺候着他的主子。 现下温环便继续说道:“听‘影子’的说法,护法还是冒险去赴了顾锦希的约,最终虽得了药,却遭了对面的埋伏。” “是他断后掩护‘影子’先带药归教,之后的事,如今究竟怎样……就不知道了。” “遭了埋伏……断后掩护……” 温枫呆滞地在口重复了几遍,终于无法接受地怒喊出声,“他……关无绝他一个护法断什么后!?他带着那一身的伤还想掩护谁!?” 也无怪他这般焦怒,以关无绝如今的身体状况,哪怕承了教主成的内力,也万万受不住剧烈的打斗。一旦落入被围攻的境地,定然是凶多吉少…… 可温枫心里却也知道,关无绝看似大胆却绝不莽撞。尤其他如今以血养药,平日里再怎么不惜命,如今为了教主怎么也要活到取血之时。 他这样的选择,必然已是局势下的最善之举了。 温环看了一眼云孤雁,缓缓道:“老教主的意思是……再等等。可毕竟也不能一直等,万一护法……” 温环神色浮现一丝哀伤,他说不出那些不好的字眼,于是停了停。 可温枫清楚地明白那未出口的话语代表的意思。他脸色更加难看,却说不出什么话。 ——万一护法已经殒命,等下去岂不是徒劳? 事到如今,温枫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想见到关无绝回来,还是不想见到他回来。 假若他回来,那他定然是来赴死的;可假若他不回来,教主又…… 再说,以关无绝那般的执念,只要一息尚存,必然是爬也要爬回来的。 如若他真的不回来,那必定不是他不想回来,而是他回不来了。 “你多留意教主的状况,若是……” 温环又停了停,“也就只能先用药救命,你明白吗?” 而温枫同样明白这停顿的意思。 ——若是教主看着真要不行了,也就只能先给他服下九叶碧清莲救命。 “我明白,”白衣近侍只能惨笑一声,他定定地看着云孤雁与温环,“温枫当然明白的。”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那天下午,绵绵细雨刚停的时候,鬼门副门主单易与右使花挽在养心殿外拦了温枫。 花挽面沉如水,稳声问道:“我们只想问个清楚,四方护法他究竟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温枫麻木地摇头,只觉得那微潮的空气把全身的脏器都浸的又湿又重了,“温枫乃教主近侍,只管伺候教主的事,其他的一概不知。” “不知道?温近侍你当真半点头绪都无?” 单易隐隐露出忧急之色,“这可如何是好?如今教主已经是这样……小护法他人还不知所踪,谁来撑大局!?” “——我。” 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单易的话音。 人闻声看去,只见烛阴教左使萧东河面沉如水,缓步而来。 他所持的一纸谕令上,赫然印着朱色的烛龙印,正是烛阴教至高大权的象征。 烛龙印之尊,有如教主亲临。 人神色肃然,立即俯首行了个大礼。 萧东河却不免有些走神。 小护法……单易到现在还是习惯这么叫无绝么? ……可不是,无绝他任护法那时才多大年纪?和刚行了冠礼的教主同龄。别说单易这一辈儿的,就连花挽都拿他当个小弟弟。可如今不知何时都成了这烛阴教的主心骨了。 再想想当年教主刚继任的时候,全教上下根本没几个人看得起这位淡漠寡言的少主,有些嚣张的甚至敢当众辱骂。现在呢?偌大一个烛阴教,无人不对教主心悦诚服。 左使就忍不住感慨,烛阴教主云长流与四方护法关无绝,这两个人似乎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传奇,连落到那帮什么都敢扯的民间巷口的说书人口,也从不会有人把这对主从分割开来的。 可这两个人要是都倒了,他这个不姓云的外人,向来低调的左使,真能把这个烛阴教撑得起来么? 萧东河苦笑了起来。 管他撑不撑得起来呢,也得先撑着啊。 “教主密令在此,日后倘若教主无法理事,便由本使暂代教主之职。” “今后烛阴教内大小事务,凡昔日归教主批阅的,都先送往本使这边。”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出乎意料,最先等不下去的那个人竟是温环。 第二天傍晚,已经昏迷多日的云长流突然开始吐血不止。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教主很痛苦,且是那种哪怕在昏迷也无法解脱的绝望的痛苦,但是所有人都没办法。 关木衍索性已经放弃了研究那些解毒救命的药方子,转而给云长流配些缓解痛楚的迷药。 然而在逢春生面前,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也就是这个夜晚,温环服侍完云孤雁洗漱脱衣,看着主人躺上床之后,将那个装着九叶碧清莲的盒子捧到了云孤雁面前。 而他自己却跪下,将额头贴床头的地上,恳求道:“用吧,老教主。流儿已经快撑不住了。” 云孤雁目光如钢铁般冰冷:“不,还能等。” 药人血与九叶碧清莲不合在一起使用,便无法彻底拔除逢春生。 温环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并没有起身,“您看看流儿,老教主……流儿他实在太难受了。” “不,”云孤雁紧咬着牙关,死瞪着那雪白的盒子道,“再等等,还能再等等。” “温环,这两个孩子……你是和本座一块儿看大的。你应该知道他们是怎样的心性。” “流儿乃本座的骨肉。本座知道,他定能撑得住。” “关无绝……本座也知道,他定然会回来。” 云孤雁沉沉地闭上了眼,指摩挲着那盒子的棱角,喃喃道:“只要等他回来,本座就……” …… 等,所有人都在很心焦地等。 可就在这时候,云长流却在养心殿内醒转了。 他已经昏迷了许久,人也虚弱到了极点,却毫无征兆地忽然醒来了。 醒来时身旁正巧只有温枫在候着,教主目光涣散地凝望着几乎喜极而泣的白衣近侍,似乎花了许久才认出这个人。 这一回,云长流并没有再问有无护法的消息,却忽然轻轻地问,明日可是什么特殊日子。 云长流问出口时温枫便是一愣,这段日子他过的昏天黑地,连明天和昨天都分不清,哪里还记是什么日子。 冥思苦想了半天,温枫才“啊”地一声。他脸上绽出个久违的笑容,双眼也亮起来: “对了!是,是您的生辰啊教主,明日是您的生辰——温枫罪该万死,怎的这也能忘了。” “那就……难怪,”云长流眉宇微微舒展,很是释然地呢喃,“许是就在这一两日了……” 当年他本该活不过十五岁,是阿苦的药血替他将毒素压制到了现在。 如今十年已过,云长流隐隐觉得,或许已经到了他该走的时候了。 “……看您又说胡话了。” 温枫攥着拳,用指甲狠狠掐自己的掌心。他不想在教主面前流露出什么悲伤之情,哑着嗓子和缓地笑道:“教主只是病的太难受了。可是,您想想……您不是还得等护法回来么?” “您别想那些不好的,您多想想开心的事……” 近侍的话音软软的,像是在哄孩子。他忽然起身,转去打起了帘子,叫外头的日光透进昏暗了多日的养心殿内。 “您想想,如今已经开春了,外头可暖和着呢,神烈山下的桃花也开了。” 温枫又回到床边,贴在云长流脸侧柔声道,“等护法回来了,您的病也好了,叫护法带您出去玩,去赏桃花,去逛城镇,骑着飞雪和流火去于家堡找小姐……” “温枫……” 云长流仰躺在床上听近侍说着,眼忽而荡起柔软的光,声音已经虚弱得要温枫凑到他唇边才能听清,“你说怪么?本座总觉着……明日无绝可能要回来了。” “……谁说的准呢?”温枫嘴角挂起的笑意已经快维持不住,“嗯,说不定当真就在明天,或者后天——” 云长流点了一下头,自言自语道:“……既是本座生辰,护法怎么也会回来的,是不是?” “我……”教主闭上眼,轻声叹道,“真想他了。” …… 次日的凌晨,天边才刚刚亮起一点白光的时候,云长流就醒了。 靠在床头浅眠的温枫被教主轻轻推醒时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本以为昨日云长流醒过了,怎么也得再昏睡个两天才有力气再次醒来。 可云长流眼神直直地望着白衣近侍,过了好半晌,忽然向近侍伸出一只,微笑着开口道:“扶本座起来。” 他虽笑着,声音却带着一种了无生的平静。 温枫吓了一跳,教主如今哪里还能起身?他只当云长流意识不清说胡话,忙挽了床幔坐在云长流身旁,好言好语地想劝着教主继续睡下。 然而劝了几句,云长流却吐出了令近侍更加惊惧的要求。 他竟然要沐浴更衣。 “无绝他今日要回来的。” 教主若有所思地轻轻道,“本座想去迎一迎。” 温枫神情发僵,脑子里搅的乱八糟一团,一时竟连悲恸都感觉不到了。 下一刻,就见云长流慢吞吞地自己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教……教主!?您、教主您——” 温枫惊惧地睁大了眼,他的脸刷地变得惨白,比云长流还要白。 反而是教主那张消瘦的脸颊上出现了少许血色,这么一看,摇摇欲坠的温近侍竟比云长流更像一个将死的病人。 云长流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觉得今天他好得很,全身轻飘飘的,似乎连疼痛都减轻了不少。他心里想着今天无绝会回来,就觉得自己好像能站起来了。 于是云长流真的站起来了。 他不仅站起来了,还坚持洗漱沐浴,束发更衣,把自己打理的干净严整,仿佛仍是昔日雍容高华的烛阴教主的样子。 温枫脸色发青,云长流这么个样子他竟完全劝不住,伺候教主披上那件赤金烛龙纹的白袍时双都在抖个不停。 近侍已经在心里乞求自己别胡思乱想,但是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 那恐怖到让他骨髓都发冷的四个字,还是鬼魅般从心底爬上来了。 那四个字是—— 回、光、返、照。 第84章 葛生(3) 息风城外往南十里,立着个朱红色的小亭子。 一直以来,云长流都甚少下山,以前但凡遇上外头有什么大事,需要总教里出来个人撑场子的,多是关无绝这个护法替他跑。而四方护法离教办事,又往往一走就是几个月。若是归期恰好碰上教主闲来无事,云长流便会在这里迎一迎护法。 而云长流明显是个把日子过的很清闲的教主,“无事”的日子占大多数,几乎是次次都会来此接人。 次数多了就成了习惯,后来哪怕是真遇上忙碌的日子,教主也必然会挤出时间专门在此等着亲自接护法回教的。 这一回,云长流仍然决定在这里等他的护法回来。 他精神状态很奇怪,似乎处于一种恍惚与平静的交织之。人看似是清醒着的,五感明晰,却对外界的事物都没什么反应,更听不见温枫试图劝他回去的呼唤。 他正将全身上下最后的一点生都榨尽了,只用来做这一件事。 他想在这个地方,这个他曾经无数次等过关无绝归来的地方,再次亲眼看着红袍护法由远而近,走到他身旁触可及的地方冲他笑一笑。 只要这样就够了。 日头渐渐高起来了。 周围一片明亮,那蜿蜒的山路清晰可见。 山路静谧,听不到马蹄声,没有人来。 云长流在耐心地等。他本是想站着的,可毕竟体力不支,只好坐下。 温枫又急又痛,看教主这个架势,竟是笃定了关无绝今日必定会回来似的,不等到人不肯罢休。可护法……先别说能不能回教了,护法他如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此时近侍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扳着云长流的肩叫他看着自己,“教主,我们回去吧……求求您了,您这样是等不到的!” 云长流盯着温枫望了许久才有了点回应。 他固执地摇头。 “温枫会叫人在这儿守着,若是护法归来了,马上就让他们报到养心殿去……”温枫急切道,“教主,回去吧,大不了等护法真到了,您再出来迎也好啊!” 云长流又沉默了许久,忽然问:“回去做什么?” 他恹恹道:“躺着等死么?” 温枫的喉咙一下子哽住了。 他扯起嘴角勉强笑了笑,脸上却露出了个很悲伤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哭出来的表情。 他能说什么呢?这段日子,他亲眼看着云长流是如何在生死的边缘受着折磨,他看着教主长久地昏迷不醒,疼的恨不得去死却又死不了,每天喝着最难喝的药来吊命,吐血吐的喘不过气直到晕过去。 但今天教主却有精神了,他能舒展眉眼微笑了,他从满是药味的寝殿里走出来,走到鸟语花香的亭下遥遥望着青山,仿佛只是在这里等人就是欣悦的…… 温枫满心苦涩,他本想着,若是教主执意不听劝,自己哪怕先把人弄晕了带回去,也不能允教主拿命来折腾。 可现在,他再也不忍心多说一句。 …… 鸟雀啼啭,微风徐徐,带来桃花儿香。 这时候,山下的桃花应该已经烂漫。可此地乃高山之上,这朱亭旁的桃花大多才刚含苞,只有早花零星地在枝头绽了几朵。 桃花的香气总不似梅花那般浓郁清幽,而是淡淡的,含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甜。 像是少年人初生的朦胧而懵懂的情意。 云长流静静地望着桃枝,想起来当年他就是在这儿把无绝压在石桌上亲。 教主追忆着就开始出神,默默地心想:那时候,他的护法可真好看呐。 亭下的石凳没有靠背,他坐了会儿就坚持不住,只能双撑着桌角,上身向前俯过去以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 他已经几日都不能吃下东西,如今脚都是冰冷的。温枫捧过碗来求他至少喝点热水,教主刚咽下几口就开始咳,最后都和着血一起吐了出来。 吐完血,云长流淡然拿帕子将唇角擦干净,挥挥说算了。 倒不是别的,只因为教主心想:他说不定要等一整天的,这么吐血万一熬不下来怎么办? 一天,一天究竟有多么漫长? 那一轮太阳,从偏东慢慢爬到头顶,再慢慢地转西。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往前流,这一天是平凡的一天,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任何区别。 到了午后的时候,云长流已经在这枯燥单调的等待耗尽了体力。 他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整个人都伏在冰冷的石桌上,可精神却还很好,没有丝毫的不耐或焦虑。 教主眼角带一点笑意,颇有兴致地用虚弱的声音同温枫说着话。时而聊起当年他来这里接护法时,那人怎么使坏心思地戏闹他,时而又说到无绝刚出鬼门时的旧事。 话语间颠倒四,有时候说的什么连近侍都听不太懂。 温枫看云长流这样子心痛欲绝,他知道教主可能是真的已经意识不太清楚了。 太阳落山了。 云长流全身开始不住地发颤,只觉得眼睑沉重得抬不起来。他长睫一下下地扑闪,似乎已快要昏厥过去。 温枫从亭下跑上来,将刚取来的大氅紧紧裹在云长流单薄的肩。 他盯着亭檐下长长的,萧索的影子,忍了半晌没忍住,忽然呜咽起来:“教主……求求您还是回去吧……若让护法看见您这个样子他会发疯的,我们回去吧,回去吧……” 云长流摇头,气息微弱地吐字:“本座要等护法回来……他今日会回来。” “教主,您抬头看一眼天,已经日落了啊,”温枫紧紧揽着教主的肩膀,目露悲痛之色,细声道:“求您清醒些吧,今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仍然摇头,坚定道:“子时未过,就不算。” 他冷的厉害,不禁拢了一下大氅。 然后对温枫道:“替本座……点一盏灯来。” 他觉得自己还能再多撑一会儿,还能再多等一下。说不定再等那么一刻,心心念念的人就回来了呢? 夜深了。 鸟兽归林,更没有人走动。 那条寂静的山路上,并不会有谁来。 朱亭之下,云长流守着一盏纸灯,他还在等。他在灯火下专注地望着远处,望着山路的尽头,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人。 远远望去,那一点灯火之光沉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总是显得凄凉。 途,温枫小心翼翼地告诉教主,子时已过。 春寒料峭,尤其夜晚更是寒重。那时云长流已经冻的快受不住,却艰难地回道,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天亮才是,这样才算一天呢。 一天,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月亮从淡到明,又从明到淡。 等黎明的光刺破了天际的时候,石桌上,那纸灯里的烛火早已经熄灭。 天亮了,这一天已经过去了。 云长流竟真的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硬生生坐在这亭子里等了一整天。 可那条他凝望了一整天的山路上,从来都没有人来。 直到阳光打在云长流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上时,教主才轻轻叹了一口气:“……怎么又骗我呢。”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似乎只是一句遗憾的感慨,没怎么生气,也没怎么悲伤。 然后云长流双撑着石桌,吃力地试图站起身。他转过头对温枫道:“罢了,我们回去,回……” 下一刻,云长流脚下猛然一晃。 那无情的时间,似乎在此刻静止了。 他听见自己的五脏六腑发出奇怪的声响,是那种崩塌溃散的声响。 他似乎看见温枫惊惧地大喊,然而仅一个瞬间,黑暗就摧枯拉朽地席卷了全部的意识。 云长流终于倦然合上了眼。 ……无绝。 你怎么还不回来。 无绝。 你再不回来,我怕是…… 等不到你了。 …… 云长流在不断重复着昏迷与苏醒。 有时他似乎被温枫背着跑起来,黎明的光渐渐明亮得有种令人想要落泪的绝望。微风从脸旁吹拂而过,一枚桃花的花瓣在眼前飘落…… 忽然他又似乎是奔跑在初春的神烈山间,一个青衣的小少年拉着他的。那孩子回头冲他笑,却看不清面容。 ……记忆出现了混乱。他似乎卧在养心殿的床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直到枕头被褥都是湿漉漉的红。 可只是眼前一昏的功夫,他又似乎闲适地坐在深冬的廊下,不远处的庭院,俊美无俦的红袍护法站在落了雪的朱砂梅下,风姿洒然,也冲他回眸一笑。 云长流在模糊明白了这是一场幻觉,而尽头或许就是死亡。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短暂的昏沉再次掐断了意识。又过了一会儿,迷蒙间他似乎被人扶起来了,有人撬开他的牙关给他灌下药汤。 云长流睁了睁眼,眼前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见,耳朵也听不到声音了,他只能又无力地合上了眼,昏昏地睡过去。 睡梦,似乎有很多熟人来了又走了。 他看见父亲和环叔一前一后地走过;后面是林晚霞,她用那惯来刻薄的目光刺他,身后却冒出两个小脑袋,是婵娟和丹景笑嘻嘻地向这边招;温枫走过来,用一双含泪的眼望着他叫了声教主;关木衍不正经地挤眉弄眼,里拿着针作势要往他身上扎…… 然后又来了许多人,可是独独没见着他的护法。 他又看到许多光怪陆离的景象,听到许多不可思议的声响。有的很熟悉,有的却很陌生。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 云长流再次醒来的时候,躺在养心殿柔软的床上。 外面似乎天光乍破。 帘子被打起来了,有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棂。 云长流迷茫地睁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走过了一遍生死,而如今已然脱胎换骨。他竟没有在身上感觉到熟悉的痛楚,只有一阵阵虚弱的疲软之感。 但他的头脑忽然清明至极。 一些纷杂的碎片,就在这么一个清亮的清晨里一点点拼凑出来。 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冥思苦想了许久,忍着痛楚在黑暗摸索着拼了许久。 直到现在痛楚被赶跑,黑暗被驱散,那些东西才一点点在头脑显形。 万慈山庄的解毒圣药…… 画卷上似曾相识的青衣幼童…… 端木世家的一十二点穴法…… 那天关无绝使出的精妙穴功…… 一入鬼门断前尘…… 五年前…… 十年前…… 十八年前…… 十九年前…… 端木临…… 阿苦…… ……关无绝。 云长流睁着眼,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虚空许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冻到脚。 不知为何,此时温枫并不在他身边,守着的是金琳银琅这对小侍女,见教主醒了便惊喜地上前来。 云长流怔了半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侍女推开,竟想自己起身下床。可他浑身无力,险些一头栽下去。 “教主……教主!”金琳银琅都吓得连忙要扶他躺回去,“教主,您还万万不能起身呐,您想要什么,奴婢替您拿……” “书房,替本座取旧录来……”云长流双眼失焦,他急促地呼吸着,紧紧地蹙着眉,沿着记忆的边角搜寻,“左红丝十五、玄丝八……右青丝六……” 教主谨慎稳重,对待那些重要的信堂卷宗或大事记载,向来有在自己的书房存一份备稿的习惯,并分别以不同颜色的丝带归类收纳。金琳银琅面面相觑,不解其意,此时却不敢多加刺激教主,忙留一个在此守着云长流,另一个匆匆去书房抱了东西回来。 云长流的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分说把金琳银琅逐了下去。养心殿里头只余他一个人。 他用颤抖的双解开丝带,将那些纸张逐一展开细看。 ……为什么花挽调查的阿苦籍案会有误? 烛阴教信堂的信息网之严密,放眼江湖也可称一流,而阿苦更是自家的药人,想要造假难如登天!这也是花挽那一日如此自责的原因所在,可是假如,假如—— 假如,并不是造假呢? 假如,从一开始就有两份籍案呢? 假如,一个药人于十九年入教,另一个药人于十八年入教……而间有人动了脚,移花接木地做了细微的改动,自然比完全伪造一个新的籍案简单得多! 啪的一声,份纸张掉落在地。 上面的字迹密密麻麻。 一份是十年前的记载。 ……十年前,都发生过什么? 十年前,教内曾经往外遣送过一批药人。 这是因着众人都以为少主的逢春生得解,那些养在药门的药人有许多没了用处。 十年前,阿苦死了。 这是因着为他穿心取血。 十年前,关无绝入了鬼门。 这是因着…… 什么呢? 一个神医的养子入了九死一生的鬼门,是为什么呢?不知道。这是规矩,从鬼门活着出来的人就可以斩断前尘,谁都问不出。 且等等。 可以,斩断前尘……? 第二份是曾经为少主养过的第一批药人的名录。 几十个孩子,都死了。 剩下一个活着的,记录却模糊不清。 乍一看没什么问题,毕竟药人低贱,从来都不会有人在意。然而仔细分析,却像极了被人刻意掩盖了一般! 而那时间是……十九年前。 第份比前两份新一些,是云长流继位为教主之前未雨绸缪,暗里托信堂查的大武林世家的记录。 这事连温枫都不怎么清楚,而关无绝那个时候还在鬼门更不可能得知,因此这份记录虽新,却是最罕为人知的一份。 而挑出来的这一份,正是有关万慈山庄的。那时候他花了大工夫,调查的很详细,细到连端木世家祖传的功法都摸得一清二楚,自然包括那一十二点穴法。 如何施展,效用怎样,招者是什么感受,多久可以自动解开,这些都逐一记载在案。 云长流忽然脱力地跪倒在地,床边的柜子哗啦地一声被撞倒了。下一刻,他的视线瞬间凝结。 地面上,几点早已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 谁的血? 这是谁的血!? 他是不是……曾有哪次含血入口? 云长流头晕目眩,溃不成军。他猛地以撑住额角,黑发如瀑般散下来,遮住了惨无人色的脸,“不……不……” 不可能。 不可能,绝不会有这样的事。 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绝望的事? 不是真的,这种事绝不可能是真的。 无绝,无绝,你怎么还不回来。 …… 养心殿的正门霍然大开。 长阶下,温枫与叶汝正低声说着什么,又似乎在争吵。听见响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 云长流站在殿门口。 他只着一件单薄的里衫,长发披散,沐在清晨的明亮白光下。 叶汝尚未反应过来,温枫的脸色就一下子变得灰败,“教主,您……” 云长流的神情漠然而麻木,淡然道:“护法不肯回来……那换本座去找他。” 说着他踩着长阶往下走,走了几步,忽然颓然往前栽倒。温枫惊恐地尖叫一声,冲上去险险扶住了教主,却发觉触的身子冷的像冰,竟然在剧烈地发着抖。 温枫一下子哭出声来,好像是压抑了很久很久的东西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轻轻摇晃着云长流:“教主,教主您这是怎么了……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了……” “……不……” 云长流头疼的快要炸开,一阵砭骨的寒冷由内而外地席卷了四肢百骸,“不……” 知道了什么? 不,不,不……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他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究竟为什么他从来都是什么也不知道!? 叶汝怔怔盯着云长流,忽然捂着脸抽泣起来。他腿一软伏倒在冰冷的地上,呜咽着把自己缩成一小团,“够了……够了……温近侍!瞒不过的,已经瞒不过了!我们本来就不该瞒的……” “温近侍,护法大人最后的样子您也见了……我们不可以再瞒了,护法他实在太……” 温枫双眼发红地冲他吼道:“闭嘴!你给我闭上嘴!” 叶汝却用哀伤的眼神望着白衣近侍,这么多天熬下来,他终于也已濒临承受的极限。 那目光仿佛在说:还不够吗?还不可以吗? 如今逢春生已解,一切如初衷所愿,可教主还是知道了。且又是知道得这么快,这么快! 护法定然也是没想到的吧。 事已至此,为什么还不能承认呢? 云长流眼神忽然一动,他望着叶汝问:“无绝呢?” 叶汝仰起头,抿着唇不说话。 云长流又问:“你方才说护法,护法呢?你可见过他了?” 叶汝轻轻道:“禀教主,护法已经不在了……” 温枫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僵硬住了,可他却一动也没动,一句话也没说。 连叶汝都看得出来瞒不过了的事,他跟了云长流十多年,能看不出来么? “我知道……”云长流眼神涣散失焦,断断续续地呼吸着,低声喃喃,“我知道他不在这里……我正要去寻他,带他回来。” 叶汝艰难地凄凄笑道:“教主,您是不是知道了?我不是真正的端木临。” “端木临在哪里?” “他不在了,他……死了。”叶汝咬着唇,这一刻,积攒多日的心灵折磨都从他喉咙里涌出来,“我也不是真正的阿苦……对,我根本就不是您的阿苦!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不是!” “……阿苦在哪里?” 温枫陡然喊道:“教主!够了,够了!不要问了……” 云长流忽然一个激灵,他怔怔地扯了一把温枫的衣袖:“我今晨喝的是什么药?” “教主,教主我求您别问了……” 温枫泪流满面,他不敢看云长流那迷茫无措的眼神,“教主,这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您不要这样……您什么都别想了好不好,余毒未清,求求您先回殿里再说话……” “无绝呢?”云长流又问了一遍,嗓音抖的碎了一地,“护法究竟在哪里?本座不逼他回来了,他爱往哪里去都随他喜欢……本座只是想要看他一眼,只看一眼……不,我也不必见他,只要知道他在哪里——他人到底在哪里!?” “说话!”教主陡然激动起来,温枫的流泪不语叫他心内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暴怒与恐慌,“为何不回本座的话!?关无绝在哪里!?” 温枫崩溃地喊道:“护法他,他——” 他嘴唇抖动,却说不出来后面的话。 忽然,云长流收敛了怒容。 他竟低哑地笑了一声。 “……他……死了?” 温枫几乎要晕过去。但云长流又立刻摇头,茫然地喃喃自语,“……不,不会。无绝说会回来的——他怎么还不回来?” 教主猛地挣开温枫,跌跌撞撞地要往前走,只觉得这一片晨光炫目得不真实。 他究竟身在何方? 这里是现世,还是一场噩梦? 他要亲自带他的护法回来。 “他回来了,教主!” 叶汝忽然崩溃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他高声哭道:“就在昨天,护法大人他……您已经猜到了是不是?是不是?您知道他回来做什么的——他为您取了心血做药……” “他是阿苦,他才是您的药人阿苦!” 云长流眼前轰然一黑。 霎时间,他只觉得魂灵和身躯都脱离开来——他已然感觉不到自己在说话,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自己的口发出来: “让我死吧。” “今晨您喝的药,那是……是……” 温枫面无人色地惨笑,笑着泪珠就又掉下来,颤声道,“那药材里……啊,那里面……有一味九叶碧清莲,有一味药人心头血。” “那都是护法拿命换回来的,他想叫您活下去啊教主……” 白衣近侍的哭声,在云长流耳畔渺远起来了。 护法…… 他的护法…… 他的无绝。 他的无绝,没了。 云长流双目漆黑空洞,他捂着胸口紊乱地喘了几口气,就缓缓地倒了下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头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大量的记忆,从那个沉寂已久的断层深处喷薄而出。 那是他丢失的少年时光,是他丢失的一个人。 云长流的心头下了一场雪。 苍苍茫茫,不知东南西北。 在雪,他穿过斑驳的光影。 在雪,他穿过生死的幽径。 他似乎历经了千万里的跋涉,最终抵达一个安宁的尽头。 在那个尽头后面的终焉之地,雪停了,春天到了。 温暖的春风吹绿了神烈山,他看到一间秀气的小木屋,屋前屋后都是大片的桃林,淡粉色的桃花儿正在枝头怒放,如梦似幻。 云长流恍恍惚惚地穿过缤纷的落花,走到木屋门前。他抬一推门,门吱呀地一声轻响,打开了。 外头的阳光从敞开的木门照进里面,照得地板都像是铺满了金叶子。 屋内有个稚嫩的小少年背对他坐着,里散散捧着卷书在认真地读。一身青衣被晨曦打亮了大半,秀气的侧脸和下颔也被镀上一层流淌的金晕。 云长流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轻轻地叫了声:“阿苦?” 于是那小少年闻声转过头来,白肤黑发,清隽秀美,那一双眸子澄澈得动人。他将里的书卷一扔,挑眉含笑道:“少主,你今儿来的好晚,叫阿苦等了好久!” 云长流忽而温柔地浅笑起来:“无绝,本座找到你了。” 那孩子笑得更开心,他站起身来,身量忽然拔高抽长,青衣染上赤红的颜色,就像青苗被烧成了一团火。 转眼间,竟已是关无绝站在他面前,红袍护法微微仰起下颔,略显无奈地含着笑,歪头挑眉道:“教主,您怎么现在才来呐,无绝等不了您了。” 下一刻,关无绝有些不舍地转身,墨梅红袍扬起一个教主见惯了的潇洒不羁的弧线。春阳闪动,桃花飘落,四方护法的身影就像是要溶化在这虚空一般,倏然淡去。 云长流惊恐地伸去牵护法的衣角。 那一抹赤红,却在他的指尖寸寸消散了。 ——《无绝》第一卷 完 第85章 卷一完结番外 云长流从梦里猝然惊醒的时候,养心殿内一片明亮。 教主轻轻喘息着掀被坐起,手背贴上额头,沾了湿湿的冷汗。他往身旁伸手一摸,余温尚在,却是空的。 梦境里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连那种仿佛失去一切天昏地暗的恐惧都那样地真实。 云长流闭眼捏了捏眉心,忍不住轻叹一声。 今日午时用完膳后,他惯例拥着关无绝一起睡觉。护法如今体虚多眠,有时午后一睡就能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两个时辰,平常都是云长流先睁眼,然后搂着人耐心等他睡醒。 倒是没想到这回是关无绝先醒,然后居然就这么不吭声的起床了。 许是怀里少了个人使得睡梦中也觉得不安,他竟做了个噩梦,将数月前发生的事又经历了一遍。 云长流就暗自感慨不已,明明无绝如今已经回到他身边了,他却还是后怕成这样。 大约,没个几年是迈不过去这个坎儿了罢。 甚至说惦记一辈子都是有可能的事。 云长流坐在床上一时惆怅,半晌又定了定神,披衣下床,到外头去找他的人。 关无绝果真在隔壁的书房。 如今已入夏季,哪怕是在高峻严寒的神烈山上,午后的这个时辰的阳光也是温和的。 重伤初愈的护法靠着窗,坐在椅上。关无绝大约也是刚睡醒,长发没束,修长的双腿交叠着,手里拿着卷书看的津津有味。 书房朝阳,外面的日光穿过云层投在他脚边的那一片,叫人看着就觉得有种暖洋洋的惬意。 其实在关无绝住进养心殿之前,教主的书房可以说无趣得紧。 占九成的都是那些教中事务的折子和他收着的旧卷宗,剩下的一成才是云长流自己的一些藏书。 说是藏书,又大多都是些琴谱孤本和武功心法什么的外人看来,着实没什么意思。 直到冬天的时候,云长流把遇刺受伤的护法关在自己的养心殿,从药门给他要了一批珍稀的医书看着玩,书房里这才多了些新书。 再后来入了春季,关无绝从悠久的昏睡中苏醒,云长流又执意将人放在身边养着。那段时间教主当真是费尽了心思。这一回关无绝实在损的太厉害,云长流已经不仅仅是心疼,他更主要的是怕无绝生什么不好的念头。 毕竟,曾经叱咤江湖威名赫赫的四方护法,如今只能缠绵病榻,这样的落差无异于由云端坠入尘泥。不仅如此,关无绝心脉被取血针重伤两次,最差的情况,有可能今后再也不能动武了。 云长流只稍微一想就觉得心里细细密密地难受,不仅难受还隐隐地害怕。他自己倒是恨不得一辈子把无绝护在息风城里叫他好生将养着,可心高气傲的护法哪里受得了这个。 他生怕关无绝这么病久了生出自厌之念,每天想尽办法哄他开心。花言巧语教主学不会,只能送东西。云长流无欲无求,自己从来没什么喜好之物,习琴则更多是为了云孤雁,可这时候却能为了护法用心至极,颇有历朝昏君为博美人一笑搜罗天下珍奇的架势。弄的素来清冷的养心殿,也终于染上了几分人气儿。 后来,教主又叫温近侍将书房里那些陈旧的藏书都撤下去,添了几十卷有趣儿的新书,其中的一册如今就正被关无绝捏在手里。 不得不说云教主精挑细选的书显然很对护法胃口。关无绝察觉到云长流来了,也只是侧头笑着叫了声“教主”,都没正眼瞧一眼来人,就又将目光收回到手里的书上。 按理来说,护法这反应没什么不妥当的。云长流早就叫他免了那些主从间的虚礼,若是护法真的行礼拜见反倒会惹得教主不悦。 然而此时教主明显心情很不好。 云长流看他这样子,想想醒来身旁空了的床铺,想想自己陷在噩梦里辗转,再想想初春时节发生的一切不知怎么就更窝火。 自己在那烧心焦肺的为这人疼着,这个把他骗惨了的家伙倒是快活得很。 教主忍了忍,又忍了忍。 最后还是没忍住。 抬腿在护法椅子上踹了一脚。 砰。 “教主” 关无绝手里的书差点没拿稳,惊愕地抬起头,才看见云长流冰冷地望着他。 护法心里顿时就一阵发紧,这这这又是怎么了他这几天没惹教主啊。 而且午休前明明不还是好好儿的么。 这,总不能是起床气吧。 关无绝一头雾水,就这么仰着头迷茫地看着云长流不说话。 于是这时候就能看出来教主和护法的差距了。 若是关护法心情不好想找谁的茬,那是没理儿也能振振有词地找出个理儿来的;云教主干不出这无耻事儿,他在护法无辜问询的眼神下僵了半天,非但没憋出什么话来,反倒渐渐觉得是自己任着情绪莫名其妙冲人发火似乎真是不应该。 最终云长流盯了关无绝半晌,冷哼一声别过头去,竟然就这么自己转身走了。 关无绝“……” 教主您进书房来就是专门为了踹属下的椅子吗。 结果好巧不巧,云长流刚走出书房的门,迎面就见温枫端着茶盘走来,“教主,温枫沏了新茶,您和护法” 好么,这也是个从小到大骗惨了他的。 云长流正在气头上,睨了近侍一眼,忽然用力一拂袖,雪白的宽袖就不轻不重地抽在温枫大腿根上。 温枫那张俊秀的脸都僵成石头了“……” 温近侍呆若木鸡,双手还举着茶盘,看着云长流若无其事地顺势把袖往后一甩,优雅淡然地负着手走了。 温枫愣愣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脑子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凌乱不堪地尖叫。 他,他,他。 他他他他刚刚这是被教主打屁股了吗。 为什么啊。 白衣近侍崩溃地冲进书房,把茶盘往关无绝眼前的案上一放“你又怎么气教主了” 关无绝看了全程,早忍不住吭吭地笑起来,还连连摆手“可别冤枉人,我哪儿有啊” 温枫气急“你没有,难道教主能平白无故冲我撒气儿” 关无绝一耸肩“他明明正是平白无故撒气儿刚刚还踹我椅子。” 温枫惊奇不已“怎么,教主还舍得冲你发脾气这是怎么了” 关无绝道“教主那心思难猜你也不是不知,他一句话不肯说,我怎知道他怎么了” 红袍护法和白衣近侍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闷了半天。最后关无绝先泄了气,苦笑道“罢了罢了,你先别招他了,我去试着劝劝。” 护法和近侍在书房里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云长流已经独自走到了养心殿外。 他的情绪向来不会持续太久,到外头给风一吹,慢慢心也就平静下来了。 平静下来仔细一思量,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 不就是做了个梦么。 关无绝或者说是阿苦被穿心取血这件事,他被身边亲近的人联手从小瞒到大,真相揭开时绝望得恨不能死了。 说不愠怒是假的,说不痛心更是假的。 可他也知道,这些瞒他骗他的人们,都是这世上有数的几个真正把他放在心上的。对错姑且不论,这些人为了给他从不容情的天意里挣出一条命来,实在已经穷尽所能,他不能轻易原谅,却也无法真正记恨。 再者,无绝熬干了心血才替他卸下逢春生的毒枷,若一味被困于过去走不出来,岂不是辜负了他受过的那么多伤痛。 云长流深吸了一口气。等无绝再好些,或许他该闭关冷静地想一想。 火气一消,心思慢慢沉淀下来,教主就开始暗自后悔纠结了。 方才,他态度应该没有太恶劣吧。 会不会把人吓着了。 万一无绝误会了什么可怎么好。 就在云长流想要转身回殿看看的那一刻,他听见关无绝叫他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教主” 云长流乍一转头便见关无绝疾步追过来,脚步却有些不稳。教主脸色倏然沉下,轻功一展就落在护法身边将他拉住,“当心你跑什么” “您还问,您都那么发脾气了”关无绝呼吸有些凌乱,脸色发白地苦笑道,“无绝无绝还能不管您么。” “你你这分明是来气我”云长流又是焦怒又是心疼,忙把人揽进怀里,抬手运了内力给他揉抚心口。 关无绝顺从地靠在教主肩上渐渐平复了喘息,握住云长流的手说不碍事。云长流扶了扶他腰身,示意护法跟他往回走,“不生你气了,先同本座回殿再说话。” 云长流忧心护法,故意走的很慢。两人走了那么十来步,关无绝忽然脚步一顿,犹豫着轻声问。 “教主您您是不是方才没睡好可是做了不好的梦了” 云长流长睫轻轻一动,淡然道“没什么。” 看他这么个反应,关无绝立刻就猜出了个大概,愧疚地轻轻说了句“无绝知错。” “以前的事是无绝对不住您,属下罪该万死。” 关无绝垂下眼。他当初一意孤行,虽然最终的确救下了他想救的人,但在护法看来,他的违逆欺瞒也是实情,救了教主的命和伤了教主的心,这并不是什么能功过相抵的事情。 “不敢求教主宽恕,但求您莫要闷在心里气坏了身子您要是不开心了,随意骂无绝两句打几下都成的。” 云长流瞥了他一眼,没说话。两人并肩走上了养心殿前的长阶,云长流忽然一弯身把关无绝拦腰抱起来,低声道“既然知错,那护法就该快些好起来,本座才能狠狠罚你。” 关无绝怔了神。 他头贴着云长流胸口,听着教主的心跳,一时连推拒都忘了。 云长流也是怕护法这么被抱来抱去的心里不自在,轻功快赶了几步上了长阶就放他下来,又揽着他慢慢往里面走。 兜兜转转,两人最后仍是回了书房,一起在案前坐下来。 关无绝看着那张椅子忽然轻笑起来,眼眸微亮地望着云长流道“教主,其实您要是真的跟无绝置气,属下定然会诚惶诚恐的巴巴跑去哄您;可您偏又心软了,反过来哄我长此以往,真会惯得属下恃宠而骄的。” “既然如此,还是本座哄着你,”云长流无声地弯了弯眉眼,他亲自执了案上摆着的茶壶倒茶入盏,将热茶递到关无绝唇边,故意软了嗓音,“护法骄着便好。” 关无绝眨了眨眼,不怕死地笑道“无绝想喝酒。” “……” 咔擦。 云长流直接捏碎了茶盏。 “唉呀教主” 关无绝惊了一声忙握住云长流的手,仔细看过他手指没有被划伤也没被烫着,这才哭笑不得地拿帕子给教主擦拭,“无绝开个玩笑,您这是气什么呢” 云长流冷冷道“得寸进尺。” 这人,就不该给他好脸色看。 “那次您逢春生侵蚀入骨,还能闹着非要同属下喝酒,无绝如今怎就喝不得了” “本座喝的是新婚酒,能一样么。” “教主”关无绝闻言忽然心下一动,忽然凑近了云长流,大着胆儿在教主耳垂上咬了一口,压低了嗓音道“说来,咱还没洞房呢。要么您再陪无绝喝一杯酒,今晚就” 他话没说完呢,就见云长流倏地站起,动作大的差点没把座椅带倒。教主活像遭了洪水猛兽似的,脸色变了又变,狠狠地瞪着护法张口似乎想骂,却一个字儿都没能吐出来。 最后愤然一拂袖,居然又又自己转出去了。 “唉教主教主” 关无绝叫了两声,这次云长流理都没理会,很快背影就走不见了。 养心殿的书房里阳光明媚,关无绝没追,一个人伏在案上笑得前仰后合。 唉呀,又给气跑了。 还是羞跑了。 总不能是吓跑了吧。 关无绝当然知道云长流不可能答应,毕竟以自己如今的身体,很可能做完一次就得昏过去。他倒是不介意,教主定然不会允的。 但是但还是忍不住啊。 护法眨了眨眼。 调戏他家教主,怎么就这么好玩儿呢。 也不知道,日后真正“洞房”起来的时候,教主又会是怎样一副样子呢。 第86章 木瓜(1)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冬夜的月光打亮了淡云,又如垂下的薄纱一般笼罩着人间。 此处乃万慈山庄以北,神烈山以南的郊野,崎岖又荒凉,甚少有行人经过。低丘与河流交纵,只有乱长的植被而没有平路。 山坡下,小溪畔,生着枯干的长草,而草丛间隐约有泠泠的虫鸣回荡。 年约七八岁的小少年就坐在这条小溪旁的土堤上,暗青衣裳几乎和草叶融为一体。 端木临抬头看着月亮。 明月自古无情,盈缺冷眼照尘世。 在万慈山庄看的月亮,和在这荒凉之地看的月亮,似乎没什么不同。 端木临暗暗地想,不知在烛阴教看的月亮是否还是这样。听说神烈山很高,那么星月许是都会更大些,更亮些,更好看些。 风起了,一条人影如黑鹏展翅般腾空而来,前一息还在远处,下一刻就已经落在了溪边。 来人向坐在那里的小少年走来。 端木临只是不吭声地往后撇了一眼。 他看到一片漆黑如夜的衣角,其上盘旋而舞的赤金烛龙栩栩如生,正冲他怒目张爪。 放眼五湖四海天南地北,能将这烛龙黑袍着身的人,江湖上也只有这一位。 烛阴教主云孤雁,正一步步走向端木临身边。 这位引得多少名门正派破口痛骂又畏如蛇蝎的烛阴教主,其实不过三十余岁,眼中却已经有了沧桑的刻痕。 他的面容轮廓深邃而俊挺,只是周身蕴着一股煞气,横冲直撞地为这个男人平添了几分阴冷与暴戾,叫人不寒而栗。 下一刻,端木临就被一只手掌钳住了下巴。云孤雁将他的脸扭过来,冷笑道“端木公子,怎么不继续逃了” 那小少年慢悠悠地眨眼,开口时嗓音嫩嫩的,却很是清亮悦耳“我本就没想逃啊,谁叫你们烛阴教那些看守都是废物,我才忍不住跑出来散散心的。” 他不怎么乐意地咬了咬下唇,挑眉道“你又不是废物,我知道跑不掉,所以不跑。” 出乎意料,云孤雁闻言并没有动怒。 这位已经在人们的口耳相传中被传成恶煞妖魔一般的烛阴教教主,反而欣然把头一点,放开了他。 “很好,你说的不错。那些烛火卫的确是废物,连个七岁的孩子都看不住” 话锋一转,云孤雁眼底骤然划过一道冰冷的暗光,“所以,本座已经把那几个人剁碎喂了野狗了。” 端木临瞳孔微微收缩,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周身泄出的杀意如潮水般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暗自用指甲掐着自己来抑制身体本能的颤抖。端木临知道云孤雁是故意想吓住他,但同时,他也毫不怀疑云孤雁说的是真的。 只听云孤雁道“怎样既然知道逃不掉,还不乖乖同本座走” “不走,”端木临马上拒绝,两条细瘦的小腿晃啊晃的,“我要看月亮,听虫儿叫。” “……”云孤雁细细地打量了他半晌,忽然深深地皱起眉头,“啧,你还真是不怕本座。” 这个被他暗里使计为流儿掠来做药人的孩子,似乎有点儿特殊这件事,其实云孤雁早在第一次见端木临时就发现了。 被亲人出卖,被为正道不齿的诡教掠走,又面对他这么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这小孩非但没被吓着,反而敢厉声质问于他,当时还着实叫云孤雁吃了一惊。 那时他本以为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结果一转眼到了晚上,竟有人来报,说这孩子给看守他的烛火卫下了迷药,跑了。 胆大心细还懂得隐忍,这番心性着实不像是这个年纪能拥有的。 云孤雁倒是知道端木世家的弟子自幼以秘法药浴,往往开智比寻常孩子早,但就算如此,这位临小公子的资质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 只见端木临笑道“你要我给你儿子救命,又不能杀我,我怕什么。” “你还小,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云孤雁摇了摇头,“不过只要你听话,本座自然不会将那些手段用在你身上。” 端木临没说话。 云孤雁觉得这孩子有趣儿,罕见地耐下性子问道“你明知道跑不掉,怎的还赖着不走难道是心里不甘” 端木临答所非问“教主可有听过这种虫鸣” “未曾。” “是冬听在叫。这是种罕见的异虫,冬生春死,只在冬夜里鸣叫,其羽可入药。” 端木临淡然说着,他的眼睛盯着结了一层薄冰的溪面,一轮白月清晰地倒映在冰上。 而溪边的岩石生着湿湿的青苔,有两只野生的草龟一动不动地卧在石下的淤泥中。 端木临忽然抬手一指那龟,语气很冲地问云孤雁道“都说千年王八万年龟,冬听的寿命却只有数月,为什么” “世间万物自有天定的命数,”云孤雁轻描淡写道,“这是命。” “所以,我要被烛阴教做成药人,也是我的命” “正是你的命。” 端木临忽然仰起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结了霜似的冰冷“那烛阴教少主身中逢春生,注定活不过十五岁呢” 云孤雁不着痕迹地挑起眉。 哟,这小孩儿嘴可真利,他一个没留神居然被套进去了。 端木临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不是说世间万物自有天定的命数么。 你要我认命当药人,怎么不叫你儿子认命去死。 可云孤雁毕竟是能被一众势力的首脑都咬牙切齿骂做魔头的人物,他哼笑了一声,气定神闲地斜睨着端木临,“流儿的逢春生,自然是他的命。” 他顿了顿,紧接着就一字一句地傲然道“但是流儿有本座这个爹,更是他的命。” “……” 端木临闷闷地垂下眼,他觉得这句话在理儿。 烛阴教少主天生毒疴缠身,人家的爹为了救儿子的命,连武林三大世家的公子都敢抢。他可没有这样的爹,有的只是无缘无故的冷落与刁难,日与俱增的苛刻要求与责打。 他本也该算是世家公子,衣食却与下人同等,出游时身旁连个侍从都没有,光天化日之下被舅舅暗害竟没一个山庄弟子看见这不就是天生的命么。 云孤雁对于端木临蔫下来的样子很满意。他弯身用力揉了一把小孩的头,眯起凌厉的长眸,道 “你么,老实认命跟本座回去,只要你肯听话为流儿养血,本座定能叫你在烛阴教里过的比在万慈山庄好千万倍。” “真的” 端木临微微浅笑了一下,目光明澈,“好啊,那我跟您回去。” 注意到小孩的称呼从“你”变成了“您”,云孤雁抚掌大笑起来“审时度势不吃眼前亏,好,果然是个聪明的小崽子。端木南庭这可是丢了个宝。” 端木临歪了歪头,“在山庄里从未有人说过我聪明。” 心里却在暗笑明明是你使的毒计,居然反还感慨别人丢了宝,这魔头果真不要脸 云孤雁也不知道这小少年的腹诽,指了指草丛里道“冬听,冬生春死,这习性不错。看你喜欢就捉几只罢,回去养在药门里头,不必跑出来听什么虫鸣了。” 端木临果真便去捉了几只。云孤雁将自己的外袍脱了递给他,小少年便毫不客气地用尊贵无比的烛龙纹教主袍裹了虫子,松松地包成一个透气的小包,双手抱着。 云孤雁在一旁揣着手,等端木临兴致勃勃地捉好了虫子,就走过去一伸胳膊,拎着小孩的后襟把人放在了自己肩上。 端木临小小地“啊”了一声,惊的一抖。云孤雁踩着杂草往坡上走,好笑道“怎的了没被你家大人抱过嗤,倒也难怪,端木家的都是些老古板。” “我们要连夜上山归教。神烈山严寒,本座必须以内力为你护体,你若是乱动掉下来了,仅一瞬就会冻伤,爱信不信。” 端木临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他趴在云孤雁坚实的肩膀上,默默地想连端木南庭这个亲生父亲都没夸过他,也不会允他在外头看月亮,没有为他脱下衣袍给他捉虫子,更未曾抱过他。 这烛阴教小少主的命真好。 云孤雁运起轻功,狂风立刻从身侧呼啸而过。 端木临一头黑发被吹得凌乱,他感觉到手中的衣袍里有小虫在一跳又一跳。 这一天,本是一个很寻常的冬日。 这一天,万慈山庄丢了他们家的小公子。 这一天,七岁的端木临被烛阴教主云孤雁亲自抱上了风雪呼啸的神烈山。 转眼间,数日已过。 息风城养心殿内,云孤雁慵懒地坐在内堂的座椅上,右手边则是百药长老关木衍。 这位深山老林里隐居了许久,数年前才被云孤雁拉拢入教的神医,素来性子古怪又放荡,连在教主面前也敢大大咧咧地说话“教主哇,您前几天说这端木家的公子很有趣儿,我还没当真,现在可信了” 云孤雁一掀眼皮,似笑非笑“他又怎么折腾了” “嘿嘿,别提了,昨天我给他配了养血的烈药。那小孩儿年纪不大,骨头可硬着呢,还是带刺儿的那几碗药灌下去吐血吐的都快不行了,末了竟还瞪着我说,药好苦,下回给我加点儿糖。” 云孤雁气定神闲地摆摆手“嚯,那就给他加点儿呗。” 白色长衫的俊秀男子捧着茶水从里头转出来,将茶盏给云孤雁搁在案上了,一面倒茶一面温润地抬眼笑道“教主还蛮喜欢这孩子” “这小孩的心性对本座胃口,要不是流儿需要他做药人,说不定本座就把他养在身边儿了。” 云孤雁承认的很爽快,想了想还是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可惜啊,本座可不敢跟流儿抢人。” 关木衍白了个眼“大教主这话说的,怎么和抢了个童养媳似的” 温环脸色就是一沉。 他知晓这位关神医是教主为了给少主治病专门请出山来的,可代价实在大的惊人云孤雁曾对关木衍许诺,只要他肯入教为少主治病,立刻奉为长老,兼任教内药门门主。 这也罢了,可这关木衍散漫惯了,入教后也毫不收敛,屡屡对教主不敬,温环自是看不惯的。 可他没想到,云孤雁向来威严不容冒犯,但在这事儿上居然还真的为了少主忍了下来。 就像此刻,云孤雁被人翻了白眼居然半点不气恼,反倒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啧,从小养起来,年龄到了就用这不听着也差不多么” 温环本来还在隐隐不满,也在这句话下不由得失笑“教主,这差的着实多了。” 云孤雁心情不错,破天荒还跟温环还了句嘴“哎,不多本座说不多就是不多。” 温环无奈地微笑,给他递上茶。 行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待端木临适应了饮药之后,你带他来养心殿见本座。” 云孤雁先嘱咐了一句才接了茶,品也不品地当白水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才突然想起来,郑重地添了一句“记好了,童养咳,药人之事,万万不可让流儿知道。下去罢。” 温环忍笑应诺,仍是端正地向云孤雁行了礼,倒退几步才转身离去。 而这时候的云孤雁,仍沉浸在为儿子又觅得了一线生机的微小喜悦之中。他自是不知道,此时的随口一句话,竟然会在多年之后 一语成谶。 第87章 木瓜(2) 出乎云孤雁意料之外的是,他还没等到温环带端木临来养心殿,关木衍就先跑来找他了。 “教主啊,我得告诉您件事儿。”走进养心殿时,关木衍的脸色是罕见的一派严肃,却又在严肃中带了点神秘兮兮的味道,“这端木家的小鬼还在练那万慈山庄的功法。” 此时云孤雁正盘坐于榻上仔细地擦着蓝夫人生前用过的琴,闻言惊奇地抬头“哦,还有心思练功” 一年前关木衍才养过一批药人。云孤雁是亲眼看了全程的,他知道养药人的药喝下去有多么不好受,当年第一批被他搜罗进来做药人的孩子,有大半就是喝药喝死的。 关木衍道“教主您老人家可曾听说过,这万慈山庄自古有一个规矩只要是端木世家的孩子,若有人能在三十五岁前参透他们家的万慈药纲,同时将他们的祖传绝学那名叫一十二手点穴法的功门练至顶级的,不论出身,可直接继承万慈山庄庄主之位。” 云孤雁若有所悟,似笑非笑道“据本座所知,端木家、于家、林家这三大世家,似乎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做这世家家主的人,也做这世家所控制的势力的头儿。诸如这端木南庭,既是端木家的家主,也是万慈山庄的庄主” 关木衍道“就是这样,教主。” 云孤雁眼角的笑意更深了一层“原来如此,这么说只要这位临小公子在被你我彻底弄死之前满足了这两个条件,再想方设法泄露一些消息出去,他就是下一任的端木家家主和万慈山庄庄主喽” 关木衍吊儿郎当地一摊手,“万慈山庄最重祖训,必然会全力营救,接他回去继承庄主之位。” “这小孩儿心思灵透着呢,他知道一旦进了神烈山息风城,凭他个人之力逃脱绝无希望,只有借助万慈山庄的力量才能自救” “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云孤雁嗤了一声,目光转回怀中抱着的亡妻遗物,不以为意地拨了两声琴弦“他想练就叫他练去。这样也好,给个念想反而能叫人老实。” 平心而论,此时的云孤雁尚未达到从“教主”升为“老教主”之后被江湖上的风言风语传成老妖怪大魔头的地步。但他天资惊人,对武学的造诣已经极深。云孤雁心里有数得很,在他眼中,端木临这样的挣扎无异于蜉蝣撼树。 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少年,在没有师长传授,也没有书籍口诀指引的情况下,要于忍受药物折磨的间隙,凭着仅存的些许记忆摸索一门精妙至极的功法,还要摸索到顶级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事实就如他所料。 端木临本也是以端木世家的秘法药浴从小养出来的筋骨,虽说因在山庄中常年的冷落刁难而显得清瘦单薄了些,但其实身体底子是比寻常孩子强得多的。 可再怎么强,他也是个七岁的孩子。光是忍受那些养血之药霸道的药性就让他日夜精疲力尽,想要再去修炼武功,那实在是太难了。 然而端木临却并未放弃。 没有专门的时间练功,他就在忍受药效时咬着牙硬练,心法运转起来还能减轻点苦痛;练那点穴之法时没有人手把手教他,他就拿自己的身体摸索着试他笃定了云孤雁不会轻易叫自己死了,专挑关木衍这个神医在旁的时候试那些险穴,好几次把这位长老气的跳脚。 直到这个冬天快过去的时候,端木临才渐渐适应了饮药,身上不那么难受了。 这孩子一有了些精力,立刻就闹腾得更厉害了。今天嫌弃养血的药太苦,明天嫌弃烛阴教的伙食太差,总之就是可劲儿的作。 对此,云孤雁不以为意。 “这小崽子,试探本座的底线呢。” 又十几天过去,端木临彻底习惯了药性。 温环终于来领他去养心殿面见云孤雁。 这位白色长衫的教主近侍还真是人如其名,温温和和,不像是混江湖诡教的,反倒像个书生。 只有教里有数几个人才知道,这位温大人不仅会给教主端茶倒水,还有一身能替教主挡敌的拳脚功夫,只是甚少施展罢了。 那天端木临穿着件藏青色的小袄子,怀里揣着个八角红铜手炉,被温环牵着手走出了药门深处,沿着药田间的小路往外走。 小少年回头看了一眼他住了快两个月的地方,不冷不热地问温环“我以后不住这里了” 小孩还没适应这神烈山的严寒,又因为这段时间的饮药虚弱得很。温环一面给他输送内力护体御寒,一面回答道“那要听教主的意思。” 端木临想了想,又问“是不是要开始用我的血” 温环摇头道“时候未到,你许是还要再服一年多的药,你的血才能化作解毒之药。” 端木临嗯了一声,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两人一路从药门走到了养心殿。端木临抬起头仰望着那高高的,白玉砌成的长阶。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烛阴教主的大殿之威严宏伟,的确和万慈山庄的古朴内敛极为不同。 忽而眼前出现几个人影将两人拦下,是烛阴教的烛火卫向温环行礼,面色隐隐焦急,“温大人,少主的样子不太好” “又毒发了”温环神色微变,“这教主可在殿内” “在,这回发作得厉害。教主正在里头陪着少主,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打搅养心殿”说罢这句,烛火卫又急忙低头补充道,“当然,温大人自是例外,请。” 烛火卫躬身退开,温环看着他牵过来的小孩迟疑了一下,还是带着端木临快步走了上去。 一进了殿门,里头杂乱的人声就传入两人耳中。似乎自医者、侍从到护卫的所有人都被扔进了一锅名叫焦灼的汤里煮着。端木临觉得自己的手已经被温环捏的有点疼,反拽了拽他却没得到理会。 温环带他走到寝殿之前的内堂里,就严令他在此候着,自己则是往里走,在寝殿前叩了叩门便匆匆进去了。 端木临只好百无聊赖地在那里等。 许多人在他身旁快步穿梭,没人多看他一眼。青衣的小少年神情漠然地盯着那些奔忙的人们,猜想那个据说与自己同龄的烛阴教少主的样子。 许是个软玉似的小人儿,天生金贵却柔弱的身子。从出生起被众人放在心上疼,被裹在几层最软最暖和的锦被里护的很严实,病起来就楚楚可怜地咳着掉眼泪。怎么闹脾气也会被宠着,想要什么都有人送到手边儿。 呵,果真是好命。 端木临突然就特别想瞧一眼那位小少主,他想他怎么也得知道自己是为了个什么样的人来此受苦受难的。 他四下一看,混乱中仍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 于是端木临悄然迈开步子,往温环方才走的方向摸了过去。 可他才刚走到寝殿门口,就听见一声极惨烈的呜咽嗓音是稚嫩的,却凄厉得让人心惊肉跳,令人全然不敢相信是由一个孩子发出来的。 端木临只觉得脊骨一凉,他惊忙赶了几步,从敞开的寝殿门口探头往里看。 他第一眼就看见了寝殿里的大床,梨木床头雕龙刻凤,镶金嵌珠,顶上打着几层幔子,的确是他想象中的堂皇奢华。却有三四个仆从样的下人在床边围了一圈,似乎在用力将什么痛苦挣动的人按在床上。 端木临瞳孔微微一缩。 是那位烛阴教的小少主。 那小少主似乎口中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一声声细小的濒死凄咽。端木临看不清少主的模样,只能看到一只极苍白又极纤弱的手从那几个仆从的身形间穿出来。 那只手在虚空中挣扎着,抽搐着,一遍遍松开又屈紧,细长的骨节几乎要冲破雪白的皮肤,仿佛想抓住一根能让他在苦海中得一口喘息的救命稻草。 可是没有,没有什么能救他。即刻,那只手重重地砸上了床角,即刻死命地抠紧,指甲立刻碎裂出了血。 有侍仆忙想阻止少主的自残,却怎么也拽不住那只紧绷的手。 最后是云孤雁伸臂过去,强硬地将孩子用力到痉挛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紧紧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端木临终于又见到了那个使计将他掠来的烛阴教主,云孤雁的身上却再也不见当初那股桀骜气势。他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颓废憔悴地坐在床边,双手捂着孩子的手,徒劳地不断输入内力。 温环站在云孤雁身后,扶着他的肩膀不住地低声劝着。说的什么端木临听不太清,他站在殿外手脚发冷,心腔一阵阵地颤抖。 云孤雁那样深不可测的内力,竟然一点也不能压制,这逢春生毒究竟是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刻,他马上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而且错的离谱,错的彻彻底底。 这个烛阴教少主,他的命,一点儿都不好。 万慈山庄以医术在江湖上立足,每日都会有大量的伤病者前来求医。因此临小公子在山庄时可以说是见惯了中毒的病人,可从来没有哪一个能这样让他仅看着就觉得惊惧。 他也听惯了病人的惨叫,所以他更能听得出来,这个小少主那听似微弱的呜咽中,压抑的究竟是多么可怕的痛楚。 端木临垂下眼睑,逼着自己将目光从殿内移开。他又想起了云孤雁说的所谓的“命”。 赤子无辜,却从一出生起就要同这样的痛楚相伴,如果这也叫命数,那这冥冥中的天意究竟是有多么恶劣 端木临也不知道自己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某一刻,凄惨的呜咽声就像是被掐断了一样戛然而止。 围成一圈的仆人们,渐渐散开了几步。端木临心口发沉,他又忍不住抬眼,隐约看见一个白衣的孩子散了架一样地脱力陷在云孤雁怀里,似是昏过去了。 那只方才挣扎不止的苍白小手血迹斑斑地垂下,一动也不动。殷红的血珠正一滴又一滴地沿着软绵无力的指尖掉落下来。 云孤雁小心翼翼地抱着那白衣孩子,脖颈上却青筋暴起,身体抖动得越来越厉害。温环脸色隐显哀伤,替教主挥退了下人,又转回来劝主子。 可任温环怎么劝也劝不住。直到某一刻,云孤雁似再也压抑不住,竟然埋下头粗哑地低吼起来。 那低吼听来竟似嘶声的哭嚎,下一刻几滴泪水就打在那孩子毫无血色的脸颊上。 寝殿之外,端木临如当头挨了一棒,愣愣地伫在那里,脑子里一片混乱。 他想不到云孤雁那样的男人竟也会哭的,还是这样的撕心裂肺,像是落入绝境走投无路的万兽之王对天发出不甘又无力的咆哮。 那个在江湖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烛阴教主,抱着他身中剧毒的孩子,就像抱着一捧即将消融的雪。 “……” 端木临深吸了一口气。 他闭了闭眼平复心绪,决定在温环来找他之前悄悄走回去。 转身迈步之前,端木临最后回望了寝殿一眼。 他颇为惆怅地在心里暗叹了一句 真惨。 第88章 木瓜(3) 端木临本以为待会儿温环就会重新将他领进去见云孤雁,却没想到反而是云孤雁跟着温环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大约是为了小少主能安静休息。 云孤雁早已平复,周身气势仍是属于烛阴教主的阴沉难测,看不出丝毫情绪失控过的痕迹。 但他显然比往日更加焦躁暴戾,大步走过来就把端木临拽到自己身边,那死死钉在小孩身上的目光简直像屠户在看着待宰的肥羊,开口就问温环道:“关木衍可有说他什么时候能用?” 温环在教主身后低声道:“药血尚未养成,怎么算也要一年多才能用。” 端木临神情郁郁地别开了眼。他天生早慧又通透,其实很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必不会好,也知道这息风城烛阴教绝不是什么讲人情的地方。可眼前两人就这么当着他的面毫不忌讳地谈论如何“用他”,实在不是什么能叫人开心的事。 云孤雁显然无法接受温环的答复,阴冷道:“这小孩儿不是适应得很快么?叫关木衍给他加药量。” “药量已经加到极限了,如今其实已危险得很,再加必然要损命了,”温环轻轻苦笑起来,“这孩子,您不是打算给流儿长久用的?” “……那便罢了。”云孤雁叹了一声,他往正的座椅上掀袍坐了,疲倦地捏着眉心。 半晌,他忽然一抬眼,锐利冰寒的目光就如有实质地刺向了站在那里的青衣孩子,“小子,知不知道本座为何见你?” 端木临气性又窜上来,冷冷的不答话,甚至都没正眼看云孤雁一眼。 烛阴教主倒也不恼,反而哼笑一声,幽幽道:“本座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如今万慈山庄里都在说端木临已经死了,十天前便当着江湖众势力的面念过悼词,这消息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端木临忽然笑了笑。小孩把头一昂,眼角已挂上了几丝与年龄不符的自嘲之色,“什么呢?大约是……从此我无家可归,只能老实的做你烛阴教的药人?” “错!你不仅无家可归,还无名可冠!” 云孤雁斜插入鬓的苍眉竖起,如剑锋利。教主又将座椅的扶重重一拍,声音隐然流泄出山峦般不容撼动的沉沉威压: “端木临已死的彻彻底底,而你已初步养成了药人雏身,属我教药门下药人,本座自然该给你起个新名字。” 端木临猛地攥紧了拳,肺腑活像是有一团火在燎燎地烧。 这烛阴教主好个遮天的段,言两语间,他竟从活人变成了死人,又将要从死人变成另一个活人了! “药人即药材,”云孤雁微微抬了抬下颔,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而良药苦口。从今往后你就叫阿苦,记好了。” “这名字真有儿,”端木临张口就道,声音不高,那语气却像是带了尖刺似的,“我当然记得住。” 云孤雁道:“自称‘阿苦’,或是跟着教其余药人一样自称‘奴’,你可以选。选好了再说一遍。” 端木临狠狠地咬了咬牙才压下漫上来的屈辱,他冷然道:“……阿苦记得住。” “好孩子。”云孤雁与身后的温环对视一眼,遂满意地点头,“只要你听话,本座自会对你好。以后你每次取血,本座都有赏赐。” 端木临讽笑着小声嘟囔了句:“……呵,打一棍子给个甜枣。” 云孤雁周身杀意一荡,却不怒反笑:“不必如此。为了治病,病人可以忍受良药之苦。本座为了救流儿,自然也忍得了你。今日便先送你一份礼物。说罢,你想要什么?” 端木临被这气势逼得胸口发闷,口舌之快已经逞过了,他立刻就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我想要桃花儿!” 一转眼这小孩儿又很倔地把自称改回去了。云孤雁的注意力没放在这上头,而是皱了皱眉:“……什么?” 端木临漠然垂下眼,轻声道:“你送我一株桃花树吧。万慈山庄有所桃园,名叫浮生欢,可我从没能进去看过。” 对于这临小公子莫名其妙的任性要求,云孤雁答应的很爽快:“可以。不过如今花期未到,等春天来了就送给你,本座一言九鼎。” 端木临便抿着唇笑起来:“做你们烛阴教的药人这么好,想要什么有什么的?” 云孤雁懒得回答这种明显在反讽的问题,反而是温环轻叹后开口:“怎么,你在药门两个多月,还没见过里头养的药人?” 端木临想了想,道:“只见过几眼,可他们似乎没我过的快活,也没人问他们有什么想要的。” 温环道:“自然没人问。你可知这些药人都是从哪里搜索来的?他们要么是被扔在荒郊野岭的弃婴,要么是被父母贱卖了的孩子。自懵懵懂懂被带进教里时,他们便已经不再是人了,盖了药人奴籍,就是奴隶与牲畜。” “是这样?”端木临仍是笑着,只是眼底已经彻底地冰下来。 温环的表情仍是平淡,语调仍是柔和,“不必这样看着我,我只是替教主告诉你实情。” “——你得了这许多优待,只不过是因为教主喜欢你,认为你值得罢了。” “……” 端木临黯然闭上了眼。 他在心里悲哀地想:以前也从来没有人说他值得,为何偏偏是害了他的仇人,要频频对他说出这种话? …… 那一天,端木临还是被送回了药门。 温环来领他时那架势搞得郑重,他还以为今后自己不会在药门里住了。可云孤雁不知为何并未吩咐,他也只好回去。 晚上他状若不经意地问过关木衍,问奇毒逢春生和那个名唤长流的小少主。 这才知道,原来这位长流少主平常是不同父亲住在养心殿里的。 逢春生最忌情绪波动,一切过度的喜怒哀乐都会促使毒素的蔓延,而一旦彻底侵入经脉骨髓,那就是回天乏术。 而养心殿乃教主大殿,总会有各种充满着血腥杀戮的禀报送入,更会有诸如“烛阴教主使计偷走了端木世家的小公子做成药人啦”这等见不得人的讯息传过来。 为了避免外界的纷扰刺激心神,云长流只能独自住在一间被隔离了的屋子里,不得外出,甚少交谈,从小过着苦修僧一般的日子。 虽然据说云孤雁坚持每日都去看望孩子,也会隔上十天半个月的就把他接到养心殿里住两天……可端木临仍然忍不住再次以微妙的心情暗自感叹了一句:果然是惨。 再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继续喝药养血。每天把这烈性的药当水喝,喝到口的苦涩恶心和胃里的绞痛也都习惯了。 十五日后,天气渐暖。温环再次将他领出了药门,而云孤雁正在等他。 云孤雁向他招了招,只说了一句话:“给你礼物,随本座下山来。” 端木临没说什么话,淡然“嗯”了声,跟着两人走出了药门。 可他心里却很恼,如果那树是栽在外头,他看不见,又有什么意思?算什么礼物? 仿佛应了端木临心所想,他们越走越远,竟一路出了息风城,又绕着下了山路。 走到一处山崖下,云孤雁指着那陡崖道:“给你的礼物在下面,你是想从这里跳下去,还是从那边的山路绕下去?” 端木临眼神凉凉地看了云孤雁一眼,随即毫无惧色地纵身飞跃,身形就如一只小青雀般轻飘飘地自山崖间落了下去。 风从身旁疾速地掠过,吹得衣衫凌乱地扇动。 武林世家的孩子从四岁就开始习武,而对于端木临这个自幼被严苛要求的来说,轻功渡崖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这一回,双足尚未沾地,他就怔住了。 端木临本以为,他会看见云孤雁允诺给他的一株桃花树。 可他错了。 自从来到这烛阴教之后,他似乎总是想错。 山崖下,粉霞漫天,落英缤纷。他竟是从桃树间落下,枝条在头顶交叠,桃花正烂漫地怒放,曲曲折折的小径铺满了被风吹落的花瓣。 泥土芬芳,新草翠绿,黄鹂呼晴,白蝶扑花,正是一片春好处。 端木临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等着他的,不是一株桃树,分明是一片小小的桃林。少说也有几百株的桃树,每一株都修长挺拔,每一株都开着繁盛的花朵。 青衣的小少年独自站在桃林间唯一的一条小径上,恍然如入仙境。他回头望了一眼,云孤雁与温环并未跟上。 于是端木临痴痴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就跑起来,两侧的桃树被他抛在身后,而前方有光点从树枝缝隙的尽头处透出来。 直到某一刻豁然开朗。他从桃林小径奔出,却有更美的景色撞入眼帘。 一座秀丽精致的小木屋安安静静地坐落在他的面前,也倚着大片的桃树,花阴给木质的屋檐打上了淡淡的随风摇曳的影子。 屋后有一口石砌的小水井,两只喜鹊正巧停在上头,见有人来就扑扇着翅膀飞上了青天。 端木临一下子就在那里定住了。 黑袍白衫一前一后施展轻功落在他的身后,是云孤雁与温环。云孤雁那一袭黑袍上盘旋的烛龙纹在春阳下闪着金光,他把大一挥,勾起唇道:“喏,所有你看到的,都是你的。够不够意思?” 端木临猛然转头去看云孤雁,他咬着下唇瓣,那双漂亮的眸子也像沾了春露一样地透亮。 云孤雁指着那间木屋,“你虽已入了药人奴籍,但本座特允你不留在药门受辱。以后,你可以一个人住在这里。” 端木临眨了眨眼,忽然转过身,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小屋的门。 他用力嗅着那淡淡的木香,这木是新伐的,这小屋是新建的。有人为他,只为他,建了一间木屋。那么那片桃林呢?是否也是为他新栽的? 端木临又走进木屋里头看,案椅柜榻一应俱全,都是很精巧的作工。 他挨个儿地摸过去,朦胧间就觉得真奇怪。 一直以来,他在万慈山庄都未受过公平的待遇,他求亲人允他去看一眼桃花,亲人却不许他踏入自家的园子里哪怕一步;而如今,他向仇人要一株桃花树,仇人给了他一整片桃林和一间木屋。 这人世间发生的事儿,竟会这般奇怪么? 而云孤雁站在屋外,看着端木临在那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就忍不住开始咋舌。 他皱巴着眉头,侧过头悄声对温环道:“你说……这流儿怎么就从来不会和本座要东西呢?” 温环无奈道:“……流儿一天能说上句话就不容易了,您别难为他。” “胡说,”云孤雁不甘地瞪了他一眼,“昨儿明明说了四句话,四句!” “……” 温环无言以对。云孤雁摸着下巴,又在那自顾自地深深沉吟起来,“啧,莫非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是这样能闹腾的?若是流儿没有逢春生缠身,他也该是阿苦这般模样的?” “以温环愚见,阿苦这种孩子……咳,也着实不多见的。” 云孤雁不置可否地一挑眉。 他尚未来得及开口继续与温环争论他们少主的问题,忽然听见端木临远远儿地叫了一声:“教主!” 云孤雁把头转回去。 他看见端木临不知何时已经走出来绕到木屋的侧边了,倚着屋子冲这边笑,一双眼睛亮的动人,“多谢您!以前从没有人送过我礼物,我喜欢……真的喜欢!” 云孤雁莫名地觉得想笑,他也从来没有从被他害过的人口听过什么谢谢。教主抱臂横胸,饶有兴味地道:“噢?既然如此,你如何报答本座?” 其实云孤雁只是顺口开个玩笑。不料端木临竟正色起来,很认真地道: “我知道收了礼物是要回礼的,可我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 “不过……教主您应该正好就缺这个,是不是?” 端木临松散地倚着木屋,没有继续说什么。但他的神情却在无声地诉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得到我仅存的这一样东西,别当我不知道! 可春风吹过的时候,端木临又挑起了唇。他似乎想了很久,但事实上其实只有一瞬间,就慢悠悠地开口道,“既然您那么想要……” 那青衣的孩子嗓音稚嫩而清脆,只见他在一枝桃花底下浅浅地笑着,“算了,那就送您好了。” 云孤雁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了眼。 阿苦又更加认真地说了一遍:“送您了。我会好好在烛阴教做药人,这是回礼。” ——就从这一刻起,端木临不再是端木临了。那个在山庄里受尽冷落与不公的孩子,被自己轻巧地杀死在一间木屋前,随意地埋葬在一株桃花树下。 从这一刻起,世上再无端木家的小公子了,有的……只是烛阴教里一个名叫阿苦的小药人。 第89章 木瓜(4) “埋葬”了端木临之后,阿苦在烛阴教的日子过的……意外地很滋润。 云孤雁的确给了他极大的自由。教主按阿苦的要求,在那间小木屋里没有安排任何监视的人,只在那片山崖上下与桃林之外布了些阴鬼,并让关木衍每隔五日来看一看阿苦的身体情况……仅此而已。 温环曾担心日后阿苦受不住取血之痛,想不开准备一死了之可怎么办。云孤雁却很有把握地说不会,他看透了在这孩子在无拘无束的表面之下还保有着掩藏至深的傲骨。这样的人一旦主动承诺了一件事,必不会暗反悔的。 于是阿苦就这么在那间仙境似的桃林住了下来。 独自住进这间小木屋之后,他非但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反倒快活得很。 他照旧努力练功——把自己这药人之身送了出去,可不代表他不想活了,多活一天还能多享受一天呢,自是要全力以赴。 他也照旧努力修习医术——说什么舍弃过去,他身上流着的到底还是端木家的血,天生对医药有着别样的喜爱。 同时,他还努力地让自已过的更舒畅些。 事实上,在成为关无绝之前的阿苦,或者说端木临……原本是个很不喜欢委屈自己的人。 他的父亲端木南庭,自他记事以来就对他苛刻冷淡;他的母亲刘氏出身卑微,性子又柔软懦弱,哪怕想对儿子照顾些也只敢偷偷摸摸的。一般来说,这种爹不愿疼娘不敢爱的孩子,只有两种路子可走,要么任由外界欺凌的惨兮兮,要么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临小公子明显是走的第二条路。别的世家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学的是琴棋书画;他却会生火做饭,会洗衣缝补,本应是还在父母的庇护下撒娇的年纪,却已经能把自己周身的杂事打点得很利索。 远离了药门后,一开始每日还有人专门为他送来餐饮食和养血的药,后来到了夏天这小孩儿嫌烦,就开始自己做饭自己煮药,居然很是有模有样。 那天关木衍来看他,见这小孩儿端了一盆新烤的烙饼从里头转出来,差点没把一双眼珠子吓掉了。 阿苦仍是一身青衣,挽着袖子束着裤脚,冲他露出个灿烂的笑。 小少年将盆搁在桌子上,双圈着盆沿儿,用近乎蛊惑的软软嗓音道:“我托教主新买了面粉、葱花和油做的饼,长老要不要尝尝?” 那薄薄的烙饼被烤得酥脆金亮,葱香扑鼻。关木衍点点头,就见阿苦自己先叼了块饼自在地咬着,含糊不清地问:“《万慈药纲》第一卷 第部第十二条的药是什么?” 关木衍怒笑着指着他:“嘿你小子!你家万慈山庄的书我怎么知道!?” 木屋的采光很好,外头夏日烈阳的光正巧就照在桌上。阿苦不紧不慢地嚼着饼,外面那一层金黄色的脆皮被孩子的小尖牙咬碎时发出诱人的声响。 关木衍僵着老脸和这小少年对峙了半天,许久咽了口唾沫,“……紫珠叶。” 阿苦眼睛一亮:“哎对,就是它,我想起来了。” 说着他将圈着盆的一松,关木衍立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了一块饼大嚼特嚼,几口就囫囵吞进了肚里,看着阿苦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小妖怪。 阿苦微笑道:“好不好吃啊,长老?” 他当然知道一定很好吃。他做饭的本事是当初在山庄时跟一个老厨子学的。那老人矮小驼背,一脸的煤灰,没几个人知道他年轻时是给端木世家摆的宴席做主厨的。 “……” 关木衍抹了抹嘴巴上的油星,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嘴,忽然嘿嘿笑道:“小子,咱俩做个交易吧。” “以后你给我做饭,我教你医术,怎么样啊?” 阿苦眼睛一亮,“真的?” “这能有什么假么。”关木衍伸了个懒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我曾立过誓,此生再不收徒。说好了,我们这只是个交易,你小子可不许以百药长老的弟子自称。” “谁稀罕当你的弟子!” 青衣小少年把眉一扬,他又挑了块烙饼,就把一整盆都推向关木衍那边,笑道:“成交了,剩下的都给你。” ……这只是一个寻常的午,太阳毒辣辣的照着桃林的木屋。谁也不知道十多年后,是否有谁会面目全非,是否有谁会追悔莫及。 世间氐惆事,大抵如此。 …… 时光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江水般流淌而去。 夏日的绿叶渐渐染上了金黄,地上坠了秋果又被飘雪遮盖,待得冬霜消融又有新芽与花苞在神烈山上散发出勃勃生。 一年转眼而过。 又是初春的季节。 养心殿一直往南,息风城靠山的一处边缘,立着一间于数年前新修建的小阁。 小阁有个很简素的名字,长生。 刚过了八岁生辰的烛阴教少主云长流就独自住在这长生阁里。 其实要说独自住并不对,在这小阁里还有数位仆从陪伴着他。????但要说陪伴似乎也不对,因为这些仆从统一以面巾遮脸,多用势与他比划,连出声都很少。与少主之间,除了惯例的“用膳”、“喝药”、“添衣”、“就寝”的叮嘱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云长流依稀记得起初并不是这样的,似乎是几年前,有一位温柔地照料他许久的老仆突发疾病暴毙而亡,那次他被刺激到毒发,险些没熬过去。醒来之后,身旁的人就被父亲换成了这副模样。 几日前,刚下过一场细细的春雨。 外头生了新草,开了新花。 昏暗的长生阁内,年幼的少主白衣如雪,周身笼着黑暗。云长流合着眼盘膝而坐,有规律地呼吸吐纳。 在逢春生姑且饶过他的时候,他也只有通过枯燥的打坐修炼来消磨这漫长的时间了。 忽然,安静地垂下的浓黑长睫微微一颤,云长流眼睑打开,露出一双色泽纯粹的凉瞳。 年幼的白袍小少主若有所觉地抬了抬头,下一刻就听见窗檐被敲响,同时传来一声嫩嫩的呼喊: “长流哥哥,长流哥哥!” “……”云长流闻声将视线转过去,向来寡淡的眸子里就亮起微不可见的一点光彩,“婵娟。” 那窗边果然冒出个头来。 年幼的婵娟小姐扎个双环髻,粉裙飘飘,像个小花仙子。她脚下踩着一块大石头,趴在长生阁外的窗沿上,眼睛乌黑闪亮,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长流哥哥,娟儿又来找你玩啦!” 云长流重新往窗边挪近了坐好,淡淡道:“嗯。” 云婵娟已经习惯了她大哥的沉默寡言,幸亏她自说自话的本事颇为强大,此时就摇晃着小脑袋,闷闷道: “长流哥哥呀,你知道吗?神烈山下的桃花都开了,好漂亮好漂亮的!娟儿好想下山去玩呀,可是娘亲不让哎。” “嗯。” “娘亲说待她得空再带我们出去,可再过几天桃花的花期便要过了,那就不好看了!哼……我叫丹景偷偷溜出城下山帮我折几枝桃花来,他居然不敢!” “嗯。” “长流哥哥你说云丹景是不是大坏蛋!” “……嗯?” “长流哥哥!” 云婵娟立刻就瞪大了眼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在那大石头上使劲儿跳脚,“你怎么不继续说‘嗯’了!?” 云长流皱眉:“不要跳,当心脚下。” 婵娟小姐顿时感觉力气都打在了棉花上,她悻悻地哼了一声,忽然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纸包来,从窗里扔进去砸在云长流的胸口,“长流哥哥护着丹景,你也是大坏蛋!” 云长流没躲,任那包东西砸了自己才伸接住。他打开外面那层纸,里头躺着几颗饴糖。 “丹景说你整天喝药,嘴巴里一定很苦,上次他去镇子里就专门买了糖。” 说这云婵娟的性子还就是这么鬼,刚刚还在赌气,转眼就又笑嘻嘻的了。她认真地望着云长流,嗓音比糖还甜糯,“喝完药之后,吃一颗就不苦啦。” 云长流犹豫着问:“给我?” “是呀!就是因为今天给你送糖,丹景才不好意思过来的嘛!” 云长流秀美的眉眼微松,点了点头,“替我谢他。” 忽然,少主神情一凝,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有人来了。” 为了抵御逢春生,云孤雁两个月就要给他传一次功,加上云长流本身天资卓绝,又这样子日日只知道修炼,年纪小小内功便已深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连这些身负武功的仆人们的脚步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长生阁本来是教禁地,不许旁人靠近,云婵娟和云丹景已经因为偷偷跑来找他挨过一次骂。 这时听说有人过来,云婵娟吓得脚并用地爬下了石头,一溜烟地跑走了。 小姐一走,长生阁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云长流将视线从窗外明丽的阳光挪开,转回沉沉一片黑暗的室内。 ……其实,就“不喜欢点灯”这个糟糕的习惯的形成而言,是云长流比云孤雁早的多的。 门果然被敲开了。有个蒙面的仆人端着药碗走进来,恭敬地放在他面前,比了比,请他喝下。 云长流顺从地捧起药碗一饮而尽。 他能尝得出来,这段时间似乎换了新药,很管用。自从换了药起,他一直没有毒发过,身上虚弱难受的感觉也好了许多。 喝完了药,云长流将药碗递还给了那蒙面仆人,转过去悄悄地伸摸了摸怀里那一小包糖。 ……婵娟让他喝完药吃一颗,可他有点舍不得,便决定还是先留着。 “少主。” 那仆人忽然叫他,恭敬地深深垂首。 云长流疑惑地回眸。一般情况下,他身旁这些人很少被允许和他出声交谈的,除非有什么特殊的事情。 下一刻就听那人道:“今日教主吩咐,若是少主感觉这段时间身子真的大好了,可以出去外面走一走。” 第90章 东方之日(1) 东方之日兮,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 云长流那张如长年覆雪冰封的脸上终于变了神情,他有些不敢相信,嗓音轻轻地重复问了一句:“可以……出去?” 仆从点了点头,转身比了个“请”的势,引着少主走到门口;另一位仆从适时地取了外袍为他披上,随后打开了门。 阳光与清新的空气立刻侵占了感官,外面鸟语花香。云长流眼里绽出一点微小的欢欣,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然而少主只迈出了大门两步,位蒙面仆人就贴上了他的左右和后方,合着他的步伐紧紧地跟随着。 云长流眉尖一紧,冷然道:“不要跟着。” 他本就极其不喜生人的靠近,尤其是这些木偶似的仆人。这样被严密“保护”着的,宛如监视一般的外出,让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仆人们不敢惹怒少主,只好退开了几步,目光却依旧紧盯在他身上。 那如芒在背的目光让云长流顿时兴致全失。可他也自知怪自己天生身奇毒,很多事只能忍受。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少主垂下眼睑,望着脚下的湿润的泥土与刚冒出尖儿的春草,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毕竟……哪怕是这样令人不快的外出,对他来说也已经很难得了。 可他连走都不能随心所欲,在那位奉了教主命令的仆人的要求下,少主只能沿着偏僻无人的小径慢走,不可奔跑疾行,不可攀爬跳跃,甚至连想俯身看看花草都要先由仆人检查过一番有无虫蛇潜藏。 ……实在无得紧。 唯一可聊以作慰藉的,是这回云孤雁的确开恩,竟允他出了息风城的城门。 不过,也就是出了城门而已了。云长流还想往山下走走,那位阴魂不散地吊在他后面的蒙面仆人就上前来,恭敬地把头一低:“少主,该回去了。” “……” 云长流神情微微黯然。 他知道这些仆人是奉的父亲命令,为难他们没有意义。少主没说什么,倦怠地转身往回走了一步,最后沿着山间陡峭的断崖,目隐带羡意地看了一眼下面。 然而,云长流的目光却在看到下面隐约的几点淡粉时禁不住凝住。 那是…… 桃花? 云长流心下一动。 他想起婵娟说神烈山下的桃花都开了,却是没想到山腰处的桃花也到了花期了。 ……婵娟还说,她央过丹景去替她折一枝桃花? “少主?请少主回城……” 已经有人开始催促他回去,少主却还在盯着那一点艳色若有所思。 忽然,云长流启唇出了声: “再……再等一等。” 见仆从们惊异地望过来,他又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继续,好半晌才干涩地吐字道,“我很快回来……很快,等我。” 下一刻,白袍少主收敛神思,骤然一翻身就逆着风跃下了山崖! 夹在狂啸的风声,云长流隐约听见仆人惊恐至极的喊声。 少主没理会,他轻松地足下接连借力,踏过陡岩、树枝乃至崖畔伸出的软藤,疾速地向着山下掠去。 ——丢了少主这么大的事,仆人们应该不敢立刻禀报父亲……他只下去替娟儿折一枝花,然后尽快回来,应该无甚大碍。 ——哪怕父亲日后真的知道了,许是会责他乱动内力……可反正他也就犯这一次,也应无甚大碍。 这便是云长流极纯粹的念头。 于是他便更快地向下。 直到有粉嫩花瓣乘着春风拂过云长流秀美的眉角,带来淡淡的甜香。 少主把轻功一收,翩然落于一株高大桃树的粗大枝干上。 此刻,在他脚下铺开的正是一片烂漫的花海。簇簇桃红颜色美得醉人,尽数落于树上孩子的瞳。 云长流定睛一看,仅一个瞬息就被吸走了神魂。 红艳的桃花,伸展的树枝,随风摇摆的翠叶,挂着露珠的嫩草,扑闪的蝴蝶,啾鸣的鸟雀。 他竟不知……世间风景竟能惊艳至此。 秀色可餐,美不胜收。 这一刻,云长流当真有那么个冲动的念头,想索性留在这里;也不敢奢求,只安静地在树下呆一小会儿看看桃花便足够了。 可他到底还惦念着上头,不敢耽误,只反折了一枝桃花,又确认了一遍来时的方向,便再次以轻功腾上了峭崖。 …… 然而……不得不说,这人世间十有八九的结果,都是遗憾的事与愿违。 小片刻之后。 落花纷飞的桃林之,长流少主茫然地四顾。 他所身处的景色比方才更美,已经美得不似人间,但明显不是他应该回去的地方。 那……这是哪儿? 他怎会走到这地方来了? 到底在哪里走错路了? 怎样才能走回去? 通通不知道! ……毋庸置疑,这是如今的长流少主,后日的云教主第一次尝到自己于“认路”一途上的巨大缺陷所带来的苦果,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而此刻的小少主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毛病,只能漫无目的地乱走。 他本是想走出去的,结果反而越走越深。 就见桃林愈加茂密,桃花愈加繁盛,方向……也愈加难以辨认。 这下才是真的走不出去了。 云长流完全绕晕了方向,而就在他开始有些焦虑时,却发觉前面的树影……似乎稀疏了些许。 再走近,竟看到一条弯曲的细细小径,通向不知何方。 云长流缓慢地眨眼。他里仍是拿着那枝新折的花,略作迟疑后便沿着这条小径走了下去。 两侧桃花儿的香气熏的他晕晕乎乎,云长流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忽然某一刻眼前的桃林开到了一个尽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一间很秀丽的小木屋,沐着金亮的春阳,俏生生地立在桃花阴下。 少主微微睁大了眼。 居然有人住在这里? 可连神烈山下方圆五十里,但凡那九曲的赤川走过的土地都是烛阴教的势力范围,更不可能会有外人胆敢在神烈山上息风城外建木屋。 这……难道是教什么人的住所? 亦或是他父亲云孤雁修建的? 云长流更加迷蒙。只是这桃林木屋之美景实在如画般动人,待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情不自禁地走上了前去。 ……里头传来些微极轻的响动。 这伫立在世外桃源的木屋里,竟似乎是有人的。 就这么再一失神的工夫,少主的已经悄然贴上了那扇木门,轻轻用力。 吱呀一声,那扇门竟被他推开了。 阳光就从陡然大开的门缝间照进了木屋里面,像是从一线极细的金丝,铺展成灿烂流动着的夺目金河。那金河在木质的地板上蜿蜒着流淌,流淌,直到一朵浪花撞上了乌黑的岩石—— 那不是岩石,是个黑漆漆的瓦罐,被阳光打亮了半边儿,散着苦涩的浓浓药香。 瓦罐下头生着跳动的小火苗。 有一柄蒲扇在慢悠悠地扇着火。 在木屋的深处,淡青衣衫的小少年支着一条瘦长的腿,很随意地侧坐在瓦罐旁,右缓缓地执扇打着风,左却捏着一卷医书。 他低垂着眼睫,全神贯注地读着书,柔顺的黑发用发带在后脑扎成一束,垂下来遮住了白细柔软的后颈。 直到这木门突然被人推开,这青衣小少年才猝然将头一转,那双眼眸里有凛然的美丽冰光一荡而过。 ——于是,门外那白袍如雪、眉眼如霜的长流少主的身姿,就这样倒映着悬入了他的眼。 屋内的青衣药人坐着,屋外的雪袍少主站着。 两个年纪相仿又同样隽美出尘的小少年,他们的目光穿过初春的暖阳,互带着一丝诧异之色,交汇在虚空的一点。 春风吹着桃花儿走,仿佛在哼唱一首命运的歌谣。 云长流一还虚扶着门边儿,就这么怔得彻彻底底。 他心口砰然一热,竟暗想道:好漂亮的孩子。 自家神烈山里,怎么竟会住着这样个漂亮的孩子? 云长流薄唇无声地开合。他想问问清楚,却没发出声音来。 ——又一次,他在迫切地想说话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那青衣孩子眼神锋锐得像刀刃,也不主动说话,就以质问的目光冷冷盯着云长流。 长流少主竟隐隐紧张起来,他指紧绷地抓着门边,很艰难地挤出一个字,“你……” ……不行。 怎么办,还是说不出话。 可云长流不说话,那边儿似乎也不愿先开口。 两个孩子就这么僵持了几个呼吸。 忽然,那木屋里的小少年把右的蒲扇往左的书夹了,又把书卷一合,站起身向门外走了过来。 云长流暗自一惊,虽然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惊个什么东西,可他就是下意识放开了门后退一步。 那青衣小少年唇角勾起了一点,走到了门口,与少主面对面。 阿苦双环抱于胸,往墙上斜斜靠过去,背脊骨却挺直得苍松一般,毫不客气地道:“这是我的屋子,你是什么人,怎么随意进别人的家门?” 云长流怔怔道:“我……” 阿苦的目光停在少主的桃花枝上,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转而问道,“这是你从哪里折的?” 云长流:“这是……” “——莫不会,是从外头的树上折的吧?” 阿苦再次打断,他把下颔一昂,挑眉道,“呵!你难道不知道这一片桃林都是我的么!” 云长流:“啊?” ……等等,这神烈山息风城不该是属他烛阴教的么? 少主不知所措,就见那漂亮的青衣孩子又逼近了两步,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啪地一声握住了自己的腕,凛然眯着眼瞳一口咬定道:“你偷折了我的花儿!?” “……!” 云长流顿时失色,他像被烫着了一样,指一抖就把那枝桃花儿掉在了地上。 ——从小被保护得严严实实的长流少主,自有生以来何曾被人这样严词厉色地逼问过?更何曾有陌生人敢如此大胆放肆地触碰过他的身子? 就在阿苦握住他腕的那一刻,云长流脑子里瞬间炸成了一片空白。 “你……放!” 惊吓之下,他总算叫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丹田内浑厚的内力不自觉地猛荡,直接破体而出! 阿苦被他这么一震,脚下不稳,晃了晃就坐倒在地上,那双清亮得叫人心痒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讶异之色。 他竟就这么坐在地上不起来,直勾勾地望着云长流,视线在那一袭赤金烛龙纹白袍上停了许久,才慢吞吞开口道: “你……你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打人呐?” 霎时间,云长流仿佛遭了晴天霹雳一样,慌乱地倒退了两步。 第91章 东方之日(2) 这“堂堂烛阴教少主”,究竟能不能算作偷了东西打了人还在其次,可被一个年龄相仿的小药人给整蒙了却是真的。 云长流更加无措了,偏偏越无措越说不出话来。他虽寡言又孤僻,但心思反而比常人敏感通透,能隐隐觉出眼前这素未谋面的漂亮孩子似是在有意捉弄自己。 可正是这种没带什么恶意的捉弄,反叫少主更加为难——若是真遭了欺凌,他还能仗着一身武功还手反击。然而如今这青衣小少年几句话下来,反倒像是他很理亏的样子…… 怎么办? 这怎么办? 僵持了几个呼吸,云长流终于很犹豫地向阿苦伸了伸手,冬笋尖一样白嫩的手指从宽袖里探出来一点点。 云长流可料想不到,自己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反倒叫阿苦忍不住起了恶劣的小心思——他在这桃林木屋住了也快一年,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自在虽自在,可久了到底也是无趣。 难得今日竟闯进来这么个金尊玉贵又好逗弄的少主,阿苦只觉得好玩儿得紧。 他早看出这位长流少主受不了别人的触碰,这时候见云长流迟疑着试图扶他,阿苦笑着将上身往前一倾,顺势伸手将云长流笼在袖子里的掌心也紧紧握住! “你!”云长流再次大惊失色,猛地将手甩开。他忽然转身,竟然看也不敢多看阿苦一眼—— 轻功几个飞纵起落,跑了。 阿苦终于忍不住清脆地笑出声来。 好吧,这回控制住了没用内力,也算个进步。 他坐在那儿,一边笑,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云长流落荒而逃。看着看着,阿苦又不禁有那么一丝赞叹。 ……这小少主,倒真是内力深厚,轻功绝妙。 仔细想想,他也曾自诩自己在武学上可算得上是天赋、勤勉、悟性无一不缺,在同辈里头不敢妄称天下无敌,却也敢自傲不比什么人差的。 可这位身中剧毒的长流少主,似乎功力比他都要更胜一筹。 不过……这人的性子怎是这般纯良好欺的? 阿苦就百思不得其解……就云孤雁那种大魔头,到底是怎么养才能养出这样的儿子!? 但他也没纠结太久,就决定把这位小少主暂且抛在脑后。屋内苦味更浓,那瓦罐内的药快煮好了,再耽误下去可要烧糊了。 阿苦便走回他的木屋里去,把门关上。他径直去熄了火,掀开盖子取了竹筷搅了搅,又轻车熟路地将药汁倒入桌上的瓷碗里。 药的量很大,他倒了三碗才倒尽了。 刚熬出来的药滚烫,自是不可能立刻入口,小药人便又就地一坐,将方才看着的那本书捡了起来,从断掉的地方开始重新看。 可这回,他却不知为何心神不宁,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入了眼,却怎么也入不了心。 ……对了,自己这天天熬的烈药,就是为了刚才那个清冷秀美的白袍小少主喝的啊。 阿苦垂下眼,他忽然挽起了右手的袖子。 手腕处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将幼童纤细的手腕生生撕裂开来。 药性溶血、割腕取血……他都在不久前经受过了。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些痛楚的他已经通通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如今已彻底是个药人,是那位长流少主的苦口良药了。 阿苦心里陡然像是被挖空了个洞,血淋淋的,却从那洞里又肆意地生长出几分五味杂陈的情绪,把那血腥味都给盖住了。 他正茫茫地出神,却听后头门声又是吱呀一响。 阿苦脸色一冷,他猛地把衣袖扯回来盖住了手腕上的伤,一回头便惊道:“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推门之人……竟又是云长流。 那白袍小少主不说话,脸上也淡漠地没什么表情,就扒着门沿儿往里看他。 阿苦简直哭笑不得,指了指地上掉的那截桃花树枝,“那枝花儿给你了,快走行不行?” “……” 云长流回以沉默的凝视。 不说话,不动弹,也不走。 阿苦就心想,这小少主莫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 他没理会,看着药凉下来了些,就很自然地捧起碗来大口地喝。 门口云长流却微微动容。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个住在仙境桃源里,一颦一笑都光彩夺目的孩子……居然也和自己一样生着病,需要喝这么多苦药。 ……可他若是患病,怎能一个人住在这地方? 连药都得自己煮,竟没谁照顾他么? 难道他无父无母? 这样一想,少主心里忽然酸涩得有些难受。 他最知道生病的痛,也最知道孤独的苦。 自己天生注定遭罪也就罢了,在寂静与黑暗中忍耐的日子也差不多习惯了。可怎么连这个孩子也…… 木屋里,阿苦很淡然地将那几大碗药都喝完了。他闭眼忍了忍口中充盈着的苦涩恶心味道,正把碗放回桌子上,却听见后头传来脚步声。 那小少主竟主动走进他屋子里来了! 阿苦脸色一沉,可他还没来得及发作,眼前就忽然伸出来一只手。 是云长流从怀中摸出一小包东西递了过去。 他仔细将外层的纸在阿苦面前打开,里头包着的是几颗玲珑可爱的饴糖。 长流少主就这么伸着手,手里捧着几颗糖,无声地站在了阿苦面前。 “这……你给我?” 阿苦惊讶地眨了眨眼。 他忽然重新抬头,很认真地,将眼前的白袍少主再次细细打量了一遍。 云长流一双眼眸清冽如霜,还在一本正经地伸着手递糖。 阿苦忽而抿唇失笑。小少年笑起来的样子实在好看,整个人都镀了层浅浅的光晕似的,他摆摆手,“呵,我不要你的。” 云长流固执地坚持道:“就当赔罪。” 阿苦再次诧异至极,他刚才似乎听到了句绝不应该从一教的少主口中说出来的话,“赔……赔什么!?” “赔罪,”云长流微微偏了偏头,面无表情地仿着阿苦说过的话,缓慢地吐字,“我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手打人。” “……” 阿苦瞪大了眼。他简直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只好无奈地捡了一颗饴糖含在口里,这回是真拿这位少主殿下没法子了,“好,我收了你的赔罪礼了。你快走吧,走走走。” 说着他就把人往外推。云长流这回却连阿苦的触碰都不抗拒了,很乖顺地任人把自己推出了木屋。 可一出门他就转过了身,站在外头望着阿苦,欲言又止。 阿苦半点都没心软,他最后深深看了这白袍少主一眼,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 一刻钟之后。 阿苦忍无可忍地再次打开了门。 待他看见在门口平静地站着不动弹的云长流时,终于怒极反笑:“小少主,你到底还有什么事!?” 云长流摇摇头。 “那为什么不走?不是叫你回去么!?” 云长流很诚实地答:“找不到路。” “什么叫……等等,你说你迷路了?” 阿苦起初是不敢置信,紧接着就一下子乐的靠倒在门框上,挑起眉戏谑道,“那你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云长流:“不知道。” 阿苦轻松一跳跨过了门槛,立在积了桃花瓣的青草地上,笑道:“拿上你那枝桃花,跟我走。” 于是云长流就很顺从地跟在他后面。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踩着满地的落花,走出了如霞的桃花林。 半途,云长流瞧着阿苦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的意思,手上悄然灌注内力,仅一瞬间就无声地将那枝桃树枝上的花都震落了。 少主静静地看着那青色的背影,将手中树枝刺入了沿途泥土中。 他内力惊人,那桃树枝轻轻松松地又穿透了泥下硬石,像筷子穿透豆腐似的没发出半点声响。 又过了会儿,他们远了桃林,拐上了山路。 “糖,”云长流忽然轻声问道,“甜不甜?” 阿苦没想到后头的那位居然还能主动开口。他抿了抿唇,眼神忽然不自知地软了,“……嗯。” ……也真是好笑,他这样欺负人,那人反而给他糖呢。 许是这小少主当真不谙世事,对什么人都这样无邪纯良的? 山路总有尽头,这么走着走着,息风城那漆黑的轮廓已经显现在眼前。阿苦没准备陪云长流进城,转头道: “到这里就行了吧,我回去了,你自己——” 他声音突然一断。 在阿苦骇然的目光下,长流少主把拿着桃枝的手往身后一藏,表情淡然中透着一丝无辜。 ——那自桃林到息风城前的沿途路径,竟被云长流以一截桃树枝硬生生刻出了深深的裂痕。 …… 同一时刻。 快急疯了的云孤雁正在养心殿里暴跳如雷。 “找不到!?废物,都是一群废物!神烈山才多大的地儿,连本教少主都能给丢了!?” “继续找……把鬼门所有阴鬼都调出去给本座找!!” “把这三个伺候流儿的混账东西给本座剁了!剁成肉泥喂山里头的狼!” 温环怎么劝也劝不住,最后眼见着教主都想要亲自去找儿子了,他只能上手去拉,“教主息怒,息怒……少主性子稳重沉静,武功又高,想必不会出什么大事!您走不得!” “滚!”云孤雁气的把温环一推,焦急吼道,“流儿从来就没独自出过城!他万一在山里遇上什么毒虫猛兽?万一那逢春生又发作起来?万一下了山被人牙子拐了?……万一他找不着回来的路!?” ……不得不说,最后一句还是猜中了的。 就在此刻,有烛火卫闯入养心殿,高声道:“禀报教主!少主找着了,安然无恙!” “流儿无恙!?” 正拉拉扯扯的教主和教主近侍双双惊喜不已。云孤雁也顾不得把仆人剁成肉泥喂狼了,忙问,“在哪里找到的?” “在……在长生阁外,少主是自己走回来的。” …… 云孤雁匆匆赶过去时,云长流正在坐在原先的位置,喝他惯例的药。他见云孤雁一进门,就放下碗轻轻唤了声:“父亲。” 难得云长流主动开口,云孤雁立马精神一振。只见少主指了指窗外,有些低落地道: “流儿见山下桃花开了,忍不住想去看看……本想看一眼便回,可是半途迷了路。” 他这么笼统地把话一带,把云婵娟和阿苦的事都给瞒了过去。 云孤雁最是宝贝他这个长子,听云长流说在山里迷了路立刻心疼的不行,哪里还会细究,只搂着孩子连连哄道:“流儿可是吓坏了?回来了就好,没事就好。” “没怕,”云长流摇摇头,随后他仰脖,秀气的喉结滚动间将剩下的药一饮而尽,“以后……想多出去,不要人跟着。” 云孤雁闻言露出为难之色。 他皱起了眉头,还没开口拒绝,云长流就拽了拽他袖子,低低道:“……父亲?” ——少主是怎么也学不会哭闹撒娇使脾气的,对于他来说,这一声父亲已经是任性的极限了。 云孤雁自然知道,他霎时只觉得心如刀割,却只能咬牙硬着脸道:“流儿……其他的东西,你尽管要,爹什么都可给你。” 云长流也没怎么伤心难过,只是垂头沉默了会儿,似在思考。 半晌过去后,他指了指空了的药碗,面无表情道:“那……药很苦,想要糖。” 云孤雁总算松了口气。 他有心无力,一时解不得那奇毒逢春生,可这点小事还是能为儿子做的。 “来人,从今往后,每日用完药给少主送几枚蜜饯饴糖。派专人去山下镇子里采购最好最甜的,一个月不许重样,记下了?” 第92章 东方之日(3) 云孤雁哪里知道,难得云长流主动跟他要了一次东西,却不是为了自己的。 从次日起,阿苦的桃林木屋迎来了不速之客。 长流少主也不多说话,只是一进门就给里头的青衣小药人塞几颗糖,然后安安分分地找个角落盘膝坐下练功吐纳。 起初阿苦又好气又好笑地赶人赶了几次,没用。 云长流的耐性那可不是一般的好,被关在门外也不急不恼,索性在门口的花阴里坐上半天,到点了自己回城,下次还继续带着糖来敲门。 后来阿苦就懒得管了,反正云长流从来都静得和不存在似的。他便自己照旧看书习武煮药喝药,偶尔无聊了就去逗这小少主说几句话,哪天开心了动手做些糕点还分给云长流一半。 阿苦也暗中试探过几次,发现少主是真的不知道药人这回事儿。充其量晓得药门里养了这么一批人,却不知道是为了给自己喝他们的血的。 之后……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他并没有让云长流知道自己就是压制了他体内逢春生的那味“良药”。 就这样,云长流天天早晨喝完药拿了糖就将仆从们赶到屋外,自己从窗子轻功一翻就出了长生阁,绕开巡逻的烛火卫与阴鬼,再按照他沿途划过的刻痕下山。 找到阿苦的桃林木屋,就安静进去坐上几个时辰,每到了要用膳喝药的时间便回去,待仆人退下后再出去…… 这么折腾,他居然也不嫌麻烦,反倒蛮有些乐在其中的意味。 一连多日,竟奇迹般地没人发现。 毕竟,在上至教主云孤雁,下至长生阁里的那些仆从眼里……世上绝没有比长流少主更乖的孩子了。 不哭不闹,少言寡语,能独自在屋子里一坐一整天。好几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唯一的一点小性子就是好静,不喜欢人贴身跟着——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孩子,忽然就学会每天悄没声的翻窗跑出去了? 他们却不知道,世上看似乖顺的孩子其实分为两种。 一种是想逆却没胆子逆反的,一种是没有过逆反的念头……或者根本懒得逆反的。 云长流不是前者,是后者。 他性子实在太淡漠,这种淡漠已然带了几分极难以察觉的厌世乃至厌生的意思。 无止尽的枯燥日子与逢春生的剧痛折磨,已经不知不觉地将这个孩子的生气几乎消磨殆尽。 偏偏少主又是个心如明镜的,他很清醒地知道,没人能救他。 云孤雁很疼他,哪怕将他关在长生阁里逼他日夜饮药练功也只是为了他能活下去,他不忍再去为难父亲;环叔对他关爱照顾,但环叔是要陪着父亲的;婵娟丹景肯将他当哥哥放在心上,可这对小兄妹到底还是活泼爱玩的小家伙,有娘亲有彼此还有外头的世界,他也无意勉强弟妹来陪伴自己。 这些人都是他所珍视的光亮和欣羡的温度。 ……却不是属于他的归宿。 然而,却是阿苦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青衣小少年,第一次让云长流有了靠近的渴望。 这听起来奇怪,其实却不然。 ——知晓他是少主,却不会畏惧他也不会奉承他;知晓他身中剧毒,却不会刻意地可怜他也不会以保护之名监视他。 ——胆敢同他戏闹又并不过分亲昵,大部分时候都不干涉他;但偶尔会给他做点心,会为他数桃花的花期还有几日,还会眨着眼冲他讨今儿的糖。 ——更会那样漂亮地笑的叫他心口发烫,与他一样喜静喜独,与他一样身有病痛,却有着他早已被磨灭的锋锐、光芒与潇洒。 遍寻整个烛阴教,除了这桃林木屋的小主人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与烛阴教的少主契合如珠玉,互补如阴阳。 有些可惜的是……这些细节,阿苦从未深思过。 幼时看惯了太多利益算计,加以在家中受的多年冷落,反而令他对这种最纯粹的情愫迟钝无知觉。 云长流喜欢他,他只当是这少主天性纯真纯良,又孤独惯了缺少玩伴。 哪怕后来长流少主对他都到了掏心掏肺的程度,他也只庆幸于自己的药人之身使他得以与少主结缘。 ……这就导致,后来的关无绝死也想不通教主到底为何会对他再次动情,因为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云长流那般的人物倾心的。 护法心里这些常人难以理解的弯弯道道,他骨子里极为矛盾却又共存着的自傲与自卑,云长流是很久很久之后才摸清的。 那时候一切磨难都已过去,不过是某个闲惬的午后,一人气的狠狠地骂,另一人苦笑着连连讨饶认错罢了。 这都是后话,时光在两个小少年身畔溜走,桃花渐渐谢了,木屋前浓绿替了淡粉,春季已经只剩一个尾巴。 这一天,云长流推开木屋的那扇门之时,阿苦反常地没在看医书,也没有侍弄他那些药材。 见云长流走过来,他便转过身招手,含笑叫了声:“少主,你过来。” 虽然如今长流少主已经成了这木屋的常客,但阿苦愿意主动招呼他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云长流当然立刻就快步走了过去,阿苦就像是专门在等着似的,把手里的小册子往他眼前伸了伸,示意他来看。 阿苦拿的是那种民间常见的话本子。云长流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东西,本也不怎么感兴趣。但这回可是这木屋的小主人给他看的,少主便难得地有了点兴致。 云长流就凑在阿苦身旁坐下,一面把惯例的糖递给他,一面接过那册子看了起来。 这话本子讲的是个叫《金玉孽缘》的故事,阿苦拿的是上册。 是说江南某金姓大户人家的公子,对一墙之隔的邻家千金小姐一见钟情,可惜落花有情流水无意,金公子遂相思成疾。那金老爷不忍见子消瘦,竟暗地将邻家小姐陷害得被赶出家门,最后沦落到入了青楼卖艺维生,被老鸨起了个艺名儿,称玉姑娘。 那金公子对父亲的阴暗手段一无所知,某日在金老爷的有意诱引下,偶知心上人潦倒至此,自然又是心痛又是怜惜。他对玉姑娘是真心倾慕,于是立刻便欲筹钱为姑娘赎身。 然而,当金公子终于鼓起勇气前去青楼拜访心上人之时,素来温婉的玉姑娘却对他冷眼相待,将他拒之门外。此时金公子才知道,自己竟是心上人悲剧的根源,自是心如刀割…… 上册到这里便结束了,只留下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册分解”。 这故事的情节并不如何复杂,行文辞藻也只能算作一般,可禁不住长流少主初次接触这些描写爱恨情仇的文字,一遍通读下来后居然也沉浸于其中。 其实他还有许多地方弄不懂,诸如“相思病”是种什么病,“青楼”又是个什么楼……但还未及细思,阿苦便忽然叫他: “少主,你觉得……“不知者不罪”,这句话怎样?” 云长流放下那小册子抬起头,却见身旁阿苦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寻常。他捧着云长流给他的那一小包糖,定定地望着这边,竟似隐约期盼着什么一般:“金公子一往情深,玉姑娘可会放下怨恨,钟情于他?” 云长流认真地琢磨了会儿,摇摇头道:“既然这金公子乃玉姑娘所受灾祸之缘起,不憎恨已是不易,又怎会钟情?” 阿苦抿紧了唇,也不知是不悦还是低落,许久才轻声复问道:“……那少主觉得,金玉二人结局怎样?” 云长流还在回忆着那故事情节,没多想便道:“既是孽缘,想必不得善终。” 不料阿苦闻言立刻冷了脸,毫不客气地把话本子抢过来,和那包糖一起往地上一摔,指着门外就要赶人,“你走!” 云长流:“……???” 少主被阿苦突然的脾气搞得一头雾水,全然不知自己又怎么惹着他了。没想到阿苦居然来真的,拽着云长流的胳膊就拉他往外走。 这时候长流少主才有些心慌了,忙道:“我……说错了?你莫生气,是我不懂……” 他踉踉跄跄地被阿苦拽到了门口,手臂上的力道却忽然松开了。 只见阿苦已经收敛了情绪,转而正色道:“我没开玩笑,少主,你这几天不要过来了。” “至少……”他想了想,“五日……不行,至少八日之后再来。” 云长流疑惑不解:“为什么?” 阿苦把眼睑一垂,移开了视线淡然道:“别问。你要还想……还想继续每天到这里来,就听我的。” “……”云长流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答应下来,反而问道,“与你的病……与你喝的药有关?” 阿苦脸色就是一暗,心道……这小少主也太敏锐了点儿吧,怎就这么一针见血。 他不知为何心情更加糟糕,语气也不自觉地更冰冷:“少主,你不要问!明日你爱来便来,只是我有重要的事需出去,你来了我也不在。” 话一说完,他也不管云长流如何反应,径直把门关了。 云长流怔怔地在门口站了许久,可那扇门一直也没开。 直到太阳快落山,少主才黯然回去。 他已经觉出某些很不好的预感。 次日,云长流并没有选择听阿苦的话。 仍然是那个时间,他仍是带着新一天的糖,仍是沿着旧路下山。 入了葱郁的桃林,走过曲折的小径,云长流照旧推开了木屋的那扇门。 木屋内却赫然空了。 空无一人。 …… 阿苦在药门深处的取血室里醒过来时,第一个从混沌中复苏的感官居然是嗅觉。 很浓的血腥味,浓的令人胃里阵阵作呕。 阿苦昏昏沉沉地想,这回似乎比上次取的更多。 紧接着是听觉,他听见很嘈杂很尖锐的声音。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周围乱糟糟的,似乎有很多人在急切地高喊或低劝。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能感觉到四肢,也能勉强睁开眼了。 取血室的天顶从模糊变得清晰,他躺在冰冷彻骨的铁床上,手脚与脖颈都被铁扣锁住,阵阵作痛的左手腕缠上了绷带,有暗红的血还在往外渗。 上回取血被割了右手腕,这回是左手。 大量的失血让他呼吸急促,浑身都冷的在无法控制地发抖。阿苦从一线模糊的视野中,远远看见那一抹熟悉的雪袍挡在他的面前。 他辩识出了云长流的声音,迟缓的思维已经无法告诉他云长流在说的什么。只是……他从未听过那个清冷寡言的小少主发出这样激烈又这样悲恸的声音。 透过云长流稚嫩的肩膀,他还看见熟悉的人们。 云孤雁,温环,关木衍,还有守卫烛阴教的烛火卫与药门的药人。每一个人脸上都是那样地惊惶,大约他们也从未见过云长流这个样子。 于是阿苦就知道云长流还是来找他了。 见他不在,大约是去逼问了阴鬼,亦或是教中的什么人,然后知道了那木屋主人的身份: 一个药人。 然后少主也定然知道了药人身份的真正含义。 是奴隶,是牲畜,是不流干血不能解脱的,烛阴教里最低贱的东西。 ……也对,这种事,果然注定是瞒不住的。 不知道为什么,阿苦竟觉得很难过。 被舅舅一手推落山崖时,被烛阴教阴鬼强行绑走时,小溪畔与云孤雁论命数时,作为桃林木屋的回礼把自己抵出去时,饮养血烈药痛不欲生时,被割开手腕感受着鲜血不断流失时…… 他都未曾有这么难过。 第93章 东方之日(4) 阿苦偏过头,苍白的脸颊贴在铁床上。他干裂的唇动了动,沙哑地叫了一声:“少主。” 他声音微弱得很,但正激动至极的云长流听见却一下子安静下来了。那边云孤雁、温环与关木衍也随之止了话音。 于是这药门的取血室里突然被沉寂所包裹。 过了许久,云长流才小心翼翼地回过头看他,转过来的眼眸里分明盛满了破碎的痛色。 他只是那么无声地看过来一眼,就让阿苦更加难受了。 阿苦一直觉得自己绝不是个善心肠的人,他的心肠早就冷透了,哪儿还有什么温度去暖别人呢?更何况是一个害他沦落至此的人? 可此刻他却心疼了,真的心疼的要命。因为他能觉出云长流在疼,还是为他而疼的——他居然因别人心疼自己而心疼,这是怎样个奇怪的事情? 可他又想想那个白袍如雪的小少主捧着桃花站在金阳之下的样子,给他递糖说是赔罪的样子,被他三言两语弄的支吾着说不出话的样子。 ……他觉得云长流和他是不一样的,他从没见过这么干净又纯粹的人。他不想……让自己身上的脏血沾了他。 “小少主,你走吧……” 阿苦用力闭了闭眼,他嗓子又烧又涩,每开口说一个字都是折磨,但他还是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着,“这件事和你本无干系,你不要管我了。我本就是烛阴教内的药人,被人取血是分内之事,只不过用药的病人恰好是你罢了……” 那边刚刚还劝着少主的三位都惊住了,没有想到阿苦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本该是由他们来说的。 云孤雁脸色变幻不定,终是叫了声:“流儿,他说的无错,你且先……” 云长流却在这时转过身,他神色灰败,一步步朝取血的铁床那边走过来,仿佛已失了魂魄,谁的话也听不见。 他一直走到阿苦面前才站定,白皙的手掌落在他脖颈处被机关扣死了的铁扣上,内力一灌就将那束缚直接震碎了。 阿苦唤了声:“少主……” 云长流就这么话也不说,也不抬眼去看阿苦,又依次打碎了他双手双脚的铁扣。 可少主的手却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最后他全身都在抖。 云长流的那只手最终虚虚地覆在阿苦渗着血的左手腕上,他双目失焦,嗓音轻得仿佛一触即碎:“我知道,你……是因我才……” 又怎么会无干系。 “不是,不是为你!”阿苦猛地把手缩回来,他固执地咬牙道,“我只是还你爹的恩……” 对啊,明明只是还恩。 他拿自己的血,来还云孤雁随手的一份礼物,很值得。还完就两清了,他到死还能是堂堂正正干干净净的。 可为什么如今他竟觉得心也在滴血?如果别人含了利用之意而送的礼物值得他拿一身的血来偿,那眼前这位尊贵的烛阴教少主这几个月的真心相待呢? 末了只给他痛彻心扉的真相么? 阿苦突然后悔了,他愧疚至极。欺负人家还冲人家要糖的时候怎么就没多想想呢,自己哪儿还得起啊? “我不怪你,可是你也不要再管我。” 阿苦忽然抬手去推云长流,但他胳膊根本没力气,“是你自己说的……既是孽缘,不得善终。你不要管我,把今天听到看到的都忘了……!” 可他虽然口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是不可能的。这种事已经知道了,哪能说忘就忘呢?他可真是把这小少主给拖进泥淖里了啊…… 云长流没什么反应,只是脱下自己的外袍给阿苦裹紧了,才重新伸手抱住他,“那句话,我说错了。” 少主脱给小药人的外袍是纹着烛龙纹的,那意义不言而喻。云孤雁脸色已经黑的十分难看,咬牙切齿地吼了句:“流儿!” 温环和关木衍吓得左右各一个把教主大人往后拉。温环急得小声劝道:“教主,您千万莫心急,别再逼流儿了……” 关木衍也连连道:“教主哇,再逼下去少主可真要毒发了……您就先委屈一回,啊,消消气儿?” 云孤雁恨不得一口血喷到关木衍那张老脸上。 得知出了事儿的时候,他已经快气疯了。阿苦这个药人他本是准备一直给云长流用下去的,最好一直陪流儿撑过十五岁那道劫。可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花一年把药血养出来,才取了一次血,流儿怎么就和阿苦认识了!? 以流儿的性子……他肯认识的人,那定是他很有好感的人;而他肯这样主动触碰拥抱的人,那定是他真放进心里头的人。 ——可那人偏偏是个药人,药奴!谁都说不准哪次取完血就会断气儿了的药奴! 这种事,流儿怎么可能会同意? 云孤雁觉得他肺都要气炸了,偏偏看着云长流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肝儿还在那疼。 这可怎么办?这叫他到底该怎么办!? 铁床上,阿苦的眼前已经开始黑一阵白一阵。他挣了两下,却根本挣不开。云长流抱他更紧,却让他心内陡然涌起细密的痛楚。 ……他可以天天陪云长流玩儿,可以吃他的糖给他做点心带他看话本子,但是当这白袍不染纤尘的小少主一步步走入这阴暗冰冷又血腥肮脏的地方,俯下身紧紧抱住他时,他竟觉得这温度灼热得无法承受。 他想,为什么呢?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护我,又为什么要这么用力抱我啊。 我还有什么呢? 云长流,云少主,你为的我什么呢? 失血过多又耗尽了体力,阿苦身上冷的越来越厉害,意识也渐渐渺远。 他已经睁不开眼,终于无意识地往云长流身上歪过去,细细的脖颈也虚软地往后仰,又被少主托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云长流那小小的怀抱竟意外地暖和,不知是不是错觉,阿苦依稀觉出云长流握住了自己的手,以内力送来源源不断的热流。 他终于禁不住,紧窝在云长流怀里簌簌打了个寒战,几次想试着撑开眼皮,最后却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昏过去了。 …… 阿苦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多久,再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手腕上似乎也换了更好的药,至少不疼的那么厉害了。 他睁开眼,勉力透过一片昏暗看清了周围。是他从未见过的房间,不小,却极清寂,装饰摆件少的可怜。 这都天黑了,连灯都不点,也就靠窗边洒下来点月辉的光照个亮。 这落在寻常百姓眼里甚至会觉着有点儿寒酸,然阿苦毕竟是大世家出来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这房间绝不是寻常人住的起的。摆设虽少,但每一件少说都得价值千金,只不过都是外表内敛之物罢了。 昏迷前的记忆渐渐回笼,阿苦想坐起来,却忘了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手刚在床上用了用力就疼的要被撕裂一般,闷哼一声又无奈地倒回床上。 没想到他这一出声,下头的床脚忽然有了动静。 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地上爬起,在床边俯身下来,很紧张地盯着他,“你醒了?想要什么,可是哪里还难受?” 自然是云长流。阿苦吃了一惊,到这时他哪里还想不到,这地方十有八九这就是长流少主的寝间。 只不过这……这小少主,居然让个外人占着他的床,自己就坐在地上倚着床脚睡着了!? “别动……别动,你冷。”云长流又隔着被子抱他,把他方才挣开的缝隙又裹紧了,不让一点凉气透进来,“你昏着的时候有说冷。” 阿苦又被抱了个满怀。这回他更清醒地感受到了那力度,只觉得心肠里最软的那一块儿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撞的他头晕目眩。 他从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他竟会遇着这么个人,肯把他护在身后又抱在胸前,知他冷暖,痛他所痛…… 却似乎并不想从他这里取走什么。 云长流给他裹好了被子,又倒了温水,把他搂在怀里一点点喂着喝下去。 阿苦有记忆以来就没怎么被人这样伺候过,从头到脚都觉得不对劲难为情。他想推拒,却被少主隔着被子抱成个茧,连手都探不出来,只能就着云长流的手咽下温水。 好容易等那小半杯水喝完了,阿苦终于借着喘口气的机会开了口:“这是你住处?” 他算是看明白了,这小少主是个有什么念头不言不语上手就是干的。他再不说话,还不定要被云长流怎么摆弄! 云长流道:“长生阁,我住在这里。” 他迟疑了下,又瞄了一眼阿苦的脸色,很吃力地思考着解释的措辞:“这边……会暖些,也有更好的药。等你好些,一定送你回去……” 阿苦笑了一下,“这里平日也不点灯么?” 云长流见阿苦被带来这里并无不悦,悄悄松了口气。他扶阿苦靠在床头坐好,又给他腰背塞上软枕,这才顺从地点点头道:“我去点灯。” 阿苦倚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主怎就这么会照顾人,性子还这么静,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个少主,“我昏了很久么?” “两日。”云长流踮了下脚尖将烛台捞下来,放在桌上点火。 灯烛的火很快点上,屋内刚亮起了柔和的昏黄之光,却忽然有人扣门求见。 云长流神情一冷,却没理会,而是捧着烛台放到床头,对阿苦道:“你不要理。还想要什么?饿了么?” 下一刻,只听门外传来磕头的声音。有人焦急地喊:“少主,求求您喝药吧!您已两日未曾用药,又多次情绪大动,昨日已经险些毒发,再不用药后果不堪设想……求少主以玉体为重,您就喝一口药吧!” 骤然间,云长流和阿苦的脸色都变了。 两人之间堪堪维持着的,故意当作若无其事的平静,被屋外的声音打了个七零八碎。 药,是什么药? 自然是添了阿苦新取的鲜血的药!是他不自知地喝了好久的,凭此压制了逢春生的人血药! 云长流只觉得像是被这声音扇了个耳光一样,顿时羞愤得无地自容。向来淡泊的少主气的唇瓣都在哆嗦,他连看都不敢再看阿苦一眼,转身就冲门外怒喝道:“滚!” 阿苦忽然出声:“为什么不喝药。” 云长流忽而转头看他。少主虽然没开口,但他的眼睛却分明在说:你不明白么?你真的不明白么? 阿苦发现自己是真受不住云长流这双眼盛满悲郁的样子。他忽然把身后的枕头拽过来往云长流身上打了一下,佯怒道: “我辛辛苦苦取的药血,你不喝?你要我白流那么多血?” 云长流很乖顺地垂眼站着任他打了那一下。他站在床边忍了许久,才克制住心中涌上的痛苦,轻轻把枕头塞回阿苦背后。 又许久,他才终于能从齿间挤出自己颤抖的声音:“我绝不会喝,再也不会。你也不要再……!” “我说过这不怪你,也与你无干系。”阿苦抿了一下唇,又柔声劝道,“药人就是这样活的,你不用我的血,我会被杀了的。” 云长流倏然抬头,他眼眶微微泛着红,目光却冷冽得令人不寒而栗,“没人能杀你!” “你想保护我?”阿苦慢悠悠地笑了笑,他还是第一次见小少主露出这样的气势,“可你不喝药,没几天就毒发死了,还怎么保护我?” 云长流被他说的猛一下怔住。 阿苦认真而平静地缓缓说道:“你死了,我只能给你陪葬。我不怕做药人,我也不怕被取血……可我不想死。” 他从一团被子里由坐变跪,双手拢着被子冲云长流叩了个头,郑重道:“求少主垂怜。” ……这是阿苦第一次给别人跪下,叩头。 他本以为他会感到屈辱,但事实上并没有。 当他看到云长流那陡然变得惶然的,仿佛被狠狠刺伤了一样的神情时,他反而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可阿苦又觉得自己也无奈得很,好好叫你喝药你不听,非逼我出说这种话,怪我么? “……” 云长流脸色发白,他仿佛被阿苦几句话给抽走了魂灵,只知道迷惘地愣愣望着床上跪着的那个。 过了许久许久,少主才茫然地轻轻开口道:“你……你不是冷么?……别跪……” 阿苦使劲儿咬了咬牙才忍住心疼,指了指门外:“去喝药。” 云长流晃了晃,竟像是无法承受的样子。 但他真的慢慢走向了门外,打开了门。 门外跪着的仆从露出了个几乎要喜极而泣的表情,只是因为蒙着脸而只能看见那人弯起的眼。 云长流脸上一派漠然,指了指屋里头床上的阿苦,淡淡道: “你去禀父亲,把他给我,我就喝药。” 第94章 东方之日(5) 谁都没想到,那么多人劝了整整两天都没劝动的少主,就在那个叫阿苦的小药人醒来没一会儿就松口了。 可尚未来得及喜,云长流提出的条件却又令人震惊。按少主的意思,他要这个孩子只跟随他,只听他的令,且从此在烛阴教内所受一切待遇也与他相同,任何人不得为难。 消息报到养心殿里去,云孤雁当即就沉着脸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件事不能和他流儿来硬的,可若是应下了,后面可如何是好? 未来难卜,万一以后阿苦出点什么事,流儿不许他取血了,自己去哪儿再给爱子找一味救命药来? 越想就越头疼,云孤雁焦躁不已地伏在案上半天没个回应,周遭人也吓得不敢出声不敢问。还是温环在一旁劝道:“教主,以温环愚见,此事便暂且先顺了少主的意罢。” 云孤雁抬眼看他,“怎么说?” 温环轻叹一声,缓缓道:“您想想,少主他自幼寂寞,性子又过于纯粹,忽而碰上个性子活泛些的同龄孩子自然喜欢,一起玩上几日,难免用情至深。” “温环觉着,阿苦这事不妨拖一拖,如今既然有了药人血,逢春生得以压制,少主便不必再日夜被关在长生阁内。他可以习文学武,可以出去玩耍,可以见更多的人……教主不妨多为少主寻几个与他年纪相仿、嘴甜心巧的小侍来作伴。待少主见的人多了,总不会再一门心思扑在阿苦身上。” 近侍的嗓音舒缓温润,听他这么不急不慌地分析着,云孤雁也慢慢找回了冷静。他深吸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半晌才点了头:“……你说的不错。” “再过几年,您寻个由头叫他二人疏离些,或者干脆以将阿苦调去分舵为名,令两人分开。孩子们年纪小,渐渐的也该互相淡忘了。” “待那时候少主年纪稍长,身子也该更康健,想来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受不得一点刺激。哪怕阿苦当真有一日出了什么事……” 说着,温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暗自心想,这被掠来的小药人的确是个很容易招人疼的,若不是他教主近侍的身份摆在那里,也定然不忍心如此谋划。 “……您在少主那边糊弄几句,该也能蒙混过关。” 云孤雁可没那么多不忍,他欣赏阿苦是真,可这份欣赏放在他的流儿的性命面前屁都不是。教主听着很满意,当即拍板: “很好,那就这样办。” 看着这件事定了下来,仆人也得了教主口谕匆匆去长生阁回复少主。温环忽然向着云孤雁微笑了一下,换了个话题,“说来……枫儿也十岁了,记得当年温环跟您也是这个年纪。教主您看?” 他话没说全,云孤雁却明白他的意思。 许是被温环所言到的过去触了心弦,烛阴教主向来冷硬的眼神也柔和了些,点头道:“是这个年纪了。既然如此,往后便叫他贴身伺候少主吧。” …… 那天,得了云孤雁的答复之后,云长流终于开始喝药。 虽然他咽下那混了人血的药时,又愧疚又恶心,恨不得吐出来。 但他不敢,阿苦都那么说了……他怕自己多浪费一口药,就会害得小药人下回多流不知多少血。 云长流精神状态这样差,长生阁里的仆人全不敢惹他,少主索性把人都往外赶,自己亲自照顾阿苦。 阿苦取血的伤在手腕,割的极深,云长流看一次疼一次,说什么也不让他动手。这几天的膳食药汤都是少主亲手给人喂到嘴边儿的。 阿苦还笑话他,说伤口明明在左手腕,右手的伤早就好了,云长流却坚持如此。 也是在这时候,云长流才第一次知道了这个漂亮的青衣孩子的名字。 阿苦,良药苦口的苦。 ……云长流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只觉得难受。 过了大约八九日,阿苦身子总算缓过来些,不至于那样虚弱。手腕的伤口也愈合。 云长流依照约定亲自送他回了那片桃林。 然而自那日之后,云长流却再也没有主动去过阿苦的那间木屋。 虽然阿苦始终都说不怪他,可出了那样的事,云长流实在不敢再去找阿苦。 他过不去心里头这个坎儿,生怕哪天就会从那个青衣孩子望过来的目光里找到一丝半点的厌恶。 一想到他曾经那样殷勤地给人送糖,少主心里就更加痛苦——那些糖,本是父亲送来给他喝药的,那喝的却是融了阿苦的血的药;而他偷偷省下来去送给阿苦,本想叫他喝药时能尝一点甜,却不知那孩子喝的药正是给他养血的药…… 云长流没脸再去找人,可心里却又怎么也放不下,每天惯例的饮药如今和上刑一样。本就沉默的孩子,三两天下来眼见着愈加地阴郁起来。 这就导致,温环把小小的温枫带到他面前的时候,少主恹恹地正眼都没看人家一眼。这最后还是看在环叔的面子上才勉强开口道了句: “……我不喜人贴身,你不要跟我太紧。” 一直憧憬着父亲与教主之间的默契,并由此一直默默期盼着与自己的主子见面的小温枫,还以为自己第一眼就成功遭了少主嫌弃,当时脸都给吓白了。 ……据多年后温近侍回忆,作为一个贴身近侍,主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我不喜人贴身”这等事,真真的是不堪回首。 可以这么说,那一刻简直是他的噩梦。 许是为了强行把云长流从这种低沉的情绪中拽出来,几日后他便被云孤雁要求开始正式修习武功。第一日就跟着教导丹景婵娟兄妹的武师,只当先习惯一下。 教主发话了,自然无人敢不从。 次日的校场上,云长流罕见地穿了件紧身窄袖的白袍,束了乌发,上前见过传授武功的师傅。 而在他身后,略显惶恐地试探着怎样才算“不跟太紧”的清秀小少年,正是初着上白色近侍衣衫的温枫。 与淡漠一如往日的长流少主相比,这位武师却明显紧张得很。 他自然认识这位被教主捧在心肝儿上当宝的病弱少主,听说是从小就没怎么出过屋的,更是从来没学过刀剑招式……今儿也不知道教主是怎么想的,竟然直接让这位金贵少主上了演武场! 万一磕着碰着的受了伤,他可不得掉脑袋啊? 这武师惶惶不已,那边一对小兄妹却兴奋至极。 小少爷云丹景锦衣袍玉革带,神采奕奕,眉角已经隐隐露出些天生不服输的骄矜来。 云丹景的相貌很随他父亲,从还很稚嫩的五官中已经能看出未来的俊朗。他正式习武已有一年多,早就挑了把顺手的木剑,冲云长流比划了一下,小大人似的道:“放心吧,我会手下留情的。” 而云婵娟还没开始练武,她是跑来凑热闹的,从云长流一进了演武场就开始哇哇叫着瞎起哄。一会儿叫“长流哥哥”、一会儿叫“丹景哥哥”,也不知她是站在哪一边儿的。 和这对兄妹一比,更显得这位少主实在是太沉静。 云长流微微皱眉,转向授课的武师道:“当真要我同丹景比试?” 他觉得不妥,很不妥。丹景还那么小,和他对剑……这不成了他欺负弟弟么? 那武师还以为云长流害怕,忙低头道:“与丹景少爷一同习武是教主的意思,少主且放宽心,属下必会护少主周全。” “至于比试,这个……”说到这里武师便有些支吾,他实在难以理解教主的用意,只能说,“少主且尽力而为便好……” 云丹景倒是跃跃欲试,木剑一横比了个起手式,“来吧!” “……” 云长流实在提不起动手的心思,就默默拎着把剑杵在那儿,犹豫地望着弟弟。 云丹景以为他没跟人对过剑,动都不敢动手。他自然没云长流那么有耐性,见哥哥半天不动,哼了一声就抢攻上去。 只见他脚下熟练地踩了几个轻功步法,转眼已经逼到云长流面前,木剑斜斜地削向他前胸。 这一招斜削其实很有讲究,正因为剑身倾斜,随时可以变招。假若云长流躲不及,云丹景稍动手腕便可将攻击部位由剑锋转为剑背,这样哪怕真的打实了也不会受多大的伤,小少爷还满心欢喜地自以为是很让着哥哥了的。 结果云长流连躲都没躲。 少主漠然将木剑迎上,自上而下地一劈。 ……若单论剑术招式之习得程度,云长流的确怎么也及不上已经练剑一年有余的云丹景,这的确没毛病。 可这世上有句话,叫一力降十会。 啪嚓!! 只听一声脆响,两剑相交只一瞬间,云丹景的木剑就直接被劈成两截! 不仅如此,小少爷被这股冲力往下一压,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无,只惊极地痛叫了一声,直接双膝狠狠扑在地上了。 云长流的木剑,正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 “…………” “………………” 演武场内一片诡异的沉寂。 那位武师完全呆成了一座石雕。 温枫咽了口唾沫,把嗓子眼里差点跳出来那句“少主当心”给咽进肚子里了。 云长流自己反而还怔了一下,立刻收剑,含了歉意向还愣愣扑在地上的弟弟伸手,“……没收住内力,对不住。” 云丹景:“……………………” 在这沉寂中,突然又响起呱唧呱唧的拍手声。 云婵娟激动地跳将起来,大眼睛晶亮晶亮的,一个人在那兴高采烈地咋呼:“好厉害!长流哥哥好厉害!哇,丹景哥你输啦!丹景输啦!” 云丹景本来还在那目瞪口呆回不来神,妹妹这一叫唤,令他顿时又气又羞。那张小脸眼见着就涨红了,几乎就要烧起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这这这,这!不!可!能! 他这位少主哥哥……明明就是个长年喝药连屋子都出不了还不会说话的病美人儿,怎么可能—— “……呵。” 忽然,毫无征兆地,不远处传来轻轻的一声笑。 “什……什么人!?” 云丹景从地上爬起来,他羞怒更甚,这烛阴教里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来笑话他!? 小少爷循着笑声怒目看去,先是被头顶的炫目的阳光刺得眯了一下眼。 他用手挡了挡,再睁开眼时,只见那高高的树梢上,坐了个身穿药人淡青衣裳的漂亮孩子,年纪看着和云长流相仿,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就在听到这熟悉的笑声的那一刻,云长流骤然回头,看到那个淡青身影时眼睛马上就亮了。 就像一潭死水里跃进了一尾金亮亮的鱼儿,他虽然表面上仍是那么稳那么静,可很明显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阿苦从树上轻巧地跃下,看着云长流又惊又喜的模样就冲他笑道:“怎么了小少主,准你来找我,不准我来找你么?” 除了云婵娟这个傻乎乎的天真丫头没什么反应外,那武师和温枫俱大吃一惊,可谁也没有云丹景发作得快。 只见这小少爷三两步就窜到了云长流的前头,把哥哥挡在自己后头,小手将阿苦一指,喝道: “好大胆!你是什么东西,身为一介药奴,竟敢对本教少主这样说话!” 阿苦没答话,他环臂抱胸,目光懒懒散散地把云丹景上下仔细地打量了,末了勾了勾唇冲长流少主歪头道: “小少主,他真不行。你想找个人过招也不能找这样的啊。” 说着,他一伸手从武器架上拿了把木剑下来,抿唇笑了笑:“你要开始学剑了是么?来,我和你玩玩。”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丹景:本少爷拍棺材拍了整一卷终于特么的出场了居然还是被打脸剧情!? 第95章 东方之日(6) 云丹景闻言勃然大怒,骂了句:“喝,好放肆的奴才!”扬起臂,从架子上捡了把新的木剑就冲着阿苦打了过去。 云长流本还为小药人那句“我来找你”心下默默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下一刻却听见阿苦竟欲和他比试,不禁开始发慌。直到现在他还满脑子都是那天药门的取血室里的惨状,那冰冷的铁床和止不住渗血的腕……这才过去没几日,阿苦他气血大损,怎么能动武? 一思及此,云长流毫不犹豫地抬将云丹景的剑一挡,轻巧地将弟弟推到后头,自己却十分诚恳地张口就道:“我怎么打得过你?我从未习过剑的,你莫要为难于我。” 被“从未习过剑”的长兄一招打趴在地上的云丹景恨不得一口血吐出来。他气急败坏地拽了哥哥一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喂!你怎么能轻易就认输了!?” 又指着阿苦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你堂堂烛阴教少主,怎么任个药奴搓圆捏扁!” “住口!”云长流脸色倏然沉寒,转向云丹景的眸罕见地带了逼人的厉色。他藏在袖的指收紧成拳,一字一顿地咬道,“丹景,他不是奴!谁再辱他,就是辱我。” 丹景小少爷一直只当他这个哥哥是个软绵性子,却从未见过云长流这样,不禁愣了一愣。 趁着这空当,那边阿苦又低低笑了两声,他也不理会云丹景,只向云长流道:“这可不行,少主。我知道你很有本事的,今儿非就赖上你了!” 云长流还待再推脱,阿苦却已经一剑劈过来。少主只好举起木剑来挡,转眼间两人就交了几剑。 那教导武师怎能料到会出了这么个乱子?他不知这身穿药人青衣却气质非凡的小孩是什么来历,更不知他是如何进得这演武场的。 他倒是有心阻拦,可这孩子明显与长流少主关系匪浅。这武师一直只教云丹景的,如今牵扯上这位少主殿下,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他这么一迟疑的工夫,青衣白袍两道小小身形已经缠斗在一起,几息下来就越打越远。 云长流挂心着阿苦的身子,只敢堪堪用上五六成力,只守不攻,立刻便落了劣势。 可少主被逼的连连往后退,居然还在走神,心想:若是我输了,是不是便不用打了? 又暗暗想:我害他至此,就是真给他打两下又怎样?若是能换得阿苦开心片刻,那也很值得了。 心神一松,里的剑自然慢下来。阿苦正将剑锋直直地刺过来,却见少主一派恍惚地望着他,居然挡也不挡一下。他不由得大惊失色,可力道已出,收剑已来不及,只得左往右腕上一拍,合了双的力气才将那一剑从云长流身前撤开。 木剑轰然劈在地上,气劲四溢,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阿苦又气急又后怕,把木剑往地上一戳,“你到底认不认真打!?不打我可走了!” 云长流微怔,他本来对刚刚的危险毫无感觉,逢春生耐得久了,寻常伤痛根本不能叫他动容半分,听阿苦扬言要走才心口一紧。 他实在不知怎么又惹这小药人生气了,忙上前拉他衣角,“别……” 其实若少主不去哄人还罢,他这一软下态度来,阿苦反倒故意冷下脸不理会。云长流小心地双虚拢着他腕,迟疑着小声道:“你莫恼……等你好起来,想练剑想做什么,我一定陪你。” “你……”阿苦神色一变,忽然就明白了云长流为何不欲出全力。他顷刻之间心坎里酥软成一片,忍不住侧过脸去低低道,“我真的已经好了,好了才来找你的。” 顿了顿,他又抬起眼道:“少主,我是当真想和你好好比一比的。你赢了,我还有东西送你。” “少主!” 云长流还没说什么,那武师已经赶上前来,刚刚阿苦那一剑已经吓得他魂飞魄散,滴着冷汗连连摆道,“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这个,这……”他本想说“这个药人”,却想起刚刚少主的狠话,只好勉强改了口,“这位……小公子,下没个轻重,倘若伤了您可如何是好?小人如何向教主交待……” 而一旁的几个小孩子里,温枫率先回过神,也慌忙地来劝少主。反倒是云婵娟唯恐天下不乱地叫嚷着要看他们打,被云丹景往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没想到他们这么一劝,反激得云长流微愠起来。少主深深看了阿苦一眼,忽然道:“好,我和你认真打。” 他也不顾众人瞬间变了的脸色,淡然下令:“退下,谁都不许插。” 说罢,这回云长流将木剑一抖,主动攻了上去。 转眼之间,这演武场内,云长流与阿苦的木剑再次相斗在一起。 许多人都以为,自幼毒素缠身的长流少主是个下不了床出不来门的药罐子。殊不知,云长流在长生阁枯坐多年,平日里除了打坐吐纳就是看书。云孤雁自然不可能给他看什么有儿却容易勾动情绪的东西,少主能看的,也就是烛阴教里那些武功秘籍,最多加上些亡母遗下来的音律琴谱之类的书籍。 而云长流又是个最耐得住静的心性,几年下来,就连教内最深奥的功法,都曾被这个孩子在沉默寡言翻烂了书绳。大量精妙的剑招他早已谙熟在心,只是从未有会使出来。 而此时此刻,就在木剑的交错,那些书本上的记忆在不知不觉开始转动。云长流的武学天赋着实惊人,仅是和阿苦过了几招,竟将那些招式无师自通地用了出来。 阿苦轻轻咦了一声,他觉出云长流渐入佳境,并不使力紧逼,只虚虚地佯攻几招,一点点将少主的剑势也带了起来。 而云长流已然彻底沉浸在挥剑的快意之,竟是入了多少武林高也可遇不可求的顿悟境界。他第一次体会到与人交战时的酣畅淋漓,就好像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忽而燃起了一团浇不灭的火。 就在某一刻,云长流只觉得一种奇异的灵光于心头一闪。他的剑锋陡然提速,自下而上划过一个令人叫绝的诡异弧度,正正击在阿苦的心握着的剑柄上。 只听啪的一声,阿苦的木剑顿时被打上了半空! 却不料,木剑脱的阿苦却反而将唇角一勾,那双乌墨似的眸子闪过一抹得逞的精光,原本握着剑右顺势并指,猝然向前刺去! 他这一刺自然是端木家的一十二点穴法,两人本就挨的很近,云长流全没料到还能有这种变招方式,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少主本能地将腰肢往后一折,阿苦的指极凶险地擦着他胸前的大穴就过去了。 那武师冷汗全都下来了,他看出这青衣孩子武功着实不凡,再打下去真有可能出大事,忙吼道:“那药人!快快住!” 可两个孩子已经打得激烈,连少主这个素来淡泊的都被勾起了战意,又怎么会收? 只见云长流顺势单撑地后翻,撤身退去。而阿苦并未紧逼,反而又收成掌,将那把自空落回的木剑接在,剑尖一摆,使个大横扫,抓的正是少主下盘未稳的空当。 云长流只能咬牙继续以轻功后撤,可阿苦的剑却如影随形。他脚下落在哪里,那青衣小药人的木剑就点在哪里。 丹景、婵娟兄妹这两个小的连连惊呼,早就看呆了眼。温枫急得不行,生怕一个不小心长流少主就受伤了,干着急却没用,“快住……住!别打了!” 阿苦不理,他的剑使的更快,眼见着云长流足尖能沾地的时刻越来越短,险象环生。 少主已经被这一连串变幻莫测又流畅至极的招式压的毫无还之力,却还生怕外人插伤到阿苦,在剑影纷飞勉强找出一瞬时回头喝道:“谁都不许上前!” 下一刻,云长流以轻功纵身而起,白袍猎猎作响。阿苦的剑逼得他不能落地,少主索性腾上演武场角落的一颗粗壮老松树,在树梢借力。 阿苦打得兴起,哪里肯放他去?挺剑便削了过去,欲将云长流直接挑落下来。 却没想到,他乍一上树,迎面而来的就是云长流的回身一剑! 少主这一招居然是以退为进,那木剑借着树叶阴影的遮挡,出其不意地直逼过来。阿苦忙双举剑横架,可他到底还未完全恢复,气力不济之下,这一招竟没完全接住。 只听阿苦脚下“啪嚓”脆响,他踩着的那根树枝,硬是被云长流这一剑的力道给压断了! 阿苦脚下猛然一空,径直向地上坠去! “阿苦!” 云长流吓得心尖重重一跳,哪里还顾得别的,扔了木剑飞身而落,于半空一把将阿苦揽进怀里,抱着他落下。 幸而他们轻功飞得并不高,两人安安稳稳地着了地。 少主惊魂甫定,他也看出来阿苦不是接不下那一剑而是身子跟不上了,一时紧张得抱着小药人忘了松,“你怎样?哪里难受么?——是了,你的伤!” “我没事。”阿苦喘息微乱,由着云长流去摸他左右的腕,由衷地赞了句,“你好厉害,我输了。” “你身体未愈,是我占你便宜。”云长流见他伤口没再开裂才稍放下心,低声道,“我本来打不过你的。” “输了就是输了,我还输不起么?” 阿苦轻笑了笑,心里却暗想道,要这么算的话,若不是云长流自幼受逢春生所困,未曾正经习过剑法又欠缺经验,他也没法一度占了上风。 也不知……等今后这位小少主认真开始习武,自己还能不能打的过他了。 演武场里被迫在旁观战的那几个人这时也赶忙围了上来。然而却听得一声低沉威严的嗓音骤然如惊雷般在众人耳畔炸响: “不敌流儿也就罢了,连个药人也比不过,还敢自视甚高,你丢不丢脸?” 那声音是如此熟悉,武师浑身一震,头都没敢抬就冲着声音来处跪下:“参见教主!” 云孤雁一身漆黑宽袍,面容冷峻。他不知来了多久,却无一人能觉出他的气息,竟如鬼魅般无可捉摸。 温枫也跪倒在地拜见教主,云家兄妹个上前躬身见过父亲,只有阿苦不跪拜也不喊人,就站在一边儿。 云丹景知道那句话是对他说的,亦知道父亲看了全程,羞愧难当地涨红了脸,“景儿惭愧。” 可他心却忍不住酸涩起来。 小少爷并没有意识到云孤雁第一句话不是夸赞兄长而是来提点自己,他只是忍不住难过:父亲从来没管过我练武,今日却为了大哥亲自来了,还躲在一旁看了那么久…… 云孤雁没有搭理次子,也没把阿苦的小性子放在心上,只是心不在焉地挥让众人免礼。 他的目光在云长流与阿苦身上流连不定,时而阴晦时而明亮。许久,似乎终于下了什么决定,开口道: “明日,你二人来养心殿见本座。” …… 出了演武场,云长流一路跟着阿苦往他的桃林木屋走。他一连几日都没去,心内不免有些忐忑,阿苦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同他说笑。 “说好你赢了就给你的。” 走入桃林的时候,阿苦忽然从怀摸出一物,抛进云长流怀里。 少主接了一看,竟是那天阿苦给他看的《金玉孽缘》的话本子的下册。 云长流隐约猜到了什么,打开顾不得细看,先把那册子翻到最后,只见末尾写着—— “但使金风玉露相逢,孽因也结善果。 此情不问旧尘,只盼来日花月。” 云长流便知那金公子同玉姑娘终究是成了的,又想着这是身旁的青衣孩子主动拿给他看的故事,其意味不言而喻。他不禁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 阿苦在旁取笑道:“少主可知他们俩是怎么好的么?是那金公子朝也求暮也求,多次陈情剖白,终将那玉姑娘哄得软了心肠。咱们倒好,怎么还要我跑来哄你啊。” 云长流凑近了点,温声道:“我哄你。” 阿苦挑眉,心想我本就不怪你还要你哄什么,可说出口的却是:“你哄一个我听听来?” “我……”云长流动了动唇,却茫然起来。 就他,哪里知道哄人是如何哄的? 阿苦当然知道云长流说不出什么花儿来,他瞥了一眼那《金玉孽缘》的话本子,张口就来:“你上不是有东西么?学着念呐。” 他只是心情好,又开始忍不住逗这小少主寻开心。不料云长流居然真的翻开了册子,只犹豫了一下,便极郑重地对着那白纸黑字,一字字用他那清冷淡漠的悦耳嗓音念了起来: “……心肝儿,好人儿,我把你怎样疼都疼不够,怎样爱都爱不够。” 少主是从后往前翻的,那时候金玉二人已成眷属,自是满篇的情话。 “……” 阿苦脚下一个踉跄,活像白日里见了鬼似的,惊恐地盯着云长流。 他愣愣地暗道:我的少主哎,我叫你念,您还真念呐…… 云长流继续淡淡地念,语调了无波澜,“我想搂着亲你,想抱着爱你。要命,我的好心肝儿……” 阿苦呆怔许久,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你叫我渴死了,想死了……” 云长流咬了咬下唇,他隽美清秀的面上努力维持着冷静,雪白的耳垂却已微微晕红,上又翻了一页,“……你可把我的魂儿都勾去了,我瞧这春花是你,瞧这秋月亦是你。” 小药人再也忍不住了,终于捧腹大笑起来。 他一面笑个不停,一面把那话本子从云长流里抽出来,“少、少主……别念了,哈,你可别念了……” 说着,阿苦又弯腰笑起来,直笑得一双眼睛都水亮亮的。 他就用这么双含笑的眼眸望着云长流,呢喃着,“少主啊,你可真是……” 霎时间,云长流只觉得心弦被狠狠一撞。 少主的神思一下子飘渺起来。 明明桃花已谢,他却觉得芬芳醉人。 第96章 柏舟(1)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 次日,阿苦前往养心殿见云孤雁,还没进门,却先从温环那边得到了个意外之喜。 云孤雁竟有意让他陪侍云长流,从此与少主一同习学武。 可他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那白衫儒雅的教主近侍又紧接着给他泼了冷水。 “允你陪侍,乃是教主为了少主不得已应下的。不过你很聪明,该有自己的思量。” 只见温环淡然负望着他,语气深沉,“你若是真的日日陪侍少主,可就没有时间同关长老学医了,也没有时间钻研你自己的功法。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此时他们就站在养心殿的长阶上,殿门外。阿苦看了温环半晌,忽然笑出声来。他朗声道:“啊,这个我明白,明白得很。你家教主大人拉不下脸来食言,又怕和少主吵起来,却叫我来拒绝,这样才好让长流少主没话说,是不是?” 温环被他这么冷嘲热讽地刺儿了一顿,倒也不恼,仍是面容和煦。阿苦冷笑一声,径自往里走,“可惜了,我还挺想陪少主一起学学你们烛阴教这套东西的。” 温环跟在后面,并不阻挠,仍是和缓道:“赌气没有好处。” “谁说我赌气呢?”阿苦眨眨眼,回头绽出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自言自语一般低声道,“没错儿,与习武相比,我的确是更喜欢学医一些;可实在不巧,与学医相比,我又更喜欢你家小少主一些。我乐得天天陪着他玩,怎样?” 温环道:“这么说,你也不欲继续背端木家的药纲、练端木家的武功了?” 阿苦摇了摇头。他此前的确一直想以此为自己拼一线生,可如今也没那个心思了,“你家小少主可是说要保护我的,我又何必多费辛苦?” 温环叹息一声,知道阿苦意已决,不再多说什么。一路进得养心殿内,云长流已经在和云孤雁说话,少主见他二人过来,先向温环躬身一礼,“环叔。” 温环微笑着垂首还礼。 其实以他的身份,本是受不得少主这一礼,也当不得少主唤一声“叔”的。然而一是温环得云孤雁信赖甚重,在教内的地位也特殊;二是温环与少主之间的关系本身也颇为亲密。当年蓝夫人剖腹诞子,血竭而亡,云孤雁本就不是个会照顾婴儿的,又遭了丧妻之痛,成日里失魂落魄憔悴不堪,小少主自然是归了近侍照料。 云长流算是温环一带大的,心里也一直把他当半个父辈来敬。他又是个长情恋旧的性子,这声“环叔”倒是从小叫到大也未曾变过。 云孤雁见阿苦那走进来的神色,就猜到了几分结果。教主摩挲着下巴,目光幽邃,到底还是开口道:“从今往后,流儿与阿苦的武由本座亲自来教,由温环来管。” 听父亲许下承诺,云长流才终于松了心。他真心实意地向云孤雁拜了个礼,垂眸道:“流儿谢过父亲。” 云孤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瞥了阿苦一眼,又往温环那头示意:“还愣着?不是想跟流儿一起么?还不学着叫人!” 阿苦心领神会,乖乖上前躬身行礼,叫了声:“环叔。” 云孤雁这才容色稍缓,心里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小家伙今儿乖巧了。 其实他肯答应云长流的要求,也是因为那日在演武场里看了两人的比试。流儿天资非凡,寻常孩子哪里跟得上他的进度?也就是阿苦这个同样资质妖孽的,才适合做少主的陪练。 只不过这么一来,想把他俩分开的计划,似乎又艰难了不少…… 这边教主还在感慨个没完,忽然见那淡青衣裳的孩子冲他转过头来,绽出一个不怀好意的微笑。 下一刻,就听阿苦幽幽地叫了声:“父亲……” 果然也是学着云长流的说话腔调。 “……” 云孤雁黑了脸,背青筋暴起,咔嚓一声捏断了座椅的扶。 ——嗬,都敢戏弄到本座头上了!? 他正待发作,却见云长流垂着头闷闷窃笑了一声。小少主秀美的眉眼柔软地一弯,哪里有半点曾经沉郁的样子? 这下好了,长流少主展颜一笑,教主是什么火气也得吞回肚子里。云孤雁恨恨地磨了磨牙,挥挥:“滚滚滚!都滚出去!” 阿苦挑衅地甩了云孤雁一个眼神,一把拉起云长流,拽着少主就跑了出去。 温环摇头无奈地笑。云孤雁气的一砸桌案,恶狠狠道:“这小崽子,反了天了!就仗着流儿护他!” …… 少主和阿苦一同习学武的小日子就这么开始了。云孤雁将自创的一套逐龙鞭法亲自传给长子,阿苦自是不能学人家父传子的绝学,只跟着云孤雁习剑。 他在万慈山庄习武练剑已有几年,招式的基础本就比云长流硬过不少。又过了小半个月,等阿苦身体完全恢复,两人再比试时云长流果然就打不过他了。 只是少主进步神速,于内力上又强过阿苦,待得再下回,小药人只勉强险胜他一招。 云孤雁看不得心爱的长子连番输给别人,赌气似的又为云长流传了次功,到了第次比试时,阿苦果然输了。 只不过,这两个孩子比试时虽认真,真打出个结果后反而不在乎输赢。云长流仍是乐此不疲地天天带了糖往阿苦的小木屋里去,渐渐午也不回城了,就在那里尝阿苦的艺。 这就惹得关木衍抱怨不休,从前阿苦只给他做饭的,如今又多了个长流少主。 还有一个愁闷的就是少主的小近侍温枫了。也不知阿苦是不是故意的,他那桃林木屋非只给云长流一个人进。这就使得少主每每溜出去找阿苦都不带他,温枫身为一个贴身近侍居然成天找不着自家小主子,简直欲哭无泪。 就这么一段时间过去,到了阿苦该取血的日子。 本以为上回云长流已经接受了药人取血之事,没想到这次又是好一阵磨。最后少主亲自跟了去药门,就在一旁守了全程。 阿苦要躺那关铁床,云长流嫌冷死活不让,自己坐上去把小药人抱怀里搂着。待那刀子在右腕一落,阿苦自个儿咬牙忍了疼一动不动,反倒是少主开始哆嗦。放血没放片刻云长流就想喊停,被阿苦眼疾快地用另一只没伤的捂了嘴。 饶是这样,最后小药人也没能失多少血。阿苦感觉着也就才放了上回的一半不到的血量,他就被云长流不由分说地拦腰抗下了铁床。 长流少主很少固执,可一旦拧起来还真没人敢惹他。关木衍没办法,也只得摇头叹气地苦着脸,眼睁睁看着少主把小药人带走了。 “小少主,我还以为你是个晓事理的,怎么脾气这么大?” 回去的路上,阿苦似怒非怒地拿左推他,“这么点血,喂得饱你体内的毒么?真发作起来,还不得叫我再放血。” 云长流默不作声地任他说,盯着阿苦被包扎起来的右腕,黯然地低声道:“你右又不能动了。” “养个几天就好。”阿苦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又勾起唇轻笑了笑,“只不过下回练剑的时候,我只能用左和你打了,少主可要让让我。” …… 多年之后,江湖上有不知多少自诩高明的剑术大师和自诩天才的世家子弟都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死活想不通,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那惊艳的双剑法是如何练出来的。 毕竟内行人都知道,双剑与单剑之间修炼难度的差距,绝不是相差一倍这样简单。无论是左撇子还是右撇子,一般人都会有惯用,要将另一只练得和惯用一般灵巧实属难如登天。 关无绝出鬼门时年纪轻轻,他究竟是如何将双剑使得那般纯熟的? 大约没人能想到,这答案竟是……被一次次的割腕取血给逼出来的。 关护法表示他也没法子,小时候每过几个月左右腕就要被轮流换着被割伤一次,他不甘心干看着云长流把他甩下去,只好咬牙把左剑法也苦练了出来。 加上云孤雁又严苛,日子久了,竟也慢慢习惯了两只换着用。后来入了鬼门便开始使双剑,那五年于生死之间锤炼下来,剑法自是更加精湛绝妙。 只不过其浸透了的苦楚辛酸,却非外人能够想象得出罢了。 …… 闲话休提。转眼之间秋叶落尽,刚入了冬,一场小雪飘下来,息风城里却热闹起来了。 按照烛阴教的规矩,每隔年,十处分舵舵主都必须前往息风城总教觐见教主,汇报此年分舵事务的同时,献上珍奇贡品等,乃是烛阴教的一大盛事。 而这一年,恰好正是觐见之年。息风城内早数日前便开始忙碌起来,准备的是众分舵舵主入城之日的大宴。 今年长流少主得了阿苦,逢春生终于被压制下来。他总算可以以烛阴教少主身份,陪从云孤雁出席宴会之上。 阿苦是大世家出身,知道这种宴会的意义非凡。他其实根本就没想过在舵主们入城觐见的日子还能看到云长流的人影。所以当他的木屋照例被叩开的时候,小药人还惊喜了一下。 云长流一如往日地站在门外,装束却已不同。他平日穿着简素,今日要随云孤雁接见众舵主,这样隆重的场合,自是不能随便。 但见小少主一身织绣精妙的雪白锦服,大片地滚着游龙叠云暗纹,腰间细细地束着攒珠银带,足下是银缎靴。外头再将他惯穿的那件赤金烛龙纹的宽袍一罩,当真是雪玉雕成一般。 阿苦本来还在看书,木门乍开就觉得眼前一亮,不禁赞了声好看。云长流两步走进来,将的小纸包打开了,惯例地捡了里头的蜜饯给眼前人递过去。 阿苦嫌沾了指就不能翻书,直接就着云长流的把蜜饯咬过去吃了。云长流倒是乐得这么伺候着他,又捡了一个喂给阿苦,轻轻问他:“今日的宴会,你愿随我去么?” 这句话却勾了阿苦的心事。当他还是端木临,还在万慈山庄的时候……每逢在那浮生欢桃园举办宴会时,从来都是没他的位子的。 一转眼,如今却已成了烛阴教的药人,哪怕云长流肯带他去,也不可能真的和少主坐在一块儿。 思绪百回千转,阿苦终是释然挑起眉,扬了扬的书卷笑道:“……才不去,难得我有空自己看会儿书呢。” 这辈子……大概再也没会坐在上位了吧。 倒也罢了,反正不过是人来人往、虚与委蛇,能有什么意思?还不如逗自家小少主有儿。 “好。”云长流点点头,知道他又在捡着零碎的时间看那些医药的东西,便也不强求。反正糖也送了,时间紧迫,他转个身就准备离开,不料阿苦又叫住他: “对了少主,今儿又是取血的日子了,我得去药门,你宴会回来找不着我可别慌。” 第97章 柏舟(2) 大约半个时辰后,当阿苦穿过大片的药田小径,进到药门深处之时,并没能在惯常的取血室找到关木衍的人。 这位脾气古怪的神医向来行踪不定,又不受什么拘束,行事更加放纵不羁,阿苦也习惯了他隔差五地神出鬼没。 反正今儿是取血的日子,关木衍总归是会过来的,他便在取血室里头的地上抱膝坐了,等那老头子。 这取血室内自然多是来被取血的药人,一个个身穿淡青布衣,要么瑟瑟发抖得像待宰的猪羊,要么了无生地呆坐着,宛如一批活死人。 阿苦看着这些药人就觉得心里发毛,又有点庆幸方才累死累活地劝住了云长流没陪他一起过来。 要说这些药人的渊源,却要话长了。当年云孤雁为了给云长流解毒救命,遍寻天下奇方异法,着魔了似的把江湖上搅得个天昏地暗。那时关木衍还在深山隐居不出,一心研制以人血为药的邪术。云孤雁恰好在这条路子上瞧见了希望,以铁血腕压下教内一切反对的声音,转就把烛阴教的药门送给了这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古怪神医,用以研制这药人邪术。 多年过去,时至今日,药门内的药人已有数百人之多,早就不仅限于为解逢春生所养。有治病的,有解毒的,还有作为练功炉鼎的,都是最低贱的奴籍。 ……在这江湖乱世里,往往人命如草芥,于烛阴教这等不被伦理道义所束缚的邪教而言更是如此。 无论是药人还是阴鬼,都已经不被看作正常的“人”,也只能叹一句命数凭天造,若说有谁想要怜悯他们,那定然是怜悯不过来的。 话是这么说,但终究云长流身上的逢春生才是药人的缘起,要是叫少主看见这群药人的光景,哪怕面上从来不说话,心里却铁定又要不舒服了。 阿苦想着云长流,悠悠地坐在那出神。 他就心想,这么个干净纯粹的小少主,偏偏生在烛阴教这种血腥地儿,还有那么个心狠辣的——往好了说是枭雄,往坏了说是恶人的——教主爹爹,也真是辛苦。 ……他能觉得出来,云长流心性虽纯,却很清明通透。少主虽然没有真正接触过那些腥风血雨、阴谋诡计,但想必心里也明白烛阴教是个什么样的势力,烛阴教身处的这江湖又是个什么样的江湖。 云长流虽生性怀柔,却又和那种因天真无知而毫无负担的善良又不同得很,也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会愧疚么?会痛苦么? 他从没犯过什么错,从没伤过什么人,连活着也是为了父亲的执念,可偏偏那么多罪孽都要算在他头上。不仅要承着逢春生的痛楚,还要被这么多正邪是非所纠缠……这样的日子无止无尽,他会觉得累么? 说起来,少主应该还不知道云孤雁与关木衍曾为了试验这药人邪术,弄死过几十个孩子的事情。如果哪天他知道了…… 阿苦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正这时,忽然就听外头一阵骚动。阿苦思绪回笼,抬头望过去,看见有一群人叫叫嚷嚷地往药门深处闯进来。 “快快快!黄舵主等不及了!” “哪个是解毒的药人!?” “不行啊李头领,这些药人的血压不住舵主的毒性!” 只见一个瘦削尖嘴的男子满面焦怒地冲进取血室来:“还有哪个是能解毒的药人!?快自己滚出来!” 这被称为“头领”的李姓尖嘴男子还提着个少年药人。说话的时候,他便把那人往地上一甩,还吐了口唾沫:“呸,关键时候没用的废物!” 只见那药人也不过十八岁的年纪,被放血放得面如金纸,没了骨头似的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眼珠一点点上翻过去……明显已是活不成了。 跟在这李头领身后的一群人均腰间佩剑,身上衣饰明显不是息风城内教众,想来定是自十处分舵的某处赶来,随从舵主前往觐见云孤雁的护卫们。 既然能被选来保护舵主,这些人想必是分舵之的佼佼者。此次有幸得进总教,本该威风无比,可如今每个人脸上都是焦躁不安之色。 阿苦在旁听了他们几句吵嚷,这才隐隐听出来。原来他们是从东淮城那边的分舵过来的,不料行至半途,竟遭了烛阴教仇家的伏杀。他们的舵主身剧毒,眼见着越加危险了。 好容易甩脱追兵,进了息风城。可那毒已经入骨,连药门解毒的药人都无济于事! 那个李头领明显是这群护卫的领头人,他火急火燎地骂了两句,环视四周,又粗暴地揪了几个药人问话。 忽然他背后一凉,有一束冷冷的目光自取血室前的一群畏畏缩缩的药人间投来。 那李头领转过头去,顿时眼前一亮。 他竟在这些药人间瞧见个模样精致的小孩子,看那年纪,最多也不过十岁上下。 越是难养的药血,越是要从小孩养起。像阿苦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少主的逢春生所养的药人。 ——连逢春生毒都能压制的血药,还有什么毒是解不了的?????李头领喜出望外,指着阿苦叫道:“那药人,还不给我滚过来?” 阿苦眉微沉,紧绷着身子并不动弹。 他心里已经隐约觉出自己碰上了麻烦事。 立刻便有个佩剑的分舵护卫冲过来,探一抓就要将他揪过来。 这黄舵主是个性情粗暴之人,其凶横在十分舵里也是出了名的;而这李头领恰又素来刻薄阴狠、自高自大。 都说仆从随主子,这群护卫里也没有生了仁慈心肠的。他们对待低贱的药人习惯如此残忍,本没想到会遇到什么阻拦,却不想这青衣小药人冷冷地往后一闪,那人竟抓了个空。 那护卫不禁暗吃了一惊,他那一抓可没留情,居然被避开了。 只见那青衣孩子后退几步,凛然把线条漂亮的下颔一昂,厌恶地望向李头领,开口时嗓音冷冽: “我只给长流少主取血。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碰我。” 李头领立刻把眼给瞪圆了,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立刻大笑出声,“哟呵,一个药奴还好大的威风呢,啊?” 他看着阿苦的目光怜悯混杂着不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挥挥道:“去,给我拿下,当心别弄死了!” 也无怪李头领不把阿苦的话当真。毕竟药人地位低贱,他自然而然地觉着,只要给这小孩儿留条命,不妨碍少主使用就可以了。事后再禀报教主,想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一声令下,转眼间就有四个护卫上前,并那个欲抓阿苦的护卫一同,各自执着套着剑鞘的长剑,劈头盖脸地就冲阿苦打将下来! 阿苦神色寒戾,身法腾挪间避开几招,那些剑鞘呼啸着风声就从他身周擦着过去了。 他看准时,啪地将一把剑鞘接在掌,冷笑道:“呵,连教主都不称我为奴——听着,我不是你们的奴隶!” 那五名护卫在分舵里也是百里挑一的人物,竟然一时擒不下一个小孩子,有人忍不住叫道:“头领,这小孩有点邪门。” “哼……五团垃圾!没用的东西!”舵主那边情况危,李头领也有些急恼,冲剩余人道,“都给我上!” 十来个护卫一拥而上。阿苦不禁心里一沉,在这样的围攻之下,他躲闪也渐显困难,一个不留神右腿弯就被狠砸了一下。 “唔……!”阿苦脸色一白,踉跄着往前跌倒,紧接着又是四五柄剑鞘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身上。 有嘲弄的笑声在头顶响起来。阿苦滚倒在地,咬牙抬臂护了要害,只一声不吭地死忍着袭来的剧痛。 黄舵主的这一群属下动起来阴得很,尤其是方才那被李头领骂的丢了面子的五个,专挑那不致命却难捱的地方折磨人。 一时之间,取血室外只听砰砰砰的闷响不断,周围的其余那群药人吓得脸色发白。 其实这些药人里,本是有不少认得阿苦,也知道这个小孩子很得少主疼爱的。 可这些药人的性子早就被磨得怯懦不堪,如今见这群分舵来使如此凶狠,竟都唯唯诺诺,没一个敢出声。 护卫们围着小药人这一通打下来,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停。 等他们散开时,里头的青衣孩子早就遍体鳞伤地趴在地上不动了。 “快!给他取血!” “还找什么取血刀,拿剑砍他腕!” “记得留条命就成……” 有人拔了剑去拽阿苦的腕。却没想到,那被打了许久的孩子居然还有力气,被碰了一下就陡然剧烈挣扎起来,眼神凶狠得像只小狼。 那李头领眉毛一挑,走过来,直接扯着他头发往地上砸。阿苦砰地一声被掼倒在地,鲜红的血从额头上一直淌到下巴,下一刻他就被掐住了脖子。 “放开……”阿苦强忍痛楚,紧紧抓着李头领卡着他喉骨的,却仍觉得呼吸越加困难,“放开我……我不是……!” 孩子沙哑的声音,在看到李头领露出不屑的讽笑时无力地停滞。 阿苦忽然迷惘起来,不是……不是什么? 他不是什么? 他不是药人么?药人不就是这样子的么? 一直以来,他虽说名义上是个药人,可云孤雁优待他,长流少主更是什么都顺着他。除了每隔数月的取血之外,并未有人伤他,更未曾有人折辱于他。 是直到这时候,阿苦才在那李头领嘲讽的目光之下恍然惊觉:原来,他真的已经变成了这么个……任人随意践踏欺侮的卑贱东西了。 紧接着又有几个人上前来,他被强行扯开四肢,按倒在冰冷的地上,真如一个待宰的牲畜被按在砧板一样。 阿苦恍恍惚惚,一时肺腑如被煎烤。万般屈辱与不甘陡然将他的神智冲荡得溃散不堪,气急攻心之下,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他不肯示弱,勉力将这口污血咽了回去。忽然,只听一阵骇人的吼叫声,雷鸣般从外头传来。 “啊……受不了了!痛死我了!药呢?药呢!?” 一个体宽肚肥的壮实彪汉冲了进来,身后几个护卫都拦他不住,惊慌地连呼“舵主”。 只见那彪汉的脸色时而灰紫时而通红,嘴角不住地喷着白沫,流着涎水。形态极为可怖,明显是了剧毒。他瞪得凸起的双目满是血丝,双不住捶打着胸口,痛苦万分地大吼,“我、我快不行了……药呢,药人呢!?” 李头领忙道:“舵主,这个小药人一定能解毒!” 黄舵主被毒素折磨半日,哪里还等的了?他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双摸上了阿苦的衣襟,用力撕扯! 只听哧拉一声,那件淡青素净的药人布衣自上而下被扯裂开来,小少年白皙细瘦的上身就这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阿苦开始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耻辱。 “药血……我要喝药血!!”黄舵主疯疯癫癫地大叫一声,把腰间短刀一拔,冲着他劈了下来。 阿苦只见眼前一线冷光在瞳放大,他想要躲开,却怎么也挣不开脚的桎梏。 ——最终,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刀光从自己的颈侧划过,割开皮肉和血脉。 喷溅而出的鲜血,顿时染红了视野。 下一刻,那黄舵主肥胖的身躯就压了上来,淌着恶臭涎水的嘴巴迫不及待地吸住了他的脖子,大口地喝起药人的血来。 阿苦眼底漆黑无光,足发冷。 他全身上下都僵硬了,只能感觉到粘稠滑腻的舌头在恶心地吮着自己的皮肤,耳畔传来吞咽时舒畅的“咕咚、咕咚”的声音。 他忽然不再挣扎,平静地望着黄舵主,嘶哑地开口道:“……我会杀了你。” 没人理会他,黄舵主仍旧大口地喝着他的血,那李头领仍旧以嘲弄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群护卫围着他指指点点,取血室里的药人们瑟缩得更厉害。 可这时候,那个被按在地上,无助地任人宰割的青衣孩子却忽然奇异地笑了。 “……我是少主的药人……我知道,你们不敢真的弄死我。” 阿苦轻声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又低低笑了两声。 他泛红的眼底噙着一点水光,却始终没有化成泪珠落下来,只有毫不掩饰的杀意与恨意愈演愈烈。 “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亲杀了你们……我会杀了你们,一定……一定。” 第98章 柏舟(3) 就在下一刻,一阵呼啸的劲风响彻。阿苦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和黄舵主的惨叫同时在耳畔炸开,紧接着身上就是一轻。 阿苦转过眼看去的时候,正见黄舵主被那不明劲风打得歪倒在地,口鼻流血,捂着脑袋发出痛吟。 有个东西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分明是取血室的铁门环,却被人生生拧断下来,又狠力掷在了黄舵主的脑壳上。 还未待阿苦反应过来,压着他脚的力道忽然松开了,膝盖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分舵那群人口叫的分明是“少主”。 ……烛阴教的少主,哪里还会有第二个。 阿苦只一愣神的时间,雪色的白袍就轻柔地披在了他衣衫碎裂的上身。 眼前人影一晃,是云长流跪在他身边,双运了内力,隔着衣袍按在他颈侧的伤口上止血。 少主牙关打颤,哽着嗓子发不出声。一滴泪从他不住抖动的眼睫上落下,落在阿苦脸颊上又滑落下去。 阿苦灰暗的眼神一动。他猛地将云长流推开,伸去摸黄舵主扔在地上的,刚刚割过他脖颈的那把短刀。 小少年浸满了恨的眼眸转向那已经惊惶地跪伏在地的黄舵主。他要杀了他,只想要杀了他!! 可阿苦刚站起来,被打过的右腿就是一阵剧痛,他又往地上跌倒,连短刀也摔了出去。 云长流扑过去抱紧他。可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说不出什么话,心内再有千言万语都只能失声,少主只是颤抖着又去捂阿苦颈上的伤口。 ……其实,以阿苦素来的心性,如果他还存有哪怕一丝冷静,他也绝不会当着云长流的面,不死不休地对这黄舵主挥刀子。 因为云长流是烛阴教少主,这黄舵主也该算是千里迢迢前来拜见他的下属。 而这黄舵主其实并没犯什么大罪,他只是随用了一个药人来解毒罢了,这么个用法的确很不人道,可却不能算是一桩罪过。 一个不过是仗着少主疼爱的药人,只因被取了次血而已,竟要杀一位分舵舵主,这事儿本就十分可笑……而倘若真的杀成了,那就不仅仅是可笑,而是可怕了。 自幼毒疴缠身的少主云长流,八年来从未当众露过面,本就有不少质疑的声音,乃至一直以来都有不少人想扶二公子云丹景坐这少主之位。 这次十舵主入城觐见,本是一次服众的大好会,云孤雁欲带长子出席宴会也是这个意思。可若是长流少主宴会乍一结束,就在药门纵容药奴杀了前来觐见的舵主,哪里还能留得半分好名声在? 因私废公,滥杀下属,幼稚冲动……还不定被传成怎么个昏庸无道的主子。 这些细节小药人本不该想不到,可这时候阿苦早气昏了头。说到底他还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受了这种欺负,哪里还能分出心思顾虑别的? 他终于怒极地撞开云长流,吼出一句:“滚开!别碰我!” 少主被推的倒退两步,脸上尽是茫然无措的神情。他望着阿苦的眼神散乱不堪,眸隐隐有无法承受的痛楚一点点漫上来,又干涸了落下去。 阿苦眼都红了,他早就理智全失,只剩下狂暴的杀意在脑子里乱撞乱窜。 他死咬着牙忍痛站起来,踉跄着又去捡地上的短刀。可他刚将刀柄握在,就又一次被云长流从后面抱住。 阿苦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颈侧伤口失血的速度已经在少主一次次的坚持减缓下来。他只下意识地觉着云长流是来阻他。 欺侮了自己的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报仇的憋屈与不甘,以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直冲上胸腔。阿苦头脑里一阵嗡鸣,巨大的虚弱伴随着晕眩袭来,一时间气力都抽离殆尽。 云长流握上了他拿刀的双,阿苦心内更加酸涩,只道下一刻利器就要被少主抢下来。他再也忍不住,“连你,连你也……!我、我……”却把眼一闭,说不下去了。 就在绝望的情绪终于如漆黑潮水一般,冰冷冷地淹没了他所有神智的那一刻。 一股温柔而坚定的推力自他身后传来。 阿苦被那股力量扶着,浑浑噩噩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 他的上感觉到了某种阻力,但很快身后那股力量就破开了阻力,深深向前—— ——哧。 阿苦忽然心尖一凉,清醒过来。 他听见刀锋没入血肉的声音,他闻见忽然浓重起来的血腥味,他愕然睁开了眼。 云长流从背后紧拥着他。 少主的双握着他的双。 他的还毫无力气地攥着那把短刀。 短刀的尖端已然深深地插入了黄舵主的胸前。 黄舵主双目圆瞪,张了张嘴,鲜血就哇地涌了出来,惊恐与不敢置信的神色在他脸上交织,“少……主……” 云长流沉默不语,只按着阿苦的,将短刀用力拔出。 黄舵主凄厉地惨叫出声。云长流低头抱着怀里的小药人一侧身,舵主胸前那喷薄而出的血全都溅在少主的肩上脸上,一滴都没沾了阿苦。 “……” 阿苦怔怔的,他看着那威风八面的黄舵主胸前被捅了个血窟窿,看着云长流浑身是血,先冒出来的念头居然不是解气。 他又看着几个时辰前自己还赞过好看的雪白锦衣被染的一片污红,看着血打湿了云长流柔顺的发丝又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心下竟迷糊地暗想: ……他怎么把他的小少主给弄脏了。 这,不是…… 他、他明明不想这样的啊。 下一刻,云长流再次用力。阿苦上的短刀插入又拔出,鲜血再次飞溅,惨叫在取血室内回荡不止。 耳畔响起分舵那群人的呼喊,还是那么吵吵嚷嚷: “少主万万不可啊!” “求少主开恩……” 云长流不做理会,他的脸紧贴着阿苦的,将唇凑在小药人耳边,轻声道:“我找不准要害,你来。” 阿苦头脑一片混沌,他双移动,刀尖抵在那黄舵主的心口。 可他又一个激灵,总算脑子里清楚过来,马上就想将往后撤。 ——他怎么能让云长流为他杀人,还是杀烛阴教的人!? 但是已经晚了。 云长流握着他的,上前一步。白袍青衣紧紧交叠在一起,那把被两双握住的短刀,哧地一声刺入了黄舵主的心脏。 这一刀,很稳也很快。 短刀被拔出来的时候,阿苦眼前一片血雾。透过血雾,他看见黄舵主仰面朝天,慢慢倒下去的身躯。 少主柔软问道:“还有谁?” 阿苦却心如鼓擂,人早已乱的不成样子。他稍一侧头,就看见了云长流冰玉似的眼眸。 他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恍然心想: 天啊,这小少主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呐。为什么他在杀人的时候,那双眼还能这般清亮平静? 他难道不是第一次杀人么? 他竟丝毫也不迟疑、不恐惧么? 等不到阿苦的回答,云长流便一揽着怀里人,一握着滴血的短刀,环视四周。他神情镇静自若,嗓音清冷地道:“还有谁?” “刚才还有谁碰了他?” 那李头领早就面无人色,哪里还不知道自己方才欺凌的竟是个惹不起的主? 他直吓得涕泗横流,腿一软瘫倒在地,疯狂地把头往地上砸,直撞得头破血流:“少主饶命,少主饶命,小人该死,小人有眼无珠……” 那些护卫也都纷纷开始讨饶,甚至连取血室里那些看着阿苦被打却没开口说话的其他药人们,也一个个吓得面色惨淡。 云长流淡然走过去一步,又将短刀放在阿苦。李头领更加恐惧,他磕头磕得满脸的血,“求少主饶命!饶命!” 铛地一声,竟是阿苦猛地将短刀扔了出去。 他拉住云长流,哑声道:“够了!少主,够了……” 云长流微怔,露出一点疑惑之色。少主敛眸半晌,复抬眼定定望着他:“为何?” 阿苦只是一味地摇头,扯着云长流的衣袖,语无伦次道:“不……不。你不能……为我……你不能这样杀人……” 云长流认真盯着他看,似乎还是不明白阿苦话里的意思。 但过了半晌,他终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在李头领与一众护卫恐惧的目光,浑身浴血的少主把短刀拿在里,弯腰将阿苦背了起来。 云长流就这么一步步走出了取血室,留下后面噤若寒蝉的众人。 阿苦进药门的时候还是下午,如今外头天已经黑了,也冷下来了。 云长流背着阿苦走进茫茫寒夜里。 两个孩子都一身的血,少主踩在小径上,一步留下一个血脚印。 穿过薄云的月光打在药田上,好像水波在草叶间流动。静谧,冬听虫的鸣声已经响起来了。 阿苦眯起眼,原本那股如火焰般烤着他的恨意,早就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 他倦然伏在云长流肩头,朦胧地看着云长流在月下被拉长的影子,软软唤道:“少主。” 云长流应道:“嗯。” 阿苦闭上眼,又唤他一声,“……少主。” 云长流道:“我在。” 小药人搂紧了云长流的脖子,结果摸到了一粘糊的血。他心内一疼,梦呓般缓缓地呢喃道: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我还没给你取血呢……” 云长流沉默了许久,才又轻轻“嗯”了一声,可脚下却一步也没停,已经走出了药门。 阿苦便知道,他只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嗯”的。 这一晚,云长流背着他一路走下了山,从息风城走回他的木屋里去。 明月始终照着前路,微冷的清风吹着发丝,阿苦渐渐神思恍惚起来。 沦落成烛阴教卑贱的药人,真的是他的命么? 可能,可能…… 遇上云长流这么个人,才是他的命罢。 第99章 兔爰(1) 我生之初,尚无为。 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 过分的身心紧绷一旦松弛,疲劳感就侵占了全身。又许是趴在云长流的背上实在令人安心,还没回到木屋,阿苦就在半途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床上,外头天光初明,是个清爽的早晨。 他身上显然已被少主仔细擦洗了一遍,又换上了干净衣服,脖颈的伤口也被上了药包扎好,身周已经几乎没什么血味儿剩下。 阿苦掀开被子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再回想取血室里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总觉得太不真实。 最后他第一次杀了人,还连累得云长流也…… 真是不应该。 是了,长流少主呢? 阿苦披了件外衣下了床,昨晚疼的不行的右腿已经勉强能走了。他这才发现不仅是脖颈的刀伤,他全身被打的地方都被细致地擦过药,瘀血也被揉开了。 阿苦就忍不住有些懊丧,自己怎么真能睡的那么死?也不知云长流昨晚折腾了多久才处理完的…… 他又觉得以长流少主的性子,总不可能就这么走了,可看了一遍屋子里头,的确没人。 等他疑惑地推开木门朝外看,立刻吃了一惊。 云长流就靠在屋外头门边上,那一身血污的衣袍也没有换,怀里还抱着那把短刀,就在鱼肚白的黎明光亮里缩成一团。 小少主低垂着头,长发散乱地盖着脸,也不知之前是不是睡着了。反正门声一响,他就浑身一抖惊醒过来,仰头抬起眼望向阿苦。 他脸色极差,精神也是很憔悴的样子,和昨日那个在药门里起刀落冷酷果决的白袍少主全不像是一个人。 阿苦都被云长流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弄蒙了,忙两步跨过去拉他冻得发青的,惊道:“你怎么坐外头!?你不会一个晚上都……快先进屋!” 云长流踉踉跄跄地被小药人拽进来,途少主也试着反抗了一下,阿苦就没好气地瞪他:“我右腿还疼呢,你可别这时候折腾我!” 这句话很是有用,云长流果然就任小药人把他扯到暖和的木屋里头了。可他仍是神色恹恹,一言不发。 阿苦坐回床上,也把少主按在自己身边坐了。他也不嫌云长流那一身血衣,忙将被子抖开就把人裹进去,皱眉道:“少主,你这是怎么了?你……是杀了人害怕么?” 云长流攥了一下的短刀,摇了摇头。 阿苦神色更忧,下意识抚上脖侧被包扎的伤,心说这小少主不会是被自己昨日那惨状给刺激坏了吧……便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这个啊……没什么妨碍的。看着吓人,其实没流多少血。他们打的也不重,都知道我是少主的药人,不可能真下死的,疼一疼就过去了。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其实他还想说,都不耽误我今天再去给你取血呢。不过他怕云长流又难过,还是省了这句,心道大不了自己再躲着少主偷偷摸过去。 ……就说阿苦这性子当真不寻常,要换在别的孩子身上——哪怕是个大人——遭了这种欺负,不说落下一生的心病,怎么也得五年过的杯弓蛇影。偏偏这小孩睡了一觉就当这事过去了,居然第二天就敢想着再一个人到药门里去。 反倒是云长流,一夜过后和了邪似的。阿苦推一推他,有些无奈地道:“你怎么又不肯说话了?昨天杀人的时候不是很厉害么?” 他又闷着声细细劝道:“对了,你是少主,不该帮我杀烛阴教众的,这样会遭人骂的知不知道?” 云长流仍是不语,眸隐隐有暗色翻涌。阿苦犯愁地叹了口气,有时候他是真搞不明白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少主心里想的什么。 他只好试探着软下声调,“到底怎么了啊……小少主?你说句话好么?” 闻言云长流终于动了。他抬眼深深地望了阿苦一眼,随即下床,将那把短刀拔了出来,刀柄递到阿苦里。 入粗糙,阿苦握着那刀柄,不解地眨了眨眼道:“你怎么还留着这个?我才不要——” 话音未落,云长流的双再次覆上了他的。 毫无征兆,少主如昨日在取血室里那般骤然用力! 阿苦瞳孔猝然紧缩。 他坐在床沿儿上,脚没着地。这时候被云长流拽着双一拉,上身自然不受控制地往前倒,那闪着森然寒光的锐利刀锋直冲着云长流就刺进去了!! ……刀尖无声无息地直插入柔嫩的小腹。 立刻就有温热的血冒出来,将那本就染了大片暗红的衣袍再次浸上了新的艳色。 霎时间,阿苦神思被炸成一片空白。 他骇然颤抖道:“你……你……你!?” 那短刀和刀下扩散开的血迹,让阿苦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终于爆发出一句怒骂:“云长流!!你发什么疯病!?” 云长流脸色苍白,疼痛使他咬住了下唇,除此之外的神情却很平淡,只是蹙了眉尖显出一点茫然来,低低问:“……为何?” “别动,别动,你千万别乱动……”阿苦四肢发软,他一下子从床沿滑下来坐在地上,惊恐地去碰那仍插在云长流小腹的刀柄,“别动……你让我看看……伤哪儿了……” 云长流略有些沮丧,长长的眼睫低垂下来,“我不明白。” 他双贴上刀柄。阿苦呼吸发紧,心里只道不好,刚下意识叫出半句,“别——” ……却已经晚了,云长流淡然将短刀哧地拔了出来,大量的血顿时汩汩涌出。 “少主!!你……!” 阿苦气急到说不出话,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拽过被子堵住云长流的伤口,强硬地扶人躺倒在床上。 天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长流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到底怎么了!? 云长流脸上的茫然之色却更甚,他竟毫不在意自己流血不止的伤口,迟疑地侧过头问阿苦道: “你不是想杀了取你血的人么?” “你不是恨么?” “难道你……你不喜欢这样?” 可是,在取血室的时候,他明明是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阿苦说要亲杀了他们,阿苦让他滚,阿苦不让他碰,连甩过来的目光都是含着恨意的。 那时他很痛苦很无措……幸好杀了那个舵主之后,阿苦就又肯好好看他,和他说话了。 可为什么,这回他冲罪魁祸首的自己挥刀,阿苦却好像并没有更开心? 小药人哪里知道少主这套诡异思路,他心如乱麻,张口就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根本没……” “你有!”云长流有些急恼地抓住阿苦的肩,反驳道,“你曾说你不怕被取血不怕做药人!可你明明不愿……你明明死也不愿!” “你以前都是骗我,”少主抿了泛白的唇,黯然把头别过去,“……我才不信你。” 云长流情绪激动,小腹的血更加止不住地流,阿苦快被逼疯了:“少主!!不是这样!你、你先别动!” 真是要命……这小少主,面上安安静静不露悲喜的,脑子里却成天都在琢磨些什么乱八糟的东西? 莫非他……他在屋子外头冻了一夜,净想这些玩意儿去了!? “……我不能给你杀。我死了,父亲会报复在你头上。” 云长流哪里还听得进去,少主努力地思索着语句,斯条慢理地解释道,“但如果你想泄愤,我——” “胡说八道!云长流!你能不能冷静下来听我说话!?” 阿苦猛然抬头怒吼了一句,他只觉得底下的鲜血温度越加烫人,不知不觉已经急红了眼,颤声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样!我为你取血是心甘情愿的!不是骗你,只有你……我只对你是心甘情愿的!” 云长流惘然不解,嗓音低弱地仍是问:“为何……” “先别说话了!”阿苦又看了一眼云长流的伤口,焦急道,“不行……这样血止不住。我得先给你找药,你等我,千万别再乱动了听到没有!?” “等……”见阿苦转身就要走,云长流无措地伸了伸,像是想要留人。 然而紧接着他脸色骤变,竟猛地推开被子,一捂着伤处,下了床就要往屋外走。 阿苦听得声响,转头一看差点没给气晕过去。 他冲过去拉住云长流,索性也不再跟他废话,并指运气就想先以点穴之术把人制住再说。 却没想到,他还没有动作,云长流就软软往下栽倒。阿苦大惊之下一把将人抱住,揽在怀里转过他的脸来,“少主?你怎么……” 却见小少主脸色惨白如纸,牙关紧咬,却仍然忍不住地泄出隐忍到极致的痛吟,渐渐地整个人都居然发起抖来! 阿苦嗓音一滞,怔怔将云长流抱在怀里。一个念头冰凉凉地窜上心头,顿时叫他魂飞天外—— 逢春生毒发作了!? 怎偏偏赶在这么个时候! 下一刻阿苦便恍然惊觉:是了,上回他取药血只取了一半的量……再加上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几次情绪大动,少主体内这剧毒哪里禁得住! 只在一瞬息间,阿苦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将已痛得抖成一团的少主横放在旁,自己几步跨过去捡起那柄落在地上的短刀。 那刀锋上还沾了另一人的血,阿苦一执刀,以口咬起自己的袖子露出腕。 ……这样倒也好,正好让少主瞧瞧,自己是真的情愿给他取血,也能叫这位小祖宗安心了别再胡思乱想。 阿苦心思一转,眸光已然柔和下来。他看准了血脉,毫不迟疑地就要割下。却冷不丁背后猛地一沉,握着刀的再也落不下去—— 云长流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忍着毒发之痛,从后头扑过来死死扳住了他的! 阿苦一时不慎,上的短刀已经被少主打掉在地。背后渐渐浸上湿意,明明温度是热的,却让他一颗心都在恐惧之下冰了个透。 那是——那是云长流的血啊!! 他的伤还在流血! “少主……不,你放……”阿苦的声音惶然发抖,他连昨日被人强行取血都没真畏惧,此时却是真的觉出怕了,“云长流你放开我……你是不是疯了……你会死的,你真的会死的!!” 云长流双紧锢着他,忍着自全身上下的剧痛从喉挤出破碎的声音:“不要……不可以……我不准……” 可加剧的痛楚令他渐渐脱力。阿苦咬牙忍下胸口胀痛,狠一狠心用力挣开云长流,探又去捡刀。 少主低哼一声摔倒在地上。逢春生彻底爆发,一时之间,云长流只觉得有千万根针刺入全身经脉,他再也忍不住,蜷起身惨叫出声! 转眼间痛楚已折磨得他神智模糊,云长流的意识被风卷残云般吞没,眼睑沉重地就要合拢下来。 ……就在一线愈来愈昏黑的视野,他依稀看见那个青衣的孩子白皙的指已经碰到了刀柄。 他似乎又看见,流血的腕,一道道伤疤。 黑暗的取血室,冰冷的关铁床。 浸满了屈辱憎恨的漂亮眼睛…… …… 桃花下,有个青衣的小少年冲他笑。 阿苦。 …… ——铛!! 一声清脆的响声,刚被小药人握进里的短刀再次被打落。 云长流把阿苦撞倒在地,两个孩子都滚在地上,少主身上的血在木屋的地板上拖出一串暗红的痕迹,触目惊心。 阿苦刚撑起身就又被少主从后头抱住。云长流整个人都虚弱地瘫软在他背上,却死死地攥着他的腕,仿佛榨干了全身力气用在这一处,“不……不可以……” 阿苦竟被云长流锢得动弹不得。他仰起头,时间仿佛凝结,透过不远处的木窗,他看见外头明媚的初阳白光,树枝随着微风摇动,远处有淡云悠悠地走。 如此安宁之景落入眼,赫然化作天昏地暗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 云长流他不是毒发了么? 他的刀伤不是还在失血么? 他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啊…… 云长流已经很不清醒,只眼神涣散地不断低声呢喃,“不可以……不可以……” 忽然,几滴泪水接连落在阿苦的肩上,将那淡青色的衣襟晕成更深的颜色。 他哭了。 云长流竟哭了。 怎么办,他真的好疼,疼的没力气了,疼的快昏过去了……他快要抱不住怀里的这个人了。 阿苦的腕还会受伤么? 还会流血么? 无论他再如何珍视阿苦,只要自己还活着一日,阿苦就要永远为药人这么个卑贱的身份所困,遭人白眼,遭人欺凌,再露出那样仇恨不甘的眼神么?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还活着的错。 云长流落泪不止。那凉凉的温度一滴滴掉下来,不知不觉叫阿苦的声音也带上了嘶哑的哭腔,“你放……少主我求求你先放……” “你到底要怎样,你这是要我怎样啊!?我都说了我是心甘情愿——” 云长流陡然厉声哭喊道:“——是我不情愿!!” 阿苦猝然失神。 他呼吸滞塞,怔怔地睁着眼。 只这么一个怔忡的工夫,云长流用尽全身力气将阿苦的力道压制下去,抬在他后脑一劈。 “你……” 阿苦惊极地试图转头去望少主,可猛然漫上来的黑暗转眼间就将他的意识拉入了混沌之底。 昏迷过去之前,小药人还在想: 为什么啊…… …… 他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夕阳的红光。 颓靡的夕光自窗边照进木屋里,照亮的是地上的血光。 血。 满屋子溅了一地的血,连桌腿床角也染了红。原本秀丽整洁的木屋凌乱不堪,放眼望去只剩下一片惨烈颜色。 只有阿苦身周那一小片,干干净净。 云长流缩在屋子的一隅,脸色白得吓人,长发全被冷汗浸湿了,散开了铺在地上。双眼微微睁着,漆黑的眼珠却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光。 就像死了一样。 他身上全是血,那件白衣已经找不到一点原先的颜色。除了小腹处的刀口外,还多了很多新伤,有咬自己腕咬的,有额角往墙上和床脚撞的,更有不少擦伤…… 逢春生发作起来实在太疼,他不是故意想自残,是真的受不住了。 这一刻,阿苦只觉得他也快死掉了。有千万把尖刀凌迟般地割在他心上,搅得血肉模糊。 他连想都不敢去细想…… 从早晨,到午,到日落,这么久……几乎整整一天的时间,云长流竟放着自己这味解药在旁不用,生生流着血熬过一场毒发!? ……还要在这样的酷刑扯出一点点清明,来护着他身周干净,沾不上一滴血。????阿苦心内恸极,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把了无生气的云长流抱了起来。那人身上冷的像冰,被抱起来竟一点反应都无有。 “少……少主……云长流……”阿苦声音颤抖地叫他,去轻轻拍他冰冷的脸颊,“醒醒,你醒醒……少主你醒来看看我……” 仍是没有反应,阿苦惶然又茫然地将下滑,去探云长流的鼻息。 可他的指却抖个不停,哪里探得分明? 忽然,云长流眼睫轻颤一下。 他眸渐渐地亮起一丝微光,在阿苦怀里动了动,醒转过来。 “少……”阿苦惊忙把人搂紧了,开口想要唤他,嗓音一哽,眼泪却先落了下来。 云长流勉力抬眼看了看四周,难过地低垂了眼,细弱无力地吐字道:“……对不住……弄脏成这样……待会儿我给你收拾干净啊……” 说着,他又吃力地去摸阿苦两只腕,没摸到新伤才放心地把落下来,虚弱地哄劝,“以后不要你取血了,真的……不要哭了好么?”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逢春生折腾得昏了头,都到了这时候这小少主竟还没发觉阿苦为什么哭。 他越这么说,阿苦越气越疼,只闭了眼把头一偏,任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云长流指勾着阿苦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肯……和我好么……” 阿苦哽咽道:“我……” 他真真是恨不能骂人,心道我何曾不肯和你好了,明明只是你自己犯病,不仅身上有病脑子还有病,不肯说话还不听别人说话! 哪有这样的……这人到底什么毛病啊? 可他说了一个字就呜咽起来,竟一时失声,只好在这片夕阳暮光下把小少主往怀里抱的更紧。 幸而这回云长流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眸立刻亮起欣悦的光泽。他又想起在痛苦的毒发浮现在脑海的景象,软声道: “如果……我能活到明年春天……再让我折一枝你的桃花行么?” 阿苦深吸了口气,他把云长流抱到床上,强忍酸涩,柔声道:“都给你……都给你,以后我年年给你折花。” 云长流顿时心神全松,似乎想要笑一下,却没了力气。他就这么合眼伏在阿苦怀里,心满意足地昏过去了。 第100章 兔爰(2) 然而,饶是云长流已经把自己弄成这么个凄惨样子,他也并没有昏睡太久时间。 阿苦才刚给他简单处理完伤口换了衣裳,少主就无声地睁开了眼。 他看见阿苦跪在床脚,那青衣小少年正将一条浸透了血的巾子扔进水盆里,听见动静就转过眼来冲他安抚性地微笑一下,轻声道:“再忍忍啊,我这就带你去药门。” 其实阿苦因着常被取血,自家屋子里是备了不少伤药的。但毕竟比不得烛阴教的药门,应急用一用也就罢了,云长流伤成这样,当然不可能只叫他在这干躺着。 云长流虚弱地摇头,从被子里伸出来拽了拽小药人的衣角,固执道:“不行……我的不想你再去那里。我能走,我自己进城……” 说着,他竟真的撑起身来就要下地。 阿苦脸色微沉。刚见识了这小少主拧起来的脾气,他早已懒得用言语劝解,站起身一把将云长流给捞了起来,直接横抱着人就往屋子外走。 少主惊呼一声,“你自己还有伤……放我下来!” “闭嘴。”阿苦走出了木屋的门,冷下脸道,“告诉你,我真生气了,你再动我就点你睡穴。” “你不能进息风城,我这样……”云长流有些急了,磕磕绊绊道,“若有人误会……等我同父亲解释清楚,你再进城!” 阿苦都气笑了,恶狠狠道:“小少主,原来你还知道你这样吓人呐!?” 这时外头将将日落,天边已暗下来,神烈山的轮廓都开始模糊。阿苦运了轻功带他一路上山,云长流仍是执意不肯他进城。 两人争了大半条山路,终是阿苦不敢再招惹重伤虚弱的少主,退了一步,只将云长流送到息风城外。 他远远地看着烛火卫匆匆自城头下来,抱了云长流进去,又在城门口迟疑着徘徊许久。眼见天色更暗沉,这才略有不安地转身离去。 ……其实阿苦心里明白,云长流说的才是对的。 这还亏得他给人把那件血淋淋的衣服给换了,一时看不出端倪。不然少主在他那边出了事,无论过错是否在他,他都得先被压进刑堂关个几天。 这时候本就该把解释的事情全盘交给少主,他躲起来暂避风头才是上策。 可阿苦还是心内纠结,又隐约地忧虑。 按理来说,云长流是烛阴教少主,如今都送到了自家人里,总不可能会出什么问题;至于取血室里杀了那黄舵主之事,以云孤雁素来的作风,怎么着也能帮爱子兜住了。 这么一想,似乎真没什么需要他一个小药人来操心的。 可阿苦独自一人走在回去木屋的路上时,还是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要是以后少主真的宁死不肯喝他的药血,这可怎么办呐? 他走着走着,忽然若有所觉地把脸仰起来,就看见天上有厚厚的乌云,沉甸甸地裹在神烈山的山顶。 难怪天黑的这么快呢,这是要下雪了吧。 …… 片刻之后,云长流被几位烛火卫护持着,忍着伤痛缓慢地走进药门的时候,恰好听见里头的争吵声。 “小少爷,这真的不行!您这是难为属下……” 云长流侧了侧头,辨认出是个药门里头还地位颇高的医师的声音。 他向后头的烛火卫们抬了,示意几人噤声止步。 就听得那医师急切道:“是,这群药人的药血的确有助于增进内功修为,可他们和普通的药人有所不同,每个人去向都是已安排好的,都是由教主赏给有大功的属下……” 而紧接着传来的便是小少爷云丹景戾气满满的声音,“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本少爷不配用吗!?” “……” 云长流脚步一顿,微微皱眉。 自从云孤雁亲自授武之后,他一天有大半时间都是跟阿苦在一起,倒是有一阵子没见云丹景了。 婵娟倒是偶尔还会掐着时间跑到长生阁来粘他,也说过丹景上回输了多么不甘心,这几天练武更加用功,一心要赢回来怎怎样…… 没想到,云丹景竟会想到要用药人邪术? 云长流心绪一时纷乱,继续捂着小腹的刀伤一步步往里头挪进去。 那些烛火卫们惶恐地跟随。他们当然已经看出了少主身上带了不轻的伤,可云长流真是不喜欢生人触碰。在城门口处为了使阿苦安心,他忍便忍了,可一等到烛火卫抱着他远了城门,就非要下来自己走路。 烛火卫哪里敢违逆少主,只好分了几人去禀报教主,剩下的一路跟在后头,跟得心惊胆战。 云长流本人却对此没什么知觉。他就这么慢吞吞地走到里面,终于看见与那医师僵持的云丹景,以及两人身后的几个瑟缩着的药人。 “不敢,不敢……” 那医师满头大汗,正冲云丹景躬着身连连道,“丹景少爷您有所不知,教主不许您用这种药人,是因为以这种法子来增进内功,终究不是正道,容易使得根基不稳……” “您想想啊,教主给下属送这种药人用,可下属终究是外人嘛。再说,他们大都上了些年纪,有些已经遇上瓶颈,内功再难寸进。而小少爷您还小呢,前途不可限量,教主不叫您用这些邪术,也是为您好啊。” 云丹景听不进去。他愤然咬着牙,怒目而视:“那为什么……为什么长流少主就可以用!” 医师忙陪着笑道:“唉呀小少爷您搞错了,少主用的一直只是解毒的药人,是为了治病的。这种练功药人,少主也从未用过的。” 不料,这句话却把云丹景激怒得更厉害。小少爷瞬间就变了脸色,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般跳起来,指着那药师的鼻子就骂道: “废话!少主有他爹给他传功,还用得着药人吗!?怎么,你们都觉着少主天资横溢是不是!同样是借助外力,他根基就能稳!偏偏我就不行——” 云长流忍不住轻轻叫了声:“丹景。” 云丹景怒吼的声音戛然而止,活像被掐住了喉咙。 他愕然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觉得羞愤或者怎样,待看清云长流那一身伤的样子就瞪大了眼,“你……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云长流仍是迈着迟缓的步子走过去。那医师是个有经验的,“哎哟”惊呼一声就冲过去扶住少主,一叠声地问他是否哪儿受了重伤了。 云长流“嗯”了声,淡然解下衣衫,露出自胸口自腰肢雪白纤细的一线,自然也露出了那被简单包扎过却仍渗着点点血迹的小腹刀伤。 那医师和云丹景都吓得变了脸色,顿时药门里一片兵荒马乱。云长流又被拥上来的一群人给抬起来,捧着玻璃似的送到药门内的床上。 隔着来来去去的人影,他看见不远处的云丹景目光复杂地看了这边一会儿,就低着头转出去了。 阿苦那紧急处理的包扎和伤药自是被换了更好的,五个医师围着他嘘寒问暖,吵得云长流又皱起眉不吭声。 ……他表面上安静沉默,其实心里烦的不行。 不过他知道云孤雁那里一定已经得了信,大概很快就会来这边。要不是为了等父亲,少主早就闭眼装睡了。 没半晌,又一个人满面焦急地扑到云长流床边,这回竟是温枫赶来了。小近侍那张清秀的脸上慌乱不已,语无伦次道:“天啊……少主!您——您怎么会伤成这样?这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 云长流实在实在不想说话,就窝在床褥和被子间漠然盯着温枫。 这招果然管用,没一会儿小近侍的脸就僵了,讪讪地闭了嘴退下去。 但是长流少主注定得不了安宁。温枫才退在一旁没多久,就听药门众人口呼“教主”,哗啦啦整齐地跪了一片。 云孤雁阴着脸走进来,目光落在云长流明显苍白得不正常的脸侧,骤然冷凝。 长流少主垂下眼睫,弱弱地唤了声:“……父亲。” …… 就如阿苦意料的那样,云孤雁并没有责怪云长流杀了黄舵主的事情,反而说一切已经处理干净,叫他安心养伤。 烛阴教主的段自是硬得很,当时接到消息,不等把详细情况问清楚,就果断地先下令封锁了消息,以防东淮城分舵那边人心动荡。 紧接着烛火卫派出去,浩浩荡荡地就把那群分舵使者围了起来。拿腔作调地把时间拖上半个时辰,信堂那边已经把黄舵主的案底翻的一清二楚。 幸而这黄舵主也不是多干净的,弄几个罪名上去轻而易举。条条大罪列出来,教主的烛龙大印再往定了死罪的刑堂谕令上一按,分舵那群人哪里还敢多说一句? 云孤雁的震慑力非同一般,烛阴教里教众的生杀全由教主一念都是常事,也没人真有胆子反抗。黄舵主之死,最终也就这样揭过去了。 ……然而这并不能让云长流轻松。 这一桩虽然揭过去了,但总有云孤雁不肯揭过去的事情。 云孤雁看着少主这一身伤,听云长流如实说了原委,又听了赶来的关木衍断定了逢春生发作的事实……他沉着脸坐在云长流床边,脸色很吓人地默了很久很久,最终也没多说什么。 长流少主对阿苦的珍视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教主其实不敢逼得太狠。云孤雁甚至答应这回的事可以暂不计较,自始至终,他就威胁了孩子一句话,还是阿苦曾经说过的。 ——什么时候少主命绝,什么时候就是阿苦的死期。 云长流露出一丝哀色,轻轻求道:“不要,父亲。” 云孤雁一拂袖从床边站起身,罕见地没理会他的宝贝流儿,只留下一个漆黑宽袍的背影,从屋里走出去了。 这是在无声地宣示,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云长流怔怔睁着眼,卧在床上。 他觉得全身都好累,累得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脚步声响。 是云丹景。这位小少爷居然没离开,似乎还躲在一旁听了全程。 走回来的云丹景抱臂靠墙,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床上的长流少主:“你能不能争点气啊?为了个药人要死要活的,哪里有半点少主的样子!” 云长流疲惫地闭了眼不说话。 云丹景心内没来由地冒火,愤愤地嘟囔道: “算了,反正你和我不一样!就算你是个药罐子又怎么样,就算你一辈子软弱又怎么样……谁叫父亲只疼你!日后总归是你当教主,我得给你跪下。” 床上的云长流仍旧静默着。 云丹景本还以为他说出这种气话云长流定会来安慰他,没想到哥哥理都不理他一句。 这一来,反倒显得喋喋不休的自己十分可笑。小少爷脸都涨红了,忍了忍没忍住,猛地梗着脖子含怒讽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你多仁慈吗!?我可听说了,早在几年前便有一批药人入教,那几十个孩子可都为你死了!” “事到如今,你还护着那一个药人有什么用!?你本事大,能把那些死了的药人都救活吗!?” 扔下这一句,云丹景竟觉得自己又委屈又憋屈,他究竟为什么死也比不过这么个性子软绵绵的哥哥!? 他再也不愿看身后一眼,转身重重地把门摔上,径自跑出去了。 他没有看见,身后的云长流仍是安静地闭着眼,脸上却倏然间一片灰败之色。 …… 果然下雪了。 息风城外的那间小木屋里,阿苦早关了窗,生上了火炉。他肩上披了件毛毯子,照例地一边看书一边煮着他的药,心神却总是被外头的呼啸声牵着。 那雪片被风吹得噼噼啪啪撞在合拢的木窗上,竟像是撞在他的心上。 ……也不知他那小少主怎么样了。 伤应该都处理好了吧。 这时候该喝了药睡下了? 息风城里头,总该比这儿暖和不少才是。 也不知明儿一早这雪能不能停? 若是雪霁,他再进城去看看少主…… ——叩叩叩!! 外头突然响起的砸门声令阿苦一惊。 那声音又急又重,和着风雪,竟叫人心里陡然升起几分不安来。 不知怎么,阿苦心下猛地紧缩,他毫不迟疑地冲过去打开了门,然后便是更加诧异。 外头这个锦衣小少年,他见过的。 阿苦记得,他是云长流同父异母的弟弟。 云丹景全身都被雪打得湿透了,落汤鸡一般,早就没了素来的威风。 他冻的发红的里提着一盏灯,眼圈儿红红的,门一开就瞪着阿苦道:“你……你是跟着长流少主的那药人是不是?他有没有过来你这里!?” “——你说什么!?” 只这一句,便叫阿苦的眼神猝然间凛冽得比这外头的风雪还刺人。 他毫不客气,猛拽着云丹景的衣襟就把这小孩儿给拖了进来,紧咬着牙冷声喝问,“少主呢!出什么事了!?” 云丹景竟罕见地没做反抗,痛苦地扇动着嘴唇嗫嚅道:“云长流他,他……他人不见了。” 第101章 兔爰(3) 等阿苦逼着云丹景把一切前因后果都交代清楚之后,他气得恨不能把眼前这小少爷往死里揍一顿。 他暗急道:这回真糟了,云长流刚经受了一次毒发,竟偏偏这种这时候受了这么大的刺激…… 逢春生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 发作时的剧痛?无法拔除的绝望? 除此之外呢—— 阿苦是这时才突然想起,他颇久以前似乎在关木衍处看到过,有关逢春生记载的古籍。 他偶然翻到那最初的故事,由爱生恨的医女,为曾经的爱人种下了逢春生之毒。可了毒的侠客却并未死在毒素之下,而是在逢春生发作后,受其影响导致心绪大乱,被儿子的一句失言之语激得拔剑杀了深爱的妻儿,清醒后悔恨自刎而死。 云孤雁之所以狠心将云长流自幼关在长生阁内,使他隔离人世,正是为了逼少主压制情绪波动,将逢春生带来的伤害降到最低。 可偏偏自己冒出来,将这小少主招惹了个遍。 云长流为他忧心为他落泪,末了还不肯喝他的药血宁可硬熬毒发,如今若是真的在逢春生影响下,一时想不开,弄出了什么追悔莫及的事……! 阿苦深吸口气,逼着自己定一定心,沉声问云丹景道:“教主知道了么?” 这丹景少爷毕竟还小,又自幼娇生惯养地被娘亲宠溺着长大,哪里经过这种阵仗?如今早慌得六神无主,阿苦发问,他下意识就结结巴巴地答,“烛、烛火卫都被派下山找了……” 云丹景跟云长流口不择言也惯了,根本就没想过有一天会把哥哥逼到找不见人的境地。直到看见城内烛火卫都冒雪大肆出城搜寻,他才开始意识到事情严重,到如今已经吓坏了。 云丹景脑子都糊里糊涂的,答完阿苦的话便咬了咬牙关,转身又想往外跑。 “你给我站住!” 阿苦眼神一厉,跨前两步,刹那间出,并指接连点过云丹景身上几处大穴—— 他这端木家的点穴之法本就是江湖上最精妙的武功之一,连云长流有时都防不住,更别提云丹景了。 小少爷毫无抵抗之力,四肢的四条经脉都被阿苦轻松封住,愕然地倒下,像根木棒似的直挺挺就砸在地上了。 他惊怒不已,顿时就想张口怒骂,却发现自己连哑穴都被打上了,竟连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阿苦一拽了他衣襟,粗暴地把云丹景“拖”进了木屋里头,往地板上一扔。 这样恶劣的天气,夜晚又黑,要是任云丹景在陡峭湿滑的山路上乱跑,十有八九得出危险。 说实话,阿苦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位骄横的小少爷,可他到底不能眼看着这么点个小孩儿丢了命……更别提他还是云长流的弟弟了。 “两个时辰,穴道自解。” 阿苦拾起云丹景掉在地上的提灯,检查了一下便拎在。他只给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小少爷冷冷甩下这么一句,便将木屋的门打开,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冰天雪地之。 …… 外面已是鹅毛大雪。 风又紧,吹在脸上和刀刮似的,更别提有多冷。 阿苦刚出屋子,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雪给淋了一身。 他打了个哆嗦,火急火燎的脑猛地冷静下来了。小药人提着灯站在木屋外的几步外远处,竟一动不动地愣了会儿。 ……对了,神烈山那么大,若云长流下了山那更是要命。在这茫茫飞雪,在这被黑暗笼罩的山间,人类显得如此渺小。他倒是想找少主,可是要往哪儿去? 再说,上百的烛火卫都出动了,多他一个能有什么用?凭什么他出去就能找到少主? 但是紧接着,阿苦心里却有另一个奇异的声音悄然升起来: ……凭什么他找不到少主? 放眼这偌大个烛阴教,他是少主唯一喜欢亲近的人,是天天陪在少主身边的人,是能叫少主开口说最多话的人,更是少主那么用心地护着的人—— 那他,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找不到少主!? 阿苦闭上了眼,牙齿紧紧地咬着唇瓣。他一身单薄的青衣站在风雪交加之,急切却不失清醒地开始思索。 他一定能知道云长流在哪里。 他一定可以把云长流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云长流会去哪里? 大部分烛火卫都往城外和山下找了。 的确,当人在猛然遭了无法接受的打击,又发现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份痛苦后,自是会想逃离这令他无比煎熬的地方。 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是一个被逢春生所影响的孩子。 可这位长流少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不是常人,更不循什么常情! 阿苦不信,宁可自伤也不愿伤了身边人的云长流,当真会抛下他所珍视的亲人,抛下烛阴教,抛下自己……不管不顾地逃离息风城,独自跑到神烈山下去。 ——再说了,就小少主这种见个陌生人都避如蛇蝎的毛病,他真会在痛苦之时选择独自入那吵嚷不堪的俗世? 阿苦还是不信。 那他为什么会跑走? 他究竟想要去哪里? “……” 阿苦睁开了眼,仰起脸看向头顶的天穹。 隔着白茫茫的吹雪,他看见乌黑的云团笼在神烈山上头,最高的峰顶几乎已与黑暗融为一体。 …… 云长流站在黑暗之前。 少主的白袍被山间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独自站在这里,竟像是大片的漆黑画卷上陡然点了一个白,令人不由得生出一种对比过于鲜明的心悸来。 他竟是踩在陡峭的山崖边缘,足尖悬空,距离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半步的距离。 如果此时身子前倾,他便会直直地坠下万丈悬崖,毫无疑问地摔个粉身碎骨。 云长流神色漠然,有些散乱的发丝间挂了雪片,不久前的重伤失血令他身子冰冷,没站一会儿,肩上也沾满了雪。 他安静地凝视着黑暗,也是在凝视着死亡。 ……云长流其实是很想死的。 因为他已知道,自己就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他生来就未曾谋面的娘亲,死在诞下他的那个晚上。 他一生下来,他的父亲便为他身上的剧毒几乎疯魔,多少内力在传功耗了进去,又搅得江湖一片腥风血雨……如今烛阴教仇家遍地,原因有九成都要归结于此。 至于其间被害死的人命,他甚至连究竟有几条都不得而知。那些死去的药人孩子们,连名字都不为人所知。 更不要提,他如今每多活着一日,都要用另一个人的血来换。 这样看来,似乎他不仅是所有人不幸的根源,更是不幸本身。 云长流几番细想,也只能得出一个答案: 都是他活着的错。 他其实好想死啊,若是能死就好了。 ……而且,他自己也的确很疼啊。 云长流看着那悬崖,默默心道: 若是能死就好了。 死了就能永远安静……也不会再疼了。 身不会再疼,心也不会再疼。 若真可以有那么一天,这对他来说,绝对是做梦都难以想象的幸福了。 可他又死不得。 他若死了,父亲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许多人将被连累,对他吐露了药人事实的丹景或许会被迁怒,阿苦更是必遭杀害。 云长流凝望着脚下那片黑渊的目光,闪着几丝微弱的欣羡。 他看着死亡的时候,就像曾经坐在长生阁内看着外面的鸟语花香一样,很渴望,却知道可望不可即。 活着也错,去死也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太难了,世上怎么有这样为难的事情? 风雪拂过云长流的眉角,带来冰凉的温度。 少主开始有些恍惚了,其实他早就又累又痛又冷,可他更不想再回到药门面对任何一个人,所以只能继续在这里站下去。 疲惫不堪的昏沉色泽在他眼底生长蔓延,被痛苦啃噬到麻木的心腔里似乎有魑魅魍魉的爪牙在攀爬。 ……如果能干脆什么也不想,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该多好啊。 可他还要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为了阿苦,为了父亲,为了烛阴教,为了丹景婵娟,为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毫无希望、毫无期盼地活下去,只是活下去。 ……不,不对。 这样说曾经是对的。 可如今,似乎不太对。 云长流微微抬头,眼闪过一点茫然无辜的光亮。 忽然,就在这一刻,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是有一点期盼的东西的。 待明年春来,阿苦说要送他桃花的。 他想要。 阿苦还说年年给他折花的。 他想要! 云长流霎时间清明过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后退一步,双脚便猝然远离了那片悬崖。 下一刻,少主听见身后有淹没在风声里的足音传来。 他下意识转过头。 他竟然看见一盏明灯。 黑夜里,风雪,青衣小少年提着盏灯,远远从陡峭弯曲的山路间一步步走上来。 云长流怔了怔。 那个青衣的孩子的提灯被寒风吹得剧烈摇晃,那摇曳的光明活像跳跃的火苗,分开漆黑无边的悲哀之海,只一瞬就烫暖了云长流黯淡的眼眸。 阿苦终于从山路间跨上了云长流所在的峰顶处,在这里止步,隔着一点距离看着少主。 他眼角还含着一点笑意,柔软开口道:“有人吵着你了是不是?惹得你躲这种地方来。” “嗯,”云长流恍然静默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一下头。他看着阿苦,清冷的眉眼渐渐温和下来,“这里最安静。” 于是阿苦提着灯继续走上前来,走到云长流身边。 这个冬夜,辽旷的山峰之上,风卷着雪飞扬不止,那青衣孩子提着灯,走到了白袍少主身旁。 ——这里是神烈山,息风城,卧龙台。 ——它本该是烛阴教教主闭关修炼的禁地,只由于当今教主云孤雁顾虑少主病体,不敢闭关,此处便早已被废用多年。 ——所以,现在的卧龙台,只不过是神烈山最高,最冷,也是最静的地方而已。 第102章 兔爰(4) 卧龙台上,阿苦提着那盏提灯,站到了云长流的身边。不断有雪花纷飞而过,掠过他身边去时,也被灯光照成火星子似的颜色。 他望着少主那脸色苍白又披了一身雪的狼狈样,就忍不住头疼又心疼地叹了口气。 看这站在悬崖边上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十有八九还真是犯病了。 亏着自己真能找到人……要不然,在逢春生影响下,哪怕这小少主真能忍住不寻死觅活,大概也得在这儿站到把自己耗晕过去为止。 这么个鬼天气,一个还身负重伤的孩子,若真昏在这山上哪还能有命在? 阿苦便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抬为云长流拍去了肩上的积雪,又抚了抚他的发丝弄去那些雪粒……最后实在气不过,踮起脚用力在少主头上揉了一把。 云长流不声不响地任他揉弄,却用目光投过去询问的意思,迟疑道:“你……来找我的么?” “可不么。”阿苦逆着风雪,将的灯往前提了提。他瞥了一眼被照亮的陡峭险壁,冲云长流勾了勾唇,“呵,这里好高啊。” 高峻的悬崖之下,卷着雪的寒风仍旧呼啸。饶是提了灯也只能照亮一小团地方,余下的仍是无尽的黑暗。 阿苦借着灯光看了会儿,忽然道: “你刚才是想跳下去吗?” 他问的是那么随意自然,仿佛这一句话的含义之,并没有系着个烛阴教少主的性命在上面。 云长流却低下头不敢看他,神情满是愧疚自责之色,“我不是故意……对不起。” 少主的确内疚,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明只是心里躁得难受,才想寻个清静地儿缓一缓。 他觉得再如往常那样安静地咬牙忍一忍,就能把心上受的煎熬给挺过去。哪怕疼的像是生扒下一层皮,可一旦疼完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等他“麻木”了,那糟乱的心绪也就算平复下来了,自是还会回去的。 ……可不知为何,当他上到这卧龙台时,居然真的想到了去死,甚至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如果刚刚不负责任地一闭眼跳下去,那别的人不说,就说眼前的阿苦,岂不是真的要被他害惨了? 幸而,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能死的。然而还是该自责,毕竟是可耻地生了这种念头——这样害人的邪念,他明明连有都不该有,想都不该想的,不是么? 阿苦闻言容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柔和地点头,“嗯,我知道。” 他和少主并肩站着,却不看云长流,而是凝视着悬崖的边缘,缓缓道,“逢春生发作后会影响心神,这不怪你,你绝不是故意想寻死……我知道。” “但是如果你心里没有这种念头,它也不至于会被逢春生勾起来。” 阿苦深深地望着那一片黑暗,许久才轻声问: “你真的很想死么?” 他的声音几近被风声遮住,云长流却还是听清了。少主垂下眼,漠然地回道:“不,我不能死。” “不是能不能,我问的是你想不想。” 阿苦转过眼来看着云长流。他的脸颊也被提灯照的亮亮的,带一点儿橙黄的暖色,“你想么?” 这一次,云长流果然没有立刻回答。少主迟疑着侧头,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许久。 最终,他点了头又摇摇头,轻声道: “一开始,很想。” “但是想到,还没见着明年春天你答应折给我的桃花,就又有些不太想。” “我刚想到你,一回身就真看见你了。” “我很……很……” 许是这样直接地表达情绪对于少主来说实在太罕见也太困难,云长流蹙起了眉,犹豫道,“我……” 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才续上:“我觉得……很好。” 卧龙台上寂寥无人,云长流又凑过去一点,轻轻握住了阿苦的腕,略有恍惚地轻声道:“不想死的感觉……真奇怪。” 阿苦望着自己被握住的腕,抿了一下唇,叫了声:“少主。” 云长流原本白细的指上满是新伤,那是强忍毒发时忍不住自残所致。 阿苦被这样的指握着腕子,只觉得被握住了的更像是他的心脏。那颗东西从下头细细密密地疼将起来,一直疼到上头,使得连跳动都变得艰涩。 忽然,阿苦将里的灯往地下一放。 他轻轻吸了口这山巅的寒气,一合眼往前扑了两步,猛一把将云长流给抱了个满怀。 云长流惊诧地睁大了眼,他在这冲力下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小药人的名字:“阿苦!” 他冰冷的身子被阿苦拥住了。他的小药人就贴在他的脸旁说话,声音就在他耳边震颤,甚至唇瓣都能蹭到自己的耳垂。 “不想死,那就不要死……不要死!” 阿苦凭记忆绕开云长流身上的伤处抱着他,紧紧闭着眼,嘶哑却很用力地道:“少主,你活下去……会有更多更好的事!”????云长流眨了一下眼,也伸环了阿苦的腰身。他望着远处于天边交叠的灰暗层山,将下颔搁在眼前人的肩上,轻轻地问:“……当真么?” “当真!” 阿苦扶着云长流的双肩把他扳起来,迫使少主看着自己,他有些激动,死死盯着云长流道:“你信我,我一定给你看更多更好的事!” “我春天陪你赏花折花,夏天陪你练剑学琴,秋天山红了给你煮茶,冬天落雪了给你点灯。” “我陪你,永远陪你……我们一起好好儿的活!” 云长流屏息,被小药人的话语震撼得微微睁大了双眼。阿苦忽然倒退了几步,他将淡青色的衣摆一掀,就在这山崖边上给云长流跪了下去。 少主吃了一惊,忙要来扶他。阿苦却把眉一扬,立刻高声道:“别动,少主,别动!你就站在那里,好好看着我,听我说的话!” 云长流有些无措地站住。隔着那么几步的距离,他看见青衣小少年的黑发在乱雪被吹动,眼眸炽热,开口时字字铿锵如誓,字字掷地有声: “以后,我不是什么烛阴教的药奴。我只跪给你一个人,只做你的药!” “如果你病一辈子,我就一辈子给你做药。”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你要一辈子保护我,日后做了教主也要疼爱我,永远宠着我顺着我。要这世上无人敢欺凌我,还要我的血只为你洒,要我伤只伤在腕上!” 说罢,阿苦抬起了右放到自己唇边。他低下头用力以齿咬破了食指,殷红的血珠渐渐自那细嫩的指尖冒出来。 跪地的青衣孩子缓缓将右向云长流伸过去。他眼眸清亮如星,郑重道:“少主,你要了我吧。” 丝缕的微风吹动少主的宽袖白袍。 云长流早已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了神。他就站在那里望着阿苦,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 他真慌了,足无措了,不知如何是好了。在痛楚与孤寂活了这么些年,他哪曾遇见过这种事? 这烛阴教里无数人曾给他下过跪,可哪曾有人能跪得如此神采飞扬,如今桀骜洒脱?哪曾有人明明跪着,口却一桩桩一件件地要求他遵守? 哪曾有人肯为他数过四季风景? 哪曾有人要与他誓约一生? 这种事,这种事—— 阿苦目光坚定地望着云长流,他仍是稳稳举着右,“不要怕,少主。” 云长流仍然不动不语,他呼吸凌乱,心跳加速,眸纷杂地变幻过万般悲喜,只愣愣盯着阿苦。 阿苦仰起脸笑了笑,继续朗声鼓励道: “不要怕,你走过来试试。少主你来,来尽管大胆要了我这味药,我们一起好好儿的活!” 小少年的声音在卧龙台上回荡,久久才逐渐消散。 风已经不刮了。 变得很细的雪片,轻纱般柔柔地从天上落下来,悠然落在这神烈山的顶峰,落在卧龙台上,落在云长流与阿苦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云长流总算迈开了步子。 他踩着脚下灰黑坚硬的岩石缓缓地走过来,在这空旷的卧龙台上,走一步便落下一轻响。 本就不过数步的距离。转眼间,云长流就再次站在了阿苦面前。 小少主弯下腰,伸出双,像是供奉什么珍宝一样,轻柔地将阿苦的捧了起来。他的目光望着阿苦,情绪沉浮。 风雪渐息,夜尽天明。 山的远方显出一抹淡白,破晓之光从一站一跪的两个孩子下方升起来,在他们的脚底投出互相交缠的浅影。 云长流低下头,苍白的唇怜惜地含上了阿苦的食指尖。他轻柔地吮去那一滴血珠,又探出软舌,小心地舔舐着那一道细小的咬伤。 “好痒,你别舔我。”阿苦忍不住低笑两声,软软地弯着细眉道,“小少主,你到底要不要我啊?” 不知何时,云长流已经闭上了眼睛。 少主隽美的眉目轮廓被这晨曦勾描得光影分明,如一张黑白水墨,清绝出尘。 那纤长的眼睫,连每一根都被晨光照得明晰。有滴很小的晶莹挂在上面,却不知是泪珠还是消融了的雪粒。 “……好。” 终于,云长流颤声启口。 “我要你。” 第103章 女曰鸡鸣(1)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 几轮四季更迭,转眼间数年已过。 又是一度春来。 神烈山的桃花,又在这个季节灼灼绽放。 那片八年前由云孤雁送给端木临的那片桃林,如今变得更大、更茂了些,枝头的簇簇桃花也更加艳丽。 倏然间,一道暗青影子闪过花间,在纷繁桃红之间如游龙般穿梭,时而直,时而折,时而翻腾旋身,似是个纤细人影。 有悦耳的琴音,自桃花林的深处隐约传来。 那音质孤绝如山,清冷如水,所弹的曲子虽并不十分复杂,却隐隐带了涤净俗世的出尘意境,极易令人沉醉。 而那暗青影子亦是往林深处而去。但见一路繁花乱颤,却看不清这身影的真面目,连那飞翔的鸟雀也被其抛在了身后。 直到某一刻,暗青的影子冲破花影。 ——赫然现于天光之下的少年黑发轻拂着白肤,精致而锋利的眉眼虽尚略显青涩,却已是极俊美的模样,依稀还能找到昔年那个小药人的影子。 但见飒爽的苍青衣裳裹着清瘦纤长的身子,袖口腰际都紧收,略显宽松的衣角在劲风下翻动。那青衣美少年单脚点在一枝最高的桃枝之上,薄薄的唇角噙着一丝淡笑,歪着头听那泠泠琴音。 他肩上甚至还拎着个包袱,只随意地往枝头一踩,那树枝竟只是微微弯曲而不折,足可见其轻身功夫之精妙。 若是有江湖人见此光景,必会大惊于这少年如此小小年纪,轻功竟已修练得如此高绝。 可惜又有谁能想到,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却是位于被江湖上传得诡谲莫测的神烈山之里。属于息风城烛阴教的管辖界内,哪里是等闲之人可以入得来的? 下一刻,便见这青衣少年足下再次发力,踏着花枝飞身而走,又化作一道肉眼无法捕捉的青色虚影。向着桃林深处而去。 只余下那根被踩踏过的桃枝,枝头的桃花儿还犹自颤动不止。 …… 桃林深处,还是俏俏地立着那间木屋。 这么多年过来,除了屋后那口石井的边沿爬上了嫩嫩的青苔之外,这里似乎并无多大的变化。 木屋的窗子敞开着。 阳光明媚得恰似当年那两个孩子初见的日子。 亮堂无比的木屋内,烛阴教最尊贵的长流少主白袍曳地,乌发如流淌的墨水般披散于肩,安安静静地跪坐于琴前。云长流垂眸抚弦,如雪指尖时抹时挑,天籁之音便自那张木琴之上如水流出。 这位少主如今已长到十五岁,性情依旧寡淡喜静,甚少有物什能叫他喜爱,而这起初只是为了父亲所学的音律琴技,却已能勉强算作一个了。 正弹的这一曲《答君恩》,乃是他素未谋面的娘亲,蓝宁彩蓝夫人为云孤雁所谱的琴曲,亦是云长流心爱的曲子。其调本是婉转悠扬,低吟浅诉,落在他指下却生生弹出几分看破红尘的淡泊之意来。 少主正全心沉浸于眼前的这张琴,忽然间,只听木屋的窗户“嗒”地一响。 云长流这才将眼一抬。就见苍青的颜色一晃,已有个漂亮的少年从窗外翻进了屋里来。 阿苦一个潇洒的拧身落在地上,脚下却没惊起丝毫声响,正有些小得意地冲他勾起唇,清清朗朗地叫了声:“少主。” 长流少主面色不动,底下又挑了两个琴音,淡淡道:“怎么又翻窗进来。” 自那个卧龙台上风雪交加的冬夜,已有年时光飞逝而过。 云长流与阿苦均成了风华正茂的翩翩少年,这些年他们早就习惯了日日相伴,情谊愈深。云长流已经不怎么愿意呆在他那长生阁里,反倒把这间木屋住的和半个主人似的。 “这不是听见你弹琴么,”阿苦歪头轻轻挑眉,莞尔而笑,“我要是敲门叫你来开,你的曲子便要断了。” 阿苦是自山下一路轻功驰上来的,踏着花枝时飞起来倒是快活舒畅,这时却难免微微带了喘息。云长流蹙了眉望他一眼,目光里便带上了些心疼的责怪,不悦道:“刚取完血就累这么狠。” “刚?”阿苦故作一个夸张的吃惊模样,将他带了一路的包袱放下,“都过去大半个月了,小少主!” “再说了,如今我每次取血前后都得被你盯着灌那么多补药进去……别说过去半个月,就算是取完血的第二天都没妨碍,就你成天挂在心上。” 青衣少年低着头,一边口上念叨,一边上将这次下山采买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 虽说他在这儿过的衣食无忧,想要什么云孤雁大多都会满足他,并不需阿苦奔忙什么。可禁不住这位是个不喜闲的性子,阿苦还是每过一两个月便会下山逛着玩,自己看看买买,偶尔还能淘到点稀罕玩意儿。 而此刻,刚从山下的集上逛回来的阿苦没忙着先给新买的东西放进里屋,先捞了半捧果实饱满的桑椹子,走过去递到少主唇边,亮亮地眨着眼道,“桑椹,很新鲜的,快尝尝。” 云长流嫌弃地瞥了一眼,底下的琴音就应景地重了几分,“还没洗,不吃。” “……毛病。” 阿苦便白他一眼,转身跑到屋外就着井水洗净了。没片刻,他又回来凑在云长流身边,兴致勃勃地将洗好了的桑椹喂给少主吃。 这回云长流才肯就着阿苦的指把那颗紫红的果儿吃了。阿苦自己也吃了一颗,又顺给身边的喂过去。 云长流专心致志地弹着他的琴,阿苦喂一个,他就乖顺地张口叼一个。两个少年坐在那儿,你一个我一个的,很快便把一小捧桑葚分着吃完了。 吃完时云长流这首琴曲还没弹完,阿苦便净了转回里屋去,出来时怀已抱了一把琴,模样制式竟与云长流的那一把隐隐相似。 青衣少年扶着琴往少主对面坐了,笑道:“少主,我陪你把这首曲儿弹完啊?” 云长流露出一丝欣悦的神色,点一点头。 阿苦很熟练地调了弦,十指按于琴身上。他闭眼听了听云长流的音律节奏,下一拨便起了音,正准准地切在云长流的下一个音上。 云长流虽精于音律,无奈他性子太淡,落在弦上总显得太冷了些。如今阿苦的琴音乍一起,就像是春风拂过人迹罕至的雪山之巅,惹得冬雪消融,又开了朵朵春花。 顿时,双琴和鸣于一处,如水乳交融般和谐无比。阿苦与云长流共同习琴也有多年,早就心有灵犀,此时二人合奏,拨出的每一个琴音都契合得完美无缺。 他们的这一对琴也颇有讲究。阿苦的这把琴名云曙,而云长流的那把名情苦,同出一木,雕由一刀,是年前云长流生辰时云孤雁赠的—— 要说前些年云孤雁似乎还致力于使少主与阿苦疏远些,可约莫是后来看着实在够呛,索性也渐渐地不再白费心思。 再后来,云长流与阿苦情好日密,居然还是少主天天往木屋跑,一心粘着阿苦。教主完全拿他们没法子,只有私底下和温环发发牢骚的份儿了。 而时至今日……教主早已被磨得转了心思,不再针对阿苦,反倒学会了如何正确地讨他的宝贝流儿开心——只消送礼物时给那桃林木屋里的小药人也送份一样的,便可见得少主展颜。 于是当初云孤雁赏下这对琴的时候,还别出心裁地从两个孩子的名字各取了一字为琴赋名,云长流果然开心。 本是该云曙归云长流,情苦归阿苦,却不料小少主一声不吭地先把情苦抱走了不撒,阿苦只好在云孤雁哭笑不得的目光下拿了云曙。 自那以后,这样的双琴和鸣,便成了两个小少年之间除了练武比试之外的又一乐。 一曲罢,云长流抱琴起身,将情苦靠墙竖立着放了,轻声道:“我该回城了,今日关长老要施针。待午我再过来。” “好,那我给你做饭。”阿苦笑着点头,也将云曙贴着情苦立在墙边。这两把琴的琴首相贴,就像互相依偎着似的。 自年前他和少主与风雪弥漫的卧龙台上约了同生,阿苦就再也没有进过药门的取血室,如今每次取血都是关木衍跑来他的这间木屋。 反倒是长流少主,由于一直坚持不肯叫阿苦取血太多,这些年生受了不少本可避免的罪。如今他每隔十日都要去药门治疗,虽不是多么痛苦,倒也折腾得很。 阿苦目送着云长流出了门,才开始慢悠悠地收拾他买回来的东西,一样样妥帖地搁在屋里。 ……这些年,他真真是过的如做梦一样。 云长流是真护着他。其实……当年他在卧龙台上说什么“不做烛阴教的药奴”,连在自己心里也没怎么当真的;至于那些说什么要少主宠着他的话,则更多的像是明目张胆地过一把嘴瘾。 却没想到,云长流反倒认真了。 云长流是真的想尽办法地在宠着他,顺着他,不让外人欺凌他。结果便是到了如今,阿苦不仅不用入药门,不用受取血虚弱之苦,不用遭人鄙夷……他还能下山逛着玩,能想要什么从息风城里拿什么,连云孤雁这种铁血枭雄都动不了他。 这日子过的,别说比在万慈山庄时做那不受宠的临小公子时滋润得多了,那是铁定的……甚至阿苦都曾暗自想过,哪怕是他当年没有受生父的冷落,真的做上了武林世家的小公子,也绝不会比现在过的更好了。 采买的东西已经拾掇好了,阿苦再将他惯例的养血药煮上,之后便没什么事儿要忙了。 不过他心内牵挂云长流在药门那边施针,便思量着还是先把午饭做出来。 青衣少年简单地挽了袖子,生火做饭。 少主天天来他这边蹭饭,阿苦的厨艺自然也是在这样日复一日被练的越加精妙。小半个时辰后,阵阵菜香便传了出来。 阿苦将炒的几个菜并一个汤都盛出来,又拿盘子倒扣上以保温。 随后他便随意往门口坐下,掐着时间等少主回来。 正估摸着也该差不多了,忽然门外异响,似有人以轻功落于屋前。阿苦便道是云长流已经回来了,忙转出去开门一瞧,顿时愣住。 云长流竟抱着个小孩,看年纪比他二人都要小个几岁,缩在少主怀瑟瑟地抖成一团,也看不清脸。 可那孩子身上所穿着的,分明是阿苦早就已不穿了的……淡青色药人布衣。 阿苦就像冷不丁挨了个晴天霹雳,他一扶着门框,愣愣地蒙在那儿了。 第104章 女曰鸡鸣(2)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小少主,就去了药门一趟,怎的还能抱了个药人回来? 其实那小药人被云长流抱在怀里也就一瞬,下一刻少主就很迅速地把人给放下了,可那一幕还是深深地刺入了阿苦的眼里,叫他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许是阿苦的脸色太难看,云长流都怔了一下,忙快步向他走过来,“阿苦?你……” “少主,”阿苦不由分说地打断他,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冷着脸指着那个瑟缩着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青衣小孩儿,“这是什么人?” “他……” 云长流迟疑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小药人,方才在药门遇上的事有些复杂,他一时说不清原委,便选了个阿苦一定能听得懂的解释方法,“是当年第一批入教的药人……” 第一批药人?是据说为了给少主研制逢春生的解毒的药血都死干净了的那些孩子? ……这小孩是个幸存者么? 阿苦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记得少主曾经对这批惨死的孩子很愧疚的,所以现在这是…… 阿苦和云长流两人这些年来一直相伴长大,早就互相把对方看得极重要。前者虽常仗着后者疼他,耍耍坏性子欺负欺负人,可那都各自知晓是闹着玩;要说真跟少主急眼甩脸色,这种事却是极少发生的。 此刻云长流看他这样,心里发慌得不行,更不知自己是哪里惹得阿苦不快,忙继续解释道:“我……方才……我在药门见他被逼饮养血的新药……” 阿苦垂下眼睑,冷冷淡淡道:“所以少主就可怜他,救了他,还准备带进我的屋子里?” 云长流敏感得很,立马察觉到不对劲……问题却出在少主能知道阿苦不开心,却不知道他为何不开心,只连忙道:“怎会!你若不喜,我先将他送走……” “——我若不喜?”阿苦猛地抬头,往前迈了一步,撑在门框上,“看来少主还蛮喜欢这小药人了?” 云长流更加没底儿,也不敢说话了,就茫然地望着阿苦,欲言又止地憋了许久,最后竟惶然地挤出来一句:“对不住……” 虽然,其实少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道歉。可都惹阿苦生气了,他便觉着定是他有哪里不对。 总之不管二十一,先服个软再说…… ——云长流想的倒单纯,可他这时候一道歉,不就是等同于承认了“蛮喜欢这小药人”了么! 阿苦捏着门框的指指节咯吱一响,“……” 气氛立时僵冷下来。 那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的小药人抬头看了阿苦一眼,那目光活像是在看什么洪荒猛兽或是凶残恶徒,小脸上早已惊恐得失了血色。 就这一眼,立马使得阿苦更加窝火。 他自是明白这药人心里想的什么——尊贵无比的烛阴教少主,竟然在另一个年纪相仿的少年面前足无措抬不起头,可不得叫人吓掉眼珠子了么? 他心里冷笑暗道:若是叫这小家伙知道自己其实只是个与他一般无二的卑贱药人,那还不得给吓晕过去了? “阿苦……”云长流犹豫着叫他一声,凑近了两步。 青衣少年却火气噌地上头,一伸拦在门口不给进,又冷哼一声指着那小药人,含着莫名其妙的怒意讽道: “少主慈悲心肠,阿苦可不是!你在外头捡了东西自己养,不要随便往我屋子里带!” 云长流吓了一跳,慌乱无措,“不,我未曾……” 阿苦怒道:“出去!” 说着他抬就用力推了少主一把,云长流踉跄两步险些跌倒。阿苦不留情地又要推,可这回他的却意外地触到了一片淡青的布料。 ——竟是那一直跪在云长流身后的小药人。 这小孩也不知把阿苦看作什么欺负长流少主的恶人了,这时竟鼓起勇气,傻乎乎地扑上来给云长流挡了一下。 然后他就被收力不及的阿苦推得一骨碌仰面跌倒,也不知撞到哪儿了,缩成一团发出声吃痛的呜咽。 这下,云长流和阿苦都愣了愣。 其实对这两位武功早已远超同辈的小少年来说,平常打闹都是常事。每回阿苦对少主推推搡搡,云长流也都很自然地受着,两个人都从没把这当回事儿的。 可这一回,阿苦看着那疼的发抖的小药人,只觉得像是被打了脸似的,一时间只觉得又是气恼又是难堪。 他狠狠地瞪着云长流,咬牙道,“走……你走!不要来找我!” 说罢,他重重地将木屋的门给砸上,将被吼得一头雾水的长流少主给关在了外头。 …… 片刻之后,木屋外的人已经走了。 这桃林的深处早就恢复了寂静。 屋子里,阿苦仍旧抵着门喘息不定。他低垂着的脸上神色晦黯,目光却是松散地放空了的。 ……要命,他这是怎么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儿了? 阿苦后退几步,支着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出神,丝缕黑发散下来遮住了眼角。 是嫉妒了吗? 还是被戳到痛处,觉出恐惧不安了? 这么多年来,云长流天天只守着他一个,任云孤雁绞尽脑汁地想给少主多找几个别的玩伴也是徒劳,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别人能插进来的空隙。 于是阿苦也就一直下意识地以为,自己和少主能永远这么好下去。 ……他都忘了,云长流是独一无二尊贵无匹的烛阴教少主。一整个神烈山息风城,但凡是那九曲的赤川淌过的疆域,未来都是他的。 云长流疼惜他,愿意无底线地纵着他护着他。可是烛阴教里还有更多经历更悲惨、身子更虚弱的药人,他又算得了什么呢? 而对于这些被磨灭了尊严,习惯了凄惨的药人们来说,哪怕少主只赏下一点点的恩慈,也能叫他们感激涕零惶恐无比,就像方才那个小孩子一般。 青衣少年忍不住低头苦笑了一下。 ……不像他,明明是个卑微身份,还整天对少主颐指气使。迁怒,耍脾性,疾言厉色地赶人走,似乎还弄伤了那个少主心疼的小药人。 要是哪天长流少主开窍了,觉着腻烦不要他了,他可怎么办呐? 阿苦忽然觉得难受。他轻轻吸了口气,并膝坐起来,把脸半埋在双臂间,心里纠结着是不是这回也该他主动向少主认个错挽回一下。 ——叩叩叩。 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阿苦弯起的脊背轻轻一抖。他听见云长流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阿苦……阿苦?” 云长流在外头慢条斯理地敲着门,极有耐性地一遍遍道:“你开开门……我已将他送回去了。是我不好,你莫气了,先给我开开门……” 阿苦抬了抬脸,有些发蒙。 明明是他无理取闹,最后又是少主先道歉。 可不知怎么,明明云长流已经在软言哄他,阿苦却觉得一阵委屈酸涩。他咬了咬唇,冷着嗓子道: “才不开,你走。” 可他心里却在很矛盾地想云长流不要走。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云长流没再说什么,门外也并没有动静传来。 阿苦心内沉沉地往下坠。 他垂下眼睫,索性又把脸埋进臂弯里不动弹了。 ——结果下一刻,他就听窗户发出一声异响! “少主!?” 阿苦倏然惊诧地抬头惊呼,就见不久前还嫌弃他不好好走正门的长流少主,一脸淡然地……也从窗户翻进来了。 而云长流显然被阿苦方才抱膝靠在墙角里黯然神伤的模样给惊得不轻,忙快步过来往青衣少年身边坐了,小心翼翼地伸出双从旁边抱他,慌乱道: “阿苦!我不是故意,当真不是故意。你别气,听我解释……” 阿苦抿了抿唇,他也有些难为情,敛眸趴在云长流肩窝处,闷闷道:“有什么好解释的……少主,你又没错儿。” 是他任着这些乱糟糟的情绪,不讲理地冲少主犯浑,他还不至于没个自觉。 云长流抚了抚他脊背,又拿下巴蹭他的脸颊,愧疚地小声道:“别难过,是我错。” 阿苦轻叹一声,闭了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揪着云长流的衣襟喃喃道:“你……也别总任我欺负啊。” “我没想带他来你这里的。”云长流俯在阿苦耳边轻轻道,“是他从药门逃出来,自己走山路跟着我……太远,我没发觉,到了你屋子前听见声音,转头才见他从上头山路边上滑下来。” 少主这么一说,阿苦才惊讶地睁开眼抬头。 等等,这么说…… 当他开门时,云长流恰好以轻功落地,怀里抱着那个小药人,所以…… 阿苦眨眨眼,试探性地问道:“你……抱他,只是为救人?” 云长流连忙点了点头,心却暗暗思量: 原来,阿苦竟是不喜欢他抱别人么? 不知为何,少主心里非但没有不悦,反而隐隐地开心。 可阿苦却不开心,一点儿也不开心! 是他犯傻了,云长流怎么可能去主动抱一个素不相识之人? 当年他与小少主初相识的时候,这位可是被摸一摸小就能给吓跑的人呐…… 阿苦顿觉自己刚刚那么一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的样子,简直是丢死了人。他脸颊烧得微红,自是又迁怒到少主头上:“你怎的不早说清楚!” 云长流往后缩了缩,弱弱道:“是你赶我……” “不是问了你他是什么人么!?” “我答了他是第一批……” “——谁要听那个!你这人怎么这样!”阿苦给气的半死,不死心地盯着少主追问,“我再问你,那小药人偷偷跟着你,你不生气么?” 云长流无辜至极,“我当然不喜,救下他后本就是要斥他的……” “可你一开门就那么生气地瞪过来,我、我自是先顾你……方才送他回去时,我已说过他了。” 呵,敢情算来算去都是自己的错了! 阿苦顿时无地自容,然后就是恼羞成怒。他倏然站起身来,又拽着云长流的胳膊把人拎起来,咬了咬唇就把长流少主往外推,“你出去!出去出去!今儿没你的午饭了,走走走……” 云长流:“???” 转眼间,少主再次糊里糊涂地被阿苦推出了屋子。 砰地一声,那扇木门在云长流的面前合拢,关得严丝合缝。 “……” 这一回,长流少主盯着那扇木门,紧锁着眉怎么也想不通了。 明明都解释清楚了,怎么阿苦还生他气啊…… 第105章 女曰鸡鸣(3) 那个引起一场小误会的药人,似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不过几天过去,阿苦和云长流都将之抛于脑后了。 时候已入了暮春,养心殿的书房之内窗明几净,散着很淡的一点墨香。温环翻合上一卷书,含笑俯首一礼,“今日便到此为止,少主辛苦了。” 个少年坐于下首,此时按规矩起身还礼。 一袭白衣清冷出尘的长流少主位于正,他右侧的青衣少年自是阿苦。 而坐于左侧的少年岁数似乎稍大些,亦是一身白衣,模样清秀端正。这便是温环之子,如今少主名义上的贴身近侍温枫了。 云长流案上还搁着卷书。温环虽说了今日授课已毕,少主行完礼后却还是坐下继续看,自顾自地沉思不语。 忽然余光里青色一现,是阿苦凑过来往他身旁坐了,“少主哪里想不通么?” 对于一出生便被父亲抱上了少主之位的云长流来说,未来继任教主之位几乎已无悬念。 云孤雁早就着安排长子学习执掌息风城必备的一切知识,这些课有六成都是温环亲自讲授,还有四成则是由教主精挑细选了最好的讲师派过来。 令人颇为意外的是,在云长流读书修习的过程,云孤雁似乎并无意避着阿苦。 教主一言九鼎,当年答应了少主叫阿苦陪他习学武,还真就允许这药人少年一直陪到了现在。 甚至于,同是跟随少主,阿苦学到的东西比温枫都多。毕竟,温枫作为未来的教主贴身近侍——哪怕如今看起来只是名义上的“贴身”——也要专门学习不少服侍人的技能。 而阿苦就没什么自己的事了。他放弃了认真学医,也不练了万慈山庄的功法,自然能够随心所欲地天天跟少主腻在一起。 云长流瞧了阿苦一眼,将面前的书往他那边推过去一点,低声问了几句。阿苦想了想,将自己的见解回了少主,两人又是一番小小的争论,惹得温枫也凑上来听。 温环看着孩子们勤于学自然也是欣慰。他瞧着下面的谈话声渐息,便踱到个少年面前,向云长流微笑道:“说来……少主年已十五,再过两年,便该考虑入无泽境了。” 人听得“无泽境”字均是神情一振,云长流若有所思,许久才轻点一点头,“流儿已有所准备。” ——无泽境,位于息风城外,乃是神烈山内一等一的禁地。除了历代烛阴教主及其最信赖的数人之外,绝无外人知道其具体方位与开启之法。 而这禁地的作用只有一个,无泽境乃次任教主的试炼之地,同时亦是磨炼之地。唯有能在无泽境修满一年以上者,才有资格掌那象征教主权柄的烛龙大印。 据说当年云孤雁在无泽境内呆了整整年方才出境,这事已被江湖上作为传奇谈论已久。阿苦一撑着下颔歪在案上,问道:“当年教主入无泽境,是环叔陪着进去的么?” “是,那时还有一个人,是教主契的影子,名叫……”说到这里,温环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他……不太喜欢别人提及他的名字,我平时跟人提起他,都直接唤声阿影。当时我们人一同入了无泽境,在里面待了年。” 阿苦笑道:“那到时候我陪少主一起进去啊。” 他刚说完这话,就感觉温环的目光投在他身上,意味变得有些难言。 阿苦刚觉得奇怪,仅下一刻,温环便很自然地将目光移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阿苦!”那旁温枫终于受不了,怒视着阿苦强调道,“我才是少主近侍……” 阿苦才不怕他,立刻把刚刚那点诡异的感觉扔在脑后,往长流少主身上一靠,含笑抱着云长流问道:“小少主要谁啊?” 云长流面上波澜不惊,他早就习惯了这俩人一碰上就不对头,也自然习惯了在间和稀泥…… 少主一拿书,一揽着阿苦,目光转向温枫好言好语地安慰道:“非是我不愿你跟着,是你实力尚不足以入无泽境……” 温枫就像是心窝子上被插了好几刀,“……” ——少主您这真是在安慰人么!? 阿苦便搂着云长流开心地笑个不停,少主淡淡瞥他一眼,“莫高兴得太早,你也不许跟着,我想一个人入境。” 阿苦脸色一僵,于是这回便换了温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青衣少年顿时恼道:“少主!为什么?” 云长流面无表情,回答也简洁明了:“太危险,舍不得。” 阿苦:“……” 温枫:“……” “好了。” 温环无奈地轻咳一声,将个少年的注意力拉回来。他看向云长流,温和地问道: “说来……请容温环一问,若少主日后得继教主位,可有何志?” 云长流合上书卷,仅略作思索,便望着温环郑重道:“愿保烛阴教五十年不衰。” 温枫有些意外,心想少主这也太保守了些,竟只想守住基业不衰,这要传出去,还不定被教众如何议论“不思进取”。 他正想到这里,却听见阿苦在旁凉凉地叹道:“少主倒是好志向,只是这担子也太沉了……” 保烛阴教五十年不衰?这句话看似简单,可却不想想云孤雁这些年是怎么作过来的。 逐龙鞭扫了五湖四海,倒是把烛阴教抬到了江湖上无人不惧的地位。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烛阴教早已是外有强形,内干竭…… 别说进取了,哪怕是云孤雁还能守上息风城五十年,也很难能保其免于衰落! 但见青衣少年就把下巴一昂,勾唇冷笑起来,“呵,看看教主甩下这么个破烂摊儿!自己都收拾不动,居然叫儿子给他擦屁股。” 这些年阿苦的嘴是愈加毒了,尤其是喜欢找各种会来刺儿云孤雁。温环权当没听见,只冲云长流露出个赞许的笑容,又惆怅道: “上回教主拿这个问题问丹景少爷,小少爷倒是豪情壮志,竟敢说什么要‘一统江湖千秋万代’,差点没把教主气的掀桌子。” “……” 云长流听着也觉得犯愁。父亲和弟弟这些年是越来越不能好了,他也只好道,“丹景还小,难免争强好胜,环叔也多劝劝父亲。” …… 片刻后,和阿苦一同走出养心殿之时,云长流忽然郁郁寡欢地叹了句:“……丹景一直想争教主之位,我知道。” 两人仍是沿着出城下山的路走。阿苦深深地望了云长流一眼,开口道:“你心里其实恨不得能把这个位子让给他,可你却绝不会让。” 云长流轻叹了一声。才刚过完十五岁生辰的烛阴教少主,眉间已经隐约挂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忧虑,“烛阴教现今局势有如厝火积薪,是当年父亲为我穷兵黩武才把息风城内外弄得一团糟,自该由我撑起来。” 云长流负于后,一面走,一面抬头远望着息风城墙的那一线黝黑轮廓横亘于天边,“我只求护息风城不倒,丹景还……做不到。” 阿苦看着少主这样便止不住心疼,他忽然绽出个笑,歪头问他:“是了少主,以后你做了教主,可愿给我个什么职位么?” 少主心不在焉地回道:“你就安安稳稳做我的药便好。我要护好了你,不叫你受伤……这是当年说好了的。” “怎么,那时候我随口说的胡话,少主还当真呐?”阿苦不爽地挑眉,拽了拽云长流的衣袖,“难道你真想白养着我一辈子?” 云长流倒还真想,可他又知道阿苦一定不愿,也只好随口安抚道:“关长老掌管药门一直没个副,到时候把副门主给你做。” 阿苦嗤道:“那老头儿散漫惯了,才不喜欢有人给他做什么副呢。” “我倒是觉着你们关系好得很。” 云长流下意识脱口而出这一句,却又立刻后悔——关木衍怎么说也是给阿苦饮药养血又割腕取血的罪魁祸首,说他们关系好,怎么也不妥当。 阿苦却似乎没往这方面想,只是摇头哼道:“好什么好,我们只是各取所需么。” 云长流没说话,只偷偷打量他,见阿苦是真的没恼才松了口气。随即他看着阿苦线条漂亮的侧脸,又忍不住有些出神。 他心想,为什么阿苦从来不记恨呢? 无论是对云孤雁、温环、关木衍……还是自己。 对待这样本应是害惨了他的人,阿苦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怨恨过。在烛阴教这许多年,他照旧嬉笑怒骂,照旧洒脱快活,好像在这个少年心里,根本就种不下仇恨的种子。 …… 又数日,春季将尽。 神烈山迎来了阴雨连绵的一段日子。 这天到了日暮时分,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到了夜晚则下得更大,风也大起来。哪怕把门窗都关严实了,还是能听见雨点乱砸的声响。 云长流早在下雨之前就被阿苦赶回去了,如今就他独一个人守着那间木屋。阿苦在案上点了烛灯,在灯光下喝了惯例的药,又摸出云长流早晨送他的糖化开口的苦味。 他本已经准备睡下,才吹熄了烛火,往床边走了几步,忽然又隐隐地觉出似乎不对。 黑暗之,阿苦凝神将内息往外一放,脸色立时就变了。 ……屋外,似乎有人。 那气息散乱不稳,明显不是少主,似乎连武功都没有,还很虚弱。阿苦奇怪地皱了皱眉,摸到桌案边,将那盏烛台复又点上火,借着那点亮光走过去开了门。 外头风雨交加,黑沉沉不见五指,幸而屋内有灯才得以照亮些许。而首先映入了眼帘的,竟是被淋得湿透了的淡青色药人衣。 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可怜巴巴地蜷缩在他的木屋门边,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浇了个彻底,冻得一直在发抖。 听见门响,那孩子才瑟瑟地抬起一张青白的脸来,惊恐地望着阿苦,连忙往后缩。 阿苦脸色阴沉,目光立刻就冷下来了。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几日之前云长流顺救下的小药人又是哪个? 好个小东西,居然敢跑到他家门口来了! 阿苦将眼瞳凛然眯起,他也不出门,就站在屋内冲外头那小药人冷笑着开口:“你什么人,有事?” “奴……奴……”小药人惊惧更甚。他似乎怕极了阿苦,头也不敢再抬,就跪伏在泥泞的雨里颤抖道,“奴……” 阿苦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发抖的小家伙,将明晃晃的厌恶目光露给他看,“捡了你的主儿不在我这里,滚吧。” 他实在不喜欢这小药人卑微懦弱的做派,更恼的却是别的——阿苦当然不会以为这孩子逃出药门冒着大雨跑到这儿来是找自己有事,八成是被云长流救过一次后尝到了甜头,妄图傍上少主的。 这么一想,阿苦便忍不住心头火起。 天意无情,谁的命还比谁惨了? 云长流已经活得那么吃力,要是救个孩子还得被赖上的话,岂不是谁都能把堂堂烛阴教少主当成冤大头来宰! 那小药人恐惧地把自己缩得更小,抖得也更厉害,却并没有离开。 雨水沿着他的头发成线地往下落,沙哑得很难听的嗓音从那湿乱又肮脏的发下传出来,“奴……奴不敢打扰大人……” ……在叶汝心目,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比他尊贵。 而管尊贵的人叫“大人”,这总是没错儿的。 可面前这位年纪不大的“大人”实在吓人,是和来药门取用他的那些盛气凌人的教众们不同的吓人。 由是叶汝声音更弱,颤声道:“奴只想看看少主,就看一眼……” 阿苦并不心软,冷冷道:“我也是给人做药的,你纠缠我没用。你要真有几分胆子,就去闯长生阁找少主,那我还高看你一眼。” “不,不……不敢……”小药人吓白了脸,滂沱大雨打在他身上,真就像一片狂风暴雨颤抖的青嫩叶子似的,“奴、奴万万不敢……不敢纠缠于大人……” “……奴快死了。” 说到这句时,这位名叫叶汝的小药人甚至带上了哭腔。 “奴只想看少主一眼,求求大人了……” 第106章 女曰鸡鸣(4) 阿苦深深地皱着眉,简直莫名其妙。 什么快死了,什么只想看少主一眼…… 这小药人是有毛病?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他家少主那么人美心善——至少外人看起来是人美心善——对于这种被虐待惯了的小奴隶来说,哪怕少主只是随意地相救了一回,对他来说大约也是救赎般的恩赏吧。 那么,现在这算是……飞蛾扑火地想再贪一回暖咯? 阿苦不屑地勾唇一笑,冲那小药人甩下四个字:“贪得无厌。” 然后潇洒地转身,“砰”地把门给砸上了。 夜越来越冷,风雨越来越大。 阴黑的天底下,树叶被吹打得簌簌乱响,冷雨疯狂地扑打在叶汝身上,连躲都无处躲去。 蜷在木屋前的小药人冻的神志不清,一阵阵抖着牙打颤。 他觉得自己要死掉了,身上好冷,心脉也开始疼的受不了…… 耳畔只余雨声,他喘不过气来,也睁不开眼。叶汝猜自己定是生病了。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才会被药门弃掉的吧。 ……叶汝入教时年龄太小,之前的事早就记不清了。 他记忆的开端,就是被灌入肚里就会浑身乱疼的苦涩药汁,和有一根直刺入他胸口,刺穿他心腔的冰冷长针。 听说他原是为少主养血的药人,只不过失败了。 还有好多好多人早就死掉了,只有他还活着。 活着就要继续喝药,继续放血。 他在药门做了好几年的奴隶、牲畜,直到数日之前,他才第一次见到了传闻的长流少主。 那天他被逼喝一种新药,可那些人都说他十有八九熬不过去。他怕死怕得哭了,他挣扎不停被扇了两巴掌。可那些人突然放开他跪下,口唤的是“参见少主”…… 电光划过云边,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风雨大作树叶摇晃得更厉害,木屋内头早就熄了灯,屋子的主人似乎已睡下了。 叶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雨里哆嗦了多久,他嘴唇青紫,脚都冻僵了,涣散的目光外似乎又出现了那抹雪白的身影。 ……少主的衣袍是雪白的,少主的面庞好美,少主神情淡漠并不看他,少主开口时嗓音清清冷冷,少主让药门的人住了。 那样身份超然的,仙君神祇似的少主,却甘愿从云端上伸,救他这么个卑微到泥里的东西。 他这辈子哪儿见过这么金贵又这么仁慈的人物呐?他完全痴了,忍不住偷跑出来,远远跟着少主想多看几眼,可他笨得从山上掉了下去。 然后少主又救了他一次。 再后来,药门竟不再逼他喝药了。 叶汝觉得,自己一定是要没用了才被放弃的。很快就会有人来割开他的血脉,把他的血全放干,让他物尽其用,死得其所。 他怕极了,每天都怕。 怕起来的时候,就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忆那天少主救他的一幕。 然后他就胆大包天地妄想……临死前再悄悄看少主一眼…… 那时候他太害怕,都没仔细看少主的眉眼,只记得好看了。要是被放血的时候可以念着少主的样子闭上眼,那也能死的很幸福吧。 可是现在…… 他可能会在等到少主之前冻死吧。 如果死在这里,自己的尸体会玷污了少主的眼吧。 是了,还有住在这间木屋里的不明身份的“大人”……为什么这个“大人”对少主那么坏,少主却甘心被他欺负呢? 吱嘎…… 不知过了多久。 叶汝抬了抬沉重如灌铅的眼皮,在摇晃的视野看见木屋的门打开了。隔着雨帘,里头有温暖的昏黄烛光透出来。 暗青衣裳的少年斜倚在门边儿上,双臂环胸,那双精美漂亮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进来。” 叶汝头脑昏沉,只摇着头往后缩。 青衣少年的脸色更差,捞了把伞撑开,随后走进了雨,几步就站在了叶汝面前。 叶汝心内更加恐惧,他觉得自己又要挨打了。下一刻,腰侧果然就被踢了一下。 可令他意外的是,那力道并不太重,和药门那些人踢他时完全不一样……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踢人还有这种踢法的。 阿苦冰冷喝道:“聋了是不是?我叫你滚进来!” 叶汝一抖,他看见“大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厌烦,惊忙爬了起来。听从命令已经成了他被刻入骨子里的本能,叶汝像小兽一样四肢并用地进了木屋。 屋子里头暖极了,叶汝一进来就打了个哆嗦,又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惶恐地低着头,缩在门口的一点点地方,生怕弄脏了“大人”的屋子再挨打挨骂,却无法阻止发丝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却忽然,头上被扔过来一条宽大的毛巾,软软地盖住了脸。 叶汝呆愣住了。 透过毛巾的缝隙,叶汝看见青衣少年侧身对着自己负站在案前,那美丽的半张脸的轮廓被灯光勾勒出来,又暖又亮。 叶汝觉得自己是做梦了。 啊,这一定是死前的幻觉…… “把身上擦干了,别弄湿我的屋子。” 桌案前,阿苦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又叹了口气,才硬梆梆地道,“告诉你,我是看在长流少主的面子上才……” 咕咚一声。 阿苦惊讶地转过头去,就见小药人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上,裹在一团毛巾里昏过去了。 阿苦气得眼角一抽,“……” 这一刻,他真想干脆把这小东西踹出去,让他自生自灭得了。 可最终,阿苦在那默了半晌,还是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用脚把那孩子翻过来。 叶汝紧紧皱着眉,灯光下的那张小脸烧的通红,张着嘴粗重地呼吸,牙齿还咯吱咯吱地打着寒战。 再弯腰探一摸,额头滚烫,脚却冰凉,已是高热得很危险了。 “……” 阿苦认命地捂着额角叹了口气。 …… 次日清晨,雨停了。 云长流照旧来找阿苦。 少主站在屋外头敲了门,里头便传来熟悉的,却比之往常稍显倦懒的声音,“进啊少主,没挂门闩呢。” 云长流一走进去就被吓到了。只见阿苦倚在床头,低头裹着毛茸茸的毯子蜷在墙边上,身下只铺了层褥子。 而床上躺着的孩子,云长流盯了四五息才想起来……这不是好几天前惹阿苦跟他生气的那个药人么! 而阿苦为这小病人忙活了半宿,才刚睡上半会儿就又被少主的敲门声弄醒,这时候还有点儿迷糊着。 他睡眼惺忪地看见云长流走过来,上身往前一倾就倒进少主怀里,软软地哼唧道,“唔少主……你看看你捡的小东西都找上我这了……你说怎么办吧。” 云长忙搂好了他,又给人把毛毯往上提了提,这才皱眉看了一眼床上,低声道:“你睡,我把人带走。” 向来淡泊的少主罕见地有些生气,没想到叶汝竟会跑来折腾阿苦。 这个小孩因他成了药人,又被取血针损了心脉。他原本是觉得有所亏欠,那天看见顺就救了,可没想到会牵扯到阿苦身上…… “别啊,”阿苦半闭着眼,在云长流怀里不安分地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我才煎好了药放在桌上凉着呢……昨儿我把他关在门外淋了好久的雨,他烧了整晚……” 云长流隔着毛毯轻轻拍抚着他,很心疼地低声道:“你不是不喜欢他么?不必为我……” “不光是为你,少主。”忽然,阿苦窃窃一笑,“我不喜欢他和我愿救他,这是两码事。就像……” 下一刻,他从云长流怀里睁眼坐起来,抬掐了一下少主的脸颊,“我喜欢你,和我想欺负你,是两码事。” 云长流:“………………” 少主板着个脸,抿唇忍着两颊漫上来的热意,冷硬地揽着阿苦的后脑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按,“别闹,睡你的觉。” …… 等云长流把阿苦哄睡下之后,没多会儿那边叶汝也醒了。 等小药人清醒过来,立刻吓得从床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发抖,还没来得及开口请罪,就被还揽着阿苦的少主冷淡地一眼扫过来,“噤声。” 随后云长流起身,沉默着将被叶汝弄得汗湿了的被枕都换了干净的,才将安然睡着的阿苦小心横抱上床。 叶汝被云长流勒令在那不准出声也不准动,看着这一切几乎要哭出来。 天啊,他竟脏了人家的屋子和床铺,还、还让尊贵的少主亲……天啊!天啊! 把阿苦安顿好了,云长流才招把叶汝叫到里头,欲叫他喝下药,再好好儿盘问一下小药人的来意。 结果…… 云长流叫他喝药,叶汝便不停磕头道这珍贵的药材自己不配喝;云长流问他来意,叶汝更是涨红了脸只知道连连请罪。 少主是个不善言辞又不喜和陌生人说话的,叶汝更是自卑惶恐结结巴巴。这俩人僵持了半天,居然什么都说不清楚。 最后还是阿苦睡醒了之后进来冲叶汝劈头盖脸一顿恐吓逼问,没过一刻钟就啥啥都弄明白了。 这小家伙竟是混在一波要被遣往分舵的药人间出了城的,然后半途循着记忆冒雨摸到了这边来,也是不容易。 听完之后,阿苦不禁感慨。 他首先想的是,这个叫叶汝的小孩儿也太傻了吧? 不逼他饮养血之药,怎么想也是少主嘱咐的命令,他居然觉得是自己死期要到了!? 其次就是唏嘘不已,这么个傻乎乎的小药人,记路的本事都比他家少主强呐…… 至于把叶汝怎么办这件事,云长流想要这就送他回药门,阿苦却说药门里不会给药人治病。叶汝有过穿心取血的经历,体质极差,如今病没好就送回去,很可能就要死掉了。 “要么先放我这儿几天?”阿苦挑眉,望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叶汝笑道,“就当养只病歪歪的小犬崽儿了,治好了再放回去。” 云长流闻言,却似乎有些不悦。 他又看了眼叶汝,忽然拽着阿苦往旁边走了几步,皱眉悄声道:“你……其实很喜欢他?” 阿苦大惊,“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云长流很自然地从背后搂住青衣少年劲瘦的腰肢,把脸贴在阿苦肩上,垂着眼,“你以前分明只让我进你屋子。” “……” 阿苦歪着头将云长流打量半晌,语气肯定地道,“少主,你吃醋了。” 云长流莫名其妙:“吃……醋?” 吃醋是什么意思? 是……是他所想的那个食用的醋么? 阿苦的眼睛却陡然亮了起来。他激动地转过身,把惊呼的长流少主抱起来转了半圈,随后便搂着少主开心地坏笑道: “我偏就要留他在这!我可喜欢他了!” 长流少主遂陷入了无法理解的沉默…… 第107章 女曰鸡鸣(5) 就这样,阿苦这间不留外人的木屋,破天荒地被主人决定给叶汝住几天。 而云长流就发现,阿苦说的那句“不喜欢他和愿救他是两码事”,居然是真的。 虽然阿苦的确在很尽心地在给叶汝治病,且不仅是治他受寒得的热症,还顺带着给他调理身子,仿佛真的非常关怀备至…… ……但被惹烦了还是照旧张口就叱,有时候还不轻不重地踹两脚。 力度则很巧妙地掌控在一个并不会真弄伤他,但却能把叶汝吓得瑟瑟发抖的程度。 对此,云长流再次无法理解。 而多年之后,叶汝会露出一个死灰般的笑容跟教主回忆:您知道么……小时候被护法吓唬得久了之后,无论是再被送回药门还是日后被遣送至分舵,遇上那些真正的恶人时,叶汝居然反而不怎么害怕了呢,好奇怪…… 闲话休提。 日之后,叶汝的热症彻底痊愈。 这天早上,阿苦蒸了一篮子豆包,沐着早晨的阳光端出来的时候,云长流正巧走进来。 两人刚坐上桌,还没开始吃呢,就听见传来一阵十分不和谐的“咕呜呜”的声音。 少主与阿苦同时转头看去,就见叶汝欲哭无泪地捂着肚子跪在边上,却无法阻止饥饿之下“咕噜咕噜”乱叫的胃肠。 阿苦好笑地瞧他一眼,知道叶汝是病好了身体知道饿了。他有心逗这小药人,就坐在椅子上翘着腿挑眉道:“汝汝,可知道怎么讨吃食么?” 叶汝红了脸,做了曾经在药门常做的动作。他往前跪了两步,磕头道:“求大人赏奴一口吃的……” 阿苦却顿时冷下了脸,他随从篮子里拿出个豆包,往叶汝面前的地上扔了,“吃。” ……他还是不喜欢这小药人自甘轻贱的模样。 哪怕心里头知道这也不能怪叶汝。毕竟那么小的孩子,被养血取血又好几年折磨下来,为了活下去,什么骨气胆气都给磨没了。 但是阿苦就是看他身上这股奴性不爽,尤其是想到这是少主救下的人,却这么不争气……就更不爽了。 叶汝全然不知道阿苦心里这些念头。 对他来说,捡落在地上的食物吃那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哪怕叫他吃冷的馊的饭菜,都不能算是多大的刁难。 这天大都是喝药喝粥,叶汝饿坏了,这刚蒸好的豆包又味道香甜,极其诱人。虽然阿苦的脸色叫他害怕,小药人还是咽了口唾沫,趴在地上就要啃那吃食。 云长流突然淡然开口道:“不许吃。” 叶汝惊惶地一抖,抬头看着白袍少主。 只见云长流无奈地看了冷着脸的阿苦一眼,悠然从篮子里又取出了个新的,冲小药人的方向伸过去,神情平静:“给你吃这个。” 叶汝吓得连连摇头,结巴道:“不,不……奴不敢,奴不配吃干净的吃食的……大人肯赏奴一口吃的,奴已感激不尽……” 云长流仍是坚定地伸着不动,就在那耐心等着。 旁边儿的阿苦脸色一沉,抬就是“砰”地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怒喝道:“给我站起来!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少主的仁慈都承不起!” 这可好,叶汝直接被吓得“啊”地带了哭腔叫出声。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跑过去接过了云长流的豆包,又连爬带滚地缩回角落里发抖。 云长流淡然道:“都日了还不懂?你越自卑他越凶你的。” 说罢,少主舒然起身,走向那个被抛在地上的豆包。 在叶汝不敢置信的目光,云长流揽了雪白衣袍,蹲下身将豆包拾了,十分自然地撕下沾了地板的一点面皮,就将那豆包咬在了口里。 阿苦皱眉道:“少主!” 云长流坐回阿苦身边,细嚼慢咽地吃好了那口东西,这才凑在青衣少年耳边小声道: “看你这人……单单欺负我便是了,怎么还总吓唬这么个小孩子,还浪费吃的?” 阿苦哼了声,伸一夺就要把云长流里的豆包抢过来,“少主这是连被欺负的地位都要吃醋么?为了这个,连平时那么怕脏都不顾了?” “已不脏了,”云长流往后一避不给他抢着,口上还沉着地反驳道,“我也不爱吃醋。” 阿苦又抢了两下还是没抢下来。也就没再继续跟少主争。只是摇摇头,坐好了拿个新的豆包小口小口地吃。 他反常地没再闹腾,而是有些恍惚。 ……云长流为什么要捡那落了地沾了尘的吃食? 是因为,这屋里的另两个都是卑微的药人。 这落在地上的东西,只有云长流这个尊贵的少主去捡了吃,才不至于带上侮辱或低贱的意味。 明明,只是这么一点细微到或许没人在乎的小节。 无论是阿苦还是叶汝,都不会往深了想的事情,长流少主这个局外之人,却能如此细心又执着地想把两个药人少年都护好了。 阿苦神情一点点柔暖下来,他偷眼看着身旁的云长流,感受着甜甜的豆沙馅儿在口化开,唇齿留香。 ……他的小少主那么好,那么好啊。 忽然,有细细的啜泣声从角落里传来。 只见叶汝呜呜咽咽地啃着那豆包,他哭得一张脸都皱巴起来,努力地不发出太大声音,只有一滴滴泪水掉在木屋的地板上。 他没阿苦那么心思玲珑,也想不了那么深。 他只知道……少主不让他吃掉在地上的食物,却自己吃了。 …… 又过了两日,两人一起送叶汝回药门的时候,就见这小孩一步回头,恋恋不舍地将少主望了又望……然后被阿苦一个冷眼吓得窜远了。 两人并肩站在药门外,阿苦已经许久没来过这边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汝的背影,“少主,这小孩儿少说也得心心念念你五年了,长的话,说不定得记挂一辈子。” 云长流不解:“为何?” 阿苦叹道:“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好啊……你救了叶汝两回命,还救了他一颗心。你这种性子,真是能逼得旁人把一辈子都给赔进去,叶汝这种以前没被人疼过的小东西尤甚。” 春已将尽,初夏将来。有南方来的微风拂过两个少年的发丝,带来惬意的暖。 云长流疑惑地眨一下眼,他只觉得阿苦才是最好的,也不太明白自己这算个什么性子。说到底少主只在乎一件,“我这样,你不喜欢?” 阿苦摇摇头,他抿唇冲少主笑起来,眼眸发亮,“我喜欢呐,喜欢得很。少主,你那么好,就合该被万人敬仰的,我就喜欢看你一身尊荣受人倾慕的样子……等你做了教主,我跪给你。” 云长流刚想开口说不要他跪,就又听阿苦自顾自地低声道:“再说,所有人都心心念念你,可你心里只念着我……我看着他们求而不得,嫉妒我嫉妒得要死,岂不是很得意么?” 于是云长流也被他这句话说的低头浅笑一下,牵了阿苦的腕,“好,我定然只念着你,叫你得意。” 阿苦却深深看着他,嗓音轻轻的:“等你以后做了教主,也会有自己的后室,有妻四妾。到时候,你也不许……” 青衣少年咬着唇别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忍着羞道,“也不许心念着那些女人,要待我比待她们都亲,要她们也嫉妒我。” “不会!”云长流心里没来由地一慌,忙拽紧了阿苦道,“你……你还不知道我不喜欢和旁人亲近么?我绝不要娶妻纳妾,我——我只想抱你的!” “……胡说八道!” 阿苦哭笑不得,他虽说看似住在那世外桃源般的桃林木屋里,可他也是常下山玩儿的,这个年纪有些事情也开始懂了,“少主,你真是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话!” 云长流疑惑地伸把阿苦抱住,“不是这样抱?” 阿苦笑出声来,连连应道:“呵,是是是……就是这样抱啊。” 他一边笑一边抬眼,看着少主乌黑的发间闪着阳光的金亮,看着云长流含着淡淡迷茫的澄澈长眸。 他就觉得这时光,走得慢极了。 第108章 女曰鸡鸣(6) “嗬,你也想入无泽境?” 养心殿深处,人静默。刚发出一声讥讽的烛阴教主云孤雁高坐于上,温环立于教主身后,下头站着的却是小少爷云丹景。 云孤雁细细地眯起眼,玩味地看了次子半晌,总算给出了六个字,“不知天高地厚!” “父亲!” 锦衣少年仰着下巴紧攥着拳,不甘地瞪着云孤雁,“景儿只是想要一个会!和云长流公平地一较高下的会!父亲连个会都不肯给吗?” ——其实,很久很久以前,云丹景还小到不谙事的时候,也曾叫过云长流“哥哥”的……虽然是“哑巴哥哥”、“药罐子哥哥”。 结果后来有天被父亲听见了。他被拎到刑堂,藤鞭蘸着冷水抽了十下,又被奄奄一息地吊了半个晚上。 那之后,云丹景就再也没管云长流叫过哥,哪怕是在云孤雁面前也倔强地直呼其名。 “想要公平?和流儿平起平坐的公平?”云孤雁坐在座椅之上,单只撑着太阳穴,寒声道,“等你哪一日赢过你兄长,再来同本座讨公平!” “可父亲自小就不给我会!”云丹景被这一句逼得眼角发红,他恨恨地怒吼道:“传功、授武、讲课,这些都只有云长流有!他一出生就是少主,就是尊贵无比的身份,父亲根本就是铁了心要他一辈子压得我抬不起头,如今却又要丹景从何赢他!?” 他渐趋激动,少年尚显稚嫩的声音便在养心殿内回荡不息。温环脸色微凝,云孤雁则是拢着黑色的宽袖,轻描淡写道:“赢不了,那就乖乖儿的认命呐。” “什……!”云丹景瞪大了眼。 顿时间,他仿佛遭了最尖刻的羞辱和最不屑的嘲讽,五脏六腑都被滚在油里煎,一时气的说不出话来。 云孤雁冷笑一声道:“你不是说了么?本座正是想要叫流儿一辈子压得你抬不起头,又哪里有会赏你?你若是有本事,就凭自己争出个会给本座瞧瞧;若是做不到,就合该认命!” 云丹景不敢置信地看着父亲,“我……” “会?公平?” 未给儿子反嘴的时间,云孤雁眼流露出一丝讽色,他将座椅扶一拍,厉声道:“可笑!天真!这人世上哪来的公平?” “这神烈山息风城,这烛阴教十分舵,难道都是本座像你这般撒泼打诨,求着那帮江湖正道施舍‘公平’建起来的不成?” “你曾经想用过的练功药人,他们可曾冲你要过‘公平’?” “流儿天生身缠剧毒,他又该向谁讨什么‘公平’!” 云丹景哑口无言。云孤雁一拂袖,不耐烦地将视线从儿子身上移开,“还不退下。” 小少爷没挪地儿,他在那低头杵了许久才颤抖着憋出来一句:“……难、难道父亲待我,只如待江湖上的仇家,只如待教里的奴隶,只如天意待世人——连半点父子情分都没有!?” “丹景少爷。” 温环皱了眉,他实在听不下去,淡然开口道: “容温环多嘴一句。假若教主当真不在意您,大可随口允了少爷入无泽境,任其有多少危险,叫您自生自灭便是了,倒也免了如今这许多麻烦。” “温环……?”云丹景猛然抬起的脸上怒极反笑,如今他哪里还听得进去旁人的话。小少爷抬就指着白衫近侍的鼻子骂道,“装什么好人,你分明也觉得我不行,觉得我入了无泽境就必死无疑!怎么,云长流能做到的事情,我就不行……我就不行!?” 温环摇头一叹,不语。云丹景更怒,怒至失控就“呸”了一声,继续指着近侍,“说到底,你算个什么东西!本少爷与父亲说话,也有你插嘴的——” 一语未毕,云丹景只觉得胸口如遭重击! 轰!! 他被一股气劲击得口喷鲜血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养心殿的地板上又滚了两圈。 云孤雁目光冰寒地收掌,周身气势黑压压地翻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温环给吓了一跳,没想到云孤雁竟是动真火儿了,他惊忙揽住主子的臂道:“教主留情!” 云丹景艰难地爬起来,猛地捂着胸口又吐出一口血,复脱力栽回地上。 他头脑震荡,肺腑绞痛,这时候才觉出自己口不择言了。温环是自幼陪着云孤雁过来的,虽说是个伺候人的身份,但事实上教内诸多大事都曾经由他,到底不是普通的下属。 可他呢,他又是个什么东西啊? 他不是他爹的第二个儿子吗!? 云丹景侧趴在地上,唇角还挂着一线血丝。他痛得爬不起,用一只眼睛模糊地看见云孤雁甩了温环一步步向这边走过来,突然有一种奇异的疯狂冲动。 他突然想知道……如果自己继续辱骂,父亲会不会,真的为了个外姓人杀了他? “——父亲息怒!” 忽然,急切的清冷嗓音在耳边响起,雪白的衣袍毫无征兆地挡住了云丹景的视线,其上盘旋的烛龙纹散着炫目的金红光华。 是恰好刚入了殿门的长流少主见势不好,两步扑过来跪在云孤雁身前,冷静地将弟弟挡在身后,“丹景少不知事,父亲罚过便罢……” 云孤雁负着冷哼一声,怒容未散。温环正急劝不住教主,见少主这救星来了才心下稍安,也往云长流旁边跪了,“求教主开恩。” 云长流膝行着往前蹭了两步,也道:“父亲开恩。” 云孤雁烦躁地啧了舌,挥,“滚滚滚……” 云丹景还趴在地上不动弹。云长流忙回过身用力把他拽起来,顺偷偷渡了一股内力给他,低眉轻斥了句,“还不快走。” 云丹景看了哥哥一眼,紧绷着唇,背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转头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没走几步,迎面而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小少爷一抬头便看见那个名叫阿苦的药人少年。云丹景冷冷睨了回去,随后两人擦肩而过。 看着云丹景算是走出了养心殿,云长流这才松了口气。忽然背后一双把他捞起来,就听阿苦埋怨道:“少主,就这么个弟弟也值得你为他求情。” ……这事儿真说不清楚,云长流只好拍了拍阿苦权当顺顺毛。他又偷瞄父亲和环叔。却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不仅是温环,连云孤雁也像松了口气的样子。 于是长流少主就又觉得好犯愁。 仔细数一数,父亲和丹景撞上简直得打起来,父亲和阿苦撞上要冷嘲热讽,温枫和阿苦撞上也要吵要闹,连叶汝没回药门之前和阿苦待在一起都折腾…… 怎么自己这身边儿这一帮人就不能好了! 这时候走了小少爷,养心殿内的气氛逐渐缓和下来。温环又给教主上了些凉茶,几杯饮下去,总算把云孤雁的火气给浇灭了。 云长流也只好权且收敛杂念,开口问道:“不知今日父亲传流儿和阿苦有何吩咐?” 平时哪怕云孤雁亲自为他和阿苦提点武功,也不会在养心殿里的。这样的传召明显就是有要事。果然,只听云孤雁道:“上回温环该对你说过无泽境之事。今日本座叫本座的契影带你二人去看一趟,先慢慢熟悉着其的关,也算提早有个准备。” 说罢,就听教主高声唤了一句:“冷珮!出来见过你少主人!” 云长流还没来得及跟父亲申诉他不想阿苦跟着呢,就被云孤雁这一嗓子给盖住了。 瞬息之间,养心殿内一片诡异的沉默。 温环无奈地叹息,阿苦嘴角抽动似乎在憋笑,连云长流那脸色也有些不对头了。 冷珮…… 温环?冷珮? 这莫不是,因为有了个近侍叫温环,索性就把影子死士起名叫冷珮!? ……都知道,教主的影子死士大多是从鬼门最优质的阴鬼选出来的,而阴鬼多有孤儿。按规矩来说,由主子赐名乃是十分正常之事。 可这——这是什么鬼斧神工的起名水准! 简直与教主的琴技有的一拼! 云孤雁怒道:“冷珮!冷珮!?” 倏然间,一个黑色身影如鬼魅般落在了云孤雁身后。 只见那黑衣人身材结实高大,面上覆着阴鬼的黑甲,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从黑甲下传出来,“参见教主。” 阿苦顿时放肆地大笑出声。 这么个八尺男儿,居然名字叫冷珮! 可紧接着他就身上一寒,只见那影子死士一抬眼,浸了血的杀气瞬间就笼罩了阿苦全身。 青衣少年笑容渐消,心下暗惊:好强的势!都说影子是主人底下最硬的底牌、最利的剑和最坚的盾。云孤雁这样的人,挑的影子果然也非同凡响。 云孤雁却悠然坐回御座之上,又拍了拍扶,冲自己的影子煞有其事地念叨起来:“哼,本座怎么说的?当年给你起这个名儿,就是为了磨砺你的心性!怎么着,这随随便便放杀气的毛病这么多年还改不过来?好辜负本座一番苦心!” 教主一面说,还一面歪头对冷珮指指点点,好一副恨铁不成钢,惋惜至极的模样。 “……是。”黑衣男人冰冷地低垂着头,声音看似平稳沉着,细听却似乎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冷珮,知罪。请教主责罚。” “教主,算了教主,”温环熟练地开始拦在间劝架,“难得冷……咳,阿影初次面见少主。” 再一看下头两个少年,早就开始窃窃私语。 阿苦悄悄凑到云长流耳边:“少主,你的名字……” 云长流面无表情道:“我娘起的。 阿苦遂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这之后,云长流到底也没能如愿把阿苦摘出去。两人被冷珮领着,将无泽境的入口与关都看过了一遍。 这无泽境的入口,藏在神烈山阴面的一块平平无奇的巨岩之里,人绕了一个时辰才摸到地方。 启动的钥匙则是教主的烛龙大印,冷珮也从云孤雁那里借了来,打开了这岩石伪装下的入口大门,叫两个少年瞧一瞧里头。 其实也没瞧到什么,里头是一片漆黑的通道,还有阴森的寒气往外飘……据说往黑暗里走深了反而会有亮光的。 按规矩,冷珮并未透露太多信息,只说从今往后,教主指派他来为少主专门做一些应对无泽境的训练。 而等云长流和阿苦从无泽境回来的时候,还顺带得了个惊喜。 两匹小马驹,一匹枣红,红似火炭;一匹雪白,玉狮子一般。均是体态优美,精神饱满,一看便知不凡得很。 温环给他俩牵过来,笑道:“是分舵刚进贡的,据说是混了异疆的血统,都是一等一的千里马胚子。教主已有了坐骑了,就说送给两位来练练骑术。” 两个少年均面露喜色。温环又道:“意的话不妨给它们起个名儿。这神驹通灵,驯久了认名字的。” 云长流对阿苦道:“你先挑。” 阿苦便几步上前,从温环牵了那匹红色的小马驹。他也没仔细想,反正是觉得白马更配少主,自己便选了另一匹。 结果那小马儿性子到也活泼,没一会儿就来蹭他的。阿苦喜欢得不行,摸了摸那马儿的耳朵,笑道:“如今已要入秋了……月流火,名字就叫流火。” 云长流便牵了那匹白马,也想了想,给取了个名儿,“……飞雪。” 他们对视一眼,均轻轻笑起来。 …… 而仅仅半个时辰后的潇湘宫内,云丹景却在一捂着脸,低低地讽笑。 林晚霞坐在他的对面,冷冷淡淡地吐着对这个少年来说无比残酷的现实。 其实这两匹珍贵无比的神驹,云丹景早在分舵进贡上来时就得了消息。他早两天前就暗暗惦记上了。 可如今,从母亲口听了归属的云丹景却觉得可笑,可笑极了! 呵,他怎么敢幻想……有两只神驹,就定会给是父亲的两个男孩儿一人一只呢? 明明,他的好父亲从来都是……宁可将好东西给那云长流的药人,也不会给自己的啊。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把那个药人反倒当成了亲生的儿子。 “景儿!把脸给我抬起来。” 林晚霞的声音,冰凉地从云丹景头顶传来。 云丹景沙哑道,“……娘亲。” 紧接着,女子的柔荑就抚上了他带伤的脸颊。 林晚霞疼惜地抚着儿子被名义上的夫君打翻在地时弄出来的擦伤。 那里已经被上了药,妥帖地包扎起来了……再怎样说,云丹景毕竟是烛阴教的小少爷,吃穿用度连带着伤药都自然是最好的。 “听着,景儿。” 林晚霞将儿子搂进怀里,她动作是如此地慈爱,而目光亦是如此地爱怜,可唯独嗓音是阴冷的,“你绝不会比云长流差……娘亲的儿子,怎么能比一个卖艺琴女的种要差呢?” 那阴冷的嗓音里沉淀的是仇恨,是悲愤,“都怪你爹偏心太过……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 云丹景沉默不语。 其实他也想给娘亲争一口气,想叫父亲那张从来都是冷硬的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可任娘亲如何安慰,他也知道,自己是比不过云长流的。 正出着神,云丹景却听林晚霞的话音一转,“——不过,你也不必灰心。等未来你做了教主,什么好东西不是你的?” 云丹景就有点蒙,随后就涩涩地笑起来,他还能做什么教主啊。 林晚霞望他一眼,幽幽道:“景儿,你要想想,云长流是个什么人?” “是个天生带病,从没下过神烈山的药罐子,性子又优柔寡断,连巧言都不会说几句。嗯,不是还说……他如今成天和一个卑贱的药人玩耍么?这么个胸无大志,耽溺私的孩子,怎的能比得上你呢?” “哪怕真被云孤雁扶上教主之位,他?” 林晚霞那双微挑的桃花眼荡起冷光,她扶着儿子的肩,红唇不屑地上勾,“呵,凭云长流,他能坐得稳这位子么?” 言两语,云丹景脑子里都被搅成了浆糊。他心里想:不是的,不是啊。可他看着娘亲那张美艳狠决的脸庞,却只能含糊地点头应付。 林晚霞站起身,附在云丹景耳边,“你父亲不给你,你就去争!只不过不是现在,你要先忍……待日后,该是你的,终究能讨回来,知道么?” 云丹景冷冷一哆嗦! 他背后骤冷,宛如毒蝎在簌簌地爬。 娘亲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先忍,什么讨回来的…… 难道、难道是要他,待云长流继任教主之后再谋反夺位—— 云丹景猛地屏息,心脏狂跳。他看见娘亲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离开了他的这间屋子。 门吱呀地发着声合上了。 小少爷失了魂,在那站了许久。 不不,不…… 大概是他想多了。 这种事,再怎么也不可能…… 突然,那扇门又被外头的人大力撞开! 云丹景吓得惊叫了一声,他真给吓出一身冷汗,转头却发现是妹妹。 云婵娟一身飘飘粉裙,扑过来亲昵地搂住哥哥的脖子,笑嘻嘻道:“丹景!娘亲和你半天说了什么呀?都不给我听!” 云丹景怔了会儿,回过神来揉了一把妹妹的头,挤出个笑来,“……小丫头,没什么。” 看着少女柔亮的笑靥,小少爷用力闭了闭眼。 ……今天,养心殿里,其实并不年长多少的兄长把他挡在后头,求父亲开恩。 他们俩,到底是连着血的兄弟俩;而他们仨,则是从小相交的兄妹仨。 云丹景忽然眼眶酸涩,他咬了咬牙咽下喉梗塞,勉强冲云婵娟笑道:“以后……等你长流哥哥当了教主,丹景哥就当他最得力的下属,好不好啊?” 云婵娟眼眸晶亮,连连点头:“好啊好啊!多好啊!那样,我们息风城就更厉害了!” 云丹景又咧嘴笑了笑,一伸就把妹妹揉进怀里,柔声道: “到时候呢……我们两个哥哥,疼宠你一个妹妹,叫你做这江湖上最快活的大小姐,啊。” 第109章 桃夭(1)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 取血刀被放回托盘之。 敷了清凉伤药的细布缠上刚止了血的腕。 关木衍将阿苦的放回床上,道:“好了。” 直到这时候,一旁的云长流紧绷的身子才松弛下来。 哪怕已经守着阿苦取血守了不知多少次,这种事……他还是不太能习惯。 青衣少年面色苍白,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还没坐稳当就又要晃。少主抢上来将人抱好了,小心翼翼地搂着哄了几句,阿苦便昏昏欲睡地团进他怀里。 云长流知道他是失血过多后身上发冷,忙将床上厚实的棉被给阿苦周身裹紧,又双运了真气探入被里,以内息给他暖着身子。 哪怕这木屋里的炭火从来都是供得足足的,少主还是生怕阿苦取完血后再惹了寒气侵体,这要犯起病来可不是开玩笑的。 毕竟如今已是深冬时节,前两天刚下了一场雪,神烈山上更是冷的厉害。 好巧不巧,这回阿苦取血的日子赶上大年十,这个年,怎么看也是过不太好了。 随着云长流年岁渐长,逢春生越加难以压制,阿苦每回放的血也越来越多……少主一直有些担心今后会如何。幸而关木衍曾对他保证过取血量不会再增加,云长流才勉强接受。 如今这样已经是他的底线了。逢春生并不稳定,偶尔出点什么意外,情绪失控下还是会猛地发作起来痛不欲生。饶是如此,云长流也从未允过阿苦额外取血,宁可独自躲起来硬熬毒发,也不肯将这底线再退一退。 “少主……” 被云长流这么用内力暖了小会儿,阿苦身上稍微舒服了些,就开始闭着眼弱弱地唤人。 他叫一声“少主”,云长流便贴在他耳边应一声“我在”。这种你来我往明显毫无意义,更多的像是那唤人的趁调戏那回应的,似乎还带了点恃宠撒娇的意味。 这么磨了没片刻,阿苦就渐渐安静了。睡着之前他还朦胧地感叹,其实自己以前根本不这样儿的,都怪少主惯我…… 这话却是真的,这些年下来,阿苦真是被云长流娇惯得不行。尤其是每逢被取血后的那段日子,少主可谓是有求必应,怎么小心伺候着都自觉不够。 云长流平时还是住在长生阁,唯有阿苦取血后的几日会住进这木屋里,衣不解带地看护。到了晚上,就把虚弱的小药人搂怀里,两人挤一张床。 而这回亦是如此,等阿苦睡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云长流果然没回去,还在床边守着。 少主见阿苦睁开眼,就起身从里头端了碗刚煮的红糖水出来,将阿苦连人带棉被抱着坐起,吹凉了拿瓷勺小口小口喂给他。 阿苦裹在被里,低头喝了几口就不要了,他这时有了点精神,就冲云长流笑道:“少主怎么还在我这儿?大年十,你不去养心殿的夜宴了么?” 少主摇头道:“陪你。” 年末的夜宴总是隆重些,那坐在这宴席上的无一不是门主堂主等身居高位的教众,同时,教主云孤雁及其夫人,长流少主及两位少爷小姐均是要出席的。 历年,云长流都是先往养心殿那边赴了夜宴,再转回这木屋里陪阿苦一起守夜的。再后来,不爽于大年夜不能和长子在一起的云孤雁也开始带着温环跑来凑热闹,这些倒不必提。 可今年,阿苦正巧赶在这日子取了血。云长流怎么也做不到在这个时候把阿苦一个人扔下前去赴宴。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他也不愿。 阿苦皱眉道:“快去。” 云长流道:“不想去。” 阿苦便有些恼了:“你又想挨人闲言碎语了是不是?” 云长流不以为意,又喂一勺红糖水到阿苦唇边,“叫他们说去,和我有何干系……张口。” “少主,你这样我真急了!”阿苦沉下脸往后一躲,“就算你甘愿被人数落,我还不愿被骂成媚主之辈呢!” 闻言,少主的脸色眼看着就阴下来了。阿苦又道:“再说了,没你在场,到时候教主和你那弟弟又打起来怎么办?” 云长流默然抿着唇,垂着眼冷冷把瓷勺扔进碗里。阿苦见惹得人不悦,忙软下声哄劝道: “好了少主,没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了不是?你要实在不喜欢这等场合,大不了等继任了教主之后再给它废掉么……” “如今且先委屈一下,你忍一忍,阿苦在这等你回来,好不好?” “……”云长流咬了咬下唇,又执起了勺子,终于松口,“好,你把这碗喝了,我去。” 阿苦这才安心把那红糖水暖暖地喝下了。他目送少主出去,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了个身,盯着屋顶发了会儿呆就开始闭目养神。 结果没半晌,就听见木屋的门被敲了两下,有人推门走进来。阿苦睁眼一瞧,那衣着邋里邋遢的鹤发童颜老头儿,不是关木衍又是哪个? 阿苦才觉得惊奇,怎么少主刚走没多会儿关木衍就来了,简直像是掐着点儿似的。 而且关木衍那张老脸上的表情也古怪得很,平时吊儿郎当,没个正经样儿,今晚却一进来就板着个脸,眉毛都是往下压着的。 阿苦心里隐隐觉得可能要出事儿,可他和关木衍相处惯了,这时候嘴比脑子快,下意识就笑道:“老头,来吃饺子啊?” 向来馋嘴的怪僻神医面上看不出悲喜,他一双略显混浊的老眼盯着床上含笑的漂亮少年,沙哑地开口: “有件事儿,差不多到了该和你说的时候了。” …… 那天,等少主匆匆从养心殿回来时,阿苦却已经睡下了。 阿苦背对着门卧在床上,揪着被子蜷成一团,眼睫低垂着,呼吸浅浅。外头无星无月,苍白的少年埋在黑暗之,无端地给人一种脆弱之感。 云长流不知为何心疼了一下,他觉得阿苦定是难受得厉害才没能等他回来,顿时又后悔去了这趟夜宴。 少主简单地洗漱,褪了衣袍,很小心地从另一边掀开被子,蹭进去从阿苦背后把人抱进怀里,也闭了眼安睡了。 次日,醒来的阿苦并无异样,似乎一切都如常。 息风城内过年迎春的红火气氛总是比寻常俗人家淡些,却也比平时热闹得多。 阿苦伤了腕,就卧在床上指挥着少主在外面放炮仗,他在里头听个响儿。 爆竹声后,木屋门口堆了一层赤锦似的碎红,看上去也喜庆得很。云长流捂着耳朵进来,闷声嫌吵,阿苦就扶着床头笑个不停。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正月十五。 上元佳节,祭天官。 阿苦突然非要拉着少主下山看灯,且态度坚决得有些不正常。 云长流知道这一天是节日,林夫人总会带着丹景婵娟出去玩耍,只是他并不喜凑这种热闹,从来也没看过什么灯。这一回是耐不住阿苦缠他,纠结了许久才点了头。 阿苦又非要不带其他人,遂两个少年只各骑了一匹马,也没带随从,只跟云孤雁那边传了个信儿,就径直出城下山去了。 少主甚少出门,阿苦倒是常跑到神烈山外到处逛。如今云孤雁颇为信爱这小药人,也不限制他,只派几个阴鬼远远跟着,说是监视还不如说是保护。 阿苦便带着云长流去找那些大镇子,他不愿叫少主碰到林晚霞和她那对儿女,索性走得更远。 两人跑了快半个时辰,才进了一座城镇。天都黑了,里头已是灯火通明。 过节的日子总是喧嚷。越是大城镇,越是喜庆,也越多人在那儿挤……好一个万头攒动、比肩继踵。 “……” 喜静不喜闹的长流少主脸都发青了,他僵硬地拽着阿苦的衣袖,不说话也不动弹。 可他分明浑身上下——自头发丝儿到脚尖的每一寸——都在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想回去”的意思。 阿苦用力拉了云长流一把,后者就一个踉跄。 阿苦只好无奈地拖着身旁那个往街里走,口上还叨叨不休,“少主,你别这样儿……放松,好好走路!唉……这都什么毛病!” 云长流紧抓着阿苦的,只管闷头往前走,看也不看身旁的人潮一眼,仿佛周遭那些笑闹喜悦与他无关。 阿苦没走几步就站住,头疼地扶着他的肩膀摇了摇:“少主!我带你出来是赏灯的!你总看地上做什么,想捡铜板儿么!?” 说着,他伸把云长流的脸往上一扳,“往你头上看!” 头顶上,一盏颇大的莲花灯正悬着,花瓣雕镂精巧,里头的灯火照亮了盏上的彩画,美极了。 云长流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呢喃道:“……好看。” 阿苦这才满意,又拉着云长流往各处看过。这么走得久了,阿苦又挑着人少的地方走,长流少主终于能习惯些,总算放松了好好儿看灯了。 两人沿着条小街继续走着看灯,渐渐把一条街走到尽头。没一会儿,云长流盯着走在前面的阿苦好半晌,忽然冷不丁开口唤了句: “……临儿。” ——彼时阿苦正在最后一串灯笼下出神,他其实正在想那天关木衍对他说的一番话。云长流这一句“临儿”叫出来,真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轰隆隆地砸在他头顶上了。 就见阿苦很缓慢地一点点转头,面色惊恐地望向少主,狠狠大喘了两口气,才颤着嗓子挤出声音: “少主你……你……叫我什么!?不对……你方才是在叫……我?” 云长流点点头,镇静地望着灯火阑珊处的少年,“这几日父亲教我试着熟悉信堂的运作,我也无甚想要翻查的旧事,只好查了你的过去。” “……原来你,”他敛眸,多少有些艰涩地轻声道,“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啊。” 阿苦默默别过眼,半晌才道:“已经不是了。” 云长流道:“若你未曾因我入教,本应……” “——若我未曾入教,未曾结识少主,我永远都是行尸走肉!” 阿苦凛然上前一步,用力握住云长流的腕,“你既然查过,也该知道我当年在山庄里过的是什么日子!爹疏远我,娘不敢护我,连山庄弟子都暗地里看不起我!无人知我冷暖,无人听我悲喜——我不知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云长流不语,眼闪过痛惜之色。 阿苦猛地收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激动了。他退开一步,认认真真对云长流道: “少主大恩,此生难以为报。” “阿苦为你去死也愿意。” 说罢这一句,青衣少年低下了头,掩在暗处的神情闪烁,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轻轻道,“……我……有件事……” “——什么话!你若敢去死,我定然死在你前面!” 冰冷之言如雷般于耳畔炸响,把阿苦惊得心悸。 他猛然抬头,便看见了云长流罕见的怒容,但见少主狠狠瞪着他,厉声道: “当年是你自己说的!你生我生,你死我死;你给我做药,我护你无伤……是你亲口说的,亦是我应了的!” 阿苦脸色发白,那喉半句话再也说不出来。云长流更急,语无伦次道:“你明知道我……我……你怎么还能说这种话!若是有朝一日轮到你来为我涉险赴死,我还做什么少主、教主!我……连活着都无颜!” “……” 阿苦屏息望了云长流半晌,勾唇笑了一下,“……开个玩笑,看把少主吓得。当心又把自己给气的毒发了。” “是你乱说话,你气的我!” 云长流冷冷瞪他一眼,忍不住又数落了几句,直到阿苦连连告错才作罢。 然而只过了会儿,等他们两个默然走出了这条街巷之后,反倒是少主先软了态度,轻轻唤道:“临儿。” 云长流唤得足可称柔和认真,阿苦听了却觉得脊椎骨都在麻痒地哆嗦。他难为情得紧,别开脸闷闷道:“别……别这么叫。” 云长流还不依不饶起来了,“临儿分明比阿苦好听。” 阿苦不理他,云长流便自顾自道:“我以后便这样叫你,临儿。” “说来你总叫我少主,我也想听你唤我名字。” “你叫一声‘长流’我听?不然,你想叫‘流儿’也好。” “临儿?怎的不理我……” “临儿,说句话。” “临儿,你就叫一叫我么。” 事实证明,素来淡泊寡情的长流少主粘起人来那也是极厉害的。 好几声“临儿”喊下去,直喊的阿苦无地自容,直到某一刻终于忍受不住,气道:“别、别喊了!” 灯下少年转过来的俊美脸庞泛着薄红,云长流竟觉得心头重重地跳了一拍。 阿苦双颊都要烧起来了,拂袖恼道,“少主!这种叫法都是长辈唤小辈的,就像教主是你爹才会那么唤你。你叫我,还什么临儿不临儿的,羞不羞!平常不是不爱说话么!?” 说罢他就一声不吭地赌气往前走。云长流回神,忙跟在人身后,扯着他袖角一口一个“阿苦”,好言好语哄了老半天才使他消了气儿。 随后阿苦便带少主往河边走,那宽阔的河畔正熙熙攘攘,无数人正俯身将捧的灯盏搁在水面上,都是在放河灯呢。 满江辉煌,缤纷相映。 他们也各自买了盏河灯,站在个稍僻静些的河畔一隅。 阿苦双珍重地抱着那盏明亮的纸灯。昏黑的夜色,青衣少年垂着头,双眼合拢,在很认真地祈愿,姿态竟是极为虔诚的模样。 云长流有些意外,他以为阿苦这种性子该是不信那仙佛鬼神之流的。 他忍不住暗想:阿苦在许什么愿? 其可有一句,是关乎自己的? 两盏河灯,两豆明光,慢慢地在水上漂远了。 云长流看了那河灯只几息,就又忍不住转过眼去看阿苦。却见他痴痴地凝视着河面,满目灯火尽在眼底,神情似乎有异。 可还没等云长流察觉出有哪里不对,阿苦便含笑转头。他又突然来了兴致,道:“少主,咱去坐船吧!” “……” 云长流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根本就是想到哪是哪,瞎闹腾。可反正少主这一趟也是陪阿苦出来的,自己也没什么主意,也就由着他玩的开心。 于是阿苦又带着云长流往河的下游走,走了许久才寻到几艘船。 一个白发苍苍,缺了一颗门牙的老艄公翘着二郎腿坐在岸上,眯着眼看河灯。 阿苦便上前客客气气地向他借船,本以为要费些周章,却没想到这老艄公爽快得很,看是两个讨喜的俊美少年郎,立刻就去解了只小船儿。阿苦给了他一两银子,便把老人家喜得合不拢嘴。 云长流先踩上了船,双持了杉木船篙。少主转头,见阿苦也上来了,便道:“你坐好,我给你撑船。” 阿苦没有跟他客气,在少主身边坐下,指了飘着河灯的江心,“咱去哪儿。”????云长流将长篙一撑,水纹荡开,船儿分开暗浪前行。 少主自然没学过撑船,可他内力深厚,寻常艄公又哪里比得过他这一撑之力。 小船渐行至江心,四周都是莹莹的河灯。 有高昂的渔歌传来,悠扬嘹亮,这把嗓子分明就是那个老艄公。阿苦眼睛一亮,轻声赞了句,又趴在船边往外瞧。 小船被水波推着晃荡,云长流挂了木篙,不再往前摇。一只河灯悠悠飘过来,被阿苦饶有味地伸截了,拨拉一下才放它走。 云长流似乎也开心,开口道:“你喜欢听歌么,我给你唱首曲子。” 阿苦失笑道:“好啊,少主唱什么?渔歌?” “这个我不会,”阿苦这明显只是一句调笑之语,云长流却认真地答了,他想了想道,“是首前朝古曲,你该也听过的。” 阿苦道:“嗯,那我听着。” 云长流便站在船头,扶着篙,清悠地唱起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阿苦眼眸诧异地微微睁大,他没想到少主竟……唱这首歌。 平心而论,云长流嗓音偏冷,唱起这种悠长的古曲来如空谷凤啼,意境更美。 可这首曲子,分明……分明是最执著最忠贞的情歌呐! “山无陵, 江水为竭。 阿苦仰躺下来,眼瞳安静地倒映出黑暗的冬夜天穹上挂着的星点——像极了河面上浮着的河灯。 他卧在船上,侧脸望着少主的雪白宽袍被沿途的河灯映得明明灭灭。 渐渐地,阿苦的眉眼柔和下来,唇角噙起了一抹很淡的笑意。 “冬雷震震, 夏雨雪。 云长流眼眸半合,指节轻叩着船篙击节。 他说话时甚少大声,真唱起曲子来时反倒敢把嗓子放开了。 清冷的歌声渐趋高亢,在这浮着千百灯火的河面与缀着稀疏星点的天幕之间萦绕不息。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古曲并不长,待云长流唱罢,歌声余音犹在宽阔的河边回荡。 少主闭了闭眼,他甚少真这样在人前唱歌的,也不知听起来怎么样。唱时不觉得,唱完了竟隐隐紧张。 阿苦忽然开口道:“少主,你唱这首歌儿给我听,你知道这词写的是什么意思么?” 云长流回头道:“是说,我愿永与你交好,绝不分离。” 他答得神态自若,却见阿苦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于是少主又忍不住疑惑地歪头问,“……不对么?” “……”阿苦暗暗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点头道,“对,就是这个意思!真好听,少主再唱一遍好么?” 云长流就总觉得……似乎有哪里很不对劲儿。 然而他被阿苦夸了好听就欣喜得很,也没细想,随后便果真又唱了一遍。 阿苦听着听着,将指暗暗蜷紧了。 他轻吸了口气,对自己道: ……不要紧,没关系。 取心血又怎样,九死一生又怎样。 赌那一成生,活下来便好了。 叶汝都能熬过刺心取血不死,他还比不过那小孩儿么? 他不会死,他一定能活下来。 他还要陪少主入无泽境,看着少主继任尊位,永远被少主护着宠着,享受少主被万人倾慕却只心心念念他的得意呢…… 他还要给少主做许多好吃的,带他去各种地方玩儿,陪他看四季风景,再把他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小毛病一点点给掰正了…… ——只要破了这一劫,彻底解了那逢春生,他们还有长长的一辈子,可以长相知、长相伴。 他想活,想陪他的小少主走下去。 他觉着自己一定能活下去。 小船儿还在随着水波慢悠悠地摇晃,晃的阿苦觉得自己晕晕的,像是醉了。 他于是闭上眼,似乎就在这一片星海灯火之间沉下去了。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第110章 桃夭(2) 从那之后,阿苦开始每天都要拉着云长流到处去玩儿。 少主觉出他不对劲,追问之下,阿苦坦白道,他马上就要远行了。 是说关木衍有个旧友,也是个神医,如今年岁渐老自觉大限将至,欲给一身医术找个传人。云孤雁遂允他前去求学,初春便要离教,归期不定。 云长流闻言大吃一惊,自然依依不舍。他与阿苦相伴年,实在不愿分离,可又不忍心阻了阿苦的大好缘……他知道阿苦其实是喜欢学医的,只是自幼为了陪他放弃了许多。 再一细数时间,竟只欲两个月不到。 云长流难受得很,索性将课业全都甩下,任阿苦要带他去做什么都跟着。云孤雁对此并无异议,似乎也愿意赏这两个孩子最后一点温存的时间。 这两个月,阿苦玩的很放纵。 哪怕是后来关无绝回想起来,也觉得他这段时候简直和着魔了似的。 或许这时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知道怕死的。岁的端木临面对烛阴教主毫无惧色,一份桃林木屋的礼物就愿把自己的命给送出去;可十五岁的阿苦却会在得知自己要被刺心后彻夜无眠,满心想要陪云长流一起活。 ……都怪少主,都是少主惯得他这么没出息。 无论是当年的阿苦,还是多年后的关无绝都颇为愤愤不平地这么想。 …… 下了神烈山过了赤川,有个不大的镇子。 小镇没什么特别的,也就听说秋的时候挂起灯来很热闹。阿苦曾经来逛过两回,也常常在其的集市买点东西,因而对这镇子还颇为熟悉。 镇南口有户富贵人家,是个脾气豪爽的商贾,逢年过节都要摆宴。 冬末春初的这一天,这家的大女儿出嫁。喜帖早一个月前就发出去了,当天的喜宴更是设的气派红火,大半个镇子的百姓都来凑这场热闹。 刚从息风城出来的两个俊秀的少年混在人群,云长流和阿苦看着那披红戴绿的花轿自镇南出来,一路往西头的新郎家去了。 两旁敲锣打鼓,闹得震天响,围观的人们笑着又是拍掌又是起哄,好不喜庆。 “少主从没见过这场面吧?” 喧嚷的人群,阿苦将云长流半圈在怀里,免得他挨挤。这个姿势有些暧昧,倒是很适合贴在耳畔说悄悄话,青衣少年笑着问,“还受的住么?实在不行咱就出去啊。” 长流少主摇摇头。他的确是第一次见嫁娶的场景,难得阿苦临行前能带他来见识一遭,虽然吵……是真的吵,不过还是想看看。 人潮跟着花轿走,大约走了一刻钟就在新郎官府前停了。 新娘子岀花轿,红盖头红嫁衣,娇羞地怯怯低着头,艳如春花。顿时又是一阵欢呼。 有人开始散喜钱喜糖,阿苦上前贺了两句,讨了喜糖来和云长流分。 少主接过糖含在嘴里,看着那新娘子,又转头深深望了阿苦一眼,道:“你若是穿红衣,定然很好看。” 他们正吃着糖悄悄说话,就听旁边有个老妪无不感慨地念叨,正诉说着十年那场盛大的迎亲,正是那江南琴女蓝宁彩被那烛阴教主云孤雁娶上了神烈山的故事。 阿苦记得这老妪,似乎是个开酒馆的,酒馆子有几间余房,她还兼些客栈生意。忽然,旁边一个青年出声:“老婆婆,你这话儿不在理!那云孤雁真真是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被那种人掠去何等凄惨,有何可羡的!” 那青年一身劲装,也配着把剑,看那义愤填膺的模样,倒颇有些年轻侠客的模样。可那卖酒老妪却神秘地摇摇头,道: “小伙子,是你错啦。那蓝姑娘,是心甘情愿私奔离家,孤身一个儿跟了烛阴教主上神烈山的。再说啦,那云教主当年还没做什么恶事呢,对他的第一任夫人更是极好的。” 人群又冒出个插嘴的声音:“我还听说,当年云孤雁为这蓝姑娘孤身前往玉林堂悔婚,林五岳为了小女儿当然不肯依,他硬是一条逐龙鞭从玉林堂打出来的,倒也算是个有胆气的枭雄嘛。” 云长流就在一旁站着听,缓慢地眨眼,指轻轻触碰腰间佩着的那半块白玉。 他知道云孤雁在江湖上的声名并不好,以讹传讹之下,更是被归入“大魔头”之列。因而那青年骂人时少主只当没听见,此刻却是思量起了那未曾谋面的娘亲。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娘亲家境一般,她父母待她也不甚好,得知她和烛阴教有所牵连后更是大怒,却又因为不舍得女儿在坊间弹琴唱曲所得的大把银子,下不了将她赶出家门的决心。 却不想,反倒是蓝宁彩先自逃离了家。 她变卖了自己的爱琴当路费,随身只带了块幼时祖母送的白玉佩权当作给自己的嫁妆,一路从江南走到极北之地的神烈山下。 这一走就走了个月,路费用尽了便沿途唱词卖艺,据说也遇到过流氓地痞的纠缠……后来都被云孤雁剁碎了扔山里喂狼了。 “那一年呐,这蓝姑娘正是在我这家店里歇脚。嚯,可把婆婆我给骇一跳,那么一个清贫的姑娘家,没有父母兄弟,没有媒人喜婆,没有嫁妆花轿,竟然想要靠一双腿爬上那神烈山头去找情郎!” 一圈儿围着的众人都听的入神。那老婆婆笑起来,眼角嘴角的皱纹都挤开,露出追忆的神色,继续将那旧日的故事娓娓道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呢,那姑娘就要往神烈山走,我就忍不住追出去劝她啊,怎么也劝不动。劝着劝着走到镇子口,哎,抬头那么一瞧,我们俩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说咋的?一个晚上过去,镇头的土路不知啥时候铺上了红绸子,直铺到山路上看不到尽头。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就停在镇口,一队佩剑跨马的江湖人立在两边儿,一个个满脸杀气,却都穿着红衣裳戴着大红花……嘿,别提多滑稽!” “可是全镇子都吓坏了,根本没人敢笑。这时候,就见那群红衣喜服的人忽然哗啦啦翻身下马跪倒,异口同声冲我身旁那个荆钗布裙的姑娘喊:恭迎夫人!” “我这没用的老婆子呀,早吓愣了。蓝姑娘就扭头冲我笑眯眯的说:呀,是我夫君来接我啦。” “那群烛阴教的人忽然分开,就见那传说的烛阴教主大步走过来——唉,不是跟你们吹牛,老身我开这小酒馆四十多年,各样儿的男人也看了不少,就从没见过那么俊的男的——那教主走过来,大笑了一声,就把他的好姑娘给高高抱起来了。” “再然后,镇口的人亲眼看着教主背着蓝姑娘上花轿,几十名乐师吹拉弹唱地奏了一路喜乐,连带着这镇子也得了烛阴教里散的不少赏钱。那天许多女孩儿家红着脸悄悄在后头跟着看花轿,可不都羡煞了。” “可惜呀,可惜。” 最后,老婆婆一声悠悠叹息。 故事的结局自不必说出口,叹的是情深不寿,惜的是红颜薄命。烛阴教主与他的姑娘如此恩爱,却只相伴了不到两年,蓝宁彩便死于非命,此事并不是什么秘辛。 人群各自唏嘘不已,渐渐地不再谈这悲伤旧事,不久又开始贺喜吵嚷。原来是已经开始拜堂了,赞礼的喝道:“皆跪!上香,二上香,上香!” 上香已毕,又道: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阿苦便扯着还有些晃神的云长流往喜堂里看去,那新郎新娘皆着大红喜服,跪下叩首。拜了天地父母,又各自对拜。新郎官满面红光,新娘子羞得一直低着头。 就这么拜了拜,起来的时候新郎官似乎喜难自控,竟抱上去将红盖头掀起小小一角,在新娘的红唇上亲吻了一下! 围观的百姓为这新郎的莽和憨发出善意的笑声。云长流很小声地惊呼,他从没见过这个,忍不住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房猛烈地跳动起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热浪般滚遍了全身。 阿苦好笑地看他。少主呼吸微乱,脸颊发烫,他悄悄瞄了一眼阿苦,又立刻心虚地收回目光。 云长流慌乱地暗道,他这是怎么了? 怎么总是一看阿苦就心里发慌? 他又想:似乎那相爱之人都是会互相亲一亲嘴唇的……他那么喜欢阿苦,不知是不是也可以? 不知阿苦愿不愿? 云长流在这厢暗自纠结,却不知他雪玉似的的脸颊已然渐染上烧红。 阿苦安静地侧过眼望着云长流,一双乌黑眼眸深沉,唇角的笑意渐渐散了。 ——他哪里知道这人竟是在打自己的主意,只当长流少主初涉俗情才如此害羞。 不远处,赞礼的高声呐了声:“送入洞房!” 就在这一霎那,阿苦的眼底泛起凉薄的光。 他觉得自己生了邪念。 他想把他的小少主圈在身边儿,独占他的好,不叫他娶亲,不叫他喜欢上女人……男人也不行。 这么一想,阿苦觉得自己恶劣得很:云长流日后是要做教主的,怎可没有妻儿? 他要是仗着少主不谙世事把人带歪了,那罪过可就大了…… 但仅一瞬间,阿苦又自我安慰道:云长流不是还有个弟弟么,云家的香火,也不一定非要少主来续嘛。 ……然后又想了想,他就无奈地苦笑了。什么乱八糟的,没几天就要取血了,痴心妄想也得有命活下来再说啊。 忽然阿苦的衣袖被拽过去,云长流悄声问他:“入了‘洞房’,又要做什么?” 阿苦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新人要喝交杯酒,挑了新娘的盖头,亲朋好友闹洞房,晚上新郎还要抱着新娘子睡觉。” 云长流颔首,心里却暗自思索。 他觉得这大婚之礼果然新奇得很,都是他闻所未闻的——除了最后一个。 ……抱着睡觉嘛,他也常常抱着阿苦睡觉,这个他还是懂的。 新人已经入了新房,这场热闹算是看完了。 两户人家还在逐一送客道谢。围观的百姓则说说笑笑,渐开始散去。 阿苦却没动。他抬了抬头,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几株桃花树已经开了粉嫩的花儿。冬日已尽,春天真的就要来到了。 阿苦忽然转过身,淡淡地对云长流道:“少主,今儿你也看了送嫁娶亲的样子。行了这大婚之礼,新人便是厮守一世的夫妻了。你觉得如何?” “……厮守一世?”长流少主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清澈的眸子微微发亮,低声念道,“夫妻,便是厮守一世……” 下一刻,就见少主眉眼间罕见地挂上了欣悦的笑意,重重地咬字道:“我觉得……甚好!” “……?” 阿苦脸色一变。 望着少主清逸好看的笑容,他忽然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凉飕飕地往上爬。 只听云长流郑重道:“临儿,我们结亲吧!” “今日回去禀了父亲,明日就能大婚。我们也一同穿红衣,跪拜天地,喝交杯酒,厮守一世!” 第111章 桃夭(3) 阿苦呛了一口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都被云长流的惊人之语给气笑了,自是没有当真,“少主!你怎么又胡说八道!还有——不许再叫我那个名字!” “……那,”云长流不悦地皱了皱眉,遂退让了一步,复郑重道,“阿苦,我们结亲吧。” “……” 阿苦捂着头长叹,像是力气全打在了棉花上般的无奈,他仿佛教小孩一样痛心疾首又谆谆善诱地道: “这不是换个名字就成了的事儿!结亲……结亲是要做一辈子夫妻的,少主。不是你喜欢和谁玩,就要和谁做夫妻的。” 两个少年在这里什么“结亲”、“夫妻”的说话,已经开始有两镇民好奇地看过来,窃窃私语。 阿苦皱了眉,拉着云长流往无人的窄巷里快步走去,甩开那些诡异的视线。云长流还在疑惑地问道:“那为何你我不能做夫妻?” “我们……”阿苦脚下一个滞缓,被少主问的语塞,支吾了会儿才低声道,“夫妻是……是只能男人同女人结成的,虽然也有不少养男宠养小倌儿的男人,可总是要正经娶个娘子作夫人,生儿育女的。” “可我只喜欢你,也不愿娶女夫人。” 阿苦闻言又好气又好笑,他站定转过身,望着云长流好言好语道,“你是根本没曾见过女人……往后你见了,说不定就喜欢女人了。” 却不料云长流仔细思索片刻,居然很是无辜地回了句:“可我已经喜欢上你,要与你结亲了,为何还要去见女人?如此,我岂非不忠贞了么?” ……就说,平时话少的人,往往更会“语不惊人死不休”。轻飘飘一句话震得阿苦目瞪口呆,向来伶牙俐齿的少年居然哑口无言—— 他是觉着云长流的脑子果真是长的和正常人不一样。试想一个正常人,一个正常的少年郎,哪有张口就冲另一个少年说自己“不忠贞”的!? 两人就站在陌生巷子的深处大眼对小眼,半晌无言。 云长流又平静地开口道:“我娶你,如父亲昔年那般给你铺红绸、设花轿。往后,你便是烛阴教的教主夫人,与我一般尊荣,你不愿么?——你倘若不愿,我嫁你也是成的。” 阿苦已经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神色莫名地闪动,心也似在水火之间挣扎。 ……真是要命,他刚压下心头那股子邪念,这小少主怎能这样子撩弄他的心思?还是如此个纯粹无邪的模样,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忽然间,阿苦沉着脸上前一步,攥着云长流的衣襟,将少主轻轻一推抵在灰砖铺就的墙上。云长流抬头望着阿苦。后者脸上挣扎之色更甚,他似乎想要冲破什么禁忌,打破什么底线。 然而最终,阿苦却轻叹一声松开了云长流。其实他上根本没用力,分明是少主自己不肯挣动。 云长流问:“你怎么?” 阿苦摇摇头,转了个身迈开步子,往来时那巷子的出口走了过去。 他一面走,一面轻描淡写道:“我就要远行了。若日后有会再相见,少主再考虑是否要给我嫁妆或是给我彩礼吧。” 说罢,阿苦低头自个儿先笑了笑,冲云长流招招,“走了少主,咱该回城了。” …… 回神烈山的路上,阿苦在路边买了一对小酒盏。 是色泽颇淡的青玉薄胎,捧在心里再被阳光一照,润亮剔透,惹人欢喜。 云长流远远的看着阿苦和店家谈好了价,把那对酒盏装入个盒子里,心满意足地抱着走回他身边。长流少主道:“不喝酒买什么酒盏,还买一对。你乱花钱。” “好看呐,”阿苦理直气壮地挑眉,“再者少主,你不是要同我成亲喝交杯酒的么?你连酒盏都没有,如何行合卺礼?” 云长流没理会他这歪理,只轻轻问:“所以你……你当真答应了。” 阿苦笑而不语。 两人上了神烈山,自是按老规矩先往阿苦的木屋去。高山陡峻,走起来费时太过,不骑马时两人都是用轻功攀山,到了桃林外再一起说说话走进去,此次亦是如此。 山下的桃花已经开了,这山腰上的桃林还多是花苞,只有零星的几朵早花挂在枝头。 阿苦抬头看着这座属于他的桃林,万千思绪如丝般胡乱生长,将他的心头缠得死紧死紧。 他对自己道:花期最好的时候还未到,算算时间,待他取完血醒过来,就能看见正烂漫的桃花儿了。 云长流在后头叫他,问他此次远行可需要备什么,诸如吃穿用度,还说要送他一把趁的剑。阿苦回头连说不要,转头回来时,眼前竟已飘来一抹花影。 是恰好风吹过来,吹掉了一朵桃花,又将它送至阿苦面前。少年眨了一下眼,浅粉的唇微微张开,顺势以口衔住了那朵桃花儿,清甜淡香在唇齿间若有若无地散开。 他忽而又起了玩心,叼着那朵桃花,回头冲跟在后头的云长流弯起眉眼笑了笑。 云长流猛一下顿住,在那儿失神地屏息望着他。 少主低唤道:“阿苦……” 阿苦半阖了眸子,仰头“呼”地轻轻一吹,那朵花便乘着风飞过了白袍少主的头顶。 云长流眼睫颤了颤,忽然腾身而起。 他身形如白鹤一般飘逸,半空探一个旋身,便将那抹桃红夹在修长的双指间。 少主在树枝上轻点借力,倏然落于尚茫然未反应过来的阿苦面前。 两人几乎贴在一起,云长流左搭在阿苦肩上,用清冽目光仔仔细细地将眼前人的眉眼勾描一遍,右夹着桃花,轻轻往前一送,阿苦的双唇便再次贴上了桃花花瓣的细腻清甜。 “少……” 阿苦吃惊得动也不能动。他被云长流按着肩,一张口舌尖便碰到了绒黄的花蕊,痒至心尖直发抖,就弄得他更不敢再出声。 云长流的左缓缓地下滑,随后用力。他将阿苦按着后背揉进了自己怀里,又俯下了脸去。 那是个无声的触碰,就似无声的花苞绽破。 云长流隔着一朵桃花,认真又谨慎地亲吻怀青衣少年的唇。 ……其实他早就想亲一亲了。从看了拜堂之后就想了,只是怕阿苦不愿才忍下;可就在刚刚,阿苦分明只是回头冲他笑了一下,他就没能忍住。引以为傲的好耐性都烟消云散,他满脑子只想亲一下他的阿苦,就……就抱上去亲了。 神烈山的积雪未融,初春料峭的桃林间,安静得只能听见啁啾的几声鸟鸣。两个少年的衣衫均被树枝打下的影子绘出斑斓的线条,随着微风轻轻地颤。 不算吻的吻只持续了一息。云长流放开阿苦,往后退了一点,那朵桃花儿自两人的唇间落下。 阿苦愣愣地捂住了自己的唇,用指尖抚摸被隔花吻过的地方。霎那间,他脑子哗啦啦溃散成一片雪白,心想—— 糟糕,这小少主不会是来真的吧。 少主莫不是……真的喜欢他? 不仅是想一起玩的喜欢,更是想亲想抱,想一同穿红衣拜天地,想厮守一世想白首到老的那种喜欢? 真的喜欢?是认真的? 阿苦匆忙去看少主,似乎想要得到一个确认。却见云长流像是犯了大罪似的不敢抬头,扶着阿苦肩膀的白皙指都在抖,在那杵了两息,忽然一转身就跑了。 ……跑了。 阿苦蒙圈儿地眨了眨眼,突然惊醒过来,冲那雪白背影追过去,叫道:“少主!” 云长流显然是听见了,因为阿苦这一嗓子刚喊出来,少主就轻功提了速,更快地往桃林里埋头就逃。 这两人轻功本就不相上下,非要说的话云长流还略胜一筹。阿苦一时追不上他,急道,“少主……少主!你要往哪儿去啊?你停一停!” 少主并不肯停,连方向都不辨地只顾乱窜。阿苦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恼道:“你再跑,你再跑真跑丢了可就回不了城了!” 云长流仍是不理,那一袭雪白在淡粉的桃林间若隐若现。 只能说幸好,幸好如今才将将冬末春初,新叶都没生几片,不然就照少主这么个逃法,若是夏季铁定已经找不见人了。 而以云长流的本事,要是真在大山里跑丢了,那后果不堪设想。 至少凭他自己是够呛找得着回城的路的…… 等阿苦终于把人揪住的时候已经累得气都喘不匀,一只撑着桃树,断断续续道: “你……你亲我,你还跑,还叫我追你!你这算什么人!?” “……还有,”阿苦努力喘了口气,忽然明亮地笑出来,推了闷闷低着头的长流少主一把,“……哪有隔着花儿亲别人的。” 云长流咬了咬牙,诚实地坦白道:“想亲你,怕你不喜欢。” 阿苦勾起唇角,将双臂环胸抱了,倚在树干上侧身望着少主道:“你知道我喜欢桃花,怎么还不知道我喜欢你呐。” 话音未落,云长流就扑上去抱了他个满怀。阿苦脚下不稳,踉跄了两步就“啊”地一声要往后跌倒。少主眼疾快地把人一捞,又拽进自己怀里,开心地凑上去又亲了两下。 阿苦直笑着推他,推了两把没推开,索性双勾上云长流的脖子,反客为主地吻回去。两个少年在这桃林间闹了老半天,许是都念着离别将至,欢笑也比往日纵情得多。 又几朵桃花儿,悄然落了。 第112章 晨风(1)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 一个小瓷杯被推到少年的眼前。 阿苦盯着它看。里面盛的东西无色无味,似乎只是清水。 可他却知道这是什么,醉仙乡,药门最上等的迷药。这一小杯喝下去,足够他人事不省地睡上三个时辰。 此刻他已经不在息风城内了。四周是寒铁打成的密室,光线很暗,像极了药门的取血室。还有些冷,这是为着取心血之时便于抑制血流的速度。 阿苦往低里压着眉,双手拢着肩上披的厚实大氅,嗓子发哑,“我不喝药。” 其实本不至于如此,只要他运行真气,连神烈山上的风雪之寒都可抵御,哪里还受不住这么点冷? 可如今却又不同,他宁可挨冻,也要多省下这一点点内力用以取血时护持心脉;一如他宁可生受长针穿心之痛,也要保持意识清醒——所谓毅力和执念在死亡面前究竟能有多少反抗的力量,他自己也估摸不清,阿苦只是不愿放弃任何一丝生机。 他垂下头,用脸颊蹭了蹭大氅的毛绒。云孤雁与温环也在这间铁室之内,双双向他投来复杂的目光。 关木衍正在借着火烤针,闻言便怪异地冷笑起来,道:“别小看穿心之痛,你不喝迷药,一个不好有可能会疼死咧。” “不会,”阿苦坚持道,“我有数,疼不死。” 多疼一些,他反倒觉得挺好。 疼痛最能使人清醒,他不怕疼,他怕醒不过来。 “行,”关木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挥挥手,“脱了上衣,躺到铁床上吧。” 阿苦起身,并无犹豫地褪了衣,露出柔软无暇的胸膛,走向里处的机关铁床。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躺过这玩意儿了。 在铁床旁站定时,阿苦将手掌覆在自己的心口。他知道……很快,自己的左胸上就要烙下一个永久的疤了。 …… 一把剑挂在木屋边床头的墙上。 云长流盯着它看。阿苦今晨便走了,他送他直到息风城外十里的那个红亭才依依挥别。 阿苦向他道别时,少主曾没来由地一阵不安。然而云长流并未细想,只当是对其前路漫漫的担忧。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若说他不难过不失落,那连自己都不信。 没了阿苦,他无所适从。到底仍是习惯性地走进了阿苦的桃林,明知这间木屋没了主人,云长流却还是喜欢过来坐着。 可他却看到了这把剑。 木屋内大多东西都被收走了,床铺也已经被拾掇过了,该带的东西都被带走。可这把崭新的宝剑——他昨日才送给阿苦的随身佩剑,却仿佛被主人遗忘在了这里。 是忘记拿了么?少主暗想,如此长途远行,怎可没有一把好剑随身? 阿苦才刚走没多久,如果现在去追的话,应该是追的上的。 云长流伸手取了那把剑,转身匆匆出了木屋的门。他还有些暗暗的愉悦,这算是找到了个好借口,还能再见阿苦一面。 哪怕只是短短一面,哪怕终究还要告别……最后能多看一眼,也足以叫他心中多生一丝欢喜。 温枫正在门外候着,见少主行色匆匆,忙跟上去问:“少主?您这是……” 云长流扬了扬手中的剑给温枫看,言简意赅道:“他没带上。” 温枫心下一跳,一些事情……他还是知道的。小近侍面上不动声色地微笑道:“已经追不上啦少主,再说,阿苦他还不会在路上买剑么?您这是关心则乱呢。” 长流少主哪里肯依?他正想着还能见到阿苦,再多陪他走一程,送剑反而是次要的。 云长流全不听温枫的劝,他思量着若是再去找马定然来不及,索性直接运起轻功,纵身便往山下而去。 温枫拉不住少主,以他的武功也跟不上云长流,在后头急切地喊了几嗓子没得到丝毫理会,简直又气又慌。 毕竟,阿苦根本就没往哪个方向走啊……少主再拼命地追,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想找的人? 事到如今,也只能希望等云长流发现追不上人之后,能别再犯拗乖乖回来才好。 温枫叹了口气,认命地跑回息风城找马去了。 …… 神烈山北,暗室之内。 铁床内置的机关“咔咔咔”地旋转,床头一端缓缓抬起,倾斜着竖起来。而躺在铁床上头,全身被机关锁住的少年也被带着立起,上身前倾,胸口朝向摆满了取血器材的小案。 这样一瞧,铁床倒不像床,更像是刑架一类的东西了。 阿苦久违地被上了铁扣,这回不仅是手足腕和脖颈,还有肘节、双肩、腰腹等处全被紧紧束缚起来,叫他一动也不能动。 云孤雁负手走到他面前,那双凌厉的眼扫过少年轻轻起伏的胸膛。 八年了,八年过去了。 八年前的那月夜,他脱了外袍给个小孩儿捉虫子玩,把小家伙抱在肩头抱上了神烈山息风城。 时间只一晃,药门里冬听遍地,那个被他设计掠来的万慈山庄临小公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起初只是为了安抚流儿,可不知不觉,他也算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了七年多。 别说是个人,哪怕是手里捏块石头,七八年下来也该趁手了。 云孤雁的脸色愈加阴晦,背在身后掩在宽袖下的手指微微曲起,又放松开来。 数一数他亲生的三个子女,流儿因着逢春生性子太僻静,面对他恭敬更多;丹景这些年越来越叛逆,几乎是见到他就要吵;婵娟那小丫头则总是怕他,父女一年也说不上几句话。 反倒是眼前的这少年,从一开始就毫不客气地要糖要礼物,逮着机会就敢刺儿他闹腾他,习文学武又极优秀从不令人失望,平时也在他面前嬉笑怒骂无所顾忌…… 云孤雁私下曾猜想过,凡俗人家的所谓“父子”,大抵,该是这模样的罢。 当然,云孤雁知道这都是假象。 他们不是父子,是粉饰太平的仇人。他若是能被这种虚假的感情所蒙蔽了双眼软了心,也不必做什么烛阴教主了。 只不过,这小孩儿真要是死了…… 要是死了。 往后的日子,还挺没趣儿的。 许是被云孤雁注视了太久,阿苦抬头冲教主笑了笑,耳畔几缕发丝随他的动作摇晃,“如果我死了,教主就给我埋在那间木屋后头的桃花树下好了。” “少主那边么……就按我们原先说定的:我那个神医‘师父’用他手中的奇药解了逢春生,代价是我从此跟着‘师父’云游四方,再不与烛阴教有所瓜葛。” 云孤雁突然冷笑道:“不是信誓旦旦说能活下来么,临到这时候知道怕了?” 阿苦平静道:“凡事总要把最糟的情况也想好了,不然到时候猝不及防,弄的手忙脚乱。” ……这时候,于他而言能想到的最糟,也不过是一死罢了。 “云大教主,你们叨叨够了没有!?” 关木衍忽然烦躁地嚷嚷起来,走过来把云孤雁往旁边推了推,将接血的铜碗放在阿苦心口下的位置,把眼皮子一掀:“怎么的这是,舍不得啦?” 云孤雁黑着脸打了个咋舌,往后退去,给关木衍让开了地方。温环也走过来,低声唤了声:“教主。” 云孤雁挥手止住了温环,他又深深看了阿苦一眼,忽然道:“若是你当真命大,往后一直陪着流儿也好。” 阿苦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他虽然如今不能动,却明显身子紧绷起来,无比惊喜道:“真的?教主可不要骗我?” “本座自然言出无悔。”云孤雁哼笑一声,却转过身去,“只需逢春生得解,日后流儿定会继任烛阴教主。彼时他爱宠着谁护着谁,和谁结亲,本座还管得了么?” 阿苦反应过来就吃吃地笑,心道长流少主也真是的,居然真跑去和云孤雁说什么要结亲? 他想象着那时候教主的脸色,觉得定然十分精彩,就忍不住更开心了。 关木衍沉着老脸走上来,和阿苦对视一眼便默然移开了视线。 他的右手中捏着一根银白锃亮的长针,针尖寒光隐隐。 铁室内一时寂静,在云孤雁与温环的注视下,关木衍伸手摸上阿苦的左侧胸口。他用力按了几下,找准那颗跳动的心脏,道:“闭眼。” 阿苦听话地闭上了眼。 …… 神烈山北,横列着丛生的枯树与荆棘,一派荒乱之景。 这地方离息风城已经很远了。云长流皱了皱眉,环视四周……他觉着有些不妙,此时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或许是在哪里走错了路了。 这么一来,想追上阿苦大概是没希望了。少主心内懊丧得很,可更麻烦的是……在这陌生之地,他连回去息风城的路都找不明白了。 他又胡乱走了几步,忽然身侧黑影一闪。两只阴鬼跪倒在地,“少主留步!” 云长流意外地转过眼看去,在主子并无生命之危的前提下,阴鬼无召唤主动现身乃是大忌。这让少主心觉有些蹊跷。 又一想,大约是父亲专门嘱咐过这些阴鬼,不让他一个人走远了罢。 果然,就听那阴鬼道:“此处离息风城已远,请少主随属下等回城。” 云长流抿了抿唇不言语。他本欲答应,可心里又忽然地不安起来,总觉着哪里有问题。 少主抬了抬头,看见头顶四横八岔的枯秃树杈横亘在天边。 好静啊。 似乎方才还能听见初春的鸟鸣虫鸣,可怎的自打入了这片荒林,就安静成这样? 云长流本是喜静的。可这么种无声无息的反常的静,却没理由地让他心里难受。 阴鬼们再次叩首请他回去。少主并不欲难为属下,迟疑着点了头,跟两只阴鬼往回走了数步。 可几息过后,云长流再次止步,回头远远望去。 仍是杂乱的植被、贫瘠的山坡与积叠的岩石,与任何一座深山之景无二,似乎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仍是觉得怪,仍是放不下。 沉默片刻,云长流不顾阴鬼们的阻拦,再次迈步往前时的方向走去。 他每走一步,那股不安就浓一分,最后已经变成了惊慌,摇摇欲坠地挂在心头,却又促使着他继续向前。 阴鬼急道:“请少主留步!” 云长流更加焦虑不堪,一面快步往前走,一面冷声道:“你等为何频频阻我?难道前方有何见不得人……” 忽然,少主的嗓音一紧。 云长流惊诧地收声,他竟在远处的树影间看到了几个身影一晃而过。那制式熟悉的黑衣劲装,衣角绣着的盘旋火纹,分明是…… ——烛火卫!? 云长流脸色立时就变了。 难道是他看错了? 在这距离息风城老远的地方,怎会有烛火卫在巡视!? 惊悸如闪电般窜过脑海,云长流陡然足下狠踏,腾身纵起。那两名阴鬼双双来拦,竟拦他不住。少主几个起落就越过了树丛,前方赫然是十数人的烛火卫队列! 云长流心里那股子恐慌突然涨大,心脏“突”地一跳,仿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猝然刺穿。 他收了轻功,倏然落于那队烛火卫面前,寒声喝问道:“你等在此做什么!?” ……按理来说,事情本不该变成这样。 阿苦“离教远行”的方位为南方,云孤雁暗地打造的取血暗室则在神烈山北面。至于为什么云长流想往南追阿苦,人却不自知地跑到了相反的方位,这问谁谁都不知道。 而神烈山何其辽阔,哪怕有了方位,想要在莽莽深山中找这么一小间隐秘的铁室,也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云长流偏就真的迷路迷到了这里。 但凡少主经过此处的时间再早小片刻或是再晚小片刻,但凡他当时目光稍微向右偏些或是向左偏些,都会与巡视的烛火卫们错过。可云长流偏就在这个时候撞见了烛火卫们的身影。 甚至说,如果少主的性格粗拉些,没有如此敏感地立刻拉紧了脑海中的弦,而是听话地跟随阴鬼回去……接下来的一切悲剧,亦不会发生。 可惜,到头来也只好叹一句,天意弄人。 见长流少主突然出现,这些烛火卫们齐齐变色。为首之人强自镇定,行礼道:“见过少主!属下等奉教主之命在此把守,前方乃教主定下的禁地……属下惶恐,还请少主退避。” ——原本,以长流少主素来淡泊无欲的性子,云孤雁筹谋点什么事,设什么不许人靠近的禁地,他本是没有兴趣干涉的。 然而此时此刻,自阿苦离教后便开始隐约叫嚣着的不祥之感,已经将云长流的神智都燎得快要炸了起来。 云长流冷冷道:“让开。” 气氛顿时紧绷起来,这荒林间弥漫着一阵剑拔弩张的沉默。为首的烛火卫跪地,“少主恕属下等不敢从命!” 那两只阴鬼亦追了上来,一左一右地垂首立于云长流身侧,那是个随时可以暴起制住少主的姿势,“请少主随属下回城。” 云长流安静地低下了眼。 他清俊的脸上并无喜怒可辨,华美白袍下的身子绷得笔挺。 许久,少主咬了咬唇,泄出一丝轻叹。他缓缓地抬起眼,淡然开口,“……好。我不为难你等,明日,我亲自去问父亲。” 烛火卫与阴鬼均松了口气。 没有人看到少主若无其事地垂下了衣袖,手指慢慢下滑,在腰间触到了坚硬冰冷的东西。 今日习武之后,云长流并未将武器卸下,长鞭还束在少主的腰间。 这只是一柄最普通的长鞭,比不得云孤雁的神鞭逐龙;可是当它落在云长流手中,应付此刻已经足够好用……而且,还不会轻易杀死自家人。 少主觉得很好。 下一刻,裂风之声响彻了山间。 …… 轰隆!!! 铁制的大门被轰然震裂,喀喇喇向两侧颓然垮倒。 外面亮白的光浪陡然灌入铁室之内,照亮了好几张惊愕的脸。 云长流站在门外,长发衣袍均散乱不堪,颤抖着喘息。在他身后,近百个烛火卫横七竖八地扑在地上爬不起来。 云长流失神地抬起了苍白的脸,他是一路打进来的,既要应付四面八方的围攻,还要收着力不伤他们性命,更要防着烛火卫们入内报信……如今,他的内力几乎消磨殆尽,视线不停地摇晃,无法聚焦。 可他还是看见了父亲、环叔、关长老。 他用尽全力,往铁室内走进去。 其实,自他远远地看见这间像极了药门取血室的铁室那一刻,看见近百烛火卫严阵以待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被绞碎了。 可还是存着那么点点希冀,在一息尚存地挣扎,在乞求,不要是那般残酷的真相。 灿阳穿过暗室,温柔地打在被铁床锁住的少年那张俊美好看的脸上。 ……也照亮了他身前一根染血的长针,和两大碗刚取的鲜血。 阿苦长睫低垂,眉目松弛,仿佛只是在暖和的阳光下睡着了。 可他的唇惨白,皮肤也是惨白,竟像是被活生生抽干了所有的血,也抽干了所有生气。 他被机关铁扣锁住的手足无力地垂着,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是在硬忍了穿心的剧痛下挣扎所致。 就在片刻前,他被迫清醒地感知了长针刺穿心腔的酷刑。而如今,他一动不动地合着眼,不做声,也不能再冲他的小少主安抚地笑一笑了。 天旋地转,天昏地暗。 云长流站在那里,面如死灰地仰着头,望着铁床上近在眼前,却仿佛已经远在天边的阿苦,一动不动。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 阿苦去从师学医了,就在片刻前还和他轻笑着道别呢。 他要等阿苦回来,已经同父亲说好了,只待阿苦学成回来,就允他们两个结亲,永不再分离。 那时,他就要像父亲为娘亲做的那样,为阿苦铺几十里的红绸,陪他穿红衣拜天地。阿苦生的那么俊美,穿红衣该是很相衬的。 再然后呢?再然后……他会继任教主,尽己所能地保息风城好好儿的,少涉那些腥风血雨。如果阿苦嫌这样的日子过的无聊,就把药门送给他。 时间会这么悠悠地一天天跑走,他们还能携手看每个初春的桃花。直到年岁轮转,春秋开落,他们都两鬓斑白,死后合墓同葬,在江湖上传一段佳话。 这才该是真的。 眼前的不是。 铁室内,另三人面面相觑,这样的事态出乎了所有的意料。云孤雁的声音终于不稳,惊慌地伸手过去雨溪,“流儿,你……” 就在云孤雁的手触碰到长子肩膀的那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陡然自云长流喉间炸开!! 云长流痛苦地仰起头大口喘息,脖颈上青筋跳动,泪水自赤红的眼角滚滚而落。 一刹那间,凌迟般的痛意就席卷了全身。视线中的铁床歪斜了,少主像被扯断了牵线的木偶般往前倒下去。 铁室内响起交叠的惊呼,云长流听不清是谁在喊。他在坠地之前被云孤雁抱紧,却猛然一阵恶心,张口涌出的是大量的鲜血。 他听见关木衍在喊: “不好!!……逢春生……发作……!” “……来不及了!……药血……必须立刻饮下……” 云长流浑身剧颤着吐血不止,胸口有如火燎一般,甚至能感觉到五脏六腑都在毒素的侵蚀下缩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他努力地睁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他看到几个黑绰绰如妖魔般的人影围着他,其中有人双手捧着一碗血。 ……好奇怪,他分明连这群人的脸都看不清,却能看见那鲜红的血在碗中微微摇晃。那血竟红的渗人,成了漆黑混沌的视野中唯一的妖艳颜色。 云长流紧咬着牙关剧烈挣扎,绝望的泪水簌簌而落。他被父亲紧紧箍住四肢,按在怀里。环叔强行伸手掰开了他的牙齿,将腥甜温热的鲜血灌入他口中。 他想呕吐,却被关木衍一指点上咽喉上的穴位,以推拿之法逼迫他不停地咽下药血。 云长流睁着眼,眼前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黑雾。可在他死灰般的眼底,却始终倒悬着一座竖立的铁床。 不,不,让他死了吧……让他干净地去死不成么!?从一开始就错了,他该死,他当初为什么没去死啊…… 对啊,他当初为何没去死呢? 怎么回事,怎么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怪物,喝着心爱的人的血活到如今,害了心爱的人的命! 他又是怎样的蠢货,所有人,所有他珍视的人都在欺骗他,而他也竟真的被蒙在鼓里! 忽然,暗室前再次出现了人影。闻讯赶来的温枫翻身下马,一望见里头的景象就白了脸色,惶然惊呼:“少主!?天啊……这、这!” 此刻,温环手中那一碗药血已经快要见底,他用余光扫见儿子赶到,便冷静喝道:“枫儿!取案上另一碗血!” 温枫一咬牙,冲进去小心地捧了那碗药血端了过来。温环快速地换了碗,他手上动作强硬,口中却怜惜而愧疚地轻声道:“少主不要这样……这就好了,往后再也不用疼了……” 云长流终于惨然合上眼,麻木地再不肯动。 原来,温枫也是知情的,都在骗他。 果真竟是所有人,所有人呵…… 阿苦,他的阿苦。分明是那人说的同生共死,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穿心取血,阿苦该有多痛,终究是他害了他受这样的痛;这铁床又是多冷,他说绝不会再让他躺上的…… 鲜血再次被灌入喉管。云长流的头脑已经一片混沌,逢春生的痛楚时重时缓,意识渐渐飘往一个奇怪的地方。 在那里,云长流感觉自己似乎被裂成个无数个,一个漠然,一个痛哭,一个乞求,一个发疯,一个麻木,还有更多千千万万个,同时发出千千万万种声响,吵得他濒临溃决。 最终,他如一团被焚尽了的灰烬般沉向黑暗的深处。似乎有白光在记忆的底端发出蚕食的声音,把一个青衣身影撕咬得粉碎。 记忆里渐渐变得空荡荡,空成一条巨大的裂缝。 桃花烂漫的木屋,药门里溅起的血,冬夜飞雪的卧龙台,飘着灯映着星的河面,小镇上的鼓锣花轿……尽数化作虚幻的云影雾气,淡得找不见了。 他从未曾有幸遇见过什么人。 因而,也从未曾不幸地失去过。 作者有话要说:少主:阿苦没了,想死。 阿苦:不不不,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 少主:逢春生减智debuff中,听不见听不见。 第113章 晨风(2) 纠缠长流少主十五年的奇毒逢春生得解了。 转眼间,这个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息风城,又自神烈山向外传遍了十三分舵,短短数日便已传遍了大半个江湖。 逢春生终被破解,这意味着下一任烛阴教主的位子几乎再无悬念。以云孤雁对长子的偏爱程度,扶云长流继任已是铁板钉钉。哪怕是那高深莫测的无泽境,但凡云孤雁当真有心偏护,只需把自己身边的影子派给少主,在无泽境内混过一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时间,众人对于这位甚少在人前露面的未来烛阴教主议论纷纷。大多数人并未过于忧虑,都认为云长流继任教主怎么也得等到几十年之后,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慢慢琢磨这位少主的脾性与作风。 然而与此同时,另一则消息却在息风城内部被严密地封锁下去。除了少数的总教高层,外头并无几人知道这次的解毒是怎样惨烈。 那一日,在巨大的刺激之下,云长流体内的逢春生突然全面爆发,转眼间人便命在旦夕。新取的心头血已经没有时间处理入药,只能仓促地尽数灌下。少主的状况几度反复,直到十日之后才稳定下来。 万幸,药人心血效用果然非凡,云长流体内的逢春生毒,似乎已经了无踪迹。 唯一的变数,是当少主终于醒转时,他的记忆出现了遗失。 他忘了一个人。与阿苦有关的一切旧事,已经从云长流的记忆中消去,变成一片捉摸不到的空白。 云长流无法回想,那道记忆中的裂缝似乎烙成一道伤疤,一旦试图触碰,便会使他头痛欲裂,呼吸困难。 关长老便不让少主再想,说是一个不好,不知会有什么危险。 没有人料到,那两个相伴了七年的两个少年,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 又五日。 统共在药门内被按在床上睡了十五天的长流少主,终于被允许回到他的长生阁。 云长流从药门走出来。 这是个白云悠扬的晴朗春日,少主仍是一袭雪白宽袖长袍着身。他从深处一步步缓慢地走出来时,沿途药门的医师与巡视的烛火卫们均纷纷向他躬身行礼,神色中带了以往并不曾有的敬畏之意。 云长流清俊的面容上无悲无喜,他微低着头,冰凉长眸亦是漠然垂下,并不看什么人。 一个人,任你是怎样心志坚毅的人,某一日忽而平白缺失了大片的记忆,那滋味总不会好受的。 尤其是,当你被告知这段过去很有可能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那种失落与焦虑之感尤甚。 前方出现了微小的骚动。 云长流抬眼望去,动乱正发生在他十几步远处。 他看见一个身着药人青衣的陌生少年,消瘦而憔悴,脸色惨白得像个死人。 周围所有人都在向少主躬身或跪拜。可那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散了架的青衣少年却脊背笔挺,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珠子直直地望过来。 云长流并不认识他,只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 在药门之中被折磨得精神失常、疯疯癫癫的药人并不少见。不过,让这种卑贱的小疯子冲撞了长流少主,那就是药门的大罪过了。 果然,下一刻那胆敢不敬少主的少年就被大怒的药门医师踹倒在地,又有另两个医师上前,满头大汗地连连向少主告罪。 云长流蹙眉,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他继续往前走,步伐并未因周遭的骚动而乱了半分。 走过那少年身畔的时候,少主听见很细的痛吟。 他以眼角余光看见那正被“教训”着的青衣少年痛苦至极地蜷成一团颤抖,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揪紧心口,颤抖不止。 可就在云长流走过他身侧的一刹那,那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往前爬了两步,倏然伸出手,五指紧紧抓住了少主的衣角! 云长流脚下一顿,诧异地回头。 他居高临下,目光镇静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药人少年,带一丝探究之意。 阿苦也看着云长流。 ……云孤雁亲口告诉他的时候,阿苦本是不信的。 他熬过了刺心的酷刑,为了少主拖着一条残命从鬼门关里爬回来。在床上醒来的那一瞬间,感受着心脉的虚弱与剧痛,他知道这副身子这辈子算是废了。 可他并不害怕,更无后悔;他满心欢喜,甚至带了隐隐的自傲。他相信自己能活下来,他果真活下来了。他以为过了这一劫,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他想着少主和教主的允诺,他数着桃花的花期……在他此生十五年的光阴里,从未如此地幸福过。 所以云孤雁进来看他的时候他冲教主勾起唇。他的眼眸是明亮的,他虚弱却开心地笑着问,教主的话如今还做不做数啊。其实他心内是确定了答案的,他根本就没曾怀疑过云孤雁会反悔。 他根本没想到会听到那样颠覆一切的回答。 起初阿苦是不肯信的。他不肯信当真有如此残忍的命运,不肯信云长流当真会把自己遗忘。 除非叫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 云长流神色微沉。他的衣角被抓出了褶皱和污渍。少主对那药人道:“放手。” 阿苦眨一下眼,他仍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少主。 嗖嗖的破空声传来。那几个医师又惊又怒,抽出专门教训药人的诫鞭抽打在他的背上。他们用了狠力,顿时就是皮开肉绽。 阿苦咬牙挨了好几下,衣衫都被抽裂。他口腔中满是血的腥甜味,手指更加用力,仿佛恨不得紧抓的布料撕碎。 可这仿佛是要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力度也仅持续了一瞬……甚至都不必少主再次开口,阿苦便慢吞吞地放开了手。 云长流凝望着这古怪的药人。看着这少年气若游丝的模样,他并不欲多加责罚,遂只是漠然转身离去。 阿苦只觉得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他已经听不见身后的医师在喊什么,诫鞭再次落在背后,他却恍若不知,只是死死地盯着云长流远去的身影。 少主…… 你说了会护我一辈子,你说了你喜欢我……如今我这样在你面前被人踩进泥里欺辱,你也不管么? 你不看看我么? 就算你恼我骗了你,你大不了打我骂我,哪怕从此不再那样喜欢我……可你怎么能忘了我?你当真舍得这样以残忍的法子罚我? 阿苦死死咬着牙,他意识渐渐昏沉,气息更弱。 他本就是只剩了一口气活下来的。心者,五脏六腑之君也。取血的长针毁了他的心脉,如今他只被挪动一下就疼的恨不得昏死过去,哪里还受的住这样的鞭子抽打…… 少主,求你回头,回头看我一眼。 少主,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 忽然,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诫鞭停止了。 医师们退开了。狼狈地倒在地上的阿苦无力地动了动,他撑开眼睑,模糊地看见云长流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满身血污与尘土,卑微又肮脏;而他的少主依然是不染尘埃的清冷模样。 云长流蹲下来,与阿苦平视,蹙起眉犹豫地问道: “你……我曾经识得你么?” 阿苦怔神了。 他仔细地仰起头,看见少主那双眼底一片清寒。那是云长流面对陌生人时的眼神,哪怕看着某人,眼瞳深处也是漠然至极的。 这细微的眼神差异很少有人能辩识出来,阿苦此前也没曾在意。他以前天天缠着云长流闹,口口声声要少主只疼他一个,看见少主抱个叶汝还怄气。 直到云长流真的忘了他,他才恍然惊觉少主曾经是怎样地全心全意喜爱他;同时他更惊觉,如今的他在少主眼里,与千千万万张生人的脸孔并无二般。 这才是云长流,云长流素来就是这样的。 就在这一刻,阿苦心中的那股子不甘,那股子执念,忽然莫名其妙地散了。 “唔……!”忽然,云长流身形微晃,他紧皱着眉一手捂住了头,面上隐忍之色一闪而过。 记忆的裂缝又在他脑中疼痛起来。少主难受地喘息,却坚持问阿苦道:“说、说话……你究竟……” 霎那间,阿苦似乎明白了该怎样回答了。千辛万苦解了逢春生,难道他还要让云长流再受苦痛么? 他沙哑地开口道:“奴……” 阿苦跪了起来,深深地将额头抵在地上。是药人们用惯了的卑微姿势,他曾经很看不起的那种。 “奴……冲撞少主,罪该万死……” 阿苦认认真真地磕头求饶,口中说着他曾经最不齿的话,以前每回叶汝这样说话他都要骂的: “求少主垂怜,饶奴一条贱命……” 头脑中的痛楚渐渐消弭。 云长流平复了呼吸,心下了然。 这药人冒犯了他,要是按规矩再这么被医师打上几下,许是活不成了。方才这一伸手挽留,原来是求他开恩救命的。 长流少主敛眸遮去心底泛起的一丝失落。他起身,随手一指眼前的药人少年,对那几人淡淡道:“饶了他。” 几个医师诺诺应下。 云长流不再多看,这次是真正的转身离去。 阿苦不出声。他抬了头,目光静如一潭死水,看着云长流那清华如雪的背影徐徐远去。 他的小少主还是这么寡言。 他的小少主还是这么淡漠。 他的小少主还是这么仁慈。 阿苦的唇角绽出一丝微小的弧度。他周身忽的漫上一阵冰冷,明明还是努力地睁着眼去看,可那个出尘的雪白背影却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他的小少主那么好,那么好。 他的小少主,从此再也不是他的了…… 药门内,长流少主的身影逐渐远去,而阿苦仍旧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尊泥塑木雕。一个医师嫌弃地往少年后腰踢了一脚,啐道:“真是吃了狼心豹子胆的贱东西,方才冲撞了少主,如今还敢直视少主背影!?得了少主宽恕算你好命,还不快滚?” 青衣少年没滚。他往前一倾,顺着那股力道向旁边倒下,径直栽在地上。 那几个医师不禁都愣了。 刚才踢他的那个医师弯下腰,把这胆大包天的药人拽到身前,将他仰面翻过来。 只见少年死死闭着眼,乌黑的发丝凌乱地遮着惨白的脸颊,四肢软绵绵的任人摆弄,胸口再无起伏。 医师伸手往他鼻下一试,顿时变色: “嘶,怎么回事儿?这小孩他、他没气儿了!?” 这下周围几个都吓一跳,另一个人蹲下来拍了拍阿苦冷冰冰的脸,将手指搭在他脖颈上,很快就叫起来:“脉搏也摸不着了。这……真死了?” “刚还叹他命大呢,转眼就不行了,看来是个承不住福的命。咋办?” “还能咋,尸体拿席子裹了扔出去呗。” “……” 后面的嘈杂声音,远远地传到云长流耳中。 少主已经走到了药门的出口。微风拂过,他看见万丈晴光与斑驳云影投在药田的枝叶上,脚下却略有不忍地停了一瞬。 死亡在牲畜一般的药人间生的太多了。 刚刚还是活着的人,几个时辰后就熬不住断了气儿,这等惨事简直最常见不过。 云长流有那么一丝的怜悯。 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未曾回头,不紧不慢地走出了药门。 …… 毫无征兆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冲入正在低语的那几个医师耳中。几人回头一看,便惊忙行礼:“参见门主!” 奔过来的关木衍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他也不言语,胡乱推开那几个医师,扑在阿苦身前探了孩子的呼吸心跳,又翻了翻他眼皮。 一个医师看着情况似乎不太对,无措试图解释:“门主,这药人……” 关木衍没理会,他立刻将阿苦扶成坐姿,掏出随身的针就往他周身几处大穴刺了进去。 神医的双手动得飞快,转眼间银针已入体十余根,而似乎已经死去的阿苦并无丝毫反应。 关木衍额上渗出了冷汗,他盘腿在阿苦身后坐下,合掌运了内力隔空震穴。银针细微地颤动起来,有规律地发出一阵阵嗡鸣声,时深时浅地在穴道间回旋,似被一双无形妙手反复捻动。 大约过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了无生机的少年陡然浑身绷紧,白纸似的脸上涨起一抹异样的潮红。 他忽然张开眼,噗地喷出一大口发黑的淤血,身上十余根银针竟向外迸出,噼里啪啦落在地上。 那几个医师早就已经看呆了,一个人不敢置信地喃喃道:“起,起死回生……!?” 阿苦晃了一晃,复又无力地合了眼,软软往后倒进关木衍怀里,气若游丝地咳个不停。 这时候关木衍才长出一口气。他抹了抹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伸出双手将孩子很小心地抱起来。 阿苦的脖颈无力地低垂,头贴在老头的肩上,半阖着眼发抖。 他不住地呛咳着咳出血沫,喉结艰难地蠕动吞咽,又颤着惨白的唇细弱地呼吸,伏在关木衍怀里……活像一只濒死的幼兽。 作者有话要说:等教主找回记忆之后想起他曾经让无绝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断了呼吸心跳,很酸爽。一把刀穿越十年时间扎了两个人,我真是个小机灵鬼【闭嘴吧 第114章 晨风(3) 关木衍把阿苦抱回药门里头的静室里时,云孤雁正面沉如水地坐在床头等,而温环站在教主身后。 关木衍将怀里那个半死不活模样的孩子放回床上,往旁边抬眼道:“来个人扶着他,我得处理这小孩背后的鞭伤……他心脉刚损,受不住趴卧的姿势。” 温环正欲上前,不料身旁黑袍一动,云孤雁居然先他一步伸出手,横臂把阿苦揽进怀里。 可教主的面容一派森然阴鸷,声音中非但找不到半点怜惜,反倒俯在阿苦耳畔冷笑道:“怎么,见着流儿了?现在相信了?敢自己换了药人衣裳跑出去,还真是好能耐。” 阿苦面白气弱,闭着眼一声不吭,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却不愿搭理。 于是云孤雁也不再说话。关木衍剪开阿苦破烂的衣衫,清洗上药、包扎伤口,统共快一个时辰才弄好。 阿苦如今胸前身后都有伤,只好给他的肩背、腰腹处都垫了好几层的软被,叫他侧倚在被褥间睡下。 温环趁关木衍出去换药时低声问:“怎么样?” 长老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不知道能不能活。难,看这小子的命罢。” 此后的数日,阿苦一直昏沉地睡着,断断续续地发着烧,状况时好时坏。 好几次他们都觉得这孩子许是熬不过去了,可每当此时阿苦就又会好转些;而当他们觉得似乎有希望了,阿苦的病情又会突然急转直下。 就这么几度反复,直到十来天后,阿苦才开始稍微见好。他一天大约可清醒两三个时辰,总算能自己张口咽下些羊乳、米汤之类。 又这么养了半个月,他不烧了,能自己坐起来,没在睡着的时候神智基本上清醒,有天居然还下地扶着墙走了几步。 那时候关木衍刚推门进来,就看那苍白消瘦的少年歪斜地倚着墙,赤足站在门口,一双乌黑的眼眸鬼魂似的盯着他。吓得老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窜过去就把阿苦给抱回床上,却听见怀里的孩子低低叹了一句: “看来,我命还是挺硬的吧。” 自那天后,阿苦不愿再留在药门这间静室里,他要求回到自己那间木屋。这本是不可能成的,以他如今的身子决不能离了人照顾,哪怕只一天都会出事。 可出乎意料,关木衍只是默默无言地收拾东西,跟着他住进了息风城外的木屋里。 “心头血连逢春生都能解的珍贵药人,大概这辈子都碰不上第二个了。万一让你死了,我可没处哭去喽。”老头子每天给少年换药的时候,都砸吧着嘴说些类似的话。 话里话外传达出的意思,不外乎他果真是那个被传为“百药为妻”的长老,是那个只痴迷于钻研医术的老疯医。 而阿苦并不怎么回答,大多时间他都静静望着窗外的桃花。 此时桃花已经全开了,是灼灼娇艳的好颜色。 再过几天,可能就要谢了。 …… 云孤雁再一次来看阿苦的时候,面色显得十分疲倦。 摆脱了梦魇般的奇毒之后,长流少主的状况却并不很好。至少,绝不会如众人所期盼的那样好。 似乎他们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剔除了阿苦,少主的记忆还剩下什么? 是自幼漆黑无光地枯坐于长生阁的岁月?是身后所叠的累累血债?是了无生志却不得不为了周围众人而活的麻木?是肩负烛阴教未来的艰难重担? 还有什么? 还有遗失了过去记忆的迷惘与不安,还有那条记忆中如伤疤般横亘的裂缝,一触碰就钻心地疼。 云长流仿佛又回到了遇见阿苦之前的样子。 他安安静静坐在长生阁内读书修炼,每日能开口说上五句话就要庆幸,低垂的眉眼孤冷如冰雪,透不出半点情绪。 没人有什么办法。 当然,云孤雁并不相信仅失去了个阿苦就能把云长流毁了。既然逢春生已解,他还有大把的时候从头开始教长子体味七情六欲、人间欢欣。 然而在那之前,他必须要先同这个小药人做个了断。 “想离开么?” 这天云孤雁站在木屋内的床前,眼神幽沉地凝视着阿苦。他知道这孩子当真是伤的狠了,曾经他也极欣赏阿苦的天资,可从今往后,这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大约是永远都拿不起剑了。 云孤雁缓缓地眯起眼,低沉地吐字道:“毁了诺,是本座对不住你。作为补偿……若你想走,本座可以允你离教,从此与烛阴教再无瓜葛。” 此言一出,旁边的温环与关木衍都顿时变色! 他们都没想到云孤雁居然能……或许说居然敢,放阿苦走。 这太疯狂了。在烛阴教里的阿苦是低贱的药人,可离了这神烈山,他还是端木临,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端木临当年被烛阴教设计弄了个假死,倘若他回到万慈山庄,真相水落石出,这一层仇恨是万万揭不过去的。 烛阴教虽然如今在江湖上凶名赫赫,可万慈山庄那是几百年底蕴的武林世家,祖传的精妙医术又使他们同各大势力结交甚广。 一旦两方势力大动干戈,吃亏的必然是烛阴教。更何况,烛阴教还有那么多仇家虎视眈眈地盯着,就等个落井下石的好时机…… 因此,原本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把阿苦人不知鬼不觉地暗杀了,永绝后患;若是教主留几分情,也该将他永远软禁在息风城内……而不是如此疯狂地一句话放他自由。 此前,温环只见教主这么疯过两次。 一次是为了蓝夫人不惜毁了同玉林堂的婚约,一次是为了长流少主穷兵黩武地寻找逢春生解毒之法。 这是第三次,拿烛阴教的存亡连同自己的命都压上去作赌,放阿苦一个自由身。 其实温环并不太相信,以云孤雁的脾性会毫无把握地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出去。可哪怕是存有后手……这也过于疯狂了。 阿苦坐在床头,肩上拢着的宽厚被子衬得他更加单薄。 云孤雁的惊天之语落在少年耳中仿佛只如一阵风。阿苦慢悠悠地转过眼,一瞥教主开口道: “不想走。” ——温环与关木衍再次惊住了,甚至比方才云孤雁开口时更加震惊。 想走么? 不想走。 这两个人的一问一答都是如此平淡,仿佛并没有酝酿着一场腥风血雨在里头。 忽然,关木衍上前,双手按住阿苦的肩。他死死瞪着少年漠然的脸,沙哑地开口道:“回去吧,小子。” “回万慈山庄去吧,你回去看一眼就知道,其实你爹娘丢了你悔得很。只要你回去,他们定然会加倍疼你。” “你身子虽毁了,可你还能学医,你不是喜欢学医么?世上哪还有比万慈山庄更适合学医的地方?” 说着,关木衍勉强笑了笑,他轻轻摇晃着阿苦,就像是试图把一个陷在迷途里的孩子摇醒一般: “只需认祖归宗回到端木家,你往后就是一整个山庄都捧着呵护的小公子,你爹娘愧对你,你爱怎么闹脾气他们也会纵着,就像少主纵着你一样嘛……怎么算,也比你这些年在烛阴教里做药人要过的好得多,是不是?” “……”阿苦冷冷看着关木衍搁在自己肩上的手,他开始搞不明白了,皱着眉问:“什么意思?我怎样,我好不好,与你有何干系?” 关木衍脸色一下子就僵了。他手指头动了动,慢慢把手给收回来,悄悄背在后头捏紧了,嘴上嘟囔道:“没干系、没干系……你是珍贵的药人嘛,你活久点,我占便宜。” 阿苦觉得这老头又开始莫名其妙,他不再理会关木衍,转而望向云孤雁。他的眼神极为冷静,嗓音同样:“教主,阿苦不怨您。我已想明白了,是阿苦自己命贱,做不得少主的良人。” “当年阿苦不信,如今我信了,这是我的命。” 云孤雁神情覆上一层阴翳。 他并不说话,床边三个人,没有谁说话。 在一片寂静之中,阿苦继续沉静道:“……可我不愿走。做不得少主的良人,我总能做他的刀剑,做他的影子。” “听说鬼门五年浴血锤炼,可使人于死地中脱胎换骨。能活下来的,强者为阴鬼,弱者为烛火卫,均是守卫息风城的利刃。阿苦愿自断前尘,请教主允我入鬼门。” “这小孩脑子不清楚了,”关木衍突然道,“教主您得知道,伤重的病人经常脑子不清楚的。” 阿苦道:“我很清楚。” 云孤雁忽然冷笑起来:“流儿已经把你忘的一干二净,哪怕你以这般方式跑回他身边,他也不可能再优待你。” 阿苦坚持道:“我不要他优待我,我也不再要他眼里有我。反正我在少主脚下跪着,比我回万慈山庄看别人在我脚下跪着更开心。” 云孤雁道:“你喜欢他至此地步?” 阿苦笑了笑,他颇为惆怅地敛眸,轻轻回答:“不,从今往后……我不喜欢他了。” 少年仰起苍白的脸,一字一顿:“以后,我忠于他。” 云孤雁目光一沉。阿苦又很快低下头,叹息着开口道:“教主,您明白阿苦的意思么?如果当初待我好的人,不是长流少主,而是个乡下小子,是个闺阁小姐,是个庸人凡人…… “我许是仍会承那人的恩,以命相报,可我不会在他忘了我后再多加纠缠,更不会怀着满心委屈与不平跪给他。” “……只因阿苦从未见过少主这般风姿的人,世上再也寻不到这样好的人。如今阿苦无福再得少主垂青,可我不甘与少主缘尽。” “我是心甘情愿地想陪着他,辅佐他,做他的剑与盾,跪着仰视他登临至尊,膜拜他肩披荣光的模样……仅此而已。就像环叔对您一样。” 一直沉默的温环脸色微变,却并未说话。阿苦开始掩着唇低低地咳,不停地说了这么多话,对他的负荷太大了。 云孤雁长出一口气,他狠狠地皱着眉,摆手道:“你……本座只告诉你一件,如今你已经废了!你是个废物了!进了鬼门你活不过一日,运气不好会活不过一个时辰……还想五年后出来做流儿的剑盾?可笑至极!” 而已废的少年却不以为意,他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冷静道:“能活多久,是阿苦的事;至于入鬼门,还求教主成全。” “成全?不可能!”云孤雁陡然大怒道,“你与流儿情感深厚,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只忠于他……本座绝不信你断得了前尘!” 可阿苦却缓缓地抿唇微笑起来。他的眼眸中似乎从深处亮起了湛湛明光,就一如往昔那般骄傲夺目。少年仰了仰头,清朗地郑重道:“我可以。教主,我证明给您看。” 下一刻,阿苦把被子一掀就跳下了床。他往前几步突然扑到温环怀里,手往近侍衣袖里一捞,把温环随身的短匕给摸出来了,“环叔,借来用用。” 温环心下一惊,刚想上前阻止,就被云孤雁猛地扯着胳膊拽到后头。云孤雁的脸上仿佛跳动着压抑的躁怒火焰,低喝道:“很好!就让他闹!本座倒要看看他怎么证明!” 阿苦拔了匕首的外鞘,往地上一扔。他右手执匕,左手三两下把身上衣衫扯下。心口那取血后的疤痕赫然显露出来。 云孤雁冷然逼视着他:“怎么,想要剜肉去疤?” 阿苦摇摇头,居然很正经地反驳道:“那不成,剜肉还是在心口,有心人一想便知……” 就在少年将刃锋抵在自己左肩之时,关木衍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老人脸色青白,疯了似的猛地扑上来想抢那匕首,却已经晚了。 阿苦毫无犹豫地落匕,一阵令人牙酸的锐器撕裂皮肉之声,瞬间在这间不大的木屋内响彻。 云孤雁瞳孔轻微地一缩。 ……自左肩,至右腹。 皮肉翻卷,血流如注。这一道伤口,仿佛要硬生生把少年瘦弱的身子劈成两半。 匕首脱手,叮咚坠地。阿苦摇晃了一下,急促地喘息,这一个多月好容易恢复的几丝血色顿时从脸上褪了个干干净净。 而在这样长的伤痕之下,心口那一点针疤早已被彻底地掩盖下去。 阿苦吃力地抬起头,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伸手去推云孤雁三人,口中颤抖道:“教主……您出去,先出去,我……我还……可以证明……给您看。” 云孤雁本就站在门口附近,一时晃神之下,竟真被阿苦推搡得倒退了几步。他和温环、关木衍都被推出了木屋外,很快阿苦也出来了。 少年前胸的伤口还在流血,他左手拿着一瓶油,右手却是一捆已经点了火的柴木,正燃燃吐着赤焰。 其实阿苦还是有些惋惜的……本来,他还想着,如果自己熬过了这一遭,就用这柴烧火,用这油烧菜,做一桌好吃的给他的少主赔罪。 他瞒着少主这样不要命地犯险,少主一定很生气又很难过;不过幸好,少主知他损了心脉,定然也会很心疼又很心软,他好好儿道个歉讨个饶,以后和少主好好过。 本来他还想着,他和少主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能一起好好过。 一声碎裂的脆响。 那瓶油被阿苦用力砸上了木屋的屋檐,透明的油液一下子淌开来。他又将右臂一扬,火把也被甩了上去。 烈焰遇木,本就易燃。 更何况这么些油铺在上面。 今日还有些山风。 那间小木屋,顿时火光四爆,轰然燃烧了起来。 第115章 晨风(4) 那精致秀丽的木屋,顿时被烈火吞没。烟浓了起来,很快崩裂声便此起彼伏。 云层重了,天顶不知何时灰暗了下来。阿苦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火,热浪般的风吹乱少年的黑发,赤焰在他眼底纷飞。 他眼睁睁看着最喜爱的那间木屋变得焦黑丑陋。火舌舔上屋后的一枝桃花树杈,那株桃树也着了火,娇艳的桃花、翠绿的桃叶,均化为焦黑卷曲的灰烬。然后是旁边的四株,再十余株,火势蔓延,直至这一片桃林都无法幸免于难。 除了众人所站的木屋前那片空地,四周都在噼里啪啦地燃烧,天地间都是火焰的红光。一声巨响,木屋的房梁终于承受不住,哗然从垮塌。 阿苦面无表情。他心没有悲伤,如死了一样平静。 如今他终于什么也没有了。放弃了自由之身,放弃了端木的姓氏和世家公子的身份,令人羡艳的医道天赋被他荒废,取血使他损了心脉折了根基,肯护着他的云长流遗忘了他,连最后这片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也被他亲烧了…… 他什么都不剩了,仿佛把自己也给烧毁在火里了,骨子里天生的那股骄傲被折了个零八落。不知是因为呛人的浓烟还是失血过多与体力不支,阿苦开始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又开始模糊,神识一点点飘远。 忽然一滴清凉从他脸颊上滑落。 不是泪,他没有哭。 下雨了。 这是阿苦最后的一个意识。 然后他便彻底什么也不知道了。 …… 数日后。 神烈山下的桃花都快谢了,鬼门外的雪还没有化。 息风城内的鬼门,是个颇为特殊的地方。它分外门、内门两层,由长老薛独行任门主。外门乃是烛火卫与阴鬼的调派之地,一切公务都在此处理;而内门则为炼狱,每五年,便会有一批年岁在十至十八岁的少年孩童被送入其,经历一场生死间的残酷锤炼。 上一轮五年,半个月前正好结束;下一轮五年,明日即将开启。 一老一少从蜿蜒的小路走上来。 模样俊美的少年新换上了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更加苍白,一头长发被墨色发带高束起来,散落在过于瘦削的肩头。他走着走着,忽然淡淡道:“……老头,你和端木家有过什么吧。” 关木衍低头看路,不回答阿苦的话。 后者继续悠悠叹道: “……看来还真是啊。当年我让你教我万慈山庄的功法,本是没怎么指望的,没想到你真的能教。后来我才知道,弄我来给少主做药人,是你向教主建议的。” 阿苦眼尾一撇,似笑非笑问: “……报仇的感觉,快活么?” 老人仍是不语。阿苦只当他被拆穿了没面子——毕竟都传说百药长老不仅没有好友知交,连仇家都无有的——便也不多在意,只道: “还是要多谢你肯给我个新身份,如若不然,入鬼门时的盘查实在麻烦。放心,说什么义父义子,怎么回事咱俩心知肚明,我绝不会叫你爹的。” 说到这里两人已经走到了鬼门之前。放眼只见白雪覆盖着山岩,一扇漆黑铁门嵌入岩内,上雕翻飞怒目的烛龙纹样,门顶凸起一个黑面獠牙的恶鬼塑像,阴森森可怖得很。 而铁门之外,赫然立着一株枝干极粗大的红梅树。 背靠着阴森的黑门,那枝头胭脂似的梅花正红得妖冶,阵阵暗香催人迷醉。 阿苦步伐滞缓,深深地昂起脖颈望了一眼红梅,轻声道:“这是什么梅花,这样好看?” 树下一个白衫男子长身而立。在此等候已久的温环走到阿苦身旁,道:“这是朱砂梅,每日鬼门里死了人,都会将尸体化成血水来灌溉这梅树,因而它才生的这么高大红艳。” 阿苦若有所思地道:“真是好看。若我死了,能睡在这么好看的梅树下头倒也不错。” 这一刻,他发现一个奇妙的事情:似乎就在刚刚,就在看到这株烈火似的红梅树的那一刻,他恍觉自己再也不喜爱桃花了。 温环道:“教主虽不愿来送你,可他要我将你的新名字带回给他。你想好了么?” 阿苦往上伸,够了一枝朱砂梅的树枝折在里。他支着腿往地上一坐,就用那枝梅花树枝,在雪地里写字。 温环俯身看去,只见雪地里几串潇洒流畅的字迹: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在温环与关木衍的注视下,阿苦将这首《上邪》写完了,忽而伸一只盖住了其两个字。 他将真气运于掌心发力一震,顿时雪屑四面冲刷,字迹尽数消去。阿苦将移开,雪地里赫然只剩下那他刻意留下的两个字。 少年将眼睛转向温环,以指了指雪地上,道:“我的名字。” 温环细细看去,轻声念了出来:????“无、绝。” 关无绝点头,舒然起身,踩着雪向着那扇黑门走过去。他知道一旦推开这扇门就是五年,他要以重伤病弱之躯,在烛阴教最残酷血腥的地方与上千个少年争那几百个活下来的名额。 五年,着实太长了。 少年在门前闭上眼,额头抵在寒冷坚硬的铁门上。他以指勾描着门上的雕龙,想象这五年的时光,长流少主会如何度过。 既然逢春生毒的束缚已解,云长流又是尊贵的烛阴教少主,怎么想也该过的潇洒快活。 五年后,他许是已学会大笑大闹,找到了自己喜欢玩的、喜欢吃的,不再事事顺着他人的爱好。 该结交了不少挚友,或许已经娶妻,有了儿女,绝无可能只心心念念某一人。 他应该懂了不少凡俗少年都懂的俗事,再也不会懵懂而单纯地给别人唱情歌,说什么只想抱你的胡话。 那些奇奇怪怪的小毛病算来也该改了,不会怕生人怕得往他身后躲,不会记不得路只能被他牵着走,不会不善言辞任他调戏欺负。 最重要的……他再也不会孤独,更不会求死了罢。 再也不需要有个仗着年少轻狂就说什么“给他做药陪他活”的小药人,把他从风雪交加的卧龙台上拽下来了。 心脉忽而传来已经开始熟悉的抽痛,关无绝唇瓣一颤,指紧抠住铁门,咬牙忍着不哼出声。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在心对自己道:如果当真成了一无是处的废人,死在鬼门里也好。 这般一念之下,他胸口陡然升腾起一股暴戾之气。关无绝双施力,巨大的铁门被他吱呀呀推开。只见里头昏暗,一条长阶向地下延伸,仿佛无有尽头,诡谲不安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黑衣少年面颊更加苍白,轻轻喘息。半晌,他也不回头,只扬了扬道:“环叔,无绝走了,你和教主多保重。” 轻描淡写地一句说罢,他踏入鬼门,不紧不慢地沿着那长阶走下去。 顿时,黑暗吞没了单薄瘦弱的背影。十五岁的关无绝,独自一人走进了充斥着杀戮与死亡的阴影之。 …… 息风城,养心殿。 “关无绝……” 云孤雁将阿苦的新名字念叨了几遍,摩挲着下巴,“啧,好像是比阿苦好听那么点儿。这小崽子还蛮会起名字。” 温环只能笑而不语,他隐隐感觉身后的黑暗躁动了一下,想来也是那位被教主亲口赐名的影子又压抑不住内心的悲愤。 云孤雁又喃喃自语道:“本座给了他会离开,是他执意赴死。既然如此,成全他求仁得仁,也算对得起他这几年陪流儿一场,是不是?” 温环知道教主这并不是在询问自己的意见,所以他仍是不语。云孤雁坐在御座上,人往后倚,许久也未继续说什么。 主仆间沉默蔓延,直到忽然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烛火卫刚快步进来欲张口禀报,殿外更乱,就见温枫不管不顾地撞开一众阻拦者,直接冲了进来! 温环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他正欲怒声斥责儿子的失礼,就见温枫往下首一跪,仰起的脸上表情无措到几欲恸哭,“教主……爹!怎么办,少主他、他——” 云孤雁眼神一紧,厉声道:“少主如何!?” 温枫崩溃道:“少主他进了无泽境了!!”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养心殿主仆俩神色剧变,云孤雁惊怒地转向温枫:“你——你说什么!?” 教主周身气势不自觉地如溃堤巨浪般涌泄而出,温枫被压得喘不过气,他艰难地将一件被金锦袋包裹的物什双举过头顶,伏在地上嘶哑地挤出声音: “禀教主……少主独一人……进了无泽境!温枫无能,没能止住少主……只有烛龙大印在此,求教主责罚赐罪!” 云孤雁面色煞白,忽然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温环急忙上前扶住,就听云孤雁语无伦次地低喃道: “不可能……本座从未将烛龙印交予流儿……他居然敢私取大印!?他怎敢,他怎能……无泽境!他怎能——” 这毫无征兆的巨变,只打得云孤雁方寸大乱。连素来稳重如温环,此刻也头脑嗡鸣,眼前发黑。 无泽境那是什么地方?他们都进去过的,那是能把人活生生逼疯的地方! 按云孤雁的计划,本是打算叫冷珮专门教导少主两年,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也是等云长流年纪再稍长些,再叫他带几个信得过的人入境。 可哪想到,哪想到…… ——没有人知道,失忆后便陷入沉默的云长流这些天独坐于长生阁内心里究竟想了些什么。 面对残缺未知的过去和沉重无的未来,他痛苦么?迷惘么?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么? 少主自是最善于掩藏心思的,哪怕心底生满了叛逆疯长的倒刺,也从不让它们长出外头刺人。就一如他昔日违逆父命偷跑出长生阁找阿苦,带着重伤离开药门独上卧龙台,事发之前从来无人能提前意识到什么。 这一回,也同样如此。 私取了父亲的大印,擅自开启无泽境,不带随从独自入境。关石壁在身后合拢的那一刻,白袍少主的眉眼间冷漠如初冬之霜。 他并不是冲动之下,来此自我折磨的。 他只是嫌弃外头有些烦,有些吵。他看见许多谄媚的嘴脸,许多新奇的珍物被呈到他面前,更有太多的下人试图教他玩许多新鲜的东西…… 可那些事在少主看来都无聊至极。他并不需要什么乐,既然他注定必须要背上烛阴教主的担子,他只希望快些。 快些做完他该做的事。 快些还完他该还的债。 然后就可以安静的,不受打搅的…… ——没有人知道,长流少主的心思又开始渐渐歪向危险灰暗的方向。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晚了。 云孤雁人立刻赶至无泽境所在之处。那块平凡无奇的山岩入口外,关果然已经开启,再无挽回余地。 温环上前仔细一看,恨不能当场昏过去。他痛苦不堪地回身,向云孤雁禀道:“五年……” “……” 云孤雁闭上了双眼。 他咬着牙关憋了半天,骂出一句:“孽子!” 无泽境的实质,乃是一座关大阵,里头一经开启,旁人便无法从外面打开,只能等待设定的时限结束关才会停转。 这就意味着……哪怕云长流明日便横尸在这石壁之内,云孤雁也要等五年之后才能给儿子收尸。 而这无泽境内除了基本的食物饮水外,没有丝毫可以为慰藉的东西,只有各样残酷的考验,数不尽的身心摧残。 而更可怕的,则是其的孤独,其的与世隔绝!无边的空旷,无边的黑暗……关运转的细细声响永不停息,勾起人心最深处的恐惧。这种处境,只需略加以时日,就足以让最硬气的铁血汉子都崩溃哭嚎。 当年云孤雁入境年,已经被誉为传奇。而五年,五年是近两千个日夜,两万多个时辰! 云孤雁怔忡地盯着那山岩,仿佛魂魄都散了。温枫跪在一旁不敢说话,温环勉强安慰道,“少主吉人天相,教主切莫忧虑过度……” 可他心里却如刀割般疼痛。云长流再如何心性坚韧,那也是个才十五岁的孩子,逢春生刚除,他大病初愈,又失落了那么多的记忆心神不定…… 少主一个人,如何熬得过来这漫长的五年!? 温环胸腔苦涩,他又忍不住思及那个毅然步入鬼门之内的黑衣少年的背影。 足以将人逼疯的无泽境关乱阵,与充斥着血腥厮杀的鬼门锤炼,究竟哪个才更算是人间地狱? 这两个孩子,莫非是连下炼狱也要携共赴么…… 而云孤雁耷拉着眼皮,伸两根指头晃了晃,疲惫道:“嘘,别说话……别说话。” 山风掠过他的头顶,那个无坚不摧的烛阴教主,仿佛在一瞬间就形容枯槁。云孤雁没再理会欲言又止地温家父子二人。他低头背着,有气无力地佝偻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山岩,往息风城那漆黑的轮廓走回去了。 第116章 晨风(5) 就这样,云长流走了,阿苦……亦或该称关无绝,也走了。书房里再也没有了几个孩子们的身影,养心殿就此突然清冷下来。 云孤雁也变了。他此时本是正当壮年,可温环就眼睁睁地看着教主把日子过的一天比一天惫懒下去,活像个老八十的耄耋老者。 春去秋来,第一年就这么过去。年关时下了雪,云孤雁与温环从觥筹交错的夜宴上回来,总算不必再去挤阿苦那间小木屋吃饺子了。 教主无意守夜,挥退了温环就上床睡下。这奢华的大殿笼罩在一片黑暗之,忽然显得空旷得很。 从那天往后,云孤雁忽然沾上了他儿子曾经的毛病——他开始喜欢在大晚上的不点灯,有气无力地窝在伸不见五指的养心殿里头,一副英雄迟暮的模样。 第二年春,云孤雁吩咐温环去鬼门查一查那不要命的孩子还活着没有。 温环去了大半天,抱着卷鬼门内的密案回来,道:“还活着。” 然后他便为教主念那密案。第一个月,伤肺脏,咳血不止;第二个月,肋骨折断根,短刀入腹两寸余;第个月,遭人暗算围攻,统共身受八创;第四个月,受困,绝水米日,高热不退;第五个月…… “……” 云孤雁沉默着听完了,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他拿起茶杯灌了几大口下去,又确认了一回,“活着?” 温环点点头:“按鬼门的说法,的确活着。” 云孤雁不敢置信道:“这都能活着!?” 他当即挥写了张谕令,盖了大印,特许温环破例入鬼门内门看一趟。临行前教主道:“如果真的还活着,问问他想不想出来。” 温环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 人活着,不想出来。 第一年的鬼门,只需要活下来便是胜利,哪怕你使阴谋诡计,靠拉帮结派,哪怕是躲躲藏藏蒙混过关,那也算你的本事。 而从第二年开始便不一样,他们之间要开始拼杀与竞争了。 这次共送进去了四千多个孩子,第一年下来只剩千零几个人,第二年活下来的名额则只有两千。按试炼的成绩自高往低排名,落到两千名往后的孩子均会在年末被处决。 到了第年春,云孤雁已经不抱希望,却仍是让温环去查。 温环又抱了密案来,答案出乎意料:“还活着。 云孤雁道:“排名。” 温环轻叹着答:“……一千九百九十。” 两千人的第一千九百九十,倒数第四名。 那个云孤雁一教出来,曾经都能和长流少主较个胜负的孩子,如今却是力不从心,只能在同龄人之间挣扎着取一个垫底的成绩。 以这样的成绩,想成为阴鬼简直是天方夜谭,他甚至连成为烛火卫的资格都无。还有年,关无绝的伤只会越叠越多,身子只会越来越差,死在鬼门里几乎已是必然。 云孤雁双指揉着紧拧的眉头,“往后不必再报了,内门的规矩破例两次,薛独行都对本座有怨言了。” 温环叹道:“是。” 自此,云孤雁果然没再过问关无绝的情况。 他下令信堂清除阿苦的信息,把那个小药人所存在的痕迹尽量细致地抹去。那个曾经为少主解过毒的药人成了教内无人敢提及的禁忌,并在无言之被渐渐淡忘而去。 无泽境那边则一直没有丝毫动静。厚重的岩石隔绝了一切声响,里面的人生死不知。 第年、第四年、第五年。 鬼门外的朱砂梅开了又谢。 无泽境外的山岩上爬了青苔。 不知不觉间,五年已过。 …… 又是一个冬末春初。 鬼门之外,雪地里的那株朱砂梅仍是血一样地红,枝干又粗大了些,也不知这五年饮了多少血。 今年的鬼门比往年开的稍早。 每逢内门开启,便意味着新一批经过筛选的阴鬼与烛火卫将从炼狱归来,成为守卫息风城的剑与盾。 适时,鬼门外设案焚香,门主准阴鬼覆面甲,赐烛火卫佩剑,见证其跪拜烛龙大旗,起誓效忠。 时辰不过将将日出,云孤雁坐在设好的高座之上,冷然扫视着下方的香案龙旗。 五年时光,似乎没能使这位内功深厚的烛阴教主容颜衰老半分,可他周身那股令人畏惧的气势,却已不再是那样锋芒毕露。 长老薛独行俯身于云孤雁身畔道:“禀教主,今年炼出了阴鬼两百零八,烛火卫五百十二,统共百八十人出鬼门。” “嗯,甚好。” 云孤雁应了一声,心内烦躁不堪。 其实以教主之尊,亲临观看鬼门起誓大典之事并不常见。云孤雁驾到时,薛独行还真吃惊了一刹,赶忙临时做了准备。 可奇怪的是,分明是云孤雁自己不请自来,可到了地方,眼见着鬼门将开,反而兴致缺缺起来。 事实上,就连云孤雁自己心里也觉着奇怪,他实在不知道他为何要来。分明心里认定了那个孩子不可能还活着,可还是一大清早就推了今儿上午的所有事务坐在这里。 云孤雁绝不认为自己是对阿苦生出了什么可笑的真情,他觉得自己大约只是想亲眼看一个飞蛾扑火的结局。 等着那扇隔绝了生死的大门开启,等着那活下来的年轻人逐一走过他身旁,等着他始终也未能从这些陌生面孔寻到某个孩子…… 等那时候,一切孽缘就算了结。 大不了朱砂梅前给那少年洒几碗清酒,聊以祭奠昔日八年的岁月。 他觉着自己只是想求一个有始有终。 薛独行还在低声同他说话,似乎是这一届出了什么棘的情况,云孤雁随口哼哼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还是得温环苦笑着上来给打圆场。 薛独行被近侍使了个眼色,也看出教主心思不在这,总算暂且闭口不谈了。 时辰已到,有人泼洒礼水,挂起烛龙大旗。顿时大旗猎猎作响,金红的烛龙纹在山端升起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鬼门副门主单易焚香,振袖高呐道:“启门——” 那扇鬼首铁门终于缓缓开启,轰隆隆的闷响宛如雷鸣。 渐渐地,开始有绰绰的人影从那地底长阶的尽头显出来。 第一只阴鬼从门里走出来了。在他身后跟着更多的黑色影子。那都是新出的阴鬼,次序按照在鬼门内的成绩优劣排序,而烛火卫则是要跟在阴鬼后面的。 虽说教主已在心重复了千万遍绝不会抱什么希望,可到了这时候,云孤雁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细细看去。 明净的阳光被雪地反射,将第一个自黑暗踏入光明的身形勾勒出修长的轮廓。 雪地被踩得嘎吱细响。 年轻的阴鬼似是不习惯久违的阳光,紧紧地蹙着眉轻偏过头,长睫在眼角那片苍白的皮肤处合拢,就如沾了墨的狼毫在白宣纸上凌厉地一扫。 就在这一刻,云孤雁失态地猝然站了起来! 教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过神来时已经往前快走了好几步。温环更是几欲惊呼出声。 ……那第一名阴鬼黑衣黑甲,高束的长发垂至脊背,脚下踩着薄薄一层积雪,伴着一声声吱呀细响,步伐平稳地从黑暗深处走了出来。 他略微低垂着纤长的眼睫,轻抿着淡色的唇,修长眉尖无意识地绷紧,面容苍白消瘦到极点,却依旧俊美得不似个死士。 他的前方天光洒落,朱砂梅怒放。 他的身后则是血腥萦绕的铁门,两百零八只阴鬼与五百十二名烛火卫列着乌黑的长长队伍跟在他身后,发出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是第一个自鬼门走出来的人。 他是第一,是鬼首,是这轮五年最强的阴鬼。 云孤雁再也掩抑不住脸上的震惊,他目光幽邃深沉,一遍遍地打量着向这边走来的年轻阴鬼。 果真是那个孩子,是阿苦。整整五年过去,彻底张开的五官褪去了少年的青涩,隐然带上了震人心魄的凛然锋芒。 可阿苦——关无绝,他怎会变得如此病态、瘦弱而阴郁?昔日那小药人分明像烈火,灵动聪敏又飞扬不羁,一扬眉一勾唇都闪着光亮;可如今这只阴鬼,却像一把寒铁打成的剑,锋利,冰冷,死气沉沉。 他又怎么会是鬼首,这怎么可能!? 云孤雁面色复杂地变幻,站在那里不动。 而这一届的鬼首目视前方,缓缓与教主擦肩而过。关无绝并没有看云孤雁,这个苍白的阴鬼只是安静地凝望着不远处的香案,脸上没有半点情绪地走他的路。 云孤雁猛地回头,怒喝道:“站住!你给本座滚过来!” 关无绝脚步微滞,转回来,翻身跪倒在烛阴教主面前。他冷然垂首低眉,低沉冰寒的嗓音不带一丝波动:“是,属下参见教主,教主有何吩咐。” 云孤雁一阵恍惚。 他不知为何,陡然想起一件事。 那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有个淡青衣裳的漂亮孩子站在养心殿下头,坏心思地学着流儿的腔调,笑着唤过他一声“父亲”。流儿在旁边轻笑出声来,眼神柔软得像一汪潭水。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在这么个时候想起这么个事。可那个孩子的模样,偏偏就此时此刻在脑海浮现出来了。 紧接着他就知道那孩子真没了,可能和桃林木屋一起给烧死了,也可能是在梅树雪地前冻死了,总之……就是没了。 单易正暂代门主为新的阴鬼与烛火卫们主持着誓礼,薛独行走到云孤雁身后,沉着脸指了指跪地的关无绝,开口道,“这只鬼是今年的鬼首,教主。只是如今有些难办,他……” 说到这里,薛独行的语气罕见地有了些迟疑,“虽是鬼首,却是只残鬼。这等怪事,此前鬼门内从未有过。” 温环惊道:“残鬼!?他……他哪里不好?” 所谓残鬼,即字面含义,身有残损的阴鬼。残鬼是不堪大用的半废物,他们会先被刻上独特的标记,再等待着被鬼门派遣去做牺牲送命用的弃子,了此一生。 薛独行摇头叹道:“这只鬼五感未损,四肢健全,神志清明——除此之外,哪里都不好。” “他根基折损过大,五脏六腑尽是各种暗伤,身上的骨头就没几根未曾断过的,经络也伤了好几条;除此之外,他气血亏虚,沉疴积累,说不准哪天就不行了;更麻烦的是,他的心脉似乎……” “够了!” 云孤雁一声断喝,他转过来的眼神阴鸷至极,“山与氵夕”指节捏的嘎吱作响,“怎么着,薛长老的意思……就这么个病痨鬼,是你这一届的鬼首!?” 薛独行半跪在地,他也不顾忌关无绝亦在旁边跪着,张口一板一眼地禀道:“教主有所不知……若不是他非要争这鬼首,也不至于变成这么个病痨鬼,至少不会病成这样重。” 云孤雁和温环一下子就明白了。 ——关无绝,他是想择主啊。 按照鬼门的规矩,唯有每届排名前的阴鬼才有资格被主子契为影子,而鬼首更是享有一项特权——他可以挑选自己意的主子效忠,上至教主,下至教内任一个的高层,爱跟随哪位主子都是自由。 当年的冷珮便是他那一届的鬼首,挑了当初还是少主的云孤雁跟随,而云孤雁也契了他做影子死士,这对主仆才算一同走到今日。 至于关无绝想跟谁,自然不言而喻。 不远处传来阴鬼与烛火卫们起誓的声音,他们齐齐在香案前、龙旗下跪拜磕头,咬破指尖立誓。 薛独行深深地看了一眼关无绝,他是最知道关无绝究竟是怎么从当初那个一千九百九十的排名爬上鬼首之座的,那过程惨极痛极,连他这个自诩铁石心肠的都不忍回想。 然而薛独行职责在身,容不下怜惜这等私情,也只好据实向云孤雁禀道: “此人意属长流少主,只是……虽然他争得了鬼首,鬼门也绝不可能叫一个残鬼去做少主的影子。” “哪怕他甘愿不做影子,只做一个暗地里护持少主的普通阴鬼,以他残鬼之身,也不够资格。” “……” 关无绝仍是冷静地垂首跪在雪地里。他似乎并不悲哀,也并不绝望;又或许,他早在刚被打成残鬼之时,就已经将悲哀与绝望的情绪也挥霍完了。 十五岁至二十岁,将最好的少年光阴消磨在鬼门,只换得这样一个结果。云孤雁想想就觉得荒诞至极,他指着关无绝问薛独行道:“你且直说,这只阴鬼还能活多久?” 薛独行略作沉思,“仔细着用,能活约半年……若是只当普通的残鬼来用,也就一两回。” 温环问:“若是送至药门好生将养又如何?” “这……” 温近侍这话问的薛独行愣了一下,阴鬼是搏命的死士,“将养”这种待遇,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奢侈得过头了。 门主又想了想才回答:“想来能苟延残喘个一两年,只是太不值当。” 温环叹息着闭了嘴,无声地将眼神转向云孤雁。他知道最终定人生死的还是教主。 “罢了。”云孤雁却疲倦地挥了挥,“待少主自无泽境平安出来,叫少主来鬼门定夺便是。” “本座……不管啦。” …… 两日后,无泽境开。 烛阴教少主云长流,自无泽境而出。 无泽境内十座关阵尽数被云长流开启又破解。云孤雁大喜,当即亲授烛龙印,是日,毫无任何预兆地突然宣布退位,将烛阴教主之位传于长子云长流。 就此,江湖人牵挂了许久猜度了许久的烛阴教主传承之事,竟然就这么简简单单、随随便便,仿佛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地……完成了。 第117章 无衣(1)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据说,许多烛阴教众都有如下误解: 每逢次任烛阴教主通过了无泽境的试炼,出境之时必定是神功大成、豪气冲天,恨不得仰天大笑声,立志从此带领烛阴教纵横江湖称王称霸。 对于此类误解,每一位教主,大抵都会露出不堪回首的痛苦表情。 无泽境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无论是里头考验武力智力的各大关阵,还是常年与世隔绝对于人心的摧残,都会使得最终走出无泽境的人剩不下半分“仰天大笑”的力气。 当年还是少主的云孤雁曾在里头呆了年,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蓬头垢面,站都站不稳,几乎是被温环和冷珮一边一个架着拖出来的。 云长流显然比他爹讲究多了,他是等关停转后,还强撑着一口气在里头找了水沐浴更衣,把自己打理得像个人样才出来的。 云孤雁和温环在外头等的都开始心惊胆战,才望见个人影艰难地从无泽境里走出来。结果云长流走出去的那一刻被炫目的阳光猛一下照得眼前花白,心神松缓之下直接一头倒进他爹怀里,人事不省。 最后还是云孤雁纡尊降贵给背回药门去的。 等云长流在药门里醒过来,还未来得及向他五年未见的父亲就他当年私取烛龙印之事请罪,就见云孤雁将那象征教主至高大权的御印往他床头咚地一搁。 “喏,流儿,”云孤雁指了指烛龙印道,脸上正儿八经地道,“这教主之位如今就是你的了。” 这时候云长流仰躺在床上,人虽醒了脑子却还不完全清楚,就迷迷糊糊地点头应道:“好。” 云孤雁道:“养心殿也给你了,本座明日便搬出去。” 云长流道:“是。” 云孤雁又道:“不过温环你得留给我。” 云长流道:“这是自然。” 云孤雁满意地点头,以难得的柔情拍了拍长子,“那便好,流儿睡罢。” 云长流遂昏沉地闭上眼,侧过身继续睡他的觉。 到了第二天早晨云长流睁开眼,刚吃力地把自己撑坐起来,就看见他的环叔里端着药走来,温和而怜惜地唤他:“教主,喝药了。” 云长流:“………………” 总算想起昨日发生了什么的新任烛阴教主,坐在床上冷着脸陷入了沉默。 …… 云孤雁果然退位了,退得彻彻底底,把上所有权力神速地交得一干二净。 他和温环一起搬进了新修的烟云宫,美其名曰:本座已归隐烟云之间了,滚滚滚,都别来烦本座,有事找你们新教主去。 而被亲爹坑惨了的新教主云长流,却意外地对此不以为意。 他能看得出云孤雁是真倦怠了,真不想当这个教主了。既然如此,这位子他接着便是,他本就是为了能尽早一步为父亲分忧才入的无泽境的。 这下子,事儿可大发了。 息风城内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这算什么?他们威武霸气的教主,他们覆雨翻云的教主,他们睥睨天下的教主,竟然在这正壮年之时,把烛龙印往少主怀里一塞就甩跑路了!? 何等荒谬! 这位少主,亦或是该称新教主,他才多大点岁数?二十岁,弱冠之年,在教里那些老人眼里还是个孩子呢! 再细想,这位小教主十五岁至今一直是在无泽境里度过的,十五岁之前则是个奇毒缠身的病人;又听闻云长流做少主时素来沉默僻静,性子与其父大不相同,如何撑得起偌大一个烛阴教? 至于五年的无泽境,的确令人震惊。可有时候震撼过头了反而没人相信。 凡是听闻这消息的教众,竟不约而同的都以为是云孤雁送了自己的人进去保护少主,更看不起这位倚仗父亲撑腰的新教主。 一时间,烛阴教各堂主门主乃至得了消息的分舵舵主,都开始如丧考妣地求着云孤雁回来。 其,便以忠心又耿直的薛长老为最。 ……于是,当薛独行闯进烟云宫试图劝谏的时候,他就看见原先的长流少主,如今的新任云教主,正在面无表情地挽着袖子给他爹搬东西。 老教主要搬走的东西其实并不很多,可大都是蓝夫人的遗物,云孤雁是绝不可能让普通下人们来碰的。 云长流觉着自己歇过来了就过去搭把。干活儿当然不可能着那雍容大袍,他一身朴素的白衣,远看去和温家那对近侍父子一般无二,哪里有半点教主的威严!? 薛独行给气的吹胡子瞪眼。 他往云孤雁面前跪下,说少主如何年幼稚嫩如何不堪大任说了一连串,没得到这父子俩的半句理会。 最后都快逼得这薛长老激动地指着云长流的鼻子骂起来了,后者还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给他娘亲的琴调弦。 而云孤雁的应对更简单粗暴。 他挥挥,让温环把薛独行给揍了出去。 成天颠颠儿的在昔日的教主如今的老教主后头跑东跑西地伺候着的温近侍温环,唇角衔彬彬有礼的笑意,一掌把鬼门的门主给拍出了烟云宫外。 ……什么叫真人不露相,什么叫大隐隐于市,这就是了。 云长流就这么当上了烛阴教主,没人庆贺,没人参拜,连继任的大典礼都没有——这个温枫倒是来问过教主,结果云长流嫌麻烦,典什么礼,取消得了。 事实证明,那些恨不得哭着求云孤雁别跑的烛阴教高层们……还是颇有远见的。 云孤雁退位归隐,新任教主年轻柔怀,烛阴教内失了主心骨,内忧重重。顿时,老教主那些旧日的仇家可耐不住了。 这是怎样千载难逢的雪恨良! 替天行道,诛杀恶龙的口号一出,江湖上蠢蠢欲动。 云孤雁结下的梁子果然不少,世人又往往最偏爱落井下石。在那所谓正道的旗帜下,不日便集合了门五派共八股势力,浩浩荡荡地向北远征,誓要合力围剿烛阴教总教所在的息风城。 消息传到神烈山上,哗然大乱,人心惶惶。 这时候,没有人试图指望云长流这位新教主,全都跪在烟云宫前苦苦哀求云孤雁重归教主之位力挽狂澜,磕头磕得烟云宫外头的山岩一片血红。 可云孤雁照旧不理会。 次日,养心殿下来教主命令,传唤息风城内各堂各门掌权之人前来觐见。 这是云长流自继任教主后第一次正式传令。 结果十分糟糕。 在这样外有强敌逼近的境况之下,根本无人将这位过分年轻的小教主放在眼里。该哭天抢地的继续哭天抢地,该在烟云宫外磕头的继续磕他们的头。 到了时辰,养心殿内冷冷清清,只有云长流独自坐在教主宝座之上,下面却没一个人来。 云长流面色沉静,很有耐心地坐在那里等。 过了大半个时辰,渐渐有人来报:鬼门薛长老身体抱恙起不来床,刑堂刘堂主爱妾难产脱不开身,信堂赵堂主的老娘突然风倒地,药门关长老自己试药吃错了药……行吧,最后那个还真的可能不是假话。 “……” 云长流疲倦地双指抵上眉心,好看的薄唇紧绷成一线冰冷的弧度。 昨晚他一宿未眠,黎明时分拟好的谕令如今正在面前的案上工整地码着,本是准备向各堂下达的,可惜了。 温枫气的浑身发抖。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自孩提时便把息风城护在心上,恨不能为烛阴教呕心沥血的长流少主,历经无泽境五年的苦楚从死地归来,继任教主后第一次发号施令,竟会遭到全教上下这样的侮辱。 “教主,他们……他们欺人太甚!” 温近侍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看看那些借口都是些什么鬼东西,分明便是带着浓浓不屑之意的敷衍! 若是云孤雁尚在位,这样的大不敬之罪,足够将每个人都凌迟处死个五遍。 温枫心内酸涩,他又怕云长流难过,忙柔声劝慰道:“……不过教主也不必生气,温枫这便去烟云宫,老教主定会为您做主。只需惩治了这群狂徒,教内的人便不敢再轻视于您……” 云长流沉默地垂下冰凉的长眸,向近侍轻摆了摆,示意不必。 他心如明镜,这群人定是早就商量好的,来给他这么个下马威。 这些堂主门主一个个自恃功高权重,在教内威望又高,才敢如此放肆。目的正是想以此逼迫他向父亲求助,好叫云孤雁重新掌权。 而云孤雁执意做出一副彻底退位不管教事务的姿态,便是为了给长子施展的会。若是云长流此时往烟云宫求助,却是要辜负了父亲的苦心了。 云长流便忍不住暗叹,烛阴教成立时间并不很长,到底不比那些武林世家与正道门派规矩严整;父亲素来行事狂傲不羁,更带得这一帮下属也恣意妄为。能镇住这群人的,唯有云孤雁那种铁血段,若是被他们认定成软弱无用,任你天王老子来劝亦是不服。 可问题是,如今门五派合围在即,难道他还能在这时大开杀戒以立威么? 云孤雁留下的这帮下属,狂归狂,那也都是息风城里的得力干将。他若是都给折了,叫谁来打接下来的这一仗? 云长流坐在空旷的养心殿内,久久不语。 忽然,殿外传来脚步声,似有人与殿外烛火卫交谈几句,被引进来了。 只听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刑堂萧东河参见教主。属下延误时辰,自知罪过,还望教主宽恕。” 养心殿内,云长流回神。教主与近侍对视一眼,均没想到这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 云长流启唇道:“进。” 进来的是个俊朗的青年人,着一袭宝蓝圆领长袍,至少乍一眼看去年纪绝不过十。他一进殿便跪拜参见,礼数倒是做的十分周到。 云长流记得这人,似乎是几个月前刚被提上来的刑堂副堂主。没想到刑堂堂主都没来,这个年轻的副堂主居然一个人来了。 这时候大殿内就人,很是尴尬。云长流也不讲究什么虚的了,抬叫他免了礼,很直白地问:“你家堂主都不听本座传召,你来做何?” 却见那姓萧的青年装傻充愣:“我家堂主不是家爱妾难产——” “……” 云长流居高临下笼着宽袖,视线冰冷地晲着他。 萧东河很是无奈地收了声,他摸了摸头,放弃般地叹道:“唉……教主恕罪,其实属下本也不欲来的,刘堂主也不许我来。” 说着他又笑了笑,没奈何地耸肩道:“只不过,我看这所有人居然都不肯来,就觉着……万一教主您真有什么重要命令要下达,连个听见的人都无,这不得误了事儿么?思来想去,还是该来。” 教主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尖,并没有动怒。 他觉着这位萧副堂主倒是胆大坦诚,哪怕并不真正信任自己,也能深思熟虑之下以全局为重,甚至冒着得罪顶头上司和被新任教主迁怒的危险来养心殿跑这一趟…… 这心性,云长流还是颇为欣赏的。 少许的静默开始弥散。萧东河的目光悄然投向云长流面前的桌案上,顿时脸色微变。 他稍微收拢了不正经的心思,试探着问道:“敢问教主……可是有何吩咐?” 云长流顺着萧东河的目光,又看向了那些他写就的谕令。可教主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可以退下。” ……如今教内各高层全然不听他调动,这些命令下达了也无用,说不定还会更麻烦。 心思一动,云长流便改了主意,毫不疼惜他辛苦的成果,挥就让温枫搬下去扔了。 而与此同时,门五派的大队人马,已经飞速踏过冰冻的赤川,攀上陡峻的神烈山,兵临息风城下。 真到了敌军围城的时候,烟云宫外头的那群烛阴教内的大人物才惊醒。 他们看着自始至终没个动静的烟云宫,心慌道:完了完了,瞧这架势,老教主莫不是来真的吧…… 真退位了?就真的撒不准备管了? 这可如何是好? 渐渐地,这群老教主的忠实下属,只好一个个拖着精疲力尽的身心离开了烟云宫,登上了息风城的城楼。 众人扶着漆黑城墙往下看去,但见人喊马嘶,刀兵凛凛。门五派的合军如火如荼地在息风城门外五里处结阵,各家弟子衣饰各异,却都杀气腾腾,满脸愤慨。 又见一面宽旗扯出,上书“替天行道,诛杀恶龙”八个大字,正迎着神烈山上的劲风猎猎招展。 刑堂堂主刘万钧将拳头往城墙上一砸,张口就骂道:“呸,什么狗屁的门五派!教……老教主在位时候一个个夹着尾巴装孙子,那废物小少主一上位,全嚣张得狂吠起来了!” 薛独行脸色难看得厉害,此时他才后悔这两天许是浪费时间失了先。他们都没想到敌人的动作竟这般快,更没想到云孤雁竟然会真的弃息风城于危局不顾。 然而他虽略悔,却并没有慌张。哪怕没有云孤雁坐镇,鬼门门主也不认为烛阴教便打不得这一仗。而两位堂主也显然是一般的思量。 人正要合计一番对敌之策,忽然步声靠近,有人登上城楼往他们这边过来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回身看去,看到四名烛火卫簇拥着一位清秀的白衣近侍,正是教主身旁的那个温氏年轻人。 就见温枫昂首挺胸,将新盖了烛龙印的谕令一展: “教主有令,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擅自迎战。违令者以谋逆罪论处,立斩!” 第118章 无衣(2) 这一年,神烈山的春来得似乎稍晚了些。 往年到了这个月份,山下赤川的冰雪已开始消融,桃花也该开了。可今年却冷得很,在城楼之上一站,迎面刮来的朔风恨不得把人冻到骨头缝里。 云长流扶着城墙往下望去,五指在漆黑的城砖上收紧,修长的骨节在皮肤下凸出赏心悦目的线条。 比之五年前,他的眉目轮廓变得更加深邃挺拔,隐隐透着一股生人莫近的冰寒之势。象征教主之尊的烛龙大袍披上了身,被风吹得鼓动纷乱。 历任烛阴教主多是着黑,云孤雁亦是如此。幽暗的黑锦间缠攀上大片繁复的赤金龙纹,素来是教众心目高深与威压的象征。 可到了云长流这里,偏要择那纤尘不染的白做底色,居然硬是把烛龙袍穿出了几分仙气来,叫这一帮粗汉怎么看怎么别扭。 薛独行一路盯着那雪白背影走上前来,双自后压上了云长流的肩,低沉道:“教主莫惊,这群人看似声势浩大,实则不过是乌合之众;仓促起事,各门派间必定少默契而多猜忌。请教主下令开城迎战,其余全部事宜,尽交予属下等便好。” 云长流的呼吸乱了,贴在城砖上的指轻轻颤了一下。 ——他本就厌恶旁人的触碰,更别提是这样一个充满着胁迫示威的姿势。薛独行的放上来的那一刻,云长流连锋利的杀意都被掠了起来,却又一丝丝被他自己给吞回去。 他只是容色微沉。忍了。 薛独行却暗暗愠怒。他感觉到底下的肩膀绷得很紧,只当云长流心生畏惧才如此紧张,对这教主的轻视又多一层,“属下斗胆,还请教主将鬼门调动之权赐予属下,下令开城迎战!” 城下的叫骂声适时传来。这些来犯的人马自诩大义,骂起城来污言秽语倒是一套一套。城上巡视的烛火卫听了都觉得愤慨,恨不能冲出去把下头那些嘴巴撕碎。 这也罢了,他们竟按烛阴教的制式仿制了一张劣质烛龙旗,原本盘旋高飞、怒目舞爪的巨龙被绣得歪扭八活像个肥泥鳅,被人踩在尘土之间,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有人站在城门口,大着胆子解了裤裆,冲“烛龙旗”撒了一泡尿。顿时众人轰然大笑,口哨声讥讽声四起。 息风城内的教众无一不是眼里喷火,破口大骂。都知道烛龙乃是烛阴教最至高神圣的图腾,今日竟遭这等肆意侮辱。他们恨不能将这群人生啖其肉,痛饮其血……然而教主却下了禁令,不许迎战。 虽说教内高层不服云长流,可再怎么不服那也是当今教主,到底没人敢违令出战。息风城的大门紧闭,任外头如何叫骂也打死不开。 对此,云长流给出的理由是,敌军如此大胆诱烛阴教开城交战,但倘若鬼门全力以赴,城下人马并不足以抵挡,近处许是还有伏兵。 信堂主赵磋道:“教主,信堂前几天已经调查过了。” 云长流皱眉,心道前几天你们都忙着跪烟云宫门口磕头磕的满脸血了,调查出来的玩意儿靠谱才怪。 刑堂主刘万钧则抱臂而立,从鼻子里发出哼声,“哪怕真有伏兵,息风城也不惧他!教主,我刑堂还有百余名武功高强的掌刑人,如有需要亦可出战。” 按照烛阴教不成的规矩,刑堂与信堂两位堂主之位分别由教内左右使者担任。现下的左使刘万钧、右使赵磋,均是当初跟着云孤雁祸害江湖的。 云孤雁腕雷霆铁血,这近二十年来,从来都是烛阴教欺压别家,还没有过如当下这般被人堵在家门口大骂却避而不战的时候,这群心高气傲的下属自然无法忍受。 云长流不为所动,指着城外乌压压的重山,“神烈山地势险峻多变,若在城外遇伏,必然徒增折损。” 刘万钧怒道:“教主!烛阴教里没有怕死的孬种!” 云长流忽然冷哂道:“难道有找死的蠢人?” “你!?”刘万钧怒目圆睁,他没想到这寡言少语的小教主居然也能说出带了尖刺儿的话来,气的捏着拳头跨前一步。 旁边赵磋见势不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压小了声道:“兄弟这是做什么,云长流毕竟是咱们教主,万万不可冲动啊。” 温枫原本侍立在后头稍远处,到了这时终于忍不住上前,护在云长流身前冷笑道:“我家教主自继任以来频遭诸位这般轻视欺辱也未曾动怒,刘左使连数日都忍不得?” “温近侍此言差矣。” 刘万钧露出个凶戾的眼神,温枫刚心里生出不妙之兆,就见他突然上前两步,扬起大,竟在云长流脸上不轻不重地抹了一把,不怀好意地恶笑道,“都被人打到脸上来,谁还忍得!?” “右使!” “刘堂主……” 这一下,当真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连薛独行与赵磋也大惊失色。 只因这刘万钧是个好色之徒,家里养了十八房小妾,这事教里人人皆知。云长流相貌偏又随了几分他娘亲的柔美,这一下摸在教主脸侧,要说是打耳光也像,要说是调戏也像。????云长流也没料着居然还能有这种事,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刘万钧的巴掌推得微微侧过脸去,几缕乌发也被揉乱了散下来。 城墙下传来细小的嘲笑声和窃语声,温枫瞬间就疯了,刚红着眼准备扑上去拼命,就觉得肩膀一沉。 ……是云长流伸稳稳按住了近侍。教主目光扫向刘万钧,漠然道:“如何忍不得?” “你……”刘万钧被噎了一下,他愤然打量着眼前这年轻的教主,似乎不敢相信真有人能如此淡定地忍下这等的侮辱。 这刘万钧性子暴烈,薛独行怕再惹出更出格的事,也连忙拦在云长流身前:“教主说的也有几分在理,再等日罢。” 赵磋也连连劝阻。刘万钧阴沉着脸半天,终是啐了一口,“好!老子只等日!” …… 息风城,骄阳殿。 “云长流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还不开战!?” 红木书案上咚地落下一记拳头,震得茶杯里的茶水也晃了晃。 云丹景烦闷地在房间里踱步,黑着脸骂骂咧咧个不停,“他不敢打,我替他打!息风城自父亲继大位以来,面对外敌何曾退避过?再这么龟缩下去,烛阴教的脸都快给他丢尽了!” “哥哥,这些天外头好多人在骂长流哥哥呢。”云婵娟趴在桌子上嘎吱嘎吱地啃着青枣,愁眉苦脸道,“怎么会这样啊……做了教主不该是很威风的么?” 这小姐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到教主之位,云丹景胸更是一股闷气,他往对面的椅子上一坐,翘着腿冷笑道:“哼,没有功绩没有人望就被父亲推上教主的位子,还想坐的稳当?——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情!” 云丹景心里是很憋闷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自幼渴望苦求也求不来的东西,最后竟是被父亲轻率至极地扔给长兄,而云长流竟也是如此随意地接了。 且是随意到连大典礼仪都被免了! 没有焚香祭苍天扯旗拜烛龙,没有万众跪服没有唱喏见礼。云丹景甚至连亲眼看着兄长披上烛龙袍时在下头嫉妒一小下的会都没得到。 这种落差着实太大。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大抵类似于痴恋多年乃至相思成疾的美人始终对你不屑一顾,却在某日心血来潮和隔壁放牛的上了床;你正心如刀割,却听说隔壁放牛的笑呵呵决定留她当个洗脚婢。 云婵娟吐出枣核,又从盘里抓了枣子吃,“那长流哥哥可怎么办啊?” “天知道他想怎么办!可气死我了……傻丫头别啃枣了!”那吃枣的清脆声音烦得云丹景都恨不能吐血,他一把抢过婵娟小姐里的青枣,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聊以发泄。 云婵娟不爽:“……啊,丹景你抢我枣子。” …… 不提骄阳殿里相对坐着嘎吱嘎吱啃枣子的兄妹俩,云长流的处境的确很是不好。 他的判断并无失误,不待过去天,伏兵果然从山撤了出来,加入到围城的人马之。 然而问题就出在,到了这时候云长流仍旧无意交战。 薛独行几人还欲到养心殿进谏,结果到了殿门口就听烛火卫禀道:“教主这几日都不在殿内,给几位大人留了话,说天气转暖了便迎战,让几位少安毋躁。” 薛独行几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养心殿前面面相觑,刘万钧气急败坏,“那教主人呢!?” 答曰:上卧龙台了。 什么时候他觉着暖和了,自会从卧龙台下来。 这下息风城里可炸了锅,纷纷暗骂新教主懦弱怕事。城里一日比一日躁动,那势头仿佛随时都要来一场兵变。 然而与此同时,其实城下的人也很难受。 云长流这个新任烛阴教主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这些人本以为,这新教主如此年轻,只需他们大军来犯,在城下骂阵,若是个气盛轻狂的性子必然会开城迎战,若是个软弱温吞的也必会迫于教内的压力允许下属迎战。 没想到城里偃旗息鼓,压根都不理外头。 神烈山气候严寒环境恶劣,他们远道而来,自是苦不堪言。山里头设的伏兵,只熬了两天就撑不住灰溜溜撤了出来。起初那“替天行道”的激情被冻了个半死,士气一日低过一日。 可他们又不能走。声势浩大地来了,倒是在息风城门口骂了个爽,可烛阴教的人一个没杀,半个没伤,就这么回去岂不是要惹天下人笑话? 或许他们应该及早攻城。可是息风城城高且固,里头高又多,强行攻城便是化主动为被动,惨烈伤亡无可避免。 谁都喜好安逸,如今在城下想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烛阴教众不敢应战。他们甚至可以躺着骂,舒坦得很……这种情状之下,能有多少人愿意攻城上去挨打?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门五派的合军,刀刃还没见血就陷入了困境。 唯有长年覆雪的卧龙台上不受打扰,空旷而寂冷的禁地,只有细细的风声回荡。 新挂起的白幔随风飘摇,勾出里面的白袍人影若隐若现。 温枫满脸愁云,跪在几层幔子外头,苦口婆心地劝道: “教主,您这样躲着是不成的,只会令这些教众更加看不起您!您若是不想打这一场也没什么,可至少狠一狠心降下重罚给他们见见血,不然再这么耗几天,城里快要闹事了……” 半晌,云长流冷清的声音悠然从白幔深处传来:“不会,打赢了他们便不会闹。此时城内怒气怨气正浓,是好事;若大肆杀罚则必生惧,惧生退意,不可。” 温枫听的脑子里一团浆糊,觉得教主简直前言不搭后语的不知道什么意思。他着急问道:“那您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 云长流道:“打。” 温枫忙问:“那您准备何时打?” 云长流:“天暖了打。” 温枫崩溃:“为什么!?” 云长流:“嗯。” 温枫:“……” 毕竟给云长流当了多年的近侍,温枫很明智地从这一声“嗯”里读出了“你好吵”、“不仅吵还笨”、“我烦”、“不想解释懒得说话”、“你快快退下让本座静会儿”……等等极为复杂的情绪。 “……” 温近侍欲哭无泪地退了下去。 明明失忆入无泽境之前,他的小少主还不这样儿的! …… 息风城,鬼门外门。 关无绝独一人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坐着,覆面的乌黑面甲没戴在脸上,而是和两柄长剑一起放在身侧。 他如此苍白消瘦,闭着眼低着头的样子仿佛一个虚弱地昏睡着的病人。不时有阴鬼与烛火卫从他身旁走过,却无一人敢靠近打搅,反而时有人露出忌惮或敬畏的眼神。 都知道这一届出了个了不得的阴鬼,使双双剑,以残鬼之身成鬼首,听说是个打起来恨不能以命换伤的狠角色。 而且这家伙喜怒无常,连自家人都砍,前几天似乎有个教众辱骂教主骂得很毒,说什么“看来那逢春生还不够毒,怎么就没把当年的少主疼死”,结果被这残鬼发狂似的扑上去生生拧断了脖子……大约不光身体残,脑子也有点问题。 忽然,有一个黑色身影向这个性情乖戾的阴鬼走过去,引得旁人侧目。 那人黑衣黑甲,亦是一只阴鬼,腰间却佩戴了一把精致长剑,一看便非凡物,明显不是鬼门样式。 他在关无绝面前站定,抬取下面甲,露出一张线条硬朗的面容,抬脚轻轻地踢了踢关无绝的腿,以如他的表情一般呆板无的低哑嗓音道: “我有名字了,回来告诉你一声,阳钺。” 阴鬼乃死士,感情淡漠平板。这种时候会起好奇心的多是烛火卫,就见几个烛火卫小声地交谈:“那是什么人?敢招惹那只残鬼。” 另一个答道:“是新一届的第二名,残鬼不堪用,他才是事实上的鬼首,那唯一择主的资格也是他的。” 起初那人惊道:“这两人竟似乎交情不错?” 旁人摇摇头:“不知道。不过阴鬼非人,能有什么深交情。” 而墙角的关无绝仍是闭着眼动也不动,开口问:“择了哪个主子?” “丹景少爷,”说到新认的主人,那得了赐名的阴鬼阳钺虽然脸上仍旧冰冷,眼里却隐隐激动起来,“他很赏识我,肯要我做他的影子……他赐我名时曾说,丹景意为阳,钺则为王权礼仪之器,从此我便是他所向披靡之利刃。” 士为知己者死,对于大部分阴鬼而言,一个肯真心赏识自己的主子,远比贵重的赏赐要令他们感激。更何况……从阳钺的那把剑来看,云丹景并未在赏赐上吝啬。 “你也够好骗,”关无绝唇角冷冷地挑起一点,“云丹景正到了择影子的年纪,你又是鬼首,他想跟教主争人,不说点好听的,怎把你的忠诚勾过去。” “你才是鬼首,我不如你甚远,”阳钺皱起了眉,在关无绝身边坐下,一板一眼道,“若非知晓你一心欲跟从长流少主,我必会向主子举荐你。” “——是教主。”关无绝先纠正了一句,才道,“举荐也没用,你家主子不会要一个残鬼……谁也不会收残鬼的。” 两只阴鬼又靠在墙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关无绝没一会儿就不愿开口了,还是这么闭着眼倚在墙边。 有一队烛火卫走过来,似乎是刚从城头巡逻完被换下来的,口低低嘟囔着的话语仍是对新教主的怨言。 阳钺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道:“这就是你舍了命也想追随的人?” 闻言,关无绝的眼睫动了动。 半晌,他总算打开了眼睑,深黑的眼睛无声地投向方才走过去的那一队人。 那些烛火卫们已经只剩下很远的背影了,含着怒气的抱怨却还能传来。 关无绝记得,数日前还不是这样子。 那时候门五派刚把息风城围得水泄不通,连素来规矩森严的鬼门内都能觉出人心惶乱。教众们脸色黯淡,私下讨论的内容大都是:“这仗还能不能打?”“胜算有几成?”“若输了该如何是好……” 可现在不一样了,众人都在火急火燎地骂,“为何还不开战?”“新教主怎的如此怯懦!”“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痛快杀一场!?” 人心果然是很容易被拨弄的东西。一旦某种声音成了浪潮,就会将周围更多的人也裹挟进来,推着他们不自觉往同一个方向走。 他的教主似乎只是在甘心挨骂,任门五派众人骂烛阴教,再任烛阴教众骂他。分明除此以外什么也没做,可是起初城内弥漫的不安,仅短短几天的时间,就奇迹般地全转成了激愤。 而这股激愤,如今正被压抑到了极限。一旦被点燃,真不知会炸得多么轰烈。 关无绝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低下眼,唇角却无声地向上挑起炽热的弧度,素来冷静的声线压抑不住地发颤:“……是,这才是我想追随的人。” 第119章 无衣(3) 忽然间,不远处起了细微的躁动,关无绝与阳钺不约而同望去,只见单副门主大踏步走了进来。 单易罩着黑袍,袍下护甲重剑赫然已穿戴齐全,身周丝缕的杀意扯得鬼门内的空气绷紧起来。他冷眼环视一周,声如洪钟: “鬼门阴鬼听令!凡乙未、庚寅、乙酉三届阴鬼,除幽冥部外,均配甲兵出列!” 这竟是出战的命令! 一声令下,紧张的气氛顿时被点燃。此时时辰已晚,却不妨碍鬼门内立刻快速而有序地动起来。阳钺倚在墙上低声道:“要开战了。” 关无绝忽然坐直了,握紧放在地上的双剑站起来。 阳钺一把拉住他,“副门主并未点到你我戊戌届,你做什么去?” 关无绝并不答话。他毫不客气地甩开阳钺的手,将双剑往背后负了,又弯身取了阴鬼的面甲。 紧接着,他五指按住面甲往脸上一盖,锁扣咔嗒一声合紧,只露出一双漆黑锋利的眼睛。 这一连串动作流畅而迅速,阳钺还没反应过来,关无绝人已经稳稳走了出去。 他就如一柄等不及出鞘的利剑。 …… 夜深了。 天上覆着一层薄云,无星无月。 三门五派的弟子们又是叫骂了一天,仍旧没有得到半点回应。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已经持续了许久,到了下午他们便开始觉得怠懒而无聊,晚上又受不住神烈山的寒冷,早早地退回自家营地睡下了。 而这些门派的领头人则是聚在一起焦虑地讨论了大半天是否开始攻城的事宜。就如薛独行所说,他们仓促起事,虽胜在行动迅速,却显然默契不足,八个门派利害不一。 冲霄派大师兄程观、归墟门“双极道人”青桑子、血手派“魔手”鲁丧、玄阳派长老肖远山……这些人既是自家门派中的顶梁柱,也是在江湖上有名声的人物,谁也不服谁。红着脸争吵了大半天,没争出个结果,如今也揣着一肚子气各自睡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幕中,息风城的轮廓几乎要淹没在黑暗里。 城头上,一袭白袍伫立。 云长流独自俯瞰城下,他眼底冰寒,仿佛将卧龙台上的霜雪也一同带了下来。 倏然间,山风骤起! 金红的烛龙大旗在沉静多日的城楼上升了起来。 呼、呼、呼、呼…… 大旗的升起仿佛是无声的号角。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炽亮的火炬在暗黑城头逐一燃起,息风城化作睁开眼的巨龙,张开血盆大口,向无知的进犯者露出冰冷的獠牙。 轰隆隆城门大开,喊杀声四起! 从万籁俱寂到人声鼎沸只需一刹,全副武装的烛火卫打头阵,普通教众紧随其后,如黑浪般轰然涌出。 每一个烛阴教众都是双眼发红,憋了那么多天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发泄口,杀气腾腾地直冲着城外就去了。 而与此同时,他们心中还有着一种别样的激动与自豪—— 他们的义愤填膺,他们的勇武无畏,他们的众志成城……终于!逼得那个软弱无能的新教主妥协啦! 这可不得了,试想昔年云孤雁在位时,教主之威是如何凛然不可犯。怒火与愤慨本就让教众的士气比平日高涨百倍,再加上这一层“干翻了教主”的豪气,更是如虎狼之师一般,疯狂地扑向城下的外敌! “怎么了!?” “什么声音!?” “快看,息风城开了!?那、那是——” “快快起来!烛阴教的人杀来了!!” “别挤……剑呢?我的剑呢!?” 各大门派弟子从好睡中惊醒,纷纷冲出。他们看着息风城上熊熊的火炬,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呈着如坠噩梦的茫然。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白天还好端端地做着缩头乌龟的烛阴教,怎么突然就开始了这么狂暴的夜袭!? 首当其冲的是归墟门。归墟门的双极道人强自镇定,拔出腰间宝剑,灌了内力怒喝道:“吾派弟子莫慌!不可后退,速速起阵!” 可惜,双极道人青桑子并没能看见自家阵法排开的那一刻。 他只看见,漆黑的息风城楼上,翻卷的烛龙大旗下,那伫立良久的白袍人倏然飞身而落,背后火光冲天。 明明此处似乎离城头远得很,可只一瞬间,白袍教主便已身在青桑子头顶,连淡漠神情都清楚地映入这老道人眼中。 云长流倏然抬手,逐龙鞭灌了十成十的内力。 顿时,一线银白寒光,含着劈山之势撕裂了神烈山的夜色。 青桑子正欲举剑招架,可那银光太快,太快! 他手腕尚未抬起,便听见耳畔炸开一声鞭响,随即他看见天地倒悬,看见门下弟子惊恐的目光;接着他便看见了自己的身体,断颈处疯狂地一股股喷着鲜血…… 一个东西“咚”地坠地! 正是青桑子须发皆白的人头,咕噜咕噜滚得老远。 云孤雁的逐龙鞭终究传给了他的爱子。而神鞭易主后打出的第一鞭,取了归墟门双极道人的项上头颅。 本该瞬息万变的战局,诡异地有了一瞬间的凝结。三门五派的众人呆若木鸡地看着江湖传闻中“孤僻怀柔”的新任烛阴教主;而与此同时,烛阴教众也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意识里“软弱无能”的自家教主。敌对的两方,居然都是一样地惊吓万千! 而云长流此刻已然位于归墟门的包围之中,教主面不改色,身影连动,银鞭大开大阖地连番横扫。归墟门弟子试图抵挡,却纷纷砍瓜切菜一般地倒下。 而最惊愕者之一,则必属鬼门门主薛独行薛长老。只因开战之前,教主曾派温枫传话给他,说这回不会同他们在一处作战,并将鬼门的调动大权全数交予了他。 薛独行只当“不在一处作战”是指教主将会留在息风城中不出来,他哪曾想到是这个意思!他们的小教主,怎么就一人一鞭冲到对面的合围里头去了!? 薛独行回过神来都快急疯了,立马振臂吼道:“快!鬼门门下,快快跟上教主——” 这一嗓子里头有两层意思,一是趁势鼓舞士气,二是他怕云长流就这么一头扎进敌人包围圈里就出不来了。 可很快薛独行就发现…… 云教主真是说到做到,他们竟跟不上! 云长流并不在此恋战,他几鞭将归墟门的阵势搅得稀烂,纵起轻功便往更深处去了。徒留得鬼门一众人在后头干着急,却只能看着教主的背影越来越远。 云长流心思很冷静。他知道虽然如今烛阴教形势大好,士气极高,但对方毕竟人数众多。他要把各门派的主心骨打掉,逼得他们自乱阵脚。 然而就在这时,就在刀光剑影之中,云长流竟以余光望见身侧有黑影一闪,霎时兵刃寒光乱烁,数位三门五派的弟子惊恐地喷血倒地。 ——阴鬼? 教主心下微怔。他如今可没刻意留力,没想到……竟真有能跟上他的阴鬼? 只是此时此地,也来不及细思。云长流已然弃了归墟门的弟子,身在玄阳派的阵地之中,周围皆是身着红褂的玄阳弟子。 玄阳派以玄阳剑法这江湖上小有名气,精于刚猛豪迈之剑意。三名玄阳弟子怒喝着围上来,被云长流一鞭破了剑意,三柄长剑接连被挑上了半空。 仅下一刻,又有五把剑尖对准了教主的后心,趁着云长流旧力已耗竭而新力尚未生之际,五名玄阳弟子从后面齐齐仗剑刺来! 云长流容色一沉,正欲反手回鞭,却听身后暴起惨叫连连。 是那道黑影无声地落于他的身后,剑锋相交、火星四溅,五把长剑均被这黑影一力格开。不仅如此,他竟还伤了两名玄阳弟子! 云长流神思微妙地一动,他一心二用,手上逐龙鞭劈扫不停,却转过眼往身后望去。 回眸的一瞬,他看见个清瘦修长的身影如影随形地护持于他身周。乌发高束,黑衣黑甲,果真是烛阴教的阴鬼装束! 那只阴鬼气势极锐,双手各持长剑,动若无踪可循,杀戮狠辣果决,几乎每一招都准准地切在敌人最致命的部位上。云长流与这阴鬼背对背陷在玄阳派的包围中,竟无人可近他们两人之身。 夜色中血珠不断飞溅,四面杀声仍旧不息,倒下的人逐渐增多。 渐渐地,教主是越交战心思却越飞,他忍不住一次次在战机的空隙偷眼打量那只阴鬼,而越是看久了越是心动。 这阴鬼……当真好俊的功夫。 他竟不知道,鬼门里何时出了这么个人物? 是了,鬼门不久前开过一回…… 莫非是新一届出来的阴鬼么? 没多久,玄阳派的弟子们也终于四散而逃,周围已经无人敢往这边来。云长流并未急着往下一处打过去,而是将长鞭收在手里,道:“阴鬼现身。” 黑影落在教主身后,膝盖触地的声音几乎不可闻。阴鬼单膝跪在云长流面前。他身上负了些伤,呼吸微乱,那对双剑被苍白的手执着垂在身侧,正有血滴从剑锋上滴落下来。 教主回头看去,罕见地欲要主动开口赞誉两句,容色却在目光触及那阴鬼脸上面甲时冷凝下来。 云长流道:“抬起头来。” 教主命令既出,那阴鬼沉默着,应声抬起脸来。 漆黑的阴鬼面甲左侧,赫然一道深深的划痕。 这一刻,云长流惊到失了素来的淡漠。 面甲刻痕,乃残鬼之身的标志…… 这怎么可能? 这只阴鬼,分明武功心性均是绝佳,那双剑使得实在叫人惊叹,云长流甚至在与他背对共战时隐隐觉出几分心有灵犀的舒畅之意来。教主都已经暗下了决心,一回城便要提拔他…… 可这样难得的人才,怎么偏偏会是残鬼! 残鬼,那可意味着残缺将死之人呐…… 云长流心下不免有些痛惜,盯着那道碍眼的划痕沉默不语。 仿佛看穿了教主内心所想,阴鬼将面甲下端掀开一丝缝隙,吐出口中瘀血,又淡然将黑甲覆回,稳声道:“此身虽已半废,仍可供教主驱使。若教主往前,属下必当追随于后。” 不知是否因着受伤失血,这阴鬼的嗓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但依旧是极冷冽好听的。 云长流敛眸轻叹一声,薄唇轻启似欲开口。 ——就在这时,教主背后剑光一闪! 那柄剑来势迅猛,剑意烈如炽阳,锋刃未至便叫云长流觉得后背发烫,正是玄阳剑法第九式“日坠桑榆”。 这一剑分明出其不意,凶险至极,功力亦绝非方才那一众玄阳派普通弟子可比。可云长流却像是早有防备。他刚振鞭回身,却见身侧一道黑影划过——那阴鬼竟然已冲出去了! 云长流心内又一惊。他刻意留在此处唤那阴鬼出来,其实不光是好奇这武功高强的阴鬼,更有一层假装大意疏忽,诱敌来攻的意思。 果然,玄阳派长老肖远山出手了。可这阴鬼竟比他更快,抢着他转身的刹那先一步迎了上去…… 这只能说明,阴鬼也是早有准备,仿佛一个高明的猎手般不动声色地随时戒备,等着暗地里的敌人自投罗网。 云长流慢了一步,只好看着眼前人影剑光乱闪,鲜血四溅伴着兵刃相击的脆响接连不断。转眼间,两个人影纠缠着自半空摔落。 ……肖远山已是一具不能瞑目的尸体。阴鬼艰难地撑起身半跪在地,那护体的鬼门甲衣已被划烂,他的腹部破开了一个可怖的口子,血流如注。 换伤! “……” 云长流压了压眉,面色阴沉。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换伤,乃是鬼门常见的招数。方才这阴鬼所使的,着实是一记很漂亮乃至可称惊艳的换伤。 可教主却生不出夸赞的心情。 他算是明白,这家伙为何会是残鬼了。 第120章 无衣(4) 这长老肖远山剑术虽高,又是背后偷袭,看似险极。可云长流既然有所防备,这一招便伤不得他,教主不信这阴鬼看不出来。如今尚未到需要以命相搏之时,可这人怎的一出手就是这么狠的换伤! 云长流冷然逼视着那不要命的阴鬼,只见那人垂着头隐忍地低喘,伸手在黑色的阴鬼甲衣某处一按。只听“咔”地一声细响,甲衣骤然在他腹部的伤口处收紧,止住了涌出的鲜血。 ……是鬼门的锁伤术。阴鬼甲衣内置有特殊的机关锁扣,倘若在交战时重伤无法止血,一旦拉动小巧机关,铁甲倒嵌入皮肉,强行封住血脉。是极为残忍粗暴的止血法子。 换伤之后接锁伤,也算是阴鬼们常用的路数了。 那阴鬼疼的浑身发抖,却仍是站起身,拎着双剑走过来,复在教主面前单膝跪下。 云长流心里极不是滋味。教主自认并不是看不得阴鬼去死。他知道阴鬼是死士,之所以冠以“鬼”之名,更暗含着诫其莫要贪生、不可惧死之意。 可同时,阴鬼也是烛阴教最强精锐战力。尤其优秀的阴鬼更是难得,每届鬼首连鬼门里也给他们极大优待。眼前这只虽是残鬼,资质却明显罕见的高,哪能这么糟蹋的…… “……” 他就忍不住想训斥几句,可又找不到适合的话,绷着脸缄默了老天,转身甩手把逐龙鞭一抖,在山地的硬石上震出一线裂缝。 教主自是不知,此时此刻,关无绝掩在面甲下的脸上全是心虚。 他自是看出了云长流是故意卖了破绽等那肖远山出剑,也知道以教主的功力反杀肖远山不在话下,他本来不该冲出去的…… 可刚才他真不是故意和教主抢人头!全怪他太亢奋了,身体完全没经脑子就循着本能的杀意动了起来。 事实上,关无绝觉得,自从他第一眼看见云长流的那一刻,自己的脑子就已经不管用了。 他实在无法自控。五年血海炼狱般的鬼门锤炼,他全是心内念着他的小少主熬过来的。多少次遍体鳞伤意识模糊的时候,他便悄悄幻想云长流除了逢春生后,五年过去会是什么模样……他想亲眼看一看,他不甘心没能亲眼看过就死了。 就这么五年执念累叠,他在心中勾描出一个神祇般的完美人物来。可关无绝又是冷静的,他知道幻想终究是幻想。出鬼门之前,他也曾无数次告诫自己,或许云长流已经变得太多,不再是那个令他甘愿倾尽一腔热血的小少主。 直到他携剑出战,在城门之下倏然抬头,目光若有所觉地逆着数丈高墙而上。 他亲眼看见天顶阴云笼罩,雪白宽袍映在灼灼火光前,赤金烛龙纹随涌来的山风飞翻。 年轻的烛阴教主自漆黑城头飞身而落,银鞭飞起惊天一击,喷薄的血雾中透出一双冰雪样的长眸。 霎时间风月凋敝,万物无声。 除了那一袭白袍,世间再无什么颜色。 恍如隔世,如坠梦中。 他痴魔了,心折臣服只需一眼。 命运向来薄待他,饶是以关无绝的心性也曾数次被逼到情绪溃决。可那都和这时刻不一样,这时他是真真正正的昏聩起来,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后来云长流问他,你那时候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 护法绞尽脑汁回忆了半天,诚实坦白道,无绝那时候被您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实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这是真的。他已经不是少主的药,可他还能为教主杀人,为教主挡剑,这种感觉像疯狂的热浪般冲垮了理智。更别提,云长流竟会突然唤他现身,对他说话。 ……死都值了。 既然连死都觉着值,关无绝更无任何顾虑。他见云长流欲孤身继续深入,自是往前跟上,不料教主只走了两步又回头,蹙眉道:“你……护本座到这里便足够,自回鬼门便可。” 乱战未止,渐渐有更多门派的弟子往这边而来。火光与剑影交纵着映在关无绝漆黑的面甲上,他往前单膝一跪,“属下还可跟随。” 云长流道:“你已重伤,何必枉死在此……速速回去。” 可关无绝这时候哪里听得进去,他分明恨不得真死在此才圆满,嗓音却还是冷静沉稳,听不出丝毫异样:“阴鬼不惧死。” 教主道:“阴鬼该死得其所。” 关无绝立刻道:“有幸横尸于教主身后,是阴鬼求不来的福分。” 云长流心下微愠,冷冷道:“你在求死?” 关无绝淡然道:“残鬼之身,私心想为自己择个壮烈些的死地。” 夜色更深,息风城外还在激战不休,就他们两个一站一跪地说话,这情景实在过于离奇。可是双极道人与玄阳派长老均死在前头,竟一时无人敢上前找死。 云长流站住不动,关无绝也不肯离,三门五派的弟子将两人一层层围住,却不敢动手,只等自家的主心骨到来。 云长流看了一眼这包围的形势,如今真正的高手还未赶到,以这阴鬼方才显露出的本领,突围应该不是问题。教主加重了语气,往外头一指,对眼前的黑衣身影道:“出去。” 关无绝俯首低声,十分恭敬地睁眼说瞎话:“教主恕罪。包围已成,人数众多……属下无能,出不去。” 云长流道:“你出得去。出去。” 关无绝道:“属下的确出不去。” 他们旁若无人,你一句我一句,四周三门五派的弟子简直气得七窍生烟,羞愤不已,却又拿他们没个奈何。 正这时,只听几声长啸大喝,数道身影轻功踏过茫茫夜色,嗖嗖落于包围圈之内,正是那各门派的高手齐齐赶到! 关无绝这回总算不跪着了,他提剑起身,顺势转到云长流背后。他没有被面甲遮住的眼底曳着一点软光,低声道,“教主当心,不必顾及属下。” 云长流神情阴沉了些许,面若寒霜。 这情景本应是他想要看见的,只因他将各方高手都引到他这里,那边烛阴教众人的压力必然骤减。可是如今出了个变数,身旁这只阴鬼……一个不小心,说不定真要保不住了。 可还没待教主想定,对面已有人出手。云长流神色一凛,抬手震鞭迎上,不过眨眼间就接下了五六招。各家路子迥异的招数纷至杳来,顿时成了一场乱战! 寒风渐急,教主脚下移转不息,在各大高手的围攻中腾挪,起初不染纤尘的白衣早就染了血。 忽然背后一声惨叫,云长流心里一跳,回眼看去,就见血手派“魔手”鲁丧已经捂着喷血的断颈倒下;而那阴鬼提双剑向后撤去,前胸赫然已然被鲁丧掏出五个血窟窿来! ——分明又是换伤! 云长流心内一阵烦躁。 这阴鬼,除了换伤就不会别的打法了么!? 关无绝踉跄着倒退两步,面甲下的脸惨白如纸,刚刚那一记换伤直接震伤了本就损过的心脉,那滋味可称痛不欲生。 同是血手派出身的“妖手”彭刻看见师兄横死,怒吼着扑上来。关无绝咽下口中鲜血,摇摇欲坠地稳住身形,勉力抬手架剑。 然而他眼前却有银白亮光闪过,但见逐龙鞭横空翻卷,鞭尾如灵蛇一般,将“妖手”彭刻往旁侧一勾一甩。彭刻痛呼着重重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爬不起来。 关无绝微怔一瞬,云长流已闪到他的身侧,他只觉得腰间一紧,竟被教主用力带进了怀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云长流的声音竟很是急躁,“收剑!不要动……” 关无绝下意识地听令撤剑。 耳侧风声急掠,鞭响如炸雷,云长流看准时机,揽着怀里的阴鬼腾空,仅一瞬间便撤出了几大高手的包围。 “教主!”关无绝心惊不已,他能看出云长流分明还能再战,此时几乎算是临阵脱逃般的撤退,分明是顾着自己,“您怎……” 不过几息过后,云长流收了轻功落于地上,身周都是黑黝黝的山岩。教主看着周围无人,微微喘息着将阴鬼往地上一推,“闭嘴。” 关无绝脚下不稳,被教主一推就坐倒在地。他正待爬起来跪好,云长流忽然伸手一探,白玉般的指节触上了满是血污泥尘的黑色面甲。 “教主不可!”关无绝惊愕地一抖,人就要往后缩,“属下惶恐,脏得很……” 云长流索性把逐龙鞭暂搁在地上。他左手捏住这阴鬼的下颔,把关无绝的脸抬起来,认真地盯着眼前人道,“不要动。” 教主微微弯下身,盯着面甲上那道令他觉得碍眼的划痕……是因为残鬼之身,才如此不惜命的么? 关无绝更惊,只听云长流突然问他:“有名字么?” 关无绝怔怔道:“……无绝。” “本座记下你了。” 教主轻叹一句,他右手贴上关无绝的面甲左侧,仿佛只是一个轻柔的摩挲,然云长流内力何其深厚,面甲上那象征着残鬼的划痕,竟随着拇指的移动被一寸寸地磨平了。 云长流一松手,但见黑色细末随风飞走。教主倏然起身,神情淡漠,轻声道,“这便不是残鬼了,快回去。” 第121章 无衣(5) 那阴鬼跪在那里仰头看着他,久久不语。 这人方才一直低着头,到这时候云长流才忽然发现这阴鬼的眼睛着实漂亮,眼珠漆黑剔透,眼尾轻轻地往上勾。本该是精致得足以摄人心魄的眼型,却又因着一身锋利杀气而露不出丝毫媚意,只显得凛冽逼人。 云长流见这阴鬼失神似的望着自己移不开眼,只当他因被除了残鬼身份而难抑心绪。教主正欲开口再安抚两句把人好生赶回去,却不料那只阴鬼下一刻就把目光恭敬地收了回去。 云长流只见眼前的黑衣身影往前膝行两步,再次以甲衣锁伤之术封住了胸口的新伤,随即端正跪在他的面前道: “教主恕罪……残鬼均有档案记载于门内,属下失了刻痕乃是大罪。若是此刻回去也入不得鬼门,只能进刑堂。” “属下体质不好,”阴鬼一板一眼道,“这一轮刑罚下来,定是要丢命的。” 云长流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阴鬼轻轻叩首,那双漂亮的眼睛带着一丝恳切的期盼,抬起来瞄他一眼又垂下,“既然难免一死,求教主垂怜,还是……允了属下死在此处罢。” “你……!” 云长流终于被勾的恼火起来,这几天教内教外一堆破事儿都没能真把他惹急,却不料这晚却被一介死士几次三番地撩动心绪。 他堂堂烛阴教主,难道连想救个残鬼都救不得?都说阴鬼最是忠诚听令,眼下这一心找死的家伙又是怎么回事! 可话又说回来,他身上的确没带着任何可以作为教主权力凭证的东西来保释这阴鬼。他两人离息风城已颇远,更没有人替他传令,这倒还真有些棘手。 云长流沉吟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将他腰间那半块雕刻着凤舞祥云的白玉佩解了下来。 这玉佩不是什么贵重物什,可云孤雁和他贴身佩戴了二十年,教内稍有些地位的都识得。云长流将这半块玉佩递过去,“带着这个去找你门主,他不会难为与你。” 这下可好,关无绝本已在盘算着如何才能死在教主身边,云长流的举动着实将他吓得不轻! “教主,使不得!” 关无绝倏然惊惶地往后退,哪里敢接。 这玉佩意味着什么,关无绝当然知晓。当年他还名叫阿苦的时候,还和小少主一起捧着看过。 可如今早就物是人非。鬼门呆了五年,他心态早就变了,如今只把自己当个肮脏死士,哪里敢碰教主亡母的遗物? “拿稳了。”云长流不由分说地扯过关无绝的右手,将半块玉佩放在他掌心,“看你如此反应,想必也知道这是本座重要之物,若敢损了丢了,本座必不轻饶你。还不快走?” 关无绝慌道:“属下……” 可他嗓眼一哽,忽然明白了云长流的用意。 教主故意将无比珍贵之物交给他,分明是叫他不要再冒险拼杀,速速带着玉佩平安退出战场之意…… 而云长流则不再与这热衷于找死的阴鬼废话,重新执起逐龙鞭。离开之前,教主还是没忍住,又转过身深深回望了后方一眼。 夜色中,那名唤“无绝”的阴鬼,全身上下都是暗红和深黑。他怔怔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半块莹白晶亮的玉佩,竟像是捧着一点点光芒一样。 …… 神烈山上的拼杀持续了一夜。 到了天明时分,三门五派的人马早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节节败退。 息风城数十里外的山间,云长流手中的逐龙鞭早就浸透了鲜血,饶是以他的武功,激战了一夜如今也快要虚脱。幸而如今大局已定,数日前还趾高气昂的来犯者只剩下四处逃窜的份儿。 云长流抖了抖手腕甩去逐龙鞭上的血珠,他轻轻喘着四面环顾,似乎有些茫然。 “教主!” 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枫纵马而来,手中还牵着飞雪的缰绳。 近侍先是以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念了句“可算找着您了我的老天爷啊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才正经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温枫来迟了,请教主上马!” 云长流腾起轻功一起一坠,人已经稳稳落于飞雪鞍上,左手接过缰绳,“驾。” 温枫在他旁边纵马飞驰,俊秀的白衣近侍喜笑颜开,明媚道:“教主,我们赢了!” 云长流柔和地“嗯”了声,他直视前方,朝阳正从东方的叠山边际一点点升上来。温枫勒紧马缰绳,道,“教主随温枫来,我们的人在这边。” 果然,不久他两人就与正在追逐三门五派残党的烛阴教的大队人马合流。 薛独行与单易两人均乘黑马,一左一右地迎上来,脸上再也找不到丝毫轻视之色,“属下等护驾来迟,教主可无恙么?” 鬼门的领袖,自然不可能是全然不通战术的庸才。只不过云长流的行事风格与云孤雁迥异,又年轻孤僻,言辞冷淡,才引得众人轻视。 经过这一夜过去,薛独行与单易两人均都想通了新教主这一手以静制动、后发制人的奥妙,又见云长流武功竟这般高强,却始终容忍下属的屡次冒犯,不禁各自羞愧不已。 云长流轻轻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却忽然在这时心弦轻动:不知那阴鬼听话回去了没有…… 旁边薛独行打马向前,低声问道:“教主,前方还有大队人马逃窜,要紧追么?” 天边早已大亮,四周渐渐暖和起来。几人的马蹄踩得山间零零碎碎的硬雪飞溅,云长流沉稳道:“将他们往东南逼,不必追得太急,逃不了。” “东南?”单易皱眉低念,他看着前方远处奔逃的人影,“东南有什么……” 薛独行道:“从这里往东南,不出十里便是赤川最险最急的一段河。可惜了,如今赤川冰封,虽说冰面湿滑难渡……” 这句话薛长老没有说完,但其中意思不言而喻。想要彻底剿灭这群三门五派的来犯者,到底是不太可能了。 然而,他们仅又催马小片刻,到了赤川流域,便见前方逃兵陡然大乱起来。几人眯眼细看,竟看到最前面跑着的那队人马跑到赤川之上,却猛一下子“垮”了下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幕实在奇妙诡异,连薛独行几人都吃了一惊,更别提那些三门五派的弟子。顿时,前方仿佛热油里泼了冷水似的炸了锅,只听恐惧的惊叫此起彼伏: “不……这怎么可能!?” “赤、赤川——” “这是死路,别再过来了!!” “苍天啊!天要亡我……” 忽然间,烛阴教众人的耳畔响起了河浪拍岸的水声,有人探头望去,竟看到了奔涌的赤川红水! 赤川…… 赤川的冰融了!! 没错,这几日总算回暖,的确到了赤川河面的厚冰逐渐融化的时候了。只因战事焦灼,这一细节才被忽视。如今河上的冰只剩下脆脆的一小层,被三门五派弟子蜂拥而至地连连踩踏,怎能不碎! 薛独行与单易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震撼。 难道说,教主这些天任他们怎样强逼威胁也坚持不出战,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么? “天气转暖了便迎战。” 他们还以为那是教主随口敷衍的话语…… 谁能料到,在他们还在呼喊着早开城门与外敌决一死战的时候,他们看不起的小教主,已经在想着该如何堵截败逃的敌人,才能使这一战胜得更加完美。 赤川湍急,凡马根本无法横渡,一失足就是惨烈的人仰马翻。而更多三门五派的弟子则是连马都没有,轻功亦不足飞过江面,只能呆呆地站在河畔,面如死灰! 至于那些武功高强者,要么顾及门下弟子而无法逃离;要么抛弃众人,独自过江而走。只是那些抛弃门派者这样一逃,日后在江湖上的名声定然难听得很,一辈子的耻辱都要抹不去了。 等烛阴教的人马黑压压地逼近赤川,三门五派的弟子已经在汹涌的河流前执起了刀剑,咬牙切齿,一副要背水一战的慷慨模样。 云长流催马往前,飞雪一步步自烛阴教的阵势中走出来。白袍白马的俊美教主扫视一圈,轻飘飘吐出四个字:“降者不杀。” 有人奋起高呼:“烛阴教作恶多端,我等宁死不——” 一语未毕,云长流从飞雪背上腾空而起,闪电般甩出一鞭! 那呼喊者咕咚倒地,血从尸体下渐渐漫开。 旁边的好几个人均是骇得面如土色,两股战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在对面惊惧的目光下,教主翩然落回神驹背上,云淡风轻将逐龙鞭往手里一收,“不降者死。” 江边众人畏葸着不敢言亦不敢动,恐惧与迟疑在一张张面孔上交错着出现。 又片刻,江边响起了黯然的窃语声。 三门五派的众人大多满身是伤,前有追兵,后有河流,他们人倦马乏,实在无力再战了…… 终于有人高呼道:“烛阴教乃邪魔外道,他说降者不杀就真不杀么?我们如何信得他,莫要被骗了!” 云长流压细了长眸,抬了抬下颔,启唇以冷透的嗓音一字一句道: “本座之父云孤雁出江湖三十余载,虽手上染血甚多,却何曾做过背信弃义的小人?本座秉承父志,蒙烛龙神魂天赐,自然不会辱没了息风城的名声。” “本座于此有三诺。一者,诸君若降,本座身后千余烛阴教众立刻归刃入鞘,若有违令,本座先斩。” “二者,入息风城后,我教必然优待诸君,不杀、不伤、不辱。” “三者,尔等此次进犯息风城,自取灭亡,然则烛阴教并无意与各派结怨。本座保证,不出两月,必然放诸君返回各自门派,你等自可同家人团圆。” 没有花哨的巧语,只是淡然的陈述,全无通常那些劝降者所应具备的激昂与诱惑。 云长流的语调甚至十分慢条斯理,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经了很认真的思索才吐出来的,这却反倒让他的话语带上了一种令人信服的沉稳。 ……哪怕,他说的内容是如此惊人。 降者不杀不伤,这还能理解。可是此次三门五派趁人之危,明摆着是欺负新教主刚继位,息风城内人心不稳……云长流不报复回去也就罢了,竟说什么无意结怨,还说不出两月,便会释放他们回去? 连烛阴教众都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只是这一回,没有人反驳教主的决断。 云长流将逐龙鞭挂在马鞍上,耐心地等待。 阳光照在赤川的河水上,反射出粼粼的红光。 河畔,三门五派的诸人面露挣扎之色。 终于,第一个弃剑的人出现了。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各类兵器丁零当啷地被扔在地上,选择投降的人越来越多。 云长流挥挥手,示意身后的烛阴教众上前把俘虏绑了,压回去。 至此,这一战尘埃落定。 烛阴教,大获全胜。 …… 待烛阴教众人兴高采烈地收兵回到息风城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一场庆功宴。 自然,也是云长流预先吩咐温枫准备好的。 然而,运筹帷幄的新教主,却并没有与终于心悦诚服的下属们一同欢庆。哪怕薛独行与单易苦劝也无用,云长流只带着温枫,一个人漠然转回了养心殿内的寝殿。 等他进去亲眼看着温枫将殿门关上,一下子就不行了。云长流似乎猛地没了力气,仰头疲倦地叹息一声,跌跌撞撞地往里头走了几步就坐倒在案前的椅子上,面色发白。 温枫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教主!!您这是怎么了,可是伤着哪儿了!?” “……累。” 云长流恹恹地撑着额角叹了句,疲倦地伏在桌案上不动了。 温枫心头被猛地一撞,愣了。 近侍顿时胸腔无法抑制地胀痛起来,他竟觉得眼眶酸涩。 他的教主苦苦撑了这么些天啊,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言论,那样沉重的压力都压在一身。他被轻视,被当众侮辱,却为了保全大局一一忍下,说到底,他的教主才刚加冠的年纪啊…… 温枫终于忍不住失声,“教,教主——” “你快快闭嘴……”云长流乌绸似的黑发和他雪白的衣袖交叠着散在案上,教主低头闭眼伏在案上,紧皱着眉气若游丝,“这几日说了许多话……我……我累极了……” 温枫:“………………” ——敢情您是累的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教主:为什么做教主连劝降都要自己动口……本座需要一个能帮我搞外交的护法……(气息奄奄.jpg) 第122章 无衣(6) 望着因“说了许多话”而瘫在案上不愿动弹的云长流,都快掉眼泪的温枫嘴角狂抽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变成一个苦笑。 这种累法,也就是他家教主了…… 不过又仔细想想,教主他独自一个儿在无泽境呆了五年,刚出来就被迫和教内外诸人周旋,也的确难为他。 明明是个恨不能从早独自清静到晚的人,为了父亲和烛阴教逼着自己去做曾经最讨厌的事,这滋味想必也不会多好受罢…… 温枫轻缓地一叹,柔声道:“教主既然累了,这便休息吧。经了这一夜乱战,想必庆功宴过后,教里诸位大人也要各自回去歇息的。” 近侍说着,正欲上前替云长流脱下衣袍,走近几步忽然大惊道:“教主!您的玉佩呢?” “本座借出去了,明日便能拿回来,”云长流总算肯抬起脸,闷声道,“……千万莫叫父亲知道。” 温枫初听云长流说借出去了还讶异得很,但他知道教主不是胡来的人,更不可能拿蓝夫人的遗物开玩笑,倒也没多想。 他又听云长流那句“莫叫父亲知道”,不免想到自教主出无泽境后……亦或者该说是自少主失忆后,五年多过去,这还是第一次见教主能这么明显地展露些小情绪出来,着实难得。温枫更不舍得多加追问,径自伺候着云长流往屏风后沐浴更衣,躺上了床。 几层的幔子打下来,近侍向床上行了一礼,道了声“教主好生歇息”,便往后退去。 合眼之前,云长流忽而又想起那只阴鬼来。 那凛冽的双剑,还有那双漂亮的眼。 其实他累归累,还远远达不到无法耐受的程度,本来很想现下就召那阴鬼前来觐见的。 只是教主又想起他受伤不轻,如今或许也正在休息,不忍这时候再折腾伤者,还是应该先睡一觉起来再做安排才是。 云长流闭着眼思绪杂乱,心里悠悠念着那只阴鬼,朦胧地睡过了去。 他竟很罕见地做了梦。 梦里,一袭黑衣。 …… 可惜的是,与此同时,鬼门里的那个却辜负了教主的体贴。 关无绝仍是倚着墙壁坐在原先那个地方。他只是将身上的伤草草地处理包扎了一下,就捧着那半块玉佩开始等在这里了。 半晌,实在熬不过身上的虚弱,他坐不住了,就换成躺的,闭上眼将玉佩贴在心口。 关无绝就在这昏暗冰冷的墙角蜷缩着,虽合着眼却头脑清醒,直到天明。等出战的阴鬼都回来休息了,他还在那地上躺着不动,惹了几十道看疯子的目光。 关无绝都懒得搭理。 闭眼太久着实无聊,他又开始盯着大门看,心中暗暗地开始苦恼。 其实他知道,以自己如今这重伤失血的状态,又身处安全的鬼门之内,要搁平日里没昏过去也该睡的人事不省了。可如今不同,且还真不是他故意为之,一句话…… 昨晚亢奋过头了,现在怎么也睡不着。 他其实真的很累很倦了,可每每刚一闭眼,脑子里冒出来的就全是云长流的模样。心潮澎湃之下,哪里能安稳睡觉? 时间慢慢过去,连关无绝也觉着这样下去不行。 再不抓紧睡一会儿,若是教主召见他,万一精神状态太差失礼了可怎么办? 虽然说教主亲自召见阴鬼的可能性实在渺茫,更大的可能是派个人来把玉佩收走完事儿,可……可万一呢?万一中的万一呢? ——不行,越想越睡不着! 辗转许久还是难眠,关无绝只好放弃,耐心等一个结果。 无论是教主愿意见他,亦或是来人把玉佩收走,亦或是他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都可算是结果。 再后来,薛独行与单易都从庆功宴回来了,关无绝还死人似的缩在那角落里。那阴鬼面甲被他卸下来倒扣在地上,遮去了被教主抹去划痕的地方。 门主已归,关无绝却没有拿着云长流给他的玉佩,去为自己消除残鬼的身份。 这算是他一点私心,毕竟薛独行看到这意义非凡的玉佩后,十有八九不会允许这东西继续落在一介阴鬼手里。 多隐瞒片刻,就能假装从这温凉玉佩上多贪片刻教主的温度。关无绝很乐得这么骗骗自己。 ……显而易见,他这时候的确已昏了头了,根本就没想过万一玉佩被收走,而他又失了残鬼刻痕百口莫辩,那该怎么办。 关无绝就这么从晚上一直等到次日下午,居然还真给他等到了。 教主传令下来,真的要见他。 从地上爬起来的瞬间,关无绝便发现自己当真是多虑了。如今他别说不困不累,反而似乎比出战时更有精神。 他一边利索地将面甲往脸上戴一边摇头苦笑,心说就这么透支下去,等见完教主回来,说不得要大病一场了。 不过……管他呢,当然是先见了教主再说。 他这么个将死之人,多看一眼赚一眼呐! 关无绝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表面镇静至极,而心内却欢欣至极地走出了鬼门,与那株朱砂梅擦肩而过。 等他走下鬼门外的那段山路,更压抑不住心内的悸动,又怕惹教主等的不耐烦,连走这几步路的时间都觉得浪费起来。 正欲按阴鬼素来的作风,直接隐了身轻功过去,却忽然见前头走来两个烛阴教众。关无绝隐隐听其私语,是在赞叹昨夜教主的武功,他忍不住想细听,步伐便稍慢了一慢。 就这一慢,出事儿了。 他竟听见其中一个教众道: “看咱新教主这么厉害,难道传说他曾孤身入无泽境磨砺五年……也是真的?” “如今想来定是真的了,此前我还不信呢!” 只不过是教众私下里随口两句猜议,可落在关无绝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仿佛心口被重锤狠狠地一砸,关无绝猝然踉跄两步,竟险些站不稳,面甲下淡色的唇颤抖不止。他勉强绕过那两教众的视线,消去气息隐在树后,脑海里却一片混沌,乱糟糟的耳鸣响得尖锐。 孤身入无泽境…… 磨砺五年…… 心脉旧伤骤然一阵被拧紧了的绞痛,关无绝冷汗涔涔地咬紧了唇。茫然间,城外战场重逢时的云长流忽然又扑入眼前。 ……教主还是变了的,变得更加冷漠疏离,寡言少语,连昔年那点柔软被打磨成冰剑般的锋利。 可他本以为,那只是面对来犯者的杀意所致! 怎会、怎会是这样!? 关无绝只觉得天旋地转。在鬼门那五年,他一直把云长流当作心头那点支撑自己的执念。本以为少主摆脱了剧毒缠身的厄运,未来总该光明坦荡,潇洒快乐…… 哪想到,在自己一遍遍幻想着长流少主在过着怎样的好日子时,他所心念的人竟也在受伤流血、尝遍苦难! 一想到云长流竟孤身在那石壁后的机关阵里受了五年的苦,关无绝只觉得心都快碎了,千万种酸楚咬得他惶惶不知该如何是好。 可是再怎么心疼懊丧,那五年的时光,也是追不回来了…… 那两名教众缓缓从他十几步走过去,并没有发现阴鬼的存在。他们的感慨还在继续: “可这位长流教主的性子也未免太仁善了些,你瞧前几日教内诸位大人对教主那般冒犯,若是老教主,嘿!不用下令,早就自己抄鞭子打上去了。” “可不,尤其是左使大人……啧,我方才从养心殿附近路过,那刘左使和教主又吵起来了,听说是就这回三门五派的俘虏该如何处置一事……” “哎呀别提了,我可听说那天城头上,刘左使当众动手打了教主好几巴掌,教主还都没还手。” “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左使肆意调戏教主,动手动脚又搂又摸的?” “唉,天知道呢?说不定是先打完了再摸?” “不过话说回来,咱们新教主还真是美貌,据说那眉眼是随的蓝夫人……” “……” “……” 所以说,谣言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可怕。 短短几天时间,“抚了一下脸”就能被传成“打了好几巴掌”和“动手动脚又搂又摸”。 果真是人言可畏。 又据说多年之后,云教主也曾枕在他心爱的护法腿上,一面伸手把玩着护法垂下的长发,一面很认真地教这人“不信谣、不传谣”的道理。 然而,无论日后的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再如何浓情蜜意,接下来的一场惨剧……已然无法避免了。 …… 关无绝走进养心殿的时候,不仅刘万钧在场,其余烛阴教内有头有脸的高层也都在场,看来正在议事。 刘万钧挺胸昂首站在最中央,脸红脖子粗,似乎刚激动地骂完一阵,正在呼呼喘气儿。 这样的场合,忽然一只黑衣黑甲的阴鬼垂首低眉地从大门口走进来,着实古怪得很。 一时间,殿内的目光都聚集在关无绝的身上,而后者只是按阴鬼的礼节,往云长流面前半跪下行礼,低声道:“参见教主。” 云长流坐在上首,眉宇间几丝烦躁与疲倦还未来得及收拢,见他挂念了半天的阴鬼来了心情才稍好一些,轻挥了挥手指示意道:“免礼,先退在一旁。” “是。” 关无绝低低应了一句,很自然地站起来。 起身的那一刻,他顺势抬起垂下的眼睑,在云长流的脸上看见了闪过的一丝冷色。 这一点点的表情变化过于细微,谁都不会看见,哪怕是温枫也很难捕捉其中真意。 可关无绝却读懂了。 他看出来,教主是对这刘万钧有杀意的。 最后一丝踌躇,最后一丝忍耐,最后一丝理智,就在这一刻无声地崩断。 乌漆眼底陡然浸染上更幽深的颜色,关无绝敛眸以长睫遮去瞳中阴暗。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直起身。 直起身的阴鬼转过去向后走。 仿佛正要按教主的命令退在一边。 他低着头,从刘万钧的右侧走过。 擦肩只在一瞬间。 刘万钧并不在意这只阴鬼,他张口,以辛辣讥讽的语气道:“所以教主,还请……” 就在这一刻,那阴鬼眼中杀意暴起,左手引过长剑湛然出鞘。但见刺眼的冷光自右而左斜抹过一线长弧,直逼着刘万钧的心脏而去! 没有人能想到,一只阴鬼会向烛阴教左使兼一堂堂主出手;没有人能想到,这阴鬼竟会左手拔剑;更没有人能想到,这阴鬼的剑竟会如此地快、如此地利。 后者惊恐地怒吼一声,连忙避闪已来不及。关无绝将剑尖往前一送,顿时刺穿了刘万钧宽厚的胸膛! 顿时,养心殿内满堂哗然大乱! “你——你!!?” 刘万钧口齿含血,目眦欲裂。他毕竟乃烛阴教左使,武功不俗。饶是关无绝出其不意,也被他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心脏要害。 既已出手,关无绝哪容得他活着。面甲外的一双眼眸狠辣凶戾,他宛如化身疯狼一般,右手亦拔剑出鞘! 刘万钧喷血不止,却循着习武之人的本能出招。求生欲使得他使上了十二分的气力,一手死死攥着那柄插在胸口的剑,另一手屈指成爪,捣向这阴鬼的咽喉!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烛阴教众高手也反应过来,各自呼喝怒斥,齐齐攻向那突然发疯了一般的阴鬼,意欲将其逼退。 关无绝躲也不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留给那些袭向自己要害的招式。杀意一起,便侵占了所有神智。他眼里只有刘万钧,只有这位烛阴教左使惊恐扭曲的面容。 天知道!天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方才又是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做到收拢杀意滴水不漏! 他的教主竟被人欺负了…… 他的教主竟被人…… 他的教主……!! 疯狂的怒火暴戾憎恶怨恨几乎烧穿他的五脏六腑。关无绝不是不知道,如果此时再不撤招防护,自己绝无生路,可他怕死么? 拼着真丢了命,他也要在自己死之前,先杀了眼前这个胆敢辱他教主的贼人! 千钧一发、电光石火之间! 一线小巧的暗影陡然射来,就在刘万钧的手指插入阴鬼咽喉的前一刻,携着千钧之力砸上了左使的腕子。就听“咔嚓”的骨裂声,那只右手软软垂下,再无法伤人半分。 而几乎就在同一刹那,刘万钧的头被关无绝一剑削飞了出去!! 鲜血狂洒养心殿,烛阴教众人的攻势骤然一滞。所有人的脸上都是惊愕,却再也不敢对这阴鬼出手半分。 他们分明看到,那小巧的暗影落在地上显出真身,是一枚镇纸,染了血。 而前一刻……它还摆在教主手头的桌案上。 …… 养心殿外,萧东河正在满头大汗地奔上长阶。 他听人来报自家堂主和新教主又闹起来了,心里顿时觉得要糟糕。匆匆赶过来,是想试试能不能拉架的。 其实他和这位刘左使没什么交情,只不过到底是顶头上司。该来和稀泥擦屁股的时候,还是得来嘛。 刚走到殿门口,萧东河就是目光一凝。 他看见有个红不溜秋的圆东西飞速地自殿内划过一道圆弧砸在殿外的地上,还向着他这边滚过来了,越来越近。 一个正常人,看到眼前有个球状物“咕噜咕噜”滚向你来,自然会下意识地做出某个动作。 萧东河疑惑地伸了伸脚,止住了那个球状物。 紧接着他一垂眼,就惊悚地在自己脚底下看见了自家堂主死不瞑目的大好头颅。 正踩着堂主头颅脑门的萧副堂主:“………………” 萧东河如一座灰白色的石雕般僵硬地抬起头。 于是紧接着,他就看见一只黑衣阴鬼从殿内一步步往自己这边走来,周身那叫好一个煞气滚滚,真的宛如一只从地府炼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那阴鬼走到他身边就停了,却没看他。面甲下传来一个低沉寒冷的声音,“让开。” 萧东河愣愣地挪开脚,往旁边让了一步。 他正心道这只阴鬼什么毛病,就见来人一脚踩在刘万钧的头颅上。那双面甲外的漂亮眼睛里杀气暴增,骤然用力狠踏—— 顿时就听一声头骨碎裂的脆响,刘万钧的脑袋被这阴鬼直接踩得稀烂。鲜血和着脑浆喷射出几尺高。 红红白白恶心至极的液体,顿时飞溅了两人满身满脸。 被堂主脑浆溅了满脸的萧副堂主:“………………” 而那阴鬼死死盯着这一摊血水与碎骨,急剧地喘息,肩膀隐隐发抖,叫不知情的人看着,竟仿佛他才是受了天大委屈的那个似的。 半晌,阴鬼深吸一口气,也不理会僵硬的萧东河,兀自转回养心殿里,往教主身前双膝一跪。 养心殿内,一片血气。 刘万钧无首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所有人鸦雀无声,包括鬼门门主薛独行,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的脑子发晕,心魂颤颤。 都不明白议事议到半途,怎的就突然闯进来个阴鬼,两剑杀了烛阴教左使,教主竟还出手护他…… 一个可怕的念头同时在每一个人脑中出现: 莫非这阴鬼,是教主预先安排好的? 教主猜到刘万钧将要再次不敬,趁机立威么!? 所有人都在惊惧不安地看向教主,等教主的一个态度。此时,只需云长流开口说一句话,事态便会往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云长流狠狠闭了闭眼,脸色泛青。 他忽然抬手一指寝殿,对下头跪着的关无绝道:“脏,去沐浴更衣再出来。” 就……就这么轻巧地揭过了!? 果然是立威么!! 顿时众人看着云长流的眼神都变了。要命,谁说这位小教主心慈手软的?这手段分明狠厉得很! 一身红白之物的阴鬼垂眸低首,血还在沿着他发丝滴答答地往下掉,就听关无绝十分冷静镇定而又不失恭敬地道,“回教主,属下没有换洗的衣物,还是回鬼门……” “不必,”云长流打断他,看向近侍,“温枫,给他取件本座的衣裳。” 阴鬼明显一惊,“教主,属下不敢……” 云长流一拍桌案,淡定道:“你杀人都敢,穿件衣裳有什么不敢的?去!” 说罢,云长流又转过眼,把那呆站在养心殿外,同样是糊了满身血和脑浆的萧东河上下打量。 半晌教主点了点头,一挥袖:“既然刑堂堂主身死,那副堂主便升上来罢。” 突然就升成了堂主的萧副堂主:“………………” 萧东河一张俊脸扭曲着变了又变,终于艰难地扑通一声跪下。他从嗓子眼里颤抖着挤出变了调的声音,醉木犀简直像是呻吟,“谢、谢教主提拔……” 云长流颇为满意地点头。 萧东河道:“属下必、必不负重托……” 云长流道:“甚好。” 萧东河道:“只、只、只是教主……” 云长流疑惑道:“怎么?” 萧东河欲哭无泪地连连摇头,“不不不,不怎么……” ——只是教主,属下也很想沐浴更衣啊!!! 第123章 汝坟(1) 遵彼汝坟,伐其条肄。 既见君子,不我遐弃。 —— 养心殿寝殿内,屏风后水雾朦胧。 关无绝的声音夹杂着叹息幽幽传来,“别哭了行不行?五年了没个长进。” “呸,”温枫在屏风外站着,手撑着桌子眼睛憋得通红,声音都哽咽了还逞强道,“谁哭了。” 他没想到还能与阿苦在人世间重逢,更没想到,重逢时会是这般模样。 当年那个天天和他抢少主的青衣孩子已经了无踪迹,温枫恨不能冲到屏风后冲这人大吼,问问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你怎么伤得这么重,你到底怎样了…… 开口时却是带着鼻音的一句:“……伤口不能沾水,你当心着洗。” 屏风后默了半晌,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传来。 关无绝换了衣裳,白衣散发,缓步从里面走出,低声道:“无绝不过一介残鬼,不敢劳温近侍挂念。” 温枫知道关无绝这是有意提醒两人如今的身份,他是被老教主和爹爹下了禁令的,关于那段往事绝不可对教主吐露半字。如今他也只能继续隐瞒下去,只拿眼前人当个素昧平生的阴鬼对待。 可温枫到底意难平,洗了把脸回来勉强笑道,“教主竟连蓝夫人的玉佩都肯借给了你,你这是又要回来和我争教主身旁的位置了。” 关无绝将阴鬼面甲往脸上一盖,绕过近侍往外走,冷冷淡淡道:“近侍言重了。一入鬼门断前尘,如今无绝只不过是鬼门阴鬼,只会杀人,其它的一概不会。” 两人还没出到外堂,就听一片嘈杂的声音。 方才血溅养心殿把一众人骇得不轻,萧东河更是谢了恩就匆匆跑回去换衣服了。当时云长流摆出护定了这阴鬼的架势,没谁敢立刻出言违逆。这是过了几刻缓过来了,质疑之声又纷纷而起。 最终还是薛独行出列力排众议,“刘万钧屡次违逆犯上,此乃大不敬之罪,着实死得应当。” 薛独行在烛阴教内威望甚重,他一开口,那些意欲挑拨的人都不敢再出声了。云长流却看他神情,知道长老这话还没完。 果然,薛独行停了一停,犹豫道:“只是方才刘万钧说的话不无道理,为何要释放这群俘虏,还请教主给一个解释。” 云长流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不久前的话:“不是白放,是要他们赎。” “拟信给来犯的八大门派,”云教主手指点了点桌案上的俘虏名单,面无表情,“按俘虏的人头,要钱。” 养心殿内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躲在门后头听着的关无绝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薛独行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 ——他们这位天天一副不食人间烟火样儿的新教主,居然能挂着如此清高的表情,用着如此淡泊的嗓音吐出俩字:要钱!? “怎么,”云长流冷冷道,“你们不晓得烛阴教缺钱么?” 顿时,更大的惊吓袭击了众人。 右使赵磋目瞪口呆,口齿不清:“什什什……缺什么!?” 钱? 烛阴教缺钱!? 老天爷!他们可是威震江湖、凶名赫赫的邪魔教派,教内高手无一不是洗剑染赤川纵马踏雪山的狂傲枭雄,名头喊出去可止小儿夜啼的! “枭雄”们成天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哪曾为这些铜臭烦扰过? 云长流烦闷地捏着眉心。 他父亲这些年都快把教里的积蓄败光了,烛阴教如今正可说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要说穷困潦倒那不至于,可再这么挥霍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儿…… 麻烦的是,这群下属早就被他们的老教主惯坏了,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勤俭持家——呸,持教! 真是愁死个人。 下面果不其然又沸腾起来: “我烛阴教何至于贪这么点蝇头小利!” “仇敌犯我息风城,正该杀以立威!教主怎的这般小家子气……” “再说了,您要他们赎人,他们就会乖乖赎人么?” “要是各门派不愿赎,咱养着那群俘虏,不是反而耗钱更多嘛?” …… 门外,温枫咳了声,试探着问旁边:“……除了杀人一概不会?” 关无绝气的咬牙切齿,“你!你是吃白饭的吗!?” 温枫眨眨眼,义正辞严道:“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近侍吗?自幼学的都是伺候人的本事,这种时候怎么帮得上忙?” 关无绝捂了捂额头,仰头深吸一口气。 他摸出云长流给他那半块玉佩往腰间系了,又狠狠瞪了温枫一眼,以破罐子破摔的气势走了出去。 他这么从里头一转出来,外面殿内蓦地一静。 众人目光都钉在了关无绝的身上。 无他,阴鬼的衣服是从头到脚一身黑,多处还覆着皮甲锁扣,基本上看不出相貌身形的差别,总归一律都是粗犷坚硬而锋利的死士。 如今关无绝忽然换了一身宽松的雪白丝绸衣裳,松松地勾出单薄的骨架,露出苍白的皮肤。他又实在清瘦到可称脆弱的地步,实在与阴鬼的印象大相径庭,反倒像个柔弱多病的贵公子。 可他面上偏偏还覆着冷硬可怖的黑甲,这么一眼看去,给人冲击力极大。 云长流看了关无绝一眼,侧身往温枫那边勾了勾手指,示意近侍过来。 他让温枫把这阴鬼带下去,不只是为着沐浴——当然,沐浴也很重要。但还有一层意思,是想要温枫趁机替他探探,这一言不发就拔剑杀人的阴鬼到底怎么回事儿。 刘万钧本就该杀,这阴鬼的武功心智又是他很欣赏的。正因如此,刚刚云长流才会当机立断选择护下后者…… 可他身为教主,也不可能容忍一个不明不白就逆上杀人的死士。若无特殊的隐情,这阴鬼他还是留不得的。 温枫心领神会,弯下腰俯身对云长流道:“他说……来路上听了教众的流言,入殿又见刘万钧对教主不敬,一时没压住杀意。” 云长流无法理解地皱眉。 这能算什么理由? 阴鬼忠于他这个教主没什么奇怪。可阴鬼最重要的一条准则便是听令,学不会克制情绪的阴鬼根本不可能活着从鬼门里出来,这只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干,立刻就会丢命么? 不对,这人似乎还真是个不怕丢命的…… 温枫瞄了跪在下头的关无绝一眼,凑在云长流耳畔小声私语道:“您别见怪,教主。他不是残鬼么?” “温枫觉着,他应该是这里,”近侍神秘兮兮、煞有其事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多少有些毛病。” 云长流瞬间疑惑顿消,若有所悟地低声感慨道:“原来如此。” 关无绝呛了一口,若无其事地咳了两声。 温枫顿时心里大快。小时候他从来说不过阿苦,不过风水轮流转,这回总算让他尝到了在口头上占了这家伙便宜,还叫他不能反驳不能还嘴的爽快滋味…… 养心殿内,眼见着这场关于处置俘虏的议事几次三番被打断,有人不耐烦起来,“教主……” 云长流头疼至极。 可他也知道,既然身在其位,这种事是躲也躲不过去。正欲开口,却忽然下面一个淡淡的声音传来: “财物不会凭空生出来。既有花钱的,便也不得不有为花钱的人辛苦敛财的,诸位大人何必见怪。” 正是那方才两把剑割了刘万钧的脑袋,又将之一脚踩爆……还被教主护下的白衣阴鬼! 也不知是不是被温枫刺激的,关无绝那语气不咸不淡,话里却是满满的辛辣讽刺。立刻便有人怒喝一声:“大胆!区区阴鬼,也敢在养心殿内大放厥词!?你是哪一届的?薛长老,你看这这……” 出声的是信堂副堂主李承远,右使赵磋的手下。薛独行却没回话,面容复杂地盯着关无绝腰间的玉佩,试探道: “你……你是教主的人?教主已收了影子了?” 云长流本也在暗自讶于这阴鬼的胆大包天,闻言神色微沉,“他……” “——门主此言差矣。” 关无绝借着面甲的遮挡勾唇一笑,知道自己借玉佩狐假虎威的目的已然得逞了,口上却冷冷道: “鬼门内数百近千阴鬼,无一不是教主座下刀剑。属下自然是教主的人,不是教主的人,难道还是李副堂主的人么?” 这句话说的就诛心了,李承远给吓出一身冷汗,瞪圆了眼,“你——你这阴鬼快快住口!教主明察,我老李可绝无二心呐!” “……” 云长流缓缓压细了一双长眸,目光幽深地盯着关无绝好半晌,默然捧起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小口。 关无绝给教主那眼神盯得发毛,心内暗暗叫苦。其实他真不想出这种风头,可实在是……实在是不忍心看教主被逼着说话的样子。 也只好心下苦笑叹道:罢了罢了,哪怕待会儿被扔进刑堂打死,他也认命了…… 忽而有人开口质疑:“说的轻巧,三门五派怎会甘心赔了夫人又折兵,乖乖奉上赎金!?” 关无绝收了收心思,他都开了口自然更无顾忌,继续维持着端正的跪姿镇静回道:“将书信广布天下即可。三门五派打着正道旗号而来,若他们不赎,不仅门内弟子心寒,在江湖上也将无有立足之地。” 云长流按在案角上的手指轻轻一跳。 他才拟好的八封书信,准备今日摆平了这群下属就让信堂往江湖上散布出去的,如今正放在隔壁书房里。 这只残鬼,究竟是个什么妖孽…… 又有犹疑的声音道:“可我等如今放这么些高手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日后还要遭其反咬!” “八大门派输的大失颜面,本就定然会有人急欲卷土重来。教主如今优待俘虏不说,更毫发无损地放他们回家,谁要是此时再来犯息风城,便是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 “说不定他们会等个三五年,待世人淡忘了此事后再来恩将仇报?” “此次三门五派合围,本是老教主突然退位才引得贼子趁虚而入。如此尚且落败,待三五年后教主根基已稳,哪个还敢再来?” 随后一连几人不服气地发出质问,关无绝跪在那里,一句句对答如流,将这群咋咋呼呼的粗汉们驳得哑口无言,其风姿更不似个死士。 众人均心内啧啧称奇,都禁不住各自猜测这白衣阴鬼在入鬼门前该是如何如何身世不凡。只是鬼门规矩前尘不问,再好奇也只能是心里想想,无人敢宣之于口。 待得反对的声音渐息,关无绝歇了口气,忽而转过身面对年轻的白袍教主垂首而跪,沉声道: “如今身在刑堂的这群俘虏,不仅可换来一份难得的财物积蓄,还可为息风城挣得休养整顿的时间,实乃难得。” “教主高瞻远瞩,想是从三门五派来犯之初便已计定,只待赤川冰融,便将这群人一网打尽。” 关无绝朝云长流磕了个头,“教主英明。” 一群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是齐刷刷的茫然。 云长流正在高座上颇为悠闲地端着茶慢悠悠地品,忽然觉着下头的嘈杂声音没了。 一抬眼,发现众人都在看他。 教主便淡然挑眉道:“都瞧着本座做什么?他不是解释的极好么?” “是,是……” “呃,教主英明,教主英明……” “这个,啊,是属下等愚钝了……” 云长流道:“可还有异议?” 下面的连连摇头。 云长流的眉宇轻松地舒展开,欣然道:“如此甚好。那阴鬼留下,诸位都散了罢。” 片刻后,众人恍恍惚惚地鱼贯而出,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 很快养心殿内就安静下来,只剩下云长流、温枫与下头跪着的关无绝。 见好歹应付完这一波,关无绝稍松了口气。 刚刚他又是气疯了暴起杀人,又是和教内诸人周旋,本就没剩多少的精气神都快榨干了。现在紧绷着的弦一缓,人就开始有点发晕。 只是他更不可能纵容自己在云长流面前失态,关无绝咬了咬舌尖,思量着是不是该自己有点眼力见儿,先乖乖为这一连串的违逆请个罪。 却听云长流平静地冲他道:“无绝,卸面甲。” 关无绝呼吸一乱,被教主猛一句“无绝”给叫的浑身发软,头晕目眩的差点就要跪不住。 等他反应过来后头那三个字,心就开始沉沉地往下坠,哑声道: “属下……容貌丑陋,不敢污了教主眼睛。” 关无绝不想卸面甲。自己如今这么副病痨鬼的样子定然难看得很……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温枫一口气没上来,死瞪着关无绝,憋屈得俊脸发红。 云长流没发现近侍的异样,摇头道:“无碍,本座不会以貌论人。” 鬼门收的孩子有许多都是被遗弃的孤儿,其中因长相被父母嫌弃的又居大多数,什么样的歪瓜裂枣都出过,甚至五官畸形者都不罕见,教主自然不会见怪。 关无绝默了一瞬,看云长流的态度这是逃不掉了,只好有些僵硬地抬手。 那张漆黑的阴鬼面甲,被细瘦修长的手指扶住了两端,缓缓地放下。 关无绝闭了闭眼,老大不情愿地抬头。 抬了一下就忍不住又低下去,乌密长睫止不住地抖。 “……” 云长流喉结动了动,直勾勾地盯着关无绝,一副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那雪衣墨发的阴鬼就垂眸跪在他几步远处,竟然还一副自卑沉痛的模样。 这……这家伙…… 究竟是对“容貌丑陋”有多深的误解……!? 温枫适时贴在云长流耳边悄声道:“您瞧,这不就是温枫说的么?这人,脑子的确是有些问题的。” 教主状若无意地抬袖掩唇轻咳一声,淡然移开目光,“……以后在本座面前,不必戴甲了。” 作者有话要说:无绝:我,残鬼,容貌丑陋武功差劲一无是处的废物,天天想着怎么死才能对教主有用点的那种。 教主:本座可能捡了个神仙,除了身子差些脑子还有问题以外哪里都好…… 第124章 汝坟(2) 随后,云长流又叫温枫去取了关无绝在鬼门中的籍案来细看。 这一看又是吃惊,这家伙居然还是新一届的鬼首。想想其武功倒是顺理成章,然而以残鬼之身成鬼首,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奇事了。 教主沉吟不语,心思已经在关无绝身上转了好几个弯,忽而肃然开口道:“你自己说罢。身为阴鬼,刺杀烛阴教左使,按鬼门规矩,该当何罪?” 关无绝心内暗叹一声,面上不动声色道:“死罪,凌迟两千刀。” 云长流捧起手边茶盏啜了一口,“刘万钧的确该杀,你既是护主心切,又恰好为本座除了该死之人,罪降一等。如此又该怎么罚?” 关无绝道:“碎骨鞭一百,水刑曝刑各三日,拔去手足指甲,虫咬五个时辰,服‘忏痛’十粒。” 其实以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这和死刑也没什么两样了,他连那一百碎骨鞭都熬不过去。 云长流仔细想了想,将茶盏往案上一放,道:“前日之役你护本座有功,允你将功折罪,再降一等。” 关无绝抿了抿唇,“碎骨鞭、刺鞭各五十,重杖五十,虫咬一个时辰,服‘忏痛’五粒。” 云长流道:“方才你于众人面前对答得极好,再降。” “鬼首理应优待,再降。” “本座新继教主宝位,理应大赦,再降。” “……” 温枫站在云长流身后,起初还为关无绝焦心呢,后来那表情就开始麻木了。 一刻钟的时间过去。温近侍就眼睁睁瞧着云长流一口一个“再降”,逼着关无绝把鬼门的各例刑罚从重到轻从头到尾地背诵了一遍。 这也就是关无绝了,寻常阴鬼哪能将这么一连串的刑罚条例都记得一字不差?都是上头罚下什么,就去刑堂领罪罢了。 “……诫鞭五十,罚跪两个时辰,寒室内禁闭思过三日。” 关无绝背刑罚都背得口干舌燥,至此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句,“教主,这便是鬼门最轻的刑罚了,不能……再降了。” 云长流沉默,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 温枫看的清清楚楚,简直想以头抢地。 云长流道:“那便按这个来罚。” “不过,”刚说完教主话音又是一转,“你如今重伤未愈,受不得刑。今日便先少罚你些,余下数目的先记着,日后再罚。” 关无绝咳了声,垂首道,“教主,属下受得住。” 云长流冷冷道:“本座说受不住。你敢顶撞?” 被拿身份这么一压,关无绝再能耐也说不出话来,只好闭眼咬牙,“不,不敢……” 他算是发现了。五年过去,他长流少主那堆不为人知的小性子更加明目张胆了。 以前还只是不想说话就死也不说话的毛病,现在怎么还添了一个,不想听人说话就死也不让人说? 云教主果然不准备给关无绝再还嘴的时间,“今日你只领诫鞭十鞭即可,也不必去刑堂周折了,本座在这里亲手罚你。” “温枫,往刑堂传诫鞭过来。” 站在后头的温枫已经满面凄凉。 教主,您那么不想罚,其实可以直说的…… 没人敢责您徇私的,真的…… 诫鞭十鞭!您这是糊弄谁呢—— 温枫正悲愤,就见云长流又从面前茶盘上取了只新的茶盏,亲手添了茶水,坦荡地往关无绝那边推了推,“来,喝茶。” 温枫头皮发麻,扭头转身就出了养心殿。 关无绝已经意识到再推辞扯什么尊卑规矩都是无用,心内哭笑不得地谢了恩,膝行着往前双手接过。他知道云长流有点小洁癖,不敢真沾唇,仰头将茶水倾入口中咽下,再将茶盏奉还。 云长流也没说话,又给他添了一杯。 关无绝不仅快两天没合眼,自那天见了云长流回来后连水都没喝过,方才说了那么多话喉咙早就火燎般灼痛难耐,教主这几杯茶倒是让他缓了口气。 可这点焦渴乍一消散,身上其它地方的不适顿时又被放大。关无绝已经强忍了好几次,现在晕眩越来越重,心口冷的像是被塞满了碎冰,只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敢松。 他是怕一旦心神松了,就会直接在云长流面前昏过去。本来就是残鬼,再被看到这么虚弱没用的样子,教主大概会再也不愿用他了…… 幸好温枫回来得快。云长流伸手执了诫鞭,起身走到关无绝身侧,空甩了一下,“本座在此罚你,你可心服?” 看着威严倒是十足…… 前提是,若不是知道教主仅准备罚十鞭的话。 “是……属下甘愿领罚。” 关无绝已经快撑不住了,只觉得四肢冷一阵热一阵,头痛欲裂。他明白自己大约是马上就要发起热来,如今只希望教主早点罚完放他回鬼门。 云长流就眼见着这人的脸色越来越惨淡,又想起那晚残鬼换伤锁伤时黑甲下洇出的刺眼血迹。手底的诫鞭抬了又放,如此三番,怎么也打不下去。 “……”云长流皱着眉将诫鞭一扔,“先记着,下回一起罚。” 温枫勉强笑道:“好好,是是……” 就知道会是这样。 云长流多少有些懊丧,没想到他堂堂教主,这回竟是真的要徇情枉法了,还是对着个素不相识的残鬼……哪怕是惜才,做到这个份上也有些过头。他背过身轻叹了口气,对关无绝道:“罢了,你且退下罢。” 若是平时,关无绝定然不会容云长流为他如此破例,可现在却如蒙大赦。他这时神志已经有点迷糊了,哑着嗓子行了个礼就退了出去。 人都走出养心殿了,云长流这才扶着座位坐下,沉着脸不知在思量什么。温枫忽然想起来:“对了教主,您叫这阴鬼是来做什么来着?” 云长流脸色一变,站起身就往外追出去。 这真是糊涂了,他居然忘了把最重要的玉佩给要回来! 云长流刚一出殿门就远远看见关无绝的背影,脊背还是挺直,步伐却虚软得厉害,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养心殿外的长阶往下走。 云长流惊得快赶了几步,那单薄背影已经近在咫尺,却见关无绝身子一晃,竟然就要往前栽倒。 教主连忙跨前一步,从后头将人兜住。触手的高热叫云长流吓了一跳,唤了声:“无绝!” 关无绝喘息艰涩,都快睁不开眼了。可耳畔那声呼唤却叫他神经一炸,想都没想就猛地用力挣开教主的搀扶。 可他本就已经身形不稳,猝然一脚踩空,眼见着就要从这几十层的阶上翻下去! 这要摔下去可了得!云长流又惊又恼,抢了两步再次把关无绝搂住。方才还只是从背后扶了一把肋下,现在倒好,教主干脆把人紧紧揽在怀里不敢撒手了,生怕这脑子有问题的阴鬼又要发什么癫。 关无绝烧得意识混沌,在他怀里微弱地挣扎了两下就渐渐没劲儿动了,惨白的薄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含混的气音。 “教主……”温枫刚追出来,也被这一幕给吓得不轻,“哎呀!这是怎么了?” “他有病。”云长流冷着脸,弯腰将关无绝腿一捞,把人横抱在怀里就往殿内走,沉声道:“传药门的医师到养心殿来。” 本来以关无绝残鬼的身份,下令把人送到药门已经是开恩了,可云长流还真不敢把他送走。就这么个处处古怪的家伙,连在他这个烛阴教主眼前都能这么不要命的折腾,若是送去了药门,天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来!? 云长流看了一眼怀里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关无绝,眼神暗了下来。 无论如何…… 不能再让这人继续呆在鬼门了。 …… 十日后。 这几天逐渐回暖了些,一场春雨过后万物复苏,天晴得很蓝,空气也叫人心旷神怡。 养心殿内阳光明媚。八个大箱子一溜排开,从金银珠宝、奇珍异玩到武功秘籍、刀剑神兵,再到珍稀药材、阵图、机关等等一应俱全。 婵娟小姐蹲在那些箱子旁双眼放光,一会儿碰碰红珊瑚树,一会儿摸摸彩云织锦,无论哪个都爱不释手。 温枫站在书案旁边细致地研墨,云长流执着一支狼毫笔,照着单子勾画,头也不抬地冲下首淡淡一声: “你契影子,怎么也不先往我这里报一声。” “我……” 云丹景直直地站在书案前,面红耳赤地绷着脸。 他知道自己这事儿做的实在不地道。当时三门五派围城,教内上下忙的焦头烂额,云长流所有心神都牵在外敌来犯上,根本顾不上这一届的鬼门新人,这才叫他先下手为强地把这鬼首给招了过来。 云丹景拉不下脸来认错,又怕兄长强行将阳钺要走,来养心殿之前焦虑了半天,甚至还拉上了婵娟,其实是打的人情牌。 本暗想着,到时候叫妹子甜甜地撒个娇、求个情,云长流大概就不好意思当着婵娟的面太过苛责于他……没想到这没骨气的丫头,一到了养心殿就被昨日三门五派送来的赎金迷了眼,就差流口水了! 云丹景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最后才语气生硬地憋出一句:“反正……阳钺是本届鬼首,他已经自行认主了。” 云长流哪里看不穿他的心思,手底下笔一停,轻叹道:“不是要和你抢人。” 其实云丹景还真是多虑了,云长流本就暂时没有契影子的心思。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位主人,将生命、尊严、荣誉尽数交付于其身上,云长流自觉身上担子已经够重,并不是很想再背这么一份来自陌生人的沉甸甸的契约。 若是云丹景跟他直说想要阳钺,他绝不会不答应。云丹景怎么说也是他的弟弟,教内上下都尊称一声小少爷的,契约影子死士这等终身大事,搞得这么偷偷摸摸的算什么样子? 自从云长流入无泽境五年,出来又立刻继任了教主之后,明显觉得出来这个弟弟对他的态度是越来越别扭了,反倒是云婵娟这个心大的小姐还“长流哥哥”、“教主哥哥”地围着他转。 “也好,”云长流轻吸一口气,搁笔敛去杂念,“此事本座不再追究,只是没有下回了。” 他又看向那些宝光闪烁的箱子,示意道:“八大门派送来的赎金都在这里,你们要什么,可自己挑些带走。” 云丹景别开脸闷闷地哼了声,“无功不受禄!骄阳殿没什么缺的。” 下一刻小少爷眼前粉裙一晃,云婵娟已经欢呼着扑过去开始挑了,气的云丹景七窍生烟。 这边正闹着,忽然有脚步声从里面传来。 云丹景内心正暗自称奇,温枫就在这里,那这来者是谁?再往里面正是寝殿,云长流居然会愿意在养心殿寝殿里留外人? 那脚步声渐近,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缓缓推开珐琅屏风。就见一个身量清瘦的年轻人缓步走到云长流面前,垂首低唤,“教主。” 云丹景定睛看去,只觉那青年眉眼极为俊美,只是面容略欠血色,似是大病初愈,肩上披的那件大氅分明是兄长惯穿的。云长流“嗯”了一声转头看向那人,淡淡问道: “叫你去想,你想得怎样?钟意什么职位,选定了没有?” 第125章 汝坟(3) 关无绝露出一丝黯然无措的神情,半晌才嗓音很低地呐了句:“教主难为属下了,属下实在……实在当不得。” “既然如此,就按当初说好的,”云长流似乎早就意料到了会是这类答案,“你想不出来,便由本座给你选——早晨服药了么?” “长流哥哥?”婵娟小姐好奇地上下打量着关无绝,她甚少见到云长流对外人这么关怀的,忍不住多问几句,“这个是什么人呐?你怎么连自己的衣袍都给他穿?” 关无绝默然扫了云婵娟一眼便收回目光,低着头向云长流道:“饮过药了,不敢劳教主挂念。” 其实他小时候是和这对兄妹打过照面的,和云丹景还见过不止一次。然而一则时隔多年,二则他本身形貌气质也变了太多,关无绝并不认为当时尚年幼的兄妹真能认出自己来。 果然,两兄妹并未觉出关无绝有什么不对,反倒是为云长流在养心殿里放人而感到奇怪。教主不愿多费口舌详细解释,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弟妹,末了又叮咛了几句婵娟的课业,严令这小姑娘不许过分贪玩,看妹妹诺诺应了才让两人退下。 等丹景和婵娟走了,云长流也无意继续批单子,便挥手叫温枫撤了笔墨纸砚,又指了指他右手侧的位子,对关无绝道:“坐。” 关无绝迟疑了一瞬。 本想推辞,最终还是默默地过去坐下。 他暗暗觉得,教主这大概是要和他摊牌了…… 十天前,他还是没能撑到走回鬼门,就在养心殿外昏在了教主怀里。病来如山倒,他烧的昏天黑地,整个人意识模糊,是过了两三天稍好转些才发现自己人一直躺在养心殿的侧殿里的,当时就差点没惊惶得从床上摔下来。 是云长流执意要留他在此养病,态度坚决得可怕,连关无绝跪下求教主放他走人都没用。 这还没完,又过了两日,教主亲自走到他床边,拿了鬼门的红批给他看,告诉他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他已经,不是阴鬼了。 而至于今后他做什么,用教主的话说:你先自己想。想不出来,本座再给你想。 那一刻,关无绝看着气定神闲的教主,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开什么玩笑,他当然不可能想得出来。就这么一拖再拖,竟被他在养心殿里耗了整整十天…… 直到今日。 云长流换了个姿势,侧身望向关无绝,道:“既然你实在想不出来,便要听本座的了,是不是?” 关无绝还能有什么办法,哪怕听云长流的语气已经开始觉得不安,也只能压下满满的不祥之感,勉强道:“是……属下自该听教主的。” 云长流敛容道:“本座昨日去问过父亲,烛阴教曾经有过一个四方护法的职位,行统筹督查之权,独立于两门两堂十三分舵之外,无拘无束,只听教主之令调遣。可惜,曾因权柄过重被废除多年……” 关无绝起初听着,还以为云长流在开玩笑。 直到云教主面无表情地一句话拍板:“本座听罢,觉得极好,就这个了。” “……” 关无绝足足哑了好几个呼吸的时间。 他蒙的彻底,连尊卑都忘了,愣愣抬眼将云长流看了又看。 教主神情认真,不似作伪。 关无绝顿时慌得手足无措:“教主莫不是戏耍属下!属下乃阴鬼出身,这……这如何使得?” 云长流道:“如何使不得?阴鬼破格提拔,并非罕见之事。” 关无绝急道:“可……!” 可再提拔,也没有说把死士直接擢为护法的啊! 更叫关无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教主行事随心所欲也就罢了,云孤雁怎么还推波助澜了一把?老教主不应该是恨不得叫他离教主远远儿的才好么? 连旁边的温枫都觉得太不可思议,“教主,这……恕温枫直言,是不是升得太夸张了些?” 他当然不是质疑关无绝的能力,近侍主要是怕教主这么胡来又要被群起攻之,忍不住劝道:“您何必如此心急……” 这话,其实还给温枫误打误撞地说准了。 云长流的确着急,无绝这犀角家伙太不要命了,若是继续让他在鬼门待着,不出几个月就要丢命。职位都是小事,重要的是先把人从鬼门捞出来,卸下这个死士的身份,剩下的日后再慢慢来也不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云长流才刻意选择重新启用四方护法这么个已经被废除多年的职位。 别看教主说的儿戏一般,其实心底已经思量了多日。这四方护法,既然是个已废的职位,权力大小如何调整,岂不是全由他这个当今教主说了算? 若是关无绝的确有能力,给他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又何妨;若是自己不幸看错了人,便将这护法只当成个类似于护卫的职位,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不过本着能少说一句是一句的原则,云长流也没打算将自己这些细细思虑逐一向温枫说明,只是坚持道:“本座心意已决,不必多言。” 关无绝一下子从座椅上滑落,直挺挺地跪在了云长流脚下,“教主三思!” 云长流无奈至极。教主此刻心内已经认定了这人多少有点毛病,不敢逼得紧,只好拿出哄劝的语气循循善诱: “你不是总说你住在这养心殿不合规矩,天天求着本座放你走么?早些接了封赏,本座好给你分个住处。” 关无绝弱弱申辩道:“属下……回鬼门便可……” “回鬼门,”云长流神色柔和,语气强硬,“想都不要想。” “如今再建新院时间不够,本座幼时住的长生阁已令人修缮了一番,你先将就着住些时日。” 长生阁……!教主竟然连从小住着的长生阁都要给他么?关无绝咬了咬牙关,跪在那里仓皇叹道:“属下何德何能……实在承不起教主如此厚爱……” “怎么,”云长流冷冷淡淡道,“本座爱什么人,也要别人置喙?” 关无绝失语。此时他都想干脆和云长流直说了,说他被打成残鬼不是没有理由的,他身上的伤损太重,根本活不了多久,不值得教主如此用心。 可是关无绝话到嘴边,又堪堪咽下。 他忽而又觉得不甘心,仿佛肺腑都酸涩地揪紧的那种不甘心。 他还不是真的废了呢,还能拿的动剑呢。哪怕只是一年半载也好,他至少还想为教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果做这四方护法,能更好地为教主分忧的话…… “……是,”关无绝终于收敛了无措的神色,他理了理凌乱的心绪,缓缓地拜伏,“属下,谢教主隆恩。” “甚好,不急着谢恩,”云长流露出一丝欣悦之色,挥手示意他免礼,“本座还有东西送你。温枫,去取来。” 近侍转回里面,不多时取来两个盒子。其中一个稍大些,细长;另一个稍小些,方正。云长流示意温枫将东西放在关无绝面前,郑重道:“无绝。” “明日本座欲为你行册封大典,大典过后,你便是烛阴教四方护法了。” “这两样东西,便算是本座提前给你的赏赐,切莫辜负本座厚望。” “打开看看。” 关无绝应了声是,深吸一口气,双手谨慎地先托起那个细长的盒子。 入手极沉重,他将盒盖缓缓打开,顿时一抹惊艳流光自盒中溢出。一对精致的暗金双剑安静地躺在盒中。 云长流道:“这两把剑乃一对雌雄双剑,左手雌剑名‘披星’,右手雄剑名‘戴月’,正配你。” 教主没有说的是,这把剑乃是出自锻造世家胡氏后人之手,乃是此次三门五派送来的赎金最贵重的一件战利品。他昨日第一眼便相中,直接让温枫中途截下来送到养心殿里头封起来了,就等着今天送人。 可云长流不说,不代表关无绝不识货。他正怔怔望着那对宝剑,心想着万一以后自己死在外头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弄丢了可怎么好啊,就听云长流又道: “还有一个,再打开看。” 关无绝只好暂且放下思绪,又将那小些的方盒揭开。 他本想着,这回无论里头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他都不会吃惊了。 然而这个小盒里面的,却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和方才那对暗金双剑更无法比。 那只是一件衣袍。 绸缎丝滑,色泽是很正的深红,玄黑丝线勾着横斜的寒梅。那是一件极为精致美艳的墨梅红袍。 那一抹艳红如火浪般扑入眼中。霎时间,关无绝只觉得耳中轰鸣乱响。某种巨潮般汹涌的情绪将他的神智打翻得七零八落。 红衣…… 教主竟赠他红衣……!? 冷静全失,镇定全无,关无绝恍惚如坠梦中,着魔似的轻轻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那件红袍。白皙的手指,深红的绸缎,宛如一幅白雪红梅画卷。 脑海中似乎有什么烟彩乱炸。 一片绚烂的火树银花。 ——“临儿,我们结亲吧!” 他以为他忘了。 ——“今日回去禀了父亲,明日就能大婚。我们也一同穿红衣,跪拜天地,喝交杯酒,厮守一世!” 他以为他能忘。 ——“想亲你,怕你不喜欢。” 他以为他当真断了前尘。 云长流的嗓音若远若近地传来: “往后你做本座的护法,总不能再和个阴鬼一般打扮。本座私觉着你穿红好看,恰好库里还有几匹朱雀红缎,便趁着前几日差人做了件外袍……” 他用了整整五年的残酷时光来封存那些旧忆,含着血忍着痛在心上筑了铁墙。 “那身黑甲衣早些扔了,锁伤术也不许再用,听到了么?” 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换伤流血,可以跪着吐出他曾经最看不起的自贱之语,他从未委屈,从未念着昔日而愤愤不平,从未因巨大的落差而痛苦…… 所以,他真的以为自己彻底放下了。 可是为什么?那在鬼门烙下的一道道伤,那无数个无眠又看不见亮光的痛楚夜晚,那每一句念给自己听的誓语…… 原来,只需要这一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居然就可以哗啦哗啦被击垮的什么都不是。 …… 次日,金阳灿烂,万里无云。 这一天,神烈山的山风吹遍了息风城。 当初连自己的继任大典都懒得筹备的云长流,再次出人意料地破例,为这回的册封升了烛龙旗。 关无绝很认真地挑了身红衣,金冠束了发,最后披了那袭墨梅红袍,自养心殿的长阶拾级而上。 新受封的红袍护法抬头的时候,望见自己的身影明晰地映在云长流一双清眸中。 他暗暗地想: 少主,阿苦为你穿红衣了。 重伤之躯不能长久,我陪不了你一辈子了。可至少,往后我活着一天,就为你穿一天的红衣。 少主不要怪阿苦,不要怪我当初骗了你,后来又毁了诺……我分明都回来找你了,是你不要我的,是你忘了我的。 可不是阿苦不愿和你结亲,千万不要怪我。 以后我不给你做药了。我给你做护法,替你杀人。不要你宠我护我,不要你心爱我,我什么都不要,只求你好好的活…… 教主亲口册封之时,关无绝单膝跪地,深深地向云长流叩首,宣誓效忠的言辞铿锵而虔诚。 微风吹动他红色的衣角,一扬,一落。 …… 这一天,新受封的四方护法搬进了新住处。 昔日的长生阁,现今的清绝居。 是夜,关无绝独自点了烛灯,坐在案前盯着自己的影子被拉长了投在墙上,脸上无悲亦无喜。 周遭寂静无比,他缓缓地站了起来,起身出去。 不久后再回来时,关无绝手里提着一壶酒,捏着一个酒盏。 他就这么对着昏暗烛光,自斟自酌地喝了酒。 不多,只有一小盅。 随后关无绝仿佛完成了什么夙愿一般,心满意足地含笑吹熄了烛灯。 他站起来,摸着黑拾掇了酒具,将披星戴月双剑挂在床头,又脱下那一袭墨梅红袍仔细叠好,上榻合眼睡下了。 关无绝睡得并不很安稳,却也没折腾,只不过是三更时分在枕上侧了侧头,有些不舒服地蹙起眉,于梦中轻轻叹息一声。 夜深人静,星月遁形。 当年的信誓旦旦,终究只剩下一个人。 一个人的红衣。 一个人的跪拜。 一个人的不交杯的酒。 一个人,漫漫长夜,孤枕独眠。 第126章 汝坟(4) 关无绝没有想到……第二天,自退位后一直隐于烟云宫的老教主云孤雁,居然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清绝居找他了。 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毕竟,云长流如此赏识他,在养心殿里让他躺了十天不说,还破格提拔他做尊贵的护法,老教主不放心也是合情合理。 看到那黑金烛龙袍飘过来的时候,关无绝端正地跪下,行了大礼。 现在再回想自己小时候,还曾仗着身为逢春生的解毒药人无所畏惧,成天逮着机会就要刺儿云孤雁,关无绝已经连好笑都觉不出来了。 最多只剩下一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感慨。 “四方护法,免礼。” 云孤雁只以俯视的目光瞧了他一眼,就开始踱着步打量起新建的清绝居。 教主着匠师将长生阁修葺了一番,又扩建得宽敞了些,亲手题了匾。里面家具置办得一应俱全,昔日里那个空旷寂寞,到了夜晚连个灯都不点的小阁院,已经几乎找不到影子了。 今日温环倒是也跟着云孤雁来了,却留在了外头;而护法又说是不习惯,拒绝了教主给派服侍的下人。因而此时此地只有他们两人。关无绝站起来后便垂着眼立在一旁,心里发虚,不知道云孤雁这一趟是准备把他怎么样。 仔细想想,他当年信誓旦旦说什么甘愿只做一只暗影里的阴鬼保护长流少主,这才从云孤雁那讨得入鬼门的资格。 结果现在他倒好,出鬼门没几天就被云长流除了阴鬼籍,这事……实在说不太清。 关无绝正心里暗暗猜测着,眼前忽被递过来一样黑色长条的东西。云孤雁已经转回他面前,一手托着那物什,轻飘飘地哼了一声,“护法啊……本座今日来此,是专门想要送你一样东西的。” 关无绝倒是发现了云孤雁这回来清绝居,手上是拿了东西的,只是方才没敢细看。 这回到了眼皮子底下才看清楚了,那长物分明是件黑布琴囊,内里的东西自然也该是一张琴。 不等关无绝有所反应,老教主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他眼前将琴囊开口揭开,“这琴还认得么?” 那自琴囊中露出的木琴形体优美,长有三尺六寸。昔年也曾有青衣少年拂弦于其上,如今却只能悄然被封存于暗色的琴囊之中,五年时间不见天日。 ……是云曙。 看到熟悉的爱琴的那一瞬间,关无绝整个人都绷了起来。他心内警铃大作,脑中紧张地闪过无数个念头—— 云孤雁这时候给他带云曙过来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送他?是试探还是示威? 慢着慢着,这话可不能乱接。 一个不好逆了老教主的心意,他这新护法说不定就要完蛋。 关无绝还不想完蛋,要完蛋也只能完在云长流身上。他短短时间内心思千回百转,下一刻就往云孤雁面前重重一跪,面上波澜不显,声音平稳道: “老教主恕罪,属下从未见过这琴。” 云孤雁的表情裂了。他不敢置信地瞪着一脸淡定的关无绝,脸色眼见着就黑成了锅底,“你、没、见、过!?” 老教主捏着琴身的指节嘎吱地曲了起来,怒极反笑,“——你再给本座说一遍!?” 关无绝跪得神情自若,“的确没见过。” “……”云孤雁阴鸷地盯着关无绝,半晌冷笑起来,“别跟本座耍这些心计,今儿没谁陪你折腾什么阴谋阳谋——本座是来听曲儿的!” 那句末的语气简直像个蛮不讲理的流氓。云孤雁将手中云曙琴往关无绝面前重重一摔,指着琴道:“你,给我弹。” 关无绝被这摔琴声惊得心里也是一跳,暗道怎的五年过去,教主性子更冷僻毛病了不说,这老教主也变得越来越阴晴不定暴躁乖戾了? 他打定主意咬死了不松口,轻笑了一下便沉声道:“老教主难为属下了,无绝阴鬼出身,卑微死士而已,怎么会弹琴?这般风雅之物,若是给属下一碰,岂不是要玷污了。” “呵……本座还偏要你弹了。”云孤雁冷笑着负手于背,冰寒地眯起眼道,“告诉你,今天你不弹,就别想做这个四方护法!” “……”关无绝觉得太阳穴都疼,心说这怎么还犟上了?自己都这么坚决地表明了态度还不够? 云孤雁到底什么意思?还要他怎样…… 他只好双手将云曙扶起来搁在身前。这琴五年没人动过,琴弦已松,关无绝慢慢地调紧了弦,又复杂地看了云孤雁一眼。 云孤雁冲护法抬了抬下颔,道:“弹呐,随便你弹什么都成。” 这就真的没辙了。关无绝无可奈何地将手指按上琴弦,第一个音拨出来,他心内就是苦涩地轻叹了一声。 五年没摸琴,到底还是生疏了。 要说以前,他的琴技也不输长流少主多少的啊…… 关无绝心下黯然,手底却未停,指动间乐音落下,时而缓若冬雪,时急若夏雨。他真弹起来就渐渐找回些昔日的手感,流畅的琴曲自木琴上泻出。 云孤雁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 关无绝本就没怎么用心弹,只从记忆里翻出云长流很心爱的那曲《答君恩》拨了一个小节便作罢。琴音止息,老教主哼笑道,“这不是弹得很不错么?” 关无绝口上说了句“不敢当”,心里却道:那得看和谁比。要是和您比,我随便扒拉几把琴弦也能“不错”啊。 这时云孤雁心情似乎好转了些,悠悠道:“你可知道本座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关无绝叹,“属下不敢揣度上意。” “你在跟本座揣着明白装糊涂。”云孤雁笑起来,“不过不妨事,本座可以和你直言。” 他挥了挥衣袖,“也就那一件事,总归你也知道——别忘了五年前你对本座的承诺。流儿那边,你应该有些自知之明。” “老教主,”关无绝忽然截断了云孤雁这句威胁,他冷淡道,“您怕了是么。” 云孤雁微讶,缓缓转头看过来。 只见关无绝将云曙抱在怀里,斜眼侧坐,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您怕教主想起来那场欺瞒下的取血。不仅是怕教主想起旧忆会有伤身的危险,还怕他想起阿苦为他损了心脉后要背负一生的愧疚痛苦,更怕他与您的父子情谊就此毁于一旦。” 云孤雁听着他说。奇怪的是,明明是遭了这样直接的讥讽,老教主脸上却并无怒色,反而道:“是如此又怎样?” “——其实您实在多虑了,”关无绝却仿佛没有听见云孤雁缓和下来的语气,他轻轻地笑起来,凝望着手中的云曙琴,低声道,“……您所怕的,无绝也怕。您何必如此拐弯抹角地来威胁属下。” 云孤雁皱眉道:“只要你守好本分,本座可以不管其它的事。至于这琴……” “这琴,”关无绝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当年属下只是忘记了……若是记得,不劳老教主这般提点,也会和那间屋子一同烧了的。” “不过如今亡羊补牢,该也不晚。” 说时迟那时快,一语未毕,红袍护法倏然站起,运功提气,毫不留情地抡起长琴径直往地上狠力砸去! 咯嚓!! 云孤雁面色骤变。只听一声裂响,云曙被摔得琴弦崩断,琴身四分五裂,化为碎木乱溅了一地。 关无绝垂眸站在一地碎木间。他怔忡了许久,摇晃了一下,右手颤抖着摁上心口,低下头喘了两口气。 缓了缓,他才勉强提了提嘴角,声音低哑得几乎不可闻,“这样……您能放心了么……” 碎琴的声音惊动了外面守着的温环,他赶进来见了这副情景,骇得话都说不出来。才刚刚定了定神,开口唤了声“老教主”,就见云孤雁阴沉着脸一拂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清绝居。 温环又急又疼,他看看关无绝又看看自家主人。结果前者看都不看他一眼,转个身往里头去了;后者更是自顾自地走,眼见着背影就要消失不见。 温环忙赶了几步,半路追上自家主子,压低了声音急切道:“老教主,您这是弄得……怎么回事?您不是说,只要他答应永远不同教主提及前尘,就将云曙还给……” 云孤雁脸色更加可怖,一言不发地加快了脚步。温环追悔莫及,叹道:“是温环的错……该跟您一同进来的。” 两人一直走到了烟云宫门口,云孤雁才突然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流儿说他脑子有病,本座起初还不信……” “如今看来,不仅有病,还病得不轻!” …… 这一年,江湖上最大的变数出在烛阴教。 祸害了五湖四海的烛阴教主云孤雁突然退位归隐了,继任的是其年纪尚轻的长子云长流。 听说这新教主喜着白袍,性子恬淡稳重,甚少露面于人前,作风与其父迥异。 被废除了好几任的四方护法之职再度被新教主启用,受封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姓关名无绝。墨梅红袍,暗金双剑,武功极为精湛,似乎是很得教主爱重的。 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不过小半年时间,这个名字,已经在江湖上崭露头角。都传其手段狠辣,性子冷静果决,杀伐果断,倒是能找到几分昔日里云孤雁的影子。 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位声名鹊起,镇得诸多烛阴教的仇家敢怒不敢言的四方护法,如今却只能躺在药门中气息奄奄地昏睡着。 云长流闻讯赶到药门的时候,关木衍正收了针,给床上那仿佛只剩一口气的病人喂药。见教主进来本欲行礼,被云长流挥挥手免了。 床上的关无绝沉沉地闭着眼陷在昏迷之中,面色惨白惨白,连熬的药都几乎喂不进去。 云长流走近了瞧他,心里轻轻地发疼,神色焦虑地低语:“该怪本座……下回说什么也不能再随便放他出去了。” 第127章 汝坟(5) 这才半年不到……已经是第三次了。 药门静室内,云长流的目光凝在关无绝合拢的眼角。 来此之前,他已经听阴鬼回禀过了,交代给护法的任务倒是完成得无可挑剔,只是这代价的也太惨烈了些。 寻常江湖中人,受伤总是外伤居多。关无绝这人倒反着来,每每受伤似乎都损在肺腑,送到药门的时候已然昏迷不醒,咳血不止,断断续续地发烧…… 一两次也就罢了,总搞成这个样子,云长流已经隐隐意识到不对。 教主的目光又转向床边忙活着的关木衍。 初见关无绝时他问那阴鬼名字,只得了“无绝”两字的回答。云长流是后来看了籍案,才知道这人还有个姓。 当时也未曾多想,后来听关木衍提及,才知道关无绝竟是百药长老义子,好几年前收的,也教过蛮长一段时间的医术。 对此,云长流的态度仅一句话:“既然已经不是阴鬼了,该有什么亲缘,都认回来。” ……结果后来,倒是没见着这俩人如何父子情深父慈子孝,只见着当爹的天天给儿子治病治伤了。 云长流心里滞塞,想要直接开口又怕扰到床上的那个,走了几步转到老人身边,压低了声音问:“怎的又伤成这样……他到底为何这么容易受重伤?” 关木衍摇摇头,欲言又止。 云长流察觉到他神色有异,“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关木衍叹了口气,招手唤了个医师过来给关无绝喂药,也是低声道:“教主,这中缘由一言难尽……” 云长流心领神会,“不妨事,出去说。”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躺在床上的关无绝却忽然动了一下,眉宇间露出一丝痛色,微微张开眼,视线都没聚焦就先嘶哑地出声:“教主……” 云长流连忙又转回来在床头坐下,俯身握了关无绝的手,轻声道:“不必说了,不必说。本座明白……你做得很好。” 云长流知道无绝想要亲口同他汇报任务的成果,前两次受重伤时就是这样,当真是执拗得很……仿佛生怕自己嫌弃他无用似的。 关无绝目光躲闪,不着痕迹地将手腕往被子里缩了缩。这只手昨日才杀了三十多人,血里泥里爬过的,他不愿让残存的血腥味沾了教主。 云长流心里轻轻地一疼,给他将被角掖好,隔着软被抚着他手臂,“你好生歇息,本座待会儿再来看你。” 关无绝低低应了声,虚弱使他很快就倦然合了眼。云长流这才冲关木衍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 两人遂走到屋外。关木衍仔细着合上了门,叫门外守着的几位医师与烛火卫暂且退避,这才斟酌着对云长流道:“教主可知晓,鬼门三伤之术?” 云长流倚在门边,闻言便轻轻吸了口凉气,“他莫非埋过伤?” 换伤、锁伤、埋伤,素来被合称为鬼门三伤之术。云长流身为教主,自是不可能不知道。 这三伤之术均是极为残酷的东西,平常连烛火卫都不会用,唯有阴鬼死士……尤其是本就命将不久的残鬼,才会这样地摧残自己。 其中,换伤可算做一种狠辣的对战技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锁伤借助阴鬼甲衣,强封伤口止血,其中痛楚自不必提;而埋伤则是一种秘法,可将体内各处伤势暂且压下,使之表面看起来不影响到动作起居……然而这样压制伤势不过是饮鸩止渴,一旦旧伤再度爆发,顷刻间便能要人性命。 关木衍嗤笑一声,花白的眉毛却皱了起来,“岂止埋过!他在鬼门时就多次埋伤,已经快濒临身体的极限,五脏六腑十二经络都损得不成样子了。” “可以说,这小子如今根本就是全身上下碰哪儿碎哪儿……再怎么下去,必然活不出一年。” “——什么!?”云长流一下子就急了,竟是焦虑地回望了屋内一眼,面露愠色,“他……!你怎的不早同本座说,就这么拖到如今!” 关木衍苦涩地耸了耸肩。 云长流咬牙不语,许久才道:“可还有救治的法子?” “……不能说没有。只是这代价过大,不知教主肯不肯。” 关木衍揪着头发叹了口气,若是真有轻易能治疗的办法,他又怎么会不说? 云长流听到有办法,不管别的心内先松了口气,道:“你且先说。” 关木衍道:“您知道……这埋伤之术,说的通俗些,就是仗着深厚的内力,佐以秘法,把所受的伤损给强行藏进身子里,压实了,不让它露出来。” 说着,他用那双满是皱纹的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个填东西的手势,“就像往黄土里头填了垃圾一样。” “若要将这些伤势彻底治愈,”接着,关木衍又做了个挖的手势,“只有再把黄土刨开来,将填进去的脏物好生清理。这么说,您能懂么?” 云长流看着这老头的动作,顿觉得脊梁发寒。 如今出了问题需要被剖开的可不是黄土……那分明是关无绝的身体,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身体! 这家伙在鬼门五年,就是这么不断填垃圾般地埋着伤过来的么?这人,是把自己的身子当什么了啊…… 云长流神色更忧,自语般地轻轻道:“这般的疗法,很痛苦么……” “不不,这痛苦还是小事,”关木衍摇头叹气,继续道,“如今若要给他保命,就必须将那被深埋的折损逐一勾出体表,再细细加以治疗,温养气血,重调阴阳,梳理经络,滋补肺腑。只不过……” 云长流皱眉道:“这有何为难之处么?” 关木衍沉默片刻,咽了口唾沫,“教主,老头子我在这跟您说实话了。您别看着如今四方护法武功精妙,他是将一身伤病都以埋伤术强压下,才能这么一天天的活蹦乱跳……倘若此时将他体内那些折损都引出体表,这人就会彻底虚弱下来。在治好之前,是绝不能再动武的了。” 云长流道:“那叫他好生休养一段时间便是。” 关木衍苦笑起来:“教主……他埋伤太多了,若想给他治好,这耗时必然是极长的。短则八九个月,长则一两年,甚至三五年都不是没可能。这期间每天都会耗费大量珍贵的药材,一旦中途断了药,以他的身体底子必然撑不住。” “您……”关木衍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您,真愿意花大价钱,白养个无用处的病人一两年么?” 云长流怔了怔,关木衍又赶忙抢着道:“教主,这治疗虽说代价太大,可无绝这孩子才能是极高的,远非寻常阴鬼可比。若能痊愈,他日后……” “——废话!” 云长流又好气又好笑地一拂袖,他真没想到关木衍纠结半天竟是为着这种事。教主容色清淡,“无绝是本座钦点的四方护法。怎么,本座还能不给他治病么?” “先下个禁令,一年不许他离教。” …… 然而,还没等关木衍觉出多少庆幸,这治疗真正的最大问题就暴露出来了。没出在教主那边,却出在了正主儿身上。 “我不治了。” 数日后,稍微恢复了些精神的红袍护法倚在床头,把药碗往回一堆,冷冷道,“你是老糊涂了?什么事都敢捅到教主面前!教主不忍心看着下属去死,知道我的伤情当然会要我治病……可你难道不清楚么?” 关木衍板着脸站在床边。关无绝指了指自己,冷笑着咬字道,“我,已经快死了。” “不可能治好的。我这身子……已经不成了。” 初听关木衍说要给他治伤,关无绝是觉得很可笑的。 鬼门五年,他完全是靠着鬼门三伤之术才爬到鬼首的位子的。这些年他肆意地糟蹋自己的身体,不可能没有代价,那都是欠下的债。 关无绝自己也早就暗暗有了觉悟,说到底,他只是想拿余命来换再看云长流一眼。 可如今,却忽然跟他说——没事儿,他这么多的债都不用还了! 众多的伤病能痊愈,折损的身子能好转,挥霍的阳寿能回来,他还能安稳地给云长流做好久的护法。 ——呵,世上哪儿有这种便宜好事? 就算有,也落不到他头上啊。 关木衍把药碗推了回去:“怎么,你还信不过我的医术?能治好,要治不好,我把脑袋割给你都成。” 关无绝靠在床上,讥讽地歪了歪头道:“我怎么觉着,是你信不过我的医术?像你这么治,要赔进去多少珍稀的药材,你当我不知道?” 关木衍道:“教主已经答应了。” “教主只是还不清楚!”关无绝有些恼火了,他恹恹地把脸一别,“我如今虽是埋伤之身,至少还能有些用……可再治下去,我会变成什么样!别说不能动武,许是要一连几个月爬都爬不起来!” “当初教主把我从鬼门捞出来,不就是看中我的武功么?若是没了武功,鬼门千百阴鬼,教主凭什么花大心血养个废人!?” 说着,关无绝轻轻哼了一声,气势却随着眼神的黯淡而弱了下来,很小声地道:“等……等他真看见我废了的样子……他就不要我了。” 关木衍一手指着他鼻子,气的哆嗦,“你你你!怎么非要自个儿胡思乱想!等你好了,岂不是能为教主做更多的事儿吗!?” 关无绝摇头,简单束了的乌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他翻个身背对着关木衍往床上躺了,闭上眼道: “你不必说了,我绝不再治。今日再歇一天,明天我就可以再出城去。听说西面魏家庄出了些乱子,有处分舵在那边,我想跟教主请令跑一趟……” 关木衍忽然叹了口气,“唉……小子啊,我看你够呛能出城去了。” 关无绝疑惑地侧过头来,“为什么?” “——因为本座给护法下了禁令!” 未待关木衍作答,就听推门声一响。白袍教主缓步而入,清冷标致的眉眼间犹若覆霜,嗓音比往常更多了一分冷冽: “这一年,你哪里都去不得。安分留在息风城内,好好养伤……这是命令。” “教主!” 关无绝猝然大惊,没敢还口,先翻身跪倒行礼。心里却被教主几句话搅起了汹涌巨浪。 “……” 云长流沉默了片刻,望着护法的眸光忽而软下来。他又走近几步,神情仔细地低下身去扶关无绝,柔声道:“你听话,本座要你的。往后本座每日过来看你……你安心治病,其他事都不需想。” 说罢,云长流手上一用力就把护法抱上了床。自己也坐在床头,亲手端过碗,瓷勺舀了药汁递过去,“来,喝药。” 关无绝闭眼偏过头躲开了,他手指不自觉地揪紧了被角,心头涩涩地刺着疼,“教主,您既然都……都听见了,就成全了属下罢。” 云长流忧虑地同关木衍对视一眼。教主放下药碗,双手按在护法肩上耐心地哄人:“一年,就忍一年……不会死,不会治不好,你一定要听话。” 关无绝吸了口气,他忽而又睁开眼望着云长流,语气略显急切: “教主,您听属下给您算算这账……您许是不清楚,要按这法子来治病,究竟要赔进多少好药材进去……只这一碗药,少说也价值千两金。一日三副,服一年,就是要百万金……” 关木衍忽然插嘴:“不需要服一年!到时候你状况好转,自然可以换别的药方子。” 关无绝理都不理会,郑重对云长流道:“您那么辛苦地要为烛阴教挣些休养生息的时间,众人都看在眼里。属下这伤……说到底都是自己造出来的,不需您来替属下赔,更不能以掏空了烛阴教为代价赔。” 云长流缓缓锁起眉,被关无绝一番话说的沉思不语,矛盾之色频现。 护法赶忙趁热打铁,低哑求道:“教主,属下乃是残鬼出身,得教主赏识已是三生有幸,无需您再多挂念。” “属下命贱福薄,本就活不出几年,还请教主莫要浪费了,属下怎么值得……” 云长流终于沉沉叹息:“……本座说不过你。” 关无绝总算松了气。 “不过,本座为主,你为从,合该你听本座的。” 关无绝:??? 在关无绝骤然变得无措的目光中,就见云长流将药碗又拿了起来,淡淡道:“四方护法关无绝听令!” “本座命你——喝、药。” 第128章 出其东门(1)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 其实云长流早就在门口了,他起初听着关无绝冲关木衍嚷的时候,还觉得有意思。 教主心道:看看,这成天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的家伙脾气还挺大的么。 其实也早就觉出来了,初见时战场上赶他走他不走,养心殿里拔剑杀人踩爆了刘万钧的头,身为阴鬼敢和一众门主堂主辩驳…… 分明就是个本性无法无天的,还成日在他这个教主面前卑微地压着性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直到听得那句: “等他真看见我废了的样子……他就不要我了。” 那低弱的叹息传至屋外,就像一根细针生生刺入肉里,叫云长流心口抑制不住地抽痛了一下。 教主伫在屋外有些发蒙,他想象着一门之隔后关无绝说出这句话时会是怎样的黯然神情,竟一时失了推门的力气。 云长流忽然觉得,关无绝对他的情感似乎不太对劲。 也不知是该说过于热忱赤诚还是过于依恋柔顺,反正绝不会是寻常江湖势力中下属该对教主所有的情感。 然而教主此前虽也有所意识,却一直未曾过分在意,反倒对这人多几分怜惜。毕竟关无绝阴鬼出身,心态与常人定然不可能一样。哪怕做了护法后,他这半年也是成天只知道腥风血雨里奔波,该享的乐半点都没享过,只剩下吃苦受伤了。 这哪里有半点尊贵的四方护法的样子…… 分明还是把自己当个阴鬼。 可直到这个时候,云长流才开始隐隐生疑,总觉得关无绝的这份忠诚与普通阴鬼也有所不同——似乎,他并非忠于“烛阴教主”这层地位,而是忠于“云长流”这个人本身似的。 教主就心里沉重地暗想:这家伙莫不是又犯病,在心里暗自把他认成主子了吧。 ……不是阴鬼效忠于烛阴教主,而是影子死士效忠于此生唯一的主子。 如果是,那就麻烦了。有的人收影子死士会一收就几十人,可云长流一个都不想要。 他既然不想要,但凡觉察了这种苗头,本应立刻疏远冷落他,亦或是以言语警醒,叫护法莫要生了不该有的心思,那才叫快刀斩乱麻。 可当教主真推门进去时,说出口的却是:本座要你的。 不仅如此,还好言好语地劝着人治病。软的不行又换硬的,甚至拿身份压人,强硬地喂了药下去才罢休。 ……这也亏得如今关无绝心态里卑微的成分还多些,远比日后好吓唬。但凡云长流态度稍强硬一点,最多再威胁几句,他就不敢真逆着教主的意思来了。 就这样,被迫养伤治病的日子,就在关无绝反对无效的情况下开始了。 可云长流仍旧放心不下他这位恨不得天天找死的关护法。教主说到做到,竟真的从此每天都要往清绝居去一趟,盯着关无绝养伤喝药,也不觉得厌烦,持续了一个多月都未间断。 直到深秋时节,教里出了事。信堂那边出了个大纰漏,差点被外头的人将息风城的机密给套过去。堂主赵拓并其副手李承远一同辞职谢罪。云长流焦头烂额地忙活了一整天,连午膳晚膳都顾不上用,到了深夜才算是把这漏子填的七七八八。 那时教主早已经累得不行,回养心殿直接就睡下了。到了四更时分,忽然惊醒,在床上心神恍惚地坐了许久,想起来今儿没去看护法。 夜深人静中,云长流不知怎么越来越慌。他明明还困倦得厉害,却再也睡不下去,随手扯了件衣袍罩上就往外走。 等云长流独自走到清绝居外,抬头看了眼秋夜里悬着的稀疏星点,忽而觉得荒唐至极。 这个时辰,关无绝早就该睡了。 那他过来是想干什么? 教主怅然若失地站住,一身白袍掩在夜色里若隐若现。他正欲转身回去,忽然漆黑安静的清绝居窗边一响。 那窗子竟被人推开了,红袍护法一只手扶着窗棂惊愕地望过来,“教主!?” 关无绝唤了这么一声,慌忙就要出门前来拜见,转身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被云长流止住了,“慢着。” 关无绝只好转回窗边来。他正欲问教主怎的这么晚了过来,没想到云长流忽然把脸一冷,先发制人: “本座不过一天没来,你就敢熬夜?” 两人隔窗相对,关无绝愣了愣:“属下……” 云长流道:“你莫非是因本座今日没来看你才故意不睡觉?” 这话说的,简直和他故意赌气责怪教主一样,关无绝僵了僵,低头道:“属下万万不敢!” “属下只是……”关无绝支吾两声,敛眸躲开云长流不依不饶的问询目光,低声道,“……只是,恰好睡不着。” 云长流负手往窗边又走近几步,面无表情将下颔略抬了抬,“关木衍没同你说么?你这治疗要引出被埋下的伤病,过程极为凶险,出一点差池都会要命。你不安生休养,还敢睡不着?” “……” 关无绝神色有一瞬间的尴尬,他百口莫辩,只好毕恭毕敬地顺着教主的意思道,“是,属下有错,属下知罪。” ……如果睡不着也能算一种罪状的话。 云长流道:“还不去睡。” “……是,”关无绝应了声,却没挪动,而是忍不住疑道,“只是恕属下愚钝,不知教主此番驾临是为了……?” 他起初见云长流连夜过来,还以为是有什么绝密要事,可如今却被搞糊涂了。 如果真有要事,教主也不可能站在窗外和他扯了半天睡不睡觉的问题呐…… 结果他这般一问,云长流竟沉默了。 关无绝迷蒙不解。他看着教主优美的薄唇轻轻抿成一条线,正心道这又是怎么了,就听见云长流把眼一抬,直勾勾地盯着他,淡然道: “说来很巧,本座也睡不着。” …… 第二天清晨,温枫再次找不见他的教主了。 近侍抓狂地把昨夜执勤的烛火卫一波接一波地调过来问,这才知道教主去了清绝居。 他正要赶过去,迎面碰上新上任的花挽花右使前来养心殿觐见教主。两人遂同行,到了清绝居,叫烛火卫通报进去,半天没个回应。 温枫与花挽正疑惑,终于听得脚步声传来。只见四方护法关无绝红衣红袍,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转了出来,背倚着门道: “教主昨日劳累得很,如今尚未起身,新右使明日再往养心殿觐见罢。” “……” 霎时间,温枫默然,花挽亦默然。 两人不约而同地心道:成,原来教主他劳累了就大晚上的跑去和护法睡清绝居啊…… 回去的路上,花挽悄悄跟温枫咬耳朵:“温近侍,我瞧着教主当真是心爱护法呢……” 温枫无言以对,只能嗯嗯啊啊地点头糊弄过去。 内心简直想哭。 不说白跑一趟的温近侍与花右使,只说关无绝把两人打法走后便回到主卧,未进门便小心地放轻了步子和周身的气息。 昨晚教主执意要看着护法睡了才肯罢休,可关无绝又哪里敢,哪里忍心,真让已经累了一天的云长流盯着他睡觉?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云长流退了一步,索性直接歇在清绝居。关无绝自然要把主卧的床让给教主,又从柜子里拾掇了一套被褥枕头出来打了地铺,两人就这么在一间屋子里睡了小半夜。 如今那屋内帘子还挂着,遮住了外面熹微的晨光。 云长流侧卧在床榻上,安静地阖眼而眠,呼吸浅而悠长,清隽的面容有小半陷在枕间。 关无绝凝神望了几息,心内软成湖水一般,更泛着一圈圈的涟漪。 他犹豫了一下,压下心底的炽热悸动,无声地屈膝跪在了床边,仔细地将盖在教主身上的棉被整得更妥帖了些。 想把手抽回去的时候,腕子却忽的被捏住。 云长流仍闭着眼,却带了几分慵懒地启唇: “这不是很有护法的威风么?……怎么到了本座面前总是那般放不开……” 关无绝微怔。 原来教主早就醒了么。 ……还装睡偷听? 护法突然心里又涌起一丝古怪的感觉来,心说:教主这该不会是……其实想懒床又不好意思,才任自己把温枫花挽打发走的吧? 其实,关无绝自小便知道,云长流骨子里很是有几分孤僻随性的。长流少主看似沉静勤勉又乖顺,天知道他内里多么刺儿。不喜陌生人,不喜说话,不喜吵闹,不喜脏污;给他找小侍婢女统统不要,分舵觐见的大宴和年关的夜宴能逃就逃,旁人的阿谀奉承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每逢取血的日子更是自己先悄悄难过闷气许久…… 但是他又很能忍,真到了不得不为之的时候,再厌恶的事情也能一声不吭地做得,还叫外人看不出端倪。只有到了真正亲近的人面前,才会肆意地露出点小任性来。 想想当年,阿苦也是好说歹说地天天哄,一年年这么哄过来的。 而关无绝此刻却是忽而发怔,他知道……若不是云长流当真对他卸下了心防,首先就不可能如此悠惬放松,更不可能给他如此明显的机会以看出教主的“偷懒”来。 教主,竟当真已经亲近他至此? 不仅仅是对一把趁手刀剑的赏识,而是亲近…… 教主肯亲近他…… 就这么一刻的恍惚,四方护法神思失守。 再开口时,语气下意识褪了几分常日里冷静恭敬的伪装,柔和得更像是关切:“……教主再歇息片刻,属下叫人备些早膳来。” 云长流依旧闭着眼,嗯了声就算应答。 关无绝心头更暖,暖得发抖。他不敢再看教主,就怕自己再压制不住心念僭越了规矩,连忙出了屋子。只庆幸云长流闭眼睡着,看不到他逃也似的背影。 然而任关无绝再如何自省叮咛,那天给教主呈上来的早膳……到底还是护法悄悄亲手做的。 …… 自这次之后,教主的心态从一天不去清绝居就辗转难眠,迅速地发展成了三两个时辰没见护法就心神不宁,就怕这人整什么幺蛾子出来。 云长流不委屈自己,索性每天从清晨就开始往清绝居去,有什么公务都在那边办。 然后他便意外地发现,这么一来干活儿的效率居然不减反增,比以前高了不止一倍。 关无绝虽不能动武,但他还没到虚弱得起不来床说不了话的程度。云长流在清绝居处理教内事务,护法不可能干看着,自然是要帮的。 要说当年阿苦可是从小和长流少主一起习的课业,养心殿书房里有架巨大的沙盘,他俩曾坐在两侧交过手,也曾坐在一侧合力同云孤雁打过几局,论默契,那定然是谁也比不过他俩的。 关无绝不仅能力没的说,更难得的是能和教主心思相契。云长流沉默寡言,常有下属摸不清教主的意思又不敢追问,护法便适时地在旁边解释两句,从来都能符合教主心意。 云长流越来越欣赏他。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日子渐久,那些被埋伤术强压下的伤病渐渐暴露出来。到了入冬的时候,关无绝终于连帮云长流处理事务的精力都没有了。 这下子关无绝又受不了了,每日恹恹地伏在床边。他虽不说什么,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护法的自厌之情。 云长流见他这模样更加心慌,越是不敢轻易离开,每日都想方设法地劝慰着,有什么好东西先往清绝居里送,只想哄得人开心些。 教主待护法的恩宠实在有些过头,关无绝此时又病得什么都干不了,无功受宠久了,不免渐渐有些流言传出来。大都是讲什么爬床邀宠、以色事人之类。 云长流从小就是个不顾忌他人眼光的,对这方面多少有些迟钝,等这流言入了教主耳中时,都已经传到清绝居门口了。 当初自个儿被教内从上骂到下也没生气没追究的教主这次勃然大怒,差点没把那嘴碎的奴才直接杖杀在清绝居前。 开玩笑,他成天提心吊胆地想着花样哄着的人,万一被这等污言秽语给刺激到了,又要脑抽犯病寻死觅活可怎么好! 处理完了云长流还后怕,坐在关护法床头磕磕绊绊地解释: “本座从未拿你当……从未起过那种心思。护法莫要多心。” 关无绝却满不在乎,只笑笑,“教主多虑了。这等无知下人的胡言,属下怎会当真……教主何等仙姿,哪里会看得上属下这种?” 云长流听前一句才安心,关无绝后一句就又叫他气急。教主一着急就口不择言:“怎么会看不上!” 关无绝:“……” 云长流:“……” 那问题来了,教主您到底是对护法起了心思还是没起呢…… 一旁的温枫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以低头的方式掩饰住自己抽动的嘴角。 可喜可贺,云教主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第129章 出其东门(2) 待到入了深冬,护法的状况就更糟。 在关木衍每日的银针刺穴之下,他那些压下的旧伤被逐一引了出来,肺腑、经络、骨髓的沉疴都来找他讨债。 疼痛磨人还是次要的,最让关无绝受不了是席卷了全身上下的无力感与脆弱感。 关木衍这手医术着实厉害,能把他的身体变得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关无绝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娇弱敏感,他开始受不得寒,明明以往数九寒天里冒着风雪纵马一夜都不成问题,如今却片刻也离不得软被暖炉;人的精力更是不济,一睡就能睡过去整天,哪怕醒来也是昏沉,迷迷糊糊地被喂下些水食和汤药,然后就倒头继续睡。 更有,如今他再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强忍病痛了。如今护法但凡稍想逆着自己的身子来,没几个时辰就要烧得人事不省,又是不知多少人力财力赔进去。有过这么一两次,关无绝终于不敢再折腾自己了。 他就这么个样子,药门派来照料护法的医师全都要战战兢兢地伺候,生怕这位爷一个不好出了什么差错,教主怪罪下来他们都得掉脑袋。 关木衍曾哄他说,若是不出意外,有那么十来天就会好转了。结果一个多月过去仍是这样子,不变好也不变差,就这么耗着。 天可怜见,四方护法活了二十多年,哪曾尝过这种滋味? 哪怕当年毁了心脉被断言此生不能再动武,可那时他至少还有扔了半条残命孤身入鬼门的魄力。 如今这却又算什么?他在鬼门受了五年磋磨,不是为了让教主白养着这么个废物药罐子的。 眼见着又过去快一个月还是这样,关无绝真要崩溃了。 说来关护法日后回想起来还觉得丢人,那段时候他逮着教主就哀哀戚戚地求,偏偏又是病中意识不清,呜咽着简直自己都不知道胡言乱语些什么—— 教主您别要属下了…… 您弃了我吧…… 真的治不好了…… 属下不想喝药了,求求您了…… 这么用药太浪费了…… 您就不能让我死了么…… ……真真是失态难堪到极点,还矫情。真亏得教主那么个性子没被他烦跑,反而肯天天耐心哄着他治病。 不过,后来也有过一次特例。 那时已经到了年末,某天关无绝实在不肯休,怎么也不愿再继续用药。云长流再也不忍心看他那么虚弱无助地求个不停,终于松了口,疼惜地俯在护法耳畔安抚,“好,好……本座答应你先不喝药,别闹了。” 一旁关木衍脸色变了,“教主!这万万不可——” 云长流手指贴唇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仍是搂着关无绝柔声哄劝。 他反复地说了好几遍不喝药了,才叫怀里那个慢慢安静下来。教主默了许久,修长指尖描过护法冰冷苍白的脸颊,怅然轻轻叹息了一声。 而关无绝得了保证便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半梦半醒间,只觉得有一股精纯的暖意沿着自己的手心传上来,蔓延到五脏六腑,一遍遍流转不息。 那时关无绝就依稀觉出些不好的预感,却无奈于体力不支,怎么也醒不过来。 他大概睡了快两天,越睡越沉。 等意识渐渐回笼时,睁开眼眨了眨,视线中一团昏黄柔光渐渐清晰,他看见了一片清冷的白衣映在烛光下。 夜深,窗外漆黑一片,有细细的北风吹得枯枝乱抖,发出簌簌声响。 清绝居里罕见地没了那些服侍的医师。只有床边一盏烛灯,床上两人,床下两道纠缠的影子。 关无绝躺在床上,云长流就坐在床头握着他的手,教主转头过来时清俊的面容泛着异样的苍白,眼底也淡淡地一圈乌青,却冲护法微微笑了一下。 “醒了。身上好受些么?” 那嗓音平和,只是有些沙哑。 关无绝的思维迟钝地运转起来,活像个生了锈的老车轮。过了许久,他才意识到从自己掌心传来的温度,分明是云长流的内力。 停了药,他本该没命。 可如今却没有感觉到丝毫身体不适。 ——是有人用最笨的法子,给他以内力温养脏腑经脉! 云长流摸他额头试了试体温,低声问道:“过年了,有胃口吃饺子么?” 霎时间,关无绝宛如一脚自悬崖上踩空,倏然跌下深渊。他怔怔盯着教主近在咫尺的眉眼,心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竟想起,曾经那个跨年的冬夜。 自己被取了血倦然卧在床上。旁边长流少主不想去赴夜宴想陪他,是他耐心地劝,还说等日后做了教主大可废掉,叫他先忍个一时。 把少主劝走了,关木衍就推门进来。 他第一次得知了自己要被取心头血的命运。 命运…… 关无绝本以为,自己的命运已然注定了在漆黑冰冷中走完这段余路。而他的教主,就是这片漆黑中引领他的那么一点点星子的亮。 而如今,烛光满室。 云长流真的废了夜宴,坐在他床头切切叮咛温语,护他残破之躯,治他满身伤病,暖着这副连自己都嫌弃的冰冷身子。 天上遥远的的星光一朝坠落到他眼前,落在他手心,竟比太阳更温暖,更明亮。 他病中昏沉,耍性子胡闹胡言。教主却一次次地迁就再迁就,甚至不惜做出停了药给人用内力护体这种看似愚蠢至极的事,只为他一句不想喝。 那可是两天两夜啊!教主竟当真一直不眠不休地挥霍内力?这要万一出点什么问题…… 教主怎么能如此不自惜! 仅仅为了个他…… 云长流向床头的案上伸手,将倒扣在小瓷碗上的盘子取下,里头果然是还热着的饺子,散着白气。 “来,”云长流揽着关无绝的肩颈,半扶半抱地慢慢把护法弄起来,耐心地夹了一小口饺子,吹了吹喂到他唇边,“张口。” 关无绝摇摇头,他几乎忍不住要落泪,转头把脸贴在云长流颈窝,颤声道,“教主……” 他手指揪着云长流的袖角,哽咽起来,“属下……无绝想喝药……” 云长流微愣,无奈地软了眉眼。教主放下玉箸抚他脊背,唤服侍的医师进来,“去,给护法熬药。” 熬药需要时间,关无绝还是被教主喂了几口吃食。不一会儿温枫和关木衍也进来了,屋内热闹了些许,只是关无绝又开始犯困,努力喝了药就闭上眼了。 “教主……” 真睡着之前,关无绝含糊不清地低语了句,“等……等无绝好起来,要……” 云长流心里陡然激起欣悦,自开始休养治伤以来,护法从来没说过这种话,他从来就没有对自己的未来留什么期盼,只会一遍遍求着自己弃了他。 教主忙软声道:“你好起来,但凡是本座给的起的,都给你。” 云长流却不知道,其实关无绝不是想要什么东西。他本想说的是:等无绝好起来,一定要好好伴着教主。 可惜,护法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又被倦意拖入了深眠。 从那以后,关无绝再也没敢闹着不喝药。 …… 又数日,外面飘着小雪。 清绝居内,云长流搬了桌案搁在护法床边。 他坐在案前,执着墨笔批卷宗,眼角余光则留意着床上的病人。 这样的情景,其实已经持续了多日。 温枫也曾私下里对温环诉苦: “爹,难道您没觉出教主现在这样子似曾相识吗?他小时候就是这么天天往阿苦那儿跑!关无绝他又和我这个近侍抢主子来了……” 而今天护法难得地稍有了那么一丝精力,是个好兆头。他自己也心情好,就裹在被子里头侧过身同教主说说话。 人的性子都是被宠出来的。关无绝到底不是那种天生被塑成卑微木讷模样的死士,被云长流一天天用心护着,前几天又使劲儿闹腾了一波,如今在教主面前也不再处处拘谨,至少也敢主动说两句了。 他就说鬼门里那些试炼,说他是怎么从名次倒数变强到能把阳钺打得趴地上起不来,最后又说到鬼门外头那株朱砂梅,说他当时想着死了就能永远躺在这样美的梅树下头,就不怕死了。 云长流怕他说多了又累着,听的差不多了,就劝护法还是乖乖睡觉。 结果关无绝这一睡去,又是两三天人事不省。 等下回他再清醒过来,往窗外一看就被惊得不轻,险些以为尚在梦中。 清绝居外头,栽满了朱砂梅。 那是大片胭脂似的红,一簇簇花儿开在枝头,清幽梅香在不开窗的屋子里也能闻得见。 “等护法身子大好了,想在树下怎么躺都随你喜欢。” 云长流白袍胜雪,正从外头掐了一朵朱砂梅走进来。教主在床边俯下身,轻轻将嫣红的梅花放在关无绝苍白的脸颊上,“不许想着死。” 关无绝眼尾柔软地弯起来,他抬手拈下那朵红梅,软软应了句,“……是。” 说着,护法又去转头望着那窗外的红梅,也不知想着什么,那唇角正一点点勾起来。 云长流心口猝然一阵滚烫,望着关无绝出神。 向来清心寡欲的教主被这么个浅笑给扰得乱了思绪,面上还强自冷静镇定,心内却有些慌慌地暗想:无绝他开心了,这人开心时笑起来是真的好看,怎么能这么好看? 朱砂梅虽珍稀,却也只是几株树罢了,原来他送这么点东西,就能换得四方护法开心呐…… 这人,说难哄也难哄,说好哄又这么好哄。 …… 冬去春来。 随着天气回暖,治疗的效果总算开始显现。 关无绝的身体状况从最低谷开始渐渐好转,关木衍给他换了次药方,也总算是让护法在心理上缓了口气。 等关无绝觉得自己好了些,又执意要帮教主做些事。可这么一个冬天过去,云长流早为他那脆弱模样心惊胆战了不知多少回,哪里敢叫护法拖着病体操劳? 每每都是关无绝稍打起精神来想替教主看些教内事务,还没一柱香呢就又被云长流按着躺回去了。 然而哪怕就是在这么一点点的时间里,护法显露出来的能力仍是那么让教主喜欢。某一天,云长流忽然心血来潮地叹了句:“护法怎的这般懂本座心思?” 那时关无绝百无聊赖地裹在被子里望着教主俊雅的背姿,又是在病中,难免一时心神松缓,没走脑子就来了一句:“许是前世有缘……” 然后他马上惊醒,“属下失言!” 不料云长流竟回头,一脸正经地问:“什么缘?” 关无绝有些急,懊恼道糟了糟了这还真是被教主给惯出来了,他怎么现在什么话都敢脱口胡说,“属下胡言乱语,教主恕罪。” 不料云长流居然搁下笔,好整以暇地整个人转过来,颇有趣地打量着护法,“你且说说是什么缘。” “这……教主,属下实在……” 关无绝没想到教主突然不依不饶了起来,他推脱了几句无用,眼见着云长流已经离开案前,坐到了自己床边。护法认命地闭上了眼,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胡扯: “缘……是、是恩缘。无绝前世是颗药草,教主您乃一位重病缠身的仙君。您病得出不去仙宫,就天天闲着没事儿从窗口给那株野草浇水……” 云长流听的认真,“然后?” 关无绝深吸了一口气,“无绝本是株将欲枯死的烂植,却得了您用心灌溉滋润,又吸取日月精华,渐渐有了灵性,化作人身。而您的病也越来越重,后来……” 云长流问道:“后来,你这药草舍身救了本座?” 关无绝心内怅然,心道教主好敏锐,可不就是么,然后您还把我给忘了……口上却分毫不显,摇头道: “没有……后来,您病重不治,痛苦而终。无绝身为药草却救不得您,自然懊丧不已,立誓今生来还您的汲水之恩。” 云长流又问:“如何还?” 关无绝笑了笑,他罕见地大胆直视教主,眸子隐隐发亮,低声道:“若是个女子,大约要以泪偿之;可惜无绝投胎成了个男人,只能将一身血抵给您了。” 第130章 出其东门(3) 渐渐地,息风城内,关于教主与护法之间的奇奇怪怪的传言就变得越来越多。虽然云长流曾经重罚过一次,那也不过是叫流言从明目张胆转为了暗地里的私议罢了。 ——其实这还真不能过分苛责那些教众,毕竟您作为教主不在养心殿,天天往护法的清绝居一待就是一整天,这么暧昧的事儿搞出来,总不能连叫人遐想都不准是吧? 尤其是又过了一阵时间,天气更暖,当关木衍终于允许护法出屋子走一走的时候,息风城内的教众便常常惊悚地看到一雪白一火红的两道身影并肩慢悠悠地散步。 就见烛阴教主仔细地扶着四方护法,竟像是主从都给颠倒了过来一样。两人凑得极近,偶尔低声说两句话都能算是耳鬓厮磨,更要命的是还时不时说着说着便默契地相视一笑,好一个眉目传情…… 第一天看到这场景时,所有教众都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这,这这这一对俊美璧人,当真是他们淡漠疏离孤僻沉默的教主和他们冰冷狠戾杀伐果断的护法!? ——说是四方护法养病一年,怎么养着养着,还能养到教主怀抱里了!? 然而紧接着,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们再次看到同样的一幕时,表情也就越来越麻木了。 过上那么十来天,众人已经习惯,至少能在表面上淡然处之;至于私下里,那便不可言说了…… 而云长流则再次这种“暧昧”表现出了极大的不自知,温枫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两句,得到了教主十分坦率的疑惑—— 护法如今不是身体正虚弱吗,那本座喂饭喂药怎么了?搂他抱他怎么了?一天到晚陪着他怎么了?想方设法哄他开心怎么了?这不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么。 温近侍无言以对,只好默默退出去嗷嗷哭着把头往墙上撞了三下。 去他的好教主的正常啊!!! 自然亦有些心思不正的人,瞧着关护法如此受宠难免眼红,以为教主是喜欢那种病弱漂亮惹人疼的小公子,便起了邀宠的心思。 结果可想而知,无一例外都被云长流狠狠地罚了一顿赶回去了。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春花渐落,夏叶茂密起来。算算那场三门五派合围之战已经是一年前的惊心动魄。这场把关无绝身心都折腾得够呛的漫长疗养,终于望见了曙光。 那天关无绝坐在床上久违地试着运行内力,浑厚的真气流过经脉时畅通无阻,昔日苦忍的疼痛感已然烟消云散。 云长流与关木衍均在一旁紧张地陪着,就见关无绝把右手举到眼前,缓缓地握拳又松开。四方护法盯着自己的手指好半天,忽然小声地感慨道:“没想到……居然真的能治好么……” 于是旁边那两个不约而同地落了心上大石。 云长流自宽袖里伸出手,疼惜地将关无绝修长的指尖包裹进自己掌心里去,“怎会治不好,分明一直是你不肯好生治病。” 入手的体温总算不是曾经那骇人的冰冷,云长流忍不住更进一步,双手将护法往自个儿怀里搂过来抱紧,阖眼低声自语道,“……果然暖和多了。” “教主。”关无绝微微一僵,眼神闪动数下,到底没再像以前那样立刻挣开跪地。 而云长流也不过是情难自禁地搂了一把,很快就松了手。只是思绪仍旧涌动不停,想起曾经关木衍还说护法若不救治定然活不出一年,那时自己是多么焦急;再想到深冬时候这人也曾虚弱到好几天昏睡不醒,真如将死之人一般…… 此刻能看着关无绝能好端端坐在眼前,云长流心里竟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来。 忽而回神,才听见护法在唤自己。 关无绝坐在床上仰着脸瞧他,这几天护法的气色好了许多,许是真的高兴,那双眸子里亮起毫不掩饰的殷殷期盼,“教主,那道属下身上禁令……如今您可以给撤了么?” 云长流没答话,好容易收回来的思绪又往旧忆里飞。他想到起初那段日子,无绝是怎么卑微地乞求着不想再治下去,恨不能把自己贬低进泥里一般,真不知道是怎么压抑成的这种性子。 嗯,如今身子治好了,脑子也治好了。真不错。 关木衍在旁边插话进来:“还不行!你老实儿的再静养上一个月,别成天想着怎么祸害自个儿的身子。对了我可得告诉你,那鬼门三伤之术可是要人命的东西,从此再也不准用了。” 其实也不用关木衍提醒,云长流早就禁了护法的三伤之术——而对此,关无绝内心是有很大意见的。 简而言之,虽然所有人都觉得护法很疯很不要命,但关无绝一直坚信自己绝对不是没脑子的不要命,他觉得自己分明就是在很沉着冷静地,很计算缜密地不要命。 第一,他从八岁起便作为药人取血,对失血的忍耐力与恢复力都远非常人可比。同样是受伤流血,同样是肌肤之痛,普通人早受不住昏过去了,他却还能提着剑砍人。 第二,他通医术,对于人体最重要的肺脏血脉、经络穴位的位置,都把握得极为精确。换伤术在他手中能发挥出比寻常阴鬼大几倍的用处——即以最轻的自伤换得最有效的他伤。 别看他在鬼门时天天遍体鳞伤,其实大多伤在皮肉,只是看着血肉模糊地很吓人罢了,并不会致命。 可这样得天独厚的优势! 教主居然说不准用就不准用了? 暴殄天物!怎么能这样儿!? 可现在关无绝又哪里敢争这个?只求云长流不要再把他关在城里养病。就见护法往教主那边凑过去一些,弱声求道:“教主……属下已经无碍了。” 云长流哪里信他的,“病人敢不听医者的话?” 关无绝急切道:“属下也懂医的,自己的身子自然是自己最清楚,属下当真已经无碍了。” 云长流沉思少许,淡然负手于后,“本座知道你向来最不清楚。既然如此,那就再静养两个月罢。” 顿时,关木衍发出了毫不留情的大笑声。 …… 盛夏时节,得了关木衍的许可,关无绝开始再次拿起他的剑。 披星戴月双剑乍一入手,护法就更加闲不住。 其实这一年云长流初继教主之位,麻烦事儿一堆接一堆。这么个时候他却一直病着,什么忙都忙不上不说,还劳教主费神牵挂。关无绝早就自责难受得很。要不是云长流不厌其烦地百般哄着劝着,他死也不肯治下去。 如今好不容易旧伤好得七七八八,他又哪里肯继续在清绝居静养下去? 可云长流给的禁令在身,关无绝连出城都不能。 他就觉得不行,教主大概是真把自己当成一碰就碎的无用病人了,这怎么可以? 关无绝认为必须挽救一下他在云长流心目中的印象——至少要让教主知道,他还是很能打的。 于是第一天,四方护法往信堂去了一趟,丝毫不避嫌地以权谋私,托花挽把曾经大肆诽谤过他爬床献媚的教众都查了出来,然后挨个儿揍了一遍。 第二天,四方护法当着教主的面和温枫“比试”了一番,把温近侍打得趴在地上哭着冲教主喊“护法杀人啦”。 第三天,四方护法索性闯进刑堂把萧左使揪出来打架。 就这样,关护法不敢在教主面前作威作福,净祸害别人去了。等教主拿着一沓苦不堪言的诉状找上门来,他就乖乖跪下认错,一口一个“知罪”,态度顺服得不行。 云长流被闹的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拿这人没办法,又不舍得打骂,只好赶在息风城被护法全砸过一遍之前撤了禁令,允他下神烈山。 临行前,云长流问关无绝有什么想要的,说是作为他乖乖把旧伤治好的奖励。 关无绝本欲推说不必,忽然心念一动,改了口求云长流赐他一匹良驹。 阴鬼是没有专属坐骑的。关无绝刚升了护法时都是乘的教里普通的马儿。烛阴教里饲的战马决不能说差,只是的确配不上他的武功。那时候关无绝哪里敢开口问云长流要东西,有时候嫌弃坐骑慢了,就直接自己轻功赶路。 他就想,反正自己这么一副残鬼之身活不了太久,将就一下也就罢了。就这么受苦受累从来一句不提,甚至还故意隐瞒着,就怕教主觉得他多事儿……没想到,现在看来自己似乎还能多活挺久,便向云长流提了提这桩。 关无绝其实也没说别的,可教主还是一听就猜到委屈了他,又是气护法宁可折损自己也不吱声,又是恼自己以前没考虑周全,下午就亲自挑了匹神驹送到清绝居里去—— 关护法只瞧了一眼就笑了。 居然是流火。 那红鬃烈马被几名烛火卫合力拉过来的时候还在踢蹄嘶鸣,一副野性难驯的样子,关无绝上前胡乱摸了几把就安静下来了。果然神驹通灵,哪怕分别快六年,居然还认得当年的小主人。 关无绝不由得感叹天意弄人,当年一红一白两匹小马驹,他先挑了流火,是觉得白马更配少主。如今教主再将流火赏他,这枣红烈马竟与他一身红衣相衬…… 自此,关无绝总算如愿以偿,作为护法开始了替云长流杀人办事的日子。 有了关无绝替他应付外面,云长流这个教主做的愈加顺手。他开始大刀阔斧地整改,换而言之,就是兢兢业业地开始替云孤雁收拾烂摊子。 云长流第一个动的就是药门内药人的地位问题。这群药人落得如此悲惨的命运,归根结底是他的缘故,教主无法不管。 比较麻烦的是,如今药人秘术已经通用到上至总教下至分舵,着实无法真正一刀切地禁止,只能循序渐进地改善。 云长流便试着先给予药人们跟随药门内医师们学医学药的权力,即叫他们去做药童,同时明令禁止教众肆意欺辱药人,造成药人死伤者亦将受罚。这样,至少叫药人们从奴隶变成仆人,也是种进步。 云长流本以为这件事会在关木衍那里遇到很大的阻碍。毕竟这位醉心医术的老怪医,当初就是为了能够研制药人邪术才答应出山归顺烛阴教的,如今提高药人地位,无疑是叫关木衍再也无法随意摆弄这些“试验品”。 然而出乎意料,关木衍只沉吟了片刻,就一言不发地点了点头。 后来教主同护法提起这事,关无绝还觉得惊奇得很,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类似这种新制定的各种律令,统统需要下发到分舵。分舵不满不服,闹乱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云长流甚少离开息风城,外头有什么需要人出面的,大多都是关无绝这个护法替教主奔波处理。 四方护法这职位是被废除已久后云长流重新用起来的,地位职权本就可由教主重新制定,每逢关无绝想替教主办什么事却不够资格,云教主一句话:升。 升,再升,继续升,护法想怎么升就怎么升。 云长流着实很随性,将关无绝的地位一升再升,没半年都达到了仅次于教主的程度。 也有人进谏,说当初四方护法一职被废除,就是因为权力过重。如今关无绝地位实在过高,要提防护法日后功高震主。 云长流每次听了这种进谏,都是一笑而过。 尤其是听有人说关护法骄纵妄为,不把教主您放在眼里的时候,云长流想想曾经那个跪在他脚边的黑甲阴鬼,心内顿觉欣慰。回头就到清绝居对护法道:你大可再多妄为些,本座纵着你。 而关无绝又的确能力卓越,一次次立下大功,的确配得上教主的封赏。起初那些风言风语,在见识了几次护法的武功、智谋以及忠诚之后,逐渐消失得无踪无迹了。 烛阴教四方护法的威名逐渐响彻江湖。 墨梅红袍,红鬃烈马,披星戴月双剑。 武功高绝,俊美无双。 同时,关于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的私情的流言,终于在传遍息风城与传遍烛阴教十三分舵之后,成功地在江湖上的大街小巷流传了起来。 各种话本子层出不穷。据说,只看信堂里落到花右使手中的就能有十来本。 原因很简单。就算关无绝已经康复,教主对他的亲近也不减反增。 温枫:说好的是照顾病人所以很正常呢,教主? 云长流自思,这大概是他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宠人都宠成了习惯,改不过来了。 教主也不准备改了,难得遇见这么个叫他又欣赏又疼惜的人,还不准他好好儿的宠起来么? 什么?说本座对护法有不良的心思? 那没有,都是造谣! 护法容貌又俊美,性子又惹他喜欢,武功智谋医术样样好偶尔还会洗手作羹汤,更难得懂他心思替他应付城外诸事,一心忠于他,事事为他思虑…… 这么好的人,他喜欢搂抱亲近怎么了?有事没事给他升职怎么了?天天往清绝居送礼物怎么了?这不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么。 这有什么办法。 教主说正常,就正常呗。 教众们纷纷表示:得,您老不必解释,小的们都懂,都懂。 于是乎,就在云教主与关护法如此“正常”的相处中,又是一年时光匆匆过去。 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息风城里比往年忙碌得紧,正是分舵舵主入城觐见的年份到了。 第131章 出其东门(4) 每三年一度的分舵觐见乃是无比隆重的教内盛事,而今年更是不同寻常——这还是云长流自继任以来,第一次以教主身份亲自接见诸位分舵主。 在此之前云长流于无泽境试炼五年,几乎没怎么在分舵诸教众面前露过面。哪怕分舵也有不少新任烛阴教主如何如何武功高强天纵之才的传言,到底未曾亲眼所见,众人对这个年轻教主还是半信半疑,就等着这一日一睹新教主的风采。 而觐见的流程中,又以分舵主入城之日的宴席为盛大之最。 养心殿内早数日就开始筹备大宴的事宜,一群又一群人忙忙碌碌地奔走喧嚷。 云长流自是又嫌吵嫌烦,索性把杂事都扔给温枫来操办,自己躲进清绝居里和关护法住了几天。 唯一难得的,是教主还花了不少心思,给同样对此提不起兴趣的关护法置办了一身雍容贵气的行头,说是不能丢了颜面。 只不过所有教众都坚信,这只是教主他自己想看护法穿漂亮衣裳罢了…… 数日后,诸事安排妥当。 十三分舵的人马均已进了神烈山,即将入城。 今年的宴会时辰安排在傍晚。云长流携关无绝进到养心殿内,只觉得焕然一新。 殿内正堂早已摆开了长桌酒席,但见佳烛辉煌,锦幔彩屏。近百美貌婢女侍立两侧,宛如仙宫神楼,的确与平日不同。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都在,好像他们俩才是来的最迟的。门口三人是左右使者与温枫,他们正聊着什么闲话,聊到开心处哈哈地笑成一团,见到教主便收声敛容纷纷行礼。 云长流给免了,叫他们继续聊着,挽着关无绝的手臂再往里走。席上尚未进献菜式,酒水倒是已经有了,有不少人已然入了座,散散地饮着酒,等分舵主入城。 只见鬼门的门主薛独行与副门主单易在一处,关木衍那孤僻怪异的老头又独自在另一处;左手侧是林晚霞揽着她一双儿女,眉眼慈柔地低语叮咛;右面则远远地坐着云孤雁和温环,夫妻之间仍是一个眼神对视都无。 虽然拆开来看都是惯常的景致,如今齐聚一堂,倒也显得人多热闹。 这时候,关无绝忽然想起件重要的事情。 四方护法这个职位空缺已久,因此这宴席的座次若按旧制排,本应该没有他的座位的。 关无绝打眼一扫,似乎与礼典上记载的并无出入,猜是没来得及改动,凑过去对云长流低声道: “教主,待会儿宴席开始,您可否赐无绝个恩典,允属下侍立于教主身后?” 云长流一听就知道关无绝在想什么,立刻就睨他一眼,好笑道:“胡说,岂能无护法的座位?” 说罢,教主将护法往内室方向一推,“先换衣裳。” “您也真是,属下又不是女子,还要盛装出宴么?” 关无绝笑起来,他本还想婉拒,被教主推搡了几把,也就摇头无奈地进去了。 云长流独自穿过两侧彩灯香烛,坐到上位,温枫知道他不饮酒,此刻便适时地上前给教主奉上茶具。 云丹景正好坐在他左下,此刻交叠着腿倚在座位上,紫金冠束着发,蟒袍玉带,剑佩璎珞,正是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郎。 他正小饮了几口刚开坛的佳酿,望着温枫给云长流沏茶,就挑眉道:“一口酒都吃不得,还是不是个男人?” 云长流也不应答,自己捧着茶盏低头小口地啜饮,等护法出来。倒是温枫沉了脸恼他目无尊卑,向云丹景投来不满的目光。 云丹景回瞪了近侍一眼,继续和兄长说话:“那些分舵主可都不是善类,今日来必然是有着千万种打算,要来探一探新教主的底儿。你若是镇不住他们,往后一定难办得很。” 云长流自然知道其中种种,不知为何,“分舵主非善类”这印象更是在脑里根深蒂固。 他正欲开口,却忽然一阵尖锐的头疼袭来,一下子剥夺了未来得及出口的声音。 “……!” 那罕见却并不陌生的痛楚叫云长流不由自主蹙紧了眉,身形剧烈地一晃,若不是正巧坐着,真就要跌倒下去。断裂的画面一闪而过,他想抓也抓不住。 脑内只依稀浮现出纷杂的人影和一片黑红混杂的恶心色斑,一抹青色若近若远地闪了闪,就在下一刻烟消云散。 温枫大惊,急忙从旁边扶住:“教主!?” 云丹景也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你——你怎么了!?” “无碍……” 云长流梗着牙关摇摇头,靠着桌案缓了缓气息,那阵针扎似的疼痛才渐渐消散,“……旧忆作怪罢了。” 说着,云长流缓缓睁开眼,凉瞳中有迷惘之色一闪而过,转瞬便被他悄然敛去。 他到底,忘记了什么? …… 等关无绝换完衣服出来时,云长流已经把一切异样都掩藏得很好了。 四方护法正欲问问教主究竟让自己坐哪里,突然意识到这宴席的座次,有个不对劲的地方。 云长流身旁设了个空位,其实这没什么古怪,因为按照旧制,教主身侧的确是该有一个位子给教主正房夫人的。 然而云孤雁与林晚霞夫妻貌不合神更离,老教主一直将这个位置给已逝的蓝宁彩空着,从没让林晚霞坐上去过。 可如今云孤雁已经退位,云长流继任教主。既然如今的教主尚未娶妻,这个座位理应撤下来才是…… 关无绝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蹭蹭地往上爬。他突然发现,似乎养心殿内这群熟人的视线都投在自己身上,还带着些诡异的灼热。 下一刻就见云长流向他招手,指着自己身旁淡然道:“来。坐。” “……” 眼前的辉煌之景顿时化为苍凉,关无绝僵硬了。他没挪地儿,望着教主艰难地扯一扯唇角,“教主……教主您莫跟无绝开这等玩笑……” “关护法,”那厢温枫躬身比了个“请”的手势,脸上挂着优雅得体的微笑,“恭贺新婚。” 还没等关无绝反唇相讥,他肩膀一沉,萧东河从后头将一条胳膊搭在护法左肩上,严肃道:“永结同心。” 说罢萧东河就将关无绝往里面一推。花挽又从另一侧凑上来,柔柔细指搭上关无绝右肩,抿唇笑道:“早生贵子。” 关无绝:“……不不不,这个真生不了。” 眼见着众人这么你推一把我推一把,关无绝只好苦笑着坐到云长流身边,“教主,再怎么说……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本座如今未曾娶妻,有何妨碍。” “您如今没有夫人,以后总会有的。到时候新夫人听说昔年教主把她的位子给护法坐,还不定怎么委屈!” 云长流不以为意,反倒理直气壮: “若是这样小气的女子,本座不娶便是了。” 关无绝:“………………” 鬼门那边,长老薛独行眼见着关无绝真的坐到了云长流身边,立刻脸都黑了,愤慨道:“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单易乐呵呵地笑了笑,“门主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说来小护法是阴鬼出身,怎么算也是我们鬼门的人。若是真到了那么一天,咱鬼门也不能在嫁妆上亏待了他啊。” 坐在对面关木衍勃然怒道:“呸呸,无绝那小子是老头子我的义子,要出钱也是药门出,你们凑的什么热闹!都滚,滚滚滚!” 上首是老教主的位子。眼见着云孤雁的目光越来越阴沉,温环只能无可奈何地安抚道:“是您的,是您的,流儿和阿苦都是您的崽儿……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也亏得这走向诡异的对话没被护法听见。 …… 就是在众人这么玩闹过一波之后,良辰已到。 息风城城门大开,铺了一路的碎金粉。沿途的烛火卫排成仪仗大队,挑着明灯与五色旌旗。鼓乐喧天,笛萧齐鸣,十三辆华贵车架依序而入,前后分别簇拥着各自护卫使者,好不气派。 养心殿外,萧东河与花挽分别出迎,立于长阶左右,身后烛龙旗招展。各舵主所乘坐的车架于此止步,十三人纷纷步行,随从们缴了兵器,方上得长阶。 登上阶后,各分舵舵主及随使自正门鱼贯而入,赫然便见高座之上端坐着新任的烛阴教主,白袍上赤金龙纹,淡泊清华风姿无双;右侧竟是四方护法关无绝,一袭墨梅红袍衬以红衣玉冠,气势凛然逼人。 众舵主不由得齐齐地愣住,摸不清这种座位的排法是怎么回事。只是管弦丝竹已然奏起,他们也只好先按规章行礼叩拜,高呼教主千秋万代等祝词,献上贡品礼单,再各自就座。 关无绝居高临下,被身周那一团灯烛与珠宝的华光簇着,坐在最尊贵的位子俯瞰着下面。十三舵主往当中跪下行礼,其随从排列两侧,深深俯首。这是最重的礼节,没想到他跟着云长流一同受了。 红袍护法忽然间又想起旧事,禁不住心内涌起几分惆怅。他当年还觉着,这辈子都没机会在宴会上坐上位了,却是没想到阴差阳错做上了这尊贵的四方护法,竟坐在了与教主并肩的位置…… 待正式开宴之后,无数精美菜肴如流水般添上来,宴席上觥筹交错,下头舞女乐师纷纷献技,这风光靓丽至极。 关无绝却心不在焉,起初他还能帮云长流挡挡酒,再应付应付诸位分舵主唇枪舌剑的试探。后来等这群人终于消停了开始吃饭,他就闲下来无聊了。 关无绝总是个不肯叫自己无聊的性子。就见忽然之间,红袍护法毫无征兆地抬手一指下头某人,偏过头去悄声对云长流道: “教主,您可否替属下杀了这人?” 闲着没事突然就要杀人,倒也有几分护法的素来作风。 许是习惯了,如此骇人之语,丝毫没能撼动云长流面上的淡漠。 教主只是顺从地转头看过去,护法指的那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不是舵主,看衣饰是个护卫统领……他并不认识。 云长流便问:“为何?” 又问:“这是什么人,姓甚名谁?” “……”关无绝沉默了会儿,艰难地回忆道,“似乎……姓李?” 云长流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半晌又问:“有何罪名?” 关无绝心虚地瞄了教主一眼,“……无甚罪名。” 云长流轻笑了一下,抬手点了点护法,“无凭无据就要杀一个分舵来使,真是把你惯得。” 关无绝忙连连笑着说不敢,又饮了一盏酒。 他眼神忽而暗了暗。 ……疼痛早就不记得了,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他早就遭受过更多更痛的苦难,现在想想,当年疯了似的要亲手杀人的举动,都显得幼稚可笑起来。 只有屈辱,那被按在冰冷的地板上,撕了衣裳吮血的屈辱。虽然昔日不死不休的仇恨已经淡去,可到底还是无法轻易忘却。 就像一道深深的伤口,结了痂,也并不再疼,但是依旧横在肌肤上。偶尔起了风把袖子一掀,就能看见它。 或许是盯着李头领看了好几次,对方也终于回头,大着胆子望了一眼护法。 两人眼神交汇的一瞬间,关无绝清晰地看见李头领疑惑地皱起了眉宇。 关无绝心里刷地凉了半截,浑身都绷紧起来了,暗道:糟了,莫不是他还认得我? 他本以为,当时自己年纪很小,如今一晃十多年过去,不应该被认出来才是。可转念一想,当时长流少主为了自己杀了他家舵主,想必李头领也对此印象深刻。如今教主仍是与他这般亲密,这人还说不定真会误打误撞地联想出什么! ——不行,那还得想办法灭口。 关无绝杀心骤起,正暗自思量着如何下手才能彻底断了这个祸患,忽然前头有阴影把他一笼。 云长流的嗓音从头顶传来,冷冷淡淡的,“怎么不吃东西?本座不帮你滥杀,这便不开心了?” 关无绝抬头一惊,不禁懊丧自己怎么走神成这样,教主方才离席了又回来,他都没发现,“属下不敢。” 云长流又在他身边坐下,握着他的手,一本正经道:“本座虽乐得纵着你,护法也该知道守规矩。” 关无绝听语气就知道教主根本没有责怪的意思,便也假正经道:“是是是,无绝谢教主教诲……” 云长流也不顾众目睽睽之下,抬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不许怄气,吃些。” 息风城内的诸位早就见怪不怪,倒是下头那群分舵主被教主护法这又是拉手又是夹菜的给唬的一愣一愣的,顿时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莫非教主和护法,果真是传言中的那样? ——看来教主和护法,果真是传言中的那样! 正这时,忽然养心殿外哗然作响。 一群面色森然的烛火卫并刑堂数名掌刑者从养心殿门外拥入,均是腰配兵刃,杀气腾腾! 丝竹骤停,众人齐齐变色。就见为首的烛火卫将手中信堂与刑堂的两张大令一展开始高声地念: “淮城分舵来使李贺!现有十二条大罪在此: 其一,于某年某月虐打教众廿余名致死,属滥杀无道;其二,于某年某月挪用公款数额几几,属公饱私囊;其三,于某年某月私议诽谤教主,属不敬渎上;其四……” “……由上,逆贼李贺身犯十二条大罪,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教主有令,今日就地斩杀,四方护法代为行刑!” 作者有话要说:教主:(假正经)把你惯坏了,乱杀人怎么可以。 (暗搓搓离席叫信堂刑堂把死罪搞下来) 教主:(假正经)你该守规矩,乱杀人绝对不可以。 (若无其事地给想杀人的关护法递刀) 护法:(哭笑不得)您这是玩的哪门子的口是心非小情趣啊…… . 论教主极度扭曲的择偶标准:凡是介意本座把护法放在教主夫人位子上的女人都是小心眼,不能娶。 第132章 出其东门(5) 一声令下,宴席上血光四溅。 众舵主都吓白了脸。 四方护法杀人的手法很利索,也没多折磨,轻轻巧巧一剑抹喉,然后收剑撤身,自己一滴血都没沾上。 意外的,看见李贺倒下变成一具死尸时,关无绝没什么感觉。 他提着剑站在养心殿正中,沐着四面敬畏的目光,血从戴月剑上往下滴。心头一阵风吹来吹散了沙尘,也吹得那道陈旧的伤疤悄然揭落。 戴月反手归鞘,关无绝闭了闭眼,竟觉得身体忽而暖了。当年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仇恨,抵不过现在的另一种心思: 他待会儿还要坐会教主身边的。 不能弄脏衣裳了。 烛火卫向护法低头行了个礼,就把尸体拖出去了,说是接下来要按律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很快那长长一道血迹便有婢女洒水清洗干净,又上了新酒给诸位舵主压惊。 至于压不压得住,云长流就不管了。 教主思忖着是够呛,初次接见分舵十三舵主就先斩了个护卫统领,这怎么看怎么像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立威。 不过他不在意别人将怎么传他,若是能将他说成个喜怒无常的主儿许是反倒省事。比起这些,他更在意关无绝想要杀这李贺的缘由。 无绝并不嗜杀,也不是没分寸的人。既然身为关木衍的义子,入鬼门前与分舵的护卫统领有过交际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教主,瞧您把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们都给吓坏了。” 关无绝坐回云长流身边,抿唇笑着,明显心情好的很。他眨一眨眼,凑过去悄悄和教主说话,“……无绝闹您呢,您还真杀啊。” 云长流不看他,漠然道:“本座杀教里的蛀虫,和护法有何干系。” 他不舍得追问,更知道问了关无绝也不会说,最多只能自个儿瞎猜。猜他的护法曾经是不是受过什么委屈,遭过什么欺辱,又是否与他入鬼门有关。 不知为何,明明都如愿哄得护法开心了,云长流的心情反而低落下来。 反正宴席上这么一见血,分舵来使们也没心思真的畅饮了。云长流索性顺水推舟地提前散了宴,分舵主参拜过教主便按序退出了养心殿,乘着长阶下的车架消失在夜色之中。 紧接着息风城众人也互相别过,各自散去。 云教主平素清静惯了,今晚在喧嚷的觥筹交错中被吵得有些头疼,这时候没有睡意,索性进去书房弹了会儿琴静心。 半个时辰后教主才出来,天已全黑了。书房门口两位娇小玲珑的侍女俏生生地行礼问安。 她们是几天前新来的,其中大些的唤金琳,小些的唤银琅,是自幼长在烛阴教的亲姊妹。云长流既身为教主,身旁只有温枫一个伺候到底不太合适,尤其这两日温枫主持宴会诸事忙不过来,便趁机劝得教主收了这对姐妹花。 烛阴教里优秀婢女千千万,这两个孩子是温枫精挑细选出来的。守礼,规矩,懂分寸知进退,念过书,也稍有些武功在身。虽然年纪小了些,性子纯真了些,不过胜在没什么心计,也不会上赶着溜须拍马。 这样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儿反倒更讨教主喜欢,还能让养心殿里添点生气。最重要的是年纪尚小嘛,威胁不到教主和护法的佳话越传越远…… 此时温枫还在打理正堂里残席的一些杂事。金琳先退下去传热水了,银琅便捧盏小手灯引着教主往里去。 走到寝殿门外,云长流步子一停。 就见银琅那灯光往前一照,本应清静的门口居然照出了四个人影! 那里赫然跪着四名绝色美女,瞧着均是十六七岁年纪的柔美处子。身上薄薄白纱,笼罩着曼妙雪腻的肢体,里头艳红的牡丹团锦肚兜若隐若现,在夜色中更勾起几分媚来。 那巴掌大的脸儿一抬,软糯青嫩地齐声唤: “奴家姐妹参见教主,教主千秋万福。” “……” 云长流微愠地皱起了眉。 自从他罚过那么几回之后,息风城里已经没人敢给教主献美人了。这回各分舵进了神烈山,也不知何方神圣这般大的胆子,竟敢直接把人弄进他寝殿门口! 云长流冷冷道:“本座不收侍宠,你等速速退下。” 说罢教主不再理会那四名美丽佳人,他神色寒戾,转而问银琅,“哪处分舵送来的?你们怎的也敢放人进来。” 银琅支吾了两声,正欲为自己和姐姐辩解。 却见那四名美女中的一个水眸含泪,竟柔弱地膝行两步,楚楚可怜地就要往教主脚下磨蹭,口中道: “教主容禀……奴家姐妹四个自小由嬷嬷教养在深阁,都是干净身子。今番得瞻教主尊容三生有幸,求教主舍下半分垂怜,容奴家姐妹侍奉足下……” 其实像她们这样的姑娘,一颦一笑都是专门教出来的,最懂得如何勾男人的心。这样的美人含泪乞求,猫儿般软软攀上脚畔,当真是叫硬汉的百炼钢也要化作绕指柔。 然而云长流的脸色瞬间就变得十分可怖。教主仿佛是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似的,猛然往后一避甚至还倒退了两步,厉声道:“放肆!” 几分杀意不自觉地外泄,云长流动了真怒。那美人哪里受得住教主的气势,惶然抖如筛糠,小脸煞白地连连磕头求饶。 云长流毫不留情,转眼就唤阴鬼出来押下去了,显然是再也不想多看一眼的样子。 银琅也没想到教主反应这么大,心内惴惴,默然跪下了。 云长流勉强压了压烦躁,冷淡斥她道:“你该知晓本座这里不喜外人。” 银琅慌了神,自知错大了,忙认错道:“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只因这四人是方才护法送来的,奴婢与姐姐才一时未敢拦下。求教主赐罚,此后再不敢了。” “——慢着。” 没想到,云长流还未等她说完就古怪地变了神色,他纠起了眉宇,缓缓地反问,“谁送来的?” 银琅弱弱道: “是……是关护法……送过来的……” ——紧接着,银琅就目睹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就见上一刻还周身气势压得她呼吸艰难,冷峻面容上隐隐压抑怒色的云教主,似乎是懵了一下,那股火气一下子就被吹得垮散了。 云长流轻叹了口气,竟低下头,无可奈何地微笑了一下,低声骂了句,“……又作妖。” 然后他淡淡朝银琅摆了摆手,“起身,此回便算了,下不为例。去查是什么人给护法送这些女子的,尽快。” 银琅目瞪口呆,简直被这神速的态度转变唬得回不过神来。 更让她料不到的是,云教主也不进寝殿了,反而借了她的手灯往外走。 说要直接去清绝居问罪,天知道是去干什么。 说实话,其实云长流也不必借灯。息风城里的明灯金粉刚挂好铺好,都没撤下来,哪怕夜里也是亮如白昼。 等真走到清绝居前,离那些彩灯远了,才稍微暗下来一点。门口烛火卫天天看着教主和护法形影不离,此刻见云长流突然深夜驾临也没过分吃惊,只按礼节见过教主。 云长流不知关无绝歇息了没有,又存着几分报复的坏心思,叫他们不准往里通报,自己隐了气息,轻身往里走进去。 没想到,一推门进去,就是扑鼻的浓浓酒气。 只见关无绝背对着房门,坐在漆黑的清绝居里头喝酒。他发丝散乱,人歪七斜八地半伏在案上,连杯盏都不用,抬手拍开了泥封拎起酒坛子,仰脖就大口地灌。 再一看,他脚边已经空了两个坛子。 云长流惊得什么火气都没有了,更不记得要问罪,他记得无绝在宴席上就已经喝的不少,而且还没吃几口东西,如今这么个灌法哪里得了! 教主忙抢上去就把酒坛子从护法手里夺下来,“无绝!不能再喝了。” 黑夜中寂静弥漫,关无绝转过来的面颊醉得微微晕红,叫云长流心跳忽然重了一下。 护法眼眸恍惚,盯着云长流看了许久才认出来,有些不敢确认地小声叫了句:“教……主?” “是本座。” 云长流又恼又疼,心说这是怎么了……难道是为着今天杀的那个头领?可明明刚刚在养心殿里还好好的! 关无绝透过昏暗望见那清冷的白袍轮廓,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哑哑地勾唇笑出声:“……您不爱无绝给您的礼物么?猜也是,您这么怕生的,比闺阁小姐都害羞……” 说完这一句,红袍护法晃了晃,往云长流怀里倒过去,闭眼哼道:“可您总不能……一辈子不碰女人不成家啊……” 他醉成这样,满口胡话,云长流是想气也气不起来。这具身子带着酒香没骨头似的趴进他胸口,更叫他的呼吸乱了好几拍,再也无法镇定自若。 其实护法酒量很好,可今晚是真喝多了。关无绝歪在云长流身上,伸手去捞教主拎着的酒坛。没捞着,他就不乐意地轻轻皱着眉望着云长流,口齿不清地低语,“教主您还我的酒,无绝还要喝……” 云长流把酒坛往地上一搁,“不行。” 关无绝坚持道:“还要。” 云长流伸手把关无绝扯起来,扶他往床榻那边走,“你醉了。” 关无绝摇头皱眉,推了教主几把,“您别……别拉着我……属下没醉……” 云长流更紧地环住他的腰,“醉鬼都说自己没醉。” 两人踉踉跄跄,纠纠缠缠地好容易到了床边。云长流扶着关无绝坐下。 后者的衣襟被酒水淋的湿漉漉的,云长流当然不能叫他就这么睡觉,利索地把关无绝的外衣扒了下来,拉过被子将护法上身裹进去,道:“等等我。” 他就要转身去柜子里为关无绝取新的里衣来更换,冷不丁被后头关无绝一把拽住了衣袖。 只见护法坐在床沿上,无比严肃地问: “教主,您是不喜欢女人么?” 云长流被呛了一下。 教主掩唇咳了两声,勉强怒道:“不喜!” 关无绝不依不饶:“那您喜欢男人么?” “……” 云长流气结,狠剐了护法一眼道,“也不喜!” 他若说是,难道护法还想往养心殿里送男子不成!? 关无绝又笑了两声,好像根本没听见教主的话。他只是抬眼看着云长流,那深色眸子里软软一层水雾,唇瓣泛着光泽开合: “那您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第133章 出其东门(6) ——那您不会是,真的喜欢我吧。 关无绝的嗓音被美酒浇得低哑,又因为含着笑听起来酥酥麻麻的。清绝居内本就安静,这话一点遮掩都没有地传入教主耳中。 两人挨得太近,云长流甚至都能从关无绝的眼睛里看见一个自己。他心跳陡然乱了几拍,近乎失措地转开视线,又忍不住移回来。 一个古怪且不合时宜的念头忽然冒出来。云长流暗暗地想,四方护法分明比那四名女子容貌俊美多了,他和无绝在一起惯了,哪里还会看得上凡俗女人…… 而关无绝说出那一句后又开始怔怔地恍神。半晌,他忽然自己把被子拢了拢,闭上眼就毫不客气地往云长流怀里贴过去。 云长流被怀里突然的重量惊了一惊,连忙伸手把人抱住。许是因为喝了酒,那肌肤的温度稍热。 关无绝不安分地磨蹭了一下,云长流就是一抖,耳尖微微红了,皱着眉呐出句,“你……别闹。” 酒醉的人低低哼了一声,果然就不再动,似乎就这么窝在教主怀里睡过去了。 云长流却僵在那里。教主虚虚地环着他的四方护法,站在床边一动也不敢动。 他低一低头,就看见关无绝轮廓深挺的侧脸。护法阖着眼,黑暗里若隐若现的长睫柔顺地低垂,那两片薄唇轻轻抿着,似乎还带着酒滴的光,要命地醉人。 云长流忽然心痒,忽然很想抱紧他。半晌后却只是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忍了心底不可言说的燥热。 他将关无绝放躺在床榻上,又为他除了鞋袜,盖好棉被。然后摸黑去衣柜里取了件干净里衣出来,再回到床边,放轻了动作,缓缓脱下关无绝的上衣。 衣料与肌肤的摩挲声,以及两人的呼吸声在黑夜里交缠。睡着的那个是平稳悠长的,醒着的那个却越来越不稳。 云长流的眼神愈来愈暗。不过是替护法换件里衣而已,同为男子,分明很正常的一件事,他却听见自己心跳的又快又重,还觉得脸颊滚烫,全身发热。 等云长流十分煎熬地给人换完了,就再也不敢多看一眼,草草地整了整枕被就要回去。 可他方走至房门口,又情难自禁地转回来,盯着床上的那个万般纠结。 ……云长流其实早知道无绝亲近他。 护法休养的那一年,时常病得混沌昏沉。他那时又不想治病,神智不清地折腾起来旁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唯有教主上去抱才肯安安静静地团起来睡觉。 关木衍还生怕这会惹教主心烦,其实哪儿能呢。看着那么个苍白的人在怀里气息弱弱地睡过去,云长流除了心疼怜爱再没别的了。 可后来无绝身子好了就不这样了。云长流知道他是个能克制的,揭开一层张扬似火的外皮,内里的骨头全都是冷静隐忍。 如今他渐渐敢和自己亲近了,却总是坚持守着一个线,只是亲近,却不会亲昵。但凡两人有什么肌肤相亲的举动,定都是教主先做出来的。 只不过,现在护法罕见地醉成这样,那点儿慎重大约也被烈酒晕软了。瞧瞧刚才,都敢往他怀里倒,却是很久没见过的柔软样子。 云长流就暗暗觉得,如果这时候自己和他躺一张床上,无绝十有八九会在深更半夜里,睡着睡着就又不自觉地蹭进自己怀里来。 ——不对等等,他为什么会想要护法蹭进怀里来!? 可是……可是平常那么个狠决凛冽的人,糊涂起来就闭着眼往他怀里挤的模样,当真可爱得紧…… 云长流心内冰火两重,一会儿走神一会儿回神,他都觉得自己要疯了。但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地走回床边,面色平淡地开始解衣。 这回是脱他自己的,自然很快。褪了宽袍及外衣,教主悄声掀开棉被,钻进去了。 关无绝侧对着他,云长流认真想了想,心道反正无绝待会儿总会蹭过来,那么自己如今早一点抱他,该也无妨碍。 教主遂小心翼翼地伸手,穿过护法后颈,再揽过那劲瘦腰肢,把他圈进自己怀里。 “嗯……”关无绝被这么一折腾,喉咙里发出一点声响,稍微皱了皱眉。 他没醒,而是更紧地往云长流怀里贴过去,寻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 云长流心上发颤。 他闭眼感受着枕边人的几缕发丝扫在他胸口的皮肤处,陡然生出一种极度充盈的满足感来,仿佛一直空缺的那部分被暖洋洋地填满了。 甚至,满的……都快溢出来了。 这时候云长流就想,完了。 他对他的护法……生了邪念。 …… ——这个晚上,金琳银琅记得很清楚。教主他去了清绝居问罪,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晚上,清绝居外的烛火卫也记得很清楚。教主他进了关护法的屋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 第二天,任劳任怨的温近侍惯例地来清绝居接教主回养心殿。 烛火卫通报进去,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诡异,道:“温近侍,教主传您进去。” 温枫就觉着有些奇怪,可他没问,径直进去了。近侍对清绝居并不陌生,也不用人引路,自行往里走。 等他走到主卧门前,正欲敲门,就隐隐听见云长流清淡的嗓音幽幽地传出来: “昨晚非闹着‘还要’,现在起不来床才知道难受了?” 然后就是关无绝夹杂着含混呻吟的,倦懒无力的声音,“唔……属下昨晚……酒后失态,教主恕罪……” 温枫:!!!??? 云长流无奈地叹,“……真疼的厉害?” “嗯……” “别动,给你揉揉。” “教主使不得!无绝惶恐……属下能起身的,唉您、您别按着我不放呐。” 云长流似乎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又淡淡道:“护法昨晚可大胆得很,怎么和本座睡过一夜,反倒惶恐起来了?” 一门之隔外的温枫呆若木鸡。近侍那张清秀的脸上已经满面赤红,想敲门的手抬了又放,却落不下去;想求见的嘴张张闭闭,却发不出声。 他口干舌燥,眼前金星乱冒,心里尖叫道: 天啊!老天啊! 爹爹啊老教主啊天上有灵的蓝夫人啊!! 教教教主他,他——他他他居然真的把护法,把阿苦给睡了!? 就这一瞬间,温枫脑内闪过千千万种羞于启齿的香艳画面,什么颠鸾倒凤啦什么云朝雨暮。最后近侍又哭又笑地一捂脸,转身就要跑。 可还没等他迈开步子,屋内云长流的声音陡然拔高:“温枫!为何不进。” 温枫只好悻悻然挪腾回来,心说我这不是给您俩多点时间温存会儿么。 结果他一推开门就懵了。 屋内清亮干净,虽有未散的酒香,却没有暧昧的糜烂气息。床铺也是整洁的,云长流散发坐在床头,强摁着护法躺在他腿上,指尖缓缓地揉着关无绝的太阳穴。他听见温枫推门的声音,头也不抬道: “他昨晚醉得狠了,你去叫人熬些醒酒汤来。” 结果教主半天没听见温枫应是,疑惑地一抬头,“……温枫?” 这是怎么了? 为何脸上那么一副死灰般失落的表情? 为何又成了悲愤到恨不能扇自己耳光的表情? 关无绝本来还在头疼得难受呢,见温枫这样子顿时明悟了什么,忍不住拽着云长流的衣袖放肆地笑个不停,把教主弄的一头雾水。 很快,等温枫欲哭无泪地出去叫人熬醒酒汤了,屋子里又恢复了两个人。 关无绝才笑过一阵,趴在云长流腿上眯着眼,冷不丁被教主伸手摸了摸头发。云长流轻轻问他:“那四个女人哪里来的?” 关无绝诚实地回答:“某处分舵主送的。” 这也是很常见的事情了,各城分舵与位于神烈山总教距离遥远,平时是想贿赂也没有良机。正因为如此,每次进息风城都有一堆人绞尽脑汁地想要巴结上总教的大人物。 新教主云长流神龙见首不见尾,又传说性子冷淡寡欲,而四方护法关无绝如今风头正盛,大权在握,又是个常替教主奔波的,许多分舵之事都经由他手。自然会有人想方设法地要搭上这条线。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再想想这位关护法还是个二十来岁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便有了一处舵主起了这方面的心思。 不知是脑中怎么地一抽,许是昨日宴席上那位子坐得他心里生了几分别扭并几分忐忑,又许是云教主这些年过于清心寡欲实在让护法担忧……关无绝居然还真收了。 不仅收了,他还仔仔细细地将那四个美貌少女从头到脚检查一遍,确认过真是干净无害没有武功的处子后,转手就送到养心殿里去了。 云长流目光深沉地打量了关无绝许久,启唇复问:“既然是佳色美人,护法为何不自己享用?” 关无绝:“……什么?” 这种话委实不似他那不沾色欲的教主会说出来的。护法脊背一麻,抬头却见云长流认真地看着他,谨慎而严肃地问道:“莫非你不喜欢女人么?” 关无绝吓得猛地从云长流腿上弹起来:“教主!?” 云长流用力把关无绝摁了回去。 然后沉着地继续问:“那你喜欢男人么?” “……” 护法的面色宛如白日见鬼。 “怎地不答话,你究竟喜欢是不喜欢?” 关无绝努力静了静心,痛苦不堪地用力揉着额角:“教主,属下是不是昨晚……昨晚跟您说了什么胡话……” 云长流想了想,“你说你喜欢本座。” 关无绝苦笑,“您莫诓属下,这个不可能。” “是没有。”云长流遗憾地敛眸,继续运了内力慢慢地给护法按揉穴位,“今日无事,你继续睡罢。” 云长流语气平静,心里却有些乱。那些邪念再次涌上来,被他懊恼地像拔除杂草般粗暴地揪起来扔了,可根却还深深地扎在心底,不仅除不掉,还鼓动着蠢蠢欲动的生机呢。 ……他知晓其实还差一句,只不过他没敢问出口。云长流甚至庆幸关无绝不记得昨晚的那句话,若不然大约也不肯这般放松地伏在自己身上。 ——那你是喜欢本座么? 他不敢问,哪里敢问。 作者有话要说:教主自认为的邪念:想抱着护法睡觉。 温近侍心中的邪念:教主把护法睡了。 第134章 野有蔓草(1)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 自从那晚之后,云长流的心思又悄然变了。 这“邪念”他连自己都慌,更不可能在护法面前展露出来,是怕万一惹得无绝厌恶,连这份触手可及的距离都要没了。 云长流只好压下那些不正的心思,一面暗地里小心地藏着掖着这点情丝,一面继续光明正大地疼爱护法。偶尔心痒了就随手将人捞过来抱一抱,满意了再若无其事地松开,这种小日子倒也过的十分滋润。 而关无绝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意识不到。 那可是云长流,教主哪怕一丝一毫的小心思他都恨不能全捕在掌心里。如今云长流这么明显地宠着他,关无绝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贪念都不生。 云长流的邪念只不过是想要光明正大地抱着护法亲近,关无绝的邪念可就要命了,小时候那些早就葬入土里的狂言,哪怕只挖出来一点点都是大逆不道。 云长流慌,他其实比云长流更慌。在不知多少个深夜辗转、纠结矛盾之后,关无绝居然也选择了和教主一模一样的做法。 就这么不说破,先混着日子再说。 教主抱他,他就靠过去;教主肯纵着他,他就享受着这份宠爱;教主心血来潮拿话试探他,他自然也能时不时撩一把教主。 只是仍不敢随意越界,权当偷些暖意来慰藉一下这副身子。就生怕哪天出了什么变故,他连全身而退,退到云长流身后做阴鬼的资格都没有了。 ……这就导致,息风城里那位教主和那位护法的风月都传遍了江湖的时候,正主儿还在那踌躇不前。 就这么一个掩耳盗铃,一个浑水摸鱼,悄悄地互相试探着对方的那条线,偶尔你过去一点马上缩回来,下回我再过去一点又缩回来……倒也算另一种心有灵犀。 幸而他们两人都不是只晓得谈情说爱的性子,云长流这些年为了把烛阴教从仇家累累的邪魔外道上扳回来简直耗尽了心血,而关无绝作为烛阴教的四方护法,零零散散地算起来一年里有小半年都要在外头跑。 真当教内教外一堆事务砸上来的时候,谁也顾不得儿女情长,只是那流转于无形中的默契,自心底而发的互相欣赏,有时候反而比单纯的肌肤相亲更加令人心动。 就这样,日子又一天天过去。 …… 神烈山下那条荒路上,有家缘来酒肆。 今日黎明时分来了个客人,是烛阴教里那位俊美的红袍护法。红鬃马被他拴在店外,客人进来时带了一身赶夜路的寒气。 只可惜入店的时候天还蒙蒙黑着,遮住了贵客的好样貌和那一袭夺目的墨梅红袍。酒肆主人杜四儿恰好不在,替他看店的小二没什么眼力见儿,只当那低着头走进来的是个寻常武者,揉着刚睡醒的眼嚷嚷道:“小店还没开张,客人要吃酒稍等等嘞!” 那客人顿了顿,问:“你家老板呢?” 小二道:“他回老家啦,要七八天才能返得来。” 关无绝便轻笑一声,道了句“好,我等”,兀自上楼坐着了。 四方护法冬末的时候就向教主请了令离教,这回遇上些棘手的事儿,他来回耗时近三个月才回来,如今已经是春天了。 时间略长,他有些想念教主,这一路归途赶得很紧。本是想在这里随便吃几口东西再要一壶酒就走人,没想到时机不巧——若是杜四儿在此,定然不敢怠慢他的。如今既然老板不在,拿这身份吓唬一个店小二也没什么意思,更说不定摆出身份来人家还不信呢。 关无绝只好坐在楼上等他的酒,没过一会儿就等的无聊。他趴在桌上,本想闭目养神,结果不知不觉就眯着了。 等他睡醒的时候天光大明,刚春天的阳光扑得关无绝眼角眉梢都暖洋洋的,酒已经放在桌子上。 红袍护法慵懒地眨一眨眼睛,刚伸手够了酒,就听见楼下惊堂木连拍,有人在高声地说唱。 关无绝朦朦胧胧听见什么“烛阴教主”的字样就忍不住勾唇来笑,还心想着是不是又有哪家书生把当年大破三门五派合围的那一段儿给编了新的话本。 那些故事里把他家教主夸得和天外仙似的,四方护法其实特别爱听,越夸张的他越喜欢。所以如今他去分舵巡视,那些分舵主都学机灵了,不再给他送女人,反倒找些戏班子说书人,就给护法讲他爱听的。 关无绝也爽快,被逗乐了哈哈一笑,小事上也就给那些分舵主们行几分便易。唯一的要求是绝不能叫云教主知道自己的这个小癖好。 然而今天却似乎不太一样,关无绝还准备偷听几段儿再走,结果听着听着,那脸色就越来越诡异。 那内容,分明是…… 烛阴教主和四方护法的…… 嗯,风月之情。 关无绝知道江湖上有人编排他和教主的事情,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亲耳听见。竟还是这般露骨的运笔用词…… 问题是这缘来酒肆距离息风城才多远! 这说书人不要命了吗!? 花挽,花挽的信堂干什么吃的!? 关无绝又听了几句,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后来干脆伏在桌子上吭吭地抖个不停,末了护法一拍桌案站起来,把身上那件过于显眼的墨梅红袍脱了塞进包袱里,大踏步走下楼去。 那个说书人蛮年轻,是个俊俏的布衣书生,一手书卷,一手响木,讲到激动处唾沫星子乱飞。 旁边已经聚了好些人聚精会神地听,甚至连好些壮硕的汉子都听得面红耳赤。 ……关护法实在不能接受这等场景。 他也不想听下去了,冷着脸噌蹭蹭几步走到那说书人面前,砰地一拳砸在他的桌子上。 那书生吓一跳,脸都白了,以为是砸场子来的。手指一松,书册落地。他颤巍巍道:“这……这位客官……” 不料关无绝忽然亲切地一笑,弯腰把书生掉下来的话本子捏在手里,晃了晃,道: “你这话本子,卖不卖?” …… 神烈山上,关无绝骑着流火,沿着山路不紧不慢地驰上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熟悉的朱红色飞檐。 息风城外十里有个红亭子,看见它就说明离息风城很近了。而如今,亭盖上面桃花开满了枝头,下面白袍人安静端坐,赤金烛龙纹在春阳下熠熠闪着光。 是云长流在等他。 虽然已是见惯了的景象,关无绝还是心头一暖。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回他远行回教,教主便总会听着阴鬼的禀报,看着他的书信,自己算出个时辰来,准时坐在这红亭下等他。 他倒是劝了好些次了,教主却说是自己乐得等,怎么劝也不肯听的。 小巧的亭子渐渐更近了,关无绝翻身下马,红袍飞扬,含着笑快步走过来,脚下靴子踩着松软的一层青草。 云长流立刻看见了他,站起身来往外迎,赶在护法要行礼之前一把将人的双手握住,殷切道:“快来坐。这一路如何,可还稳妥么?” 关无绝如今也不拘泥于虚礼了,只低了低头道:“一切顺利,教主可安好。” 风吹过来,几瓣桃花打着旋儿穿过两人身间。红与白的衣角被风吹得交缠,又松开。 云长流握着关无绝的手腕,带着护法往亭子下走,眉眼温柔地松缓起来,“这回去的太久了,本座想念得很。可有伤到哪里?” “若是属下有伤在身,以教主的内力,无绝又哪里瞒得住?” 关无绝摇头一笑,看见亭下石桌上摆了酒壶酒杯,还有一些精致点心,“这酒可是教主赏属下的重逢礼?” 云长流颔首,按着关无绝坐下,抚着护法的肩膀道,“自然。” 明明可以说是庆功宴,无绝却说是重逢礼,这叫云教主有些开心。他抬袖为远归的护法斟酒,小酒杯满上一盏,忽然余光望见关无绝正带着莫名期盼的,亮闪闪的眼神看他。 下一刻,关无绝就软声唤了句:“教主……” 云长流正疑惑呢,“嗯?” 关无绝从怀里摸出来本小书册子,神情温和道:“无绝也给您带了礼物。” “这是……书?” 云长流觉得新奇,他伸手欲接,“给本座看?” “自然是给教主看,”关无绝却忽然把书又往身后一藏,乌黑眼眸幽沉幽沉的,“不过您得先答应无绝一件事。” 云长流继续疑惑不解地望着护法,那张清俊脸容上浮现着淡淡一丝茫然,在阳光下被照的和雪缎般白皙干净。 关无绝忍俊不禁,刚笑出声来又马上收敛,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书封,道: “这本书呢,也不长。教主您就在这给无绝念一遍,成不成?” 云长流一听他这么说,心里就知道其中大有玄机,无绝这莫不是设了坑给他跳。 可惜云教主心思纯得很,不识得那世间险恶人心不古——他就想,读几个字儿怎么了,大不了书里写的什么粗俗段子,叫他这个素来冷面的烛阴教主念起来丢脸罢了。 教主他暗自摇头一笑,心道:罢了,无绝他远路归来,如此辛苦劳累。若能叫护法开心笑一笑,他丢点脸又怎么了? 云长流就接过来,悄悄拿手指一捻,是薄薄的一册,想也不至于要念太久。他心内更安心,便道:“好。” 关无绝含笑不语。 第135章 野有蔓草(2) 云长流遂在关无绝对面坐下,拢一拢袍袖,修长指尖将那书册翻开一页,淡然启唇念道:“上一回说到……” 然后他的嗓音就一滞。 云长流他一目十行,口上才念了五个字的空当,已经把这一页的字句内容大略看在眼里了。 ——上一回说到,那烛阴教主转入桃林中来,见关护法正醉倚桃树之下,面粉唇朱,墨发凌乱,红衣半敞,好一个香色旖旎。 ——云教主心摇目眩,穿过叠繁花影,自将护法扯入怀中搂抱,动情低唤:“护法原是在此,何以避本座不见……” 石桌那头,关无绝将云长流斟给他的美酒一饮而尽,饶有趣味地望向脸色突然就变得很差的教主,“说到什么?” 云长流倏然抬头,他紧绷着的脸颊微微烧红,捏着书册的手指微微发抖,许久才将书往石桌上一甩,小声斥了句,“胡闹!” 奸计得逞的关无绝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他眼神戏谑,那清朗的笑音一颤一颤,“您倒是继续念呐?” 他当然知道云长流念不了。这话本子是分册的,护法从说书人手里买的这一册恰好是刺激之最,一开头便是烛阴教主和四方护法的卿卿我我。 以云长流的性子,面对着自己这正主儿,那些香艳之词又如何出得了口? 果不其然,云教主猛一下子站起来,气息不稳地指着关无绝,也不是是怒的还是羞的,“你堂堂烛阴教四方护法,怎的看这种——” 可云长流愈是这么个反应,护法他心里头那点儿小恶劣愈是躁动。关无绝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捏着杯沿冲教主挑了挑眼角,几丝蛊惑之意顿生: “教主此言差矣,属下如何就看不得‘这种’?倒是您,答应了要给无绝念一遍的……这还念不念了?” 云长流偏过头,意图掩饰脸上的红晕,“不念。” 关无绝道:“您耍赖。” 云长流强作冷静,也不说话也不看护法,就在那转着个头,盯着红亭外烂漫的桃花来看。 关无绝被逗起了玩心,哪里肯罢休,他换了个新的盏,再次倾酒入杯,向云长流遥遥一举。随即长腿一攀,直接跨上了石桌,又顺势屈膝跪向云长流的方向,“教主言而无信,罚酒一杯如何?” 又一朵桃花被风吹落,关无绝顺势将手中杯盏举过去,那淡粉花儿无声息地坠在酒水之中,带起一圈儿缱绻涟漪。 跪在石桌上的红袍护法笑意盈盈,“来么,教主?” 两人的距离一下子贴的很近,云长流甚至能感受到关无绝的吐息若有若无地呼在他脸上。教主局促地往后一躲,皱眉道:“你此前就喝过酒了。” 这个却是没错,护法的确在缘来酒肆喝了不少烈酒,因此缘故,人也比往日更加胆大三分。 关无绝眼睛泛着晶亮,竟伸手缓缓勾住了云长流的后颈,将教主往自己这边带了带,饶有趣味道:“您不念,那换无绝来念给您听如何?” 执着酒盏的另一只手下移,以尾指勾起那被教主甩在桌上的册子封皮,随意翻了几页。关无绝眸光一荡,故意将嗓音压得低沉撩人: “……云教主喜不自胜,遂命取陈年佳酿来。片刻美酒摆上案前,关护法亲含酒液于口,揽住教主交颈哺之。两人唇舌含酒相缠,吻得浑身灼烫,情兴淋漓……” 念到这里,关无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将酒杯凑上云长流的唇尖,歪过头故意挑逗:“教主,您在这话本子里头,可是能伴无绝欢畅醉饮的。这杯中物的滋味,您当真不来试一试么?” 云长流手足僵硬,几度薄唇颤抖着扇动欲语,却吐不出一个字。他是个清心寡欲惯了的,哪里受得住这么个撩拨法?关无绝三言两语,就能把他弄的乱了心跳,脑中一片混乱。 关无绝偏又往前凑,几乎就真的要同云长流脖颈相交,“您就尝一尝好么?” 可护法突然凑的这么近了,自己反而先一恍神。 关无绝其实自小就觉得云长流是极美的,不单容貌,气质尤甚。是那种冰雪似的,云雾似的,总之是不沾生气儿的美,似乎与凡世间的烟火隔了那么薄薄的一层什么东西。 小时候的阿苦一面喜欢得紧,一面又心疼得紧。或许是因为这样,他才总忍不住想方设法地闹腾少主。 而如今……如今的四方护法关无绝也是。 越看着云长流这么个无措羞恼的样子,他心内就越是莫名地愉悦。仿佛把天上的仙用那红尘俗情织成的网给兜住了,从云端拽下来,拽到自己跟前了似的。 “咳……咳咳……” 关无绝就这么出了一出神,云长流已经把一口酒饮了下去,皱着眉掩口呛个不停。 那酒本是给护法备的辛烈之品,云长流从小到大没碰过酒,方才失神之下不知怎么居然真的喝了一口,顿时觉得一阵火辣冲喉,浑身都变得滚烫起来,脚下也开始发软。 “教主!”关无绝本只想逗逗教主,没料到云长流一声不吭真的张口喝了,还这么副摇摇欲坠一杯就倒的样子。他又吃惊又好笑,忙自石桌上翻下去扶,“您怎么样?可是呛着了?” 云长流扶了扶额头,自己站稳了。他被那口烈酒激得有些发晕,闷闷道:“辣得很……不好喝。” 关无绝失笑,见云长流人还清醒,心里才稍微安定些。只是他可不敢再逼教主喝酒了,忙把那一杯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随手捻起被他喝干了的酒盏里剩下的那朵桃花,又开始翻那册子念着玩儿。 云长流忽然紧皱着眉道:“不许念了。” 关无绝正在兴头上,哪里听话。他索性往石桌上一坐,洒然单竖起一条腿,挑眉冲云长流戏谑道: “不要,就不要。您瞧瞧,这话本子里的烛阴教主比您有情趣儿多了!会索吻,会求欢,还会说情话!您怎也不学学?” 说着,四方护法又自顾自地朗声念起来: “……云教主动情难耐,将关护法衣襟扯了,强按在桌上又欲亲吻。关护法且羞且怒,双颊染霞,手上挣扎不止,烛阴教主索性欺身压上……” “呵,胡说八道!教主要把无绝怎么样,属下哪儿还敢‘挣扎不止’呢?您说是不是?” “但见那白石桌面上铺着朱红锦袍,红袍下掩着的又是雪腻肌肤;黑发延展,与衣袍上满缀的墨梅勾缠——啧啧,这是将本护法当哪儿来的国色天香来写的?教主,您听听好不好笑?” “……两人辗转亲密几番,各自衣衫已自肩头滑落,云教主急不可耐地解了护法腰带,探手——咳,唔,嗯……这段儿便先不念了罢。” 暖阳融融,光束沿着亭子的飞檐洒下,把石桌斜切成明与暗的两块。关无绝坐在石桌上,衣袍也被分割出显眼的明红与暗赤。他朗诵一段,自己笑一段,时而还点评一两句,玩的不亦乐乎。 云长流简直羞愤欲死。关无绝越是那么笑,他心内越是没来由地火热乱跳。明知道是外人胡编乱造的粗俗东西,可那些字句描绘出来的令人脸红心跳的场景,哪怕只去想一想,都能叫他恨不能晕过去。 一页念完,关无绝意犹未尽地要翻页,两根手指间还夹着那枚桃花。 云长流忽然沉着脸上前两步,伸手缓缓揪住了关无绝暗赤色的衣襟。 关无绝将书册一合,讶异道:“怎,您还真想学么?” 云长流盯着他,保持着这个略显暧昧的姿势,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气氛忽然出现了一丝奇异的紧绷。 关无绝这时候才稍微冷了下来,他心想是不是自己真的酒意上头,玩闹得过分了,正准备就此收敛收敛,大不了再跟教主讨好着告个罪。 云长流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目光却隐隐炽热,忽然一个抬膝,跨上了石桌。 关无绝刚要开口说话,忽然教主揪着他衣襟的那只手猛地用力。 护法毫无防备,直接被推得仰躺在石桌上。 哗啦啦一阵乱响,那酒壶酒杯被带得打落在地,碎片与液珠乱溅。关无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发丝上睫毛上似乎都沾上了细小的水滴。 紧接着,他眼里就映入了头顶上的朱红亭檐。 而檐角之外,则是青色的渺远天空。 天朗气清,远处鸟雀啾鸣。 桃花随风纷纷,春色满了红亭。 视野中,忽然又出现了雪白龙纹的宽袍,清冷秀美的眉眼,是刻入骨髓的熟悉。 云长流俯身下来的那刻,关无绝意识迷离。他感觉到云长流的气息陡然包裹了他全身,最终轻轻触碰在唇瓣之上,是很浅很暖的一个亲吻。 这一刻春光不光,流风不流;这一刻酒滴不滴,落花不落。万物静止,万物静谧,似乎连两个人的心跳与呼吸都停止了。 关无绝神思颠倒震颤,他竟忽然间茫然起来。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却又清晰地明白这不是在做梦;然而分明不是做梦,却比做梦更加让他难以接受。 教主吻了他。 教主又吻了他。 上一回似乎还是在九年前。 ……不对,不对。 上一回分明是长流少主吻他的阿苦。 和自己——和关无绝有何干系? 可如今,可当下,教主还是在吻他。 记忆的袭来让关无绝一阵眩目,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一丝半点的拒绝或回应,唇上的温暖触觉就倏然消散,抵在他身上的力道也迅速地撤走了。 关无绝惘然眨了眨眼。他摇晃着半撑起上身,被弄散的长发就这么垂落在石桌上。 而在几步远处,云长流惊恐又失措地望着他,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教主脚下不稳地倒退两步,抬手似是要指护法,又似是要捂自己的唇,颤声道:“你……我……本座方才……” 关无绝:“……” 有那么一刻,关无绝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刚刚到底是谁把谁摁在桌子上强吻。 他回想完了,觉得应该是自己被欺负的那个没错,便轻轻叫了声:“教主……” 云长流呼吸骤乱,他竟承受不住似的闭眼摇了摇头,吃力地呐道:“本座……我……对不住……” 下一刻,他竟惶然地又往后倒退,转身运起轻功,头也不敢回地往息风城的方向而去,几个起落就化为一线白影消失了。 关无绝愣愣地坐在石桌上。 教主吻了他之后逃了。 教主吻了他之后又逃了!? 教主他这人怎么能这样——怎么能又这样! 九年,都九年过去了!除了轻功更厉害了叫他更难追了以外,怎的没有半点儿长进!这么个亲完人自己先跑的性子,除了自己哪个受得了他!? 红袍护法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他知道这儿离息风城才十里,且教主来接他也是走惯了这条路,难道他还得再追着教主跑上那么一两个时辰!? 可等他气完了,神情就变得柔和下来。 关无绝捡起身旁掉在石桌上那瓣桃花,缓缓地举到眼前盯了半晌,又凑上去轻轻亲吻了一下。 关无绝暗暗地想: 教主吻他,是不是说明教主肯喜欢他? 教主又吻他,是不是说明教主又肯喜欢他? 这么一想,忽然心头痒痒的,软软的。 他一直暗自猜测怀疑,忐忑不安,却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的东西,忽然在这天被教主无比突然地揭开了。 关无绝低头垂眸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轻笑出声,唇畔勾起的弧度是如此纯粹明净。 ——就仿佛时光倒流回他身上,冲走了一切沧桑的旧伤。那个坐在石桌上含笑轻吻桃花的,恍然还是当年名为阿苦的肆无忌惮的少年。 第136章 野有蔓草(3) 这之后事态的发展,完全出乎关无绝的预料。 才第二天,温枫就来砸他清绝居的门了。 “关无绝!老实交代,你到底把教主怎么了!?” 关护法当时正坐在案前翻着书,闻言忽而心情大好,给一脸愤懑的温近侍抛了个带笑的眼勾子。他以手背支着下颔,幽幽道:“你这问的不对,你该问,我被教主怎么了。” 温枫气急道:“你别再撒脾气了,教主他真的不对劲!你们、你们吵架了?你可是对他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没有,”关无绝稍微皱了皱眉,收敛了笑意。他知道温枫拿什么也不会拿云长流的事开玩笑,“教主怎么了?” 温枫焦虑不已,“他昨日不是去接你么,回来时那脸色就叫人心慌。果然教主一整天都精神恍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饭都不肯吃,我问他却又什么都不肯说!” “我试探着想问问教主心情不悦可是和你有关,可他反应激烈得很,叫我不要提你……” 关无绝心里一阵坠沉。 那点从昨日攒到现在的激动暗喜,陡然被温枫的话砸了个稀巴烂,凄凄惨惨地碎了一地。 为何…… 难道说,是他自作多情了? 关无绝顿时后悔起来。 昨日他放肆了,本意只是想和教主玩闹,没想到闹着闹着就过了火,真不该的。云长流自幼因逢春生的缘故不晓人事,后来又是五年的无泽境修行,更无机会尝涉情爱。他昨日那般肆意地撩拨,还给教主灌了酒,许是……真惹得教主一时失控。 可倘若这些年教主待他的好,并非是昔日长流少主对阿苦的那种情感,真的只是主人对从属的赏识信爱呢? 如果是这样,昨日那一场闹剧,他自是无妨碍,甚至不如说自觉占了便宜;可教主如今心里定然介怀得要命…… 关无绝神色几度变幻,心里越来越自责愧疚。他勉强压下喉头苦涩,表面仍是冷静,看不出分毫异样:“教主如今在养心殿?” 温枫无奈道:“昨晚就上了卧龙台了……你还没说呢,你们到底怎么了?” 关无绝摇了摇头,站起身低声道:“说不清楚……怪我,是我错。我去卧龙台。” …… 卧龙台下,松径覆雪。 烛阴教主闭关禁地,自是不许旁人擅入。可关护法径直提了剑就要硬闯,松林外看守的黑衣侍卫完全拦他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人就这么上去了。 从松林小径走出来的关无绝,一眼就看见了卧龙台上高耸的石柱,石柱间拉起的九层白幔。 ……其实关无绝一直无法接受云长流的这种奇异审美。他觉着这卧龙台白幔飘飘的样子分明怎么看怎么像灵堂。再想想教主这一身白衣,简直不忍直视。 忽而黑影纷纷落在身前,阴鬼执剑上前拦他,“配兵刃擅闯卧龙台同谋逆之罪,还请护法止步退下!” 关无绝毫不犹豫,他把披星戴月双剑往地上掷了,直接掀衣袍重重地往雪地里一跪,就这么跪在下头往上喊:“四方护法关无绝求见教主!!” 声音灌了内力遥遥传上去,在卧龙台上回荡不休。那白幔内依旧寂静,没有半点回应。 转眼间阴鬼的几把长剑逼至四方护法肩颈,意图压着他往后退,为首者重复道:“卧龙台禁止喧哗,请护法退下!” 关无绝咬咬牙,事已至此他也豁出去了,又仰头冲上面喊了一嗓子: “无绝昨日城外一时糊涂,意图媚主求欢,着实大逆不道!如今属下自知罪孽深重,特来请教主赐罚,求教主——” 这一招果然管用。关无绝一句话还没喊完,各阴鬼瞧着护法的眼神都变了。 紧接着,就见卧龙台白幔翻飞。 眼前只一晃,云长流那雪袍身影已落在台下。 躲了一天没见人的云长流面容苍白而憔悴,他神情明显被护法那几句激怒得够呛,冰冷冷对关无绝道:“好得很……四方护法不仅擅闯禁地,连这等荒唐话也敢胡扯,你如今心里还有没有规矩!” 这话斥得严厉尖锐,跪地的关无绝却并未畏惧,反而胸口一软。他知道云长流这是在护他,四方护法媚主惑上,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今教主三言两语给他打成了“胡扯”,就只不过是稍稍有些“没规矩”,需要敲打几番而已。 ……不管怎么样,教主还是疼他的。 关无绝心内暗自欣悦,护法本来就只是想逼教主出来见他而已,如今得偿所愿,自是顺坡下驴,乖乖道了声知罪求饶。 云长流背转身不看他,命阴鬼退了下去。 阴鬼们一走,卧龙台下更加空寂寒冷。风刮得凛冽刺骨。关无绝低头跪在那儿,几缕乌黑发丝垂在眼侧,正想着要不要先开口,就听见云长流沙哑地吐出一句:“你这是拿自己要挟本座。” 关无绝忙道:“不,无绝的确知错。昨日是属下过分了,教主若心里难受过不去,尽管往无绝身上罚便是。” 云长流倏然回身看他,不敢置信道:“你错!?” “自然是属下错,”关无绝沉声道,“教主,无绝知道您介意什么,那事……真怪不得您,要怪也只能怪属下。” “你……你……” 云长流惊怒不已,脸上却更褪一层血色,突然痛苦之色在眼中一闪而过,他猛地弯身捂唇,“咳”地一声,几点血沫就从指缝间落下。 “——教主!!?” 这下可好,云长流咳个血,差点儿没把关无绝的心跳给吓停!护法连忙爬起来扑过去,想扶教主却又不敢伸手,最后虚虚扯着云长流的衣角,人却又双膝一弯跪下了,哀声道: “都是无绝不好,都是无绝不好……您这是哪里不好受?” 云长流方才吐的那口血本是内里郁结、内息反冲所伤,本无甚大碍。结果刚忍过方才那阵闷痛,睁开眼看到关无绝这么个慌张样子,又是心口一绞。 ……他的护法,分明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被他这个教主给欺负了,却反倒跪在他面前连连求罪。 关无绝焦急得要死,反倒忽略了此刻云长流的愧罪之色,只顾着求道:“无绝当真知错了教主,您先同无绝回养心殿成么?昨日之事……” “昨日!” 云长流打断了关无绝,死死地盯着他,似乎不甘心地要从护法的神情中寻出一丝的怨恨不满,哪怕仅一丁点儿的委屈出来,一字一句道:“昨日……分明是本座轻薄于你,你如何恼恨本座都是应该!” 关无绝暗自发愁,心说瞧吧,果然教主是有心结了。他认真道:“不不,没有的事,是属下耍了心机,故意骗得教主同属下亲密。” 不料,云长流的眼角竟微微地红了,伸双手去搀关无绝,声音哽塞,“够了。护法怎可如此妄自轻贱……” 关无绝膝行着往后一退,他见着教主态度一软就又放肆起来,倔着不肯起身,道:“求您同属下回去。” 云长流能拿他有什么办法。 “也好,先回去。”云长流强作镇定地将护法扯了起来,心内却忍不住又一阵钝痛,“本座,也有话要同你说清楚……” 他实在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向无绝开口。 …… 总算把云长流给劝回了养心殿,关无绝还未肯安心。 他早就摸过教主的脉搏,知道应该没什么大事,可还是隐隐后怕,求着云长流往床上躺着歇了,又记挂着温枫说教主昨日饭都不肯吃,又使唤近侍煮了热汤要喂教主喝下。 云长流难受得不行。 他自觉本是他对护法做出了那般轻浮举动,又躲着人整整一天没给个准话,不负责任到了极点。如今反要关无绝忙前忙后的伺候他,这算什么事情! 可是云长流几次想要解释,都被关无绝恰到好处地打断在开端。 一两次也罢了,等这么重复了多次,云长流哪里还不知道是护法故意的。 他顿时把脸色沉下,躲开关无绝喂过来的一勺汤,“你当真不肯听本座解释么。” 关无绝把瓷勺往碗里一放,无奈点头道:“那您解释吧,无绝听着。” 云长流道:“我……” 关无绝道:“您如何?” 云长流面露难色,吃力道:“我……” 关无绝一拍大腿,理直气壮道:“您看!您一时半会儿又解释不清!” 温枫在旁边忍俊不禁。红袍护法也倚着床头笑了起来,好言好语地凑过去哄劝,柔声道:“来来来您先喝了这口汤……真是,看看多大点事叫您闹的。唉,不就是亲了一下么?” 云长流却给他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惹急了,脱口而出:“若是本座心悦于你,难道在护法心中也不是大事!?” “……”关无绝的笑容僵了僵,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他眨了一下眼,多少有些遗憾地道:“教主,无绝也算是跟了您四年了,如若您当真全心全意心悦什么人,也不会这么躲着。” 悲哀痛苦之色再次掠过了云长流的眉间,他低声道:“本座并非……” 关无绝随口嗯嗯几声以示自己都明白,他转头对温枫道:“待会儿记得叫关木衍也过来一趟瞧瞧教主,我着实放不下心。” 温枫点头道:“我知晓,你放心就好。” 云长流简直恨不得再吐一口血。 他这是看出来了,关无绝其实根本就不想听他解释,这么个外软内硬的态度,分明心里还是介意的……! 所以他才必须得说清楚,哪怕再笨拙再难堪,也至少要给无绝一个交代。 云长流视死如归地把眼一闭,去拽护法的手腕。教主几乎是强逼着自己开口,哪怕他已经浑浑噩噩,混乱到无法好好儿地组织言辞:“无绝……你要听,听本座说……我……” 关无绝正被温枫递了杯热茶,才含了口入喉,忽而回神:“嗯?” 云长流艰涩地喘息,他一想到自己如今是对着无绝说怎样混账的话,就痛苦到头晕目眩,“我……我曾与一人……两情相悦……约定姻缘……” 关无绝面露诡异之色,伸手摸了摸云长流的额头,呐呐道:“没烧……您开什么玩笑呢。” 他从小陪着云长流长大到十五岁,除去鬼门和无泽境那五年,再次相逢后仍是形影不离,哪里见过教主他和什么人两情相悦、约定姻缘!? 而云长流听得关无绝这句轻语,更加煎熬百倍,只觉得心肠肺腑都要揉烂了一般。 他实在不知命运为何要这般玩弄人,偏偏要在他对无绝做出那种事情之后,偏偏要在已经越了界无法挽回之后……才让他想起来自己还曾有另一个人! 云长流晃了晃倚在床头,一副已经快要虚脱的样子,惨白着唇道:“是……真的,温枫该知晓。” 温枫目瞪口呆,语无伦次:“教主……您、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那人的名字……” 云长流喘了喘,咬牙挤出了最后的那几个字,“名叫……阿苦。” “——噗!!!” 关无绝本来还下意识刚想喝口茶压压惊,冷不丁被这个名字吓得一口茶水呛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教主:我真是个渣攻(自闭.jpg) 第137章 野有蔓草(4) 关木衍曾说过,云长流年少时的那次失忆,是由于受了过大的刺激导致心魂封闭,又了叠上逢春生毒素的作用,才将阿苦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连带着与阿苦有关的少年时光也丢失而去。 直到现在,云长流每当试图回想那段记忆时仍会头痛难耐,也因此谁都不敢在教主面前提及那段旧事。 没想到自昨日失控吻了护法之后,这被尘封的记忆竟突然被揭开了一角,居然显出个斑驳的青色身影并一个名字。 阿苦。 ——这就十分愁人了。 “咳咳……” 关无绝咳了两声勉力镇定下来,他看云长流这模样该是没把自己和阿苦对应起来,至此也算知道为何云长流如此憔悴,乃至会在卧龙台上咳血了。 亲了自己之后才想起来曾与别人许过情,突然摊上这等槽心事儿,从昨日到现在教主心里该是多么难过…… 护法乍一抬头,果然就见云长流用极度悔恨的目光看过来,嘶哑道:“无绝……是本座对不住你。” 看着教主惨淡的脸色,关无绝那叫一个心疼。 他连连软声劝教主不必多言,说属下都明白,您真没对不起我。 云长流不听他的,坚持认为护法不明白,他的确对不起无绝了,这件事儿一定要讲清楚。 ——然而事实上关无绝他真的明白,且……比云长流这个半失忆的明白得多得多!! 可护法他如今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于是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时辰内,关无绝不得不忍着浑身上下的尴尬,硬着头皮听教主断断续续地讲述“长流少主和阿苦的爱情故事”。 云长流又哪里讲得清楚?本来就是不擅言辞的人,还处于情绪不稳之中,翻来覆去折腾了许久,叫关无绝来总结不过如下寥寥数句—— 教主他小时候有个喜欢的少年,名字叫阿苦,身份是个药人。 至于其它的……容貌不记得,年岁不记得,性格不记得,相识相知的过程亦不记得,总之是啥啥都不记得,就记得曾经很喜欢过了。 关无绝试着问了句:“那,教主可知……这位药人阿苦如今身在何处?” 云长流神情黯然,散乱的长发披了满肩,“已不在人世。” “……” 温枫在云长流看不见的角度悲凉地捂住了脸,实在不忍直视这种“面对着正主儿说他已经死了”的绝世场面。 坐在床边的关无绝面沉如水,用力地捏了捏眉心,“……教主节哀。” “他为本座而死。”云长流轻声说着,垂下眼睑怆然叹息,“银针刺心,取心头血以疗毒。” 关无绝握住教主露在被外的手指,肃然道:“逝者已矣,教主当看开些。” 云长流道:“此前是本座忘了,如今既已想起,便无法再佯作不知。” 关无绝认真问:“可阿苦已死,教主准备如何……” “可是教主!”温枫额头上青筋直跳,他总感觉护法已经装死装上瘾了,终于忍不住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插了话进去,“您对关护法又——” 两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落在云长流耳中不亚于心口上被刺啦啦捅了两把刀,血淋淋的透心凉。旁边关无绝气的直接一脚给温枫踹过去,恶狠狠地瞪了近侍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温枫老大怨气地瞪回去:好你个关无绝,我帮你说话,还被狗咬吕洞宾!? 关无绝把头一撇,不再搭理温枫。他转而双手捧着云长流的指尖仔细地揉暖了,缓缓输一些内力过去,眉间掠起几丝忧虑: “那药人既然肯为教主赴死,想必也不愿见着您为他这般伤心。无绝斗胆,还请教主保重尊体。” 云长流想将手抽出来,却被关无绝用力一握,没抽动。教主终于抬起眼看他,犹疑着轻声问:“本座昨日轻薄,护法不生气?” 关无绝失笑,宽慰道:“看您说的,无绝又不是那要守身如玉闺阁女子,被碰了碰嘴能有什么的,值得您惦记成这样?” “再说了,起先也是属下胡闹,又逼您饮酒,才惹出这种乱子。您不怪罪无绝犯上媚主,属下已恨不能感激涕零了。” 说着,关无绝又往云长流身旁凑近些,带了几分讨好之意地眨眼,“您这么躲进卧龙台不见人,可真是吓坏属下了。无绝还以为昨日惹得教主厌恶,正心惊胆战地愁着该如何讨饶谢罪呢。” 云长流神色依旧阴沉,摇了摇头,“本座刚对你……却又要寻旧情人,你也不生气?” “教主!”关无绝佯怒地把下颔一昂,“您这是把无绝当什么人了?教主不忘旧情,如此深明恩义,属下岂会不讲道理!” 云长流仔细地去看护法的神色,依旧找不到丝毫芥蒂。关无绝似乎真的一点儿也不介意,别说没有不快,甚至眼底还衔着很柔软的笑意,恳切地劝慰教主:“昨日亭下那桩,您只当它是个意外便是,千万莫要挂在心上。说不定过上个一年半载,连无绝自己也会忘记了。” 云长流手指轻轻一曲,欲言又止。 也有火热的冲动烧在心口,促使着他想要对无绝坚定地吐出一句“不是意外”,可云长流最终还是默然移开了目光。 面前的红袍护法昨日还那么令他心动,如今却叫他不敢再多看哪怕只一眼。 本以为自己对无绝的感情是干净的,那个亲吻便是初次动心。谁知还未来得及郑重地向他的护法倾诉情衷,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多出个真正许过诺的少时爱人来。 萌芽之初的情愫就此被掐灭,再也不敢妄生半寸。云长流实在无法接受,竟有一条性命为他而消逝却被他遗忘多年,他真的做不到在这时候和护法欢好。 更怕的则是,万一有朝一日他想起了那份记忆,倘若自己喜爱阿苦之情胜过无绝,到时候又要叫护法如何自处? 关无绝看似恣睢洒脱,云长流却总觉得这个人内里过分纯粹,分明是个一条路走到黑,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倔性。 教主便暗自琢磨,就无绝这么个性情,若是对谁动了真心,想来也必然是飞蛾扑火一般毫无保留的炽热罢。 然后便要冷冷自嘲,如今他一份带了迷茫带了残缺的情意,又怎配掏出来给无绝看?不过是污了护法的眼而已。 云长流有些茫然地暗想:既如此,或许暂且如无绝所言,将那一吻当作意外才是正途。 他必须先将那药人阿苦的过往探清楚了,将自己的真心也理顺了,冷静下来寻思对无绝的感情。等他想清楚了,再好好儿的给人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他决不容许他的四方护法被任何人作践了……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 关无绝从养心殿里走出来时天色已黑,头顶星月显形。 护法尚未走远几步,自己就开始低低地发笑。他忽然抬头猛吸一口气,只觉得春夜的风沁凉得舒心,五脏六腑都清爽无比。 脚步声急促。是温枫提着灯从后头追上来,唤道:“关护法……无绝!你等等!” 关无绝止步回头,白衣近侍跑到他面前一把拽起他手腕,急切道:“你这家伙!为什么不说!” “说?”关无绝“呵”地惊奇一笑,他环臂抱胸转过身来,好整以暇地揣着明白装糊涂,“说什么?” “你!”温枫气恼地往他肩膀上锤了一下,“若不是想着该由你亲口同教主说出真相,我方才早就……教主如今寻他的阿苦呢,你到底为何不说出来?” 关无绝戏谑地眯起眼,勾着唇角:“阿苦不是死了么?教主刚刚说了啊。” 温枫愣了愣,神色顿时更加焦急:“你这又是跟谁怄气呢?教主当年又不是故意忘了你的!他如今对关无绝动情,又想起了阿苦,这是多好的时机……你说出来啊!教主定会信你的,我拿命给你做保!” 说着他忽然一顿,若有所思地道:“你——你是担心老教主那边吗?放心,只要教主肯护你,烟云宫也无法真拿你怎么样。” 可不料关无绝却轻摇了一下头,然后垂下眼。他唇角还挂着令人心生暖意的弧度,眉间却浮现出些许难为情的神色,小小声道:“这……呵,我哪儿能开得了这个口啊……” “哎呦,敢情关护法是害羞了呢?” 温枫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心想倒也是,叫关无绝跑去跟教主说“对不住我就是您欠了情债命债的旧相好”,还真是难着他了。 近侍不正经地推搡了四方护法一把,挑眉道:“这有什么好羞的,实话实说么。你看看,教主这样在阿苦和无绝之间为难,他多可怜呐!” 关无绝却又轻轻抿唇笑了一下,低声道:“不,你没懂我意思。” 温枫哼道:“那护法什么意思啊?” 关无绝稍想了想,伸出右手给他:“温枫,你来运内力走我的经脉,可有何异样么?” 温枫疑惑地搭上两根指头上去,压着关无绝的脉门运送内力。 直到不急不缓地走了一个大周天,他才奇道:“没什异样啊?” 可这话刚出口,温枫先自变了脸色,只觉得后背“唰”地一阵冰凉! ——不对,关无绝他明明心脉曾经被重损过,怎么可能运行内力畅通无阻,与正常武者一般无二!? 关无绝深深地望着温枫,渐露出一丝惆怅之色,启唇道:“温近侍,你记得当年所有人都觉得我不可能活着从鬼门出来么?你知晓为什么么?” 温枫恍惚地摇头。他浑身更冷,心中那点渗人的不安感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压抑。 这些不好的东西他总不愿去细想,直到这时候才开始被逼着深思。 是啊……按理来说,当年阿苦武功已经远超同龄之人,智谋毅力又无一不是上乘。所谓心脉的损伤,究竟重到何等地步,才会让连老教主这等眼光的人物都要以为阿苦定无半点生机? 关无绝敛眸轻语:“当年……我被取血之后心脉重伤,虽伤口渐渐愈合,可过重的折损会使得经脉日渐萎缩。等我在床上半死不活地把大半个月躺过去后,心脉已经细脆到……连运内息走周天都做不到,因而才会被断定此生无法再习武。” 说到这里,仿佛是为了吊胃口似的,关无绝还冲温枫勾了勾唇,“不过,这个其实是有解的。” “入鬼门后第二天,我寻了个地方躲起来,以内力强冲心脉。” 近侍手中的提灯骤然坠地,火摇了摇。温枫瞠目惊呼,“——你说什么!?” 关无绝苦笑了一下,抬眼去看头顶上的月亮,淡淡道:“冲脉很疼,真是疼……折腾了七天,我疼昏过去有十几次,每次都觉得心腔被一点点扯裂了似的,恨不能直接死了。” “幸好我命硬,没死,萎缩的心脉也重新打开了。伤损还在,不过表面无恙,运功无妨任谁来探也探不出究竟有什么毛病。” 温枫怔怔望着关无绝,他喉结缓慢地滚动,一时间头脑嗡鸣乱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被长针硬生生刺穿心腔取血,已经是人世间难以想象的酷刑。 可他眼前这个人,却曾将刚开始愈合一点的伤口,以最粗暴残忍的方式无数次地重新撕裂开来。 只因为,愈合后变得萎缩脆弱、无法运功的心脉不合他的意。 只因为,想要炼成阴鬼,重返人间,成为护于长流少主身后的一道影子…… 温枫过了许久才回神,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在那地狱般的鬼门,而是在静谧的,远了养心殿的某个偏僻无人的小径。 头顶月色皎洁,正洒下祥和的微光。关无绝的红袍正被笼在这点光芒里,边角泛着淡淡亮色。 四方护法继续神情自若地讲述着回忆:“还有,你知不知道鬼门里的药人都怕长针怕细刀的?” “尤其是被穿心取过心头血的药人。他们怕针的那种害怕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有些药人甚至见了针就能直接晕过去。” “我当年没饮迷药,清醒着熬了穿心取血,醒来之后也开始怕针。可惜,入了鬼门就没资格娇气了。” “后来呢,我就削了一百零八根木针,忍着恐惧一根根往自己身上的穴位里扎。起初怕的手抖个不停,等那一百零八针都落完,也就不再怕了。” 忽然,关无绝柔和地弯了一下眉眼,他歪头含笑问道:“温枫……听我这么说,你心疼么?” “你心疼我么?” 温枫呼吸发紧,猛地一把将关无绝的胳膊扯住。他的手在发抖,嗓音也在发抖,“你跟我回去!你跟我回去养心殿见教主!!今晚这件事不说清楚我绝不——” 关无绝却慢慢地叹息了一声,收敛了笑意,冷静道:“你看,连你都那么心疼,我怎么能跟教主说呢。” 温枫惶然,松了手倒退一步。 关无绝又将手掌贴上左侧胸口,认真凝视着温枫:“我心脉有损。虽然那一年休养下来,算是把其它旧伤都疗养得七七八八,可这个……我自个儿是懂医的,我明白,治不好了。” “若让教主知道,我因为他的缘故带上了一辈子的伤损,他大概也得难受一辈子了。” “再加上入鬼门那堆破烂事儿……” 关无绝头疼地皱着眉,纠结地咬着唇道,“唉……算算这全都是我自己作出来的,是我当年死活要入鬼门,我不后悔。可是要给教主知道,他铁定都得揽过来怪罪他自己!” “这还不算完,教主那性子我最清楚。若是给他知道我还带着心脉损伤,他定然会想把我关在息风城一辈子保护起来。” 说到这里,护法面上又转而带上些愤愤之色,耸肩道:“到时候,教主他不让我奔波,不让我涉险,甚至可能根本就不许我再跟人动武……那我这四方护法还做不做了!?” 末了关无绝把眉一挑,义正辞严地拍板定论:“这,我能说么?” 在他几步远的对面,温枫脸上已经彻底化作一种失魂落魄的麻木表情。 那盏掉在地上的提灯滚在两人之间,烛光一闪一闪,在某一刻熄灭了。 温枫轻轻叫了句:“阿苦。” 关无绝道:“没有阿苦了,温近侍。你不要总是叫错,教主都想起来这个名字了,万一给听见会出事儿的。” 温枫忽然吸了吸气,近乎是呜咽道:“无绝……” 关无绝吓了一跳,“哎你怎么——” “这样难道不好吗?你难道不愿意吗……啊?” 温枫的眼眶湿了,他哑着嗓子一步步走过去,伸手拽着关无绝的衣袖轻轻晃,“你……你小时候不是一直要霸着少主的吗?你不是很喜欢他宠爱你护着你吗?” 关无绝侧身别开了眼。他微蹙着眉,唇角却再次勾起了柔弧,又是那种很难为情的,仿佛是因被提起了不懂事的孩提笑话而嫌弃自己丢人的无奈笑容,“……这都什么话。” “你看看我,”温枫硬把关无绝的肩扳回来,带着激动的哭腔道,“关无绝,你看看我,你看我啊……” 那句话,那句四年前乍一见到阴冷沉郁的黑衣阴鬼,就想要吼出的话,终于在此刻颤抖着冲破了温枫的喉咙: “——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第138章 野有蔓草(5) “你……” 关无绝有些无措地按着温枫的手,他真没想到近侍反应能这么大,这时候反而有点心慌了,“我怎么样子了啊?我如今好得很!” 温枫手指更加用力,捏得关无绝的肩膀都疼。他死死盯着护法,“你说你好……!?” 关无绝竟理直气壮地反问道:“那你说,我有哪里不好?温近侍,你要知晓我本来早几年前就该死的,如今却能这么好端端站在这被你吼;我本是暗影里的阴鬼,如今却作为四方护法身居高位;我本与教主云泥之别,却能得他万般爱惜垂怜……老天分明已经足够眷顾我了,若是这还不知足,也太贪了不是么?” 温枫瞪着眼张了张口,关无绝却将手一抬止了他,继续道: “这还只是其一。我怎样想,我知不知足还是次要的……温枫,今儿教主在卧龙台上咳血了,你不觉得蹊跷么?若仅是思虑过重急火攻心,当真能至此地步?” 一旦论及云长流的事情,护法总是最认真的。关无绝眸色暗沉,他轻咬了一下唇,便有几丝夜色也掩不住的焦虑透出来: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都快十年了,教主还是每次试图回忆时都会头疼得受不住。说不定,触碰旧忆对于教主来说还是太危险……” “这个险,我们都冒不得。” 一段话说到这儿,关无绝又转而挑衅地冲温枫抛去个凉凉的眼神,笑道:“说来……这些事,难道不是你这个教主近侍该想到的么?” “难道不该是你,你来要求我,不要让教主想起来的么,嗯?——还有脸怪我从小到大抢你家主子!” “……我真说不过你。” 温枫嘴角动了动,也露出一个扭曲的干涩笑容。可他明明是笑却像是要哭,难看极了,“就不该让你开口。” 关无绝弯腰,从地上拾起那盏落地的灯。他打开了盏盖,双指运内力轻轻一捻里头的烛芯,就“呼”地点着了火。 那一豆火光柔柔的燃着,被护法捧在手里。温枫沉默下来,而关无绝安宁地凝望着这盏提灯,轻声道: “教主他从小为逢春生所苦,又肩负了过多重荷,我一直有个妄想,想带他下雪山、入人世,看一看这红尘中的七情六欲。” “只可惜,前些年教主刚继位,烛阴教内外动乱不息,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幸而到了今年,渐渐也安稳下来了。以后……我想多同他到处玩玩,走走江湖。” 关无绝闭眼吸了口气,许是想到了什么美好场景,护法的神情又软一分。他含笑睁开眼,把那暖灯交还给温枫手里: “我呢,以后也不再折腾自个儿的身子了。乖乖喝药,好生将养,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陪教主活个十来年……够长了。” “可是,”温枫捏紧了关无绝递过灯来的手指,用力摇了摇头,艰难道,“教主他心悦你啊关护法……你就甘心让他因为牵挂着阿苦,不愿和你迈出那一步么?” “哦,至于情爱之事……说实话,温枫,我如今已不怎么看重这个了。” 关无绝若有所思道,“教主若是喜欢我,他想要我,我就给他;若是他日后有了别的心上人,我便安稳做我的护法,替烛阴教迎一位好主母,倒也不错。” “至于阿苦,大不了日后我想想办法,给制造一个假死出来。毕竟是个想不起来的人,这么时间一久,阿苦在教主心里也就淡了。” 温枫退后一步,默然不语。 关无绝郑重道:“温枫,我前尘已断,如今这样很好——不,如今这样才最好。” 说着,红袍护法讨巧地笑着冲温枫眨眨眼,那样子像极了曾经的阿苦,“算算也是苦尽甘来,好容易这些年走过来,多少也累了。我不愿再添什么乱子,就想要讨这么点儿甜了,你可别抢我的啊。” 温枫的鼻子酸了。他悲哀地望着关无绝,肩膀轻轻地颤抖耸动,许久才哽咽着憋出一个字:“好……!” 关无绝这才放心,连连赶温枫回去,说耽搁了太久教主会起疑。温枫则推说自己出来时教主已睡下了,执意要送他回清绝居。 可惜,温近侍最后还是没拗过护法,灰溜溜被赶回了养心殿。等他进了寝殿,却吓了一大跳—— 只见里头漆黑一片,本应睡下的云长流却直直地坐在床上,攥紧了床单急促喘息。 温枫心惊地奔过去将灯烛一点,只见教主神色恍惚,额上细细密密的都是冷汗。 白衣近侍顿时大惊:“教主!?您怎么了,可是身子哪里不适……温枫去传药门过来?” 云长流在那迟钝地蒙了许久,才从魂不守舍的状态里回过来。教主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着眉宇抚了抚额角,“无碍……许是梦魇了,不必深夜扰人清静。” “您……您当真没事么?”温枫哪能放心,先倒了温水给教主端过去,又翻着柜里取了安神香,一面往香炉里添,一面忧虑道,“教主切莫心急,无论是什么,慢慢来总会变好的。” 云长流默默颔首。他慢吞吞喝完半碗水也缓过来了,就抱着被子恹恹地半卧在床头,看着温枫忙活。昏黄的灯烛拉长了近侍的影子,倒也显出些寂夜中的温馨。 教主这么出了会儿神,才轻轻问了句:“叫你送护法回清绝居,怎去了那么久。” 温枫回头微笑了笑:“不知不觉便聊多了几句,教主恕罪。” 云长流就没再继续问,自己翻了翻被子,略显疲倦地躺下了。 ……方才,半睡半醒之间,他似乎觉得有一阵极为熟悉的,穿刺骨髓也似的冰冷剧痛如闪电般走遍全身。 可当他乍一被惊醒,那痛楚却又烟消云散。 仿佛只是错觉。 教主就禁不住疑惑地暗想:难道是因为情绪失控太过,才做了少时逢春生的噩梦? 云长流心性素来淡泊沉静,又习惯了避世不出,除了关无绝,甚少还能有其他的什么人什么事叫他方寸大乱;可这两天却被无绝与阿苦这两段情缘搅得快要疯了一样,还真是好几年都没曾尝过这种滋味了。 若是说由此乱了心绪以至梦魇,倒也不是说不过去…… 云长流想不明白就不再想,索性先自睡下。到了次日天明,他也宣关木衍过来为他把了一回脉,没摸出什么异样来。教主便当那真的只是噩梦,并未挂在心上,自然也没对什么人提起过了。 …… 自这一回闹剧之后,烛阴教主和四方护法这两位的关系,似乎…… 似乎,还真没什么太大变化? 其实这样说也不对,最初还是稍稍有些小尴尬的,毕竟亲都亲过了。 只不过,首先关无绝那边儿是真的毫不在意,一切如常,不动如山;而云长流在这情之一字上头又迟钝得很,往往是循着本能行动——以教主的本能,叫他突然因为这么点儿心内的纠结就不宠着护法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日子一久,好像那一天红亭下的亲吻就真的只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再一久,简直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 除了两件。 第一件,虽然烛阴教主还是照旧纵着四方护法,只是此前那些肢体上的无意识亲昵变得少多了。两人的亲近,已经被云长流很谨慎地克制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度上,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第二件,就是云长流开始有意识地寻找有关药人阿苦的旧事,相关命令自然也传到了信堂。可惜的是,或许是所隔年岁太久,进展并不十分令人心喜。 不过这两件变化,实在很是阴晦。除了温枫这个知情的以外,在旁人眼里,教主和护法还是那么地要好。 ——当然,再怎么要好的一对儿人,偶尔的吵架也总是难免的。 更不要说,论起云长流和关无绝这两个人的性格,其实在某些地方的不合还真的蛮大。 养心殿内。 云长流一袭龙纹雪袍,独自高坐于上位,冷眼看着跪在下头的红袍护法,语气不咸不淡:“自己解释。” 关无绝跪的倒是笔直,神情却尽是讽意,轻轻淡淡地把唇角一勾,“教主,您要训无绝,应该方才当着丹景少爷的面儿训,就说属下违逆放肆,不遵主命。若是这样,您也可免得挨那顿枉骂了。” 云长流眼角一跳,手指就扣紧了案角,“……你给本座好好说话。” “教主,无绝斗胆说一句,您这性子当真不太好。” 关无绝此刻明显有点脾气上头,人虽然跪着,可瞧那冷硬的语气神态,完全就不是个好好说话的样子,“您又想护着无绝,又想疼您家那位小少爷,结果落得自己做了恶人,您……当真值得么!” 时间已入夏季,树叶茂密浓绿。夏蝉叫个不停,吵嚷得连养心殿里头都能听见。 云长流十分头疼,他无可奈何地单只手背撑着下颔,稍稍放缓了语气,“别闹……本座知晓你定有缘由,不是叫你解释?” …… 若问发生了什么,这还要追溯到半个月前。 那时小少爷云丹景第一次尝试闭关冲境,成果可喜可贺。他所修炼的云家祖传的煌冥神功完美突破至第五重境界。这等修为,在江湖年轻一辈里不说顶尖,也足可称一流,势头隐隐盖过了数年前一度成为风云人物的于家堡少堡主于昆;甚至比之其兄云长流当年也不逞多让—— ——噢,最后一句是他自以为的。 要说这位云二少爷,其实也有够憋屈。他其实资质并不差,反而是罕见的好天赋。可怜就可怜在,长兄云长流更胜一筹,他从小就被哥哥的阴影压得死死的。 云丹景小时候,父亲云孤雁一手遮天、纵横江湖,可惜全心全意偏爱哥哥,他没落着半点儿好;如今好容易云孤雁退位了,可就云长流这么个避世不出的性子,说不好听点儿,活像是要带着一整个息风城都去修道成仙了似的,更没有他施展的空间。 云丹景本就是骄傲自负、争强好胜的性格,再添几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天不怕地不怕的热血,哪里受得了这种处境? 他自然是不愿日复一日地呆在这息风城里,被哥哥的阴影笼罩着。云丹景坚信,只要肯叫自己出去闯荡江湖,定然能闯出几分名头,不会堕了烛阴教的脸面的。 这一回内功境界突破,正好给了云丹景借口。天公作美……亦或是不作美,还真撞上那么件麻烦事。 十三分舵久违地又出了问题,还是最大的大问题。 ——谋反。 有密报传至息风城,说位于东宝三池的分舵舵主密谋不轨,意欲作乱。 然而唯一的人证暴毙身亡——亦或是被灭了口亦未可知——如今息风城并无证据给这一舵主定罪。 云长流本是想把萧左使派出去跑一趟的,没想到就这关口,被刚出关的云丹景横插了一脚。小少爷非要请命前往,差点没把军令状压在养心殿的案上。 ……云长流想都不想地给他拒绝了。 教主很知道自己这个弟弟几斤几两。武功有几招,聪明有几分,可惜心性太嫩,最是容易弄巧成拙。谋反之事可不是儿戏,又哪里能轻易允许他去? 云丹景不服,非觉得是哥哥看轻了自己。兄弟两人正争执不下,正巧关护法在里头和温枫坐着喝茶吃点心,听见外头声音就出来劝教主。 关无绝的意思很简单,他觉着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儿就是欠锤。索性让云丹景去这一趟,知道知道厉害就消停了。 不过自己也暗中跟去。真捅出了什么漏子,他能补上,万一小少爷把自己给坑进去了,护法也能给他捞出来。 这样的确是个可行的法子,不过让护法掺和这摊家务事,云长流多少有些歉疚。关无绝顺势向教主讨个恩典,等他回来之后要教主陪他下山玩上十天,云长流一口答应,临行前亲自送他出了城。 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却是兵荒马乱。 云长流用了一柱香的时间才理清前因后果。 他的好弟弟果然造出事儿了,赔了夫人又折兵,中了奸计直接把自己坑进了分舵的大牢里。 然而问题就出在……他的好护法,并没有立刻救人,而是悠哉悠哉地让云丹景在分舵大牢里趴了整整十三日。 小少爷身份尊荣,那分舵不能轻易叫他死了,连大刑都没敢动。可云丹景哪里吃过这种苦头?还是被折腾的死去活来。 后来还是他自己的影子阳钺来救他出去的,并且诚恳地告诉他:主人您安全了,因为这所分舵主已经被四方护法收拾了。 云丹景气疯了。因为他从阳钺口中得知,关无绝用来收拾这分舵的证据,正是自己千辛万苦调查出来大半的东西。 ——自己受苦受难受辱,被压在大牢里无人营救不说,末了功劳还被窃走,给他人做了嫁衣裳!!这关无绝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很快,等回城后关无绝在教主面前一复命,云丹景就知道这位是哪儿冒出来的了。 他窝火到眼里满是血丝,梗着脖子冲云长流就吼:“你……你是不是一早就计划好的!?利用我给你的四方护法揽功,啊!?” 对此,云长流面无表情,直接抄起案上的书卷就往云丹景头上砸了过去。 “好高骛远,不自量力,落得险境要别人来救命,还不知耻?” “你那微末功劳,护法还看不上。” “带下去,静室自行反省三日。” 第139章 野有蔓草(6) 教主挥挥手,烛火卫就把暴怒乱吼的云丹景给拖了下去。 关无绝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 不过护法很自觉,等外人散了,他也不用教主开口,自个儿先掀下摆给教主跪下了。 然后就开始跟教主刺儿,说一句顶一句。 云长流淡淡望着他,清透的眸子带着一种并不刻意的力量,仿佛能一直看进眼前人的心底。 “……那属下说实话,您可别难过。” 关无绝终于轻叹一声,收敛了戏谑之色,只是唇角还挑着不屑的弧度,“丹景少爷往分舵走这一趟可不得了,起先还肯查查证据。后来给那分舵舵主、副舵主发觉了,轮番设宴来请他。您知道他们说什么?说自己对烛阴教之忠心日月可鉴,只是不满于您这位新教主年复一年地碌碌无为;还说希望奉云丹景为主,为烛阴教打一片大好江山……” “慢着,”云长流忽然皱起眉,心情一言难尽,“你……咳,跟踪丹景?” 日子久了,他都快忘了这人是做过阴鬼的了。若光论潜身隐匿的本领,连云长流也自认比不上关无绝。 不过……您堂堂四方护法,居然亲自跑去跟踪别人,这说出来也实在太不光彩了些罢?? “这个不重要,教主,”关无绝清了清嗓子,“这分舵主说的话,若是放在您刚继位那两年还可能有两三分真,可是如今……呵。” 他并未明说什么,只是一声嘲讽的冷笑已经将其态度表明得一干二净,“少爷还信以为真,是没脑子;没脑子也就罢了,居然还一口答应下来,是没良心。” “他答应了什么?”云长流面色不改,“你起来说话。” 关无绝便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到云长流身侧垂首,“云丹景收了分舵主的礼,答应在您面前为他们美言。教主,您家小少爷也不是小孩子了,岂能不知道这时候受这种礼,就是接受效忠的意思?” “当然了,这话您要拿去问丹景少爷,他铁定说是缓兵之计,可息风城还怕它个分舵么?您想对叛徒动手,也就一道大令的事儿,还用得着缓?” “多好啊,明里是丹景少爷兵不血刃稳住了分舵局势,暗里是为自己拉拢一波私人兵力,可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他把好处都占了,拿您当冤大头呢。” 云长流阖眼叹息一声,抚额沉声问:“……那分舵主可有透露谋反之意?” 关无绝道:“这个没有。” 云长流又问:“那丹景可有欲拉拢分舵以对本座不利?” 关无绝道:“也没有。” 云长流沉默不语,无奈地看他一眼。 “……”关无绝顿觉心虚,目光躲闪一下,弱弱道,“教主,要么……属下还是跪着的好。” 云长流低头很浅地勾了勾唇角,似乎是笑了一下。 关无绝瞧着教主没生他气,又开始继续:“教主,您别不当回事儿。还记得当年云丹景是如何瞒着您把阳钺契成影子的么?云丹景分明就是一直想分您的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云长流神色骤沉,“住口!” 关无绝垂下头,还是屈膝跪下了,“属下失言。” 云长流眉间覆上阴色,明显并不想多谈论这个话题,“本座知晓你是为本座好,只是……以后不必再提了。” 关无绝仰起头道:“您这是在饲狼。” 云长流平静道:“哪怕真是狼,本座亦饲得起。” “您自负了,教主。”关无绝声音骤然冷了,眼底隐隐压抑着怒火,他很罕见地如此直接驳他教主的话,“没错,如今烛阴教局势已稳,以云丹景之力撼动不得您分毫。只是世事难测,天知道哪年哪月会有个什么万一,倘若被奸人钻了空子——” 护法顿了顿,抬起头郑重道:“属下斗胆,请教主遣鬼门幽冥监视。” 云长流倏然站起来,转过眼怒视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属下挑拨教主兄弟和睦,罪该万死。” 关无绝十分镇静,定定看着云长流,“无绝是个外人,本无资格同您开这个口。只是……此事关教主安危,属下宁可去刑堂走一遭,这句话也是要说的。” 幽冥部,乃是阴鬼之中一个特殊的分支,虽身在鬼门,却并不听鬼门调遣,只听教主之令。其职责主息风城内的监察与暗探,对象则是被教主怀疑有异心的奸恶之徒。 阴鬼本就是最强精锐,而幽冥阴鬼不仅精于隐藏,还注重心计智力观察力胜于武力,其侦查能力是能甩信堂一大截的。 “不可能。”云长流摇了摇头。云丹景的确有错,无论是为下属还是为兄弟。可这还不至于真把他当成叛徒来怀疑,不过是些许被父亲压抑过久了的私欲冒尖罢了。人之常情,他并非无法容忍。 关无绝却不那么想,冷冷道:“您莫非是怕真的给幽冥部查出什么来,到时候想赦小少爷也下不了台?您今日不答应,无绝就不起来。” “怎么,你还跟本座威胁上了!?” 云长流也冷了脸,被护法这么个态度惹得一阵冒火,下意识抬手,就想抄起个什么砸过去。 可惜案上刚刚摆着的那卷书已经被他砸过云丹景了,如今落在地上;砚台这东西太硬,一砸人就得磕出血来,他……又舍不得! 教主轻吸了口气,抬袖一指地上的书卷,“捡上来。” 关无绝默默起身,把书捡上来递到云长流手边。 云长流面无表情地接过来,看都没看,手一甩又往护法身上扔过去。 啪地一声,关无绝被不轻不重地砸了下,愣了愣就哭笑不得,眼里渐渐浸过些柔和的暖色,教主这种时不时就来一下的小脾气叫他真是没办法。 关无绝只好又弯腰给捡了起来放在案上,自己也再次跪下,摆出一副您开心就继续来的架势。 这回总算云教主开恩,没有继续往他身上砸书。可云长流也没多看他,一声不吭地沉着俊脸走出去了。 于是,这回终于只留关无绝在养心殿里。 红袍护法无可奈何,狠话都放出去了,他也不敢擅自起身,只好继续跪着。 他跪着跪着就开始走神,想云丹景,又想到很多年很多年前的那个风雪交加的寒冷冬夜。浑身湿透的云丹景提着灯敲开他那间木屋的门,哭红了眼问他哥哥有没有来过这里。 关无绝沉沉地叹了口气。 云家这对兄弟间微妙的关系,别人许是不清楚,可他能不清楚么? 要说云丹景也并非没有对哥哥存着感情,然而他同时却又偏偏过分渴慕力量、权势与荣光。云丹景性情太傲太尖刻了,他自视甚高,不甘心成为被父亲忽视的那个,不甘心屈居人下,不甘心只给兄长做下属。云长流想与弟弟岁月静好……这太难,甚至说绝不可能,除非云丹景能哪天改了性子脱胎换骨。 其实,小少爷这心思弯弯再明显不过了。护法劝过好几次,左右使也劝过,都让教主采取些手段,可云长流从来都是重提轻落,有意无意地忽视着,让众人都没有办法。 萧东河还曾拉着他感叹过,教主实在心思太纯粹,没涉过那黑暗的勾心斗角,对亲人毫不设防。 然而关无绝并不这样想。 他并不认为,教主会看不出来云丹景的小心思。 他觉得吧……教主这单纯就是纵容。 是教主对云丹景存着一份情,明明把弟弟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心里也门儿清,可偏就是狠不下那个心,舍不得真动刀子;可他又不能把烛阴教送给云丹景瞎搞,于是只好时不时地打压着,该骂该罚也不留情,并且坚持一直不给弟弟实权。 结果呢?结果就落得两头不是人。 烛阴教里都传云教主疼爱丹景婵娟这对兄妹疼到了骨子里;云丹景却还觉得兄长待他不好,一点施展的机会都不肯施舍。 关无绝再度轻叹,又有细密的心疼漫上来。 其实教主他对待自己这个护法,何尝不也是如此?明明知道已经把四方护法的地位抬得太高,明明知道自己这脾气并不听话,明明自己已经频繁违逆犯上,包括现在这次…… 可教主还是乐得纵容他,宠着他。 不惜自己为难,不惜折了教主威严。 关无绝就怕得很,他觉得云长流这种心性实在太危险了,真的太危险了。 云长流对外人素来冷淡,但他一旦把什么人装进心里,那就真是掏心掏肺的好。问题在于……若是这人对教主并不好,甚至要往他心口捅刀子呢? 只是一抬手的事儿,不费吹灰之力。 这种性格着实太容易受伤了,关无绝宁可云长流不再那样用心地宠自己,也不愿意看教主这么个样子。 自从跟了云长流之后,他也不知道多少次尝试着想把这么个毛病给教主扳回来,可惜,都是徒劳…… 咚。 一声闷响,关无绝总算回神,却见一个软垫被扔在他面前的地上。 去而复返的云长流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教主不紧不慢地踱回来,又坐到座位上,“垫着跪。” 关无绝双手将那厚厚的软垫抱进怀里,禁不住苦笑了起来。 看看,就是这样。 他的教主,可叫他怎么办好啊…… 护法没把软垫往膝下放,反而无奈地看向云长流,“教主,您就点个头不成么?那属下,不就不用跪了么!” “您看,烛阴教如今安稳无事,幽冥部闲着也是闲着,您就当给他们找些活儿干,成不成?” “云丹景若无异心,幽冥部既不会擅自伤人,亦不会暴露身份,无损您与丹景少爷的棠棣之情呐。” 云长流眼眸沁凉地扫过去一瞥。 行呐,他家护法也学会死皮赖脸地缠他了。 说实话,不是不知道无绝说的有道理,不是不知道护法是为了自己如此忧虑。 如今反要无绝这样跪着求他,他又于心何忍? 只是,丹景…… 云长流心里沉沉的压着难受,他又想起方才云丹景不甘地登过来的眼神,七分凶狠,三分委屈。依稀记得,小时候丹景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父亲的。 他本以为等自己继任了教主,一切都会有所改观。可是为什么,不知不觉地又落到了这种境地。 如果点了这个头,他便是对自己的弟弟起了疑心。或许会有什么再也回不去了。 云长流面沉如水,关无绝却看出了教主的犹豫。四方护法暗自咬了咬牙,硬的不行换软的,他直接膝行着蹭过去,手指轻拽上那一片雪白的衣角。 护法就这么在云长流脚边仰起脸,眼眸凄凄盯着教主,忽然嗓音软成了水: “教主……求求您了教主,您就当让属下安个心成么,教主……无绝真的求您了……” ——果不其然,云长流的人一下子就僵硬了。 “你、你……!”云教主瞬间无措,他哪里能看得素来强势的无绝突然这么个卑微弱软的模样来求,慌忙伸手想把人扶起来,“你先起来,这事还可好商量。” 关护法一听有戏,眼睛顿时亮起光芒。他哪里肯起来?此时当然要趁热打铁,索性抱着云长流的腿一下下地轻摇,咬了咬唇,“教主,求您了……您这样子无绝实在是怕得紧……” 为了教主!撒娇就撒娇,耍赖就耍赖,面子算什么的!? 云长流脊背都绷紧了,雪白脸颊更是微微漫红,他猛地按住护法的手,声音发涩,“别……乱动。” ……关护法顿觉自己活像是在媚主,羞愧感与负罪感瞬间成倍叠加。可如今他也豁出去了,索性直接低头把脸往教主温凉的手背皮肤上蹭了蹭,“教主……” “无绝!”云长流吓得嗖地把手抽了出来,等自己反应过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你真是……”教主无可奈何,他手掌一落,直接把作妖的红袍护法用力摁在了自己膝盖上,“好了,不必如此。知道你为本座忧心,答应你便是。” 说着,云长流随意揉了一把关无绝的发顶,觉得自己简直和逗小猫儿似的,“不过,只有一年。” “若是查不出丹景有异心,这幽冥部,本座还是要撤回来的,听到了?” “是……”关无绝趴在云长流膝上,心满意足地抿唇眯起了眼。 第140章 日月(1)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 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 自那天大约半个月后的某日,云长流去清绝居找护法。 “不是要本座陪你下山么?还去不去了。” 教主他如是说。 关无绝很是惊喜,本以为因为云丹景那事儿和教主闹过一回之后,这下山出去玩的约定应该是泡汤了,他也没好意思开口,过几天也忘了。 没想到云长流还记着。 云长流既然主动来找关无绝,自是早就把这几天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加上教主和护法都是干脆利索说走就走的人,火速收拾了行装,当天就出了息风城。 时已深秋,神烈山的山叶都染遍了,棕红、赭红、杏黄、橙黄,像五色灿烂的织锦。 两人出城的时候,关无绝在前面乘着流火,云长流乘着飞雪跟在后头,沿着弯弯的山路往下走。 秋风凉爽,吹起来叶子簌簌地落。落在地上,又被马蹄踩碎了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了没一会儿,护法听见身后的声音渐消。他转头一看,发现云长流已经停了马,认真地望着路边探出来一枝艳丽的红叶,清润如玉的眼瞳里亮着很细碎的光。 关无绝微微笑起来,远远道:“好看么,教主?” 云长流轻点一下头:“嗯。” 护法瞬时就心软的不行,想起小时候那个捧着一枝桃花的白袍美少年。他勒马停下,感慨道,“您真该多出来走走,山下还有更多好风景。” 云长流又道:“嗯。” 可他依然没有要动弹的意思,还是端坐在马上,盯着那枫叶痴痴地看。 关无绝忍俊不禁,心说这是怎么了这是,才刚出城呢,瞧上个叶子就走不动路了? 他忍不住叫了声:“教主若是实在喜欢,就折下来带着啊。” 云长流果然伸手将那一叶摘了下来。他将枫叶举了举,那片叶子边缘很整齐,小小的嫩嫩的锯齿,颜色是如火似的纯红。 云长流举起来放在眼前比了比,心想它很衬无绝的衣袍。 教主将手一伸,向护法那边递过去,“给。” “您送无绝的?” 关无绝有些惊喜地翻身从鞍上跳下来,牵着马走过去。他觉得自己也被教主带的幼稚得和个小孩儿似的了,一片叶子就能高兴成这样,居然还说了句,“真好看。” “等待会儿到了山下,”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接,“无绝先带您去逛镇上的市集子吧,这季节好多野果谷物都熟了,息风城里平日不采买那些百姓家的粗食,您可以试试……” 可关无绝伸出的手,却忽的接了个空。 他还含笑说着话,就眼睁睁地看着那片火红的枫叶,从云长流突然垂落的指间翩然滑下。被风一吹,就翻滚着卷到了天边。 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先兆。 前一刻云长流的眉眼间还噙着柔色,可仅仅一个瞬息后,他就身子歪斜地从白马背上倏然滚落下来!! 关无绝盈满了温暖期盼的眼底,骤然被无边的恐惧冰封。 “——教主!!!” 关无绝两步跨过去,一把抱住云长流颓然倒下去的身子。 满山遍野的艳丽红叶在眼中凋零枯萎,天地倒悬,灰暗无光。关无绝双腿一软,抱着云长流跪坐在地上,脑海中茫茫的一片白。 他竟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剧烈地颤抖,温度迅速地冰冷下来。很快关无绝就发现自己也开始发抖,他惊恐地去扶云长流的脸,“教主、教主!?您怎么了,您哪儿难受!?……教主!!” 云长流脸色赫然已是死人般的惨白,他紧紧地闭眼咬牙,隐忍地将额头抵在关无绝肩上,许久才攒够力气从喉咙里挤出细细的颤音,“疼……” 关无绝彻底慌了,他六神无主地去摸云长流的手腕,“——疼!?是疼吗?哪里疼,您是哪里疼!?” 云长流痛苦至极地摇了摇头,忽然喉中发出一丝极细的痛呼。他浑身绷到极致,脖颈濒死般地后仰,暴起细细的青筋,宛如最惨烈的折磨陡然降临于身。 哪里疼,他不知道…… 好像是皮肉被撕烂,筋脉被扯断,骨头被敲碎,脏器被蹂躏,好像是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护法几乎是绝望地抱紧他,“教主……!!” 不可能,怎么可能,这脉象分明是—— 关无绝眼眶泛赤了,他狂乱地喘息,按在云长流脉门的手指已经抖的不像样子。摸清脉象的那一刻他脑内嗡鸣炸响,恨不能就此疯掉。 不可能,不可能,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 天啊,天啊,苍天啊!!! 到底什么是天意,什么是命数? 难道世间当真有再如何竭尽全力也无法拔除的毒疴,当真有再如何拼死挣扎也无法逃离的恶命? 云长流在剧痛中努力睁了睁眼,眼前阵阵发黑,泛着一片片的重影,连近在咫尺的关无绝的脸也看不清楚。 他吃力地张口想安慰几句,可又一阵凌迟般的痛割在全身,将未出口的话语强行化作压抑的呻吟。 这样的痛感实在太熟悉了。 云长流以为他早已经淡忘,可当它真正在体内苏醒过来的时候,还是仅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当年,所有人都告诉他,逢春生已除。 原来,竟是没有彻底拔除么…… 在真正极致的痛苦之下,体力与意志的消磨殆尽根本用不了多长的时间。 云长流的意识渐渐被混沌淹没,被冲散了的神智宛如溺于不见底深海之中,滚滚下沉而去。 “教主……教主?” 模糊中,云长流听见关无绝颤抖的声音。 “不,不……不行教主,您别睡……” 仿佛隔了层什么帘子似的,不太清晰。 “您睁开眼,您看看无绝……我们回城,无绝带您回城……” 云长流突然十分难过,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枚没来得及递到护法手中的红叶,仿佛又看到了无绝伸手时眼底期盼的微光。 对不住。 说好了要陪你下山玩的,是答应了你的。 吓坏了吧。 对不住。 …… 萧瑟的秋风,凄然吹遍了神烈山。 又几枚枯萎的叶子,无声息地落了。 只是再也没有一枚那么漂亮的火苗似的枫叶。 关无绝踉跄着咬牙起身,抱起昏死过去的云长流,连两匹马儿都顾不得牵,运起轻功向着息风城的方向疾驰回去。 凛风刮过脸颊,明明还未入冬,却已寒意刺骨。 关无绝怔怔地睁着眼,他望着眼前宁静的来路,却宛如走在绝壁之上,那尽头黑压压看不见一点儿光。 心魂溃决只需要瞬息。 麻木的泪水一滴、两滴,落在赤金的烛龙纹上。 那个和温枫开玩笑的月夜仿佛还是昨日。他本以为一切苦难都过去。刚开始感恩命运待他不薄,刚开始觉得有些疲累,刚开始想要休息一下…… 他在泥淖之中跋涉了那么久,好容易上了岸,好容易寻来的那点光,那点暖,那点甜…… 明明已经那么近,那么近,明明只差那么一丁点儿的距离。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在他小心翼翼地伸出的指头尖尖上…… “啪。” 碎得无影无踪了。 …… 逢春生的复发,谁也没有料到。 九年前的那个春季,云长流闯入取血室,目睹了被穿心取血的阿苦后全身毒素爆发,顷刻间命在旦夕。在那样的情况之下,刚取的药人心头血已经来不及处理入药,只能强硬地将新鲜的人血给少主灌下去。 关木衍起初也担心过,未入药的心血是否能够彻除毒素,只是这么多年下来云长流并无异样,逢春生又过于罕见未有先例,他便也当那奇毒已然消散。 谁曾想,逢春生会在风平浪静地潜伏了九年之后突然复发,把所有人都再次打入了阴渊之底。 …… 息风城,药门。 沉重的气氛蔓延了并不大的室内,每一寸空气都像是灌了铅。 刚施完针的关木衍抖着手拿巾子擦额头上豆大的汗滴。另一侧,云孤雁死气沉沉地闭着眼,弯着腰坐在深处的椅子里。他单手扣在扶把上,指节骨突出,粗大的青色血筋一跳一跳。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后,谨慎地弯下身来唤道:“老教主……” 云孤雁没反应,他又叫了句:“主人……” 那佝偻的黑袍身影终于动了动,云孤雁抬起脸来。在披散的发丝之下,老教主那面色灰暗而憔悴,神情却并无甚哀色。 已经有这么多年过去了,游走的岁月却仿佛被这个男人攥在了手里。在云孤雁的这张冷峻挺拔的面容轮廓上,找不到太多衰老的痕迹。当那双眼睛再次点起阴鸷的寒光时,与二十多年前那个为了爱子疯魔的烛阴教主并无两样。 云孤雁没有看温环,他看向关木衍,用一种很缓慢、很沙哑又很冰冷的嗓音说道:“既然逢春生复发,那再治一回,不就得了?” 关木衍疲惫不堪地摇了摇头,“再没有适合的药人了,老教主。” 当年的端木临,当年的药人阿苦,究竟是怎样难得的侥幸?他是出身万慈山庄,自幼以药养身的小公子;他是武学上的天纵之才,七岁时已身怀足以抗衡养血折磨的内力;他心性坚韧不拔,忍得了服药之苦、割腕之痛…… 更重要的是当时恰逢万慈山庄内部倾轧,有顾锦希这么个图谋不轨的叛徒做内应,云孤雁才能找到机会偷天换日,把端木临弄成假死,掠至烛阴教。 ——可是如今,去哪里再找那么一个孩子做药人? 云孤雁默了一下,随后他抬起手指敲了敲座椅,漫不经心地抬头道:“四方护法曾是药人之身,他难道不能再养一次血?” “老教主!” “主人……” 关木衍惊愕的叫喊声与温环紧涩的低唤声混杂在一起。 随后温环沉沉叹息,并不再多说什么……他作为近侍跟了他主人几十年,向来不会违逆云孤雁的意思。 关木衍却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走到云孤雁面前,略显蹒跚的脚步倒是有了几分老人模样。百药长老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低声说: “……老教主,您要知道,那孩子当年穿心取血,心脉已经毁得彻底,更勿论以残身入鬼门,肺腑筋骨无一处没受过伤。他身子太脆弱了,养血……他受不住的。” 云孤雁嘴角弯了弯,眼里却没有笑意。他身体前倾,嗓音低沉地缓缓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受不受得住啊?” “他会很疼的,很疼,老教主。”关木衍无比认真地道,“他还会死的,在被养血之痛折磨一年之后,惨死在取血针下的。” “噢,他疼,他死。” 云孤雁冷眼以对,“可这跟本座有何干系啊?” “本座,”只见老教主慢吞吞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眼底一片幽黑,“只要救流儿。其他人干我何事啊,关长老?” 关木衍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他张口似乎正欲说出什么。然而门外突然的骚动打断了老人,云孤雁侧耳听了听,脸色更加阴沉,向外面拦截的的烛火卫低吼道:“放他进来!” 开门时,一袭墨梅红袍飘然而入。 关无绝快步走进来,修美的面容上并没有什么很悲哀亦或是很绝望的表情。 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极其焦虑,可那焦虑中又维持着几分冷静;他眼里仿佛乱溅着疯狂的火星,可那火焰却连一丝热度都没有。 三人的视线都停在护法身上。 而关无绝连看都没看云孤雁和温环一眼,只伸手把关木衍拽到桌案前,将手中的纸张铺在上面,急促地低声道:“你来看看这方子对不对……时间太久了,我怕是记不准。” 关木衍只瞄了一眼就像被电了似的抖一下,他盯着关无绝问:“你这是什么方子?” “废话,都这时候了,还能是什么!?”关无绝含怒瞪他一眼,“当然是药人的养血药!” 奇怪的是,这话刚一出口,关护法突然敏感地觉出屋子内的气氛似乎诡异地滞了滞。 关无绝后知后觉地抬头环顾一眼,他觉得更加奇怪了。 云孤雁、温环和眼前的关木衍,居然都在用某种十分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他看……就好像,就好像他是个什么世所罕见的珍稀异兽似的! “你们……这是?” 关无绝压了压眉宇,迟疑着解释道:“……教主还昏睡着呢。温枫在里头陪,暂时不会出事。” 然而,那三道怪异的视线并未收回去。关无绝后背都有点儿麻了,任谁被三个人这么齐刷刷地被盯着看,心里也会发毛。尤其是在这么个紧要关头。 关木衍也就罢了,这老头是个思路怪异的,关无绝经常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也懒得搭理他。 可是云孤雁和温环呢?教主逢春生复发,这两位此刻难道不应该最急着救人吗?这一个个都不说话,死盯着自己看是什么意思!? “老教主?温大人?” 红袍护法眨一下眼,他疑惑不解地问出了声,嗓音有些发虚,“您们,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云孤雁沉默着站了起来,他的目光锐利而寒意彻骨,自上而下地扫视着面前的年轻护法。 关无绝则以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目光还回去。 他们就这么古怪地对视了两三个呼吸,云孤雁挥挥手:“关长老,还不给护法瞧瞧方子?” 关木衍其实早就看完了,就在刚刚老教主和护法大眼瞪小眼的时候,“方子没错儿,护法记得……很准。” 关无绝这才松了口气,又咬了咬下唇,凝视着方子蹙眉问:“还能不能改……逢春生已经发作,养血要一年,这也太久了。若是药性再烈一些,应该能更快……” 结果这话问出来,半天没听见回答。关无绝气恼地一抬头,就发现那三个人又恢复了方才那种令他浑身发毛的目光。 更让关无绝难以接受的是,如今他不觉得那目光像是在看珍稀异兽了,他竟觉得那目光活像是在看疯子! 护法心头一股邪火窜上来,正欲发作,忽听身旁的关木衍终于嘶哑地开了口:“……改不了了,再加药量,你这个药人就得死在教主前头。” 百药长老揉了揉混浊的老眼,又咳嗽了一下,才干巴巴地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教主内力深厚,毒素暂时还能压制。一年,等得起。” “……也好,”关无绝闻言似乎有些不甘,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颔首沉静道:“我先饮药适应几天。如果感觉受的住再加药量,这样的确会稳妥些。” 说罢,护法抓起方子就往外走,脚步急促。 到了门口,关无绝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轻转过半侧身,居然冲云孤雁等人笑了笑,食指贴在发干的唇瓣上,“可别告诉教主啊。” 没等那三人有所反应,关无绝又垂了眼眸苦笑一下,手扶着门边,低声自言自语道,“……我这不废话么。呵,真是急傻了。” 话音未落。 那扇门吱嘎一声,合拢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让我们一同恭喜关护法将作死技能点至全满!! 无绝:(冷静)嗯,我没疯,我真的没疯。教主的逢春生又特么发作了,我一点也没疯…… 第141章 日月(2) 大氅轻柔地披在少年拱起的脊背上。 “主子,”无声现身的黑甲阴鬼半跪于地,依着规矩深深埋首,并不敢直视他的小主人,“风冷了,请主子回罢。” 云丹景没有回头,也没理会身旁的影子。 他蹲坐在石上,直直地看着远方色泽萧索的山影。日头渐往西沉,那山的轮廓被勾成红彤的线,而身周也的确冷起来了。 阳钺也没有再开口,就跪在那儿陪着。 记得从在鬼门训练的时候,关无绝就常笑话他木讷呆板。他自认蠢笨,跟了云丹景后大部分时候不敢多嘴,也不敢擅自行事,像现在这样冒出来给主子披件衣服……作为影子已经是僭越了。 “……阳钺,”云丹景忽然叫他一声,眼梢唇角若有若无地攀着自嘲的讽笑,“你觉得……我同教主相比,怎么样?” ……而每当这种时候,阳钺就会更加痛恨自己的口笨舌拙。 阴鬼努力想了想,才尽量维持着他素来的平板声线,一字一字认真道:“主子年纪尚小。” 云丹景仰头笑起来:“哈,你也会委婉地哄我了?也是,毕竟你都跟了我四年了。这类话是不是要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阳钺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什么年纪尚小,长流教主在我这个年纪,已经独自打穿了无泽境。” 云丹景挂着若有所思的表情,像是在对阳钺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十阵全开,多厉害啊。当年父亲带着温环和影子都没能做到的事儿……” “可是,”云丹景的眼神暗了暗,低声道,“如果不是父亲自幼日日为他传功,如果不是父亲倾囊以授,如果……如果有这个如果,你说,云长流真的还能这么厉害么?” 阳钺动了动嘴,没敢答话。 他怕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惹得小少爷不快。 云丹景嗤了一声,秋风起时他侧头斜眼看过来,勾唇笑道,“阳钺啊,你跟着我这几年,很憋屈罢?” “同是鬼首,我父亲的影子能追随烛阴教主大杀四方,你却要日复一日地陪着个无甚实权的小少爷玩儿,给我当个端茶倒水披衣服的仆人……” 云丹景抹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夕阳的光就在他指间闪了闪。他随手揪了一根泛黄的枯草,叼在嘴里嚼,含糊不清道,“阳钺,你会觉得不公平么?” 阳钺面上还是那般呆板,心里却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把头往两边摇,干巴巴地道:“没有、没有,主子!” “没有?那你还真没出息!” 云丹景的眼神阴冷下去,甩头“呸”地将口中的草叶吐出来,挥手示意阳钺退下去,“滚吧。” 阳钺讪讪地倒退两步,往山崖树影之间隐了身形。 四年过去,他早就习惯了小少爷的喜怒无常,也习惯了自己总是惹主子生气。 周围终于恢复了安静,云丹景哼了声站起来,双手拢着大氅往回走。 他没跑很远,这里只是个偏僻无人的山路岔口,深秋的枯叶不停地在他脚下发出被踩碎的脆响。 小少爷的脸色很差,烦躁在他眉间狂跳个不停。 他知道云长流的逢春生又发作了,他觉得……他不应该这样。 在这么个时候,他应该很焦急、很忧虑、很心疼,他或许应该到养心殿探望侍疾,或许应该去药门仔细地问问情况——总之,怎么也不应该一个人跑出来麻木地吹山风。 可他还是心乱得不行,在骄阳殿根本待不下去。 听说云长流的毒素复发,他就忍不住想起小时候的事来。 太久远了,说实话,云丹景都有些记不清了。 可还依稀觉得,那时候神烈山的阳光总是明媚,他天天带着婵娟疯玩,滚了满身泥再被娘亲骂;他还会带着妹妹悄悄去看那个又像哑巴又像药罐子的哥哥,会跑到山下给哥哥买糖。 那时候,云长流眼里含着期盼等着他来那扇窗下,娟儿满心地憧憬他、依赖他,娘亲会微笑着摸着他的头夸奖他,虽然父亲不怎么搭理他,可教众们都觉得他会是未来的教主。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孩儿,却成天觉着骄傲,觉着所有人都需要他,觉着这息风城没了他就不成。 他偶尔会做白日梦,会想象自己日后继任教主,披一袭烛龙玄袍,照顾着身子病弱的兄长和天真无邪的妹妹。他会建功立业,会成为江湖传说,疼爱他的娘亲以他为傲,忽视他的父亲亦不得不承认他的能力。 那是多傻又多好的梦啊。 多好的…… “——啊!” 云丹景倒吸一口冷气,惊叫了一声从越飘越远的思绪中挣脱开来。背后有股寒气乱窜,他打了个哆嗦。 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 云长流可是他的哥哥啊,他哥旧疾复发昏迷不醒的时候,他居然会觉得……当年云长流病重的时光很好? 他怎么可以觉得很好!! 云丹景低吼一声,左右开弓地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脸颊马上就肿了起来,热辣辣地烧着。 “……” 可这时候他心底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不服气地喊叫起来: ——可是云长流已经病倒了呀,又不是我害的,也不是我咒的,我没对不起他啊。 ——那我想想以后的事情怎么了?未雨绸缪、早做打算,不可以么?不可以么? 云丹景呼吸渐乱,眼底茫然一片。是了,云长流的逢春生复发,如今也没有可给他治病的药人,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如果真的能回得去那段时光,其实也很…… “哑——” “哑——哑——” 乌鸦在头顶扑棱棱飞走,化作妖异的黑影接连投向远处的深林。而日暮的艳红光芒从背后照来,竟如血光遮眼。 “不……不行!” 云丹景再次惊醒,奋力摇了摇头。秋风吹得满地落叶婆娑旋转,这山间小路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不,我……我不能这样……” 云丹景活像被什么魇住了似的喃喃自语,他愣愣地望着虚空,只觉得脑子里一团团的浆泥在乱搅。 他忽然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睁大眼睛看着前方自己的长长影子,竟觉得那形状如鬼魅一般。 “啊……啊!!啊啊啊!!!” 云丹景心头一股邪火直冒,他发泄似的怒吼起来,一拳拳砸在眼前的地上,震得硬土开裂。他觉得嫉妒已快要把他逼疯了,已快要把他变成个自己也不识得的丑陋的怪物了…… 云丹景眼里尽是红丝,癫狂地乱骂道,“混账东西,我不想这样!我他娘的也不想这样!!别逼我,别逼我——” “——主子!” 手腕一紧,忽然现身的黑衣男人拉住他变得血淋淋的拳头。云丹景转头看去,阳钺满脸焦心,“主子不可……” “你——谁叫你擅自出来的?还懂不懂影子的规矩!?”自觉失态的云丹景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推开阳钺怒吼道,“怎么着,想可怜我是不是?我用不着!滚,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 阳钺愣了愣,他张口想说不是,不是可怜……最终却只是再度默然低下头,不吭声地隐了身下去。 留云丹景一个人在那日暮沉沉的山路上喘着粗气。 他许久才算找回些理智来,把双手的血迹胡乱往衣服上抹一抹,咬牙迈开腿往回奔去。 他躲着人悄悄回到了自己的骄阳殿,嫌丢人也没脸声张,自己去找了冰块,拿巾子裹着敷脸。 本以为能就此冷静冷静,结果还没冰上一刻钟,就听下人来通报——林夫人驾到。 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来,云丹景哆嗦了一下。娘亲进来的时候他觉得羞,忙把红肿的脸深深埋低。 林晚霞神色不变,纹华饰彩的绛紫长裙随着她的走动翩跹而摇,一举一动依旧美丽优雅。她施施然走过云丹景身边,仿佛未曾看见儿子脸上的伤,于里头的软塌上坐了,乍一开口便是淡淡地道: “云长流旧疾复发,命将不久,此刻正是天赐良机,你还在等什么?” “……什么?” 云丹景忘记了要遮掩,抬起脸来愣愣看着母亲。他脑子昏胀,娘亲说的话,他除了“旧疾复发”这句明白什么意思,剩下的三句根本听都听不懂。 林晚霞艳红的唇角牵起一抹微笑,她向云丹景招一招手,“景儿,你过来。” 云丹景心中惶惶,他迟缓地走过去。林晚霞又道:“伸手。” 他一伸手,掌心里就落入了一件冰冷沉重的东西。 云丹景拿起来细看,是块铜黄硬牌,约莫有他半只手的长度,上面并无花哨的装饰,却刻着一个“猎”字。他又随意地翻过来看,瞳孔就是一缩——那反面也有一个字:“雁”。 “这是……” 云丹景背后发凉,猎雁……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他知道母亲同父亲素来不合……或许“不合”已经是最委婉的说法。这些年,他并不是感觉不到母亲那份由爱而生的炽烈恨意,然而这还是第一次,林晚霞将如此危险的恨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他这个儿子面前。 “景儿,这是娘亲的利矢。”林晚霞道,她的眼眸如幽深的井水结了冰,凝结了似笑非笑的波纹,“一群名为‘猎雁’的杀手,娘亲养了三十多年了,武功招数专门克制烛阴教的阴鬼。” “娘把它借给你,息风城虽牢不可破,然而如今正有良机。只需杀入养心殿取得烛龙大印,再控制了云长流,便可逼他退位。云长流生性优柔,只要事成,他不会真正拿你怎么样……” “娘亲!!”云丹景惊呼一声,铜牌仿佛烫手山芋般掉落在地。他连连倒退,惊慌失措道,“不不……我、我不……” 林晚霞站了起来,缓缓拾起那铜牌。她目光柔软,手指描摹过其上的“雁”字,“怎么了,难道你不想么?” 她不紧不慢走了过去,伸展双臂将云丹景揽入怀里,叹息着,“景儿,娘的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委屈了。” 云丹景咬了咬牙,“景儿不委屈……只是,儿子比不过云长流,给娘亲丢脸了……” 林晚霞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温和道:“你对云长流有情,其实娘亲知道。” 云丹景呼吸一阵窒涩。 他心内五味杂陈,许久才扭过头,闷闷地囔了句,“也没……没什么情。” 但他立刻又坚定道:“可是娘,景儿不能在这个关头动手……我就算要和云长流争,也要光明磊落地争!” “光明磊落?”林晚霞冷笑一声,“云长流他就很光明磊落么?” 云丹景愣了愣,不解地望着母亲。林晚霞言辞口气中尽是讥讽之意:“若是他真正为你好,真正拿你当弟弟来疼爱……那他为何二十多年来,从不肯在你那父亲面前为你美言几句!?他为何从不曾为你讨一个公平!?” 云丹景脑中“嗡”地一声,瞬间如遭雷劈! 林晚霞冷厉怒道:“你仔细想想,景儿!云长流明知你为父亲的偏心冷落而苦,却始终不肯帮你一把!那个叫阿苦的药人你还记得么?云长流连个卑贱药人都能一护就是六七年,倘若他能在云孤雁面前态度坚决,你又如何会委屈这么多年!?” “他分明为了这教主之位,宁可牺牲了你!说不定正是因为心中有愧,这些年才会对你假仁假义——还把你哄骗得以为云长流真是个好兄长!” 云丹景心脏咚咚狂跳,跳的他心腔都生疼了。眼前一阵接一阵地发黑,竟喉咙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他竟又似坠入梦中又似大梦初醒,只觉得啼笑皆非。母亲的话语宛如一柄利剑,在他的胸膛正中剖开个大洞,冷风嗖嗖地往里头灌。 原来…… 云长流那样的人,也会有卑劣私心的么? 想想倒也是。 从小到大,他根本就没好好儿的跟他这个哥哥说过几句话。要么是撒脾气,要么是冷嘲热讽,又凭什么觉得云长流会真心疼爱他? 再说了,在教主大权面前,真能有什么兄弟情谊?云长流本也不是超凡脱俗的神仙,存着私心也无可厚非,是吧? 只不过…… 这些年,他天天为自己的嫉妒心而自惭形愧,天天在矛盾纠结中煎熬。然而在这一刻,这些心思却忽然显得那么地幼稚可笑了。 肩膀一沉,云丹景混混噩噩地抬起眼来,他看见林晚霞按住他的双肩,贴在他的耳畔低语: “可是如今,情况又不一样了。你想想,他的毒症发作起来,还能撑得起烛阴教主这个位子么?” “他病了,他很疼,他很累……若是有人真心为了他好,此刻就该劝他好生休息,少劳心神,就像曾经那样静养治病,娘说的是不是?” 云丹景下意识地点一下头,又摇摇头。他不知道,他真乱了,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不过,曾经那样……没错的,曾经云长流就是那样静养着的,应该是没错的。 “可云长流他素来看不起你,认为你没有能力继位,必然不会轻易放手,这个又是不是?” 云丹景眼神灰暗下来了,他低低道:“是……” 林晚霞悠然叹了一声,她遗憾地垂眼抿唇,“而你父亲……那个人已经魔怔了,他不会容许你顶了云长流的位子。景儿,你父亲如此固执,他会害了云长流的……” “等到云长流真的把命给耗尽了,你父亲又会追悔莫及,他会变得疯疯癫癫,会痛苦一辈子……” 林晚霞将铜牌再次放入少年颤抖的手中,她用力握了握云丹景的肩膀,吐出的那温柔字句仿佛蛊惑的蜜语,“好孩子……这世上只有你有能力救他们。” “只有你,景儿。” 云丹景瞳孔微微放大,他呼吸急促,浑身发热,掌中铜牌上的字痕硌得皮肤都疼。 他喃喃道:“可我、我……” “你要救救你哥哥,你要救救你父亲。” 云丹景怔怔道:“我……” “你的父兄,烛阴教的未来,都系于你一身。” 林晚霞缓缓弯起了美艳的眼角。她抚着云丹景的肩,轻缓地劝道,“可他们不肯相信,你必须证明给他们瞧,让他们知晓……你才是他们能够倚靠的力量。” “不要怕,娘亲会帮你。” “去,证明给他们瞧。” 第142章 日月(3) 噼啪!! 瓷碗从颤抖的手中滑落,一声脆响碎在地上,碎片往四处乱溅。 “唔……” 关无绝忍痛半跪在地,一手撑着案角。他腰弯得很深,另一只手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小腹,疼的断断续续地吸气。 药效上来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这让护法有些欣慰。 就是这也太疼了点儿。首先是胃肠狠狠地绞痛起来,然后是四肢百骸都疼。这是身体的本能反应,是一具人的血肉之躯在试图抗争,它并不愿意变成一味药。 此刻正是最难熬的时候,像是无数尖刺在腹中滚过,绞紧的胃肠疯狂地痉挛跳动,一下下撞在指尖上。关无绝疼的眼前白光乱冒,许是仗着屋内无人,他终于忍不住嘶哑地叫出声,“呃……啊……!” 药人都是从小养起来的,一旦停了养血药,药血便会渐渐淡去。而关无绝已经九年未曾碰过这药,体内的血如今完全与常人无异。 想要再把能解毒的药人之身找回来,这一场疼,是必然要生受的…… “呃、呜……啊啊……!” 哗啦一声,不知何时已经撞翻了桌案。关无绝冷汗淋漓,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剧烈地抖,顾不得瓷碗的碎片划破了手臂。 他睁着眼,疼的瞳孔失焦,眼里像浸了层水似的湿润。五指更深地嵌入肚腹,恨不能把里头疯狂抽搐的脏器掐断…… “——无绝!?” 温枫乍一进门便见到这般情景,他几步冲上去先把那一地的碎瓷片给拨开,随后将护法拽进自己怀里,“松手!……关无绝!不能这样!!” 关无绝皱着眉苦笑,嗓音不稳地哆嗦着,“呃……我怎么不记得……嘶……养血有这么疼啊……” “你傻啊,”温枫用力掰开他自虐般掐着小腹的手指,“你如今这身子和小时候能一样吗!?” “真是越活越没用了……”关无绝低哼了句,突然只觉得五脏六腑气血乱翻。他慌忙拼力从温枫怀里挣出来,喉口一腥,连着吐了几口血,又咳出好几点血沫。乌黑发丝被血水和汗水打湿了,凌乱地粘在脸侧。 “难看,别看我……”关无绝半闭着眼晃了晃,双手撑地,嗓音沙哑地喃喃低语。又缓了缓,他就空出一只手去推温枫。他嫌弃自己这么狼狈的模样,“……你走,走。” “不难看,不难看……” 温枫哽咽着抓住他的手腕,把关无绝抱进怀里,从袖里摸出手绢给他擦脸,“你忍忍,再忍忍马上就过去了啊……马上就好了……” “嗯……呃啊……!唔……” 关无绝这时却更隐忍地蹙眉,他真不想在温枫面前这个样子,可是身体本能的颤抖抽动却不受他控制。 很快,痛感已经从肚腹蔓延到骨头缝里,牵着心脉也开始疼。关无绝索性阖上眼,他呼吸不畅,只能苟延残喘似的细细地倒气,张开的唇瓣不停颤搐着,眼见着就泛青了。 关无绝其实心里很清楚,这次他重新养血,最危险的根本不是那烈药本身。 若说只是疼,忍一忍没什么过不去的。麻烦的是他这伤过的心脉,带着这么个脆弱的折损,一个不好是会丢命的。 可他怎么能死呢? 他可以废,可他不能死。 他死了,他的教主就没有药可用了…… 越是乱想,心脉越疼。下意识想伸手去抚,却已经没了力气,垂在地上的两根手指微弱地动了动,抬不起来…… 关无绝意识昏沉,五感迟钝,茫茫间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就这么半昏半醒地过了半晌,神志才稍稍被牵回来些。 他隐隐感觉到温枫正运了内力给他按揉冰冷的心口,似是呜咽着说什么。可惜听不清。 太糟糕了,这副身子真是废得彻底了。 可他明明总觉得,自己还没那么废物的。 是这几年被教主宠得过头了么?又有谁能想到,看似威风八面的烛阴教四方护法,竟是个曾被穿心取血的药人? 也不知这么熬了多久,关无绝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精疲力竭地倚在近侍肩上,四肢瘫软地垂着,一动也不能动。 温枫低着头,手掌还在小心翼翼地以内力为护法暖着心脉。他能看到关无绝眼睑松缓地低垂,还不肯放松的眉尖似乎成了一道痕,而胸口微弱地起伏,竟没来由地叫人觉得……单薄得厉害。 近侍眼眶一热,咬牙不忍再看。 知道关无绝要再次养血赴死的那一刻,温枫真的快要崩溃了——可他能怎么办呢,他难道能劝关无绝不要去做药人?他难道能看着他的教主去死!? 要是他能去做药人多好啊。要是他的命能拿来换这两个人好好儿的,那他会幸福得哭出来。 可是如今他除了干看着,什么都做不到…… 温枫神思迷蒙地放空,他看向窗外渐渐黑沉的天际。明明是与平时一般无二的黑夜,可今日的那色泽却压得人直不起身。 还有一年呢。 接下来的这一年,可怎么过啊…… 忽然,手底下那身子在某刻惊搐了一下。关无绝抖了抖,突然睁开眼,沙哑道,“……温枫?” 温枫轻柔地拍了拍他,带着鼻音哼了声,“在呢。” “……我方才睡着了?” 关无绝缓慢地眨眼,推开近侍坐直起来。他似乎不那么难受了,至少有心情冲近侍抱怨,“你怎么不叫我。” 说着护法就想要站起来,温枫想都没想先伸手拽他,“你都这样了,还想干什么去?” “我不碍事了,这一阵药效熬过去,往后该也不至于这么折腾。”关无绝扯下近侍的手,语气平淡,“我去陪会儿教主……” 温枫沉默了会儿,低声道:“……知道为何抢不过了。我不如你,你是教主的独一无二,你是教主的良药苦口。” 这话关无绝爱听,他忍着身上的虚弱往外走,临到门口转了半个身,有些小得意地向温枫扬眉笑道:“当然。” 温枫深吸一口气,忍住想吼他一句“别笑了”的冲动。 他其实觉得关无绝这种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他觉得关无绝快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哪怕四方护法看起来还是如此的理智沉稳,可是自从他将逢春生复发的教主带回来的那时候起,温枫就能感觉出来…… 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然悄悄地坏掉了。 …… 息风城,水月殿。 “如果,”云丹景把手背在后面攥紧了拳头,脸上状若无意地对身边的妹妹说道,“如果从今往后,由我来做烛阴教主,你觉得怎么样?” “嗯?”云婵娟趴在桌上,她神情萎靡,心不在焉地哼哼,“娟儿不觉得怎么样啊,反正不都是哥哥吗?” 天彻底黑下来了。水月殿里兄妹俩对坐,仆从婢女都退下去了。数一数,自云长流毒发已是第三日,人还在昏迷不醒。 云婵娟倒是很忧心,可她知道自己忧心也不顶用,强打起精神来和哥哥嬉笑:“不过……丹景哥你做了教主,应该不会天天逼我念书练武的是不是啊。长流哥哥他老为这个凶我。” 她想了想,又道:“呀,不过你做了教主,我就要叫你‘教主哥哥’了,好不习惯。” “娟儿……” 云丹景有气无力地勾了勾唇,云婵娟的话叫他脑壳痛,心也发闷。 这几年他常抱怨云长流对娟儿严厉,烛阴教家大业大,娟儿那么个娇气的女孩子,息风城就快活幸福地养着她宠着她一辈子能怎么样?如今看来还真是不妥,这傻丫头,也天真得过头了。 “怎么了呀?”云婵娟眯眼笑出两个小酒窝,“哥,娟儿觉着你今日怪怪的,也是为了长流哥哥的病不开心?” “没事。”云丹景摇摇头站起身来,取了自己的大氅,“时辰不早,我该走了。” “早睡,丫头。”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身一如往常地揉了揉妹妹的头,落寞地笑了笑,“等……等明年夏天,哥再带你去打野枣子啊。” …… 离开了水月殿,云丹景独一个人往自己的骄阳殿的方向走。 周围全黑了,一轮弯月高挂在头顶。 这几日天寒得厉害,虽还是秋季,可神烈山上早就很冷,尤其是夜晚。或许很快冬听就要开始叫,很快就该下第一场雪。 这月色就已经寒得像雪了,雪似的月光落在云丹景披着的黑色大氅上,落在少年锋利的眼角。 其实,云丹景的相貌比他的兄长更似云孤雁,英挺的五官刚硬而尖锐,此刻眉宇间浮起阴鸷的厉色时,活脱脱就是老教主昔年的模样。 云丹景摸了摸胸口,那里躺着林晚霞给他的铜牌。娘亲说让他今晚来潇湘宫,一起仔细谋划起事。 云丹景忽然站住,冷声喝道:“阳钺!” 那个沉默木讷的黑衣身影无声地落于他的身后,声音比往日压抑,似乎已经明白了即将发生的事情:“……是,主子。” 云丹景深吸一口气,手缓缓从大氅里探出,紧攥的铜牌在月下闪过一线冷芒,“听我命令。” 他已经下定决心了,决不能再踌躇下去了。他没错的,应该是没错的,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没错的! 娘亲说会帮他谋划,可他不要别人来帮。他知道娘亲心里有仇恨,可他没有,他只是想要把这么多年父兄亏欠他的东西讨回来,只是想证明给所有人看。 “……” 然而阳钺耷拉着眼,这位四年前便成了影子死士的阴鬼,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那象征着一场谋逆犯上的危险铜牌。 云丹景目光冰冷,倔强地伸着手,他心里有暴躁的浪在翻滚,冲散了所有理性。 他知道阳钺会听话,这个男人脑子里的筋很直,忠到让他觉得傻的地步,所以他知道阳钺一定会听他的话。 “恕阳钺直言,主子莽撞了。” 终于,那个男人缓缓开口了。 而在开口的同时,阳钺闭上眼接过了铜牌,重重地将头往地上一磕,“……然既主子心意已决,属下必将誓死以随。” …… 养心殿内,关无绝还守在云长流床边。 云长流昏睡得很沉,面色雪白,眉心清浅地微蹙。大约是因着痛楚,他连无意识中吐出的细细气息都是带着颤抖的。 关无绝就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教主的脸颊,心想平素那么孤高如冰霜不可侵犯的人,怎么能在顷刻间变成这么个脆弱的样子。 但仔细想想,反倒是这副样子的云长流更叫他印象深刻。小时候的事他淡忘了许多,却怎么也忘不了最开始躲在养心殿外偷看的一眼:那苦苦挣扎自残的纤弱惨白的手,那从指尖一滴滴掉下来的血珠。 许是那过于惨烈的景象在脑中烙得太深,再加上少主那性子太过柔软纯粹……说实话,关无绝从小到大,对云长流都是藏着几分心疼怜爱之意的。 哪怕后来的少主再如何光彩照人,后来的教主再如何雍容尊贵,乃至他根本不敢把这份疼惜表现出来……但在关无绝心里,那个雪瓷般一碰就碎的孩子的影子始终不能抹消。 如今这影子更是清晰起来,在脑中萦绕不能去。 金琳银琅送了药进来,护法便亲手来喂。关无绝把云长流的上身缓缓托起来抱进自己怀里。吹凉了药,小心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往教主口里送。 可惜云长流人事不省,还是有大半药汁都沿着唇角淌了下来,一滴滴洇在帕子上。 关无绝发愁地叹了口气,这也没啥别的办法了,他自己先含了药,唇贴唇给云长流强硬地渡进去,如此几次三番,这才好歹把一碗药饮下。 金琳来收了碗,小声道:“护法大人,这里有奴婢和妹妹守着,您还是去歇一歇罢。” 关无绝沉着脸摇摇头,还是默默地看着云长流。 三天了,他都没正经合过眼。不是不疲累,不是不想休息,毕竟饮药养血也是很耗体力的……又是那毛病了,就像当年自己躺在鬼门大门口的墙角等教主召见等到失眠一样,明明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想睡一会儿,可他偏偏心里有事,就一点儿也睡不着。 关无绝就觉得,与其趴在床上辗转难眠,还不如在这陪会儿教主,他自己还能心安。只不过……要是给教主知道,得挨骂了。 可是接下来的一年要怎么办? 如果他开始养血,必须日夜服用大量的药,他会有好一阵子虚弱疼痛的时期,身上的药味会浓得遮掩不住,教主不可能不察觉出异样。 关无绝就愁的要死,心说这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如果教主知道他能够养血,就会知晓他曾经做过药人,就会知晓他是阿苦,就会知晓他曾经穿心取血,且如今还准备再穿一次…… 这可还了得!! 第143章 日月(4) 关无绝知道他必须躲起来,他在冥思苦想一个借口。 教主必不会简单容许四犀角方护法无端消失整整一年,再者,自己在这么个关头狠心离开教主,也显得太不自然了些。 怎么办?说去为教主寻访解毒之法成不成? ——不,教主该不会同意。 不同意的话,他索性强行闯出城去? ——不行,十有八九会被阴鬼捉回来,且万一在追逃之间暴露了什么,那就更糟糕了。 ……和教主吵一架,让教主怒起来主动把他赶出去? ——算了吧,就教主那性子,还吵架呢。 忽然,他搭在床边虚握着云长流手指的右手上传来收紧的力道。关无绝倏然回神,惊喜道,“教主?您醒……” 笑容尚未浮现就消散,云长流并未醒转,只是无意识地收紧了手指。他更深地蹙紧眉,苍白的唇间漏出几丝含痛的气音,显然是逢春生又发作得厉害了起来。 药血未成,此刻关无绝除了痛恨自己的无力以外什么都做不了。护法捧着教主的手缓缓输入些内力,哪怕明白这几乎就是徒劳,他轻轻咬着牙关,“您很疼是吗?无绝知道,都知道……” “是属下没用,当年没能解了逢春生,如今也没法……让您少疼点儿……” 关无绝哽咽了。他再也忍耐不住,轻轻将云长流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唇瓣贴上苍白手背,含泪哑声道,“那至少,无绝陪您一块儿疼,成么?” 云长流闭着眼,毫无知觉。 关无绝摩挲着云长流冰冷的手指,静默地望着云长流合拢的纤长睫毛,低语道:“……您会好的。您再等等我,再给无绝点时间。” 倏然,四方护法容色微微一动。 几乎就在他转头看向屋外的同时,一道暗影落于寝殿之外俯首跪拜。 “属下参见四方护法。” 夜色之中,殿外的玉石砖上,那跪地的来者黑衣黑甲,显然是鬼门阴鬼的装束。 唯一的不同便是面甲上比寻常阴鬼多了一个“冥”字刻印,而那周身萦绕的气质,亦不同于寻常阴鬼的阴冷锋利,而是另一种令人捉摸不定是诡谲之感。 “幽冥部有紧急要事禀报,请护法定夺。” 幽冥部原本直属烛阴教主御下,然如今云长流昏迷不醒,十万火急之时,自是由四方护法代为主持大局。 关无绝眸色一厉,缓缓将云长流的手放下,塞进被子里又将被角抻了抻。他放下床头挂着的厚实幔子,起身走到屋外掩了门,示意幽冥阴鬼随他出来,“报。” 那幽冥阴鬼肃然起身,跟着护法往殿外走,黑甲下的声音低而急促:“云丹景图谋不轨,骄阳殿已在调兵,今夜必有异动!影子死士连夜出城下山,幽冥正在尾随……还请护法定夺!” “什……”关无绝瞳孔骤然紧缩! 他猛地一把攥住幽冥阴鬼的肩膀,急喘了两声,差点没腿脚不稳跌倒下去。 ——云丹景图谋不轨!? 在这个关头!?教主逢春生复发,昏迷不醒,命数还不知保不保得住一两年。 在这么个危亡关头,他云丹景竟欲谋逆叛乱!? 是,他的确看不惯云丹景,觉得这小少爷的心性实在很悬,也是他一力劝得教主布下幽冥监视。可就算如此关无绝也没想到,云丹景居然真的就叛了,还是在教主毒发昏迷之时,那位小少爷竟如此卑劣,如此趁人之危地叛乱了! 教主百般疼爱、万般容忍的弟弟,他替教主委屈了那么些年也不顶用,最后呢?竟只换得在毒发时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被人往心肠上狠狠捅上一刀!? 怒火如烧,激得心脉猛地抽动剧痛。本就是养血之身,此刻气急攻心之下,关无绝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大口鲜血已经不由自主地喷了出来,在寝殿外洒了一地的红。 “关护法!”幽冥阴鬼忙扶住他,“护法息怒!” “云、丹、景……!!” 关无绝狠狠地一抹唇角,狠戾神色竟比身旁扶着他的那个更像是幽冥地府中爬出来索命的厉鬼。 杀意,无边的杀意席卷,将他脑海中烧成一片散着黑烟的焦灰废墟。关无绝蹭了血的手腕气的发抖,“好个云丹景!恩将仇报的小白眼儿狼……” 然而……有的时候,人的头脑反而会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变得极为冷静。 这一刻,关无绝身周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他死死地抬头望着廊下冷夜里高悬的明月,任由戾气于心底沸腾,忽然间思维无比清晰地飞速运转起来。 是了,云丹景,他怎么会把这么个麻烦给忘了。 再也没有比这位小少爷更大的麻烦了。 养血需要一年,等他的药血养成之时,哪怕关无绝再如何不忍去想……却也知道,云长流定然已毒疴入骨,虚弱濒死。 而那个时候,教主并不知道逢春生有解。倘若云丹景还在身侧,先不要说林晚霞不会罢休,玉林堂又是否会从中作梗,只说连教主自个儿,八成也会想要在余命之内倾全力教导云丹景,最终传位给弟弟。 可是……以云丹景这么个心性,待得日后教主毒解,他会甘心放手还位吗?想必不会;而教主又忍得下心,真刀实枪地和小少爷抢这个位子吗?更不会。 这也就罢了,偏偏关无绝知道云长流还放不下息风城,放不下烛阴教。当年那“愿保烛阴教五十年不衰”的誓言犹在耳畔。万一日后息风城当真有个什么差池,教主他大约还是会全力担之。而云丹景能力不足,偏又骄矜自负,最看不得兄长压在他头上,居于这么个人之下…… 关无绝深吸一口气,挥手令幽冥阴鬼退了下去,又默了片刻,自己转入了云长流的书房。 书房内空无一人,安静得有些可怕。红袍护法抬手合拢了窗,那淡淡月光顿时被黑暗吞没。 关无绝独自站在暗渊之中,他眼底也燎燎地烧着漆黑的煞火,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偏执。 开什么玩笑…… 他赔上自己的命去救云长流,不是让教主落得个鞠躬尽瘁呕心沥血还受尽委屈讨不得好的一辈子的!! 他绝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存在…… 为云长流加上新的枷锁。 他的暗金双剑正挂在书房的墙壁上。关无绝抬手取了,拔剑出鞘时,从亮白的刃身上看见自己冷厉狠绝的脸庞。 云丹景必须死,非死不可。 既然他此刻敢谋逆叛乱,那正好,好得很。 收剑入鞘,惯常地往身后负了。关无绝神情了无波澜,修劲的长腿一步步迈开,他走到云长流书案前,弯下身去摸那个暗格。 教主真是太信任他了,寝殿、书房允他随便进,全然不设防;平日办公取用与收纳烛龙大印时也从不避着他,这样满心满意的信任……实在是,不甚妥当。 暗格打开,那枚象征着烛阴教至高权力的烛龙印正无声地散着光华。 关无绝凝视着它,明白只要他伸出手拿了这烛龙印,就是叛徒了。是叛了烛阴教,叛了他的教主,和云丹景一样恩将仇报狼子野心的叛徒。 关无绝轻轻地笑了一声,本是很好听的嗓子,在这黑暗宁静的书房里响起来,竟和鬼魂似的渗人。 拿起烛龙印的那一刻,关无绝的手很稳当,脑子却很空,空荡荡。 他觉着自己或许真的疯了,走火入魔了。 事到如今,他已经什么罪都不怕了。 …… 这个深秋的寒冷夜晚。 火焰,冲天的熊熊火焰,在骄阳殿陡然升腾起来。 云丹景安静地坐在他的主殿内,盘坐在椅子上看火。他脸颊被远处的火光映得一闪一闪地泛红,而神情就仿佛凝固住了一样,没有丝毫情绪的外露。 喊杀声,兵刃交加声,嘶吼,惨叫。铁与铁在尖锐地碰撞,人的血肉被撕裂,有躯体接连倒地,有火舌舔上不能动的尸体。 无数的惨烈混合在一起形成的声音正从殿外传来,且正很快速地逼近他所在的地方。 云丹景心想:好快啊,怎么这样快呢。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什么都没了。 从小就是这样,他从小就是这么个笑话,所有他的不甘都是一厢情愿,所有他的好胜都是痴人说梦。 他常常能幻想到结局,可其实,他连开始都未曾拥有过。 “大势已去,主子,事情已经成不了了!” 阳钺跪在云丹景面前恳求。这个男人表面上总是刻板无趣,性子又单纯认死理,乃至总给人有些笨拙的印象。 可他绝不蠢笨,蠢笨的人无法在鬼门里活下来,更不可能成为仅次于关无绝的阴鬼第二。关无绝身为残鬼不被承认,阳钺就是那一届名义上的鬼首。 “请主子听阳钺一言。属下发觉不妥时已将那铜牌销毁,回来时甩了尾随的探子。如今除了那告密之人,四方护法手中并无您起事的证据。还请主子下令,命骄阳殿的人收剑归降,如此还可……” “——阳钺啊。”云丹景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看黑衣黑甲的影子,还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看火,“本少爷养了你四年吧。” 下一刻,云丹景脸色染上癫狂,宛如一座爆发的火山,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桌案,面目狰狞地怒吼道,“我养了你四年!只给你下过这一道命令!你个废物,跟我说失败了、暴露了!你还他娘的鬼首,连这么点事儿都做不好是吧!?啊!?” 阳钺愣了愣。云丹景这事暴露的这么快,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十有八九是鬼门幽冥部早就盯上自家主子了。 可他只是默默认错,“是属下失职。” 云丹景冷冷道:“那就滚吧。” 他随后又加了句解释:“不是叫你隐身。滚出骄阳殿,这辈子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云丹景眼里带了冰凉的厌弃,赶什么虫子似的摇摇手,轻轻道:“我不要你了。” 阳钺大惊失色,素来硬梆梆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惊惶无助之色:“主子!” “别再叫我主子。我云丹景,从此没有影子死士。”云丹景冷哼了一声,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头也不回地向着殿门口的火光走过去,“滚。” 骄阳殿外的熊熊烈火越来越近了,呛人的浓烟使得云丹景掩鼻咳了咳,头晕脑胀。而那打杀声也更近,在耳畔接连地响个不停。 他继续往前走,往前走。当云丹景的那张脸彻底暴露在火光下的那刻,小少爷嘶哑地出声了: “骄阳殿众烛火卫听令!” “卸兵刃!!” …… 说关无绝这个人,狠起来是真的狠,胆大起来也是真能包天。骄阳殿,教主亲弟弟的住处,护法他一声令下说烧就烧;阴鬼本应只听教主的号令,他私取烛龙印往鬼门要人,要来了人也不声张,竟就这么直接在息风城内杀将起来。 顷刻之间,一百零八黑衣阴鬼血染长剑,俊美无双的红袍护法于背后的火光灼灼中牵起冰冷的笑意,冷眼望着面前的少年。 云丹景挺了挺胸,他已下令烛火卫卸兵刃投降,护法并不客气,直接全绑了压在下头。如今小少爷身侧空无一人,与四方护法身后黑压压的阴鬼一对比,竟显出几分萧瑟的可怜来。 云丹景最痛恨这等可怜,他眉目倒竖,怒声喝道:“四方护法关无绝!你竟敢在息风城内私自纵火,好大的胆——” 砰!! 话还未说完,本就怒气腾腾的关护法哪里还忍得这种挑衅,二话不说直接飞起一脚,将云丹景踹得倒飞了出去。 只听一阵令人心寒的巨响,少年的身体砸在桌案座椅之间,木质的桌椅被撞裂得四分五裂。云丹景头破血流地倒在一堆木块之间,挣扎着捂着胸口吐血不止。 下一刻就听铮地一声清鸣,云丹景颈侧一凉。出鞘的戴月剑赫然已经插在了云丹景的脖子旁边, 关无绝单手执剑,半跪下来,一边膝盖正重重压在云丹景胸口,制得他动弹不得。 “属下不仅要纵火,”只听关无绝贴在云丹景耳畔,凛然压细了眼眸,含着十二万分的杀意柔声低语,“还要行凶呢,小、少、爷。” 第144章 日月(5) 忽然,关无绝神色凛然,猛地抽剑撤身。 但见眼前一闪,锐利冷光携着孤注一掷的剑意堪堪擦过护法的脖前。若方才他躲闪得再慢片刻,那到剑光就会直接贯穿他的后颈! 黑衣长剑,黑甲覆面的影子死士护在他的小主人身前,就如一面坚硬无匹的盾牌。 关无绝冷眼一扫,“让开。” 阳钺全身都绷紧了,他的额上渗出了冷汗,面甲外的双眼闪着凶光,像极了一头蓄势的黑豹。 而在他的几步之外,关无绝则明显轻松许多,他甚至能冲阳钺讥讽地扬眉,淡淡道:“你不会以为,我不舍得杀你吧?” 云丹景愣了愣,他披头散发满脸是血,忽然失态地冲阳钺暴怒吼道:“你……你回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滚了吗!我说我不要你了,你个没用的废物听不懂人话吗!?” 阳钺没动,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对关无绝还是对云丹景的回应。 关无绝嗤笑一声,竟欣然点点头,“也是,身为影子,倘若临阵脱逃,我还会看不起你。” 他右手仍是执着戴月剑,左手轻轻一抬,示意身后的百余阴鬼退出殿外。 阴鬼动作迅速,转眼间骄阳殿内只余下三人。 而殿外的火势尚不见小,明灼的红光忽闪不息,竟闪出几分凄艳之意来。关无绝与阳钺相对而立,剑意在两人之间翻滚集聚。 昔年鬼门相扶并肩五年时光的两位少年,两只阴鬼,一个成了长流教主信爱的四方护法,一个成了丹景少爷倚仗的影子死士。 终究是在这火光之中,为了各自选择的主人,对彼此拔剑相向。 只听清冷铮鸣一响,关无绝将披星剑也拔出了剑鞘,他目光沉暗地望向阳钺:“既是各为其主,废话就不必说了。” “当年你在鬼门救我一命,如今我为你出双剑,让你早死早超生。” 红袍护法暗金双剑在手,神色冷傲地冲阳钺抬了抬下颔,“来找死吧。” 云丹景正欲挣扎着起身,闻言目眦欲裂,气的一口血喷了出来,又软软倒了回去。 寻常人要报救命之恩,哪怕不说放恩人一命,怎么也该“我让你一只手”、“我让你十招”……到了关无绝这儿敢情好,他说让你早死早超生!? 然而下一刻,阳钺居然真的将长剑一震,以找死般的凶狠架势扑了上去。 关无绝果真丝毫都不留情,提剑迎上。电光石火之间,黑红双影激战于一处。四方护法右手戴月起剑,将阳钺的剑往斜里横架,同时左手腕转动,披星就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刺向阳钺前胸。 阳钺咬牙,硬是将长剑向左滑切,叮地一声与披星相撞,剑身火星四溅。 他顺势按剑借力,双足平地腾空,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出剑往关无绝后心点去! 那一剑迅猛至极,是不死不休的杀招。关无绝并未回身防护,他冷静地听声辨位,洒然侧身将戴月往背后一负,阳钺那一剑便直直地削在戴月剑身之上。 面甲之下,阳钺脸色陡变。 果然,就见披星的剑光于眼前荡过,他连忙抽身已是来不及。披星何其锋利,连阴鬼护甲都如削泥般被撕裂。阳钺的肋下顿时破开了一个可怖的伤口,血流如注! …… 就在剧痛之中,阳钺忽然神思飘渺。 他想起九年前的事情。 那年是个灾年,饥荒、瘟疫,民不聊生。他是个死了爹娘和弟弟的孤儿,卖了自己换来三具棺材,又和一群孩子同被带到雪山上,在暗无天日的鬼门里挣扎求生。 直到有天他去找水喝,捡了个快死掉的小少年。 那少年看着比阳钺小一点,面容惨白,眉眼却漆黑,俊美得不得了。伏在地上烧得奄奄一息,似乎是渴极了想喝一口水,却没来得及爬到水洼前就气力不济昏了过去。 阳钺那时候很傻,是真的傻。觉得这孩子生的美,死了实在可怜,就想救人。可惜他也不知道怎么治病,就把小少年抱到那水洼边,用手掌舀了水喂给他喝。 那水很脏,还混着泥沙,在那种时候却能救命。怀里那少年干裂的唇瓣动了动,艰难地从他指缝间探舌舔着水喝,纤长乌黑的睫毛抖个不停。 那虚弱的模样活像只濒死的弱弱雏鸟,阳钺却想起他弟弟在瘟疫里病死前最后几天的样子,没怎么犹豫就把那少年给抱了回去。 他曾被人笑话过,都说这么傻的呆小子不可能活着从鬼门出去;而他抱回去护着的那个小少年更是被嗤之以鼻,都说这么弱的病秧子不可能活着从鬼门出去。 还有人开过赌局,赌他们两个什么时候会在鬼门的残酷训练中反目成仇、自相残杀,也赌最后会是哪个先捅对方第一刀,据说赌注最后被哄抬得很大。 结果呢,最后没有人拿到那个赌钱。因为他们俩最后一起活着从鬼门出去了,是那届第一和第二。 …… 鲜血滴答滴答掉落在骄阳殿的地上。 几十个回合下来,阳钺身上已经遍布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而关无绝仍近乎毫发无损。 阳钺毫不畏惧地将黑甲一按,机关锁倒扣着封住了血脉,他喉间低吼一声,再次仗剑冲了上去。 这一回,阳钺没有躲避关无绝的凛冽双剑,而是拼死往前,浑身肌肉紧绷,全力向着关无绝左胸刺去……他记得他心脉不好的。 背后传来云丹景嘶哑的吼声:“阳钺!回来!!” 哧啦。 血肉被冰冷的铁刃穿透。 阳钺哇地吐出一口血,低头望着穿过自己腹腔的长剑戴月,眼中终于露出几丝绝望之色。 关无绝冷笑望着他,“在我面前用换伤?你想的倒美。” 话音未落,四方护法执剑向前,步步紧逼! 阳钺接连吐血,不受控制地一步步后退,后背终是撞上了冰冷坚硬的东西——他竟被穿透肚腹的戴月剑,牢牢地钉在了骄阳殿的柱子上。 “咳、咳……” 阳钺又吐了口血,他粗重地喘息,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红袍护法,于面甲之下扯了扯素来僵硬平直的唇角。 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打不过了。 嘿,谁能想到啊。那个病恹恹的小少年给养活了之后,居然比他还狠,比他还厉害…… 可他必须竭尽全力。哪怕知道必死无疑,他也要流干最后一滴血,死在他主子的前头。这是阴鬼的宿命,是影子的宿命。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瞬间,剑光在阳钺的眼前闪过,自上而下地劈开一线。 阳钺将眼睛睁了睁圆,他以为他要死了,还是那种脑壳被劈成两半,红白之物飞溅的惨死。 他有些担心会不会吓坏他的小主子。 但是预料中的死亡,却并没有降临在他的身上。 咔嚓。 阴鬼脸上的面甲陡然崩裂成两半,无声地自半空中滑落,露出一张平凡却硬挺的脸庞。 关无绝眼底清亮,他深深地看着遍体鳞伤的阳钺,神情并无甚哀色。 ……最后看看你的脸,记牢了。 待一年后,我到真正的鬼门关去寻你。 左手披星剑抬起,毫不迟疑地再次落下。 一线寒芒,终于指向阳钺的脖颈死穴之处。 ——铛!! 关无绝神色微动,那一剑竟没能如愿要了阳钺的命。是云丹景扑了过来,他拔出自己的佩剑,拼力架住护法的披星,红着眼咆哮道: “关无绝……你讲不讲道理!?我再说一次,阳钺已经不是我的影子了!我谋逆造反,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胆子宰了我!” 阳钺大惊,痛声道:“主子!” “闭嘴!滚!本少爷让你滚!!” 云丹景似乎彻底崩溃了,似乎除了骂一个滚字什么都不会说。他双眼遍布血丝,嗓子逐渐沙哑,竟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 “你到底滚不滚,你还听不听我命令啊!?我不要谁可怜我,我不要谁陪我死!本少爷就乐得黄泉路上一个人走!!” “好得很,云丹景……我还正要送你上路!” 关无绝怒极反笑,杀意激荡之下,手上骤然用力,只听一声脆响,云丹景的剑竟被披星直接压断了! 披星砍在云丹景肩上,小少爷痛呼一声,不由自主双膝跪地,却还是抬眼怒骂不止:“关无绝!你不过一介下属,安敢如此放肆!来,你杀了我,杀了我啊!!” 这下阳钺慌了,他挣扎着将戴月从自己腹腔内拔出,也顾不得伤口疯狂的失血,急声道:“关无绝!关护法……你不能杀我主子!” 阳钺扑通跪地,淌着血勉强爬到关无绝脚下,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往护法手里塞,“你先看过这个!” 关无绝皱了皱眉,单手将那物抖开去看。 只见白纸黑字条条清晰,红泥印章落于右下,那竟是云丹景意欲起事时拟订的调令。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护法眸光微微一动,眼底深处狂乱躁动的杀意,竟是不着痕迹地……悄然地散开了些许。 阳钺咽下口中的腥味,虚弱道:“你不能杀我主子……如果、如果教主看见了这调令,定然不忍处死丹景少爷!” 原本,阳钺并不欲出此下策。 拿出这一纸调令,就是落实了云丹景叛乱之事。他本想劝主子快速销毁证据,束手就擒,等待刑堂的审理。 到时候证据不足,加之教主素来疼爱主子,仅凭幽冥部的勘探便定罪的几率并不大。 可谁能想到四方护法竟如此疯狂,连烛阴教律令都不放在眼里,直接闯进来就要杀人?如今阳钺别无他法,也只能赌一把,赌关无绝不敢真的逆着教主的意思如此妄为…… “你给我闭嘴!” 云丹景却羞愤难忍,恨不能一头撞死。他成天嘲笑哥哥优柔寡断,可他自己还不是更加可笑? 筹划谋反夺位,可那谋反大令上的第一条写的,竟是不许伤害长流教主性命…… 这就已经足够滑稽的了,可如今他竟还要靠这么点滑稽,来向被他所背叛的兄长讨几分饶命的怜悯? 云丹景觉得自己还是要脸的。若要他向云长流摇尾乞怜,那还不如真让他死了干净。 忽然间,关无绝竟十分突兀地轻笑了两声。 “有点儿意思,这着实很有意思。” 护法将剑收入鞘中,抖了抖手中的调令。他神情嘲讽地启唇,吐出的一字一句都带着寒冷的尖刺,“阳钺,连你一个影子死士,也懂得拿教主对小少爷的感情作为倚仗么?” 云丹景与阳钺俱怔了怔。关无绝勾着唇摇头,忽然眉眼间浮现寒冷厉色,“唉,教主他真是……落得此等地步,叫我说他什么好!” 话音未落,四方护法双手往两边发狠一扯,那调令被他自中撕裂成两半! 阳钺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关无绝还不肯罢休,灌注了内力两掌一合,那令纸被他这一拍之下震碎成无数粉末,飘扬而落,这是彻底地毁得拼都拼不起来了。 “这不就……能让教主看不见了?” 关无绝淡然拍了拍手,拂去指上沾的碎纸。 紧接着他伸腿足尖一挑,将落在地上的戴月剑抛高了“山与氵夕”,掂入掌中,冷冷对阳钺道:“你也不想想,本护法真要杀人,教主他能拦得住么?” 云丹景忽然牙关紧咬,他猛地把头一低,闭眼冲着关无绝的剑就撞了上去。 死了也好,他都丢人丢成这样儿了,还有脸活吗,还有脸见他哥吗。只要他死了,至少娘亲应当不会被查出来,阳钺也不必枉死…… 阳钺早已重伤,此刻抢救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关无绝的剑直冲云丹景而去,“主子——” ……没有残忍的血溅。 云丹景只觉得前胸大穴被剑柄打下,浑身气力就是一松。 他愕然睁眼,只见关无绝倒持长剑,暗金剑柄疾速地落在自己全身各处穴位之上,一眨眼的功夫,云丹景竟一动也不能动! 渺远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陡然回流。 ……那个风雪夜,山下木屋里的青衣孩子点了他的穴,抢了他的灯把他扔进屋子里……同样的手法,同样冰冷而带着嘲讽的眼神…… 云丹景瞠目结舌,脑子里“轰”炸成一片花白。 这……等等!? 四方护法关无绝! 难道说,他其实是,他是—— 可是这怎么可能? 一个药人,被取过心头血的药人,怎么会是能胜过阳钺的阴鬼之首,怎么会是威震江湖的四方护法!? 一个人的气质性情,又如何会变化得这么大?当年虽然身份卑贱,却被少主惯的无法无天、傲气得不行的小药人阿苦,竟然会是四年前那个深深跪在教主面前的苍白残鬼关无绝? 一身闷响,云丹景摔在地上,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他摔的头脑发蒙,却还是死死地盯着关无绝的脸,那眉眼果真在记忆中一点点熟悉起来! 阳钺不明就理,他被这一变故震得不知护法何意。再去望关无绝,却见四方护法若有所思地望着云丹景,修长的食指轻轻描摹着下唇,“……不过,本护法现在还真不太想杀人了。” 关无绝略作思索,摸出随身的巾帕,咬破食指以血书字。随后他独自走到殿外,唤来一只阴鬼现身,将那巾帕折叠好递给阴鬼,低声道: “立刻前往养心殿,将这个交予温近侍,不得声张,速去。” 等他转回来骄阳殿内时,手上已经提了一具与云丹景身量相仿的尸体。关无绝将尸体掷在地上,望向一旁还守着他主子的影子,“阳钺,你想不想救你家主子?” 阳钺郑重道:“你要我做什么?我的命给你!” “那就听我的话。”关无绝沉声说了一句,又从怀中摸出两个小瓷瓶,一左一右抛给阳钺,“左手的,你吃;右手的,喂给你主子。” 阳钺很识时务,毕竟不管怎样总不会比死更差。他二话不说自己先吃了,又扶起云丹景喂他吃下。等两人都吃下了药,阳钺这才问了一句:“你让我们吃的是什么?” 关护法抱胸冷笑:“给你的,伤药;给云丹景的,毒药。” 阳钺:“………………” 云丹景:“………………” 关无绝懒得再多废话,他走过去半蹲下来,开始动作麻利地上手脱云丹景的衣服。 丹景少爷立刻面露惊怒之色,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士可杀不可辱”六个大字。 关无绝用一种看笨蛋的目光白了他一眼,指着那句尸体对阳钺道:“脱了他的衣服,给你主子穿上。” 阳钺深深地望了望关无绝,手上迅速地动作。两人十分默契,三下五除二就将云丹景与那尸体的衣饰全部交换完毕,关无绝一剑斩下尸体的头颅,再拖着身首异处的尸身、头颅从无人的侧门转出,将之投入大火之中。 只听噼里啪啦的火声,顷刻间那横死者的面目已经被烧的无法辨认,然云丹景身为烛阴教小少爷,其衣袍所用绸子都非凡物,哪怕在火里滚过一遭,依旧能看出原先模样。更有随身金带玉饰等物,在火中也并未损坏半分。 关无绝冷冷地用剑鞘将尸体与头颅在火堆里扒拉着,另一只手却探向怀中,取出了那枚烛龙印,递给阳钺。 “听着,接下来一切听我说的去做。方才我给云丹景喂下的是我自己配的毒,除了我这里,世上再无解药。如果你敢给我出乱子,我保证你家小少爷会后悔来这世上活过一遭。”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其实第一个扒了护法马甲的是丹景少爷……然后他就被护法钉在棺材板里头假死了整整一卷(。) 鞭子明天绝对可以打下来!大刀绝对可以落下来!我发誓!! 第145章 日月(6) ……似乎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天下着小雨,微风清凉,屋檐下滴答。从窗外望去,远处的林叶瑟瑟,被雨水浇得更加青翠。 书房内似也一片朦胧,阿苦仍是他惯穿的暗青衣衫,外头罩着件长流少主的雪团裘衣,把长发在脑后扎个马尾,正端坐在砚台前细致地研着墨。 云孤雁带少主去练鞭了,他前两天刚取了血没劲儿动武,温环就叫他过来帮忙整理抄录旧书。 他正盯着那乌黑的墨汁一点点在自己手底下扩散开,忽而听温环在他耳畔开口:“说起来……阿苦,你也算是一同少主被教主养大的,你觉得你同教主像么?” “不像。” “那少主如何?像他父亲么?” “开什么玩笑!” 阿苦噗嗤笑出声,抬头时飞扬的眉眼间带着光亮。 在少年身旁,温环执着狼毫细笔翻书誊写,男子眉目素净温和,嗓音也如溪水般安宁儒雅: “我倒觉得,你们两个孩子都有同教主相似之处。教主他有两个特点,你和少主对半分,一人取了一个。” 阿苦就好奇地问,“什么啊?” “第一,教主他念旧,他长情——唉,你先莫急着笑,是真的。教主这人,你哪怕给他一块木头塞手里玩,十年后他铁定就不让别人碰了。教主我行我素,少有顾及,可若是他自个儿认定欠了什么人的情,哪怕表面上不说,也会永远搁心里惦记着的。” “少主就是这样,你不是……你这孩子太会割舍,为达目的,再喜欢的东西也能说扔就扔了。” “嗯,第二呢。” “第二个,教主固执又心狠。对敌人狠,对自己狠,对自己疼爱的人也狠。但凡是他觉得对的,无论过程多痛苦,也要走下去。” “就如少主的逢春生,在你来之前,整整七年,看不到一丝半点的希望,我不知道求了教主多少回,求他放手给少主一个安然长眠,他不听。你这孩子心性很像他;少主么……对亲近的人狠不下这个心。” 阿苦吃吃地笑,下巴埋在白裘里,“呀,这么一听,我还真坏。” “可不是么。” 温环也眉眼弯弯,他温润地笑着,却忽然自唇间漏出一声叹息,淹没在苍茫雨中。 “所以我想,若往后有朝一日你与少主敌对,想来会是你伤他。” …… 火势渐渐小了些,却还未完全熄灭,仍在几处噼啪地烧灼着。骄阳殿已化为一片焦灰废墟,黑烟滚滚,瓦砾残骸遍地。 天边有月无星,除了一个边角被火焰照得泛红以外,全都是漆黑一片。寒夜漫漫无尽,不知何时方能看到破晓的光。 关无绝沉静地跪在烧焦了的大地上,身后曳地的红袍被火光照得明灭,袍角缀着的疏枝瘦梅仿佛就要被这烈焰吞噬而去。 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双手提着披星戴月,他将双剑轻轻放在身侧,有鲜血在剑刃上蜿蜒而过。 环叔,您说的是对的。 我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终究是变成了这个模样。只是没有想到,我竟真的会有伤教主的那一天。 不远处,林晚霞似乎疯了,她面无表情地抱着儿子的头颅,麻木地泪流满面,被烛火卫强行搀扶下去。云丹景的焦黑尸体则摆在地上,像根被烤黑了的木棍。 云长流长发披散于肩,无声地静立在骄阳殿坍塌的大门之外,黑暗与火光在他的眼眸、鼻梁、下颔至脖颈锁骨的那一线交缠狂舞。 云婵娟伏在他脚下崩溃地尖叫嚎啕,双手揪着兄长的衣角,随时都要哭昏过去。 第一次,云长流并无心思去安抚妹妹,而是挥手示意阴鬼将小姐扶走。 他望着关无绝的目光带着一种破碎后的死寂,惨淡的薄唇颤抖着开合,听不清呢喃着什么。 距离有些远,天色又暗。关无绝努力地去看去听,好半天才猜出来,教主在说三个字,“为什么”。 云长流向着红袍护法所跪的地方走去,他整个人更加苍白,眼眸失焦,仿佛神魂都散了。 是哪年哪月的绿水青山,野枣山花。 又是哪年哪月的白雪梅香,春风红亭。 都在眼前寸寸破灭,黑沉沉的天穹之下,只有烈火,焦尸,废墟,染血的剑。 他唯一的连着血的弟弟没了。 竟是被他最最宠爱信赖的护法杀死的。 为什么最后落得如此模样?他所眷恋的,他所爱惜的,本来就无多少,为什么都要在这样的一场大火中烧的面目全非,一丁点儿也不给他剩下? 关无绝并不说话。远处的火光映在他眼角,是略微有些哀伤的神色。 忽而阴影当头一笼,是云长流在他前面弯下身,轻轻道:“你可以解释。” “你有什么话说,都尽可说出来。” 教主的嗓音清淡而低缓,听起来竟比平时更加柔和,仿佛在极力按捺着什么,生怕惊到眼前人一般,“只要是你说,本座都听;你说什么,我都信。” 关无绝仍不做答。 他仰着脸,他望着教主看。 云长流道:“说话。” 关无绝仍不吭声。 他心想:算算教主昏睡了都有三天,能醒来总是好事,如今身上应该不太疼了?……逢春生忌动情绪,也不知教主这样被他狠心地刺激,身子能不能撑得住。 幸而这毒素发作的间歇不短,暂时该是不会出大问题。长痛不如短痛,他必须“杀死”云丹景,也必须寻机离教养血。只要这回筹划得当,就可以一石二鸟…… 只不过,这鲜血淋漓的一剑,狠绝地往教主心上刺下去,终究是太伤人。 久久得不到回应,云长流神情中倏然划过厉色,嗓音陡然拔高,“说话!!” 可才怒喝出这一句,他自己却先头晕目眩地晃了晃,忍耐地蹙起长眉,竟是几欲栽倒的模样。 关无绝没有动,手指却死死地扣紧,低垂的眸中冷芒闪烁。 该死的,怪他把温枫支走了……这种时候就没有谁来扶一扶他的教主么!? 果然有阴鬼抢上来搀扶,却被教主用力挥开。云长流执着地望着关无绝,重复道:“说话……说句话。” 关无绝深吸了吸气,就有含着焦味混着灰的冷气在他的肺里走了一遭。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么干,那身后便再无退路。 他冷静地调整好了自己的语调,淡然道:“云丹景图谋不轨,意欲今夜起事谋反。属下……已将逆贼斩首。” “……” 并不是猜不到,可亲口从护法口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云长流还是有一瞬间的思绪空茫,恍惚失神。他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嗓音,“……继续。” 关无绝轻轻道:“没了。” 有肃杀的风声凄厉地吹遍,似是浴火的恶鬼尖叫不止。云长流缓缓抬起眼睑,他不敢相信地望着跪在他几步之外血染红袍的四方护法,“没了?” 关无绝眼珠漆黑,他平静地叹道:“教主,您还想要听什么呢?” “仅此而已?你……” 云长流怔忡,话音滞涩。 仅此而已?云丹景意欲作乱,四方护法便气不过杀了他,仅此而已!? 没有内情,没有苦衷,什么都没有! 你明该知我不得语的思量,你明该懂我心底里的牵念,你明该知我痛彻心扉知我肝肠寸断!你怎么可以这般轻易杀我血亲,你怎么可以仅此而已!! 许是这夜色太冷,云长流只觉得他的四肢百骸连带着心肝肺腑全都冰了个透。不知为何,他头脑猛然一片混沌,竟似自己已经不是自己的。 他仿佛突然间魂灵出窍,高高地浮在虚空中,冷眼看着这场惨剧。 他看见那立在大地上的“自己”脸上显出类似暴怒至极,又类似悲恸至极的表情;听见“自己”用颤抖的、压抑的、寒冷至极的声音逼问: “云丹景叛乱,人证物证何在!?” “……没有。” “你擅取烛龙大印!?” “是。” “你假传命令,私调阴鬼!?” “是。” “平叛为何不留活口,诛贼为何不过刑堂!!” “属下知罪。” “该当何罪!!?” 关无绝不轻不重地伏下去,磕了个头。 “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云长流死死望着关无绝,缓慢地摇了摇头,惨白的薄唇颤抖,“……不。” 心痛欲裂,天旋地转。 诡异的狂躁怒火烧着五脏六腑,暴戾的情绪如蝗虫般蚕食着神智,无数尖刀从最软的那一块肉处刺进去,竟比逢春生发作时更痛百倍。 云长流眼前渐渐模糊,他在最极致的煎熬中发狠咬着最后一丝清明不放,从牙缝中吐字,“本座……不相信!” 关无绝冷冷勾起唇角,毫不客气地顶道:“您方才还说您信我。” “你……” 云长流细细地咽叹了一声,听着像极了啜泣。他痛苦不堪地抬手捂住了太阳穴,那里青筋一下下狂跳的厉害,仿佛有什么可怖的情绪即将冲破而出。 “你,”他沙哑道,“……这是连认错都不愿么?” 关无绝忽然轻笑了起来。 就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能笑的出来。 只见关护法望着教主,很认真地道:“属下有罪是有罪,可若说到有错……教主,都是您的错。” 云长流怔住了。他看着面前神态自若的关无绝,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四方护法。 “无绝早就说过,您这性子真的不好。” 说这话时,关无绝的一双眼眸极为明净,他缓缓道: “如若不是您惯着小少爷,他有胆子叛乱么?如若不是您惯着无绝,属下也不可能如此轻松容易地擅调阴鬼,在息风城内杀人放火,是不是?” “所以,就是您的错,”关无绝诚恳道,“您得改了这么个毛病。” 说到这里,红袍护法的神情竟有了转瞬即逝的惆怅,他心神一松,双唇一碰,就漏出了句不太妥当的呢喃: “快些改了。以后遇上心爱的人,可千万莫再……” 幸而那嗓音太轻太轻,风吹一吹,就吹散了。 云长流没有听见,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中脑中均是尖鸣阵阵,热血一股股直往头上冲,“好……好……!” “你说的好……”云长流勉强咬破了舌尖,口中满是腥味。他浑身都在抖,站都快站不稳,犹自抬袖指着关无绝道,“是本座的错……是我把你惯的……” 关无绝笑了笑,深深地望着教主,“是啊。” “你……你算是什么东西……” 云长流仿佛是无法承受般地连连摇着头,乌缎似的长发凌乱地披散满肩。 滚烫的情绪烧得他耳目昏聩,烧得他理智尽毁,烧得他心肺都烂穿了。云长流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颤,几乎像是喃喃自语,“你不过是……” “你不过是……你只是……” “你,你只是……” “你、是……!” 他竟嗓音哽咽了,云长流侧头闭眼,一滴清泪在面颊上滑落成一道惨然水痕。他牙关紧咬,竟再也说不下去。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啊!? 是他当初最欣赏的鬼门残鬼,是他力排众议封的四方护法,是他这几年来的万般呵护…… 是他的心有灵犀,是他的天造地设…… 是他的最心动,是他的最疼惜,是他的最喜爱…… 没有了,都没有了。 什么都不是了。 仿佛是陡然起了风,狂乱的热浪从背后涌来,云长流一袭胜雪华袍于火光映照之中翻飞不息。 烛阴教主清冷隽美的脸上仍带着泪痕,神情却已是彻骨的冰戾。云长流拂袖一振,冷声喝道:“阴鬼何在!” “传刑堂碎骨……本座亲自行刑!!” …… 神烈山下,阳钺背着云丹景,化作一道黑影轻功腾挪。 按照关无绝所说的,他们将云丹景与那尸体交换了衣物,由他带着他的小主子趁乱出城,去往护法指示的地方。 凛冽的夜风吹过。 云丹景伏在阳钺的背上,眼里一片死灰。 他亲眼看见娘亲疯了似的扑进火里欲抢“他”的尸身,看见妹妹绝望地哭得倒地不起,而素来冷淡自矜的兄长……为了他这么个叛徒,怒到仪态全失,乃至要给关无绝落刑。 他头脑发热的所谓谋逆,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祸害得一团糟;如今他毫发无损,却把身周亲人害得满身满心都是伤…… 多可笑啊。 阳钺倏然收了轻功落地。只见白衣近侍无声地立于一块山岩之前。温枫自是早已得了关无绝吩咐,见到两人便向阳钺伸手,“给我罢。” 阳钺默默从怀里摸出烛龙印,双手递交到温枫手上。后者检查一番,却并未收起,而是转身走向他身后那块山岩。 机关转动,石壁打开。 “这是护法的意思,”温枫淡淡抬手一指那显露出来的漆黑通道,他对于意欲谋反的叛徒自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带着你的主子,滚进去吧。” 阳钺脸色微沉:“此乃何地?” 温枫冷然吐出三个字,“无泽境。” 拆开来看便显得平平无奇的三个字,合在一处时,便如惊雷般在云丹景耳中炸响。 可到了这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却不是自己从小就想入无泽境的痴念。 ——这个地方是关无绝告诉阳钺的,他果然是……药人阿苦!! 那么…… 逢春生复发,自己的假死,兄长的怒火…… 这一刻,云丹景觉着自己从未有如此地头脑清楚过,他居然把一切因果都想的清清楚楚。 那墨梅红袍,那凛冽眉眼,恍然间再次浮现于眼前。他突然就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关无绝竟是想为了他的兄长—— 黑暗之中,云丹景猛地打了个寒战。方觉出世道如此荒谬,人世如此残忍。他想大叫出声,可他被关无绝点了哑穴,连哼都哼不出来! “接下来的这一年……”温枫往前迈了一步,漠然道,“还请小少爷好自珍重。” 见温枫欲将两人直接逼入无泽境中,阳钺急着出声:“慢着!我主子的解药……” 温枫不解:“解药?什么解药?” 阳钺将那药的模样给温枫说了,却换得近侍一声嘲笑:“原是那个啊……你被护法骗了,想来是药人常吃的止疼丸,护法拿它当糖豆磕,根本没有毒性。如今你主子动弹不得,想必是中了他的点穴之术,过上几个时辰就可自解。” 阳钺脸色变了,温枫道:“我劝你乖乖听话,关无绝已对你主子起了杀心,现下你们若是不入无泽境,下回护法许是真要提剑杀人了。” 然而阳钺却摇了摇头,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温近侍,请您速返养心殿!关护法伪造杀死了我主子的假象,教主动怒,正欲落刑——” 霎时间,温枫大惊失色! 他再也顾不得其它,抬掌将阳钺与云丹景推入了漆黑的山洞,一声巨响,机关石壁轰然合拢。 近侍再惊忙转身时,看到息风城上空浮现着隐隐的火光,在他的眼瞳里烫出一个惶惶的亮晕。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骄阳殿的大火了吗!!这就是未来的两座火葬场啊—— 护法:叫你失忆还打我,恢复记忆知道心疼了吧。 教主:叫你作死还骗我,看我心疼知道心疼了吧。 第146章 日月(7) 在第一鞭落下来之前,关无绝还没把“碎骨”两个字放在眼里。 他素来是很能忍疼的,命也硬,这把骨头什么伤病没经过,还不是活的好好儿的?不过是熬刑而已,最惨还能怎么样。 直到云长流手中的碎骨骤然飞起,以雷霆之势抽在他后背。 噼啪!! 一鞭,只是一鞭。 关无绝眼前猛地发黑,直接被抽得扑倒在地,胸腔里气血翻涌。而背后的衣衫已然被打碎,皮肉狰狞地翻卷,鲜血顿时将红袍染的更加凄艳。 受刑没有趴着的道理。关无绝捂唇咳了两声,连忙爬起来跪好。可他刚撑起身,第二鞭又打下来。 毫无抵挡之力。 关无绝闷哼一声,又倒了回去。 ……如此狼狈不堪,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倒在地上的那一刻,关无绝抬起眼。 他看见云长流眼角的泪痕,看见教主近乎失控地再次挥鞭,忽然心脏抽疼起来,比背后的鞭伤更疼。 …… 教主。 是无绝对不住您。 您别这么伤心,您别哭啊…… …… 云长流执鞭的手在颤抖,他平常使鞭的时候并不这样,他的手拿鞭向来稳得很,落鞭时凌厉而精准。 他也曾和护法对过招,那时他的鞭法绝不是现在这样狂暴这样毫无章法。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他把一颗心都放在眼前这人身上了。 云长流正在往自己的心上落鞭子,抽自己的心,是很疼的。如果教主此刻还存有半分理智,他绝不会意识不到。 可逢春生毒素的侵扰使得他的感觉迟钝了,他已经察觉不到是自己的一颗心血淋淋地在那儿疼。他眼前全是黑红的斑块,都看不太清东西,只有狂躁之感在厉声叫嚣,吵得他头痛欲裂。 关无绝只有咬牙苦忍。他很快就跪不住了,也爬不起来,只能倒在地上任云长流打。 眼前是焦黑的地面,稍抬一抬眼便是鞭影重重,鼻尖满是血味。 哪里意识不到,教主这个样子已经是被逢春生影响了,这本在他的预料之内,可没想到居然会如此严重。 关无绝从未见过云长流这个样子,云长流自幼忍毒,对自己情绪的自控力素来是很强的。这一回,究竟是有多么难过,才会被逢春生扰乱成这样…… 碎骨鞭打得他皮开肉绽,愧疚感则叫他的心肺滚在油里煎。关无绝终是痛苦地呛了两声,咳出了两口血。 …… 教主。 不值得,不值得。 云丹景不值得,关无绝也不值得。 …… 这是打了有几鞭呐? 有十鞭了么?十五?没有二十吧…… 大量的失血,不间断的剧痛,肺腑的内伤,心脉旧损亦被打得复发……这些层层叠加,关无绝的神智一点点地模糊了起来。 他不知道酷刑还要持续多久,身体除了剧痛之外,竟还开始一阵阵地发寒,像是被投入了冰窟窿。 关无绝的双眼沉重地合拢又睁开,朦胧的视线中,他看见碎骨鞭的轨迹往下,就要落在自己心口之处。 …… 教主。 教主您最好了。 您要好好儿的活下去,找到更值得的人。 …… 关无绝已经痛的神志模糊,他竟第一次……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想要去挡这一鞭。 噼啪!! 剧痛伴随着鞭响,似乎还有骨裂的“咔嚓”声。关无绝的手臂软绵绵地坠下,扭曲地折断着落在地上,再也抬不起来。 他的左手……被打断了…… 好痛啊。 没来由的一阵酸涩,一串水珠顺着眼眶滚落,混着自嘴角涌出的血,一同沿着面颊流下去。 血是热的,泪却是冷的。 关无绝迷蒙中觉得奇怪,他为什么会落泪啊?明明不是没受过伤的,心里也明白这是他自作自受,他不应该委屈的;是他负了教主,挨个鞭打他还觉着轻了,又有什么资格委屈呢? 可怎么就…… 许是因为,这是第一次罢。 他经受过太多的痛,也习惯了忍痛。可这还是第一次,那痛楚自云长流手底落下,落在他身上。 是第一次,他还没习惯呢。 …… 教主。 您恨上我了么? 您真想要我死了么? …… 不,不是的,没有的。 其实关无绝能感觉得出来,云长流并未动使全力。哪怕是被他刻意激怒至此,哪怕是在逢春生暴虐狂躁情绪的影响之中……碎骨鞭下,还是留了情的。 被打成这么个惨样,只能怪他自己废了身子。 那一鞭终究是落在了心口,仍旧是重重的“噼啪”巨响。关无绝双眼猛地睁大,一瞬间怀疑心脉是不是直接被打断了。 霎那间五感皆失,他连想惨叫却发不了声,浑身抽搐着哆哆嗦嗦呕了两大口血,脖颈一仰就昏死过去。 人已经连动都不能动,鲜血还犹自从无法合拢的口中一股又一股地涌出,染红了白皙颀长的脖颈。 …… 可我……还不能死,我是您的药。 教主,我不能死。 不能死。 …… 骄阳殿外,渐渐有人赶来。起初众人还被教主罕见的暴怒所慑,加之关无绝这事儿做的实在太骇人,没人敢立刻开口求情。 直到护法给打成这个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了。 左使萧东河刚听了消息赶到还没多久,此刻也顾不得躲避教主怒火,掀袍就在云长流面前跪下,焦急不已:“教主!护法已经昏了,不能再打了教主!!” “关无绝他虽有罪,可念在他这几年忠心无人可比,”萧东河大力地把头磕在地上,高声道,“属下斗胆,求教主开恩!” 花挽亦跪在萧东河身旁,泣声道:“求教主开恩呐,不能再打下去了……” 薛独行脸色几番变幻,亦是跪倒在地:“关护法擅自行事,按律的确该杀。只求教主念在其护主心切……求您开恩!” 单易随之跪下,“求教主开恩!” 不须片刻,除了近侍温枫与药门关木衍未到场之外,其余烛阴教高层都跪下求情了。 可云长流如今早已失了神智,他连自己身在何方,正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周围人的呼唤竟全然传不进他耳中。 碎骨如狂风暴雨般接连落下,每一道鞭打在关无绝身上时,都能让这具身子痛苦地抽动一下。 血越流越多,人也就越加惨白,只是始终……没有再挣扎抵挡。 关无绝双眼紧闭,他的气息渐渐地……渐渐地…… 变得微弱难续,变得时有时无了。 …… 教主。 教主,我…… …… 关无绝醒过来的时候,碎骨鞭还在往他身上落,那痛楚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来。 其实他不能算是醒转了,因为他根本睁不开眼,也听不清声音,全身上下连动一动小指头的气力也没有,更无力吞咽不停涌上喉头的血。 意识沉在一片冰冷的黑暗中,关无绝突然有点恐惧,他总觉得刚刚伴随着热而粘稠的鲜血,自己似乎还呕出了些破裂的脏器碎肉。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四方护法终于怕了,他怕自己真要死了。关无绝后悔了,其实他放狠话招惹云长流是故意的,本想趁着逢春生还在影响着教主的心智,把他俩的关系彻底搞的无可挽回,才方便接下来这一年的瞒天过海。 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是高估了自己了…… 关无绝迷迷糊糊地心说,完了,早知道就认个错、服个软了。他从来没向人低声下气地求饶过,可这一回,他甚至想求教主饶命。 可惜醒悟得太晚了,他早就没力气发出半点声音,甚至连张口都不能够。 意识越来越不清楚,随时都能彻底地昏过去。 不行,他不能再昏过去了,再昏过去怕就醒不过来了。 他得想点儿什么,快想点儿什么,快。 只要心里头有个念想,就能撑下去。 想点儿什么呢? 想点儿开心的,温暖的,幸福的事儿吧。 …… 吱呀。 关无绝想象他的木门被推开了,那时候他正在边煮药边看医书。闻声抬头,就有初春的灿烂金阳扑入他眼底,勾勒出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轮廓。 记忆深处,尚有那片雪白的宽袍上缀着赤金烛龙纹在闪着光。木门之外春风吹彻,桃林小径上洒满天光,落花纷扬,芳香沁人。 “阿苦。” 长流少主眉目清明,正捧着一枝桃花,向他含笑浅浅地弯起精致的眼角,“糖,甜不甜?” 于是他也忍不住快活地笑了,出口的嗓音竟是小少年的清脆稚嫩: “你……你堂堂烛阴教少主……不仅偷折别人花儿,私闯别人家门,居然还动手打人呐?” …… 真管用,这样想着以前的好日子,关无绝居然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了一点点的力气了。 他忽然很想睁眼看看云长流的脸。 关无绝几乎是榨干了所有执念,竟真的让眼帘颤了颤,打开了一小些。 他先看见冲天的火光,看见半空中飞起的鞭影,最后才有些模糊地看见了云长流依旧俊美出尘的面容,和那双染上失控暴怒再不复往日清明的长眸。 关无绝忽然想起来:他的桃林木屋已经没了啊。 好像还是他自己烧的。 放火泼油,烧的一干二净。 心口在一瞬间就冰透了。只是这样睁了睁眼就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精神。关无绝本就微弱的气息更弱,肺腔内好半天都没能吸进下一口空气。 眼睑将欲疲倦地合拢,又在彻底紧闭前的最后关头奋力地打开一丝缝隙。 ……不,不不。 再看一眼,让我再看一眼。 似乎有朦胧的红光漏进灰烬般的眼底,是飞溅的火星?还是鞭子带起来的血滴?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是可怕的黑漆漆一片。 可他想看的是他的教主啊,怎么就看不见呢。 他教主可好看了,笑也好看,怒也好看。 ……让他最后再看一眼,行不行? 不行了,真的已是极限了,再也熬不住了。 关无绝拼尽全力微睁的眼睑,终于颤抖着落了下来。断断续续牵着丝的意识被粗暴地扯断,如一片伶仃残叶般,被抛向不见底的泥淖深处,沉下去了。 …… 教主。 您送我的花儿,今年冬天还会开么? 明年春天呢? …… …… 云长流的意识忽然在茫茫的黑白交错中醒来。 四方萧瑟,夜色如墨。大风吹雪。 他眼前是笼罩在黑暗中的苍凉高台,寂静而空旷,没有半点生气,唯有风雪的呼啸在呜咽不息。 云长流疑惑地蹙了蹙眉。 这是哪里? 是……卧龙台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他方才是在哪里来着? 云长流就像一抹游魂,无措地站在这似陌生又似熟悉的地方,不知东西南北。忽然间,他眼神闪动。只见前方那风雪的尽头,竟出现了一个白袍的稚嫩身影,瞧着似乎是个小孩子。 一种魂魄悸动的熟悉感涌上心头,云长流神情更加恍惚,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他迷茫地想:这个孩子是谁?是……是我么? 风雪渐散,一高一矮两道同样的白袍身影靠近了。 那古怪的白袍孩子已经近在咫尺,是背对着他的,单薄瘦肩上积了许多的雪,看着有几分可怜。 云长流正欲上前。 忽然,那孩子似有所察觉,猛地转过身来! 刹那间,云长流只觉得心脏仿佛被重锤击中,蓦然惊骇至极地倒退两步。 那孩子泪流满面,那孩子正在无声地恸哭。 那孩子的一双噙着泪水的眼眸里,赫然盈满了透骨的冰冷的仇恨! 就在云长流失神之即,那孩子竟突然扑了过来,将他撞倒在地。下一刻,一双小手狠决地伸过来,暮花天死死地扼住了云长流的脖颈!! “……!?” 云长流无法呼吸了,他艰难地扳住那孩子的双手,他想厉声质问,却突然失声。 时间凝固,云长流睁着眼,他看到天穹黑暗而静谧,雪片纷纷扬扬落在他脸上,自那孩子眼中滚落的泪水亦不断落在他脸上。 那孩子似是病疴缠身,他的那一双手分明是如此纤细苍白,可却又是那么地用力,细细的青筋在疯狂地跳动。 云长流已经震惊得无法思考,他从未有承受过如此浓郁的恨意,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谁的事情…… 可他冥思苦想也想不起来,他真的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能够引得别人如此憎恨的事情。 “你该死……” 那孩子冰冷的嗓音竟也浸着仇恨,他的神情是那样地痛苦,更发狠地掐着云长流的喉咙,“你早就该死!!” “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为什么还不去死!!?” 云长流神魂俱裂,他竟突然恐惧起来。 是我犯了什么错么? 是我犯下了什么死也无可挽回的错么? 我到底怎么了……我怎么了!? 谁能告诉我—— 可正在这时候,那孩子却耗尽了所有气力似的,一下子瘫软下来。 他倒在云长流的身上,缩成小小一团,仍是流泪不止。那苍白的手指无力地揪紧着云长流的衣襟,呜咽着啜泣道:“不要……” “不要……不要了,不要打……不要打他……” “求求你不要打了……不能再打了……” 那孩子崩溃地伏在他身上颤抖,哭哑了的嗓音是如此地绝望无助,“你来打我,你杀了我……不要再碰他,不要……” “你放过他……我给你打,我给你打……” 云长流更加惶恐不安,他双手揽着这个哭得快背过气去的孩子,只觉得心脏乱跳,喘息紊乱。渐渐地,眼前也开始一阵阵地摇晃。 打?是谁在打什么人么? 那是什么声音? 是雷电?还是鞭响! 四周风雪更紧,似乎要将两个白袍人掩埋在这个荒凉的地方。 忽然之间惊变又生。周围的茫茫黑白陡然被血红色所替代。雪粒染红,落下,一场血雨淅淅沥沥。 云长流胸前一痛,竟骇然看见殷红的倒刺诡谲地从自己身体内生长而出,又贯穿了他揽着的小孩柔嫩的胸膛。 那孩子眼中的光彩渐渐消散,头垂下,死去了。 这场血红的噩梦,却还不放过迷惘的魂魄。那带着倒刺的植株,犹自蔓延攀爬,肆意狂张,滋啦滋啦生生撕裂着他的皮肉与骨髓。 云长流转瞬间遍体鳞伤,他痛得几欲昏厥,却忽而明白了这是什么。 逢春生…… 他注定此生无法摆脱的,厄命…… 意识似消未消,泡沫般飘荡。 忽然天边有人哭泣着呼唤: “——教主!!” 有人拼命扑过来,死死从背后锢住他的身体。他握着硬鞭的手亦被那人攥住,是温枫在哭喊:“教主您醒醒啊——您当真要刑杀了护法吗!?” 浑身一颤,云长流陡然睁眼惊醒过来。 天是暗的,火是亮的。 被焚烧过的骄阳殿,赫然映入眼帘。 他手上的是沾满了碎肉,不停地滴着鲜血的……刑鞭碎骨。 温枫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哭泣,泪水落下来的温度,像极了梦里要杀他的孩子。 就在他几步远的脚下,关无绝安静地蜷缩着卧在一摊血泊之中,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那红衣被抽得碎尽了,可裸露出的皮肉也都是血红血红,间或露着一点森然白骨。 天地仿佛在这一瞬间死寂了。 碎骨鞭脱手,“咚”地坠在地上。 云长流仿佛被抽走了魂魄,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惨状,僵立了许久许久。 突然,他踉跄两步,面色骤然灰败下去。云长流仰头喷出一口鲜血,径直向后倒进温枫怀里,无声息地陷入了昏迷之中。 第147章 鹤鸣(1)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 这个被血被火染红的夜晚之后,残余的一点寒秋末尾,注定是不得安宁。 小少爷云丹景图谋叛乱,四方护法火烧骄阳殿,云丹景惨死,关护法被怒极的教主亲手打了碎骨。 ——这消息传到烟云宫里的时候,温环只觉得天都塌了,塌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一时之间心如尖刀乱割,却不知疼的是为哪个。 云丹景,丹景小少爷,实话实说,温环并未对这个孩子有过多么真心的关切照顾,回想起来,似乎只记得少年那双浸满了叛逆不甘的眼睛经年未变。可他到底是老教主亲生的儿子,身上流着云孤雁一半的血,旦夕之间误入歧途,说惨死就惨死了,人就这么没了。 云长流,是他的教主,也是他一手养大的流儿。外人眼中如冰如霜坚不可摧的烛阴教主,在温环心里始终还是个外表清冷疏离实则用情至深的小少年,逢春生毒的折磨压不垮他,可弟弟的叛乱和护法的违逆却足够令他摧骨寒心,接下来这条荆棘丛生的痛楚之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至于关无绝,关护法,阿苦。温环心思百折千回,五味杂全,竟一时不知该想他什么好,独独思及那重刑碎骨自云长流手中落在关无绝身上,胸腔里头就闷闷地疼。 温环草草整了衣衫,匆忙去寻他的主人。 夜寒露重,他自廊下赶过。还未进去云孤雁的主殿,就听见里头在砸东西。温环乍一进去,才轻轻叫了句“老教主”,就有锐风擦过,一个瓶子掠过他面颊砸在门上,“啪嚓”! 那本是成一对儿的青花梅瓶,碎了的是其中一只,老教主手上正拿着另一只。云孤雁独自站在空旷的大殿内,周身缭绕着摄人的黑沉杀气,抬眼见是温环来了,就把手上那个也往地上奋力摔了,狠狠地骂起来:“蠢货!死的活该!” 温环久久立在门边,欲言又止。眼见着云孤雁又发泄地砸了几样东西,他眉间才隐露几分悲色,轻声道:“老教主节哀。” “……哀?”云孤雁盯着温环,忽而脚下踢了踢那一地碎渣,冷笑起来,“你哪只眼睛看见本座哀了!?” 温环道:“老教主……” “呵……谋反?不自量力,末了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蠢!!”云孤雁陡然暴怒咆哮起来,他眼里精光逼人,额上青筋直跳,如笼中困兽般嘶吼,“死的活该!死的太好了!!” “他要名剑要神驹要功法要权势……哪怕他要公平!他要什么流儿给不了他!?本座这个贬他的爹在位时候,他连个屁都不敢放;等流儿这个疼他的哥哥继位了,他倒是有胆儿去谋反!!” “你说,”云孤雁怒火滔天地仰起脸,素来凌厉的眼角竟微微带着一丝红色,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是天下一等一的蠢货又是什么,啊!?” 温环垂下脸叹息,“……主人。” 云孤雁喘个不停,忽而将眉宇沉沉地压下,负手转过身去,避开了温环悲戚的目光。 云丹景啊,那个幼时也曾仰慕而执拗地追在他身后,千方百计地希望得到父亲肯定的……他的第二个儿子。 没错,云孤雁自认从未给过这个儿子“公平”。 可他为何要给云丹景公平?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以给云丹景公平!? 烛阴教,他是必然要传于流儿的;可云丹景过于争强好胜,执着于教主之位,不甘居于兄长之下。倘若他自一开始就公平地培养两个儿子,那么长子与次子之间,日后必有残酷一战。 云孤雁实在看过太多了,有多少江湖世家的继承人们,为了权势费尽心思,兄弟间长达几年乃至十几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将利益牵扯的周围诸人也卷入其中,争得头破血流。 这便是欲望,欲望正是会吞人的流沙涡旋。当年顾锦希出卖端木临,七岁幼童被推落雪崖落入江湖邪教之手,正是这涡旋的黑暗一角。 云孤雁懂得其中奥秘,可他不喜。 于是他从一开始就斩断了云丹景的路。 于是这二十来年,被传作邪魔外道的烛阴教内奇迹般地没有过派别争斗,少主与小少爷之间更没有过兄弟相残;于是烛龙印交接得轻轻巧巧,新教主云长流那袭雪白龙袍上,未沾一点儿亲人的血。 云孤雁便以为,自己是没错的。 谁料想,一夜间天地翻覆。 云丹景叛了流儿,阿苦杀了他? 多好笑,多有意思! 竟会有如此有趣儿的事情! 温环走到云孤雁身旁,从后头扶着主人的肩轻轻地劝:“小少爷性子太倔,辜负了主人的苦心。反倒是流儿看得清明,虽一直未曾宣之于口,心里头都是清楚的。” 云孤雁疲倦地摇头,拍了拍温环搁在自己肩头的手,“莫要再提云丹景,本座就当没有过这个儿子。” 沉默一时弥漫。 温环又是轻声道:“您,要去看看护法么?” “哼,本座去看他做什么?” “护法……阿苦毕竟是为了教主。” “他……” 云孤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眼神几度闪烁,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愤然推开温环,“他也活该!” …… 药门深处,一片兵荒马乱。 护法浑身是血地被送进来的时候,关木衍的脸色几乎要变得和他命垂一线的养子同样煞白。 碎骨,二十七鞭。 若放在刑罚里看,其实这数量真的不算多。真犯了罪入刑堂的,那鞭子都是几十几百地往下打,熬过了算完,熬不住死了就白布一盖抬下去了。 只是关无绝状况实在特殊,他那么个体质,别说几十几百,单这二十七鞭就能轻松要了他小命。 也是这些年教主护的太好,关无绝自己武功又高,在外受伤已经很少;至于入刑堂受罚,更是从未有过。乃至烛阴教上下教众竟无人知道,他们威风凛凛的四方护法竟是个身有旧疾碰不得的。 苦涩的药汤灌入口中,又合着血呛吐出来;小刀割去烂肉,烈性的药也得狠心往骨肉上洒。 床上的人始终在昏迷与半昏迷之中辗转不得解脱。伤势还未处理完,关无绝就开始发起高烧,间断地咳血,无意识地咬着被塞入口中的棉帕,偶尔实在忍不住才溢出一两声微弱痛吟,细的几乎听不清。 药门的灯火整夜未熄,关木衍施针抢救的时候不住地滴汗,却连停下来擦一擦都不敢,任由豆大的汗珠自额头一路流进衣衫里头。 上一次让百药长老自觉是在和阎王爷抢人的时候,还是阿苦穿心取血后强撑着一口气去找少主,倒在药门内静静停了呼吸心跳的那回……而这是第二次。 四更时分,温枫才赶过来。 那头云长流的状况也很糟,一直昏迷不醒。然而逢春生发作起来谁也无计可施,只能靠教主自己硬熬。温枫心里挂着关无绝,可教主这里他也不敢离开,急得要死。直到云长流稍微好一些,他跟金琳银琅千叮咛万嘱咐地交代好了,才匆匆地赶到药门看一眼护法。 可等他真到了地方,只看了一眼那尸体般毫无生气地躺着的护法,强忍了一路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这是谁啊…… 是那个明媚骄傲的阿苦吗? 是那个潇洒恣睢的无绝吗? 温枫双手颤抖地往前迈了几步,猛一下子跪倒在床边,沙哑地抽泣道:“天啊,为什么啊……” “我们不就是……关无绝他不就是想救个人吗……” 温枫崩溃地把额头贴在床角,眼泪沿着面颊慢慢淌到关无绝的枕边,他呜咽着,“怎么就……怎么就这么难啊……” 床边灯火微弱,关木衍四仰八叉地歪瘫在椅子上,咕哝道:“你有本事哭,有本事叫他别救啊?” 温枫一拳捶在地上,转头冲关木衍哭喊道:“那我教主怎么办啊?他是我主人,我是他近侍!我能眼看着他活活疼死吗,我能吗!?” “小近侍啊,”关木衍有气无力地道,“世上有时候是没法儿两全的……眼看着逼到眼前了,你非得选了,怎么办呐?还不得把心一横……” 他话尾突然一停,没劲儿的腰背忽而弹起来了。温枫扭头一看,只见床上的关无绝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睑,可那一双眼珠子像是蒙了层灰翳,没有半分活人的生气。 关无绝动了动惨白干裂的唇,吐出微弱的气音,“我……” 温枫又惊又喜,也顾不得拭泪,扑过去拢住他的手,却连多用力都不敢,放柔了声音在他耳边问:“在,我们在呢,你要什么?是口渴?伤口疼?还是哪里难受得厉害?不急,想怎样慢慢说……” “我……我……” 关无绝空茫地睁着眼,他似乎神智很不清楚,每说一个字都需要积攒好久力气,“……我要……喝药……” 关木衍连忙往桌上端了药碗过来,连连道:“对对,喝药喝药。那小近侍快抱他起来,趁人醒了把这药叫他喝了……我的个祖宗,这回可千万别再给我吐出来了哟。” 却不料,关无绝才抿了一口就皱起眉,很吃力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不是……我的药……” 关木衍与温枫惊疑不定地对视了一眼,关无绝靠在温枫怀里,垂着眼睑,声音更低弱地呢喃着什么。他喃喃几个字,就要急促地喘一阵;再喃喃几个字,干脆连吐了两口瘀血出来。 可他说的东西乱七八糟,近侍完全听不懂,慌张地看向关木衍。后者凑上去听了会儿,脸色就黑了,“……是养血药的方子。” 温枫顿时神色僵硬,但很快就挤出一个微笑,绕开关无绝的伤处拍抚着他,又给他擦去嘴角的血,柔声哄道: “别胡说……这就是你的药,是更好的养血药,才刚换的方子。你要听话啊,好好喝药才能把药血养起来,是不是?” 重伤高烧中的护法果真好骗,温枫这样一说,关无绝就怔怔地点头,又歪头想了想,居然十分乖顺地张口喝药。 可他实在太过虚弱,连简单的吞咽都要花好长时间。一碗药勉勉强强喝下去半碗,关无绝已经快睁不开眼了。 只不过是迷离中惦记着这是“更好的养血药”,才一次次忍着想睡去的倦意,费力张口咽下苦涩的药汁,再难喝再反胃也不敢吐出半点。 “温枫……”又艰难地喝了两三口,关无绝却忽然出声了,他虚弱地吐气,“我好难受……” “听话,听话……喝了药就不难受了。”温枫忍着鼻头发酸,学着云长流曾经那样把护法搂进怀里安抚,“来张口,我喂你。” “温枫,”关无绝却恍若未闻,喉间细细地呜咽着。他紧紧闭着眼,哑着嗓子道,“温枫……我伤了教主心了。” 温枫心都给揪起来了,没有想到护法的所谓难受还是为着教主,他忙道:“没,没……你在救他。” 关无绝固执地摇头,“是我伤了他……” “你是救他的药。” “我伤他……” “你是他的良药苦口。” 关无绝终于不说话了,他眼神中露出一点脆弱的茫然失措。 温枫软了声调,叹道:“虽然你这么做的确会叫教主伤心受苦,可是……能治好病就是良药啊。你还是他的良药,最好的良药,快不难过了啊。” 关无绝恍惚了许久,他烧得糊里糊涂,也不知是想明白了还是没想明白,总之最后是轻点了点头,“……嗯。” 温枫趁热打铁,循循善诱:“你要早些好起来,才好给教主做药,我说的对不对?” 关无绝果然又道:“……嗯。” 温枫就将舀了药的勺子凑到他唇边,“要喝药才能好起来,快张口。” 关护法全然没能意识到温枫的话早就混乱不堪,明显的前言不搭后语——方才还信誓旦旦说是养血的药,转眼又变成能让身体好起来的药了。他只是觉得听着似乎很有道理,没毛病,便继续乖乖张口喝药。 “……” 关木衍简直目瞪口呆,用一种看神仙似的目光打量着温枫,心说这位温近侍很有一手啊…… 一碗药好歹见了底,关无绝也沉沉地睡去,气息终于不是那么弱得吓人。两人都松了口气。 关木衍施针渡穴消耗极大。这时候他不敢倒下,唤了几个医师来看着,又赶往养心殿去看了一趟云长流的状况施了一次针,这才回药门累死累活地去睡了。 温枫则在关无绝床边又陪了会儿,到了五更天才准备离去。 刚走出门他就吓了一跳,连忙作势欲跪,“温枫见过——” “不必多礼。” 立在门外的居然是云孤雁,这位一年都从烟云宫出不来几次的大佛和鬼魅似的杵在黑暗里,身旁还没有温环跟着,着实将温枫骇得不轻。 近侍跪礼行到一半,不得不直起腰来。温枫只见老教主面沉如水,眼底喜怒莫测,忍不住惶恐道:“恕温枫多嘴,老教主纡尊降贵驾临药门……” 云孤雁此刻没什么耐心,也无意听温枫将这试探之语说完,只将手一挥,“你带着里头的杂人暂且退下罢,本座来看看护法——” 老教主顿了顿,又面无表情道,“……哦,他毕竟是流儿的药,死了麻烦得很。” 老教主气势太强,不过几句话,温枫冷汗都快冒出来了。他不敢多嘴,瞧着云孤雁似乎不像是来兴师问罪,也不像是来亲手把里头那位吊着的那口气给掐断的,也就应了声“是”,依言领着医师与药人们退下了。 等周围人散尽了,云孤雁才缓缓走到床边。他抬手隔空一扇,就将烛火灭了,随即慢悠悠地将手负在背后,弯下腰去细看。 不大的房间内,苦涩的药香与残存的血味犹未散去。关无绝陷在层叠的被褥间,奄奄一息。 这房室未开窗户,连外头星月之光亦透不进来。夜色如暗水在深渊中流淌,无声息地将两人淹没包裹。 云孤雁伸出手,他的手掌缓缓抚摸着关无绝惨白的脸,突然开口道:“叫本座猜猜吧……你舍不得叫流儿真丢了弟弟,是不是?” 关无绝昏睡得很沉,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云孤雁本该心知肚明,却还是盯了护法半晌,面目平静地道:“你说句话,或者点个头?到底是不是?” 仍旧无人作答。 云孤雁很耐心,他似乎和眼前死人般的四方护法杠上了,“你若不说话,本座就当‘是’了。” 最后老教主严肃地点了点头,“行吧,反正你从小就不屑得和本座好好儿说话。看在你还愿意给流儿当药人的份儿上,本座就宽宏大量,饶你……” ……或许是自己也觉得如此做派实在太幼稚,他还未说完这一句,后面就渐渐没音儿了。 云孤雁掀了掀黑袍在床边坐下,将手探入被中摸索,很快就触到了冰冷的手指。 老教主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将关无绝那只手捞在自个儿掌心里,握紧了缓缓输入内力,为他滋润修补着残破的肺腑经脉。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在将将欲至破晓的前一刻,床上的关无绝轻轻地抖了一下,又几个呼吸后,眼睫亦稍动了动。 云孤雁脸色微微变了,立刻松开手站起身来。 “……嗯……” 关无绝低哼着睁开了眼。他的视线并不很清晰,却还是能看到床边空无一人。 关无绝虚弱地眨眼,人似乎烧得不那么厉害了,可仍旧是意识模糊,浑身无力,由内至外似乎无一处不痛。 他才自朦胧中醒来一瞬,看着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也没有多加思考的精神。只在枕上侧了个头,就又昏昏欲睡地合上双眼。 门外,云孤雁倚着墙仰着头,眼神幽沉。 渺渺天边,正显出一抹鱼肚白。 作者有话要说:良药苦口—— 药苦,喝药的人也苦,但是能治病。 . 卷一卷二的关护法:(诚恳装乖)教主我知道这很虐,不过真的能解毒,不仅能解毒还能让咱俩he,所以您就……忍忍? 卷三的云教主:(心如死灰)……让我死吧…… 第148章 鹤鸣(2) 云长流接触“死亡”的年龄,比寻常孩子早得多得多。 不记得是三岁还是四岁,记忆里的长生阁总笼罩着灰蒙蒙的一层暗泽。雪玉雕砌的长流小少主仰起脸,一双眼眸剔透如琉璃,以与年龄不符的淡漠语调询问云孤雁,自己可不可以死。 那一刻,父亲在他面前露出了他从未见过的暴戾与狰狞。云孤雁没有说话。可这位烛阴教主周身的气势却霎时间变得狂暴,他双目充血,他粗重地喘气,他脸上的青筋与肌肉暴起抽动,宛如一头要将眼前幼童拆吞入腹的凶兽。 直到小少主受不住父亲无意识外泄的内力倒地吐血,云孤雁才从那可怕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虽然始终没有说话,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却已再明显不过。 后来,云长流记得,一个教里服侍过蓝夫人的老奴曾苦口婆心地劝他道: “少主啊,您可千万别再说那种玩笑话啦,蓝夫人是为了生您才自尽的啊,您是蓝夫人留在这尘世上最后一丝血脉,也是教主最后一点牵念啦。您说那种话,给教主听见了,心里头多疼啊。” 那晚月白风清,长流小少主眉眼淡漠,微垂着头。半边脸映在打着纱的窗户透出的微光下,像是覆了层苍凉的冬霜。 云长流听懂了。 他活,他会疼;他死,父亲会疼。 云长流想:那就活吧。 而那老奴拍抚着他,用温柔耐心的语气告诉小少主,他的娘亲是多好的人,他的父母曾是如何的恩爱,而蓝夫人死后,教主为了小少主能活下去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絮絮叨叨地讲了许久,最终归结为一点:您看,您怎么可以怯懦地寻死呢?要学学您父亲,男子汉大丈夫,再坚强一点儿。 云长流想:那便再坚强一点儿。倘若一点儿不够,便努力再多一点儿,再多一点儿……直到够为止。 后来,这个多嘴的老奴被温环怒而逐走了,再后来,长生阁的奴仆开始蒙面寡言,也没人敢说这些话。 那时候长流少主年龄太幼小。所有人都以为,幼年的很多事,如今的烛阴教主云长流早就忘了。 可其实他记得。 记得父亲曾抱着他泪流满面地喊“阿彩”,记得父亲曾在深更半夜捧着半块玉佩哭嚎不休,记得父亲走在疯魔的边缘,记得父亲的执念压得他很沉,记得逢春生很疼很想死,但是不能死,死了便是对不起父母,死了便是怯懦。 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父亲总透过他的眼眸试图去看他素未谋面的娘亲,知道父亲当年想拿命去救娘亲却不成才会死也不放他安眠,知道父亲手上染了许多血,知道息风城的墙头下尸骨累叠,知道这都是他的罪孽。 他还知道,逢春生有一个诅咒。 据说,每一个中毒之人,都终将在临死之前,成为众叛亲离的孤星。 妄动情绪将催动毒素,毒素发作亦会惑人心神。这便导致愈是亲近的人,愈是容易被刺伤;愈是深重的爱,也愈将生出刻骨的恨。 …… 云长流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 养心殿内晨光熹微,还飘着淡淡的药香。教主周身的痛楚退去了大半,他怔怔地望着床顶,用极轻的声音念了句:“无绝呢。” 床幔之外,温枫垂下眼,“护法在……在药门。” “……” 片刻的沉默后,云长流自己撑起身坐了起来。他似乎这时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从重叠的锦被中抽出手抬到自己眼前。 云长流静静凝视着自己白皙的指节,唇线浅抿,许久才锁起眉尖,呢喃自语:“本座……对他动刑了?” 温枫不忍地将头埋的更深,“是。” 云长流轻轻摇头,乌发自肩头散落下来。他似有些无法接受,又仿佛只是单纯的迷惑:“碎骨?我……打了他?” “……是。” 云长流像是被这句回应陡然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他向后倚靠在床头,神情惚恍,目光飘散,久久未置一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温枫走上前来,望着教主出神的样子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能开口发声。 静谧就这么被拉长。 忽听云长流低哑问道:“云丹景的尸身,可曾……”嗓音虽仍是显得冷静,到了末尾却压不下那细微的颤抖。 “温枫亲自带人验过了,已经安顿妥当。正待教主醒来后……择日厚葬。” 温枫话音未落,那身首异处,焦黑到面目难辨的尸体陡然又浮现在眼前。在他毒发昏迷之前,那还是个鲜活的人,不过数日,便成了一具要等待着腐烂发臭的死尸…… 那是他的……他的……弟弟。 云长流胃里一阵恶心绞痛,被褥之下的手指早已扯破了丝绸单子,面上却强忍着不动声色,只是闭眼不语。 他连云丹景的最后一面都没见,想要亲自质问审讯都没有机会,身为堂堂烛阴教主,忽然被当头砸下弟弟血淋淋的尸首和一句并无证据的叛乱定论下来,而他竟只能糊里糊涂地接着。 他并非不信无绝,可哪怕云丹景当真谋反……以四方护法之能,连擅动烛龙印,私调阴鬼的事情都敢做了,攻破骄阳殿显然不费吹灰之力,生擒小少爷更是轻而易举。按规矩将罪犯押送至刑堂,不过是多花费护法几步路的工夫。 可关无绝偏偏当场杀了云丹景。他贴心宠了四年的护法,居然真的能这样狠绝,一丝半点的踌躇都不留下。 若是万一的万一,云丹景确有冤情呢?罪不至死呢?他这个做兄长的注定将永远不得知晓。而哪怕日后能查出些什么来,逝者也挽不回了…… 而他和无绝……罢了,何苦说。有这一条血亲的命横在那里,昔日那些朦胧缠绵的情意,又叫他如何安放? 他是喜欢那人,几年来放在心上爱惜的,可往后呢?他们真的还能吗?一个杀了另一个的兄弟,另一个又打了这个不知几多鞭,怎么可能呢。 云长流全身上下连带着心腔血液都冷透了,他蒙了许久才缓过来这一阵,转过眼看到温枫还立在那里,便叹息一声问道:“本座……打了多少?” 温枫愣了愣,才明白这是话头又转回护法身上来了,“二十七鞭。” 云长流又不说话,他真像是魂魄都散了似的,只余下一个死灰般的躯壳坐在床上。温枫哪曾见过教主这般模样,一时间连劝都不敢劝。 忽而这时候,养心殿外传来些许杂声,竟似是婵娟小姐的声音。 云长流的脸颊上顷刻间就褪尽了血色。他推开温枫的搀扶摇晃着下床,连鞋子也顾不得穿,赤着足就往冰冷的石面上踩。 刚从昏迷中苏醒,云长流腿脚虚浮无力,一路跌跌撞撞地扶过柜案墙柱,差点撞翻好几样东西。走到养心殿门口时他已低喘连连,可脸色却越加凝沉。 养心殿的大门,紧紧地关着。 一门之隔,外面少女的嘶喊犹如杜鹃泣血。 “让我进去!让我进去见我教主哥哥!!” “我要问问他,这是为什么……!丹景哥就那么没了命,杀人凶手怎的还能安安稳稳在药门睡觉!?” 养心殿的长阶之下,云婵娟独自站立,她细嫩清脆的嗓音已经哭喊得沙哑,早已不复往日的天真无邪,而是蒙上了血蒙上了恨,“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治关无绝的罪!” “如果说丹景哥当真是谋叛,他该死——那关无绝私取烛龙印难道就不是谋叛吗,他不应该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吗!?” “你要是大公无私按律行事,就也杀了他啊!活活烧死,再斩了他的头啊!!” “长流哥哥,云长流——你出来!你出来见我,你回我的话啊!!” “这……这,婵娟小姐也太……太不懂事!” 养心殿内,温枫气的手抖。云丹景胆敢叛乱,云婵娟反倒来要求教主这个被弟弟从背后捅了一刀的哥哥去给叛徒报仇雪恨,这是什么道理!? 他从旁扯了厚袍就要往云长流肩上裹,“教主您回去歇着,温枫叫人送小姐回水月殿。” “……”云长流僵立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任温枫摆弄着,语调平静地问道:“这几日,她可闹事了?” 温枫神色间有些犹豫,到底说了实话:“昨日小姐想……想烧药门,没得手。” 云长流闭上了眼,他面色更加苍白,单手撑着蟠龙祥云雕镂的门柱,上身一点点前倾,最终将前额轻贴在冰冷的壁上。 ……多像是一场奇怪的噩梦啊。 怎么转眼间就成了这般模样。 他的弟弟叛了他,谋反篡位,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他的心上人行违逆之举,杀了他弟弟,又被他亲手打成重伤;他自己余命仅剩数年,前方无数痛楚正等着他来尝,烛阴教还不知该托付于何人;而他的妹妹如今正跪在外头骂他,字字泣血。 云长流的手指微弱地发抖,只觉得痛不欲生。他一颗心都被蹂烂了,一刀一刀地划开,血肉模糊地剖开来摊在寒风里还不算,又得被狠狠地踩上好几脚。 殿外的喊叫还在继续,温枫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却忽然袖口一紧。 云长流头也没回,眼也没睁,却以手指勾着近侍的衣袖,不叫他去。半晌,教主嗓音微弱地开口道:“婵娟没了亲兄,她既然想骂……本座便听着又如何。” “待她骂完,派阴鬼盯着,莫叫她再胡作非为。药门……守卫加一重。” 可惜,云婵娟显然不会满足于单纯的骂。她见养心殿内并无动静,也未有人出来赶她走,哪里不知道云长流已经醒了却刻意避着她?当即就要往里头闯。 烛火卫自然拔剑来拦,“小姐,不得往前。” “哪个敢拦本小姐!” 腰间的胭脂软鞭抽出,云婵娟含着泪怒斥一声,不管不顾地要往里闯,“长流哥哥!你不出来,我就打进去见你!” 可惜,云婵娟武功本就不济,又哪里抵挡得住那么多烛火卫一拥而上?她很快就被反剪了双手,烛火卫统领一挥手道:“小姐,得罪了。还请节哀顺变,小的们送您回去歇息。” “放开我,你们放开!” 云婵娟挣扎不休,奋力踢蹬扭动,却无济于事。她被烛火卫一步步往后拖去,泪水就一滴滴落在养心殿外的长阶上,“云长流你出来啊……你出来见娟儿一眼……丹景哥的尸体就停在潇湘宫,你去看看,你去看一眼啊……丹景哥他死了,他死了啊……” “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啊,你为了偏护一个关无绝,宁可不做我们的哥哥了吗!?” “长流哥哥……娟儿不信你当真这样绝情……” 养心殿的大门,自始至终冰冷地紧闭着。 于是最后的最后,那个被万千宠爱的烛阴教小姐,那个从来笑靥天真明亮的少女,那个跟在两位哥哥身后嘻嘻哈哈了十多年的妹妹。 她跪在长阶之下,咬牙切齿地流着泪,阴狠地道:“云长流……我恨你。”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云婵娟的骂声终于消停了。 云长流在门口站得浑身发冷,眼前重影乱晃。 可不知为什么,他的头脑反而清晰起来,从一团乱麻中抽出一根根细丝,条条理顺了,再逐一看过去。 云长流知道,这样下去不行。 婵娟执拗莽撞,想要为丹景报仇未遂,必不会善罢甘休。林晚霞自儿子惨死后便大病不起,可等她康复之后,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而自己……逢春生不知何时又会复发,一发作就是昏迷不醒,长达数日之久,想护谁也有心无力。 “教主……” 温枫忧心地去扶云长流的手臂,低声道,“不是您的错,小姐她任性,教主何苦如此苛待自己……” “让他走。” 云长流忽然睁开眼,眸光清冷而锐利。 “什么?”温枫反应不及,“您说谁?” “让关无绝走,离开息风城。” …… 这是四方护法关无绝,几年来明面上最尊荣的一次提拔。 云长流硬是顶着林晚霞和云婵娟两头的压力瞒下了云丹景的真正死因,对外只说是失火身亡。同时派关护法离开息风城,代烛阴教主督察巡视各分舵,期间完全代行教主大权,生杀由断。 烛龙印沾了金粉泥,坚定地扣在调令一角。 夜又深了。云长流随意地披件外袍坐在案前,仔细又将那调令看过一边,最后轻轻吹了吹,神情平淡。 ……他的护法,他的无绝。 终究是要他亲手作个了结。 远离了息风城,林晚霞与云婵娟便伤不得他,他还是万人之上的四方护法。十三分舵遍布江湖各地,如若每一处都要仔细视察,全转完怎么也得两三年。 待无绝归教之时…… 自己大约,早已枯骨入土了罢。 云长流心想:很好,这样才最好。 哪怕未出这桩事,他逢春生复发时日无多,本也要为无绝打算的。既然落到这个境地,索性将错就错。 不需要什么生离死别,也不需要什么爱恨纠结,临了送他一程天高海阔,也算圆了这几年的情分。 云长流又坐了会儿,吹熄了案头烛火,扶着案角缓缓起身。黑暗涌来的时候,他想起云婵娟那句“我恨你”,眉眼间仿佛又落了场寡淡碎雪。 他心想:丹景若是九泉之下有所知觉,大约也在恨他罢。 也不知待这一纸调令送到药门之时,无绝是不是也会…… 一声轻叹,淹没在黑暗之中。 他到底没能逃过逢春生的宿命。 罢了,恨就恨吧。 剩下的那一段末途,他自己来走。 算算,已经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教主:护法是不是恨上我了……算了恨就恨吧,一纸调令保他平安。 护法:教主是不是恨上我了……算了恨就恨吧,拿了调令给他养血去。 教主:……等等??? 第149章 鹤鸣(3) 次日,萧东河亲自带着教主调令来到药门寻护法。 左使没有立刻进去,他苦大仇深地在药田里转了快一个时辰,思考着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 萧东河自认是个粗人,和关无绝结识数年,总是打架斗嘴的日子居多,偶尔也会一起拼酒谈笑。如今这等沉重的别离,却是从未有过。 他越想越焦躁,恨不得把脑袋挠穿了。心说教主和护法这都快两情相悦了,半个月前花挽还拉着他说哪家的红绸喜酒最好,怎么关无绝那小子突然就干出这么疯的事儿来!? 如今好了,被教主往外赶,几年回不来息风城。也不知关无绝能不能受的住这打击…… 萧东河在心底里头默背好了长篇大论的稿子,这才深吸一口气,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气势噌噌噌地走了进去。 入得里间,关无绝正靠在床头喝粥。 他左手不便,却不喜欢让人服侍,关木衍就给他托着碗,护法自己右手拿着汤勺慢悠悠地舀着喝。 萧东河清了清嗓子,肃然绷着脸道:“四方护法关无绝听令——” 下一刻他就泄了气儿,“……得了,你还是自个儿看吧。” 在关木衍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萧左使无奈地那调令往床上的人手中递过去,闭眼回忆了一下他在外头打好的腹稿,开口道:“唉,其实你——” “啊,多谢。” 关护法喜不自胜地伸手接了过来。 萧东河:“也不必过于悲——嗯??” 只见关无绝连粥也不喝了,双手捧着那调令草草地看了两眼,就渐渐微笑起来。 他将调令的一角贴在胸口,垂着眼眸,目光有些放空。唇色分明还是病态的淡白,勾起的弧线却暖的不行。 他轻声自语道:“四方护法关无绝……接令。” “……” 萧东河瞪圆了眼珠子把关无绝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憋出一句结论:“你这是……疯了?” 关木衍气的吹胡子瞪眼,伸腿踹他两脚,“别那儿瞎说,要是疯了老头子我能诊不出来?” 萧东河:“………………” 而床上的关无绝则是笑出声来,他深深地凝视着调令上飘逸的墨色字迹,心内有些复杂。 这是一场凶险的豪赌。 关无绝很明白他干的这事有多么大逆不道,于公而言他是谋叛,于私而言他杀了教主的弟弟,无论怎么看他都罪该万死。 所以,倘若云长流那晚当真把他打死了,亦或是醒来后当真要定他的死罪,关无绝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别人更没有求情的余地。 可他还是赌了,不仅赌教主不舍得杀他,还要赌教主会选择将他外派分舵,远离息风城。 他果然赌赢了。 看似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毕竟,关无绝陪了云长流十一年,他看着这个人从幼童到成年。云长流曾将自己的整颗心都坦诚地剖出来给他瞧,所以他看过这个人的落寞与欢欣、脆弱与坚韧、温柔与冷冽……他实在太熟悉教主的性格和处事习惯了。 可是对于云长流来说,他对于关无绝的记忆只有四年,还是关无绝断了前尘又将内心的不可言说深深埋藏的,残缺不全的四年。 也因此……如果关无绝认真地要算计云长流,他的教主注定将毫无还手之力。 关无绝低下了头,指腹摩挲着烛龙印按下的金粉印记,感慨地在内心里叹息:到底是他利用教主对他的情意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是他欺负人了。 最终,云长流给护法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之内要他离教。 关无绝并没有等一个月,他有些心急,留在药门关木衍成天啰嗦他,还不许他喝养血药,有毛病。但凡能早走一天,他就想早走一天。 可惜力不从心,护法又忍着性子休养了十多日,才勉强恢复到能下床走动的地步。 等关无绝自己估摸着差不多了,也没跟谁说,甚至阴鬼都不带。他自己简单收拾行李,在一个天蒙蒙亮的早晨,佩上披星戴月,牵着爱马流火,独自出了息风城。 是日,天寒风冷,云层厚重。 从息风城漆黑的城头远眺,能望见那重叠峻山的边缘,正泛着丝缕微光。 关无绝端坐于骏马之上,双剑挂于玉鞍两侧,面容沉静如常。红衣红袍将身上仍在渗着点点血丝的绷带遮盖得严严实实,除了苍白的面色之外看不出丝毫异样。 教主封锁了消息,守城的烛火卫并不知道关护法这次离教是犯了事儿的,照规矩列队恭送那抹赤影出城。 四方护法关无绝,于这一日离教。 无有亲友送别,无有侍从跟随。 相送者唯有这一点夜尽天明时的渺茫之光,依稀映照在关无绝的前方。 可惜……不得不说,关护法的运气一如既往地不太好,简直糟糕透顶了。 他骑着流火下山,还未到半途,连这点天边光亮也消失而去。 气温似乎在很短的时间内骤降,头顶有墨汁似的团云集聚着遮挡了阳光。明明应该是旭日东升的时辰,曲折荒芜的山路上却昏暗一片。 风声更加尖锐,吹过耳畔活像刀子割。 很快,天上就落下了鹅毛大雪。 关无绝本就欠缺血色的脸颊变得更加难看。 其实坚持骑马行了这一阵,护法已经开始觉着有些吃不消了。他伤得太重,十几天休养又哪里能够? 虚弱感开始让他头重脚轻、浑身发软。挺直的腰身渐渐耐不住酸痛而折弯下去。关无绝本想着咬牙再忍一阵,下了山便好了,可偏偏就在这时候,竟赶上了神烈山由秋入冬的第一场风雪。 红袍护法用力喘了喘,勒马回头,迟疑地望了一眼。息风城已经颇远了,但还能望见个依稀轮廓。 ……折返回去么? 关无绝苦笑着摇头,这也……也太丢人了吧。 更何况,他这回又来了次先斩后奏,擅自遣走了阴鬼独自出城,万一回去再被教主盯上,非要他带阴鬼就麻烦了。 流火打了个响鼻,似乎能感受主人的不安,它有些躁动地踏着蹄子,将沿途的硬冰踩出了裂缝。 四方护法摸了摸马儿的脖子,沉着脸把目光收回来。 只要能撑到下山…… 关无绝把心一横,轻踢马腹,叱了一声:“驾。” 他决定冒个险,顶着风雪下山。 很快,雪就更紧了。 天穹黑压压地覆在神烈山的顶峰,寒风摇撼着沿途的枯树,凄厉地呼啸不休。 山路曲折陡峭,荒草早已被催折,不停有飞雪积在地表。红鬃马扬蹄奔驰,如一线火光擦亮在黑暗深处。 时间在分秒地流逝,暴风雪并无停息的迹象,而离山下也还有很远的距离。 关无绝紧紧地握着缰绳,手背被冻的青白,指尖则泛着红。彻骨的寒意浸身,冰锥般刺入尚未痊愈的伤处,他垂着头,翻动的发丝遮去了疲倦憔悴的眼角。 或许,这回是他失误了。 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碎雪席卷,树枝被压得吱吱作响。关无绝的双手开始颤抖,左手的骨伤哪里禁得住这等冻法,早就已经痛到麻木。 喘息渐乱,视野已经开始模糊,就像是十几日前在昏迷的边界挣扎时的感觉。 不行了,真的快要……撑不住…… 终于,就在某个瞬间,关无绝眼前黑了黑,手指脱力地一松,他上身倾斜滑倒,竟直直地从飞驰的红鬃马背上栽倒了下来! 他就这么四肢虚软地摔下来,摔在能冻死人的冰雪之间,脆弱心腔撞上山路间的尖锐石块,瞬间痛得撕心裂肺! “啊……!!” 关无绝瞳孔散大,他滚倒在雪地里捂着心口蜷成一团,急促地大口呼吸。周围冷风嗖嗖,冰碴子直往肺里灌,越是喘息越是徒劳地加剧痛苦,他手指扒着地上冰雪,痉挛不止,“咳咳、唔……!咳咳咳咳……” 周围风雪呜呜地长啸,四肢的体温迅速地被剥夺,冻的他连连打战。关无绝知道他不能在雪地里躺下去,可他挣扎了几下,竟爬不起来。 ——他疼的没力气了。 是真的,昔日纵马提剑驰骋江湖的四方护法,此刻竟连把自己的躯体从冰冷的雪地中撑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才努力将上身撑起一半,就又重重地摔回去。裂开的伤口又开始流血,而失血让他身上更冷。 关无绝瞬时就慌了,这可和在烛阴教里不一样,没有人来救他,没有人能来将他从雪地里拉起来。要是真起不来身,他没两个时辰就会活活冻死在风雪里! 一次次的尝试,总是刚抬起一点,便又重重地倒回雪中。 尚未痊愈的碎骨鞭伤,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脉,就这么在一次又一次的摔倒中被震伤了一次又一次。 体力被消磨殆尽,四肢已经冻得僵硬。想要运内力御寒,却被残破痛楚的心脉所阻。 关无绝死死地忍耐着寒意,却突然开始后悔,他习惯了隐忍,性子又狠,总觉得哪怕是有什么天大的难事,说不定再逼一逼自己就能做成了。 所以他素来很敢赌,很敢冒险。可这时候护法才觉着自己愚蠢,万一真死了教主可怎么办呐? 四面苍茫,大雪无情。 过耳的都是风声,似魔爪欲般将人的生机掠走。 关无绝伏在冰天雪地之中,他眼神涣散,嘴唇已经冻的发紫,弓着身子发抖。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白,眩晕阵阵,耳内尖鸣不断。 好冷,冷…… 他真的好冷啊,怎么会这么冷啊…… 马儿的嘶鸣声若远若近地传来。 马蹄踏雪,发出吱嘎响声。 关无绝在朦胧中感觉到脸颊湿润,是流火垂下头,焦急地舔舐它的主人。 关无绝的小指动了动,他努力地睁眼,他艰难地伸手,他颤抖着握住垂下的缰绳,再次想要借力起身。 虚弱的身体一点点支起来,积雪从肩头掉落。 只差一点点,仿佛只差一点点他就能再站起来。 右手脱力地一松,人又栽倒回去。 这一回,关无绝没能再起来。 意识绷断,他竟昏过去了。 自高空而落的雪片,渐渐覆上红色衣襟,遮去墨色眉眼。 红鬃马焦急地仰脖嘶鸣,围着身体越来越冷的主人转圈,却没有办法。 它哀哀地去蹭主人雪白的脸,去咬拽主人的衣袍,可主人闭着眼,动也不动,怎么也不肯理它。 最终,流火彷徨地回身,往息风城的方向看去,它知道那里会有人能救它的主人……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再次抬了起来。 然后坚定地攥紧了缰绳。 正欲往来时方向奔去的马儿回过头,欢喜地嘶鸣。关无绝还卧在雪地里,脱离了短暂的昏厥之后,他睁开了眼望着流火,虚弱至极地弯了弯唇角,“……可不准乱跑。” “来……拉我起来……咱还得下山呢……” 这一回,关无绝没试图站直,他拽着缰绳,先是一点点地跪起来,伸手哆嗦着去从包袱中摸出药来。 可他手抖得厉害,骨折过的左臂使不上力,瓷瓶一个小小的塞子半天都拔不开。关无绝只好用牙咬了塞子,双手去拔,里头的药丸却一下子全洒了出来。 一颗颗乌黑药丸,落在白雪之间。 这时候关无绝也顾不得脏净,浑身发抖地跪在雪地上,双手胡乱摸索着捡了药就往口中送,一连吞了五六粒才渐渐缓过来一口气。 他又冷静地将周围的药丸捡起来装回瓷瓶之内,虚虚地合上塞子。最后,关无绝终于站了起来,又靠在流火身上攒了攒力气,总算再次跨上了马背。 这回护法再也不敢快马加鞭了,谨慎地挑着挡风的小径,走走停停地下山。那瓶药被他一路拿在手里,觉得体力又快不行了就倒几粒吃。 等风雪止息的时候,关无绝终于到了山下。 四方护法松了口气,回望来路就后怕得厉害。 他苦笑着催马,心道不敢了不敢了……真的是折腾不起了,去了分舵之后,他一定好好养身子再也不敢乱造了…… 云层散开,细细的暖阳光束穿破了阴暗。 尚披着冰霜的一袭红袍,就这么远了神烈山。 作者有话要说:暂时不虐护法了!距离卷三完结还剩两章 一直有个魔鬼脑洞,恢复记忆知道真相的教主重生回这个节点,从雪地里把昏过去快冻死的护法捡回去什么的。需要酸爽度up的话再加个反常脱衣现象,已经快不行了的无绝靠在教主怀里扯自己衣服,迷离地笑着说教主我怎么好热啊…… 第150章 鹤鸣(4) 这个冬季,四方护法离了息风城总教,开始不紧不慢地走他巡视分舵的路。 当然,所谓走分舵也不过是个幌子,烛阴教这些年在云长流手里头稳得很,没什么好督查的。关无绝心知肚明,也难为教主还能找出这么个完美的理由来把他赶出息风城。 既然如此,他自然也不会客气——躲在分舵,明面上还做他威风潇洒的四方护法,暗地里养血药一碗碗地喝。 这还是亏得当年云长流宠爱他,入过鬼门本应断前尘斩前缘,教主却不仅容许他把与关木衍的养父子关系找回来,还任由他继续学医弄药。 如今十三分舵都知晓他们的关护法精通医术,看护法天天一堆接一堆的药材往屋子里搬,满身惹得清苦药香,也无有什么人察觉有异。 只不过,关无绝却远远不能彻底安心。 云长流在寻查阿苦的旧事。 这是温枫从息风城那边瞒着教主传给他的消息。 ……倒也是,以云长流的性格,自认为欠了谁一条命必然是无法轻易放下的。逢春生复发,教主大概是想在大限来临之前把一切弄个清楚。 分舵最上好的厢房之内,红袍护法放下那一纸书信,随意抛进身旁的火炉里。 收回手时关无绝眼底毫无波澜,转而将一旁晾温了的养血药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完了药,他便倦懒地趴在案上,目光发虚,听着火舌舔上纸张时的烧焦细响,心里矛盾不堪。 倘若他当年真的以阿苦的身份死去,只剩一抹不甘魂灵游荡于尘世…… 倘若他知晓了他的教主在哪怕失忆之后,在哪怕命将不久之时,在哪怕心中有了另一个良人的情况下,也固执地试图追寻自己那点痕迹不放…… 他应该是很感念的罢。 可是如今,他宁可希望云长流不要待自己那样好,他宁可希望他的教主多自私些,多残忍些。 虽然当初云孤雁已经尽力将阿苦的旧事掩盖,不过再这么查下去,怕是很危险了。 关无绝也自知他这一步走得太狠太绝,如果日后真相大白,教主……唉。 房间的门被叩响,是轻而谨慎的,有节奏的三下。外头有人跪地,一个软糯嗓音传来:“护法大人,药奴求见。您今日嘱咐的药材……” 从乱糟糟的思绪中扯回神思,关无绝抬起了头,散漫地唤一个字:“进。” 青衣药人应声而入,是个清秀白净的陌生面孔,手中托盘上是关无绝嘱咐的几样药材。 关无绝并未在意,挥手让他端到里面去放着,那药人便乖乖巧巧地去了。可那药人出来时却并未径直告退,而是犹豫了片刻,忽然在护法脚边跪下了。 “嗯?”关无绝颇为意外地转过眸子来看他,“你有何事?” 只见那药人抬起脸,一双眼睛干净而亮,浮着紧张忐忑的情绪。护法这才惊奇地觉出,这药人居然还有几分温润的模样,倒是被虐待惯了的分舵药人中罕见的气质。 关无绝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疑惑地望着他。 药人的双手绞紧了,他的双唇蠕动许久,终于在关无绝的耐心耗尽的前一刻,用很小很小的嗓音道: “您是……阿苦……是么?” ……很快,药人叶汝就知道后悔了。 他真不该以这句话开口的。 砰地一声巨响! 身量单薄的药人被陡然变色四方护法一手掐着脖子撞在了墙壁上,力道大得墙都在震。 上一刻还悠哉地坐着的关无绝此刻神情变得狠戾至极,浓郁的杀意翻沸,尽数逼向这个口出惊天之言的家伙,“说,你是什么人!?从哪里听得阿苦这个名字的!?” “呜……咳咳,呜呜……!” 那年轻药人被迫将脸后仰,他被抵在墙上,双手扒着护法随时都能直接捏断自己喉骨的手指,涨红了脸直摇头。 “……” 得不到回答气的差点都要直接杀人灭口的关无绝这才意识到,被这么掐着……似乎是说不出话的。 他总算大发慈悲,稍稍放松了手上的力道,却还是将那药人卡在墙上,目光冷锐如剑芒。 药人艰难地吐字:“奴……奴是……叶汝……” 关护法这阵子暴躁得很,皱眉想了想不记得有这么个人,顿时手指再次用力,冷着脸道:“不认识。” 叶汝吓得连忙拔高了声音,“当、当年……!奴蒙少主救命之恩——” 关无绝又想了想,仍旧没个头绪,“不晓得。” 叶汝急得不行:“在……在您的木屋……!” “……啊。” 关护法终于眼前一亮,松开了手,“是那个少主捡回来的?” 被放开的叶汝一下子跪坐在地上,捂着喉咙大口地喘气。 昔日的记忆逐渐复苏。没错,叶汝是认得阿苦,也知道当年的一些事情的。关无绝后退了两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那个药人:“汝汝?” 叶汝劫后余生地咳成一团,都快哭了,“是,是是是……” 关无绝顿时一阵恍惚,没错……当年阿苦被取了心血之后,云长流失忆,而他又遭受打击心灰意冷,全然顾不上这个小家伙。后来叶汝便就此随着其余一批药人一同被送往分舵,没了音讯。 至于后来……他历经几番苦楚,自鬼门而出,整个人和被打碎了骨头又重塑一番似的,哪里还能记得这么个萍水相逢的小药人。 却没想到,还能偶然再次相见。 ……不对。关无绝寻思着,看叶汝早有准备的样子,不像是单纯的偶然。 或许是叶汝在某一刻瞥见了四方护法,进而认出自己,这才主动找上门来。这其实很冒险,如果自己不认他,那么一个药奴冲撞四方护法,罪过是可以被乱杖打死的。 可叶汝还是来了……这么看,当年那个自甘懦弱下贱的小孩儿,看来还是有了不少长进的。 “奴今日斗胆叨扰护法大人,是、是想求问一句……” 在关无绝打量的目光之下,叶汝又开口了。他的脸颊忽而染上赤霞,眼中暖亮的微光点点,鼓起勇气问道:“一别多年,教主还……还好么……” 关无绝盯了他半晌,冷冷道:“不好。” 药效开始起来了,虽然这几日身体已经开始适应,不过还是有些难受。关无绝转个身,不着痕迹地撑着桌案坐下,压着眉峰闷声道,“教主他很不好,快死了。” “您说什么!?”叶汝大惊失色,小脸都白了,他被护法这一句吓得连规矩都忘了,连连道,“怎么会……这怎么会?” “教主的逢春生复发了,你该知道那东西多么要命。”关无绝侧过头把眼一闭,压抑地攥紧了手指,“我当年……没能解得了他的毒。” 叶汝急道:“那、那……” 关无绝忽然不说话了,他张开眼,仔细地看着叶汝。小药人那秀气的眉目中间,真切担忧之色一览无余。 一个药人。 一个与自己入教的年岁相差不大的药人。 一个知晓昔年真相,心怀感激,敢为了问教主一句安好而跪在他这个护法身前,如今又真切地为教主担忧焦心的药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就在这个时候于脑中一闪而过。 许是怪那养血药的痛楚密密麻麻地攀上全身,关无绝一阵恍惚,话语没细想就出了口: “你想不想救他?” “你说你蒙少主救命之恩,如今肯不肯……帮我……” 可护法他下一刻就反悔了,那想法太极端,自己愿意为教主要死要活,那是他自己的事。平白把叶汝拖进来……着实不人道。 关无绝咋舌,皱着眉摇摇头,叹道:“罢了,当我没说。”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下一刻,叶汝就砰地一声用力跪在他面前,把头往地上狠狠地撞! “护法大人明鉴!叶汝身为一介药奴,自幼无福,卑贱如泥,唯有从当年长流少主那里得过慈悯,如若有能用得奴的地方……” 再抬起头的时候,叶汝的额头红了,眼眶却湿了,青衣药人膝行两步,颤声道: “当年少主救了叶汝一条贱命,却从未轻贱于奴,此恩此德,奴永生难忘。” 关无绝眼神沉了沉,抿唇不语。 这倒是真的,当年连他都看不起叶汝卑微的做派,也就长流少主真诚相待,教这药人不必吃掉在地上的吃食…… 停顿须臾,叶汝忍着喉头哽咽开口道: “自入了分舵以后,叶汝本以为这辈子仍是卑贱如猪狗的命,当年有缘得少主垂怜,已是三生修来的福分。” “奴取过心血,心脉有损,于分舵经了几年便自觉身子衰弱,本以为此生将尽。” “可是、可是……” 他哽咽着摇头,泪水涟涟滑落脸颊。关无绝垂眸轻叹一声,替他说了出来: “可是你没曾料到,教主继位之后整改了药门律令,提高了药人地位,药人从此不必再受非人的折磨……是么?” 那次整改关无绝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段时间不仅息风城,连十三分舵都在抗议,他还替教主出去打了好几架。原来,这道律令的整改……竟恰巧救了叶汝残命。 而更详细的事情,关无绝并不知道。 数年前,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一场再寻常不过的酒席之后。病伤缠身,虚弱至极的叶汝,被派来给分舵里的大人们送醒酒之物。 他弱弱地咳喘着跪地行礼,却忽然胳膊一紧。他被酒醉后突然起了邪心的统领扯了过去,不由分说压在胯下欲行暴举。 他惊恐,他挣扎,他的衣衫尽被撕裂,他被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他眼冒金星咳出了血。 可他无力反抗,无法反抗,不会有什么人来救他。卑贱如药人,遭受这等凌辱不过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可是那暴举,竟不可思议地停了。 醉酒的汉子,竟被周围几个人拽住了。 围观者纷纷道: “哎呦大哥不可,不可啊……如今与往日不同啦!” “嘿,酒鬼!你真是醉得不行了,连上个月的新令都忘了?” “跟你说,那新教主来真的。前几天刚有消息传来,好几个不听新令的分舵统领都给斩头了!” “小命要紧,咱不能再这么玩儿药奴啦……” 人群七嘴八舌,渐渐散去。 叶汝愣愣地瞧着那些人走光,被男人踢打掌掴压在身下都没哭的人,忽然就哭了。 他呜呜咽咽,捂着自己的脸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拢着残破的衣衫坐在冰冷的石面上,赤裸带伤的瘦削肩头落满了银辉月华;他含着泪抬头去望月光,那高洁银辉,像极了昔日里那片雪白衣袍。 他想起,那年三月桃花开,那年春风生绿草。 本应可望不可即的雪衣,曾将他抱在怀里。 他想起,那间木屋。 长流少主曾郑重地对他说过。 “药人非我所造,却由我而起。” “以后,定会改。” 那晚叶汝哭得昏天黑地,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对于习惯了卑微的孩童来说,魂灵的沦陷,其实只需要一刹那的温柔与光明罢了。 “这么说,你当真愿意为教主死?” 四方护法的声音淡淡在头顶响起,叶汝辨不出其中蕴藏的情感,他抹了抹眼泪,轻声道:“百死不悔。” …… 神烈山,大雪飘零。 今年冬季,神烈山的雪格外地多。 皑皑碎玉自高空而落,落在外表平凡无奇的机关石壁之上,将这烛阴教最凶险最莫测的秘境禁地,悄然掩盖了去。 无泽境内,漆黑一片。 机关阵隆隆作响,终于在某一刻,击打声断绝。 阳钺扶着他的小主子,一拐一瘸地往内走。 云丹景双目呆滞,泪水爬了一脸。他忽然猛地推了阳钺一把,“别管我!我叫你别再管我了!!” 阳钺喘息着道:“主子,第一阵已经破了,第二阵暂时不会开,您可稍作休息。” “不,不……我不行,我不行了……” 云丹景瘫坐在地,他眼下乌青,眼神发直,他已彻底崩溃了,他真的没有想到无泽境竟是这么可怕的东西。 不见五指的黑暗,听得见心跳静谧,足以将人逼疯的枯燥,无数机关的攻击,封闭的出口……居然还要这样呆一年,一年!? 起初他还跃跃欲试。 到了第五日,就开始觉得煎熬。 第十日,他被机关打得浑身疼痛,狼狈不堪。 第十五日,他想出去,他想妹妹和娘亲。 第二十日,在黑暗中,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第二十五日,他全面溃决,小孩般痛哭。 第三十日,他已经麻木得像个泥偶,全靠着阳钺以血肉之躯替他挡下那些机关攻击。 “主子……”阳钺迟疑着。 “够了!我不听,别说那些哄我的话了!!” 云丹景双拳捶着地咆哮,他眼里血丝遍布,如恶鬼般披头散发。他自暴自弃地尖叫发泄着,“是,我是个废物!我就是不如云长流!!我认了我认了还不行吗……” “……” 阳钺不说话了。 云丹景低泣着,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再也没有了那些自负,自小的骄傲被打碎了一地,拼都拼不起来。 静到可怖的黑暗中,他愣愣睁着眼,隐隐看见那墙上凌乱地写着字。 有的是沾血写的,有的是以内力刻下。无一例外都是历代入无泽境的烛阴教先祖们,在同样不堪折磨时发泄而成书的。 因而,内容也大多都是癫狂的,绝望的。 死死死死死…… 杀了我吧杀了我杀了我…… 倒也有些人,会在困境中写下自己的执念,聊以作为一丝坚持下去的慰藉。 烛龙加身魔功大成 不得绝世武功名动天下 生又何欢死又何惜 云丹景麻木地望着那些字,一动不动。他脑袋受伤了,鲜血就在石壁之上蜿蜒淌下,渗入了凹凸不平的字迹里。 忽然,云丹景的眼睛倏然睁大了,他双眼发直地盯着那一块地方,喃喃道:“阳钺……火……” “有没有火……” “主子?”阳钺诧异地跪在云丹景身前,无泽境内是有为闯境之人备有火折子的,只是数量稀少。此刻见云丹景开口要,阳钺毫不犹豫地点亮了火,递给他。 云丹景粗喘不止,一团亮光照明了他凌乱的发丝和脏污的脸,他用发抖的手接过火折子,小心翼翼地……凑到石壁上。 有两个字被照亮了,清清楚楚。 云丹景如遭雷击,他竟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嘴角抽动,似乎是在笑又似乎是在哭,活像个疯子。 ——丹景。 那两个字很低,仿佛是什么人倒在地上,艰难地伸出手刻下的。 字迹本就洇着暗红的血迹,又有鲜红的新血流在上面,触目惊心。 在那两个字的旁边,又有两个熟悉的字。 ——婵娟。 似乎在写字人的心目之中,丹景和婵娟,这对兄妹,自然是要摆在一起的。 除此之外,在这一小片地方,还写着他父亲和温环温枫父子的名,还写着烛阴教和息风城,本该是很美的字迹,许是因为虚弱疲惫……好多地方有些歪了。 那是……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啊……” 云丹景仰起头,他忽然癫狂地笑起来,可很快,那笑声就染了哭腔,他又开始流泪,泪珠一滴滴掉在地上。 那是云长流,是他的哥哥写下的啊……! “啊……啊啊……” 云丹景终于开始嚎啕痛哭,他深深地埋下头,他跪在冰冷坚硬的墙壁前,伸出破皮的手不停地摩挲着那几个刻字。 火折子继续往上移动,还有字,更小更密集。似乎是那人坐起来了,可也并不太高,毕竟才十五岁的小少年,比云丹景此时矮了一大截。 至于这些字的内容,则根本就是想到哪儿写哪儿。 什么烛阴教内部该如何整顿啦,哪里分舵有隐患啦,何时结下的哪个仇家比较麻烦啦,药门的那群药人们该如何处理才是最妥当…… 无泽境内的这堵墙,竟像是被长流少主当做了一份对烛阴教未来规划的草稿。 云丹景没有看完,他已经泣不成声,眼泪模糊了墙上的字。愧疚感与羞耻感让他从麻木中醒来了,却狠狠鞭挞在他的心上,带给他更百倍的酸楚。 在暗无天日的死地之内,在无止尽的机关折磨之中。他当年才十五岁的兄长,竟是念着这些东西,独自一人度过了近两千多个日子…… 而他呢?他这些年浑浑噩噩,只想着争胜,只想着嫉妒,不肯踏实,算算好像什么都没干。 抬起手臂抹了一把泪水,云丹景终于看到了,当年云长流在此写的最后一行字。 他写: 丹景一直想做教主。 待隐患除尽,待江湖平稳。 就把烛龙印传给他。 要记得,莫忘。 扑的一声,火折子灭了。 那些细密的刻字,再次于黑暗之中匿形。 云丹景在黑暗之中,久久地沉默。 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塑。 阳钺犹豫着,搂住了云丹景的后背,拍了拍,说道:“主人,时间不多了。” 云丹景的肩膀抖动一下。 他终于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双红肿却闪着锐光的眼,用嘶哑的嗓音道:“……走,咱们去开第二阵。” 云丹景站了起来,再次深深地望着石壁上自己的名字,想了想,忽然又单膝着地半跪了回去。 他的牙咬破了嘴唇,他忽然发狠地伸手,也在那石壁上刻下八个字。 ——活着出去,向哥忏罪。 然后转身,没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迟歉x 教主:虽然没有戏份,但是本座有回忆杀。 第151章 鹤鸣(5) “您要奴……假装阿苦!?” 叶汝的惊呼声响起时,窗外正慢慢地飘雪。 雪片穿过不远处枯秃的树枝,而枝干上两只鸟雀振翅飞去。 山峦苍茫,大地洁白,那些凋零在秋季的枯萎腐朽的叶草都被埋在皑皑之中,再也不会被什么人看见。 仍是那间厢房,火炉还彤红地烧着,小半个时辰前从息风城送来的信纸早就化成了灰烬。 站在护法身前的叶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他惶恐地嗫嚅着:“这、这如何使得……这如何可能?” “如何不可能?”关无绝十分平静,他食指敲了敲桌案,“教主如今除了个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阿苦的籍案被老教主销毁得信堂都翻不出来,当年认得我的几个人都不会拆穿你。只要你不露破绽,能否瞒上一辈子不好说,瞒个片刻想必不成问题。” “可,您……”叶汝头都晕了,他无法理解,“护法大人为何要……” 关无绝无声地笑了笑,他微垂着头,睫毛低落在眼尾:“教主在找阿苦,我不能给他找着。他要是找着我了,就不肯让我再去取血了。” 叶汝的眼瞳倏然睁大,忽然一念闪过脑中,他下意识回头。方才他依令送入里屋的那些药材,莫非—— “我在养血。”关无绝爽快地承认了,在叶汝面前这的确没什么好隐瞒的,“可惜错过了当年那一回,如今仅凭药人心血已经很难根除逢春生……还要想其他办法。” “不过这些都是我要操心的事儿,至于你……在教主彻底解毒之前,我要你帮我拖过这一阵时间;在教主解毒之后,我也要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好好儿活着,不叫他知晓这层真相。” 叶汝呼吸凌乱,口干舌燥,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狂跳,血直往脑袋上涌。 他不过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卑微药人,与眼前的四方护法云泥之别,这辈子除了童年时有幸得遇长流少主救命,又有过数日之缘外,哪曾遇上过这种惊心动魄? 如今护法却要他伪装身份,去欺骗教主,更说这是为了救教主的命…… 于他而言,不亚于巨浪扑打心头,不亚于飞瀑冲刷神思。 那头叶汝战战兢兢都快晕过去了,关无绝还神情自若,“本护法在这里先把话给你讲个清楚。想做阿苦……可是要吃真苦头的。” “你也许会死,也许会生不如死。自然,好处也不是没有,如果你有本事借着阿苦这个名字,让教主真心喜欢上你……” 说到这里,关无绝停顿了很短的一刹那。 他侧了脸,望着窗外的吹雪轻吸一口气,表情语气仍是那般的从容冷静: “那你便作为阿苦,侍奉教主的余生罢。” 叶汝脑中“轰”的炸成一团花白,虚飘飘如踩在棉花上。他的脸忽红忽白,头晕目眩地指着自己,结结巴巴:“您、您……奴?奴当真可以侍、侍侍……” “我不逼你。”关无绝淡淡瞥他一眼,面沉如水起身往里走,“予你三日时间,自己想好了再来给我回答。” 未有三日,连三息都没有。叶汝猛地跪地,热泪盈眶:“——愿意,奴愿意,护法大人!叶汝愿意!!” …… 就在那天,关无绝向分舵要走了叶汝随侍。 也是从那天开始,叶汝炼狱般的日子便开启了。 这一招险而又险,一旦暴露就要完蛋,关无绝自是谨慎到了极点。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要将“叶汝”彻底变成“阿苦”,他也只能采取一些非常手段。 比如早晨,叶汝方起了床洗漱完毕,关护法就会含笑唤他一声:“叶汝,过来。” 此时如若小药人连忙走过去,口里应一声:“是……” ——就会挨一顿毒打。 四方护法一边把叶汝打得嗷嗷惨叫,一边勃然怒道:“你不是叫阿苦么,应什么应,嗯!?” 中午,浑身疼痛的叶汝艰难地替护法熬他的药,关无绝状若不经意地唤道:“阿苦。” 此时如若小药人的反应稍慢些许,“……是、是?” ——又会挨一顿毒打。 四方护法一边把叶汝打得嗷嗷惨叫,一边勃然怒道:“本护法叫你名字,你迟疑什么,嗯!?” 晚上,遍体鳞伤的叶汝摇摇晃晃地准备告退回房,关无绝等人都走到门口了,忽然张口就是一句:“临儿。” 此时如若小药人傻傻的一头雾水:“……啊?” ——依然是一阵毒打。 四方护法一边把叶汝打得嗷嗷惨叫,一边勃然怒道:“不是刚同你说过,阿苦就是端木临!你此时就该做出一副被唤了旧名难抑惊异的模样出来,知不知道!?” 众所周知,护法他揍起人来是真的狠。许是因为同时也会医术有着不怕把人揍出个好歹的自信,关无绝一旦动手从来不轻巧罢休。更何况如今云长流的性命系在上头,他更是把叶汝往死里折腾。 不光是毒打,最狠的是他还要天天给人灌药不让他倒下,没几天叶汝就快被逼疯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说到底关无绝就是这么个人,这一路跌跌撞撞淌着血走过来,他除了这种逼迫与鞭挞也不会别的法子。当初取完血后落下怕针的后遗症,他就拿针扎自己来克服,他能这样对自己,自然也能像这样对叶汝。就是可怜了小药人天天身心俱疲,被护法玩弄于股掌之间。 还没等叶汝习惯于自己的新名字,新一轮的磨炼又要开始了。 关无绝开始每日同他讲一些和云长流的旧事,包括教主的习惯与喜好,并且要求他全部熟记在心,倒背如流。 他就如学堂先生一般把与云长流有关的所有琐事拿出来教,今天讲完了的东西,次日就要逼叶汝背出来。 背不下,再打。 叶汝欲哭无泪,学堂先生打人用戒尺打手心,四方护法打人……那是抄起自己的佩剑就往全身上下抽! 其实那时候关无绝他自己的鞭伤尚未痊愈,养血又极其损身。他体力差得厉害,往往打叶汝打到一半自己先不行了,有次甚至直接倒在叶汝身上就晕了过去。 可每次护法都咬牙忍着疼也要继续打,他不给叶汝吃那种刑堂专门折磨人的药,哪怕他知道配制的方子,而分舵也会备有不少。 看似吃力不讨好,关无绝却别有思量:叶汝身上那些看的见的伤疤越多,越显得楚楚可怜,到时候越能讨得教主心软。 他是做尽了所有努力,也要把这一场骗局给圆了,把云长流给蒙进去。 于是最后的最后,当关无绝稳稳地将一张木琴塞进他怀里的时候,本就已经把日子过的昏天黑地的叶汝恨不能一头栽倒在地。 关无绝竟要求他学琴…… 然而叶汝对于音律方面的悟性着实一般。只有一年时间,再如何努力地练,想要达到关无绝所期待的“阿苦”的程度,显然是不够的。 关无绝便只教他基础的音韵、指法,以及很有限的几首曲子,尤其要他苦练其中的一首。 “不要慌,你只需要把这一段曲子练熟即可。” 某日午后雪霁,天光清明。关无绝坐在叶汝身后,仔细地捏着他的手指为他调整指法。 窗户外头的积雪反射出的光,亮在关无绝低垂的眉尖一点,红袍护法淡然道:“我会带你入教,教内也会有人帮你掩护,只是教主敏感心细,你必须在他有所怀疑之前,证实你的确就是阿苦。” “是……” 叶汝似懂非懂,只是忍着手指不停拨弦的痛楚,拼命将一个个音节努力刻入脑子里。 毕竟护法说过了:日后错一个音,打一顿。 “这是教主亡母所谱的琴曲,除了当今老教主、教主和阿苦以外无人知晓这谱子,你入教以后寻个机会在教主面前弹一段,便可打消他的疑虑,记得了。” 末了,关无绝轻叹一声,眼神悄然黯了下来。 他正在把自己和云长流的那一段最纯粹无忧的过去从心口割下来,送给另一个人,多疼。 不仅自己心疼,关无绝也觉着如此这般的欺瞒,着实对不起还在坚持寻找阿苦的教主。 终究是舍不得的。 可是没法子,再难舍他也要舍了。 反正只有一年,再忍忍也就过去了。 “护法大人……” 琴音乍停,叶汝轻声唤他。 关无绝回了神,他从青衣药人扬起来的脸上看到了不忍,看到了担忧。 护法便轻笑了一笑,随即他收敛笑意,伸手拍拍叶汝的脸,神色郑重道:“莫多想,阿苦。你不是要救教主吗?那么除了这一件事,不要想别的。” “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为了教主死在我面前,我眼都不会眨一下。你也要这样,变得像我一样……知道么?” “可是……” 叶汝咬了咬唇,忐忑地望着眼前的木琴,他还是不习惯触摸这等高雅的乐器,总觉得那根本就不是自己这等人能学得来的东西,“奴、奴真的能……成为阿苦么?” “什么成为不成为,”关无绝忍俊不禁地摇头,同时双手又坚定地按着叶汝的肩膀,“你就是。” …… 就这样,冬去春来,夏过秋走。 转眼间,一年时光如石上流水般滑走。 这一年时间,云长流并未过问护法在分舵之事,关无绝亦并未往教主那里送过哪怕一封折子。 他们两个似乎总是如此默契,无论是情好之时还是疏离之时,都能够如此地契合,从不会造成什么为难的处境。 直到,又一季白雪纷纷扬扬,碎琼被风卷着扑打在窗外,淹没了远处的景物。 关无绝与叶汝两人辗转多处,早就不在当初的那一座分舵,唯有这萧索风雪,似乎依然如故。 就是这个冬季,息风城内又传来信件。 这一回却是云孤雁送的信,是说信堂已经将将快要摸到一些阿苦的旧迹,望护法速归。 关无绝终于开始给云长流送去请归的信件,一封封亲笔写就,一字字言辞恳切。只可惜,寄出去的信,从来没有半点回应。 可是哪怕没有答复,哪怕云长流不愿意见他…… 关无绝也是必然要回去的。 他已下定了决心,他已无退路留给自己。 关无绝最终选在冬至的前几天,踏上归教的路。 也就是在临行半个月前的晚上,就着一盏孤灯,关无绝毫不留情地折断了叶汝的右手,任小药人几乎疼昏过去。 “听着,如果日后要给教主弹琴,你便说你右手不便气力不济,弹不久,他便绝不会勉强于你。” “同理……若是有婵娟小姐或者曾经见过阿苦的什么人,还记得阿苦曾会武,你也可用同样理由来搪塞。损了心脉又废了右手,失去武功才是正常,你大可不必自乱阵脚。” 就这样。 千般思虑,万般筹划。 日月把昼夜换了几轮,日子终于到了那一天。 吱呀。 那一天,关无绝收拾好行囊,在清晨时伸手推开了门。 天公不作美,外面还在小雪。寒霜猛地灌了进来,冰冷冷拂过他的眉眼,又吹得红衣红袍翻动不休。 叶汝站在门口不远处,逆着光,只留给关无绝一个似在沉思的单薄侧影。 不断有雪片纠缠在药人起落的翠色衣角,像是扑芳草的白蝶。流火正拴在他身旁的一株老树上,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去啃树上的枯枝。 关无绝唤一声:“阿苦。” 那青衫身影便极其自然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白皙瘦弱、清秀乖顺的脸来。那张脸温软地低垂,叶汝应答:“是,护法大人。” 关无绝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他大踏步走过去,将臂弯上搭着的斗篷往叶汝头上一盖,道:“走了,带你回教。” 叶汝用力裹紧了斗篷,眼中闪过热切的渴望,又羞怯地红了耳尖,道:“阿苦……终于能再见到教主了么?” 关无绝没应声。他走过叶汝身边,解开了流火的缰绳,随手摸了摸爱马,闭眼将自己冰凉的脸颊贴在红鬃马的脖颈上。 风过无痕,枯枝簌簌。树杈上有一小团积雪被吹落,突兀地落在地上,闷闷地摔散了。 “来,上马。” 关无绝就这样阖着眼,拥着流火沉声吐字,两片色浅的薄唇中呼出朦胧的白雾,模糊了他那一小片眼角眉梢。 “本护法带你回去……见你的教主。” ——《无绝》第二卷 .完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 完结!评论区掉红包! 这一卷写的很艰难辽,我真的有尽力把回忆章写的不那么拖沓和水,也不知道最终效果如何(泣)真的非常感谢一路陪我过来的小天使们!! 卷三从护法取药开始切入,看我微博的话应该能发现卷三蛮短的,主要是填坑收伏笔和HE(HE后纯甜宠日常会放番外),让我缓一天歇歇,后天再开QwQ 第152章 终风(1)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 春雷阵阵,在远天之际轰鸣。 互相挤压的阴云,宛如一滴滴墨汁叠在一起。雨水滂沱而落,淅淅沥沥,模糊了窗外疏枝。 养心殿庭院下的朱砂梅落尽了残红,那如血艳烈的一瓣瓣、一朵朵,都安静地躺在泥泞之中任雨珠摧打,三分凄苦,七分苍凉。 云长流倚在床头,神情淡然地看雨听雷。 他所思念的人,如今身在何方? 是否会在这风中雨中,披了半肩清寒? “咳……” 突然喉口腥甜,有血从绞痛的肺腑内涌上来,不受控制地自唇角溢出。云长流只是皱了皱眉,淡然收回目光从袖口摸出帕子掩口。 长指已消瘦到骨节凸出,是病态的雪白,颜色竟几乎和那雪绢丝帕一般无二。 养心殿内仍是昏暗孤寂,仍是连盏灯烛都不点。云长流低弱地喘息着,断断续续的呛咳声淹没在雷雨之间。 白帕染血,也如白雪落了红梅,最终还是从垂下的指间飘然落地。 轰隆隆…… 教主疲倦地将头后仰,透过窗户,他望见远山处有闪电划过,在黑黯的眼底擦亮转瞬即逝的光芒,随即便是雷响,沉闷地锤在胸腔。 距离关无绝硬闯出城不知所踪已有数日,如今云长流已经连从床上起身都是艰难无比。毒素侵入全身,每多一次呼吸都多一份煎熬。 他已将身后诸事安排妥当,按理来说……如今已该从关木衍处讨些药饮下,给自己个安然长眠。 可云长流舍不得。关无绝曾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还想临死前看一眼他的护法呢。 死了就看不见了,所以舍不得。 他要等关无绝回来。 …… 叮。 叮叮叮。 染血的断针掉在冷硬的石地上又弹起,银光闪了两闪。 关无绝乌发高束,盘膝而坐。他上身赤裸,磅礴的气劲外泄,在他身周一带荡出一圈圈无形的波纹。震碎的封脉镇元针被逐一逼出体外,银色断针落了一地。 这只是远离了神烈山的一处荒山之间,某处稀疏藤草遮掩下的阴暗山洞,它是那样的不起眼,谁也想不到叛逃出城的烛阴教四方护法竟会躲在这里。 就在关无绝身边,黑色紧衣的男人沉着脸击石生火。 两块硬石碰撞,擦起的火花落在堆起来的干枝枯草上,又被男人俯下身吹了吹,很快就开始冒烟生热。 小片刻后,干柴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了。 阴湿的山洞里明显地暖和起来,也亮起了火光,拖出石壁上两道长长的人影。 又过了一会儿,冷珮终于忍不住,目光冰冷地扫了关无绝一眼,“你哭够了没有。” ……那个正以内劲逼出断针的人,早已一声不吭地泪流满面。关无绝把脸转过去埋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紧紧绷着薄唇,合拢的长睫湿濡得一塌糊涂。他抬手捂住了眼睛,咬着牙关哽咽道:“……你管我哭,我哭又不耽搁正事。” 话音未落,又一根断针叮当落在地上。 “……” 冷珮便不再理会他,低头自顾自地拨弄着火堆。 山洞之中,有柴火燃烧的声音,有银针落地的脆响,独独没有流泪之人的哭声。 “……我总自以为是在救他。” 当最后一根断针掉在地上的时候,关无绝终于开口了。他低垂着眼,沙哑地自言自语道:“可从小到大,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害他更多。” “当年少主垂怜我一介药人,肯以真心相交。他护了我七年无忧无虑免遭欺凌,我却和老教主一起瞒骗他,害得他毒发失忆,独入无泽境五年。” 关无绝轻叹,他拢起衣裳一件件穿好,神情似在追忆,却是黯然无光,“后来,教主亲自带我出鬼门,封四方护法,又顶着压力让我养伤一年。他信我爱我,让我享烛阴教内万人之上的优渥。最终又是我辜负他的信任,是我让他尝痛失血亲之苦。” 冷珮并不搭理护法的自语。关无绝半蹲起来,弯腰将地上的断针一枚枚收拾起来,在手心里捧成一把,起身走到冷珮摆弄的火堆之前,将断针扔进去。 “这回违令归教,我本以为早与教主再无情分可续,没想到他……仍说喜欢我,心爱我。” 他直直地望着那把细针在火焰之中被焚烤得焦黑,那闪动的火光太亮,刺得眼睛酸涩不已。 “而我……我还在一次次仗着教主的这份喜爱来算计他。” 终于,关无绝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 四方护法再次闭了眼,又有泪水簌簌落下,一滴一滴落在石地上,“他……” “他……为我散功……” 抬起手,指尖淌过温柔而强悍的滚烫温度,仿佛是这内力的主人拥他入怀的体温。 关无绝终于情绪溃决,他无法接受地摇着头,呜咽道:“七成内力,教主他怎么能这样啊……连内力都没了,逢春生那么疼他要怎么熬啊……” ……是的,其实在逼针出体之前,关无绝就已经感觉到了异样。 而当熟悉的内力彻底在经脉之中游走开来之时,他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张开冰冷爪牙,将他全身上下都咬住冻住。 云长流竟为他散功了。 这意味着什么?关无绝曾经那样谨慎地谋划,一遍遍地探着教主的病情,一次次算着日子。他本以为,这一趟前往万慈山庄已经留够了时间,虽有凶险,但胜算足够,他有信心能在云长流的病情彻底恶化之前带着两味药——万慈山庄的九叶碧清莲,和他自己的心头药血——回到神烈山息风城。 现在天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逢春生过于阴毒,若没有了药人血,连关木衍也束手无策,全靠云长流自身以内力压制。也正因如此,长流少主小时候,云孤雁无数次为他传功,倾心教授他内功法门。那绝不仅仅是云丹景所以为的偏心,更多的是为了给孩子保命。 可就在这个关头,云长流为他散了七成内力。这意味着,很快毒素就会失控,会彻底爆发,他的教主会迅速地衰弱,再次陷入无法摆脱的痛楚折磨之中。 而对于云长流来说,他的弟弟一年前就“死”了,妹妹被他亲手送远,护法叛逃出城不知去向,和父亲云孤雁则是不久前才动过手…… 他将会在冰冷的孤寂与痛楚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余命被消磨。 何其残忍。 在这样的状况下,关无绝不知道,云长流还能不能等到他带着药回去,教主他还……愿不愿等。 都说死不可怕,等死才可怕。 云长流自幼对生死之事看的很淡,这关无绝是知晓的。连怕死之人都不愿忍受这等生不如死的绝望折磨,教主他会不会已经选择…… 轰隆隆…… 又有雷声自远处传来。 雨更大了,从山洞里头往外看,像是隔了层自九天垂落的纱帘。洞口的坑洼处积满了水,还有新雨不停溅起在上面。 “呵,我……当年怎么就偏要招惹教主,教主又怎么就偏要喜欢上我啊……” 关无绝靠在石壁上,自嘲地笑着,“要是教主他没喜欢上我,逢春生早十年前就该解了啊……” 坐在火堆旁的影子不冷不热地插话道:“可你也会死。” 他说的的确没错,若没有了长流少主的庇护,阿苦便不会和少主一同修得如此精纯的内力,不会每一次取血后都有最好的药来补养身子,更不会有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来的执念。 因此,就更不会有十五岁那一遭取血之后还能险死还生。 关无绝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唇角,低声道:“冷珮,你觉得我还怕去死么。” “坐过来烤火,”冷珮低着头,面无表情道,“临儿。” 关无绝:“………………” 冷珮作为老教主唯一契约的影子死士,已经随从了云孤雁几十年。虽然大多时候都隐身不露面,可他还是把护法千辛万苦掩埋的前尘旧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阿苦,包括端木临。 只是关无绝时至今日还是完全不能理解,影子到底对自己这个名字有多么大的怨念,这都十几年过去了,还是一碰就浑身炸刺儿。 平时云孤雁叫叫也就罢了,若是其他人敢叫,这位就非得反击回来不可……如此情绪化的做派,根本不像个影子。 见关无绝不动弹,冷珮站起了身,板着一张脸大踏步走过去,直接双手穿过护法的肋下,强硬地把人提溜过来扔在火堆前。 还大发慈悲地附上了一句解释:“主人的命令是要我护送你,你死,我不好交代。” 关无绝没反抗,如今他是身心俱疲,动都懒得动一下。冷珮看了他一眼,又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火,冷冷道:“你多想也无用,难道还能事到如今折返回去?息风城里有我主人,你该信他,也该信你的教主。” “我知道。” 关无绝有气无力地在火堆边蜷成一团,他把一条手臂挡在脸上,沉沉低声道,“没有退路了,我若此时放弃,教主便有死无生,我不会折返。” “可是你说……”忽然他又顿了顿,嗓音轻飘而含糊,“二次取血,当真是必死无疑么?” 关无绝知道,他又奢求了。 人呐,被宠坏了,总会冒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承着这份云长流赠他的内力,关无绝竟又开始幻想了。他本以为他已经认命,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贪得。 可如今,他竟开始无法抑制地祈愿,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哪怕那么一丝可能…… 让他再得上苍些许怜悯,在逢春生得解之后,还能留下少许残命,够他活着回到云长流身边。 他似乎是答应了云长流会回去的。 他真的,真的……不想再骗他的教主了…… 这尘世间总有一抹让他眷恋的光,让他甘心死,又让他渴望活。 次日,雨过天晴。 关无绝与冷珮不敢再多耽误,抓紧时间赶路。为了躲避阴鬼的搜寻,他们分别更换衣物,关无绝将他那身红衣红袍直接扔火里烧了,着了身最俭朴的布衣,冷珮则是罩上了宽大的斗篷,遮掩住脸面与身形。 至于马匹又是一个麻烦,四方护法的神驹流火实在太过显眼,关无绝出了息风城不久便决定弃马。取下鞍鞯辔头,扔了缰绳长鞭,狠狠心驱这马儿远走。 可流火恋主,饶是护法抽打恐吓了好几次,它还依依不舍地追在后面哀鸣。 最后弄的关无绝实在没有办法,要说真的拔剑杀了爱马他实在不忍,还是以随身的迷药把流火弄晕了,趁马儿沉眠时和冷珮赶快远走。 这匹陪伴了关无绝多年,也曾无数次救过他性命的马儿,也终于被他舍了。 两人在最近的镇子里新买了好马,快马加鞭往万慈山庄的方向赶去。 数日后,他们再次更换,变卖了马,换成马车。关无绝坐在前头赶车,冷珮则罩着斗篷坐在车厢里。如此,哪怕顾锦希放出探子来打探,也只能得到“四方护法带了一个人赶来”的消息。 就这样,两人一路合计,百般筹划。转眼间,已经到达了万慈山庄的势力范围,而那一座名为浮生欢的桃园……那个承载了当年端木临最多落寞、委屈与期盼的地方,已经近在眼前了。 作者有话要说:教主:(冷)……慢着,说好的惯例补血番外呢? 护法:(无奈)作者说她给鸽了。 教主:(冷)所以本座还要继续疼? 护法:(无奈)别提了,属下还得继续惨呢…… 教主:(突然自闭)………… 护法:(叹气)好啦教主您别不开心,无绝尽快回去和您HE啊,啾(笑着凑上去亲一个) 第153章 终风(2) 十八年了。 关无绝忽然发现,已经过去十八年了。 远远望去,浮生欢内的桃树上已有新芽破枝,点点翠嫩可爱得紧,偶尔也有一两朵淡粉花苞儿藏在其间。再过上十数日,定是一片烂漫的好风景,那时万慈山庄想必又会在此摆宴,又会是一片觥筹交错、丝竹袅袅。 马车的车轮吱嘎作响,滚滚向前,把回忆都碾压在下面。关无绝没有停留,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可是,些许旧事还是从蒙了灰生了苔的记忆深处爬了上来。 关无绝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个春天,浮生欢摆宴,端木南庭惯例地不许他去,还布置了比往常更多一倍的课业。 他不听话,偷着去了。并不是贪玩偷懒想要寻欢作乐,他只是羡慕山庄弟子随口谈论的桃花美景,只是想看一眼。 然而他的运气素来不好,用云孤雁的话说,这就是命,得认。还未进得桃园里面,便有山庄弟子发现了他,很快端木南庭阴沉沉地赶来了,不由分说就是一顿叱骂。 那晚春寒料峭,小孩独自在宗庙里跪了大半夜,低头看着青石砖落了清霜,抬头看着先祖牌位披了月辉,忽然觉得这么活着真是没意思。 也是同一年的冬天,他被顾锦希卖到了神烈山烛阴教。 再后来,他半是随意、半是认真地……拿自己的命做了回礼,来抵烛阴教主云孤雁送他的桃林木屋。 一晃时光荏苒,如今关无绝倒是明白了,那个连看一眼桃花都不让的父亲,是对他怀了期盼,想将一整个万慈山庄与端木世家托付给他;而那个豪爽地赠了他桃林的烛阴教主,则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着骗走他的小命给自家儿子治病。 可饶是如此也无济于事,关无绝对云孤雁还是恨不起来,就像他对端木南庭始终无法产生什么孺慕之情。 太迟了,有些东西已经追回不来了。 马车不急不缓地行进,桃园被抛在身后。关无绝低着头,脸容掩在斗笠的阴影之下,手握着两匹马的缰绳。他身后车厢罩着不透光的黑布,里头坐着的则是冷珮。 与顾锦希约定的地方并不在这里,此处离万慈山庄太近,容易暴露。他要继续南行,往南约二十里,拐到一个无人的荒地,在那里完成这个暗地里的交易。 许是因为临近万慈山庄,这长街两侧多是药庄和医馆,也有些推着车的药材贩子。其间来往的人群也不少,十个里有三个都搀扶着老弱病残,一看就是来求医问药的。 由是关无绝也不敢驾车太快,就这么经过一间朴素药铺,一个跑堂伙计打扮的年轻人正扶着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走出来,唠唠叨叨地叮嘱着什么。 那入耳的声音有些熟悉,关无绝便漫不经心地打眼一瞟。 这要不看还好,当他猛然瞧见那药铺伙计的脸,瞧见那俊朗中带着几分天然的腼腆憨厚的五官,顿时全身神经都炸了起来! 这——这不是那个谁么!? 万慈山庄所谓不成器的少庄主,端木南庭的长子,他的亲哥哥……端木登!! 这一刻关护法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心说这家伙怎么会在此处!?他连忙把头转过去,可是已经太晚—— 只见那年轻的“药铺伙计”也好巧不巧地抬起脸,望见关无绝的那一刻眼睛就亮起来了:“咦,这不是……” “……”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关无绝当机立断,一鞭子抽在身前马匹臀上,高声道:“驾!” 路上行人闻声纷纷避让,马车加快速度跑起来。幸而长街开阔,关无绝驾着马车,很快就把那间药铺和那身份尊贵的“药铺伙计”甩在了身后。 摇晃的车厢里,冷珮敲了两下门板,是在询问出了什么事。关无绝惊魂甫定,正要回冷珮一句话,突然身后传来高亢的呼唤: “关护法!关护法!!” “我认出你啦,关护法!请留步——” “——!!?” 关无绝狠狠抖了一下,他被这两嗓子吓得魂飞天外,当时手就按上了剑柄。带着杀意的眼神往后一扫,恨不能一口血喷出来! 那端木登竟一路追了过来,但见他面露喜色挥着双手,撒腿狂奔一路扬尘…… ——其实说“撒腿狂奔”实在有些不雅,更妥帖些的说法是“运起轻功”。 ——可是以端木登的那张脸,配上那一身伙计的布衣,再看他在人群中慌忙地抬腿扭腰、东躲西避的模样,实在是……一言难尽。 冷珮听见动静,终于忍不住把车厢的黑布掀开了一个缝隙,看见端木登额头上青筋就是一跳:“……这是什么人?” 两人如今可是遮遮掩掩生怕被烛阴教找到踪迹,再让端木登这么嚎下去可得了?关无绝只得认命地停下了马车,满面苍凉地叹道:“如你所见,怪人。” 冷珮低声道:“我们若是暴露了可麻烦得很,这家伙……杀了?绑了?迷晕了?” “滚。”关无绝强作镇定,“听着,你待会儿千万别出声,我来周旋。” 于是,等端木登追过来的时候,关无绝已经将马车赶到了一个隐蔽无人的巷口,自己摘下斗笠下了车,迎着端木登走上去。 还没等这位少庄主开口说话,他便装出一副惊讶不已的表情,先发制人道:“唉呀,这不是端木少庄主么?你为何会在此处,还是这种打扮?” “这个……”端木登正在大喘气,闻言讪笑了一下,“哈,这个说来话长,让关护法见笑了。我又是偷偷溜出来的……” 关无绝心道:以万慈山庄的规矩,想来也是…… 这时护法才忽然觉得有趣,按理来说他们一个是万慈山庄少庄主,一个是烛阴教四方护法,都该是身居高位的人物。结果端木登却是个伙计打扮,自己也是布衣斗笠,还都是偷偷摸摸从自家逃出来的,如何不好笑? 可很快护法就笑不出来了,只见端木登忽然把双手一拍,奇怪地打量着关无绝道: “哎呀不对,这话该我问你啊?关护法你不是那个,就是那个——叛教出逃——什么什么的?” “你家云教主找你都快找疯了!你怎么会在这里?那马车上又是什么人,居然还能叫你堂堂四方护法给他驾车?” “……” 关无绝顿觉现在是他快疯了。 这个少庄主看着敦厚,其实真的不笨,这几句连着问下来可称是一针见血。关无绝清了清嗓子,不经意地侧身挡住了端木登探头去看马车的视线,面上淡定自若:“咳,本护法自是有绝密任务在身,所谓叛逃也是障目的小把戏……至于车里的那位,恕无绝无可奉告。” 说罢,关无绝唇角又挂上他惯常的笑容,竖起一根食指贴在唇角晃了晃,望着端木登道:“少庄主,你我虽不过一面之缘,可无绝已经在心里把你当兄弟的,此次我奉命执行任务,少庄主可千万莫要同外人讲起我的行踪。若是这一桩差事搞砸了,教主可是要骂我的。” “那个自然,那个自然。” 端木登爽朗地扬起眉毛笑起来:“原来关护法还有要务在身?太可惜了,本来还想着再请护法一同吃两杯酒……” 关无绝心里直发毛,暗想着绝不能和这家伙多纠缠下去,当即微笑道:“下回无绝定然奉陪,只是今日实在着急,这里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欲往马车的方向走去,没想到端木登往前蹿了两步拦在他面前,面上露出了些许急色:“哎哎关护法且慢!还请容我冒犯问一句,不知……不知这些日子过去,可有临弟的消息了么?” 关无绝微怔,心内暗暗明了。这端木登这么一路追过来,大约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 他忽然又有了主意,便不急着走了,反而顺着端木登的话道:“不瞒少庄主,无绝这次的任务正是与你们家临小公子的事情相关。” 关护法说的煞有其事,顺口扯谎时表情无比自然。端木登立刻惊喜得不行:“啊?这这,当真吗!” 关无绝欣然颔首,他微微眯起了漆黑的眼眸,循循善诱道:“所以无绝还想问问少庄主,当初你们是如何得知端木临尚在人世的?听那江湖传言,似乎是有位仗义的神秘高人指点……” 这就是了,当初那个泄密的家伙…… 他还没来得及揪出来呢! 端木登挠了挠头,“哦,你想问那位高人啊……要说神秘倒是真神秘,高不高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因为的确没人见到他的真面容,连身材声音也不知道。” “这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有些丢人,山庄弟子便不好意思往外讲罢了。” 端木登露出回忆的神色,慢慢讲起来,“数月之前是临弟的忌日,当时我们端木家惯例设筵席祭祀,没想到祭祀到了一半,忽然发现临弟的牌位前多了一件东西,竟不知是什么人放在那儿的。” 关无绝问道:“什么东西?” 端木登声音略沉:“是一枚帕子,包着一种药材——独活。” 关无绝心下漏跳了一拍,他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轻声重复道:“独活……” 于忌日筵席之上,在牌位前放独活。 暗示之意再明显不过了。 看来这位神秘高人不愿……或者是不能公开露面,因此才采取这等迂回的方式来做提醒。这一手的确有些意思,也亏得是以医药著名的万慈山庄才得以实施,若是放在寻常人家,辨识不出这药材名字,也就无法得到其中的讯息了。 至于那位神秘高人…… 关无绝沉脸不语,只是他的思绪还没来得及再细细扩展,就被端木登再次打断。只见这位少庄主诚恳地向他抱拳躬身行了一礼,“关护法,还请你一定一定多加费心,若是能寻回临弟,万慈山庄必有重谢,我也欠你的人情!” “啊……那是无绝分内之事,自是不劳少庄主挂心……” 关无绝脑子里有些乱,他随口说着,眼神有些放空。 越过端木登,他看见了略远处的街道上熙攘的人群,看见了那些医馆和药铺。而他们两人所站的巷口却极为寂静,仿佛有什么把两个世界分割开来似的。 下一刻关无绝就垂下了眸子,他忽而似笑非笑地轻轻道:“不过少庄主,你当真愿意端木临回来?” 端木登被他这话说的愣了愣,下一刻就变了脸色,怒道:“关护法!你……你这是什么话!?” “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关无绝轻叹一声,他半垂着眼,眸子幽暗得像漆黑的夜色,“少庄主,过去太久了。” “哪怕端木临尚在人世,他也已经不是给颗糖就能哄走的七八岁幼童了。你们心目中那个天资极高却可怜兮兮的小孩儿,或许已变成了个烧杀淫掠无恶不作的邪徒,或许已变成了个只会谄媚和摇尾乞怜的小人,只会丢你们万慈山庄的脸面。” “……又或许,他已经彻底成了我烛阴教的教众,对你们无有半点亲情。他或许会别有图谋,或许正打着端木世家的主意,你们就不怕引狼入室么?” “少庄主,你性情不爱拘束又醉心医术,对这未来的万慈山庄庄主之位并无贪念,无绝着实钦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这端木临怀着不轨之心回来,你拱手将少庄主之位让出,有可能会害了一整个端木家?” 关无绝神色淡漠,薄唇开合间,将冰冷绝情的话语一字字吐出。 端木登彻底呆住了,他喉结滚动,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关无绝摆了摆手,他不太明显地侧过头,声音更低:“容我说一句极不妥当的话……若是这回仍旧没有消息,那就别再找了,少庄主。这是无绝私心劝你的,端木临会教你们失望的。” “……” 端木登沉默了小会儿。 然后这个青年就又笑起来,还是那么憨厚而真诚的笑容,他坚定地把头往左右摇:“关护法,你这么说就不对了。” “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临弟,那么小的孩子,落到外人手里,他定然怕的很,定然吃了很多苦,说不定如今也过的很不好,万慈山庄本就该把欠他的补偿回来,天经地义。” “其实啊,关护法你说的这些话,山庄里的一些长老、客卿都提过。”说着,端木登又义愤填膺起来,“我就说,现在人还没找到呢,好容易将将有了丝希望,若是我们先一步瞻前顾后,那还是人干的事儿吗!?” 关无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抿了抿唇,“那……端木家主的意思是?” 端木登郑重道:“不管怎样,还是要先把人找到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端木登:我终于出场了(大哭)小时候爹的宠爱是假的,现在配角栏的姓名也是假的…… 第154章 终风(3) 关无绝若有所思地凝望着端木登,半晌忽而失笑。他柔和地弯着眉眼摇头,清朗的嗓音就这么轻缓地脱口而出: “……倒还真想看看,少庄主你疼爱起弟弟来是什么模样。” 端木登眼睛一亮,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对了关护法,你……你年纪该是比我小一些吧?不知怎么回事,我总觉着和你一见如故,就像是前世做过兄弟似的。” “不敢当不敢当,无绝能得少庄主青睐至此,真真是荣幸之至……” 关无绝表面上有模有样地应付着,心内却暗自好笑道,不必扯什么前世,今生咱就是兄弟,还是亲的。 当然,这种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他已经决定把端木临这个身份一直带到黄泉底下去了。 因此护法只是把手那么一挥,转了个身,“不过少庄主,今儿你我兄弟便暂且聊到这里吧,无绝要先走一步了。” 说着关无绝便要向马车走去,他们聊了有一阵,冷珮在车厢里大约要等的不耐烦了。 结果还没走两步,端木登又跑上来,大有死皮赖脸的架势:“慢着慢着关护法!再等等,最后一件事!” ……要说以关护法的脾气,这么几次三番地被纠缠下来早就该冒火了。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血浓于水的那句话,他对于这个哥哥莫名地有比寻常人更多一分的耐心。 关无绝遂止步转过头去,就见端木登扯着自己那身布衣,认真道:“其实啊,我这么个打扮,跑来当药铺伙计是有原因的。你记不记得,上回你我一同研究的那个药方子?” 关无绝略作思索,郑重道:“当然记得。” ……才怪。 他为云长流身上的奇毒愁的要死,这段时间天天忙着和教主斗智斗勇以达到瞒过教主去找死的目的。什么方子不方子,早就忘的一干二净…… 幸而端木登是个话多的,不至于让关护法为他的记忆力丢了脸面,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拿着那个方子,当着我爹和众长老的面摊牌了,就说端木世家奉为圭臬的《万慈药纲》也不尽然。然后呢,我还和他们打了一个赌!” “三个月,”端木登亮出白牙笑了笑,竖起三根手指,语气里难抑激动,“三个月之内,倘若我能证实《万慈药纲》中有五处以上的错误,从今往后,万慈山庄那个禁止与外人交流医术的破规矩,就能作废啦!” “原是为了这个,你才来民间的医药铺子里找线索。” 关无绝颇为惊奇。这的确不简单,万慈山庄固步自封已有百余年,终于把自己逼到了衰落的境地。若是端木登赢了这一局,可算是为这个已经开始腐朽的古老武林世家点起革新之火了,足称是豪举一桩。 “我一定要赢下来。”端木登的声音并不大,可关无绝却从眼前这青年的眼神里看到了灼灼欲燃的自信,“到那时,我想向百药长老求教医术,还请关护法帮我引荐!” “好啊,举手之劳。” 关无绝答应的特别爽快,暗想反正到时候他早就死了,根本举不起手来。 “不过……我那义父可不是什么仁慈性子,你们江湖正道不都叫他邪医么?难为你还看得上他。” …… 马车再次走起来,离万慈山庄渐远了。 荒郊野路上暮色四合,周围无人,只有车轮声与马蹄声的交响,时而又有风声掠起长草沙沙作响。 黑布罩着的车厢里面,冷珮的声音又传了出来: “你不该同端木登说那么多废话。” “是啊,”关无绝随手甩了一下马鞭,悠悠感叹道,“我的确不该。” 冷珮道:“你对端木家还有情?” 关无绝淡淡道:“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长大了回首看看难免多几分惦记,仅此而已。放心,我不会耽误正事儿的。” 明晚,便是与顾锦希约定的时辰。 关无绝原本是要带叶汝过来走这一遭的,可惜如今是冷珮陪他。 这两人体格年龄都相差太大,易容变装费事又不保险,关无绝决定用最简单的法子。 ——直接杀人夺药。 这法子看似疯狂得过了头,关无绝刚提出来的时候还遭了冷珮的反对,不过四方护法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第一,顾锦希盗窃圣药犯的可是叛族的大罪,更别提这还是为了谋杀端木临,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一定会尽己所能地做到隐蔽,极力瞒住与烛阴教护法有约之事。 所以,顾锦希若是被关无绝杀死了,那定然是自作自受,死的神不知鬼不觉。 第二,若是放顾锦希活着回去,其实也是个大隐患。秘密总是越少活人知道越好,今朝关无绝能凭借昔年秘辛来威胁顾锦希,难保日后顾锦希不会拿这个来威胁烛阴教,威胁他的教主…… 这就没得说了,任何可能威胁到云长流的因素,关无绝都是恨不能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的。 最后,反正关无绝也不指着自己能好端端地回教,留口气儿撑到取血就成。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鬼门三伤之术他还没忘彻底呢。他的武功并不在顾锦希之下,更何况还有冷珮这个硬实的底牌在手,胜算并不小。 一年前,他可是连碎骨鞭都熬过来了。 那么如今的这一局,他更没有不敢赌的道理。 车轮滚过很小的碎石,发出咔嗒咔嗒的颠簸声。 这路有些崎岖,不太好走。 关无绝扶了扶斗笠,望着被暮光抹得有些模糊了的前路,淡淡启唇道:“我还要活着回去取血,明晚……如果有人要死,不能是我。” 冷珮道:“不必提醒,我会全力保你。” 关无绝吐了口气,眼带笑意:“有遗言么,我听着。” 冷珮道:“我只是影子,影子不该多废话。” 有长风过野,吹起驾车人散在耳畔的几丝乌发。 夕阳渐落,沉沉地坠下去。 关无绝忽然扭过身,伸手把车上黑布一掀,挑眉戏谑道:“我说……你不是嫉妒温环么?不是说死者为大么,你若是真不幸死了,怎么不趁这机会恶心他一把?” 昏暗的车厢里,射入了外面的光,那罩着斗篷的身影倏然抬头。影子的眼神冰得像一把刚出鞘的利剑,闪着不明显却凶恶至极的光芒。 可是当冷珮张嘴时,口中出来的话语却是一句平淡的:“影子不该嫉妒。” 关无绝便大声笑他:“去,影子还不该在意自个儿的名字呢!” 冷珮盘着腿坐在车厢里,两只手抱扶剑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关无绝,面无表情。 如血浓艳的红光斜扫过年轻护法的鬓角,又在他含笑的眉梢与眼睫上落了细碎的赤色光点。 “……”片刻后,冷珮将眉毛皱起一点,他声音低沉,很是迟疑地问道,“……明显?” 他问的是“嫉妒温环”这件事。 关无绝就严肃道:“明显呐,如今还好,当年更明显。我和少主还偷偷聊过,环叔更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很快他又更严肃地道:“不过你且放宽心,老教主一定不知道。” “……” 冷珮依然是板着张冰冷冷的脸。 又是沉默片刻,他语调毫无起伏地开口: “那你可知道,温环曾经爱慕过主人?” 关无绝呛了一口风,猛地咳个不停。 这可真是一语惊破天,四方护法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他喘匀了气,茫然道:“不,不知道……” “他……环叔?对老教主?”关无绝难以置信地重复,他更往冷珮那边探了探身,故作夸张地抚掌哀叹,“这这这……唉呀!环叔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瞎了眼?” “……” 冷珮当年也是看着阿苦对云孤雁天天冷嘲热讽过来的,于是只带着杀意冷冷扫他一眼,并不接关无绝的茬,继续说温环:“看不出来也是应该,他早断了念想了,主人从头到尾不知情。” 关无绝感慨:“毕竟后来老教主有了蓝夫人……” 冷珮摇头:“不是。” 关无绝问:“什么?” 冷珮默了默,道:“温环他断了妄念,并不是在主人心许蓝夫人之后,也不是在主人大婚之后。” 关无绝微怔,若是说温环在云孤雁娶妻之后还心存超越主仆情谊的心思,那可真够胆大包天的了。 ……真看不出来,如今处处温顺雅和、谨守本分的温环,年轻时居然还有这等放肆的胆量。 护法心里正五味杂陈,冷珮的声音又继续在耳边响了起来: “温环断念,是在夫人仙逝……也是长流少主临世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蓝宁彩毅然剖腹产子,血尽而死。一张雪白床铺尽皆染红,红颜薄命的琴女含笑而去,在那朵以生命浇灌出的血花面前,所有深情都再无转圜的余地。 痛失爱妻的烛阴教主嚎啕大哭,抱着尸身几欲昏厥;而婴儿的啼哭声细嫩又柔弱,被交到了一身白衫的教主近侍手中。 温环十余年的执念,终究败给了生死,败给了染血的两条命。 “你说的对,死者为大。” 冷珮的目光暗沉沉地望向关无绝,“所以,你我赴死,都不必留什么遗言。” 关无绝颔首:“也对。” 他一松手,黑布就荡了回去。 光亮被遮挡,昏暗就再次笼罩了冷珮的脸,狭窄的车厢之内漆黑一片,掩盖了他的身形。 这样的黑暗,想必会让寻常人感觉很不舒服,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可这样的黑暗却是影子死士惯呆的地方,反而会人他们安心、放松。 老教主的影子死士就在这样的黑暗之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关无绝说的没错,冷珮其实并不太喜欢温环。 他从年轻时就觉得温环这人烦得很,还贪心。既然得了主人的宠爱,那就乖乖做个讨巧陪笑、端茶倒水的近侍多好,那么个俊秀温顺的白衣少年,很适合被主子抱在怀里疼。 尤其是知道了近侍对主人怀有不该有的心思之后,冷珮更是这么想。 可温环偏不,他并不仅仅做伺候教主的近侍,还有一身好武功为教主杀敌,还有一副好头脑为教主谋划。这本来该是他这个影子死士的活儿,却被温环抢的一干二净。 而云孤雁也过于倚重温环,教内事务尽皆交于这个名义上的近侍过手。这种信赖本该是影子死士所得的褒奖,还是被温环抢的一干二净。 他怎么能不嫉妒。 或许是被关无绝遗言遗言的说多了,冷珮也奇怪地觉着,自己这回许是要凶多吉少。 所以一闭眼,就是回忆翻涌。 回忆里是当年的云孤雁,当年的烛阴教少主。 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郎,眉眼间是满满的飞扬跋扈,骨子里那股狂傲桀骜的劲儿已经锋芒毕露。什么鬼门最强的鬼首,在他眼里屁都不是,上下唇一碰,随意至极的赐名。 那一年的影子也还很年轻。很年轻的影子跪地行礼,抬头去看他自己选定的,将要效忠一生的小主人,那个未来注定要继承烛阴教的孤雁少主,云孤雁。 ——可云孤雁没看他。云孤雁扯着温环的袖子扬眉而笑,缀了赤金纹的墨黑华袍,与简素的白衫叠在一起,倒也耐看般配得很。 年轻的影子心头冰冷,一如他所得的名字。 冷珮不明白,他明明不贪心,也没有温环那种奇奇怪怪的不该有的妄念,他求的只是一个鬼首,一个影子死士该有的一切。 可偏偏有了个温环。 他想做的从来都是云孤雁的影子,而不是与温环相对的冷珮。 这个不伦不类的……显得有些滑稽的名字,终究成了他这一辈子的心魔。 作者有话要说:恭喜万恶之源老教主又渣了一位…… 云孤雁:胡说八道!!本座这辈子一心一意只爱阿彩!!! (或许这就是天然渣吧……) 第155章 终风(4) 初春,正是草长莺飞的缠绵之季。 万慈山庄正是被这样缠绵悱恻的春风吹拂着,淡淡的药香芬芳弥散。 天光乍白,古朴肃穆的楼阁院亭鳞次栉比,勤勉些的山庄弟子就已经起了床,有些早早前往山庄学堂或藏书阁内默读医典,有的三两聚众于演武场内比划武功。 从山庄里跑出来已经快五六天了的少庄主端木登,猫着腰踮着脚,做了贼似的从万慈山庄的大门摸了进来。 他好歹在回家前洗了把脸,把那身不堪入目的药铺伙计的布衣头巾给换了。换回他惯穿的,也是万慈山庄弟子最常穿着的疏竹青衣。 然而这并不能掩盖他离家多日的“滔天大罪”,虽说已经成了惯犯,可被念叨被罚跪的滋味并不好受。如今端木登只求他能平安无事地摸回他的屋子,别撞见家族长老,别撞见娘亲和舅舅,更千千万万不要撞见—— 忽然,曲折长廊的前方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传来,渐渐地近了。其中一个细碎虚浮,另一个却沉稳有力,且每踏下一步与下一步之间的时间间隔几乎完全一样。 端木登浑身肌肉一阵僵硬,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种走路法子,只有极度严苛自律的家伙才能做到,放在万慈山庄内,就是他的那个老古板父亲! 果然,从长廊那头拐出来两个人影。庄主端木南庭脸色黑沉眉头紧锁,沉声追问着跟在他身旁的万慈山庄弟子,“锦希不在?他去哪里了?” “……昨晚便离庄了?怎的偏生在这等时候——嗯,登儿?” 端木登嘴角一抽,转过身拔腿就要跑。 背后一声怒斥:“逆子!你且站住!” 端木登“拔”到一半的腿只好讪讪地放回来。他知道逃不过,蔫了似的转回一脸怒容的父亲面前,有气无力地垂下头行了个礼,“见过爹……” 结果等他把这个礼行完了,头一抬,这才看见父亲手中,竟捧着一件白帕包裹的物什! 端木登顿时脸色大变,连心虚也忘了,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爹!您、您拿着的那是——” ……其实,昨日小巷口处,关无绝问起万慈山庄是如何得知端木临尚在人世的消息时,端木登隐瞒了一个细节。 当年那神秘高人以白帕裹独活,置于端木临的牌位之前。事实上,那并不是简单纯色的白帕子,那帕子的一角,绣有的是烛阴教的烛龙纹! 端木登心里颇为纠结,虽然他是真心想同这位烛阴教护法结交,可若是端木临尚在人世的消息属实,那位神秘人就是他们的恩公。能探得这种连当今教主云长流都不知情的秘辛,神秘人的真身很有可能就是烛阴教高层某人! 擅自泄露这等绝密消息,可不会被认为是一个忠诚的教众应该做的。 虽然无论是云长流还是关无绝都表现的并不介意,但谁说得准的?端木登怕的是关无绝查出那位神秘人的身份来降罪于他,因此才没说出这一件。 而如今…… 端木南庭目光复杂地看了端木登一眼,挥退了那名山庄弟子,才在长子面前打开了手掌。 果然,又是一模一样的白帕,又是一模一样的烛龙纹。而里面包裹的东西,则是一味黄棕色药材。主根粗大皱纹遍布,五六条支根弯曲盘着躺在白色的帕子里,闻之则发着清香浓厚的气味。 “又是独活?”端木登皱了皱眉,他摩挲着下巴,“不,不对……” 他看端木南庭没有阻止的意思,伸手取了那药材近处细看,很快便惊呼道:“这是当归!” 原来当归与独活这两味药材外观相似,且可入药的部位均是根部,从来都有许多刚入门的医徒很难以肉眼分辨这两种药材,这种时候往往会选择以口亲尝——独活的味道先苦辛而后麻辣,是最简单的区分办法。只不过端木登习医多年,自然不需口尝便能认出药材的品种。 端木南庭将帕子包好,神色更加沉重:“没错,正是当归。” 端木登内心巨震,失神喃喃道:“上回那神秘人来给我们送独活,果然查出了临弟尚在人世的蛛丝马迹,如今他又送当归,难道说……!?” ——难道说,失散多年的故人,到了当归之时? 端木登所想的,自然也是端木南庭所想的。十八年前失散的幼子早就成了这位端木家主多年的心病,如今眼见着一丝线索若有若无地悬在那里,他怎能不急? 顾锦希从来都对端木临极为挂心,端木南庭当即就想要找这位小舅子商议,却没想到扑了个空,心内隐隐更加焦虑。他已经加派人手搜集这几日的信息,此时见着端木登也没有心思多加训斥,只是顺口问道: “登儿……你这几日在外,可有见着什么异样?” 端木登没细想就摇头否定,“异样?没有啊。” 可话刚说完,他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昨日才与之谈笑风生的关无绝的面容,忽然于脑海中一闪而过! ——叛教出逃的烛阴教四方护法突然出现在万慈山庄……那个黑布遮掩的严严实实的马车……马车里的人究竟…… 某些他极不愿意承认的可能性浮于脑中,端木登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虽然只是两面之缘,可他……他是真心喜欢这位四方护法的才情与脾性,他真心想拿关无绝当朋友,乃至是当知己的。 可如果关无绝当真在端木临这件事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如果关无绝欺骗了他…… “怎么?”端木登一瞬间的神情变化没能逃过端木南庭的眼睛,后者的目光顿时锐利起来,不怒自威,“登儿,你可是知道什么线索!” 端木登心脏乱蹦,脑子里一片花白,摆着手脱口而出,“啊?没有啊,没有没有!” “端木登!!”端木南庭哪里相信,顿时眉毛倒竖,指着长子疾言厉色,“逆子!如今事关临儿生死,你竟还敢说谎话!再给我说一遍,你知道是不知道!?” “父亲息怒,息怒!啊——这个这个,”端木登冷汗都冒出来了,他脑子疯狂飞转,瞬间急中生智,脸上挂笑打着哈哈道,“哎呀,其实孩儿是在想啊,您看,要说异样,舅父他突然没声没息的离庄,这不就是最奇怪的异样吗?” “只不过庄内规矩森严,孩儿不敢以下犯上无端猜度,就……心里乱想想,乱想想!” “……” 端木登笑得蛮不正经,端木南庭的脸色却几番变幻。最终他长叹一口气,走过儿子身边,不咸不淡道:“罢了,你……唉!这么多年,我已懒得说教于你,下去罢。” 被这么毫不给面子的数落,端木登似乎也不往心里去。他口中呐着“恭送父亲”,却偷偷耸了耸肩,转身就跑了。 而如果端木南庭肯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端木登所行的方向并不是他自己的卧房。 仅仅片刻之后,端木登又站在了万慈山庄的大门口处。他从演武场拿了把剑,从马棚牵了匹快马,仅此而已,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守了同关无绝的承诺。不过如果关无绝真的牵扯了临弟,端木登也不可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他还记得关无绝去的方向,如今追上去应该还不晚。少庄主决定自己偷偷追上去,要么亲眼看个清楚,要么亲口问个清楚。 然而这一切端木南庭都不知道,他心里满满都是昔年失落的幼子。至于端木登这个没天赋、不成器还又天天胡闹给他丢脸的大儿子,他早数年前就已经几近灰心丧气,失望得不能再失望了。 可饶是如此,端木登不经意的一句话还是在他心中掀起了久久不能平息的疑浪。 那疑浪一遍遍地冲击着心坝,不安便如蔓延的裂缝一般向四面八方延伸开来。 终于……在自己的书房里负着手,焦躁地兜了好几圈之后,端木南庭下了令。 “去查!查顾锦希究竟往哪里去了!” …… 是日,入夜。 天公并不作美,这个晚上穹顶上的金黄弯月异样地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 如此明亮耀眼的月夜,适合亲友欢聚一堂,适合伴侣谈情说爱,却并不适合搬弄阴诡,更不适合杀人见血。 可惜,这座荒丘之上,马上便要染一层月光也照不亮的黑了。 夜风吹过低矮的灌木丛,硬枝和小叶挤在一起摇动,发出细微的响声。没有虫鸣,没有鸟鸣,几乎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是忽然又有了声音。 是车轮吱嘎声,是马蹄踩地声。 有一辆黑布罩着的马车,从远处一点点地近了。 而那马车所驶来的对面,赫然也有一黑衣蒙面之人,缓缓乘马而来。 很快,原本寂静的荒丘上,又多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刻意压低了的嗓门儿:“关护法,你还是来了。” 回应他的,则是个更年轻,也更悦耳清透的嗓音,勾着几丝散漫的笑:“我自然是要来的,顾大侠。” 那灿然的金黄月辉自天顶落下,照亮了这座无人荒丘。 关无绝把手上缰绳一紧,在离顾锦希还有二十来步的距离时停了马车,他看见顾锦希几乎也是在同时停下了所骑的马匹,唇角的笑意便加深了一层,向对面招呼道:“顾大侠,别来无恙。” 如上回在万慈山庄里见面的那一次,关无绝又嘲讽地将“大侠”两字咬得很重。护法这个人骨子里总有点小恶劣,比如他坚持奉行“口头上的便宜能占白不占”——然而这种表面张扬锋锐的恶劣从来不会影响到他行事的极度冷静。来见顾锦希之前,他已经将这片荒丘大致转了一圈儿,确认过没有埋伏也没有机关,这才来赴这一趟约。 如此耽搁一番,他原本自认迟到是免不了的,没想到对方几乎与他同时来到…… 关无绝便猜,这姓顾的家伙大概也是在做同样的事情。都是黑心儿的,这一局,就看谁能套着谁了。 顾锦希率先开口问道:“……我要的人,你可带来了?” 关无绝便也问道:“我要的药,你可带来了?” “当然,”顾锦希压低了声音,眼珠不断警惕地瞟着四方,右手摸向左手的袖兜,无声地拍了拍,“药就在这里。” 于是关无绝指了指马车里头,那黑布密不透光,“人,也就在这里。迷晕了。” 顾锦希沉默下来,谨慎地运转起全身的内力侧耳去听。 车厢内的确只有一个人,是一个人的呼吸声。 可顾锦希仍不放心。关无绝表现出来的心机着实太可怕了,性子还狠辣,全不像是这么个年轻人所能有的,在这种人面前掉以轻心,不亚于自找死路。 顾锦希沉着脸想了想,指着马车道:“你把那布掀开,我要看他的脸,看他究竟是不是端木临。” “不行,我要先辨一辨药的真假。” 关无绝拒绝得斩钉截铁,他将脖颈一仰,淡金月光就将眉眼的线条描摹出凛冽寒冷的美感。他冲顾锦希伸了伸手,并不客气,“你把那药抛过来,交予我看过。” “顾某知晓关护法通晓医术,还会骗你不成!?” 顾锦希顿时显了愠色,而藏在愠色下的却是因关无绝的推拒而生出的狐疑,“怎么,难道你那车里的人,连给我看一眼都不敢么!?” 关无绝毫不慌张,神态八风不动,眼梢甚至还飘起了一丝隐约的嘲弄之意。他淡淡吐字道: “呵,这话可就不对了。顾锦希,你要知道,你我此行的目的可是截然不同的。我要的是九叶碧清莲,还要把它千里迢迢带回烛阴教;而你却是要端木临的性命,你想要杀死他斩却后患,以便顺利地扶端木登继任庄主。” 关无绝抱臂横胸将眉一挑,回头一瞥车厢里,淡淡道:“倘若我把马车一开,你掏出个毒烟啊暗器啊的一扔,你的目的可不就达到了?到时候,哪怕我发现你的药是假的,也没有了可以与你做交易的筹码,岂不是悔之莫及?” 顾锦希脸上的青筋抽动,死死瞪着护法。他喘息渐重,喉结滚动几下,却无话可说。关无绝这不轻不重的几句话下来,竟叫他一时找不到可反驳的理由。若执意僵持,反而会显得是他心虚…… 仿佛是看穿了顾锦希的窘境,关无绝恰到好处地微微一笑: “顾锦希,我瞧着明明是你心里有鬼。怎么,本护法当真看起来就那么好骗,会由着你三言两语就入了套?” “莫要血口喷人!” 顾锦希终于绷不住了,与以“叛教”之名远离烛阴教自在潇洒的关无绝不同,他急着返回万慈山庄,由是不敢再将时间拖延下去。只好咬牙切齿地咽下这口窝囊气,退了一步,“那你且说,你待如何!?” 关无绝低垂着眸子,他轻轻地眨眼,借着夜色敛去了眼底荡开的一抹冰冷的得意之色。 其实他早就料到了,万慈山庄规矩森严不比寻常散派,顾锦希倘若将离庄之事据实禀报庄主、长老,免不得事前事后一顿盘查。 顾锦希多疑胆小,想必会秉着言多必失的原则,选择暗地里来走这一遭,只要不至于运气太背,就能做到十全十美的无人知晓;哪怕有人来寻,只需事后想个“突发急事”的理由回禀上头,也不过是认个错领个罚罢了。 可也正是因为顾锦希是暗地私自离庄,这人定然没有底气与他比耐性。关无绝知道,只要自己站住了理儿,就能把顾锦希拉着往自己想要的方向走。 至此,一切轨迹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关无绝缓缓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不如这样。” 关无绝启口缓语,他的面容上依旧维持着一贯的从容,眼眉唇角也依旧噙着潇洒的笑意。 “你先让我过去看药,我再带你回来看人。再然后我们交换。你把你的马给我,我带着药归教;我把我的马车给你,你带着人走。至于要杀要剐、要往哪儿抛尸,那便是你自己的事儿了。” 顾锦希沉吟良久,道:“好!” 他从袖中摸出一样白玉盒子,道:“此器乃万年冰乳寒玉所制,唯我万慈山庄才有。以此物盛药,可保药性数千年不散。圣药就在里面,你过来看。” 两人间距大约有二十来步,关无绝面无惧色,不紧不慢地迈开长腿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有风吹着云走,遮住了明月。 头顶仅剩几点寒星。 夜色,不知不觉间,深沉如稠墨。 顾锦希将盒子交到关无绝手上时,全身的神经与肌肉都一并绷紧了。 到了这个地步,毫厘的差错都会颠覆所有局势。 关无绝谨慎至极地打开盒子,一抹碧玉光华与一丝幽苦香味便同时自内泻出。 四方护法并未被这举世无双的圣药摄去心神,他确认了无有机关暗器,才仔细地将其中的异花取出,手指翻捻过花蕊、叶瓣与根茎,又低头嗅了嗅气味。 没有问题,的确是九叶碧清莲。顾锦希果然不敢在这种时候,在自己面前作假的。 心跳加快,血脉滚烫。到了这个时候,九叶碧清莲就在他的手中,饶是以关无绝那般坚韧镇静的心性,也终于忍不住悸动难抑。 太久了,太长了,太累了。 这条路,他淌着血跌跌撞撞走过来,历经了多少难以对外人言说的辛楚,终于将毕生所求的愿景捧在了掌心之中。 他的教主,可还肯等着他么? 玉盒在关无绝的双手之间合拢。护法在心内默想了几句远方之人的名,指尖摩挲着寒意阵阵的盒子收拢了心神,转头冲顾锦希道: “药我验过了。来,我带你看人。” “很好。” 顾锦希点了点头,他迈了两步走到关无绝身旁,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一伸手,啪地一声,五指紧紧扣在关无绝手中的玉盒上! “顾锦希!!”关无绝神色骤然冷厉,他目露杀意,手掌上加大了力道不肯松开,凛寒字句自紧咬的牙齿间刺出,“你……这是何意!?” “关护法,顾某可是已经仁至义尽了,”顾锦希却挤出个阴冷的笑容,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个盒子,“我看您……还是先暂且,把药还来吧。” “你验完了药,我也该验一验人。” “咱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药。”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以为能写到后面更刺激的剧情来着,结果字数爆了(x) . 护法:(微笑)坑人使我快乐,给教主抢药幸福感加倍。 端木登:(痴呆)……我……都……听见了……什么…… 第156章 终风(5) 两人的力道在雪白玲珑的药盒上僵持。 谁都没有再说话,谁都没有松手。两道冰冷目光在夜色中交汇,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局势一触即发,杀机一点即燃。 可就在这时候,拉紧到几乎要绷断的弦忽然松缓,竟是关无绝先松开了手。 “好啊。”护法云淡风轻地一笑,指着不远处的黑布马车道,“请?” 说罢,他率先转身往马车走过去。 顾锦希愣了愣,连忙将药盒收回左袖中,脚下快步跟上,心内却狐疑不定。 ……如此坦荡,难道关无绝当真没有什么算计? 还是说他别有计划? 不过二十来步,却走得他背后渗出了冷汗。夜风一吹,遍体生寒。 那架马车停在原地,淡云在木制的车辕上投下阴影。被习武之人隐隐外泄的气势所慑,马车前的两匹高头骏马不安地哼鼻踢踏。 车厢之内安静无比,油黑的厚布显然有些分量,连风也吹不动它丝毫。 顾锦希的喉头不停地吞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思绪混乱。 ……这黑布之后,可会有那个昔日的青衣幼童? 幼子何辜,他与端木临无仇无恨,怪只怪端木临挡了他的路。 富贵与权势是毒瘾,他已染上了,戒不掉,也不想戒掉。既然如此,他只能选择把所谓的亲情与良知戒掉,从此再也不闻不问,不过是一条路走到黑罢了。 关无绝若无其事地往前抢了一步,赶在顾锦希面前伸出了手,要去揭那黑布。 “慢着!”顾锦希心中警铃大作,他一把握住了关无绝的手腕,将护法往后一推,道,“我来揭。” 关无绝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要揭?” 顾锦希道:“我揭。” 关无绝沉默片刻,脚下往后退了一步。顾锦希定了定心神,右手从袖口中抖出,万般小心地去触碰那层黑布。 五指攥紧,狠力一扯。 遮得严严实实的黑布终于被掀开。 ——寒光乍现! ——那黑暗的穷尽处,是一抹刺眼的寒光! 说时迟那时快,暴露于夜色中的车厢之内,掩在黑斗篷下的影子以半跪的姿势悍然出剑,冰冷、疾迅、锋利、狠辣。 剑芒在顾锦希骤缩的一双瞳孔内放大。 隐而不发的杀气溃堤般奔涌而出,磅礴剑意凝成锋芒,直刺漆黑天穹。 那是冷珮的剑,是最强的影子死士守株待兔、以逸待劳的绝杀一剑! 冷珮是什么人?是昔日的鬼门鬼首,是追随云孤雁数十年的影子,论明面上的武功他与温环几乎不分上下,论生死搏杀的招数连关无绝也要自愧不如。他这一剑,原有七成的可能,将顾锦希直接斩首断命。 可九叶碧清莲还在顾锦希手中,倘若不能在瞬息之间将其一击毙命,而是逼得顾锦希鱼死网破人死药毁,后果不堪设想。 无论是关无绝还是冷珮,都不敢拿这一味救命圣药来赌。 也因此,那一剑斩向的并不是顾锦希的致命要害。冷珮的剑自右往左斜切上挑,带出精妙难测的轨迹,刺破了人的皮,再切入筋与肉,劈断骨头,带着巨大的冲力彻底贯穿而出,雪白的剑刃通体染红,一切只在瞬息之间!!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顾锦希的惨叫,一条左手臂狂喷着鲜血飞上天际!玲珑盒子自袖口中滚落下来,于月辉下闪过一串惊艳的碎银色。 与此同时,马车外铮锵剑鸣! 披星化作一抹珠雪流光凛冽出鞘,就在冷珮出剑的同一个刹那,关无绝也出剑!四方护法翻转手腕,向后挥剑,马车的车辕被他轰然劈碎,木屑向四面飞溅。 车辕一碎,拉车的两匹骏马桎梏全失,它们受惊狂鸣,就要扬蹄奔跑。关无绝看准其中一匹,他左手仗剑,右手将那缰绳猛力一扯。 身形在半空中翻过一个矫捷漂亮的半弧,人赫然已经落在鞍鞯之上! 电中光,石中火。一切惊变只在转瞬之间,此时那断手才喷溅着鲜血落下来,噗通坠在土泥荒草之间,淹在昏暗夜色中看不清形状。 关无绝人在马上,腰身向后柔韧地弯倒,右手往上空一捞,准准地将装有圣药的盒子抓在五指之间。 ——得手了。 “关无绝——!!!” 顾锦希面目狰狞抽动,恶鬼一般咆哮,生死间的威胁迫使他疯狂运起轻功后退,躲过冷珮趁势削过来的第二剑。 他点穴封住断臂处狂喷的鲜血,忽然右袖口一抖,无数细密银光爆射而出,如乱雨般射向关无绝的方向。 为了这一趟,顾锦希也是做足了准备的。他花大价钱从黑市里购得了玉林堂的暗器“雨惊春”,为的就是这等不测之时。 黑影一晃,是冷珮闪至关无绝身前,掌中三尺青锋八方挥挡,将激射的暗器尽数拦下,头也不转地厉声喝道:“快走!!” 这惊心动魄的剧变不过几息之间,却是护法与影子筹划了千万遍的结果。如今关无绝得了圣药,更抢到了马匹,只要冷珮牵扯住顾锦希,他便可在最快时间内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必冷珮开口,关无绝双腿用力夹紧马腹。猎猎寒风刮过耳畔,吹乱黑发,护法神色镇静地高呐一声:“驾!!” 没有丝毫迟疑,没有丝毫留恋,这是他们一早便说好的事情。都是鬼门出来的阴鬼,生离死别之际,从来不需什么多余的情感来做羁绊。 “关无绝……你好骗术!别想走!!”顾锦希的表情近乎癫狂,他痛失一臂反被激起了凶性,第二枚雨惊春打出,又是一轮暗器的银雨暴射。 冷珮不得不继续飞剑格挡,然而雨惊春有数千支之多,每一支细如牛毛,在夜色之中极难分辨。他全副心神护着关无绝,冷不丁肩膀刺痛,已是中了一支暗器! 影子顿时心下一沉,知道这种暗器一般都会是涂了毒的,只是如今他绝不可能停下来调息御毒,只将经脉里内功逆行运转,寄希望于埋伤术可将毒素暂且压下片刻。 一转眼,顾锦希以右手提剑刺来,招招毒辣。冷珮强忍毒素入体的不适举剑迎上,剑刃相交的叮叮脆响在这荒丘上缀成一片。 可两人交手才不到十招,忽然听得后方人声喧嚷,沸水般翻腾。 惊异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后撤退开,又不约而同向声音的方向看去,顿时脸色大变! 灯火通明,人喊马嘶。 人头攒动,数百名万慈山庄弟子挎剑纵马飞奔而来,为首者赫然是端木南庭! 顷刻之间,来路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外围的几十名弟子手举火把,将夜空烧灼得犹如白昼,映照着关无绝苍白的脸颊。 护法匆忙停马已是来不及,端木南庭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可那边满身是血的顾锦希他还是认得的!家主怒声令下,山庄弟子顿时踏着有序的步伐变动阵势,眨眼间就把关无绝围在了正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锦希放声大笑,他怎么也想不到峰回路转,原本千般万般要瞒着端木南庭,此刻家主的出现却无疑是从冷珮剑下救了他一命。如今只要想方设法杀了关无绝与冷珮,死无对证,他盗窃圣药之事怎么也能找理由瞒下,“家主!快请除下这贼子!!” 关无绝怔怔地望着眼前晃动的火光,一瞬间脸上血色褪尽,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 怎么会……怎么可能!?端木南庭为何会查到这里来,难道是顾锦希露了马脚?还是局内又有了其它异数? 不应该的,他明明已经那么拼命,明明已经做尽了他能做的所有事。又亦或是说,饶是人事已尽,天命却仍不肯成全…… 可是只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带着药回去了,有人在等着他回去……! 一股不甘的血气直冲头脑,摧枯拉朽地冲垮了所有的理智。关无绝眸光冷冷地幽暗下去,恨不能把牙关咬碎。他低喘两声把五指收紧,披星剑往横里摆开,不退反进,驾马迎着万慈山庄的兵阵就冲了进去! “关无绝!!”冷珮急红了眼,他咆哮道:“你闯不得!撤回来——” 已经晚了,关无绝一人一骑,冲入数百人黑压压的阵势之中,如蚍蜉撼树,如螳臂当车,如……飞蛾扑火。 刀剑在茫茫黑夜中擦出星火,剑意纵横带起鲜血飞溅。不过片刻,万慈山庄的弟子们已经被关无绝不要命的打法搅得散乱不堪。关无绝纵马挥剑,溅了一身的血,恍然间仿佛又将那一袭红袍披上了身。 端木南庭也被这么个杀神似的架势给震得不轻,本欲生擒也不敢犹豫了,摆手喝道:“不要乱!我山庄弟子听令,摆阵起箭!” 令下,步伐声又从乱变齐,挽弓声自四面八方响起,无数森森箭矢瞄准了那个试图在数百人的包围中闯出一条血路的疯子。 冷珮心急如焚,他早就舍了顾锦希翻身上马赶来,可眼见着已经来不及! 然而就在这时,不远处——这片荒丘下的那片灌木丛中——竟毫无征兆地窜出来一个人影,大喊道:“住手!!” 那声音对于万慈山庄众人来说过于熟悉,对端木南庭来说尤甚!端木家主惊诧地转头望去,看清了来人,差点没骇得从马上掉下来。 “登、登儿!?” 那个突然扑出来的青年人,不是他那大儿子端木登又是哪个? 只见端木登面色发白,神情憔悴,他其实早就摸过来了,来时关无绝和顾锦希正在口头上互相试探。他下意识地趴在远处的灌木丛中,隐了气息,一动也不敢动。 可接下来,耳中传来的每一句话都要把他的心魂震碎。关无绝和顾锦希竟暗地里拿端木临的性命与九叶碧清莲做交易…… 端木登听得魂魄俱飞,浑浑噩噩,直到局势突变关无绝抢药欲逃,他都没能反应过来。可如今眼见着父亲带自家人马前来,又要放箭,端木登再也呆不住! 无论是这桩密谋的真相,还是心里那点不明不白的私情……都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关无绝被射死在这里。 端木登奔上荒丘,冲到端木南庭的马前,急声高呼道:“爹!不能放箭,孩儿有话要——” 急促的话音未落,已经是万箭齐发。 在这样的时刻,并没有什么人肯为这个被认作是“傻瓜”、“蠢货”的少庄主的一句话而停顿。 关无绝翻剑格挡,披星化作银练狂舞,一连磕飞了几十支箭。可终究是包围之内,孤掌难鸣,更别提关无绝如今双剑失了戴月,只余左手的披星;坐下马匹更不如神驹流火,在箭雨中惊惶不定,更难控制…… 关无绝渐渐体力不济,忽然耳畔锐利的裂空声,右小腿骤然一阵被锋利铁物洞穿的冷意,下一刻剧痛炸开! “唔……!” 关无绝疼的冷汗直冒,又有几柄长剑从好几个方向刺来,护法将披星剑上架格挡,只觉得手腕上一阵大力袭来。 心脉收缩紧痛,关无绝眼前一阵金星乱冒,猛地喷出一口血,人已经从马背上栽落了下来! 几名山庄弟子乘胜追击,关无绝单手撑地一滚,躲开砍下来的剑锋,心中却已涌起几丝绝望。 不好了,马…… 没了关无绝的护持,那匹马顿时在箭雨之中被射成了刺猬,哀鸣着倒地身亡。 失了马,落入包围之中,右腿又负伤…… 不行了,来不及了,他走不了了。 无数长剑再次向他砍来,关无绝艰难地抬起汗湿的眼睫,在摇晃的视野中看到了冷珮乘马欲冲进包围之内的身影。 就在这一刻,关无绝忽然又冷静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他的身周凝固,连被风吹着流动的血腥味都停止了扩散。 关无绝眼眸里荡开清明涟漪,他就势探右手往地上一捞,掌中已捡了一张弓,一支箭。而左手回身横剑,剑气扫荡,将周遭几个山庄弟子逼退数步。 是的,他只需要,这一丝空隙,这一刹时间。 披星,归剑入鞘。 玲珑的白玉药盒被他抛向半空。 旋身引臂,搭箭拉弓,弓如满月! 那箭并无箭镞。 箭镞已经被关无绝在搭箭之前掰断! 不远处,冷珮神色变了。 箭出。 失了箭镞的“箭”飞速划过夜色,尖端撞在正自半空落下的药盒之上。那股冲力迸发于一处,药盒在虚空划过一道肉眼难以看清的轨迹飞出! 一声清朗长喝,冲破寂夜。 “冷珮,走!!!” 关无绝面容惨白,却绽出一个微笑,动了动唇。 “让教主,等我回去。” “我会回去。” 第157章 墙有茨(1) 墙有茨,不可扫也。 中冓之言,不可道也。 —— 冷珮扬起手,沁凉药盒落于掌中。影子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关无绝,猛勒缰绳,调转马头。 同样没有丝毫迟疑,同样没有丝毫留恋。这是阴鬼之间才会有的……最无情的默契。 冷珮纵马,身影往相反的方向消失而去。 端木南庭又惊又怒,他并不知道关无绝拼死也要送出去的东西是什么,却能看得出来那定然牵涉重大,当即就要下令追赶。 又一道人影冲入了包围之中,局势再变。 是断了一臂的顾锦希! 他盗窃圣药,自知罪无可赦,如今事已至此,唯有赶在端木南庭从关无绝问出端倪之前先将这位烛阴教护法杀人灭口,才有可能保住性命。 顾锦希忍着左肩的剧痛,长剑刺向关无绝胸前。后者掌中硬弓尚未离手,横扫以迎直刺,一击之下木弓砰然碎裂。 端木登急吼道:“住手!不要打了!” 可他也知道没人会听他的这嗓子,当即拔出佩剑就要冲过去。 然而先不说距离太远,根本来不及;就算是端木登当真能赶上,以他远不及这两人的武功,也注定阻不了这一场拼杀。 生死只在一念。 染血的披星剑再次出鞘,关无绝发狠地将内息疯狂运转,剑气四溢,山庄弟子竟一时插不上手,纷纷被逼得向后退去。 铿锵一声,关无绝与顾锦希双剑相撞! 关无绝体力本就所剩无几,中了箭的右腿先自支撑不住,身子猛地一垮,右膝已经重重砸在地上。 他喘息凌乱,用尽力气将手腕拧转,叮当一声,两把剑被双双击上半空! 两人手中均无兵刃,此刻谁先抢到了剑,就是抢到了胜机与生机! 顾锦希狂喜,关无绝腿上负伤油尽灯枯,绝无可能在速度上抢得过自己。他眼中仿佛已经看到了四方护法倒在自己剑下的尸首。 云散了。 明灿的淡金弯月悬于漆黑夜空,将众人的影子逐一拓印在荒丘之上。 两把剑飞于月下,反射出夺目的银光。金与银交织的碎华,落在关无绝勉强仰起的眼瞳之中。 长风过耳,吹低了秀草。 被妥帖封存的旧忆,忽在此刻汹涌。 仿佛是哪个旧年的月夜。 青叶纷飞,两把木剑相交着被打上天空。 青衣少年的手指却落在对面那人的心口处,眼底笑意盈盈。 长流少主坦荡地握住阿苦的手,淡然道:“我输了。” 阿苦便笑得更开心,乌黑眼睛闪亮如星。他用力扑进长流少主怀里,环着人的脖颈不怀好意道:“愿赌服输!难得少主输了,我想想怎么罚你……” 两个孩子贴得那么近,云长流就顺势搂住阿苦的腰。他安安静静地抱着怀里的小药人等着要挨的“罚”,眉眼弯起几可忽视的柔和弧度,“嗯,你说。” 青衣少年顿觉无趣,这么个连被欺负了也意识不到的家伙,欺负起来有什么意思? 他咬着唇瓣想了想,道:“就罚你抱我走回我的屋子好了,要走的,不许用轻功!” 云长流眨了一下眼,手上用力把阿苦往自己怀里拥得更紧,再把少年一双劲瘦笔直的腿也捞起来,成一个亲昵暧昧的横抱姿势。 “少主!”阿苦吓了一跳,他有些羞恼,“不、不是这么个抱法……” “……不是?”云长流疑惑不解。月色下,那双清冽干净的眼眸中似有繁花开落。 阿苦被他盯的败下阵来,心跳不知怎么的砰砰加快,索性把微微发烫的脸颊往云长流胸口一埋,闷闷道:“就是……算了算了就这么抱吧,少主你走快些!不要给人瞧见了!” 于是长流少主调整了一下姿势,抱着青衣小药人不紧不慢地走起来。 踏上山路,周围更安宁;踩过长草,露珠自叶上滑落,远处虫鸣若有若无。阿苦倚在云长流怀里,惬意地抬头看月亮,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少主说着闲话。云长流就听着,时不时嗯嗯地应两句。 亘古不变的月色下,山路悠远。 何时才能再踏上这条路,这条他归去的路。 这条路上,也曾洒遍夕阳颓靡赤光。 他似乎又看见,云长流白袍染血,倒在冷硬山石间无力起身。那双眸中再无飘渺花月,尽是干涸褪色的悲哀,艰难地开口时嗓音轻而微弱。 “无绝,你不要走……” “我求你。” 神烈山的山路,总是那么长,那么远。 何时才能踏上这条归去的路,转回故人身畔。 云长流,那是他的少主,也是他的教主; 是他的命,他的光,他的暖,是他一生一世的爱慕,是他折心摧骨的臣服。 深厚内力自丹田内涌滚而出,转眼间充盈了全身,四肢百骸都暖了起来。那是云长流散功的七成内力,是他的教主逆着逢春生的苛刻天命,拼死也要护他安好的一念意志。 此时此刻,关无绝恍觉真的好像是云长流在背后拥抱着他,无奈而宠溺地哄着他,俯下身轻轻亲吻他,是那么地温柔而坚定。 一如昔年黑暗的药门之内,长流少主抱着阿苦,两双小手交叠握刀,刹那间鲜血飞溅。 清清冷冷的嗓音,颠倒了近十年的光阴,柔软地响在他耳畔。 “我找不准要害,你来。” …… 一切归于寂静。 璀璨月华如金浪倾落,照亮了每一个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惊愕。 顾锦希已经先于护法抢到了剑在手,可那柄剑却又从他手中滑落,重重坠地。 关无绝垂着鸦羽似的眼睫,薄唇轻抿不语。修长雪白的手指,仿佛一抹流云般轻盈,不知何时已经点在了顾锦希的太阳穴上。 “咯……” 顾锦希双目圆睁欲裂,喉中怪响,忽然浑身抽搐,七窍流血。他的嘴不停地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最后那一刻,他望着关无绝的眼神,似乎流露出一丝明了。 顾锦希倒了下去。他就这样直直地,直直地盯着十八年前他暗害的那个孩子倒地气绝,最后也没有闭上眼睛。 月色澄明,万籁俱静。 关无绝缓慢地收回了手,淡然以手背抹去唇角溢出的一线血丝。 端木世家祖传,一十二手点穴法。 第十二式,起死回生。 ——叮铛! 端木登原本已冲到关无绝身前,这时手指一抖,长剑脱落。 他愣着两只眼睛,痴痴望着面前的这位烛阴教四方护法,像是被一个晴天霹雳打得三魂六魄都散了,只是木然杵在哪里。 不仅仅是他,所有人……在场的所有万慈山庄弟子都呆若木鸡。原本八风不动地跨在马上远观的端木南庭,这一刻更是神魂巨震,不可置信地望着不远处那浑身是血的烛阴教护法。 关无绝没有出声打破僵局。他抓紧这一点时间快速调息,平复肺腑内翻涌的气血。 端木登往前走了两步,他的脚步声在这死寂之中是那么地明显。 然后他蹲下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关无绝,忽然问:“你是谁?” 关无绝抬起眼看他,心里无奈道……这家伙,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蠢呐? 都听了不该听的话,还不知道好好儿自保?这时候冲上来,岂不是给了顾锦希下手灭口的机会。事后只要一句“失手误伤”,他就能把关系撇得一干二净…… 心里不知怎么就被刺了一下,酸酸疼疼的。关无绝微微弯起了眉,轻声道:“少庄主……你昨日还说和我一见如故,像前世的兄弟。怎么,这就不认得无绝了么?” 端木登动了动唇,他的表情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最后他的嘴角弯成一个扭曲的弧度,嗓子发哑地道:“关护法,我记得你年纪该是比我小一些,对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万慈山庄的弟子们惊疑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一些有心人终于想起,似乎这位过分年轻的烛阴教护法,与他们生死不知的小公子端木临是相同的岁数。 一个惊天念头划过了所有人的脑海。这念头是那么地不可思议,可是方才关无绝使出的那招一十二手点穴法最后一式,却又成为了铁一般的证据。 难道…… 端木南庭的表情更加惊骇,素来沉稳的家主,翻身下马时动作竟有些慌乱,双手也有些颤抖。 难道……!? 他脚步不稳地走过去,急切地以目光描摹着年轻护法的五官轮廓。 渐渐地,那个记忆深处沉郁冰冷的孩子,似乎与眼前之人一点又一点地重合起来…… 端木登也在死死地望着关无绝,他咬着后槽牙,眼睛里爬上了细密的红丝。 终于,少庄主伸手扶上关无绝染血的肩膀,轻轻地,仿佛生怕惊碎了一场梦境一般,轻轻地唤了一句:“……临弟?” 关无绝一下子抿唇笑了出来。 他俭朴的布衣衫在打斗中更加破烂,满身的血还受了伤,本应显得狼狈不堪。可禁不住天生的眉眼精致,饶是面色苍白,这么失笑起来也是好看极了。 他几不可闻地笑着低叹了一句: 你还真这么叫我啊。 热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端木登红着眼粗喘,举起拳头高高扬起来,最终却落在了关无绝身前的地上。 “你笑什么啊,啊!?你,你把我们耍的团团转,骗得和一群傻瓜似的,瞧着我们找你十多年很好玩儿是不是!?你还敢笑,还笑!!?” 听着端木登近在咫尺的低吼,关无绝仍是淡淡地不语。月光落在鬓角,他的神情似有些惆怅,又似有些落寞。 脸上阴影一罩,是端木南庭站在了他的面前。那端木家主想要伸手又不敢贸然,圆睁着双眼,颤声喃喃道:“临儿……你当真是临儿!?” 关无绝深深地凝视着端木南庭,凝视着自己的生父。 他似欲开口,唇角的笑意却忽而散去。眉心痛苦地一蹙,上身晃了晃,人就要往前栽倒。 端木登惊得连忙扶他,脱口而出:“关护法!” 可他随后又哽咽着轻唤了一声,“临弟……” 关无绝摇了摇头,他伏在端木登肩上吃力地喘息,抬起因失血更显苍白的脸望向端木南庭,低声道:“端木家主,没有临儿了,没有端木临了。” “十八年前有个故事,您想听听吗。” …… 于是,这段故事,终于在当事人沙哑的嗓音中缓缓铺开了。 他说幼时在山庄内日复一日的冷落不公,说那天高崖上的坠落,说神烈山的冰雪与息风城的黑暗,说卑贱的药奴是怎样如牲畜般被灌下一碗碗的养血药,又说取血室的铁床利刀,以及最后那一针刺穿心腔的痛不欲生。 端木南庭的脸色,也从暴怒的红,转为惊惶的白,最后变成死灰一般的败色。 关无绝所讲述的当年万慈山庄的一切都与事实无有丝毫出入,再不需有疑。 他的亲生儿子,竟当真在外受了十八年常人难以想象的折辱与伤痛,而他这个当爹的,却给予了仇人十八年的富贵荣华…… 端木南庭又痛又悔又恨,四肢冰冷如坠深渊,一颗心都要被搅碎了。却见关无绝低咳两声,声音渐弱,昏昏沉沉地半合了眼道:“当然,我说这些话无凭无据,想来端木家主也不会相信……” “是真的!” 端木登突然拔高声音,他镇定道,“爹,我方才躲在一旁都听见了。顾锦希今晚约关护法在此就是意欲谋害临弟,可笑他怎么也没料到关无绝就是端木临,才有了这等下场。如此叛徒,最终死在一十二手点穴法之下也算是罪有应得……我可以作证。” 端木登这几句话,又让山庄弟子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端木南庭脸色更加阴沉,点了点头。 可关无绝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不明白……为什么? 端木登既然听见了顾锦希要谋害端木临性命之事,应该也听见乃至看见了九叶碧清莲,可他竟愿意为自己瞒下? 把这层内情一瞒,原本的“烛阴教护法合谋万慈山庄叛徒顾锦希骗走圣药九叶碧清莲”,就自然而然地变成了“端木临忍辱在外十八年,终含恨复仇杀死出卖他的舅父”…… 这性质可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不一样了! 对比端木登与顾锦希的性格,若说少庄主与这个舅父没有什么亲情似乎也可以接受,可九叶碧清莲那是山庄的圣物,他竟也能舍得下么…… 关无绝正在怔怔地出神,忽然脸上传来手指的触感。 他本能地往后一避,却蓦地望见端木南庭伸着手半跪在他面前,老泪纵横,“临儿,真的是临儿……是我的孩子啊……” “当年是爹爹对不起你,叫你受苦了……” 这一刻,端木南庭再也不是那个刻板严正的端木家主,他只是一个为自己的愚昧而后悔了十八年的老父。 他为端木临的“身死”痛苦了十八年,十八年的悔恨积压于心,终于在此刻尽数涌上心头,化作浊泪滚滚。 可关无绝心里,就更觉得奇怪了。 那一番话,护法自然是故意的,连虚弱昏沉的样子也大半是装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已入绝境,唯有这层血脉身份才是他最后的护身符。也只能靠这个,才能叫端木南庭在巨大的惊诧之下暂时顾不得去追回冷珮,使影子能够平安脱身。 苦肉计人情牌,以护法的脾气本是不屑用。可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关无绝早就豁出去了,为了云长流他连卖身卖命都敢,卖卖惨又能怎样? 其实这等自陈苦楚之事他并不擅长,主要是嫌丢脸。幸而关无绝这些经历本身就够惨,只需把少主疼宠爱护他的那段时光一笔带过,剩余诸事哪怕是平淡简略地说出来,也足够令人动容。 可问题在于,关护法这人从来就对自己的“惨状”实在欠缺一个正确的认识。他对于这方面钝的不能再钝,就心想:明明做药人那段时光是他最欢乐幸福的日子,正题还未切入呢,怎么端木南庭这就哭了? 卖惨还没卖够的关护法并不乐意就此罢休。 于是他继续讲那故事。 他又说起取血后半废用的身子,说起断前尘的绝望与鬼门的残酷,说强冲心脉时几次痛至昏厥的折磨,说鬼门三伤之术,说那一道残鬼烙印是如何刻在面甲之上。 幸得当今云长流云教主赏识爱重,救他残命,然而撑了这几年也是堪堪到了极限。如今他余命将尽,只想临死前复仇雪恨,再回到教主身边了结残生…… 不知何时,连周围的一些山庄弟子也开始潸然泪下,抽泣不止。 本该是金枝玉叶之身。 本该是自家山庄万千宠爱的小公子。 奈何十八年流落在外,做过奴,成过鬼,满身旧伤,无数病痛。损了心脉,阳寿不知折了几折,或许此生都不能康健如常人…… 总之,太惨了。 而最终的结果就是,等关护法意犹未尽地将这个现场胡编乱造的卖惨故事讲完之后,他忽然发现气氛似乎不太对。 接下来,关无绝本来是想要试探一下,看看端木南庭能否网开一面放他离开…… 可他还没开口,却冷不丁被端木登一把搂紧,只听少庄主哽咽着重重道:“临弟,咱回家吧。” 关无绝愣了愣,“少庄主,我——” 下一刻,就见端木南庭喉结动了动,动作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临儿,没事了,爹爹带你回家了……” 关无绝呛咳了一下,“……” 不是,等等! 回什么家,他还要回息犀角风城找他教主—— “爹,”端木登急声道,“临弟的腿……!” “临儿……”端木南庭的神色更痛,他的目光往下,凝在关无绝的右腿上再也无法移开丝毫。 只见那冰冷铁矢直接穿透了皮肉刺破出来,甚至很可能洞穿了腿骨。衣料都被血染红,湿漉漉一片。 端木南庭只觉得像是伤在了自己身上一般,他痛悔不迭,心焦如焚,连忙转身向后高喝道: “来人,速速备车马,迎小公子回庄!” 作者有话要说: . 护法:完了,卖惨卖过头了。 第158章 墙有茨(2) 这一下子,关无绝觉得事态似乎不太对了。 “端木家主……” 他神色顿时冷下来,立刻就要站起。 结果人还没起来就被端木登慌忙搂紧了,关无绝刚一愣,就听端木登焦急道:“临弟,你不能动!再稍忍忍……待回了山庄,我们有最好的药。” 端木登不出声还罢,这带着深深疼惜的哄慰话一出口,直叫护法邪火窜上头。关无绝用力地把端木登的手掰开,盯着他,一字一顿:“少庄主!” 端木南庭这才发觉关无绝的不对劲,他转过头来,却见那失而复得的孩子眉间一片寒霜。 端木南庭心里咚地惊慌一跳,骨头被冰了个透,他迟疑地唤了句:“临儿?你……” 周围莫名地静下来了。在数百万慈山庄弟子,以及端木南庭父子惊疑不安的注视下,关无绝终于轻轻吐出一口气。 ……实话实说,他打心眼儿里根本就没有把万慈山庄当自己的家,也没把端木父子当自己的亲人。 正是因为全无感情,关无绝从头到尾设局下来骗走了人家传承几百年的的圣药也愧疚感全无,甚至能将这层“亲情”也拿来当做算计的筹码。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过是江湖纷争各为其主罢了。 可他没有想到,端木南庭竟会这么轻易地把自己这个烛阴教护法当儿子认回来不说,还准备直接接进山庄里,都不多加提防的。 护法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这位老爹爹不是个感性的人呐? 难道他方才装可怜装的有些……过火了? 可他明明还专门贴心地略过了二次养血、碎骨鞭以及即将到来的穿心取血,怕的就是过犹不及,真是奇了怪了。 只可惜如今没时间留给护法去“奇怪”,那边云长流生命垂危分秒必争,关无绝怎么可能容许万慈山庄的人把他扣下? 他冷笑了笑,抬眸望向端木南庭,“端木家主,您这是要把关无绝带到哪儿去呢?” “临……”端木南庭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是说了么?端木临……已经不在了!” 关无绝挑着唇低声念了这么一句,把手移向刺穿自己右腿的羽箭,说时迟那时快,刺穿皮肉的箭矢被他哧地猛然拔出,连最近的端木登都阻拦不及! 仿佛听不见周遭交叠着爆发的惊呼,关无绝缓缓地拖着流血的伤腿站了起来,神情漠然得仿佛没有痛觉。他向端木南庭行了一礼,淡然道:“倘若端木家主肯因着无绝讲的故事念几分情……还请容无绝,回息风城向教主复命。” “临弟,你这是胡说什么话!” 端木登几乎是跳起来从旁侧扶住了关无绝,他又惊又痛,语无伦次道,“我、我们知道你这些年受了委屈,心里有怨也是应该的,可是……可如今既然你回来了,从此就该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这些年亏欠了的,端木家自会尽力一点点补偿回来,你要信我们!再说,再说……你先于我将一十二手点穴法练至大成,未来的庄主之位也非你莫属,你——” 关无绝垂眸摇了摇头,幅度不大,却十分坚决,“我意已决。” 端木南庭脸色微变,他伸手握住关无绝的手臂,怀疑道:“临儿,莫非是烛阴教逼迫于你!?” “……” 关无绝眸底有异光闪动。他静静地望着端木南庭伸出的那只手,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又抬起头去仔细地瞧家主的脸。 端木南庭的那张脸并不年轻了,额头与眼角刻上了皱纹,两鬓与胡须也有着霜白,可那神情却又是如此地焦心真切,眼里满满的都是自己的这个孩子。 于是关无绝的唇角缓缓地绽出一个笑容,可他眼中笑意全无,上下唇开合,残忍地轻吐出剜心的字句: “端木家主,您可还记得,那一日无绝与云教主共赴万慈山庄时,您说了什么话么?” 言语有如刀匕,轻易就能把人心搅得血肉模糊。 “这,我那一日……” 端木南庭踉跄着倒退一步,脸上竟露出了惶然的神色。 他在庄中弟子面前素来都是以最严肃沉稳的形象示人,可是这一夜,什么家主的风度姿仪,全部被眼前这个年轻人逐一打碎! 天啊……那一日! 那一日,他对着自己的孩子说了什么!? 那一日,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曾状若无意地问过他:您当真甘心叫幼子平白在外受苦近二十年,却连一个说法都讨不得? 而他却挂上妥协的笑:万慈山庄早已不必从前,哪里还有说寻仇便寻仇的底气呢。 关无绝又问,假如端木临心怀仇恨该当如何。 他却说,他不会容许端木临踏上复仇之路。 还说,万慈山庄愿意既往不咎。 ——不是没有解释。不是没有理由。他身居家主之位不可因私废公,他肩负万慈山庄的祖业必须谨慎行事,他还要为山庄下数千弟子打算。 ——可这一切看似正大光明的借口,这一切他曾经自认高尚的品格,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当年的云孤雁为了儿子,敢对端木世家下手;如今他端木南庭却顾虑着世家祖业,连为儿子复仇都不敢…… 如此对比云泥之差,却叫他的临儿如何能够接受?那日的浮生欢桃园之内,父子相见不相识,他那应酬式的笑容,可曾将他的孩子伤了个彻骨诛心? 千言万语不能出口,终究只有一句哽咽颤抖的话:“是……是爹爹不好……” 望着几乎要被愧疚的痛苦压倒的端木家主,关无绝没有丝毫动容。 见过了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如何还能存有回顾之念?他拥有过漫山的桃林,就不会再留恋那曾将他拒之门外的浮生欢。 他宁可再回到昔日月夜,拉着云孤雁陪他捉冬听,也不愿将眼前的这个男人视为父亲。 并不是说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太陌生,陌生到生不出丝毫亲近之欲而已。 用力将已陷入茫然的端木登推开至一旁,关无绝回身望着端木南庭,望着因如此惊变而无措的万慈山庄众弟子们,吐字清晰而冰冷:“无绝乃鬼门阴鬼出身,无父无母,亦无兄弟。” “端木家主,有缘再会。” 他微垂下头,散下的乱发遮住苍白面颊。关无绝背对着众人,往相反的方向迈步走起来,负伤的右腿在荒草与泥石间拖出断断续续的血滴痕迹。 端木南庭猛地抬头,不知为何,他看着关无绝单薄的背影突然恐惧起来,脱口高呼道:“临儿!!” 孩子的小名一出口,那恐惧又浓几重。心脉之损有多么严重,端木南庭身为医者最是明白;转而又思及临儿还不知带了多少伤病,身子许是早就已至衰竭之际。若是真让他这么一走…… 端木南庭顿时决了心志,抬手示意山庄弟子再次围过去。他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若此刻不强将临儿留下,或许自己就要永远地失去这个孩子了。 哪怕是被临儿怨恨也好,总还有长长的半生可以作为回转的余地,可他绝不想再尝一遍失去的痛。 望着再次围上来的山庄弟子,关无绝面上无喜无悲,心内却遗憾地暗叹。 想走,果然还是没有那么容易…… 手指悄然下滑,摩挲着披星剑的剑柄。 关无绝暗暗寻思,要么直接动手? 或者该换个思路,直接把剑架在自己脖子上? 然而最终,关无绝却没有拔剑。 一弯淡金月牙高挂夜空,照着这座荒丘。月色之下,那烛阴教的四方护法,那万慈山庄的小公子,缓缓地侧过了头。他目光平静地望着端木南庭,启唇说了这么一句话: “……端木家主,您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无绝不愿认您这个爹么?” 关无绝暗想,只能赌一把了。 把握……他是有的。 他轻吸了口气转过身来,凛冽目光直视着端木南庭,冷淡道: “您可知道,当年端木临被掠做药人,究竟是谁的主意?” 端木登愣愣道:“云……” “云孤雁?呵,不是他……” 关无绝摇头笑笑,迎着端木父子及众山庄弟子更加惊疑不定的眼神。 紧接着,原本衔着淡淡讥讽意味的嗓音,在下一刻猝然转成冰冻三尺的寒冷杀意。 “——是百药长老,关、木、衍!” 一语落下,如重锤砸心! 端木南庭如见鬼魅,脸色瞬间煞白。 端木登更是大惊失色:“什……!?可,可他不是你的义父——” 关无绝看在眼里,心内了然。面上却刻意更加沉寒,忽而眼帘一垂,长睫又扫出几分悲凉。他扬了扬下颔轻声问道: “端木家主,您说说……这个命苦的被逮去做药人的孩子,为什么偏偏是端木临呢?” ——是的,关无绝早在少年时候就猜到,关木衍和端木家十有八九是有过什么过节。 而端木登曾频繁对关木衍表露仰慕之意。以万慈山庄的规矩,少庄主竟会仰慕一介山野邪医,这是很不正常的事情。 关无绝就暗自猜测,该是其父端木南庭多次提及过什么,才会使得端木登对这老头那么“狂热痴迷”;而端木南庭又是个古板性子,一个钻研药人禁术的老怪医能让他惦记在心上,这里头绝对有鬼…… “不……”端木南庭晃了晃,忽然脱力坐倒在地,面如死灰,喃喃道,“是、是他,竟然会是他!?不……” 而端木登惊骇不已,看看父亲又看看关无绝,一头雾水,手足无措,“爹?父亲!?您……” 关无绝站的远远的,冷笑道:“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端木家主?你和关木衍结过仇;或者说,你正是他的仇人!因此这场仇恨才最终落到我身上,因此才有我这一生苦楚贱命,我说的不是么!?” 端木南庭的脊梁终于彻底垮了下来,仿佛不堪重负折弯的巨树。 他颤抖着嘴唇,崩溃地摇头,眼泪从抬起的手指间落下,沙哑道:“老天啊,都是孽啊……是我的错,是我造的孽啊……” 山庄弟子们慌了,纷纷来扶: “家主!” “家、家主……” “临儿……”端木南庭却已然情绪失控,他竟仪态全无地嚎啕起来,指甲深深嵌入泥土之中,“都是爹的孽啊,临儿啊……” 抬头时眼眶赤红,浊泪滚滚而落。透过泪水模糊的视线,年过半百的端木家主,似乎又看见了那被他掩埋的往昔。 往昔,那苍桐山郁郁葱葱,百草谷内药香飘溢。 吊儿郎当的青年坐在树杈上,嘴里叼根草,涎皮赖脸地坏笑。 “——很好!以后,你小子就是我的小徒弟喽。” “——我教你医术武功,把你教得最厉害!到时候你做了那劳什子家主,就能好好儿孝敬师父我啦!多好个交易!” 陈旧回忆里的阳光,总是明媚的金色。 青年纵情快活的声音还在回响。 谁能想到呢? 规矩森严,不容与外人交流医术的万慈山庄;最是恪守祖训,以严厉古板著名的山庄庄主,端木南庭。 在他还不是庄主,连少庄主也不是的那段岁月里,那一手据说江湖上无人能比的医术,却是跟一个山野里没名儿的流浪怪医学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关木衍和端木家主的黑历史(1/1) 自己卷一卷二挖的那么多坑,哭着也要填上系列。 . 护法:(冷笑)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么,端木家主? 护法内心:对不起了您,其实我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第159章 墙有茨(3) 五十余年前,万慈山庄的南院偏房,一个意外怀孕的丫鬟诞下了庄主的孩子,却不日便撒手人寰。 那时的庄主已有三子二女,听得这喜讯和丧讯连主院都没出,随口为孩子赐了个名儿:南庭。 生在南院,便名南庭。 这个敷衍至极的名字,注定了这孩子不受宠的童年。而倘若这孩子又是个耿直木讷、不会变通的性格,在兄弟间饱受欺凌嘲笑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谁能料到,就是这个平日里不言不语任人欺负的孩子,竟参透了《万慈药纲》,又将那门一十二手点穴法练至顶级。 按照山庄的规矩,满足这两个条件的端木氏孩童,可直接免去一切考核,继任下一任万慈山庄庄主。然真正能满足此条件者少之又少,自有万慈山庄以来,也不过出了两位而已。 端木南庭是第三位。 一时之间,其天才之名传遍江湖。 只有端木南庭自己才知道,他根本不是天才。 他犯了山庄大忌,偷师于外人。 起初,只是一个孩提时代的意外。 他被三个哥哥捉弄,骗到苍桐山里迷了路。 正走得焦急,头上忽的被砸了个果核。 他蓦然抬头,就见那吊儿郎当的青年笑眯眯坐在大树梢,逆着刺眼的阳光看不清面貌。手中野果,腰间系着个酒葫芦,活像山林中的仙鬼。 那青年自称是个流浪医师。 一时兴起的青年把小孩带回了自己的住处,说正缺个人给他试药。他花了三天把小孩折腾得半死不活,最后难得良心发现,说我瞧着你天赋不错,不如跟我学医吧。 那时端木南庭年纪小,对山庄规矩懂得也不太多,全不知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他只觉得这青年医术厉害得很,又难得是肯真心实意夸赞他的人,懵懵懂懂就答应下来,拜了师。 后来,他问青年名姓。 青年说他姓关,孤儿,没名字,曾经掷骰子掷出来个九,所以就叫关九。 年幼的端木南庭想说骰子根本没有九点,出口的却是劝青年给自己认真起个名字。 关九指着他笑道:“你是木生南庭,那我是你师父,就起名叫木衍呗。我会把你这截儿小木头,养的茂茂盛盛,养的绿油油的!” 端木南庭完全无法理解关九的轻率,后者却不以为意。 “我关九只收过你这一个徒弟,以后也不会再收别的徒弟。我没爹没娘,也没兄弟姐妹,没挚友,没仇敌。在这俗世间的熟人儿只有你一个,拿你来起我的名字怎么啦?” 有那么一段时光,他们的确是真心相交的。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端木南庭日益长大,山庄百余条陈规,终究让这对师徒渐渐疏远。 两人私下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不知从何时起,端木南庭不再称呼关木衍为师父,后者也无意接受世家的招揽。 再后来,端木南庭满足了那两个条件,登上少庄主之位;而关九也即关木衍,对于医道的痴狂日益入魔,开始研究药人邪术。 一个是刻板木讷的武林世家庶公子,一个是疯癫疏狂不受拘束的流浪医师,注定正邪殊途,怎么可能长久。 药人邪术之事一经暴露,江湖正道一片哗然。而万慈山庄作为医药巨擘与武林世家,自是应该当仁不让地接下除恶大任。 师徒一场,终究是反目成仇。 从相遇相知就是错误,是孽缘。 端木南庭率领正道围剿关木衍之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等着关木衍鱼死网破,在众人面前把两人曾经的师徒关系捅出来。 可是…… 关木衍骂了他,咒了他,给他下毒,朝他脸上喷唾沫星子,说他记住了这份仇,说总有一日要他拿端木家的血来偿。 独独没骂过他一句忘恩负义。 也没叫过他一声徒弟。 最后,关木衍独自带伤逃入苍桐山,于百草谷内设下七七四十九座毒阵,正道医道大能竟无一人可破,终究只得撤回。 那一役后,端木南庭终于继任庄主之位,而关木衍隐居苍桐山数十年不出。也曾陆陆续续有自认医术高明的来者试图破解百草谷外的毒阵,却从未成功过。 直到二十五年前,有个黑袍男人,独自穿过了毒阵,站在了关木衍的面前。 这个男人对医术、毒药一窍不通。 可他站在了关木衍的面前。 …… 息风城,烟云宫。 白色的手帕自半空中飘落,上面的金色烛龙纹在黑暗之中闪了两闪。它缓慢地落下来,盖在老人口鼻间满是鲜血的脸上,染脏了。 那袭烛龙黑袍从最暗处显形,云孤雁一步步走近,脚步声在寂静中清晰无比,犹如敲在人的心脏上。 老教主一双鹰眼闪着阴冷的光,身周杀气几乎凝成实体,可嘴角却还悠然地带着讽笑。 “百药长老……关木衍。” 啪、啪、啪。 云孤雁抬起双手,鼓掌。 “好,好啊……干的好!!” 趴在地上的关木衍咳了两声,他抓起帕子,顺手擦了一把脸。一双老树皮般皱纹遍布的手拼命撑着地,老人想要爬起来,可紧接着他又倒回地上开始暴咳,呛出来的血把下巴和衣衫弄得更脏。 这一切的触目惊心都沉在夜色中,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看见一团一团的深色污渍。 云孤雁终于在关木衍身前站定,纡尊降贵弯下身来,盯着长老的脸,叹气道: “唉……关木衍啊关木衍。想当年,本座孤身入你苍桐山百草谷,生受你七七四十九种剧毒,以烛阴教整一座药门和长老之位,换你出山救流儿性命。” “数数快二十多年过去了,你自个儿说说,本座可曾有一日对不起你?流儿又可曾有一日对不起你,嗯?” 关木衍盯着云孤雁,沙哑道:“没有。” 云孤雁冷笑,一脚踏上百药长老的胸膛。老人顿时双目圆睁,又噗地喷出一大口血,急促地嗬嗬喘息。 云孤雁面色不改,眼神深处却更加阴戾,他脚上缓缓加力,“你要埋首医药不理药门事务,本座允了;你还要求药门不设副门主,本座也允了;你要自由自在,息风城的规矩便落不到你头上;你要无拘无束,连本座都没受过你的跪拜之礼。” “就这么纵着你二十五年了,关木衍呐,”云孤雁指了指那染血的帕子,幽幽地问道,“这,就是你最后给本座的东西?” “——背叛,嗯?” 他用好整以暇的语气问,看着老人的目光有如看着一只蝼蚁,只等着心情好的时候一把捏死,“关木衍,你敢背叛本座?” 关木衍咧嘴笑了笑,连齿缝都是血红一片:“是啊。” 是啊。 这些年来,云孤雁的确未曾亏待过他分毫。 云长流继任教主后,优待他更胜于其父在位时。 是他背信弃义。 可他一年前就同那个温家的小近侍说过。 世上有时候是没法儿两全的,眼看着逼到眼前了,非得选了,也只能把心一横…… 于是,他就把心一横。 “嘿,嘿嘿……” 忽然,满脸是血的关木衍笑了起来。 他颤颤地伸出手,竟胆大包天地指着云孤雁的鼻子,隔空点了点,老大不正经地道: “怎么着啊,就许你云孤雁想救你儿子,不许老头子我也想救我儿子啊?” 这就算是承认了。 其实关木衍也没指望着自己那点小把戏能瞒过云孤雁,他知道这位老教主有多大手段。 可他还是这么干了,他想救那孩子,哪怕希望渺茫到近乎没有。 他知道关无绝执念太深,死了心要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他拉不住,也没有资格去拉。最终找到一根不知有没有用的救命稻草,到底还是要寄希望于端木世家,寄希望于那个让他深恨了几千个日夜的旧徒端木南庭。 毕竟,人家是亲父子嘛,连着骨血的。 还有,人家是名门正派,几百年传承的大世家。 说不定就能把那孩子冰封的心给捂暖了呢? 听见关木衍这句话,云孤雁明显怔了怔。紧接着,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惊奇,嘴角扩散开戏谑的弯弧。 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云孤雁仰起头狂笑起来,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你说什么?儿子!你说你儿子!?” 那笑声在空荡荡的烟云宫内回响不息。云孤雁笑了好久好久,忽然把声音一收,五指如闪电般扼住了关木衍的喉咙,将他提起来狠狠地砸在了柱上! 肉体撞上硬石的闷响,以及咯嚓碎裂声。 碎裂的却不知是石柱,还是人的骨头。 黑暗仿佛在此刻化成了流沙,将人的口鼻活活掩埋,又将肺腑压至窒息。从沙底又爬出无数的魑魅魍魉,伸出细爪将人拖拽向更深的地心。 关木衍脸庞涨红,死瞪着云孤雁。那脖颈上的手掌如铁箍一般,任他如何剧烈挣扎也不放松分毫。 “关木衍啊关木衍,你居然真把阿苦那小崽子当儿子?” 云孤雁笑着,贴近他的耳畔,低沉道,“醒醒吧,他可是连你一声干爹都没叫过的。” 关木衍神色变了变,犹自嘴硬道:“我儿子……我儿子害羞!他不愿叫就不叫嘛,你管得着啊?” “关长老,你要知道。” 云孤雁悠然说着,五指渐渐收紧,指下的喉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响声,“如今流儿的逢春生已入骨蚀腑,以你的医术也无甚作用。你……对本座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 关木衍被他掐得无法呼吸,脸色已经由红转为深紫,沾着血的白色胡须簌然抖动,“要杀……便杀……!” 可下一刻,云孤雁就把手一松,关木衍便跌倒在地。 老教主摇摇头,居高临下地眯着眼,“杀?你背叛了本座,还想轻轻松松的去死?不让你尝遍我烛阴教刑堂诸般大刑,本座怎么对得起百药长老的一番心意呢……” 他摩挲着下巴,玩味道:“反正以护法之能,只要给他灌几碗特殊的药下去,让他清醒着自己给自己穿心取血……也不是多难的事儿,长老说是不是啊?” “你……” 关木衍不可置信地抬头,表情陡然变得惊惧无比,他开始浑身颤抖,“云孤雁……你、你是畜生,你不是人……” 云孤雁再次快活地抚掌大笑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看着关木衍恨不得生嚼了自己的模样就想笑,他直等自己笑够了,才唤来阴鬼: “来人,将这叛贼关木衍押入刑堂!待会儿本座要亲自观刑!” 作者有话要说: 关九:养小徒弟真开心w 后来:我关木衍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再真心实意养小孩儿!!! 再后来:真香…… 无绝:(日常迟钝)嗯? 老头子:(流泪嘴硬)我……我说你做的饭真香!! 第160章 采薇(1)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关无绝猝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入目是马车车厢的木顶。 头晕目眩,神智迷蒙,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明明刚刚醒来,铺天盖地的倦意却又叫嚣着想要继续睡去。 他紧皱着眉低哼了哼,迷迷糊糊地裹紧了身上的棉被,又许久才忍着困意慢慢地撑起身坐起来,长发散了一肩。 记忆断在那一夜的荒丘,他摆出连命都不要的架势执意离去,而被他一顿连蒙带坑搞的悔恨不已跪地痛哭的端木南庭留不下他,也只好放人。 然他右腿受了箭伤,又失了不少血,这么独自归教实在危险。端木登提出驾车送他时,也是不得不应了下来。 然后……然后呢? 难道他又晕过去了?不对…… 四面环顾,关无绝神色更糟,单手撑着阵阵钝痛的太阳穴,伸另一只手掀开了马车的厚帘。 这马车的车厢异常宽敞,能叫他一个身量修长的成年男子躺得很舒适。 他身下垫着厚厚的褥子,被枕暖炉一应俱全,若不是车轮的轱辘声和微微的颠簸,关无绝甚至会以为他是睡在哪间卧房里。 直到帘子一开,外头移动的风景才落入眼中。 关无绝心里一沉。 这马车的速度也太慢了些…… “临弟醒了?” 驾车的果然是端木登,他见后头有了动静便惊喜地回头,忙“吁”地将马儿停下来,不忘回头叮嘱,“快躺好别出来,马车里暖和。” “……谁是你临弟。”关无绝冷冷道,“我怎么了。” 端木登将马车靠在路边停下,爬进车厢,想给关无绝披上被子。护法毫不领情,劈手把少庄主的手腕攥住,面露厉色:“这是哪里……我睡了多久!?” 端木登冷汗都下来了,他哪里敢惹这位病人,连忙安抚:“临弟……啊不关护法!你别急别急,我真的是带你往息风城走呢啊!只不过你受伤太重,急不得。咱们走了三天了,你一直昏着,我——” 话音未落,端木登眼前一花,脑袋就被关无绝给揪着砰地掼在了马车车厢里头! 护法面色隐隐发白,惊怒道:“胡说……我怎么可能昏过去三天!?你给我用了什么药!?” “咳,这个这个……” 少庄主疼的直咧嘴,他目光躲躲闪闪,在护法的杀气下强颜欢笑,“你身子损的太重嘛,我、我就趁你睡着的时候加了点儿冬眠香想给你治伤……啊哈哈……” “什……” 关无绝手指一阵脱力,愣愣地松开了端木登。 瞬息间,恐惧呼啸而来,将心脏骤然箍紧。 冬眠香,这东西他绝不陌生。当年被云长流摁着疗养的那一年,关木衍就是用这东西把他埋伤术攒下来的旧伤一点点治好的—— 代价就是,他那一年过的活像个废人。 冬眠香乃是千金难买的神药,对治疗沉疴暗伤有奇效,只是同时会让服用者在一段时间内体力精神极度衰弱,日夜昏睡不醒…… 还记得那时候云长流天天想方设法地哄着他喝药治病。而如今,那个抱他入怀的人,为他丢失了大部分内力,在剧毒面前命悬一线。 可他竟在这样争分夺秒的时候,一睡就睡过去三天……三天!! 三天是什么概念? 三天很短,短到一觉就能睡过去;三天也很长,长到足够一个鲜活的人死亡、收殓、下葬。 一瞬间,关无绝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地推开端木登站起来,声音抖得厉害,“这是哪,我在哪里……你到底把我带到了哪里!?” 他眼瞳失焦,额上全是冷汗,跌跌撞撞、仓仓皇皇地就要下车,“不行,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可他才踩上大地,就一阵腿脚发软,猛地跪倒在地。端木登焦急地扑过来揽住他,把他往马车里抱回去,“关护法……关护法!你不能激动,快躺下!” “滚……你放开我!!” 胸腔内的脏器疯狂搏动,关无绝咬牙怒视着端木登。他面容惨白,紧摁着心口喘气,试了两次也没站起来,却分不清是服了冬眠香的身体太过虚弱,还是……单纯被吓得腿软。 三天…… 他的教主…… 可是心急也没用,他怎么也无力起身。关无绝最后还是放弃了徒劳的动作,心如死灰地倚在车厢里,抬手将脸埋入掌中,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尘埃里去。 他越是这样端木登越是心慌,其实少庄主也没想到冬眠香的效用会这样强,这只能说明关无绝身上的旧伤太严重…… 眼见着关无绝死人似的动也不动,端木登越来越慌,整一个手忙脚乱,“你,你别这样……关护法!这这这,是我不好!我不该不告诉你就乱用药!待你好起来,我给你打给你出气行不行?” “这冬眠香起作用的时候必须好生休养,不可路途颠簸劳累——你你你再耐心等几天!再有四五天药效过去,我一定亲自送你回息风城!!” 他又是道歉又是指天指地乱发了一通誓,本以为关无绝不会理睬,没想到护法眼睫动了动,竟肯转过眼睛来看他。 又沉默许久,关无绝眼神依旧黯淡,却开口低声问了句: “……你,那时明知道我盗走了你家圣药,还肯放我走?” 端木登暗自松了口气,嘴上却贴心地纠正道:“其实是咱家。” “你……”关无绝烦躁地揉按着眉心,摇了摇头,几度欲言又止,最终恹恹地说出一句:“你真是个傻子么?” 端木登挠了挠头,没应,冲他露出个灿烂笑容,“你是想起来吃点东西,还是再睡会儿?” 关无绝转过头把眼一闭,又不说话了。 “……” 端木登头疼的不行。他真是拿这个新找回来的弟弟没法子,人虚弱成这样,打不得骂不得,脾气还拗得很,动不动就要打人骂人。 这也就罢了,真到了不打人也不骂人的时候就摆上一副恨不能早点儿去死的模样,才是最叫他犯愁的…… 端木登只好叹了口气,软下声调凑在关无绝身边:“人这一辈子活着,总是要做很多两难的选择,是不是?” “……” 关无绝睁了睁眼,沉默地看着端木登。 这回端木登没看关无绝,他自在地伸了个懒腰,伸手揉了揉坐久酸痛的屁股,轻描淡写道: “我当然知道圣药对山庄来说很重要,可是如果我把这事捅出来,爹哪怕再对你有愧,也绝不会轻易放你离开。你很可能就要死在那儿。” “现在我就要选了,要么做一个为族人着想的好少庄主,要么做一个为弟弟着想的好哥哥——难道前一个就定然比后一个更高贵,更正确么?” 车厢里安静下来,关无绝没出声。端木登摸着自己的下巴,笑着自言自语般低声喃喃道: “嘿,在山庄里啊,所有人都把我当傻瓜蛋,觉得我不是个合格的继承人,好多人想把我从这个位子上拽下来。” “……至于我娘和我舅父顾锦希,他们拼命要把我往那个位子上推,是因为他们想利用我为自己谋权势。其实这些我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别人都以为我蠢,都以为我不知道。” “所以我就想啊,既然从来没人真心拿我当少庄主来尊敬,那我凭什么要遂他们的意,做个好的少庄主啊?” 端木登耸了耸肩膀,微笑着转过头去看关无绝,他那双眼里分明闪着叛逆而明亮的光,哪里还是万慈山庄众人眼中不成器的少庄主。 “还不如顺自己的心意,爱怎么学医怎么学医,爱怎么当哥哥怎么当哥哥。人生在世,不就图个痛快——” 声音戛然而止,正豪情壮志着的端木登尴尬地闭了嘴,又无奈地摸鼻子。 只见关无绝静静地合着眼,呼吸平稳,不知何时已经睡过去了。 …… 关无绝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深夜,不见星月,马车停在一处密林里。端木登在下头生了火,煮着粥,香气四溢。 他见关无绝醒了,便给他披衣,扶他下车坐在火堆旁喝点粥。 这回关无绝的情绪稳定了许多,至少不再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也肯听话吃东西了。端木登埋头拨弄着柴火,偶尔偷偷打量关无绝,瞧着他脸色还好,就试探着问了句:“你……你真的恨我们吗?” “哪儿能啊,都是装来骗你们的。” 关无绝笑了,他摇了摇头,低垂着眼睑慢慢地喝着粥,“我不恨什么人呐。” 他喝了几口,又饶有兴趣地问端木登:“你呢?你爹从小看不起你,假意宠爱你把你当做端木临的挡箭牌,如今我一出现他就求着我回家,全不为你这个少庄主做打算。你就不怨恨?” 端木登想了想:“你看,就因为我爹和关木衍的仇恨,你平白无故被害得这么惨,说明仇恨真不是个好东西。” 关无绝目光渺远,他轻轻叹道:“是啊,不是个好东西。” 端木登笑道:“所以啊,人何必把不好的东西刻在心里?” 关无绝道:“可这江湖上还是有那么多的人,一生为仇所困。” 又片刻的沉默。 篝火噼啪烧着,关无绝忽的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山洞里,那时是冷珮给他烧着火,陪他说着话。如今也不知道影子怎样了,可曾平安归去。 “少庄主。” 关无绝盯着那火焰,有灼灼赤色在他漆黑眼瞳里跳跃,他轻声道:“你觉得……仇恨也可以忘却么?” 端木登道:“可以啊,怎么不可以?” 关无绝忽而转过头,露出个得逞的笑容: “那……你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端木登也笑了,他幽幽眯起眼道: “好啊。你叫我声哥,我就帮你。” …… 火堆已经熄灭,夜色更深。 马车里,端木登睡得很沉,不时发出惬意的鼾声。 关无绝将点在少庄主睡穴上的手指收回,眼眸中一片精湛寒光,再无半分疲态。 ——开他老天爷的玩笑,真等四五天,他也就剩回去给云长流抬棺的份儿了!冬眠香威力虽大,可他如今……不是还有教主给他的七成内力么? 关无绝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忍不住偷笑,笑完又心感惆怅,暗道要是给教主知道自己就拿他的内力这么挥霍,大概要被骂个狠了。 他快步走向马车旁的大树,自树干上解下了系着马儿的缰绳。 翻身上马。 夜色中,一骑绝尘。 …… 息风城,刑堂。 温枫呼吸凌乱地冲进行刑室,那黑铁大门乍一堆开,他差点没被浓重的血腥味呛的喘不过气来。 只见关木衍被绑在刑架上,老人一身白麻囚服血迹斑斑,垂着头不知死活。旁边一列排开的都是血淋淋的刑具,有鞭有棍有夹,更有盛着冰水和盐水的桶,仅仅是看着都毛骨悚然。 然而更骇人的却是另一位观刑者,只见云孤雁翘着腿坐在几步远的地方,手里一张小碟子。 他脸上带着冰冷而自得的笑容,竟然一边盯着那血人般的老者,一边不紧不慢地磕瓜子儿,瓜子皮就吐在那小碟里头,端的是惬意得很。 温枫头皮都发麻了,他快步走进来往云孤雁面前一跪:“温枫见过老教主。” 近侍咽了口唾沫,目光投向关木衍,道:“教主那边……要求刑堂放人,还请老教主开恩。” 此话一出,云孤雁那看戏似的神情终于收敛几分,转过头来:“噢,流儿醒了?” 温枫摇摇头,黯然道:“如今怕是……又昏过去了。” “……”云孤雁眼底阴光闪烁,他捻起一颗瓜子,双指用力,就有粉末纷纷而落,“谁把关木衍之事告诉他的?你?” 温枫抿唇摇头,哑声道:“教主他方才……吐血不止,却见无人去唤关长老,这才……” 近侍话音顿了顿,“教主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关木衍这二十来年无数回救他性命,无论长老此次是犯了什么事,也要刑堂饶他这一回。” 刑架之上,关木衍动了动。他缓缓抬起头,目露愧色。 他虽做了选择,到底还是自认对不起云长流的。没想到……最后是这个被他选择舍弃的孩子,在那般病痛之中还留有一丝清明,能来救他这条残命。 倒也可以说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云长流也是他从小看大的,他知道这孩子就是这样的心性。 可关木衍也知道,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正因如此,他才心觉有愧……也只是有愧罢了。 没有想到的是,云孤雁却冷冷哼笑了一声,拂袖对温枫道: “既然如此,待下回流儿醒来,你便告诉他刑堂已经放人了不就得了?身为近侍,连怎么哄着主子都不会?” 温枫大惊:“这……” 云孤雁懒洋洋地指着关木衍,“此人背叛本座,也背叛了你教主,吃着我烛阴教的粮食二十五年,最后居然忘恩负义,私通外敌!这些,流儿都知道么?” 温枫脸色变幻不定,忍不住唤了句:“老教主!” ——可他的声音,却和另一道声音叠在一起。 “老教主。” 温枫微怔,忽然眼侧一袭白色长衫飘然而过。近侍立刻像寻到了救星般转过身去:“父亲——” “温环啊,”云孤雁兴致还蛮高,居然向温环招了招手,“来,过来陪本座吃瓜子儿。” 可是不知为何,温环没过去。 不知为何,从来最听主人话的温环,就站在行刑室大门的那一角,半侧肩膀和脸埋在黑暗里,他直直地站着,不动。 气氛诡异起来,温枫心里莫名地发紧,他不安地抬头去看父亲的脸。 然后第一次,他惊愕地望见,那个素来温和稳重的父亲面容阴沉至极,而眼中竟含了水光。 但温环下一刻便敛容,他抬袖拭泪,安静地站在半边黑暗之中,向云孤雁行礼时动作依旧恭敬标准。 他柔声禀道:“老教主,阿影走了。” 云孤雁明显地一愣。 温枫猛地睁大眼睛,他呼吸窒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腥黑暗的行刑室内,空气似乎凝固了。 就像奔流的水,凝结成冰。 就像鲜活的生命,凝结成不动的死尸。 就像瞬息,凝结成永恒。 老教主盯着温环,他皱了皱眉毛,迟疑问道:“什么?” 他又马上问:“谁?怎么了?” “主人。” 温环的声音夹杂着轻轻的叹息,他嗓音实在很轻,轻得仿佛是怕扰了什么人一般。 “冷珮……死了。” ——啪嚓!! 小碟子从半空中坠落,摔在冰冷的地上。 四分五裂,声音清脆得刺耳。 黑油油的瓜子儿,撒了一地。 有好多,都落进了血污里,脏了。 第161章 采薇(2) 刑堂之内,云孤雁怔忡地看着温环。 他脸色发青,张开嘴,双唇隐隐抖动着,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在他的身后,刑架上的血还在往下滴落。一滴又一滴,落在压抑到令人憋闷的黑暗之中。 其实在这样的黑暗里,血落下的声音,和泪落下的声音,是分不清的。 行刑室内没有人落泪。 可那个坚不可摧的,冷血无情的,桀骜跋扈的烛阴教老教主的脸上,却第一次出现了彷徨迷惘的神情。 “……” 温环侧开了眼。 他实在,看不得云孤雁这种样子。 世上总有这么一种东西,任你富可敌国,任你武霸江湖,任你将全天下的人都踩在脚底,任你将全天下的人都玩弄于掌,也无法将其制服。 这种东西,叫生死。 也有人,把它称作“命数”。 云孤雁最是不信什么生死,也不信什么命数。 他铜皮铁骨般逆着生死的巨流,淌着滚烫的火浆,贼心不死地走了二十五年,走得满手血腥,走得满身恶孽。 可是温环忽然告诉他,冷珮死了。 怎么呢? 冷珮怎么就会死了呢? 可冷珮的确就这么死了。 没有丝毫的征兆,没有丝毫的声响。 这样突然地,又是这样静悄悄地。 那个影子完成了主人交付的任务,将九叶碧清莲毫发无损地带回了息风城。 这趟回程赶得有些急,或许太急了。半途上,暗器雨惊春的毒素便已侵蚀至五脏六腑,他全靠着鬼门的埋伤术才能撑到再见主人一面。 他自知回天乏术,就没去药门,也没跟什么人说,更没留下什么遗言。 他照旧冷静地向主人禀报,恭敬献上盛着救命圣药的雪白盒子。 待回禀完毕,他就跪别了云孤雁,与温环擦肩而过,稳步走出了烟云宫。 最后,他自个儿躲在一片黑暗里,悄然咽了气。 没有人想到冷珮会这样死去。 他是强大的鬼门鬼首,是追随云孤雁数十年的影子死士。他或许该永远潜伏于阴影中,做主人最利的剑与最坚的盾,直到主人先他一步故去;又或许,他该死在惨烈的枪林箭雨中,为主人挡下最致命的一击,再由主人为他合上双眼。 而不应该是这样突兀又的落寞的终结。 可似乎这样说也不妥,因为这样的终结,反而是阴鬼们最常见的落幕。 他们是游弋于暗影中的尖刀,他们的血为主子的命令而洒,他们以忠诚之名杀伐一生,他们死的无声无息,连尸骨也沉在静默里。 而冷珮,他只是烛阴教历代千万阴鬼中的一个,数百影子中的一个。还有许许多多的与他一样身份的死士,曾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没有人知晓,当冷珮的呼吸停止前最后一刹,残存的那缕意识流连于尘世之时,他究竟思索的是什么。 没有人知晓,在拥抱死亡的瞬息,影子的那双眼可曾看见了昔日光华万丈的孤雁少主和温润如玉的白衣近侍。 可至少,最后的最后,那个有着与其身份不符的名字的影子死士——他终于如愿以偿地,死成了一个最像影子的模样。 那一天,云孤雁沉默了许久许久。 然后他下令,释放了关木衍。 …… 有风吹遍了神烈山,春草葳蕤。 轰隆隆…… 偏僻无人的山中某处,机关石壁缓缓打开。外界的阳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石壁后的两道人影。 一年之期已到,无泽境开。 鞋子踩在石上的脚步声响起,云丹景率先走了出来。他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又回头看了一眼无泽境深处,这才再次迈开双腿。 一年过去,他又长高了一点,整个人消瘦结实了许多,于是显得五官轮廓更加深刻。 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少爷不见了,走出来的这个青年衣衫褴褛,长发散乱,眼神中飞扬的光芒收敛了,收敛成更坚硬内敛的沉默的暗色,像一柄终于归鞘的剑。 明明只是一年,只是三百多个日子,却能叫一个骄傲如烈火的少年,变成一个沉稳如磐石的男人。 久别之人,欲归来。 “主子。” 阳钺跟在他的后面,姿态仍旧坚定而忠诚。 影子的外表似乎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甚至似乎变得更加木讷,可若是有真正的高手在场,便能看出阳钺这正是返璞归真的趋势。 经历了无泽境的一年磨练,脱胎换骨才是必然。若说没有丝毫改变,那根本不可能从石壁后活着走出来。 “主子,不回城么?”阳钺走到云丹景身后一步的位置,他俯下身低声问道,“您在看什么?” 云丹景摇了摇头。他站在一处断崖之畔,视线掠过陡峭的岩石,自高处投向山下。 阳钺沿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盘旋的山路远处,有人纵马驰来。 马上的人看不太清面貌,披了件宽大的黑色斗篷,衣角被山风吹得猎猎鼓动。马鞍上挂着一柄暗金长剑,在阳光下偶尔闪过几点碎光。 云丹景眼神微动,他望着关无绝还在遥远处的身影,抿了抿唇才开口,嗓子有些沙哑:“他回来了,我们等等他。” 欲归来,欲归来。 …… 息风城,刑堂。 收到温环前来求见的通报时,左使萧东河正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已是三更天,外头全黑了,他案上的灯火还没熄,面前一摊折子和卷宗几乎堆成了山。 虽然云长流已经将教主大权尽数交于他,左使继任下一任教主的大令也已经公之于众……不过,毕竟现任教主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养心殿里躺着。按规矩,萧东河怎么也不能现在就搬进去。 因而,左使还是选择按着旧日的习惯留在刑堂处理诸般公务。 脚边一个盛着冰水的小盆,毛巾就浸在冰块间。萧东河抓过来用力擦了一把脸,站起身道:“快请。” “萧左使……”温环进得屋内,看见萧东河这个狼狈样子,欲出口的话卡在嗓子眼里忍不住先道了句辛苦。 左使摆了摆手,苦笑道:“我算什么辛苦的,真正辛苦的人……唉,不提了不提了。温大人也不必兜圈子了,是老教主又传了什么令下来?” 温环却摇了摇头,他走近了一步,垂首沉声道:“不,没有老教主的旨意。温环是私自来求左使一件事的。” 萧东河闻言先是诧异,随后便是疑惑不解,“求我?” 温环颔首,他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才放低了嗓音:“那……那件东西,还在左使这里么?” “哦,那暗器?”萧东河反应过来,“我前几日便看过了,不是玉林堂的东西,想必是林晚霞自己……” “不,是谁的东西,如今已不重要了。” 温环却突然打断了左使的话头。他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将双眼半闭,将呼吸微微调整,豁出去一般吐出了后面的话,“萧左使,温环想将这东西——彻底销毁!” 萧东河心中猛地一跳!他掩住胸内惊涛骇浪抬起头,借着烛火,他看见温环的神情如有暗云拢聚。 温环道:“冷珮死了。” 萧东河竟忽而不知是不是该道一句节哀,其实自从知晓了关无绝的秘密之后,他觉得他半颗心都麻木了。 如今反倒是亏着云长流把烛阴教的担子扔在了他肩上让他忙的昏天黑地,不然萧东河觉得自己说不定早就做出什么疯癫事儿来了。 “主人他很难过。” 温环明显并未等左使的回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伴随着疲倦的叹息,“过去太久了。蓝夫人早已不在了,当年跟着主人驰骋江湖的故人,有些死了,有些散了……关木衍背叛了他,如今连冷珮也走了。” “还有谁记得当年主人一条银鞭纵横江湖、睥睨八方豪情壮志的模样?如今的息风城,只余一个隐于烟云宫内不肯踏出黑暗的云老教主而已。” “倘若那件东西,那件杀害了蓝夫人的暗器被主人看见,主人他又将陷于仇恨,林晚霞将会惨死,丹景少爷与婵娟小姐将与他们的父亲反目成仇,教主更会夹在中间,受苦一生。” “萧左使,我是有私心的。”温环怆然长叹一声,“我不愿意看见,再几十年之后,待主人两鬓斑白垂垂老矣之时,只有个众叛亲离的末途。倘若我也哪一天先死了,那主人……身周连个可以说几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萧东河深深地皱着眉,沉默地听着,神色渐趋复杂。左使自认入教并不算晚,可若说当年云孤雁意气风发的模样,他也的确未曾见过,只偶尔能在教中老人口中间或一听。 温环淡淡道:“我如今觉得护法说的才是对的。林晚霞昔日天之骄女,落得幽禁一生的结局也算得了报应,看着少爷和小姐的情面上,留她一条残命又能如何?主人已把自己困了二十五年,应该放下了。” “我明白了。” 萧东河深吸一口气,他向温环轻轻点头。随即他转入内室,将一个挂着铁锁的小盒取出,在温环眼前开启。 里头的利针,正是林晚霞所使过的独特暗器。 萧东河将针仔细地交予温环,左使没说什么,动作却是极为郑重。温环接过来,深深地行礼:“多谢。” 刑堂之外,月色如水。 温环是瞒着云孤雁出来的,因此不敢多停留。他匆匆别过左使,往刑堂之外疾步走去。 借着门外透过的月色,温环深深凝视着手中的利针,心思不免沉重。 说起来……他这也算是,欺主叛主了么? 可既然已经决意,温环不欲反悔。他将东西往袖中收了,迈出刑堂大门—— 然后,脚步骤然止住。 骤然间,惊惧如潮水没顶。 雍容黑袍,赤金的烛龙纹。 云孤雁站在门口不远的地方,素来唯我独尊的老教主,竟好像是在……等他。 有那么一瞬,温环怀疑了自己的眼睛。他竟觉得,云孤雁看见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的,宛如心上悬着的大石稳稳落定。 老教主难得地摆出了好脸色。他踱过来,拉住温环的手腕,笑道:“怎么了这是,深更半夜的跑刑堂来,叫本座好找。” 自从上回温枫激动之下把温环昔年的情愫给捅了出来之后,这还是云孤雁第一次肯主动与温环如此亲近,乃至带上了一点退让示好的意味。 然而温环却全身僵硬,脊梁骨都冰透了。 他脸色发白,下意识挣动,“主人……” 云孤雁许是真的心情好,居然没发现温环的异样。他的眼角微微弯着,顺手就往他近侍的袖口摸过去,“从萧东河那儿拿了什么好东西,给本座也瞧瞧?” 叮当。 小巧的暗器从白色袖中掉出,落在地上。 那尖刺上,一点清寂月光聚拢。 反射出危险的凛凛银光。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要的取血没有,但是虐老教主可以有了。 逢春生(0/1),最后的坑即将填满,爱恨终休。 然后什么取血啦长流守寡(?)啦HE啦甜宠啦,该有的都会有的,实在等不及的可以养个两三章(当然我也可能爆更一发一波带走?),哪怕跳订也成,容我先把这段高潮写完QvQ . 温环:主人从深更半夜偷跑出来的我身上找到了杀害他爱妻的暗器怎么办,在线等,急。 第162章 采薇(3) 轰!!! 劲气炸开来的巨响,陡然震碎了安宁的夜色。 萧东河闻声冲出刑堂,顿时怛然失色。 ……他从未见过老教主爆发出此等可怖的气势,如铺天盖地的黑潮狂啸,令人连近身都不得。云孤雁面容狰狞双眼赤红,仅一只手就揪着温环的衣襟将他扼在刑堂大壁上! 这一刻,死寂了多年的心开始狂躁地怒吼,阴郁了多年的魂燃烧起熊熊烈火。已经做了好多年行尸走肉的云孤雁活过来了,却是仇恨让他化成恶鬼活过来的。他粗重地大口喘息着,手背上青筋狂跳,将温环一点点举起来,不顾那人越来越痛苦的脸色。 夜色之中,云孤雁眼神阴鸷至极,粗重地喘息着,几乎要把钢牙咬碎, “温环……温环……你好得很……枉本座信你——枉本座这三十余年!直到刚才!!还全心信你!!!” “主人……” 温环没有挣扎,没有解释。 他只是难过地望着云孤雁,眼中盛着一池破碎的悲哀,他艰难地开口,嘶哑道:“求您……放下吧……” “本座最后再问你一遍,”云孤雁恍若未闻,他的声音更加寒冷彻骨,“这针,是从哪里来的!?” 温环的眸子渐渐失焦,他低声呢喃,却还是重复的那句话:“主人,已经够久了……温环求您、求您……放下吧……” 刑堂外的烛火卫面面相觑,都惊慌不敢上前。萧东河看见云孤雁另一只手中所持的银针,哪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刚欲脱口一句“老教主手下留情”,就见云孤雁将揪着温环衣襟的手一松,下一刻五指成爪,电光石火间就捏上了温环的咽喉! 萧东河惊叫道:“老教主!!不可——” 温环闭上了眼睛,他依旧未做丝毫抵抗,唯有一串清泪沿着脸颊落下。 可预料中的惨死并未降临到他的头上,他也没有被他追随一生的主人捏断喉咙。 云孤雁的手指微曲着卡在温环的脖子上,指骨发出用力的吱咯轻响,却始终未曾再收紧半分。 “……” 温环睁开了眼,他眼睫惶惶抖动。隔着一层水光,又隔了一层月芒,最后隔了一层夜色——似乎是隔了千山万水几世轮回,他终于看见了近在咫尺的,云孤雁的脸庞。 温环看见云孤雁也深深地看着他,那双凌厉的长眸中亮着如剑般刺人的精光。他读不懂主人的眼神,可云孤雁的表情竟缓缓平静下来,然后抬起另一只手。 那时候,温环一度以为云孤雁会把那根针扎进他的胸口。可云孤雁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将那只握着冰冷暗器的手翻过来……用手背,缓缓地为温环拭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一只手掐着人的咽喉,另一只手却为那人拭泪。 温环恍惚心道:这样的事,也只有他的主人才能做得出来了。 “哭什么,阿环……”云孤雁望着温环。渐渐地,老教主的神情似乎柔和下来那么一点点,“本座知道这东西不是你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来,现在好好儿说实话,本座就不怪你了。” 不远处,萧东河脸色煞白,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起了杀意的云孤雁着实过于恐怖,老教主一旦牵扯到故去的蓝夫人,情绪便要失控发疯。此时此刻他都恨不得替温环把真相喊出来,别的都可姑且再寻周转的余地,至少要先保住自个儿的小命再说。 再者,云孤雁既然亲眼看着温环从刑堂内带出了银针暗器,其实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林晚霞身上,坚持隐瞒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可温环却仍旧摇头,神色更加凄然。他似乎真的是下定了决心,连惹怒主人都不惜,就是不肯开口。 萧东河背后一寒,老教主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饶是最亲近的温环,也不可能叫他忍得这几次三番的冒犯违逆……! 左使刚心叫不妙,果见云孤雁脸色骤然黑沉下来,猛地一掌击在温环胸口,后者口吐鲜血倒飞出去,狠狠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老教主拂袖转身,一步步走向刑堂大门,身形犹如一座漆黑巨峰。 萧东河背后冷汗都下来了。他把牙一咬,往前大踏步挡在云孤雁的面前,左使其实知道自己挡不住,可他还是沉静道:“刑堂禁地,请老教主止步。” 云孤雁将手中暗器往萧东河眼前一晃,喉管里发出如狂兽般的低沉咆哮声,“把这针的主人……把林晚霞交出来!!” 萧东河坚决道:“林晚霞乃重犯,无有教主命令,恕东河不敢放人。” 他将手一抬,身后烛火卫齐齐摆开阵势,亮剑出鞘。 “嚯,有种,不愧是流儿挑中的人。” 云孤雁冷冷地笑了,“可惜如此不自量力,自寻死路!就凭你,阻得了本座?” 老教主环视四方,神情中渐染疯魔之色。他的手指逐一点过周围的烛火卫,“你、你、你们——有哪个敢阻本座?” 萧东河沉默不语,烛火卫们面露惨色,无一能应。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可笑!” 云孤雁得意至极地仰头狂笑起来,笑声在刑堂外的空寂中回荡。 陡然笑声一收,那一双锐眼中彻底燃起了癫狂的火焰。云孤雁傲然抬手,那五指屈起,似欲把世间万物都要捏在掌心,“倘若本座想要杀人,这世上又有谁人阻得了本座!?” 下一刻。 凝实外放的内力气劲,再一次轰然炸响。 …… 刑堂,地下死牢。 乌黑的铁栅栏将牢室与幽暗的甬道隔开,昔日被尊称为教主夫人的女人坐在里面,面朝壁,背朝门。 林晚霞眉目低垂,正以指为梳,仔细地挽着自己的头发。 她身处死牢之内,却如坐于她的潇湘宫之内。她把自背脊自脖颈一线都挺得笔直,矜傲不减,优雅不减。 直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弥散开杀意;直到那粗锁链被人一把扯断,那铁栅栏被人一掌轰开。 当那断裂的铁片飞溅在林晚霞的身旁时,这个女人刚咬破了自己的食指,将血细致地涂抹在憔悴干裂的唇上,像是在涂红艳艳的唇脂。 “你终于来了。” 一声叹息,林晚霞终于转过头来。她抿唇优雅地微微笑,“我在这里隐隐听见外头的声音,就知道你是要来见我的。” 叮当一声,制式特殊的银针落在地牢之内。 云孤雁站在牢门之外,虽然那里如今已经没有了“门”。 这对相识近三十年,相伴二十余载的夫妻,置身于最深的黑暗之中,一站一坐,不过数步之遥。 老教主沙哑地问:“这是你的?” 林晚霞眉眼弯弯地笑道:“是啊。” 她轻叹:“这是我为你……为了你,亲手做的啊。” 云孤雁又问:“阿彩是你害的?逢春生是你下的?” 林晚霞仍是笑着,涂了血的唇刺眼至极:“是啊。” 下一刻她头皮剧痛。云孤雁扯着林晚霞的头发将她拖了出来,他手臂上肌肉与筋脉挣起跳动,揪着她的头就往地上砸去。 一下又一下,云孤雁没有说话,没有使内力,仿佛是单纯的发泄狂虐。地牢内轰然巨响连绵不断,血腥之气越来越重。 没片刻,林晚霞就已满脸是血,连鼻骨都折断了。可她却咯咯笑出了声来,那笑声在地牢内阴森如鬼地回响,令人毛骨发寒。 她似乎也疯魔了,变得与她名义上的夫君一样地疯。她竟把手一扬,指着云孤雁笑道: “呵……呵呵呵……云孤雁,你好蠢呐!你口口声声最爱蓝宁彩,可你最爱的女人死了,你却把另一个杀她的女人迎娶进门!在床上抱过她!和她生孩子!白养她二十多年!” “什么烛阴教老教主,什么武功天下第一!你是这世上最蠢的蠢人,最可怜的可怜人——” 云孤雁脸色铁青,双目暴凸。他张口欲言,却浑身巨颤,噗地一口血喷洒出来,双腿发软地跪跌在地上! 他不肯在林晚霞面前如此狼狈,欲站起,心腔却骤然如刀剜火烙般剧痛。 ……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 气急攻心之下,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洒在地上,与地牢的甬道里那些冲洗不掉的陈年血印凝成的暗迹叠在一起。 云孤雁面如金纸,眼神散乱,凌乱地喘息着站不起身来。 蓝宁彩之死,当年他并不是没有全力调查过。第一个怀疑上的,就是婚约被毁的玉林堂,林晚霞。 可是信堂调查来的结果却令人意外。 自他毁弃婚约之后,玉林堂内部并非没有蠢蠢欲动的声音。是这个小小姐站出来,那时的林晚霞年纪还小,紫裙环髻,艳丽娇美,骄傲得像一只孔雀。 她也曾叉着腰公开站在玉林堂的议事厅里,是最顽劣叛逆的女孩儿模样。她说她不容许玉林堂任何一人对蓝宁彩下手,她说她不屑以这等下作手段对付一个没有武功的平凡琴女。 玉林堂没有对蓝宁彩动手。 然而后来,蓝宁彩还是死了。 那时的云孤雁心如死灰,拒不续弦,可小少主身中逢春生,注定命将不久。一年后,教内的反对之声终于压不住。云孤雁倒是甘愿就此追随他的阿彩去了,任烛阴教如何作乱也与他无关;可他还有流儿,这个蓝宁彩拼死诞下的,天生带了逢春生奇毒的孩子……他要他与阿彩的血脉活下去。 最终,玉林堂提出重修那被毁弃的婚约时,他也便麻木地就此应下了。 ……可最后,不该是这样的真相。 血沿着云孤雁的下巴淌下来,他浑身颤抖着,他将双手伸向林晚霞的脖子,那凶戾憎恶的眼神恨不能将林晚霞扒皮抽筋,恨不能嚼其肉饮其血。 “云孤雁,你杀了我吧。”林晚霞无所动容。生无欢,死无悲,她早已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黑暗中,她弯着眼角抬起手,状似亲昵地点了点眼前的男人的胸膛,轻喃道,“你我之间,就应该这样了结。” 手指已经贴上了脆弱而柔软的脖颈。 可就在下一个刹那,云孤雁眼神骤变。 锋芒逼人的剑气破空而来,暗金长剑撕裂黑暗,直往云孤雁的后心刺去。老教主冷哼一声收手回身,面不改色地将双掌如铁钳般一合,那势不可挡的剑身竟被他生生止在了手中! 是披星。 关无绝正遥遥站在死牢的入口,他步伐不紧不慢地走下来,不远不近地站定。并不动作,也不言语。 这地方实在太暗了,哪怕云孤雁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护法脸上的表情,更不晓得这人所思何物。 “娘亲——” 猝然一声悲呼,有个身影于黑暗中轻功飞翻,落在满身血污的林晚霞面前。 云丹景双眼含泪,于母亲面前跪地不起,他扶着摇摇欲坠的林晚霞哽咽道,“娘……” “景儿!?” 本已对死亡也无动于衷的林晚霞,却在这一刻悚然睁大了眼。面前的青年紧紧扶着她的肩膀,“是景儿,娘,景儿回来了……!” “是景儿,天啊……你,你没有……” 林晚霞如坠幻梦。她惶惶地,轻轻地,伸手触摸本应死在一年前的儿子的脸庞,描摹着儿子消瘦了的轮廓。 不知何时,眼泪和着血污流了满脸,林晚霞终于溃决。她捧着云丹景的脸,双唇抖动,嘶哑地哭道,“景儿,我的好孩子……娘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娟儿……” 云丹景胸口酸涩胀痛,可还未待他说话,身后陡然有阴影居高临下地笼罩了他。 老教主云孤雁将披星剑掷于地上,目光阴冷地望着跪地的云丹景,望着这个由死地复生的他的次子,启口时声音有如从深渊传来:“本座不想杀你,滚开。” 林晚霞陡然失色,她将云丹景一推:“景儿!!你快走!是娘杀了蓝宁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快快走,不要回来!!” 云丹景倏然起身,他转了过去,咬牙直面云孤雁……然后他伸展双臂,以一种将他的母亲护在身后的姿态。 任林晚霞有怎样的罪孽,杀了什么样的人,那也是自幼疼爱他的娘亲。他无法眼睁睁看着他的娘亲死,哪怕明知是以卵击石。 却有一道黑影又挡在云丹景面前,竟是阳钺。 ……无论何时,影子总是要挡在主人身前的。 正欲怒而出手的云孤雁神色中陡然闪过痛楚,许是想起了什么人,抬掌时素来铁血无情的杀招竟有一瞬的松动。 凌厉劲气于死牢之内四溢,阳钺与云丹景虽已于无泽境打磨过一番,可又哪里是云孤雁的对手? 不远处,关无绝轻轻叹息一声。 他低垂着头,抱臂埋在昏暗之中,却依旧不动。 ……也不过片刻时间而已。 片刻后,云孤雁幽幽拍了拍手,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尘。在他身后,云丹景与阳钺均重伤倒地不能起身。 老教主终于再次站在了林晚霞面前,这一回云孤雁并未暴怒,那仇恨的火已经燃烧殆尽,化为了渐冷的灰烬。 他只是用一种看着虫蚁或渣滓般的目光俯视着林晚霞,字句从齿缝间迸出,“阿彩并非江湖中人,你竟真能对她下手……林晚霞,看来蛇蝎之心都比不得你。” 林晚霞静默地望着云孤雁。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又冰冷而嘲讽地笑了。 她动了动唇,说:“呸。” 一口唾沫喷在云孤雁脸上。 林晚霞惨笑起来,她仰起脸凄声道: “云孤雁,在你眼里,我林晚霞就是这等人?” “你以为我会想杀蓝宁彩?” 林晚霞猛地挣身直坐起来,她眼中似有冰光闪烁,她抬手指戳着自己的胸膛,姿态仍是惯常的高傲刻薄: “哼,她算什么人,值得我去杀!告诉你,杀她我还嫌脏了我的手!恨她我还嫌堕了我的心!” 可那冰光却融化了。 化成水珠,从眼眶滚落下来。 “云孤雁……云孤雁,你给我听好!” 林晚霞流着泪,声如泣血,像是浸着仇,也似乎透着爱。她扬着尖尖的下颔,死盯着面前身披烛龙黑袍的她的夫君,“我想杀的人,我想恨的人,我想种下逢春生的人——” “从来就是你啊——云、孤、雁!!!” 如惊雷炸耳,云孤雁瞳孔骤缩! 这一瞬间,天地翻覆。 不知何时,林晚霞分明是哭着,却又笑起来了。她像是彻底疯癫了,抱着自己的双肩又哭又笑地诉着,自嘲地连连摇着头: “你记得么?孤雁,你记不记得了?是你亲口对我许诺的,我们打过赌的,你都忘了!都忘了都忘了……” 万籁消声,寂静无比。 岁月的河,似乎倒流了。 今夕何夕?当年何年? 那一年,曾有二十几岁的烛阴教主云孤雁,逐龙银鞭在手,为了心上人独闯玉林堂退婚。 也曾有二八年华的玉林堂小小姐林晚霞,柔荑持双匕,拦在玉林堂大门之前。 最后,双匕被打落在地。紫裙少女双眼红肿,她倔强地哭着吼叫,我恨你,我一定一定要杀了你。 彼时,云孤雁已力挫玉林堂七八名高手,身负重伤,油尽灯枯,只凭心口一股毅气撑着。 他并无精力应付这撒泼哭闹的小姑娘,只冷冷甩下一句:你若有本事就来杀,我等着你。 可那小姑娘却不依不饶了。 林晚霞眼中亮起不甘,她高声道:“好!!那如果、如果我亲手杀了你——” “下辈子,你云孤雁就要做我林晚霞的男人!” “如果我杀了你,下辈子你就要满心满意地爱我,而且是只爱我!” “你要比这辈子爱蓝宁彩更爱下辈子的林晚霞,你做得到吗,你敢赌吗!?” 少女高亢尖利的嗓音,兜兜转转穿过几十年的光阴,犹自明晰如昨。 “云孤雁!你敢和我赌吗!?” ……云孤雁并不记得,最后他说了什么。 或许是“你可以试试”,或许是“你尽管来试试”,或许他根本就没搭理林晚霞。 云孤雁只记得,那时他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出了玉林堂,没有去看伏地哭倒在他身后的女孩,徒留身后一长串血迹斑斑。 那时光的河,终究是奔涌着流淌回来。化作林晚霞生出了皱纹的脸上,那两道泪河。 林晚霞面容狰狞起来,嗓音却是哽咽着: “谁叫她突然扑出来。” “谁知道她会突然扑出来?” “她算什么东西?一个民女,一个卖艺的!!明明连半点武功都没有,她——她凭什么能在那种时候扑出来!!?” 那个桃花烂漫的春季,那次她谋划已久的刺杀。 她私下里筹划已久,本以为是可以得手的。她跃跃欲试,她心潮澎湃,她杀人时羞怯得像个春心萌动的痴情人。 她寻思着只要杀死了云孤雁,她也立刻自杀。奈何桥上跑几步,追到三生石畔寻她来世的夫君。 她知道蓝宁彩有孕在身,这个琴女定会抚养云孤雁的骨血长大成人。 她骄傲又开心地想,等蓝宁彩下来寻云孤雁的时候,她们早就差了几十年的岁数,她与她的夫君说不定已经相伴白头了呢。 直到一抹淡水衣裳扑入眼帘。 直到逢春生刺入蓝宁彩柔软的胸腔。 直到林晚霞望见了那个女子的眸。 没有仇怨,没有憎恨,没有恐惧。 干净纯粹得什么都没有。 柔如千树桃花,软如三春绿水。 那双剔透的眼眸,成了林晚霞后半生的噩梦。 逢春生,杀死的是蓝宁彩。 不是云孤雁。 得知消息后,她消沉了足足一年。而一年之后,她的父亲林五岳将她从闺房里拉出来,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要求她嫁入烛阴教。 她并不想嫁,她虽然爱着云孤雁,却绝不想被退婚之后还巴巴的热脸贴冷屁股。她是玉林堂的小小姐,她有傲气的。 可她既然是玉林堂的小小姐,不为玉林堂谋划怎么行呢? 那一天,林晚霞站在玉林堂议事厅,不许任何人伤害蓝宁彩,那一次就用尽了她这辈子最后的任性。 因为林五岳答应下来的条件,就是要林晚霞从此以后……所有事都听从他的安排,以玉林堂利益为重,自然也包括终身大事。 林晚霞没有多想就应了下来,因为她本就想着杀了云孤雁再自杀的。 谁能料到…… 据说,逢春生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 它能从爱里生出恨的芽儿,开出血的花。 谁能料到这般结局,两个人,两辈人…… 都落得个,仇恨缠身的模样。 人不人鬼不鬼,血泪满身。 作者有话要说:逢春生真相(1/1) . 无绝:先看戏看个爽,反正最后救场翻牌的还是本护法(微笑) 第163章 采薇(4) 就这样,一度又一度的春秋走过去。 二十五年了,太久了,太久了。 仇恨与痛楚埋在骨血里酿成了执念,执念在干死的心头累叠成高墙,如今一朝崩塌,如从万丈高崖失足踩空,足以叫人粉身碎骨。 云孤雁为蓝宁彩之死煎熬半生,又如何能够接受,他深爱的人竟是为自己挡了暗器而死的……!? 五脏六腑被更深更滚烫的仇恨的火所灼烧,焦枯的肺腑渴望着罪魁祸首的血。云孤雁脸色狰狞,再次向林晚霞伸出手。 “不,父亲不要!!!” 一只血迹斑斑的手揪住了他的衣角,连指甲缝里都是血污。阳钺还昏迷着,反倒是云丹景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仰起脸绝望道:“不要,父亲!不要杀我娘!!我……我……她,我娘亲她是杀了蓝夫人,可那也不是她的本意啊!!” 云孤雁理一个眼神都不给他,反手一掌带起劲风。云丹景被击飞出去,后背撞在死牢的牢门上,痛哼一声又滑倒在地,晃得铁锁链哗哗作响。他顿时口鼻流血,可又马上爬起来去拉云孤雁的腿,“不,父亲……我求求您求求您,我不闹了,我不争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这就带我娘走!我们滚!滚的远远的此生永不踏入息风城半步!!求求父亲饶她一命……” “这时候想滚?想的倒便宜……” 云孤雁咬牙切齿,神情更加阴鸷,一脚将他的手踢开。云丹景魂飞魄散,固执地又攀上去,双手抱着云孤雁的腿嘶哑地乞求,“父亲,父亲!您、您废了我吧,您废了我丹田!断了我经脉!我再也不敢跟云长流争了,我不敢了……娘亲的猎雁已经没了,她再也威胁不到您了,要么您杀了我吧,求求您放娘亲一条活路——” 可他悲怆的声音尚未落下。突然间,林晚霞的惨叫在身后回荡起来。那惨叫撕心裂肺,竟如被投入了油锅里似的! 云丹景毛骨悚然地回头,却见林晚霞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挣扎,她尖利地痛叫,又将头往地上乱撞。原本美艳的面容因痛苦扭曲而变得丑陋,血水、汗水和泪水都脏兮兮地混在一起。 ……关无绝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林晚霞的身旁。黑暗中,护法正缓缓直起弯下的腰来,苍白的手指间,赫然是一个空了的瓷药瓶。 云丹景惊怒地咆哮:“关无绝!?你……你对我娘亲做了什么!?你明明答应我、答应我——” “怎么了小少爷?无绝答应保你娘亲一命,换你从此一辈子护持照顾教主……” 关无绝眼眸漆黑,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轻松地摊手,把药瓶往地上一扔,“……这不,我也没杀她啊,只不过是让她尝点小苦头而已,不成么?” “你……!” 云丹景双目泛红,听着母亲的惨叫声心如刀割。百般悲愤冲上胸口化作一腔莫名的力量,他双臂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 许是知道了无济于事,许是知道了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指望,云丹景也不再哭喊乞求。他挡在云孤雁面前,深吸一口气。 在这位自幼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这种神情。是沉着冷静的,坚定决绝的……这种坚冰似的神情,多少有几分像他的兄长。 “父亲,您要杀我娘亲,”云丹景微微颤抖着道,“就先杀了我,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吧。” 云孤雁的喉结蠕动一下,“滚开。” 云丹景笑了,他望着云孤雁,似有些心满意足地低语,“父亲,您也会不舍得杀我么?哈,哈哈……原来您心里,除了云长流,还是能有一点景儿的位置么?” “孽子……”云孤雁的脸色越来越黑沉可怖,他抬掌运气,怒吼道,“滚开!!” 云丹景把头一昂,眼一闭。 他坦荡地等着父亲的那一掌落在自己身上。 不知何时,连林晚霞的惨叫也停息了。 静谧之中,每一个瞬息都被拉到无限长。 他听见云孤雁的喘息越来越疯狂粗重,也感受到周围的气流越来越凌厉逼人,每一刻云丹景都以为自己下一刻就会死,却迟迟没有等到痛楚在身上炸开。 直到某个瞬间。 有柔软的身躯从背后抱住了他,熟悉而陌生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孤雁!” 云丹景猝然睁眼!! 竟是林晚霞抱着他。 林夫人被血糊了满脸,她的鼻骨折断了,头发散乱垂下,连衣裙都破破烂烂。 可诡异至极的是,她的表情里、眼神中,浮现着的分明是十几岁小姑娘才有的天真纯情,配着那一张足可称是徐娘半老的脸,显得滑稽又可怖。 只见林晚霞担忧又心疼地望着云丹景,望着她的亲生儿子,细声细语地问:“孤雁,你怎么了?你怎么受伤了!” 云丹景骇得几乎要昏过去,“娘……娘亲……” 云孤雁也睁大了眼,他意识到什么,骤然转去看关无绝。 四方护法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那处,冷眼打量着这一切的惊变……而在他的脚下,是那个空空如也的小药瓶。 “喂!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忽然,林晚霞把下巴一抬,她怒视着云孤雁,指着他的鼻子傲然娇叱道,“大魔头,孤雁他受伤了,你趁人之危羞不羞!?有种冲我来,不准动我未来的夫君!” “娘亲……您在胡说些什么,我是景儿,我是丹景啊!!”云丹景眼前阵阵发黑,他惊惶地扯着林晚霞的手臂,吓得浑身发抖,“怎么回事,她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关无绝!!你对我娘亲——” 死牢内,脚步声响起。关无绝终于走过来了,略显苍白的侧脸与俊美凛冽的眉眼,自黑暗中逐渐变得清晰。披星戴月双剑皆失的四方护法,他的人却比他的佩剑更加锋利冰寒。 云孤雁怔了怔,不知为何后退了一步,于是关无绝就站在了云孤雁与云丹景之间。 “……她没怎么样,小少爷。”关无绝无声地挑唇笑了笑,眼尾散漫地往后一撇,“只是忘了不少痛苦的旧事,变得傻了点儿,痴了点儿……不过总比没命好,是不是?” 仇恨,也能够被忘却么? 那一夜,关无绝这样问过端木登。 然后,他求端木登帮他一个忙,帮他一起研制一味药。 关无绝认真道:“老教主,那个杀了蓝夫人的林晚霞,方才已经死了,在不输逢春生的痛楚中死了;如今在您眼前的,只是十四五岁光景的变痴傻了的林晚霞。而且……她永远也长不大了。所以您看看,就此收手成不成?” “你……你说什么……” 云孤雁脸色如乌云般变幻,饶是他也被关无绝这几句话震得说不出话来。而在护法身后,林晚霞那捏做小女儿态的声音还在传来:“丹……景?你不是孤雁,不是我夫君么?” 云孤雁脑里一阵失神的摇晃,他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云丹景的容貌的确与他年轻时极为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丹景,丹景……这名字真好听,是太阳的意思!”林晚霞坐在地上,咬着指甲。她的确痴傻了许多,眼中朦胧一片,“那有了太阳,是不是还该有月亮呀?丹景……婵娟……咦?奇怪,这里有一个景儿,那娟儿在哪里呀?” 许是赖那句景儿与娟儿的福,云孤雁终于从巨大的震撼中找回些神智来,他周身外溢的劲气冲得黑袍无风自动,“……就此收手?荒唐,绝无可能!!” 老教主伸手指着林晚霞,咬着齿间的血,怒极反笑道:“关无绝啊关无绝,你竟要本座放过她?你要本座眼看着阿彩白白地薄命惨死,流儿白白地受逢春生折磨多年,而她林晚霞——就此安乐平稳地长命百岁!!?” 说罢,云孤雁又忽然将怒色一收,他那只手转了个方向,径直捏上了关无绝的下颔。 老教主抬着年轻护法的脸,森然打量着他,“本座倒是觉得奇了怪了……你口口声声为你的教主,难道不想为流儿报仇?” 关无绝了无惧色,吐出一个字:“想。” 然而下一刻,他又把眉眼松开,含笑道:“可我想不想有什么重要,无绝只需知道……教主不想,可不就足够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关无绝的声音又轻又柔,眼底的眸光又是那样地虔诚暖烫。以至于云孤雁张开了嘴,却突然失声。 可关无绝却不放过他,道:“老教主,难道您就不想想么?您不想想您的流儿如何想么?” 他悠然一叹,道:“……您总是这样。您爱蓝宁彩这个死人远胜过云长流这个活人,您心里仇恨比爱更深。也就是教主那般性子,才任您的执念囚着他二十五年。您以为教主真的意识不到么?他从小就什么都知道……” 暴怒之色又攀上云孤雁的眉峰,酝酿着一场狂乱的风暴,他的五指松开了护法又兀自咯吱屈起,“你……住口!!本座待流儿从来是——” 从来是什么? 忽然间,云孤雁喉头窒涩,居然说不出来了。 “对不住了老教主,无绝可不能让您就这么大开杀戒。我要的是教主此后余生不染仇恨、不受羁绊,其余的我不管……因为我,我和您不一样。” 关无绝摇头,他含着一抹浅笑敛眸,轻轻吐字。 “我爱教主,只爱他。” …… 为什么不恨呢? 关无绝曾在温枫的眼中,读出过这样的疑惑。 你为什么不恨我们呢? 其实关无绝也知道,他过的这辈子,似乎是要比寻常人稍稍波折那么点儿。许是更苦些累些,受的伤病重了些,遇见的糟心的人和事也多了些。 或许,他是应该恨的。 恨幼年时冷落他的端木南庭,恨出卖他的舅父顾锦希,恨扭曲了他人生的云孤雁,恨作为云家侍从的温家父子,恨逼他成药人取药血的关木衍。 恨药人之卑贱,恨残鬼之苦痛。 恨万慈山庄,恨烛阴教,恨这江湖。 恨无情的天意,恨不公的命数。 关无绝认真想过的,他和云长流不一样,他本不是什么好脾气。若不是那年的春天遇见了长流少主,或许他也将要一生被仇恨的火焰所炙烤。 可是偏偏命里相逢。 偏偏是云长流手捧桃枝,推开了他的木门,把纯净无垢的爱捧给了他,叫他尝了甜,叫他食髓知味。 为什么,他不恨呢? 许是云长流把他的心填的太满。他呢,小时候天天想着怎么闹腾那白璧无瑕的小少主,怎么在习文学武上赢他一把,怎么缓解他逢春生的苦痛;后来就天天想着怎么帮教主多分些肩上的担子,怎么若无其事地撩拨教主看他脸红,以及怎么再将复发的逢春生彻底根除…… 简直忙死了,哪儿还有闲暇去想别的。 关无绝也曾苦笑着寻思,人的一颗心就那么点儿地方,如果全拿来盛了爱,哪儿还有空闲的地方去装什么恨。 反之,亦然。 所以,关无绝只深爱着云长流。 只爱。 不恨。 …… 脖颈被收紧了。黑暗笼罩的死牢之内,关无绝缓缓闭上眼,感受着云孤雁掐在他颈间的力道。他启唇,嗓音平缓如溪湖流水。 “您想要杀了我么,老教主?” 云孤雁双眼赤红如血,恶鬼般狰狞。 那手指,在关无绝的脖颈间剧烈颤抖着。 “您想要杀了我,杀了教主救命的药?” 颤抖着,却压不下去。 “然后再杀了云丹景?最终杀了林晚霞?” 云孤雁盯着自己的手,眼前一阵阵的发晕。 “如果环叔阻您,您是不是也要杀了他?” 恍惚中,本是蓝宁彩温软的笑靥,却倏然又变成云长流落寞冷清的侧脸。 “如果婵娟小姐想要为娘亲和哥哥报仇,您再杀了她?” 渐渐地,他似乎看到温环垂首微笑,看到冷珮沉默跪地。 他看到云丹景不甘的双眼,看到云婵娟畏惧躲避的身影,甚至看到关木衍阴阳怪气地拿他开玩笑。 最后是青衣的阿苦,那漂亮的孩子清脆地笑着,拉着长流少主转身就跑远了,掠了一串碎光。 独留他一人,在冰冷冷的黑暗之渊,茫然四顾。 动啊,云孤雁在内心疯魔般咆哮,他对自己的手怒吼,动动啊,快动一动啊,为阿彩报仇啊。他不怕黑暗,也不怕寒冷,他要报仇,报仇啊。 一动不动。 云孤雁的手指竟一动不动。 不知是这个夜晚的第几次,是对温环,是对阳钺,是对云丹景,如今又是对着关无绝……素来杀伐果断的这双手,竟连捏断脆弱的脖颈都做不到了。 “无绝!!” “主人——” 萧东河与温环的声音陡然在死牢的入口响起来,如晨钟敲碎寂夜。 齐刷刷的奔走声响起,黑衣黑甲,分明是鬼门的阴鬼……如今萧东河代教主执掌烛龙大印,自是有权力调动鬼门内的全数力量。他们涌入漆黑的甬道,包围了几人,并且坚定地向着他们的旧主亮出了佩剑。 萧东河与温环双双快步走下死牢,隔着数十步距离,与云孤雁遥遥相持。萧东河眼神闪了闪,望着关无绝欲言又止,却是后者冲他笑了笑,回以一个“无碍”的眼神。 “咿呀,这些是什么人呀?”林晚霞又天真地开口了,她奇怪地眨眼,“孤雁,他们是来帮我们的么?” 云丹景沉默地扶起了母亲,搀着她慢慢地走到烛火卫身后。 终于,包围圈内只剩下云孤雁与受制的关无绝。 仿佛是,众叛亲离。 “啊,是了。”关无绝深深地凝望着云孤雁,目光扫向四周,“还有这些阴鬼呢,他们都是您烛阴教的人,忠诚之心日月可鉴。教主从来都是呵护着,不舍得平白折了哪怕一人的,您也要都杀了?” “然后呢?把人都杀干净了,然后呢?” 关无绝淡然问道:“有什么意思呢。” “难道您真想百岁之后带着满身血腥和仇恨,直杀到那九泉之下,让蓝夫人瞧见您这个样子么?” 云孤雁浑身一颤,忽的嘴角冒血。 他不停地吐着血,双眼遍布红丝,狂躁的杀意与凄凉的哀色交替着,一言不发。 温环忽然重重地双膝跪地,将头大力往地上磕去:“主人,求您放手吧!!” 萧东河翻身跪地,沉声道:“老教主,请您放手吧。” 云丹景痛苦地闭上眼,沙哑道:“放手吧……父亲……” 林晚霞痴痴地笑着。短短时间内,她似乎比刚开始更傻了些:“放手呀,大魔头,快放手!” 不知过了多久。 似乎是好漫长的年岁,又似乎只在一念的刹那。 云孤雁的手指,缓缓从关无绝的脖颈上抽离,继而颓然垂了下来。 ……而同时抽离的,仿佛还有云孤雁身上残存的所有生气。就在这一刻,几十年不显老的老教主瞬间苍老得谁都不认识了,他似乎化作了一截枯朽衰竭了的烂木,眼珠浑浊,脸色暗沉。 云孤雁背转过身,他佝偻着,一步步往死牢外走去。萧东河抬手示意,阴鬼收剑让开了路,于是老教主便独自一人,身影伶仃,慢吞吞地走出了黑暗的死牢。 这一回……连温环都没有跟在他身后。 就在云孤雁的身形消失在死牢入口尽头的时刻,那里亮起了熹微的白光,自上而下地,将一直罩着甬道的黑暗慢慢拂化开来。 夜尽,天将明。 是黎明,黎明从远处升了起来。 破晓的晨光悠悠地落入关无绝仰起的眼眸之中,他松了口气,倏然间如释重负。 啊,是了…… 今天,似乎是教主的生日来着。 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关无绝站立不稳,软绵绵地向前倒去。萧东河眼疾手快地冲上去揽住,惊慌道:“无绝!!” “没事儿……”关无绝脸上再无丝毫血色,他没骨头似的靠在萧东河怀里,低沉地笑说,“……可吓死我了。” “对不住。”温环走上前,伸手欲碰触眼前之人,终究是愧疚地收了手,“好孩子……这辈子是我们对不住你。若有来生,环叔给你当牛做马。” “替老教主偿债么?别了,他哪儿会领你的情,说不定还骂你。” 关无绝却轻松得很,还有心思开玩笑。他想了想,忽然道,“对,也不用来生了,就现在吧……环叔,劳您把无绝背到药门去行不行?” 萧东河心口一凉,连忙低头去捧护法的脸,手指摸到的皮肤如冰一般冷。 只见关无绝仍是笑着,疏朗眉眼中却是尽显疲倦。他嗓音虚弱地含着气说: “要去取血……可我有点儿累,怕是……走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护法:我和老教主才不一样,我特别为教主着想。所以我把一切安排的很好让教主在我死了之后也能活的特别—— 教主:无绝死了。本座想死,想自虐。 护法:幸福快乐——等等,您等等!!? 第164章 采薇(5) 天光初亮。 药门最深处的那间内室早已被收拾成取血室的样子,只是没那么黑暗寒冷。柔和的晨光从窗棂探了进来,关无绝斜靠在软榻上,雪白的绒毯拢在他腰间。四方护法容色疲惫地闭着眼,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下扫出一片浅浅的阴影。 他仗着云长流传给他的深厚内力,强行扛着冬眠香的药性一路赶回来,到了如今……已经隐约显出几分油尽灯枯之兆。 萧东河面沉如水地坐在关无绝身边,握着护法一只手,缓缓为他输着内力。 虽说到了这个地步,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最后的结局,可哪怕仅能让人最后安睡片刻,左使也是觉着值得的。 又一会儿,门开了。关木衍蹒跚地走进来,衣衫下还能看见绷带。身后药人帮他抱着针匣,放在最里的案上。 老人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温环,又扫一眼窗边那两人。他走过去,习惯性地伸手想摸关无绝的脉,却又想起来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最后关木衍这个素来别扭又素来对别人爱搭不理的老头子,居然破天荒对萧左使讷讷地道了句多谢。 “你谢我?”可惜萧东河却不领情,他烦躁地咋舌,“不用了吧关长老,待会儿那一针刺下去的还不是你?” 关木衍沉默不语,背过身去继续倒腾他的针。左使怒火上头,他握紧了关无绝的手,也不顾温环就在旁边,冷笑道,“要不是如今在位的是长流教主,老子早就反了他娘的。”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虚弱的轻笑。 软榻上,关无绝不知何时醒来了,正朦胧地半张着眼,仰着脸望着萧东河笑道,“……对不住啊萧左使……你本来……能当教主的……” “……”萧东河把头垂下去,沙哑道,“睡你的觉。” 关无绝轻轻把手抽出来,“你走吧。” 萧东河长叹一口气,道:“好歹兄弟一场,让我送送你还不成?” “不要。”关无绝皱起眉,轻轻摇头,“取血……可难看了……给我留点面子,别看。” “……” 片刻后,萧东河到底还是被他赶走了。 关无绝含着歉意目送左使的背影出去,他知道萧东河待他是真心的好,他们的相识相知从不牵扯这些沉重的纠葛,他本无意让萧东河最后这样难受。 片刻的安宁,在初春的清晨弥散。 随关木衍进来的年轻药人打开了针匣,取出一根极细极长的硬针来,针尖寒光森森。那药人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忍着恐惧开始点火烤针。 室内越来越亮了,关无绝坐起来,望向关木衍。 护法眼底隐隐浮着心疼,轻声叹道:“……老头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德性啊。” 关木衍只是摇头。 关无绝静静地望着他,似乎猜到了什么,眸底哀色渐浓。他忽然很想问一句“是你么”,可出口的却是一句半玩笑的:“你还行不行?要么待会儿下针我自己来啊。” 老人的唇蠕动着,耷拉着满是皱纹眼皮,似乎也想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摇头。到了这个地步,再说别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吱嘎…… 门又开了,几人闻声转过眼去,均浮现出些许讶异之色。一直没吱声的温环站起来,垂首唤了声“老教主”。 门外一袭墨黑的烛龙袍,竟是云孤雁走进来。他的脸色很差很差,像是蒙了层灰,显得憔悴、衰败、颓废、苍老……没有丝毫神采和生气。 可他还是来了,沉默着走进来,走到关无绝身前,俯视着护法。 关无绝就抬头冲他笑,柔软下来的眼眉沐在碎雪似的天光之下,亮而清晰,“老教主,您也来送无绝么。” 他有些意外,或者说惊喜。他还以为刚在刑堂死牢闹过那一遭,以云孤雁的脾气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来看他的。 当初是云孤雁将他带上这条路,最后由老教主看着他赴死,这叫有始有终,护法觉着甚好。 可是云孤雁却没什么反应给他,关木衍与温环也不说话,都是阴着个死气沉沉的脸。 那个药人已经将取血针处理完毕,正吱呀呀、吱呀呀地将那冰冷的取血铁床放下来。随后他向几人行了礼,退出去了。 关无绝本已经再度躺下合上了眼,他渐渐神思松弛,似要昏睡过去。可迷迷糊糊地感受这屋子里这丧礼般压抑的气氛,怎么想怎么觉得放心不下。 于是,关无绝还是无奈地强打起精神,睁眼半侧过身去。这动作令他更添痛苦,护法薄薄地喘息着,强撑起认真的神色对云孤雁道: “老教主……您也听无绝一句。斯人已逝,生者如斯……过去的事,莫要再闷在心里了。” 乌发铺散在榻上,映着几近雪白的脸颊。关无绝仍是牵起虚弱的笑容。明明已经没力气了,明明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硬撑着笑。 “……您呢,往后对环叔收收脾气……对少爷和小姐也莫苛责了,尤其……好生疼着教主。教主他……他性子太冷……总得要个人给他暖着……” “待逢春生解了,日子都会、都会……好起来的。咳……您和教主的余生……还长着呢,要……慢着些走。行吗?” 他明明已快连呼吸都续不上了,眼眸却宁静而清明,晕着光华;明明自己都将要死了,却一遍遍地柔声劝着罪魁祸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说要好好儿走这余生。 最后,关无绝吃力地伸手勾着云孤雁的衣袖,恳求似地问:“……行吗?” 云孤雁仍是阴沉着一张脸,默然以对。 两人互相凝视着,老半天。最后还是关无绝松了手,苦笑着躺回去,“……算了算了。我都要死的人了,您还不给赏个好脸。” 云孤雁的喉结动了动,终于说了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却是转过去对关木衍说的:“取血罢。” 关无绝被扶上铁床。 他解开衣衫,身上纵横的伤疤暴露无遗。 护法看向关木衍,语调轻淡道: “给我调一杯醉仙乡吧。” 当年他还是阿苦,十五岁,为了求一丝生机,宁可清醒着忍受穿心之痛也不肯喝迷药;而如今十年过去,再次坐在取血铁床上,关无绝总算可以选择让自己死的松快些。 可是等那一小杯药真正摆在关无绝眼前,他端起来凑到唇边,还是踌躇。 他想着云长流,想着那些岁月,还是舍不得。 关无绝蹙着眉,沉吟半晌还是把醉仙乡放回案上去,摆手道,“……算了。” 他苦中作乐地寻思:都疼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铁床冰冷的机关扣上关无绝的四肢。 他闭眼,冻的打了个哆嗦。 天色彻底大明的时候,门口又一阵喧嚷。 这回闯进来的是叶汝,小药人乍一看见关无绝的样子眼泪就下来了,他张口就是呜咽,起初还唤着护法大人什么的,没一会儿就变成了阿苦。 关无绝闭着眼,很轻地道:“嘘,别哭……别吵我。你过来……帮我给温枫带句话。” …… 后来,叶汝也被他赶走了。 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关无绝心内,忽然变得十分平静,十分安释。 他这一辈子,做过不受宠的世家公子,也做过不卑贱的药人奴隶;做过忍伤忍痛的死士阴鬼,也做过尊贵优渥的四方护法。 他杀过人也医过人,被人出卖过亦被人拯救过。他跌在泥泞里却寻到了一抹光,那抹光曾将行尸走肉般的他给捂暖了,自己却将欲消散。 他心疼,他舍不得,他想拿自己换那抹光好好儿的。 就这么踏上这不归路,头也不回地一路走过来,想想也快把这人世间该尝的滋味都尝遍了。 要说这滋味么,似乎算来是苦的更浓了些,可也得了不少甜,他觉得已经足够。 忽然,额上传来粗糙手指的触感。关无绝感觉到云孤雁很轻地抚了抚他的额头,老教主低沉道:“本座答应你了。” 这句话一下来,关无绝似乎又有了点精神,他睁了睁眼,眸里亮起微弱的光,虚弱地含笑问,“真的?” 果然,将要死的人还是能占便宜的。饶是云孤雁这种硬铁似的倔脾气,临到了此刻也总算软了几分。 老教主伸出手掌盖上了关无绝的眼,道:“睡吧,不要多想,睡一觉。到了该醒的时候,本座叫流儿来唤你。” 关无绝又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都这种时候了,难得老教主还能有心这么骗骗他,给他点念想,不容易。 他感到一丝冰凉抵在他心口处的皮肤上。 针。 他的心脏,就在长针之下跳动着。 关无绝的意识向下沉落。 仿佛穿行于暖春,仿佛游荡于世外仙境,他在最后的幻觉中寻觅他想要见到的人,直至三千灼灼红桃的尽头。 最后的最后,万物的终焉。 他恍惚看见,桃花与梅花交映怒放。 巨树下,白衣如雪。 滴答。 有血自长针上滴落。 …… 一天,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天,究竟有多么短暂? 日头从东方升上来,从西边落下去。 苦等的人等不到,归来之人已辞别。 一生,究竟有多么漫长? 一生,究竟有多么短暂? 碧落星疏,黄泉湍急。 生死的间隙,或许也有惊鸿一瞥的擦肩而过。 …… 当又一个黎明来临之时,明芒如照入药门一般照入了养心殿的深处,穿过垂拢的幔子,描过沉眠之人那苍白的薄唇,绘过被毒素消磨得病骨支离的轮廓,最后拂过轻轻颤动的长睫。 云长流缓缓地睁开眼。 眼眸漆黑无光。 他仿佛从一场长久的沉眠中苏醒。 然后,终于看清了一切。 云长流面无表情,他缓缓地转眸,看见养心殿内干干净净,清冷空旷如昔。还看见温枫跪在床边,将头埋得很低。 近侍听见动静,没敢抬头,嗓音哑得可怕: “教主……您醒了。” 云长流许久才“嗯”了声,眨眨眼,极其缓慢地掀开软被坐起来。床顶垂下的纱幔半隔住了他清瘦的面庞。 云长流轻声道:“……都想起来了。” 他说:“阿苦回来了,本座要去见他。” 第165章 雄雉(1)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 此时此刻,温枫感觉自己终于达到了崩溃发疯的边缘。 数数,距离教主的生辰已经过去了四日。 四日前,云长流命火将熄,却在城外红亭苦等了关无绝一整天,直至气衰力竭,逢春生彻底爆发,眼见着就要撑不过这一关。 他脑子里吓得混沌一片,赶去药门求救,刚仓皇闯进去,就得到了一碗药。 药还是暖烫的,温枫却觉得他浑身的骨头都结成了冰。内室深处那取血床还是记忆中的铁黑,关无绝的肌肤却是惨白,他双眼柔软恬淡地合拢着,仿佛只是小睡片刻,可那胸口分明再无半分起伏。 云孤雁坐在床边握着护法的手,脸色沉阴并不言语。叶汝蹲在门口缩成一团,拉着近侍的衣角哭得泪流满面,抽噎着说取血已毕,说护法临去前还有遗言留于他…… 后来温枫有点断片,他完全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转回养心殿内,又是如何服侍教主饮下那碗融了护法心血的药。 末了,近侍站在云长流床边,双手抱着那空了的药碗,看着碗底浅浅一圈儿残存的血迹,突然反应过来关无绝死了,浑身就开始止不住地打战。 他大睁着眼,牙齿咯咯地撞。他麻木地心想,结束了,到这里就是结局了。阿苦最终还是求仁得仁,以他自己的性命终结了教主的痛楚与苦难,而他自己也注定背负这场梦魇,到死无法摆脱。 ——可不管怎样,总算是落幕了。 直到醒来的云长流站在养心殿的长阶前,崩溃绝望地一遍遍问着护法的去处……温枫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想法,就像十年之前的阿苦坚信“取血失败最糟糕的结果不过是死”一样天真。 云长流知道了真相。就在逢春生得解的次日,就在关无绝取血的两天后,比所有人料想的都要快得太多。 已被剧毒折磨至奄奄一息的病人如何受得住这等打击,云长流再次昏厥过去,这下又是三日人事不省。 这三日,温枫过的昏天黑地。近侍把最糟糕的情况都想了一遍,包括万一教主清醒后寻死觅活非要跟着护法去了的话,自己是该苦劝还是该陪着死。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还远远不是结束。 醒来第一句,云长流说,他都想起来了。 第二句,他说,要去见阿苦。 云长流知晓了关无绝即是阿苦,和云长流想起了阿苦,有什么不同? 倘若前者,哪怕是得知了护法曾经做过药人,曾经与他两厢情愿,又曾经为他舍命取血……关无绝之于云长流,仍还只是四方护法关无绝。 然而后者…… 那可是阿苦啊。 是曾经长流少主当作心头一抹暖光来倾心宠爱了七年的阿苦;是那个明媚放纵的青衣少年,卧龙台上约过诺,初春桃林许过情;是说生死与共,是说一世厮守,是说昭告上天,与君相知无绝衰。 而不该是那个药门里一面之缘的古怪药人,被他舍在身后断了气息;不该是满身旧伤的阴戾残鬼,重逢时卑微地跪在他脚下;不该是劳苦功高的四方护法,骄阳殿前二十七鞭碎骨,落在那已承了太多苦楚的脆弱身子上;最不该兜兜转转回到原点,还是那一碗血药,约定归来的人,再无归期。 最终,温枫并没能如他所愿,崩溃发疯。 因为他发现,云长流似乎先他一步……疯了。 …… 神烈山下,树木已经生出了新枝叶。 云长流白袍罩在木丛的阴影之下,艰难地扶着沿途的树干,踩着碎石乱草,一步一挨地往前走着。 他病了太久,如今哪怕除了毒,体力却还远远未能恢复。昔日不过一个轻功就能赶完的路,如今却要这样磨上许久。 云长流那般的人,哪怕疯起来,外表上看也是无比平静的。 他得知了一切真相,得知了关无绝的死讯,甚至烟云宫里都来人说老教主已做主将尸身下葬了……云长流却没哭没喊,只是坚持要出城去找那间木屋,他说阿苦还会在那里等他。 温枫从旁扶着,他一路眼见着教主喘息渐重而脸色也愈差。可偏偏怎么劝也不管用,就和几日前教主回光返照怎么也要出城等护法时一模一样。 近侍心底的恐惧越来越重,他曾想象过云长流得知了护法死讯后会如何失态地痛哭发泄,想象过自己会被扔进刑堂里受怎样的责罚,甚至想象过教主会不会变得如同老教主那样孤僻偏执。 可他从没想象过如今。云长流如今这样子,分明是连“关无绝已经不在了”的现实都不肯接受…… 直到云长流熬到走不动,骨瘦如柴的手撑着树干颤抖不止。温枫终于看不下去,紧紧握着云长流一只手臂,悲怆道: “教主您醒醒,您别这样……护法已不在了!您也找不到地方的,那片桃林已经……已经没了!” 云长流半边身子虚脱地倚在树旁,听到这句就侧脸过来。他眸中似起了一场茫然的雾,又似下了一场萧瑟的雨,重复着,“没……没了?” “是。没了。”温枫心如刀绞,却忍耐地咬着牙,心道长痛不如短痛,“教主,您听温枫说……当年、当年阿苦入鬼门前放火烧了大半,后来老教主又派人将桃林残余的枯树伐了,如今那条路上的都是荒芜杂树。没有了桃花引路,没人能找到那间木屋的旧址在哪里……” “你……” 云长流有些疑惑地抬起手,指着身前,“你在胡说什么?” 那里分明是一片荒凉,稀稀落落地生长几株矮小的乱树,灰暗山石色泽苍凉。 可教主却摇了摇头,嗓音淡漠地道:“不是在这里么。桃林。” “……” 温枫张了张嘴,眼前一黑。 仿佛当头被浇了刺骨的冷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结了冰。 云长流很认真,完全不像是开玩笑。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折下一截树枝。 教主眼神温柔,抚摸着那生着尖刺的断枝,手指都划出了血,还轻轻地感慨,“……你看,桃花开得多好。” “教……教主……” 这本该是十分可笑的场景,可温枫却笑不出来。近侍已经快晕过去了,他脸色青白,浑身哆嗦,崩溃道,“您别这样,求您、求求您……您别吓温枫……” 云长流并不理会温枫,他继续扶着树,脚步虚浮地走。温枫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跟,发着抖哽咽道,“教主……教主我们回去吧……都是温枫的错,求您别这样了,护法会心疼的啊教主……” 却没想到,云长流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一段路,低声道:“这不是到了么?” “您说什……” 温枫不敢相信,可当他下意识抬头,却惊诧得瞠目结舌。 ……真的到了。 他那个连下山都能从南边迷路到北边的教主,居然真的……真的……在苍莽无边的神烈山中,在毫无任何路标的情况下,准确地走到了十年前的旧地。 穿过冷硬的山石,掠过盘亘的藤蔓,就在廖廖树影的尽头,视线豁然开朗,的确是那一间木屋。 却,已经不是记忆中的那间木屋了。 那屋子已被昔年一把火烧得焦黑丑陋,又经了这么多年风吹雨打,木板都腐烂了,被虫蚁啃噬得坑坑洼洼。屋顶陷下去了一半,生了草的房梁摇摇欲坠,随时都要彻底坍塌。 没有屋檐上的桃花芬芳,也没有屋檐下的少年。 远远看去,这哪里是能住人的屋子。 分明是深山之中的一处烂木废墟而已。 “天啊……” 温枫心头如遭锤击,他腿一软,茫茫然跪坐在地上。 云长流却走上前去,便有几只被惊扰的小虫簌簌从木板裂开的缝隙里逃走。 他表情并无波澜,神色却无比柔和,仿佛眼前立着的还是那间精致秀丽的屋子,而不是一堆焦烂的木头。 大片湿滑的青苔攀上了木屋的阶前,而疯长的杂草已经要把门槛都淹没。云长流站在屋前,脚下踩着长草,侧耳贴上那已经很难称之为门的东西,似想听一听里头那故人的声响。 这个时辰,倘若昔年岁月未逝,阿苦该是在做早饭的,炉子上还会煎着药。 可惜,没有什么声音传来。 云长流眼神略黯。消瘦的手指屈起,犹豫了一下,开始轻叩枯朽的木门。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阿苦,开开门?” 再叩。 一下,两下,三下。 无人应答。 云长流没有丝毫的不耐。教主忽而垂眸含笑,“山与氵夕”眉宇间的清冷霜雪倏尔融成柔柔春露,“你看……我没忘了这条路。” 他摩挲着木门,轻轻地叹息:“我一步……都没有走错……” 温枫头皮发麻,目光绝望,“教,教主……” 他泪如雨下,哽声呢喃,“教主……护法已经……” 云长流疑惑:“无绝?怎么不给我开门。”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推门,“我进来了。” 温枫猛地闭上了眼。 这木屋,从外头看已经烂成这样,里面自然更加不堪,也更不会有教主想见的人……他不敢看云长流望见屋内时的表情。 木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开了。 屋内一片黑暗,与云长流苍白的脸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十年的春秋过去,纷纷往事都积成了前尘。 放眼望去,满目萧然。木屋之内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外头的风灌进来,就扬起一片尘土。 里头的家具都烂透了,零零落落挂着三四张蛛网。烧焦的墙壁上木条剥落,而地板早就腐朽蛀虫,大片硬土裸露出来,昏暗中还有蚂蚁乱爬。 云长流扶着门站在那里,一身雪白衣袍,与这破烂木屋格格不入。 他似乎微微有些怔忡。 过了许久,才张开失了血色的薄唇: “无绝,怎么不理我……” 温枫悚然。 云长流径直走入木屋之中,掀袍坐下。 外头的几束光亮自他背后投入木屋内,教主神色平静,双眸凝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对着并不存在的什么人开口问道:“到底怎么了,为何不说话?” 屋外的温枫面如死灰,颓然瘫倒在了地上。 疯了,疯了,教主他真的疯了…… “……说来,本座以后该唤你什么?无绝,阿苦,还是临儿?你喜欢哪个?” 云长流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叫无绝好听些,也习惯。” 木屋之内,一片寂静。 死亡,正是寂静的。 “莫非是还在生本座的气?” 云长流心疼地伸手,在眼前飘着飞尘的虚空中轻拂,像是要去触碰什么人。 他隐忍地蹙起眉来,嗓音压抑着颤抖,“……忘了你是我错,我这些年对你不好,让你受伤受苦,都是我错。” “可……是你先毁诺,是你先、先……骗我。” 声音抖的越来越厉害,气息也越来越不稳。 “你怨我,大可讨回来,我绝不反抗……可你不要不理我……” 云长流双眸渐渐失焦,“无绝,我们重新来过。” 屋内,仍是无人应答。 他又低低问:“……你怎么不说话?” 仍是无人应答。 “你说句话,明日我再为你种些桃林好么?” 无人应答。 “……不想要?那你想要什么?” 云长流神色更黯淡,他垂下了头,敛眸思索片刻,又抬眼道:“你总嫌我少言,可今日我已说了好久了,你总不能一直叫我说。” “——教主!!” 突然间,云长流双眸睁大,他被温枫从后紧紧抱住。近侍再也看不下去,再也忍不下去,他仓皇跪在云长流身后,刚张口欲劝,却是声泪俱下。 温枫摇晃着云长流的肩,沙哑地哭道:“教主……教主!!您不要这样啊……关无绝他赔上这辈子只求您能好好的活下去,求您醒醒,求您了……您难过就哭出来啊,不要这样憋着……” 云长流无动于衷。他不仅无动于衷,还嫌弃地推了一把温枫,冷冷淡淡道:“你走。” “阿苦的屋子不喜欢别人进,”云长流仿佛真是彻底疯了痴了,一会儿叫阿苦,一会儿又叫无绝,“你走了,无绝才肯好生见我。快走。” 温枫痛彻心扉,无助地呻吟一声:“不……” 云长流闭眼转过头去: “阴鬼何在?带温近侍走。” …… 云长流疯了。 也曾以稚龄之身在毒痛面前坚忍不屈,将息风城的重担揽于肩上; 也曾五年山中孤寒,独破无泽境十大机关阵; 也曾力挽狂澜,大败三门五派合围震惊世人; 也曾慧眼独到,将穷兵黩武的烛阴教整顿一新。 这样一位几乎可称是江湖传奇的烛阴教主,这样一个被传为生性淡泊寡情的人,却忽然就疯了。 事实证明,云长流和他爹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云孤雁为爱疯魔,那是折腾别人,恨不能拉着一整个江湖沦陷。 云长流……他不折腾,他就安静守着阿苦那间破烂木屋,自个儿默默的疯。 可他不能容忍别人来扰他。 第一天,他命阴鬼把温枫赶了回去,果断地把近侍关进了禁室。 第二天,烟云宫来消息,云孤雁要见他。 云长流点头表示他知晓了,然后理都不理。 第三天,萧东河与花挽双双跪在木屋前恳求,说正道大兵围剿十三分舵,求教主来撑大局。 “烛阴教?” 云长流摇了摇头,冷淡问道:“我已禅位,烛阴教存亡与我何干?” 第四天,云丹景来了。 云丹景脸色痛悔,长跪不起。 第一次,他面对云长流开口唤了声“哥”。 木屋之中,教主往后瞥了一眼,视线自暗处掠至阳光下,看见了本以为惨死在护法手中的弟弟。 他什么都不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独独不知当年那暴怒之下的碎骨鞭,究竟是落到了何处。 是一场笑话,亦或是一曲悲唱。 木屋之外,小少爷梗着嗓子,泪流满面地磕头。他说他知错了,他说他挨怎样的罚都甘愿,他还说护法临终前交待他要护着哥哥…… 刹那之间,云长流低头闭眼,脑中一阵阵地晕眩。只觉得此生二十五载走来,从未有如此刻般疲倦过。 他这一辈子,真正从小就放在心上的人也就那么几个,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的。 他自以为掏空了一身的心血去护这些人,可到头来,哪一个没骗过他、叛过他、伤过他。 此时此刻,云长流只觉得什么都没了,也什么都不想要了。 他知道云丹景一直以来有所求,其实他真的并不喜欢做什么教主,当初只不过是想着将烛阴教整顿得更好一些再交予弟弟手中…… 云长流脱下烛龙袍,神情漠然,仿佛施舍一个乞丐般将其扔在云丹景的脸上。 云丹景浑身一抖,他惶然捧着那象征着教主至尊的衣袍,如接了个烫手山芋般连连摇头,语无伦次,“不、不不……哥,教主,我不要这个……景儿知错了,我不要……” 云长流眼底朦胧,低低叹道:“无绝说他不喜欢你。” “滚。” …… 终于,再也没人敢来刺激云长流。 人们往往会锲而不舍地来劝一个悲痛欲绝、伤心欲死的人;可人们并不会固执地来劝一个听不懂人话的疯子,因为这并无意义。 于是这和煦春季,难得清静。 屋顶内漏下了些许日光,云长流的面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皮肤几近透明,连细细的血管青筋都清晰可见。 面前是冰冷的黑暗,而背后是温暖的光明。就在这光影与冷暖的间隙,他端坐着,仿佛凝固成一座玉雕。 直到这里再也没人打扰的某一刻,犹自低声对着虚空中自言自语,唤着无绝求他回话的的云长流,忽然就住口了。 周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忽然间,云长流眼底那片迷蒙散尽。 他本是好生坐着,却一下子垮了下来。自苏醒之后一直冷淡的眉眼间,终于显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悲痛。 有泪珠划过脸颊。 掉落在地。 “……” 云长流崩溃地摇着头,咬着自己惨白枯瘦的手腕,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 他无声地恸哭着,断续地喘息着,全然不能停歇。他肝肠寸断,伏地不起,几近晕厥。他把自己咬的齿间鲜血淋漓,他嘴唇不停颤抖,却偏偏发不出一星半点的声音来。 仿佛有千斤重的悲伤在一瞬间击倒了他,比逢春生更痛一万倍的痛楚将他的心肺生生撕裂。云长流径直倒在地上,白衣散乱,浑身剧烈地发抖。他似乎清醒过来了,又似乎从一开始就没疯过。 就在这空无一人的寂静之中,在没人看见的春风吹拂之中,在这枯烂破败的木屋里。 云长流孑然一人,痛哭失声。 他痛得恨不能死去。 这红尘人间,清清明明,好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性感教主,在线装疯。 长流:都别烦,本座就想自闭起来守个寡。 第166章 雄雉(2) “……” 丝缕的意识自混沌之中逐渐回笼。云长流慢慢醒转过来的时候,仍旧身在那间木屋里。 他浑身无力,头痛欲裂,眼前视野模糊,隐约看见有青衣药人将他扶起,将药碗递至他唇边。云长流昏沉中顺从地张口咽下碗中苦汁,失神地呢喃,“……阿……苦……” 眸子老半天才聚了焦,视线渐渐清晰。他这才看清了,眼前服侍他饮药之人不是阿苦,不是关无绝。 竟是叶汝。 已麻木的心口连希翼破碎的疼痛都感觉不到,只是一阵阵的发寒。云长流沉默着推开药碗,自己坐起来。 这才发现身下是软的,垫着褥子;身上也是软的,盖着棉被。四下一看,破烂的木屋内似乎有人来收拾过一遭,总算不是那么难堪了。 ……他毕竟是烛阴教主,哪怕口上说着什么已经禅位,可总有人不会叫他死了的。 叶汝跪坐在教主身前,瑟瑟地把头埋得很低,他双手捏着药碗,磕磕绊绊道:“您……您病了,昨晚烧得很厉害。阴鬼唤了药门的医师来,可您不让人碰,我、我、我……” 云长流了然,自己大约是高烧中将身着青衣的叶汝认成了阿苦,这药人便顺势留下来照料他了。 看来,这个替身找的倒是甚好,云长流不知是不是该夸他护法一句眼光独到。他无力地低垂眼睑,气若游丝地对叶汝道:“……出去。” 叶汝惶惶地乞求,“教主,求您、您至少把药用完了……” 云长流平静地转过脸去,他掩口咳了两声,才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叹道:“无绝,今天还是不理我?” “……” 叶汝张口结舌,骇得小脸发白。 他的确听说教主有些……神智不正常了,可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叶汝嗫嚅着:“教、教主……” 云长流却埋怨地看向叶汝,“你不该管本座的闲事。无绝在这里呢,还能真叫本座病死了么?” “护法舍不得的,他只是一时同我怄气,”云长流温柔地含笑摇头,小声道,“待他消气了就好了。” 叶汝彻底愣在那:“……” 云长流又不悦地催促叶汝:“还不走?快走。” “教主,不……求您……”叶汝急的手足无措,完全结巴了,“您、我……那个……” 他把脸憋得通红,眼见着云长流脸上已经明显浮现出不耐之色,忽然破罐子破摔地把眼一闭,猛地憋出一句: “您……您吃糖吗!!” “……” 这句话出的太突兀,云长流没反应过来。 什么? 吃……糖? 叶汝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咬着唇,默默从背后摸出一个纸袋子,放在云长流身前,“本来是,是护法要嘱咐温近侍带给您的,可您罚了温近侍禁闭。今日……是叶汝斗胆僭越。” “护法临取血之前曾说,万一您哪天知道了真相,或者找回了旧忆……就把这个……” 叶汝突然呜咽了一下,“把这个……给您。” 关无绝,临取血之前……!? 云长流蓦地颤抖,耳中嗡鸣,血液乱涌,已经僵死了的心尖陡然悸动起来。 那最后的诀别来的太果决,正如关无绝惯常的作风,狠厉到不留丝毫余地——没有遗言,雨溪没有道别,甚至连尸身都不给肯他看一眼。云长流所得到的,只有那日的夕阳之下的一个从一开始便没打算遵守的诺言,“无绝一定会回来的……” 没想到,他的护法……居然还给他留了东西。 云长流怔怔地摩挲着袋子,许久才攒出一丝勇气,将它的袋口掀开一点点。 借着房顶落下的几点阳光看去,里头是一袋芝麻糖。 晶亮可爱的方条饴糖上,芝麻粒乌黑油亮。有香甜的丝丝味道从袋里飘出来,环绕于鼻尖,直把人的心都要化成甜蜜糖水了。 霎时间,云长流眼前昏花一片。 历历在目。 那些时光,全都历历在目…… 数月之前,不过是数月之前,还有人与他并肩驱马,眉眼时而欣悦含笑,又时而卷了哀伤,在长长的路上抛着糖给他吃。 原来…… ——“如若无绝为了您好,做下一件让您很伤心的事,能否……” ——“……能否求求您,不要那么伤心?” 长睫快速地一眨,便有一滴泪水落在纸袋上,将深褐的纸皮颜色晕得更深。 那纸袋的袋口,在云长流痛苦地收紧的手指间褶皱成一小团,掩住了里面的饴糖。 原来……无绝那个时候说的话,是这个意思。 原来…… 他的无绝啊…… “教主……”叶汝抹了一把泛红的眼角,重新在云长流身前跪好,将头磕在地上,哽咽着道,“叶汝冒充阿苦身份,欺瞒了教主,更、更意图……借此媚上贪宠,罪该万死。” “叶汝如此大罪,不敢奢求教主体悯宽恕,只求您看在关护法尊面上……听奴一句……” 叶汝又开始怕了,他将手指攥得死紧,掌心汗涔涔的,可他却不敢抬头将自己恳切焦心的眼神给教主看到……那是染指,是亵渎,是大逆不道。 他曾经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自己是个怎样懦弱平凡、卑微低贱的药人,与阿苦本是云泥之别。 就是这样的自己,却敢假冒教主心爱之人,骗得教主怜惜宽怀。如今云长流怎样厌恶他憎恨他,要将他碎尸万段……都是再合理不过的事。 可这样个家伙,如今却试图来劝教主从失去阿苦的阴影中走出来,岂不是把那点自知之明也扔了个干净? 而且更显他假冒阿苦之卑鄙,更显他痴恋教主之污浊,想必也更会……惹教主憎恶。 “逢春生刚除,您体内还有残存的余毒。您这样糟蹋身子,会出事的……” 可叶汝还是说出口了,哪怕他单是想象着云长流憎恶自己的目光,就已经快吓得哭出来,可他还是说了。 “阿苦他……关护法他自幼一心想为您解毒,想护您余生安好;他为您百般谋划,夺圣药、取心血,甚至找了奴做阿苦来欺骗您,都是因为深爱着您……” “他想着逢春生终能根除,直到最后取血之前也是十分开心的……可您这个样子——” 叶汝的话音突然停顿。 只见云长流捧起药碗,一口口喝尽了。 然后他动作自然地捻起一块糖,含入口中。 垂拢的眼眸明净澄澈,却是落寞如雪。 “……为何又改称奴了。” 云长流缓缓抬眸,他淡然扫了惊愕的叶汝一眼,语调中无有任何情绪起伏,“本座除过你的奴籍,你大可恢复原本名姓,好生过活。无绝已死,那些是非欺瞒,本座已无心追究……你不必挂在心上。” 叶汝瞪圆了双眼:“教、教主……!?” 云长流道:“怎么。” 叶汝方寸大乱:“不、不……他们,他们都说您……” 云长流冷冷接上:“说本座疯了。” 叶汝:“……” “我倒是……想疯……” 云长流自嘲地一笑,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木屋,痴痴伸出手,描摹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幻影。 这些天,他以为自己也该习惯了,可……不管看几遍,每当视线落在空无一人的木屋之内,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却总是不减反增。 “若疯了,许是就真能看见了……” 而不是这般,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 看着荒凉的山路,痛不欲生,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有桃林灼灼。 看着腐烂的木屋,五内崩摧,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是昔年模样。 看着空旷的黑暗,万念俱灰,却要骗自己说那里仍有逝去之人。 明明什么都没有了,还要假装好梦如旧。 云长流轻轻叹息:“本座这个样子,对不住无绝,是不是?” 叶汝完全迷糊了,他真的搞不清楚云长流到底是疯了还是没疯。教主的这种情绪实在……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诡异。 明明那几日,护法只是叛出息风城不知所踪,教主都能痛成那样,日复一日地在病中苦等,一遍遍追问着护法的归期。 如今关无绝连带着阿苦说没就没了,云长流却连悲伤都似是淡淡的。自始至终,叶汝也不过刚刚才见他落了一滴泪而已。 叶汝正心内忐忑,却见教主站了起来,侧过半张苍白的脸来。 云长流直勾勾地盯着叶汝,神色仍旧清冷淡漠,眼底却是乌黑似浓墨一团,渗人得很。 只见他颀长食指点了点自己,嗓音古井无波,“好,我不死。” “……” 叶汝顿时头皮全麻了。 云长流语气直板地道:“我活下去。” 他活像是中了邪似的,慢吞吞地转身,一面迈开脚步,一面自言自语道:“我不再伤心。” “教,教主,”叶汝开始吓得双腿打颤了,“您怎么了……” 云长流扶着墙,往木屋外走去,口中还在喃喃:“我要珍重身体。” “不不不,教主您不要这样,”叶汝终于落到了和当初温近侍一样的无措境地,他哭道,“奴知错了,奴知错了!叶汝方才都是胡说八道的!!您别吓奴……” 阳光照亮了白衣,云长流怔怔地抬眸,他看着木屋外的世界。 他嗓音虚飘得像风中一片叶,恍惚道:“我从此余生,平安喜乐……” “我……听无绝的话……” 云长流茫然地站在了木屋的门口。 他知道他要走出去,为了不辜负关无绝的牺牲。既然无绝所求不过是自己的余生安乐,那他就给,他什么都给得起…… 再说,这应该不难的,他从小到大都是被逼着活,为了别人的执念而活,他应该能做到的。 “我……我……” 云长流的手指痉挛着,他喃喃,双眼渐渐失焦。 木屋外是灿烂春阳,芬芳春风。 是连绵的神烈山,是无垠无际的天地浩荡。 是没有了阿苦,也没有了关无绝的阳间。 光明尽殁。 没有了光的阳间,是什么样子? 他到底该如何在无光之渊,余生安乐? 排山倒海的恐惧瞬间没顶,云长流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跪倒下去,膝盖狠狠磕在门槛上。叶汝惊慌尖叫,含泪扑过来,“教主……教主!!” “咳……咳咳……咳……” 从喉中呛出的血落在那已腐朽了的门槛之上。 云长流胸口刺痛,他竟开始咳血不止。久病的肺腑早被逢春生折磨得十分脆弱,这些天非但未能得到休养,反而一损再损,至此终于是撑不住了。 刚苏醒不久的意识,再次被风卷残云般吞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云长流眼睑沉重地合落下来,他努力地想要睁眼却是徒劳。透过最后一丝缝隙,云长流望见自己试图伸出去的手指,看到指尖离那木屋外的温暖光明只一步之遥,却再也无法触及。 彻底昏迷之前,他终是吐出了真言。 用破碎的虚弱嗓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只有叶汝听见了。 教主说的分明是,我想死。 再如何表面理智,再如何强作冷静,再如何骗人骗己,都没有用。 云长流还是,迈不出去这道门。 作者有话要说: 云长流:我是装疯,我没疯,我活的很开心…… 叶汝:确认完毕,教主他的确疯了。 第167章 雄雉(3) 云长流还是无法从木屋中走出来。 长流教主此前把一切身后事都安排得十分妥当,不似当年云孤雁说跑就跑扔下一摊子不管事,一点也没给别人添麻烦。 到了如今,他不寻死觅活,不哭天抢地,而且也不装疯卖傻对着空屋子絮絮自语了。给他送饭他会吃,给他送药他也喝,只是不再开口说话。 只有有人试图强行带他离开这间屋子时,他才会疯了似的挣扎,呛咳吐血,泪流不止。 当连悲伤的力气与自欺欺人的勇气都耗尽之后,云长流身上的最后一点神采,最后一丝生气,也死寂下来了。 他已不知昼夜,不知冷暖,连自己越来越虚弱的身体都无法感知。他就想在这间承载了与阿苦的昔日回忆的木屋里,安静的一个人呆着。 云长流这个样子,实在没人敢来惹他。 直到又过了数日。一辆马车沿着山路下来,停在木屋外的树荫下。 赶车的是温环,他先是掀开车帘,躬身向里面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后独自走向了那间木屋。 他先是敲了敲门,低唤了两声“教主”,果然没人应。 温环等了小会儿,伸手推门进去,门板就是刺耳地一响。 那里头乍一被照亮,温环的脸色就变了变。 云长流蜷缩着躺在木屋的地板上,如瀑黑发散乱地盖了雪白消瘦的脸。曾经那么喜净的人,身上白衣被尘土沾得脏黑一片,还夹杂着点点血渍,已完全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闭着眼,薄唇紧抿,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亦或是又昏过去了。 温环心疼地蹲下去,轻柔地推了推云长流的肩,“……教主。” 云长流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温环双手缓缓抱着他起来,如十好几年前哄小少主那样将云长流揽在怀里,俯在教主耳畔道:“教主,老教主来看您了。” 云长流仍是不动,他软绵地靠在温环怀里,仿佛隔绝了人世间的声音。 其实他并未昏睡,只是身心都疲倦不堪。 面对自幼如半个父亲般抚养他的温环,他到底无法如对云丹景那般对他骂出一句“滚”,再说以温环那不温不火的脾气,骂人也不能把他赶走;而一想到云孤雁,一想到那个强硬地拉着他逼着他活下了这二十五年,却又残忍地把他命中光火掐灭了的男人…… 不,连想都不能想。 仅是去想一想,都怕自己要难过得坚持不住。他答应了无绝少伤心的,他要好好活下去的,他不能真的疯掉。 “流儿……” 云长流听见温环哀伤而愧疚地唤他小名,他心灰意冷地仍不理,只想着只要自己不作答,不会太久就能让温环回去了。 可惜,总有人的固执与众不同。 吱嘎、吱嘎…… 沉重的脚步踩在门槛上,有人走进来。 温环的嗓音出现了波动,“主人,您……” 云长流内心冰凉地叹了一口气,他早知道父亲绝不会容许自己这样一蹶不振下去。云孤雁这一趟定然会来,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总是这样,云孤雁给他的桎梏总是那么紧那么沉,伴随着令人窒息的痛,让他无法抗拒,无法摆脱。 于是云长流终于恹恹地睁开眼,没有去看走进来的人,而是推开温环,背转身去。 他的目光在木屋内飞散的细小尘埃间渐渐溃散开来,头脑里像是有千百根针在扎刺,混乱地搅得昏沉。 这几日他总是这样难受,虽有坚持喝药,可烧还是断断续续地退不下来,不过已经快习惯了。 云长流偶尔便会想他的护法,想那个人是否也是把伤痛化为了习惯,才能总是若无其事地笑得那样好看。 “你先出去罢。” 云孤雁的嗓音比往日沙哑了许多。 衣料摩擦声响起,是温环站起身来。 “是。” 温环应了主人一句,不紧不慢地走了出去,顺势把木屋的门半掩上了。 屋内的光亮又暗了暗,云孤雁又往里走,已经站在他的儿子背后。 云长流眸色更暗,无意识地咬了咬后牙。他感觉到云孤雁的阴影投在他脸上。 “……流儿?” 云孤雁终于开口唤他。 似乎有些紧张,似乎有些小心。 云长流仍静默着,不转身也不作声,周身的冷僻疏离一刻也未化去,他只等着看看云孤雁能把他怎么样。 他这辈子,为了云孤雁,为了云孤雁的执念,为了这个男人的喜怒哀乐,已经把能赔的都赔进去了;如今他累极了,也分辨不出什么正邪是非,也不想去深究值不值悔不悔,只是想要守着这么一间破木屋和一点清静,仅此而已。 云孤雁的声音里完全失去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冷厉与霸道,他犹豫道:“流儿,你回头……看看。” “……” 云长流又闭上了眼。 云孤雁坚持道:“流儿,你看看。” 云长流并不想回头看他,也不想说什么话。他被骗的太惨了,十五岁,二十五岁,两把刀狠狠地砍在他心头。那是结不了痂的伤,现在还在汩汩地往外流血,流的心都寒了。 “……父亲,”可最终云长流还是勉强开口吐了一句,他知道云孤雁那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脾气,“……请回。” 他那吐气虚弱得像个将死之人,说完这句话,云长流便将头垂下,不再动作。 “……本座这就回去了,不烦你,可流儿还是看看罢。”云孤雁的嗓音更哑了,他低声叹息着道,“你想要的人……在这呢。” “你不想看爹爹,连阿苦都不看他一眼么?” 耳中惊雷炸响,眼前金光乱窜。 云长流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凝冻住了。这一瞬息他神智崩溃,魂魄皆颤,根本没有去思考云孤雁是否仍在骗他与否,也没能去细想回头看见的会是尸体还是骨灰—— 云长流回了头。 白发。 三千白发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中飘扬。 “父……” 云长流险险一口气提不上来。 他突然俯身,捂着心口紊乱地喘,污黑的血自唇畔成一线淌下来,滴落在已经沾了不少血迹的衣襟上。 木屋门前,他的身后,站着云孤雁。 可云孤雁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了。 那披散于身后的黑发尽皆化为白霜,那曾睥睨四方的鹰眼变得混浊黯淡,那张线条硬朗凌厉却从未显过丝毫老态的脸上,遍布着深深浅浅的皱纹。 就如一株参天的巨树被吸走了所有养分精华,枯萎了,腐朽了,从内而外地垮掉。 并不老的老教主,他变得丑陋而衰老了。 他的双臂中,抱着一个人。 云长流通体生寒,他双眸睁大,唇瓣抖个不停。 他想叫一句父亲,叫不出来;想唤一声无绝,也唤不出来。他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哑巴了,后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死透了,骨头都凉了。 他伸出去的手也在抖,却突然有重量落下来,是云孤雁将怀里抱着的那人塞了过来。 云长流茫然地收紧了力道,视线落下,他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教主恍惚地低头,就正好看见四方护法柔软的黑发,垂下的眼睫。 关无绝正昏睡着,脸颊贴着云长流的胸口,苍白得仿佛一触即碎。呼吸拂在他一截手指上,游丝般又浅又弱,令人心慌得紧。 ……我终于,真的发疯了么。 云长流在心中喃喃自语。 他突然想笑,可从眼中流下来的却是泪。 泪水模糊了怀里人的容颜。 云长流连忙眨眼,水光碎开,朦胧一片。他低头,关无绝仍在他怀中睡着;他抬头,站在面前的仍是苍老衰败的云孤雁。 ……云长流不是感觉不到。九重境界的煌冥神功尽数毁去,此刻的云孤雁,赫然已是凡人一个。 可却不仅如此。白发衰老,这分明是走火入魔之后……阳寿折损之兆。 云孤雁不仅老了,而且快死了。 许是一两年,许是一两月。 没人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一命换一命,很公平。 公平得让人心冷。 “不哭了,流儿不哭了……” 唇角的血迹和眼尾的泪痕,都被褶皱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抹去。云孤雁难得软下态度,醉木犀笨拙地哄着无声间哭得浑身发抖的长子,“你的人还给你啦。怎么还哭呢?” “……” 云长流死死地咬紧牙关,他侧过脸去不应声,只把关无绝拥得更紧,合拢的湿润眼角像一道凉薄的弧。 云长流无法想象,云孤雁是究竟怎样把关无绝从必死之境拉回来的。他的父亲云孤雁,终究是那个云孤雁。到了黄河亦不死心,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浩浩天意,悠悠命数,独独折不了的云孤雁。 徒留他,心如刀割,泣不成声。 可他明明都哭成这么个不堪的模样,云孤雁却无可奈何地笑起来了。 老教主看着闭眼沉眠的关无绝,他眼中流露出缅怀的温暖之色: “这条命,当年本想着要用来救下你娘亲,却没救成;后来呢,就想着要用来留住你,没想到被这小崽子抢了功……如今救了他,倒也不亏了。” “……”云长流把唇都咬破了,他抬手一遍遍地抚摸关无绝的脸,仿佛要将一切无法宣泄的情绪都融在其中。长发遮脸,只在齿间漏出一声声颤搐的无助呜咽。 “对不住啊,流儿。” 云孤雁长叹一声。他忽而将手探入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缓缓放在关无绝怀中。 他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云长流,这一回,眼底映出的终于没有了逝去之人的翩然身影。云孤雁一字一句道: “这几天,本座一直在想啊……关无绝说的还真没错。这些年,二十五年啦……是爹爹对不起你啊。如今把关无绝给你带回来,也算个赔罪。流儿不要怪爹爹啦。” 说罢,云孤雁撤开了手,那件东西的真面目也显露出来。那半块晶莹精巧的白玉佩上,有祥云盘旋,有玉龙腾舞。 “喏,”云孤雁散漫地挥挥手,笑道,“送他了。” 说罢,老教主转身,蹒跚地走出了木屋。身后陡然传来的嘶哑哭声,也没能叫他回头。 白发被风吹起,在灿阳下有一刹那的光闪。 …… 木屋外,那辆马车走起来了。 仍是温环在驾车,云孤雁坐在颠簸的车厢内,带了几分得意地笑。 直到马车远离了那片荒凉之地,走上了山路,他还在跟温环炫耀: “……看看,本座把所有恶事都揽尽了,末了只消这样一来,以流儿的性子,必定不忍记恨本座了。用一条老朽之命换个好儿子,岂不是十分合算呐?啊?哈哈哈哈……” 温环摇了摇头道:“只是您这样一来,可又把流儿伤狠了心了。” 云孤雁道:“是啊。” “您总是惹周围人伤心的。”温环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挥鞭子赶马,“驾。” 云孤雁从车厢内探出头来,颇为好奇地问:“怎么,还有谁?” 温环突然哼了一声,不咸不淡道:“我。” 云孤雁黑着脸皱起眉,不悦地摸了摸下巴,“啧,长胆儿了。” 说着他就缩回车厢里去,话音却没停歇:“温环呐。” 他唤,赶车的白衫人就应:“是。” 云孤雁道:“再过上几日,你陪本座下山罢。” “老教主往哪里去?” “先去江南,再往塞北……哪里有好风景就去逛逛嘛。最后挑个顺眼的地方,搭座小屋子,庭下种颗树。等时候到了,就埋在树底下罢。” “是,老教主,”温环笑了笑,他神色仍是温文尔雅的,没有半点惊讶或是哀伤,“可要温环给您殉么?” “随你的便。” 云孤雁随口说了一句。车厢内,老教主惬意地伸展双腿,往后靠着闭目养神,又兀自感慨起来,“唉,我如今呐,可是什么都没喽……” 阳光与树荫接连落在车厢的顶上。明暗交替摇晃之间,老教主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究竟有多久呢?三四十载的年华轻飘飘地在眼前倒流,那时候,烛阴教孤雁少主初出江湖,心气比天高,身后跟着白衫黑衣两个少年,风华正茂。 那时候,他还未曾爱上什么人,也未曾变得阴鸷暴戾、偏执狂乱。 可如今,如今他两鬓霜白,神功尽废,阳寿无几,早就不是昔年威震天下的烛阴教主;阿彩死了,冷珮死了,林晚霞疯癫失忆,昔年一场爱恨情仇终究葬入尘土;与流儿的二十五年父子情谊,被他一意孤行的欺瞒算计毁得七零八落;丹景婵娟,这对儿女大约也未曾拿他当过父亲;至于那个叫他喜欢的端木家的小崽子……自始至终,自己也不过是害了他的仇人。 云孤雁无不惆怅地长叹一声,“……也就你还陪着我啊。” “是的,”温环点点头,很自然地笑道,“阿环一直都陪着您的,主人。” 那一辆马车,沿着长长的山路远去,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最后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今天是最后也坚持大魔头人设不崩的老教主w 护法暂时还醒不过来,所以下章写个相性百问的甜番给大家恭贺新春w 第168章 番外.cp相性百问之前二十五问 正值新春佳节,养心殿外堂灯火通明。 人声喧嚷,下头赫然坐了不少人,每人眼中都流露出几分隐隐的期待与激动。只见烛阴教的丹景少爷和婵娟小姐坐在前面,烛阴教左使萧东河与右使花挽在后。旁边是养心殿的侍女姊妹花金琳与银琅。最黑咕隆咚的角落里,赫然是老教主云孤雁和温环。 而正中央的两个位子则是空着。白衣近侍温枫站在前方,手中一个小册子,微笑致礼:“教主,关护法,可以进了。” 只见白衣红袍一前一后走入中央。云长流冷着脸在前,默默在座位上坐下,皱着眉和护法咬耳朵:“……这是什么东西。” 紧随其后的关无绝则是兴致很高,连连哄着教主:“是前几日分舵那头献上来的小玩意儿,这段时间在江湖上流传得可厉害,您也赏脸陪无绝玩玩。” 云长流视线往下头一扫,冷冷淡淡:“本座陪你玩自是无碍,这群人怎么回事?” 关无绝理直气壮道:“是属下找的,人多热闹么。放心,就是几个问题,不会叫您说太多话的,答完咱就走!” “……”云长流无奈而包容地摇头扶额,这就算是认命妥协了的意思,“……快些弄完。” 温枫笑了笑:“那么话不多说,温枫就开始了。” 温枫:“一、请问您的名字?” 温枫这第一个问题刚问出来,全场突然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关无绝脸色变幻不定:“………………” 温枫很不给面子地噗嗤喷笑:“关护法,怎么第一问就卡壳儿啦?” 四方护法沉吟良久,皱起眉犹犹豫豫:“……端、端木临?阿苦?关无绝?” 温枫眯着眼乐呵呵:“是啊是啊,护法名字可多啦,多到自己都不知道该叫哪个呢。” 关无绝冷笑着抛给近侍一个“等访谈结束你小子就完蛋了”的眼神。 云教主那边则是一本正经地认真答题:“姓云,名长流。” 温枫:“二、年龄是?” 关无绝:“教主不是刚过完二十五岁的生辰么?我……”说着轻笑一下,神秘地眨眨眼,“我比教主大几个月。” 云长流:“嗯。” 台下,银琅红着脸和姐姐窃窃私语:“哇……平常都说护法大人与教主同岁,原来细究起来是护法比教主大哎……” 金琳也悄悄的:“可是关护法不是素来都是同教主一起庆生辰的么?” 温环略显尴尬地轻咳了咳:“……是老教主当年把临儿弄进来之后,为了隐瞒身份才不许他过原来的生辰。所以阿苦小时候,从来都是被少主带着过少主的生辰,入鬼门断前尘之后就更是如此了。” 温枫:“三、性别是?” 关无绝眯起眼,露出个“你是傻呢还是瞎呢”的讥讽笑容。 温枫汗颜:“……这一题,过。” 温枫:“四、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关无绝:“我么,我这人大约比较能折腾,固执认死理,能狠的下心,脾气又很差。也亏教主能忍我这性子许久……” 云长流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那却正好,本座忍性还算不错。” 温枫:“五、对方的性格?” 关无绝也终于认真起来,字斟句酌地说:“教主啊……对外人清冷疏离,对亲近的人就软的不行,细心体贴,温柔得叫人承不起。一点儿教主的架子也没有,喜静,怕生,把日子过的很淡,不善言辞,哪怕有什么真情都闷在心里不肯说,把苦劳都自个儿默默吞了,别人还不知道感激他的。” 护法说道这里话音一转,冷冷道:“要么……怎么什么烂摊子都敢往他身上扔,什么小白眼儿狼都敢咬他呢?” 台下,云孤雁被这意有所指的嘲讽气的牙痒痒,温环只能苦笑着劝。云丹景和云婵娟兄妹这时都自知理亏,愧疚得不敢抬头。 还是长流教主看着气氛不对,连忙答题:“无绝他记恩不记仇,知甜不知苦,偏生对自己太狠,太能忍。本座倒宁可他再娇气些,早些知道哭疼了才好。” 温枫:“六、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云长流神色柔软下来:“我八岁,神烈山里,桃林木屋前。” 温枫眼睛一亮:“哎呀,难得教主能抢答一回呢。” 关无绝突然窃笑了两声,玩味地凑到云长流脸前,勾起唇:“呵……呵呵教主,真不好意思啊,其实无绝初次见您还真不是在那间木屋前头呢。” 云长流愣了愣,眨眼:“……不是?” 关无绝:“不是啊。无绝第一次见您是在养心殿里头,我被环叔带过来见老教主,正好赶上您逢春生毒发……我就在殿外偷偷往里瞄了一眼。” 云长流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教主沉默了许久,才紧皱着眉不悦地低声问道:“我那时……很难堪么。” 关无绝忍俊不禁,忙伸手抱教主:“没有没有,离得太远了,无绝那时根本没看见您的脸。而且说实话,您当时那么小的年纪就能忍过逢春生的毒痛,无绝钦佩还来不及呢。” 温枫:“哎呀护法别串题,第一印象留着下一题答……” 说着近侍手上就要翻页,关无绝心神一动,突然打断他:“等等等等!你等等——” “老教主!” 关无绝高声笑着转身冲台下喊:“那次,无绝可是见过您哭鼻子哟。” 咔嚓!! 台下的云孤雁终于黑着脸掰断了座位的扶手。 温枫:“七、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关无绝微微笑:“教主先来啊,无绝想听。” 云长流脸红了红,轻声道:“……好看。” 关无绝脸上的笑容凝固:“………………” 温枫惊悚,哆哆嗦嗦地犹豫着问:“教、教主……您说的好看是指……模样生的美那种好看……吗?” 云长流欣然点头。 台下,萧东河一言难尽地捂着脸:“原来、原来教主小时候是这样的!?” 花挽已经完全不行了,双手捂着烧烫的脸,腰肢一扭一扭,浑身飘红心:“啊啊啊呀……教主夸关护法好看呢……啊啊啊呀……竟是一见钟情呢……” 萧东河嘴角抽了抽,拍右使的肩膀:“挽姐姐,冷静着点儿。” 关无绝顿时崩溃,不甘心地摇晃着教主:“就……就这个!?您就看上阿苦的脸了,啊!??所以您那个时候天天跑来找我玩儿原来只是为着养眼是吗!所以您后来说喜欢我想亲我也是——” 云长流无奈地把护法的手掰下来:“不是,不是……听我说。” 云长流双掌拢着关无绝的手指,低声道:“不仅是好看,那时本座所见的阿苦……像光,像火,很暖和。我那时总忍不住找你,是我日子过的太冷,想取暖。” 关无绝怔住,半晌才道:“您……这不是挺会说好听的话么。” 温枫微笑:“护法还没答题呢。” 云长流的脸色却忽然暗了下来,默然垂下眼睑。心内只道,作为药人的阿苦初见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第一印象怎么可能会好。 关无绝悄悄打量了教主一眼,却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若说养心殿前那次算初见,第一印象是——真惨。” 温枫:“……” 云长流:“……” 关无绝自顾自地道:“是真的啊。我那个时候在万慈山庄过的不舒心,又被带到烛阴教做药人,那阵子真觉得自己就是世上最惨的人了,结果突然遇见您,就觉得……这个烛阴教的小少主命比我还不好啊,他都能活下去,我还不能么?” 关无绝露出几分追忆的神色,唇角的弧度一直是柔和的:“后来……后来呢,偶尔也会想起您,尤其是养血疼的不行的时候,就总想象您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在给什么样的人养血做药……” 云长流眼神更加黯淡下来,疼惜地握住护法的手指:“不说了。” 关无绝回头冲教主一笑,神采奕奕:“再后来不就是那次木屋初见么。是真没想到,金枝玉叶的烛阴教小少主,还有那么个魔头似的老爹,怎么能养成那么个纯良柔软又怕生的性子!碰他一下就吓得跑了,真是忍不住想逗想欺负,啊哈哈哈……” 说着他就笑倒进云长流怀里,教主抱着护法,无可奈何地叹道:“下一题。” 关无绝窝在云长流怀里,悄悄捏了捏教主的手指,小声道:“教主,无绝真的从来都没有怨过您的,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您别乱想。” 云长流低头亲了亲他额角:“……嗯。” 温枫:“八、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关无绝拍案而起,佯怒道:“废话教主哪里都好!那么好的人谁不喜欢!” 温枫无奈:“护法请认真答题成么?” 关无绝:“我哪里不认真了!是实话啊,就说当年的长流少主,人美心善武功高,外冷内热会疼人,叫我如何能不心动?后来越是深交,越是佩服他倾慕他,只觉得这人从外到内无论哪里都是完美无缺,真要怀疑是天上仙神落了凡尘——” 护法一旦夸起教主来简直没个止境,饶是淡定如云长流也被他弄的略略有些难为情:“……咳,好了,听我说。” 关无绝总算打住,笑道:“好好好,听您说啊。” 云长流一本正经:“无绝哪里都好。” 关无绝:“……” 温枫:“……” 温枫:“九、讨厌对方哪一点?” 两人异口同声:“没有。” 温枫:“十、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云长流:“很好。” 温枫有点意外:“哎呀,教主好直接。” 关无绝苦笑道:“对,以前教主曾对我说过,他说我性子太狠又太烈,容易伤人伤己,也就教主那般温柔包容又坚韧的性情才能养得起我。” 说着,护法顿了顿,却踌躇道:“可我……觉得我和教主并不……这该怎么说呢,教主待心上人过于柔软纯粹,我这种的,太容易刺伤他。其实若要我说,教主本该找个温柔热情、真诚坦率的良人共度余生……” 云长流坚定道:“你才好。本座只要你。二十五载过去,世间千万人中独独是你救我,还不够么?怎么如今还说这种话?” 温枫:“ 十一、您怎么称呼对方?” 关无绝:“小时候叫少主,后来叫教主啊。” 云长流:“阿苦,临儿,无绝,护法……” 温枫:“十二、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关无绝有些尴尬:“……还是叫无绝好。总之……别叫那个……咳,别叫临儿……” 云长流:“想听他唤我名字。” 关无绝一僵,连忙摆手:“这个不行不行!叫不出口……” 云长流:“小名也可。” 关无绝又好气又好笑:“更叫不出口!!” ……台下云孤雁似乎在暴躁跳脚嚷嚷什么“流儿只能本座和温环叫”然而被身旁的温环强行摁下去了。 温枫:“十三、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云长流速答:“红狐狸。嗯……狡猾又漂亮。” 关无绝却想了半天才开口:“白……猫?远瞧着很是清高俊美的模样,其实真养起来才知道小毛病可不少,不过养熟了就会冲你甩尾巴……撒娇蹭你,躺地上露肚皮……全无防备的模样……生气了会伸爪子挠一把,然后再……” 他也不知道想到哪儿去了,越说嗓音越软,神情越飘,末了脸颊都烧起来,埋头往云长流怀里钻进去,“教主……” 温枫额头上青筋一跳,皮笑肉不笑:“……关护法……犯花痴请您结束之后对着教主犯,成么?” 温枫:“十四、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关无绝:“药血……咳咳咳咳!没没没有!!教主教主无绝什么都没说!” 云长流收回怒视护法的目光,开始认真地思索起来:“看他缺什么,想要什么。但凡护法要的,本座给的起的,都能给他。” 关无绝轻叹:“教主既然身为教主,总是不缺什么东西的。我……我实在没什么东西可赠,想想也只能送自己……” 台下花挽暴哭:“小护法你清醒清醒啊!别人的送自己是指在自己的【哔——】上涂满奶油再在【哔——】上扎好彩带然后主动【哔——】【哔——】【哔————】……这才叫送!自!己!不是叫您去卖血割肉啊啊啊!!” 台上的关无绝被消音消得一脸茫然:“什……么?” 萧东河头疼不已:“算了吧,四方护法不是一向误解很大么。” 温枫:“十五、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云长流:“不要礼物,护法肯安稳待在本座身边便是最好了。” 关无绝:“无绝也是同样,还请教主一生喜乐,长命百岁。” 温枫:“十六、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这问题一出,关无绝瞬间来了精神,抢答:“有!对待喜欢的人付出太多,收老教主的烂摊子也好,养小白眼儿狼也好,包括对我这个四方护法也好过头了……教主您这个样子太危险无绝说过多少次了!?就是改不过来!真是……” 云长流冷漠地打断护法:“有。本座也说了多少次了,叫你不许逞强,不许带伤涉险!身子都损成这样还不肯好生养着,成日里跟本座耍心机隐瞒,到时候撑不住昏在本座怀里还瞒得住么?” 关无绝听着听着就气不打一处来,转身怒瞪着云长流:“教主,属下在这再跟您说一遍,我这身伤是自己造的!碎骨鞭是我利用您逢春生发作,算计着您打下来的!跟您没关系,您能不能差不多别再往自己身上揽过错了?” 云长流也被惹火儿了:“你为本座受了这许多年的苦,怎么,本座想好生疼疼你补偿你都不行?还天天觉着没用了本座就不要你了,你拿我当什么人!” 对于这等司空见惯的情景,台下众人连带着台上的温枫都开始面露绝望之色:“完了,题目倒是答的很好,这下又开始吵起来了……” 温枫:“十七、您的毛病是?” 关无绝气还没消,咬了咬牙才说话:“……一意孤行,自以为是,不听劝,总让教主伤心。” 云长流已经很快地收敛了情绪:“常被下属说对待亲人爱人过于优柔,许是有些。以及……有时笨口拙舌,想说的话说不清楚。” 关无绝适时地补了一刀:“还有,不、认、路。” 温枫:“十八、对方的毛病是?” 关无绝冷笑:“你想看我们再吵一遍?” 温枫:“……过过过。” 温枫:“十九、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云长流看了关无绝一眼,淡淡道:“若说如今,本座只怕他再添伤病,损了根基。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关无绝则是深吸了口气:“唉,吵归吵,无绝又怎么会真因为教主做什么而不快……只是心疼您罢了。” 温枫:“二十、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关无绝望天长叹,然后认命地开始掰着手指数:“找死?受伤?生病?隐瞒欺骗?也就这些了,都是关乎我自身的,其它的还真没有……教主真是太宠着我。” 云长流却想了想:“对,本座太宠他,若是为此耽搁了教内事务或乱了本座的作息,便会叫护法不快——不许反驳,前两日还发过脾气。” 关无绝:“……” 台下这回是金琳银琅发声:“对哦,上回教主为了陪护法把教务堆到晚上熬夜,护法发现之后气的差点没把那几份折子给撕了……” 温枫:“二十一、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云长流没听明白什么意思,目露疑惑之色。关护法镇定地答:“用那句话说: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都做了……” 温枫:“二十二、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关无绝:“约会啊……初见的那木屋算么?” 温枫:“二十三、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关无绝闷声笑起来:“……觉得很……好玩儿……?这小少主太好欺负了……” 云长流颇为无奈地叹:“完全被他唬住了,紧张得很。” 温枫:“二十四、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云长流:“并无……” 关无绝向云长流使了个眼色,微笑着开口打断:“那回是少主第一次送我糖,我第一次送他桃花;我带他走回城,他还在后头以桃枝刻了痕迹,这进展不是很好么?” 温枫:“二十五、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关无绝:“小时候是在我的木屋,重逢后是在原先的长生阁如今的清绝居……都是教主来找我。” 云长流:“嗯。不过这段日子,护法在养心殿住的次数也愈加多起来了。” ——中场休息——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除夕肝到深夜也要写到护法回来就是为了找个适合断章的地方今天码这个番外!! 其实这种相性百问类的番外应该正文完结之后再写的,但是作者比较佛又比较浪,实在忍不住想早点写,于是就写了…… 时间节点成迷,请不要深究(x) 第169章 番外.相性二十六至五十题 中场休息之后,又有几位“嘉宾”到场了。 叶汝低垂着头,十分紧张地走上来,瞄一眼台上的云长流就更加红着脸缩到角落里去了;关木衍来了,毫不顾忌地在云孤雁旁边大大咧咧地坐下,还翘上了腿;端木登居然也混进来了,低调地挑了个视野很好的地方,津津有味地瞧着台上。 台上的问答还在继续。 温枫:“二十六、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问罢,温枫想了想道:“嗯……似乎前头有提到两位的生辰是习惯一起过的?” 云长流:“以后会认真给他过生日。” 关无绝倒是不在意这些:“其实如今这样便很好了,能蹭教主生辰宴的排场,无绝美还来不及呢。” ……当然,护法不在意,在意的人也是有的。 台下的端木登激动高呼:“不行啊临弟!临弟要回家过生日啊临弟——!!!” 关无绝气笑了:“滚!谁是你家临弟!” 温枫:“二十七、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云长流淡定地抢了这题:“是本座。” 关无绝抿着唇笑起来,眉眼松缓,很幸福的样子:“对,两次都是教主先的。” 说着他又戏谑接了一句:“当然,两次教主都是自己把自己吓跑了什么的……” 云长流不悦地反驳:“没有。那是亲你,不是表白。不一样……” 温枫:“二十八、您有多喜欢对方?” 关无绝:“为他赴死。” 云长流:“为他独活。” “……” 关无绝捂住脸:“……教主我错了……” 台下,关木衍脸色黑如锅底,哼哼道:“这两个人都是能互相为对方要死要活的疯子呗。反正最后亏损赔钱的那个,都是老头子我的药门!” 温枫:“二十九、那么,您爱对方么?” 云长流:“爱。” 关无绝深深地看了云长流一眼,双眸凝望着教主优美的侧脸轮廓,轻声道:“……有时候觉得,我对教主已不仅是爱了。我拿他当我这辈子的神明信仰,当初入鬼门之前,也是对老教主说的要只忠不爱的。” 云孤雁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就不该信这小崽子。” 台上,云长流神色暗了暗,欲言又止:“你……” 不料,护法忽而暧昧一笑:“只不过,教主都说了爱我……” 云长流刚一怔,忽然身侧的关无绝就贴了过来,他被护法双手推着,按在座椅靠背上动弹不得。 关无绝几乎是压着云长流的姿势,竟俯下身探舌舔了舔教主的唇。护法眼睑低垂,嗓音低醇而含笑:“……既然神明宽仁至此,自是要好生亵渎一番……” 云长流惊得浑身一抖:“……!” 转眼间教主脸上烧霞,眼睫抖了老半天,许久才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别。” 台下早就炸了锅,骚动一片。婵娟小姐又气又羞地红了脸,直骂着关无绝大逆不道又忍不住偷看;温环在拼命扯着暴怒的云孤雁;关木衍和端木登悠悠看戏;而花挽和叶汝已经双双激动得快晕过去了…… 温枫连忙叫起来:“停停停!关护法你停——” 温枫:“三十、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云长流仔细想了想:“护法总能叫本座没辙,不过……最看不得他求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关无绝就开始痛心疾首:“别说了教主……您那次求我差点没把无绝疼死……” 云长流神色立时就冷下来了:“可你还不是走了?” 他把脸黯然一垂,低声道,“无论本座说什么,做什么,怎样求你……你都不会没辙。” 关护法本就自知理亏,见云长流这样顿时心尖儿都疼的发颤了,连连告罪:“教主教主……无绝真的错了!不敢了!您别这样……以后您说什么无绝都听话!” 云长流冷淡道:“那你答应本座,这个冬天不出城。” 关无绝:“………………” 温枫忍俊不禁。哟,教主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一不小心就入了套的关护法也只能痛苦地把眼一闭:“唉,自从二次取血之后,每次教主他这个样子我就没辙……” 台下关木衍摇头晃脑地笑:“嘿嘿,这小子就该这么治治他!不过也就教主才治得了他,能叫他乖乖喝药养病……” 温枫:“三十一、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其实这本该是个容易叫人为难的题目,关无绝却面色不改,正儿八经地答起来:“我么……大约会急着调查清楚教主动心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若是个好的,再看教主的意思。倘若教主还对无绝有着情意,只是想纳个妾,那我就替教主将新人好生调整一番,也算打理后室了;如果教主对我没了爱意,我也自会识相地退出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教主为难……” 护法还没说完,那边云长流已经怒的不行,他猛地将关无绝的手攥紧了,低声恼道:“你是想气死我?” 关无绝咳了咳,心虚地移开目光:“……您息怒,这不是、这不是问题的假设么!” 萧东河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故意在下头高声感叹:“哎哟哟,想的那么周到啊……天知道在心里琢磨过几百遍了。” 关无绝食指摩挲着下巴:“我两题前不是说了么?我对教主不仅是爱,如果教主日后对我没有了那份情也无妨的,我还是能以别的身份陪着他。” 云长流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关无绝那只被他捂着的掌心,给他个“回去再算账”的眼神,不咸不淡道:“本座会等。等护法主动来同本座坦白。” 温枫无奈:“您们两位还真是……截然不同的作风呢。那么下一题……” 温枫:“三十二、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关无绝笑起来:“我对教主还能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是……” 云长流:“只是?” 关无绝转向云长流,郑重道:“教主,无绝可以受得住您不再爱我,可属下不能接受您不要我。如果有一日您心意有变,求您,别赶无绝走。” 云长流心疼地亲了他一下:“不会。绝不会。” 温枫:“教主还没答题呢?” 云长流低声道:“可以。只要他好……便好。” 温枫:“三十四、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么办?” 关无绝:“可能是迷路了,去找人。” 云长流:“可能是出事了,去找人。” 温枫:“三十五、对方性感的表情?” 云长流淡淡道:“这人……干什么都在勾我。尤其笑起来。” 关无绝却笑着向教主抛了个戏谑的眼勾子,玩味道:“说起来。教主您三次亲我都是在花下,您是不是……您是不是其实喜欢的是花儿啊?” 云长流不动如山:“别闹,答题。” 关无绝失笑:“这不行啊!温近侍你评评理,就咱教主这脾气,能有什么性感的表情?” “不过若硬要说,也是得我先逗他,把他欺负得脸红害羞了,才会……尤其是有时动了情想要欢爱,却又顾忌我强忍着的时候……” 温枫眼见着护法越说越陶醉,赶忙气急喊停:“行了行了!关无绝你快打住!!” 温枫:“三十七、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关无绝耸耸肩,摊手:“刚才说了啊,没差。” 云长流:“嗯。” 温枫:“三十八、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关无绝:“呵……无绝要是说实话,教主又得生气了,其实是给教主喂自己的药血的时候。每次取血都会大逆不道地觉得,教主的命就悬在我的手里呢,我是他独一无二的药。那种感觉实在太欲罢不能了。” 云孤雁不满地跟温环哼哼唧唧:“就知道这小子心思有够邪的,看这独占欲……” 温环苦笑,心道怎么也轮不到您老人家说别人的独占欲吧…… 云长流轻叹:“你本就是本座的独一无二,只要同你一起,本座都觉幸甚。” 温枫:“三十九、曾经吵架么?” 关无绝:“吵啊……” 云长流:“嗯。” 关无绝:“刚刚不就吵过么……” 云长流:“嗯。” 台下。金琳银琅抱团瑟瑟发抖:“教主护法其实很少吵架的,但是每每吵起来,我们姊妹都怕的很……” 温枫:“四十、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关无绝:“还是那些琐碎。我们甚少在公事上吵起来的,如今少爷小姐难得稍微懂事些了,我也不怎么再为此和教主闹,剩下的也就只有……” 温枫仰天长叹,头疼道:“行了,我知道我知道了……剩下的也就只有您两位天天争论究竟是谁对不起谁,抢着要当那个罪人是吧?” 温枫:“四十一、之后如何和好?” 关无绝:“要么我去同教主认错,要么教主过来哄我。一般来说不会闹僵太久,除非教主真气狠了跑卧龙台上去闭关不肯见人……” 温枫:“四十二、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关无绝点头:“如果教主还肯要我的话。” 云长流摇头:“他这辈子跟我……太受苦了。” 关无绝惊慌:“教主……!?” 云长流轻笑:“——所以,来世还要继续疼你。” 温枫:“四十三、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云长流:“经历了那么多,护法还肯既往不咎地陪在本座身边,仅此足矣。” 关无绝:“大约是教主对我温柔的时候了。尤其是……嗯,抱我的时候。” 云长流闻言便很自然地伸手把关无绝揽进怀里。护法却暧昧地微笑,仰起颀长脖颈,忽的咬了一下教主的耳垂,悄声道:“不是这个抱,是晚上的那个……” “……” 温枫:“四十四、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云长流:“纵着他。” 关无绝:“送自己。” 台下。 花挽流泪:“关护法对送自己的理解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扭正过来呢……送自己真的不是送命啊!!” 端木登激动地挥着手:“临弟!临弟回家吧临弟!!回家了你就有钱给云教主送礼物了——” 关木衍怒:“端木家的小子!你可别太过分喽!烛阴教四方护法可是姓关,关!!” 叶汝小小声苦笑:“其实……其实护法他还给教主送过我……” 温枫:“四十五、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已经不爱我了?” 关无绝:“每次我把教主骗的很惨之后……” 云长流:“找回记忆之后。” 温枫欲哭无泪:“这不还是抢着当罪人吗!?” 温枫:“四十六、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云长流:“红梅。凌霜傲骨,香满乾坤,很衬他。” 关无绝:“白莲。出淤泥而不染,圣洁无暇,可与教主相配。” 温枫:“四十七、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再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之后,全场诡异地静默了下来。 关无绝猛地捂着心口,作一瞧就十分虚假的痛苦状,“楚楚可怜”地盯着云长流:“咳咳咳咳……教主,无绝好难受……” 云长流轻叹:“……罢了,这题跳过也好。” 嗯,大家都懂,心照不宣…… 温枫:“四十八、您的自卑感来自?” 关无绝:“小时候没心没肺还意识不到,自从损了心脉入鬼门断前尘后便常觉得配不上教主了。” 台下叶汝捂着心口呜呜咽咽:“每次护法大人自卑的时候,我都觉得活着好难……” 温枫:“具体是哪方面?” 关无绝沉痛扶额:“……无论是哪方面都……教主他喜欢我实在是太亏了。” 至此护法话音突然一转,许是旁边云长流的脸色实在太差,关无绝连忙求生欲爆棚地急切道: “——但是!!既然教主非要认定了我,无绝也是要受的住这份爱重才是,自卑什么的都是以前,如今没有没有……” 云长流:“伤过他,重得一辈子也偿不完。再者,无绝他出身本不次于我,却自降身份为我做护法,太过委屈了。” 关无绝急道:“教主您怎么又说这种话了!都说了属下的伤与您无关,至于曾经在万慈山庄的那层身份,无绝更是早就——” 温枫绝望:“又开始了又开始了,停,下一题!” 温枫:“四十九、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关无绝很是纠结道:“怎么说呢……其实我和教主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确立什么关系,但是不知怎么的,好像是全江湖都知道烛阴教的教主和护法有一腿,话本子满天飞……” 花挽微笑:“对呢,信堂至今还有许多呢……” 温枫:“五十、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云长流与关无绝相视而笑。 他们都默契地想到了这一题该怎么回答。 关无绝含笑捉起身旁教主的手,十指相缠:“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云长流轻轻亲吻了一下护法的脸颊,郑重地低语:“长命无绝衰。” 此情,长流无绝。 第170章 氓(1)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 又是一个晴朗的初晨,风温气爽,鸟雀唧啾。 昔年的长生阁,如今的清绝居内熏了松枝香,淡淡清气将苦涩的药味冲淡了些许。只是这清绝居的主人,今日也仍旧没有要苏醒的迹象。 床帐被修长的手指无声地掀开,云长流在床沿上坐下。温枫手中托着药盘站在教主身后。 关无绝双眼合拢睡得很沉,他肌肤冰白,像是一点将消未消的残霜。墨黑长发散在枕上,胸口的起伏浅得若有若无。 云长流取了软枕,缓慢地将关无绝身后垫高了,转身自温枫处端过来药碗。小银勺舀了一点,仔细地送入昏睡之人的口中。 四方护法无知无觉,虽然云长流已经足够仔细,药汁却仍是只能喂入小半,褐色汤液成一线自唇角缓缓流出来,被温枫默默俯身拿帕子擦去了。 云长流神色不动,没有丝毫不耐,只是喂药的动作更加小心了些许。 温枫将头垂得更低,捏着帕子的手指发青。虽说这几日下来,这般情景早已算是司空见惯,可无论如何……看着还是难受。 若是关无绝醒着,他大约又会羞恼,会觉得丢脸,会气自己给教主添麻烦,会怕自己没用的样子给教主看到。 可是,他醒不过来。 二次穿心取血本就是必死之局,云孤雁散了一身功力,乃至耗尽阳寿,也不过勉强护下关无绝一丝生机罢了。 这还是在生死间几番挣扎,才抢下来的生机。也正是因为太过危险,老教主甚至都不敢在关无绝的情况稳定下来之前告诉云长流,是怕倘若护法熬不过去,得了希望又破灭的打击会真把儿子逼疯了。 如今倒是暂时无有生命之危,可关无绝却一直昏迷着,除了还有气儿之外,和死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不知道会不会醒。 而每多过一天,苏醒的希望就少一分。 关木衍曾言: “若是这个春天过去,人还醒不过来,怕是……” 怕是什么,百药长老并未说出口,可是有谁听不明白? ——怕是,这人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如今眼见着春季已然过去大半,仍是没有动静。云长流早数日前便派人将那间木屋修缮翻新,桃林也种了回来,一桩一件全都是旧日模样,只要护法醒来就能看见开得最烂漫的桃花。 可关无绝却醒不过来。 ……本来猛灌几大口就能喝干的一碗药,硬是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喂进去。云长流将空了的药碗放回温枫手上的托盘中,又换了另一个白瓷小碗在手,最后自托盘中捻出一块软绵来。 关无绝又回到了要靠大量的药吊命的日子。 药很苦,云长流很心疼。他记得小时候阿苦天天喝完药就同他撒娇讨糖吃,笑起来时眸子乌黑晶亮,最好看。 ……这本该是极美好的旧忆,可如今他每每想起来心就如被绞碎了一样疼。 云长流不知道,那个敢称他“你”而非“您”的阿苦,那个敢要求他“永远宠着我顺着我”的阿苦,那个敢命令他“不许心念着别的女人”的阿苦……还能不能找得回来了。 其实哪怕暂时回不来也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耐性,再好好儿疼着他。五年,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总有一天能把那人的性子养回来。 可是一切的前提,还是要关无绝肯醒过来。护法如今这样子昏迷不醒,又不可能给他喂糖喂蜜饯,想怎样弥补宠爱都是不可能的。 于是每次喂过药后,云长流总是亲手调些糖水,拿软绵蘸上少许,仔细地将昏迷之人的口舌濡湿一遍。 “……他怕苦的。” 温枫又心疼又无奈,小声劝道:“您也真是……人都昏着,哪能尝出什么苦来呢。” 云长流摇头不语。 他想:万一真能尝出来呢? 最后,教主俯下身,微微阖眸,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关无绝冰冷的唇。 ……他只是怕无绝嫌这人世间太苦,再不肯醒过来了。 待云长流抱着关无绝扶他在枕上躺好,再直起身,回首却见关木衍已经站在门口了。长老的视线乍一与云长流的相汇,就不自在地低下头去,不尴不尬地叫了声:“教主。” 云长流轻轻点头致意,把碗往温枫那边一放,就自个儿走了出去。 这么多天过去,他自是知道了关木衍为救无绝两次向万慈山庄传信之事。 此后云长流便明显对关木衍疏离了起来。其实这位老怪医陪伴云长流的时间比关无绝、温枫都要长,教主在他面前也素来没什么拘束……可短短几天过去,两人却已形如陌路。 百药长老只道教主是遭了背叛心灰意冷,却不知云长流只是觉着……关木衍既然能为无绝做到如此地步,想必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也有诸多埋怨。 可现今自己为主,他为从,更是个背叛了主的从,身份上总会压着沉甸甸一层。教主若想要免于老人为之难堪,似乎也只有暂且回避这一条法子了。 当然,顾着关木衍只是其一。 更多的则是,云长流实在倦于应付这些纠葛了。 虽说关无绝的“死而复生”,算是把教主从那间破烂的木屋里拉出来了,可云长流的精神状态还是很差。除了天天守着昏迷的护法以外什么都不想管,不怎么说话,也不想见人。 偶尔,他会去烟云宫外默默站上一会儿。 每回他都不走进去,云孤雁明知道儿子在外面,却也不出来。 这样过上小片刻,云长流就会独自离去。 与此类似的是,云丹景也来找过几回兄长。 可就以这小少爷那别扭的性格,越是心里有愧,越是每次站在云长流面前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若是以往,教主定会停下来,淡淡问上一句:“可有何事?” 如今却只是漠然与弟弟擦肩而过。 温枫将药盘放在案上,紧赶了几步,跟在云长流身后走了出去,急切唤了句:“教主!” 云长流步子稍慢了慢,没停,也没回头。 ……以前,他对近侍也并不这样的。教主他只是淡,是深究起来还能尝出几分柔软的淡,并不冷。 “教主……” 温枫忐忑地望着教主的背影,他纠着眉毛。 犹豫三番,还是如实吐出了这一句: “丹景少爷,今晨离教了。” “……” 云长流仍是眉眼低敛,并无动容。 温枫又道:“印是左使批的,看小少爷的意思,似乎是这一去就暂不准备回来了。” 云长流轻叹着点头,以示他已知晓。此时教主已经行到了清绝居的门口。烛火卫两侧退开,低头行礼,他便漠然走了出去。 温枫怔怔地望着云长流。近侍无法从教主的脸上看出,与曾经那样珍视的弟弟就此诀别,究竟有没有在他的心上划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 曾经,温近侍也是不满于云长流对弟妹付出太过的那群人之一,甚至在某些时候,他的态度比关无绝还要激烈。可……看着教主这个样子,温枫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近侍的声音拔高了些许,焦虑道:“此行路远,您……您可要派人……!” 可要派人护送—— 这一句话没能说完,云长流的身影……便已经在在白衣近侍哀伤的目光中,于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 温枫没有说谎。 云丹景的确是准备走了。当初他在死牢里求云孤雁饶他娘亲一命,说他可以带着林晚霞滚出息风城永不回来……这话并不是随口说的。 山路上,停着马车。 马车里,是还在痴痴傻傻、嘻嘻笑笑的林晚霞。清晨云丹景给她挽了个姑娘的发髻,还贴了花钿,点了唇脂。 很精致,很俏丽,以前的小少爷就是这么给妹妹梳发上妆的。只不过这样的装扮,放在林晚霞这个年纪的女人身上,着实不合适。 云丹景褪了锦衣玉带,一身粗布衣裤,一戴草帽,随意地支着腿坐在车夫的位子上。他眯缝着眼,把手中褶皱的地图又看了一遍,就收进衣襟里头,执起了马鞭子。 “驾。” 他准备走了。 他的娘亲是害死了蓝夫人又导致兄长与关无绝半生苦楚的根源,他更是自幼辜负了兄长良多,足可称一句仇人。如今弄成这么个僵局,云丹景实在没脸再在云长流跟前晃悠了。 往哪儿去呢?云丹景赶着马车,他嗅着若有若无的野花儿香,瞧着神烈山两侧的树木往他身后跑远了。心想着,去于家堡悄悄看一看妹妹,然后就带着娘亲走吧。 从此也不必再幻想什么仗剑纵横、江湖留名,也不必天天盯着兄长心意难平,做个凡夫俗子浪迹天涯,随处安家。 昨晚阳钺来了,来问小少爷今后的想法。 云丹景刚哄林晚霞睡下,他就着案上的一捻烛灯,蛮认真地同自己的影子比划。 他说,要找个远离纷争、民风淳朴的乡下,搭个草庐来住,可以养些鸡鸭,再养条狗看家。 他可以去卖艺,慢慢学着种田,或者学一门手艺活儿。就这么守着娘亲,或许再过上三两年就会找个村里的朴实姑娘成亲,简简单单把这辈子过了,也不错。 山路不怎么平缓,马车渐渐开始颠簸。 又走了走,忽然,云丹景脸色一变,手上将缰绳一扯,“吁……你怎么来了!?” 前头的山路上,端端正正地跪着个男人。 阳钺没穿黑衣没戴面甲,也是简素的布衣麻鞋。见云丹景来了便冲他磕头:“主子,阳钺跟您走。” “去,我才不要你跟呢。”云丹景哭笑不得地从车上跳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阳钺扯起来,推搡几把,“快滚,你武功那么厉害,好生回去择个新主子。” 阳钺一板一眼道:“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主。” 云丹景皱起剑眉。 青年人日益深邃起来的眼瞳,日益刚硬起来的面部轮廓,被穿透云层的阳芒照亮。他不悦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可是我已经不是烛阴教的人了?” 结果阳钺立马又跪了下去,“鬼门里有规矩,无论主子离教乃至叛教,影子都要誓死跟随。” “这什么毛病规矩。”云丹景嘟囔了一句,又苦笑着摸了摸草帽的帽檐,有几根硬草扎得他手指疼,“可是我往后也不准备在江湖里闯荡了,你一个死士跟着我……” 阳钺涨红了那张木板脸,磕磕绊绊地道:“您……您还可以省下养狗的钱。属下给您看家。” “哈哈,用死士看家?”云丹景被他逗乐了。马车里的林晚霞探出头来,盯着阳钺看了许久,问:“丹景……景儿,这个人又是谁啊?” 哪怕知道林晚霞听不懂,阳钺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夫人,属下是主子的影子。” “影子?”林晚霞眨眨眼,望着云丹景脚下被阳光拉长的黑影子,又瞧了瞧阳钺,费解地撇起了嘴,“你不是个人吗?人怎么能变成影子啊……” “……” 云丹景头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阳钺道,“……算了算了,你要跟就跟吧。上车。” 阳钺还想要替主子驾车,被云丹景不由分说拎着后领子,一把塞进车厢里了,最后还不忘揶揄地指着阳钺,“行了别废话了!如今你的任务就是——这一路上,好生替本少爷哄着我娘开心!听懂了没有?” 阳钺:“……” “走喽!” 说罢,云丹景大笑着将马鞭一挥,“驾。” 马车走起来的时候,昔日的烛阴教小少爷没回头,就如他万般宠爱的妹妹在夕阳中离开兄长远行时一样,没回头。 正因为没回头,他也没能看见…… 在他身后的高崖之上,嶙峋岩石之间,山风吹拂,白袍翩然。 ——无论主子离教乃至叛教,影子都要誓死跟随? ……鬼门乃烛阴教所属,哪里会有这等荒谬的规矩。 那个一早就亲自批准了阳钺离教的烛阴教主,如今眸色清明而淡漠。他独自立在芳菲春色中,无声地目送着他唯一的弟弟…… 远走高飞。 作者有话要说:云丹景:(暴躁)玛德当时评论区一水儿的认为本少爷在无泽境拍了一年棺材板出来之后会如愿以偿继任教主!!!结果呢!?劳资要跑去种地!?哥你明明说好的要把教主之位给我—— 云长流:(淡定)不行,无绝喜欢叫本座教主,本座不能让他醒了之后没的叫了。 第171章 氓(2) 云丹景与林晚霞走后,息风城里似乎又冷清下来一些。 娇蛮如灼艳牡丹的婵娟小姐走了,骄矜如赤诚烈火的丹景少爷走了,一夜白头的老教主仍是不肯从烟云宫出来,四方护法关无绝仍是昏迷不醒,教主云长流阴郁不理事,其余诸人也没有劲头乐呵了。 现在,所有人都指着关无绝能快些醒过来。 春季,正一日又一日地过去。 林晚霞母子都出城有几天了,一早就准备离教的云孤雁却现在还未动身,看那意思似乎是要等关护法醒来再走。 老教主没来看过护法,温环倒是来过好几回。遇上云长流也不怕尴尬,坦坦荡荡地长揖认罪,就算被教主甩冷脸也不动声色,定力好得很。 关木衍还是每天都会来给关无绝施针,他总劝别人多跟护法说说话,说不定就能把昏睡的人唤醒了;可老头子自己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常常望着床上的病人呆坐许久。 不过也有一天破例,那日关木衍进屋的时候,正望见云长流将新剪的桃枝插入床头小案上的那个粉彩瓷瓶中。 指尖柔柔拂过桃花,花蕊上尚有露珠如泪,晶莹欲滴。 云长流把花插完之后就走了出去,而长老默然走了进来。 老人伸手摸了摸关无绝的额头,凝望着他合拢的双眼,许久才叹道:“唉……如今可算有人疼你了,该苦尽甘来了。这孩子,怎么还不肯醒呐?” 这段日子里,烛阴教内外的诸大事务都由左右使一同担着。哪怕云教主再如何明里暗里地表达着想要禅位的意思,萧东河也依旧固执地不肯接。 左使还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对教主禀过,倘若关无绝一醒来发现他的教主竟不是教主了,以护法那脆弱的小心脏可不得吓得再晕过去。 结果云长流听了之后,沉思片刻,居然真的从此以后就不再提这一茬了。 和这些人相比,云长流反倒成了最不急躁的那个,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至于暗地里,息风城里的人天天担心着教主今儿疯没疯,明儿又会不会疯,这就是另一桩事儿了。 到了季春时节,其他人都开始焦虑不堪,云教主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带他的护法搬出了清绝居。 也没要其余侍从婢女,云长流带着关无绝,两个人,住进了山腰那间木屋之中。 木屋被修好了,桃林也新种了。 从木雕的窗棂往外瞧,正好能看见一枝被繁花压低了的新桠;再往远看去,对面的树枝上,有对喜鹊安了新巢。 而更远处,白云淡淡地飘,苍空湛蓝如海。 都还如旧日。还如那一切苦难都已种下因,却还未来得及结出果的旧日。 只是每天的清晨、正午与傍晚,每天的黎明破夜、丽日当空与红霞浪涌之时,煮药做饭、拾掇屋子的那个人换成了云长流。 教主本是从未做过这些的,好在他性子足够细心耐心。曾经阿苦拿半个时辰就能做好的杂活儿,他拿一个时辰做,慢慢的也就熟练起来了。 有天晚上温枫来看护法,握着关无绝的手同他低语。近侍自是知道护法最牵挂着什么,一句句说的都是云长流的事情,求他快些醒来看一看他的教主。 结果云长流端着新煮的药走进来,淡然一扫温枫:“别唤他。他累了,让他睡。” 温枫忙站起身,想接教主手中的药。云长流却不给他,自己坐下来抱关无绝起身。 自从搬回木屋之后,教主天天亲手给护法喂药,擦洗身子,按揉四肢,做那些本应由下人来做的活儿,但甚少同关无绝说话。 在云长流以为关无绝已死的那几天里,他痛到心魂溃决神智涣散,半真半假地疯了好几天,每日都对着空无一人的木屋自言自语,像是要把这些年沉默寡言剩下的份儿都给补上。 可如今关无绝回到他身边了,云长流反而不和活人开口了。温枫便试探着劝道:“可是教主,关长老曾说……” “不,”云长流拨了拨关无绝脸侧的发丝,将掌心贴在昏睡之人冰冷的脸上,“本座这几日想了想,觉得这样很好。” “——!?” 温枫猝然惊恐地望向云长流。 他把关无绝搂在怀里,端过药来,嗓音淡漠道:“无绝若真醒过来了,大约还要忍痛受苦。他不愿醒,想必是睡着能舒服些,那还不如……” “无论如何,本座也是要陪他一辈子的。是睡是醒,归根结底又能如何?” “……” 温枫愣了许久才点点头,走人。他恍恍惚惚地转出门来,正好撞上同样是来探望的萧东河。 近侍扯着左使的衣袖,语调麻木:“完了,完了……教主可能真的快要疯了……” 木屋外的萧东河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近侍的脸,“得了吧,你从十几天前就和我哭你教主快要疯了呢。” 温枫失魂落魄,茫然道:“可……” 他心里说:可我怎么觉得这回是真的呢…… “振作着点儿,温近侍。”萧东河用力拍了一下温枫的后背,沉声道,“怎么着,也得等这个春天过去再说罢。” …… 片刻后,药碗空了。 木屋内,云长流点燃了烛台。教主自己是不太喜欢点灯的,从小的毛病;可他会为了阿苦,为了关无绝去记得点灯,也是从小到大未曾变过。 四壁被染上混黄的光亮,也暖暖照着床上那人苍白的面颊,低垂的鸦睫。 云长流挽起衣袖,去将药碗等一应物什洗干净了,又将地板扫了一遍,最后简单洗漱一番,解开发带除去外衣,再转回床榻前。 云长流惯例地俯身下来,瞳中似蕴着纯透的光点。他单手虚虚撑在护法枕边,低头轻吻了一下关无绝的眉心。 教主舒眉敛眸,嗓音低柔如冬雪融作的潺潺春水,含着一圈圈儿荡开的涟漪,回荡在护法耳边,“……安心睡。” 烛光下,两人一躺一立。 此刻交缠于床榻的身影,宛如化作一体。 他不催他醒来,却哄他睡。 这一夜,灯烛长燃。 如之前的每一个夜晚。 次日破晓,烛泪干涸,灯火已熄。 如之前的每一个破晓。 破晓的天光自木窗外攀进了屋内,如一束鱼肚白的藤蔓,伸展着细小的生机。 那光藤先是爬过窗台下干净的地板,继而抚过案上已灭的烛台,又沿着椅子蜿蜒而上,照耀着自毛毯中滑落下来的那一袭雪袖。 最后,它于床头游弋,试探着在沉眠的病人眼睫上闪光。 漆黑细密的长睫,就在此刻无声地轻颤。 颤了两下,便继续归于沉寂。 又大约半刻钟之后,床上关无绝一直浅而平缓的呼吸,忽而略乱了两拍。他眼睑动了动,唇角也似乎微不可察地抿紧了些许。 终于,就在惨白瘦弱的手指下意识在床单上勾出一点褶皱之后,已经昏迷了月余的四方护法,终于缓缓地苏醒过来……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关无绝醒过来了,他被仔细地裹在暖和的两层软被深处,妥帖而舒适,意识却犹带着昏睡过久后的迷蒙不清。 他似乎是睡了好久好久,他已许久都没有这么安逸地睡过一个不被打扰的长觉。 仿佛沉于明亮的海中,身周却一直是暖洋洋的。有最令他心安的气息萦绕着,有人抱着他,亲吻他,予他花香,允他安眠…… 关无绝茫然地眨了眨眼,吃力地将头自枕上侧过去一点。 ……他的视野还有些模糊,又被笼在一层薄薄的晨曦白芒之中,云长流清美的眉眼近在咫尺,却像是隔了层远山湿雾。 云长流尚于他床边的椅上浅眠未醒。身上只搭了条毛绒毯子,一只手拢在腰间,另一只手则自然地垂在椅子的单条脚边上,露出的一点点指尖洁白如玉。 关无绝怔怔地凝望着云长流许久,神魂颠倒。 他只觉得好奇怪,太奇怪了。那颗废用的心脏,明明早就该停歇了,可此时竟也还能再跳动起来,一下下在胸腔里撞,撞得他浑身滚烫浑身发抖。 好近,他的教主离他好近。 好像……伸伸手就能碰到了。 他的教主还是那样美若仙神。 可又怎的变得这般疲倦憔悴? 那逢春生可除干净了么? 那毁去的内力可有法子补回来么? 教主怎么能这么就睡着了? 万一着凉…… 关无绝意识不清,思绪颠三倒四地乱跑。他想将自己身上的被子给教主分过去,茫然将手腕提了提,却无力地软软坠了回去。 那声音,轻的连醒着的人都不一定能听见。可在床边睡着的云长流却浑身一颤,猝然惊醒过来。教主乍一回头,长眸中便落入了关无绝怔忡望着这边的模样。 云长流失声了,他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却腿一软跌坐回去。他眼中渐渐泛起水光,一点点伸出双臂,只虚搂着关无绝的身子,连触碰都不敢触碰。 关无绝的视线却又开始虚飘,他目光越过了云长流,终于看见了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现实中却早已应被他亲手烧毁的,秀气而明媚的木屋。 木屋的窗外,赫然是夭桃灼灼。 风吹落花如雨,鸟雀扑棱棱飞向长空。 “这不是我的花儿么……” 关无绝低弱地呢喃着。他看了窗外半晌,那双眼睛里雾气茫茫的,许久才又有些昏蒙地喃喃道,“……我做梦了么。” 关无绝不知道自己如今是死是活,他有些分不清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梦,是不是上天难得的一次施舍,肯叫他在临终之前再回到最无法割舍的旧地,好生看一眼他最牵念的人。 于是他虚弱地笑了笑,对云长流轻轻道:“教主啊。” 可被护法这么一叫,云长流的神色却惶然更深。他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轻轻地触碰关无绝的脸颊,碰一下又缩回去,再伸出来摸他。 就这样反复许久,云长流神色仍是空茫一片,却已不自知地落下泪来,他终于哽咽地唤出一句,“无绝……!” 关无绝软软地弯了弯眉眼,看云长流的手指在自己唇边抖个不停,忍不住很轻地咬住了他的指甲,用微弱的气声含糊道:“……教主……无绝……好想您啊……” 云长流无措至极,动也不敢动。 ……其实这么多天要疯不疯地榨干精力死熬下来,对于逢春生刚除的云长流来说,也早就逼近了身体的极限。 教主早就浑浑噩噩了许多天,此刻的神志也是不怎么清楚的,由是他竟也下意识觉得,这是不是一场晨光中的幻觉。 由是他骨头麻软,神智被阵阵冲荡,简直想要晕过去,湿润的双眼却眨也不眨地望着关无绝。 他生怕,下一刻就是幻梦破碎。悠悠醒转来后,留给他的还是那个孤寂的木屋,燃尽的烛台,和躺在床上永远不能醒来的昏眠之人。 关无绝卧在床上,半张着眼轻轻地问:“教主,这是……梦么?” 云长流就迷糊着轻轻地应:“……是,是好梦。” 关无绝闻言似乎很是欣悦,眸子都亮了起来。他似乎有了点力气,竟要去握云长流的手。 教主吃了一惊,连忙把自己的手塞进他凉凉掌心里,一叠声地安抚他别乱动。关无绝又低垂着眼微笑,神色三分愧疚七分柔情,艰难地吐字,“教主……无绝从前……做错了很多事……您别难过……逢春生已除,您好好活着……” 云长流如遭雷殛,猛地反握住关无绝的手,几乎是恳求一般地,痛苦颤抖着,“不……不要说。” “无绝蒙教主错爱……”关无绝闭眼摇头,“只恨此生无缘,下辈子……” 几句话下来,他有些续不上气。关无绝只好停下,脸色苍白地喘了喘,才复睁眼含笑望着云长流,低声说完这句,“下辈子,无绝还要跟您的……” 入耳的本该是令人悸动的誓约,云长流目色已是彻底的哀戚,心中荒如沙吹,只当眼前之景乃是护法托梦诀别。 他恍然间惴惴无力,只求关无绝能在此间停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开口时嗓子都沙哑了,“都是梦了,你怎……还不肯说点好听的?” 关无绝便弱弱地哼着,把脸贴上去蹭云长流的手背,“嗯……您想听……什么好听的……” 云长流想了想,把眼一闭,绷紧了牙关道:“说……你那天未曾骗我,说你会回来。” 关无绝的眼神闪了一下,歉然地黯淡下来,难过地颤声道,“……您换个,换个别的……成么?” 云长流脸上血色尽褪,宛如心口被狠狠剜了血淋淋的一块。他如坠寒渊,耳中嗡嗡一片乱响,已经连自己下意识说的什么都不知道: “……说你喜欢我。” 这下,关无绝的眉宇总算再度舒展。 他软软道:“无绝当然……当然最喜欢您了……” 云长流“嗯”地一声,似已释然。他看出护法渐渐精力不济,便伸手抱着关无绝,一下下拍抚着低低哄道,“够了,睡吧……睡会儿。” 关无绝身心俱暖。他在困倦中稍微抬了抬头,唇瓣就贴上了云长流犹挂着浅浅泪痕的脸颊。护法亲了亲,方才心满意足地合了眼。 他在云长流的抚慰中,又沉沉地睡着了。 …… 日头,东升西落。 待近侍温枫再来到这间木屋之时,又是晚上了。 暮色四合中,他刚把门一推开,就看见云长流直直地坐在床上,双手抱着仍在安稳睡着的关无绝,神色恍惚不定。 云长流这模样直把温枫吓得心头一跳。近侍刚欲开口问,就听见教主茫然地自言自语了三个字:“暮花天……不是梦。” 云长流缓慢地转过头来,盯着温枫,一字一句:“无绝他醒了。” 温近侍脑中轰隆隆炸的一片花白,他恐惧地大睁双眼,哆嗦着:“教主您……” 云长流痴痴笑了一下:“他说他喜欢我。” 温枫跌坐在地:“教主您别吓我……” 云长流认真道:“对,他还亲我。” 温枫“啊”地一叫,脑中似有什么轰然坍塌一般。白衣近侍目露绝望之色,声泪俱下:“——教主!护法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求求您撑住,您清醒着些啊……!” “萧左使说了,怎么着,您也得等这个春天过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无绝:我可能死了,看见教主的幻觉了,快趁机占便宜! 长流:我可能疯了,看见护法的幻觉了,快趁机占便宜! 温枫:我想死!!我想疯!!!啊——————(绝望) 第172章 氓(3) 关无绝再次醒来之时,只觉得耳畔一阵吵嚷。有许多熟悉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着,七嘴八舌。 “哎哎,刚刚他是不是动了?” “醒了醒了!真醒了!!” “啧,你们别那床边儿围着他,都散开,散开!” “……” 关无绝忍不住烦躁地皱起了眉,要不是全身没劲儿,一句“闭嘴”早就吼出来了。 终于吃力地张开眼睑,昏黄亮光点点入眸。窗外赫然夜色已深,清绝居内点着灯,依稀有人影纷纷。 灯火之下,首先映入模糊眼帘中的,是关木衍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子。长老瞪圆了眼趴在床头,颤巍巍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是几?” 关无绝直接给气笑了,虚弱地骂了句:“滚。” 关木衍身后传来一片如释重负的哄笑声。关无绝往后一看,左使萧东河,右使花挽,教主近侍温枫,连药人叶汝都在。 这些人的脸庞都映在烛火的光亮中,他们都在望着他笑,温暖得恍如隔世。 关无绝一时意识朦胧,不知身在何处。许久才缓过几分神,他竟当真是躺在自家清绝居的床上,鼻间是未散的药香,几分苦涩几分清淡。 “来,别急……先喝口水。”关木衍伸过两只手臂,托着他的后颈和后背扶他起来,又扯过被子来给人裹紧了,转头冲温枫嚷嚷道,“小近侍,快端水!” “……我是伺候教主的,怎么还要被你使唤。”温枫嘴上不满地哼着,手上动作却毫不慢。他从旁捧了小碗过来,仔细递到护法淡色唇边,忧心道:“来,小心着慢慢儿喝。” 关无绝却被温枫一声“教主”唤回了神思,他心里一跳,哪里顾得上别的,只从关木衍臂弯里侧过身去,急切道:“温枫!咳咳,唔……教主……” 如今关无绝身子虚弱至极,心脉再次受损,更是禁不住情绪大动。温枫不敢惹他着急,连忙安抚道:“你别紧张!教主很好,毒也解了,一切顺利得很。你先喝水,若是想见教主,我这便……” “不!不……千万别!”关无绝慌忙地摇头,情急中竟猛地伸手欲拉温枫,动作陡然扯了伤口,痛楚之下喘息又乱起来。 这下众人都吓得变了脸色。温近侍更是又急又气:“关无绝!不就不,你安稳些!” “……”关无绝闭眼靠着他家老头子缓了会儿,低声道了句,“……你们还真是小题大做。” 关木衍轻轻拍了拍他,嘲讽道:“嘿,这世上也没别人受了老头子我的穿心取血还觉得是小题的。” 关无绝低头抿了一口温水,眼神黯然地从碗中清水中望见自己苍白瘦削的面颊。他默然心道:自己这么病得快死了的样子,哪儿能给教主看见? 过了会儿,关无绝又不放心地问了句:“逢春生已经彻底解了?” 温枫道:“解了,当真解了!” 关木衍又在叨叨着当心万万不可劳累耗神之类的话,关无绝就被扶着躺回床上。然而关护法神色仍不明朗,口中继续问道:“教主怎么说?” 萧东河正习惯性地抱臂倚着墙,冲护法耸耸肩:“没说什么啊?” 关无绝不甘心地,“我没……没暴露什么么!?” 花挽呵呵一笑,优雅地以红指甲点了点红唇:“教主还不知道,姐姐我倒是都知道了。小护法……阿苦?你可真能耐呢。” 关无绝茫然道:“当真没有?那我……我一直在清绝居么?” 温枫坚定地点头:“没有!你也的确一直在这里。怎么,做什么梦了?” 萧东河扬眉道:“啧,别上赶着吓唬自己了。说没有就是没有。” 关木衍咧嘴笑了笑:“难道我们所有人还能联合教主一起骗你不成?” 说着长老捅了一下叶汝,后者就是吓的一抖,眨着一双光润的眼睛,“没没没……没有!护法大人!真的没有——” 关无绝心中万般不踏实,他还待要问,萧东河却不由分说地上前给他把被子掖实了,床幔也放下来,“好了,别想了,快歇吧。” 护法怔怔盯着左使:“歇……我才刚睡醒。” 这帮人怎么回事儿!? 萧东河的目光难得变得十分温柔体贴,乃至带上了几丝令护法背后发毛的怜爱:“刚刚你那叫昏迷,接下来你要睡觉。长老说了,你如今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关无绝:“可……” 旁边关木衍毫无征兆地出手,往他睡穴一拂。 可怜刚醒来的四方护法一头雾水,还未待继续追问几句,眼皮就再次不受控制地软绵绵合拢下来…… 直到真要睡过去之前,关无绝才忽然迷迷糊糊地想起件事来: 啊,糟糕,忘了问最最最重要的那一桩了。 ——自己究竟是为何,取血之后还能活着啊!?? …… 屋内灯火温柔明亮,屋外却黑咕隆咚一片。 云长流的宽袍淹在夜色之中,像是白纸被墨水染了。他独自一人将半边身子紧贴着门,淡淡垂着眼睫,侧耳去听里面的声响。 倘若那七成内力未失,这几日也未曾日夜挥霍残余的内力为护法疗养,教主若是想听只需凝神,哪怕是站在清绝居门外都可听见里面的动静。 可如今,他却只能这样。 一墙之隔。和里头的温馨热闹一作对比,孤独地被留在黑暗之中的烛阴教主,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脚步声响起,门被轻轻推开。 温枫探出头来,压低了声:“教主……” 云长流往里面看了一眼,看不太清,便问白衣近侍:“睡下了?” “是。”温枫低声道,“您……真的不进去?” 云长流摇了摇头:“万一醒了,本座会吓到他。就这样,让他觉着本座解了毒正在休养,他才肯心安。” 温枫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心疼地叹息:“教主也该早些休息才是。这段日子您身心都伤得过了,早些将气色养养好了,才好见护法么。” 也不知这算不算另一种默契,这两个人,冥冥中却是想到一块儿去了——我现在状态太差,又难看,又惹他担心,所以绝对不能给他看见。 …… 待教主走出了清绝居,四周空寂。 云长流忽然间有些意兴阑珊,抬头望着寒夜星子,想着教主大殿的空旷冷清,心中有些倦怠。 他没有径直返回养心殿,而是漫无目的地在息风城内晃荡起来。心中想着关无绝,想着阿苦,想着这些年如沧海般流淌逝去的岁月。 其实那时候,云长流真的很想推门进去,抱一抱失而复得的那个人,亲亲他,告诉他自己都记起来了。 唤一声阿苦,道一声抱歉,问他愿不愿意与自己重头来过。 可是为了护法的身子着想,坦白还需再等两天。倒是可以趁这段时候,自己心内先做足了准备。 他把小时候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眼睁睁令无绝受了那么多磨难,也不知道自己坦白之后,无绝还肯不肯留在他身边了。 说不定,知道自己逢春生已解,无绝觉得偿够了幼时的情分,就会…… 云长流心内猝然刺痛。 可他却想,倘若无绝要走,那么回万慈山庄也是很好的。他放手,他一定好好儿的送无绝离开。 那么以后就是,万慈山庄的小公子,端木临…… 那他,就不能再唤他无绝了。 也听不见那声教主。 有风吹得长发发尾飘散摇曳,云长流胡乱地走着。息风城内大道沿途的火炬渐渐稀疏,他越走越偏僻,连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去往哪里。 清绝居,不敢进去。 养心殿,不想回去。 烟云宫,云孤雁不肯见他。 骄阳殿和水月殿,已经空荡荡。 卧龙台……呵,算了罢。 那地方,他如今只要站上去就会想往下跳。 他枉称个堂堂烛阴教主,这赤川水这神烈山,这一整座息风城,算来都是他的领地。 可如今,他茕茕独立于寒夜之中,茫然环顾,竟寻不到一片可供栖身的宁地。 这二十五年来,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 他究竟是活成了什么样子。 云长流回过神来,倏然站住了。 他迷茫地往四周看了看,终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辨认出,自己走到了鬼门崖下。 反正没有别处可去,云长流沿着蜿蜒山路走了上去。他心想着,这是阿苦当年走过的路,在被自己遗忘之后走过的路。 阴森鬼门之外,朱砂梅的梅花早已落尽,徒剩被死人骨血滋养得粗大苍劲的枝桠,张牙舞爪地直刺黑色夜穹。 山岩上,塑着恶鬼的大门紧闭。云长流上前用力推开,便有通往下面的昏暗甬道显露于眼前。 那下面,掩埋着的是关无绝的五年。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本应最是少年意气风华绝代的五年,都耗在了这种地方。 鬼门练出来的阴鬼们的籍案记录乃是绝密,按律令是不归信堂管的。倘若想要知晓当年某个阴鬼的具体历练经过,只能从鬼门查找。 云长流一袭白袍,缓缓走进了鬼门。 第173章 氓(4) 五更时分,息风城清绝居。 “嗯……” 关无绝闭着眼,抱着被子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 饶是被嘱咐了千万遍不能乱动,饶是的确一动就牵着心口剧痛……还是想动。他本就是不能容忍自己闲下来的性子,养病对他来说实在太无聊了。 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如果是一辈子都要这么病怏怏地睡在床上,如果以后再也无法提剑,要天天被伺候着…… 关无绝迷迷糊糊地回忆着那天众人拿他当个什么似的小心护着的模样,就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不喜欢,或者说不习惯接受保护。也就是在云长流面前才能稍微放松一点,毕竟少主从小就疼他,哪怕如今他心性的确变了不少,身体却还是下意识地不抗拒来自教主的拥抱和呵护。 至于别人么……无论是万慈山庄端木父子疼爱愧疚的眼神,还是烛阴教这帮人小心翼翼的服侍,都会叫他觉得脊梁骨嗖嗖地发凉。 吱呀…… 有人推门走进来,关无绝立刻一动不动地窝起来装睡,唯恐又被嘘寒问暖。 那脚步声停在床边,半晌沉默之后,温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他眉间,又将被他卷成一团的被子整理好了。 一声轻叹,消散在耳畔。 那嗓音轻又淡,却是铭刻入骨血之中的熟悉。霎时间,关无绝活像是炸了毛的猫儿似的,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正是长夜将尽未尽,天际将明不明之时。 床上躺着的,床下的站着的两个人,两道目光各自含着一点诧异交汇在一处。 云长流措手不及。关无绝醒得太突然,他神情中满满的疼惜之色悔恨之情甚至没来得及收敛妥当,被看了个一清二楚。 他的一只手还覆在关无绝的被子上,压出细细的褶皱,只需往上移动一点点,就能摸到护法的脸。云长流怔了许久,才动了动薄唇:“……怎么弄醒你了。” “不不,”关无绝也有点儿乱了,忙不迭地道,“没有,无绝早就醒着的——” “……” 这句话一出,气氛似乎又变得不可言喻了些。 关无绝尴尬极了,他刚刚一出口就忍不住骂自己,若不是脑中过于混乱,跨越生死再度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他还没做好准备,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云长流。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和温枫那帮人打探清楚现今的状况,他连自己是怎么死又是怎么活了的都不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云长流不说话,只顾盯着护法看,他眼眸宁静而剔透,像琉璃又像星子。 关无绝自是不会指望着教主来打破僵局,他勉强找回几分镇定,甚至弯起唇角笑了笑,“教主您、您怎么起得这样早。” 云长流顺势在床边坐下,淡淡道:“来看你。” 说罢,又是沉默。 “……” 关无绝头疼不已,他的教主果然还是那个随时随地都能把天聊死的教主。 搁在以前他倒是不怕,可如今他摸不清现状,不敢随便开口啊……! 云长流就在身边,关无绝心里自是有千万句话想说。他想为曾经的叛逆、算计与欺骗而跪地谢罪,想问问教主如今还生不生气,想求求云长流不要对他失望心寒,不要赶他走…… 可现在,护法只能歪斜在枕头上,犹犹豫豫地旁敲侧击,挑拣些无伤大雅的话来吐露,“您毒素刚解,大病初愈,怎能不多加休养……万一落下病根,那可……” 云长流无声地轻笑了一下,伸手碰了碰关无绝的脸颊:“不是刚解,也不是初愈。你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么?” 其实教主本意只是想试试关无绝的体温,他素来是个少说多做的性子,护法也习惯了教主总是没个征兆就“动手动脚”。 可他偏偏这样一笑。 惹得那手指似也撩起几分柔软情丝来,又烧起缱绻旖旎的热度。 关无绝全身紧绷了一瞬,血都烫起来了。约莫是久别重逢后的心猿意马。他心跳加速、喉头发干,心道:教主还肯冲我笑,他是不是并不怨我?他是不是不会疏远我,是不是还肯容着我在侧…… 顿时激动难抑,关无绝眼前晕眩一片,又怕被教主看出什么端倪,只好转个头往被子里缩进去。 结果这隐蔽的小动作还是被云长流眼尖地瞧着了。教主不知护法心乱,只是想着病人不能闷坏了,便果断伸手将被子给他拉到下巴,轻柔地问:“怎么了?躺好……不要乱动,想要什么便说话。” “想……”关无绝眸子乌黑湿润,目光躲闪不定,闷闷地小声道,“咳,那您能伸伸手么?” 云长流立刻便将自己的手递到他眼前。关无绝微笑一下,从被中伸出手握住了云长流的手腕,捏准了那根跳动的脉搏,“给您把把脉。” 虽说温枫等人保证了逢春生已经彻底除去,他瞧着教主的脸色似乎也还好——虽然瘦了许多叫他心疼的不行,不过精神气血似乎是不错的——可无论如何,不亲自探查一番还是不安。 云长流不赞同地皱起眉,低声道:“……还敢劳神,不要命了。”那语气太软,不像是叱骂,只像是疼爱。 口上虽这样说着,教主却没有强硬地把手抽出来。想是也知道,关无绝不确认好这一件事是没法安心休息养病的。 云长流就安静地任关无绝在那琢磨脉象,瞧着他眉宇渐渐舒展,想是摸得脉象稳妥,这才启唇安抚:“幸得机缘,逢春生已解,护法大可安心。” 他想了想,又轻轻添上一句:“你看看你,把自个儿折腾得这么狼狈。最后本座解毒,不也没靠得上你么?” ——后来,关无绝每每回想起这一刻都会心颤。这个黎明,他并不知道……也永远无法想象,他的教主究竟是怀着怎样的情绪,忍着怎样的痛楚,才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句话。 “最后本座解毒,不也没靠得上你么?” 这一句,若落在外人耳中便看似最无情,看似最残酷,看似最辜负了他的话。 却能在一瞬间,就令他一颗惴惴不安的心,稳当又暖和地落回了原地。 床上,关无绝真心实意地笑出了声,那么苍白病弱的人却转眼就容光焕发起来,揪着软被连连摇头直笑,“呵呵呵……真是,唉呀,无绝好没用啊,这回丢脸丢大了。” 关无绝是真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啊,教主的逢春生解了,教主仍不知道他的小秘密,教主还肯不计前嫌待他如往昔……还有比这些好运加在一起更令人雀跃的事么? 他轻轻揉捏着云长流的手指把玩,眨着亮光点点的眼眸道,“您可别是嫌弃属下了啊?” 云长流呼吸微微发抖,另一只背在后面的袖中,指甲已经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 他恨不能把银牙咬碎,可面上仍却是清淡温柔:“不嫌弃,你往后听话,本座不怪罪。” 别看教主这一年多来被护法骗得什么什么都蒙在鼓里,其实阿苦与云长流朝夕相伴十余载,云长流却只拥有关无绝的四年,这本就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而如今教主拨开了真相,寻回了记忆,在明的那一方转为了在暗。于是他不再是一败涂地,他也终于能骗得过他那个狡猾心机的四方护法。 云长流最懂关无绝,最懂关无绝是如何地爱着他,爱到飞蛾扑火,爱到失去自我。 十年挣扎,两次赴死,换来一句“没靠得上你”任谁都会心寒。可这世上唯独关无绝会庆幸,庆幸自己的付出没有被他心爱的人发现…… 护法果然更高兴,他定了心,正巧连番被逼着睡了那么久也有些精神,竟也大着胆子,试图靠自己从教主那里试探几下现在的状况。 关无绝决定从他自认绝不会出错的地方开始,他还握着云长流的手指,首先问道:“教主没靠上属下,却不知能使得逢春生这般奇毒得解的究竟是何等机缘?” 云长流沉默了:“……” 有何机缘……他哪知道自己有何机缘!? 这不都是为了骗护法么! 不过云教主也很有一招,只听他淡然道:“护法且先告诉本座,你是如何伤成这样的?” 这回换作关无绝默然:“……” 如何伤的……他哪知道自己如何伤的!? 这不都是为了骗教主么!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关无绝咳了咳,极为心虚地试探着道:“教主……这事说来话长,可否下回再说?” 云长流如愿以偿,自是一口应下:“好,本座这边也是一言难尽,下回再说。” 两人遂各自悄悄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这下关无绝也不敢冒险了,难得乖顺地趴在床上不折腾。他往窗外看,估摸着天快亮了,再过一会儿关木衍那帮人又要来逼他喝药休养。 于是关无绝突然来了勇气,他认真望着云长流,问出了那一句话:“教主,您真的不生无绝的气了么?那一日在城外,您……” 云长流摇头示意护法不必说下去,他伸手虚环住关无绝,成一个半抱的姿势。低下头,唇瓣就在护法的耳侧开合:“回来便好。” 这种姿势之下,两个人挨得实在太近,连气息都要交缠在一处。云长流一语说完,心中陡然烧动,形状好看的薄唇顺势向下压,吻在关无绝的耳垂上。 关无绝终于忍不住小小地哽咽了一下,红了眼尾,“您还要我……” 仿佛跋涉于大漠之中久经焦渴的旅人,乍一遇湖便迫切地渴求着甘霖;又仿佛是在冰雪之底沉睡了一个寒冬的种子,春风一吹便迫不及待地疯狂生长。 关无绝紧紧地合拢了眼,用力往云长流怀里挨过去,汲取着那令他心安的温度。云长流又亲他,这回是落在鬓角,“快些好起来。” 教主嗓音更低醇,更柔软。他抱他入怀,神色温和,挑着他最喜欢听的话来哄他开心,“本座身旁那个四方护法的位子,永远是你的。” “你好起来,本座重重有赏。从明日计,护法每好上一些,本座便送你一件东西,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护法:(狐疑)……我真的骗过您了么? 教主:(坚定)骗过了,安心养病。 第174章 氓(5) 事实证明,云长流还真不是随口一说的。 教主素来一言九鼎,他说会送东西,那定然就是认认真真的要送东西。 第一件“赏赐”,关护法当天下午便收到了。 养病的日子必不可少地伴随着各样的苦药,如今关护法连靠自己从床上起身都困难,本就无聊得要命,尤其到了要饮药的时辰就明显烦躁。 没想到来的是云长流,教主亲自端了药碗坐在他床边,“喝药。” 关无绝自是乖了。不然咋的,他还能冲教主撒脾气不成? 云长流知道他烦,便直接坐上了床,小心地将关无绝抱起来让他倚在自己怀中,一只手臂揽着他,另一只手喂药。 护法起初倒是惶恐地推脱了几句,被风轻云淡的一句“你昏睡的日子,药都是本座亲手喂的”给吓得差点岔气儿。 云长流连忙安抚,一面给他揉着脆弱的心口,一面暗暗庆幸自己瞒下那些事情实在是再正确不过。 这么折腾那么折腾的把药喝下去了,关无绝精气虚弱不济,心神松缓下来又开始昏昏欲睡。 他刚倦懒地阖了眸,恍惚听见云长流在耳畔低语:“来,张口。” 关无绝双眸半合半闭,隐约看见云长流又拿勺子递过来,才心道怎么药还没喝完,双唇却已先于思考张开。 抿下去,口腔中却是出乎意料的清香甘甜,滑润如丝,是蜜糖。 关无绝眨了眨眼,口中含着糖,愣了:“您……” 云长流正收回小勺,关无绝这才看见药盘上还有个小罐,那蜜糖正是从中舀出来的。 教主将打开的罐盖拧回去,若无其事地问了句,“甜不甜?” 关无绝忍不住笑了笑:“甜。六分甜,四分香,甜而不腻,是最上品的好蜜。” 云长流就把那一小罐给他放在床头,“药苦,你留着吃。” “这是第一件赏赐,赏护法肯醒过来。” …… 关木衍说了,关无绝这身子急不得,得安心慢慢儿养。养个三年五载能好转,那就算好的。 长老话是这么说了,其实关无绝自己心里有数,他觉得自己悬得很。两次心脉重创,余生算是没法骑马使剑了,颐养天年陪教主白头到老铁定没戏,说不定哪天有个什么小灾小病就要完蛋。 什么三年五载好转,他这躯壳能活过三年五载就该烧高香了。 幸而逢春生解了,关无绝算是放下了这辈子最大的执念。 有云长流天天宠着,他只当是享受这迟来的轻松日子,哪怕病痛虚弱心里头也美滋滋、甜丝丝的,就像那罐教主送的蜜糖。 而这段日子最凄惨的,莫过于温枫温近侍。 这位,早上要被关无绝拉着讨论怎么在教主面前找自己伤重至此的理由,中午要被他教主拉着讨论怎么在护法面前找自己逢春生得解的理由,晚上还要跑到烟云宫被老教主拉着讨论怎么在关无绝面前找护法取血未死的理由…… ——这谁受得了啊!? 乃至温枫总觉得自己该改个名儿,叫温疯。 以后关无绝萧东河那帮人拿他开玩笑也不必叫什么温姑姑了,就叫疯婆婆。 又数日,在云长流的执意要求下,关无绝搬进了养心殿。云长流一句命令下来,他就被迫占了教主的床。 关无绝哪里肯依,先不提那些尊卑规矩,云长流天天忙活照顾他就已经让他坐立不安了——虽然现在他坐不起来,更立不起来。 于是次日,大概是为了哄人,云教主送出了第二份礼物。 “赏你肯安稳搬进来,身子未损。” 以关无绝如今的状态,这么挪动了一番未加重病情,的确不容易。 狭长玉匣被教主亲自捧到护法床前。 云长流道:“打开看。” 关无绝双手打开长匣,霎时金华流转,满室生辉。 那暗金长剑形貌如旧,戴月。 关无绝惊喜:“教主……!” 他那日城门弃剑,本以为戴月早就毁了,没想到竟能看到完好如初的爱剑,想也知道云长流为此默默付出了多大心血。 关无绝一时神思激荡,感动不能自已,手指一遍遍抚摸着戴月剑。又是愧疚自己那日心狠,又是感激教主为他用心至此,又是遗憾于此后无法再为教主披荆斩棘……一时思绪万千。 “披星在这里。” 云长流适时把从清绝居带过来的披星剑也放到匣中,顿时双剑交相辉映,摄人心魄。 关无绝看了半晌,唇边渐渐起了温暖笑意。可他却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剑匣子合上,推还给云长流,认真道: “教主恕罪,属下……此生怕是很难再用上它们了。” “披星戴月乃世所罕出的好剑,不该在剑匣之中蒙了尘。还请教主,给它们另择个好主子。” 关无绝说完这句话,心里便先自一叹,已经默默做好了云长流发怒的准备。 结果没等到骂,云教主只是淡淡问了句:“好主子?谁?” “本座这息风城里,乃至十三分舵都可算上——整个烛阴教里,还有何人的双手剑配得上这对披星戴月?” “……” 关无绝难得地被他教主堵得哑口无言。 最终,披星戴月还是挂在了护法的床头。 …… 第三份赏赐,奖励的是关无绝能有力气自己坐起来。 那是个晚上。云长流沐浴更衣出来,发现床边上幔子垂下,他点的灯烛也已经熄灭了,养心殿内一片漆黑。 教主没仔细看,想当然地以为护法是今日精神困倦,等不住先睡下了。 关无绝浅眠得厉害,又易心悸,一点小动静就能惊扰着他。云长流怕吵醒了关无绝,放轻了脚步走到床前。 刚弯下身,忽然从那床角里伸出两条手臂往他脖子上一勾,背后有人贴上来,伴随着得逞似的闷笑:“教主。” 四方护法吓唬人的本事着实是高,那一瞬间云长流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不流了。 他怒而转头,关无绝眼中笑意盈盈,竟比夜色更黑,比星月更亮。 那点被吓出来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云长流小心地揽住护法入怀,心疼道:“怎么还敢坐起来了。” 关无绝亲了亲云长流的锁骨,一只手贴上教主的胸膛,暧昧地往下游走,“属下媚主呢。” 云教主哭笑不得,捉了那只作妖的手,复抱着关无绝一同躺下:“身子好了再媚,随便你媚。睡觉。” 第二天,关无绝睡醒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刚睁眼,就看见云长流白衣出尘,背对着他,面对着琴案。 他眼睛亮了些许,自从情苦被教主和老教主父子俩拼内力震碎了之后,关无绝还没见云长流置办新琴。 情苦毁了,他自是心痛难舍。可没了的东西已经追不回来了,他更希望云长流能早日寻到可以替代的琴。 侍女金琳扶护法起身,侍女银琅奉上早膳。关无绝不急着用膳,只喝了小半杯清水润了润嗓子。 忽然琴音一响,清冷悠远,意境旷达。关无绝很识货,一听这拨弦声便笑了:“属下是否该恭喜教主觅得好琴?” “嗯。”云长流回头,半边泼墨似的眉眼被窗边的日光照得十分明丽柔和,“想听什么。” 关无绝受宠若惊,能点得教主的曲子,那是什么待遇?除了烟云宫里那位,他还没见过的。 可护法大人冷静想想,此前几年,自己刻意隐瞒前尘,还真没在教主面前表露出对音律的兴趣。 大约也是因为如此,云长流也未曾和他聊过乐理琴谱一类的话题,也没专门给他弹过琴曲。 想也是,他可是阴鬼出身。对鬼弹琴,似乎听起来比对牛弹琴更荒唐几分…… 关无绝不敢妄动,推说自己粗鄙之人不通音韵。云长流也未介意,自己挑了首曲子,颇为自在地弹了下来。 一曲罢,云长流抱琴起身,向关无绝走来。只见教主将琴往床头一挂,指着它道: “此琴甚好,送你了。” “送属下?”关无绝吃惊了,“别,无绝又不会抚琴,您把它给了属下,这张琴可要浪费了。” 这琴的制式和情苦云曙几乎一模一样,材质想必也非凡品。披星戴月是没有适合的主子,他才姑且还留在手头,可这琴他若是收下,岂不是糟蹋了好东西么? “……你不会?” 云长流看着他,不轻不重地咬了这么一句,又淡然道,“不会不妨事,本座教你。” 顿时,关无绝心内警铃大作。 “教主恕罪,属下于这些风雅之物上,着实欠些天赋,怕是……” 他口上说着,暗里却紧张地打量着教主,试图从云长流淡漠的脸上找出什么异样之色来。 不料云长流却无奈地揉了一把他散下的长发,“这么认真做什么,本座还能指望你学到登堂入室不成?玩玩罢了,护法不喜欢便罢。” 关无绝又怔住。云长流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说,转眼就要温枫进来把琴搬走,还不忘哄他:“无妨,这个不喜,本座便给你换个别的礼物。” 是、是他多疑了? 难道说,教主真的只是看自己卧床不起,怕自己无聊烦闷,才给自己找这么个事儿? 关无绝又想了想,想起自己昨晚的举动,忽而明悟了几分。 教主似乎是真心喜欢他的,那自己也算是教主的人了…… 以前教主疼他,先是因为阿苦的旧忆干扰,后是因着逢春生,一直坚持不多加逾越。 可如今不一样了,被他伪装成阿苦的叶汝得到了弥补也放下了这段情,逢春生也被拔除,教主再不必有什么顾忌。 教个琴么,可以抱在怀里教,手摸着手教,调着情教……多好。 很多大家公子,风流的会玩儿的,就很喜欢这样。教到一半情难自禁,说不定当场便能…… 当然,关无绝并不觉得以云长流的品行,会“有所图谋”地存了这等绮念。他更倾向于教主还不懂这档子事儿,提出教他学琴大约只是单纯地想和他更亲密些。 ……不过,今后总会懂的是不是? 说来他也真是蠢。别人家的哪个美妾娈童,自己不会主动琢磨着讨好主君,还要主君来这样拐弯抹角、小心翼翼地试图亲近的? 于是关无绝表情上懊恼之色一闪而过,他连忙握住了云长流的手臂,柔声道:“教主折杀属下,您既肯教,无绝敢不学么?” 他猜,自己余生的命运,大约便是在养心殿后室里,做个盛宠无二的侍君了。 说不定,还蛮有意思的。 ——所以就不得不说,关护法这人,在某些方面的想法真真是能歪到天际。 这要是让如今天天满世界搜罗恢复心脉的药方,唯恐护法因自己不能练武而心情低落的云长流知道……教主可不得气得一口血喷在这张琴上。 作者有话要说:无绝:教琴可以酱酱教,酿酿教…… 长流:……啊?(茫然无辜) 第175章 鸳鸯(1)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 等护法终于康复到能下床的时候,春天只剩下一个尾巴。 云长流说有件特殊的赏赐,需要在养心殿外面才能看。 “能走,真的没事,您别扶着我……” 关无绝苦笑着被云长流扶出了寝殿,总觉得似乎回到了当年云长流陪他慢慢养病的旧日。 那时候烛阴教主和四方护法的暧昧流言刚在息风城内私下传起来。到了如今,就连神烈山脚下小镇子里摇着蒲扇的老大爷都能唱两段,不得不叹一句时光飞逝。 云长流也不说话,只是搀着护法不肯松手。两人已出了养心殿大门,关无绝没辙,刚说了句“您要带我去哪儿啊”,忽然顿住,怔忡地望向前方。 ……他已经,许久没走到天光之下了。 外面天蓝云白,有苍山连绵在远处,层峦叠嶂如画卷。烛火卫牵着一匹红鬃骏马正候在那里,低头向教主与护法见礼。 关无绝一阵惚恍,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手落下来时,他已经哽声:“火儿……” 那日他弃了流火,是早就心存死志,根本就没打算活过半个月。 又怎敢奢望此等死别重逢。 流火却不懂什么生离死别,这灵性的马儿一见到主人就甩尾巴打鼻鸣,欢喜地高鸣着撒开蹄子就冲过来。 那烛火卫大惊,措手不及之下竟一时没拉住这匹烈马。亏得云长流眼疾手快地上前将缰绳一拽,才算避免流火一头撞在尚未痊愈的护法身上。 “来。”云长流把流火引至关无绝身侧,替他牵着缰绳。 关无绝上前,伸手搂住爱马的脖颈。 他低头将半张脸埋在流火的鬃毛里,流火就抬头嗅他,似是埋怨似是撒娇地蹭着主人的脖颈。 护法伸出手掌摸了摸流火,忽然抬眼,认真地对云长流说了句:“多谢您。” 都说大恩不言谢。 云长流默默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毁了的戴月帮他修回来,他弃了的流火帮他找回来,他这一句多谢显得何其单薄。 可此时此刻,除了谢,关无绝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了。 “不必谢,”云长流含笑看着这一人一马亲密无间,觉得蛮有意思,“难得它被主人抛下还不怨恨,你招招手就又来亲你。” 教主若有所思,“灵驹的性子,也会随主人么?” 关无绝悚然一震,转头看向云长流。 静默片刻,他低声道:“您何时抛下过我。” “……” 云长流心里叫了句糟,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别开长眸,掩饰性地屈指掩唇咳了咳,“……说去年罚了你碎骨又逐你去分舵的事罢了。如今丹景生还,本座自是知你苦心。” 关无绝从教主手中接过流火的缰绳,双眸仍是紧盯着云长流,“教主,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云长流状若无辜地反问他:“什么事?” 关无绝当然不能不打自招,于是他也耍了个赖,笑道:“什么事,您心里清楚。” “别乱想。”云长流也顺手摸了两把流火额头上那一簇毛,“还有最后一件礼物,你想何时拆?” 关无绝试探道:“那……现在?” 云长流想了想,“还是明日。” 教主说明日,那自然就是明日。 第二天关无绝睡醒的时候,云长流人已经不在养心殿内了。 他被金琳银琅服侍着用了早膳喝了药,正坐在床头闲惬地拿个玲珑的银勺舔着那罐蜜糖。 忽而温枫进来,一脸正经地要护法随他出去。 关无绝这几天被惯得慵懒了许多,他茫然地望着近侍,等肩上被披了件防风的朱色鹤氅才想起来问一句:“去哪儿?” 温枫笑了笑,伸手扶他往外走:“教主没跟你说么?去看给你的礼物啊。” 关无绝忽而有点发慌。 他这几天总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只是云长流的逢春生解了,天天能看见教主安好地在自己眼前晃悠,他曾经那股时刻紧绷的劲儿就松了下来,竟也从没细思过什么。 再加上关木衍萧东河花挽那帮人也时不时来串门探望,送些瓜果糕点,嗑瓜子聊聊天,一切都是最太平温馨的模样。他又体虚昏沉,没精力费神,真就这么被教主和这帮人养着…… 关无绝的神色眼见着便沉下来,他思索了两三息,突然拉住温枫的衣袖,凑过去低声讨好:“温近侍……透个底儿行不行?” “别慌,别慌啊,”温枫蔫儿坏地冲护法挑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推着他往继续门口走过去,“不是坏事,关护法到了地方就知道。不过你心里做好准备,可别到时候太高兴背过气去了。” 出了门,一驾宽敞的马车就停在那里。温枫比了个请的手势,就要扶护法上去。 关无绝一瞧这架势心里更紧张了。他往后缩着不想上车,脸色发青:“你慢着,这是有多远,总不会是要下山吧……” “不会不会。只是教主嘱咐了,你受不得颠簸,叫车马必须慢行。所以时间说不定要稍久一些……车厢里被枕暖炉都有,你可以睡会儿。” 关无绝抿紧了唇,“教主在那里等着我?” 温枫道:“没错。” 关无绝沉吟片刻,心里笑了:既然是云长流的要求,别说是让他上马车领赏,哪怕是刀山火海赴死他也会去啊,在这瞎琢磨什么。 于是护法点了点头:“好。” …… 上车之前,温枫很贴心地提前说了他可以睡,可关无绝没想到他居然真能睡着。 怪只怪那马车走的实在太……太…… 这么说,关护法甚至觉得自己跳下去走路都能比马车走的快。 他觉得这根本就不是赶车,这分明就是来遛马来的。 忍不住催了两次,都被温枫以“这是教主的命令”安抚下来,关无绝只好解了外袍,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车厢里被弄的很暖和,光线又暗,慢悠悠地晃着晃着,他就迷糊过去了。 等再睁眼的时候车已经停了,关无绝被放躺在被枕间,温枫坐在身边守着他。 白衣近侍有些担忧地摸了摸他额头:“没事儿吧,真累着了?” 关无绝忙推开被子坐起来,恼道:“你怎么不叫醒我,让教主等了多久!” 说着他起身就要出去。温枫叫了声,伸手想拉他没拦住,关无绝已经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倏然间,灿阳与夹杂着花香的清风扑面而来。 关无绝闭了闭眼,然后睁开—— 时已暮春,无数桃花纷然凋零。 风一吹,便是三千落红成雨。 马车竟停在神烈山间,桃林的最深处,宛如置身世外仙境。 隔着这如梦似幻的花雨之帘,一座木屋笼在郁郁树荫之下,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关无绝屏息,被眼前之景美得头晕目眩。温枫下来,把他落在车厢里的鹤氅给他披回去,系好了,轻轻唤了声:“阿苦,好不好看?” 关无绝无法回答。他失神地望着那桃林与那木屋,一时茫然一时清醒,仿佛魂魄离体。 有那么一刻,护法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个太长太长的梦。 可他却摸不清梦是什么梦。 起初他想,他是不是已经死在药门内的取血铁床上,这几日过于美好无缺的时光,就是魂魄彻底湮灭之前的最后一段幻像。 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猜测,什么二次取血,什么四方护法,都是假的。或许他根本就没能从鬼门活着出来,他的骨血被浇在朱砂梅下,到死还在奢望着能再见一眼失忆后的云长流。 最后他开始怀疑这十年的岁月,他怀疑是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是不是他仅仅是在一个寻常的清晨,不小心做了个噩梦。 从梦里醒来,他还是那个被少主捧在手心上呵护的药人阿苦。 长流少主没有失忆,药人阿苦也没有断前尘。逢春生早就解了,他重新认真习武,陪云长流入了无泽境,出来做了教主的护法。 他们都好好儿的,早就如约结了亲。但是云长流念旧,教务清闲之时,总是要拉着他来这木屋住几天。 现在他只要走过去,就能见到教主垂眸抚琴,白衣如仙。情苦云曙仍能合鸣,他们仍似旧日。 面前的桃林木屋,被眼中漫上来的泪光抹得朦胧一片。 他眨眼,晶亮水泽破碎。 一枚桃花翩然被风吹向身后。 关无绝唇瓣微微颤抖,泪珠无声地自脸颊上滚落。他过了许久才沙哑地出声:“教主他……什么时候……” 温枫从袖中取了帕子给他拭泪,“教主很早就知道了,想不起来的记忆也找回来了。他怕刺激到你,影响你养伤,一直忍到现在才敢坦白。” 关无绝惶然后退一步:“你说教主早就……全记起来了?” “早……”他无法接受地扶额摇了摇头,呼吸错乱,“早是多早……教主他早知道我是阿苦,知道我二次取血!?那、那他……我昏迷那段日子……!!?” 温枫眼角一抽,他当然不敢实话说教主那段日子差点没疯了再把其他人也都吓疯了,只能含糊其辞:“还好你醒了。是老教主救的你,他以散功力折阳寿为代价,换你一丝生机。” 关无绝猛地揪住温枫衣襟,红着眼怒道:“所以,这几天你们也都来骗我!!!” 温枫道:“是教主下的死令,他一直说怕吓着你。那天你在清绝居醒过来,我们在屋里骗你,教主就在屋外听着……” 关无绝失语了,心口钝钝地泛疼。温枫抚了抚他的肩膀,指着眼前的仙境: “你看这桃林木屋,教主花了好大心血才尽量修成原样,是想让你开心。可他自己昨晚却害怕得睡不着觉,不停地跟我说,桃花的花期已经错过了,是不是已经晚了,故人是不是已经挽不回了……” “他在那间木屋等你,让我转告一句……如果你还愿留在他身边,就请你进去见他;如果你想离开,我这架马车立刻护送你出城。” 话音未落,关无绝已经咬牙一把推开温枫,步伐踉跄着穿过桃花落雨,踩着一地碎璎,向那间小木屋走去。 第176章 鸳鸯(2) 木屋之内,云长流背对着门,安静地垂首坐在地上。 他双眼凝望着虚空,神情无喜无悲……就像是当初以为关无绝已死之时,他独守着破烂空屋,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他在等,等着他心爱的人选择推开门走进来,或者选择永远离开他。 这并不是云长流起初预想的样子。 他一宿未眠,思前想后才下定决心。今日早就等在这里,本是准备亲自把无绝从马车上抱下来,遥遥地指着这间木屋唤一句“阿苦”,再告诉护法自己想起了所有旧忆。 可是,这之后该说些什么,他不知道。 太多了,他们之间横亘着十年错过的时光,横亘着可称残忍的欺骗与伤害,本有太多的话该说。 也正是因为太多,太乱,太复杂……云长流反而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养心殿书房的烛灯燃了一晚,云长流就在案前坐了一晚。 白宣纸,狼毫笔。教主怕次日自己失言,便把自己关在书房,悄悄提笔在纸上写稿子。 这听起来很傻,很笨,很好笑,可他却写得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一字一句地斟酌,却怎么都觉得词不达意。 千言万语,不得语。 烛芯噼啪,爆开微小的火花。云长流写满了一张纸扔一张纸,再重新起笔。 直到书案下废纸团越积越多,直到一整晚的时间就这样消磨过去。 次日天明,云长流搁笔起身,看着窗外升起的晨曦,不知所措。 一砚墨汁已被蘸尽,他面前的宣纸仍是雪白。 这湖心绪如波乱涌,还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眼见着到了时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来地方等人。 那马车穿过桃林,自山路驶来。 ……关无绝靠在车厢的一角睡过去的模样俊美柔和,云长流愣愣地攥紧了车帘。看到人的那一瞬间,教主的大脑一片空白,攒了整晚上的勇气崩了个一干二净。 最后,他决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的好护法。 坐在木屋之内,云长流心想,如果关无绝还肯来见他,那护法总会开口说点儿什么的,他顺着应就好;如果关无绝选择直接走了,他…… 屋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云长流心里一紧。 下一刻,身后的门便被人用力推开。 关无绝红氅红衣,入得门内。他没先说话,先端端正正地掀袍跪下,双膝砸在地上“砰”一声响。 ——云长流听见门开的声音,才刚转过半个身过去,就被关无绝这架势给震得僵硬了。 紧接着,关护法狠狠把眼一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诚挚且沉痛地冲云长流磕了三个响头。 “教主,属下知错!属下罪该万死!!” “属下以后再也不敢了!!!” “求您别不要我——” 云长流:“………………” ——就说关无绝果然不愧是烛阴教堂堂四方护法,总是能在出乎意料的时机,给他的教主带来出乎意料的惊喜与……惊吓。 而此时此刻,云长流所感受到的自然只可能是惊吓。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半跪在关无绝面前。他的护法跪在那里,束起的乌发曳在地上,全身微微地发抖,竟像是在害怕。 云长流看着那消瘦弯曲的脊背只觉得心慌意乱,他伸手扶着眼前之人,着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关无绝被搀起来,可也不知是真吓坏了还是假装的,脚下站不住直往云长流身上倒。他眼中竟泪光潋滟,哽着喉咙:“教主……教主,您真的都……想起来了是么……” 云长流怔怔地抬手擦去他眼尾的湿润:“阿苦……” “属下知错了,阿苦错了……” 关无绝手指紧扯着着云长流的衣角,又忍不住落泪。 他饮泣,脸色愈加苍白,嗓音抖得厉害,“阿苦不是故意想骗您……也不是故意想让您难过……无绝只是、只是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就这样……” “我受不了,我当真做不到……是属下愚钝找不到其他办法……我、我只能……!求您别为这个难过,您罚我罢……” 他泪流满面,含着一点哭腔颠三倒四地申辩。云长流哪里见过关无绝这样子,慌得手足无措,心都被他哭碎了,连连道:“不哭,不怪你,是我错。都是我错,我害你这些年受苦受痛……” 可关无绝却还哭,云长流生怕他体虚不济,先把人横抱起来放到屋里床上,抱进怀里拍抚。 哄孩子似的胡乱安慰了半天,关无绝才算缓过来。可他伏在教主怀里仍不罢休,咬着后牙,泪眼朦胧地怒瞪着云长流:“教主……这等大事,您怎么也能瞒着属下!?” 云长流懵了一刹。关无绝突然又有气力了,他拽着云长流的衣襟摇晃,“那天……无绝明明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这张床上醒来的,您还要骗我说是梦。” “……” 云长流心想这个真不是,那时候本座也以为是梦。面上却蹙眉道:“分明是你先骗——” 关无绝闭嘴,低头垂眸又掉一滴泪。 云长流立刻什么重话都不敢说了,教主的面子架子全都扔到脑后,只是茫然无措:“我错,对不住,都是本座不好。不要哭不要哭……” 关无绝却黯然摇头。他捞起云长流的右手,捧在自己双掌之中,“您逢春生刚解,便找回了那段记忆是么?” “……您心念着属下,定然……没有休养好。可属下第二次在清绝居见您,摸了您的脉,什么异样都没探出来。” 云教主心虚了一下,闪烁其词:“……阿苦,无绝。不说那些话,你且先来看看这间屋子,可还有哪里修的不妥?” 不料关无绝竟毫无征兆地推了他一把。云长流没防备,向后仰倒在床上,手腕又被护法攥住,居然被制住了脉门。 关无绝居高临下,一双冷眸锐利地逼视着云长流。他痛心地咬着牙,凛寒的声音从齿缝中迸出: “——您学了鬼门的埋伤术,是不是!?” 云长流深吸一口气。 他也不急着起来,就卧在床上轻声道:“你……在鬼门五年的籍案,我看过了。” 关无绝:“……” 护法默默松开了手。 云长流淡淡道:“你在清绝居醒过来的那天晚上,本座进去鬼门调了你的记录,又学了鬼门三伤之术。原本还想过亲自去刑堂试试碎骨……” 关护法威风全失,冷汗涔涔地翻身滚下床跪下磕头:“教主天纵之资!属下当年花了大半个月方才学会那三伤之术,您不到一个晚上便——” 云长流那个晚上翻旧案翻的痛不欲生,现在却差点没给护法气笑了:“听说你刚入鬼门时忙着强冲心脉,这如何比得?” 关无绝:“……” 完了,教主怎么真的什么都知道了!?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木屋之内,花香芬芳。 半晌,云长流缓缓下床,再次将关无绝抱了起来,叹道:“如今你身子未愈,本座不骂你。” 关无绝又被教主轻轻放到了床上,他看见云长流锁起眉,自言自语:“奇怪,今日是本座要同你道歉的……怎么回事。” 四方护法心虚不敢作答,教主便自顾自下了定论:“是你太能气我。” 关无绝暗自松了口气,忙见好就收,凑过去讨好地亲云长流的手指:“都是无绝不好,您别气。教主来之前用过早膳没有?属下给您弄点……” 云长流摸了摸他的脸,神色柔和下来,“不必你折腾。方才又是哭又是跪的,累坏了没有?” 关无绝连忙摇头,微笑道:“属下已经大致无碍了,都是关木衍成天提心吊胆,把您们也吓得不行。” 两人面对面地躺在一张床上说话,声音都不大不小,气氛总算和缓。屋外雀鸟清鸣,风吹枝叶,一片好景致。 云长流伸展双臂揽住他,于是他们肌肤相贴。教主凑在护法耳畔,眼神深邃,嗓音温柔而低沉:“此前多有错过,无绝……你我,重新来过。” 关无绝情难自禁地伸手回抱,他将苍白的脸贴在云长流心口,听着沉稳的鼓动,一时间神魂飘散,恍惚地呢喃道,“是,教主……属下以后哪里也不去,什么都听您的。” “无论这条余命还能剩下几年,到死之前,无绝都陪着您……” “属下心脉已损,以后做不了烛阴教的护法,就给教主您做个后室里的侍君好了。您喜欢我,属下就给您侍寝,给您暖床,给您……” …… 木屋之外,温枫正守着马车等的焦急。 他也知道两人真正说开了得需要一阵时间,可知道归知道,近侍还是着急。 然后他就看到了云教主摔门出来,气的发抖: “把里头那个混账给本座带回去!!” 温枫:??? 您今天早上不还是一副生怕护法不要您了的样子吗!? 以教主那般好脾气,又疼护法,居然也会骂人了。这是怎么才能被惹火成这样儿啊…… “他……他……他竟说,他竟……!” 云长流白皙的脸颊烧红,不知是怒的还是羞的,话都快不会说了。教主愤然拂袖,无法接受,“这个人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什么侍……难道在他心目中,本座就是那样折辱人的!?” 噢…… 温枫懂了,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木屋里面。不愧是给云长流当了快二十年近侍的人,就这么语无伦次的话,居然真能叫他猜出发生了什么来。 “教主息怒……护法那人脑子有毛病的。” 温近侍遂无奈地扶着教主的手臂,内心默默道虽然您也没好到哪儿去,“他伤势未愈,您就容忍着些。” 云长流余怒未消,按了按眉心。他当然不能冲关无绝发火,也就跑出来对着温枫发泄两句罢了。 只是真没想到,关无绝居然存了那样的心思,自甘舍弃尊贵无双的护法之职,做个以色侍人的后室侍君…… 思来想去,云长流终究只能悠悠一叹,“罢了,他爱怎样胡作非为也都随他,本座给看严实了便是。” 哪怕无绝是真的想做一介侍君,他也要叫他地位尊同烛阴教教主夫人,与他并肩坐看这赤川水神烈山之浩荡无双。 …… 随后,那一辆马车还是载着教主与护法两人,在烂漫春光中转回了息风城养心殿。 归途,关无绝笑着对云长流说道,今年花期已误,幸有来年可盼新苞。 就是这一刻,云长流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初遇阿苦还没多长时间。有一天小药人拿了两册话本子给他看,讲的是位姓金的公子和位姓玉的姑娘的虐恋情深。 那故事的最后一句写道:“此情不问旧尘,只盼来日花月。” 一切的误会都得以澄清,一切的隐瞒都得以剖白,一切的心念都得以陈述。 就此,十年的阴差阳错,总算尘埃落定。 当然,小插曲还是有的。 是日午后,趁关无绝睡下,温枫悄悄地问他主子:“……不过教主,您真的知道护法说的,咳咳……侍寝,是什么意思么?其实不是指一起睡觉……” 云长流似乎有些难为情,扭过脸去,小幅度地点点头,“……嗯。” 温枫大惊:“真的!?护法他他他给您讲了!!?” 教主道:“未曾,本座不能自己查么?” 温枫突然有了种不详的预感。 “等等,您从……哪里查的……” “信堂。有何不妥?” 温枫:“………………” 有问题问信堂,似乎没毛病。 ……个屁。 也亏得这一届信堂堂主是花挽挽姐姐,要是落得个鬼门薛独行那种铁面无私的老古板,要负责给他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年轻教主搜罗春宫图什么的…… 那景象,实在要美的没眼看了。 第177章 鸳鸯(3) 近日来,江湖多变数。 首先是第一个。 第一件大事出在万慈山庄。 五日前,低调了十来年的少庄主端木登与万慈山庄八位大长老摆台论医,当众驳斥《万慈医典》中十四条错误,并要求山庄废除陋习,广纳贤才。 据说端木南庭长叹三声,当即传位于端木登,那个一直以来被认为不成大器的少庄主,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坐上了山庄庄主的位子。 第二件事,则是发生在端木登继位的第二天。 这位注定名留青史的山庄庄主果然不同寻常,继任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训话立威,不是整顿山庄,而是找弟弟。 很快,烛阴教联合万慈山庄昭告天下:当年万慈山庄丢了的小公子端木临,正是如今烛阴教的四方护法关无绝,也是和烛阴教主云长流自幼定情的药人阿苦—— 而众所周知,云教主和端木小公子,前日已经成亲了。 也就是说…… 武林三大世家之首的万慈山庄,和这数十年来异军突起的烛阴教…… 联、姻、了! 第三件,则是烛阴教内乱。云孤雁次子云丹景与其母林晚霞,被教主云长流逐出息风城。 玉林堂老堂主林五岳听得消息雷霆震怒,正点兵欲战,偏生此时传来烛阴教与万慈山庄联姻的消息。林五岳当即喷血倒地,终是未敢妄动。 又有坊间的小道消息说,曾有一位布衣草帽的青年驾着一辆马车入了玉林堂,两个时辰后离开。 没人知道这青年姓甚名谁,也不知其是何等身份;只是有人说,正是这个神秘青年,使得林五岳打消了与烛阴教开战的念头。 至于最后一件事情,那就更惊人了。 两日前。 息风城,养心殿书房之内,闲人俱被屏退。靠窗摆着一张小案,两把梨木椅。 烛阴教主云长流坐于右侧,烛龙雪袍清贵无双;新任万慈山庄庄主端木登则在左,身披苍青木纹宽衣,亦是显得气度不凡。 就是这么两位大人物,如今却颇为闲适地靠着一张小案,喝茶,聊天,吃点心。 “云教主啊,”端木登咬了口果子,委屈巴巴地叹道,“临弟还是不肯认我们,软磨磨不动硬泡泡不开,这可如何是好啊。” 云长流啜了口茶,“临儿性子太倔,本座慢慢劝他。” 书房之内焚着味道很淡的香料,连空气中也是一片宁和。 云长流与端木登这两人身居高位,却都不是喜欢拿腔作势的。加上他们性子一动一静,一跳脱一沉稳,意外地很聊的来。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一个共同话题—— “临弟他……身子好些了么?上回我给他用了冬眠香,没想到效用那么强,把我给吓坏了!这得是体质亏虚成什么程度啊。” “他这些年的确伤损太重。倒是想强按着他养上数年,只是临儿心高气傲,本座不敢逼得太紧。” “临弟……” “临儿……” 砰! 已经在外头偷听了许久的关无绝,终于忍无可忍地推门进来,周身黑压压的冒冷气儿。 端木登:“啊,关护法。” 云长流:“无绝,坐。” “……” 啧,称呼改的真快。 关护法正在火头上,又不舍得驳他教主的面子,就转头冲他亲哥冷笑:“你来干什么!?” 端木登严肃地咳了咳:“关护法此言差矣,本庄主新继大位,自有诸多重要事宜与云教主相商……今日来此,正是要与烛阴教做一项互利的交易。” 云长流不着痕迹地弯了弯唇角,似乎是偷着笑了笑,才正色道:“无绝,端木庄主乃烛阴教之贵客,不可失礼。” 关无绝被这俩人的一唱一和给气的说不出话来,心说:好么,教主您接见贵客不在外堂,跑书房捧着茶吃点心!?还陪贵客聊什么“临弟”、“临儿”,骗阴鬼呢!? 这里没外人,关无绝也不守什么礼数了。他随手从一旁搬了把空着的椅子过来,坐在云长流身旁,笑吟吟对端木登道:“既是如此,少庄主……不对,该是庄主了。不知端木庄主要与我教做什么好交易?” 端木登不慌不忙,指着案上道:“关护法请看。” 关无绝沿着他手指着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那里摆着个红玉雕成的盒子,只是方才和那些点心瓜果的盒子混在一起,他才未曾注意。 难道端木登真的是来干正事儿来的?关无绝望了云长流一眼,见教主向他点头示意,这才双手将其打开。 朱盒刚一开启,便有一阵甘苦幽香扑鼻。一枚婴儿手臂粗的老参卧于盒中,通体隐隐有赤红荧光如丝绦般流转。 端木登好脾气地笑笑,“这个,是咱家的另一圣药。千年血参王,能治你的心脉损伤。” “……” 关无绝诡异地盯着他:“……你真是傻子么。” “不不不,我不傻,我不傻,”端木登连忙摇头摆手,虽然这显得他更傻了,“这圣药自然不能白给你们,我是有条件的!” “第一、我要贵教承诺永远禁用药人邪术,全江湖以为见证。” “第二,我要烛阴教药门内所储的全数医书,全数药方。” “第三,我要药门门主关木衍,为我万慈山庄客卿。” 关无绝脱口而出:“不可能。” 端木登道:“云教主已经答应了。” 关无绝皱了皱眉,有些着急地凑到云长流耳边,“教主,无绝知道您疼我,可咱怎么也不能为了一味药把药门和关老头卖了……” 云长流搂了搂他以示安抚,“这是关木衍自愿的。他想要亲自了结与端木家的恩怨。” “自愿……” 关无绝咀嚼般地念着这两个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知道关木衍是为了救他,那个一辈子疏狂自在不受拘束的怪癖老人,愿意为了他将自己的暮年困在仇人的山庄之中。 他眼神暗了下来,低声对云长流道:“……您也知道关木衍那个老头子,他这辈子就看重两样东西。一是自由,一是医术。教主,您这一点头,他就什么都没了。” 不料云长流却摇头止住了关无绝的话语,他有些无奈而又有些怜惜地望着护法,轻声道:“你错了。如今他有了第三样看重的东西,且看得比前两样还要重。” “那就是你。” …… 送走端木登之后,云长流若有所思。 曾经关无绝也和他聊过几句,说这个端木登有些意思。如今云长流却觉得这位新庄主可不是“有些”意思,应该说是太有意思了。 将万慈山庄传承供奉了数百年的圣药轻轻易易地拱手让人,拿来救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的性命。此等举动,光从表面来看,自是天真愚蠢至极。 可是果真如此么? 细思那三个条件,其中大有门道。 首先,当年药人邪术事发,集全江湖正道之力也未能将此伤天害理之术彻底消灭,可如今端木登乍一上任就做到了昔日其父端木南庭也未能做到的事情。 从此,曾经饱受嘲笑的少庄主端木登,在万慈山庄内必将人心稳固,于江湖上也将颇有声望,这是“门道”之一。 再有,云孤雁曾为了爱子疯狂搜罗掠夺各家医药之术,烛阴教药门的积蓄非同寻常,现在尽数落入万慈山庄之手。 这一来,万慈山庄江湖上医道第一的位子必然坚如磐石,再也无法撼动,这便是“门道”之二。 最后,端木登先是摆出与烛阴教“联姻”的姿态以制衡玉林堂,免去一场战乱;后是破了先祖旧制拿出圣药,几乎等同是救了四方护法性命。云长流自认是欠下了一份天大的人情,倘若日后端木家有难,烛阴教也无法坐视不理。 客人已经离席,云长流犹在独自饮茶,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身旁的人听: “舍弃一味圣药,换了新任庄主仁慈高义之声望,换了万慈山庄重回超然地位,换了烛阴教的一份人情……这位新庄主,年纪轻轻,倒是大智若愚。” 关无绝瞧着云长流这么个淡泊超然的样子,忽然忍俊不禁:“教主,您年纪比他还小呢。” 云长流抬眼打量他:“如何,可愿去万慈山庄住上一阵?” “不了不了,”关无绝连忙推拒,苦笑着,“还有,求您别再叫……临儿,属下实在难为情。” 云长流面无表情:“好,听临儿的。” 关无绝崩溃:“……教主您学坏了!!” 数日后,关木衍启程前往万慈山庄。 端木登召开盟会大典,诸多医道势力均派出使者,自五湖四海之地齐聚于浮生欢桃园,乃前所未有之盛况。 关木衍当众自陈罪状,立誓亲手埋葬药人邪术,从此永不离开万慈山庄。 新庄主端木登的名望,一时如日中天,纷纷被赞曰“大器晚成”、“深藏若虚”、“韬光养晦”,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也有些异样的声音夹杂其中,诸如有人宣称,他们亲眼看见这位新庄主端木登,在大典之后换上布衣跑进药铺里亲手抓药磨药;身后还跟着个笑嘻嘻的邋遢老头,瞧着很像那个前一刻还立誓“永不迈出万慈山庄一步”的邪医关木衍。 ——不过这些离奇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旁人都笑称,那大约只是一对普通的药房师徒,适逢有人眼花脑晕,看错了。 再后来,烛阴教主云长流亲自颁下十三道大令,要求十三分舵内的药人全部启程,迁往神烈山息风城。 药人们大多身无内力,又因药血原因极易受人觊觎,教主便调了分舵与总教内统共八千余烛火卫一路护送。浩浩荡荡,耗时两月,这才将所有药人送入息风城内。 那一天,晴空万里,灿阳普照。 当年那个于漆黑孤寂的雪夜之中深感自身所负的罪孽,并为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幼童,如今站在城头之上;而那个把他从卧龙台上带下来的小药人,如今仍在他身边,陪着他。 衣袍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烛阴教主云长流与四方护法关无绝并肩而立,亲自迎接这些药人们回家。 从此,尚存于世的药人们,便安居于息风城内,以失了门主半废弃的药门为家。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学学医术,种种药材。他们就这样晨钟暮鼓,平淡而平和地终其一生。 也曾有许多武功高强而有所图谋之人,打过这群药人的主意。然神烈山风雪难攀,息风城固若金汤,来犯者均无功而返。久而久之,也就无人敢来了。 百年之后,曾轰动一时的药人邪术,就此,于江湖之上绝迹。 第178章 鸳鸯(终) 又是一场倾盆山雨,似要冲走春季最后的那点缠绵。 雨自凌晨时分开始落下,到了傍晚势头渐弱,却仍是淅淅沥沥着。天色正暗沉,关无绝撑一把竹节伞,独自站在了一片雨雾迷蒙的烟云宫外。 温环对护法的突然来访颇为讶异,但也立刻换上了微笑迎他进去。曾经冷肃的烟云宫内意外地被新修的地龙烤得很暖和,想必是如今云孤雁失了内力无法御寒的缘故。 关无绝站在宫门外便不往里走了,摆摆手冲温环笑道:“环叔,你和老教主打着何时下山,无绝送你们一程?” 温环和缓地笑着摇头,“我们后日便走。主人的脾气你也知晓,哪怕是教主要来送他都不情愿的,你们千万莫再费心。” 多日不见,他面容清减憔悴了些许,言行却依旧温和有礼、完美无缺。 温环接过关无绝手中的伞,触碰到护法泛凉的手指时忍不住关切地锁了眉,“你今日是来找主人么戏鱼?他不见人的。雨天寒气重,我给你找件厚衣,你披了快快回去。” “环叔!”关无绝上前一步按住温环的手,压低了嗓音道,“老教主不见人最好,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 关无绝又贴近了温环一步,“有件东西……” 温环正不解,忽然手中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是关无绝塞了件东西给他。 目光向下移去,朱红玉盒映入眼帘,与当初盛放九叶碧清莲的雪白玉盒颇为形似。 温环浑身一震,一个自己也不敢置信的念头如电穿过脑海,激得他手足发麻。他抬头看一眼关无绝,手已经快于思考打开了盒盖。 盒中果然是那株千年血参王,只是被人从中分开,如今只剩一半。 温环失色:“这、这……!?” 关无绝悄声道:“功力是找不回了,几十年的阳寿还是能保下来的。” “这,可你又……难道你——” 温环语无伦次,面色惨淡。 教主同万慈山庄做了交易他是知道的,也听说关无绝如今正在服药治疗。 倘若没有这一味圣药,以关无绝生受两次养血取血之身,余生注定是个病弱废人,且今后还能活几年都不好说,这株血参王无疑就是他救命的药。 可如今,这药的一半却落在自己手里。 那关无绝…… 关护法笑了笑,神情仍是鬼鬼祟祟,仿佛他不是来救人性命而是来做贼的: “嘘,可不许叫教主知道,不然他又得心里头难受;也别叫老教主知道,我怕他气的把这圣药甩我脸上……” “你后日还是照旧陪老教主下山,过个七八天再把药拿出来,到时候记得给息风城里传个信儿让教主宽心。可千万别说护法偷偷分了药,随便扯个什么偶遇高人的理由,这个随你慢慢琢磨……” 温环忽然双膝一弯,直挺挺地给四方护法跪下了。 “环叔!使不得!” 关无绝吃惊地连忙试图扶他。可温环情绪激动,护法全然拽不住,只得往旁边一个侧身,避了这一跪,口中无奈道:“这是干什么,我的伤势有半株参药便足以治愈。剩下的又无用处,不送到这边来,也就只能拿去喂火儿了……” 温环却不依不饶,挪了个方向继续跪。 眼眶发热,他忍泪磕一个头。 关无绝嘴里向来没个实话,说的什么“足以治愈”,温环哪里敢信。他知道自己本不该收,阿苦受此磨难,几乎全是拜他主人所赐,如今好容易死中得生,苦尽甘来,他怎可再夺去阿苦半份救命之药? 可他喉结滚动,嗓子干涩,怎么也说不出一句我不要。 温环自认不是什么高尚君子,他只是个仆从,仆从心里只能有主子。 若无圣药救命,云孤雁不出几月之内便必死无疑,温环本已打定主意,要么殉主要么守墓一生。可如今主人的生机就在自己手中,他…… 关无绝哭笑不得,又有点心疼,“环叔,你这样叫阿苦好为难。” 温环沙哑道:“我知晓你看不上我这一跪,你无论做什么都只是为了流儿,可……” “啊不,环叔,这你就想错了。这回我还真不是为了教主。想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么?” 关无绝轻轻一笑,趁温环闻言发怔用力拉了他起来,煞有其事地道,“……是为了还礼啊。” 他手指贴上腰侧,那半块雕了盘旋祥龙的白玉佩由红线牵着,莹润光华。 关无绝摸起那玉佩,举给温环看看: “您想啊,当年老教主赠我桃林木屋,我答应赔上这条命做药人为教主解毒;如今教主逢春生已解,我们本该两清,可偏偏他又赠我半块玉佩。算来,还是我欠他一份儿,对不对?” 放下玉佩,关无绝从温环手中拿过自己的伞,只留给他简单的一句,“我不喜欢欠别人的,收了人家礼物就该还礼,我能还得起就还么。” 转身的一刹那,红衣护法眉梢流光溢彩,依稀还能望见当年药人阿苦的几分灵慧狡黠。 烟云宫外,雨声细细。 关无绝仍是一个人撑伞走回去。 他于伞面之下仰头,眺望着远山处迷蒙的暮霭,心身莫名地松快,暗自好笑。 也算是十八年的老交情了,他还能不知道云孤雁打的什么主意么?想以一死换得旧债一笔勾销,换得自己和教主彻底原谅他,永远追念他? 啧。那老魔头,打的好算盘。 才不叫他得逞呢。 …… 是日夜晚,雨霁月出。 养心殿内,萧东河郑重地将烛龙印放在云长流案前,率先单膝跪地。 他身后跟着的那一帮人,就仿佛预先排练好了似的,整齐划一地哗啦啦跪了下来。 “……” 云长流面容冷淡,负手而立。 他绝不会不知道这些人是为了什么来的。 萧东河沉声道:“属下等恭请教主重掌大印。” 左使身后一众人齐声道: “属下等恭请教主重掌大印!!!” 云长流没答什么。 他抬眼自窗外看了看月亮。 这些人,是为了让他安稳地坐回烛阴教主之位而来的。 经这一个冬天,他又是自行散功,又是忍受毒素,如今内力不足昔日的十之一二。 再也没法像五年前那样,飞落城头独闯敌阵,一条逐龙鞭大杀四方,护身后的息风城安然无恙。 他不善言辞,不喜阴谋,没什么争强好胜之心,一度也曾经把日子过的和道观似的。 云长流并不觉得自己适合做什么教主。 说到底,当年他继任这个位子,只是抱着偿罪的念头。他觉得他有必须要背的担子,什么时候背到头了什么时候算完,仅此而已。 可如今,江湖无事,烛阴教大局稳固,药人们的问题也基本解决。 他的担子背完了,这些人却还是执拗地跪在他面前,你一句我一句地请他回来。 一会儿薛独行说往后打架不用他,鬼门尚在,哪里有一教之主亲自出战的道理? 一会儿萧东河说对外交涉也不用他,理由是总得给闲在城里的关护法找些事儿做。让护法跟敌人耍嘴皮子总比让他跟敌人耍剑来的安全。 温枫是来唱白脸的,假惺惺问了句,那让咱教主干什么呀? 花挽就乐不可支地接,陪着护法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呀—— 站在右使身旁的单易没忍住给了她一肘子,花挽柳眉倒竖,立刻还击。几人顿时闹成一团,映得地上影子纷乱。 明月无情人长情。 这群人呐。 云长流终于绷不住,也无奈地敛眸浅笑了一下。他知道这群人就是商量好了故意闹腾他来的。 养心殿太冷,他们过来……给他暖和暖和。 …… 烛龙印物归原主的同一个夜晚。 青衫药人推开清绝居的门。 彼时关无绝正斜靠在软卧上拆一封信,“山与氵夕”他读那纸上字迹时眼睑半敛,淡红唇角一点笑意若有若无,姿态说不出的惬意风流。 ……让进来的叶汝仅远远瞧着就自惭形秽,真不知自己当初是哪儿偷来的狗胆,竟幻想能假扮阿苦一辈子。 小药人正胡思乱想,忽然关无绝淡淡唤了句:“阿苦,过来。” 叶汝一抖,下意识应了声:“是!……” ——然后脑袋上就被护法掷过来的枕头砸了个准。 “还改不掉?呵,我真是造孽了……” 关无绝坐直起来,笑着向叶汝招一招手,“教主怎样?养心殿那边闹欢了没有?……嗯,有薛独行在大约也不至于过火,现在差不多该散了。” 自关无绝从昏迷中苏醒后,云长流为了免他担心用鬼门埋伤术强撑了许久。如今护法状况见好,教主总算肯闭关休养几日,将刚拔除了逢春生的身体好生调养一番。 关无绝本准备亲自看着的,可云长流死活不让他操心,只带了温枫便关了养心殿大门,遣护法回自家清绝居暂住。 教主甚至给养心殿门口的烛火卫专门下了不准放护法入内的禁令。若非如此,本来今天关无绝也想过去闹上一把的。 “养心殿乃教主大殿,叶汝也不太清楚……” 叶汝上前来,还是小心翼翼却认认真真地答,“今日来是……是教主今日下的令,让我从此跟了护法大人,服侍照料您的起居。” 关无绝“噢”地一点头,道:“来,伸右手。” 叶汝不解其意,但还是听话地把手伸过去,关无绝捏住他纤细的手腕仔细摁了摁,又一路摸到小臂。这么摆弄了半刻,方道:“我当时下手狠了,又这么拖过一年,还真不一定能给你完全治好。” 叶汝茫然:“啊?” 关无绝展了展方才他翻看的信纸:“好在万慈山庄那边已经有回信了,不行就把你送到那边去,关木衍总会有法子的。” 叶汝:“您、您在说什么……” 关无绝加重了语气:“你的右手。” 叶汝依旧迟钝:“右、右手?” 关无绝都快被药人那小呆样给气笑了,一拍软榻:“我说,我要治你的右手!” 这下,叶汝几乎要吓得跳起来:“不不不,叶汝、叶汝是来照顾您的,这这这如何使得……” “就你,照顾我?”关无绝失笑,“得了吧汝汝,我真躺床上爬不起来那阵子,什么不是教主亲力亲为。我怎么劝都不顶用,他就是不让别人碰我。如今我已基本痊愈,他反倒派你来照顾我?” “再说,你对教主什么心思?你来服侍我,看着教主天天同我恩恩爱爱的你不憋屈么?教主能干的出这事儿?” 叶汝的脸立马红透了,小声道:“没有……!叶、叶汝甘愿的!” 顿了顿,他更小声地嘟囔:“教主说……您不喜欢旁人伺候,可从小到大唯独使唤叶汝最顺手,所以……” 关无绝大笑出声,玩味地打量着他,“你当真猜不出教主什么意思?本护法可以告诉你。” “你假冒我,教主很生你的气;可你肯舍命救他,教主又没法狠下心不管你。他心里别扭,索性把你扔过来,就是叫我‘自己惹出的祸自己收拾’的意思。” 叶汝愣住,他做梦也不敢想象,云长流竟还会为他分出半分心思。他本卑微如尘,废了只右手而已,换得能入息风城得教主片刻温柔,死亦无憾。 关无绝道:“我也不需要照顾,等你的手伤治好,该哪儿哪儿去。息风城不养废物,虽说教主准备召分舵药人入城,可也是要让他们学几门手艺的。你若能赶早,自然最好,说不定以后这些药人还需要委托你来管。” 叶汝犹豫道:“可是,可是叶汝什么都不会……” 关无绝佯怒,又作势要打他:“什么都不会?连学也不会!?” “三天之内!给本护法想出来你想学什么——想不出来,就等着挨揍吧。” …… 神烈山往西南去,越过坠日谷再往西,于家所执掌的于家堡就立在那里。 高台之上,两道人影你来我往,正在练手。 于家堡弟子多着沉稳肃重的黑衣,立于高台东侧的也正是一位黑衣青年,身形高壮,手持长刀。 西侧,与他对峙的却是一抹粉色倩影,美艳的姑娘使一柄胭脂软鞭,舞动时带起凛凛破风之声。 高台下人头攒动。于家堡的行事作风正如他们家的刀法,极为大气洒落。在这里,弟子间的比试都是在高台之上公开进行,任人围观揣摩。 于家堡弟子看得,沿途路过的百姓也可看得,人们呼喊吆喝,猜测输赢,乃至为比试开设赌局的都有。 “好!” “漂亮啊!” “云姑娘进步当真是快。” “于锋!你小子行不行啊!?” “……” 隔三差五就会有好奇的过路人询问堡内弟子,那美丽的使鞭姑娘是哪里人。 而于家人往往热心,便会告诉发问者,这是自神烈山息风城来的婵娟小姐,烛阴教主云长流最疼爱的小妹子,如今在于家堡暂住。 一炷香之后,战局已定。 胭脂软鞭已被打落在地,云婵娟喘息未定。那个黑衣青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向她抱拳:“云姑娘,承让了。” 云婵娟捡起鞭子,有板有眼地抱拳还礼,哼道:“没让,是我输了。” 这个月,她已经输了四次,这是第五次。 她起初也曾不甘痛哭,也曾自暴自弃,如今却只是冲对方仰头说一句:“不过,下次本姑娘一定赢!” 下面善意的笑声响成一片,云婵娟纵身从高台上跳了下来。 许是比试后的脱力,落地时她腿软了一下,往前跌了两步,撞到一个人身上。 云婵娟“哎呀”一声,连忙抬头,却发现那人不是于家堡的弟子。 她撞的那人是个布衣男子,深深地戴着草帽,看不清面容,身形高挑,肩上挑着两箩筐青枣——竟是个叫卖的小贩。 这枣贩给她这么一撞,挑的枣子都有好几个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边。 云婵娟道了两声“对不住”,弯腰给他捡起来,捧在掌心却发觉这枣子饱满色亮,卖相还真的不错。 她便歪头问:“嗳,你这枣子怎么卖?” 奇怪的是,那个小贩却沉默不语,不仅不说话,还直挺挺地杵在那儿不动弹。 云婵娟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她忽然觉得这小贩的身形有点熟悉,却一时又对应不上,“本姑娘问你话呢,你这人做不做生意啊?” 忽然间,有长风自背后涌来,淹没了云婵娟的尾音。 那古怪枣贩的草帽被高高地吹起。 在蔚蓝苍空之下打着旋儿,往很远处飞去了。 …… 神烈山的雨季,总是三天雨两天晴地飘忽不定。 时已入夏。 木屋被夜雨打过一番,洗去了杂尘。屋外长草更翠,鲜花更嫩,一片湿润清香。 云长流坐在窗前,长发披散在肩,手中执着一卷书。 他似是读得出神,久久都未曾翻页。 直到身后有人懒懒地低笑: “教主……您的书,拿反了……” 云长流指尖一抖,书卷坠地。 教主脸色复杂地转身望去,只见床头闪着一点明金色的阳光,那个叫他一大清早就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总算睡醒了。 关无绝半趴着缩在被里,看好戏似的眯起深黑色的眸子,裸露出的一截脖颈上还隐隐残留着一丝情爱的痕迹,如雪上落梅。 木屋门口,有怒放的红艳野花消受了一夜骤雨激荡,香瓣低垂,蕊间疲软地滴着莹莹水露,却更显出几分美妙颜色。 “……” 窗前,云长流神思一片白茫茫,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这种时候……尤其是昨晚后的今晨这种时候,他是一定要说些什么话的,可他也是真真正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教主甚至开始后悔,或许他应该提前背上几摞的话本子,如果他知道昨晚竟会发生那般事情的话。 关无绝掀开被子,含着满足的笑容赤足走下了床。 他衣衫不整,几步路走得风光乱泄。云长流每看一眼就觉得心口被烫一下,只好把牙一咬,皱着眉快步上前,飞速给他把散开的衣襟拽上,“穿好衣裳!” 于是,烛阴教主和四方护法共赴巫山后,准确地说是烛阴教主把他家护法睡了之后,第二天醒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穿好衣裳。 ……天可怜见。 关无绝忍笑忍得辛苦,顺势伸手抱了抱他可爱的教主,又偏过头含笑亲吻云长流的下巴,“教主,别慌别慌,您在无绝面前不必那么克制……” 他嘴唇又上移,贴在云长流耳畔,嗓音噙着一点点勾人的喑哑,“像昨晚,不就很好么?” “你!”云长流被护法的吐息刺激得脊梁骨阵阵麻软火热,气的直推他,口齿不清,“昨晚若不是你,本座……!” 关无绝尚未彻底痊愈,云长流根本就想都没想过要在这时要他。可他家这位护法也真是能耐,昨晚深更半夜突然撩拨点火,非说要讨个错过的洞房。 教主素来自恃冷静的好定力,生生被烧得土崩瓦解,一路失控下去……就成今早这样儿了。 关无绝倒是很开心,一个劲儿的往他教主身上蹭,故意软软的说腰酸喊腿软,就是坏心思想逗得云长流羞恼。 最后他被忍无可忍的教主拦腰抱回了床上。云长流对他怒目而视,硬邦邦地道:“累,便继续睡觉!” “别别,睡不着了啊,”关无绝就冲云长流笑,“不闹了教主,属下想给您做早饭。” 云长流坐在床边,被他一句“属下”晃了晃神。眼睫快速一眨,他忽而低声道: “昨晚……那种时候,你都不肯唤我名字。” “无绝,你叫我名字听听。” 关无绝想了想,唤一声:“教主。” 云长流反应很快,也唤他:“临儿。” “……” “……” 两厢沉默着僵持了许久,云长流率先放弃。教主站起了身,向方才他坐的书案处走去,“罢了,你来替本座写个字。” 关无绝起初不解,随后便见云长流拿了支没蘸墨的笔递给他,随后又抬给他一张琴。 ……正是他刚醒来的那段日子里,有天教主送的。关无绝有点心虚,那时候他还在假装自己不是阿苦,还说自己对音律一窍不通。 这回云长流却不是来算账的,教主指了指琴尾:“这琴也该得个名。本座已经起好了,写在那里,你替我描一遍,刻上去。” 但凡是内功修为已臻化境的高手,只需笔尖灌以内力,便可入木三分,徒手刻字。可惜如今以云长流的内力已经无法做到,只能托关无绝来写了。 护法本就学过他教主的笔迹,照着描一遍更是不在话下。关无绝目光微动,循着教主指的方向看去,下意识念出了琴上所写的那两个字: “长流……” 云长流微笑着应:“嗯。我在。” 关无绝这才发现自己中计,无可奈何道:“您真是学坏了啊……” 他想了想,又问:“您莫不会还有一张琴刻着无绝吧?” “有,在养心殿。”云长流肃然颔首道,“是本座的。” “长流给你。” 教主很认真地看着他的护法。 “无绝,是本座的。” …… 木屋外,生机勃勃。 片刻后,一缕细细的炊烟升了起来。 ……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此情长流无绝衰。 ——《无绝》正文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絮絮叨叨的完结感言 *由于感言过于絮叨,先说正事儿: ①正文就此完结,会在近期从头到尾小修一遍捉捉虫,大修日后再考虑。 ②番外安排上了,预计有万慈山庄和于家堡两个副本,还可能有零零碎碎的小番外,总之内容足足的,具体更新时间待定。 ③新坑敲定仙侠,大纲刚开始捏,暂定暑假开坑,有缘再会。不过约的封面很漂亮,大家可以先顺手收藏一个养养眼【ntm ④以后有什么有关新文/番外的小通知就用围脖啦,诗经小标题的解析也会放出,围脖@岳千月。 ⑤最后卖萌求作收!无绝这篇文算是把我的大部分萌点都团进去辽,如果感觉还对胃口的话可以戳进作者专栏收藏一下。正式的新坑开挖前会有小短篇掉落,还有一个初高中时期的黑历史补全计划ww ……而且约的作者专栏头像很可爱【够 *下面是絮叨的感言。 去年七月份,暑假,我来到晋江,写了这个故事作为我在这个网站的第一篇文。 故事的梗概诞生在真正动笔的一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即将高三的学生狗。天赐灵感,所有主线剧情一气呵成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我觉得这个脑洞简直神仙。 但是当时,我并不认为我能把这个脑洞写成正文。因为它的篇幅太长了,剧情太纠结了。此前我在贴吧和豆腐写过文(友情提示别扒我黑历史x),无大纲无逻辑瞎写着玩,一周千来字的更新频率就顶天,还动不动考试断更。 所以我捧着我的神仙脑洞想,这玩意儿怎么可能写的出来啊。 结果真写出来了,妈耶。 当然它并没有真的成神,它并不很精致,它有好多缺点,但是它的确是我心里独一无二的那个故事那些人。作者的笔力还很辣鸡,但是我的确已经尽了现阶段我所能尽的所有心血。大纲改了三版,写了近万字的逻辑链,增减删改了大量的脑洞梗和存稿,最终才出来的这个成品。 其实开始写之后才慢慢知道这文题材挺冷的。晋江主流是甜宠苏爽,是重生穿书,我在晋江看文也有两三年了竟从来没关注过网站的风格热点(QAQ)……加上我把最劝退的部分放在了开头,时不时还要收差评,极大地锻炼了我的心理素质x 其实早在距离完结还有很久的时候就在想,或许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写文。我不再是新人,会开始考虑节奏,琢磨爽点,试探读者的口味,写受众大一点的题材,写不容易挨骂的人设和剧情。 而不是有了一个脑洞就兴奋地不管不顾,只是拼命想把它完完整整地呈现出来。 但是现在,我庆幸自己能不管不顾,坚持写完这篇文。白雪皑皑的神烈山,漆黑高耸的息风城,云教主和关护法终于苦尽甘来;山路弯又长,温环为他的主人驾着车去往天涯;丹景和婵娟重逢在于家堡;万慈山庄的关木衍给他的义子写着信……他们的世界永远延续,而我的故事就此圆满,这种感觉太棒了。 再次感谢所有能看到这一章的读者。尤其感谢那些肯追连载留评论的小天使们,如果没有你们,我或许早就变成周更月更缘更,最后变成一只咕咕咕的鸽子飞走了,认真的。 那么《无绝》正文就此完结,咱们番外再见ww 2019.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