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无词之歌 作者:饭山太瘦生 晋江2019-10-30完结 当前被收藏数:30 营养液数:60 文章积分:919,853 文案 如果博杜安不说,佩特里永远猜不出来 在他们两个正式遇见的那天,博杜安为什么会出门 ——因为他想去买一本……成人杂志 “求你使我仍得救恩之乐,赐我乐意的灵扶持我。” 写不出来论文的博杜安×甜A佩特里,年下。微量哲学和宗教,HE 不用投雷哦,文内提及油画等作品见@饭山太瘦生 内容标签: 年下 西方罗曼 搜索关键字:主角:博杜安,佩特里 ┃ 配角: ┃ 其它: ================== ☆、01.成人杂志 “我发现我已经迷失了正路,走进了一座幽暗的森林……它的苦和死相差无几。” ________ 《100个超模的裙子之下》、《桃色高潮》、《SEX炸弹:第129期》……博杜安在书店里的限制传播类书籍区站了几分钟,从书架上拿了本成人杂志。收银员核验过他的身份证,结完账后把书包好递了过去,博杜安拿着书走出了书店。 就在离书店不远的护栏下,穿过老城区的柏绿汀河正静静流着。现在——午后一点,对波各亚这座城市的人来说,正是午睡的好时候。 柏绿汀河青色的水流深沉而温柔,像是托着整个城市的梦。神赐予的光被水波漾开,水面晃动着一层碎裂的浅金色。如果用珠宝来形容柏绿汀河,那绝不会是冷硬剔透的祖母绿宝石,这条河有的是珍珠般的光泽,玉石般沉静的颜色。 波各亚式的午后情调感染着博杜安,他顺着柏绿汀河走着,想找一家咖啡店坐着晒会太阳。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博杜安一下,博杜安扭过头——拍他肩膀的是个年轻男人,戴着一副圆框墨镜,亚麻色的短发向后梳着,耳朵上别着一根烟。 博杜安疑惑地看着对方,他们似乎并不认识。意外的是对方叫了他的名字:“博杜安.勒菲弗尔?” 博杜安还是没有认出来对方是谁,事实上他不认识对方。 “你刚刚把身份证落在书店了。收银员把你的身份证放在了柜台上,你没有拿走。”对方把他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我的天,我忘了。”博杜安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忘了把这张重要的小卡片拿回来,他接过身份证,“谢谢。” “没关系。”对方笑了笑,顿了两秒问:“但是,你对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吗?前几天我们可能遇见过……” 他压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从墨镜后露出一双勾人的眼睛。他有一双清澈的绿色眼珠,越靠近瞳孔绿意越浅,渐渐呈现出琥珀色的光彩,眼神明亮,瞳孔深邃,正看着博杜安。 前几天在波各亚古典学院的西校区,博杜安向对方问过路……博杜安渐渐变化的神情告诉了对方答案,他对自己差劲的记性感到十分无奈,对方今天把胡子刮了,“是的,我们见过。” “哈哈,看来我没认错,那就是墨镜的错。”对方说着把耳朵上的烟夹在指间,摘下了墨镜,露出自己的脸,“我叫佩特里。” 佩特里有一张任谁看了也会称赞的脸:挺直的鼻子、深而立体的人中,双唇饱满得恰到好处,而唇峰柔和,曲线分明——这使得他的上唇瓣看起来微微上翘,天真无辜。如同《圣经》之言,他的嘴唇像百合花。 博杜安补了自我介绍,“博杜安.勒菲弗尔。”他伸出手。 “佩特里.贝尼托.赫恩。”佩特里握了一下博杜安的手。他的另一只手还夹着那支烟,“呃……我可以抽烟吗?” 博杜安并不介意,抬了一下眉毛,“可以。” 佩特里站在护栏边,点燃了烟,将烟卷夹在无名指和中指间吸了一口,吐出烟雾。他瞥向博杜安,“对了,我好像还有一根,香草味的烟丝。你需要吗? “呃……”博杜安犹豫了一下。 “算了,”佩特里笑着说,替博杜安拒绝了自己,“你得拒绝漂亮男人的诱惑。” 漂亮男人?博杜安把书放在护栏上,掏出烟盒抽了一支烟,“其实我自己有。” “哈哈哈哈,是吗,我以为你不抽烟。”漂亮男人佩特里转过头望着柏绿汀河,“今天的太阳不错。” “是的。”博杜安点点头,点燃了烟,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佩特里,“你是西校区的学生?” “不是。”佩特里望着柏绿汀河,“我祖父在那上班。或许他是教师,也或许是保洁人员,那天我去找他。你呢?” 博杜安说:“学生。” 佩特里侧头看着他,“可以问你学什么吗?” 博杜安笑了笑,“哲学,或者说形而上学。” “哇哦,”佩特里也笑了笑,“酷。” 柏绿汀河的水波上那些碎裂的光——模糊的亮意,不时闪动着。百无聊赖,昏昏欲睡,午后一点多,波各亚像是一个空虚的城市,只有青色的柏绿汀河在无尽的虚无中静静流过去。 佩特里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要一起去喝杯咖啡吗?”他挑了一下眉毛,“一个人去的话,有时候会有点无聊。” 作者有话要说:填坑大吉,祝每个点进来的小甜食都有好运。 —————— 我发现……和死相差无几。——但丁《神曲》,田德望译 他的两颊如香花畦,又如香草台;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圣经.旧约.雅歌》 ☆、02.漂亮朋友 圣保罗街街边的券廊式建筑、波各亚教堂、路口的留西帕斯之女喷泉,无一不展示着这座城市在几个世纪前的历史。如果不是佩特里带路,博杜安绝对不会顺着这条路去找一个藏在巷子里咖啡店。 科尔嘉岛咖啡店里面铺着拼花地板。博杜安点了一杯冷萃曼特宁,和佩特里在店外狭长的空砖地上找了两个露天座位。咖啡店外种的红花忍冬和天竺芍药正在花期,陶盆里的美国石竹有着近乎黑色的花和叶子。 佩特里问博杜安:“你有看到柜子上那个阿芙洛狄忒像吗?” 博杜安点了点头,那是一个陶土半身像,鼻眼俱全。 佩特里说:“那个是古希腊的文物,已经两千多岁了,是从帕埃斯图姆古城出土的——那个地方离那不勒斯不太远。” 博杜安不是很相信,“真的?” “店主以为是真的,其实是假的,”佩特里抬了一下眉毛,“在帕埃斯图姆的手工作坊里,一百块钱一个,我买了两个。” “哈哈哈。”博杜安笑了起来,“你是波各亚人?” “大概不算,我是八岁的时候搬来的。”佩特里说,“刚搬过来的时候,我不是很适应这里,经常过敏,脸上很红,我祖母总是抱怨我祖父:‘哦,你看看,可怜的小赫恩,今天他的脸也肿得像西红柿。’”他笑了笑,“你呢,刚来波各亚吗?” “不到一个星期。”博杜安说,“我申请了古典学院今年的学术交流,假期和教授有一个合作。” “哦。”佩特里点了点头,“还适应吗?我想你没有过敏,呃……像我以前那样。” “还不错。”博杜安说。他以前在布莱梅市读书,摩天高楼、车水马龙、步履匆匆这一类词非常适合用于描述那座现代化的大都市。 “刚来波各亚那天,我在街上打了辆车,司机说有急事,下车买了两瓶冰可乐,然后问我要不要来一瓶。那时候我心里想,哇……波各亚真是个有趣的地方。” “哈哈哈哈,生活在波各亚的太阳底下,变得无趣是很困难的。”佩特里笑了起来。在波各亚阳光充足的午后,人们可以非常直接地体会到灵肉合一的美妙,即使是托钵修会的信徒也无法拒绝这种享受。 博杜安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科尔嘉岛咖啡店并不提供方糖,但是意料之外,这杯隐隐带着巧克力香气的咖啡很好喝,甚至可以说令人愉快。 佩特里问:“你感觉古典学院怎么样?虽然我不是那儿的学生,但是如果你觉得她不错,我也会觉得很荣幸。” 博杜安看着佩特里带着那么一点儿期待的神情,像是妥协一般说:“好的,很不错。” “……嗯?”对于博杜安简短的回答,佩特里笑着“嗯?”了一声,上扬的尾音里带着疑惑,还有几分探究的意味。博杜安看起来就像是在卖他一个人情。 “哈哈,真的很不错。”博杜安结束了他的玩笑,认真地说,“教学楼很有历史感、图书馆的书很多,环境很好,酸橙树的叶子也总是绿得发亮……而且食堂在假期开门。”他微微点了两下头,以对自己的话表示肯定。 “哈哈哈哈,食堂,博杜安,你找到了准确的点。”佩特里笑了起来,“你有没有觉得……”他只说了一半。 “嗯?”这回博杜安疑惑地看着佩特里。 佩特里的眼里带上了笑意,“你有没有觉得,古典学院的食堂做饭有点难吃,经典猪血橙皮派、野茴香芝士蛋糕——虽然这些名字比‘长斑的吊’好听一点……他们总是有很多时髦的做法” 波各亚古典学院的食堂是个对外开放的食堂,但是去那儿吃饭的人并不多——托祖父的福,佩特里以前经常在那儿吃饭。 “哈哈哈,其实还可以加一样,带皮烤香蕉,”博杜安补充道,“不过古典学院的环境真的很棒,简直难以想象,走出食堂就可以看见乌龟在十三世纪的水塘沿上晒太阳。” “乌龟、睡莲、水荇……这么一想,我得承认,食堂附近的芝诺水塘是个漂亮的地方,”佩特里抿了一下嘴唇,“但是……我有点同情水中间的芝诺,他的半身像肩上都长绿色的苔藓了,呃,你知道的,离远了看就像是……丧尸出水。” “哈哈哈,”博杜安想起来芝诺水塘笑了一声——芝诺水塘是个不算小的矩形水塘,里面种着睡莲和水丁香。芝诺雕像就在水塘的正中间,由于长时间没有打扫,雕像上落了土的地方长着厚厚的苔藓。“虽然我不想冒犯芝诺,但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比喻。” “哈哈哈哈,”佩特里眼里的笑意一直没有消散,他在椅背上靠了一下,“说真的,我们聊起天来倒是没有很尴尬。” 眉头舒展的博杜安说:“大概没有。” “在来咖啡店的路上,其实我有点儿后悔,我在想我直接问要不要来喝咖啡是不是太鲁莽了。”佩特里的双手在桌子上放着,他交叉着自己的手指,看着博杜安,“我简直有点像搭讪的诈骗犯。” 博杜安顺着佩特里的话道:“所以你真的不是?” “抱歉,其实我还真的是……哈哈哈,当然不是,我在布莱梅见过你,在大学里。”佩特里突然坦白,“我想我们真的很有缘分,竟然还能在波各亚市遇见,所以,或许我可以试着交个朋友。” 博杜安感到很意外,“你也在布莱梅读的大学?” 他坐直了身子。 “嗯哼,我前年刚刚毕业,就是从布莱梅大学——年轻人总是想离家远一点儿。”佩特里说,“有时候你不得不对这个世界上的巧合感到惊讶。要是刚刚我不叫你,我真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遇见。” 博杜安没有做猜想,“反正我们已经在喝咖啡了。”不过波各亚比布莱梅市小很多,如果这样想,他们遇见的可能性会更大。博杜安在下意识中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布莱梅的确是个大城市。”佩特里感叹道,“大城市从来不会拒绝某个人进入,在离去的时候也决不会挽留,每个人都很匆忙。” “波各亚市呢?”博杜安问。 佩特里喝了一口咖啡,“别的我很难说,但是我猜你离开波各亚之后,肯定会在某天想起来柏绿汀河。嗯……没准还会想起来一个叫佩特里的帅哥。” “嗯,漂亮男人佩特里。”博杜安想起来佩特里那句令他印象深刻的“你得拒绝漂亮男人的诱惑”。 “哈哈哈,可是这是句真话。我从小就知道我很好看,因为很多人都这么说。这是个事实,如果我不承认,会非常虚伪。”佩特里回答地很坦诚,确实毫不虚伪。 博杜安就和佩特里这么哈哈闲聊着,直到佩特里放在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 佩特里拿起手机瞥了一眼屏幕,看清时间之后瞬间坐直了,“我的天,竟然已经两点半了……我完全忘了我还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刚见面】 戴墨镜的佩特里:〇〇 双眼皮的博杜安:= = ________________ 长斑的唧唧/斑点迪克:spotted dick(一种葡萄干布丁) ☆、03.不期而会 对博杜安来说,在家门口上大学可不是件多么幸运的事。试想一下,如果你在外地上大学,当在学校待得久了,你就会思念家人。记忆会过滤掉无足轻重的、不愉快的小事,突出那些看似细微的美好时刻。 然而博杜安家就在布莱梅大学附近。这意味着除了学业上的问题,博杜安还需要面对吵架的父母、叛逆的费尔南、费尔南找上门的前女友……博杜安甚至被费尔南的前女友堵在了大学里——仅仅因为她找不到博杜安的弟弟。 博杜安朦胧地意识到,如果继续待在布莱梅市,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会崩溃。他们一家人需要给对方一点儿空间,互相冷静一下,至少他需要冷静一下。所以博杜安申请了波各亚古典学院的学术交流——这里离布莱梅市可不算近,并且,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复了古典学院的昆图斯教授,表示自己很乐意在暑假过去帮忙。 博杜安在古典学院的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本锡耶纳手抄本《神圣喜剧》,他在图书馆遇见了文物修复专业的昆廷,昆廷说博物馆那边还收着不少十六世纪的波斯细密画,如果博杜安感兴趣,可以过去看。博杜安从图书馆走了出来,芝诺水塘的塘沿儿上趴着几只乌龟。科尔嘉岛咖啡店就在圣保罗街附近,他并没有喝咖啡的打算,但还是走了过去。 科尔嘉岛咖啡店外有一块不算大的空地,博杜安走过去后看见了佩特里,他在露天座位上坐着,几盆天竺葵正在陪他晒太阳。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佩特里和博杜安开玩笑说咖啡店里的阿芙洛狄忒像其实是大希腊时期的古董。 “嗨?”佩特里也看见了博杜安。 “嗨。”博杜安和佩特里打了个招呼,“真巧。” “嗯,不是很巧,我在等人。”佩特里很自然地挑了一下眉毛。 佩特里对面的椅子空着。“等了很久?”博杜安问。 “还可以接受。”佩特里笑了笑,“现在他来了。” 博杜安往咖啡店门口看了一眼,并没有人过来,他有点意外地问:“是我?” “哈哈,你喝什么?”佩特里用眼神示意博杜安坐在他对面,替走过来的服务员问了问题。 博杜安坐下来,“和上次一样,冷萃曼特宁。” 佩特里替博杜安点了单,“上次把你留在这儿,博杜安,我真的很抱歉,我忘了我还有事。” “不用放在心上,我认识路。希望那天我没有耽误你太多时间。”博杜安并不介意。“上次”其实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博杜安这几天不是在古典学院里待着,就是和昆图斯教授在波各亚城外公元前的墓地里研究壁画。感谢波各亚的太阳,博杜安的肤色健康了不少。 “我保证今天我没事。”佩特里把手机放在了桌子上。他和博杜安没有彼此的联系方式,也并没有交换联系方式的打算。“你有什么安排吗?我是指……我们得看着点时间。” “哈哈,放心,我也没什么事。”博杜安说。波各亚是一个古迹众多的城市,加洛林王朝的教堂、文艺复兴风格的马其雷宫、十五世纪的女修道院、查理曼大帝的王冠喷泉…… 他说:“我只打算随便走一走,或许去莫纳利奥女修道院看看。” 佩特里说:“如果你去的话,修道院里有一个圣修女雕像,你看到之后肯定会记住。” 肯定会记住……“非常漂亮?”博杜安问道。店员把咖啡端了过来,他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佩特里没有直接回答,他想了一个描述方式:“像波提切利画的朱利亚诺。” 那是一幅很出名的画,但是画的主人公朱利亚诺.德.美第奇是个男人。博杜安开始好奇了,“一位俊美的修女?”他喝了一口咖啡,苏门答腊咖啡有一种微弱的花果酸味。 科尔嘉岛咖啡店外种着红花忍冬和“秘境”钓钟柳——一种开细碎白花的钓钟柳,这些花儿的香气并不浓烈,不会干扰咖啡散发出的醇香。 “俊美,”佩特里听到这个单词笑了一下,“或许是的,但是我敢保证,你看了也会说那是张男人的脸,因为那个雕像是个长着胡子的朱利亚诺。” 长胡子的圣修女雕像……博杜安突然想起来一首歌,由于过于熟悉,一下子忘了歌名,甚至也记不起来歌词,“真的有这种雕像?好像有一首歌……一首很棒的歌,讲的就是长胡子的修女像。但是我突然忘了歌名。” 那首歌讲的是一个修女的故事。因为虔诚,这位修女得到了被塑像的荣誉,但是在临死的时候,她祈求众人,希望能按照自己所爱的人的脸来雕刻自己的雕像。 佩特里显然听过,他哼了几句:“‘在隐基底的葡萄园内,我爱的人如押沙龙般俊美,我从未吻过他的嘴唇,因为我已经过了窄门’。” “是空茴香秆乐队的《长胡子的修女》。”博杜安想了起来。 “嗯哼。”佩特里点了点头,“没准这首歌的灵感就来自莫纳利奥女修道院里的那个雕像。不过我们应该回到女修道院,因为那是个很引人遐想的地方。以前市政府翻修水电,有工人挖出来了一个小包裹,他说里面是流产的婴儿尸体。” “不是在墓地区挖出来的?”博杜安对此表示惊讶。女修道院的修女都是禁欲的女性,这意味着一般而言,她们不会怀孕。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耶稣的母亲圣母玛利亚就是处女,神学往往超出了理性可以窥探的范围。 “不是,就是在修女的生活区。”佩特里说,“我发誓这件事比咖啡店里那个古希腊像真多了。当时报纸上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离谱,像什么禁欲之地一度风流,禁忌之爱珠胎暗结……” 博杜安突然笑了,他知道佩特里说的是假的,佩特里刚才给了他暗示,他像是和佩特里对暗号一般说:“兄弟,那个古希腊像是假的。” “哈哈哈,是的,所以没有什么婴儿尸体。”佩特里也笑了起来,他很高兴博杜安理解了他在说什么,“其实那是只刚出生的猫,大概是修女们可怜它,把它包起来之后才埋掉了它。那个工人没看清楚,后来所有报纸都道了歉。” “莫纳利奥女修道院是个虔诚的地方,很值得一去。”他说,“而且顺着女修道院一直往东走,可以走到山上,俯瞰整个波各亚市。” “那倒真的很不错。”博杜安有那么一点想去,于是他问佩特里:“你有俯瞰波各亚的打算吗?” “你可以邀请我试试。”佩特里说。他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看着对方,神色认真,让人无法忽视。更何况现在他正有意看着博杜安,轻轻抬了一下眉。 处在有心与无意之间,博杜安没能及时避开佩特里的目光,他甚至看清了佩特里的瞳仁,湛湛涵渌,其黑无穷。博杜安和佩特里对视的时间只有一秒,甚至不到一秒,但是他只觉得那一眼实在漫长,而且混乱。他错开视线——其实这是极其细微的动作,若无其事地眨了一下眼,“还是算了。” 蜜蜂围绕着红花忍冬,重瓣蓍尖细的叶子长出了陶盆。佩特里的确长得很好看,博杜安后知后觉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求你掉转眼目不看我,因你的眼目使我惊乱。——《圣经·雅歌》6:5 押沙龙:大卫王之子,容貌俊美,“以色列全地之中,无人像押沙龙那样俊美,得人的称赞,从脚底到头顶毫无瑕疵。” (见《撒母耳记下》14:25 ) _____ 文中提到的油画等作品会发在@饭山太瘦生 ☆、04.在黑暗中 “我示意着自己戴的假面步步紧逼——我替自己的激情罩上一具假面,却又小心翼翼地(狡黠地)用手指点着假面。” ________ 傍晚的时候,波各亚市下起了雨。博杜安和波各亚市纪录片摄制组和有一个很小的合作项目,于是和监制娜迪莉娅约好在市博物馆见面。交流结束之后,由于下雨,他们又在休息区喝了半个小时咖啡,但是博物馆外的雨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 博杜安和娜迪莉娅走出博物馆,站在台阶前。娜迪莉娅的包里一直装着一把遮阳伞,不过在这场雨面前,这把精致的遮阳伞显得有些无力。 博杜安把自己的雨伞递过去,“娜迪莉娅小姐,你自己打伞走可以吗?” “没问题。但是为女士打伞会让人显得更绅士,你确定要放弃这个机会?”娜迪莉娅一挑眉看着博杜安,真丝衣袖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高挑纤细,有着高颧骨和一双狭长的眼睛——那双眼里仿佛藏有蜜蜂的尾针,让人在看到她的瞬间就能感受到危险。 临近闭馆,不时有人从博物馆里走出来。偶尔有没带雨伞的人冲进雨里,不过大部分人只像博杜安和娜迪莉娅一样,站在台阶前面。博杜安正打算回答,突然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撞了一下。对方说了一声“抱歉”,博杜安抬了一下眉毛,示意对方没有关系。 博杜安打算拒绝娜迪莉娅。他的心情有些微妙,微笑着说:“永恒的宇宙、不可亵渎的上帝和地狱里的撒旦可以一起替我作证,我还没做好成为绅士的准备。” “那真遗憾。”娜迪莉娅也微笑着说,她对博杜安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打开雨伞之后和博杜安说了“再见”。 “再见。”博杜安看着娜迪莉娅走下台阶,扭过了头。 “不好意思,不小心就打扰了你的约会。”刚刚撞到博杜安的人——准确的说,是和博杜安认识了两个多星期的佩特里,走过来站在博杜安旁边道。虽然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佩特里的神情里可丝毫没有道歉的诚意。博杜安看见他拿着雨伞正在滴水,或许这意味着佩特里特意从雨里绕到了博物馆门口。 “不是约会。”博杜安纠正道。就在刚才、准备拒绝娜迪莉娅之前,当博杜安看清撞他的人是佩特里的时候,莫名很想笑——这和因为有趣而感到好笑无关,描述得详细一点,那时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感觉,让他在察觉之前,已经不由自主微笑了起来。 “我不接受道歉,你是故意的。”博杜安眯了一下眼睛。 “嗯哼。”佩特里笑着一点头,毫不避讳地承认了,“你在犹豫,我在帮你下决心,你们不合适。”他那笑容里可以说含着几分狡黠——他敢肯定博杜安不会生气。佩特里在说话的同时用雨伞戳了一下地面,伞尖发出一声轻响,“我住的离这儿很近,家里还有一把伞。看起来这场雨还得下一会儿,要去我家拿吗?” 博杜安直接说了“谢谢”。 由于下雨,波各亚市比平时黑得早了不少。路灯虽然还没亮,隐于乌云后的黯淡金色已经消失,天空暗了下来。博杜安和佩特里打着一把伞走进了雨里。 佩特里住的地方的确离市博物馆很近,一刻钟之后,博杜安已经站在了佩特里家楼下。不幸的是,即使路程很短,他和佩特里依旧被雨淋湿了。他们两个走上楼,佩特里打开屋门,顺手摁了吊灯开关,室内瞬间亮了起来。 “直接进来就可以。”佩特里回头看着被淋湿的博杜安哈哈笑了起来,因为在雨里奔跑,博杜安的头发凌乱地翘着——其实佩特里也一样滑稽,从没进楼道之前他们两个就已经在嘲笑对方的狼狈了。他们从雨里跑了回来,却并不抱怨恶劣的天气。他找出一条新毛巾,递给博杜安,“要喝点什么吗,除了咖啡。” “如果方便的话。”博杜安说。佩特里的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客厅铺着灰色的大理石地板,整个房子并不大,但是显得很空旷,像是刚刚装修完。 “让我看看冰箱里还有什么,”佩特里走过去打开冰箱,“有一瓶柠檬酒……几听啤酒、蔓越莓汽水,这是……呃,是一大包芝士玉米片。”他正在看着,客厅的灯突然灭了,冰箱里的照明灯也在同时罢了工。室内重归黑暗。 “呃……”博杜安问:“跳闸了?” “可能。”佩特里打开手机的闪光灯,查看了屋里的电闸,“没有跳闸。可能是该交电费了。”他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佩特里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朝博杜安一比“噤声”的手势。 博杜安以为佩特里打算接电话,没想到佩特里从冰箱里拿了几瓶饮料,把他推进了浴室。佩特里关上浴室的门,解释道:“是房东,我还没交房租。房东就住在楼下,我猜她等一下会来敲门。我可不想被她抓住。” 博杜安听到这个回答简直哭笑不得。佩特里把饮料和那一大包玉米片放进浴缸,坐在了浴缸沿儿上。他递给博杜安一瓶汽水,“其实我刚才出门,是打算去银行,但是我没走到。” 博杜安也像佩特里一样坐在浴缸沿儿上,他拧开自己的那瓶汽水,汽水瓶发出“呲”的一声轻响。“去转房租?” 黑暗之中又发出“呲”的一声轻响,佩特里拧开了他那瓶汽水,“不,去抢银行。”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说——这个玩笑掩盖了事实:因为看到了博杜安,所以他才没有走到银行。“我涂黑了两个牛油果,打算用它们冒充手榴弹,”这实在太假了,佩特里说着就微笑了起来,“但是走在路上,因为下雨,你知道的,嗯,”他笑着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牛油果掉色了。” 不论佩特里说得有多么荒谬,博杜安都饶有兴味地听着,自然而然、不可抑制地翘着嘴角,他略微低下头,喝了一口拿在手里的汽水——是百香果香味的。他们无法看清彼此的神情,他很配合地说:“下次你可以试试防水涂料。” 博杜安配合的建议让佩特里的肩膀轻微地颤抖了几下。他们两个人有一种奇怪的默契。现在即使看不清彼此,博杜安也知道佩特里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样的,他仿佛能够清楚地见到佩特里的神态——不必通过眼睛观察,不必使用视觉。弯着的眼睛,多情的眼神,睫毛、鼻子、嘴唇…… “其实下次我应该直接买手榴弹模型。”佩特里止住了无声的笑,说得煞有介事,然后像是也喝了一口汽水,“我猜你那瓶汽水不是胡萝卜葡萄味的。” “你喝到了?”博杜安问。胡萝卜葡萄味的汽水,这种搭配方式……别具一格。 佩特里在黑暗中撕开了芝士玉米片的包装袋,“没有,”他看着博杜安的轮廓,黑暗使他不必隐藏起自己眼中除了愉悦以外的情绪,“因为根本没有胡萝卜葡萄味的汽水。” 芝士的香气在狭小的空间中弥漫开。博杜安自己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对着佩特里,他会问“你喝到了”,而不是直接说出自己的看法——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汽水。对着佩特里,他更在意的是佩特里怎么样,而不是事实如何。 博杜安和佩特里就这么在浴缸边上里坐着,他们两个一直在聊天。除了他们的确有话说之外,博杜安隐隐感觉到,他和佩特里都不愿意让气氛安静下来,仿佛一旦陷入安静之中,就会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不过,直到喝完那几瓶碳酸饮料,也没有房东太太上楼来敲门。 作者有话要说:我示意着自己戴的假面步步紧逼……用手指点着假面。——罗兰.巴特《恋人絮语》,汪耀进 武佩荣译 ———— 1.佩特里为什么没拿酒精饮料? A.酒能乱性 B.他不能喝酒 C.酒精饮料过期了 D.其实这不是他家 ☆、05.他的心思 中午的阳光静默无声,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落在松软的鹅绒枕头上。室内安静得能听见博杜安的呼吸声,但是博杜安是睁着眼睛的,他并没有在睡觉。 博杜安早就醒了,他没有起床、没有拉开窗帘。除了他,室内的一切都还保持着睡眠的状态,然而说他醒着,也不过是因为他睁着眼,偶尔眨一下,除此之外,他并没有什么动作……博杜安愣了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梦见了佩特里。要知道,他和佩特里总共也没见过多少次,他们两个认识了才不到一个月。 博杜安忘了自己具体梦见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在梦里表现出了惊人的、或许可以称为占有欲的情感。这种感觉实在强烈,以至于直到醒过来,他依旧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即使这种情感本身已经残损,强度远逊于梦中。 手机的闹铃响了起来,博杜安终于有了眨眼以外的动作。只不过是一个梦,梦境总是非同寻常的,就像是有无数碎裂镜面的时间迷宫,充满了一鳞半爪的现实、变形的真相、虚伪、回声……甚至是维吉尔的夜莺——一个人永远猜不到他会梦见什么。洗脸的时候,博杜安决定不再关注这个梦。 下午博杜安骑车子去了波各亚市西边。波各亚市的西郊长着麻叶泽兰,芃芃细叶之中,偶尔探出一簇暗粉色的花,絮状的花瓣柔软而娇嫩。郊外的微风不时吹来,立在坡上的泽兰便随风而动,披拂猗萎。一种名叫六巨山的荆芥长得非常茂盛,由于天气正好,新生出的叶子在太阳底下散发出阵阵浓烈的香气。 博杜安停好自行车,跳水人之墓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墓地区里,马蒂斯先生说着“空鼓”、“开裂”、“酥碱”之类的名词,正打算和他的学生们剥离墓室里剩余的壁画,摄制组扛着摄像机围在墓地周围。 博杜安只站在远处看着那座公元前三世纪的坟墓,并没有走过去。 “嘿,博杜安!”文物修复组的卡斯尔看见博杜安过来,叫了他一声,抛给他一瓶水,问他:“昆图斯教授今天怎么没来?” 博杜安接过那瓶水,“昆图斯教授修车去了,我过来看看今天有没有新发现——其实我们等扫描图和照片就可以。” 卡斯尔“哦”了一声。“没什么新东西,不过你对那几幅壁画有什么新的看法吗?尤其是墓顶的那幅——其他的墓里最多画一画宴会的场面,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墓顶上画了一个跳水的人。” “嗯……或许和毕达哥拉斯学派有关系,过几天会出哲学报告。”博杜安撇了一下嘴,现在他也不能确切地说那个墓室顶上画的跳水人是什么意思。或许“跳水”象征着某种哲学内涵,譬如一种“死亡就是从现世投入彼岸之海”的灵肉分离观。 不过要是谁都清楚地知道那幅壁画是什么意思,昆图斯教授也就不用过来帮忙了。对于文物和考古,昆图斯教授和博杜安实实在在是外行人士。 不得不说,博杜安身上有一个优点,那即是他始终对自己的学业保持着清醒的认识。一个人在深入一个领域的同时,也在不断缩小自己的视野。过分依赖于知识,亦将被知识所困。就像学数学的人不会在闲聊的时候和别人讲怎么解非线性常微分方程,博杜安无意于将知识作为自吹自擂的资本,他会认真解答其他人的疑惑,并不会故意说一些模棱两可、高深难懂的理论,在自我标榜的同时嘲讽对方无知。这个优点使得他人缘还不错。 博杜安和卡斯尔聊着毕达哥拉斯学派和墓室里的事,话题快结束的时候,博杜安想起来卡斯尔一直在古典学院学习,于是问道:“古典学院有姓赫恩的老师吗,大概六十多岁?”他好奇的其实不是赫恩先生,而是他的孙子佩特里.贝尼托.赫恩。博杜安不过是想起来便随意一问,并不期待得到明确而肯定的答复。 “赫恩……”卡斯尔想了片刻,“貌似有。” “老天,今天热死了。你们两个怎么在这儿歇着?”和卡斯尔同组的昆廷摘了手套跑过来,“也不叫我一声。” “你肯定会过来的,这不就过来了吗。”卡斯尔说道,“对了,你认识姓赫恩的老师吗?” “我还真认识,而且我还知道他孙子,以前他和我妹妹在一个中学。”昆廷被太阳晒得眯了眯眼睛。昆廷的额头上有两道抬头纹,对于他来说,这不能说是什么外貌上的缺陷。昆廷有抬头纹这件事,就类似于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没穿衣服,不穿衣服的其他人不一定好看,有抬头纹的昆廷别具魅力。 快翅膀的风从浓绿茂密的树梢掠过,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鸟在挥动羽翼。“你打算选修他的课?专业跨度太大了。”昆廷摇摇头,表示这不是一个好想法,“你们两个最好别选。” 博杜安以为“赫恩”这个话题到此就结束了,没想到卡斯尔接了一句:“小赫恩以前是多琳的男朋友?” 多琳……大概是昆廷妹妹的名字?博杜安猜。 卡斯尔说完之后,发现博杜安看着自己,而同样看着他的昆廷脸上简直写着“你是不是喜欢我妹妹”,他装作看了一下远处,向昆廷解释道:“拜托,我们早就分手了,我都多久没去过你家了。”他伸手比划着,“我是说,要不然你为什么会知道小赫恩?” 博杜安已经领悟到了——多琳是卡斯尔的前女友,没准卡斯尔就是借着找昆廷的机会和她谈起了恋爱。 “好吧,不是男朋友。”昆廷说:“有一次多琳约赫恩去图书馆写作业,去之前烤了小饼干。我以为那些小饼干是给赫恩的,结果她回来之后全给我了。” 卡斯尔说:“因为太难吃。” “还可以。” “那是为什么?” “大概是发现赫恩不喜欢她。”昆廷皱了一下眉,“她说写作业的时候她有点冷,就暗示了赫恩,结果赫恩说了句‘是挺冷的’,拿起外套自己穿上了。她觉得他不解风情。” 说到这里,对其他人而言,已经跑题的赫恩话题才算结束。昆廷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我坐车过来的,一会儿一起走吗?” “可以。”卡斯尔说。博杜安看向自己的自行车,估计今天他得一个人骑回市区了,“我得把车子骑回去。” 准备回市区的时候,博杜安想起“不解风情”这个评价来……这个词似乎和博杜安认识的佩特里.贝尼托.赫恩并不相干。佩特里是一个极具迷惑性的人。比如只从他的外表看,人们就会对他有不一样的评价。 拉马丁将人称为“堕落人间而仍不忘天上的神”,如果人们对这种略显崇高的形容感到怀疑,认为这句话玷污了神明而过分赞美了凡人,那么只要看到佩特里,他们就一定会放下心来,安然接受。但佩特里这种出色的长相,又常常使人们以为他是一个危险的多情之人——那类在爱情中缺乏坚定的意志、无视道德的多情之人。 实际上,博杜安对佩特里所知甚少,他只能构建出一个他所认识的佩特里——或许这只是一个幻影,和真正的佩特里大相径庭。 作者有话要说:“人,本性有限而欲望无穷,他是一个堕落人间而仍不忘天上的神。——拉马丁《沉思集》 --------------- 期末考试前流着泪预习的卡斯尔:矿物学真的太简单了,期末拿不到A · . . . . . 昆廷就是猪。 昆廷:????? ☆、06.群山回响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 __________ 如果顺着波各亚市的圣保罗街一直向东走,可以走到特里同山,莫纳利奥女修道院就在山脚下。八月是无花果已经熟透的月份,特里同山下的葡萄已经开始结籽,桃金娘暗中孕育着果实。博杜安和佩特里准备爬上这座山,然后从山顶俯瞰整个波各亚市。 波各亚市是个奇妙的地方,古今交错的建筑赋予了波各亚人一套独特的表达方式,比如在和博杜安约定在哪里见面的时候,佩特里说的是“维纳斯的阴影下见”——在爱神雕像阴影下见,而不是直白地和博杜安约在花冠广场东边。 在上山之前,博杜安和佩特里把自行车停在了莫纳利奥女修道院外面,从修道院走到了特里同山前。柏绿汀河自特里同山下流过,隔开了这岸的高地和对面的山。狭窄的河岸上长着大丛羽扇豆,花穗繁重,色彩艳丽。一只在河边喝水的鸟从水面掠起,离水的瞬间带起一串水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博杜安和佩特里走上高悬河面的梁桥,“嗨——”佩特里喊了一声,远处有回声传回来,然后他喊了博杜安的名字:“博杜安——” “博杜安——” “杜安——” 回声越来越小。 博杜安站在佩特里旁边,看着他高兴地喊自己的名字。人们往往责怪自己,认为是自己的意志太过薄弱,所以总是不能完美地掩饰自己眼中的深情。然而感情本就是要被展示之物——隐瞒爱意本就有悖于人类的天性,让一个人渴求火焰的人抱着冰块,这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他把双手拢成喇叭状喊了几遍“佩特里”,然后喊道:“博杜安和佩特里,问候群山。” 山间回荡起“问候群山”。 “问候群山”……回声隐去了这句话的主语。 在回音之中,博杜安想起来古希腊的哀柯——被赫拉诅咒的、永远只能重复别人后半句话的回声女神。当她看见美男子那喀索斯的时候,除非那喀索斯说出“爱”和“喜欢”,否则她永远没办法倾吐自己的爱意。 有游人从后面走了过来,博杜安和佩特里继续往前走了。佩特里说要系鞋带,博杜安接过他的双肩包走在前面,“你的包怎么这么沉?”他扭头问。 “因为里面装着一个西瓜。”佩特里跳上隔离桩,踩在桩上,趁博杜安回头,突然一伸手摘了他的登山帽,跳下去往前跑了,“我戴一下。”他在前面喊道。 就在上一秒,博杜安还沉浸在佩特里竟然背了个西瓜爬山这件事里。“嘿?!”他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同时笑着喊了一声,跑着追了上去。 爬到山顶的时候,佩特里直接把背包扔在了一边,博杜安舒了一口气,“呼……” 他们两个站在特里同山的边缘,从山顶向下看,可以看见不远处的莫纳利奥教堂和女修道院,整齐的桃金娘圃和葡萄园呈现出浓淡不一、富于光泽的绿色,柏绿汀河闪着金光,流向波各亚的城区,船舶、教堂的尖顶、各式各样的房顶、从建筑物之间伸出的深绿色树冠…… 博杜安就地坐了下来。 佩特里拿起自己的背包,竟然真的从包里掏出一个西瓜——虽然并不是一个多么大的西瓜。 博杜安笑了一声。 佩特里也笑了一声,扔下背包坐在博杜安旁边,“这里风景不错。” “嗯哼,歇一会?”博杜安只简单地回应道。他们两个都有些累了,佩特里同意了这个提议,于是谁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安静而默契地坐着。 他们两个坐在特里同山边,仿佛处在一种边境上:一面是这个时代的建筑和尘嚣,一面是属于古希腊牧歌式的、甚至可以说是亘古不变的自然。 在这盛大的夏日里,安静的泊绿汀并不同于那些汧涌奔腾的河,只温柔地滋润着山下开着花的果园,载着闪烁的金光无声地流过。山顶上的蓟草长得如此茂盛,菊芋正在开花,细微而干燥的山风吹过,草丛里有着蜜蜂振翅的声音,而隐隐的鸟鸣声自幽林穹谷中传来。 佩特里和博杜安的影子也并排坐着,佩特里放松地把胳膊撑在身后。他戴着博杜安的登山帽。当博杜安追上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借我戴一会儿”,把自己的帽子给了博杜安。 在这种时候,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说话就变成了一件多余的事情。仅仅坐在对方附近、呼吸同一片空气,已经诉说了一切,他们不需要再感慨任何事情。此时博杜安在想的,就是佩特里在想的——波各亚市的夏天,买西瓜的佩特里,可以看见的云,看不见的特里同的山风,和看不见的、没有被言说的…… 佩特里突然把手搭在了博杜安肩上。 “菊芋开花的时节、令人困倦的夏季。”他看着博杜安的侧脸,搭在博杜安肩上的手,手指间夹着一支烟。 博杜安偏过头,佩特里抬起手指,挑了一下眉,神情自然而不无引诱地问:“要抽根烟吗?” 当佩特里把手腕放在博杜安肩上的时候,毫无准备的博杜安立刻绷紧了身体,意外感与电光火石间的遐想不知哪个先到达了他的脑海。在佩特里碰到他的那个瞬间,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双瞳缩了一下——但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 这名正言顺的触碰…… 博杜安抬起手,弹了一下佩特里的手背,“吸烟有害健康。” 作者有话要说:你是……江河。——赫尔博斯《永久的玫瑰》,王永年译 -------------- 下一章会有宗教的相关内容,提前补充一下背景,力量有限,可能不是很准确q q 一、基督教分类 广义的基督教大概可以分三个大类:天主教或者罗马公教(用拉丁文圣经)/东正教(现在主要在俄罗斯,希腊文圣经,东正教与天主教互相开除对方教皇的教籍,以己为正统)/各类新教(与欧洲宗教改革有关,比如马丁路德的路德宗、加尔文宗[英国倾向于加尔文宗的信徒即是清教徒]、英国圣公会……) 二、基督教的原罪观念: 最初的人类亚当和夏娃住在伊甸园里,伊甸园中有树,上结智慧之果(善恶之果)。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违背上帝的话(“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创世纪》2:16-17),在蛇的引诱下吃了此果,因此犯罪,被逐出伊甸园,以后人类就在世界上繁衍。吃下智慧之果后亚当与夏娃为自己的赤|裸而羞愧,即人类和谐的灵肉关系遭到破坏,不再完整,充满了罪。罪带来了人类的死亡和人与神的割裂——人类被逐出伊甸园意味着人与神隔绝。 因为亚当和夏娃是人类的始祖,这种罪就如同存在在了人类的基因里,通过遗传使得每个人生来就带着原罪,即使是一个刚出世的孩子,也带着原罪。 一个刚出世的孩子什么坏事没有做,只能说明他/她没有本罪,本罪或轻或重,就像是感冒或者癌症,在活着的时候有机会抵消。但是原罪像是遗传病,一个人没办法通过忏悔、做善事抵消自己的原罪。 无罪的耶稣为了拯救人类被钉上了十字架,与上帝订立了新约(耶稣在死后第三天复活,即昭示了死而复活的福音),所以人们可以通过信耶稣摆脱原罪、得到救赎,即“过窄门”——信仰基督教。(在耶稣之前出生的、不犯罪的人相信基督会降临,那么在耶稣基督降临之后,他的灵魂就会被耶稣拯救) 死亡之后,没有罪(“罪”包括原罪和本罪)的人的灵魂会去天国,有罪的人下地狱。在世界终结之前,所有人会带着自己的肉|体参加末日审判,亡者复活。末日审判之后,世界已经终结,没有罪的人在天国得到永生,有罪的人只能待在地狱。 三、耶稣基督 人因为罪和上帝割裂。处女玛利亚感圣灵而孕,生下了圣子耶稣。耶稣既具有完整的神性,也具有完整的人性,没有原罪,从出生到死亡也从没有犯过罪。 基督是一个称号(≈救世主),先知预言会有基督降临,耶稣便是先知所预言的基督。有人冒充基督,有人不相信耶稣是基督。 耶稣出生在犹太的伯利恒,出生时有东方的博士看到预示着基督降临的星,想要拜基督,于是来到耶路撒冷,他们先见了希律王,提到基督已经降生。预言说基督将成为犹太人的王,希律王不知道哪个新生儿是基督,为此杀尽了伯利恒两岁以下的儿童,不过屠杀之前玛利亚等人已经得到神启,去了埃及。其实耶稣不会威胁现世君王的统治,因为耶稣的国在彼岸,不在这个世界。 耶稣低调地传道。上层的文士和法利赛人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利益,不希望人们追随耶稣,所以不承认耶稣是基督。耶稣的门徒犹大出卖了他的行踪(拿耶稣换了三十块钱),带着文士等人来到客西马尼园,捉住了耶稣(由于耶稣与门徒在一起,犹大便向文士等人表示,自己会亲吻耶稣,以此为暗号捉拿耶稣,犹大之吻是背叛之吻)。 耶稣一直没有犯过法。大祭司便问耶稣是不是神的儿子,耶稣如实说是,于是他们指责耶稣僭越,带他去见巡抚彼拉多。巡抚彼拉多知道耶稣没犯过法,但由于众人的要求,还是下令处死他。 人们为了羞辱耶稣,给他戴上荆棘王冠(用荆棘编做冠冕,戴在他头上,拿一根苇子放在他右手里,跪在他面前,戏弄他,说:“恭喜,犹太人的王啊!”《马太福音》 ),给他喝苦胆酒和醋,把他钉上十字架处以死刑。 耶稣知道自己必将死亡的使命,自愿受死,并不反抗,负担着人类的罪孽被钉上十字架上,向上帝祈求赦免人类(“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路加福音》)。耶稣之死,重新架起了神与人之间的桥梁,使人类重新得到了摆脱各种罪、获得永生的机会。 耶稣在星期五被处死,第三天复活,首先向来墓地的抹大拉显现,然后向门徒等显现,展示了灵魂得救人类复活的初熟之果。 耶稣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成了!” ☆、07.丹尼少年 “主啊,得救的人少吗?” ________ 莫纳利奥女修道院卖一种名字很长的特色酥皮饼,饼馅混合了雪松、香草和奶酪。下山之后,博杜安和佩特里去吃了这种口感奇特的酥皮馅饼。 由于历史过久,女修道院墙砖上刷的白漆早已风化剥落。修道院中红蓼成丛,叶上生刺的菊蓟恣意生长,茂盛的萱草开着橘色的花。博杜安见到了修道院里长胡子的修女像,但是和接下来的事情一比,这只能算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修道院里的老修女和佩特里打招呼的时候,提起了佩特里的父亲。 老修女问佩特里:“赫恩先生,你今天来看你父亲吗?” 佩特里说:“前一阵我去看过他,今天就不去了。” “他就在前面。”佩特里并不想隐瞒博杜安什么,对博杜安解释道:“在莫纳利奥教堂的墓地里。” “抱歉。”博杜安这才反应过来,佩特里的父亲去世了。 “这没什么好道歉的。他就是走得有那么一点儿早,因为生病。”佩特里说,“他走之前还给录了一首《丹尼少年》送给我。他是一个好父亲,不过他可算不上是一个好丈夫。” “你很爱他。” “承认这件事没那么难。”佩特里笑了笑,带着一点宽和的无奈,“儿子和父亲真是一种奇怪的关系,不信你可以给你爸打一个电话——如果你以前不怎么给他打电话。”他撇了一下嘴,“他肯定会有点担心,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博杜安和佩特里走出了女修道院,骑上自行车沿着原路返回市区。其时已经是傍晚,铺着沥青的公路上只有寥寥几人。西边城区中的建筑挡住了垂在地平线上熔金一般的落日,亮红色的晚霞铺散开,西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片广阔的粉色。 佩特里的白色T恤被风吹得鼓了起来,他和博杜安闲聊着,不时笑着转头看向博杜安。和博杜安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那么专注,仿佛只能看见博杜安一个人——这让博杜安有时候不太愿意和他对视。 佩特里说自己的祖父在古典学院研究怎么种葡萄,霞多丽白葡萄、玛尔维萨白葡萄、芭芭罗莎红葡萄……所以每年夏天他们家都会有吃不完的葡萄。博杜安告诉佩特里自己有一个弟弟。 佩特里和博杜安身后的天已经变成了深沉的蓝色,西天的粉色渐渐收敛,地平线上只剩下一道晕染开的橘黄色余光。一大片折射着最后一抹晚霞的粉云被风吹散开,变换着形状,在某一个片刻,其形犹如俯身拥抱大地的耶稣。 佩特里念了一句圣奥古斯丁的名言,“‘如果你想见到主,你总能得见’。”他问博杜安:“我可以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你可以不回答。” 博杜安没有拒绝。 其实佩特里的问题并没有多么私人化,“你在周五那天吃鱼吗?”——按照惯例,天主教徒会在星期五吃鱼。 “我不吃鱼。”博杜安说,他不是天主教的信徒,或者说不是基督徒。 “我也不吃。”佩特里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你有什么特殊的拒绝理由吗?” 博杜安撇了撇嘴,“其实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亚当有没有肚脐眼。” 作为人类的始祖,人类有肚脐,所以亚当应该有肚脐;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上帝没有母亲、没有肚脐眼,而亚当是上帝照着自己的形象捏出来的——所以亚当也应该没有肚脐眼。 佩特里听完差点笑出来,“所以夏娃有没有肚脐眼也是一个问题。” “刚刚开个玩笑。”博杜安微笑着说。有时候基督教神学和哲学之间的距离很近。他问佩特里:“上帝是无所不能的,是善的。” 佩特里点了一下头,“嗯哼。” 博杜安继续问:“这个世界上有罪恶。” 佩特里没有否认。 这个世界上有罪恶,而上帝允许了它的存在,那么或许是他不愿意消除罪恶,或许是他不能消除罪恶。 博杜安没打算否定上帝的存在,实际上没人能否定。不过他借用伊壁鸠鲁的方法进行了推断:“如果上帝无所不能,但是他不愿意消除罪恶,那么他就不是善的。如果上帝愿意,但是他无法消除罪恶,那么他就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上帝既不能也不愿意消除罪恶,那他就既不全能也不善。然而上帝不可能不全能或者不善,所以,上帝和罪恶只能存在一样。既然罪恶存在,上帝就无法存在。” 佩特里思考了片刻。 世界上依然存在着恶,信徒可以推说这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总有一天上帝会让恶消失。但这个推断有还一个弱点:上帝是善的,这就是说上帝是不愿意让罪恶出现的,上帝不愿意,但是罪恶出现了——罪恶的产生或许并非出自上帝的意志。人是一根会思维的苇草,人也有意志。 佩特里既然知道圣奥古斯丁,就可以用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来反驳这种推断方法,他也确实这样说了:“如果罪恶的存在并不是出于上帝的意志呢?上帝赠予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自由意志,然而他们错误地使用了这种自由意志,违背了上帝,让人类产生了原罪。” 博杜安听完笑了一下,佩特里的问题其实很难回答,“如果有自由意志,那么违背上帝是必然的,因为自由就在于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选择。如果不能选择,必须听话,那不是自由。原罪是人成为人而区别于禽兽的原因。” 博杜安不能完全否定上帝的存在,也承认自己受着基督教文化的影响,但他绝不在意人类有原罪——人类可以反对上帝,自然也可以反对自己对上帝的反对,从而达到否定之否定,更加的虔诚。既然他不在意有原罪,他怎么能自称是基督徒呢。 佩特里接不下去了,他笑了起来,“自由意志。”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不过滥用自由意志的确会带来很多恶行,战争、恐怖主义、毒品泛滥。我猜保守派的基督徒会说:瘟疫和艾滋病就是上帝对人类的惩罚。” “你打算暂时扮演一下保守派的基督徒?” 佩特里点点头,“好像挺有意思的。” “禽类有流感,它们没有自由意志,没有做违背上帝意志的事情。” “那艾滋病呢?禽类可不会得艾滋,也不会共用注射器吸毒。” “母婴传播、医疗事故等等意外都可能会使人感染艾滋,这种病毒并不仅仅感染不道德的人——传染病的传染对象从来不是某个人,而是作为类存在的人。而且对于犯了错误的人来说,上帝会给他们忏悔的机会,艾滋病似乎从来不给人们忏悔的机会。”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上帝的选民。要知道,上帝曾经用洪水灭亡了所有人类——除了诺亚一家。义人约伯没有犯错,上帝却把他交给撒旦。” “约伯身患重病,只说明疾病不是本人之罪的后果。请不要借上帝之名来进行歧视,因为你的上帝是仁慈的。”博杜安换了一个回答角度:“艾滋病只是一种疾病,但是我们在说艾滋病的时候,往往不是在说疾病,而是在不断重复它的道德隐喻。作为疾病,人类正在找出应对艾滋病毒的办法,就像对上个世纪的梅毒一样——以前人们对梅毒束手无策。病毒携带者的寿命在逐渐延长,已经有了治愈的案例。这么说的话,在某些方面,人类战胜了上帝。对基督徒来说,这是矛盾的。” “我输了。”隔了几秒,佩特里愉快地认了输,“谢谢。” 这一声“谢谢”让博杜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佩特里随即说的话解答了博杜安的疑惑,同时也让博杜安十分意外——那意味着佩特里对他的坦诚和信任。 “我母亲一直认为艾滋病是上帝的惩罚——但是我父亲死于艾滋病。”佩特里说,他爱他的父亲,所以他不肯承认他的父亲是一个被上帝厌弃的人,“我总是说不过她,所以不太愿意见她。但是没准下次她再叫我,我会和她一起吃个饭。” 作者有话要说:主啊,得救的人少吗?——《路加福音》13:23 《丹尼少年》/《Danny Boy》:描写父子之情爱尔兰民谣,父亲写给即将从军的儿子丹尼,诉说了自己对他的爱。父亲自述当丹尼下次回来的时候,自己大概已经死亡,祈祷丹尼能找到自己的长眠之地。附上一段李敖的翻译:当风笛呼唤,幽谷成排/当夏日已尽,玫瑰难怀/你,你天涯远引/而我,我在此长埋。 诺亚:即诺亚方舟的制造者,在新标点和合本《圣经》中译作“挪亚”。上帝降下洪水后,“凡地上各类的活物,连人带牲畜、昆虫,以及空中的飞鸟,都从地上除灭了,只留下挪亚和那些与他同在方舟里的。”(见《创世记》7:23) 约伯:约伯之事见《旧约.约伯记》。义人约伯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上帝偶遇撒旦,撒旦要试探约伯的忠诚,上帝便将约伯交给撒旦。撒旦使约伯经历各种苦难,家破人亡,身患沉疴。苦难是罪的结果,约伯没有犯罪而遇难,显示出受苦也可能不是其人自己犯罪的结果。 本章的宗教背景在上一章的作话里 ☆、08.父子之间 在夏季的夜晚,天狼星总是格外明亮。夜幕像是掺杂着透明的紫色,黑得并不纯粹,所以从楼上一眼看过去,还能看清远处黑色的树梢。 博杜安点着手机屏幕,输入了几个数字,一个联系人随即被联想出来。隔了几秒,他摁下了拨号键。 对方很快就接了电话。 “嗨,博德?” “嗨,爸爸。”佩特里猜得很对,博杜安不经常——或者说基本不主动给父亲打电话。 “你找你妈妈吗?”博杜安的父亲在手机那端问道,他以为博杜安是因为打不通母亲的电话才联系了自己,“抱歉,我没有在家,我出差了。你可以隔一会再打给她试试。” 楼下传来隐隐的虫鸣。室内的灯光透过窗户,在窗前的树上投出一块黯淡的光。博杜安并没有关上纱窗,“不,爸爸。我在给你打电话。” “哦……”勒菲弗尔先生一时不知道说点儿什么,犹豫着问:“嗯……你,还好吗?” 博杜安似乎能感受到电话那端父亲的紧张,“一切都好。你呢?” “我也没事。最近晚上睡得着吗?你妈妈说前一段时间你总是睡不着。” “最近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博杜安说。勒菲弗尔先生的“你妈妈说”这几个单词反映了一个现实——博杜安和父亲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个人:勒菲弗尔先生只能从太太那里得知儿子的近况,同样的,博杜安总是通过母亲来了解自己的父亲。 博杜安突然有些不明白,他是否了解自己的父亲。佩特里并不掩饰自己对父亲的爱,他的父亲对他来说并不仅仅是他母亲的丈夫。然而,当父母吵架的时候,博杜安和弟弟总是在安慰母亲,听母亲控诉勒菲弗尔先生。吵架之后,有谁认真关心过勒菲弗尔先生呢? “我有一点儿意外。” 勒菲弗尔先生轻微的语气让博杜安察觉到他在电话那端笑了一下,这和他平时表现出的严肃有一些反差,“我的儿子终于给我打电话了,而且不是为了找我的太太。我们两个在直接地对话。” 勒菲弗尔先生是一个建筑师,绘图、开会、去建筑工地……他总是很忙,这导致他的两个儿子——博杜安、费尔南和他的太太看起来才是真正的一家人,而他是多余的。 “我在西班牙,圣米迦勒节之前肯定会回去。”他主动谈起了自己的事情,“波各亚市怎么样?” “很不错,事情也一切顺利。”博杜安发现自己不是很擅长和父亲聊天,其实他只是没什么和父亲聊天的经验。 勒菲弗尔先生说:“天气预报说,明天波各亚市会下雨,记得带雨伞。” 博杜安突然有些难过——准确的说,这并不能称之为难过,一种复杂的情感袭击了他。佩特里说儿子和父亲是一种奇怪的关系,博杜安觉得他说得没错。他的父亲会特意去看波各亚市的天气,但是他们并不和彼此联系。 “爸爸,”博杜安想说点儿什么。 “嗯?” “早点休息。” “你也是。” 博杜安和父亲的对话像是要结束了。“博德,很高兴你能给我打电话。”勒菲弗尔先生忽然说,“嗯……不论有事还是没事,你都可以联系我。” 博杜安没有挂断电话,过了几秒,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说完他停顿了片刻,脑中一片嗡鸣,身体微微颤抖,要说吗…… 博杜安全身的血液向他的头部涌去,这让他觉得自己在发烫,他就像发着烧在说梦话,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不再那么真实,“我遇见了一个男人,在波各亚市。”——博杜安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说了出来,说出那句话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博杜安遇见了佩特里。 他爱佩特里,这爱意隐秘而沉重,被他放在自己的柜子里。这柜像以色列人与耶和华立约时的柜一样,用皂荚木做成,里外包着精金,四周镶上金边,虽然精美,然而不能打开,甚至不能被随便触碰——乌撒曾经用手扶过快要跌倒的约柜,耶和华立即击杀了他。 博杜安想要打开自己的柜子,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已经做好了像乌撒一样被击倒的准备,“我想,我不是一个异性恋。” 电话那端沉默了。博杜安的心像被谁攥在了手里,这沉默使得冷汗瞬间取代了他脸上的热意,他甚至不敢呼吸。远处高楼上的航空障碍灯闪着红光,红灯亮了三次、四次…… “博德,”过了一会儿,勒菲弗尔先生叫了博杜安一声。博杜安一只手拿着手机,装作看向夜空,既然已经说出来这件事……他告诉自己,说出来已经足够了,他难以再独自忍受这种沉重的情感。 勒菲弗尔先生说:“我得反应一会儿。你是我的大儿子,我是第一次做父亲,或许不是一个很负责的父亲,也没什么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但是我知道你已经是一个成熟大人了,我很放心,不会去随意干涉你的决定,这也不能由我决定。”他的态度就像在和博杜安讨论一件重要但不严重的事情,和上次博杜安告诉他自己决定读博士的时候差不多。 作为丈夫的勒菲弗尔先生有时候很不合格,从来不做家务、总是把书房搞得乱七八糟、记不清结婚纪念日……然而作为父亲,他又过于沉默,这使得博杜安和弟弟都不是那么了解他——他们谁都没有从精神方面尝试着去和彼此交流,也都没有给彼此这种机会。在各种表象之下,勒菲弗尔先生心里从来都深藏着对家人的爱。 博杜安舒了一口气,他眨了一下睁得酸涩的双眼,“你太冷静了。”出于信任,他的父亲甚至没有怀疑他是否是在开玩笑。 “最近我在试着控制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效果不错——前一阵我几乎天天在和你妈妈吵架。”提起博杜安的母亲,勒菲弗尔先生问:“你告诉你妈妈了吗?” 博杜安说:“没有。”其实把这件事告诉父亲也只是脑子一热,博杜安知道勒菲弗尔先生的秘书是女同性恋者。其实他本来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的打算。 “那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如果你不想告诉她,我会替你保密的。” “谢谢。” “很高兴你能告诉我。我很希望你还能给我打电话。”勒菲弗尔先生说,“晚安,博德。” “我会的。”博杜安说,“晚安,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要用皂荚木作一柜,长二肘半,宽一肘半,高一肘半。要里外包上精金,四围镶上金牙边。——《旧约.出埃及记》25:10-11 到了拿艮的禾场,因为牛失前蹄(或作惊跳),乌撒就伸手扶住神的约柜。神耶和华向乌撒发怒,因这错误击杀他,他就死在神的约柜旁。——《旧约.撒母耳记下》6:6-7 ☆、09.爱即是爱 卡斯尔说他们修复了四号墓的红绘高脚酒坛,坛子上画的是戴珍珠头饰的女祭司和酒神狄奥尼索斯,线条精致流畅,问博杜安要不要过去看看,博杜安难得早起了一次。 波各亚市从早上起就是大晴天,阳光穿过古典学院博物馆的褐色玻璃窗,落在深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整个博物馆显得无比空阔,而且安静。但是博杜安刚走到一楼的大厅,这种静默的气氛就被打破了,二楼有一个人在奔跑——竟然是昆廷。 “嘿,博杜安?”昆廷看见博杜安叫了一声。 博杜安抬起头看着他,“嗨。” 昆廷拍了一下脑袋,站在护栏边上,说:“我早上拿错资料了,现在我们在开会,我偷偷溜出来的。早知道你这么早来,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昆廷现在应该在开会,博杜安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比如去你家帮你拿过来?” “不用不用,”昆廷说:“我妈说她帮我送过来,让我去博物馆门口等她。” “那我现在过去。” “谢谢!呼……那我回去开会了,”他朝博杜安摆了摆手,“中午请你吃炸奶酪卷。” 于是刚刚走进博物馆没几分钟的博杜安又向门口走了过去。 博物馆外的绿地里,繁茂的丝柏树立在错落的光影之中,向上伸展着,那些拥攒在一起的树枝展示出一种与梵高画作常常出现的扭曲感相似的动态。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朝着博物馆走过来,她穿着一条红色的波点裙,手里拿着档案袋。还没有走到博物馆门口,那个女人就停下了步子,她站在丝柏树的阴影里,像是在等人。 博杜安也在站着等人,所以她朝博杜安笑了一下。 博杜安的手机震了一声,昆廷发消息说他妈妈上班去了,他妹妹拿着他的资料。昆廷的妹妹……叫多琳? 博杜安朝她走了过去,“是多琳吗?” “嗯?”对方微微偏过头,眼里露出探究的神情,“是。” “我替你哥哥拿一下他的资料。” 多琳下意识地睁大了眼睛,“哦,抱歉——我以为他会自己过来。”她笑着说,把档案袋递了过去,“麻烦你了,你是我哥哥的同学?” “不是同学。朋友。” “哦噢。”多琳点着头说。 “我得先过去了,”博杜安指了一下博物馆,微笑着说:“你哥哥在等着他的资料。” “再见。” “再见。” 中午博杜安打算和昆廷、卡斯尔一起去古典学院的食堂吃饭。等卡斯尔的时候,博杜安收到了多琳的好友申请。 -11:08 多琳:嗨,勒菲弗尔,我是多琳。 -11:09 博杜安:嗨。 -11:09 多琳:你和昆廷他们一起吃午饭吗? 博杜安察觉到了“昆廷他们”,显然,多琳知道除了他,昆廷身边还有别人。博杜安突然有一点儿想笑——昆廷曾经和博杜安抱怨,说他妹妹有一次和他发火,认为他总是在家里提起来卡斯尔,并且禁止他以后在家里再提起来这个人。虽然多琳不允许昆廷在她面前提卡斯尔,但她总是在关注昆廷的这位朋友。 -11:09博杜安:是的,除了我还有卡斯尔。 -11:10 多琳:哈哈,昆廷说中午他不回来了。今天麻烦你了。 -11:10博杜安:没关系。 -11:10 多琳:你也认识卡斯尔? 博杜安看着走过来的卡斯尔,回复了多琳。 -11:11 博杜安:是的。卡斯尔也提起过你。 博杜安只是说了实话。博杜安的弟弟费尔南和女朋友闹起别扭来,比卡斯尔和多琳严重多了。 吃完午饭,博杜安三个人往古典学院的校门口走着。太阳很晒,天上几乎没有一丝风,万物似乎都静止在了酷热中,几只乌龟趴在芝诺水塘的塘沿儿上,也一动不动。 昆廷说:“我觉得今天得有三十五度。” 卡斯尔望着水塘,提出了建议:“下午去游泳场怎么样?” 芝诺水塘里,重瓣的睡莲在阳光之下盛开着,橙粉色的花瓣托着中间金黄色的花蕊,远远望过去像是一小团柔和的粉色火焰——这是一种很少见的睡莲品种,育成者卡诺爵士将其命名为“水上的福柏”,水上的光之女神。 昆廷非常同意:“可以。” 卡斯尔转头问博杜安:“去吗?” 博杜安和佩特里约好了下午见面,“不了,我有约。” “你都拒绝我和卡斯尔好几回了,踢足球、去酒吧……”昆廷眯起眼睛,“是女朋友?” 博杜安说:“不是。” 昆廷可能只是想开玩笑,并且他知道他们几个对下面这个话题并不敏感,所以接着问:“那是男朋友?” 博杜安顿了一秒,没有否认,但是也没有承认,他说:“还不是。” “……??”得到这个意外的回答,昆廷惊讶得张开了嘴,他扭头看着卡斯尔,卡斯尔也看着他。昆廷用眼神示意卡斯尔说点什么,卡斯尔“哈哈”笑了两声,“呃……我想,他肯定很帅。” “或许是的。”博杜安笑了笑,卡斯尔貌似很紧张,一种善意的紧张。 对于博杜安来说,他并不感到困惑——缺乏自我认同感、怀疑自己的性别这种问题他统统没有,他不会从内心否认自己对佩特里的情感,不会自欺欺人地说那是友情、是错误的欲望。他已经是个成熟的人了,能清楚地区分朋友之间的喜欢和恋人之间的爱,也能肯定自己不是一个单纯的异性恋者。如果他刚才不回答,这不意味着否认,只意味着隐瞒。隐瞒不是什么错误的事情,人人都有保护自己的隐私的权利。 听完卡斯尔的话,昆廷尴尬得捂住了脑门,“别担心,如果你不想,我们不会说出去,”他对博杜安说,“我们支持你。” 昆廷说完看向卡斯尔,卡斯尔立刻和他一起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Quentin:Girlfriend? -Baudouin:No. -Quentin:Boyfriend? -Baudouin:Not yet. -Quentin:Ooooooooooo # My friend has a boyfriend # ☆、10.杏仁之苦 “不能再迷误了,我得停住脚步。这取决于我。” ____________ 当博杜安到科尔嘉岛咖啡店的时候,佩特里已经到了有一会儿了。由于炎热的天气,博杜安和佩特里已经不再在店外喝咖啡,而是将见面的地点挪进了开着冷气的咖啡店里。 咖啡店里浮动着月季花的香气。博杜安点了一杯巴拿马瑰夏咖啡,瑰夏咖啡有一种类似柑橘属植物的花果味,混合着白杏和凤梨的甜意。他对佩特里说:“我好像就没有比你早到过。” 佩特里说:“我祖父叫我回去帮他剪院子里的花。今天太热,我和祖母说我约了朋友,然后提前溜了。”说着他微微偏过了头,眼角和嘴角都呈现出柔和的弧度,他看着博杜安的眼神里带着隐秘和引诱,“送你一个东西。” “嗯?” 佩特里从桌子下面拿出一大把报纸包着的大花月季,杏粉色的花饱满得像是一个个茶杯,花瓣繁复得根本看不见花蕊,“我祖母让我送给你,这是她自己种的。” 博杜安愣了几秒,“给我的……?” “哈哈哈哈,”佩特里对博杜安的反应很满意,他笑了起来,“嗯哼,送你的。我祖母喜欢在葡萄架外的太阳地里放一个水桶,把花泡进去,然后坐在旁边歇着——飘着花瓣的水桶里水光潋滟,暗香浮动,你可以参考一下。” “哇哦,这算波各亚式的情趣吗?”博杜安接过花束,“谢谢。” 佩特里说:“这是赫恩家的浪漫。” 赫恩家的浪漫是一种古老的浪漫。香草和花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当古罗马的诗人维吉尔歌颂爱情的时候,他要让牧人柯瑞东送给俊美的少年满篮的百合花、淡紫色的泽兰、水仙、茴香和覆盆子的果实。当所罗门时代的书拉密女陷入恋爱中的时候,她要和良人一同去看葡萄开花、石榴放蕊。 博杜安问:“我是不是应该回一个小礼物之类的?” 佩特里装作思考了几秒:“喝完咖啡,你可以和我去超市一趟。我祖母让我买一瓶橄榄油,还有黑糖和肉桂粉——她打算做焦糖煎饼。我不会抢着结账的。” 博杜安看佩特里的神情就知道他早就有了安排,“你早就想好了。” “我一个帅哥自己逛超市,会超级无聊的。”佩特里略显不情愿地说,“但是两个帅哥——比如我和你一起去,就会变得有趣,你信吗?” 两个帅哥——佩特里在夸自己的同时不会忘记带上对方,这就是他自恋的风趣之处。博杜安简直不知道怎么回答,“那我结账。” 不过不论是开玩笑还是聊天,佩特里不用担心博杜安会生气。佩特里并非口无遮拦之辈,而博杜安不是那种充满禁欲气息和书卷气的学者。他们称得上是两个兴趣相投的人。 佩特里尽可以和博杜安聊足球和艺术——比如博物馆的柴尔德.哈桑姆画展。当然,他们也经常聊无意间提起来的话题——比如中世纪人认为地球的中心在哪儿。其他人怎样认为博杜安并不敢确定,但他敢确定,但丁把地球的中心设置在了魔王卢奇菲罗的屁股上,并且是在卢奇菲罗屁股最翘的那个点上。 佩特里对艺术有着自己的认知,他向博杜安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绝对而永恒的真理,那么除了哲学,艺术也一定在寻求这种永恒。然而真理总在人之上,以人的智慧总难以见到这永恒,所以艺术是想为人类偷盗天火而不可得的普罗米修斯。艺术的追求者就如同一个表演死亡的人——表演者越是接近死亡,表演就越是精湛,他表演的顶点就在于他正真死亡的那一刻。艺术家追求艺术和真理有时候就像这个表演者追求自身的灭亡。” 佩特里将艺术比喻为普罗米修斯,博杜安同样用古希腊人物回答了他。博杜安选择了变成水仙的自恋者那喀索斯:艺术家如同那喀索斯,绝对真理显现为水中的倒影,那水面便是艺术。通过水面,那喀索斯第一次发现了自己,他爱上了是他而又不仅仅是他的倒影,疯狂地追求这个影子,但是一旦他触碰水面,那倒影便会因为他手指的触碰而变得模糊。永恒的真理或许就是这样一种难以拥有之物,虽然存在,但是其态缥缈,在形之上,非普通的人力可以获得。 不久之前电影院上映了新一版《抹大拉的玛利亚》,博杜安和佩特里都不想去看,但是佩特里提起了抹大拉——提香、安吉利科、拉图尔等等画家都描摹过这个女人的容貌,痛苦的、忏悔的、流泪的。佩特里很欣赏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以抹大拉的口吻写作的《Pietà》,博杜安不是很熟悉里尔克的诗,但是佩特里既然提起他,对博杜安来说,这位诗人很快就不会再那么陌生。 喝完咖啡之后,博杜安打算按照佩特里的计划和他一起去超市,但是他没想到佩特里是开祖父的车来的。显然,佩特里自己都忘了这件事了——他刚刚才吃了一个朗姆酒蔓越莓冰淇淋。 好在博杜安没吃什么含酒精的冰淇淋,佩特里把车钥匙抛给博杜安,博杜安坐在了驾驶位上。他看了一眼正在副驾驶座上系安全带的佩特里,这种感觉很奇妙……他们两个好像已经认识了二十年,过往那些彼此并不相识的年月都变成了虚假的梦,结束于此刻。唯有现在,现在才是真实。 进了超市,佩特里先去买了他的祖母让他买回去的东西。“要不要买一点坚果?花生、核桃……”他问博杜安,“做坚果碎薄饼。” “可以。”反正是佩特里的祖母做煎饼,做出来是给佩特里吃,博杜安当然不会有意见。他顺手拿起一罐番茄汁——等佩特里买完坚果,他可以去买一些虾仁,然后做番茄通心粉。 佩特里瞥了一眼购物车。博杜安很清楚购物车里有什么:佩特里的玉米片、啤酒、一盒蓝莓……其中混杂着一包他放进去的通心粉。 “你打算晚上煮通心粉?”佩特里问。 博杜安点了点头,“嗯哼。” “不瞒你说,我做得超级棒。”佩特里说,“今天我得去我祖母那儿吃饭。不过下次我们可以试试青罗勒酱汁,我有一个秘方。” “保密?” “我想想,需要芦笋、松子、青罗勒酱、虾仁、淡奶油,”佩特里挑了一包松仁,抬起头看着博杜安,眼神异常明亮,然后微微垂下眼睫,“还有佩特里的爱。”说完他抬眸看着博杜安,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 “哈哈,开个玩笑,当然不是。”但是不等博杜安反应过来,佩特里接着补充道。“是其他很重要的调料……不能说出来 。” 博杜安抬了一下眉,错开了目光。 “做杏仁薄饼好像也不错。”佩特里转换了话题,他看着货架上的罐装杏仁。低盐杏仁、炭烤杏仁、甜杏仁…… 博杜安看见了一罐苦杏仁,这种扁平的、带着纹路的、像是一颗心的、可怜的坚果。他以前听过安徒生写的一篇和苦杏仁有关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柜台上有两个小人状的姜饼,其中男姜饼小人的左胸上有一颗苦杏仁,代表着他的心。这两个姜饼小人爱着对方,也都知道彼此爱着对方,然而谁都没有说出来——“如果他们想得到一个什么结果的话,他们就应该说出来才是。”然而他们谁都没有开口。时间渐渐过去,姜饼越来越干,女小人“砰”地裂开了,只留下心口有一颗苦杏仁的男小人。 不论佩特里在想什么,博杜安都不打算做把爱藏起来的愚蠢姜饼人。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他要告诉佩特里。到那个时候佩特里会是什么表情呢?他的嘴唇的弧度该有多柔和,他是否不会再那么大胆而直接地望着博杜安的眼睛…… 佩特里问博杜安:“你要来一盒吗?饿的时候可以吃两个。” “不了。”博杜安扫了一遍货架答道。 佩特里低下了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变得晦涩不明。似是顺便提起,他微笑着说:“我女朋友每次逛超市,都会买杏仁糖。” 佩特里吐字很清晰。我女朋友……这个人在微笑着说什么呢。博杜安听清之后顿了一秒,他什么都没想,也什么都想不到,他甚至也没有感受到像是被人当头狠狠打了一棒的那种疼痛——只有突兀和空白,只有无由的眩晕。他的意识里是一片耀眼的空白,他却感到有虚空在其中碎裂。 博杜安的脸上已经没了表情,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僵硬地笑了一下,不轻不重地说:“你可以替她买一袋。” 佩特里的眼神很复杂,光暗不定,晦涩难名,博杜安没由来地想到“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他甚至要为自己这种无端的发想笑出来,他怎么能——他竟然还能想到其他的事情。 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反回……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 佩特里终究没有再说话。一切都是虚空。 作者有话要说:不能……这取决于我。——冈察洛夫《奥博洛莫夫》,李辉凡译 ———— *维吉尔:维吉尔所作《牧歌》的第二首描写了牧人柯瑞东对阿荔吉的单相思,柯瑞东与阿荔吉均为男性,所写之爱是同性之爱,原文有“来吧, 漂亮的孩子,看,那些山林的女神/带来了满篮的百合花,那纤白的水中精灵/也给你采来淡紫的泽兰和含苞欲放的罂粟/把芬芳的茴香花和水仙花也结成一束……”(译者为杨宪益) *书拉密女:《圣经.旧约.雅歌》中,书拉密女对其良人说“我们早晨起来往葡萄园去,看看葡萄发芽开花没有,石榴放蕊没有;我在那里要将我的爱情给你。”(《雅歌》7:12) *抹大拉的玛利亚:即Mary Magdalene(玛利亚.玛格达蕾娜),现在一般将其译为“抹大拉的玛利亚”,以便于与圣母玛利亚相区别。耶稣的追随者,曾用忏悔的眼泪为耶稣洗脚,用自己的发把它们擦干;在耶稣被钉上十字架行刑时哀哭祈祷喂他喝水;耶稣死后她进入墓穴准备用香膏为耶稣净身,却意外发现耶稣死而复活。复活的耶稣叫了抹大拉的名字,但是拒绝了她的触碰——“Noli me tangere(不要碰我)”。 里尔克的《Pietà》:里尔克的《Pietà》:写抹大拉的玛利亚在进入墓中看到死亡的耶稣后,对爱的诉说。pietà为意大利语,有悲悯、虔诚之含义,在西方雕刻绘画中多用于表现耶稣死后圣母玛利亚悲痛的情景,有时抹大拉的玛利亚也在场。相关油画可见微博@饭山太瘦生。《Pietà》可见评论区。 *姜饼小人的故事见安徒生《柳树下的梦》。本章章节名出自其中“现在他自己尝到这苦味了”一句,译者为叶君健。 *不要等到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为黑暗,雨后云彩反回……所愿的也都废掉。——《圣经.旧约.传道书》12:2-5 原文喻指生命的颓败、衰老的到来,文中只取字面含义。 ☆、11.食莲之人 最近一周昆廷和博杜安一起活动的时间明显增多了。卡斯尔在忙着写他的报告,还有和多琳约会,他简直抛弃了自己的老同学昆廷。 自从在超市和佩特里分开之后,博杜安再也没去过科尔嘉岛咖啡店,也没有联系佩特里——其实他和佩特里并没有交换过联系方式,他们每次都在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约好下一次,所以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提起过交换联系方式这件事。 现在想来,对佩特里来说,这样实在很方便。佩特里有女朋友,他只是和博杜安保持着略显暧昧的朋友关系,或许这只是他无聊时的消遣。反正他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没有人可以直接指责他。 昆廷和博杜安在旧钞酒吧的吧台附近坐着。酒吧里充满了几个世纪前的复古情调:有卷涡纹的三弯腿酒柜、贴着金箔的椅子、天鹅绒或者丝织品面的柔软沙发……室内穹形顶上的壁画已经褪了色,灯光昏暗而暧昧,玻璃杯和旧核桃木桌椅在灯光下映出柔和的光泽。 昆廷说多琳和卡斯尔生气,是因为他们两个吵架之后,卡斯尔声称自己有了新的女朋友,然后发了一张和平时关系不错的女同学的合照,多琳以为他们两个在一起了。而每次吵架都是卡斯尔道歉,让他觉得很累。 昆廷知道卡尔斯说自己有新女朋友是在撒谎,拍那张合照是因为他们都是城市志愿者,拍合照的时候他就在旁边——但是卡斯尔不让昆廷告诉他妹妹,多琳又禁止昆廷提起他的同学。卡斯尔和多琳两个人就这样把昆廷夹在中间、隔着真相冷战了大半个月。 说完卡斯尔和自己的妹妹,昆廷握着自己的酒杯,酒杯壁上有一层冷雾,他问博杜安:“你最近还好吗?我的意思是,这几天你看起来没那么……有精神。” 博杜安觉得自己过得还算正常,就是夜里有时候会失眠——就和几个月之前差不多。医生建议博杜安停止使用安眠药。如果睡眠女神不肯惠临,博杜安有他的处理办法,他可以去写论文,或者看一本晦涩的书——仅仅只是一个一个单词看过去,并不去探究这些单词连成了如何重大的含义,以此消磨长夜,绝望地等待着窗帘后的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由黑暗转灰,显出沉重的光明。 如果在凌晨三点多,博杜安会觉得自己还有机会睡着。 可是凌晨五点左右,鸟就开始叫。 他说:“还可以。” 昆廷不太确定地问:“你是双性恋?” “嗯?”博杜安有点儿疑惑,“大概吧。你可以看出来?” “哈哈,”昆廷笑了一下,“在博物馆看波斯细密画的时候,你好像并不反感,也觉得古希腊黑绘的裸体很漂亮。倒是你那天说去见男朋友吓了我一跳……也不是吓到我了,我觉得有点儿意外。我就是开个玩笑。” 博杜安也笑了笑,他对自己相当坦诚,他确实喜欢女人——柔和的曲线、温暖的身体、细腻的肌肤……但是他也喜欢男人。博杜安不会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佩特里身上,认为都是因为佩特里他才会对男人感兴趣,或者他对男人没兴趣只对佩特里感兴趣。不过他的确很生佩特里的气,说得更严重一些,他对佩特里的行为感到愤怒,并为之难过。 如果这是希腊众神还被崇拜着的时代,当宙斯迷恋上加尼米德,他便化身为鹰带走了这位特洛伊的王子。如果这是文艺复兴期间,米开朗基罗便要为风度翩翩的托马索写下诗篇。在十九世纪,魏尔伦选择对着要离开他的兰波开枪。然而现在只是现在,博杜安只是博杜安,他该以什么态度对佩特里,开枪?写诗?直接把对方夺走吗……还是就此停止。 “不是男朋友。他有女朋友。”博杜安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杯子里盛的是加着番石榴糖浆的茴香酒,在苦涩辛辣之中,甜意徘徊不去。 “你确定,你见到了?”昆廷发出了疑问,在某些时候,他是一个相当细心的人,“我感觉你们两个经常一起待着,他要是有女朋友,她会在意的。” 博杜安说:“不知道,他自己说的。” 实际上,在冷静了几天之后,博杜安已经不在意事实到底是什么了。对他来说,佩特里说自己有女朋友这件事本身更像是在传递一个信号:他们之间应该保持距离。承认自己爱一个同性,随之而来的可能是家庭的压力、社会的歧视……佩特里有权作出他自己的选择。既然他已经想好了,即使愤怒,博杜安也会尊重他。 昆廷好奇地问:“可以问他是谁吗?没准我认识。” “赫恩教授的孙子。” “哦噢,你问过他。”昆廷想起来这件事抬了一下眉,他试探着说:“人是一种有情|欲的存在物,你可以试着放纵一下……” 博杜安未置可否。虽然昆廷一直单身,但他不是没有□生活,他是一个会玩的人,熟知亨利.米勒的□描写、欣赏鲁本斯作品中的肉|体,而自身亦风流而难以被驯服。博杜安觉得这没什么问题,福柯就认为只有和全然陌生的人发生关系,人类才可以体会到纯粹的、只属于肉|体的快|感,和灵魂、思维一切精神性的东西都无关的绝对快|感。但是博杜安现在怎么想呢,他大概会对自我放任的对快感说——食莲人,收起你的果实吧,我不吃。 昆廷看着博杜安的反应,摸出手机给卡斯尔发了消息。 -22:18 昆廷:我知道是谁了,是赫恩。 -22:18 卡斯尔:靠,你竟然问出来了。 -22:18 卡斯尔:什么情况? -22:19 昆廷:博杜安说赫恩有女朋友。 -22:19 卡斯尔:啥? -22:19 卡斯尔:是多琳认识的那个赫恩? 正在昆廷发消息的时候,博杜安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高傲而充满诱惑的女人,是娜迪莉娅。 娜迪莉娅也看见了博杜安和他身边的昆廷。她穿着一双细跟的高跟鞋,鞋跟轻轻点着地,身姿曼妙。 她走了过来,“晚上好。” “晚上好。”博杜安和娜迪莉娅打了招呼。 昆廷挑眉看着娜迪莉娅,替她点了一杯玫瑰气泡冰酒,“晚上好,女士。” 娜迪莉娅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把一边的胳膊靠在吧台上,端起酒杯,然后看向了博杜安,“你会为我画一幅画像吗?” 博杜安不明所以,微微皱着额头发出疑问的声音,“嗯?” 娜迪莉娅笑了起来,以自信而傲慢地态度说:“你会用你的眼睛描摹我。” 娜迪莉娅简直像是一个异教的女神——穿着皮衣的维纳斯,博杜安觉得她很危险,和她对视的时候,她那双眼睛像是能把人看穿。 “抱歉,我暂时……” “你有女朋友?”娜迪莉娅问他,然后伸出手指贴在他的嘴唇上,让他不要再说下去。她微微歪过头,做出一种游刃有余而漫不经心的姿态,“那么,她已经是你的前女友了。” 博杜安一动不敢动,这种态度取悦了娜迪莉娅。她收回手指,瞥了昆廷一眼,然后笑着问博杜安:“勒菲弗尔博士,学会了吗?” 博杜安愣了片刻,还没反应过来。娜迪莉娅说:“看你一脸失落,我猜你被人甩了。你可以试试这招,把对方抢回来。” 娜迪莉娅实在是个聪明的女人。博杜安看她的眼神过于平淡,他是一个心不在焉的差劲画家,双目因失去了佩特里而缺少光芒,于是不能出如实地描摹出娜迪莉娅——这位善于玩弄人心的美人,戴着王冠般的风韵。博杜安露出一个被戳中心事之后无奈的笑,同时从心底舒了一口气,“难得的教学。” “我可不会给一个人第二次拒绝我的机会。”娜迪莉娅说,“所以,今天我更感兴趣的,是你旁边的人。”她指了一下昆廷,问他:“有兴趣一起喝两杯吗?” 作者有话要说:食莲人(Lotus-Eaters):荷马史诗《奥德修纪》中提到的一群生活在非洲北海岸以莲的果实(忘忧果)为食的人,他们的果实可以致幻,吃了便会变得满足和健忘,奥德修斯派出的三名水手曾因吃了果实而忘记返回。 ________ -22:19 卡斯尔:是多琳认识的那个赫恩? -22:23 卡斯尔:人呢??? #人在和娜迪莉娅聊天# _________ 1.佩特里和博杜安说自己有女朋友的原因是__ A.博杜安的爸爸找到佩特里,给他一个亿让他离开博杜安 B.佩特里和祖父母说自己喜欢博杜安,祖父被气进了医院 C.脑子一抽,想开玩笑刺激博杜安,结果直接被对方拉黑 D.他真的有女朋友 ☆、12.夜色温柔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________ 多琳发消息问博杜安要不要参加她和朋友的聚会。博杜安感到有些意外。多琳解释说这是一个有意义的聚会,她的朋友——一个男同学,在去市图书馆还书的时候,穿了条苏格兰裙子,就因为这条裙子他被人举报了。 多琳和朋友们觉得穿什么是一种自由,所以和某个酒吧一起办了一场活动,当天晚上酒吧会有优惠,所有人尽可以穿自己想穿的衣服——必须要穿衣服,绝对禁止裸体和纳粹军装,如果没什么特别想穿的衣服,可以考虑穿裙子、粉色的外套…… 昆廷直接拒绝了多琳,并且表示穿什么是他的自由,他不喜欢穿粉色的衣服,也不会穿裙子。卡斯尔说自己有点儿好奇穿裙子的感觉,而且他得支持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打算穿一件……粉色的T恤。 博杜安回复了“OK”。晚上他去了多琳说的那个酒吧,酒吧里很热闹,穿着各式衣服的人进进出出,亮片裙、水钻流苏吊带上衣、报纸和塑料袋、印着肌肉图案的紧身服……里面有乐队正在演出,貌似正在唱《Take My Hand》,人群尖叫着,震耳欲聋。 兑换完入场券,一个女人在博杜安的胳膊上扣下“PASS”的印章,在嘈杂的音乐声里,她大声说:“嗨,帅哥!你这样进去可不像是来玩的人。”然后拿起树脂宝石贴画,在博杜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接贴在了他的脑门上。在灯光下,那枚贴画像是一片闪着粉光的人鱼鳞片。 卡斯尔和多琳就在酒吧门口附近,博杜安一进去就看见了多琳,她身上贴着烫金贴纸,看见博杜安的脑门笑了一下,“很适合。”她说,她没告诉博杜安他脑门上的是一个什么贴画,“衣服很适合。” 博杜安穿着件宽松的墨蓝色底橙色条纹的半袖衬衣,其实这是一件睡衣。 卡斯尔戴着一顶粉色的假发,端着两大杯啤酒从人群里挤了过来,隔着很远高兴地喊了博杜安一声,“嗨,博杜安,你终于来了!你要去里面吗?” 博杜安看了一眼人群,“不了,太挤了。” 卡尔斯说:“里面有空茴香秆乐队的吉他手,是多琳找来的,超级帅!” 多琳接过其中一杯啤酒,和卡斯尔碰了碰杯子,举杯说:“真的!” “酷!”博杜安说。其实他对空茴香秆乐队的吉他手没什么印象,他只大概记得乐队的女主唱的样子。博杜安听歌的时候很懒,并不会主动去翻歌手的相册,只会看一看专辑的封面,然而空茴香杆乐队一直用抽象画做封面。 “我超级喜欢他,”为了盖过音乐声,多琳大声说,“而且我问过了,他单身!如果不是卡斯尔,我一定会去追他!” 卡斯尔听完直接搂住多琳在她脸上报复性地亲了一下,问博杜安:“过去玩吗?” 博杜安说:“我去喝一杯啤酒,要不你们先去?” 博杜安走开,去要了一杯树莓啤酒,他就站在吧台附近,准备喝完再离开。乐队正在唱空茴香秆乐队的《如果我是》,歌手简直喊得声嘶力竭,尽情宣泄着对世界的愤怒——“如果我是火,我要把世界烧毁;如果我是风,我要吹垮它……如果我是教皇,我将快乐无比,因为我欺骗了所有基督教徒……” “Hello。”博杜安旁边的一个女生向他搭讪道。 “嗨。” “不去跳舞吗?”她问。 博杜安正在喝啤酒,“等一会,你不去吗?” “在这儿可以看见表演台。”对方回答,“不过现在可以不看他们了。哈哈,我叫戴茜。” “勒菲弗尔。”博杜安说。 戴茜说:“你是多琳的朋友?” “我认识她哥哥。”博杜安喝完了品脱杯里的果味啤酒——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迫使它们成熟,把甘甜酿入酒中。 这时谁孤独,就永远孤独…… 戴茜侧头看着博杜安,“你喝完了。要去玩吗?多琳和她男朋友就在那边。” “走吧。”博杜安放下酒杯,和戴茜往乐队和人群附近走了过去。刚刚走过去,两个人就被被人流分隔了开来。黑暗、飘落的丝带、宝石般的光芒、闪烁的色彩、裙子和粉色的上衣、沸腾的人群……在过于喧闹的环境里,人们往往容易将自己沉浸于群体的情绪中,一切都在制造一种虚幻感,连时间都仿佛被扭曲,不再真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博杜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往洗手间走了过去。洗手间门口专门有人按时巡视,里面没有人在乱搞,安静得像是和外面是两个世界。 博杜安洗着手,一抬头竟然从镜子里看见了佩特里。 佩特里像是也吓了一跳,他抬了一下眉毛,试探着先打了招呼:“……嗨。” “嗨。” “呃……”佩特里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外面挺吵的。” “要抽根烟吗?”博杜安主动问。他必须承认,他想佩特里。佩特里瘦了,就在这短短的一周里。 “可以。”佩特里说,“出去吗?” “好。” 佩特里戴上外套后的连衫帽,又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走吧。” 博杜安看着佩特里,“你打算躲你女朋友?” 佩特里说:“她没和我一起来,她在家睡觉呢。” 博杜安不太在意地抬了一下眉毛,甚至有点儿想笑——或许他应该试试娜迪莉娅的办法。 他们两个从酒吧里溜了出来。凌晨一点多,街上只有路灯寂寞地亮着,照着少有行人的街道和平如镜面的柏绿汀河。 “你好像不信我有女朋友?”佩特里摘下口罩,“嗯……你可以和我回家看看。” 博杜安说:“我没有看别人睡觉的爱好。” 佩特里垂下眼眸,忍不住笑了笑,“我家现在没有人,”他看向博杜安,神色认真。 “你不用拿走你的电吉他?”博杜安说。 佩特里有点儿意外,他一直以为只有他看见了人群里的博杜安,“你看见我了?” 博杜安“嗯”了一声。在戴茜说“在这儿可以看见表演台”之前,他就知道知道这件事了,因为他站在那里,往表演台看了一眼,只那一眼就看见了抱着电吉他的佩特里——或者说空茴香秆乐队的吉他手彼得。他想起来自己进酒吧之后,多琳喊的那句“他单身”,大概这是多琳刻意要让他知道的。 他早就应该明白,佩特里不是那种仗着出色的外貌胡作非为、三心二意的人。很多时候,美是一种绝对的权力,如果拥有它的人不能控制它,就会被它蛊惑,稍有不慎,则将沦为它的承载之物、空洞的皮囊,逾越道德、陷入危险的境地。这种堕落是唯美者永恒的悲哀,而佩特里绝不想重弹这个他父亲弹过的旧曲调。 “佩特里,”博杜安认输了,他叹了一声。他不能像魏尔伦对兰波那样,对着让他生气的佩特里开枪。他也不会直接夺走对方,或者跟在对方身后,祈求对方回头。 博杜安只说出了实话:“你真的超级帅。”他简直没有办法拒绝这个漂亮男人的诱惑。感动博杜安,使他紧张、惊讶、颤抖、愤怒,娱悦他的眼目,牵扯他的神魂,这个人是佩特里。 佩特里伸手碰了一下博杜安的额头,帮他弄掉了那枚宝石贴画,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毛,“真的?”他毫不避讳地看着博杜安,然后低下头,垂下的手勾住了博杜安的食指,他勾起对方的手,把自己的手指插进博杜安的指间,紧紧扣住了他,这才抬起头,继续看着博杜安。 博杜安迎着佩特里的目光,撇了一下嘴,“假的。” “肯定是真的。”佩特里笑了起来,眼神也因此添上神采,“就算是假的,可以再说一遍吗?” 博杜安没有松开佩特里,的确是佩特里先做了动作,但现在已经说不清是他在扣着博杜安的手,还是对方不愿意放开他了。 博杜安想着那句话,他说不清自己是在痛苦中,还是在平静中,又或者两者兼有,“你真的很帅,佩特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能制止……其他的事物?——里尔克《爱的歌曲》,冯至译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迫使他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里尔克《秋日》,冯至译【博杜安想到这首诗是因为他看见了欣赏里尔克的佩特里】 感动我,使我惊讶,令我战栗、哭泣、哀恸,以后你再来娱悦我的眼目。——狄德罗《画论》 ☆、13.暂缓之刑 “我受苦受难,也无法到达彼岸,每天我死亡一千次,也诞生一千次。” ________ 酷热多日的波各亚市在凌晨等来了乌云,整个城市被罩在云下,风不再吹起,街道上潮湿沉闷。路口的留西帕斯之女喷泉已经停止了喷水。 佩特里和博杜安买了几瓶啤酒,坐在波各亚教堂的台阶上。望着教堂那似乎可以戳破黑暗的尖顶,人们便会有一种分离的错觉,那时人的灵魂仿佛已经脱离肉|体,正在靠近上天。 就在佩特里和博杜安身后,在巨大的玻璃花窗上,站着头戴荆棘冠的耶稣。佩特里告诉了博杜安,为什么他会在波各亚市、为什么空茴香秆乐队从五月起就没更新过动态……他和乐队的贝斯手打了一架。 人的不幸绝对不是按比例出现的。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佩特里不知道现在的空茴香秆乐队是否还能称之为空茴香秆乐队。除了他和女主唱,乐队里其他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露特选择了继续读书,罗森塔尔去了澳洲养袋鼠——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普罗米修斯用空茴香秆为人类盗来了天火。在乐队成立的时候,佩特里和他的朋友野心勃勃地选择了“空茴香秆”作为乐队的名字,天真地期望用他们的音乐去触碰某种不可言说的本质之物。 然而随着队友的离开、媒体过高的期望带来的压力、由无数演唱会导致的疲惫、创作上的分歧和灵感的消失……佩特里渐渐被困在了“空茴香秆”这个名字中。 再后来,佩特里发现新来的贝斯手在引诱他的女朋友,而且他成功了。为了祝福他们两个,佩特里给了贝斯手两拳,离开了乐队。 佩特里成功得太容易,考上布莱梅大学、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组成乐队、出版专辑、获得音乐奖提名、开演唱会……他从来不缺人喜欢。可是某天他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的女友早已移情别恋,朋友也早已离开,而以往他所热爱的事情正在使他厌恶。随后还发生了更可怕的事。 佩特里没有说那件更可怕的事是什么。 “这实在太差劲了,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你。”他对博杜安说。 博杜安静静听完,没有说什么。“你应该猜猜那天我在书店里买了本什么书。” 佩特里知道博杜安在买书的时候出示了身份证,他买的肯定是分级类作品。“劳伦斯的小说?” “不是。” “恐怖小说?” “不是。”博杜安直接公布了答案:“一本成人杂志。” “嗯?” “因为我睡不着,医生建议我吃褪黑素,结果吃完之后,由于副作用,我根本没那种欲望了。这也挺差劲的。” 博杜安不想说什么安慰或者同情佩特里的话,他想让佩特里知道,他也是一个有烦恼的人。如果说差劲,佩特里不是唯一差劲的那个。 闪电一掠而过,乌云中传来低沉的雷鸣。 博杜安望着天上厚重的云层,“快下雨了。” 佩特里说:“我家在附近。” “上次也是雨天。”他看着博杜安抬了一下眉,“这次我交房租和电费了,我发誓。” 博杜安哈哈笑了起来,他跳下台子,对佩特里伸出手,“那就走吧。” 在下雨之前,博杜安和佩特里已经走到了佩特里家楼下。像上次一样,佩特里开了门,但是他没有开灯。 客厅的沙发上扔着几个电吉他的盒子。佩特里摸到遥控器开了空调,“要不我们去飘窗那儿坐着?” 于是博杜安走了过去。 隐隐的雷声从云边传来。“下雨了吗?” “没有。”博杜安揉了一下困倦的眼睛,望向窗外。天空有着灰蒙蒙的亮意,因为欲来的风雨显得沉而压抑,乌云静静垂着,花坛里的红花牛至和藿香蓟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佩特里斜靠着墙,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着博杜安,笑着说:“其实我一开始学的是古典吉他。” 博杜安也笑了,“你现在弹吉他,房东太太会上来吗?” “应该会。”博杜安停了几秒,他看着博杜安一挑眉,像说悄悄话一样补了一句:“但是她最近去旅游了。” 他们两个看着对方,无聊地笑了起来。 博杜安问:“你打算弹什么?” 佩特里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了一把古典吉他,“萨蒂的《裸体之舞》?” “是写《烦恼》的那个萨蒂?” “对,《烦恼》。”佩特里拨了拨琴弦。那个要把一个片段重复八百四十遍才算完整的《烦恼》。 窗外已经刮起了风,树叶跟着哗啦啦作响,大点大点的雨水落了下来,斜着擦过玻璃,在窗户上留下零星的水痕。对面的楼上短暂的开了灯,有一个女人起来关上了窗户。 暧昧而黑暗的室内,尼龙弦若有若无的震颤,低沉的雷鸣和雨声……桌上放着没吃完的柚子,佩特里身上有非常淡的广藿香的气味,这本应是一种辛辣苦涩的药香气,因为很淡,反而让人觉得安心。 博杜安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想起来很久之前的某个雨天,在阳台上收衣服的母亲的背影……如果数一数,他已经三天没怎么睡觉了,片刻间他想起来正在弹吉他的佩特里,觉得无比难过,他想抓住这件事,却总是抓不住,佩特里像是一个影子,在恍惚中博杜安渐渐睡了过去。 佩特里静静看着离他不远的博杜安。他叫了博杜安一声,可是博杜安没有应答。 在黑暗中,佩特里看着他的侧脸。 佩特里告诉过博杜安,他第一次看见博杜安,是在布莱梅大学里。佩特里就住在布莱梅大学附近的公寓里,那时候因为和乐队闹翻,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出过门了。 那天是五月十七日,傍晚他出门之后,惊异地发现天空变了颜色,傍晚不再是灰蒙蒙的一片,可能那时上帝恰好想喝一杯玫瑰茶,于是整个天空都变成了暗粉色,建筑物上的玻璃反射着夕阳的余烬,像是涂了一层金粉,又如同建筑内部有一场接近尾声的大火。 在这样的傍晚,博杜安拿着一本《神学大全》从布莱梅大学图书馆里走了出来。佩特里从人群里看见了他,他猜他是一个神学系的学生,并且猜他昨天肯定没睡好,因为他的黑眼圈简直和罗琳卡的小博美狗一样重。佩特里昨天也没睡好。 后来有一阵,佩特里偶尔会在傍晚出门,走到图书馆附近,如果能遇见走出来的博杜安,他就会无聊地想“今天他也没睡好,我也是”,或者“今天他好像精神了一点”,然而他从没有起过打破界限去认识对方的念头。从那时起,他就记住了博杜安的侧脸。 由于消瘦,博杜安的脸颊有着轻微的凹陷。如果佩特里说博杜安是一个俊美的青年,那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博杜安脸上的线条很流畅,没有任何形成败笔的多余勾画——在维纳斯祝福他之前,那头戴面纱的缪斯女神已经用手指触碰过他的眉目,他的双唇之间近乎一条直线,鼻梁比佩特里更挺直,眉毛并不张扬,亦不低垂,双眼皮宽而明显,然而眼下总是带着淡淡的青色,就像是总不能睡够——他的眼神也是如此,似睡非睡,尤其在垂眸的时候显得格外忧郁。 博杜安那目光让佩特里觉得,他仿佛一直和现实隔着距离,但是他的心底并没有昏昏欲睡者的晦暗,与之相反,有着深入灵魂的沉静,能望见凡人所不能望见的理式,这使得他在看世事尘嚣之时,总带着悲悯和漫不经心的迷茫。他的眼神有时会让佩特里想起“Pietà”这个词,想起耶稣。 佩特里就那么看着睡着的博杜安,听着起雾的窗外雨水汇集在一起流走的声音。隔了很久,他摸着吉他轻轻拨了几下尼龙弦,试着弹了一段G调的Em和弦,琴声渐渐由生涩转为流畅。 怎么能不流畅呢,这是他在想念一个人的时候弹过无数遍的曲调。他弹得并不快,借尼龙弦表达着某些不能说出来的情感,压抑、绝望和爱……美的和不美的情感混合在一起。 这首曲子一如他的诗,从没有寄给应给的人。这首诗佩特里已经默默回想了不知道多少遍—— 在夏季里 石竹和鸡冠花 天竺葵和芦荟 都在生长 我们远离这些植物 去往特里同山 山谷里有鸟鸣和溪水 豹纹的薮猫从石头上跳过 落入一丛野菊 我们呼喊彼此的名字 冰凉的溪水带着回声和泡沫 没过裸露的岩石 我们来到山顶 坐在盛大夏日的微风中 眺望云层下的城镇 一同分食桃子和西瓜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 生命对我施以诅咒 我把手搭在你的肩上 祈求一个恩典 请你爱我,并且不爱 今夜,佩特里不向神父忏悔,亦不诅咒上帝迟迟不来的赦免。他终于为这首诗找到了恰当的题目——《人间》。和博杜安在一起的时候,他感受到天堂,也感受到地狱,那时候,在善与恶的撕扯之间,博杜安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我受苦受难……也诞生一千次。——彼特拉克《万籁俱寂》,钱鸿嘉译 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圣经.旧约.传道书》12:6 《裸体之舞》:Gymnopédies pietà:意大利语,有悲悯、虔诚之含义。 —— 网易云歌单:无词之歌_without words 歌单创建者是“劫掠加尼米德”,提到的曲子大部分都收进去了(没提到的也有x),感兴趣的小甜食可以搜一下。 ☆、14.三重囚徒 “我被囚禁在三重监狱。” ________ 博杜安醒过来的时候,室内一片昏暗。明明还是上午,窗外阴云低垂,天色昏沉,竟使得一切如在傍晚。 博杜安反应了几秒,才想起来这是佩特里家。他从床上坐起来,发现床头贴着一张纸条: “嗨,博杜安,早上好,我有事出去了。卫生间有新的牙膏牙刷,和一个新的剃须刀。” 除此之外,纸条上并没有写其他的东西。博杜安走到洗手间,洗手间的镜子上贴着另一张纸条:“下一张纸条在冰箱里。”博杜安笑了笑,洗漱完走到了厨房。 他打开了冰箱,里面放着牛奶、几瓶汽水,还有几盒药。一封信就压在药盒之下。博杜安拿起其中一个药盒,那是一盒多替拉韦,博杜安没听说过这种药。他迟疑了片刻,拿起了药盒下的信封。 信封里的信纸被包在一张纸中,纸上只写了几句话:“博杜安,我知道我应当给所有的事情一个解释:我可能是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很抱歉,我没有勇气当面告诉你,也没有勇气告诉其他的任何人。你感到愤怒是理所应当的。你可以对自己的健康放心,和你相处的时候我很注意。接下来是我的辩解,如果你无法接受,你不必再看那些话,因为它们无法改变任何事实。” 博杜安在冰箱前站着,仿佛精神已经不再处于这个时空。他已经被推进了一个巨大的深渊,黑暗让他无法喘息。过了一会儿,他抬了一下眉毛,就像没有发生任何值得人震惊的事情一般,打开了那封信。还没有看到文字,他低头眨了眨眼,轻轻——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不由得伸手抵住了眉心。但是那手仿佛已经不是他的手,他的躯体僵硬而颤抖。 博杜安只匆匆扫过了后面的信。信中提到了事情的起因,六月佩特里打算出国散散心,某天夜里回酒店的时候,他遇上了抢劫。他报了警,但是警察来得不够快,所以佩特里从抢劫犯手里夺过了刀,他们沾到了彼此的血。佩特里看到抢劫者身上有卡波瘤——这是艾滋病的标志之一。 佩特里不可能不认识卡波瘤,他的父亲因为艾滋病去世了。他以为他和自己的父亲不一样。 命运总是如此。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父亲遇见的,儿子还会再遇见。 博杜安没有再看其他的内容。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感觉到自己的舌根在发麻……佩特里说自己遇到了更可怕的事情。 博杜安搜到了佩特里的社交账号“彼得_空茴香秆”——一个有着绝对不算少的关注量的账号。佩特里最近一次更新账号已经是七月初的事情了,他只发了一个视频。佩特里录了一小段自己弹吉他唱歌的视频。和现实中博杜安所见的佩特里不同,视频里的他看着不太好相处。实际上,佩特里的长相并不柔和,面无表情的他看起来有些冷漠,眼神锐利。这是博杜安少能见到的不笑的佩特里。 佩特里和着背景音乐低头弹了几下吉他,然后抬起头,唱了几句歌词—— “世界本应合而为一,宇宙中永无憎恨,群星闪耀如你眼中的钻石。地面即是无限的坦途……坦途……”佩特里拖长调子重复了几遍“坦途”,然后接着唱:“只要人们一直走向良天。所有月球人希望事事如自己的心愿……” 佩特里没有截掉歌声末尾突然冒出来的那一句“别他妈的再唱月球人了!”仿佛他就是在等待这一句话。他只挑衅一般挑了一下眉毛,然后结束了录制。 博杜安滑到了评论区,在一片正常的留言中,有人问佩特里为什么打人,其中一条留言是“哈哈哈哈,听说彼得殴打雅特斯之后出国避事,因为在国外吸毒和打架被国外警察抓了。@彼得,回答一下,你是不是因为吸毒感染艾滋了。”佩特里没有回复任何一条留言。 ——世界本应合而为一,宇宙中永无憎恨。 网上可以搜到非常模糊的照片:一个像是佩特里的男人走进医院的背影…… 博杜安锁住手机的屏幕,没有继续看下去。他甚至不愿意再去想佩特里录的那段视频。他能想什么呢,他只能感受到愤怒和巨大的痛苦。 佩特里没有在网上直接指责雅特斯,因为他了解他的女朋友,她承受不了网络暴力。他无法公开在国外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一如他至今无法坦诚地和母亲谈起父亲,他尚不能直面对艾滋病,他在害怕。佩特里如果沉默,就是奉上利刃、以刀授人,可他选择温柔。他的沉默不是七次,乃是七十个七次。 只有博杜安能够知道他在承受什么。他是个无罪却负着十字架的人,艾滋病像是一个魔鬼,它离死亡过于近了,已经手持道德审判,向他提前宣告——“从今往后,你就变成了我的仆人、一个罪人、人形的怪物,你的身上将会长出罂粟和黑柏,你的血液已经转变为毒蛇和蟾蜍的毒液,你是不洁净的,已经失去了爱人和被爱的权利。你也不能呐喊和呼救,因为一但你出声,人们就会发现你是异类。” 如同撒旦引诱基督,那魔鬼也在佩特里耳畔轻语:“我知道你没做过坏事,所以你更应当诅咒上帝,成为我的信徒,报复所有人类,传播我的疾病。” ——世界本应合而为一,宇宙中永无憎恨。 博杜安仿佛看见佩特里被撕扯成了三个,这疼痛过于剧烈,竟不能形诸躯体,只单纯地加在灵魂之上:一个佩特里在地狱里受刑;一个佩特里走在人间;最后一个佩特里冷眼看着这一切,贴着前一个佩特里的耳朵——时刻提醒着他,说着:“看,地狱里的那个你。” 在地狱者孤独,在人间者惊恐。乌云厚重得如同雪崩,电光在云层中闪现。 室内黑暗得如同光明垂暮、白日将尽之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有钥匙插入锁孔。 佩特里打开屋门,在门口停了半刻,室内空无一人。 佩特里站在门口,并不开灯,同平时一个人在的时候一样。如果不在人前,他便不需要伪装,明明他的心底也是一片晦暗。他既然在绝望之中,就不应该有所奢求。 博杜安顺着楼道从楼上走了下来。佩特里听见声音僵硬地扭过头,仿佛一个突兀而脆弱的雕像。 博杜安走进屋中,关上了屋门。 “我……以为你走了。”佩特里声音低沉,哑着嗓子说,说到最后声带几乎没有震动。 博杜安说:“我在找你。” 佩特里戴着墨镜,但博杜安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人快要被他弄哭了。他怎么能和佩特里不同呢…… 他突然抬起一只手掐住了佩特里的脖子,佩特里并不反抗。 博杜安努力睁着酸痛的眼,在创世前一般光暗相混、不能分别的模糊中,他审视着佩特里,眼睫微动,眉头紧皱,神情悲痛得近乎祈求。他微微昂起头,声带根本无法用力,却不容拒绝地哑声——甚至只能称之为轻声,命令道:“说你爱我。” 佩特里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他的脸滑下来,墨镜遮住了他通红的双目,妥协一般,他几乎是哽咽着说:“……我爱你。” 博杜安因眼中有泪而视野颤抖。他早已经松开掐着佩特里脖子的手,闭上蓄满热泪的眼,无法发出其他声音,只“嗯”了一声,颤抖着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我被囚禁在三重监狱,…… ——麦阿里《我被囚禁在三重监狱》,仲跻昆译 ————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旧约.传道书》1:6 那时,彼得进前来,对耶稣说:“主啊,我弟兄得罪我,我当饶恕他几次呢?到七次可以吗?” 耶稣说:“我对你说,不是到七次,乃是到七十个七次。”——《马太福音》18:21-22 魔鬼又带他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指给他看,对他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 耶稣说:“撒但,退去吧!”——《马太福音》 4:8-10 《Goodbye Moonmen》:出自成人动画《瑞克和莫蒂》S2E2,为钻石屁读取莫蒂内心后唱出来的歌,瑞克让钻石屁闭嘴。 ☆、15.地狱一季 “我曾被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蛀虫。” ________ 乌云依旧停在建筑物上,风还没有刮起,没有人看它们。不开灯的室内,有朦胧的光,足以让人看清一切轮廓,和对方的神情。 “你等一下要走吗?”在沉默中,佩特里低声问道。 隔了几秒,博杜安再次“嗯”了一声。 “哦……”佩特里没有说其他的。 博杜安揉了一下眼睛,看着情绪低落的佩特里。明明上一秒博杜安还在悲痛中,满目泪光。他已经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说:“我真的就走了。” “嗯……”佩特里只说:“嗯。” 博杜安只是在和佩特里开玩笑,但是佩特里丝毫没察觉——他看起来失落极了。博杜安问他:“你不说两句别的吗?” 佩特里犹豫着,“要不再等一会儿。” 于是博杜安又“嗯”了一声。 佩特里终于发现博杜安一直在和他开玩笑。博杜安没忍住扬了一下嘴角,但是他立刻抑制住了这种冲动。他伸出手撩起佩特里的头发,用自己的额头碰了一下佩特里的额头。“我会陪着你,除非你想自己待一会。” “我那会以为你走了。”佩特里迟疑着抬起手,想在博杜安身后抱住他,但是最后又垂下了手。 “我想去看看你有没有在楼顶,结果门关上了。我在楼顶看见你回来,就下了楼。”博杜安握住了佩特里的手。佩特里的手心有伤痕,他感受得到。 博杜安问:“我可以摘了你的墨镜吗?” 佩特里说:“我现在不太好看。” 博杜安怎么会在意呢,刚才难过的不只是佩特里一个人。佩特里摘下了墨镜,他两次为博杜安摘下墨镜。博杜安看见了佩特里肿着的双眼,也看见了他眼中的哀痛,博杜安不愿意错过这哀痛。博杜安不愿意在哀痛之后遇见佩特里。 佩特里的眼目如同拉并门旁的水池、溪水旁的鸽子眼。他的眼中还有眼泪,博杜安抹掉了他脸上的泪痕。 佩特里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如果我是你,我可能不能接受,我会走。” “我不会说‘如果我是你’。”博杜安说。他不会那么去想,那实在过于沉重——博杜安不用设想如果自己是佩特里,就已经感受到了佩特里的绝望……他不能再往下想。 博杜安的确不能再往下想。爱的真正本质在于意识抛弃和遗忘自己,然后才享有和保持自己。博杜安和佩特里既然相爱,他们便不再是两个分别的人,在爱的领域中,他们将作为一个整体存在,他们的灵魂和世界都已经纳入了爱的同一之中。佩特里的痛楚就是博杜安的痛楚,博杜安不用设想“如果我是佩特里”,他已经是对方了。 欢愉、哀恸……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都流入波斯湾,海水里的河水怎么能够区别呢。色雷斯的风从北来,也从西来,合成一股刮向远处。 佩特里不能欺骗自己,所以他说:“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没关系,我不介意。”博杜安说,“我有判断能力,我所说的都是我已经考虑过的。” 佩特里不应再替博杜安判断怎么样才是更好的,上一次佩特里擅自做了决定,他点燃了引线。在超市里,博杜安直接离开了他。 然而,现在的博杜安不会再轻易把佩特里扔在原地——或者说被佩特里推开了。如果此时佩特里再想让博杜安离开,博杜安大概就会指责佩特里自私:佩特里是在以爱的名义伤害他,佩特里已经得到了他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已经收藏起了博杜安的爱,便伪善地推开了他,还用自我感动代替了愧疚。佩特里可以慢慢回忆那些他已经拥有的、被他收起来的东西,可博杜安什么都没有得到。 博杜安什么都不在意。这世界上只有地狱和爱两样。 爱山在地狱之侧。如果离地狱远,山体滋润着草木,山上就繁茂,令人觉得美。这山是天堂。 离绝望和死亡近,这山就荒芜,就显露出山体美的本质——若荒芜得只剩下山本身,那便要纯粹得令人颤抖,凡是看见的人,都要为之震动,如同看见了唯一的真理、白光中的上帝。 莎乐美亲吻圣约翰被砍下的头颅。朱丽叶在墓室中殉情。 在地狱之侧,佩特里爱博杜安。博杜安寻找他。 作者有话要说:我曾被彩虹罚下地狱……蛀虫。——兰波《文字炼金术》,王以培译 爱的真正本质在于意识抛舍掉它自己,在它的另一体里忘掉了它自己,而且只有通过这种抛舍和遗忘,才能享有自己,然保持自己。——黑格尔《美学》第二卷,朱光潜译 ☆、16.恋人低语 佩特里还在睡觉,他穿着件宽松的背心,手搭在博杜安腰上。 博杜安已经醒了,补觉使得他头昏脑涨,他又闭上眼,用鼻子深深呼吸了几次,这才睁开沉重的眼皮。 博杜安伸手摸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查看完自己电子邮箱里的新邮件,顺便登录了社交账号。下午多琳给他发来了消息,她一直没联系上博杜安和佩特里,担心自己做了多余的事——昨天晚上佩特里并不知道博杜安会去酒吧,佩特里只是因为想帮她才过去的,为了配合演出他还涂了一次性指甲油。佩特里的电吉他在多琳那里。 博杜安回复了多琳,然后看了一会和艾滋病有关的资料。他放下手机,看着还在睡的佩特里,过了一会儿,伸手拨了几下佩特里翘起来的一撮头发。 佩特里也醒了过来,“博杜安?”他带着鼻音问道。 “嗯哼。”博杜安一直没有离开。他陪佩特里吃了午饭,还陪他睡了一觉。 佩特里在枕头上蹭了几下,轻轻搭在博杜安腰上的手用了一点力气,搂住了他。 “几点了?” “不到九点。”博杜安把手插进佩特里的头发里,揉了几下,“你还要接着睡吗?” “不了。”佩特里的话音里还带着倦意,“你可以打开台灯,我不睡了。” 博杜安拧开床头柜上的台灯,只用最暗的灯光。 佩特里躺在枕头上愣了一会。他侧过身,看着博杜安,在昏暗的灯光下眼神湿润而柔和,他的眼里有光,如同夜里的柏绿汀河。他伸手碰了一下博杜安的鼻梁,然后顺着博杜安的鼻子,指尖滑过他的嘴唇和下巴。滑着滑着他自己微笑起来。 一切都如同在上帝的梦中,上帝在昏睡中叹气,沉静的气息弥漫开,美梦沉沉,神困体乏,让人安心,却让人提不起任何力气。连每一根发丝的末尾都是温柔的。 “我还没碰过你的鼻子。”佩特里说。 佩特里的胳膊上还有昨晚贴上的烫金纹身贴纸,在黯淡的暖光里,他的身上仿佛有金子。沿着金链,博杜安触碰佩特里,“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 佩特里接了下句:“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 他说:“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前一天晚上肯定没睡好。我在心里想,这个人的黑眼圈和白龙娜一样严重。” 博杜安用手撑着头,问他:“白龙娜是谁?” “一只小博美狗。”佩特里没忍住笑了出来,“罗瑟琳养的,就是乐队女主唱。”他继续说:“从国外回来,我直接回了波各亚,我以为遇不见你了,结果竟然在西校区又看见了你。我就想,你怎么也来波各亚了。” “啊……”博杜安笑着叹了一声,无奈地说,“因为我厌学了。” 哲学往往只思考,然而什么都不做。准备毕业论文枯燥、繁琐,又晦涩,上课、研讨会、考试、助研……在布莱梅市待着,博杜安总想起来一句话:他出生,他工作,他死了。写论文时敲键盘的声音也让博杜安觉得恶心,就像是老鼠爬过碎玻璃。 博杜安处在困惑之中,他面对着不小的学业压力,除此之外,因为费尔南,他的父母一直在争吵。后来博杜安和导师沟通过之后,决定来阳光充足的波各亚市交流一段时间。 佩特里说:“那就是……上帝说我们必须遇见,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喜悦的。” 如果他们是在痛苦中遇见,他们必得喜悦。 博杜安说:“上帝让我们遇见。就算没有上帝,我们也必定再遇见。” 上帝存在和不存在,都令人痛苦。如果上帝存在——人分有圣灵,成为现实的人,那么,人就为不自由而痛苦,人只是容器。如果上帝不存在,人是自由的,人的选择就只能是自己做出的——即使错误,也不能再推给上帝,人得为自己负责,承担一切后果,自由选择是痛苦的。 博杜安认识佩特里之时,上帝在存在和不存在之间。 “你给我身份证那天,我看见你,想起来《圣经》里的几句话。”博杜安说,“他的嘴唇像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 佩特里看着博杜安,眼中沉静而有光泽,有缱绻安静的依恋,如同月光朦胧的良夜。他不快不慢地背道:“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他的头,像至精的金子,他的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 他背诗的声音很轻,还带着慵懒的鼻音,流畅而柔和。在睡醒之后,他只告诉枕头旁边的人。 “你会背。”博杜安说。他没有漆黑的头发,雅歌只是一段爱意的载体,这触碰不到的东西就在佩特里的声音中,博杜安听见佩特里的爱。 “波各亚电台有一个“午间圣经”,找神甫念《圣经》原文,我祖父总是听着这个午睡,他说睡得快。” 博杜安听完笑了起来。他能感受到,波各亚市的历史无法抹去上帝的影子,这个城市的天主教氛围很浓。 博杜安回想起了一个梦,他说:“我有一次做了个梦,梦里你只是我偶然认识的人,可有可无。我们只不过偶尔在科尔嘉岛喝咖啡。”听起来那是如此普通的一个梦,梦里的感情像泊绿汀河的流水一样,不紧不慢,并无浤浤激湍,似乎要在平静中流向无尽的虚无,“我和你就这样认识着,你是个丝毫不重要的人。” 佩特里听博杜安说着他的梦境,他伸出手,张开五指,和博杜安对着彼此的手指。 “有一天,我去科尔嘉岛等你,发现你没有来。我想,反正你是一个不重要的人,我总能遇见你,这没什么。我沿着圣保罗街慢悠悠地走,心底隐约认为你在路上,我走几步就会遇见你。我一直走,走到了圣保罗街的尽头,也没有看见你,我开始有点儿不安了,不过也没那么不安,因为我总觉得你会出现,你也总是出现。但是我一直没遇见你,我开始害怕,我不知道我在怕什么……可能我以为你出了意外。我越走越快,回首四顾,奔跑了起来。我像疯了一样找遍了大半个波各亚市……我还是觉得你是一个不重要的人,但是不找到你,我的心越来越空。” “后来我在西校区门口看见了你,一把抓住了你的胳膊,你没有发生任何意外,好好的站在我前面。你吓了一跳,不知道我在找你。”博杜安说,“你问我怎么了,说我记错时间了。我和你说我没事……可我看见你的那个片刻,我就知道,我疯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里尔克《pietà》,冯至译 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 他的头象至精的金子;他的头发厚密累垂,黑如乌鸦。 他的眼如溪水旁的鸽子眼,用奶洗净,安得合式。 他的两腮如香花畦,如香草台。他的嘴唇象百合花,且滴下没药汁。 他的两手好象金管,镶嵌水苍玉。他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周围镶嵌蓝宝石。 ——圣经.旧约.雅歌5:10-15 ☆、17.牧神的梦 博杜安觉得,佩特里可能真的很不喜欢替他祖父照顾花园。佩特里发消息说他在他祖母家,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他问博杜安要不要过来吃午饭——顺便帮他一起浇浇花。 博杜安回复了一句“我觉得你更想让我浇花”,答应了佩特里的邀请。 博杜安根据佩特里发给他的地址找到了佩特里的祖母家。佩特里戴着一顶祖父的草帽,正在院子里修剪鼠尾草,博杜安隔着栅栏看见了他。栅栏后的一簇樱桃伯尼卡月季有着球状的花苞,正处在花期,院子里香气浮动。 “嗨。”博杜安站在栅栏前打了招呼。 “嗨!”佩特里抬起头,发现了博杜安,“你可以直接进来,除了我没人在家。” 佩特里祖母家的大门开着,博杜安走了进去。 “我祖父祖母去隔壁市参加他们的一个老朋友的葬礼去了,明天才回来。”佩特里走到葡萄架底下,把帽子和园艺剪刀放在了桌上。 佩特里给博杜安发消息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你送他们过去的?” “我倒是想,他们不让,我只把他们送到了车站。”佩特里撇了一下嘴,“不过人生就是这样,等再过几年,你就会发现自己总能听见别人在怀孕。等到六七十岁,你就会知道一堆以前不知道的疾病,发现身边总是有人去世。” 一个人在某个年纪,或多或少总会遇见一些和年纪相应的事。博杜安已经接到了几次婚礼的请柬。佩特里知道了为死者举行葬礼的流程,他的祖父祖母已经不再年轻,他得提前学会一些事情。 “在车站我祖父让我给花浇浇水。” 博杜安听到这儿笑着问:“所以你就把我叫过来一起干活了?” “哈哈哈,中午我做饭。”佩特里说,“我可以做青酱意面,保证超级好吃。” 博杜安想起来上次在超市里发生的事,佩特里说他有一个做通心粉的秘方,“所以你的秘方是什么?” 佩特里也想起这件事,噗嗤笑了出来,“嗯……佩特里的爱。” “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了。” 佩特里说:“其实是柠檬皮的碎屑,只要柠檬皮黄色的地方。但是,我想告诉你我爱你,因为在那天,我打算再过一会儿……就不再和你见面了。” 博杜安不想再回忆起那一天。但是他清楚地记得佩特里的神情。那时他微微低了一下头,眼圈泛红——博杜安以为自己看错了。 博杜安突然感到有些无力,他生不起气来,在心里叹了一声,对佩特里说:“傻子。” 佩特里抬了一下眉毛,“可你信了我说的话。” 博杜安无奈地说:“一个傻子说话,总得有另一个傻子捧场啊。” “哈哈哈哈。”佩特里搭着博杜安的肩膀笑了起来。 “先吃饭吗?”他问,“吃完饭我们再干活。” “嗯哼。”博杜安同意了这个安排。 做饭的时候佩特里煮了意面,顺便炸了几个土豆。佩特里的祖母做了鞑靼酱,冷藏在冰箱里,佩特里让博杜安尝了一下,博杜安觉得如果用来蘸炸土豆片吃起来会有点儿腻,所以他们两个往鞑靼酱里加了切碎的德式酸黄瓜。 吃完饭之后,博杜安和佩特里一人拿着一根塑料软管在院子里浇花。中午的太阳很亮,微风吹过去,流水变得璀璨。 佩特里和博杜安随便聊着天,他说:“我想喝水。” 博杜安说:“你可以去倒一杯。” “可是我不想去。” “我也不想去。” “哈哈哈哈,”佩特里说:“你怎么这么懒啊。” “嗯?”博杜安拿着水管冲着佩特里的方向浇了一下,明明是佩特里懒得去倒水。 博杜安并没有浇到佩特里,但是佩特里突然把软管朝向了他。 “哇!”毫无防备的博杜安被凉水淋到,抬起了头。他看看自己被淋湿的衣服,又看看佩特里,脑海里突然升起了一个想法——所以他直接拿软管浇起了对方。 “哈哈哈哈……”博杜安看见佩特里被淋湿笑了起来。 流水亮得如同碎裂的水晶和银子,虽然冰凉,却无比柔和。博杜安和佩特里在院子里哈哈打闹着,互相浇水浇了半天。博杜安甚至一度摁住了佩特里,但是佩特里用水冲了他几下,博杜安只能放开手去擦脸。 佩特里和博杜安结束了浇水,他们两个从头到脚都湿透了,喘息着地看着对方,然后忽然笑了起来。佩特里找了两身自己的衣服,给了博杜安一身。 佩特里他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盒冻好的葡萄粒,顺便拿上炸土豆片,一起放在了葡萄架底下的藤桌上。博杜安剪了几朵将要开败的月季,泡进铁皮水桶里。然后他们两个躺在了葡萄架底下的椅子上。 玻璃壶里的柠檬片和冰块浮在水面上,水滴顺着壶壁滑下去,留下一道水痕。 突然的安静让博杜安长舒了一口气。 佩特里抽出来一支烟,还没有点燃,突然笑了起来。他说:“上次我在特里同山,问你抽不抽烟,你说吸烟有害健康。” 博杜安烟瘾不重,前一阵打算戒烟,“因为你把手放在我肩上了。” 佩特里没点燃香烟,把烟夹在了耳后,他靠在椅背上,漫无目的地望着葡萄架,说:“在布莱梅市,有一天,我坐在窗户旁边的藤椅上抽烟。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被风吹开的书页哗哗作响……人生枯燥又乏味、平庸、琐碎,所有人都碌碌无为。我看见世界上满是罪恶和苦难,人们争吵、追逐,出生又死去。一切瞬息万变,无物长存。” “我问上帝,我问耶稣。我虔诚地发问,眼眶因此湿润。我问:主啊,这无意义的世间为何得以存在。风吹过我的脸,没有人回答我。” “后来我回了波各亚,我在太阳底下看见自己的影子。我在特里同山顶闭着眼冥想。云从太阳之下飘过。在某个片刻,我感受到了上帝的永恒。我像云一样没有重量,俯视并拥抱整个世界。我摊开手,地球仿佛就在我的手心里。时间是一条金色的河,在我面前流过。那一刻,我宽恕任何人,我可以爱任何人。” 佩特里转过头看向博杜安。就在那天的那一刻,佩特里感受到自己自由的爱,超脱一切枷锁,在时间之上,他可以爱任何人。 那时博杜安就坐在他旁边,他也可以爱他。 博杜安一时无法回答。不是无话可说,语言无法承载某些情感。能指与所指有时无法对应。 佩特里只需要博杜安的沉默,不需要博杜安用语言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要是现在打开收音机,里面肯定正在放‘午间圣经’。” 博杜安已经回过神来,“嗯……今天会讲哪一篇?” “不知道……”佩特里说:“不过我猜神甫会说:‘人的一切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 “哈哈,”博杜安笑了一下,“‘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微风吹过葡萄叶,叶子发出细微的声响,其间的阳光跳动着。已经结成的葡萄累累下垂,追着风轻微地摇晃。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在一切虚空之中,万事消磨。博杜安模模糊糊看见了永不褪色之物。 佩特里忽然告诉博杜安:“其实我和我祖父母说了,今天我男朋友会来。” 博杜安被太阳晒得眯了一下眼睛,“嗯……男朋友?” “他们知道这件事,我不是个单纯的异性恋。”佩特里说,“嗯哼,我以前喜欢过一个男孩,那时候我十三岁。他说让我替他写一周作业,就和我做朋友。后来我发现他只想让我给他写作业。我很难过,就和我祖母说了,我祖母抱着我说‘可怜的小赫恩,没关系’。” 博杜安从来没有和母亲提起过他的性取向。他的母亲也没有告诉他“没关系,博德。” 佩特里问博杜安:“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男性吗?” 博杜安很坦诚地说:“不是。”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的?”佩特里的胳膊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头靠着自己的手腕。 “上中学的时候。”博杜安说。 “我是第一个和你谈恋爱的,对不对?”佩特里看着博杜安,眼里有笑意——那意味着他自信肯定如此。他有一双动人的眼睛。 “嗯哼。”博杜安从没和其他人提起过,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喜欢同性的。 “有一天中午,我女朋友想去教学楼的天台上看看。”他告诉了佩特里这件事。“她推开天台的门,有人在听《一个牧神的午后》,我恰好有一本马拉美的诗集。” 博杜安讲完了。他对同性的爱始于那个中午,也止步于那个中午。博杜安是这样的一个人,生命力绝不旺盛,然而平静,算不上冷漠,却也很少主动追求什么。 佩特里问:“没有了?” “没有了。”博杜安没有拿出来马拉美的诗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的女朋友和对方说了话,他们是同学。博杜安看见他女朋友的发丝被微风吹起来,她穿一条蓝色有碎花的裙子。那天的太阳也很大,到处都是耀眼的白色。 “嗯……这就完了?”佩特里有点儿惊讶。“如果是我打开门,我看见你,就算你有女朋友,我也要挤到你们两个中间,说几句话。”他想了想说。“我会用法语读马拉美的诗,一首接一首,你以为我喜欢你女朋友,其实才不是。又或者你以为我在读诗,其实我在赞美你。” 博杜安永远记得那天他看见的那几行诗,他笑了笑,用法语和佩特里说:“Tu sais, ma passion, que, pourpre et déjà mre。”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绛红。 每个石榴都会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我们的血钟情于那把它俘虏的人,为愿望的永恒蜂群而奔流滚滚。 博杜安在最恰当的时候遇见了佩特里,他不再想多余的事情。他爱这个人。爱就是爱。博杜安面前从来没有两条路,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佩特里说:“要不我们也去找一个天台?我们可以喝一瓶雪莉酒。” 博杜安回答道:“不过我只会背那几句。” 佩特里听完笑了起来,“但是你没给别人背过。” 后来博杜安和佩特里去了佩特里公寓的楼顶。 他们在楼顶上听了很久的音乐。那时天空是蓝色的,傍晚的蓝色笼罩着整个波各亚市,天边留有一道宽阔的金线,如同从阿弗洛狄忒柔软的秀发上遗落的金带。楼顶的水泥地还带着太阳的余温。博杜安和佩特里喝冰凉的雪莉酒,落日的光落在他们的玻璃杯里。 佩特里靠着博杜安,在博杜安侧头的时候抵住了他的额头,然后蹭了蹭他的鼻子。有一种愉悦发于心底。博杜安望着佩特里,眼神微动,他的目光扫过佩特里玻璃珠一样的眼睛、鼻梁,然后轻轻亲吻了佩特里。 流过波各亚市的河被建筑物遮挡,只偶尔显现,河面上像是被人撒了一层金粉,荡漾着大片大片的金色。河面上渐渐起了雾,朦胧的雾依恋着水面,随波缓缓而流,万物褪去色彩。随傍晚而来的夜色如此轻柔。 作者有话要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务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所栽种的也有时。 ——传道书 3:1-2 《一个牧神的午后》:马拉美之诗,德彪西读后作有同名曲。 以下出自原诗,译者为飞白: 你知道,我的激情已熟透而绛红, 每个石榴都会爆裂并作蜜蜂之嗡嗡, 我们的血钟情于那把它俘虏的人, 为愿望的永恒蜂群而奔流滚滚。 —— 葛雷、梁栋将这几句译为: 你知道,我的激情鲜红而熟透 像裂开的石榴招来蜜蜂的嗡嘤, 我的血液因爱上一位行将到手的人 而欲望像永恒奔流的蜂群。 ☆、18.这个世界 博杜安已经醒了,正在看报告。佩特里在他身边躺着,在他肩后吻了一下。他没有刮胡子,胡茬扎得博杜安发痒。博杜安向后伸手,想摸佩特里的头发,结果戳到了对方的脑门。 佩特里笑了一声,抓住博杜安的手,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作出走路的姿态,从博杜安身后走到了他的胳膊上。 “我的情|欲走过你的身体。”佩特里的指尖轻轻划过博杜安的皮肤。 博杜安放下了手机。 佩特里埋在枕头里,哈哈笑了几声,“你真敏感。” “我这么碰你,你也会觉得痒的。”博杜安说。 佩特里觉得不会,“不会。” “肯定会。” “为什么?” 博杜安说:“因为你的灵魂在长翅膀。” 阳光透过窗帘照进室内,变得朦胧。佩特里看着博杜安,刚刚睡醒的眼中有着好奇,“嗯?” “柏拉图说苏格拉底说的。”博杜安说。柏拉图总是说苏格拉底说了什么,其实柏拉图不像哲学家,像狂热的诗人。 “他说以前我们还是灵魂的时候,我们都长着翅膀,住在奥林匹斯山上,跟着希腊的众神进行盛大的天空巡游。我们跟在我们心悦的神身后,在耀眼的光中看见美的理式和永恒。后来我们不够专心,从天上掉了下来,一直往下坠,直到碰到沉重的肉|体,才停止坠落。那个时候,我们灵魂的羽翼破碎了,我们成了凡人。 “但是我们渴望再看见美,看见光。直到有一天,我们遇到了彼此。我们曾在天上相遇,跟随在一个神身后巡游,所以你的身上有我熟悉的光。我看到了那光,就想触碰你。当我触碰你的时候,我们就会战栗——因为我们的灵魂想起了美,毛孔复苏,想要再长出翅膀来。” 因此博杜安得出了结论,“所以我碰你,你肯定也会觉得痒。” 佩特里说,“你亲吻我的时候,我真的害羞了。” 他虔诚地说:“有一次,我在你眼里看见了圣光。” 博杜安笑着亲了一下佩特里的手背,“起床吧。” 起床之后,正在博杜安洗脸的时候,佩特里去阳台接了一个电话。佩特里从冰箱里找到了吐司和脱脂牛奶,博杜安替他煮完了咖啡。 博杜安把咖啡倒进热牛奶里,佩特里站在他身后。早晨的阳光落在博杜安的头发上。 佩特里说:“我妈刚才给我打电话,问我最近有没有时间见她。” 博杜安把烤好的吐司泡进咖啡牛奶里,“所以……你怎么回答的?” 佩特里的嘴角和眼角垂了下来,不是很情愿地说:“我说了‘有’。” “哈哈,”佩特里的表情让博杜安笑了起来,“没关系,她是你妈妈。” “她也是别人的母亲。”佩特里说,“我不知道怎么和我妈说,说我遇到了什么。我觉得她没办法接受,她根本没办法接受我爸爸。” 博杜安说:“佩特里,就算她还是别人的母亲,她也想你,所以她想见你。不过……我不是说你必须见你妈妈,你可以自己做选择,你也可以不把所有事告诉她。” 佩特里笑了笑,“你和你弟弟的关系怎么样?” “就那样。”博杜安想了一下说。“我妈和他吵架,他离家出走之后去阿尔卑斯山滑雪去了。我妈觉得是我给他的钱,和我吵了一架。” 佩特里没说什么。 “我弟弟刚出生的时候,其他人来看他,带了礼物。但我妈妈说想看弟弟得经过我的允许。他们走了之后,我爸爸带我去超市,让我买我自己想要的东西,作为我的礼物。他说父母对孩子的爱是一样的,他们不会因为多了孩子就把爱分出去一半,只会又增加一份爱。”博杜安说,“可能父母对不同孩子的爱很难做到完全一样,但是重要的是他们有这个想法。” 博杜安几乎不和母亲争吵,因为从小他就觉得自己得保护妈妈和弟弟——不过博杜安小时候没少和费尔南打架,费尔南是个喜欢惹事的家伙。博杜安到现在都记得,有一次费尔南把看成人影片的事推到了他头上。 佩特里说:“我妈后来又结婚了,然后有了一个女孩……但是她从来不和提我妹妹,我知道她是怕我不高兴。” “所以,大概,见你妈妈没有那么困难。” “或许吧。她再婚之后,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佩特里说着笑着叹了一声,“虽然我祖父祖母很爱我,但是我还是想我妈。” 去年佩特里一直很忙,他几乎没见自己的祖父母,所以他更没有去和母亲见面。佩特里对自己说,他不太想打扰她。其实这只是借口。 佩特里的父亲去世之后,他的母亲没来参加葬礼。莫纳利奥教堂的修女为佩特里父亲的死流下了眼泪,佩特里的母亲却说上帝不原谅他的父亲。父亲的死隔开了佩特里和母亲。 ——佩特里和博杜安说过这件事。 所以博杜安说:“我想……因为她不止是你父亲的妻子,也是你妈妈。” 佩特里缓缓点了几下头。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博杜安想起来早上查看电子邮箱的时候收到的消息,“对了,我过几天会回一趟布莱梅。有一个学术会议。” “嗯哼。”佩特里说:“那你大概会在布莱梅待几天?” 博杜安说:“一周之内我肯定回来。” 佩特里问他:“现在回布莱梅市,你还会厌学吗?” “不知道。”博杜安撇了一下嘴角。 “在布莱梅大学读博士是不是很累?” 博杜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佩特里的问题,“嗯……反正学习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管是对小学生还是对博士生来说,都是这样。” 学习总是痛苦又快乐,如果一个人只觉得快乐,博杜安可能会觉得对方疯了。 “哲学经常思考,但是不怎么去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学院里待得太久了。”博杜安说,“我忘了现实。” 叙利亚宣布收复首都之后,博杜安去了一趟大马士革,他没看见预想里的古迹,大马士革也没有玫瑰花露。内战和法军的轰炸使得半个城市变成了废墟。博杜安突然觉得自己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泡沫碎裂了,如梦初醒。不论理性的终极指向何处,他看见了现实的罪恶。 恐怖主义、人类永远不会停止的战争、利益、疾病、话语权和舆论控制……种族歧视、空想者、酒精和毒品、麻木的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 他说:“我开始觉得,有时候我们得看看这个现实的世界,而不是只看我们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柏拉图的观点见《斐德若篇》 ☆、19.知我艰难 博杜安回了布莱梅市,他先联系过导师,然后去参加了学术会议。 学术会议结束之后,博杜安摸出手机。他关注了“彼得_空茴香杆”这个账号,发现佩特里在不久之前做了一次不到二十分钟的直播。就算博杜安没有关注佩特里账号,他也会得到这个消息——社交平台推送了空茴香杆乐队吉他手的最新动态。直播已经结束,博杜安点开了回放。 “嗨,大家好,我是彼得。”佩特里对着镜头说,他看着实时互动,有点生疏地说:“呃……是的,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想,我一直没露面。我很好,没有被拘留、没有住院。事实上,我的确遇到了一些事情。我打算回来了,今天我会回答几个问题,你们可以提问,如果我觉得可以回答,就会直接回答。” 观看直播的人数并不少,屏幕上冒出来的一个接一个的提问让佩特里感叹了一声。 “哇哦,”佩特里看着屏幕,“问题有点多,那我就先挑一个回答。”于是他念了第一个觉得可以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你一直不在乐队……”他念完挑了一下眉,“因为从去年开始我就很累,我需要歇一段时间,然后我出国旅游了。” 接着他回答了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和雅特斯闹矛盾……因为私事,我那个时候有点冲动。”佩特里撇了一下嘴,“雅特斯也有不对的地方,如果他公开认错,我也可以道歉。”他看着屏幕上的提问,有人在问这件事是不是和他的前女友有关系——“我和亚莉克希亚早就分手了,所以我不会回答相关的事情。我们分手不仅仅是一个人有问题,我们都不够爱对方。事情已经过去了,如果她找到了真爱,我祝福她。” 屏幕上的留言瞬间多了起来,出现了接连不断地安慰和爱心符号、破碎的心。 佩特里念了一条“我们爱你!”自己笑了起来。 “谢谢你们等我,我也爱你们。”他眨了眨眼,眼睫毛轻轻颤动着,他继续垂眸看着屏幕上其他的提问,“我在国外遇到了什么……”他沉默了两秒,“嗯……我没有打算略过这个问题,因为我已经念出来了。”他抬起了头,“我需要澄清一下,我是去了警察局,但我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情,没有吸毒,也没有做别的什么事,我坚决反对吸毒。如果需要,我可以公开警察局的记录。平时我会看评论,所以我知道网上有很多说法,或者说流言,我会采取法律手段维权。嗯……我可能感染了艾滋——这个说法是真的,医院门口的照片也是真的,那个人是我,不过我不喜欢被偷拍。前一阵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件事……我不能骗人说我没有,但是我也不敢承认。” 就在佩特里说完艾滋这件事之后,屏幕上的实时留言瞬间多了几倍。佩特里继续看着留言,“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感染,我吃了阻断药。至于感染的原因,不是吸毒或者性之类的事情,是伤口暴露之后的血液感染。我有权不回答这件事,但我决定公开,因为我希望帮到更多的人。我知道一定会有人骂我,但是我想……我不会那么在乎那些说法。我从没有想到过我会和艾滋挂上钩,但事情发生了,事实就是那样。” “我夺下了一个抢劫犯的手里的匕首,后来我看见他身上有卡波瘤——这是艾滋病的标志,我见过。我看见他身上的卡波瘤的时候,没觉得害怕,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警察证实了我的想法,那时候我才开始害怕。在此之前,我已经遇到了一些困难,但是这件事让我直接掉进了地狱。我在当地的医院找了一晚上,找到了阻断药。嗯……但是我想,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办法再正常地对待其他人了,其他人也不会再爱真正的我……我一个人吃药、呕吐、眩晕,在黑暗里绝望、哭泣,没办法睡觉……我怕别人发现,觉得我是某种人。和其他人见面的时候,我假装没有任何事发生。” “但是今天我决定说出来。我希望大家知道,疾病只是疾病,传染病的传播对象不是某几个具体的人,而是人类,这绝对不是上帝对不道德者的惩罚。如果我得了流感,我会说出来,但是艾滋病让我无法开口……我可能得不到同情,还会被歧视。我知道有世界艾滋病日,很多人会在那一天支持艾滋病人,但是那很多时候只是一种表面的、随着集体的支持,并不真诚。只有当我也变成疾病的受害者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它离我多近,而我没有做任何所谓的坏事。” “前一阵,我每天都在诅咒上帝。后来我停止了这种行为,我要感谢上帝,让我而不是别人感染了艾滋——上帝给了我一个全新的认识艾滋病的机会:我有一位因为艾滋病去世的亲人,我一直认为得艾滋病是因为他自己犯了错。是的,他的错误应该得到惩罚,但惩罚绝不应该和艾滋混在一起或者等同,指向死亡……他也是疾病的受害者。也正因为是我,我是一个公众人物,有一些影响力,所以我要说出来,不再把艾滋视为不可告人的耻辱。哪怕只能帮助一个人,我也为此而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艾滋并不可耻。如果有被感染者觉得痛苦,我与你同在,我也那么痛苦,但那绝对不可耻——你其实也只是个病人啊。” 佩特里看着屏幕上不断的留言,其实留言中已经出现了几条咒骂,他只抬了一下眉,并不在意,“嗯……其实我想回答的和想表达的只有这么多,这次直播不是临时起意,艾滋病绝不等同于道德败坏。高危行为发生之后只要服用阻断药,按规定吃完——不要因为不良反应不吃,基本可以阻断感染……我的检测结果还没出来,但我已经不太在意了。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必要时刻要记得英式雨衣。不过不涉及体|液交换不会感染艾滋,唾液传染的可能基本不存在,所以没必要那么害怕。” 他看着屏幕上出现的一排排红丝带和爱心,微笑起来,“谢谢,但是不用为我担心或者难过。我已经到过地狱了,但我遇到了我的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我的理性和爱。我希望所有人都能找到走出地狱的力量,也希望自己能够尽最大的努力增添这种力量。” 说完这些,佩特里念了一个新问题:“‘你下一步有什么计划?’”他想了片刻,“呃……如果新计划是指音乐上的新计划的话,我可能会试着调整一下风格,我们并不是活在没有细菌和病毒的梦里。” 屏幕上的留言又多了起来,但是佩特里没有回应,“我觉得我回答了不少问题了,今天先到这里吧,谢谢你们。”他说了“再见”,以一个飞吻结束了直播。 作者有话要说:英式雨衣(English Raincoats):以前法国人称套套为“英式雨衣”,英国人称其为“法国来信(French letter)”,德国人称其“巴黎的东西”。 维吉尔和贝雅特丽齐:但丁作《神曲》,写自己迷失在人生的中途,被母狼(象征贪婪)、狮子(象征骄傲)、豹(象征□□)围困,此时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出现,为了带领但丁摆脱这三者,带但丁游历了地狱,通过地狱到达了地球的另一端。最后在但丁深爱的贝雅特丽齐的带领下,但丁游历了天国。维吉尔是但丁的向导,象征哲学和理性;贝雅特丽齐是天使,象征神学和爱。对佩特里来说,博杜安既是带他离开地狱的理性,也是把他引向天堂的爱。 ☆、20.友于之间 博杜安在学术会议结束后和几个同学一起吃了晚饭。博杜安不打算回自己的公寓,想回家看看,到家的时候正好是晚上九点。博杜安站在门口,听见屋子里好像有人在争吵。 迟疑了两秒,博杜安还是打开了屋门。费尔南和勒菲弗尔太太没有在客厅,他们在一间卧室里,卧室没有关门。 费尔南说:“我只想和你好好谈谈,你为什么总是训我!” 勒菲弗尔太太说:“你让我高兴我也训你,我是神经病吗?” 费尔南气得说:“你知不知道博杜安为了躲你都去波各亚了!你和我爸就那么负责吗?” 博杜安听着费尔南和妈妈的争吵,觉得自己脑后有一根很细的血管在突突跳动,针扎一样疼。费尔南听到了开门声,看见突然出现在客厅的博杜安,顿了一秒。 博杜安看着他。 费尔南错开目光,眼里压抑着怒火,“我在和妈妈说话,你别看了!” 勒菲弗尔太太说:“你在和你哥哥的母亲大吼大叫,你哥哥过来看不应该吗!” 费尔南吸了一口气,“那你们说。”说完他谁也不看走了出去,“碰”一声狠狠关上了大门。 关门之前,勒菲弗尔太太叫了一声:“费尔南!” 博杜安站在客厅,“呃……我回来的时间有点儿巧。” 勒菲弗尔太太低头捏了捏鼻梁,抬头的时候眼眶已经红了,她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流了下来,“你不应该这样说,博德。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 博杜安递给勒菲弗尔太太一张面巾纸,抱了她一下,“别哭了,妈妈。我一会去把费尔南找回来。” “博德。”勒菲弗尔太太的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我觉得我尽力了,我管不住你弟弟。” 博杜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场面,只感受到熟悉的无措感。 他问:“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费尔南突然和我说……他要去办结婚证。”勒菲弗尔太太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他说他前女友怀孕了。他就只告诉我这些。我没有教育好他。” 博杜安不知道费尔南在想什么,但是费尔南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他的的确确可以办结婚证。 博杜安看着流泪的母亲,少有的硬着心说:“可能你应该再和他说几句。” “博德,你弟弟让一个女孩未婚先孕了。”勒菲弗尔太太强调,“你难道觉得他做的很对?” “所以他想领结婚证。” “你们把结婚想得太简单了。” “妈妈,费尔南不是个小孩子了。可能他想负责,嗯……至少他把事情告诉了你。他可以自己私下处理这件事。” “他难道能当父亲吗?当父母不是只生一个孩子,博德,我和你爸爸费了多少心思,我们用了二十多年,看着你们长大。对一个女性来说,生育是一件大事。你弟弟可能考虑了这么多吗?他只拍着脑门一想,觉得这样可以处理掉这件事。这是不负责。” 博杜安安慰着自己失望的母亲,直到她冷静下来。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博杜安离开了家。他在街上给费尔南打了很久电话,一直没有人接。 博杜安看了看时间,已经不早了。他决定明天要是还联系不上费尔南,他再联系费尔南的前女友——他有对方的手机号。 费尔南突然给博杜安打来了电话。 “嗨。”博杜安接了电话。 “是我。”费尔南说,“你是不是有伊娜的电话?别给她打电话。” 博杜安问他:“你在哪儿呢?” “在公园。”费尔南沉默了片刻,“嗯……她是不是哭得很厉害。” 博杜安说:“‘她’是你妈妈。” “我也不想和她吵架。” “我不是你妈,你可以和我说两句,我去找你。” 费尔南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博杜安看见了他,抬脚象征性地踢了他一下。 “嘿。”他叫了费尔南一声。 “我以为你得给我两拳。”费尔南说,“我也觉得自己不像话。我又让妈妈哭了。” “打不过你。”博杜安靠着椅背说,“懒得动手。” 草坪里有虫子在发出声响,飞蛾撞着路灯的玻璃罩。博杜安望着天,布莱梅市的夜风吹在胳膊上微微发凉。 费尔南问博杜安:“你怎么今天回来了。” “回来开会。妈妈请了假,明天不去上班。” 费尔南点了点头。 博杜安说:“我去波各亚不只是因为你们吵架,别想那么多。我也只是个人,有学业压力,有一堆麻烦的事。” “她还生气吗?” 博杜安被费尔南这句多余的话问得笑了一下,“你觉得她可能不生气了吗。” “如果我先和她商量一下,不和她吵起来……” “我觉得没可能。”博杜安说,“说说你怎么想的吧。” “暑假之前我和伊娜又在一起了。然后……有一次避孕套破了。我们以为没事,后来她怀疑自己怀孕了,就买了验孕棒。宝宝已经三个月了,在妈妈的肚子里很听话。那是我们的宝宝。” “如果宝宝能出生,你有什么打算?” “我和伊娜会做婚前财产公证,先领了结婚证,这样宝宝就是婚生子。宝宝出生之后,我和伊娜会休学一年。毕业之后我就工作。如果我和伊娜合不来,我们就离婚,然后每个人带宝宝一个月。” 毕业……博杜安想起来费尔南去年离家出走的事。费尔南认为自己不适合学习,不想考大学,假期和妈妈说了之后,两个人吵了起来。费尔南离开家去了瑞士,勒菲弗尔太太冻结了他的银行卡,费尔南就在阿尔卑斯山区帮人照顾牧场,然后住了半个月。 费尔南不愿意回来。在家里勒菲弗尔太太和勒菲弗尔先生总是在争吵,勒菲弗尔太太把所有的事情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拒绝让勒菲弗尔先生作评价或者干涉。 最后勒菲弗尔太太做出了让步,她保证费尔南大学毕业之后,她就不会再干涉费尔南做决定——费尔南总是不愿意顺着母亲给他规划的路走。他甚至想去埃及的亚历山大当流浪汉,但是他爱他妈妈。所以他乖乖回家考了大学。 “我以为你什么都没想。”博杜安说。勒菲弗尔太太认为费尔南是为了赶紧平息伊娜怀孕的事才想要办结婚证。 “伊娜和我说她怀孕的时候,我们觉得我们要当爸爸妈妈了。”费尔南说,“伊娜说她有时候能感觉到宝宝的心跳。博杜安,一个生命不能自由地选择什么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但是既然来了,它总会努力活下去。我和伊娜想尊重宝宝,我们从没想过让他或者她停止心跳。伊娜还没和家人说,我觉得我应该先说出来这件事。我不是不想负责,我很认真,因为我要当爸爸了。我……就是没和妈妈商量,自己做了决定。我以为我可以做决定,但是她不想听我说,她只想替我做一切决定。” 博杜安沉默了片刻。费尔南已经不是那个整天和他打架的小伙子了,他说自己将要成为一个父亲。博杜安有一段时间非常不愿意给母亲打电话,或者回家——他的妈妈总是在为费尔南的叛逆伤心,好像她只剩下博杜安了。博杜安还能做什么呢,他难道还忍心再在自己母亲的心上插上叛逆的几刀吗……他没告诉告诉母亲他想延迟毕业,只继续在布莱梅市待着。费尔南越不听话,博杜安就越压抑。 博杜安说:“费尔南,你出生之前妈妈写了遗嘱,她怕自己生你的时候出意外。她和爸爸商量了,在遗嘱里给你留了和给我一样多的遗产。” 博杜安和费尔南差五岁。勒菲弗尔太太怀上费尔南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博杜安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反应过来,费尔南比他小五岁。他不能总是把费尔南当作自己的同龄人,用同龄人的标准衡量费尔南,他得试着理解自己的弟弟。 “前年妈妈查出来可能有乳腺癌,活检的结果是良性肿瘤。我和爸爸陪着她做了手术。那个时候你去非洲旅游了,你给妈妈打电话,她说她不太舒服,需要输几天液,所以在医院。你说你想回来陪着她,她怕你担心,和说你回来只会添乱。” 博杜安叹了一声,“费尔南,我把这些告诉你,不是想让你多内疚,我只是想告诉你,妈妈对待怀孕之类的事情很严肃,然后……她一直只把你当成负不了责的孩子。其实你不小了,也能照顾自己。嗯……这件事你可以试着和爸爸沟通。” 博杜安不想继续纵容母亲,让她沉浸在自己所谓的“教育的失败”里。费尔南有独立的人格,他长成了一个正直的人,有清白的良心,想着承担责任。 费尔南问他:“你不反对我领结婚证吗?” 博杜安抬了一下眉毛,“反正我不会结婚。” “你在波各亚市遇见什么了。以前你才不愿意和我说这么多话。” 博杜安觉得原因有点儿荒诞——“我给爸爸打了电话。” “嗯?”费尔南疑惑地问:“你给爸爸打电话干什么?” “我不能给爸爸打电话吗?” 费尔南放弃了这个话题。“你真的不打算结婚?” 博杜安点了点头。 “你难道恐婚?” “不,只是觉得婚姻没什么意义。”除非感情消退,博杜安才会需要婚姻这种法律上的保证。然而感情既然消退,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费尔南忽然说:“呃……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是双性恋。我以为你是害怕,才不想结婚。” 博杜安愣了几秒,“为什么这么想?” “你保证你不追究以前的事。” “我保证。”博杜安说。 “有一次妈妈收拾屋子,我想去你屋里看看有没有成人杂志,替你收起来……顺便看一会。结果翻出来一本嗯……那个方面的杂志,Helix Studios的模特大赏。但是你两种都看,也交女朋友。”费尔南说,“我把书收起来了,妈妈没看见,后来我又放回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猜你应该不想让人知道,所以我没有告诉别人,也没有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费尔南夜走布莱梅 博杜安拳打费尔南(并没有) —— 费尔南的温柔是替哥哥保守秘密 —— 勒菲弗尔太太:我有时候想,如果我们有一个女儿就好了。 勒菲弗尔先生:我也这样想。 费尔南:不用担心,你们会有一个孙女。 费尔南:呃……也没准是孙子。 ☆、21.通达之路 博杜安在布莱梅市住了几天。布莱梅市下起了雨,从凌晨三点一直到下到现在。初生的有着红指甲的曙光今天没有到来,天空灰蒙蒙的,空气湿润而寒冷。 佩特里和他妈妈约好在拉温纳市见面,他去了拉温纳,也没有在波各亚市。博杜安在休息的时候回复了佩特里发来的消息,佩特里给他打过来了视频电话。 “Ciao。”佩特里问好道。 佩特里在海边酒店的露天座位上坐着,远处的海浪拍着礁石,有人在沙滩上走动,看上去很小。刷着淡绿油漆的旧建筑有着深色的窗框。 “Ciao。”博杜安同样问候了佩特里,他发现佩特里剪了头发。“你剪了头发?” “见我妈妈之前,我有点儿紧张。我想着做点什么,就去换了个发型。”佩特里说,“我的新造型怎么样?” “酷。”博杜安说。 佩特里问:“只有一个单词?” “嗯……”博杜安想了想,“拉温纳没有暴风雪,从海上吹来的凉风使人精神爽快,你坐在那儿,头发有猫眼石和珍珠的光泽。” “哈哈哈哈,”佩特里笑了起来,“一切都还好吗?” “嗯哼。” “一切都好?” “嗯。”博杜安觉得除了他的弟弟和妈妈不和彼此说话之外,一切都还可以。 “晚上依旧睡得着?” “嗯。” “你还爱佩特里。” 博杜安因为佩特里的这句话笑了,他完整地说:“我爱佩特里。” 佩特里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佩特里得到的不是一句虚无缥缈、可以随时被更改的回答。在这句回答背后,博杜安告诉了勒菲弗尔太太一个被隐瞒的事实:他是双性恋。 博杜安说的时候内心很平静,没有恐惧,不感到羞耻,他不是在等待被审判。勒菲弗尔太太愣了一会儿,说博杜安可以选择爱一个女孩儿。但是博杜安说他的路只有一条。 博杜安面前并不是有着两条路:一条路上只有男人,一条路上只有女人——一条路只通往被毁灭的索多玛 ,一条路则引向永生。他面前从来只有一条路,这路上既有男人也有女人,在遇见对方之前,他并不知道将来之人会是谁、是男人还是女人。 博杜安从来不需要选择走哪条路,也没办法选择。 最终勒菲弗尔太太没再说话,她只红着眼眶抱了抱自己的儿子,双手在他背后安抚般拍了几下。 博杜安问佩特里:“所以你呢?一切都还好吗?” “嗯……”佩特里的眼珠转向别处,“还可以。海水很漂亮,教堂里贴着很多马赛克。” “哈哈哈,”博杜安因为佩特里故意避开母亲的回答笑了起来,佩特里是因为要见他妈妈才去的拉温纳市,“看起来你的心情还不错。” “我妈妈明天回去。”佩特里终于提起了他妈妈,“我没有告诉她那件事,但是她知道了。” 他说:“我给了她我签过名的音乐专辑,因为她说我妹妹是我的粉丝。我以前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叫弗兰西丝。” “嗯哼。”博杜安静静听着佩特里说话。 佩特里摸了一把自己被海风揉乱的头发,“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弗兰西丝的妈妈每年都会抽出来几天离开她和爸爸,因为她有一个哥哥。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姑娘会怎么想——比如怎么想她这个哥哥。” “弗兰西丝那天看了直播,把事情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说她哭了很久。她和我妈妈说她喜欢彼得,为他骄傲。”佩特里垂着眉毛笑了一下,“呃……我的心情还挺复杂的,很微妙。” 佩特里第一次直接感觉到自己有一个妹妹。 “我妈妈很少提她再婚之后的事情,我知道她的丈夫人不错……不过我还是不打算见弗兰西丝、介入他们的生活。”海风吹着佩特里的头发,他说:“昨天我还和我妈妈心平气和地谈起了我爸爸。” 博杜安觉得下次佩特里再和他的母亲见面,应该没有那么困难了。佩特里在这次见面之前,几乎每天都在发愁。 不止弗兰西丝会喜欢佩特里,为他骄傲。一如佩特里能看见圣光,博杜安在佩特里身上看到了人——用“善”来形容人似乎是一件庸俗的事,这个符号和它的发音已经被扭曲异化,总让人觉得虚伪。 但是佩特里的确是善的,不带任何功利目的、没有任何条件,他的善的意志合于人类永恒的道德律。 人类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永远值得敬畏。 后来博杜安和佩特里聊了一会拉温纳市。但丁在拉温纳市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昨天佩特里和妈妈去了嵌着拜占庭风格马赛克壁画的圣维塔莱教堂。 博杜安和佩特里都得学会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们只能不回头地向前走,学着面对人的——自己的和所有人的疾病、衰老、死亡……所有关系的改变和消逝。 “你后天回波各亚?”对话的最后,佩特里问博杜安。 “明天。”博杜安回答,“我改签了机票。” 勒菲弗尔太太已经接受了事实,但是她和费尔南彼此之间并不说话,如果他们想通知对方什么,总会让博杜安去告诉对方。博杜安觉得他们两个应该直接交流,所以准备提前离开布莱梅市。 佩特里听说博杜安会提前一天回来笑了一下,“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博杜安也笑着说。 作者有话要说:那里(伊吕西昂平原)的人生活非常悠闲,没有风暴雨雪,从瀛海吹来的清凉的西风使人精神爽快。——《奥德修纪》,杨宪益译 索多玛:《圣经》里因为同性恋被上帝降火毁灭的城市。 善和道德律:博杜安提到的“善”并不仅仅指善良,此概念出自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道德律”,一译道德法则,不同于具有一定强制性、外在的道德戒律,具有形而上的意味,是一种永恒真理,是人类自发的、无功利目的的、非社会性的、最高的道德追求。康德对道德律有如下描述:“(道德律)通过我的人格性无限地提升了我作为一个理智的价值,在这种人格性中,道德法则(即道德律)向我启示了一种不依赖于动物性,甚至不依赖于整个感官世界的生活,至少是从凭借这个法则对我的存在的合目的的规定中可以得出的,这种规定并不局限于此生的条件和界限,而是无限延续的。”(李秋零译) ———— 故事开始于博杜安到达波各亚后,结束于他离开布莱梅前。正文完结。 ☆、附:额外的注解 *身份证与诱惑 博杜安一开始落下身份证暗示着他的迷失:不论是学业还是家庭关系,他都处于困境之中。 佩特里“拒绝漂亮男人的诱惑”其实是在警示博杜安,他认为自己很危险,所以希望博杜安不要完全信任他。 *姜饼人的隐喻 佩特里说自己有女朋友这件事,对博杜安来说,使得他心中的佩特里瞬间碎裂。佩特里碎裂,博杜安爱的对象消失,博杜安无法表达他的爱意,所以他成为了有着苦杏仁心无法说出爱意的姜饼人。 *take my hand&如果我是 《take my hand》是Simple Plan乐队的歌,《如果我是》实际上不是一首歌,是安杰奥列里的诗。这两个作品从侧面表达了佩特里对世界的看法:《take my hand》代表着他对被问题所困扰的人们的同情,《如果我是》代表着他对命运和混乱的世界的愤怒。下附《如果我是》译文,译者为钱鸿嘉: 如果我是火,我要把世界烧毁; 如果我是风,我要吹垮它; 如果我是水,我要淹没它; 如果我是上帝,我要把它投入深渊内; 如果我是教皇,我将快乐无比, 因为我欺骗了所有基督教徒; 如果我是皇帝,你知道我干什么? 我要砍去每个人的脑袋。 如果我是死神,我将走向父亲身旁, 如果我是生命,我将从他身边逃离, 我对母亲的态度也是这样。 如果我是切科——过去是,现在也是, 我将把年轻美丽的女人带在身旁, 让又老又丑的投到别人怀里。 *佩特里的三重监狱/墨镜/地狱一季 我被囚禁在三重监狱,因此你别再问那隐秘。双目失明,在家蜗居,又将心灵藏在丑恶的躯体。——麦阿里 双目失明:佩特里看不到他一直追求的创作真理,离开乐队 在家蜗居:遭遇了一连串打击的佩特里不愿意面对其他人 丑恶之躯:这是由疾病带来的丑恶,使得佩特里厌恶自己 佩特里戴上墨镜进行自我掩饰,墨镜暗示着佩特里和其他人之间的隔膜。佩特里两次为博杜安摘下墨镜。 兰波有诗集《地狱一季》。“地狱”指真实存在的痛苦,“一季”表示痛苦的时间是有限的,痛苦终于结束。一向顺遂的佩特里认识博杜安之前正处于人生的谷底,以前他有爱的人、有朋友,后来他发现都是假的——最不济佩特里还有音乐,但是佩特里那个时候正在厌恶给他带来厄运和折磨的音乐。佩特里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爱他人的权利,博杜安告诉佩特里他有(即博杜安掐住佩特里脖子后,并不说自己爱他,而让佩特里说),所以走出地狱的佩特里选择了爱所有人。 *地位的转换:里尔克的《Pietà》 《Pietà》涉及抹大拉和圣子耶稣两个人物。 佩特里提起来这首诗,包含着一种不自觉的意识——他有罪,而博杜安是他不能触碰的无罪的神。耶稣曾对抹大拉说“不要碰我”(“Noli me tangere”),佩特里实际上并不敢随意触碰博杜安。另一方面,触碰意味着对被救的渴望(“我只摸他的衣裳,就必痊愈。” 见《马可福音》5:28),佩特里的触碰也是对赦免的祈求。 博杜安对佩特里念这首诗的时候,在暗中完成了一个转换——他不是神,他将佩特里置于受刑者的位置,佩特里独自背负着人们对疾病的偏见,而博杜安爱他。像抹大拉对耶稣那样,博杜安将虔诚地为佩特里洗净所有污名,消除他所认为的不堪。抹大拉是耶稣复活的第一见证者,同样,博杜安见证了佩特里的重生。 附上冯至译《Pietà》: 耶稣,我又看见你的双足, 当年一个青年的双足, 我战兢兢脱下鞋来洗濯; 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迷惑, 像荆棘丛中一只白色的野兽。 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 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 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 现在只是被人惊奇,监视。 可是看啊,你的手都已撕裂:—— 爱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开,人们能够走入: 这本应该只是我的入口。 现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无意于吻我苦痛的嘴—— 啊,耶稣,何曾有过我们的时辰? 我二人放射着异彩沉沦。 *弦外悲音:《奥尔弗斯在返途中》 《奥尔弗斯在返途中》是佩特里一直没命名的古典吉他曲的名字,由博杜安听后命名,将曲中复杂的感情与困境中的奥尔弗斯对应,并附上简短的说明《欧律狄刻在返途中》: 他走在前面, 躯体如同银子, 雾中苍白的月光。 我看不清。 死亡充塞着我, 我有的只是无知 以及遗忘。 四周死寂。 前面的人啊。 我认不出你, 你怎么, 怎么不肯回眸? 我没有声音, 迷茫中停下步子。 象牙般的脖颈, 他终于回头。 在黑暗中,他的眼目 我熟悉。 只是…… 注:奥尔弗斯善音乐,其爱人欧律狄刻去世,奥尔弗斯便去到地府,以音乐打动了阴间,冥王夫妇遂答应归还他的爱人,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在返回阳间之前,他不能回头。在返途中,奥尔弗斯或是因为恐惧,或是因为好奇、激动等原因,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于是失去了自己的妻子。独自回到阳间的奥尔弗斯在悲痛中被撕成碎片。 其事可见维吉尔《农事诗》:他(奥尔弗斯)甚至穿过黑暗狰狞的地府入口,/走进雾瘴弥漫、令人心悸的丛林/来到憧憧的鬼影间,想驯服冥王/任何哀求都无法驯服的坚硬的心。/从冥界的最深处,被他的歌打动,/飘忽的幽灵和那些永不见天日的影子/聚拢过来,就像千万只鸟被黄昏或冬雨/从山里驱赶出来,寻觅栖身的树枝:/女人,男人,走完生命旅程的/伟大英雄的身体;男孩,未婚的女孩/和在父母眼前被放上柴堆的年轻人。/科基特斯河的黑色淤泥,丑陋的芦苇/和阴暗池沼的死水囚禁着他们,/九重的斯提克斯河更锁住了周遭…… 博杜安将奥尔弗斯的主动回头描述为被动回头,从而展现了一个困境:返途中,认不出奥尔弗斯的欧律狄刻不肯再走,恳求对方回头,以确认对方,然而奥尔弗斯不能回头。 博杜安听出了佩特里吉他曲的悲音。奥尔弗斯象征爱;地府象征着死亡和绝望;欧律狄刻既是奥尔弗斯的妻子,也是亡者,代表着爱本身和绝望混合而成的迷茫。在吉他曲中,佩特里的心态为:不顾死亡坚定的爱对方-对未知的死亡感到恐惧,且不忍让爱本身痛苦-转向迷茫。吉他曲的情绪停在奥尔弗斯回头之刻。曲外之音最终指向了隧道之外奥尔弗斯的悲剧结局——爱人者的痛苦消亡。 *无词之歌-A song without words 门德尔松作抒情性钢琴独奏曲《Songs without words》。 “无词之歌”喻指佩特里和博杜安的感情间无法言说、无需言说的温柔和默契。 佩特里作有无词的《奥尔弗斯在返途中》,“无词之歌”也指佩特里的爱和痛苦。 *Larvatus prodeo Larvatus prodeo是这篇文所属的系列名,为拉丁文,笛卡尔曾用此词,后被罗兰.巴特引于《恋人絮语》,意为“戴着假面前进”。 *有序言的章节 序言是佩特里内心情感的呈现。因为全文以博杜安视角为主,很少能够窥探到佩特里的内心,所以加入了序言。如果某一章佩特里没有出现,那么那一章就不会有序言。 作者有话要说:求你使我仍得救恩之乐,赐我乐意的灵扶持我。——《旧约.诗篇》51:12 —— 可以继续点“下一章”23333 ☆、附:表相的背后 *但丁游历地狱&耶稣复活: 《无词之歌》有一个略显残酷的内核,为了消解这种现实的残忍,文章内部暗含两个置换:但丁游历地狱和耶稣复活。但丁走出地狱是对死亡的否定,指向个人的得救;耶稣复活对应着对疾病的道德性的重审,指向对人的关怀。 -但丁与《神曲》: 佩特里曾把博杜安比喻为他的引导人维吉尔和天使贝雅特丽齐。 在谈起耶稣和抹大拉之前,博杜安和佩特里提起了世界的中心——博杜安知道对但丁来说,世界的中心点在卢奇菲罗的屁股上,这一看法出自《神曲》地狱篇的结尾,随后维吉尔和但丁就经过地心离开了地狱。 博杜安知道地狱如何走,这预示着他会把佩特里领出地狱,使佩特里个人得救。 其实全文多次提到《神曲》,文章第一章的序言即是《神曲》地狱篇也是《神曲》全篇的初始几句。博杜安在图书馆找到过《神圣喜剧》,《神圣喜剧》是《神曲》的直译名称。 -戴荆棘冠的耶稣: 除了与抹大拉一起出现的耶稣外,文章中也出现过单独的耶稣。 耶稣赴死前不再避讳承认自己是神之子,所有人都以为耶稣即将得到现世的光荣。在门徒的欢呼激动中,耶稣的心情沉重无比——他明白自己只是要赴死。佩特里不再隐瞒身份,不代表着他即将得到爱情,只意味着他即将面对一切。 博杜安和佩特里在波各亚教堂前喝啤酒的时候,波各亚教堂的彩绘玻璃上有戴荆棘冠的耶稣:耶稣被戴上荆棘冠,不久后被钉上十字架死亡,然后复活。戴荆棘冠的耶稣暗示着佩特里马上要面对最黑暗之刻,并迎来复活。 *关于人物性格: 在故事前期,佩特里和博杜安在一起越高兴,一个人的时候情绪反差就越大。 佩特里是一个更倾向于感情的人,所以在波各亚再看见博杜安,他真的搭讪了。当他和博杜安走到中途,他发现他们两个已经深陷,他必须做出反应。 第10章《杏仁之苦》的序言出自《奥勃洛莫夫》中奥勃洛莫夫的分手信,原文是“我们彼此相爱得如此突然,如此快速,好像我们两人都突然病倒了,使得我们不能早一点清醒……我每天都在想:‘不能再迷误了,我得停住脚步。这取决于我。’可是我还是继续执迷不悟……昨天我才向我跌进去的深渊的深处看了一眼,我决定止步。”这是佩特里对自己不断挣扎的情感的注解。 如果说佩特里的气质具有浪漫性,博杜安则偏于古典。博杜安是理性而平静的,悲悯而宽容。在故事前期,博杜安相对被动。佩特里给出止步的暗示,博杜安并不追问,一切点到即止。佩特里了解这一点,所以他狡猾地用“女朋友”这个借口来暗示“博杜安,我们该止步了”,他无法直接残忍地告诉博杜安“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对待博杜安,佩特里既自信又自卑,他很清楚博杜安爱他,但是他害怕说出真相,他怕博杜安厌恶所谓的真正的他,佩特里无法承受“不要碰我”这句话。 博杜安和佩特里都过于认真,谁也没有轻易对待这段感情,所以佩特里不敢继续,博杜安因为佩特里的止步而止步。然而感情常常不服从于理智,一旦开始,不会轻易终止。 当佩特里选择再向博杜安打招呼的时候,佩特里应该已经决定面对一切了。耶稣被戴上荆棘冠,随即受刑死亡——对佩特里来说,他即将坦诚地面对博杜安,这种坦诚即是佩特里的受刑。耶稣自愿负担人类的罪孽死亡,佩特里的坦诚同样不出于外力的强迫。博杜安的双臂就是佩特里的十字架,佩特里将承受痛苦和死亡,但是他也因此才能复活。 博杜安正是能够救出佩特里的人,不论是从形而上的方面来说,还是从现实来说。 佩特里必须面对自己的父亲,他父亲的经历和他的经历是一个事件的两种呈现方式,本质都是要面对疾病,没有区别。疾病带来了佩特里对有罪(父亲)无罪(自身)、洁净与不洁净的迷茫——在第7章,博杜安否定了人们对原罪的指责:疾病与道德上的洁净与否无关,有没有病和有没有罪无关。 博杜安也的确救出了佩特里。 *义人约伯:罪与病 世人都在罪的辖制下,苦难是罪的结果。但是某人受苦可能并不是由于自己犯了罪。由某人受难推断某人必定犯过罪不成立。人们最终要消灭的是某个人的罪,而不是某个有罪的人。 疾病与罪有某些相似之处。疾病是人类的疾病,不是某个人的疾病。人们因得病而痛苦,但是病人本身可能并无过错。因此只因某人患病就推断某人必定不道德/有过错是值得怀疑的。人们最终追求的是消灭某种疾病,而不是否定所有病人。 在第7章,佩特拉和博杜安提到了约伯。 撒旦质疑约伯对上帝的忠诚,上帝遂将约伯交给撒旦试探。在撒旦的控制下,约伯没有犯罪却家破人亡、身染重病。约伯的朋友以利法、比勒达、琐法见到约伯的惨状,据此推断约伯的苦难背后一定藏着鲜为人知的巨大罪恶,由安慰者转变为审判和指责者。然而约伯的确没有朋友所谓的巨大罪恶。琐法等人不肯承认约伯清白,本质上只是自欺欺人:一旦他们承认约伯没有犯罪却受难,则是承认清白者也会受难,因而他们也可能平白受难,甚至陷入比约伯更可怕的境地。 面对病人,博杜安基本不会直接根据得病这个结果推断病人道德有问题、指责一切是病人自己有问题——这不是仅仅对佩特里的看法,是对所有病人的看法。博杜安认为病是人类的事情,所以总有无辜者得病,所有人包括他自身随时有得病的可能。因此,对于疾病,博杜安选择放置关于人的道德,首先关注疾病本身。 *普罗米修斯&那喀索斯:理念之困 佩特里将艺术家比作普罗米修斯,博杜安将其比作那喀索斯。博杜安和佩特里提到的“真理”含有绝对真理、关于世界本质的抽象理念的意味,不指普通的真理。 佩特里有一个无望的艺术看法,真理难寻,所以艺术家是偷不到天火的普罗米修斯。佩特里自身是一个创作者,他的看法显示了他的创作困境。 在德国古典哲学中,谢林将艺术直观作为一切哲学的“拱顶石”,艺术和哲学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博德也认为真理难以把握,但是真理可以显现,艺术家有凭着感性直达(但是不是理性把握)真理的能力,同时,艺术可以见“人”。在谈论艺术的时候,博德在肯定人。 *失眠的博杜安 博杜安的失眠和困境从根本上说并不是佩特里导致的,反而是佩特里提醒了博杜安——佩特里把身份(证)还给了博杜安。性向问题对博杜安来说不算难以解决的问题,他的困境主要在两个方面: 在学业方面,博德似乎对现代哲学兴趣不大,更大的兴趣在传统哲学,在形而上内容的研究上。与形而上对立的是形而下,即有形的、实在的物。但是博德在亲眼看到残破的城市之后,观念受到了冲击,他看见了现实的困境,不论哲学追求的本质是什么——是物质、是精神、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是精神与物质两个本元……不论这个世界形而上的、抽象的终极指向是什么,不论理性能探求的范围有多广,现实的人是痛苦的确就是痛苦的。博德的悲悯在于他不会对现实视而不见。佩特里的感受很敏锐,他的关注点恰恰也是现实和现实的人。 就像追问人为什么会死和看见死人是两个概念,当关注到现实,博德在反思自己的知识是否造成了一种冷漠的对立:一个人如果不思考、不认真地感受,可能会轻易地被社会舆论、社会传统以及各种媒体信息控制,变得片面浮躁,心不在焉,陷入空虚乏味的状态。人应该思考,这种思考有对知识的追求,也有对存在的思索。然而过度利用理性追求知识、思索存在,而不感受,人也可能被理性困住,异化为知识的附庸。博德的反思的表现之一即是有一段时间他没有继续写论文,所以博德变成了“写不出来论文的博杜安”。现代哲学中,尼采早已提出“重估一切价值”,将价值归于生命,重审理性的作用。博德需要自我否定,这不是坏事,不过他需要时间,也需要平静。 在家人方面,勒菲弗尔先生被太太排除在外了,所以当勒菲弗尔太太和费尔南争吵的时候,博德就被夹在了中间。不幸的是,费尔南个性很强,勒菲弗尔太太常常不愿意让步——博德不擅长解决他们的问题,并且想要自己静一静,但是又不得不面对一切。快要受不了的博德最后选择了离开布莱梅市。后来佩特里提起来父亲,这件事提醒了博德。 *里尔克之外的pietà:关于母亲 文中曾提到“pietà”,此词多指绘画雕塑中圣母怜子的场景。当耶稣出生的时候——甚至当玛利亚怀孕的时候,圣母玛利亚就知道他是圣子,他不属于她,他注定要经历苦难、被人离弃,被钉死在髑髅地。但是圣母玛利亚作为母亲,依旧爱自己的儿子耶稣。 母亲是痛苦而伟大的。她的孩子将遭受苦难,她的孩子不仅仅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是无论如何,她都爱她的孩子。 博德和佩特的母亲都是如此深沉的爱着自己的儿子。 ☆、附:母亲的邮件 Christina 致博杜安: 我的儿子,对于上次我的沉默,我应该做出解释。 当我和你的父亲沟通过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不是你第一个想通知的人。作为母亲,我感到难过,也发现了自己的失职——我本来应该早就发现这件事,并且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给你支持和安慰。很感谢你选择了坦诚对待你的母亲,而不是欺骗。 说起来这是一种非常荒诞的情况:每个母亲对自己的孩子都很例外。当你进入大学的时候,我和其他孩子的母亲谈起来,会认为进入大学并不是唯一的路,但是我脑海中始终有另一种声音:是的,是的,有很多路,但我的儿子不可以不继续读书。这种固执的观念或者说双重标准也使我和费恩之间始终有隔阂。 博德,你几乎不和我争吵,也不让我费心。这是你作为儿子的稳重之处,但是对于母亲来说,我不应因此忘记去考虑你的意志。费恩不像你,他总是很叛逆,从不愿意按照我的预设去走。或许我想给你们的最好的,不是你们想要的,只是我认为的。 作为母亲,我的控制欲有时候很强,但是这就是母亲。抱歉,博杜安,我的儿子,很多时候我忽略了你的压力。我本来应该做的事情太多了,但我没有做。 当我说自己支持同性恋、双性恋的时候,我也是如此奇怪的想,别人可以是,我会支持他们,但是我的儿子不可以是。现在我意识到了这件事。我也应该试着理解费恩,理解他的成长。这个世界上有千万条路,你们两个不需要走一样的路。 博德,希望你可以爱你爱的人,你说得对,不管你的选择范围有多广,你最爱的人只会有一个。愿你得到你的挚爱并且幸福。你永远是我优秀的儿子。 记得想妈妈,还有你爸爸。 爱你的 克里斯蒂娜 作者有话要说:B.Lefevre 致克里斯蒂娜: 妈妈,很高兴收到你的邮件。 请不要太过自责,我早就是一个大人了,如果我想要什么,我会说出来。问题在于,很多时候我可以坦诚的面对自己,但我不用这种坦诚对待我之外的人。我认为某些坦诚不是必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所有人都有人格面具。 在性取向这件事上,我开始明白我面前其实也只有一条路。要求一个双性恋者必须喜欢异性,或许就像在要求一个单性恋者必须换一位恋人。双性恋者似乎有更多的选择——只是“似乎”,实际上并不是,因为这疑似存在的“另一条路”,他们面对着更大的压力和误解。我不需要为选择道路而忏悔,因为我本来无路可选,我也不需要被谁宽恕。但是,妈妈,不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感谢你的理解,这永远不晚。 祝一切顺利,同时问候爸爸、费恩和他的女朋友。 想你的 博杜安 ☆、附:疾病与道德 “嗨,大家好,欢迎收看这期的快速采访,帮你问你想问的问题,我是你们的克丽丝。今天我找来了我的老朋友——彼得.赫恩,来做这一期的采访。”克丽丝说,“嗨,彼得。” “嗨,诸位。好久不见,克丽丝。” “嗯哼,我想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克丽丝问佩特里,“没见面的时候,你有想我吗?” “大概没有。” “啊哈?” “因为我会看你的采访,我经常看到你。哈哈哈,你有想我吗?” “当然,你这个迷人的家伙,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联系不上你,我很担心。”克丽丝说,“直到上个月你突然直播了一次,我心想,上帝啊,他活了。” “太抱歉了,我前一段时间有一些任性。” “不不,没关系。我不知道你遇到了那么多事情,我知道,那段时间对你来说绝对不好过。” “嗯……哼,其实不用那么担心,那段时间我遇到了我的恋人,他陪着我,我很幸运。” “他?” “噢……”佩特里下意识地用了“他”,“呃……可以重录吗?” “哈哈,当然可以,如果你介意的话。”克丽丝说,“所以真的是‘他’?” “是的。我们爱对方。” “哇哦,哇……彼得,今天的信息量有点大。这段需要删掉吗?” “算了,我不是很介意,如果不删掉也没什么关系。” “彼得,我可以问关于你的恋人的事情吗?” “当然可以。我在告诉我的恋人所有事情的时候,写了一封信,把结果写在了最前面,原因写在后面。我真的很害怕。但是我的恋人甚至没打算看完那封信,他不需要知道原因,因为不论是什么原因,他都不会觉得这是有罪的或者不道德的。我的恋人看完信,只因为想知道我遭遇了什么,然后安慰我,没有……嗯,没有类似于有考察人品和问责的含义。就算我换几个原因,也不会影响他的态度。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只能说,我真的很爱他。我的恋人的出现,足以抵消我一切的痛苦。” “所以,在你上个月进行网络直播之前,或许你的恋人在你身边?” “没有。所以……说实话,我有一点紧张。” “但是你很坚定的做了这件事,你做的事情不是临时起意。” “因为我觉得自己可以承担一些东西。这谈不上是责任感,我只想帮助其他人。孤立无援比疾病本身更让人绝望。” “你曾经孤立无援。” “有一段时间,我的确认为是这样的,我孤立无援。很少有人愿意公开谈论疾病,得病被视为耻辱。但是很感谢刚才你说你想我,克丽丝,我总是被人爱着的——很多时候我忽略了这一点,实际上我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孤独,我也可以去爱别人。” “哈(hā)哈(hǎ),我和你之间不用客气。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 “其实这是在我摆脱自己所谓的孤立无援之后,我才意识到的。某天早上我和我的恋人聊天,他说我们应该看一看现实,不论它是好是坏,是否让人失望。是的,我想,我也应该看一看人,包括概念的人和具体的人。” “当你有这个想法之后,你如何看待人?” “我发现人真的是很了不起的生物,或许这听起来很空泛,但是确实如此。我在自己所谓的孤立无援的时刻,每天都在空想,处在虚无之中,直到遇见我的恋人,我的恋人提起来现实,我才回过神来,我想我爱人。每个人——每一个人而不是作为集体概念的人,都有不同的经历、有自己的情绪,都是独特的。街上的每一个过路者、我、甚至是我旁边的你——克丽丝,都有自己的历史。每一个人都是特殊的,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个独特的存在,然而谁都不能永存,都要消亡。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独一无二、情感饱满的个体,时间性的消亡使得人具有崇高性和悲剧性。” “这个地球上有过多少人,就死去过多少人。” “嗯哼……我们也只是无数人里的一个。” “现在你怎么看待在网络上表达对你的厌恶的人,会很生气吗?” “我认为其他人质疑我是可以的,真正带来影响的不是质疑,是舆论之下直接的恶意,人们有时候不愿意冷静地看待事情,只把一切情绪化。如果现在我看到一些……不太美妙的评论,我可能会受到影响,但是不会像以前那么严重,这不意味着我原谅那些恶劣的行为,我只是不那么在意了。而且当我关注到个人的概念的时候……嗯,当我意识到现实的时候,有时候我看到谩骂也觉得很有意思,这是情绪的表达,是生命力。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经历和活生生的情感。我不期望自己得到所有人的支持,这不现实。这个世界上不能只有一种情感,人们不能时时刻刻都保持理智,我自己也不能。” “你在自己之外看待这些事情。” “或许不是,我只是稍微想了想其他人的看法。” “你说自己会在创作上转换风格,这和你对人的看法的变化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人是各自的,但是有某些情感是共同而永恒的,我始终在追寻这种从个人到群体的、形而上的永恒。但是我也会试着关注现实,我们还需要看到很多东西,让幻影破碎,看清人类现实的困境。” “所以……彼得,你怎么看待疾病,或者说你认为这是我们现实的困境之一吗?” “是的。死亡是人的主题之一,我们应该面对它,而不是因为感到不祥而放弃讨论。疾病和死亡很近,同样,我们不需要回避。对一个病人来说,疾病本身已经让人痛苦,我们应该减少道德指责。比如对抑郁症,我们没有权力也绝不应该指责患者的内心过于脆弱和敏感,这是因为他或者她病了。病人是疾病的受害者,我们却常常在道德上谴责受害者,把受害者指认为凶手,放过病变、细菌和病毒等等实质性的凶手。” “艾滋病经常以性的方式传播,你怎么看待它?” “我依旧认为应该去道德化,消除道德隐喻。如果我们只讨论性传播方式,人有情|欲,有性|行为很正常,因此可能导致感染,这就是我的看法。我不会用洁净或者不洁净来对疾病做评价,洁净与否本身是一种道德化的修辞。”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可以指责一个行为有失,但我们不应该因为一个人患病指责他道德有失。” “是的,疾病本身只是疾病,得病不是可耻的事。” “可是实际上很多疾病和生活习惯有关。” “我并不否认这种联系,也不认为人不需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过我的恋人曾经谈起过一点:疾病不应该和外在道德划等号。其实道德更应该是一种个人内省,而不是到处用来审判的外在工具,从结果推断动机并没有那么可靠。疾病具有偶然性,并不是所有抽烟的人都会得肺癌,也不是所有得肺癌的人都抽烟,如果我们绝对地把道德和疾病等同,我们是在混淆事实。更进一步,等到某种疾病尤其是传染病被完全道德化之后,我们就会收起该有的同情心,疾病会成为我们新的歧视手段:得病是因为那个病人自己有问题,他劣我们一等;即使病愈,得病的经历也成为无法抹去的污点。其实得病不是某个人的问题,是所有人的问题。” “疾病的出现先于道德。当我们从医学上来看待疾病的时候,我们才真正在正视它。” “是的——我们更应该从医学上关注疾病。” “真正的坚强者永远不对现实绝望,总能找到深沉的热情。彼得,可能我以前把你想得太脆弱了。” “哈哈谢谢,谢谢你克丽丝,希望我们总有热情。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每个人都在受难,但是我们并不能看出来。” “或许我应该说‘看,这就是人’。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你,彼得。这期的采访就到这里吧。非常感谢彼得接受了采访。如果觉得不错,可以关注我的账号,订阅‘克丽丝的快速采访’,帮你采访你想了解的人,帮你问你好奇的问题,每周三更新。” “拜拜。”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