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宿命》作者:兜兜麽 文案 陈勘说,他一生最后悔的,就是答应曹Sir去做卧底。 【简而言之:无间版追妻火葬场。】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晚贞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那时香港正年轻 立意:卧底警察主持正义 第1章 . Chapter01 画人最难,画美人…… Chapter01 孙嘉安手里,画人最难,画美人又是难上加难。 他好像拿到一张数学卷,满纸都是看不懂的字符与轴线,只有最伟大的数学家才够本事分解。 孙嘉安满脑乱象,又一笔落在姜晚贞下颌骨上。 线条流畅,又不缺锋芒,干净利落好似刀锋利刃,转过角又似溪流落谷,婉转温柔。 孙嘉安紧张得手掌出汗,他停下笔,转一转手腕,顺带看看画室其他人——男女都不专心。 爱慕、嫉妒抑或是赞叹和惊讶,充满春天画室。 像一滴水泼进热油锅,又被人按下静音键。 这就是美人的威力。 孙嘉安悄悄吐一口长气,开始画姜晚贞的青灰色开司米衫。 他又想,大约从去年秋天开始,本埠流行起了这类青皮鸡蛋颜色外套,电影里烫着大卷发,擦个大红唇的大波妹最爱穿,里头一件吊带衫,露出大半个波…… 到点了。 姜晚贞拨了拨头发,美女海报立刻变成复古电影。 仿佛画室里,人人都松一口气。 孙嘉安鼓起勇气,率先起身,一个健步,“姜小姐!” “嗯?”姜晚贞转过头,窗外斑驳的霓虹闪过她的眼,琥珀色的眼珠里流着光,如珠似玉。 孙嘉安看得一愣,前一秒肚子里装一车话,这一秒全部清零。 “姜小姐……我…………我…………” “姜小姐!嘉安想请你出门饮茶!”有相熟同学从身后拍他肩膀,顿时吓出他一身冷汗。 一回头,同学嘻嘻哈哈大声讲:“今晚股市急升200点,孙嘉安很快就收钱买楼,姜小姐,考虑一下嘉安!” 被人当着梦中情人调侃,孙嘉安满面通红,想立刻跳窗飞下十七楼。 没想到姜晚贞微微一笑,他感觉走廊都吹过一阵南风。 “好啊,有机会的话。” 孙嘉安的心脏扑通乱跳,同学笑哈哈问他要不要替他call白车,叫急救。 姜晚贞慢慢把茶杯、笔记本、小圆镜收进帆布包,正式收工。 到走廊,春天画室的负责人,肖老师送来关心,“感觉怎么样?最近还有没有在创作?” 姜晚贞摇了摇头,并不想给答案。 肖老师又讲:“你大哥状况怎么样?” “谢谢关心,还算平稳。” “画室模特薪酬不算高,我这里有一份新offer,James Law你还记不记得?他想找人体模特,单独画室,没有旁观学生,很安静,薪酬丰厚,你考虑一下…………” 人体模特?话题实在太敏感,虽然姜晚贞也曾经是美术系学生,但是到底是女人,女人,脸皮薄,经不起风浪,讲两句搞不好就要生闷气,并且她低头向前走,一语不发,显然认为被冒犯。 肖老师心头懊恼,他分明是好心帮忙。 “肖老师。”姜晚贞突然停下,抬头问。“你刚才讲薪酬丰厚?” “是。” “有多丰厚?” 霓虹灯闪亮,争先恐后告知行人,这座城市光怪陆离,鬼魅横生。 姜晚贞走在回家路上,不断听路人手舞足蹈,聊今日股市6000点收盘,人人都要发大财,等老天爷发钞票。 搭969A号夜班巴士过海,从光怪陆离到斑驳老旧,仿佛只经过一条短暂隧道。 她身后学生妹与同学讲,北角英皇道发生劫案,回家一定小心。 巴士车音响差强人意,间歇发出一阵接一阵电流声。 姜晚贞挺得发困,好不容易抵达春勘角道,只她一人下车。 低头看腕表,已经11点四十五,马上到午夜凌晨。 她这只Reverso自1931年问世,年纪比她还要长,可惜不够值钱,她在琳琅满目古董表里选中这一只也仅仅因为—— 古罗马花纹写够年代感。 “贞贞……” 从巴士站往南,还未走出十米远就有人亲切呼唤。 贞贞…… 两个字听得她满脸厌烦。 “姜晚贞!” 啧。 她回头,有人靠在老态龙钟的路灯下,穿一身干净利落黑西装,瘦削清秀的一张脸,好像本港台古装剧里摇着折扇的白面小生。 “你有事?”她不耐烦。 于宝哲慢慢往姜晚贞的方向走,很明显,他左腿不便,仔细看,微微有些瘸,但他倨傲自负,伪装的好似正常人。 走得近了,姜晚贞能够看清他眼底流淌的黑。 “贞贞,怎么这么晚一个人回来?” 她宁愿他不讲话。 姜晚贞费好大力才忍住不翻白眼。 她回答:“因为要赚钱养家,又没车,所以只有搭巴士走夜路,怎么?我妨碍到城区治安?” “贞贞。”于宝哲十分之无奈,“你总是这样。” “对,我总是这样,所以于Sir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 “多远?” “最好隔开两座山,一片海。” “本岛总计一千英里,贞贞,你对我要求过高。” 姜晚贞冷冰冰瞪他一眼,转头就走。 于宝哲快步往上追。 “近期治安不大好……贞贞……生日快乐……” 姜晚贞只顾埋头往前冲,没注意前方有人,结果正正好一头扎进男人胸膛。 他扶住她,她抬头,顷刻间变成一只惊恐小兽。 他轻轻一笑,路旁的灯又比夜黯三分。 他脸孔仿佛一盏水晶灯,鎏金凝血,长夜不灭。 他扶助她双臂,再伸手揽她肩膀,将她收拢在身前,动作一气呵成,姜晚贞完全找不到破绽挣脱他手臂。 他对住于宝哲勾了勾嘴角,笑容不达眼底,“O记最近这么清闲?于Sir还能抽空来追妹妹仔,是不是我们和联胜不够用功?不怕,我现在打电话叫他们到油尖旺开茶会。” (O记=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 “陈生百忙之中,也来春勘道观海景?” 于宝哲一见是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摸枪。 陈勘告诫他,“于Sir,你腿脚不便,快不过我的。” 更何况他身后停两辆黑色宾士车,显然都坐满人。 于宝哲不出声。 陈勘朝于宝哲挥挥手,丢下一句戏谑的“Goodbye”,提起姜晚贞一只手臂,转过身立刻变阴云压寨。 “跟谁交往不好,偏偏要和条子搞在一起。”他咬牙切齿,凶神恶煞,好似地狱恶鬼,啧,是英武俊俏鬼。 姜晚贞抬了抬眉毛,“同警察混在一起有什么不好?至少他光明正大,工作体面,好过古惑仔,一辈子做脏事,老来都没有好下场——” “讲得好,你爹地原来是被你咒死。” “他死掉正好,我每日三炷香求阎王爷早早收他!” “不孝女!”陈勘两只眉毛都要在额头上打拳击。 “请问你妈咪现在在哪里享福?” “姜晚贞!” “我耳聋、重听、脑震荡,都要找你付医药费。” 陈勘双手叉腰,站在姜晚贞面前,活活一头发怒的公狮。 然而他斗败、窝火,无处发泄。 他盯住她,不过十五秒,怒火烟消云散,他再度沉迷在她那张精巧美艳的面孔上,又一次,无数次。 陈勘叹一口气,“五爷下星期第三次开庭。” “Not my business。”她说完,立刻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 叼你老母! 陈勘点着香烟,猛吸一口。 神经病,整天疯疯癫癫,见面就摆臭脸。 扔掉香烟又去追。 简直没骨头。 第2章 . Chapter02 “你预备坚持到几…… Chapter02 陈勘快步去追。 两人在路灯下竞逐,以牌楼为终点,举办一场竞走大赛。 两辆宾士车在夜幕当中变成黑壳乌龟,在背后慢慢追。 春勘道全是老楼。 一层是传统海味一条街,每一块地砖都透着海腥味。 姜五龙就从此处发迹。 他从古惑仔做起,过两年抢够钱开始倒卖台湾货,之后是日本光碟,再之后? 好像他眼里,人世间没有不能做的生意。 姜五龙也再不回春勘道。 他去港岛买楼,又住进榕树湾别墅,最后计划在维多利亚港占地。 谁都没有料到,姜五龙的老母亲、小女儿,要再回春勘道。 姜晚贞跑过“永利海味”立刻左转,到一家叫“同兴”的店门前停下,帆布包差一点把摆出门店的干鲍鱼掀翻。 就在干鲍鱼后面,藏着一张黑漆漆的楼口。 一楼二楼的楼道灯,一盏接一盏地坏。 姜晚贞经过供佛的香灰、蹲在墙角发神经的中年人,以及燃烧的火盆和纸钱,快速打开七楼七一三号门,转过身立刻关门—— 可惜陈勘的手没被夹断在生锈的铁门上。 姜晚贞无不遗憾,转头就走。 陈勘顺利进屋。 “阿贞……”旧屋深处传来一句苍老无力的呼唤。 “婆婆。” 姜晚贞放下包,洗手,扎起头发,开始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饭不吃也不可以玩的,你今天又不乖。” 她忙得没空理会陈堪。 这是两年来,陈勘第一次走进春勘道这间屋。 旧屋只两百五十尺,一房一厅,客厅狭窄,仿佛一条过道。 要放餐桌、沙发、台柜、电视机,挤得走路都要踮起脚。 小桌上,米饭、汤水、鸡蛋,倒成一片,简直是垃圾开会。 姜晚贞干活利落,很快收拾干净,转身进厨房洗碗,当陈勘不存在。 陈勘进屋,走到老太太身边。 老太太双眼失焦,看了他许久,盲人一般。 忽然又大彻大悟,“阿五!” 原来把他错认成姜五龙。 姜晚贞收拾完厨房,操出拖把来拖地,听见陈勘一面喊“阿妈”,一面剥橘子喂她。 姜晚贞心闷气短,拖把从陈勘笔直的西装裤上扫过,留下一片湿哒哒的污水。 陈勘问她,“现在已经一点半,你还准备做到几点?” 姜晚贞收起拖把,又开始擦柜台,陈勘提醒她,“顺序错了。” 姜晚贞白他一眼,“你是太平洋警察?” 陈勘说:“不是,我是你男朋友。” “是你妈个死人头。” “啧,大小姐怎么讲脏话?” “你见过住笼屋的大小姐?拜托,麻烦让一让,你好碍事,拜托你立刻滚出去。” “我不走。”陈勘把橘瓣递到姜晚贞嘴边,“好不容易进来,我怎么舍得走。” “姚美芳不管你?”姜晚贞挑起眉,也挑起战火,“我怕她飞车到春勘道来抽我耳光。” 陈勘放下橘子,塞到自己嘴里,“气死我你能拿我尸体去放租?” “租给谁?没听过本港富婆当中有谁中意jian尸,姚美芳倒有可能收你回去当标本。” 争吵激烈,剑拔弩张。 却有人突然鸣金收兵。 此人当然是陈勘。 “你预备坚持到几时?” “坚持到死。”姜晚贞想也不想就答,更一把扔掉抹布,气势汹汹赶人,“坐够没有?我的落魄惨样看够没有?我想你够钟走人了。” “贞贞……” “你背后带一把点四五,敢说想我,我立刻打穿你脑浆。” 陈勘开怀大笑,“贞贞,你好凶。” 说完突然发力,拽住姜晚贞带到自己膝头,令她洋娃娃一样坐在自己身上。 男女力气差异太大,她全然没有反抗之力,唯有一双眼,瞪得要脱框。 他把头靠在姜晚贞肩上,贴紧她的脸,慢慢摩挲,“贞贞,我很想你。” 姜晚贞不为所动,冷静开口,“想我想到去和姚美芳结婚?” 第3章 . Chapter03 “你是我太太,我…… Chapter03 话扎在肉里,痛在骨髓。 陈勘神色下沉,眸中漆黑,握住她手臂的手发力、收紧,他姿态紧绷,跳回姜晚贞熟悉的版本。 是一头夜幕下充满威胁的野兽,褪去温驯的伪装,留下□□的兽性。 可惜姜晚贞等到不耐烦,等来的是陈勘的笑。 他在此处,决定“轻轻放下”,“姜小姐,你同我讲话是不是从来不知道何谓分寸?” “你的意思是,我在找死?” “差不离。” “正好,我就这个意思。” “呵——”陈勘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再抬头时眼神已变。 她知道,他又要开始演戏。 他太擅长这套把戏,假装温柔,佐以深情,附加精致外形,每每情海翻波,次次手到擒来。 姜晚贞冷眼对他,“到底要我下几回逐客令?” 陈勘正想开口,奶奶突然讲话,一双浑浊的眼望向他,里头的慈和爱都要满满溢出框,“阿五,吃饭没有?我去做。” 说完就要摇摇晃晃起身,被姜晚贞按回座位,“婆婆,阿五早就吃过饭。” 她回头瞪陈勘。 他一拍肚皮,“何止是吃过,简直是吃到想吐。”配合度高达一百二十分。 安抚好奶奶,姜晚贞的不耐烦已经达到制高点,“你到底走不走?” “唉……”他站起身,双手插兜,立在她身后,倒影是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生日快乐。”他轻轻说。 待姜晚贞稍稍意动,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金闪闪钞票同一只天蓝色珠宝盒放在餐桌上。 一张不够一百块的折叠餐桌,突然间身价百倍。 姜晚贞预估二十万,与这间屋,这张桌,甚至她自己都不相称。 “陈生,十七楼新来一位北姑,我遇到过,皮肤白,眼睛大,正和你胃口,一次……半张就够。” “两年了……” “是呀,两年了。时间一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唯独一件事……”姜晚贞回过头,直视他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到现在她仍然看不透,所以吞苦果的是她,低头认输的也是她,“我与你之间,不会有任何改变,除非我死。” 她平静、冰冷,看他,好似医生对住绝症病人。 随他哭闹、嘶吼,她通通无动于衷。 陈勘许久不曾感受到这股无力。 如此熟悉,又如此让人不忍猝读。 他故技重施,“你大哥的医药费马上要续款,阿婆神志不清,难道要永远被你锁在这座公屋?贞贞,你扛得住两年,扛不住一辈子。” “那是我的事。” “还有五爷的律师费。” “法援律师分文不收。” “贞贞……” “再不走我去拿扫帚赶人。” 陈勘垂下头,烦闷地抓了抓头发,与阿婆挥一挥手,无奈迈出七一三号房。 关门时阿婆还在问:“阿五,几点回来?我煲好汤等你啊。” 其实他还有话没讲出口。 想劝她低头服软,她所有生活立刻与从前一样。 想来想去话不能由他来讲。 姜晚贞不会永远制胜。 他快步下楼,神叨叨的中年人还在楼道角落嘀嘀咕咕,供奉先人的纸钱已经烧成黑灰,他走出这栋楼,春勘道的海味店都已经收得七七八八。 突然,楼上有人喊。“孤寒佬!” 随机一只细长的手伸出窗外,黄金颜色的钞票漫天飞舞,好似十月金秋。 老天发钱。 本港市民从来视金钱如生命,绝不能坐等钞票落地,于是纷纷冲上前抬起高贵头颅,张开短小双臂,迎接上帝赏赐。 散钱那只手不忘向楼下比出中指,才肯鸣金收兵。 陈勘仰头望住一张又小又窄的窗户,痴痴的笑。 基仔长一双三角眼,也跟着抬头,却只看见满天的灯牌,以及被割裂成碎片的夜空。 “勘哥,这钱还要不要?” 陈勘低头揉了揉后脖,“你想要的?” 基仔傻愣愣站在原处,不敢答。 “回去。” 基仔立刻跟上,去替陈勘开车门。 黑色宾士车缓慢消失在霓虹灯下,余背后捡钞人醉梦狂欢。 这正是黄金遍地的年代,碰撞毁灭的年代,是生与死的抉择,亦是钞票堆砌的梦幻,行人安静中狂欢,饮酒、宿醉、放纵到天亮,仿佛末日将近。 车揍窝打老道,回加多利山别墅。 家中漆黑,冰冷抵过12月末的西伯利亚高原。 陈勘不中意家中多人出入,于是别墅在购入时就已做改造,一层两侧房间都给佣人,进出不必走大门,于是本就不大的一层,变得只剩下一个待客厅。 他低头换鞋,随手开灯。 没猜错,果然有人最爱在黑夜里演戏,穿睡衣坐在沙发上苦等一夜。 如此,下回吵架又有谈资。 他这位贤妻,一定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肯罢休。 姚美芳(已改)架起腿,坐在棕色皮沙发上,拿捏出最温柔的语气,却要兴师问罪,“从哪里回来?” 只可惜陈勘松了松领带,不讲话。 姚美芳又问:“又去尾随你的小女朋友?这次有没有搭上话?简直痴线,需不需要我替你约精神科医生?” 陈勘依然不讲话。 姚美芳气到站起身,却无奈,只够他肩膀,双手环胸依然气势不足,索性登上台阶。 “你信不信我找人做掉她?” “噢?”说到此处,陈勘终于“活”过来,不聋不哑,还能对姚美芳笑一笑,“要不要我替你找人?三个够不够?她现在是O记重点保护人员,十个恐怕都难搞定。” “恐吓我?陈勘,你搞搞清楚,到底谁是你太太?” “是你——” 他回答得太快,竟然让姚美芳无言以对。 更深处长臂,揽住她肩膀,令她顿时从“秃鹫”变作“小鸟”,依在他胸前,勾住往二层卧室走。 陈勘讲:“爹地叫我们明天回家吃饭。” 姚美芳一转头,望见他锋利的眉、墨黑的眼,再也端不住冷脸,立刻把头转向另一边。 “怎么?怕我在爹地面前告你的状?” “怎么会?有什么事你尽管讲,你开心最重要。” “你少哄我。” “你是我太太,我当然应该哄你。”完完全全,一个贴心贴肺的完美丈夫。 可是下一秒他又攥紧她手臂,语调冷得让人惧怕。 “她的事,跟我吵一吵不要紧,但不要牵连到其他人。” “什么意思?” 陈勘深深看她一眼,这眼神姚美芳很熟悉,他从前看姜五龙、徐启泰或是于宝哲,都曾有过。 然而他很快牵起嘴角,拍一拍她肩膀,“你这么聪明,会懂的。” 可是她哪里会懂? 倘若她当真那样聪明,怎么会选择嫁给他? 恨就恨色令智昏,全被爱情冲昏头脑。 第4章 . Chapter04 “今天是我妈咪忌…… Chapter04 陈勘走后,北风骤起。姜晚贞找遍衣柜才找到一件羊绒外套,赶六点整的朝阳,下楼喝风。冷冰冰的空气让人想起来,当下正是腊月,四处张灯结彩,整座城都打扮成红衣娃娃,撑开笑脸。 她准点踏上六点二十五分去往港岛方向的小巴,收音机里循环播放“新年快乐,恭喜发财”,人人欢欣鼓舞,发疯一样迎接新一年。小巴倒数第二站,教会大学。 姜晚贞照例下车,双手抱住一本硕大无朋的“Internationale Commercial and Business Law”往教室狂奔。 这本三手教科书,整整花掉她两千五百蚊,足够吃一个月咖喱面线。 到点上课,她坐最后一排,听鬼佬教授讲Municipal Law的三四五六七个特性,一条一条飞速记录,一个眨眼又讲到全世界只有一国不讲规矩,不听从Internationale Principle。教授瞪大两只灯泡一样的眼睛,拔高音量讲,真惊人,连苏联都已经遵守规约。 姜晚贞干脆合上笔记。对教授的厌烦又更加深一层,希望他早日遇到李小龙,双节棍会教会他何谓 Principle。想到这里连自己都惊讶,原来她到现在也不改暴力本质。 稍一晃神,前座递来一张纸条,她照旧当做没看见,再度打开笔记本,听教授念经。仿佛失败者死前最后的叫嚷。 下课铃声响起,立刻赶第二堂课,马不停蹄。直到十二点走出教室,士多店随手拿一只三明治,姜晚贞盘腿坐在草坪上,等下午一点三十分钟最后一趟Internationale Banking。 阳光正好,温度急升,姜晚贞已然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色针织衫。她原本要安心享受日晒,可恨有人挡住她身前伟大太阳。 一位穿平底皮鞋、西装裤的干练女士突然发出邀请,“姜小姐,有没有兴趣一起吃饭?我做东。”姜晚贞的三明治还剩一半,她头也不抬,继续埋头苦吃。 女士蹲下身,向她展示名牌。“O记黎胜男,姜小姐,我们见过一次,在警局。” 姜晚贞这才将注意力从三明治上挪开,她看见一张典型的、女强人的脸,充满了攻击和侵略性。姜晚贞说:“如果我不去呢?”黎胜男一笑,“那我们就在这里谈。” “请便。”姜晚贞继续吃三明治。 “姜五龙提出在开庭前见你一面,私下,由O记安排,不受监控。” “局外操作?O记果然犀利。” “明晚七点四十五分,在于Sir办公室。” “姜五龙用什么交换?” 黎胜男蹲到脚麻,索性坐在姜晚贞身边,“姜先生有十足诚意,我们当然乐意配合。” “可是……我并不想见他。”三明治全体落肚为安,姜晚贞拍拍身上的杂草,又要往教室方向暴走狂奔。 “姜小姐。”黎胜男叫住她。 姜晚贞不停步,黎胜男立刻追上去,“昨天陈勘是不是来找过你?” 姜晚贞不讲话。 黎胜男继续说:“我帮你摆脱他。” 姜晚贞一个字都不信。 黎胜男继续,“姜小姐,你的条件处处符合证人保护条例,如果不是其他考虑,早就可以帮你申请特殊地域保护,送你去英国,加拿大,或者你不中意太远,那新加坡也没问题。” “早就符合,可惜仍有诸多考虑…………”姜晚贞终于开口,却字字都是讽刺,“要不是你们的诸多考虑,我哥……你当我白痴?还会相信?” “我以我人格担保,本次一定解决。”“姜小姐,如果我们撤走所有人马,姜文辉能撑几天?” 姜晚贞停下脚步,转过身,愤恨地盯住黎胜男,“警察都靠威胁办案?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去杀了姜文辉?好让他早死早超生。” “姜小姐,我们诚心合作,请你认真考虑。” 姜晚贞垂目扫一眼黎胜男腰间配枪,“明晚六点,派车来接。” 说完转身就走。 黎胜男松一口气,得意“威逼”外加“利诱”,永远有效。 姜晚贞继续上课,陈勘与姚智伟的星睿实业合作,新开一家卡拉OK,本次在弥敦道富蕴街,星睿旗下百货商场内,已经是本埠第七家,占据中心黄金位。他这几日正右手姚美芳,左手女明星,着一套意大利老店定制西装,体体面面,挥手剪彩。 俨然一颗商业新星。 第二天。 姜晚贞按时到场,于宝哲亲自来接,他情深依旧,天知道是真是假,姜晚贞全程一句话不讲,仿佛上车前刚吞过一颗哑药。 电梯上九楼,层层围堵,安保森严。 只有于宝哲的办公室空空荡荡,于宝哲替她扭开门,内里一张开阔办公桌,姜五龙摇头晃脑,在饮功夫茶。 见到姜晚贞,他眉开眼笑,招呼她入座。 姜五龙剃平头,眉毛花白,但精神矍铄,腰背挺直,风度依然,让人看不出年纪。 “怎么见了面也不叫人?” 姜晚贞坐在他对面,沉默地看着他,仿佛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不过,姜五龙不在意,他脸上挂笑,继续忙碌于他的潮汕功夫茶。 “我预备彻底投降。” “…………” “换你和文辉重新开始的机会。” “…………” “加拿大太冷,就去新加坡,气候相似,治安稳定,是最佳居住地,你学国际法,新加坡又是仲裁核心,很适合你未来发展。” “…………” “他们会给你一个新身份,狮门大学,从二年级第一学期念起。” “…………” “你从此改姓欧阳,同你妈咪一个姓。” 他以为等待他的将永远都是沉默,不料姜晚贞忽然说:“我为什么要听你安排?你已经在蹲监狱,不是说一不二的五爷了,你明不明白?” 他蹲监,连O记总督察都要敬他三分。 听见如此挑衅的话,姜五龙也只是笑一笑,说:“我明白,不过我想最后为你做一点事。” “不需要。”姜晚贞的拒绝无需思索。 姜五龙说:“从小你就如此,全家数你最倔强,小时候你的玩具,就算砸碎、埋起来,都不给兄弟姊妹碰一下。” “你说完了?” “我或者要坐够九十九年,贞贞,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记得爸爸今天同你讲的话,到新加坡开始新生活。” “我早说过,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贞贞……” “今天是我妈咪忌日,你还有没有印象?” “对不起。” “抱歉,我要走了,马上要赶去做兼职,否则没钱缴下一期学费。” 姜晚贞起身往外走,一路略过于宝哲与黎胜男,马不停蹄。 凌晨十二点,风吹得人手脚冰凉。 姜晚贞套了一件男士套头衫,回到榕树湾别墅。 她不该冒险。 第5章 . Chapter05 虔诚仿佛在耶稣神…… Chapter05 即便实在亚欧大陆南端,腊月的风照样冷,冷得人不自觉裹紧外套。 她今晚只一件开司米套头衫,沉甸甸的红色在夜幕下闪烁好似一颗暗星。她要靠年轻力量与北风抗衡。 榕树湾别墅面海背山,面积不大,有花有草。自山下皇后大道沿斜坡上“阶”,立刻与皇后大道的嘈杂喧嚣告别,进入绿树莹莹、花香鸟语新世界,真正的“闹中取静,俯瞰众生”。姜五龙当年为保万全,特地将别墅登记在姜晚贞阿姑名下,因此榕树湾别墅才能在姜五龙入狱后逃过一劫。 只不过此处现在是是非之地,阿姑也不敢入住,连个看门人被裁撤,想尽办法“裁减开支”。 卖?哪里敢,阿姑宁愿上街乞讨也不敢卖姜五龙的物业。 姜晚贞绕到后院,围墙下有一处方方正正,为她家德国牧羊犬留的进出小门。 又称“狗洞”。 她自“狗洞”爬进庭院,悄悄走到家中最大那棵罗汉松底下。 当年种树时,先请“李仙道”看风水,掐手指,定时辰,再去“罗汉馆”上香请树仙,出动全家人,口中咪咪么么念足一个钟头车程,兴师动众。 如今全家完蛋,只有“树仙”风采依然。 姜五龙说:“从小你就如此,全家数你最倔强,小时候你的玩具,就算砸碎、埋起来,都不给兄弟姊妹碰一下。” 她的“玩具”通通埋在此处。 刨土,翻新,旧宝盒依然在,打开盒盖,一层破碎的芭比娃娃底下藏一只扁平的盒,盒子里一只银色保险箱钥匙,连一张金属“狗牌”,刻着“汇通永丰”“2910”。 她匆忙把钥匙藏进帆布鞋鞋底,刨开的洞完完整整复原。 要走,到“狗洞”又想起一件“要事”,抬头往三楼自己房间望一眼,再转过背潜入别墅内部。 屋内陈设、格局、装饰,分毫未变,姜晚贞对此处过于熟悉,闭着眼都能走到三楼房间。 她推开门,小心翼翼踏进去,摸索着走到书架旁,去取书架第四层一本厚重的《东周列国志》—— “来找什么?” 活见鬼。 姜晚贞吓出一背冷汗,《东周列国志》砸在桌面,又被她紧紧攥住,接稳。 她回过身,撞见她的老欧式沙发里,安安静静坐着一位瘦削、颀长的男子,他半片影在暗处,半片被窗外月光照亮,展露出浓黑的眉眼,以及锋利的下颌线条。 原来今晚早已有人守株待兔,等她落网。 姜晚贞皱眉,极不耐烦,“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堪改换姿势,放下架高的长腿,双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这是我的物业,我为什么不能来?倒是你,夜半三更偷偷潜进我房间,想做什么?” “你的?” “你阿姑诚心诚意要卖,我当然不好意思拒绝。” “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他站起身,以一个入侵者的姿态,一步步逼近,最终用一只长而有力的臂膀将她困在方寸之间。 他低头,身高又成为无形压迫。 更有戏谑、沉湎、笑又不达内心。 越是让人猜不透,越是让人沉迷,姜晚贞忽然能够理解姚美芳的痴心不改。 全是贪恋美色? 也不尽然。因他已将男人的“危险性”发挥到极致,时时刻刻勾引你飞蛾扑火,奋不顾身,死也要死在“爱”里,真是杀身成仁,好不伟大。 陈堪一手撑住姜晚贞身后书架,另一只手绕到她身后,去抢她的神秘宝物——《东周列国志》。 “原来我的贞贞,凌晨不睡,是为了来家中学历史。” 姜晚贞有些慌,开口就是,“你大可以报警抓我。” “报警?没必要,我就是警察。” 陈堪正要翻书,姜晚贞急着伸手去抢,却不料被他抓住手腕往胸前一带,她立刻变为“投怀送抱”,而他两只手环在她背后,牢牢困住她,还能抽出空仔细翻一翻这本神秘的历史书。 两个人的高度刚刚好,够他贴着她的耳,带着笑,又带着挑衅说:“叫什么警察,阿哥身上有棍、有枪,你要手铐也OK,要皮鞭更随意,只要贞贞开心,我什么都能玩得起。” 说完,更要摁住她后腰,叫她好好感受“警棍”威力。 姜晚贞只恨自己晚一步,如果她抢早翻书—— 他把书翻到一半,果然剩下的书页被掏空,内里镶嵌一支形态迷你的□□Pico,子弹满堂,随拿随用。 “原来我家贞贞要玩真枪,要荷枪实弹,流血流汗。” “我来取我自己的东西。” “是吗?刚见过O记就来拿枪?你想做什么?劫狱还是携枪上法庭?” “都猜错,是为杀你。” 陈堪一笑,“杀我用得着枪?你给你指一条路,我立刻束手就死,还要感谢你大恩大德。” “什么?”她问出口立刻后悔,因她望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以及骤然升起的火—— 他低头,吻住她。 于他而言,这个吻暌违多年,相思入骨。将将碰一碰嘴唇,已经在他心中翻江倒海,一瞬间把西伯利亚与夏威夷岛都走遍,是冰与火的碰撞,亦是人间四月的润雨无声。 更不必提深一步,唇舌之间的缠绵,即便她挣扎、抗拒,他仍能尝到梦中怀念过无数遍的爱恋,旧情燃烧,令他疼,又令他甘之如饴。 他浑身紧绷,好似一把拉满的弓弦。 他已经将□□Pico扔向地毯,空出手来,右手手臂垫在姜晚贞臀部,往上一抬,让她轻轻松松高过他。 姜晚贞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确实实在这一个短暂而又炙热的亲吻里迷路,当下双眼迷离,两颊绯红,意乱又情迷,仿佛一只饱满成熟的水蜜桃,等待采摘。 她浑然不知何时,自己已经被陈堪扔到床上。 还是那张熟悉的欧式大床,由姜五龙亲自挑选,集结英美法俄各家花纹,博采众长,成就了推销员口中的“华美大气”。 一时间她分不清楚今夕何夕,甚至伸手轻轻抚摸着柔软的被套,鼻尖还漂浮起日晒过后的香气,仿佛一切都还在从前。 “咔嚓——”忽然间手腕一片冰凉。 陈堪不知何时拿出手铐,将她双手拷在身前。 她迷茫,他轻笑,再一次强调,“我早说过,我是警察。” 他眼中的异样一闪而过,继续下去,仍然是迫不及待与炽情难掩。 他扯松领带,白衬衫的衣领也随之松散、歪斜,外套也不必脱,已经彻头彻尾、干干脆脆告别今早十点十八分发表开业演讲的青年才俊。 月光下,姜晚贞面前仿佛一头捕猎的黑豹,他线条优雅,他伺机潜伏,而他同样野性蓬勃,同样吃人饮血。 陈堪俯下身,含住她莹润的耳垂。 他说:“贞贞,我好想你。”虔诚仿佛在耶稣神像前,已祷告过千万遍。 第6章 . Chapter06 “反正我不选,祝…… Chapter 06 她中意夏日的风,傍晚的雨,以及少女峰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正如同中意此刻他沉在她耳边的呼吸声。 可惜她注定要打破这一切,如同少女敲碎一只肥头肥脑储蓄罐。 “你昨晚同姚美芳上床到现在,冲过凉没有?” 他的呼吸停下来。 姜晚贞再接再厉,“当下HIV全球肆虐,陈生也要保重身体——” 砰—— 一声闷响炸在耳边。 陈堪一拳砸在床头,她的复古欧式奢华俗烂大床发出哀鸣。 他直起身体,膝盖跪在她身体两侧,红着一双眼,明明居高临下,却仿佛身在谷底,“是不是我讲什么你都不会信?” “是。”姜晚贞盯住天花板,想也不想就回答。 一个“是”,好似一记重锤,猛地砸向他。 陈堪说:“你从前不是如此——” “你从前也不见得了解过我。” “我们,也有过两年好时光。” “都是过去时。” “姜晚贞!” “想杀我就掏枪,举枪杀我,你应当很熟悉。” “有时候真恨你过于机敏……” “哼——”姜晚贞冷冷地,勾了勾嘴角,总算大发慈悲望他一眼,却仿佛望一滩烂泥,毫无感情。 陈堪伸出右手,大拇指指腹反复摩挲着她脖颈上细嫩的皮肤,着了魔一般呢喃,“我确实想杀了你——” 他眼底的怜爱骤然间被黑夜抽走,换作一片墨黑的冷,冷得人心颤。 收紧虎口,只那一瞬,他看见一条离开湖泊的鱼,在堤岸的泥潭里扑腾挣扎,很快,很快就要安静。 他松开手,她重新活过来,捂住喉咙,咳得心肺都疼。 等姜晚贞喘过气,再看陈堪,他却红着眼睛,流着泪,无助地哭着,如同一名走失的孩童。 他哭着说:“贞贞,不要离开我…………” “贞贞,他们个个都当我是刀…………” “贞贞,我好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他缓缓地,把头靠在她胸前,温温热热的泪顺着他的眼角濡湿了她的皮肤,在此冬夜当中,渐行渐冷。 他紧紧抱着她,只当北半球仅剩这一个温暖怀抱。 姜晚贞仰面望住始终沉默不语的天花板,长长地、轻轻地叹出一口气。 浑浑噩噩,她就此被陈堪搂住,在原本属于她的床上睡足一夜。 醒来时床畔已空,阳光落在浅金色被面上,空气中已经没有了眼泪的味道。姜晚贞靠在床头,头脑放空,呆了呆,想不起昨晚发生什么。 转头看,那支□□Pico安安静静躺在床头柜上,附带一张字条—— “新加坡也不会是避难所。” 然而,谁说她要去避难? 她已然下定决心要与他同归于尽,不死不休。 陈堪是被一通急电叫走,走时仍不忘亲吻她侧脸。 晨光下,这一刻,如同从前无数刻,令人怀念。 却也拖不住他匆匆脚步。 谁知道“商会”要在八点四十五分开会?开玩笑,真当他们是正经打工仔。 陈堪抵达富荣俱乐部时,奇德叔、肥戎、阿沾、光哥、潮州仔都已经到齐,一张圆桌坐成一圈,打着哈欠,饮早茶。 陈堪一个个看。 奇德叔年纪最大、资历最深,老态龙钟,一不小心就要去见他广西老祖。 肥戎,脑满肥肠,成天嘻嘻哈哈,没一句真话,像只深海鱼——嘴唇厚眼睛小,四肢滂沱,脑袋迷你,只知道给光哥当狗。 阿沾呢?年纪轻,手却狠,一双细长眯眯眼,乌青凸嘴唇,简直厉鬼现世。 光哥正正经经,阴险狡诈,是他最强对手。 潮州仔?至今看不透,最大可能是低B。 整桌人只他英俊潇洒,人模狗样。直到光哥喊他,“阿尖,过来坐。” 他当下就想斩下他那颗死人头。 阴尖阴尖,爬到什么位置才能摆脱这两个字? 奇德叔拄个拐杖,慢慢吞吞开始讲:“你们都清楚,话事人,三年一选。因为五爷出事,我暂代,不过暂代,也要有期限。” 意思是要选新一代话事人,在座哪一个没有野心?通通放亮双眼,紧紧盯住奇德叔那张布满橘皮的老脸。 “要选,就要按老规矩,但五爷进去之后,龙头杖始终没有下落,照我讲,龙头杖是形式,也是规矩的一部分,不如这样……” 怎样?你倒是说下去,不要一口气喘不上来,喝人参茶续命。 陈堪抬头看,对面光哥的秃头此刻都格外亮。 “我、肥戎、阿沾、阿光、潮州仔同阿尖,一人一票,谁找到龙头杖,谁再算一票,下个月初九,就在这里投票。” 话讲完,桌上一片寂静,抽烟的抽烟,发傻的发傻,直到光哥起头鼓掌,一帮大佬才应付式的拍拍手。 肥戎第一个站起来,举起拳头,高喊口号,“我同意,一人一票,够民主。” 潮州仔满嘴烟,熏到自己都睁不开眼,“龙头杖还有一票呐。” “龙头杖是不是还在五爷手里?”光哥在桌面上问,一双眼睛看向的确是陈堪。 陈堪对此毫无兴趣,耸一耸肩,说:“Sorry,没人知道。” 潮州仔添一句,“五爷的儿子女儿不是还在?” 阿沾说:“五爷家的事,不是已经划过红线?再惹事,当心五爷供你出来。” 陈堪看着潮州仔,“动她?我一定把龙头杖从你下面塞进去再从你嘴里掏出来。”一挑眉,嬉皮笑脸好得意。 潮州仔冷下脸,要拍桌。 奇德叔出来讲话,“龙头杖在五爷出事之前就丢了,这件事他早就同我讲过,不过当时都为顾全大局,没有拿出来讲。他两个子女都不好过,你们谁也不要去找,免得传出去,都讲我们和联胜忘恩负义,不讲情面。” 潮州仔吞下这口气,一双眼望住陈堪,暗暗骂一句“阴尖佬”。 陈堪潇洒起身,“反正我不选,祝你们玩得开心。” 挥挥手,对商会的事情毫无兴趣。 他早已经功成身退,现在只想脱身、经商、做慈善、做公益,赚正经钱,与本埠六百万人一道努力创造光明未来。 谁知潇洒不过十六个钟头,夜半就收急call。 那人讲:“你一定要出来选。” 气到他砸掉半间书房。 第7章 . Chapter07 “不讲人话,我…… Chapter07 凌晨一点,姚美芳饮到两腮通红,才肯从Ball上撤退,回归“美满”家庭。 一推卧室门,屋内大雾弥漫,好似太平山顶。姚美芳倚门站定,瞪大眼,搜寻半分钟,才从烟层后面找到陈勘身影。她当然窝火——“又怎么样?是天塌下来,明早就要死?” 陈勘抬头,掐烟,透过烟雾望见她金光闪闪的晚礼服,将身体裹得凹凸有致,仿佛是一只黄金蟒。 他勾了勾嘴角,笑,“怎么?姚小姐在舞会独领风骚还不够?回家还要一人独大?不怕,我这就给你让位。” 他起身,姚美芳立刻喊:“你不许走!” 可恨,他一笑好似星辰落地,她立刻原谅他,全是她不得已。 “好,阿芳叫我不走,我就不走。” 又笑,看得她春情萌动,心跳不止,恍然间又变回纯真少女。 这爱情陷阱,明明是万丈深渊,她也要义无反顾向下跳。 姚美芳连声音都变娇,抱怨,“不要叫我阿芳,又俗又土。” 陈勘说:“那要叫你什么?” 他站起来,双腿修长,短发凌乱,一双眼睛微微上挑,单看眼,仿佛是女人的眼,但放在他脸上,看不出柔和,只让人觉得危险,可越是危险,越是让人着迷。 更何况他此刻已经紧贴她身体,就在门边,呼吸缠绕,仿佛一对偷情男女,紧张瞭望,刺激异常。 “Juliana——” 他的嘴唇温度稍低,贴住她的耳廓,音节向下,一段一段落到她耳道深处。 突然间手臂一紧,原来已经勾住她后腰,将她的柔软碾在他坚硬的腰腹上。 啊——姚美芳昏昏沉沉,呼吸受阻,顷刻之间,万劫不复。 陈勘却在仔仔细细嗅她耳畔。 她正要全心全意,奉献自我,他却突然停下来,将她认真端详。 “Juliana?”他舌尖向上,抵住上颚,Ju的音节发的卷曲缠绵,犹似一颗春情勃发的药。 “嗯?”姚美芳双唇微张,眼神迷离,正伸手抚摸他粗短的头发。 “古龙水的味道还没散。” “你讲什么?” “或者你应该去冲凉,再给对方打一通慰劳电话。” “陈勘!”被拆穿、又被打断,姚美芳立刻恼羞成怒,拔高声音叫嚣。 陈勘却无所谓,他松开手,背靠门框,与姚美芳一人一边,低头轻笑,“我们早有约定,你出去玩什么,我不过问,只要你玩的尽兴。” 一摊手,“晚安,阿芳。” 转身下楼,不知是去客房,还是要去另找金屋。 “陈勘!!!”姚美芳在门前跺脚大叫,手中名牌包毫不留情砸向楼梯,“死扑街!!!迟早等你跪下来求我!!!” 陈勘这时回头,朝她挥一挥手,“写支票给我一亿,我立刻跪下磕头。” “你眼里只有钱!” “当然,给足两亿,我日日为你烧高香,叫你亲爱的honey,每晚勤学苦练,服务到位,怎样?要不要写支票啊?阿芳!” “叼你老母!陈勘你个阴尖佬!你不得好死!”骂到高潮,脱下高跟鞋砸向陈勘。 他偏头躲开,仍然带笑,“不写支票?那不奉陪。” 这回走得干干脆脆,再不回头。 姚美芳气过之后,又哭一场,想起他,却又不肯去想报复路径,她知道,下回他只需要笑一笑,讲几句好听的话,她照样心软。 陈勘又回到榕树湾别墅,在姜晚贞的床上,做梦。 与痴情男子有九十九par相似。 又一天,傍晚临近,买家同商家讲价的声音几乎要把整座楼都抬走。 姜晚贞装扮成叛逆少年,低头带帽,穿梭在来来往往人流当中,很快,连楼下蹲守的O记人员都看错眼,还在车里肯牛肉汉堡包,抱怨为何人人都有刺激差事,而他倒霉到要看一个妹妹仔。 姜晚贞很快走入弥敦道尾,普士顿银行。 工作人员见怪不怪,很快带领她走流程,进金库,拿到第一一二七号柜,并留给她私人时间。 姜晚贞打开保险柜,里面装着消失已久的龙头杖,并一只诺基亚1011手机,一盘录音磁带,以及多沓厚重美金,目测不超过十万。 姜晚贞取出手机及录音磁带,其余两项原样储存。 走出普士顿银行,天已经全黑,弥敦道人声鼎沸,正值一天之间最热闹的时段。 姜晚贞自以为隐匿在人群当中,怀揣“珍宝”,穿梭不停。 从闹市区搭上巴士,绕城一圈,再又搭车往家的方向走,落车时已经快到十点,晚饭没吃,她饿得肚皮咕嘟响。 于是找一间热炒店,坐在马路旁的小桌边,鸭舌帽压低再压低,恨不得立刻隐身。直到她的XO炒面上桌,夹起第一筷,热气腾腾,好香。要张嘴,却突然发现周围一片黑,几个古惑仔坐到她这张桌上。 一个穿黑色背心,纹满身龙虎斗的长发男率先开口,“靓妹,有没有时间?一起喝一杯,哥哥们带你好好玩一玩。” 她的炒面停在半空,手的姿势不变,眼睛也不抬一下,懒得看。 另一个人穿白衬衫,戴金色项链,操一口潮州口音,讲:“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这里都是东哥的地头,你不去!打到你愿意为止!” 黑背心伸手去拦,“哎哎哎,没必要,对妹妹仔要温柔,你这么凶,难怪没有女人爱。” “你有谁爱?阿咪还是阿元?都是鸡,是鸡——” 说到激动处,手一抬,摘掉姜晚贞头上鸭舌帽,露出她藏在帽底的长发,以及一张明艳的脸。 “哇,妹妹仔长得够靓,我蜥蜴哥在这块混了这么久,居然没见过,真是白长一双眼——” 原来黑背心自我起名,叫蜥蜴。 不知道白衬衫是不是叫“长蛇”。 姜晚贞放下筷子,抬头扫一眼,还是不讲话。 蜥蜴哥堆满笑脸,不像蜥蜴,反倒像一条老狗,“妹妹仔,给蜥蜴哥一点面子,去陪东哥喝杯酒。”东哥是谁?没听说过,显然还没混出头。 姜晚贞强忍肚饿,压住火,“去哪里?” 蜥蜴哥立刻站直,在桌面上扔一张百元钞票,自以为潇洒,“跟我来,跟我来——” 于是姜晚贞跟上去,七弯八拐,进到一间老式KTV,里头唱着过时的闽南语老歌,再沿长巷,走到“绿叶岛”包厢,里面坐着一位方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多半是蜥蜴口中所谓的“东哥”,其余人等似曾相识,中间坐一位熟面孔,穿花西装,亮皮皮鞋,梳油头,打扮得一丝不苟,此时正叼着烟,等人送火—— 蜥蜴一进门,立刻点头哈腰叫人,“东哥,涛哥,罗贤哥。” 更像一只狗。 白衬衫回头关上门。 姜晚贞就站在门口,任人欣赏,等在座的都看她看到腻,她才开口说:“潮州仔,找我有事?” 声音又冷,又傲,好似同一群猪仔训话。 潮州仔的脸立刻冷下来,阴沉沉好似要下暴风雨。蜥蜴哥与白衬衫想抬头,又不敢多看,已经好奇心升天,抓耳挠腮。 潮州仔狠狠把刚点上的香烟摁灭在茶几上,老式的黄玉石桌面立刻烧出一只黑色疮疤。 “没事,不过想找大小姐喝杯茶叙叙旧。” “是吗?我的茶呢?” 那东哥立刻喊起来,“茶!给小姐上茶!”果然识时务。 两分钟内,有穿旗袍,露大腿,又展览胸脯的女招待端茶进来。 玻璃杯,不知名的茶,一杯400ml,仿佛送给牛品。 姜晚贞往沙发旁边走,看中一个单人座,轻轻扫一眼,原本架着腿抽烟的男人立刻起身让座。 她安安稳稳入座,茶也不喝,闻一闻就放下,同潮州仔说,“不知道是冲茶还是冲草,阿贤,你从前手艺很好,不如你来沏一杯?不知道这里有没有衬手的茶具,东西不好,要影响你发挥的。” 潮州仔气得脸通红,拳头也捏紧,下一秒就要脑溢血去见上帝。 “今天请姜小姐来,有事要谈。” 姜晚贞说:“有事?要谈我只和你谈。他们是谁?” 仿佛在座都不能算“人”。 潮州仔再咽一口气,下令清场。 隔壁音响还在放,“为按怎你要离开,甘是弃嫌阮的过去,你送我一条手巾仔,我会永远带在身边…………” 真是楼凤诉苦,百转柔肠。 潮州仔耐心耗尽,径直讲:“我们谈一谈龙头杖。” “龙头杖?我不记得。” “五爷走了,龙头杖一定在你手上。” 姜晚贞瞥他一眼,很是轻蔑,“你还记得要叫他五爷——” “人要懂规矩。” “那你就该跪下同我道歉。” “姜小姐,人也要懂得识时务。”他坐直身体,横眉怒目,企图恐吓她,“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这里,对付不懂事的小妹妹,最擅长。” 姜晚贞一挑眉,愠怒也美,“威胁我?你打算怎样?亲自动手?” “那也不错。”姜晚贞轻轻笑起来,仿佛在故意勾引,“那你来——” 潮州仔又怒又热,要疯。 姜晚贞站起来,目光落在桌面一直厚重的玻璃烟灰缸上,“那我自己来。”说完操起烟灰缸,往潮州仔头上猛地一砸,瞬间砸到他脑袋喷血,横倒在沙发。 外面人听见动静,只以为大佬正亲自上手,快乐无边,没人敢推门。 到后来,枪响—— 蜥蜴哥为表忠心,第一个闯进去。进门看见一只蛇蝎美人,手持一只迷你□□,正抵住大佬鲜血四溢的头,连她自己也在反复争执之间挂彩,脸上有血,嘴上有伤,浅灰色针织衫也被撕开一道长口。 他听见她喊:“救命!救救我!Help!!!” 枪在手,不知喊人来救谁。 可怜他老板,大腿中枪,流血不止,黑漆漆的脸都比之前苍白。 姜晚贞勾一勾嘴角,对着潮州仔得意地笑,“你企图非礼,我奋力反抗,杀了你,最多领非法持枪一条罪,做三年社区服务。不过就算我不杀你,照你这个血流速度,再不送医,恐怕没命去选话事人。” 潮州仔咬牙忍,“八婆,我剁了你喂狗!” 姜晚贞看一眼腕表,已经十一点,“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只不过十二点不回去,O记就要满世界找我,到时候找到你,岂不是又耽误你的抢救时间?” “八婆!” “不讲人话,我就当你默认。” 她持枪后退,当着一群凶神恶煞的烂仔,堂而皇之走出去。 然而还未到门口,就撞见又一群人冲进来,为首的人更是熟面孔,又一西装笔挺,人模狗样的古惑仔。 是陈勘,匆匆忙忙,神色慌张,俊美的眼里写满阴狠,冲进门望见是她,即刻变了脸孔,从凶悍到温柔,原来也只需一瞬。 第8章 . Chapter08 “谁来找死?”…… Chapter 08 他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端详透底,好似学生阅卷,遇到大考,不敢错漏半片符号。 而她这张卷,除却脸色苍白,则再无异相,令他的关心都显得多余且做作。 “你怎么样?没事吧?” 姜晚贞摇头,避开他的手,眼也向下看,不敢与他对视。 仿佛做错事—— 实则是她害怕望见他炙热烧灼的眼神,将她当做挚爱,当成珍宝,到死不愿离手,而事实是他转眼即变,紧要关头,毫不犹豫将她推往绝壁。 明明是世上最无情,却偏要装成世界第一等深情,姜晚贞只觉得可笑。 因此拿手背擦掉面颊的血,嘲讽的口吻回答他,“能有什么事?” 陈堪一口气冲到胸口,又被摁回去,憋到要爆炸,不能对住姜晚贞爆发,那就只能去找“罪该万死”潮州仔。 于是转过身就往那间被人团团围住的包厢走,未到门口,长腿一蹬,“蜥蜴”便如同炮弹一般被蹬进屋内,有人大喊一句,“谁来找死?” 没人答,接下来上演棚内械斗,两帮人打成一团,显然毫无准备的一方更惨,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明明是自己地头,却还要手拉手满地乱窜。 门口人群都被打散,陈堪走近包厢,闽南语歌依旧唱不停,潮州仔捂住大腿,头顶带伤,满身满脸都是血,现状凄凉。 陈堪见面不打招呼,上前就是一脚,踹得潮州仔横倒在沙发上,额头开裂,眼冒金星。 “叼你妈嗨,同你讲话你都当放屁,吃屎把你!”抓起带血的烟灰缸,手过头顶,就要往潮州仔脑袋上砸。 “打够没有?” 脑后冷冷一句,是姜晚贞穿过厮打的人群走到他身边,“出人命不好收场,陈生现在是正经商人、杰出青年,为这种事情上小报,不得体。” 他转过头,眼里的凶悍未来得及收,杀气腾腾好似一只捕食未果的兽,看得姜晚贞都一僵,下意识要后退,然而却被他一把抓住—— 她瞳孔放大,他眼中沉溺,略低头,旁若无人地就要吻她。 “陈堪!你吃错药?” 一声呵斥,打破他突如其来食过药一般的迷幻梦境,硬生生将他拉回现实。 门外两方人已经打出胜负,大家都是熟面孔,谁也不想闹出人命,所以下手都知道轻重,就如同奇德叔评价他—— “我最看好阿尖,识时务,懂分寸,前途无量。” 可他才不想要前途。 他眼色一黯,紧紧拉住姜晚贞,一前一后穿过嘈杂的人群,留下瘫倒在沙发上,捂住大腿,呜呼哀哉的潮州仔当做卡带背景。 浑然一对亡命鸳鸯。 然而这对亡命鸳鸯、悲情男女,没得一辆奔赴天涯的摩托车,转眼却登上路边黑色宾士车,与故事开头色彩并不相符。 这注定是个败亡又腐朽,自私且丑恶的剧本。 车开动,将窗外斑驳的夜影不断向后拉。 陈堪紧紧攥住姜晚贞的手,一分一毫也不愿意放开。 直到她手心手背溢满了温热的汗,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自己的,直到她疼,不耐烦地想要甩脱他,却无奈男女力量悬殊,她根本不是对手。 “前面路口放我下车。” “下车做什么?等潮州仔止住血,拿西瓜刀追你?” “他哪敢?”她眯起眼,眼角上翘,仿佛一朵桃花落在眼瞳最深处。说话时不屑的论调里不知不觉也沾染了眼角的妩媚,在这个风渐渐暖、光渐渐暗的夜里,变作一只扑着翅膀的蝴蝶,一眨眼落到他心尖上。 痒,是心在痒。 陈堪说:“我找了你一晚上,想了一万种整死潮州仔的方法…………” “所以呢?”她声音平静,眼底无波,仿佛没有感情的机械人。 “姜晚贞,你能不能不这样?”他被她的冷漠刺伤,忽然间收紧手掌,攥得她发疼。 “怎样?你放手!手都要被你折断!”姜晚贞也被激起怒火,与他之间,针尖对麦芒一样,“不要逼我拔枪!陈堪!” “我等你一枪射死我,嘣一声,大家都解脱。” “你以为我不敢?” “哪里,我无比期待!” 车内气氛剑拔弩张,司机同副驾上的小弟阿兆,一个两个,吓得衬衫都湿透,好彩赶在枪响之前踩住油门,司机几乎是跳起来讲:“陈生,到了。” 原来是榕树湾别墅。 陈堪愤然起身,下车后又绕到姜晚贞车门前,拉开车门将她拖下车,再一路拖进榕树湾旧居,他一面走一面说:“我劝你抓紧时间拔枪,对我住我后脑勺,一枪打到我脑浆乱飞,整间屋都是证据,够你坐九十九年——” “衰人,你不要自己找死!” “我就是找死——”跨进卧室,抬腿关门,他只一个回身,就把姜晚贞按在紧闭的卧室门上,一只手臂已经足够困住她。 他搜她身,很快找到那只迷你Pico。 “你干什么!陈堪!”她尖叫,瞪圆双眼,不敢置信。 他是沙漠中徒步三千里的人,见她仿佛见水,发了疯似的吮她唇上那一滴。 直到他自己也要窒息—— 粗重的呼吸声就飘荡在她耳边,带着深夜男女之间骤然爆发的荷尔蒙气息,让人无法清醒,只能做梦、继续做梦………… 陈堪说:“我说过一万次,我好想你,贞贞,你为什么不肯听?” 姜晚贞望住他,他此刻脆弱,柔软,攻击力全无,与前一刻兽性四溢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 她说:“有些事情,没办法回头。” “我不管,我要回头就回头,我要脱身,要自由,更要你——” 吻她,永远不会腻。 他说过,他什么都要。 第9章 . Chapter09 最终他离开她,…… Chapter 09 陈堪说过,他什么都要。 最初是玩牌局。 满桌大佬,只他一个后生仔,在一堆皮屑、黄牙、烟酒臭味当中仿佛一颗南非钻,熠熠生辉。 彼时姜晚贞双眼明亮,放课归家,一推门,率先发现他。 一双眼狭长深邃,一张唇单薄上翘,睫毛出奇的长,在苍白的面皮上投下拉长的影,周遭升腾的淡蓝色烟雾仿佛旧时代粤剧登场放的烟,告知你,来的是一只英俊迷人艳鬼。 挪一挪眼,艳鬼身边坐一丰乳肥臀少妇,大阔领露出漫天汹涌波涛,只一眼就堕入牛奶池,变作嗷嗷待哺婴儿。 少妇原本贴着姜五龙坐,不知不觉大波也被海风吹错方向,紧贴那只“艳鬼”,可惜“面”不如人,红唇粗眉也在他身旁黯然失色。 简直不知死活。 灯光一转,老于喊一声,“小姐回来了。” 随即接走姜晚贞的深棕色单肩包和黑色八股长雨伞。 姜五龙抬起头,眉开眼笑,“贞贞回来啦。” 姜晚贞应一声,低头换鞋。 少女皮鞋模样乖乖,沾一路水,一刻也不能忍。 人人都讲五爷宠女儿,亲眼见到才知姜小姐多大气势,难怪一个又一个豁出身家去讨好。 姜晚贞换一双新鞋,抬头望大厅走,满屋子大佬,只喊一句“德叔”同“爹地”。 连方尤娜都要抖一抖两只大波,堆起笑,装模作样起身,“贞贞回来啦,今天学校生活开不开心呀?” 姜晚贞不答话,目光落到牌桌上。 后生仔的筹码已经空了,姜五龙赢个满仓,德叔也心满意足摸肥肚。 后生仔表面镇定,恐怕心里已经谋划好要在明日几点几分,哪座山跳海。 姜晚贞停在他身后,望见一只骨节分明、 修长有力的手,抓住一张“四筒”,作势要打。 不过是一刹那,许多人的命运就此扭转,一生一世没办法回头。 姜晚贞最不喜欢家中开牌局,烟酒弥漫,人声嘈杂,到处充斥“叼你妈嗨”“顶你个肺”,时时刻刻在耳边提醒她,你家中从上到下黑进骨头,跳进维多利亚港也洗不清。 或许是为了搅局,或许是可惜这样柔美的一双手葬身鱼腹。 她忽然从他背后伸手,捏住他手里那张“四筒”往回放,轻声说:“不要打这张,乱放牌,小心我爹地敲破你这颗头。” 她的话又冷,又带着一丝俏皮,令你想亲近却又不敢伸张。 对陈堪,想回头却又紧紧按捺。 他知道她,早已经在远处、在拐角、在照片里见过无数遍。 他手心冷汗涔涔,输光整个身家也不曾如此紧张过。 好似红妆匪徒闯进家门,枪口紧贴心脏。 放下“四筒”,又拿起另一只“四筒”。 同一张牌,只不过过的是她的手。 “打这张。” “四筒”扔上桌,明明一张牌喂到德叔嘴里,然而德叔不过低头看一眼牌局,再看一眼姜五龙,最终只能摇摇头无奈地笑。 一桌四家都寂静,只坐在一旁看牌的方尤娜撇一撇嘴,原本计划翻白眼,可惜没那个胆量,去惹和联胜“幕后话事人”。 德叔接下家,打一张“五筒”,决心改庄。 姜五龙坐陈堪对家,接一张“七条”。 姜晚贞或许根本没看清陈堪手里几张牌,随心随遇地推牌,口中说:“胡了,大四喜。” 陈堪低头一看,自己的牌乱得一塌糊涂,哪里是什么“大四喜”,完完全全与“喜”字不沾边,张张牌写着“惨”。 牌桌上陪跑三人,个个呆愣,集体噤声。 过一分钟,姜五龙立刻眉开眼笑。 “贞贞才来就开大四喜,好犀利。” “二十四张。” 姜晚贞伸长手,向姜五龙讨要筹码,六十万大礼送得干脆利落,眼皮都不肯动一动。 姜五龙笑呵呵取筹码,递到姜晚贞手心,“天王老子都可以欠,不可以欠我家贞贞。” 姜晚贞亦不贪钱,筹码过一过手,随即扔到陈堪面前,“恭喜你呀,大四喜……” 话说完,转身要走,却仿佛躲不过命运一般,躲不过地抬高眼,遇到他—— 挑眉,探究,眉心滴一颗浓愁。 墨染的眉毛,刀锋般的轮廓,每一片灯光的投影,在他眼底都有故事。 眼藏风雪,眉有幻梦,一张脸写尽本埠百万少女梦。 陈堪眼里却是黑的眼、红的唇,艳到极致的颜色。 分明没有强光,却让人睁不开眼。 “砰”一声,是谁扣动扳机,在他心头开一枪。 时间仿佛骤然间定格,再也催不动,挪不开。 实质是短暂惊艳过后,姜晚贞笑一笑,上楼避世。 陈堪的“投名状”牌局就此结束,“鸿门宴”却刚刚开始,需打起精神,认真应付,不然绝不是“敲破头”这样简单。 那一夜,姜晚贞彻底失眠。 眼前晃过来又飞过去,都是后生仔那张“艳鬼”一般的脸,在牌桌上弥散的淡蓝色烟气里,恍惚如一张电影海报。 氤氲的都是暧昧,掩藏的都是悲戚。 “痴线——”她翻过身,改躺为趴,恨自己过于花痴,简简单单被一张脸晃花眼,这与想尽办法往他身上贴的方尤娜有几分区别? 都是见色起意。 “衰人——”不晓得是骂自己,还是骂后生仔。 总之她睡不着,索性竖起白旗,翻身起床。 墙上挂钟指向凌晨三点,姜晚贞好似鬼附身,突然跪在床前,双手向前爬,右手伸长,往床底下摸索,好不容易摸到她用胶纸贴在床底的香烟与打火机。 如被姜五龙知道她藏烟,一定气到打断她两条腿。 她自我开解,这不算叛逆,不过是功课太紧,偶尔抽一根,抒发压力。 叮一声—— 打火机上蔚蓝色火苗上窜,点燃她口中细长雪白香烟。 她深吸一口,好似终于醒过神,此刻才真正能够自主呼吸。 不敢在房间内留下烟味,姜晚贞走到窗前,推开窗,凉风立刻灌进来,吹得她耳明心亮。 凌晨时分,榕树湾又静又空旷,仿佛有人将整座城都搬空,天与海之间的缝隙当中,只剩下她—— 还有她窗下突然出现的黑色身影。 她住三楼,窗口对住泳池。 那些摇晃的幽蓝波光成就一场戏剧般迷幻的重逢与邂逅。 他踏着窗台往上爬,将那张出类拔萃的脸孔完整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吓到,下意识地后退。 他得寸进尺,趁机跃进窗台,一双长腿靠在床上,背后是空无一物的夜。 姜晚贞皱眉,“搞什么?” 陈堪摊开手,“不搞什么,我来还姜小姐一笔债。” “债?我同你只见过一面,谈什么债”越过他肩膀,她也没能看见任何人出现在庭院,于是眉头皱得更深,脸色越发难看,“看来于叔是不想做了,堂而皇之放贼进门。” “贼?”陈堪不在意地笑一笑,稍稍弓起背,减少身高压迫。 然则他一笑,又叫她心脏收紧,怦然唤起少女旖旎。 陈堪自衣兜里掏出一张支票,递到姜晚贞身前。 自说自话,“牌局上得钱,应当是你的。” 姜晚贞接过支票,瞥见六十万数额,落款签名“陈堪”,字迹飘逸,落笔明晰,规整得不似古惑仔。 然而她只淡淡一眼,就将支票递回,“按规矩不该这样分,你要想办法给我送钱,也得先将我当做平等成年人。” “怎么?姜小姐还未成年?” 前一刻冷静成熟的姜晚贞,被刺中软肋,立刻跳脚,孩子气地恶狠狠反驳,“再过六个月我就成年了!” “六个月?没有清楚到零几天吗?”他笑起来,好似世上最轻的风,最暖的梦,将她牢牢环抱。 那一刻,姜晚贞想,或许自此分此秒起,她再也遇不到眼前这样落拓又无邪的笑容。 连愤怒都抛到脑后。 陈堪接过支票,“好,那我们就按成年人的规矩来——” 话还未讲完,姜晚贞就被勾住后腰,一把拽到怀里。 最后一秒,她的魂落在他漆黑含笑的眼里,也落进一个沾满毒液却又甜美异常的梦。 在幽幽的波光倒影里,在未能燃尽的香烟熏然中,他扶住她后脑,不容许一分一毫退却。 他吻住她……………… 最终他离开她,同时放她一条生路。 姜晚贞如同一条离水已久的鱼,终于被放回大海,总算可以尽情呼吸。 他的呼吸已乱,额头抵住她的,鼻尖贴在她湿润的皮肤上,在空旷迷人的榕树湾,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轻声笑。 他问她:“成年人的游戏,好不好玩?” 第10章 . Chapter10 陈堪理所当…… Chapter 10 有些人生来就是异性“吸铁石”,随随便便眨一眨眼,立刻令情海生波、爱池翻浪。 哪有什么恋爱技巧? 全靠天赋。 就譬如当下,他的大拇指指腹还停留在她湿润的嘴唇上,带一层薄薄的茧,来回摩挲着被吻道绯红的下嘴唇。 带来一点点痒、一点点麻,一点点美梦收尾的迷茫,以及一点点不得抽身的余味。 只一点点—— 姜晚贞说:“只要我高声喊,我爹地今晚就把你扔进公海喂鲨鱼。” 发出威胁时,她一双眼湿漉漉,睫毛上带着丝丝露水,简直是一只寻求庇护的小鹿。 陈堪一颗铁一样的心,也要被这眼神击碎。 石头有了缝隙,就要长出根,开出花。 他粗糙的指腹来到她脸侧,轻轻抚摸她眼下细腻的皮肤。 他又笑,眼眸璀璨好似边陲的星,“那请你……务必叫大声一点…………”接下来的话,是他低下头贴住她的耳廓讲,“我最中意女人大声,够热闹…………哎哎,大家讲文明,动手不适合大小姐——” 他话中有话,姜晚贞又不是十岁小妞,怎么会听不明白? 抬起膝盖就要往他关键部位撞,却无奈早早被识破,陈堪两腿一并,就将她小腿控住,动弹不得。 偷袭不成还要受他教育? 谁能忍? 抬手就是一记响亮耳光,不偏不倚,稳稳当当落在他那张“出类拔萃”的脸上。 一秒钟后,美好脸蛋红印四起,连时下残破美都没得,只剩“凄凉”。 这一记耳光,陈堪刻意未躲,知道要承受大小姐脾气,却没想到姜晚贞人长得纤瘦,力气却大得惊人。 可恨这排骨精,手掌有神功。 他伸手摸一摸通红的半张脸,勉强再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同姜晚贞讲:“这算是‘结账’?” 姜晚贞掌心发麻,双腿发抖,气到没理智。 压低声,咬紧牙,“立刻,滚出我家!” 活生生一只愤怒龇牙的小野兽。 陈堪原本勉强的笑容忽而舒展开,仍不忘伸长手臂,摸一摸她头顶,“那就暂时晚安,贞贞——” 贞贞。 舌弹上颚,叠音重复,是她的名。 自他舌尖,到她耳道,缠绕凉风与晚夜,每一分都是旖旎。 他翻过窗,向下跳。 “不许叫我贞贞——” 姜晚贞追到窗边,向下看,他已然站在泳池边。 无数蔚蓝色碎片投落在他身上,与安静的晚风一道,唱诵起解不开的孤独与脆弱。 她静静地看着他,看他笑着,在楼下同她挥手,无声说:“Goodnight,贞贞宝贝。” 她被泳池映出幻觉,仿佛前生前世,在古老年代,曾遇过他。 好似现在。 只是后来。 如果不是在姜五龙口中反复听见陈堪的名字,姜晚贞几乎要以为她遗落的初吻,仅是短暂失眠后的少女梦。 情场浪子从来如此,总结叫做“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姜晚贞也不会是例外。 但谁能猜中? 他这一次玩的是欲情故纵。 三个月后,平安夜当天竟然也不休课,姜晚贞正在乏味中文课上思索,今晚是否避开人群待在家里,听奶奶念佛。 前桌女生突然递来一只黑丝绒方盒,同她抱怨,“又是送给你,临近圣诞,你老实讲,你已经收多少份暗恋礼?” 姜晚贞摇摇头,对此事毫无兴趣,“不知他们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是想你呀,校花。” 校花?听到都肉麻。 不知为何有人以为“校花”两字好光荣,恨不能时刻戴在头顶。 她只知“校花”是“花边新闻”同“不学无术”代名词,离“职场豪杰”有十万八千里。 不过眼前这只黑丝绒方盒与她之前收到的花花绿绿礼物相比,风格完全不同,完全是……成年人做派………… 止不住好奇心。 姜晚贞打开方盒,盒子里不见珠宝、手表,只有一张签名支票。 三十万。 陈堪。 “大四喜”入账六十万,一分为二,分她三十万,正是牌局的老规矩。 然而想起他那一夜的所作所为,她恨从心气,当下就把支票揉成一团,要往垃圾篓里扔—— 只这一刻,她眼前飘过他那张被上帝细细描画过的脸。 满腔恨意都在这一秒破功。 她留下支票,慢慢展开,视线落在支票尾端飘逸的“陈堪”两个字上。 就像他,是一阵抓不住的风。 到点放学,少男少女们一哄而散。 姜晚贞走到门口,除却照旧停在不远处的黑色宾士车,还有一道颀长身影,立在路灯下,不知是不是在等她。 其实她心知肚明,他等的人就是自己。 她向前走,他抬头看,一笑,整座城市都仿佛在刹那间明亮。 姜晚贞穿着古板而朴素的校服裙,裙摆下露出雪白而笔直的小腿,一双平平无奇的玛丽珍皮鞋—— 然而长发似瀑布,乌黑如同今夜,摘出天边一片云披在背后落在腰间。弯弯杏眼,眼角缀着小小一颗痣,令青春的纯粹中多一丝女人的妩媚,半是纯白,半是潋滟,似一场红与白的交响。 更有一张脸孔无敌天下,在此冷冷冬夜,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一切都是幕后陪衬,世间人“引颈待戮”为等她“恃靓行凶”。 陈堪朝她打招呼,“贞贞,好久不见。” 姜晚贞手腕上那只表走到七点十五分三十六秒,她与他眼神交汇时似触电,彼此感触不同,更不可知。 她眼瞳漆黑,他有琥珀色琉璃。 姜晚贞冷着脸,“你来做什么?” 陈堪理所当然地答,“陪我的贞贞过圣诞。” “谁是你的贞贞?” “我的贞贞正生气,是气我好多天不来见你?还是在为上一次的事情记仇?不如再扇一耳光,消消气。” 姜晚贞只觉得无聊,收回视线就要走。 跨两步就被他握住手臂,“只当你大发慈悲,陪我过圣诞。” 姜晚贞不讲话,他又说:“我知道五爷没有过节的习惯,又不同意你出门去玩,把你带走,我也冒很大风险。” “你怕我爹地把你扔进公海喂鱼?” “怕,不过我更怕你不开心。” 他讲得诚恳,似乎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无奈姜晚贞仍旧冷着一张脸,不肯给半点好面色,“放手——” 陈堪只得放手,暗中感慨,小妹妹难对付,万试万灵的招数到她身上不顶用。 眼看姜晚贞一步步走向宾士车,很快司机下车,拉开后座门。 陈堪转过头,开始思索其他法宝。 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发令,“走吧——” 他回头,姜晚贞就站在他眼前,冰冷好似一尊石像。 第11章 . Chapter11 姜晚贞将头一偏,…… Chapter 11 犹如翻开一本新书。 他正逐字审阅她—— 一块北极冰。 未料到也能令情海生波,激荡他澎湃燃烧的胜负欲。 她看他,却仿佛在看一场无聊话剧。 懒洋洋,等他表演。 陈堪摸一摸下颌,先低头,再抬头,一双眼深不见底,却又望住她,蒙一层淡淡的笑,“姜小姐一整晚都要跟我走?” 姜晚贞说:“那要看你够不够胆。” “那就试一试。” 他讲这句话的时刻,仿佛一只追光的蝴蝶自他眼底飞过,闪出烟火一样的光。 不等姜晚贞反应,他立刻牵起她的手。自顾自大跨步向前,带着她消失在平安夜海潮一般的人流当中。 陈堪的手心贴在姜晚贞手背。 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以及虎口下坚硬的茧。 那个位置,多半是常年握枪的人才会起茧,然而他不过是个刚刚爬上山的古惑仔,家中或许连一张桌都摆不下,怎能藏枪呢? 时空被按下快进,拍摄镜头向后拉满,霓虹都变成模糊的彩条,人影是划开的墨,一团接一团,在她身后凝结成庞大的黑色幕布。 奔跑令她眩晕,忽然间恍惚似隔世。 斑驳的红港好似一个朦胧不清的梦。 他们停在一幢旧楼前。 灯牌上闪烁着“老广酒家”,门楼上竖一张立牌,喜庆红色底,画一对肥胖婴儿,欢迎亲友参加张庆宗与王美月婚礼。 陈堪想也不想就拉着姜晚贞走进旧楼,自右手边楼梯上二层,顺手在楼梯上捡一只掉落的空红包,口袋里取一张百元钞,下方垫一张报纸,一同塞进红包,递给迎宾台,顺顺利利蒙混过关。 他甚至与男女方亲朋招呼寒暄,好似人人都是老友。 其实他半张脸都认不得,照样从从容容拉住姜晚贞入座,同她讲:“唱歌、饮酒、满地红,这个耶诞节够不够热闹?” 姜晚贞听得眉毛一抖,瞥他一眼,“一百块吃鲍鱼、乳猪同XO酱海参,够本喽。” “我同你讲意境,你同我讲生意。” “你追女仔都这样?” “哪样?”他眉眼含笑,侧过身对住她。 姜晚贞嗤笑说:“抠抠搜搜,不肯花钱。” 陈堪的脸色瞬间暗下来,盯住她,久久才讲:“我以为姜小姐吃腻了鲍参翅肚,看够了八十八层烛光晚餐。” “你猜的?”她淡淡一笑,眼角那一丝轻蔑,足够将陈堪肚里的火挑燃,“陈生好聪明。” “那现在就走——” 他起身,姜晚贞却一动不动。 她正放松身心,欣赏台上新婚夫妻,你一句我一句,讲述他们俗套又甜蜜的爱情经过。 新娘讲完,她还要嘴角含笑,拍手致意。 眼也不抬地同陈堪讲:“去抢花球——” “不去,我要同大富豪挤一挤,去太平山顶吃牛排看夜景。” 得不到糖,满心挫败,男人总是经不起挫折打击。 只是不晓得,是陈堪素来沉不住气,还是只对她如此。 回想那一夜的牌局,以及姜五龙口中零星字句,她一早认为他过度成熟,没料到是三岁小朋友。 批评两句就要哭哭闹闹发脾气。 姜晚贞说:“抢到花球,送给我。” “姜小姐——” “我中意花,又中意凡事靠‘抢’,陈生送给我,我一定开心。”她抬头,一双眼温柔似水,好似幼儿园导师,正住对她唯一的高足,循循善诱,“我开心,你也开心,你觉得呢?” 好似征求他意见,其实根本没商量。 陈堪从未想象过,有一日追女仔,需女仔教导他如何追求自己。 说起来简直像绕口令。 然而他乖乖上场,仿佛魔咒加身,加入跃跃欲试的伴娘团,等待新娘一声令下,便立刻钻进女人堆里,一跃三尺高,是乔丹扣篮,稳稳扣住新娘捧花。 之后在一阵惊诧欢呼声中,陈堪奔向台下西南角。 他眼中一丝狡黠闪过,随即变作深情款款脸孔,单膝跪地,向满脸戒备的姜晚贞奉上捧花,“贞贞,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姜晚贞自知中招,被人当做恶作剧主角,难以脱身。 她抿唇不语,人群当中立刻有人凑热闹,高声喊:“嫁给他,嫁给他!” 陈堪入戏过深,眼神真挚,表情温柔。 而姜晚贞僵在当下,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他在挑衅她,她一眼看出来。 于是越发不想输、不认输,索性闭一闭眼,接过捧花,开启嘴唇,慢慢讲:“Yes,I do。” 背后响起嘈杂欢呼声,陌生人的脸上开满幸福花,只当再看八点档电视剧,看得开心就好,哪管演戏的是谁? 可惜姜晚贞演技不够,笑得嘴角抽搐,险些在观众面前露出破绽。 不料对手还有新招,起身,弯腰,紧紧握住她双手,对天起誓,“贞贞,我一定爱你一生一世,永远不变。” 这誓言毫无新意,可充分表现他扮演的角色当中,“情根深种之老实人”特性。 姜晚贞听得皱眉,正想提醒他适可而止,忽然间头顶压下一片阴影。 是他弯腰低头,要来取未婚妻的一个吻。 她瞪圆双眼,咬紧牙关,计划再给他一耳光。无奈双手被困,陈堪不过表面瘦弱,实际力气大得惊人,轻轻松松扣住她,令她一双手一动也不能动。 “Kiss!Kiss!Kiss her!”人群再度叫嚷起来,大约个个闲得发慌,看新郎新娘表演还不够,要看加场。 他低头,薄而淡的嘴唇慢慢靠近。 咫尺之间,他似乎喃喃说道:“讲出来你也不信,我不知有多中意你。” 才认识她几天? 全是鬼话。 姜晚贞将头一偏,企图躲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尔后她听见一声轻笑,充斥着无奈。 他牵起她的手,低下头,仿佛是要亲吻她指尖,而那个吻却最终偷偷落到她手背。 姜晚贞回过头,静静看着他。 她满心疑惑,越想越不明白。 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哦,不全对。 正确而完整地讲,他是一个奇怪而英俊的男人,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写满谜语,无时无刻不去勾引你内心最深处的征服欲。 于是她在尝过最后一口鲍鱼之后决定,今晚套住这匹狼。 她侧过头问陈堪,“还有什么余兴节目?” “余兴节目?你以为在玩点歌台,余兴节目…………”好像讽刺,又好像是不屑,可惜他的铮铮傲骨仅维持三十秒,“我,陈公子出手,怎么会缺压轴戏?” “陈公子?”她眉峰上扬,眼底藏住诸多怀疑。 陈堪讲:“叔公也是南洋大富豪。” “哪位?讲出来吓吓我。” “陈世斌。” “饮料大王呀,失敬失敬。” “不信就不信,不用演戏。” 对于姜晚贞的调侃和质疑,陈堪半点没有放在心上,他饮一口热茶清口,随即自然且亲切地牵住姜晚贞右手,随口问:“花是我替你拿,还是你自己拿?” 姜晚贞抿嘴一笑,“虽然陈生今晚格外绅士,但花是我演戏换来的,是劳动所得,就不劳烦陈生代劳了。” “呵——讲起话来像个刘大状。” “也许你面前就是未来的姜大状。” “是吗?那真是失敬失敬。” “不要紧,我原谅你,我这个人最擅长原谅。”她借着陈堪的力道站起身,左手将花束捧在胸前,在身边人陌生又羡妒的目光中走出火一样鲜红的宴会厅。 楼外照旧人潮汹涌,姜晚贞跟在陈堪身后,沉默着不问方向,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未知冒险,体内流动的都是新鲜血液。 换一个伙伴,整座城都在蜕皮换新。 他拉着她,登上一辆离岛远山的小巴。 两人一同坐在倒数第二排位置,姜晚贞靠窗,便于向红港街巷展示少女脆弱却澎湃的美。 平安夜去外岛捉鬼徒步的人少得可怜,零零散散坐不满小巴。 巴士起步,缓缓向前,穿过红港中心点,穿过一页又一页,不断堆叠的繁华,窗外霓虹匆忙,只留下一帧帧朦胧光影,仿佛八十年代法国浪漫电影,被炽热鲜活的颜料涂满每一个角落。 巴士开出闹市区,世界便被按下静音键。 姜晚贞静静地听着深夜电台,沉沉女声正在控诉,“将肌肤紧贴你,将身躯交予你,准许我这夜做旧角色,准我快乐地重饰演某段,美丽故事主人…………”唱给本埠一个又一个痴心傻女。 今夜傻女队伍,很可能要再添一员。 她正望向窗外。 然而风从车窗透进来,吹起她耳边碎发,少女柔软而蜷曲的长发似海藻一般铺开来,描绘一抹青涩的温柔。 “陈生,这是第几次你带女生搭这班巴士?” 她忽然间发问,面容依旧对向窗外,吹着冷风。 陈堪笑一笑答:“我说是第一次,姜小姐相不相信?” “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称呼我姜小姐,都是因为气势弱。”她回过头,与他轻声说话。夜风微微凉,音乐撑起暧昧背景,她回眸是有刹那惊艳,似玫瑰阒然开在此夜。 “弱?”他似乎认为姜晚贞的意见极为可笑。 “我开开玩笑而已。”其实是故意刺激。 一个愣神,已到站点。 陈堪匆匆把姜晚贞带下车,带入一片荒山边缘,山下是海,海的对面是繁灯闪烁的维多利亚港,隔着深蓝色海潮,美得好似莫奈的收官作。 陈堪走到一只孤独的观景石椅前,低头打火,抬头吸烟。 眯起眼眺望遥远的维港,“今晚有烟花。” 姜晚贞长吁一声,“原来如此——” “又不出你所料?”他侧过身,孤灯在他头顶落下一片影,将他勾勒得单薄又瘦削,“很是老套?” 姜晚贞点一点头,肯定道:“相当老套。” 陈堪抬手抓了抓头发,带着几分懊丧,“太直白的女孩不够可爱。” “我并没要求你来爱我。” “对对对,是我对你死缠烂打,花招百出。”说的心烦,竟然开始破罐破摔。 “陈生,没有人教过你吗?要长大,要学习面对真实世界。” “不是有姜老师今晚亲自授课?” “恼羞成怒。” “我得承认失败。” 砰一声—— 烟火上窜,天空斑斓,仿佛路易十四的末路狂欢。 他转头去看烟火。 姜晚贞忽而走上前,抬高手臂,抽走他口中燃烧的香烟,继而熟练地含住香烟滤嘴,绯红而柔软的两瓣唇,落在他曾经吻过的地方。 她深呼吸,引发陡然上扬的火焰,烧断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脉烟圈,蓝色雾气紧紧抱拥,又缓慢散开,各自毁灭。 他的眼死死锁住她,眸色黯向墨迹的最深处。 他的心里燃起了火,全赖她唇上的烟。 尼古丁似红线、夜光如情媒,他从她双唇之间夺走那支慢慢燃的香烟,伸长手臂勾住她后腰,几乎将她提起来,脚尖离地。 他吻过去,毫不犹豫。 就在烟花最最绚烂时。 第12章 . Chapter12 乔珍妮说:“不…… Chapter 12 后来他下颌落在她发顶,笑着说:“怎么办?姜小姐,我输了。” 情真意切,委婉动人。 在这一刻,姜晚贞离“傻女”仅剩一步之遥。 她或许心甘情愿跃入陷阱,或许………… “真精彩。”她忍不住要为他鼓掌,“这是我近年经历过的,最丰富的平安夜,这个剧本你要留住,陈生,将来一定万试万灵。” 她两眼真诚,为她勾勒情海蓝图,“我最中意看浪子情深,剧本老套,但入戏快又深。真的,每个灰姑娘都认为自己最特别,一定能等到人渣回头。” 哪里知道人渣至多为你停留三个月。 轮到陈勘呆愣,方才与他缠绵激吻的人是哪位? 仿佛一瞬间消失在南洋万千波涛里。 他只剩苦笑。 抿一抿嘴唇,最终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 此时姜晚贞熟悉的宾士车蜿蜒上山,稳稳停在她两米外。 驾驶座上走下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棱角瘦削,带细边框眼镜,上下西装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写字楼里拨算盘的老师爷。 此时他双腿健全,能够步伐稳健地走到陈勘面前,冷冷看他一眼,却说:“贞贞,五爷指派我接你回家。” 姜晚贞拢一拢头发,从椅背上站起身,轻轻跃下,很快站到于宝哲身后。 “他有没有生气?” 于宝哲答:“五爷只是心急。” 等一等,于宝哲又与陈勘打招呼,“阿勘,又来这里兜风?要不要搭一趟顺风车?” 又。。。 这个又字用得巧妙,姜晚贞听得在于宝哲肩膀后面偷笑,她说:“难怪你能找到这里,原来他回回都带女生来看烟花,都不知道我排在第几号…………” 于宝哲与姜晚贞一唱一和,简直是在合力羞辱陈大浪子,讲到他握紧拳头,想用暴力解决问题。 然而未等他挥出拳头,姜晚贞又说:“阿哲,你先上车,等我三分钟。” 于宝哲倒是听话,警告式的瞥了陈勘一眼,随即转身上车。 又只剩下姜晚贞、陈勘与广袤沉默的维多利亚港。 姜晚贞上前一步,走到陈勘面前,不等他开口,便伸手攥住他衣领,往下拉—— 少女的嘴唇已经被海风吹得微微发凉,只在他唇上停留短暂一瞬,便已娇羞离去,仿佛是片刻的深夜幻想。 “我很中意你的烟花,让我今年的平安夜不那么无聊。” 笑一笑,灿烂亦如烟花。 陈勘心上一根弦,又被她拨得铮铮地响,无论如何静不下来。 姜晚贞朝他挥一挥手,小声说:“拜拜——” 转过背小跑着上了于宝哲的车。 而他还留在原地,怅然遥望黑色宾士车消失的方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久久未能平息。 他无奈地点起一根烟,独自站在站牌下,享受澎湃过后的孤独。 从未料到花丛穿梭许多年,竟然被一个小妹妹挑得一时开心,一时落寞,一时懊丧,一时又恼怒,与17岁高中生位于同一层次。 彻头彻尾,是一活灵活现的白痴。 回程的路加快速度,窗外的影都随轮毂的转动被撕成碎裂的光斑。 于宝哲透过后视镜观察姜晚贞,望见她侧着脸,望着车窗玻璃发愣,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陈勘这个人,风评不佳。” “不佳?怎么样不佳?”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画花,“始乱终弃还是多线发展?” 于宝哲动一动嘴唇,似乎是在斟酌字句,久久未能开口。 姜晚贞说:“反正他又不在车上,你干脆讲直白一点,免得我一点一点去问,你知道的,我的耐心也只一点点。” 于宝哲无奈,“我只知道他交往过许多任女朋友,从来没有定下来。” “什么叫定下来?” “订婚、结婚,保持稳定关系。”于宝哲企图为懵懂无知的学生妹解释爱情伦理。 谁知姜晚贞回应,“我以为我想同他定下来?我同他玩玩而已,他不一样,阿哲——”她身体向前坐,双臂缠住副驾驶座椅背,兴味盎然,“他比你新鲜,你太古板,不是我的茶。我第一次挑恋爱对象,总要找一个新鲜有可爱的。” “贞贞——” “怎样?你要和爹地告状吗?” 于宝哲紧握方向盘,长长叹出一声,“我只是担心你。” 姜晚贞却说:“你觉得我玩不过他?你认为我会输?”她伸手拍一拍于宝哲肩膀,“拜托,你对多点信心好不好?不是你教我的?只要不动心,这恋爱游戏,世上没有人玩过我。” “我随口乱说的。” “都被我奉为经典,可见我有多尊重你,于老师——”说到这里,自己笑出声,“你还是多为我的数学担心吧……不过你到底是怎样坚持做会计的?我一见数字就头晕,更不要提以此为生。” 于宝哲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短发梳到一丝不苟,理所应当出入写字楼,赚一生安稳钱,可他偏偏要来“捞偏门”。转动方向盘,拐弯上榕树湾别墅。 人生无数岔路口,选错便再不能回头。 车进院。 家中一层照旧人声嘈杂。 姜五龙爱热闹,讲义气,几乎夜夜有牌局,在家中办的不多,但遇到节日总要招待一场,洋人节也不例外。 于宝哲紧绷着一张脸进门,见到姜五龙时才微微浮起一丝笑,恭恭敬敬与他顶头上司打招呼。 “五哥。” “五索——”姜五龙一面抽烟,一面出牌,还能抽出空来招呼于宝哲,“抓她一起去吃饭——” “不去。”姜晚贞绕开牌桌就往楼上走,“我早就在外面吃饱了。” “吃什么了?”姜五龙把烟夹在手指尖,口里吐着蓝汪汪的雾。 姜晚贞答:“乳猪、鲍鱼、海参——” “吃喜宴?” “答对!”她转过脸来,眉上结着的霜一瞬间化开,还不忘晃一晃手里的捧花,近乎自傲地强调,“免费喜宴,出席有礼。” “哼——满世界乱玩,过节也没有人影,幸亏阿哲能抓到你,不然…………” “不然怎样?打999报警呀?” “哼!”姜五龙猛抽一口烟,板着脸,凶神恶煞地指向姜晚贞,“不然我亲自去抓。” “我才不怕——” 半点面子不给,说完一甩头,立刻消失在阶梯转角。 姜五龙骂一句“不孝女”,德叔讲“女大不中留”,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揭过。 阿光瞥一眼于宝哲,“我说怎么到处找不到财神爷,原来是亲自去接大小姐。” 于宝哲和陈勘不一样,陈勘出了名的油滑,又或者讲是八面玲珑,“社交”红玫瑰,可于宝哲似乎是还藏着读书人的傲气,不大看得上这帮古惑仔,话也懒得多讲。 因此阿光的玩笑,他就当没听见。 在此他只需讨好姜五龙一个。 也许应当再添上本埠最难缠的鬼马少女姜晚贞。 想到这里,他不自觉抬头向上看,可惜楼梯上空空荡荡,没有留下半片影。 此刻的鬼马少女却已经在床上翻来覆去十几个回合,心依然扑通扑通猛跳,静不下来。 她仿佛饮酒过量,导致面颊陀红、心跳过速、头晕眼花,不到一百磅的体重顷刻间灰飞烟灭,她正化作一朵云,缓慢飘浮在房间上空。 “色鬼!真是好大胆!” 与之前冷冰冰大姐头气势完全不同,眼下她正咬住被角,飞踢空气,张牙舞爪,粉红透亮—— 好一只煮熟的八爪鱼。 她瞪大眼,紧盯天花板。 回想在半山发生的一幕幕,惊叹于自己的如鬼附身一般,竟然去吸他吻过的香烟………… 可是他一把勾住她后腰,猝不及防吻过来…… 这场景如同电影画面,浪漫到令人窒息。每想一次,心就要漏一拍,面颊亦红到滴血。 本埠几时出现如此Charming的男士?凭一己之力打破她所有禁忌,成功跳入姜晚贞首选恋爱范围,恨不能趁着眼下发春,当晚就同他—— 会不会此刻就出现在窗外? 翻山越岭就为向她讨一个晚安吻。 此事浪漫且不切实际,符合陈勘一贯风格。 姜晚贞兴奋得一跃而起,光着脚从床上到窗台,又在距离窗台两步远时刹住车,慌乱地伸手捏一捏面颊,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保持冷漠,决不能被她的完美先生当成小朋友。 等她换上面具,再慢慢走向窗台,假装不经意地推开窗,更不经意地向下望—— 窗外空无一物,唯有泳池内晃动的波光与她作伴。 她叹一口气,无不失望。 脑海中突然飘过一句歌词,“重饰演某段美丽故事主人,饰演你旧年共寻梦的恋人。你纵是未明白仍夜深一人,穿起你那无言毛衣当跟你贴近…………” 嘁—— 谁要当个傻女,从此痴念一个不回头的人? 姜晚贞对此嗤之以鼻。 钟表走到十一点,这座港被液体充斥,一半海水,一半酒精,令天空浮动的星也醉到眼花缭乱。 陈勘的酒还未过半,连微醺都算不上。而他却好似被抽走了魂,抱住个酒杯,趴在小桌上发愣。 酒池里光怪陆离,身边的人推推搡搡,一时来一时走,他只记得哪只波蹭过他肩膀,娇滴滴喊一声:“勘哥,来跳舞。” 又或者一位熟悉靓女,穿超短裙,露出四十二寸索腿,坐到他身边,伸手勾住他肩膀,玫瑰味香水熏到他头痛,咦?从前怎么没能发现,她一次倒整瓶香水? “今天是怎么样?扮落寞,扮失意,等女人自己上钩?”她眯起眼,讲话时酒气浓重,与他之间存在别样亲昵。 他想起来,原来是他上一任女朋友。 乔珍妮。 乔珍妮二十九岁,正是饱满熟透的年纪,满身都是女人味,那位干瘪清瘦的妹妹仔根本不能同她比。 乔珍妮伸出鲜红色指甲,慢慢勾着他的头发,似乎也想勾来他的心。“阿勘,在哪里受挫?说给我听听。” 陈勘握住她勾着他头发的手,按在桌面上。 他看向她,眼神不再是前一刻的朦胧失焦,“珍妮…………” “嗯?”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当伴侣……就是女生挑男朋友,我够不够格?” “开什么玩笑?”乔珍妮大吃一惊,“阿勘,谁给你这么大的打击?简直是陨石撞地球,把你头都撞碎。我坦白讲,我交往过的男人当中,只有你够体贴,够浪漫,够劲…………”眼神向下,乔珍妮欲言又止,“当然,也够花心,够无情,不过男人么,一个两个,都要喜新厌旧,从不停留。” “那…………”他眉头紧锁,陷入深思。 乔珍妮却笑个不停,“那什么那?阿勘,也有你追不到的女人,找机会我一定要见一见。” “千万不要。” “怕我揭你老底?还是怕她知道你有多滥情?”一讲起感情,立刻怨气丛生,看来乔珍妮也不能免俗,只够做到表面洒脱。 陈勘得意一笑,“我怕你也被气到内伤。” 进而今晚画面都似海潮一般涌进脑中,快速闪回,他再一次看见她故作矜持的脸,忍不住笑了又笑。 乔珍妮站在桌边,静静地看着他发痴,红唇紧闭,一语不发。 就在他放下酒杯时,酒保递过来一张手写卡片,一笔漂亮的“Juliana”,外加一串电话号码。 酒保向他左手边一指,陈勘顺着酒保的手看过去,是一名身材婀娜的年轻女郎,一身红色贴身吊带裙,一头剪短利落的齐耳发,漂亮得好似一团燃烧的火。 她同他眨眼,比口型。 “Call me。”她一边说,一边勾上手提包,与同伴一起笑嘻嘻走出酒吧。 “美城百货的大小姐,姚美芳。”乔珍妮无不艰涩地说,“阿勘,你真是桃花缠身。” 陈勘懒得去听,随手把卡片揉成一团,扔进餐盘里。 “珍珍。” 乔珍妮一愣,随即问:“你在叫我?” 陈勘点头,“珍珍,你有没有爱过我?” 乔珍妮忽然间仿佛听到全天下最大的笑话,捂住嘴,咯咯笑个不停,笑到眼泪闪光,才停下来,看着他那双深邃的含光的眼睛,回答说:“没有,一天也没有。” 陈勘听后如释重负,举起酒杯,碰一碰乔珍妮的,叮咚一声,如同心脏碎裂的声音。 “多谢你,珍珍。” 乔珍妮说:“不用谢,祝你马到成功。” 陈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13章 . Chapter13 姜晚贞却对住陈勘…… Chapter 13 青春太快,圣诞过完,就到春节。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最后一堂课。 “一个人走不开,不过因为他不想走开;一个人失约,乃因他不想赴约,一切借口均属废话,都是用以掩饰不愿牺牲。”——亦舒《ー干零一妙方》 姜晚贞合上藏在书桌底下的爱情小说,听神学老师讲完最后一句“上帝爱世人”,终于长叹一口气,收拾背包要走。 同学钟玲玲三两步赶上来,拉她手腕,“贞贞,一起吃冰呀。” 姜晚贞原本不喜欢社交活动,然而她回过头,撞见钟玲玲顶一张红扑扑脸蛋,一对小鹿似的圆眼睛,扑闪扑闪,向她露出少女的天真光芒,实在可爱,令她狠不下心拒绝。 只好说:“你想吃什么?我不喜欢甜食。” “文华冰厅,你去过没有?”钟玲玲兴奋地跳起来,“我大哥说,那家店又闹又乱,但是蛋挞同菠萝包都靓到爆。” “你不是要吃冰?” “哎呀,顺带嘛。我以为你只喝水,不吃饭。” “那我靠什么活?” “餐风饮露嘛。”钟玲玲撒娇似的抱住姜晚贞手臂,推推搡搡往外走,“都说你住在冰山上,约你一次好难得,靓女给个机会,今天让我付账。” 姜晚贞说:“听名字就知道不会超支。” 钟玲玲笑得两眼弯弯,“听名字就知道很新鲜,你一定没去过。” “你怎么知道?” “我猜呀,这里谁不是?”钟玲玲环顾四周,都是中产家庭以上。 姜晚贞说:“我小时候都搭巴士上下学,吃午餐都困难。” “那你家这几年行大运啦!” “是啊,抽中头彩。” “呀,还真有这种事?” “所以这些冰厅茶室,我都是常客。” 钟玲玲嘴角向下,愁眉苦脸,“那完了,我们还以为你会惊喜加意外。” “我们?” “哎呀哎呀,讲错啦,是我是我——” 姜晚贞突然意识到宴无好宴,到达目的地,果然是“我们”。 “立森!” “阿玲!” 老友相见,分外亲热,趁得姜晚贞倒像个多余的人。 一转头见到她,姜立森又像个误入牌局的小学生,局促地捏住衬衫衣角,一双眼在眼眶里转圈,左看右看偏偏就是不敢看她,头也放低,下颌收紧,“姜……姜同学你好…………” 不知道的以为他旷课被老师逮住,正在指认现场。 “你也一起饮茶吗?姜立森。” “嗯……我…………到放假…………我做东…………” 她与姜立森在同一个班,却不常打交道,只知道他看起来家世良好,多半是父医生,母律师,组成中产阶级之间的强强联合。 因此家教森严,礼貌周到,见到心仪的女同学,一瞬间满脸通红,好比一只熟透的水蜜桃。 比钟玲玲更娇。 “你做东?”姜晚贞故作惊讶,“我以为是钟玲玲同学发大财要请客,原来啊…………” 拖长音调,眼神调侃。钟玲玲在她的视线里败下阵来,闷头闷脑拖住她做到姜立森对面。压低声音求饶,“我知道骗你是我不对,不过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姜立森求我一万次我才答应。” “贿赂你多少?” “限量版。” “折成钱分我一半。” “喂——”钟玲玲抬头瞪她,她亦瞪回去。 钟玲玲只好服软,“回去再算账。” 整治下午七点半,小店里人来人往,生意火爆,周围有人吹水有人吵架,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 斯文有礼的姜立森也不得不提高了声量,将餐牌递给姜晚贞,“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 姜晚贞不同他客气,招手叫人,熟练下单,“Big Man菠萝包,火腿腌列,两杯冻阿华田。” 顺口帮钟玲玲也点完。 伙计收笔,夹在耳后,转过身又去忙。 姜晚贞抬头四顾,两三年都不曾光顾过,此处依旧是泛黄的瓷砖,老旧的餐桌,还有仍在不停卖力工作的老式电扇,咿咿呀呀诉说着过时的情节。 一个不小心就望见斜对面角落里,坐着一位熟面孔。 嘈杂闹市里也像明星出街,令你一抬眼就找到他。 老旧的白衬衫穿在他身上,也仿佛会发光,衬得眉与眼都精妙,深深,穿过人群锁住她。 两人目光在人群缝隙中相遇,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举起桌上冻柠檬水,朝她晃一晃玻璃杯。 身边还坐着一位长发女人,脸孔被对面的同伴挡住,看不清楚。 他的示意,姜晚贞只当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重新去看面庞白皙的姜立森,也不知怎的,大脑空白,忽然间脱口而出,“你好白……” 姜立森一愣,随即讪讪地笑,“可能是不常运动的原因——” “是哦,你真的好白,比我都白,不信你看——” 无奈钟玲玲还要来凑热闹,把小臂和姜立森的凑在一块,黑白立显,“姜立森,你才是白雪公主。” 姜立森愈发尴尬,“我不是…………” 姜晚贞好心解围,“假期打打球,马上就有健康肤色。” 钟玲玲说:“小麦色皮肤,哇,超级性感,少女最爱。” “不一定。”姜晚贞抿一口阿华田,仍然是熟悉的味道,“长得好看的,不论肤色,少女都爱。” “你把我们少女讲得太肤浅啦!咦,这家好喝——” “你再试试菠萝包。” 钟玲玲一口吞下三分之一,“非常丰富,好有层次,哇哇哇,这家真是顶!再点一打,我要打包回家。” 姜晚贞笑一笑,尝一口,却感觉不如记忆中的好吃。 姜立森在对面试探着问:“姜同学,你以前来过吗?” “来过。”姜晚贞毫不避讳地点头,“我从前就住在这一区,同庆大厦你知不知道?我住B座18楼,以前经常在这家店打包晚餐。” 同庆大厦,本埠出了名的脏乱,内里集结印度、菲律宾、越南各类偷渡客,抢劫烧车都算小事故。 姜立森似乎受到巨大震慑,需要十分钟以上时间消化“梦中情人”的落破出身。 姜晚贞却越过他肩膀,终于看清他身边浓艳妩媚的女人,眼底眉梢全是成熟风韵,连她看了都要动心,恨不能当一回男人,去做护花使者。 尚未接触,她已经高举白旗,败下阵来。 好在她懂得“看开”,眼下看姜立森,已经顺眼许多。 兴许乖乖仔更可爱呢? 于是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和善,微笑说:“很久没吃过这一家了,今天多谢你请我来。下次我做东。” 姜立森慌忙说:“啊,不用不用,请女士吃饭,理所应当我来付钱。” 好在有钟玲玲替他抓住重点,“限量版”没有白收,“下次是什么时候?明天还是下个礼拜五?” 姜晚贞瞥她一眼,尔后慢慢答:“下礼拜。” “耶!下礼拜!马到功成!世上就没有我钟玲玲办不成的事!”她径自高兴,却把姜立森吵得满脸通红。 他的司马昭之心,没人不知道。 只有他自己装傻。 吃饱喝足,街头散步。 钟玲玲还未出门就找好借口,提早撤退,只留下姜晚贞与姜立森两个,互相之间隔着一只拳头的距离,肩并肩走在霓虹斑斓的街。 沉默了一路,还未等到一辆出租车,姜晚贞等得要翻白眼,万幸在她耐心耗尽之前,终于等到姜立森开口。 “姜同学,其实……其实从你第一天转学过来,我就…………我就在留意你…………” “嗯?留意我什么?” 姜立森深呼吸,仿佛痛定思痛一般,“我觉得你……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看起来好孤独…………” “…………” 他鼓足勇气,“所以,我想陪着你,我想……我想和你作伴…………姜同学…………” 不知怎的,提到孤独,姜晚贞心中涌起一阵暖流,不自觉将语调从玩笑变回温柔,“当好朋友也可以做伴啊。” “当好朋友,也……也可以…………不过我认为…………我们很有缘分…………你姓姜……我也姓姜…………”姜立森脸色苍白,整个人像一座废旧大楼,晃晃悠悠,即将倾倒,“不过我想做你男朋友!” 总算说出口,直接,干净,如释重负。 姜立森挺起胸膛继续,“我想做你男朋友!姜晚贞,贞贞,我还想和你结婚,想要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你可以给我个机会吗?” 结婚?进度未免太快。 姜晚贞疑惑之间,突然身后“啪”一声巨响,汽车喇叭声震耳欲聋,姜晚贞最恨没公德,转过头就要骂—— 一辆敞篷车,坐两男两女,驾驶座那位英俊男士刚刚在文华冰厅喝过冻柠檬,副驾驶一位丰乳肥臀的大美人,正在看戏一样盯住她。 后座还有两位,一位满臂文身,另一位满头小卷,看一眼就知道不好对付。 但姜晚贞哪里怕过?她横眉怒目,仿佛道德卫士,上前一步就站在驾驶座车门旁,居高临下盯住司机。 “先生,市区内非紧急情况不可以按喇叭的,你不知道吗?” 没等陈勘回复,后座那位满臂文身的古惑仔满脸下流地抢过话来说:“小姐,不可以按喇叭,那可以不可以吹喇叭啊?” “啪——” 响不过鸣笛声,但胜在够清脆,够利落,打得古惑仔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姜晚贞却对住陈勘说:“你想今晚就投胎?” 第14章 . Chapter14 陈勘双手摊开,“…… Chapter 14 “我顶你个肺——”纹身男跳起来就要还手,不料前座放开方向盘,鼓起掌来。 陈勘满脸骄傲,“女英雄,好劲道!” 感慨完毕,还要对着大怒之下的姜晚贞嬉皮笑脸,“不愧是大小姐,好大脾气,好大胆量——哎哎哎,大家文明人,有话好好说,不要搞野蛮人那一套…………” 姜晚贞哪会同他客气,扬起手就要再给他一个教训,好在他身体灵活,反应迅捷,一偏头就躲过,然而耳边扇起一阵风,令他为姜晚贞的手劲暗暗害怕。 顺道,他捉住姜晚贞手腕。 “当街谈恋爱有伤风化,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不用使这么大劲吧?” 姜晚贞冷着脸,龇着牙,还沉浸在整死陈勘的一万种方式当中,不能自拔。 姜立森却被陈勘说得羞红了脸,焦急地盯着姜晚贞被陈勘扣住的手,小声建议,“贞贞,我们报警吧。” 姜晚贞回过神,“报警?好呀,现在就报警。” 纹身男还捂着脸,“报警就报警,只这一巴掌,我找律师告到你破产!” “好!你千万做到!”姜晚贞一抬眼,瞪回去,恶狠狠一只母老虎,凶得纹身男都都弱三分。 乔珍妮坐在副驾上,轻轻推一推陈勘,“算了,还是小妹妹…………” 陈勘却突然间变了脸色,阴狠狡诈,连自己都没察觉,“他叫你贞贞?” 问题问得毫不想关,看戏的人个个疑惑,只有乔珍妮一瞬间了悟,蹙眉望向一脸倔强的姜晚贞,目色复杂。 原来是她—— 而姜晚贞只觉得陈的问题过于可笑,也过于……不自量力。 她扬起眉,答得气势汹汹,“对,他叫我贞贞,先生,你是不是耳聋?” 陈勘皱起眉,显出凶相,“他凭什么叫你贞贞?” “我男朋友怎么不可以叫我贞贞?” “几天前没听说过你交男朋友。” “这位先生,我纠正你一下。”姜晚贞冷着脸说,“是三十四天前。” 她强调完细节,陈勘那张阴云密布的脸一瞬间云开雾散,晴空万里,更开怀大笑,活像个精神失常的病人,“对,是三十四天。” 放开姜晚贞手腕,他一手搭住车门,重回风流痞气模样,“好了好了,不吵了,贞贞,一起喝杯茶怎么样?” 姜晚贞看他像看神经病,“谁要同你喝茶?我现在要去打电话报警。” 转过身就要走,却又被他拉住手。 他转过头和同伴说:“你们自己打车。” 再拉一拉姜晚贞,“姜小姐,我也纠正你一下,不是三十四天,是三十三天附带十六个钟头,未满三十四。” 姜晚贞回头,眼里有藏不住的错愕。 陈勘志得意满地笑,低声说:“最后给个机会,贞贞,太平山顶怎么样?” 姜晚贞低头看表,已经八点半,“十点不到家,爹地又要满世界发通缉令。” 他笑,低头挽衬衫衣袖,“那我就和于宝哲配合打一场自由搏击。” “你不要太自信,阿哲很厉害。” “不管他多厉害,在贞贞心里,他已经输了。”三十四天的精准计算令他拥有百倍信心。 姜晚贞懒得与他当众废话。 她交待姜立森,“多谢你招待,下次我做东。今天我先走一步,不麻烦你送我了,拜……” 姜立森满脸警惕,“贞贞,他一看就不是好人,你不要受他胁迫,这条街有巡警,他们不敢乱来的!” 他讲得认真,她听得想笑,“姜立森,你放心,我认识他。他…………他是我家帮佣。” “帮佣?”谁会花钱请一位危险分子在家洗衣擦地?姜立森根本不信。 然而姜晚贞很是笃定地点点头,“你难道听不出来?他有很重的菲律宾口音。” “菲律宾口音?” “对呀,他是菲佣。” “菲佣不都是……女人吗?” “啊,他变过性的,姜同学,你不会歧视变性人吧?” “我……我没有……我怎么会……” “那就下次见啦。”说完朝呆愣原地的姜立森挥一挥手,走上乔珍妮已经为她空出的座位。 姜晚贞系好安全带,“开车吧,伊美达。” (多数菲佣都叫伊美达) 陈勘紧握方向盘,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身旁骷髅精经不起他一巴掌。 一路沉默,陈勘花费半个钟头才回到理智状态,抽空瞥一眼身旁的姜晚贞,“小男生请一杯柠檬茶就表白,也未免太寒酸。” 说人寒酸,其实自己才真正酸气十足。 姜晚贞捋一捋被夜风吹乱的头发,继续努力,力争在今晚将他气出心脏病,“总好过某些人,一分钱不花。” “哎哎,别搞错,我明明包二百块利是。” “二百?你自己吃的那份都不够。” “今晚就请你吃大餐。” “用不着,我吃饱了。”想到他说消失就消失,一出现身边跟个火辣女郎,她便开始后悔,不应当如此轻而易举地就上了他的车,“你刚才叫你女朋友下车让位给我,当心回家跪榴莲哦。” 好大一股醋味。 陈勘暗自得意,“怎么样?吃醋了?” 姜晚贞瞪圆眼睛,“我会吃你的醋?做梦吧你!” “生气代表被说中心事。” “生气只代表我受辱。” 陈勘无奈,“大家普通朋友,一起出来饮茶,不像姜小姐,是出门谈恋爱。” 说完伸手抓一抓头发,在风中感慨,“年轻人的生活处处精彩,不像我们……” “你们怎样?” “一心只有工作。到了。”他停好车,领着姜晚贞走进山顶最高处的咖啡厅。 既不是周末也不是节日,山顶人迹寥落。 在这里,咖啡正不正都是次要,关键在于风景。 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繁华夜景俯拾即是,令人不自觉仿佛拥有整座城市。 姜晚贞抿一口热咖啡,评判,“粗盐水都比它味道足。” 陈勘只喝柠檬水,看着姜晚贞痛苦皱眉的模样,默默偷笑。 可惜立刻被姜晚贞抓包。 “你笑什么?” “贞贞愿意陪我喝咖啡,我当然要笑。” 姜晚贞翻个白眼,“你对每个人都这样?” 陈勘放下玻璃杯,收敛笑容,“如果我说,只对你这样,你信吗?” 她垂下眼,想了想,摇头,“你的话太不可信,哪一天我如果愿意相信你,一定要倒大霉。” “这么惨?” “说不定会更惨。” “我猜不会,你不如试试看?” “凭什么?” “凭我这三十三天里,每天都在想你…………” 他说这一句时,已经收起笑容,眼含真意。 然而等姜晚贞想去求证他的话是真是假,他却又堆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原来贞贞喜欢听这种风格的,早说嘛,我天天讲给你听,二十四小时不间断。” 姜晚贞胸口憋闷,握紧左手,“如果现在身边有枪——” “嗯?” “我一定送你上西天。” “哈——荣幸之至。”他笑得后仰,一抬头瞥见咖啡厅墙壁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四十五,忽然间神色一凛,抓起桌上半盒香烟说:“我出去抽支烟,想吃什么自己点。” 话说完人就走,丝毫不给姜晚贞回应的时间。 穿过走廊,抵达后厨门口,垃圾箱整齐排列。 已经有人背靠栏杆,头戴棒球帽,吞云吐雾。 陈勘走上前,毫不客气地去掏那人裤兜,掏出一盒美国烟,叼在嘴上,“大哥,借个火。” 那人戴着鸭舌帽,抬头时才能露出大半张脸,是个淹没在人群当中便也无法辨认的中年男人。 他拿出一只银色打火机,为陈勘点燃香烟。 陈勘抢过他的打火机,看了又看,“不是吧曹Sir,升职了还用这只旧Zippo!你换一只黄金的嘛!” “做差人哪有你们捞偏门赚得多?我还要养家,压力大到要跳楼。”曹Sir抢回打火机,当个宝贝一般收进衣兜。 “孤寒鬼——” “赚钱不容易,人生多艰辛。不像你……”曹感慨完毕,转个弯又说到陈勘身上,“工作时间泡小妹妹,她老爸是名单上头一位,你搞清楚谁能搞谁不能搞行不行?” 陈勘一笑,“谈恋爱不耽误公事,你一发消息,我立刻开飞机上山。” “胡说八道。” “人家出门偷情都知道找一帮狐朋狗友打掩护,我见你不是更危险?我找大仙算过,她是我的护身符……” “你什么意思” “越往上靠越觉得危险。”陈勘双手撑住栏杆,俯瞰满地杂草乱树,长叹一口气,“姜五龙又不傻,他比你想的更细心,我加倍小心,也很难保证一步都不出错。” “所以去勾引他女儿?” “好过你天没亮就去公海捞尸啊!还有,讲什么勾引,多难听。”一伸手揽住曹Sir,“是给她上上课,让她提早感知人生疾苦……”手指瞧一瞧太阳穴,“牢牢记住这世上没有好男人,一个都没有。” “食屎吧你沈乔一。” “一起食?” “贱人。”曹Sir骂人不留情面。 “讲得对!男人就是贱。” 曹Sir一巴掌拍在陈勘后脑勺,“同你讲正事!” “你把我打到脑震荡才愿意同我讲正事?我一个字都记不住喔。” 曹Sir扔掉香烟,“听说你们下礼拜出公海?” 陈勘点头,“曹Sir消息灵通,不过下礼拜哪一天,几点几分,在哪里,都未定。” “按惯例只会提前两个钟头发通知,去的人都在姜五家里上香拜神。” “这你都知道,厉害厉害。不过…………你觉得他这次会带上我?” “他看好你,想培养你做接班人。” “他不是还有个儿子。” “在英国念医科,摆明不想让亲生子沾手。” 陈勘嘲讽地笑:“所以培养我这个干儿子。” 曹Sir说:“你知道就好。”停一停,又开口,“当天进门就有人搜身,你什么都不必带,会有人把信号接收器放在姜家小门,右手边富贵竹花盆里——”他举起先前收好的Zippo打火机,“就是一只银色打火机。” 陈勘摁灭香烟,“你在那边到底有多少个卧底?要不然……我退休让贤行不行?” 曹Sir得意地笑,“不该问的事情不要问,对你对他都没好处。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要走也不忘拍拍他后背,告诫他,“大人的事情同小朋友没关系,不必把姜晚贞牵扯进来。” 陈勘双手摊开,“要活命,没办法。” 第15章 . Chapter15 “阿Sir,我有…… Chapter 15 “你这种男人少一点,张国荣都少发两张伤心情歌。”曹Sir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珠宝盒,塞给陈勘,“不要说我不记得你啊,生日快乐,衰人!” 陈勘笑得合不拢嘴,忙不及打开珠宝盒,原来是一只金光闪闪的腕表,“喂,真的假的,送劳力士?你炒股票发大财了?还是去澳门赌?” “神经病,发什么白日梦,当然是假的。”曹Sir抢过金表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惨白路灯下,金色表面亮光闪闪,除卖家外,谁能认得出真或假? 曹Sir指着表盘,“东莞货,靓不靓?” “两百块?” “两百块?你去抢吧沈乔一!”曹Sir激动地比出个“三”的手势,“三千块!一分不少。绝代靓表,够你拿去撑撑场面啦。” 陈勘讲:“我看姜五龙身上样样都是真货。” 曹Sir答:“古惑仔才买真的。” “警察都买假的?” “赚钱不容易。喂,自己小心——”曹Sir将假劳力士放回珠宝盒,塞到陈勘手里,“出了事,命要紧。” “知道啦。”叮嘱重复三百遍,陈勘早就听得不耐烦,收起假劳力士,伸手拍了拍曹Sir肩膀,“约我出来就为送我礼物?长官,我好感动,不如让我以身相许。” “许你个死人头,去许给外面那位小妹妹——”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过道,陈勘在前,曹Sir在后。 没预料,一到咖啡厅就遇到大事故,一群人围在一起,拍桌、瞪眼、骂街,即将上演街头斗殴事件。 陈勘向咖啡厅角落扫一眼,他原本选中的那张桌,眼下空空如也,他追得费力的人,就站在旋涡最中央—— 正对一位将近两米高,浑身肥肉与肌肉混杂的中年男人,姜晚贞像一只被扒光羽毛的鸡,正在凉风中瑟瑟发抖,却还要昂起头颅,义正言辞地制止对方,“我不管你是哪个字头的大佬,总之打女人就是不对!我现在就报警——” 转头就对餐桌一旁低头啜泣的女人说:“你放心,到警局我帮你指证他。” 曹Sir恰巧经过陈勘身边,他显然也目睹这场“英雄义举”,压一压帽檐,低声调侃:“好机会,还不去英雄救美?” 没等他应声,曹Sir已经消失在门外。 然而姜晚贞哪里需要他去救呢? 多数时候,她凶悍勇猛胜过一头母棕熊。 不过这一次,对方显然没能被姜晚贞的气势吓住。 “叼你老母!多管闲事!”中年男人大骂一声,举起咖啡壶一样大的巴掌就要往姜晚贞头顶扇过来—— 姜晚贞退后一步,躲到安全位置。 意外,连掌风都没感受到。 一抬眼,有人抓紧机会,为自己争取英雄式的出场。仿佛超人一般突然出现在姜晚贞与中年古惑仔之间,一只手扣住对方高高抬起的手臂。面带笑容,好心劝说:“先生,万事好商量,动手伤和气。” 然而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出手力道十足,扣得中年古惑仔一张丑脸挤成一团,好似已经便秘三十天,一面用力,一面还要咬住牙,挤出一个音,“丢——” 到底长到两米高,肥肉都要多出四十斤。 陈勘也渐渐支撑不住,却不忘转过脸,朝姜晚贞笑一笑,假装轻松,“看来今天不用等于宝哲出现,马上就能演练自由搏击。” 姜晚贞直白地讲:“你打不过的。” 他面色一沉,满眼严肃,“那不一定——” 正当下,中年古惑仔大喝一声,拳头终于挣脱陈勘的手,浑身皮肉都震了一震,仿佛哥斯拉现身,轰隆轰隆向下挥拳。 陈勘左突右闪,灵活应对。 中年古惑仔一时撞翻餐桌,一时又踢飞沙发,眼看体力不支,被陈勘借机偷袭,一拳打中眉骨,正眼冒金星,摇摇欲坠—— 门外突然闯进来八九个人,焦急慌张,如同老母亲找寻走散的小儿子,不断地喊,“大佬,大佬…………” 大佬已然横躺在大理石地板上,而站在他身边呈战斗姿态的陈勘,正是罪魁祸首。 一帮人立刻群情激昂,同仇敌忾,十六只细长眼齐刷刷怒视陈勘。 姜晚贞悄悄走到陈勘身后来,小声说:“我已经打999报警。” 陈勘说:“报警做什么?请他们来替我收尸?” “你不是很厉害?” “大小姐,拜托你搞搞清楚,你爹地收租也没收到太平山顶。” 好像是…… 当下她终于紧张,“那怎么办?” “怎么办?打不过就跑喽!”话音刚落,拉住她左手,立刻冲刺向外,一刻不停地奔出咖啡厅。 身后有人高声喊,“追!一起追!” 乌央乌央往外冲,连躺在地上流血又流泪的大佬都没时间照料,可见仇恨令人双眼失色,晕头昏脑。 姜晚贞从前读爱情小说,描写男女主角午夜私奔,有夜幕当中的星与月为他们的爱情作证,连风都是罗曼蒂克的味道。 然而现实是,她与他手拉手,跑到肺部爆炸,两眼发黑,双腿失去知觉,已经分不清前路后路,也不知身在何处,唯独智能机械地向前跑,跑进漆黑深邃的长夜里。 她甚至绝望地想停下来,去和那帮打老婆的古惑仔决一死战,也好过在陈勘的拉扯下,跑到气绝身亡。 “我跑……跑不动了…………” 甩不开他,她索性屁股向后,臀部落地,稳稳当当回到地球。 陈勘已经跑出五米,又倒回来,企图拉她起身,“再坚持五分钟,马上到终点。” “终点?哪里有终点?我身后根本没人追。”她撑住腰,大口大口呼吸,修复爆裂的双肺。 陈勘向前一指,竟然指向咖啡厅。 姜晚贞当他吃错药,“回咖啡厅送死?” “你看外面,警车已经入场,两公里长跑时间内到达,这帮衰人比我预想的稍微勤奋一点。” 咖啡厅里,警察果然已经分开人群,开始查看伤势,询问案情,忽然间有人高高兴兴推门进来,喊:“阿Sir,我有冤情!” 身后还牵着一名脸孔精致,却面带愁苦的学生妹。 两位运动健将,个个喘不上气。 区别是男士眼露精光,女学生面色惨白。 陈先生因经历人生当中第一次报警申诉,浑身上下兴奋到发光发亮。 到警局录口供,登记资料,最终还需通知监护人到场。 于宝哲深夜接到通知,照旧穿西装系领带,斯文精致地出现在警察局,同行的还有私人律师,两人似精英中的精英,站在一帮醉汉、站街女当中,显得异常突兀。 办完手续,流程走完,已经临近一点。 年轻警官护送陈、姜两人走出办公室,陈勘还要堆起笑脸与警官客套,“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 警官刚入职,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他,就当他是普通市民,见义勇为,值得嘉奖,“不麻烦,维护治安是我们的天职,不过下次遇到这种事,可以等警察到场再介入,保证自身安全。” “那当然,今天确实冲动。” “但也很英勇。” “哪里哪里,不过是尽到良好市民应尽的义务…………” 听得姜晚贞胃里翻滚,想吐—— 多亏有于宝哲及时拉起刹车,“还不走?” 陈勘说:“财神爷发话,当然走。” 深夜寒冬,新闻台报摄氏12度,凉风吹得人耳目清醒。 姜晚贞跟着于宝哲走出警察局,不自觉在风里跺了跺脚。于宝哲交代她,“我去拿车,你在这里等。”又看向陈勘,“阿勘,一跟我一起,我有话说。” 陈勘眼中带笑,不置可否,等于宝哲走出十米远,才大跨步跟上去。 两人经过走道,子夜时分,只有两家便利店尚在营业,收银员坐在台后,眯着眼睛打呵欠。 于宝哲走到停车场,天花板悬挂巨大白炽灯,灯光晃眼,照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于宝哲停在一亮黑色丰田车车尾,突然转身,挥动拳头,狠狠砸在陈勘侧脸。 陈勘一偏头,稳住重心,抬头时摸着痛到发麻的下颌,嘴角已然开裂,正丝丝往外渗血。 他叹一口气,“好歹相识七年,你…………” 声音越放越低,直至于宝哲无法听清。 “还要狡辩…………” “你动手之前也该打个招呼!” 原来方才在蓄力,话刚说完,立刻侧身出拳,一样打得于宝哲趴在自己那台丰田车上。 于宝哲站直身,摸了摸颧骨,感受一阵火辣辣的疼。 到此两人双双挂彩,自由搏击大赛顺利展开。 于宝哲掏出蓝格手帕,擦去颧骨上的血迹,再扶正眼镜,认认真真讲:“你从前怎么玩,那都是你的私事,我没权利过问。但是贞贞,你不能碰。” 陈勘活动活动嘴角,问:“凭什么?就凭她是姜五龙的女儿?财神爷,她也是女人,是女人都要谈恋爱,都要被男人辜负,她们个个心甘情愿受伤,你懂不懂?” 话太嚣张,听得于宝哲脸色更差,“她不同,你敢动她一下,五爷一定把你扔到公海喂鲨鱼。” 可惜这威胁毫无用处,反而助长他气焰。 陈勘一摊手,“我不动她她怎么开心?我对自己有信心,就算分手,她也一定舍不得害我。啧,阿哲,你不懂女人,难怪进出姜家这么多年,姜晚贞连手指头都不让你碰一下。在我这里,你见过的啦,全垒打!还是送货上门——” “人渣!”于宝哲怒到极点,再度冲上前,要与陈勘一决生死。 然而一个坐办公室,一个满大街练身手,动起手来两人不在同一水平线。 对于于宝哲的突然发力,陈勘轻松躲过,一个闪身,肩膀架住于宝哲腋下,一拉一拽,就听见“砰”一声巨响,于宝哲重重摔在车尾箱上,他的黑色丰田车连带着上下震动,久久不平。 陈勘满眼是笑,“让你偷袭第一次,不代表后续都要让你,财神爷,算账是忙,也要抽空练练身体。白斩鸡,没人喜欢。” 态度欠奉,恨得于宝哲双眼都要瞪出眼眶。 不愧是人渣。 第16章 . Chapter16 哪里是在说“讨厌…… Chapter 16 两人再次出现时,都已经各自收拾妥帖。 于宝哲的短发一丝不乱,陈勘的衬衫雪白平整。如果不看脸,绝对猜不出五分钟前这两位在停车场里做了什么。 可惜脸是最大“灯牌”。 陈勘开车门,走到姜晚贞面前,坦然面对她好奇与探究的眼。 “自由搏击?”姜晚贞盯住他嘴角伤口,再扫一眼驾驶座上,于宝哲那张五彩斑斓的脸,答案显而易见。 陈勘说:“陪财神爷健身。” 姜晚贞抬高眉,疑惑,“你赢了?” 陈勘答:“亲兄弟,不讲输赢。” “神经。”绕开他,坐上副驾驶。 正要走,陈勘又弯下腰敲她车窗。 于宝哲面无表情,姜晚贞想了想,降下车窗,等冷风争先恐后灌进车里。 陈勘脸上照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左手搭在车门,右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罐三得利牛奶咖啡,“不好意思,喝杯咖啡都不安宁。” 她望着他,细数他眼里一颗又一颗的璀璨繁星,回想今夜姜立森的告白、敞篷车的喇叭声、冰冷又浪漫的太平山顶,以及他此刻带伤的面颊,一瞬之间能够全盘原谅他的突然消失,仿佛对这个人,她的底线能够一降再降,直至无底线容。 她在慢慢丢失理智,奔跑在危险边缘。 “嗯……”姜晚贞伸手去接咖啡罐,他顺势合握双手,将她一只手紧紧包裹住,掌心贴着温热的咖啡罐。 他说:“天冷,寒潮又要来,回去记得多穿一件。” “嗯…………” 明明是浪子,明明满口不在乎,却又细心温柔,无微不至。 太矛盾,太难琢磨。 “用心读书,不要太早谈恋爱,小男生太无聊,同这类人在一起,简直浪费生命。” “我自己会考虑。” “下半句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收到。”说完伸长手,在她发顶乱揉一把,揉得她蓬头散发,形象全无,“回去早点睡,不要同你爹地顶嘴。” 姜晚贞气鼓鼓要回嘴,可于宝哲已然迫不及待,深踩油门飞出警察局。 她只能从乱发缝隙里,望见陈勘在后视镜上同她挥手。 他身后是空无一人的天与地,身前是昏黄寂寥的灯,衬得他身影单薄,一片纸一样易碎。 她的心甚至“咯噔”一下,微微地疼。 她竟然开始心疼他。 真是活见鬼。 于是她一面整理长发,一面口是心非地吐出一句,“讨厌鬼——” 又轻缓,又温柔,哪里是在说“讨厌”,分明在高喊着“喜欢”。 于宝哲怎么会听不出来? 一张脸阴阴沉沉,好比阎罗出世。从后视镜里瞟一眼微微出神的姜晚贞,拿出他前所未有的严厉口吻,“你不能再和陈勘有任何牵扯。” 姜晚贞侧过身,讲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今晚的事,你不要告诉我爹地。” “警察局电话打到家里,五爷怎么会不知道?” 她心急,身体坐正,焦急地去攀于宝哲手臂,“那他知道陈勘也在场?” 他无奈,做完一次深呼吸才回答:“电话里没提。” “你接的电话?” “是。” “那你搞定律师,不许他出卖我。” “出卖你?” “让爹地知道我同陈勘一起玩,比我出门打架还严重。” “原来你心里清楚。”于宝哲侧打方向盘,索性把车停在路边,打算面对面、眼对眼,认真教育姜晚贞,“你知不知道他多危险?” “有多危险?”小女生不能激,也不受恐吓,世界越是反对,她越是要逆行,此条为不变真理,“会把我打到半身不遂,还是把我卖到美国做黑奴?” 于宝哲再次叹息,“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些…………” “是哪些?阿哲,你知不知道,你也很难沟通。”她双手抱胸,一本正经,“你无非是怕我同他谈恋爱,怕我被他玩弄…………不过,谈恋爱,结果最差就是分手,分手有什么了不起?谁怕谁?如果因为害怕分手才不去恋爱,那才是真正的懦夫。” 越讲声音越高,到最后简直是在发表参选宣言。 本选区参选议员是初生牛犊,天与地都不怕。 可惜她迟早要为此刻的一勇无前付出代价,也许这就是陈勘口中的“她们个个心甘情愿”,要飞蛾扑火,一往无前。 任你天兵天将下凡也拦不住。 “陈勘没有你想的简单…………” “那他是有多复杂?” “他…………”话到嘴边,又咽下肚,于宝哲今晚第三次叹气,眼神近乎哀求,“贞贞,你听话好不好?和同龄人一起玩,要去哪都可以,和他,绝对不行。” “是吗?可惜你没权力决定我的人生。”她转过背去,脸朝向车窗,更拿出大小姐脾气,命令他,“开车!” 隔上三分钟。 于宝哲垂下头,沮丧到了极点。 想一想,姜晚贞说的也对,他有什么权利去决定别人的生活? 连他自己的人生,他都无法掌控。 于是握紧方向盘,一路无言,驶入榕树湾别墅。 姜五龙今晚不打牌局,放空身心,嘴里叼一根雪茄,就坐在大厅沙发上等。 等姜晚贞跟在于宝哲身后,灰溜溜走进家门。 她一出现,姜五龙立刻吹眉瞪眼,拍桌子起高声,仿佛大戏开演,径直将她教育到凌晨三点,还她差一点在客厅站着睡着。 最后姜五龙问:“知道错了没有?” 她忙不迭点头,“知道了,下次绝不再犯。” 其实已经困到头晕眼花,根本不记得姜五龙先前讲过什么。 姜五龙大手一挥,她立刻转过背,逃向二楼。 姜五龙雪茄抽完,这才开始与于宝哲谈正事。 而姜晚贞累到上下眼皮打架,没精力再去洗漱,一进门就躺倒在床上,计划跑步进入深睡眠区。 就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忽然强撑着睁开眼,确认那罐三得利牛奶咖啡还被她紧紧握在掌心里,这才安安心心合上眼,坠入梦乡。 原来有情不在钱多,一罐热咖啡就够温柔一颗心。 这天她入睡都带笑颜。 后来寒潮如期而至,南太平洋也未能幸免。 一连几天出门都需穿上厚毛衣,满街都是红灯笼,处处充满春节气氛。 仍在寒假,姜晚贞与钟玲玲看完电影回家,一进门就看见满屋热闹,又不开牌局,却要集结一群凶神恶煞的男人,她当即猜到今晚有大事要做。 正准备上楼,却发现陈勘坐在离姜五龙最近的位置,正与姜五龙笑成一团,亲昵胜过真父子。 她脚步放缓,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也是当中一员,他身上也有洗不清的黑。 但转念一想,那又怎么样? 她不过是想与他玩一玩,很快就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何必在乎他的从前、以后? 恋爱中的人,最擅长自我开解,又或者换个说法—— 最擅长自我欺骗。 第17章 . Chapter17 他低头看表,顺手…… Chapter 17 当夜,陈勘进门就被搜过身。 榕树湾别墅从晚六点起,只进不出,守卫森严。 大厅被香烛味灌满,让人误以为走进一间香火鼎盛的关帝庙。 由姜五龙领头,陈勘就站在他身后最近处,昭示他一跃成为姜五龙左膀右臂,从“部长”一跃成为“总裁”,哪有人不眼红? 阿光同潮州仔,一个接一个皱眉,却要看在姜五龙面上,装出一团和气,更需上香、鞠躬、与陈勘拜过关二爷,今晚就算是过命的兄弟。 古惑仔也逃不过职场定律,只不过勾心斗角,输的人丢的不是工作,是命。 拜完关二爷,姜五龙发话,“开一箱XO,吃烧鸡!一点出发,登上船再发坐标。” 话说完,伸长手一把拦住陈勘,“阿勘,这一单做成功,就由你去联络哥伦比亚人,他们货纯,又比缅甸人好讲话。”要传授真经,递上衣钵,“你年纪轻轻,做事牢靠,像我!好好做,前途无量!” 捞偏门,还要讲前途无量? 又不是两千年前,能斩白蛇当皇帝。 但面上要笑,又要惶恐,还要眼放精光,捏出一张“想要,又怕伸手”的战战兢兢,“我怎么能和五爷比,要不是五爷照顾,我照样在街头乱逛,什么都不是。” “哎……后生仔,挺起胸,同我一样,自信才有光彩,哈哈哈哈哈哈哈——”砰砰两下拍在陈勘后背,强迫他昂首挺胸,姜五龙仰天大笑,一派江湖侠客作风。 阿光同潮州仔互看一眼,交换眼神,彼此心中都有算盘。 但陈勘心急,他有任务在身,不能跟姜五龙靠的太紧,要找机会溜到后门。 于是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酒,之后解酒装晕,要去门外透透气。 然而他一起身,阿光就示意潮州仔跟上去,优哉游哉要去后院抽烟,立志没有把柄也要为他新添一柄。 晚风透着冷,遍地是游泳池泛出的蓝色光,仿佛是地上碎开一块巨大的薄荷味布丁,仍在风中晃。 陈勘走向预定的盆栽,一棵枝繁叶茂的发财树,叶片层层叠叠,盖住不知多少秘密。 他靠墙站着,低头点一支烟,放在口中长吸一口。 人也要升仙,仰起头,身体向上舒展,左手下垂,藏匿在身体与发财树繁盛的枝叶之间, 他一心一意去泥土里翻,一面翻找一面骂曹Sir发神经,不如叫他那个铲,邀请姜五龙一起挖。 顶你个肺—— 重复九十九遍,重于找到那只冰冷打火机,匆匆握在手心,顺手塞进夹克衫内袋,动作很快,从另一面看,只以为他伸手挠一挠痒。 正打算灭了烟回去,忽然听见细微的医务摩擦声,他心理想了个大概,原本要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转过身站在泳池边缘,不知道从衣服口袋李又掏出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一小团,扬起手臂往楼上打开的窗户里扔。 他只数到三—— 本埠最言不由衷的骄傲公主,立刻出现在窗台。 姜晚贞刚刚喝完睡前牛奶,但她睡不好,她心知肚明,一杯热牛奶不足以抚慰少女心中那只乱窜的鹿。 她就坐在窗前等,等风来,等花开,等情场浪子再度将她想起—— 实际却又三令五申,勒令自己盖上被,蒙头大睡,哪管他来与不来? 结果是她披散长发,出现在窗台,嘴角还残留着一滴白色牛奶。 少女拧起眉毛,用生气压制欣喜,开口就是,“你又发什么神经?” 他笑,眼眸将星光都摘走,春风遇到他也要低头停留。 “下来。” “谁理你?神经病。”姜晚贞满身是刺,武装起内里那颗柔软又多情的心。 陈勘依然坚持,“下来……”他低头看表,顺手扔掉香烟,“我只有一分钟。” 抬头看,姜晚贞依旧纹丝不动,但她的眼泄露心事,正一瞬不瞬地盯住他。 于是他嘴角带笑,太高手臂盯住那只崭新的劳力士腕表,开始倒数,“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五十五…………”一边数数,一边偷瞄女主角。 五个数而已,窗台上的姜晚贞已然转过背,消失在镜头外。 陈勘笑容灿烂,志得意满,垂下手来双手插兜,又走回发财树,树后一道阴暗走廊,是上下楼的另一条路。此刻,阶梯之间正发出“咚咚咚”闷响,显然有人心如火烧,恨不得直接跳下楼见情郎。 他们在拐角处相见。 一个笑容满面,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照面就知道输赢。 “三十一、三十、二十九、二十八…………” 姜晚贞呆立在拐角,望着他嘴角上扬的弧度,先前澎湃的思念一瞬间被寒潮扑灭,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羞愤,很明显她被玩弄于股掌之间,并且沉迷其中,难以自拔。 她输到彻底,尊严扫地,立刻转过身原路逃亡,发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再见到陈勘此人。 从此他往东她即可往西,他北上她转身南下,见面也当是陌生人。 甚至跑不出五步远,她的绝地大逃亡便宣告结束。 陈勘胜在腿长,两步跨上楼梯,再一步追上拐角,长臂一伸,力道大得足够将她转个圈,正面带到他胸前。 他高她一个头,下颌碰她额头。 此刻正低头浅笑,阅读她的慌张与狼狈。 他还在数,“十一、十…………” 姜晚贞愤怒地跺脚乱蹬,上半身也拼了命地挣扎,想要挣脱他环绕在自己腰背上的手臂。 她狠狠地瞪他,“放开我!不然我大声叫人!” “九…………” “你去死……唔唔唔…………” 毫无预兆,他突然间低下头,狠狠吻过去,碾过她嘴唇………… …………………………………… …………………………………… 在他的一个吻里,她梦见他爱她。 梦醒了。 她眼底湿润,满腹委屈,眨眼间就要溢出眼泪。 他伸手理顺姜晚贞脸上被他揉乱的发丝,喟叹中说着,“贞贞,我很想你…………” “你骗我。”她倔强地赌气似的说。 陈勘笑起来,“等事情结束,我带你去离岛度假好不好?” “不好。” “那我改天再问。”他轻轻,亲吻她额头,“时间到,再不回去,五爷要发通缉令。” 姜晚贞咬着下唇,还是不讲话。 直到他松开手,转身下楼—— “陈勘!” “嗯?”他抬头。 “你敢玩我,我一定杀了你。” 她眼神凶悍,发音铿锵有力,绝对能说到做到。 他嘴角上翘,笑着说:“到时候不用你动手,我送货上门。” 往回走时,经过刚才听到动静的过道,当下已经干干净净,空无一人,但他自己清楚,那不是幻觉。 走进敞亮的大厅,又回到无间地狱,要戴上面具,用心演戏。 到点,姜五龙拿出满身江湖气,与他们一人一杯酒,送他们上车。 一行人,只阿光手里有一只海上联络器,摆明了只有他才是姜五龙最信得过的人。 凌晨出海,又在寒潮余威之下,渔船上的人,个个冻到发抖。 陈勘冷得鼻尖通红,抖抖索索,取从衣兜里摸出一只银色打火机,同曹Sir那只是同一批货,一模一样,曹的爱好即是批发进货,进便宜货。 船到海中央,乱飘了半个钟,阿光才收到具体位置,这才扬帆、左满舵,往哥伦比亚航船驶去。 两班人定在海上交货,一见面,一班鬼佬,个个头发不同色,派个人跳上渔船叽叽咕咕乱说一通,阿光招手,要叫翻译,陈勘抽着烟走上前,同阿光讲:“鬼佬讲的就是白话。” 于是依靠绝妙听力,成功从交易的边缘人,走向核心。 一翻交流之后,搬货上船,阿光撬棍撬开木箱,内里装着的是《剑桥世界通史》系列书,厚重的英文书挖空心,塞满货,阿光使个眼色,潮州仔随即上前验货,要“望闻问切尝”,尔后一手交钱一首交货,最基本最原始交易即告完成。 潮州仔搓了搓鼻子,面带红晕,朝阿光点点头,蚊子似的嗡嗡声答一句,“好货。” 当即有人提着行李箱,美金叠起来三十几磅重。 突然间公海上一片光亮,直升机、冲锋艇突然出现,海关同O记身穿防弹衣手持重械,迎面喊话,“警察,立刻放下枪,双手抱头,原地下蹲!” 鬼佬抱头鼠窜,打算趁冲锋艇还未靠近,赶紧逃回哥伦比亚。 阿光反应迅捷,登上船头大喊:“倒货!把货全都倒进海里!” 四下里人人忙碌,陈勘不得已,也跟在潮州仔身后,清理笨重的《剑桥世界通史》。 最不巧,海上突然刮起大风,一瞬间大雨倾盆,船摇地动,彷如世界末日。 第18章 . Chapter18 黎胜男说:“这就…… Chapter 18 八分钟后海关登船。 海浪声、风声、惊叫声塞满整条渔船,翻天的浪几乎要将满场的混乱全都吞噬殆尽。 陈勘被枪口抵住后脑,双手抱头,与阿光和潮州仔一道,跪在船舷。 O记的人在船上巡查一圈,一个方脸后生仔,顶着雨,眼睛都睁不开,还要占直身,挺起胸膛大声喊:“Sir!只从他们手上抢回来两箱!” 曹Sir今晚亲自带队,大肚皮顶起防弹衣,伸手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两箱也够他们坐三十年。叼你老母,做生意也不会选个好天气?”对着跪地的阿光,抬脚就踹。坚硬的鞋底砸在阿光光溜溜的后脑勺上,一连三次,踹得他眼冒金星,哇哇大叫。 后生仔赶快去拉,“Sir,消消火,回去有的是办法——” 吹风扇、不睡觉、电话线刺激、电话簿格挡,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当然是“有的是办法”,何必当着海关的面泄露秘籍? “叼——老子明天感冒咳嗽都算你头上!”他生平最恨大雨天出操,简直泯灭人性。 陈勘躲在角落,想起从前常在曹Sir面前抱怨,为了进和联胜,吃过阿光不少苦头,当下就当是曹Sir讲义气,心疼他,找准机会为他报仇。看着阿光被打出一脸衰样,他需忍了再忍,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当场笑出声来。 当下更是思绪翻飞,幻想他功成升退,穿警服、配警抢,皮革腰带衬得他蜂腰宽肩,走到哪都是警局焦点—— 更要拿嘉奖,大跨步升值,最好三十九点九周岁就升总警司。 “Sir,货有问题。” 雨中传来一道沉稳女声。 “你最好过来看一看。” O记几时有女人加入? 陈勘好奇心泛滥,无奈情势紧张,不敢抬头。 曹Sir提步就走,留下阿光靠着潮州仔大口大口喘气,潮州仔愤愤地、压低声音讲:“含家产,曹Sir是吧?迟早要杀他全家!” 咬牙、瞪眼,头往下压,显露他说到做到的决心。 陈勘却想,你没机会,你的犯事足够上绞刑台,最好女王下周死翘翘,没人特赦你,届时邀请他去观刑,一定当面告诉潮州仔,他升职啦,前途大好,人生光明。 越想越开心,直到他听见曹Sir在船尾跳脚大骂,才意识到事情可能不会像他先前设想的方向发展。 “全部押回去!给你二十四小时,够不够敲开这班人的嘴?” “四个钟就够!” “好,黎胜男,人都给你,我要回家冲热水,丢——喉咙发烧,咳咳咳…………要死!”迈腿经过陈勘身边,突然抬脚就蹬在他左肩上,“废柴,吃屎吧你!” 力道不大,却也足够将陈勘“大功告成”的美梦击碎。 雨势渐小,但他精神集中,体内敏感神经齐齐绷紧,预感今晚不会好过。 很快,他就被O记的人提起来,推推搡搡上了海关的船,一路颠簸,海浪都要将他的胃颠翻,好在在他吐出隔夜饭之前,船到岸,又换冲锋车,回到警局,分开审问。 审讯室陈设照旧。 一盏孤独的灯,半推半就漂浮在头顶。偌大个讯问室里只摆一张桌,两只椅,他与黎胜男面对面落座。 黎胜男一头利落短发,鼻子高挺,不知有几分之几鬼佬血统。一双眉头不在水平线,咬一口三文治动一动眉心,擦擦嘴再来看对面抬头靠后、沉默不讲话的陈勘。他身上外套已经半干,头发软踏踏,鼻峰起伏精妙,撑起半张脸的英俊气氛。 不言不语,已将自己摆成一张电影海报。 黎胜男擦了擦嘴,瞥一眼左手边那笔写记录的小兵,再看陈勘手腕上那只金光闪闪的劳力士,感叹兵与贼反差太大,做差人,薪水只够吃个三文治、冰火菠萝油包,最多再加冻鸳鸯,已算天大满足。比不上对桌恶棍,杀人放火金腰带,升官发财青云路。光想一想,上帝多不公,抬头纹就能挨挨挤挤夹死飞蝇。 惨惨淡淡灯光照一桌宵夜残渣,像横在街头的年轻肉*体,枪声响,血肉横飞。 “陈勘,不过人人都叫你阿尖,因为你做事挑剔、吹毛求疵,不用惊讶,我一早读过你简历,年纪轻轻,已经是姜五龙眼前头等红人——”黎胜男一抬手,扔掉擦手巾,似乎酒足饭饱之后,终于预备正正经经同今夜落网的‘贼’来一段生死交锋?可惜只能在三十平室内上演,场地受限,只得客客气气招呼,“怎么?宵夜不合口味?还是在□□吃惯山珍海味,看不上警局招待?没办法啦,今年经费吃紧,还要带兄弟们凌晨三点开工,比不上你们,坐高楼饮茶也能日进斗金。” 讲起话来,起伏语调,简直跟曹Sir一模一样。 她已然提早进入成熟期,不,是过熟期。 凌晨五点,吊灯亮得刺眼,陈勘指尖按揉着闷痛的眉心,苦撑二十四小时的背脊终于放松,靠向椅背。 明明懒洋洋,软趴趴,却偏偏让人看得见筋骨,撑得一根脊柱笔直笔直。 “我没话讲,Madam有什么事去和我律师谈。” 打也打过,电也电过,大风扇吹得他都拿到新发型,问起来照样是高高在上姿态,真当自己是青年才俊,超人一等。 黎胜男显然已到爆发边缘,但陈勘仍不开口,在狭窄逼仄的小房间,惨白的墙面余斑驳墙裙做陪衬,一道微薄的光也能写出他的不屑。 他天然地不喜欢黎胜男,不单是反感她对曹的可以模仿,更多的是情感上的不适,他自己也讲不清楚。 他只是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去抚平衣角的褶皱,是等待更是压迫。 他需要时间,理清今晚发生的一切。 “阿尖,我们坦白讲——”茶餐厅折成三角形的纸巾抖开来擦了擦嘴角,扑扑簌簌落在黑色西装裤上,像一层清不掉的头皮屑。黎胜男探过身来,一双茶色的眼终于有了焦点,“今晚风大雨大,开船出公海,又会一班哥伦比亚人,你不要跟我讲,你凌晨一点出海钓鱼——”抬脚踹一把一旁畏畏缩缩写笔录的小警员,“我两个打赌,你那些伙计,阿光、潮州仔,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勘顿住,停留在抚平衣角的未完成时态里,抬眼看对面,冷脸皱眉的黎胜男。真是见鬼,明明他才是贼,却陡然间升起一股冰冷的压迫感,看得黎胜男如芒在背,将要出口的话就被这一个眼神锁在喉头,进退不成。 但这也仅仅停留一瞬,陈勘随即笑起来,仍旧是懒散愚蠢的街头烂仔,“Madam,是不是证据不足没办法定罪,才不得已抽时间陪我吃晚饭?不过我不中意吃三明治,到餐厅我都点烧鹅,又肥又嫩,咬一口,满嘴汁…………” “啪——”黎胜男气到拍桌,“你最好老老实实坦白讲!否则我们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什么办法?再玩一遍大风吹?Madam,你只剩不到二十个钟头,我劝你抓紧时间,去问有希望开口的人。” “要你教我做事?” 陈勘双手一摊,往后仰,“我哪里敢?我不过是真诚建议,Madam不愿意听,那就算喽…………” 此时敲门声比导演喊卡更突兀,回过头穿一身笔挺西装的邓督查已经一手扶门一手插兜站在门口,年届五十的男人,只微微发福而已,可算保养得意,开一部黑色宝马,仍有资格追求年轻漂亮女郎,但头顶白发跳脱,生长速度快过染发剂,偷偷摸摸透露年纪。 “邓Sir。”黎胜男同小警员都站起来。 陈勘只看他一眼,姿态照旧。 邓推开门,走廊明亮灯光倾泻而下,筑成某一个未知天堂。 “到点了,收工。” “Sir!”黎胜男不肯放弃。 即便今晚在渔船上查获十公斤高筋面粉,她也企图从当事人口中撬出答案。 邓说:“该散场就要散场。” 陈勘心中五味杂陈,讲不出滋味。但表面还需挤出一丝得意,站起身,朝黎胜男笑一笑,气得她脸色发青。再理一理这一夜被时间揉乱的短发,重回俊男模样,在其余人各自不同的目光中离开这间装满二手烟与隔夜茶气息的问询室。 门一关,邓Sir安抚黎胜男,“今晚出事不简单,他们回去,也未必能挺得过二十四小时。” 但黎胜男争强好胜,脾气急躁,吊灯也被他一掌挥开,猛地晃动,邓的脸,带着所剩无几的港英血统,在这晃动的灯影中忽明忽暗,仿佛末日晚餐,夕阳归途,涂抹了属于这个时代最后的挣扎与彷徨。 黎胜男说:“这就是一个局,一个圈套。” “是姜五龙特意搞出来的。”曹Sir手上端一杯冻柠檬,慢慢走近审讯室,他此刻已经重新换洗过,在一帮熬夜的人当中,显得精神抖擞,“姜五龙耍我们,也耍自己人。” 黎胜男不解,“他有病?吃错药搞这么多事?” “很简答,选太子嘛…………”说到这里,曹微微低头,眼神幽深,眉头显出拨不开的担忧。 然而他却只能等,一切都要靠沈乔一自救。 很抱歉,他对此无能为力。 第19章 . Chapter19 “谁都不许动他!…… Chapter 19 陈勘走出审讯室,警局办公区域,白炽灯照得通明。 于宝哲陪同姜五龙坐在长凳上等,阿光同潮州仔几个也已经卸掉手铐,灰头土脸站在姜五龙身前。 他喊一声“五爷”,姜五龙沉着脸不吭声。再看于宝哲,亦是脸皮绷紧,神色凝重。 他心中的不详预兆继续攀升—— “借过。”律师匆匆从他身边擦过,着急奔向姜五龙,“五爷,手续已经办好。” 姜五龙淡淡应一声,照旧黑着一张脸,起身要走,却不料一条长长过道,曹Sir手捧冻柠檬,带领黎胜男,就站在尽头等。 狭路相逢,姜五龙也难得拿出一身好脾气,向曹Sir致谢,“曹Sir,我这几个伙计做事毛毛躁躁,不懂规矩,今天多亏你出手,好好教育他们,改天,我一定叫他们几个去赤湾,亲自登门道谢——” “登门道谢”讲出赤果果威胁,还要点出“赤湾”地址,是摆明了在挑衅曹。 不过这班人的做事方法,曹Sir见怪不怪,火炮一样的脾气也能忍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讲:“哎哎哎,五爷太谦虚,我看你这几个伙计,个个都机灵,问什么讲什么,相当配合,我都想给他们颁一座好市民奖。” “你放屁!”潮州仔第一个跳起来喊,“我一个字都没说!” “收声!”姜五龙好似大家长,压低声音喝住暴怒的潮州仔,再看曹Sir,“后生仔,火气旺,你多见谅。不过曹Sir最近很闲吗?凌晨出工找面粉,传出去报纸要写你O记浪费纳税人的钱,不好听啊。” 曹Sir答:“那你放心,我们警队风纪很严的,没有传声筒。” 姜五龙气得胡子都在颤,还要继续强颜欢笑,“曹Sir,做人最忌过于自信,时间不早,我先走一步,曹Sir,你好自为之。” “慢走,不送,欢迎下次再来。” 再来?谁敢再来?剩下半条命不够警局一日游。 陈勘硬着头皮跟在姜五龙身后,低气压中走出警局。 前后两台商务车,陈勘跟着姜五龙同于宝哲坐头车,路上没人讲话,车也不向榕树湾方向开,反而越走越偏,直到停在一座临海的仓库门前。 四处都是藤蔓、热带树,满地都是乱跑的沙和石,空气里闻不出一丝人烟 陈勘心中高悬的那块石头,也终于落地。 看来要惨。 仓库门开,从里面涌出五六个神色萎靡,皮肤黑黄的中年男人,身上烂衣服烂鞋,两个光头,剩下的长发乱生,好似上演荒岛求生,显然是暂居在此的偷渡客。 见了面,一律都用生硬的白话喊,“五爷。” 姜五龙微微点头,目光落向一片光都不透的荒废仓库,“有人告诉我,我身边有鬼…………我不信,你们信不信………………” 一双鹰眼环看四周,却没一个人敢抬头对视。 身边人个个眼珠乱转,人人自危。 没等陈勘想出对策,潮州仔头一个喊出口,“阿尖!是阿尖有问题!” 陈勘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抬手指证的潮州仔。 他背后发凉,硬生生吓出一背冷汗。 “好——”姜五龙一步步走到潮州仔面前,“你说阿尖是鬼,你有什么证据?” “好几回,他突然消失,完全没有踪影,出发之前,他鬼鬼祟祟到后门,抽烟哪要花那么长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跟警察发讯息!” 姜五龙问:“他去后门,你怎么知道?” 潮州仔颤颤巍巍回答:“我……我跟过去…………” “跟过去?” “早就怀疑他。” “怀疑兄弟,不讲义气,该死!”姜五龙招一招手,几个南下的偷渡客立刻围住潮州仔,“从他开始!” 潮州仔吓得尿裤裆,跪在地上又求又拜,“五爷,五爷…………五爷…………我跟你足足十一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五爷…………五爷我求求你大发慈悲放过我…………”眼见求姜五龙没用,又去拉扯阿光,“光哥,光哥你替我说句话,光哥你是信我的,我都是听你差遣呀光哥…………” 然而阿光自身难保,也只能低下头装聋作哑。 潮州仔被拖走,很快,仓库深处传来他的痛苦哀嚎。 姜五龙点一根雪茄,细细品,“不着急,慢慢来,一个两个,人人都有份。” 陈勘的心,瞬时间掉进冰窟,寒冷透骨。 寒潮退走,太阳高升,本埠又到了满街裙摆的时节。 姜晚贞上完马术课,又同钟玲玲一起吃完泰国菜,刚进门就打算上楼睡午觉,只是还未迈上阶梯,却听见吴妈在喊,“小姐,你的电话——” “是谁?”她又累又困,实在经不起电话轰炸。 吴妈回答:“不清楚,不肯讲,只说有急事,一定要你接电话。” “真烦…………不想接………………” 她伸个懒腰,扭扭脖子,正打算继续往楼梯上走。 电话另一边,却有人面对海风,口中默念,“接电话,接电话,接电话………………” 或者是第六感作祟,往上两步的姜晚贞再度折回来,走到电话机旁,疑惑地看向吴妈,“到底是谁?这么神神秘秘的。” 吴妈说:“怪音怪调,听不出来。” 姜晚贞心中疑云又添一层,接过电话放在耳边,“哪位找?” “九号仓库,马上来,否则阿尖活不到太阳落山。” “阿哲?” “嘟————” 对方干干脆脆挂断电话。 接收信息过多,姜晚贞一时呆愣,久久会不过神来。 吴妈担忧地一连叫了好几声“小姐”,直到姜晚贞失焦的眼好似回魂一般重新聚焦,她才砰一声放下电话,飞速往外跑,“我出去一趟,不在家吃饭。” “小姐,你去哪?五爷晚上要回来吃饭的,见不到你又要发脾气!” “我就是去找他!” 声音还在大厅内回荡,人却已经没了踪影。 九号仓库,于宝哲的灰西装上沾了白色墙灰,透出一股极致的疲惫。 他靠在仓库门边,低头抽烟,不打算往里面看。 陈勘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一张俊俏的脸沾满血红色的伤,已然歪七扭八,不成人形。 偷渡客一把抓住他的短发,撕扯着头皮强迫他抬起头,对住稳坐沙发椅的姜五龙,听姜五龙问:“不打算说了?三天前的晚上你去山顶做什么?昨天晚上,你到后门又干了什么?一点小事,说清楚就行了,用不着拿命抵。” 语气既温和又慈爱,仿佛正真心劝他向善。 “没干什么…………”陈勘喘着气,胸口一阵剧烈地疼,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前一切都被染成鲜红,“就是抽支烟,吹吹风,这也犯法?” 姜五龙略感失望,“不犯法,犯戒。” 一招手,偷渡客立刻围上来,提起烂泥一样的陈勘就要往背后那只废弃的油桶里装。 等待他的命运只有一个,入海喂鱼。 姜五龙下最后通牒,“看在兄弟一场,给他一枪,让他舒舒服服地走。” 偷渡客面无表情地点头,掏出抢来,直指陈勘眉心。 于宝哲掌心出汗,五内俱焚,却又不敢迈出一步。 万幸是等到刹车声响彻天际,神奇女侠闪亮登场。 “谁都不许动他!” 她站在仓库门前,逆着光,只能让人看见依稀轮廓。 陈勘慢慢把头往右靠,躲过枪口。 笑了。 他的辛苦没有白费,终于来了,他的贞贞宝贝。 第20章 . Chapter20 “贞贞,我从没有…… Chapter 20 她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高昂头颅,眼神倨傲,好比圣战中的贞德,在为她的爱情奔赴一场必输的战役。 此时此刻,于她而言,爱情里的牺牲,亦是一种得。 一定要等到人生波澜起伏,身边人个个高举反对牌,她才真正感受到“女主角”的璀璨光芒。 飞蛾扑火,亦是绚烂。 至此开始,往后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姜五龙惊怒交加,面对掌上明珠也失去好脾气,他压低声,忍着火,牙关都快咬碎,“贞贞,你不在家里温书,跑到这里玩什么?阿哲!送她回家!” 被点名,于宝哲这才放弃做隐形人,扔掉烟,慢慢从门口走向姜晚贞。 “贞贞…………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用你假好心!” 她恶狠狠瞪回去,活脱脱一只受伤的小野兽,此刻正龇着獠牙,挥舞小爪,企图对抗全世界。 她对着姜五龙大声吼,“不就是想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吗?不如我来告诉你,三天前在太平山顶,是他陪我打架打进警察局,昨天晚上,他到后门也是为见我一面。” “姜晚贞!”姜五龙被他气到满脸通红,似关公。指着她,胸口都气到发闷,“你你你你你…………贱!我姜五龙的女儿,竟然要去倒贴男人!” 姜晚贞不服,倔强地盯着姜五龙,“我没有倒贴,我们是真心相爱,同路上那么多男男女女一样恋爱,我都不懂你为什么生气?” “为什么?贞贞,你真是要把你老豆气死!”姜五龙又气又急,捶胸顿足,从未如此失态,“你是我姜五龙的女儿,我用尽心思培养你,就是想让你走正道,将来风风光光嫁个好人,你现在竟然同古惑仔搞在一起?你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妈?” “不许你提我妈咪!”她几乎是尖叫出声,“你不配提她!” “好,是我不配,但是贞贞,你现在就是在走你妈的老路,你想想她现在在天上看着你,她难道不心痛吗?” “我同妈咪不一样,她太傻。” “女人个个都傻,只有靠我这个老豆替你做决断。”姜五龙抬抬手,立刻有人冲上前去拉姜晚贞,谁知她更快一步,侧过身就抢下偷渡客手里的枪,稳稳当当举高,黑漆漆枪口对住上前的人。 “谁也不许上来!” 姜五龙扼腕,“贞贞,你到底要干什么!” “既然都已经解释清楚,按规矩,你就该放人。” “你同我谈规矩?” “我替他同你谈。” “好,我今天就送他去见耶稣!”说完抢过身边人手里的枪,大跨步上前,打算越过姜晚贞,亲手毙了陈勘。 “爹地——”她竟然收枪下跪,仰起脸时泪眼婆娑。 女人从来只有对待情人时头脑发昏,是非不分,待她调转枪头对外,仍然精过山野狐狸。 对姜五龙,她采用“软硬兼施”。 “那几天都是我拉他陪我玩,我实在太无聊,想找新鲜感,我…………我从没有想过会这样…………我不要…………不要因为我害死他!他死了,我一生一世都活在后悔里!” 姜五龙甩开她,“让他活着才是害你!让开!” “不要——”她的眼泪真真切切,爱也爱得炙热直接,“爹地,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求过你,这次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他…………不要逼我恨你…………” 她从小肯读书,够勤奋,知书达理,亭亭玉立,十八年未曾在他面前露过反骨,然而突然间好似变了一个人,要为个烂仔与亲生父亲反目。姜五龙血涌上头,两脚发冷,气到双眼发昏。 父女二人僵持不下,背后有人淡淡发声:“陈勘烂命一条,不值得你掉眼泪。”他被四个偷渡客齐齐“招呼”,已经遍体鳞伤,讲起话来有气无力,多说一句都是折磨,讲完姜晚贞,又去看姜五龙,“五爷,要杀要剐,我无所谓,不过贞贞还小,做事冲动,你不要同她计较…………” “哼!”姜五龙原本就不打算杀他,好不容易选出来的接班人,要真下手他也舍不得。听到这里,姜五龙干脆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姜晚贞抹掉眼泪,呜咽着说:“我不小了,我已经是成年人,不用你替我讲话。” 再抬头,眼见姜五龙留个背影,一动不动,话也不讲,她咬咬牙,单凭自己将烂泥一样的陈勘从废油桶里撑起来,一步接半步地往外挪,咬牙用力时还不忘向在场的人宣誓主权,“他是我的人,我带他走。” 姜五龙没发声,一班偷渡客却围拢上前,揽住他们。 陈勘捂住胸口,疼得厉害,感觉是被偷渡客一拳击中左肺,伤的不轻。 “五爷,贞贞年纪小,乱讲话,你不要信她,之前都是她编谎话,想救人。” “我没…………”姜晚贞张口就要反驳,暗地里被陈勘捏住肩膀,示意她不要出声。 他继续说:“贞贞朋友少,难得有我陪她玩,所以格外珍惜,不过我是成年人,将来怎么做,我有分寸。” 他端起台阶,送到姜五龙脚下。 “哼——”姜五龙还是不讲话,但做个手势,偷渡客就听话地散开,给姜晚贞与他留出一条道。 仓库门外,晚霞落海,红蓝交叠,仿佛一张莫奈油画。 姜晚贞用尽全身力气撑住他,艰难地憋住一口气往外走,呼吸一换,她就要被压垮在地上。 陈勘却还有空说:“多谢你来。” 姜晚贞要紧牙关回答:“不用谢。” “讲实话,见到你来,我好惊讶…………” “我也一样。” “真的?” “真你妈个死人头,你有力气东问西问,不如撑多两口气,自己走到车门口。” “原来女侠飙车来…………”他一面喃喃自语,一面抬头去找姜晚贞座驾——是姜五龙停在家中闲置的一辆黑色子弹头车,“你几时拿到驾驶资格?” “不要你管!” 靠近车门,姜晚贞干干脆脆松手,任由陈勘轰然一下整个人砸在别克车门上,连带车身都震三震。 背后是无限的海与少女面颊一般的绯红晚霞,他站在画里,微微弓腰,捂住前胸,顶着一张青红满布的脸,笑着说:“贞贞,你有没有发现,你同我讲得最多的,就是不要你管。” “不要你管……”她小声嘀咕,伸手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 “贞贞。”他扶着车顶,弯下腰,眼神锁住坐在车内的姜晚贞,“我欠你一条命。” 海面上细碎的金光一一映入他眼底,连带他眼里的那个姜晚贞都在熠熠生辉。 他这一刻落下的温柔,将成为她永生的祭奠。 而她只是耿直脖子,冷着脸,命令式的说:“上车!” “咚咚——”是他弯曲手指敲了敲车顶,他站在海风的怀抱里,站了许久,在放弃与坚持当中徘徊,最终长吸一口气,拖着艰难步伐,缓缓走上副驾。 未等他系好安全带,姜晚贞松手刹、换挡、油门到底,嗡一声飞离九号仓库。 留下于宝哲一个,走出仓库,站在海浪翻飞的崖上,望着别克车留下的车辙印,一个字也不讲,仿佛一座长久伫立的石像。 三十分钟,车内无人开口。 姜晚贞迎着晚霞,在沿海公路上狂飙,就在她即将把劫后余生的陈勘吓到魂难附体之前,车终于遇到岔路,她猛踩刹车,把车停在观海台下。 可怜陈勘被狠狠砸在车座上,一时间痛得浑身麻木,喘不上气。 直到姜晚贞掏出枪,抵住他太阳穴,他才从疼痛中清醒过来,又很快要被枪口吓到昏厥。 “贞贞,有话好好说,没必要拿枪…………” 他故作轻松,还在笑,谁料到姜晚贞转过脸来,眼泪如串珠一般簌簌往下落,他心头一紧,笑容也都收到嘴角,“贞贞,你怎么了?受伤了?” 她摇头,眼泪落得越发厉害。 “不要怕,五爷不是真的气你,过两天就会好…………” “陈勘。” “嗯?” “我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她咬住下唇,企图稳住自己颤动的心绪,只可惜手腕颤动,连带着枪口也抖个不停。 陈勘问:“只有一次吗?” 她恨恨说:“我没有在和你开玩笑。” “OK,OK,你要说什么,我认真听。”他终于绷住脸,严肃好似登门面试。 姜晚贞轻吐一口气,平复心情,重新开口,“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认真说,你不喜欢我,同我一起不过是玩玩,那我现在就放你走,绝对、绝对,不去纠缠你,再见面就是陌生人,你大可以轻轻松松转身走…………” 他无论如何没能料到,有一天,骄傲冷清的姜晚贞,会哭着和他说“放过”………… 他原本不过游戏人生,挑战不可能,反正当代年轻人,谈恋爱如同吃速食面,五分钟时间足够完成心动、心灰、心死,五分钟后重新开始。他得到她,或是未能得到,都不能在他心上掀起波澜,然而他面对她装满泪水的眼睛,忽然间焦灼到不能呼吸,他知道自己卑劣、无赖、自以为是且无可救药,却没料到他竟然自愧到不敢直视她的眼。 “贞贞…………”他舔了舔嘴唇,喉咙发紧,口干舌燥,余下的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姜晚贞说:“你想清楚再说,如果你骗我,我一定杀了你,你听明白了吗?陈勘,我一定杀了你!” 她的枪在抖,她的心亦在颤。 突然间,陈勘笑了。 他想,管他呢? 所以他说:“贞贞,我从没有这样爱过谁,除了你…………” “真…………真的吗?” “讲谎话要被你杀,我哪有胆?” “好,我相信你。”她把枪丢到后座,自己跨过扶手,奔向他的怀抱,坐在他膝上,她的眼泪已干,仰起脸来,依旧是唇红齿白的少女模样,“我要你吻我,就现在——” 第21章 . Chapter21 祝贺贞贞成功考入…… Chapter 21 一张干干净净鹅蛋脸,一双黑宝石一样的大眼睛,眼底蒙着一片水幕,映出多情缱绻的光。 世间一切美好,当下就展开在他眼前。 即便是西游的高僧,也难开口说拒绝。 何况是他? 庸人而已。 于是他慢慢压低身体,抬起手,轻轻抚摸她带着泪痕的面颊,慢慢用手指尖的触感,记录她的轮廓。 他弯起嘴角,“小妹妹不要太主动,主动要吃亏。” “你让我吃亏,我就吃了你。”她讲话认真,言之凿凿,眼珠子忽闪忽闪,实在可爱。 陈勘长长叹一口气,“以后不要跟别人说。” “只对你吗?” “做不到?” “你少啰嗦!” 在她拧起眉毛,恼羞成怒之前,他带着未尽的笑,吻上她嘴唇。 他偷偷睁开眼,在极近的距离里,他能够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致的绒毛,还有眼皮下垂落的睫毛,向一柄小扇,正在随同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他鼻尖萦萦绕绕的是她身上baby沐浴乳的香,在灼热的呼吸间,似乎比平常发散得更快,更强烈。 太阳落海,潮汐攀岩,语言已成多余,循环往复间,只有风的声音依然如故。 他胸中突然间涌出一股后悔的焦灼感。 他想过她的沦陷,却未能料中她的执迷。 少女的爱和念,好似一团烈火,迟早要将他烧尽。 “贞贞…………”额头抵住额头,他忽然间颓然感慨,“会不会有一天…………” “什么?” “你恨我,到死都不愿意再跟我多讲一句话。” “怎么可能?”她在尚在爱里,双眼含情,自然看不见悬崖的边。 可是他能看见,清清楚楚看见,于是瞻前顾后的人竟然变成他自己,“万一呢?” “只要你听话,乖乖爱我,我就不会恨你。” 她说得斩钉截铁,他听得无可奈何,只好摸摸她的小脑袋,“好,我都听贞贞的。” 一瞬间,笑容在她脸上开了花。 她坐高了,双手环住他后颈,紧紧抱住他,“我偶尔也可以听你的话。” “呵,多谢姜小姐大发慈悲。” “好朋友不必太礼貌。” “只是好朋友?”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喽…………” 她无所谓,她持枪在手,青春正茂,天与地的阻碍都不放在眼里。 到后来,陈勘说:“我们也有过一段好时光。” 这句话半个字不掺假。 哪一段恋爱初始,不是你侬我侬,缠绵悱恻,恨不能恳求上帝将她与他揉成连体人,时时刻刻、日日夜夜都要纠缠在一起,到最后当初浓情变作冲过许多次的茶,寡淡、乏味,端起杯尝一口都嫌累。 要皱一皱眉,嫌弃地讲:“啧,淡到无味。” 等陈勘养好伤,姜五龙与他有过一次午夜深谈。 姜五龙表示对他满怀期待,他眼眶红润,感激大佬知遇之恩,抬手发誓,生死都是五爷的马前卒。 然而姜五龙最想要什么,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发过誓,他红着眼圈,发自肺腑地讲:“我知道贞贞年纪小,懵懵懂懂分不清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新鲜感,我对她,不过是比普通朋友更近一点点,谈不上男女情。真真天真直白,将来要走正道,当律师,我配不上她,更不会碰她。” 他绞尽脑汁想让姜五龙相信,自己于姜晚贞而言不过是短暂过客,至多令她从此对男人保持戒心,绝不会耽误她的美好人生。 更何况这戒心,也不算坏事。 正正好,姜五龙也这样想。 “你要记住你今天的话,如果贞贞出什么问题,我绝不会放过你。” 陈勘松一口气,还能抽空开起玩笑,简直是夹缝中求生存,“伤心失恋算不算问题?” “哼!”姜五龙板着脸,语气却算不上严厉,“你最好让她明天就失恋!” 玩笑话都接,证明这一关陈勘平安度过,一顿皮肉苦没有白挨。 转过头就想同曹Sir打一场,自己发蠢就算,还要害苦他—— 他从此下定决心,扮“鬼”期间,一定要将他的“护身符”哄得服服帖帖,快快乐乐,远离失恋苦恼。 所以放学去接,过节庆祝,不但成为姜五龙的干儿子,还要争做“乘龙快婿”,即便人人都知道不可能,除了姜晚贞。 春风暖人的日子,陈勘提早收工,赶到荒不见楼的马术俱乐部门前,叼一根棒棒糖,等姜晚贞下课。 全赖她痛恨烟酒茶,勒令他戒烟。 等够二十分钟,终于等到他的贞贞宝贝出现,她穿紧身牛仔裤,裹住一双纤长又饱满的腿,上半身穿雪白针织衫,一头长发披散开,发边夹一只叶片型珍珠发卡,显得简单又矜贵。 难怪姜五龙如珠如宝地对待姜晚贞,假设他有一个洋娃娃一样的女儿,他也要为她招揽三百勇士,日夜守在她楼底。 他正要挥手示意,“贞贞”两个字还没能喊出口,就看见姜晚贞停在马术俱乐部门口,似乎是认真想了想,眯起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奔向另一个方向,冲刺加速跳进另一个男人怀里。 那人文文弱弱,个子小小,他脑中飞速计算,他同他打一架,胜算高达百分之百。 因此酸气上涌,怒极攻心,捏紧拳头,扔掉棒棒糖,外加一张阎罗王一样的黑脸,走向一对偷情的“狗男女”。 立志要将男人打到残废,从此只能推轮椅出街。 至于姜晚贞,他计划先原谅,再折磨,最后分手报复,以牙还牙。 不料拳头还没能挥起来,就听见姜晚贞甜甜蜜蜜地叫,“哥,你回来怎么不提前通知?竟然一个人来接,万一接不到怎么办?” 男人推一推眼镜,笑得两只眼眯成一条缝,“我等贞贞,天经地义,等不到就回家,总不至于这样倒霉,刚好遇到你离家出走。” “拜托,怎么可能?就算爹地离家出走,我都还要赖在家。”她撒娇、嘟嘴,在姜文辉面前尽显少女情怀,说完才转过身,挽住错愕的陈勘,“让我来介绍,陈,这是我大哥姜文辉,在英国念商科硕士课程,哥,这是我男朋友,陈勘。” 姜文辉双手插兜,微笑着打量陈勘。 他来之前已经听说过,不算男朋友,只不过是姜晚贞的玩伴而已,身家性命都捏在姜五龙手上,翻不出花样。 陈勘亦在研究姜文辉。 听闻他十几岁就被送到海外,受姜五龙重点保护,求学路上步步顺利,本埠的事务他半点不沾,与姜五龙之间界限分明。 陈勘向他伸出手,“姜先生,欢迎回家。” 姜文辉不紧不慢地从兜里伸出手,回握住陈勘,“陈先生,久仰大名。” 陈勘当然要讲,“哪里哪里。” 两人初次见面,虚伪客套演到极致,连姜晚贞都懒得在姜文辉与陈勘之间周旋,回榕树湾别墅的路程,便显得格外沉闷。 陈勘把兄妹两个送回榕树湾别墅,进门同姜五龙打个招呼,就谎称商会还有事情要处理,匆匆离开姜家。 临到门前,他突然有了感应一般回过头,却发现姜文辉也正盯住他背影,两个人的视线恰好交汇在一处,陈勘直觉上认为眼前这位斯文清秀的年轻人,对他抱有相当深的戒心,甚至是敌意,回过头时他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姜文辉。 可他没想到,再一次相见,竟然会是在离岛的七楼天台,姜文辉头发凌乱,满身是伤,细边框眼镜已经被踩得稀碎,潮州仔同阿光齐心协力,分别抬起姜文辉的头和尾,把他扔下天台。 如同扔掉一只黑色垃圾袋。 轰隆—— 垃圾袋也摔得支离破碎。 而眼前的姜晚贞呢? 父亲对她的疼爱一如既往,最亲近的大哥千里赶回,还有热恋中的男朋友陪在身边,人生到此,甜字当头,烦恼成为她最难拥有的情绪。 从未想过人生起起伏伏,此一时春风得意,彼一时就有万丈深渊翘首在等。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当晚姜文辉要做东,到方记吃海鲜,澳洲龙虾伴九头鲍,满桌哗啦啦都是金钱落地的声音。 饭后还要吹蜡烛,吃蛋糕。 姜晚贞被爱和关怀围绕,凉茶下肚也觉得甜过蜜糖。 姜文辉拍着手掌,满面笑容,“祝贺贞贞成功考入教会大学法律系!毕业考执照,当律师,十年就做大法官!” 姜五龙也跟着鼓掌,“我对贞贞有信心,将来说不定还要借贞贞的光,跟女王会面!” 姜晚贞一边分蛋糕,一边说:“到时候都回归啦,哪还有女王?说不定都到北京接受嘉奖,可以借机从南走到北,穿越全中国。” 姜五龙摸摸胸口,语气听不出好坏,“哎呀,我都忘了,没剩下几年啦!” “贞贞最北去过哪里?”姜文辉问。 姜晚贞答:“就是陆丰。” “只去过老家?” “那你最北去过哪里?北京吗?” “哈尔滨,天寒地冻。” 姜晚贞惊讶到张大嘴,“你去哪里做什么?” “去见一个人。” “谁?我知道了,一定是个女人。”探到八卦,她兴奋到两眼放光。 姜文辉摇了摇头,笑笑说:“都是过去时。” 原来他也背负情伤。 姜晚贞适时收声,不敢再问。 吃完饭,把奶奶送回家,姜文辉又提议一家人去看电影,于是姜五龙破天荒进一趟电影院,看的是正在火热上映的《唐伯虎点秋香》,周星驰在银幕上热情发挥,用尽浑身解数逗乐观众。 到十二点,电影才播完半段,姜五龙起身去上解决大小事,过不多久,姜晚贞也需要去借洗手间。 午夜场,电影院人不算多。 姜晚贞走出洗手间,正要原路返回,忽然听见一道熟悉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正是姜五龙。 他没去“解决问题”,却停留在放映厅后,一条狭长漆黑的安全过道里。 姜晚贞跟过去,贴在墙面,听见姜五龙说:“你就这么肯定?” 对面站着一道高高瘦瘦身影,刻意压低声音,令姜晚贞也听不真切,只能猜出个大概,“如果没有鬼,曹当晚反复看讯号,是在等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几时几分,在哪里交易?” 姜五龙没答话,那人更强调,“大海茫茫,没有人发出具体位置,曹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你的船。” 姜五龙说:“当晚跟船的人,我每一个都查过,没有问题。” “如果不是跟船的人呢?” “你是说…………” “每个人都会犯错,鬼当的时间长了,总要漏破绽。” “再等等——” “我等不起。” “你想怎么样?” “鬼抓出来我才能安心,还有一个办法…………” 正要仔细去听,身边突然多出一只手,捂住姜晚贞口鼻,一把将她带进旁边一间空荡荡的放映厅。 第22章 . Chapter22 姜文辉扶了扶眼镜…… Chapter 22 起初姜晚贞被吓到魂不附体, 汗毛倒竖,但忽然间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古龙水味,她又放下心。 一抬头, 果然是姜文辉。 她瞪大双眼,示意姜文辉放手。 但姜文辉满身警惕, 直到姜五龙谈完, 返回的身影闪过门缝,才松手。 他仍然把音量降到最低, “贞贞,你疯了,敢偷听他讲话。” “我只是无意间跟过来。” “然后认真偷听?” 姜晚贞小声辩驳,“是他自己不小心…………” 姜文辉叹气, “字头的事情你千万不要参与。” “听也不能听?” “对,连听也不可以。” 姜文辉说得斩钉截铁, 眉心全是担忧,只可惜此时此刻的姜晚贞还无法领会全貌。 她迟疑, “可是我听见他们说, 爹地身边有鬼,有鬼…………意思是有警方卧底?” 姜文辉努力按捺急躁情绪,咬住牙根,“贞贞, 有些事情不应该好奇…………” “刚才同他讲话的又是谁?难道我们也有内线?” “姜晚贞!”姜文辉气到双手叉腰,“我的话你到底听没听见?我去英国之前你是怎么应承我的?你难道都已经忘干净?” “没有…………”她嗫嚅,自知理亏, 头低低,埋向胸口,“和字头有关的人和事, 不许听、不许看、不许交往。” “所以,你那个突然冒出来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姜晚贞说:“玩玩而已,又不要嫁给他。” “你就是在自己骗自己。”姜文辉重重叹一口气,对于妹妹,他恨铁不成钢,“明天你跟我去一趟柴湾,你自己到妈咪面前解释,我看你讲不讲的出口。” “那你要我怎么样?” “悬崖勒马!” 两兄妹吵起来,没完没了。 等到姜文辉与姜晚贞回到放映厅,电影已经接近尾声,唐伯虎功成名就,赢走美人青睐,又是一段无厘头式的千古佳话。 “回来了?”姜五龙问。 “嗯。”姜文辉答。 姜五龙点点头,不再说话,两只精明老练地眼睛直直望向电影屏幕上一串又一串飞速闪过的名字。 他显然心在别处,顾虑重重。 当晚,同样心事重重的还有姜晚贞。 她几乎是被施了魔咒一般,脑海中不断回荡着在影院偷听到的只言片语。 那人的语气、音调,任何细节,都不停地反复播放。 “如果没有鬼,曹当晚反复看讯号,是在等什么?他又怎么会知道几时几分,在哪里交易?” “大海茫茫,没有人发出具体位置,曹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你的船。” 可是姜五龙笃定,“当晚跟船的人,我每一个都查过,没有问题。” 真的…………个个都没问题,个个都没破绽吗? 那她为什么会接到于宝哲的求救电话? 他明明一直在刻意和陈勘保持距离,提起陈勘,话里话外也都是看不起、没兴趣、不想同他打交道。 更有一次又一次劝说她,远离陈勘等于远离危险与痛苦。 陈勘就此消失,于宝哲不声不响,获益丰厚,到底是什么动机驱使他冒着风险打这一通电话? 总不至于是因为良心、出于人性。 况且那些关键时间,陈勘是和她在一起不错,但他亦不是时时刻刻与她在一起,她能保证他完完全全没有问题吗? 谁是鬼?谁是抓鬼的人? 姜晚贞的思绪搅成一团乱麻,整夜也理不清。 好不容易累到睡着,却还能梦见长着獠牙和羊角的陈勘,在光怪陆离的背景里向她招手。 “快来,贞贞…………” “来吧,这里是地狱,你看多新鲜,所有事你都没见过,你来…………我带你好好玩一圈…………” 梦醒时太阳已经升到高处,她躺在床上,一双眼直勾勾看向天花板,脑海里的画面似乎仍然停留在梦中地狱的红色背景。 “贞贞——” 姜文辉已经来叫门,“抓紧时间,见长辈要趁早。” “知道了!” 她无奈,翻身起床,去迎接今日依旧严肃难相处姜文辉。 九点前,姜文辉驱车,载着姜晚贞赶到柴湾公墓。 时间不算早,公墓内部已经有不少祭祖扫墓的人,提着花篮、香烛、纸钱,企图在密密麻麻的墓碑前寻找慰藉。 姜文辉找到山坡中央一座墓,放下鲜花,挽起衣袖清扫墓前空地,再擦拭石料墓碑,忙得满身是汗。 姜晚贞蹲在地上烧纸钱,看着墓碑上成熟、温柔的方安柔女士,她从未谋面的母亲,正在对着她微笑。 “妈咪,我又犯错…………” 她诚心忏悔,“大哥生我的气,一整天不跟我讲一句话,好像一块大冰雕…………” 她难得显露出小女孩的可爱娇憨,姜文辉也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工作,在她身边蹲下来,“我没有生你的气。” “说谎。” “我只是气我自己。”他抬头,看向自己温柔美好的母亲,“我只是恨我自己,到今天还没有能力把你带走,离开姜五龙,去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讲到这里,他似乎投入太深,原本平静的眼里一刹那掀起波浪,又恨又怒,“我不能让他害死妈咪之后再害死你!他自己不检点、不规矩就算了,现在连带你也越陷越深,贞贞,大哥带你走,我打工做夜班,也一样可以供你读书,我们两兄妹互相依靠,不必去沾姜五龙的脏钱。” “可是我看爹地…………好多时候也好孤独…………留他一个人…………怎么办…………” “他有无数女人。” “可是家里有一间屋,摆满妈咪照片,他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整晚抽烟。” “都是演戏!”姜文辉决绝地,根本看不上姜五龙在母亲死后的怀念与祭奠,他甚至痛恨姜文辉虚伪造作的亡羊补牢行为。 但姜晚贞自出生起就没有母亲,所有亲情都系在姜五龙身上,她对姜五龙的感情相较姜文辉,显得更加复杂,“他至少还记得她,至少还在怀念她…………” “如果是真的怀念,就应该遵从她的遗愿,让你远离是非。” “和爹地生活在一起,我并没有感到太多困扰。” “你明知道他的钱都是从哪里来,你也明知道他手下的人都在做什么工作,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姜文辉的愤怒升级,开始发动无差别攻击,“你也明知道妈咪是因为他才难产得不到救助,外公全家都因他而死,舅舅才十三岁,就被人扔到跨海大桥最中央,被车碾碎,惨到身首异处,你还要帮他说话?” “我…………” 姜文辉气到站直身,挺起背与她理论,“你现在身上穿的、用的,每一分钱都沾着他人的血!你不能这么心安理得,你不能这么…………这么无所谓!”他双手叉腰,在方安柔的墓碑前来回绕圈,“你应该羞耻!应该悲愤,甚至应该抗争!去检举他!让他坐监,让他接受审判,让他停止犯罪!” “就像你一样?”姜晚贞的声音极其轻,却让愤怒中的姜文辉僵在原地。 他嘴角抽搐,面色通红,有话却无法说出口。 姜晚贞眼底溢出疑惑,她试探着问:“你回来…………不仅仅是因为我顺利升学,是不是?” 姜文辉不答话,转过头避开姜晚贞的眼睛,径自望着母亲的墓碑,脸上升起一抹落日残阳的孤勇。 姜晚贞说:“你不会…………是真的要………………” “你已经成年,是时候结束这一切。”姜文辉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姜文辉扶了扶眼镜,淡淡道,“因为他活该,他应得,他早该以命抵命,多活这些年已经是上帝保佑,格外开恩,他受刑应当感谢上帝,竟然对他这样罪大恶极的人人容忍宽宥。” “哥……你到底要干什么?” 姜文辉继续说:“这些年我不敢和朋友深交,有了中意的女孩子也不敢表白,背景调查里父亲一栏永远留空,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是姜五龙的儿子,我吸着他人的血长大,这就是我的原罪,我根本不配拥有正常人的生活,你也是——”他转过头,双眼猩红,紧紧锁住吓到僵直的姜晚贞,“你呢?你在学校敢大声和同学讲,你爹地是姜五龙,做杀人抢劫泛读生意?你姜晚贞每每买一件靓衫则立刻有人吸粉吸到家破人亡?你每去一次游乐场,马上赌钱赌到倾家荡产砍手砍脚?贞贞,你已经成年,大可以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看清现实,看清姜五龙究竟是人还是恶鬼!” 姜文辉纵情发泄,讲到眼和脖颈都是一色的红,更扶住后腰,在墓碑前反复绕圈,再回头时她依然满脸悲戚,抬高右手,重重指向姜晚贞,却又刹住车,无奈发下手臂,“你什么都不懂,你原本就可以什么都不懂…………贞贞,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也恨他,你也一样,遇到机会一定要让他坐够九十九年…………” 姜晚贞还在消化这场疾风骤雨,愣愣说不出话,姜文辉得不到回应,心急气躁,一把拽住姜晚贞,逼迫她,“你说,你说清楚,你会支持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几乎是尖叫着推开他,转过头不管不顾地往公墓尽头奔跑,把姜文辉的喊叫和母亲十余年不曾变过的笑容通通抛到脑后。 下雨了。 她只记得自己跑过一段长路,稀里糊涂地搭上一班巴士,又跟随人群在闹市区下车,到最后既不愿意回榕树湾别墅,又不知道应该再去何处流浪,只好随便找一家咖啡厅,坐下发呆。 直到她冷得发抖,才发现即便下雨天凉,咖啡厅里照样把温度调低至西伯利亚雪原,轻而易举冻得人发冷发颤。 她想了想,把剩下的热咖啡倒进肚里,起身去吧台借电话。 拨通电话,三声等待。 对面照旧是懒洋洋声音,问:“哪位?” 她不去回答问题,反而下命令,“过来接我。” 好在对面那位并没让她失望,很快打起精神,“在哪里?” “永利咖啡厅。” 陈勘说:“你点杯咖啡,等我十五分钟。” 挂断电话,他自然是起身就走,不论当下牌局上有谁,端起酒杯的又是哪位神仙。 他如今习惯事事以她为先,高强的“敬业精神”令自己都不敢相信。 放下电话,她原本木木呆呆的脸,总算浮起一丝鲜活气息。 回到座位,原本今日□□已经过量,想起他说“点杯咖啡”,又招手叫来侍应生,要求一杯浓缩意大利。 从慌乱无章的精神状态中抽离开,她终于能像个正常人一样,一面喝着咖啡,一面欣赏大雨当中匆忙赶路的人群。 终于终于,她等到熟悉身影。 她的陈先生穿一件黑色皮衣,明明手里提着一把花伞,却偏要淋着雨,快步穿梭在汹涌人流中。 “等很久了?”拨一拨头发,淋过雨也照样帅气。 姜晚贞摇了摇头,“不到十五分钟,你没超时。” “你…………”陈勘坐在咖啡桌另一边,歪个头上上下下仔细研究姜晚贞,“你有心事?” 她抬起眼,望见陈勘眼里的好奇,无奈地笑了笑,反问说:“谁能没有心事?又不是家养的猫或者狗,吃饱睡足玩玩具就够快乐。” 陈勘说:“你即便有心事也很少露在脸上。”他去握她留在咖啡桌上的手,触到手背上她冰冷的皮肤,“淋雨了?” 姜晚贞垂眼看着桌面,不讲话。 陈勘干脆起身,“淋雨又吹冷气,不感冒就怪,你起来,我送你回家,赶快回去洗个热水澡换睡衣去睡觉…………” “我不去。” “和谁吵架生气?姜文辉?” 被戳中心事,姜晚贞几乎要被他的敏锐刺得弹起来,她仰起头对上他的眼,斩钉截铁地讲:“总之我不回家。” “你…………”小妹妹不听劝,能怎么办?总不能动手打晕,麻袋套头,运回榕树湾,他拿出许久未曾调度过的哄妹妹手段,弯下腰,摸着她微湿的长发,循循善诱,“不回家,继续挨,明天发烧、喉咙痛,你不要哭哭啼啼不肯打针吃药…………” 姜晚贞没能忍住,翻个白眼,“你当我三岁小孩?” 哄骗失效,陈勘尴尬地收回手,摸了摸下巴,“真的不回家?” “我叫你来不是要听你一遍一遍讲废话。”小姐脾气上来,对谁都一样。 陈勘许久不曾在女人身上吃过苦,当下算是旧梦重温,非但不生气,还觉着格外新鲜,“那好,去酒店。” “不去。” “左也不去,右也不去,你打算同我在咖啡厅熬一整夜?” 也不是………… 只不过是姜文辉突然把残酷现实摆在她面前,按着她的脑袋逼她睁眼,令她不得不去看,也不得不去想。 眼前所拥有的生活,全是姜五龙为她创造的乌托邦,城邦之外遍地血水,城墙亦是摇摇欲坠。 现如今她彷徨无措,焦虑恐慌,正在寻找救命稻草,绝不想回家面对姜五龙或者姜文辉。 “去你家。” “去我家!”陈勘惊吓到不自觉加重音重复她的话,“天方夜谭,你才几岁?就要夜晚进出单身男士的家,你不要命了?” 相较于他的惊恐,姜晚贞反倒很是冷静,“需要我再次重申,我已经成年这个事实?而且…………陈先生,你反应这样大,是因为你打算对我做什么?还是你怕你控制不住你自己?” “呵,我是熟男中的熟男,我会控制不住我自己?开什么玩笑!”果然,他的重心立刻放在维护男性尊严上,“我是害怕你,孤男寡女,控制不住,饿虎扑食,我身娇体弱无力反抗。” 姜晚贞站起身,冷着脸说:“你放心,我饿死都不会扑你,现在,麻烦你带路。” 陈勘耸下肩,无奈,“刚认识时,不觉得你这样难伺候。” “慢慢来,以后你的体会会更深。”她扬起下颌,挺直背走路,好似芭蕾舞演员。 走出咖啡厅,陈勘撑起花伞,遮住她头顶半片天。 她仰头看,竟然是一把白色底,蓝色碎花伞布,完全不符合陈先生一贯干净利落的全黑风格。 他尴尬地咳了两声,“感应大小姐号召,走的匆忙,随手抢走扫地阿婆的伞。” “那你要记得去还。” “海记酒楼,大家都常光顾,我明天就还。” “嗯……”她面上只淡淡应一句,心里却泛起一阵莫名的甜,挡都挡不住地往上涌,争先恐后地想要显露在脸上,所以她只好快他一步,走进雨里。 他当然要来追,三两步跨上来,替她撑伞遮雨。 大雨滂沱,他一把搂住她肩膀,让她紧贴着自己,不快不慢地走。 她的肩就靠在他前胸,他身体温暖,手臂有力,仿佛一座城池将她围绕。 忽然间她听见头顶传来他低哑的声音,“想哭就哭,雨大,没人听见。” 他如何猜到她满腹委屈,不能言说,只能憋在肚里,憋出内伤,欲哭无泪。 却仍然倔强,还要指出他前一句话当中的逻辑漏洞,“你不是人吗?” “我是。”陈勘答,“但我不是其他人。” 一段几乎完美的回答,把姜晚贞原本逼回胸口的泪,全都勾了出来。 她委屈,却并没有权利委屈。 出租车停在一片年代久远的街区,空气里四处飘散着海产干货的腥味。雨已经小了,正在做最后挣扎。 陈勘一手撑伞,另一只手紧紧搂住姜晚贞,如同黄昏下其他普通情侣一般,走进一栋窄小的旧楼。 等来电梯,电梯也小的可怜,目测勉强撑得下四个壮汉,雨后的空气又湿又闷,因此姜晚贞与他搭一班电梯都快要闷得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到达十五楼,楼梯里照旧阴暗逼仄,过路灯一晃一晃,明明暗暗,亟待修缮。 陈勘走到1506号房间门前,掏出钥匙开锁。 门一开,夕阳散落的光终于照进走道,成功驱散鬼故事一般无处不在的氛围。 “来吧,尽情参观。”他率先走进屋,换过拖鞋,再弯下腰到鞋柜里取一双粉红色女士拖鞋,整齐摆到姜晚贞面前。 粉红色…… 鞋面写着六码半………… 果然是熟男的家,细节处总是写满惊喜。 她迟疑片刻,依然穿上这双不知经历过多少任女主人的粉红色六码半拖鞋。 公寓内部与外部有着天壤之别,进门一张蓝色沙发,配米色衣柜,还有整面墙的落地窗,正巧这间屋坐北朝南,采光一流,当下整间屋都被霞光染红,令人满眼都是绚烂颜色。 整间屋不过三百尺(三十平方米),却也做出客厅、卧室同洗漱间。 墙面主打白色,地砖亦铺成浅灰,显得屋内宽敞明亮,干净整洁。 加之他又患有严重洁癖,地板不知被擦过多少遍,一低头能看见自己的倒影,走快几步都怕滑倒。 沙发、茶几、地毯,更是不见一根头发,这令打定主意来此处查案的福尔摩斯姜多少有几分失望。 “随便坐。”陈勘从制水机里倒出一杯温水来,递给姜晚贞,“不要拘束,反正迟早也要熟悉这里。” “你很有信心?” “当然,你难道没有?” “我怕你有信心没胆量。”她接过玻璃杯,看着杯底璀璨花样,对眼前人的认知仿佛又有了新的轮廓。 回到这间屋,他似乎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离她很远很远的人。 她坐在沙发上,看他在家中穿梭,独自忙碌,好奇道:“你这间公寓,是租还是买?” “先租后买。”他从卧室里走出来,手里捧着一张崭新的白色浴巾,以及一套蓝色条纹棉质睡衣,“这些都是全新,你先去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下来,洗完烘干再走。” “还没喝完一杯茶就要赶我走?” 陈勘笑一笑讲:“提早安排,认真警示。当然,主要是提醒我自己。” 姜晚贞接过睡衣和浴巾,站起身要往浴室里走,“恭喜你,发财置业,很快要做大富豪。” 陈勘仍然玩笑,“承你吉言。” 姜晚贞却突然回过头,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眉头紧锁,眼带肃然地问:“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生意?你不要告诉我你是在卖玩具飞机。” 他脸上的神情有一刻凝滞,这瞬间的顿挫转眼即逝,再开口,玩笑的口吻依旧不改,“我当然知道,我都做玩命的生意,有今天没明天,有命赚没命花。” “那你还要继续?” “总好过一辈子住劏房睡笼屋,每天一睁眼就要忙着出门,去给人当牛做马,一不小心做错事要被老板骂到祖宗十八代的好,人嘛,选什么,就要认。贞贞,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做尽坏事,但我也不过想活得体面一点,难道这也有错?”他讲这一段时好似学生背书,语速快却没感情,生搬硬套。 可好在姜晚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漩涡当中,没时间关注他的生硬或者不生硬。 她低头喃喃,他仰面坦言,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说出口,“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陈勘靠在墙上说:“没错,这就是人生。” 而姜晚贞似乎还在梦里,这句话将她拉到遥远的记忆当中,她曾经记得,年幼时在不同的房子里,听过无数次,姜五龙冲着奶奶大声喊:“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你知不知道啊你!向善!做善事有钱拿?做善事到耶稣面前拿积分换房子?妈,拜托你醒醒吧,我不做总有别人做,我做好过他做,我姜五龙最起码讲义气,留情面,不至于赶尽杀绝。” “总而言之,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你只要安安心心在家带好贞贞,等着享福就行。” “你放心,方家的仇我一定会替他们报!” “害死方家的不是我,是这个世道!要怪就怪社会不公,逼我去做嘿社会!” 每一次,他都能够理直气壮,高声几乎,将自己演化成受害者,做任何事都是迫不得已,情有可原。 她问陈勘,“你认为,你…………算是坏人吗?” 陈勘打算回避,说:“这个问题太深奥。” 但她固执己见,一定要等到答案,“我要你现在就说。” “不是。”他突然收起笑容,正正经经回答,“任何时候都不算事。” “你对自己的宽容度好高。” “世道艰难,那只有自己爱自己了。” “那你认为,我爹地……姜五龙…………算不算坏人?”她又问,这次的问题更加危险。 陈勘不打算再回答,于是换上笑脸,强行将她推进浴室,“五爷是不是,你不是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没必要到我这里来找答案。好了好了,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洗完喝一盅可乐煲姜,保管你今生今世都不感冒。嘘——好好洗澡,出来再聊,我现在要去切姜,倒可乐,姜小姐,不要耽误我时间。” 姜晚贞反抗不成,被他一把推进浴室,再紧紧关上门,不允许她再在危险的边缘来回试探。 等到浴室里传来水声,陈勘才长长松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卸了力,重重靠在客厅墙面上。 他渐渐不喜欢在姜晚贞面前做戏,他无法面对那双玻璃珠一样通透的眼睛,每当她望向他时,他总要在心底退后两步,随时随地想要当个逃亡的懦夫。 他累到极致,不知自己做戏要做到几时,还要和多少人说多少违心的话,这一切仿佛莽莽没有尽头,又仿佛近处就是万丈深渊,一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而姜晚贞在浴室里享受着热水,身体放松,精神却依旧紧绷。 她的疑问还未散,陈勘到底是不是“鬼”? 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得到问题的答案。 洗完澡,她穿上陈勘为她准备的蓝条纹睡衣,男士尺码挂在她身上空荡荡,好似小孩穿大人衣,做起事来碍手碍脚,只好将衣袖、裤腿都挽起来,对着镜子转一圈,依旧毫无改善,滑稽可笑。 可惜别无选择,她只能穿着他的睡衣走出浴室。 到这时,天已然黑透,窗外灯火万家,霓虹争春。 她不禁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手上忙着擦头发,眼却在向下看,看狭窄车道中,人与车的斗争,无休无止。 她说:“我从前也住过高楼,二十七楼。” 陈勘在忙着收拾茶几、端糖水,似乎没把她的话听进耳里,然而她不介意,自言自语也能说下去,“后来他们说,住高楼太危险,扔下去,很容易就被警察当成自杀,草草结案。” 停一停,她又说:“其实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我只是没有办法改变,所以强迫自己不去面对。遗忘是最好的止痛剂,你说是不是?” “什么?”他这才抬头,招呼她,“过来喝可乐煲姜,喝完浑身热透,百病全消。” 趁她喝汤,他又在冰箱里找一圈,除开啤酒,只剩两片白面包,他也只好硬着头皮拿到茶几上,“饿不饿?先吃这个垫一垫肚子,等衣服干透再带你下楼吃。” “其实你也很细心。”她擦干净嘴角上残留的热可乐,难得有心情称赞他。 陈勘朝她眨眨眼,面露得意,“我其实还有很多好处,等你慢慢挖掘。” 她继而感慨,“难怪她们都爱你…………” “她们?谁?”刚说完就后悔,坚决不应当在面对危险问题时有任何反应。 果然,她直白地讲:“你那些前女友们,陈,我问你,你到底交过多少个任女朋友?有没有我想象中那样夸张?” 他摇头,不讲话,沉默是金。 “二十个?” 陈勘依旧没反应,姜晚贞接着猜,“还是四十个?” “四百个好不好?”他被问得头皮发麻,恨不得马上逃跑,因此抓起白面包塞进她嘴里,阻止她的再度发声,“神经,你不如说全港女人都是我女朋友,我要有那种超能力,我还用做生意?我勾勾手立刻有人送金山。吃完了?那喝点水,再吃一片。” 喂食动作过快过猛,险些导致姜晚贞死于两片白面包之下。 吃饱喝足,自然要开始打瞌睡犯困。 姜晚贞迷迷糊糊,爬上沙发就要睡,被陈勘叫住,“要睡就去床上睡。” 她回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 然而她想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你放心,床上干干净净,我前天才换过,你要是仍然介意,我现在下楼去买新的。” “那倒是不用…………”身体被睡意侵袭,她已经困得发慌,说气话来也含混不清,踏上拖鞋就往卧室里走。 卧室小小一间,一扇窗、一张桌、一张床,再也塞不下其他家具。 床也不够宽,睡两个成年人都够呛。 姜晚贞努力保住矜持,缓缓坐在床沿,手掌抚过赶早的被单,犹疑说:“我睡这里,那你睡哪?” 陈勘靠在卧室门上,双手抱胸,自嘲地笑了笑,“你睡这里,我当然就得去找五爷报道,以此找到最有效的不在场证明。” 话音落,姜晚贞立刻冷下脸,“你又不是他的狗,他叫你往前就往前,让你后退就后退,警告你不许碰我,你就真的…………” “讲好听一点,大家都是兄弟,讲难听一点,我就是五爷的狗,五爷捏着我的命,我当然事事都要听他话。”他摊开手,无可奈何地讲,“比起女人,还是命更重要,所以,贞贞宝贝,你自己先睡,我去替你物色保姆,今晚就来报道。” “我不需要你管!” “又来了——”他马上脱逃,一分钟都不敢耽误,拉上门,“晚安,贞贞,做个好梦。” 他潇洒离开,留下姜晚贞一个人,独自面对一间陌生居所,忽然间睡意消散,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她睁着眼睛,侧脸紧贴着他昨晚睡过的枕头,浅米色的小格子,柔软蓬松的布料,若有若无的浅淡的香,都让她逃不开对陈勘的越发深厚的依恋。 她甚至轻轻用侧脸在他枕头上蹭了蹭,仿佛亦是蹭过他的脸,两人之间从此在虚无中有了别样的亲昵。 “陈勘…………陈勘…………陈勘………………”她小声重复着他的名字,似乎将这两个字当成解忧的魔咒,一遍又一遍,安慰着自己被姜文辉捏成一团的心,“妈咪,如果你看到她,你也会中意他吗?” “不会。”她自己已有答案,妈咪是聪明人,不会重蹈覆辙。 她于是乎侧过身躺平,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呆。 她想,或许陈勘也是只同她玩一玩而已,他再花丛飞过,从来是片叶不沾身,又凭什么对她动真情?就算动了真情,那真情又值几个钱?可以持续多久?供多少人凭吊? 兴许他已经变心。 想到这里,她立刻翻过身坐起来,发扬福尔摩斯精神,不顾他人隐私,在他房间里来回搜寻,她翻箱倒柜,认真勘察边边角角,然而一无所获。 陈勘干净得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她泄气,躺回原位,正打算在灰心当中入睡,忽然间灵光一闪,先掀开枕头—— 依然空无一物。 但她不放弃,接着去掀床单—— 就在枕头正下方,床单遮盖着一张被透明塑胶保护得平平整整的小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子青春年少,大约就和姜晚贞一样年纪,扎着双股辫,额前一丝刘海也没有,单眼皮,弯弯的眉,一看就是学校里功课优秀的乖乖女。 姜晚贞的心脏咯噔一下,险些停跳。 她呼吸不畅,胸口憋闷,濒临死亡。 她到此才明白,原来浪子的心也有停靠的港湾,只不过那道港湾不是她。 她已然为她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这代价却仍然是她的“自以为”。 第23章 . Chapter23 FC2253 Chapter 23 她反复翻看那张小照, 把照片上学生妹的眉眼轮廓在心中描绘过无数遍,过程中自然少不了相互“比较”。 无奈此乃女人通病,少女时期的姜晚贞也未能免俗。 有人自信满满, 但凡自己去“比”,一定拿全球选美冠军。 又有人心虚气弱, 譬如姜晚贞, 拿不到爱情里的筹码和底气,于是乎越是“比”, 越是想要临阵脱逃。 起先认为自己胜在眼大唇浓,符合当季审美,更有人闭眼称赞,将她靓过钟楚红。 然而她对着照片仔细研究三五分钟, 突然认为单眼皮更有优势,足够典雅、足够古老、足够散发东方人韵味, 走到哪里都够独特。 更何况有人将她小心翼翼藏在枕下,夜深寂寞、独自孤独时都要捧在掌心仿佛观览、反复思念。 想到这里, 姜晚贞立刻输到一败涂地, 而判她失败的人,是她自己。 她盯着照片上的学生妹看了许久,久到一闭眼就是青春少女对住摄影镜头灿烂微笑的轮廓,渐渐这轮廓被吹散成一片虚无的云, 笼罩在她初尝恋爱滋味的心上。 她逃不掉,却又要安慰自己,本埠著名女作家都写过, “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 她应当将“嫉妒”化作“欣喜”,鼓掌庆祝自己觅得一俊俏且长情的男人。 她应当高兴, 应当欣慰,应当………… 总之不应当失眠,在这张残留着他的气息的床上,辗转反侧,无心向眠。 “没出息!为什么要为男人伤心?”她提出千古疑问,万年不解之谜题。 自然也找不到答案,就只能在翻天的妒海中转过身,把一帧小相放回原位。再躺平时已经彻彻底底失去雄心壮志,再也不去设想如何征服一批野马,她举枪投降,满心沮丧,想要找一块地缝藏起来,又不死心地想去问当事人,是不是旧情难忘,仍将她当做“替补”,甚至是“替身”。 越想越伤心,她就沉浸在这一股自发的伤心当中睡了过去,也结束了她幸福平静的少女时代,只不过当时的姜晚贞懵懵懂懂,毫无意识,只当明天是今天的重复,一样是生活在姜五龙的羽翼下,一样只为她的爱情烦恼。 而关于照片的事,直到最后的最后,姜晚贞也没能问出口,她到底还剩一口傲气,在岌岌可危的时刻撑住她已经被现实打得粉碎的脊梁骨,到死不向爱人低头。 她还记得结束那天,风大,雨也大。 大约是“蝴蝶”登录,气势汹汹,气象台挂八号风球,告诫全市民众待在家中,紧闭门窗,避免受损。 那时风吹得窗户“哐哐”乱响,姚美芳穿一条紧身破洞牛仔裤,一件勒得紧紧的吊带衫,叼着烟同她说:“陈勘?他就是一条狗,谁给他好处,他就跟谁走,从前是你…………”姚美芳将她上下打量,上扬的眼线将她此刻的不屑挑得明明白白,“现在你一分钱都没有,你就是他用过的纸袋,恨不得立刻扔进垃圾桶。我么……他想要的我都可以给,所以,他现在是我的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姜晚贞,没有了姜五龙,你算得了什么?也就是一张脸够亮眼,想要钱,还可以出来卖。” 姚美芳的话,一句也没有入她的耳,对于不在乎的人,她向来具有特异功能,能自主从视野当中抹去。 姜晚贞只是死死盯住门缝之外,光亮的会客厅里,端着酒杯与人谈笑风生的陈勘。 那个会笑着叫她“贞贞宝贝”的陈先生,就此死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 到后来。 陈堪说:“我说过一万次,我好想你,贞贞,你为什么不肯听?” 姜晚贞望住他,他此刻脆弱,柔软,攻击力全无,与前一刻兽性四溢的男人有着天壤之别。 她说:“有些事情,没办法回头。” 陈勘不肯认输,“我不管,我要回头就回头,我要脱身,要自由,更要你——” 刚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的姜晚贞,在空荡荡的榕树湾别墅内,被几乎疯魔的陈勘重重扔到床上。 他还要脱衣服、解皮带,做进一步动作。 她却只安安静静地抚摸着曾经熟悉的枕套,许久不见一句话。 陈勘跪在床边,伸手掐住她下颌,强迫她转过头正面向着自己。 她的一双眼睛明亮如珠,深深印出他此时此刻的狼狈与不堪,她眼里甚至没有愤怒,也不见留恋,有的只是彻骨的冷、透体的寒,以及无可言说的绝望。 “贞贞…………” 他的声音在颤,捏着她下颌的手也在颤。 她伸手轻触他眼角,她说:“你不要哭…………”顿了顿,又补充,“哭也没有用,我不会再心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姜晚贞。” 陈勘慌忙握住她的手,将她冰冷的手背紧紧贴住侧脸,说话时仿佛在上帝脚下祈祷一般虔诚,“贞贞,贞贞你告诉我,你同我讲,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真的…………我真的什么都可以给…………只要你开口…………” 相较于他的痛不欲生,姜晚贞反倒平静得出奇,他要贴住手,那就任他贴,她一动也不动,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或者是他无能,再也勾不动她的任何情绪,姜晚贞再也不是那个为了他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段神态而彻夜难眠的小女孩了。 “我想我已经重复过很多次,陈勘,我什么都不想要…………” “不想要?不想要也没关系…………”一分钟前沮丧,一分钟后再度充满希望,他的自我鼓励,将两只眼都点亮,“或者你希望我改?你想要我怎么改,我都愿意,我都改,改到你满意为止!贞贞,你看我,你认真看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好孤独…………没有人听我讲话,没有人相信我,没有人可以听懂我…………”他仿佛被扔进一座孤岛,无人能与他交谈,更没有人能够伸手拉他一把,曾经有一个姜晚贞,跌跌撞撞闯进去,遍体鳞伤走出来,他的岛从此万籁俱寂,廖无人烟。 姜晚贞亦想起从前,“那时候我在你面前说,无论别人怎么讲,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当然,我信了,可是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要不要我替你说?” “我有苦衷,暂时不能对你讲。” “知道了…………请问…………我可以走了吗?”她面无表情地问。 “姜晚贞…………” “还有事?” 他松开她的手,小心仔细地放回她侧腰。 “是不是无论我讲什么都没有用?你恨我入骨,一分钟都不想和我相处?”他问这句话时,心中被绝望填满,却又仍然抱有一丝愚蠢的希望,是这希望令他不敢抬头,只敢垂下眼,盯着自己掌心杂乱的纹路。 毫无意外,全无希望。姜晚贞回答:“是也不是…………”她叹一口气,冰冷的字句一个接一个敲打在他脑海,就仿佛那一夜的狂风和暴雨,一下接一下将她击碎,“我其实不恨你,但我也不愿意再和你纠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从我的生活里消失,陈先生,也许这可以是你对我的……最后的仁慈…………” 话太难,心太苦,人生波折种种,都令人抬不起头望向远方。 他低着头,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般,反复搓揉着自己的手,等了许久,久到姜晚贞以为她这一生都等不来答案,他才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抖了抖西装上的褶皱,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到此刻,他又是体面、阴狠、老谋深算的商海新秀,处处透着挺拔坚韧,让人不敢小觑。 如果脆弱和忏悔博不到怜悯与宽恕,那就索性通通收起来,等待时机,来日再战。 一切结束。 姜晚贞也默默坐起身,将凌乱的长发都拨到耳后,“时间太晚,这里又偏僻,我搭你车走,会付你车钱。” “太客气,前女友搭车还要收钱?传出去败坏我名声。” “你最好不要再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你有过一段——” “有过一段什么?贞贞,连过去都不肯面对?怎么能算成年人?” “不用——” “不用我管!OK,收到,我马上闭紧嘴。”他迅速转身,暗含怒火,却要憋在胸口,隐忍不发。 他难以想象,曾经能够被他一眼看透的姜晚贞,竟然彻底逃脱他掌控,他原本打算等一等,等事情完结,再撕开伪装,堂堂正正和她相见,或者低头痛哭,或者跪地求饶,总有一招能派上用场。 当下,确实是他心急,等不了,克制不住,贸然把时间线提前。 但事情出乎预料,她要向前走,他仍然想将她困在原地,却发觉着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这是一场对自身无能的愤怒。 车到闹市区,姜晚贞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六。 汽车电台里,女主播捏尖嗓音,反复告诫,来自天文台的强风信号,热带气旋“妮妲”距本埠西北偏西约一百八十公里,预计向东移动时速为九十公里,明日下午三时接近本港,届时请市民尽量减少外出做好防风准备。 霓虹灯下看不见乌云,霓虹灯上,天边青黑色的云镶嵌暗金色的边,一层叠着一层,四周围充满低气压,路行人脚步匆匆。风吹起一张被揉皱又展平的纸,写满少女心事,停歇三秒钟,紧接着又吹起道路边长长短短色彩斑斓的裙,掀开来令路旁藏在大熊玩偶里发传单的秃头男眼凸心跳,一个接一个,瞪大眼,放肆去看女学生女白领白花花大腿小腿,赤橙黄绿青蓝紫三角平角蕾丝条纹各色底裤,即时上演限制片,浅黄色传单掉落满地也不管。 一座不夜城,十一点正预热着凌晨狂欢。 情侣手拉手闲逛,找一间电影院接吻抚摸,尽心尽情;三五老友相约,穿梭过一条条热闹街市,为找一件合心意的裙。 世界如此美好,又如此荒谬,姜晚贞却在车里贪婪地观赏着车外的繁华与庸俗。 可怜她连这一点点庸俗的平静都不能够拥有。 车开至春勘道,古老的海味又浮上来,很快爬满宾士车。 姜晚贞扔下一张百元钞,快速下车,回关车门,继而头也不回地跑进那座阴暗潮湿的老楼里。 回到家,推开门,没时间伤感,奶奶独自在家,把大米、面包、牛奶、卫生纸等等诸多杂物,倒了满地,见到姜晚贞出现,奶奶立刻板起脸,凶巴巴、恶狠狠地开始发号施令,“伊美达,你不在家里做事,又跑去哪里乱逛?你有只有礼拜天一天放大假!不要玩的太过分!现在马上把家里收拾好,做好饭,阿五刚才同我打电话,他今晚要回家吃饭!做不好,明早就收拾东西滚回菲律宾!” 负重感、窒息感,一瞬间齐齐向她袭来,而她毫无抵挡之力,只能全盘接受。 她喉咙紧张、胸口沉闷,一口气也难喘得过来。 而奶奶还在拍桌子、捶胸口,大喊大叫,吵得人耳根嗡嗡,“什么世道?菲佣都不听话,每天就知道偷懒!我看他们,钱倒是照给!真是死蠢!我看你……我看你懵盛盛,事也不要做啦,回家享福吧!哎呀,无端端气死我!阿五!阿五回来没有?愣着干什么?我叫你去门口接一下阿五呀!” 姜晚贞一声不吭,从厨房拿出拖把同抹布,开始一点一点收拾房间,这一天波折起伏,她已然累到极致,当下不但要做额外家务,还要听奶奶絮絮叨叨不停不休的骂声,骂到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走错肉身,她原本就是家中菲佣伊美达。 奶奶正骂到“不肖子孙,迟早有报应”,家中就传来“咚咚咚”敲门声,不用开门姜晚贞都能猜到,是邻居上门投诉,要再度控告她奶奶深夜扰民。 老屋子,纸板墙,一点点隐私都隔不住。 伸手开门,果然是邻居四眼姐,隔着铁门上半生锈的栏杆好奇地往里窥探。 四眼姐穿一件花衬衫,短头发烫成起伏的波浪,浑身上下除却一双厚重的眼镜外,都是当下流行,“姜小姐,不好意思,又是我。” 姜晚贞转换表情,迎面堆笑,“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刚才又吵到你了是不是?对不起,我马上想办法解决。” 然而她能有什么办法?劝又不听,又不能真去给奶奶嘴上贴封条,没回都只能暂时将奶奶安顿在卫生间,只因卫生间的墙壁最厚,隔音最好。 “姜小姐……”四眼姐伸手拉了拉衬衫下摆,试探着开口,“我有一个小小建议,你想听就听,不听就当我没说过。” “大家都是邻居,我也知道我经常打扰到你家,你有话直说,说什么我都不介意。” 四眼姐踮起脚,往屋内探了探头,望见客厅那位老人家还在拍着大腿,嘴里鼓鼓囊囊,念念叨叨,只不过声音比刚才小了一些,可见是累了,体力不够支撑她那莫名其妙的愤怒,“姜小姐,我讲实话,你天天这么锁着她,也不是个办法,老人家不开心,你也不开心,不如送到疗养院去,你全心全意工作,老人家也有同龄人作伴,两全其美。”当然,人一走,也不会吵到她。 然而疗养院有好有坏,高级的供不起,简陋的,老人家送过去恐怕天天受委屈。 况且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奶奶离不开她,还是她离不开奶奶。 毕竟那是她对过往生活的最后一点念想。 姜晚贞努力地保持微笑,向四眼姐点一点头,“好的,我会考虑的,多谢你替我想办法。” “我看你年纪轻轻,既要工作,又要照顾老人,实在不容易,但不过…………我再多讲一句,你不要介意…………” “你说,我在听。” “人有时候要学会放过自己,姜小姐,把责任都放在自己身上,对其他人也不公平。” 姜晚贞的笑容僵在嘴角,这句话击中她心底最后防线,她低下头,努力把马上要脱框而出的眼泪逼回眼底,再抬头时只剩下冰冷的、程式化的笑容,同四眼姐说:“多谢提醒,我会认真考虑的。时间不早,我去安顿奶奶睡觉,就不耽误你时间了。” “好的好的,你忙。”四眼姐向她投来同情目光,转过身走回自己家中。 姜晚贞关上门,面对满屋狼藉,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与无力。 她慢慢下蹲,在牛奶与大米的混合物面前,在奶奶一句接一句的咒骂声中,紧紧抱住自己,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够感受到这世上为她留下的一丝丝温暖,一丝丝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再起身时,她的脸已经戴上面具,变作百毒不侵,无坚不摧的女武神,从未将眼前凡尘俗世放在心上。 等到她收拾完客厅,再安抚好奶奶入睡,时钟已经走到凌晨三点,她独自坐在客厅小沙发上,盯着暗处一明一灭的香灰想了许久,才好似痛下决心一般站起身,从马桶水箱里,取出一只密封袋,里头装着前天从普士顿银行取出来的美金和物品,她从里头掏出一叠美金,收在帆布包里,口中默默念叨一句,“对不起”,便又将密封袋放回原位。 做完这一切,她才回到原位,同样角度望过去,方才还在明明灭灭的香灰已经彻底暗淡,黑暗中她想起姜文辉的脸,他总是习惯性地扶一扶眼镜,露出斯文腼腆的笑,同她说:“我家贞贞,将来要做大律师,穿法袍戴假发,法庭上慷慨陈词,惩恶扬善,好犀利。” “等我做律师都回归啦,是新时代,恐怕不必再戴假发。” “那更好,贞贞一头靓发,闪到陪审团个个都投赞成票。” “又不是选举。” “总之我家贞贞前途光明,一定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哎呀,你好肉麻…………” “所以你要远离这些事、这些人。” “又来啦,说教开始。” “你还太小,看不明白,这些东西就像泥潭一样,只要你沾一点,就会不知不觉越陷越深,到最后想逃也没有方向。” …………………… 光线太暗,她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 沉默中伸手碰一碰脸颊,却触到满手冰凉的泪。 “对不起…………” 她再次选择低头,与现实妥协。 哭过、伤心过,生活依然要继续。 第二天六点不到就要起床,出门时太阳还在山的另一面偷懒,迟迟不肯露头,姜晚贞已然跳上开往学校的小巴。 晨间电台够醒神,踏着春日的光开始唱“把你的心,我的心串一串。串一株幸运草串一个同心圆。让所有期待未来的呼唤,趁青春做个伴……”接下来呜呜呜哇哇哇,用轻快节奏带动气氛,她旁边做一位梳羊角辫的小妹妹,竟然在座位上跟着音乐扭动起来,着实是青春好时光。 不似姜晚贞,暮气沉沉,垂垂老去。 她照旧是踩住最后一秒钟进教室,教授透过老花镜瞥她一眼,认出是他课上那位从不迟到也从不早到的姜女士,于是微微一笑,他对特立独行的人都有额外偏爱。 老教授满头银发,总爱拿出一派云淡风轻的口吻,讲述从前在联合国做事的传奇事迹,炫耀得十分高级。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姜晚贞依照习惯,又是头一个跑出教室。 今天下午放大假,她抓紧时间,赶到赛马会康复中心,熟练地挤上电梯,将自己塞进一只沙丁鱼罐头,又在四楼下电梯,左拐再执行,终于抵达403房。 病房内一共三张床,另两张床上的人都“乖乖”躺在病床上,闭紧眼睛,一动不动,好似回到新生儿睡眠状态,温暖安详。 只有靠窗这张床,有人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面对窗、背对门,直挺挺坐着,两只眼望向窗外不断变幻的云,看得痴迷入梦。 “哥——” 她放轻脚步,凑上前,看了看木偶一样面无表情的姜文辉,再看一看窗外,小声问:“你在看什么?” 当然,连她自己都清楚,她抛出去的所有疑问,姜文辉都不会有任何回应,他从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也不被外界打扰。 许多时候,她都要羡慕姜文辉,能够安安静静,了却烦恼。 不过生活不肯给她机会产生过多伤感。 她很快挽起袖子,从病床前的小柜里找出毛巾、牙刷、刮胡刀、指甲钳等等护理用具,开始熟练且仔细地给姜文辉剃胡须、剪指甲、修头发,期间挡住他视线他也不作任何反应,双眼保持前一刻的角度,偶尔眨一眨眼,眼珠子却一动也不动。 姜晚贞围住他,忙忙碌碌,手脚不停,嘴里也不忘与她最亲近的人“闲聊”,“上学期课程,我每一科都是A,拿全额奖学金,足够缴学费、生活费,只不过你这里和奶奶的花销还有一点点困难,不过不要紧,我来想办法,总不至于没饭吃,万不得已,还有综援…………不过社区议员听到我名字就想逃跑…………你觉得好不好笑?当我是恶鬼,见到我就要倒霉…………” 然而无论她说什么,姜文辉都如同泥塑一般,不肯给她半点回应。 而她也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演独角戏,她拿梳拿剪,很快把姜文辉乱长的头发修剪得清爽干净。 她放下工具,左边看完右边看,欣赏自己的大作。 “手艺不错。” 姜晚贞以为自己幻听,这个地方从来死气沉沉,根本不该有人声。 一抬头,一位中年女士,穿着利落的西装裤、白衬衫,一头齐耳短发,锋芒毕露。 黎胜男倚门站立,不知道在出声之前已经观察姜晚贞多久。 几乎是下意识的,姜晚贞浑身肌肉都绷紧,精神张力达到极致,呈现出母兽护子的警戒,同时又藏着羞愤与苦恼,她痛恨黎胜男的突然出现,拆穿她仍然生活体面的伪装,将她的窘迫、艰难赤果果地摆在眼前,令她无处躲藏。 姜晚贞眉头紧锁,面皮紧绷,语气自然算不上友善,“你来干什么?” 黎胜男摊开手,做抱歉姿态,视线也落到姜文辉后背,尽量避免与眼前这位神经敏感的女士做眼神接触,“我只是认为,也许我和你……有进一步接触的可能性…………”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做错事或者说错话,才让黎警官有了这种错觉,如果是的话,那我道歉,是我不好,耽误你时间。”表面上道歉,实际上拒人千里,就差开口讲“请你滚出康复中心”。 黎胜男当然听得明明白白,但她既然来了,就没有轻易离开的道理。 她向前一步,随手关上房门。 眼下房间里就只剩下黎胜男、姜晚贞,以及其他三位痴呆男士。 黎胜男说:“讲实话,我从心里敬佩你,从天堂跌到地狱还能如此坚韧,真是难得。” 姜晚贞低头,慢条斯理地把毛巾叠起来,暂时放在小桌上,“其实不难,人总有求生欲,精神上想要灭亡,每个细胞却都要拼尽全力挽救你,我就是这样。” “行尸走肉?” “马上就是。” “姜五龙应该都已经为你安排好,我想……不至于到这一步。” “你也说,是你想…………” “姜小姐,你其实不必对我抱有敌意,坦白讲,我是来帮你的。”黎胜男更加走近,伸手拉一拉西装裤,顺势坐到姜文辉病床上,半点不拘束。 姜晚贞笑了笑,冷冷反问:“黎警官对每一位犯罪嫌疑人的家属都这样……友好亲切?” “不是。”黎胜男侧过头,看着木头人一样的姜文辉,“姜小姐,你对我来说很特别,我不想看见你受苦。” “所以?” “所以我想帮你,就看你给不给机会。”黎胜男仰起脸,看着姜晚贞的眼睛说,“姜五龙开价要见你,想必不是为了说一句‘对不起’而已。” “你都监听清楚?” 黎胜男倒是不遮掩,坦然地点点头,说:“从头至尾,一个字不漏。” 其实何止? 她好似鬼附身一般听了无数次,到现在脑子里还能自动重复。 姜晚贞勾起嘴角,嘲讽地笑了笑,“那我们更没什么好谈的了。出于一个良好市民的义务,我多嘴提醒黎警官,不要在我身上放过多关注,那只会浪费时间,浪费警力,更浪费纳税人的钱。”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从警十年,我有我的工作方式。”黎胜男抬手指一指太阳穴,“我相信直觉。” “所以你的直觉告诉你,我才是幕后黑手?” “不不不。”黎胜男摇头,食指指向姜晚贞,“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才会是扳倒幕后黑手的英雄…………”说完得意地笑起来,还不忘补充,“女英雄。” 姜晚贞却半点笑意也没有,她眉眼严肃,牢牢盯住黎胜男,“黎警官真会开玩笑。” 黎胜男却说:“我没有在开玩笑,姜小姐,姜五龙是不是告诉你去取一件关键物品?如果是,我劝你一定不要沾手,否则…………”她看一眼身侧的姜文辉,把一切都装在不言中。 这一眼虽然不带恶意,但却看得姜晚贞心生怒火。她咬住下嘴唇,默默垂下眼睑,望着姜文辉一双无力的、已经缺损的腿,想象着他身体里的十八颗骨钉,回想着他曾经痛不欲生的叫喊,头皮一阵发麻发痒,她头低得越发向下,下嘴唇也被咬出血腥味,沉默着,久久不语。 黎胜男认为她正低头示弱,便抓紧时间,乘胜追击,“听说陈勘昨晚又在骚扰你?他现在春风得意,跟着姚金龙做正经生意,想尽办法告别过去。其他人也个个风生水起,只有姜五龙面对死刑,还有你大哥姜文辉,我说话直接你不要介意,姜文辉现在这个状况,你认为他还可以坚持多久?如果你是他,你愿意保持这个状态活下去?姜小姐,不是你闭上眼,问题就不会找到你,这些事情你迟早要面对,等姜五龙的判决结束,你还有多少天太平生活可以过?我看不超过三天就要去公海捞你。不过你倒是可以答应陈勘,安安分分去给他做小,这样生活会变得简单一点。” “你不必出激将法,我不吃这一套。”她退到窗边,靠在窗台上,终于肯抬起头,与黎胜男面对面交锋,“你刚才说你讲话直接,那你不如再直接一点,不要让我猜来猜去,万一猜错,恐怕要耽误黎警官升职表彰。” 黎胜男疑惑道:“姜五龙难道没有和你提过龙头杖?” 姜晚贞说:“不好意思,古惑仔这一行,都是传男不传女。” 黎胜男似乎是被这句话逗乐,仰起头,双手向后撑住上半身,保持住胜利自在的姿态,咧开嘴笑个不停。 姜晚贞耐心地等她笑够。 春天将近,窗外的海鸟也叫得格外开心,叽叽喳喳却不显得吵闹。 黎胜男说:“可惜姜五龙没有你的幽默感。” 话说完,笑容收得干干净净,一张脸严肃紧张,半点幽默感都不留。到关键处,她并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姜小姐,无论你知道,或是不知道,作为你的长辈,我最后给你一句忠告——” “我洗耳恭听。” “加入听到有任何关于龙头杖的消息,马上打电话通知我。有些事想必你已经了解,现阶段想找龙头杖的不止我一个。如果仅仅只是一个仪式,或者说一只传家宝,为什么齐德要在会上正正式式提出来,还要拿这个当做出来选的筹码?要知道,姜五龙坐监,和联胜现在风雨飘摇,实在没必要费力气去找‘传国玉玺’,除非这块‘玉玺’另有乾坤。”黎胜男伸直两条腿,略显幼稚地从床上蹦起来,尔后拉一拉衣摆,努力保持修身小西装的平整熨帖,“有任何话想说,都可以打给我,这次不要再‘不小心’落在巴士车上。” 说话间,把一张白色纸片递到姜晚贞身前。 “你有信息我一定会打给你?” “当然,因为我诚心诚意想帮你。” “黎警官原来是菩萨下凡,打算普度众生。” “嗯…………也许有这个可能性…………”黎胜男似乎真的歪过头想了想这类荒诞的可能性,她埋头苦思的时候,姜晚贞已然接过纸片,捏在手里。 “Call me.”黎胜男一面倒退着走路,一面摇晃手腕,对着姜晚贞作出打电话的手势。可见目的达成,黎胜男走得志得意满。 403号病房大门紧闭,再度沉寂在无声的世界里。 姜晚贞长舒一口气,转过身,与姜文辉并排坐在床边,只不过一个抬头往窗外,一个低头看手中的白色纸片,默念着:“9816…………7351…………” 她脑中一片空白,思索许久也找不到半点头绪,事情复杂得超乎想象,她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竟然去向身边超然往我的姜文辉求助,“你知道的…………你知道她为什么来…………你也知道龙头杖的秘密…………是不是?” 没回应的事情,问多少次都是枉然。 病房里安静到窒息,姜晚贞低头望向脚尖,发觉自己的浅蓝色帆布鞋已经被洗到发白,右脚斜肩处又不知道在哪一段积水的小巷里沾上污渍,在细节处将她描绘得如此……不体面…… 她正皱眉,发愁今晚是否又要多一件工作——洗鞋,忽然间姜文辉好似炮弹一样从床上发射,冲向窗台,口中“啊啊啊啊啊”地乱叫,仿佛在召唤窗外树下看不见的海鸟。 “砰”地一声闷响,肉身撞在混凝土墙壁上,发出沉闷警告。 但撞墙的人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全部身心都集中在被高层建筑割裂的天空上,除了云和风,他仿佛还能看见无数光亮,正在吸引他往前冲—— 万幸窗户早就钉满栏杆,阻绝一切不安全的可能性。 姜文辉的灵魂困于一具痴呆、迟缓、缺损的肉*体,他的肉*体却被困于赛马会康复中心403号病房。 他备受煎熬。 姜晚贞走上前,靠在姜文辉瘦削单薄的背上,轻轻说:“我好想帮帮你,可是我好想什么都做不到,什么也无能为力,所以…………你再忍一忍好不好?我一定拉上他们给你陪葬…………到时候你就跟我走,我到天涯海角都带着你,我们…………永远不分开…………” “哥……我真的好想你…………” 到现在,尝过了才清楚,最痛的思念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她与姜文辉隔着一座巨大无垠的深沟,今生注定无法跨越。 她闭上眼,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不过,在和黎胜男的对话当中,她有一句话讲得实实在在,姜五龙对于他的“正事”,确实是传男不传女,因此和联胜、龙头杖,对她来说都是陌生词汇,听进耳朵里,却穿脑而出,勾不起半点联想。 当晚台风如约而至,客厅一台纸盒大的电视机,反复播放着老掉牙的粤剧曲目,好在奶奶看得如痴如醉,还能时不时跟着屏幕内的粤剧名伶哼唱几句,她自得其乐,自我陶醉,保持半个钟头正常人时间,能够短暂地放过姜晚贞,令她不至于累死家中。 女伶正常唱到,“君虞,君虞,妾为女子,薄命如斯。” 奶奶也跟着女伶哼一段,哼完还要讲,“唱的不好,气不足,声不亮,不如我…………我十八岁登台,靠唱戏养活一家九口…………个个都当我是摇钱树…………” 而姜晚贞正躲在浴室,面对漆黑发亮的龙头杖发愁。 说是龙头杖,其实并不长成“拐杖。” 龙头杖不超过十五英寸长,梨花木,通体黝黑,头部雕出一条盘龙,底部却变作锥形,一点纹路也不设,龙头部分似乎被人把玩过太多次,摸得油亮泛光。 总之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工艺品,放在商店柜台上,根本不值得顾客停留。 “不可能…………” 电视机一边唱戏,一边播放着滋滋电流声,这时窗外一个惊雷炸开,客厅里,李益正唱到,“雾月夜抱泣落红险些破碎了灯钗梦,唤魂句频频唤句卿须记取再重逢。叹病染芳躯不禁摇动,重似望夫山半崎带病容。千般话犹在未语中,心惊燕好皆变空。” 原来是《紫钗记》。 听完这一段,奶奶突然激动地拍着桌子骂起来,“卢太尉该死!要把他千刀万剐,喂狗喂猪!想尽办法拆散一对有情人,真该天打雷劈!” 轰隆隆,雷声震耳,一道又接一道闪电划过天边,电光郭艳,姜晚贞突然发觉龙头杖头部有一道裂痕,被遮掩在突出的蛟龙之下,很难看清。 她立刻起身,冲进厨房寻找工具,一通乱翻之后,一无所获,不得已只好拿起菜刀,对上龙头杖上那道裂痕,咬紧牙关用力一撬—— 龙头杖分作两截,头部掉落,尾部当中藏着一只普普通通的扁平小钥匙,钥匙上有一面刻着“FC2253”字样,就再也没有任何提示。 电视机里悲悲戚戚,为爱生、为爱死,小玉掩面痛哭,正唱到:“我典珠卖钗,以身待君,我盼君望君,醉君梦君,你到今竟再婚折害侬。” 看得入神的奶奶只跟唱到后半句,“醉君梦君,你到今竟再婚折害侬…………”这是好似突然间从梦中惊醒,站起身就往厨房走,口中念念叨叨,“看电视看到头昏脑涨,要紧事全部忘光光,到这个时间,阿五刚刚踢完球回家,一定要喝一大锅糖水,喝不到糖水,阿五要摔东西、发脾气,叮叮当当,没完没了…………” “FC…………”姜晚贞死死盯住钥匙上的刻字,却又是头一回认认真真竖起耳朵去听神志不清的奶奶说话。 雨哗啦啦下个不停,风吹得窗户噼啪作响,李益与小玉情意缠绵,最重要打破阻挠,抱头痛哭。 “盟誓永珍重。我未负你恩义隆。枕边爱有千斤重。大丈夫处世做人,应知爱妻兼尽忠。” 她比小玉吃得苦更多,却可惜,陈勘不是李益,世上亦没有起死回生药。 他们都不够坚定。 第24章 . Chapter24 她与姜五龙会面的…… Chapter 24 秘密的出现毫无预兆, 是平静夜晚的第一声雷,轰隆隆炸在耳边。 任是铁打的神经,钢注的大脑, 也扛不住“秘密”两个字,它神秘富饶, 曲折有趣, 越是思考越是沉迷,满脑子都是“FC2253”, 魔咒一般无法驱离。 她几乎是睁眼到天明,熬到七点依然精神抖擞、大脑亢奋,足够下楼去和那帮成天乱追乱跑的青少年踢足球,踢满上下半场不成问题。 不等闹钟响, 姜晚贞几乎是从床上跃起来,接下来洗漱穿衣快如闪电。出门前不忘亲吻照旧站在窗边等阿五的奶奶, 双手勾住奶奶肩膀,她难得抽出空闲撒一次娇, “奶奶, 你知不知道自己多厉害…………” 奶奶双眼迷蒙,充满期待地望向窗外,对面楼一大早已经有人晾衣服,“阿五啊, 吹大风,记得穿外套,不然又要发高烧, 多讲两句,还要嫌我啰嗦…………” “奶奶,亏得有你, 会解谜呀!”她伸手,轻轻抚摸着奶奶短而柔软的白发,仿佛此刻角色兑换,她化身成一位耐心慈爱的长辈,正满是怜爱地望着自己日渐懵懂的晚辈,“所以……你一定要长长久久地陪着我…………我不怕辛苦,我都可以,样样都可以靠自己……奶奶也要相信我…………” “铃铃铃——”闹钟响起来,她嘱咐奶奶,“一定在家乖乖听话,自己玩,不要吵到邻居。”其实心里清楚,奶奶同姜文辉一样,拥有自己的孤独世界,听不见墙外任何杂音。 “拜!”姜晚贞嘴里叼一片白面包,同奶奶挥一挥手,转身用脚勾上铁门。 今天没有课程安排,然而她的打工时间表却安排得满满当当,早上兼职家教,下午去画室做绘画模特,晚上还要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兼差到凌晨两点,简直是铁人生涯,年底够资格参选本埠特有“打工皇后”电视节目。 台风过后是大晴天,天空似一面镜,苍蓝透亮不见半片云。 因此阳光普照,太阳炽烈,白天出街要靠墨镜睁眼。 下午一点,姜晚贞刚刚结束补习班课程,走出一座窄小好似一根柱的旧楼,“碰巧”撞见一两黑色别克“子弹头”停在路边,车牌PD6999,。 一位穿得干净体面的年轻男士伸长手,拦住她去路,“姜小姐,给两分钟时间,有长辈想请你聊两句。” 长辈? 敢在她面前自称长辈的人也就两三个,其中有兴趣来找她的更只剩一位了。 她提了提帆布包的肩带,上下扫一眼面前的年轻人,摇摇头说:“你不像做这一行的人,我建议你去纹一条大青龙,出门才够气魄。” 年轻人低下头,腼腆地笑了笑,伸长手指向后方的黑色别克车。 姜晚贞走到车前,弯下腰。 后座车窗降下来,露出一张浑圆鼓胀、层层叠叠的脸——果然是齐德。 “德叔。”基本的礼貌一定要有,即便她此刻心中擂鼓,知道来者不善。 依照她现在的处境,任何人都不会单凭“善良”找上门。 齐德的笑容似乎经过精心设计,能够将每一条皱纹都笑得溢出慈爱,保证在露出獠牙之前,无人能猜中他才是此中恶鬼。 听闻他床头放一本《演员自我修养》,不拜关公,反倒是为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早晚上香。 姜五龙对他的评价更直接也更接近本埠口语——笑面佛。 笑面佛于是笑意融融地同姜晚贞说:“贞贞好像早就猜到是我?” 姜晚贞向后指了指,“还记得车牌,尾号6999的车牌没有几个。” 齐德两只眼只剩一条缝,“难得你还记得德叔的车牌,现在这个时间,正好该吃饭,不知道贞贞肯不肯赏脸配老头子一起吃午餐?” 排着队来找她?恐怕仍然是为了龙头杖,总不至于突然间个个都开始怀旧,要与她一起诉衷肠。 她抬头望一眼对面马路上停着的白色小车,确认日日为她做保姆的O记“劳工”还在岗位,才放心地点一点头,也学习齐德,笑到苹果肌都要挤开上眼皮,“好呀,我要吃澳洲龙虾。” 齐德重达二百八十磅,年过六十,体检报告的问题页密密麻麻写满三张纸,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样样爆表,更有痛风老毛病,住在海港也十几年不沾海鲜,否则痛到跳楼都有可能。 所以一间包厢,满桌鲍鱼龙虾,他只点一道虎皮尖椒、一碟蚝油芥蓝,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姜晚贞顶着一张青春无敌的脸孔,肆无忌惮地将龙虾、鲍鱼、星斑一个一个吞下肚,他嘴里嚼着芥蓝,也忍不住再多吞一口口水。 他有许多年没有过这种感觉,肚里空空,馋得发狂。 最终只能靠饮茶克制食欲。 “贞贞啊,我看你最近东奔西跑,四处兼差,日子过得很辛苦啊…………” “不辛苦,多跑一跑,利于减肥,保持身材,练出蜂腰翘臀,将来才够资格去给李家乘做姨太。”两三年没吃过龙虾,姜晚贞毫不客气,尽情享受,动作如行云流水,吃龙虾的功夫更好过泡功夫茶,却要输给她的“胡说八道”。 齐德被她半真半假的话噎得顿在半途,等姜晚贞吃完半只龙虾,才勉强评价道:“还是你们年轻人做事有计划…………” “那当然。”姜晚贞一面去壳,一面头也不抬地讲,“今时不同往日,现在事事都要靠自己,未来怎么走,当然要在大脑里先想一遍。坦白说,凭我的姿色,不要讲李家乘,他家细佬都未必逃得过,将来我要是能进李家门,我一定送一栋楼给你呀德叔。” “那倒不用…………” “不过德叔,你请我来,总不是只为了请我吃龙虾吧?我下午还有兼差,德叔,你同我爹地是拜过关二爷的兄弟,你的话我是要认真听的。”齐德不开口,那不如让她来唱主调,无非是名或利,有什么难猜? 肥佬多汗。 齐德掏出蓝白格子手帕,擦一擦额头上的汗,再仔仔细细叠一遍,放回口袋。这才说:“你有没有听说过龙头杖?” 姜晚贞一口鲜滑多汁的龙虾肉还含在口里,眨一眨眼,双目无辜地望向齐德,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 齐德问:“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姜晚贞答:“从前听我爹地提起过,但他进去之后就没再听过这三个字,怎么?我应该知道?” 齐德又开始满脸笑呵呵,让人看不清楚底牌,“姜五龙想尽办法见你一面,难道没有告诉你任何关于龙头杖的消息?那可是和联胜的传家宝啊…………” 怎么…… 她与姜五龙会面的消息登上新闻版头条,人人都知道? O记上下不如就地解散去当小报记者,难怪姜五龙说,自从曹启明死后,O记一日不如一日。 第25章 . Chapter25 (重写了,增加了…… Chapter 25 答案无论是知与不知, 她都不可能让齐德从她脸上找到半点启示。 “德叔,我们家的规矩你清楚的,字头的事情从来都是传到榕树湾一楼为止, 绝对不会往上走,让我偷听半个字。”吃完龙虾, 姜晚贞开始转攻石斑鱼, 这只蓝星斑肉厚皮肥,入口即化, 嫩过十八岁少女,吃到她眯起眼,灵魂都往云上飘。 但好在吃也并不耽误她的编故事进程,吞下肉, 她继续讲:“爹地讲话,从来都是照老规矩, ‘传男不传女’,德叔, 我想听都听不到呀。” “坏就坏在老规矩。”齐德终于端起茶杯来, 抿一口热茶,得到满口茶香,忍不住长舒一口气,身体向后靠, 慢慢享受,“如果不是事事都避开你,现在我们也不用这么没头绪, 无头苍蝇一样乱抓乱撞,什么‘传男不传女’,照我看, 你比文辉稳重一百倍,当年要不是你爹地过分信任文辉,也不至于大家都走到这一步…………”他正说到兴起,一抬头发现对面原本吃得开心的姜晚贞已经停下动作,两眼犀利地盯住他,他立刻知道自己说错话,姜文辉现在是姜晚贞不能碰的禁忌,稍稍提一句她分分钟变脸,好似鬼附身一样,阴森森透着诡异,连他都要退三步,讪讪地笑起来来开话题,“不过坦白讲,几年不见,贞贞倒是越来越靓,有没有想过去选港姐,说不定轻轻松松拿冠军,去做电影明星。” 姜晚贞脸色稍缓,继续低头吃鱼,“反正选港姐最后也是去傍富豪,不如省去过程,我直接去找李老板,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有道理,有道理。” 又拿出手帕擦汗,擦完汗又开始认认真真叠手帕,叠完手帕才抬头,“不过…………你确定从来没听五爷提起过?干脆我讲直接一点,现在龙头杖很重要,关系到很多人,也同样会有很多人想尽办法想要找到龙头杖,我听人讲,前几天潮州仔请你到他的台北卡拉OK饮茶,我猜…………也是为了打听龙头杖的下落…………”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不知道?潮州仔智商低,不会绕圈子,恐怕见到你第一时间就已经问出口。” 智商低? 要像他一样迂回曲折、旁敲侧击才叫智商高? 姜晚贞听得暗自发笑,面上是漫不经心,不把潮州仔放在眼里,“你说礼拜五晚上?确实见过他,他吃错药打算霸王硬上弓,被我打破头,不知道缝了多少针,有没有脑震荡。” 明明是血溅三尺,惊世骇俗,偏偏她要讲得云淡风轻,无事发生。 齐德听完又要滴汗,他退居幕后太久,似乎已经告别暴力世界,“贞贞真是…………同你爹地很像…………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潮州仔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不会…………不会仅仅是为了…………同你玩玩…………” “龙头杖到底有多重要?值得你们反复来找我?我又知道什么?”姜晚贞放下筷子,擦干净嘴角,已经吃到饱肚,当下应当端起茶杯,优哉游哉,品一品安溪铁观音,“德叔,你有眼自己能看,我现在没钱没势,一天要打三份工养家,我手上要是有龙头杖,或者我知道龙头杖在哪里,我早就打电话找你们每个人要二十万美金,把消息每个人都卖一遍,然后拿上钱,立刻远走高飞,而不是在这里慢吞吞吃一顿海鲜大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如今山穷水尽,没理由藏住“摇钱树”。 但也许她姜晚贞远比表露的更深? 谁不长大?更何况她年纪小小经历大起大落,没理由还把自己留在“童年”。 齐德半眯着眼睛仔细观察餐桌对面的姜晚贞,大脑飞速运转,企图从她的细微表情处找到蛛丝马迹。 结果还是没答案,不知道是事实如此,还是小妖精道行太深,让老和尚也看不透。 “德叔…………”姜晚贞突然问。 齐德仍然好脾气,“你说。” 姜晚贞毫不客气地指着桌上的龙虾壳,“龙虾可以再打包一份吗?” 张口要,她讲得理直气壮。 齐德似乎也是头一次遇到如此要吃更要拿的客人,惊讶交杂着打圆场的讪笑,还要好心问:“做白灼还是清蒸?” “做火炙吧,久放也不容易腥。” 果然脸皮厚,吃到够。 姜晚贞摸一摸被撑起的肚皮,满足地弯一弯嘴角,一转头,服装店橱窗玻璃里映出一张少女面庞,一双眼亮晶晶,仿佛一把火,哔哔啵啵热热闹闹地烧着青春。 或许也只有吃饱时,姜晚贞才能短暂地回到三年前,那些不必留住的好时光。 赶去画室的路上,姜晚贞右手提着龙虾外卖,享受满身灿烂春光,轻轻松松地走在午后大街上。 偷偷摸摸打一个嗝儿,空气中似乎飘散着迷人的龙虾肉香。 她吃到饱,看人都顺眼不少,甚至设想着本埠俊男三百万,挑中一个谈恋爱会有多艰难? 只要她肯低头,向下看。 很快姜晚贞就在春天画室遇到她的众多爱慕者之一——孙嘉安,只不过这一回孙嘉安再没有看美人看到手掌出汗,他身边多一位相貌普通的青年女士,正在用炙热眼光,欣赏孙嘉安每一次落笔。 现代人谈恋爱,全靠新鲜感,三天不出现马上换新人,谁都不愿意在原地多等,更何况是追星一般追女仔? 送一束花换不来一顿午餐,他立刻摔杯子走人,边走边骂,“有什么了不起?等我发达,叫你自己脱光衣服送上门!” 酒后与三五兄弟勾肩搭背感慨,“女人就是贱!” 春天画室生意兴隆,学生换过一轮又一轮,孙嘉安恋爱后,很快又会出现“张嘉安”、“李嘉安”,根本不用等,漂亮女人可能缺钱、缺理想、甚至缺常识,但绝不会缺少追求者。 够钟下班,窗外已经点起霓虹灯。 姜晚贞揉一揉挺到僵直的后脖颈,起身拿帆布包与她的龙虾外卖,准备收工回家。 “姜小姐。” 又是画室负责人肖老师追到门外送她到电梯口,他热情洋溢,仿佛是她交往多年的老朋友,其实除工作外根本没往来,他又劝她,“姜小姐,其实我看过你的素描画,你相当有天赋,为什么不多试一试?” 怎么试呢? 学艺术最最烧钱,更何况她眼下经济窘迫,每日只差一点点,就被生活压到深渊。 于是只好笑一笑,礼貌地回答:“其实我对画画兴趣有限,画人物不如化妆,前者一文不值,后者还能博到满堂彩。” 她努力将自己包装成“无脑花瓶”,就如同人人脑中期待那般。 肖老师只好遗憾地说:“好吧,我承认对女人来说,化妆这件事更有吸引力。不过…………姜小姐,你还记不记得我同你提过的那位 James Law?” 姜晚贞依稀记得这个人名,“招揽人体模特的那一位?” “不错。”肖老师点头,很是和善地提出建议,“可能你不知道,James Law偶然间与你打过照面,他对你很满意,愿意出这个价位——” 肖老师伸出手掌,在姜晚贞面前比了个数字,“五位数,价高难求。” 确实高价。 不过这位James Law 不是传统画家,她上一回看到他的大名是在小报杂志上,他为女友创作的人像画刚刚拍出高价,转头又与女学生谈起恋爱,口口声声将新欢称作“美神缪斯”。 姜晚贞对艺术家的私生活没兴趣。 她继续保持礼貌微笑,也继续回绝肖老师,“我的时间安排太满,抽不出空闲做其他工作,多谢肖老师,电梯到了,我先走一步,下次见,拜——” 电梯门缓缓合拢,肖老师装满遗憾的脸孔也消失在电梯门外。 满满当当一叠推荐佣金,他只看到、吃不到,怎么能不遗憾? 时间还早,姜晚贞没有忘记今日重头戏,如果不把手头上的“宝贝”安置好,她恐怕今晚仍要睁眼到天明。 巴士车来到赛马会康复中心,电梯上四楼,照例来到403号房间。 姜文辉躺在最靠窗那一张病床上,正睡得安详。 她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走到姜文辉床边,弯下腰,嘴角带笑,静静观赏他在梦中世界遨游的表情。 “乖乖仔…………” 姜晚贞低下头,轻轻在姜文辉额头落下一吻。 也只在这一刻,她脱壳,伸展,露出最柔软的自己。 “你要帮我好好看住这些东西,不然我同你都要完蛋。” 走出403号房间,她立即到接待室,去替姜文辉交完半年费用,姜五龙藏起来的美金用完三分之一,即便是黑钱,也为她的生活减压,令她能有三秒钟时间,松一口气。 因此谁会嫌弃钱脏? 全世界恐怕只剩下姜文辉,傻到让自己丢掉半条命。 一天的行程结束,姜晚贞格外轻松,一路哼着歌,搭969A号夜班巴士过海,从拥挤嘈杂的热闹都市走到斑驳老旧的偏僻岛屿,仿佛只是一个眨眼就到。 春勘角道下车,步行回到那栋摇摇欲坠的老楼,开门时稍稍疑惑,为什么今天如此安静,听不到电视上唱《帝女花》,亦听不见奶奶骂阿五反骨仔,不听话,四处闯祸。推门前姜晚贞特意低头看表,发觉时间还早,十点不到,奶奶鲜少在十一点之前上床盖被。 门推开,一室安静。 奶奶躺在客厅中央,安静得仿佛一个刚刚睡着的小女孩。 甜甜地,沉在奶奶的童梦当中。 “奶奶!” 姜晚贞一声尖叫,打破了前后邻居难得的安静时光。 果然,生活不允许她轻松三秒钟。 第26章 . Chapter26 仿佛,又是另一个…… Chapter 26 这个区、这类唐楼, 人员混杂,治安奇差,盗窃案是家常便饭, 家家都习以为常。 遇到家门失窃,无非是尖叫、大骂, 继而报警录口供, 最后一家人同坐一张桌,庆幸, 哎呀,幸亏失窃时家中无人,否则遇到悍匪,小命都要不保! 所以左右邻居听见尖叫声, 都探头来看,口里念念叨叨, “不是吧,又是哪一家失窃?这个月已经第三宗啦, 这班警察只吃饭不做事, 都不如楼下古惑仔手脚勤快。” 姜晚贞家中被翻得一塌糊涂,仿佛台风过境,连地板都掀个底朝天。然而她根本顾不上满目疮痍的屋子,她一进门就跪倒在客厅中央, 颤抖着手去碰奶奶的鼻息—— 万幸是人还活着,只不过呼吸微弱,嘴唇发紫, 正挣扎在死亡边线。 姜晚贞因此彻底醒过来,擦干净眼泪,打电话call白车, 再去仔细检查奶奶身上是否留有明显外伤,接下来把人翻转到正面仰躺,尽量让昏迷中的奶奶能够保持顺畅呼吸。 做完事她才发觉自己浑身颤抖,如置冰窟。 等白车的时候时不时朝门外看,仿佛在等人—— 亦或她慌慌张张,绝望心伤,就是在等一个可依可靠,可供哭泣的肩膀,这肩膀务必属于一位成熟温和的男性,甚至可以不必是陈勘。 女性下意识的脆弱时常成为自我毁灭的引线,令她、她们,心甘情愿沦为弱者。 城内又下起雨,淅淅沥沥,不是台风咆哮,是维多利亚港的心情糟糕,正在为天幕下流浪的夜归人落泪。 姜晚贞依旧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登上救护车,再如何赶到医院,守在手术室门前。 记忆在紧张情绪下被抽空,她脑海空白,只记得三分钟之前,医生告知她,“初步诊断是情绪激动引起的脑血管破裂,需要进行紧急手术,手术以及术后康复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小姐,我看你一个人,你成年没有?经济上有没有问题?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力,你不要太激动,深呼吸,慢慢来…………” 后来? 后来她似乎就被医生按在手术室外的休息椅上,两只眼直勾勾盯住对面提示灯,愣愣地出了神。 “贞贞、贞贞!” “贞贞!你怎么样?你有没有事?奶奶怎么样?怎么会突然叫救护车?” “贞贞——” 贞贞、贞贞…… 有人在叫她的魂。 姜晚贞被人从梦中唤醒,抬头依旧满脸木然,两眼无光,仿佛一座精美绝伦的木偶像。 “贞贞…………” 他又在喊,语气温柔,声音缱绻,恍然间仿佛是她久别重逢的情人。 然而他斯文秀气,一副细边框金丝眼镜,写尽了书卷味。 未来得及与她有情,却已经结下深仇。 “阿哲?”姜晚贞未来得及认清现实,她懵懵懂懂还在梦中巡游。 “是我!”于宝哲得到亲切召唤,也仿佛是在做梦,更懂得“得寸进尺”,立刻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贞贞,发生什么事?你有没有受伤?” 姜晚贞摇了摇头,随即垂下眼,继续看着对面的绿色提示灯,灯上画着箭头,提示“安全出口”向右。 “奶奶晕倒,颅内出血,情况不好,我已经见到病危通知书。” “怎么会…………”他仍然疑惑,转过头去看身后两位年轻警官,他两个在楼下坐满十个钟头,竟然对楼上的事情毫无察觉。 监视工作最是无聊,风平浪静一百二十天,谁还愿意花心思去认真? 还不是打个哈欠,吃着汉堡,听赛马实况。 走廊尽头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鞋跟落地声的清脆程度足以判断,来的是一位女性。 这令姜晚贞将自己置于室外,不愿抬头。直到她听见—— “于Sir!” “胜男。” 是黎胜男。 姜晚贞抬头看向黎胜男,黎警官短发利落,西装精干,一双眉如刀锋一般干净高挑,浑身上下与“脆弱”两个字都不沾边,灯光下一站,就与姜晚贞分出泾渭—— 这是世界上两类全然不同的女性,一个自强不息,一个甘为弱质。 姜晚贞都要为自己羞耻。 好在这一刻,她终于从懵懂的状态中清醒,看戏一般冷冷去看黎胜男与于宝哲的突然会面。 “于Sir,我已经找人在勘察现场,整个房间都是被翻查过的痕迹,连地板空心砖都被砸碎,很显然是具有目的性地行窃,房间内目前找到两只十二寸男士鞋印,也询问过左右邻居,推测行窃时间是晚六点,匪徒假扮管道检查人员,登门作案,女事主曾经发出吵闹声,但女事主患有严重的阿兹海默症,邻居都习惯她突然叫骂,所以都没有报警。”黎胜男语速飞快,陈述重点,完完全全职场女强人形象,正在为本埠女性争光添彩。 而姜晚贞的手还被于宝哲捏在掌心,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温室玫瑰的甜香。 甜到她想吐—— “于宝哲。” “贞贞——” 她的力道不重,但出手很快,迅捷到于宝哲都难以置信。 姜晚贞站直身体,双手抱胸,冷冷看着震惊当中的于宝哲,“废物……” 黎胜男上前一步,横在姜晚贞与于宝哲之间,借用她一双长腿,高出姜晚贞半个头,足够居高临下望住她,“姜小姐,你不要太过分,我完全可以控告你袭警!” 姜晚贞抬高下巴,半点不怕,“控告我袭警也改变不了你们就是一帮废物的实事,我只讲废物两个字已经够客气,实际连废物都不如,是垃圾、狗屎、废柴,只敢欺负我们一对孤儿寡母,遇到真正的黑手出现,两只眼都不敢睁一下,躲在楼下装白痴装石头,装个垃圾桶,留我奶奶在家里受难。警察?什么警察?从前也不过是我养的一条狗,靠卖主求荣,升个警督,你慢慢等,于宝哲,我同你保证,你下场一定惨过曹启明!” 越说越气,于是口无遮拦,讲到曹启明三个字,把于宝哲与黎胜男的后颈都提起来,黎胜男已然拉下脸,从背后掏出手铐,伸手擒住姜晚贞肩膀,要以袭警罪把她带回警局。 姜晚贞不急不忙,同黎胜男说:“你带我走,姜五龙今晚就在监狱里自杀。” “开什么玩笑——” “你大可以试试,反正我们有一万种方法传递消息,只看你们敢不敢赌。” “你!” 姜晚贞对上黎胜男暴怒的眼睛,越发得意地笑。 “两位警官,有话好好说,不要总是趁我不在,欺负我女朋友——” 总有人适时出现,将医院走廊都衬托出璀璨光芒。 他慢慢走到姜晚贞身前,用身体隔开黎胜男的手,顺势扶住姜晚贞肩膀,低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姜晚贞摇了摇头。 陈勘说:“那就好,不然今晚有人要不好过。” 转过身又对着黎胜男堆起笑脸,只可惜皮笑肉不笑,比沉着面孔更可怕,“恭喜你,黎警官,能够平安度过今晚。” 他分明半个脏字都不讲,但单单一个眼神,也足够让人害怕。 仿佛,又是另一个姜五龙。 连黎胜男都要后退半步。 第27章 . Chapter27 只是黎胜男怎么能…… Chapter 27 只是黎胜男怎么能害怕? 她做人做事一贯强硬, 如果简简单单被古惑仔吓退,怎么对得起胸前闪亮警徽? 于是挺起胸膛,强撑气势, 一分一厘都不退让,“陈勘, 我建议你讲话客气一点, 不要把任何地方都当成帮会。” 这句话表面强、内里弱,气虚心虚, 谁听不出来? 陈勘比一个“OK”的手势,一脸轻松地同她开玩笑说:“Yes,Madame!” 然而他眼底幽深,嘴角凝滞, 比横眉怒目、凶神恶煞更让人胆寒。 好在黎胜男虽然争强好胜,但也懂得见好就收, 更加之有于宝哲做和事老,被当众扇耳光也能当成没发生过, 心平气和地把黎胜男带到走廊角落里, 并排坐下谈公事。 而姜晚贞被陈勘搂住肩膀,就近落座。 他捏一捏她手臂,低声说:“你放心,万事有我。” 语气亲昵得仿佛仿佛从来没分开过, 他不曾桃花别抱,她也不曾心如死灰,两人依旧情比金坚。 难怪人脆弱时要抱酒大醉, 只因人造美梦太难割舍,恨不能永恒沉睡。 姜晚贞双手撑住膝盖,低着头沉默。 陈勘接到电话, 直说一句“知道了”,一句“你自己搞定”。 挂上电话,低声和姜晚贞说:“人已经找到,一共三个,关在九号码头,你心里怎么想?还是都由我来替你处理?” 歪门邪道,却能破案神速。 姜晚贞激动得立刻直起背,望住他,双眼放光,“是谁?” 陈勘左右环顾一圈,欲言又止。 姜晚贞张嘴做了个口型,“阿光?” 陈勘摇头,伸手去将她耳边碎发轻柔地收拢到耳后,继而问:“今天是谁请你吃午餐?” 是齐德—— 可是他明明肥头圆耳,言语亲切,被她三两句话打发回家,看起来毫无杀伤力。 她应当相信旧日情人,还是久未谋面的长辈叔公? 姜晚贞愣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陈勘似乎猜中她心事,建议道:“人都在九号仓库,你需不需要亲自见一面?” 刚才为她挽头发的手还停留在她耳畔,顺着她耳廓线条慢慢向下,落在她耳垂上,来回地轻轻地捏。 完完全全趁她混乱无神时刻占她便宜,被骂一句“咸湿佬”也不过分。 但不知道是姜晚贞从头至尾没发觉,还是懒得浪费注意力,她再度坐正,两只手放在膝头,互相纠缠,直到她下定决心,开口说:“等手术完成,我亲自去,我亲口问。” “好,你亲口去问。”他全盘接受,语气好似哄小孩,半点脾气没有,认定她可爱,于是她做什么、说什么一律都是可亲可爱可拿来欣赏。 一言蔽之—— 情人眼中出西施。 长夜煎熬,只不过医院走廊这班人,除了姜晚贞,个个都习惯熬夜做事。 唯有她,咖啡一杯接一杯,似乎也快要撑不住紧绷的神经。 好在此时手术室指示灯熄灭,过十分钟,主刀医生出现在手术门前,姜晚贞直直盯着他的手术服,不敢起身,不敢上前。 反倒是陈勘与于宝哲围上去和医生交谈。 她听见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但病人年龄大、风险高,现在马上转入ICU病房,做二十四小时看护,但之后的结果还要看病人自己的身体状况。” 陈勘谢过医生,转过背又再向呆滞当中的姜晚贞转述一遍,还不忘安慰,“贞贞,你放心,奶奶不会有事。” 未等到她反映,于宝哲也走过来,他满脸沉痛,却低垂眼睑,不敢看她,“贞贞,由于我们的工作失职,给你打来巨大伤害,我代表警队向你道歉,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找出匪徒,严惩罪犯。” 话音落地,姜晚贞顺势起身,直挺挺站在于宝哲面前,两只眼望向他,毫无遮拦,逼得他不得不与她对视,最终也只能错开目光,无奈又无措地喊一声,“贞贞………………” 如此循环往复,毫无意义。 但还有陈勘在一旁凑热闹,立刻也站到姜晚贞身边,要与她肩并肩共同“对敌”一般,“于Sir,我不得不提醒你,不要叫我女朋友叫得那么亲热,不然你恐怕走不出这栋楼。” “陈先生,你不是正经商人、青年才俊?怎么讲起话来还是古惑仔哪一套?” “哪一套?于Sir不也是手到擒来?哦,不不不,于Sir以前做财神爷,同我们这些出生入死的古惑仔一个天……一个地呐…………要不然也拿不到账本,换不到O记督查的职位。” 于宝哲眉头紧锁,眼神戒备,威胁说:“陈勘!你不要逼我拔枪。” 陈勘正要继续,把挑衅进行到底,没料到姜晚贞上前一步,挡在陈勘与于宝哲之间,面对于宝哲,她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挺得笔直,“于警官,要不要先开枪打死我?给我个痛快,一了百了,省得你们一个接一个,不知道要折磨我到几时。” 于宝哲满口苦涩,“贞贞,我很抱歉。我只能说,职责所在,我没得选。” “热咖啡?” 这次换黎胜男,一罐三得利热咖啡递到于宝哲面前,化解当下剑拔弩张的情绪。 于宝哲接过咖啡,后退一步,低着头,不再开口。 姜晚贞却上前半步,贴近黎胜男,小声问:“你是不是喜欢他?” “嗯?”黎胜男耸肩、摊手,表情僵硬,故作疑惑,“姜小姐,你开什么玩笑?” 姜晚贞再一次强调,“你喜欢他。”她转动眼珠,瞥一眼斜对面,正靠着墙壁低头喝咖啡的于宝哲,勾一勾嘴角,露出极其讽刺的笑,再去看黎胜男的眼睛时,她已然胜券在握,“你知不知道他从前多迷恋我?叫他来就来,叫他走就走,好像一条狗……哎哎,先别着急否认,你再看他,到现在都没改,只要我点一点头,他照样迎上来,就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可以心甘情愿地当我的奴隶。” 黎胜男提醒她,“可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 姜晚贞笑起来,“所以你应该庆幸,如果不是我不想要,你耗到四十岁也等不到他回头。也许某天你们真的开始拍拖,但你要永远记得,只要我出现,只要我招一招手,你就永远得不到。” “姜小姐,你年纪小,讲话却够狠毒。” “都是一点一点学起来,将来会更好。”她从前天真快乐,愚蠢又可爱,却不得不一点一滴学大人样,扮“聪明”,扮“成熟”,扮演另一个无坚不摧的姜晚贞。 “郑元梅的亲属在吗?请跟我来。”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出现在走廊,打破一段充斥着愤怒与仇恨的沉默。 “是我。”转身之前,姜晚贞不忘对黎胜男留下祝福,“Good Luck.” 听起来与诅咒没区别。 第28章 . Chapter28 或是冷气开得太足…… Chapter 28 她讲完那句“Good Luck”, 走时昂首挺胸,气势汹汹,连路人经过都要产生错觉, 以为她身扛机枪,五分钟前刚刚大跨步走过凯旋门。 其实一转身就露怯, 尤其左拐走到结算台时, 她锤头耸肩,目光呆滞, 脸上的光彩、斗志通通烟消云散,留下一个满身伤痕、身负重压的行路人,默默为生活弯下腰—— 要在巨额账单的落款处签字,谁能不苦? 她能勉强稳住, 不手抖,已经是万幸。 因为姜五龙的锒铛入狱, 奶奶的保险单被判定为无效,今晚的医药费以及后续治疗康复费用全部需要自行承担。姜晚贞心里默默算了算, 余下的美金付出去刚刚够数。 但…………千金散尽, 之后该怎么办? 姜文辉是无穷无尽无底洞,奶奶恐怕亟需特护,谁能担得起这沉重负担? 她签完字,将笔递回, 正想开口同结算处的护士说,钱,明天一早来付。此时身后递出来一张黑色底镶金边的信用卡, 当然是有人抓紧时机要玩“英雄救美”。 “用这张卡,多谢。” 姜晚贞不敢回头。 她能怎么样? 大义凛然地抽回信用卡,然后扔给陈勘, 更要大声他讲:“我姜晚贞就算上街要饭,或是穷到饿死,也决不收你陈勘一分钱?” 开什么玩笑,她自己大可以吊死在福利署,难道要奶奶同大哥与她的自尊一起陪葬? 她没有决心,又不够自私。 或者说接受他的钱,却转过头向他强调,“我收你钱不代表卖给你,更不代表我会感激你,陈先生,你放心,这笔钱我迟早连本带利还给你。” 扬起头在牌坊底下点钞票? 姜晚贞如能长出此类厚重脸皮,早已经住到陈先生家中,轻轻松松去当二太太,成日点钞为乐,何必在三份工之间来回奔波? 心软,却又好强。 骄傲,却没能力靠自己。 她最终只能沉默,在沉默当中承认失败。 陈勘付钱、签字,动作奇快,行云流水。 男人的付款技能似乎与生俱来,不必任何练习。不懂此技能的都不能归类为男人,勉强算外劳、小时工、服务生等等,一概面目模糊,不具性别。 更何况他就在姜晚贞背后,看着她挺直的背脊一点点下弯,最终趴在结算台上,低下头,默不作声,好似一只受伤却不敢鸣叫的幼鸟。 他知道她正咬紧牙关,忍受剧痛。 陈勘接过护士递回来的信用卡,抬了两次肩膀,却都不敢伸出手去拍一拍姜晚贞。 他沮丧地捋了捋头发,正要再一次开口时,姜晚贞突然转过身,面对他。 她双眼泛红,却不见眼泪,被血丝爬满的眼瞳里藏着更加沉重的疲惫感,让人以为下一秒她就要倒在眼前,万幸她还能撑住,深吸一口气,稳住胸口不断爬升的酸涩感,抬头望住他的眼,“无论如何,今晚要多谢你。” 听到她说“谢”字,陈勘反而惶恐,受宠若惊,不自在地耸一耸肩,张开双臂,“这也没什么可谢的…………” “谢你能来,更要多谢你找到入室抢劫的匪徒,还有…………替我付账…………坦白讲,短时间内我筹不到这笔钱,但不过……我会记在心里…………会想办法还给你的…………”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自己也无法继续。 全因底气不足。 “贞贞,你同我说什么多谢?你一句话,要我的命都可以。” “可惜我并不想要你的命,谁的命我都不要,我只想带着奶奶安安静静地生活…………”然而,只这一点小小愿望都不能实现,刚刚忍回去肚里的眼泪,当下又要脱框而出,被她低下头,揉一揉眼,遮掩过去。 一切都被陈勘看在眼里,他伸手环住她瘦削的背,顺势就要将她带到怀里,无奈半途被她一把推开,清醒而又坚韧地站在他面前,“人不是还在九号仓库?现在就带我去。” 陈勘对此毫无办法,“OK,贞贞说去哪就去哪。” 只不过这句话只在他心情好时启用。 两台黑色宾士车一前一后开出圣马丁医院,姜晚贞与陈勘坐后车,姜晚贞全程扭过头看风景,将左手边的陈勘当作透明人。 直到车载电话响起来,陈勘却瞥一眼,不肯接。 间隔五分钟,电话又响。 拨电话的人乃是本埠头号偏执狂,有能力、有耐心,坚持打到第一百零一通。 比陈勘先失去耐心的是姜晚贞,她终于愿意转过脸对住他——依旧是那张冷峻又充满魔力的脸孔,令诸多不同年龄段女性掉入荷尔蒙陷阱。 “你打算一直不接?” “不接。”陈勘回答得简短有力。 此时姜晚贞与他一样,都已经猜到拨电话的人是谁。 姜晚贞说:“电话找不到你,她一定想其他方式找到你,是见面还是通电话,你自己选一样。或者说…………这是你们之间的夫妻情-趣,就中意玩欲情故纵这一套?” 这句话听得陈勘面色僵硬,车载电话又一直在“嘟嘟嘟”响个不停,他被姜晚贞冰冷眼神看到心烦意乱,不得已接起电话,毫无意外的,电话另一端传来姚美芳的午夜尖叫—— “陈勘!你有没有搞错?今天是我生日,我办好大一场Party,男主角竟然中途消失,你让我怎么出门去和客人social?你要我讲什么?讲你头发昏,丢下正宫太太,去同狐狸精鬼混?” 他捂住听筒,却也挡不住姚美芳的尖利嗓音一个字一个字钻进姜晚贞耳朵里,她低头看一眼腕表,时钟走到凌晨一点,姜晚贞无不讽刺地感叹道:“原来今天是她生日,我不理解,怎么每年出事都在她生日这天,可见不能算是什么好日子…………” 陈勘却不能同姜晚贞一样,拿出讽刺与姚美芳对话,姚美芳正在发疯,再受刺激,恐怕当下就要失控,他只好拿出好好丈夫的口吻,安抚他那位濒临崩溃的妻子,“有公事,紧急北上出差,我已经过关,马上到东莞,你好好过生日,不要大喊大叫,被长辈听见,以为姚家要破产。” “你放心,姚家有我爹地姚金龙在一天,就一天不回破产!我不管,什么公事?都是借口!我要你立刻回来,立刻回到我身边陪我过生日!陈勘,你不要忘了,你是我老公,我同你一天没离婚,你就要咬牙打好这份工!否则不要怪我不讲情面!” “我已经足够尽责。”陈勘勾一勾嘴角,单单一个笑容,云淡风轻地打发姚美珍,“是谁替你解决你的Johnson小宝贝?是谁帮你截住新周刊丑闻?姚小姐,做人做事凭良心,江湖上最忌讳过河拆桥。” 一声“姚小姐”,听得姜晚贞背脊发麻。 他语气冷到彻骨,令她又想起那个雨夜,他从姚美芳家中客厅里望过来的眼神,仿佛一只冰冷的刀,恨不能将她的身体穿透。 至此,又轮到姚美芳。 但她仍然爱他,一如当年的姜晚贞。 见他不受威胁,姚美芳又放低姿态,捏软嗓音,开始撒娇,“我不管,总之你现在必须回来,我不管你现在和谁在一起,只要你回来,我既往不咎。如果你不回来,我今晚就从楼顶跳下去!” 陈勘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敲打膝盖,“家里最高才到三楼,跳不死人。我明天回去,你招待好客人,不要闹事,Bye……” 挂电话,收天线,一气呵成,绝不给姚美芳再度电话骚扰的机会。 “你不回去,不怕她真的从三楼跳下去?”姜晚贞认真地问。 陈勘说:“姚美芳?她吃饱了撑的去跳楼?你放心,她不会跳。或者跳下去也是好事,三楼嘛,不至于死,跳成半身不遂,行动不便,那大家皆大欢喜,个个都轻松。” 他说这段话时语气轻快,丝毫不见忌讳,仿佛在谈论电视节目,几点几分,在播肥皂剧女主角的悲惨故事。 或是冷气开得太足,姜晚贞冷到了肺里,心弦都在轻轻发颤。 第29章 . Chapter29 “鸡婆,老举,私…… Chapter 29 沉沉夜色无边无际, 追着红色车尾灯急速散开,最终将星点光亮都湮灭。 九号仓库立在一座荒山,面朝南海, 天天夜夜,都等海浪声卷走一切声息。 礁石擦着车胎停下, 画面定格在海浪翻滚上卷的那一刻。 月亮藏在云层背面, 车内车外仿佛两个世界,一个昏暗温暖, 另一个只剩一片浓厚的黑。 陈勘先一步下车,再绕到另一侧来来开车门,从黑暗中递出一只手,提醒她, “小心,路不好走。” 她当然知道路不好走, 自她与他相识那一夜起,她的人生诸多起伏, 全都因他而来, 不该由他提醒。 显得虚伪造作。 姜晚贞避开他的手,自行下车,向着九号仓库大门外一盏昏黄老旧的灯靠近。 不论是夜路、山路或是礁石路,她早就独自一人走过无数遍, 不需要某一夜、某一位热心男士,突发奇想,试图伸出手臂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靠近仓库, 巨大的卷闸门内突然传来一连串犬吠,冰冷春夜里听的人头皮发麻,迈出去的腿也要不自觉收回来。 又有陈勘从背后轻轻扶她一把, 低声解释,“看门的狗,听得懂人话,你不要怕。” 等一等,又觉得不够贴心,于是补充说:“怕就走我身后。” 姜晚贞当然害怕,姜五龙养狗,都有专人照顾,牵狗人绕他十米远,绝不靠近她身边。 不得已,姜晚贞又得示弱,安安静静走在陈勘身后。 不可否认,他自嚣张的外貌里透出的温柔更让人迷醉。不似电影明星,一出场得万人喝彩,他是黄昏中潜伏的幕布,不经意间已将白天拉扯进黑夜。 没人逃得开。 到九号仓库门前,矮仔周最机灵,已经拉长脖颈大声喊门。 仓库卷闸门缓慢开启,露出仓库内部地狱一般的场景,地域中心还有一条肥壮如牛的黑背德牧,毛发倒竖、两眼发红,活脱脱一条魔鬼恶犬,正对着三个遍体鳞伤的人形物体,缠缠绵绵流着口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前,将所见之物通通撕成碎片。 一声响亮口哨,恶犬立刻化身甜蜜小可爱,向着它心目中的大英雄快乐地狂奔而来。 姜晚贞眼前一人一狗,玩到不亦乐乎,根本不顾仓库内的紧张气氛,陈勘半蹲着,将德牧的脸揉成一团毫无形态可言的面,抽空抬头和姜晚贞说:“它叫阿明,你让它闻一闻手背,他今生今世都会记得你。” 哪里像人?转背就忘。 姜晚贞已经在暗自发抖,好不容易能够正常发声,“我们先做正事行不行?” “OK,你说了算。”陈勘放开傻狗阿明,站起身,往里走,里面一个接一个,点头、老老实实喊:“勘哥”。而他却连眼皮也不多抬一下,比姜五龙都要威风。 他走到“刑场”,双手插兜,望着三个脏乱无状的人,瞥一眼身边的矮仔周。矮仔周立刻跨两步冲在前线,一条一条交代,“勘哥你们都认识,话不用我多讲,勘哥问一句,你们答一句,一个一个讲,不要抢答,听懂没有?” 三个人都是被驯服的狗,忙不迭点头答,“懂,都懂。” 陈勘问:“今晚七点,是你们闯进春勘道富丽华大厦一四零五房?” 三个人立刻答:“是,是我,是我同阿超、吹鸡三个。” 他们睁大双眼,神情真挚,仿佛一群争先恐后答题的小学生。 陈勘微微一笑,算是满意,继续问:“把房间搞得乱七八糟,想找什么?” 三人互看一眼,倒不如先前积极热情,这个犹豫,另一个更犹豫,横竖是死,谁都不敢率先答题。 直到矮仔周心急,冲上前给了吹鸡一脚,一旁阿明也开始吠叫,三个人又慌成一团,抖个不停,这才等到吹鸡说:“找……找龙头杖,谁找到,谁拿三十万奖金。大佬,勘哥!我……我原来以为就是偷东西,好简单,半个钟就做完,如果早知道一四零五是你的人,杀了我我也不敢接这份工啊勘哥!勘哥你发发善心,放过我,我出去保证一个字都不讲,我保证,我真的保证…………我发誓…………我发誓啊勘哥…………”说到最后,竟然哇哇大哭,声音洪亮,好比初生婴儿,真是可怜。 “是谁出钱,叫你们来一四零五找龙头杖?” 吹鸡哭到声嘶力竭,头脑发昏,抽泣的间隙听见一道轻轻柔柔的女声,好似一道凉风,竟然走错方向,吹进密不透风、沉闷闭塞的九号仓库。他好奇,睁开泪汪汪的眼睛,刚刚看见一道柔情似梦的轮廓,就又被矮仔周踢倒,浑身痛到没知觉,只剩吸气、呼气的精力。 矮仔周大声喊:“大嫂问你话!发什么呆!快答题!” “是…………是德叔…………”吹鸡两眼紧闭,只求干干脆脆去死。 姜晚贞捏紧拳头,紧咬下唇,面颊苍白得仿佛刚刚被冷风吹过。 叮一声—— 是陈勘拿出他那只用到满是划痕的银色打火机,嘴里叼着香烟,低头点火。 蓝烟弥散,他含住烟身深吸一口,看似漫不经心地问:“还有没有人要答题?” 在场的三个人却仿佛在听死亡判决,阿超立刻坐起来,伸长脑袋,哆哆嗦嗦地喊:“我去见阿文的时候,遇到光哥就坐在德叔客厅里,他两个一起谈事,我好像听见‘龙头杖’同‘姜文辉’几个字。”阿文就是德叔身边那位斯斯文文的后生仔。 “好像?”陈勘眯起眼,讲什么都好似威胁。 “我听得清清楚楚,就是‘龙头杖’、‘姜文辉’,我十四岁就出来混,老早听说过‘姜文辉’的名字,一定不会记错。大佬,我已经那个……知无不言,言到干净,我……我绝对不敢同你讲谎话,否则我阿超三刀六眼,不得好死!” 陈勘问:“除开龙头杖,德叔还有没有交代其他事?” 阿超来回摇头,“阿文要我们三个小心差佬盯梢。不过德叔只要龙头杖,找到就领钱,一手钱一手货,所以我们都以为是行大运,中头彩,没想到……没想到是勘哥的人…………” 陈勘不讲话,皱着眉去看仓库中央站的笔直的姜晚贞。 谁知她马上转身,“送我回春勘道。” 陈勘那只夹着烟的手抬起来,挠一挠后脑勺,小声在姜晚贞背后说了声,“OK。” 姜晚贞在车上一言不发,令车内充满低气压。 陈勘也不讲话,他心里默默在想,到底德叔处心积虑想做什么。 因此一个想心事,一个闷头伤心,一个不经意,车已经开到春勘道富丽华大厦旁。 凌晨四点,城市空虚寂寥,路上零星只有买醉的男和女,以及清早赶工的卖报人。 姜晚贞开门下车,陈勘快步跟上,“我送你。” 凌晨时分,怎么能让女朋友独自上楼,当然要抓紧机会、大献殷勤。 然而等姜晚贞走到富丽华大厦入口处,正低头从帆布包里找钥匙开大门,角落处不知何时突然窜出一道火红人影,猛地推她一把,继而在她耳边响起一记清脆耳光。 这人动作太快,恍惚之间,姜晚贞都不认为这耳光是落在她脸上,直到面颊到耳后开始火辣辣的疼,她才勉强看清楚眼前那位身穿红色吊带晚礼服,满脸浓妆的性感女郎是谁。 “鸡婆,老举,私钟妹,北姑都贵过你。” 脏字脏话样样都来,骂到姚美珍过足正宫太太的瘾。 第30章 . Chapter30 姚美芳,你大可以…… Chapter 30 午夜长街, 谁也料不到会突然上演本埠师奶最钟爱的“伦理片”——正宫打二奶,演一场火爆一场,从来都是编剧拉高收视率的不二法宝。 姚美芳的Party妆已经混乱得好像当夜的霓虹灯牌, 无数种颜色交织在她的眼皮上,最终化作两行黑漆漆眼泪, 划过她的雪□□底。 她醉酒、踉跄、细高跟撑不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正在石砖的缝隙之间痛苦挣扎。 她抬起鲜红色长指甲,指向面前苍白而又单薄的姜晚贞, 她必须抓住先机,控诉对方,“姜晚贞,你这个贱女人!放眼全港几百万男人你不找, 偏偏要来搞我老公?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知不知道我爹地是谁?你是不是吃错药?想死你就去跳海!一定要辛苦我送你一程?” “你是姚美芳,你爹地姚金龙开地下钱庄发家, 现在是O记黑名单的头号人物,我当然知道, 说不定比你了解更多。”姜晚贞声音冰冷, 面无表情,也不去管自己红肿发热的半张脸,只冷漠地看着眼前满口酒气,不断摇晃的姚美芳, 不,或者说是陈太太,“今天的事, 我自认倒霉,以后你再敢动我一下,我保证姚金龙第二天就去监狱同姜五龙作伴。” 排着队等姜五龙出卖的人不知多少, 姜不说,其余人假装沉默,大家相安无事,达成默契,但如果有人想要打破平衡—— 姜晚贞说:“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刻去见姚金龙。” “姜晚贞!”无奈酒鬼根本听不进人话,姚美芳臀部下沉,双手握拳倾斜向后,继而太高下颌,气沉丹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同你不是好姐妹?没钱你同我讲!何必去做鸡呢!做鸡做到我姚家来!是你逼我,都是你逼我!姜晚贞,姜晚贞,你不得好死姜晚贞!呜呜呜……爹地,他们个个都欺负我,个个都恨我,陈勘!陈勘你过来!” 她声嘶力竭,陈勘却站到她“死敌”身后,皱著眉头,满眼焦急地望向他不该留恋的人,还要伸手去碰她被打到高高肿起的脸颊。 “陈勘!你不可以碰她!我不许你碰她!”姚美芳大受刺激,一个生猛前冲,沙袋一样撞在陈勘胸膛。 只是奇怪,他既没推开她,也不去抱住她。 他平静又克制地把目光落在她斑驳流泪的脸上,拿起对待陌生人的冷漠和疏离,扶住她手肘,给她一点点力,帮助她在“死敌”面前站稳脚跟。 陈勘说:“你同姜小姐说声Sorry,今晚的事就当是意外,一切到此为止,我马上送你回家。” “我不要!是她抢我老公在先,凭什么我同她Say Sorry?我要她给我跪下磕头才算结束。”姚美芳瞪大眼,用力甩开陈堪的手,却不想力道太大,甩到自己重心不稳,接连后退,即将“扑街”—— 却有矮仔周小跑赶到,为她做肉垫,大半个背拱起来,顶住她后退的步伐。 姚美芳再一次站起来,她的怒气未消,委屈满肚,发誓要靠自己打到气顺。她横眉怒眼,蓄势待发,计划三秒钟后再给姜晚贞那张明艳又脆弱的脸添上致命一击—— 却仿佛是故意,原本刻意与陈勘保持距离的姜晚贞突然上前一步,挽住陈勘手臂,当下不止姚美芳,连陈勘都是表情凝滞,疑中带惊。 但很快,他心中疑惑全都散尽,只余悲凉。 姜晚贞不但挽住他手臂,还要把头靠在他肩膀,将两个本该形同陌路的分手男女,摆弄成恋情火热的姿态,更炫耀似的朝姚美芳眨一眨眼,说:“你知不知道女人最值得炫耀的是什么?当然是男人的爱。不过你又知不知道女人最可怜是什么?我同你讲,就是好想你姚美芳一样,疯疯癫癫,丑事做尽,低三下四求男人爱你——” “贱人!下贱!”伴着惊声尖叫,姚美芳挥舞手足,浑然是一只扑腾着翅膀,斗志昂扬的鹅,梗着脖向姜晚贞扑来。 姜晚贞后退一步,余下的事情交给陈勘。 她当下又不着急去躲,反而靠在大楼铁门上,观赏陈勘与姚美芳这一对夫妻纠缠吵闹,在空无一人的街道当中上演婚姻大战、雌雄争斗。 “你放开我!”姚美芳被陈勘攥住两只手腕,行动不便,只剩一张嘴,于是用上全省力气大喊大叫,惊得楼上住户都揉揉眼爬起床,开窗户探出头来看热闹。 男人照旧是那句老话,听得观众耳朵起茧,“你闹够了没有?” 姚美芳扑腾着跺脚,金属鞋跟撞到地面叮咚响,“没有!怎么都不够!我要她死!我要姜晚贞的命!” 她高声大叫,喊起“杀人”两个字明目张胆,简直凶过古惑仔。 陈勘两道眉打架,艰难地与醉鬼沟通,“你不想明天上杂志头版的话,现在就上车!” “我不怕!”姚美芳哭到鼻涕都流满脸,但她不在乎,她豁出去,暗暗发誓要与姜晚贞“一命换一命”,她于是又将矛头对准一旁看戏的姜晚贞,“你以为他是真的爱你?他不过是玩玩你而已,他看中的是姜五龙,他要靠姜五龙上位呀傻女,什么爱?都是放屁,都是放屁…………”说着说着音量转低,姚美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斗志昂扬”转入“心灰意冷”。 好在有姜晚贞冷眼旁观,替她解惑。 姜晚贞说:“难道他爱的是你姚美芳纯粹无暇的灵魂?Juliana,我劝你少看童话故事。” “我的事情不用你来管!无论如何我才是陈太,我才是!你姜晚贞最多是只鸡,不要钱的鸡!” “姚美芳!”陈勘低声喝斥,眼神同言语里都已满含警告。 无奈姚美芳看不懂,她抱定决心,大不了三个人一起,同归于尽,“姜晚贞,你真够下贱,你确定要同他搞在一起?你忘记姜五龙?忘记姜文辉是什么下场?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好不好?陈勘…………”姚美芳抬手指着他,“这个人,好大胆,他杀警察呀,曹启明你听过没有?高级督察!哈哈哈哈哈哈,好贵一条命…………所以他永远都只能是我姚美芳的老公!我是他的陈太,唯一的陈太,你争不过我的,你争不过我的…………姜晚贞…………” 听到“曹启明”三个字,陈勘的眼神骤然一变,浑身都是戾气,他极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碰腰间那只点四五,却忍不住扣住姚美芳咽喉,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 “到你死!到她死!永远不够!” “叼你妈嗨!”他快速且小声地骂完这一句,继而朝矮仔周使个眼色,“去打电话给姚先生,叫他到富丽华大厦,亲自来接她女儿。” “马上打——”矮仔周立刻灵活利落地往车上钻,准备去拿车载电话,半途听见姚美芳发出一声尖叫,“不许去!” 吓到他钉在原地。 姚美芳不再用力,变作垂头耸肩,落败模样。 轮到陈勘乘胜追击,“不告诉姚先生也可以,你现在立刻上车,老老实实回家,一个字都不要和其他人讲。” 姚美芳又仰起头,半撒娇半挑衅地望住陈勘,“怎么样?怕我把你们的丑事讲出去?怕我爹地把你扔到公海喂鲨鱼?” 陈勘牵起嘴角,冷冷一笑,“我不怕,我怕你后悔。姚美芳,你大可以把今晚的事讲给姚金龙听,我们试试,看倒霉的到底会是谁。” 当然是她。 姚金龙当陈勘是半个儿子,省心省力,聪明上进,是他左膀右臂,远远亲过每日醉生梦死的亲女儿。 见姚美芳低下头不讲话,陈勘正巧耐心用尽,单手抓住她肩膀,提着早该烂醉如泥的人往车上走。 矮仔周打开车门,陈勘用力一推,将姚美芳塞进车里。 他弯腰,扶着车门,同司机讲:“人送回去,尽量小声,不要惊动太多人。”说完就要关车门,车夹缝里听见姚美芳带着哭腔叫嚷,“你怎么又要走?老公,你跟我一起回家好不好?陈勘!死扑街!你迟早被人烧成灰!你最好做鬼都不要回我身边!” 说狠话谁不会? 听这些,陈勘眼睛都不眨一下。 黑色宾士车载着大喊大骂PanPan的姚美芳,消失在春勘道尽头。 余下只有心力交瘁的陈勘,望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呆呆去想属于陈勘和沈乔一的“前世今生”。 仿佛一道死结,他亦没有出口。 第31章 . Chapter31 “马上…… Chapter 31 陈勘独自发梦。 姜晚贞却已经忘记自己是如何上楼、如何开门、如何走进这间杂乱不堪的鸟笼屋。 她的记忆被中断, 无法连接,无法继续。 突然间醒来,人已经坐在窄小破旧的沙发上, 伸手摸一摸面颊,除了针刺一样密密麻麻的疼痛感, 还摸到一片冰冷半干的泪, 不知自己在一片黑沉沉的夜色里哭了多久,有没有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还是冷静自持一声不发。 她多半是被雨声惊醒,砖头向外看,才发现天气如此阴晴不定,前一刻万里无云, 这一秒瓢泼大雨,彷如人生变幻, 起伏难测。 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走到窗边,茫茫然垂眼向下看, 只看一盏接一盏在雨里晕开的灯, 朦胧不清。 万物都是空,大雨将一切爱恨都抹平,就像从没发生过。 姜晚贞深吸一口气,拿手背狠狠擦一把面颊, 带得肿起的脸又疼起来。 不过无所谓,疼痛令人清醒,逼迫你睁大眼, 认真看世界。 她原本打算吃个面包补充体力,走到屋中间,又变鬼使神差, 一颗心突然往下坠,摇摇晃晃到不了谷底。咬一咬牙,没办法,走到大门前—— 家中一共两道门,木门外加装铁门,供通风用。 由于匪徒都靠“骗”进屋,所有两道门幸免于难,从走廊看,这一家仿佛平安无事,安安稳稳。 但她抬手,又收回。 门把手仿佛变成鬼,会张嘴吃肉。 踌躇不定,犹豫不前,她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门外一定空荡荡,如同往常的每一天、每一夜,但又不敢、不能,下定决心拉开门。 她害怕面对—— 那些笼罩在阴云下的柔情该不该收? 他笑一笑,眼底下着雨,深情切意望她一眼,她还能不能狠下心给他一记响亮耳光? 她不确定。 幸亏有雷神打断她纷繁凌乱的思绪。 姜晚贞咬一咬嘴唇,闷头向前,猛地拧开门—— 走廊上,昏黄的灯,安安静静一如往昔,她不知是遗憾还是庆幸,推开铁门,一只脚探到走廊上,眼睛望向无穷无尽的狭长走道,默然的怜悯着她自己。 “怎么出来了?” 突然一点声响,把姜晚贞吓得倒抽气。 她循着声音低头看,才发觉门边坐着一位狼狈悲惨的流浪汉,身边五六个空空啤酒罐,手上还捏着一只,正靠在膝盖边上打转。 他说话时眯着眼,仿佛刚刚睡醒。 “你在这里做什么?”姜晚贞问,顺带抬起脚尖轻轻碰一碰地上的啤酒罐,空罐子一碰就倒,随即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还不回去,不怕陈太领一队小报记者找上门?” “肚子饿不饿?楼下有通宵茶餐厅,我去买一份咖喱牛腩送上来。” “不用,我不需要。” “对,你不需要…………”他扶着墙壁,略显艰难地站起身,当下从仰望变成俯瞰,换他低头看着满脸倔强的姜晚贞,“你不是不需要咖喱牛腩,你是不需要我。” “恭喜你,终于写对答案。” “恭喜我?”陈勘双眼迷离,酒醉一般抬手捏住她一缕发,抬到面前,又鼓起面颊,一口气把这一缕头发吹散,“对,恭喜我………………恭喜我什么?我认真想一下…………噢噢噢,恭喜我行大运、发大财,还是恭喜我掉进烂泥,脱不开身?都不是,你看你这双眼…………”姚美芳癫完,换他接力,不愧是一对恩爱夫妻,他醉醺醺脚底不稳,一把捏住姜晚贞面颊,手指往上推,捏到她脸颊变异,苹果机正被迫在奋力挤开下眼皮,而他却在低头,一张写满“Charming”一词的脸,正正当当贴在她眼前,呼吸之间浓重的酒精味一层接一层蒙在她鼻尖,轻易将空气烧到摄氏七十五度,热得人头晕眼花,春*梦连连,“你看你的眼…………” 她如何能看得见自己的眼? 男人自说自话,自行入戏,从来不问旁观者是否愿意观赏。 男人优秀在,从来只关注自身的痛和伤。 陈勘酒气上行,红着脸说:“你眼里好冷,你从前不会这样看我…………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一定是在恭喜我成家立业,婚姻美满,还多一个大靠山姚金龙,从今以后赚更多钱,买更多楼,搞更多女人!叼你老母,我好快乐,我……陈勘,是全港最快乐的男人!” “当然,青年才俊,名利双收,谁够你得意?” “对,谁够我得意?谁比我成功?我…………哈哈哈哈…………我每挽做梦都笑醒,我名利双收,家庭美满,我…………哈哈哈哈哈…………我好快乐…………”他放开姜晚贞,背靠墙壁,一面笑,一面慢慢向下滑,直到他跌坐在走廊,软成一滩没有筋骨的烂泥。 电流波动,走廊上的灯发出“滋滋”声响,一会儿暗,一会儿又亮。 他不停地笑,就如同他自己说的,他应当快乐,一定快乐,快乐到忍不住笑出声,笑到弯腰驼背,腹部发颤,笑到满脸是泪,也不过是欢喜过头而已。 姜晚贞已经记不清这是近期第几次目睹陈勘情绪失控,她越来越看不明白,陈勘仿佛一个行走在巨大阴影下的黑衣人,他力图隐身,却又屡次失败,想要做个成熟稳重、胜券在握的成熟男人,无奈一次又一次总在她面前崩溃失控。 她一时心软,同自己说,就当是安慰陌生人。 于是蹲下身,抬起手,轻轻搭在他颤抖的肩膀上,“我不知道你到底在经历什么,不过,作为曾经的朋友,我建议你,如果有时间,去见一见心理医生,接受专业帮助。” 他从两臂之间抬起头,脸上的泪已经不见痕迹,唯有眼底泛红,作为他前一刻痛哭流涕的证据。 然而陈勘此刻面色如常,还能弯起嘴角,赠他一个故意勾勒的挑逗女性的笑,“帮助?我需要什么帮助?今时今日,只有我帮人,没有人帮我。不过……贞贞如果愿意帮帮忙,我是很愿意进门睡觉的。” “随你,你是成年人。” “马上天亮,你进去休息,我等天亮就走。” “无所谓,其实我完全不害怕。” “我害怕。”他说这句时,不敢去看姜晚贞的眼睛,他不愿任何人知道,他的心在颤,他再也经不起任何坏消息,尤其是与姜晚贞相关的。 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真的精神失常。 姜晚贞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准备带上门,进屋休息。 “你还记不记得潮州巷,卤水鹅。”陈勘突然问。 姜晚贞愣了愣,跟随他的声音,想起拥挤热闹的潮州巷,巷尾一间卤香四溢的“郑记祖传卤水鹅”,鹅肉肥美、卤水回甘,人间至美。 “很好吃,老板娘也好亲切,只不过…………再也没有去过潮州巷…………” 陈勘仰起头,轻轻一笑,一瞬间云开雨散,只余下灿烂纯真,“难得你还记得老板娘。” “嗯……老板娘好能干,一个人撑起一家店。” “潮州巷马上要拆。” “建新楼?” “百货商场同写字楼。” “那…………想去也去不成了。” “是啊……想去也去不成了,去了,也没有卤水鹅。”他头靠墙壁,怅然地陷在回忆里。 第32章 . Chapte□□ 十分钟后,老板娘端…… Chapter 32 姜晚贞回身时脑袋空空, 仿佛被人抽走魂魄,剩下一具行尸走肉,意识全无。 窗外雨声渐渐压低, 直到最后,侧耳去听都听不清楚。经历入室抢劫、报警、抢救等等诸多事件, 度过一整夜的惊心动魄, 她早已经头昏脑涨,随时晕倒, 姜晚贞顺势往下扑,重重倒在沙发上,闭眼、收声,一睡就是四个钟头, 再醒来雨停天亮,窗外阳光普照, 高屋旧楼一成不变,电视台里早安节目主持人正打招呼, “早安各位, 又是崭新一天!” 世界似乎处处充满希望。 姜晚贞坐直身,揉一揉眼,脑海中突然飘过一片昏黄瘦削的人影,提醒她“有事未了”。 因此还未清醒就去拉开大门, 正好遇到邻居走过,咧开嘴同她打招呼。 “姜小姐,早上好。” “阿姐, 早上好。” 但姜晚贞心不在焉。 送走邻居,她探出头,左右环顾, 走廊里没有半片人影,连空罐都被收走,好似昨晚谁的眼泪谁的崩溃,全都是一场姜晚贞的臆想。 “根本是撞邪。”她小声咕哝一句,转过背进屋,紧锁房门,把斩不断的情都隔在门后。 尔后致使她撞邪的那位男子,此刻早已经回到他与陈太的“甜蜜爱巢”,只不过当下空气冰冷,气氛僵硬,陈太浓妆未卸,陪她癫够一夜的晚礼服也皱成一团,把“狼狈”两个字写在镂空的前胸。 “舍得回来了?昨晚玩得开不开心?够不够劲?要不要送你一打壮阳酒?” 姚美芳的话,讲得露骨又歹毒。 只不过陈勘听完半点反应没有—— 夫妻之间,吵架热闹,和好迅捷,最怕是冷着一样脸,从头至尾一言不发,没有反应才是最大羞辱。 陈勘仿佛耳聋,照旧云淡风轻,一抬手把外头扔在沙发上,身体往后倒,重重靠在沙发背,一双狭长深邃的眼里只剩下疲惫。 不过他应付姚美芳从来不费吹灰之力。 “明天凌晨,你同小Johnson的桃色新闻就会见报,后天又有专刊写姚大小姐入店偷窃,心有隐疾,屡戒不改,依赖重金和解,多次逃过牢狱之灾。你认真猜一猜,姚先生会怎么对你?这次又会关你多久?” “陈勘!!!”姚美芳立刻化身弹簧,“咯噔”一声从对面沙发上弹跳起来,撕开喉咙大叫,“你走路撞邪还是脑袋秀逗?整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死扑街,就为了帮那只鸡出口气?你吃错药?” 这一边烈火高温,另一边却冷得出奇。 陈勘淡淡瞥她一眼,慢悠悠地回答:“鸡?谁是鸡?阿芳,你是不是在家太闷,想去大屯水监狱度假?” “姜晚贞!我说姜晚贞!她算什么东西,只得你这样想尽办法整我?”他声音又冷又轻,暗藏怒火,姚美芳从来懂得看人脸色,做事遵照“识时务者为俊杰”法则,马上改口,就当她拐弯认错。 陈勘脸色稍稍缓解,继续闭眼,不看她,“整你对我当然有好处。” “你——陈勘,你不要忘了…………” “忘什么?忘记是谁哭哭啼啼脱光衣服找我合作?我看是你太健忘,阿芳,你再胡闹下去,姚家二房迟早要上位,你不要忘了,二房有男丁,只香火延续一条就压过你。” 他轻描淡写,击中姚美芳最痛处,令她一张漂亮脸蛋都痛到扭曲变型,“你也不要太得意,要不是爹地赏识你,我至多同你玩够七天就换人,你跪下磕头我都不会嫁给你。” 姚美芳说得咬牙切齿,恨意丛生,几乎都快说服自己,她从来只当陈勘是生意伙伴,绝没有“情难自禁、弥足深陷”这套过程。 只可惜她的攻击对陈勘统统无效。 他照旧懒得多看她一眼,“我劝你想想办法,不论是同Johnson或是Jeremy,找个亚裔,抓紧时间把肚子搞大,生下来才能姓姚,到时候分财产,你也能多得一份。” “你居然讲这种话,陈勘,你还是不是男人?” “是或不是都同你没关系,我再强调一遍,要抓紧时间,限定亚裔,近期姚建邦北上拿地,几个项目进展迅速,姚先生对姚夫人的愧疚,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蛇打七寸,姚美芳明显慌张,“不会的,爹地妈咪感情好深,他绝对不会放弃我,把股权交给姚建邦那个野种。” “感情再好,人不在,迟早要变。” 姚美芳捏紧拳头,咬牙切齿,“男人就是贱!” “这一点我绝对同意。” “所以你呢?结婚时你同我保证过什么?一定要尽全力帮我稳住位置,拿到股权,现在算什么?还没开战就认输?” “我又不是黄大仙,有求必应。况且从头至尾不见你配合。” “还要我怎么配合?” “潮州巷旧址建楼,需要资金。” “多少钱?” “上百亿。” “爹地不肯支持?” 陈勘说:“我查过账,集团确实财务紧张。” “那怎么办?” “找钱,我知道姚先生回回都有办法。只看他愿不愿意带我入局。” “那…………”姚美芳皱紧眉头,终于认认真真为她的“假丈夫”真伙伴想出路。 陈勘抬手捏一捏眉心,疲惫越聚越浓,“你出问题,姚先生一定要亲自看管你,你老老实实跟在他身边,想办法让他对我彻底放下戒心。阿芳,撒娇说谎,你一向最擅长,我等你的好消息。” “早说过不许叫我阿芳!” 想要继续同他理论,却发现陈勘已经歪倒在沙发上,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知。 正巧这时家中电话响起来,对面是收到报章杂志后暴怒不止的姚金龙,大吼着要姚美芳“回家坐监”。 她放下电话,回头看一眼睡的正香的陈勘,最终没开口,默默上楼卸妆冲凉,计划换一套符合姚金龙审美的“贤惠”服装,去扮三十天“良家妇女”,老老实实,顺从听话。 每个人都有几张备用脸孔藏在衣橱,可供随时启用。 太阳倾斜,午后困窘。 陈勘从沙发上醒来,发觉骨头生锈,腰酸背痛,只有佣人为他在茶几上留一杯水,也留下星点“人间温暖”。 心情不见好,他穿上外套,开车出门,不知不觉来到潮州巷。 潮州巷位置略偏,从前都是底层聚集,然而今后要大力开发,做成金融港、富人地,从此告别脏乱吵,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烟火气。 路道太窄,不便行车。 他在潮州巷巷口就下车,独自一人悠悠闲闲走到巷尾,倒数第二家,招牌发黄,人去楼空,早不见以往的热闹兴隆,更没有人声,抬头看见白色底红色字,写“郑记卤水鹅”五个大字,鲜明响亮,远近驰名。 那一年,他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好多话堵在咽喉,迫切地想要讲出口。 连命都不要,要和姜晚贞“吐露心声”。 还要妄想她听完,眼泪横流,捏紧拳头,发誓一生一世都要同他在一起。 那时曹启明还在,成天端一杯丝袜奶茶,一只三明治,边走边吃,赶到最后一刻走进办公室。 陈勘那时自信满满,对未来诸多幻想,还当自己是盖世英雄。 那时刚刚入秋,盖世英雄渐渐沉沦恋爱,不务正业,与白纸一张的姜晚贞打得火热。 说出去,个个都是意料之外。 当天是农历八月三十,礼拜六。 陈勘开车,一早就在榕树湾别墅外等,等姜小姐挑好衣服、皮鞋、发卡,再隆重下楼,赏脸约会。 还未见面,他在车里已经忍不住偷笑,嘴角甜丝丝,被称□□情的弧度。导致姜晚贞敲车窗他才梦醒,于是降下车窗,手搭门框,同门外穿白色连衣裙,仙气飘飘的姜晚贞说:“贞贞真是一日靓过一日,现在call钟楚红出门,她都不敢同你站一起拍照。” “夸张,又不晓得去哪里上课,舌头越来越油。”姜晚贞嘴上抱怨,心里却受用,努力克制也掩饰不住地嘴角上扬,因此只好低下头,转过背,把得意藏起来,绕过车头坐上副驾驶位。 而陈勘在想,舌头?我这只舌油或不油,你尝过就知道。 换从前他一定张口就来,不过现在………… 好似重新换一个人,越是靠近,越是收敛,不敢轻易放肆。 他决心痛改前非,做个正经严肃的男朋友。 “去哪里?”姜晚贞问。 陈勘挂挡发车,稳住方向盘,在榕树湾区内蜿蜒下坡,“有没有听过潮州巷?” 姜晚贞仔细想一想,“电视节目里看到过,好像很热闹,好多老店,店主个个都讲潮州话,听不懂。到现在也没去过,怕到店里沟通不了,要同老板打手语。” 陈勘听得笑出声,“我记得,五爷就是潮州人。” “早就不讲潮州话,今年把回乡证都搞不见。” “难怪你一个字听不懂,你放心,我带你去,我给姜小姐做翻译。” “嘁,潮州话也不难懂。” “对,八个音节也难不倒贞贞。” “又在讽刺我。” “又在给我扣帽子,我这是窦娥蒙冤,可惜没人替我做主。” “蒙冤你还要笑?” “同本埠第一靓女坐一车,怎么能不笑?” “又来了——”只好翻个白眼,安稳享用他油滑而又真挚的称赞。 转眼就到潮州巷,巷口已经摆满露天桌,一条狭长巷道人来人往,根本没办法走车。 陈勘只好把车停在路口,牵住姜晚贞往巷内走。 姜晚贞听到一句“白仁仔(白痴)”,又听见“双目劝在裤底”,就知道一定有人发脾气,正在吹鼻瞪眼痛骂。 “白仁仔…………”于是她也学起来。 陈勘听得“啧啧啧”摇头,“好话不学,骂人的话学起来比火箭都快。” “那当然,言语是武器,伤人伤心。” “那以后古惑仔抢地盘都不用带西瓜刀,张嘴骂人就搞定。” “不见血,多文明,祝你们早日推广成功。” “哈哈,今晚我就向五爷提建议。” 两个人手牵手,同一般情侣一个样,一边斗嘴一边散步,很快走到巷尾。 陈勘停在一间老店门前。 姜晚贞抬起头,看见门口一张大招牌,红色字白色底,好醒目,写着“郑记卤水鹅”五个大字,这是刚刚才换的招牌,油漆都还未干透。慕名而来的食客们早在门外排起长队,多半是情侣、同事,嘴里有讲不完的八卦轶事,一下班赶不及分享,把一条街吵到刺耳。 潮州巷最热闹就是这一家,老板娘围裙上布满了酱油印,在店里来来回回忙到头昏,一出店门,差一点撞在陈勘身上。 待她抬头—— “阿乔,你怎么来了?” 先是惊喜后是犹疑,她马上开始观察陈勘身后的女人,“这位是…………” “是我女朋友,贞贞。” 他马上从背后揽住姜晚贞,热情地,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向老板娘介绍。 老板娘这才好似回魂一般醒过来,开始招呼起熟客陈勘,“陈生好久不来,我都差一点认错人,快进来快进来,到二楼坐。” 倒是姜晚贞客气,指一指门口排队的人群,“不用排队吗?” 老板娘笑着说:“陈生好不容易到我这里来,怎么能让他排队?快来快来,我马上挑一只肥鹅送上去。” 陈勘在店里左顾右盼,好像进入探险乐园,对店里的茶杯、桌椅、挂画,样样都要仔细观察。 没过多久又变成心不在焉,望住角落一只大花瓶发呆。 直到姜晚贞说:“没想到这里会这么旺。” 陈勘说:“这家店很出名,上过美食杂志。” “全靠老板娘一个人?” “所以我说女人无敌。” 十分钟后,老板娘端着卤水鹅送上楼。 水养外放的大肥鹅,三分油脂七分肉,皮与骨三两三将将好,一传四十年的卤水,一天一天换,又一天接一天沉淀,一揭盖,香、淳、厚,鼻尖挑*逗。 师傅切分手艺也练过一万九千天,颈以上四段,有骨有肉,皮脆汁鲜,再分骨酥肉劲双翅,每一刀都斩在关节处,保持最大限度完整,绝不放过你齿间每一寸触感。 七点开门迎客,从街头到街尾都是卤味香,勾得你腹中馋虫大动,口舌叫嚣。寻寻觅觅一等一天,排长龙为等一只极品卤水鹅。 到门口才发现,老板娘风韵尤佳,靓过卤水鹅。 吃鹅还有意外收获,怎么能不旺? 第33章 . Chapter33 “如果事事…… Chapter 33 吃鹅吃到口中流油, 嘴唇发亮,姜晚贞已经幸福到眯起眼,嘴角上翘, 微笑不停。 擦完嘴下定论,“波士顿龙虾也美不过它。” 不然怎么靠一只鹅养活全家? “小姐喜欢吃, 再带两只回家。”老板娘这时刚刚走上楼梯, 听到被人夸,当然喜不自禁。 她两眼弯弯, 皮肤雪白,刚刚去后厨洗脸洗手,再脱掉旧围裙,也褪去一身油滋滋的烟火气。 陈勘回头称呼她, “阿琼。” 阿琼却一巴掌拍在陈勘后背,她常年收鹅、运货、抬卤水, 一条工作链都靠一个人撑住,早已经练出“金刚掌”, 打到陈勘都龇牙, 忍不住去摸肩胛骨,恐受内伤。 阿琼笑起来嘴角生出一道横褶,不显老,反而多出三分温柔, “衰仔,我大你一辈,你该叫我琼姨, 阿琼阿琼,没礼貌。”阿琼转过来看姜晚贞,眼中流露出不合常理的慈爱, 仿佛当她是失散多年的亲生仔,只差流一汪眼泪,保住她痛哭,“贞贞,你多大年纪,在哪里做事?家里父母都做什么?有没有兄弟姊妹?你两个打算哪年结婚?在哪里办宴席?” 姜晚贞被这一连串问题问得目瞪口呆,不知要从哪里开始答,只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陈勘。 谁知他坐在对面偷笑,袖手旁观看热闹还不够,还要进一步陷害,“贞贞,你发什么呆?琼姨在问你话,你怎么不答?啊——” 很显然,桌子底下挨一脚。 姜晚贞出手不留情,他痛得眉头紧皱,全靠定力,咬牙支撑。 “嗯…………”答不出来,只好傻笑。然而姜晚贞傻笑,阿琼也陪她一起笑,只不过阿琼是由衷开心,姜晚贞则苦在心里,越笑越僵,只好说,“马上到十九,现在还在念大学,我妈咪早逝,父亲做一点小生意,有一个哥哥,大我五岁…………陈先生,你打算哪年结婚?” 问题往回抛,想要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陈勘面不改色,张口就来,“最好是明天,不过我怕被你爹地满城追杀。” “你做梦吧!” “那就退一步,明年。” “谁理你。”她的少女矜持不可以丢。 阿琼看得心花怒放,捂住嘴笑呵呵,“看你两个谈恋爱,好像在看电视剧,俊男靓女好登对,看得我都想恋爱。” 陈勘说:“阿琼,你的追求者从这里排到维多利亚港,你想谈恋爱,打一通电话就开始。” “又在挖苦我。” “我讲话句句都真,不信你问贞贞。” 姜晚贞瞪他,“你少找我背书!” 阿琼又来关爱姜晚贞,“我最中意爱读书的女孩子,我二姐也一样…………”感慨绵长,她看一看陈勘,又再看姜晚贞,“贞贞,阿勘是我从小看大……他从小就爱吃我家的鹅,所以…………所以我们两家都好熟悉,他虽然看起来…………靠不住…………不过他心好,你信我,阿勘绝对是个好孩子,你嫁给他一定没错。” 一席话把姜晚贞说到面红耳热,她脸皮薄,撑不住,只好去看陈勘。 难得这一回他接收讯号,去拉阿琼衣袖,“等等,什么是看起来靠不住,我哪一点靠不住?阿琼,你指出来,我现在就改。” 阿琼白他一眼,“你长什么样自己不清楚?一看就是浪子、人渣。” “喂,怎么突然开始人身攻击?” “少废话,同我下楼挑鹅,提回去送给你岳丈吃。” 陈勘朝姜晚贞眨眨眼,交代一句,“我去去就回。”便跟着阿琼一前一后走下楼,木质的旧楼梯,踏上去发出一串咚咚咚的闷响,直到两人落地才结束。 姜晚贞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却突然在脑中浮起一个念头——这位做卤水鹅的阿琼好面熟,似乎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然而就像她上午说的,她从未来过潮州巷,也从未吃过郑记卤水鹅。 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连她都惊讶。 陈勘跟随阿琼走到后厨,此处卤水鹅还在卤水缸里长眠,未见天日。一只一只,安安静静待人挑选。 阿琼揭开缸盖,拿出挑棍,在满满一缸卤水里找鹅。 “这一缸文的时间最长,原本打算送给隔壁阿武家办喜宴用,你带两只回去孝敬未来岳丈,我包他吃完还要吃,就这一只,肚皮大,四肢肥,肥鹅中的肥鹅…………” 哗啦啦水声响起,一只硕大流油的卤水鹅被阿琼挑起来,放到案板上,提刀分割。 “四姨。”陈勘突然改换称呼,小学生一般乖乖站在阿琼身后,观赏她庖丁解牛、神乎其技的刀法,“你觉得贞贞……够不够好?” “人又靓又懂礼貌,知书达理,斯斯文文,我只怕你不够好,配不上人家。” “阿琼,你要对我有信心——” “叫四姨!就我们两个也敢阿琼阿琼地叫,当心我剁了你……”阿琼舞动手中斩鹅刀,吓得久经沙场的勘哥都往后退半步。 “到时候我两个办喜宴,叫她给你敬茶好不好?” “哼,你放心,红包我早就准备好,不会让你老婆吃亏。” “如果事事都顺利,说不定明年真的可以办喜宴。” “你呀…………”阿琼从卤水缸里又挑出一只,扔在案板上熟练地分解,“其实我都好想念你,但又不想你来,你现在说话、做事,都要小心,千万不能出问题。我有时候想到你,整夜整夜睡不着,你要是出事,我怎么去和二姐交待?想起来就后悔,早知道打死不让你去考警校!” 陈勘在一旁帮着阿琼将卤水鹅装袋打包,笑嘻嘻说:“我自己有腿会走路,一定要考警校,你能怎么办?阿琼,这就是你不对,事事都要揽上身,怪自己,再睡不好,你当心长皱纹。” 阿琼砰一声,将斩鹅刀深深插在砧板上,“早知道就打断你一双腿,也好过现在。不孝子,我一见你就来气,气到我头痛。” “啧啧啧,来吃鹅的,哪个不夸老板娘温柔。阿琼,也就是我,能忍受你的臭脾气。” “放屁,食屎吧你。” “阿月同家成两个还好?” “好得很,加拿大下大雪,出门上课都用滑雪板。” “阿琼,你劝你早早收店,去加拿大享福。” “等你结婚我就去。” 他结婚,一定是尘埃落定,身份恢复,从此可以安安稳稳、正大光明做警察,那她也算功成身退,可以放心去加拿大享受儿孙福。 陈勘眼眶微湿,眼泪一眨眼就被消化。 他伸长手,抓住阿琼肩膀猛地一晃,夸张的讲:“那就是明年。” 阿琼面色稍稍转好,还不忘补充,“最好再生个慈姑啶(男孩子)…………” “呀,阿琼你重男轻女,要不得,要不得。” “生个妹妹也好,总之什么都好,你要有后才行,不然七老八十谁养你?” “那我就去加拿大找阿琼。” “到时我早就去见上帝。” “去给上帝做卤水鹅?” 他这样一问,阿琼倒真是陷入深思,“不知上帝中不中意吃潮州菜…………” 真是一道世纪谜题。 他提着两只分解到位的卤水鹅再度上楼,此时二楼已经挤满人,姜晚贞坐在靠窗位置,侧脸的弧度被窗外细碎的光亲吻,留下一缕属于上帝的温柔。 陈勘站在楼梯附近,不近不远地望着她,仿佛能在一片喧嚣鼎沸中找到灵魂的安宁,倘若一眼能到天荒地老,也算人生幸事,只可惜—— 姜晚贞转过头,望见他,一瞬间里,眉与眼都开出花,这花簇一路绚烂无敌,径直开到他心里。 他走到桌边,放下鹅,“老板娘不知多中意你,一定要挑两只最肥的鹅,鹅有什么不一样?挑到我两眼发花。” 姜晚贞抿嘴一笑,问:“你同老板娘很早认识?” 陈勘说:“我小时候就生活在这一带,爸妈经常带我来吃,一来二去,就变成老相识。” 她老早就听姜五龙提过,陈勘父母双亡,没有依靠,这种人用起来最顺手,因为没退路,只有听话往前冲。 因此她不敢继续往下问,进而转换话题,“我吃饱了,你送我回家吧,出门前爹地嘱咐过,晚上姚金龙一家要来吃饭做客,我不能不在。” 陈勘皱眉回想,姚金龙这人他曾经见过两回,一回是在赌桌上,另一回仍然是在赌桌上。 不过前一次实在榕树湾别墅打麻将,姚金龙深夜来找姜五龙求助,只不过匆匆一面。后一次却是在姚金龙的地下□□,那地方富丽堂皇,可赌可玩,好似一座销魂窟。 不过听姜晚贞直接用“姚金龙”三个字称呼对方,陈勘忍不住疑惑道:“我听说,姚金龙是你契爷?” “嗯……”姜晚贞垂下眼睛,显然并不想提起任何与姚金龙相关的事,“他好烦,我最不想见他。” “那就不要见,晚上我带你去夜间游乐场。” 姜晚贞摇头,“可是爹地需要他,我就当去上坟,见一面就跑。” 第34章 . Chapter34 “所以说,九…… Chapter 34 实则姜晚贞的心情比上坟更加沉重。 车到榕树湾, 还未进别墅就开始接连叹气,引得陈勘在驾驶座上频频侧目,直到开进姜家别墅, 停好车,他侧过头仔细观察姜晚贞的苦眉愁眼, 忍不住发笑, 调侃道:“就这么不想见姚金龙?我看他五官端正、身形正常,不像个怪兽, 你怎么怕成这样?” “我不止怕他,还怕他女儿。” “姚美芳?” “没错,一家都是神经病。” “那就不进去,我去同五爷解释。”他深谙男朋友职责, 主动替她担负起人生压力。 姜晚贞开始犹豫,一旦有人“替”, 如何能忍得住不“发懒”? 唯有胜负欲能撑起一场战役。 “不行,我不去, 姚美芳又要造谣我输不起。”自我打气, 捏紧拳头,她咬咬牙,一口气完成下车、走路、开门系列操作,率先出现在一楼客厅。 不出意外, 姚金龙同姚美芳父女两个,一个在沙发,一个在观赏陈列柜上的古董摆件。 姚金龙见到姜晚贞, 立刻眉开眼笑,坐沙发上朝她招手,“贞贞回来了, 快过来,让伯父看看长高了没有?” 姚金龙方脸长眉,单眼皮眯眯眼,左眼眼下一粒肉痣,痣上一根长毛,从来不见修剪,他声称这跟毛乃福气毛、招财毛,越长越好。如能染色,一定染成大红色,加倍醒目,加倍招财。 姚金龙伸手叫她去,她偏不去。 她快速流窜到姜五龙身边,勾住姜五龙手臂,今日格外娇嗲,“爹地,我吃到一道绝美肥鹅,带回来给你同奶奶也试一试。” 姜五龙佯装惊讶,“怎么今天太阳从西边升,我家贞贞吃到好东西还会想起我这个老头子。” “爹地呀……我时时刻刻把你放心里,怎么能这样讲?我听完好伤心。” 一旁的姚金龙端起杯,饮一口茶,两只眼就差长在姜晚贞身上,“还是贞贞最贴心,又懂事又漂亮,不像我家那个,简直是不孝女。” “爸爸!”姚美芳的注意力从陈列柜上的玉雕双龙转移开,回过头正要为自己抱不平,正巧这时候陈勘提着两只鹅进门—— 他已经脱掉外套,衬衫修身,掐出一段细细腰身,肩与胯的比例完美,双腿修长,所有围度刚好。 完美,再向上看—— 一张英俊脸庞无可挑剔,佐料以午后细碎温暖的光,姚美芳脑中自动播放一张旧CD,一段婉转多情的女声,将人的心唱回初恋情形。多像走进年轻导演的文艺片,一切都透着最初的单纯与美好。 一切美得好似一个梦,美到令她在一瞬间弥足深陷,再也脱不开身。 陈勘站在姜晚贞近处,不卑不亢,点头打招呼,“五爷,姚先生,我先把鹅送到厨房。” 姜五龙说:“还是阿勘懂吃。” 姜晚贞笑盈盈说:“我今天学到一句潮州话。” “是什么?” “白仁仔!” “调皮,好的不学学坏的。”姜五龙略微加力,捏她脸颊,姜晚贞便捂住脸往后躲,一派父慈子孝,快乐场景,姚金龙也跟住笑个不停,把姚美芳方才那一点点惊鸿一瞥的好心情,全都丢了个一干二净。 姜晚贞站在家中环顾一圈,忍不住问:“大哥呢?” “难得贞贞挂住我。” 一转身,竟然是姜文辉同陈勘一道从厨房方向走出来。两位男士,一位斯文清秀,另一位俊美危险,个个出类拔萃,背后带光。 “大哥!”姜晚贞立刻热情奔向姜文辉,早先的争论、矛盾,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她当下只顾拉住大哥撒娇,“我一整个月不见你,你去忙什么了?” “去东莞。” “去东莞做什么?” “看风景喽。”姜文辉搂住她,又走回姜五龙身边。 姜五龙说:“文辉、阿勘,今天介绍你两个正式同姚先生认识,姚先生同我情同兄弟,今后生意往来,你们一定要敬重姚先生,否则我先打断你的腿!” “哎哟,爹地,姚伯父一贯好相处,你不要板起脸故意恐吓大哥好不好?” 姜五龙从凶神恶煞便温柔小意,同乖女儿开玩笑,“你只心疼你大哥?” 一句话问到重点。 “我哪知道…………”嘴上咕哝,低下头却在找寻角度去看陈勘,望见他表情严肃,如临大敌,她心中竟然生出一股失望坏情绪。 不知他在怕什么………… 带着她的疑惑和愁绪,她转身上楼,声称是去换衣服休息,实质是不想打扰男人喝茶聊正事。 反正她一个字都不想听,她乐意置身事外,万事不知。 回房间,关上门,独处不过五分钟,就有人“咚咚咚”敲门。 不必猜也知道是谁。 姜晚贞回身拉开卧室门,门外果然是浓眉细眼,美艳逼人的姚美芳。 “Hello,Julia,找我有事?” “姐姐都不肯叫一声,没大没小。”姚美芳自然熟,来到姜家不认生,径直走进姜晚贞卧室,毫无顾忌地横倒在那只不洋不中的华丽沙发上,“贞贞,送你回来那位,叫什么?阿勘?” “陈勘。”姜晚贞走到冰箱旁,“喝不喝饮料?” “有没有酒?” “你觉得呢?” “算了,小朋友生活真够无聊,成年后都不可以沾酒。姜五龙对你的控制欲太强,小心变态…………”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 “啧,牙尖嘴利,还是一样不懂礼貌。”姚美芳甩掉高跟鞋,翘起脚指头,对准光线,欣赏自己美轮美奂的脚,“贞贞,你老实同我讲,你和陈勘是不是有故事?” “有故事?有什么故事?”姜晚贞被她问到尴尬,只好从冰箱找一罐冰咖啡,咕咚咕咚狂饮。 姚美芳对男女感情一贯敏锐,她的荷尔蒙雷达精准,自信不会出错,“你两个,牵手、拥抱、接吻还是全垒打?贞贞,不许骗我,我可是情*欲测算机,一听就知道你是不是说谎。” 姜晚贞最烦姚美芳这一点,时时刻刻关注她的感情生活,好像只有这一点能够赢过她,因此绝不肯松懈,一定要将胜利牢牢把握在手中。 神经病,姜晚贞白眼都要翻上天。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好奇,我想知道,你不说我就去问他。” “谁?” “陈勘。”姚美芳大胆且坦白,做出格事也绝不遮遮掩掩。 姜晚贞简直想要拜她为师,学习如何“理直气壮”“毫不要脸”。 “随便你。” “你中意他!”姚美芳翻个身,突然盯住姜晚贞的眼,竖起食指在空中点,皱起眉,严肃认真地宣布,“你中意他,贞贞,我真的很有兴趣,想看看你中意的男人到底什么样?会不会真有过人之处?”说着说着,姚美芳刻意伸出舌头舔一圈下嘴唇,配上迷离失焦的一双眼,很难不令人想歪。 姜晚贞打个寒颤,“你好恶心。” “你才恶心!不过贞贞,男人都好贱格,不如我帮你试一试陈勘?” “你不要烦我——”她已经放弃与姚美芳沟通,她与姚美芳根本不在一个频道。 果然,姚美芳接收讯号已变异,“那我就当你答应,到时候试出问题你可不要找我哭。” 他人的男朋友、丈夫,总是比陌生人更有吸引力,更何况是姜晚贞的男人? 姚美芳当下斗志昂扬,发誓要使出浑身解数,将陈勘勾到手。 到时见下楼吃饭,姚美芳却已经在沙发上睡着。 姜晚贞独自下楼,在楼梯间隐约听见“坐庄”“换钱”“全部洗白”“来源合法”,姚金龙说到激动处,似乎还在拍桌,“我姚金龙做这一行十几年,从来没出过事,不要说五亿,五百亿都能洗到干干净净!” 其实姜晚贞非常清楚,姚金龙与姜五龙多年合作,利用地下赌场、缅甸钱庄、海外项目等等多种路径洗钱,从前被道上称为“和联胜双龙”,近几年姚金龙想要洗白脱身,已经拿着黑洗白的钱做起了正经生意,四处建楼、开餐厅,立志要当李嘉诚第二。 想到这里,又听见姚金龙讲:“凡事要为自己铺好退路,反正我已经拿到美国绿卡,九七之前如果没能从O记的名单上除名,那就只好卖掉资产,飞去旧金山养老。阿五,你怎么想?难道想做古惑仔做到退休?” 姜五龙说:“打算捐钱,在英国买个爵位,以后子子孙孙受英女王保护。大哥,我心里清楚,九七之前一定要走,不过你已经转变身份,说不定今后多捐几笔钱,就能北上‘为人民服务’。” “见鬼,你以为红党同彭定康一样好糊弄?彭定康个低B,只会捞钱,要不是他,我股票不至于亏那么多,胡搞乱搞!想想真是气死人,我早就想找人干掉他!” “所以说,九七之前,只会松不会紧…………” “对对对,要抓紧时间,赚够子孙钱…………” 说到这里,佣人才来叫开饭,姜晚贞趁机出现在客厅,然而她一回头才发现,姚美芳已经在楼梯间,眼神诡异,刚才不知站在背后观察她多久,简直是彻彻底底神经病一个。 餐厅开饭,人都到齐,卤水鹅上桌,立刻香气四溢,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姜五龙尝一口,也要竖起大拇指,称赞肥鹅是“人间美味。” 第35章 . Chapter35 “那就分手,我没…… Chapter 35 吃完饭照旧开牌局。 姜文辉要去为姜晚贞辅导数学课程, 于是姚金龙、姜五龙、陈勘及姚美芳死人凑牌局。 第一圈还没打完,姚金龙就看出来不对劲。 姚美芳坐陈勘上家,一张接一张想尽办法喂牌, 陈勘起先还“叫吃”,三张牌之后, 他宁愿关牌都烂在家里, 也不接姚美芳可以喂出来的牌。 又一局,陈勘听牌叫“六九索”。 姚美芳从小混迹牌桌, 早看出来他要什么牌,立即拆一对六索,毫无保留送给他。 六索一出,陈勘随即抬头, 视线自然而然落在姚美芳身上。 姚美芳当然也要“自然而然”地拨一拨长发,展示她的迷离眼、勾魂术, 势必要令他明白,妹妹仔有什么好?又单薄又无趣, 不若她久经风浪, 情海翻波,浑身上下都是成熟风情。 哪知道对方早把“成熟”吃透,现如今只看得见妹妹仔。 多大个波都不中用。 他只当没看见牌桌上这张“六索”,仍旧伸手去摸牌, 气得姚美芳瞪大眼,又不敢发作,憋在胸口一阵难受。 等打完这一局她才想开、看开, 随意勾勾手就上船的男人最没有乐趣,要像右手边这位一样,假正经、真邪性, 才有挑战性。 姚美芳借牌送秋波,另两位大佬却都冷眼旁观,视若无睹。 姚金龙是早就习惯女儿随时“捕猎”的习性,姜五龙则无所谓,他对陈勘与姜晚贞的关系,原本不满意,倘若陈勘被姚美芳勾走,贞贞顺利回归校园生活,简直好事一桩。 楼下推牌声哗啦啦响个不停,楼上,姜文辉正在为姜晚贞讲“等价无穷小”“重要极限”以及“收敛性判断极限”,讲到她眼冒金星,大脑缺氧,最后趴在桌上投降。 “大哥,你放过我,我真的听不明白。” “哪一点不明白?” “个个都不明白。”姜晚贞举起书挡住脸,闷声闷气讲,“我正式举白旗向数学投降。” “我认识的姜晚贞从不会轻易认输。” “Sorry啊,我想你认错人了…………”她干脆瘫在书桌,紧闭双眼,采取“非暴力不合作”运动。 姜文辉无可奈何,只好也合上书,开始收拾桌面,“确实到时间休息。” 一句话赐给姜晚贞大赦,她立即坐直身体,睁大两眼,还可再战三百回合…………看电视、读小说、玩电子游戏等等。 她盘腿坐在椅子上,单手撑住下颌,歪着脑袋看姜文辉收书,感慨他一张脸脸孔干干净净,俊秀白皙,好像“宁采臣”走出电影荧幕。 “大哥…………” “嗯?” “为什么留下来?” 姜文辉收书的手顿了顿,不讲话。 姜晚贞继续好奇,“我以为你要在英国定居,进投行,做投资交易,当个普通白领,想不通这次你竟然决定留下来。” 姜文辉放下书,坐回原位,“你也听见爹地说,九七之前,要抓紧时间,是最后机会,我不放心你们…………” “不是,这和上次你在妈咪墓前说的话不一致,你怎么会突然转变,要接和联胜,我都不敢相信…………” “你想太多。” “但愿是我想太多,大哥…………我总是很害怕…………” “害怕什么?”姜文辉仔细、耐心地问。 姜晚贞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不知道,只是总感觉惶恐…………” 姜文辉伸手摸了摸姜晚贞的小脑袋,笑笑说:“最不该害怕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 姜文辉突然严肃,格外郑重地说:“因为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保护你。贞贞…………你要相信大哥…………” 牌局过半,姚金龙同姜五龙两个一道去餐厅饮茶、吃夜宵,陈勘到洗手间“解决问题”,才拉开门要走,就被门外的姚美芳堵回来。 她进一步,凹凸有致的身体紧紧贴住他—— “你怎么不退一步?我两个半夜三更贴在一起,被贞贞撞见,要怎么解释?” 陈勘挑起长眉,眼底幽深,“我退一步,你再进一步,孤男寡女关在厕所,更加难解释,不如就打开门任人看。” “啧,你真的不怕?果然够Man,够Charming…………”姚美芳扭动肩膀,胸脯上挺,不但贴住他,还要造出“两座泰山”压顶的巨大压力,“我最中意男人够坚定,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百分百都是‘宁死不屈’,你们玩精神分裂的时候真是可爱,同幼稚园小朋友一个样。” “这不是在描述你自己?” “我自己?” “幼稚园小朋友都懒得用的招数,姚小姐用起来倒是很得意。”他语带嘲讽,嘴角牵拉,摆出的是一张欠打脸孔,令姚美芳即刻收起迷离眼,以及收走身前“两座泰山”,扶住门框向后靠,远离当前这位口吐毒药的男人。 姚美芳收敛笑容,板起脸,要凶,“姜晚贞有什么好?黄毛丫头,根本不懂事,你总不至于是为了上位才‘卖身’?” 陈勘点头,装出深以为然的模样,“谢你提醒,这条建议非常有建设性,值得一试。” “你要试不如试我,我老豆资产早就超过姜五龙,江湖地位也不比他差,我…………姜晚贞那个死丫头怎么能和我比?”她一面利诱,一面伸出手,拿鲜红娇艳的指甲在陈勘胸口慢慢划圈,“你同我试一试,才知道什么是真女人…………我保证,你一定把姜晚贞三字丢进太平洋…………” “真的?” “当然是真。所以……今晚…………” “可惜我只中意黄毛丫头。” “没本事的男人才搞小丫头。” “你讲的都对,不过通通都和我没关系。麻烦让一让,牌局还没结束,不敢让长辈等。”他侧过身,正想从门框缝隙里钻出去,一抬头竟然撞见姜文辉与姜晚贞一前一后下楼,两班人面对面,个个都吃惊。 好在姜文辉率先发问,打破这尴尬的死寂,“怎么?上洗手间还要排长队?” 陈勘耸耸肩,表示无可奉告以及无可奈何。 姚美芳转过身,右手还勾着陈勘衬衫上的第三粒扣,故意挑衅似的看向姜晚贞,“总觉得陈生面熟,刚刚才想起来,原来是在酒吧碰过面,那一间我记得……好像是叫…………叫红磨坊,是不是?”她乃装模作样的专家,说着说着还要转回头看陈勘,仿佛当真是在向他征集答案,然而不等他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讲,“我记得那晚你穿一件纯黑色西装,身边坐一位长腿辣妹,讲实话,要不是朋友起哄,我才不敢去递纸条。” “递什么纸条?”姜晚贞问。 姚美芳不耐烦地皱起眉,翻个白眼,当姜晚贞已经蠢到无药可救,她这段话的重点分明是“长腿辣妹”,怎么会问到“递纸条”的事。 可陈勘这回几乎是等不及抢答道:“Juliana,还有电话号码。啧,靓女主动示好,我怎么会忘记?只不过后来忙着追女仔,抽不出空闲打电话,抱歉,是我的错。” 说是认错,可眼底装着的都是戏谑,哪有半分道歉诚意? 姚美芳被气到七窍生烟。 最后还得是姜文辉来打圆场,“好了,很晚了,我带贞贞去和姚先生打个招呼就回房间休息,你俩个排到哪一位进洗手间?抓紧时间,不要让长辈等。” 陈勘从善如流,立刻让出通道,摆出绅士手。 姚美芳咬牙讲一句,“迟早让你栽在我手里。”这才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走入洗手间。 陈勘退后,带上门,正要庆幸自己终于解脱,却突然间感受到背后阴风阵阵,如芒在骨,吓得他赶快回头。 原来是心生不满的姜晚贞。 “你刚才怎样形容我?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哪一句?”他被问得满头雾水。 姜晚贞气鼓鼓回答:“你也说我是黄毛丫头。” “我明明是说我最中意黄毛丫头,你不要断章取义,恶意诬陷。” “意思就是,我是黄毛丫头,我才没有断章取义。” “你怎么知道是?贞贞,你好自信。”话还没有讲完,姜晚贞气到转身就往小花园走,发誓今生今世都不要再同身后那位人渣多讲一句话。 陈勘当然要去追,所以只能让娱乐室等牌局的两位大佬继续抽烟饮茶。 “贞贞——” 跨两步追上人,他居然握住姜晚贞侧腰,将她举起来。 “放我下来!” 陈勘笑嘻嘻令她着陆,“黄毛丫头才会随时随地乱发脾气。” 姜晚贞不想绕圈子,干脆直白说:“我不喜欢你同姚美芳靠太近。” “贞贞吃醋了?” “你不愿意?”她略微吃惊,然后不等陈勘回答就已经做出决定,“那就分手,我没可能忍你这一点。” 姜晚贞同学任性果决,刹那间把陈勘吓出一背冷汗。他赶忙保证,“从今以后我最近都离她十米远。” “电话联络?” “根本没打过电话,也不可能去联络。” 现实问题得到肯定答复,姜晚贞便开始设想未来可能性,“万一她再勾引你?” “我会那么容易上钩?你也太看不起我。” “那你就扇她耳光。”姜晚贞十分肯定,坚决不退后,“你答不答应?” 陈勘被她问得发愣,“我不打女人。” “那没得谈——”调转方向,又要走。 陈勘一把将她拉回来,无可奈何地答题,“我答应,我都答应,真是怕了你,什么古怪事情都能想得出来。” 姜晚贞却郑重道:“你选完就不要抱怨。” “说得对,我都要为你鼓掌,姜老师。” “那么晚安,陈同学,我听数学课听得头痛,等不及上床睡觉。”说完,又要走,又又被陈勘拉回来,环在胸膛下。 他笑着说:“姜老师,我的晚安吻呢?” 她余怒未消,张口就要拒绝,只可惜红唇微张时就已经被他低头吻住,堂而皇之在自己家中上演浪漫吻戏。 第36章 . Chapter36 姜五龙的泰国老朋…… Chapter 36 一个吻足够浪漫一整夜, 却也不够拥抱一段长久的安宁。 牌局过后一切照旧,姜晚贞上学、读书,谈着一场已知结局的恋爱。 夏季潮湿, 整个红港烧成一只巨大蒸笼,行人似茫然被捕的蟹, 个个蒸到皮肤通红。 陈勘心血来潮, 领姜晚贞过海,到澳门来尝玛嘉烈蛋挞。 蛋挞佐苦咖啡, 令姜晚贞的味蕾在甜与苦之间反复徘徊,又辛苦,又甜蜜。 她抿一抿嘴唇,舌尖舔走下嘴唇上遗留的酥皮屑, “只听过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想到大展宏图也要分道扬镳。” 蛋挞也有传奇故事。 玛嘉烈与安德鲁结婚, 开店,生意兴隆。 可玛嘉烈野心勃勃, 她积极地拓展分店, 改良配方,打响蛋挞知名度。安德鲁却更偏向乡村生活,只想“小富即安”。于是玛嘉烈登着三寸高跟鞋,走向广阔商海, 安德鲁守住一亩三分地,快乐无边。 也算完美结局。 相对姜晚贞的勃勃兴致,陈勘就显得意兴阑珊。 两人坐户外桌, 马统领街又窄又小,过路人都要被遮阳伞擦过头顶。 陈勘喝咖啡,低头看表, “成年人做选择,多数时候与感情无关。” “咦?今天怎么这么低落?” “有吗?昨晚没睡好,打通宵麻将。” “我看你心不在焉。” “那我再续一杯浓缩咖啡。”再看腕表,已经三点四十五分,到约定时间,他随即站起身,再重复一边,“我去吧台续杯。” “亲自去?” “顺带洗手。” “OK,我自己看风景。” 太阳光倾斜,伞下清凉,姜晚贞近期近视加深,要眯起眼,目送陈勘走进玻璃店门,到吧台,与一位黑衬衫中年男人擦肩而过,那位男士肩膀宽阔,身形壮硕,原本高大颀长的陈勘在他的衬托下也变消瘦、纤长,如同一片影。 很快这片影也被风吹散,不知落到哪里。 姜晚贞转回头,眼前再度闪回那位中年男子的背影,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爬上心头,想不透,琢磨不行,仿佛在哪里见过,又似乎没有一丝头绪,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与她指尖始终隔开一层纱。 令她越发怀疑双眼近视程度,是否应当去配置一副金边眼镜,顺带装一装成熟。 一支烟的时间。 陈勘站在小店后街,刚刚掏出打火机,就有一支烟递到眼前,“靓仔,借火。” 叮—— 火苗浓烈,烧干空气里最后一滴水。 中年男子靠墙站立,侧脸埋在金佰利大楼的阴影里,线条模糊。 “拍拖好不好玩?二五仔,带个小妹妹到处招摇撞骗。” 陈勘皱着眉说:“我骗谁?谁又被我骗?” “全港有八万八女士被你骗到神魂颠倒。” “痴线,我看起来这么闲?” “不闲你到澳门来?” 陈勘下颌紧绷,一口烟吸进肺里,表情照样是冷。“最近气氛紧张,姜五龙计划退休,想推姜文辉上位,很快要有大动作。” “什么大动作?” “当然是做一件大买卖,帮姜文辉立威。” 曹Sir夹着烟,顺手将黑色鸭舌帽再往下压一寸,遮住大半张脸,“你觉得……姜文辉是什么样性格?我看他从小清清白白,一直在英国读书,怎么会突然回来接手家族生意?” 陈勘想了想,说:“不清楚,很难猜。” “你知道什么?” “知道你老母姓什么。” “叼你老母。”曹Sir随手把香烟摁向墙面,随即隔着帆布挠了挠头皮,烦躁地重复骂道,“叼你老母,越来越不好做。” 陈勘却笑起来,“你吃火药还是来红中?这么暴躁。” 曹Sir开始抱怨,“几次三番出事,我怀疑警队内部也出问题。” 陈勘不在意,“那你应该去找廉政公署求援。” “叼,一班整日写报告的废物,叫我去求他们?不如叫我去死!” “你搞得定?” “勉勉强强。”仿佛在同他自己做心理建设,少顿,曹Sir又挠一挠头皮,拧紧眉头说,“只是又被提到行动部挨骂…………” “和行动部有什么关系?” “行动部爆炸品处理处总警司生出一块叉烧,好好的太子爷不做,要来考警校,还要去做卧底,结果害死我,叼……想破头都不知该怎么处理。早知道我自己来扮古惑仔,都好过他来做啦…………邓Sir交代,太子爷要是出问题,他到总警司面前一枪打死我。” 陈勘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伸手拍一拍曹启明肩膀,“Good luck,上帝与你同在。” “你不如祝我早日去见上帝,早死早超生。”曹启明心烦意乱,暴躁地拿后脑勺去顶大厦外墙,“也就是说…………姚金龙专职替姜五龙洗钱,姚想赚快钱,又不想冒风险,姜也想洗手上岸,不再当马仔,所以这两个,个个心怀鬼胎,搞不好背地里,都盼着对方早点死,不过姜有儿子,姚只有一个女儿…………” “你盯我干什么?” 曹启明突然两眼放光,苍蝇见肉一般瞪大两只眼,死死盯住陈勘,盯到他害怕,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姚金龙只有一个独生女,你又这么靓仔…………” “叼你老母,曹启明,你当我是鸡?卧底还要顺带□□?” “你又不吃亏,我看姚美芳不比姜晚贞差,两个波顶破天…………” “Fuck,我一枪送你去见上帝————” “OK,OK,我闭嘴,陈生你最讲真感情,你情圣来的。”曹启明黑到看不清的脸上终于浮起一丝轻松笑容,“接下来多多留意姚金龙,姜的事情有其他人来跟。” “谁?总警司家的太子爷。” “你也不要看不起他,人家比你藏得深,已经摸到门路,很快就要收网。” “那我…………”这回轮到陈勘两眼放光。 曹启明说:“下个月,姜五龙的泰国老朋友颂帕善要亲自来,他到岸,货,最晚也要在第二天到,是一桩大买卖,收网之前我想抓一单大交易,这次不要再出问题。” “有内鬼,能不出问题?你不要害死我。” “你放心,我钟馗转世来的嘛,我会怕鬼?鬼怕我才对。” “发神经。” “我老妈都没你骂我多。” 十分钟时间到,两人背过身,各自朝反方向走去,真当是街头偶遇,仅一段借火点烟的缘分。 陈勘端着自己的续杯咖啡,重新坐到姜晚贞对面。 “十分钟。” “什么?” “我替你计时,每次都是十分钟。” 一只纤细手腕递到陈勘眼前,玫瑰金的表链衬得她皮肤雪白,脆弱好似一块薄玻璃。然而她半开玩笑的语气却令他神经紧绷,后背发凉,不由自主坐直身体,集中精神应付。 他企图挤出一丝笑,“我中途离场,你不开心?有时候烟瘾重,忍不住,又不想影响你,才……” 姜晚贞收回手腕,微微笑,“我觉得你很有时间观念,每次都是进餐厅起,二十分钟去抽烟,十分钟回来,再坐二十分钟起身埋单,好像在赶行程。” 陈勘嘴角僵硬,对于姜晚贞的敏锐,他大感意外,却又不能表露,只好出下策,含含糊糊把一切归结于小女生的恋爱心事,“那我今天不赶行程,陪贞贞坐到太阳落山。” “可是我有行程…………”姜晚贞摸了摸翡翠绿的表盘,眼睛看着桌子一角,漫不经心地说,“今天下午有美术课,是我好不容易争取到…………” 姜五龙并不赞成她学画画。 姜五龙眼中只有学医、学法、学商,才是正正经经发财路。 陈勘也被姜晚贞突如其来的疑问攻击得心烦意乱,约会的兴致瞬间烟消云散,于是顺水推舟,“好,我送你去画室。” “嗯。” “我去埋单。” 去画室的路上,姜晚贞还在想,那一位黑衬衫中年男子到底是谁,他们究竟在哪里见过,怎么会那样熟悉,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等红灯时,陈勘抽出空来握住她的手,关心地问:“想什么呢?想的这么认真,叫你几次都不回答。” “你叫我了?” “三次。” “在想今天的课程。” “不愧是优秀学生。”陈勘满意地勾起嘴角,他一贯最骄傲的就是姜晚贞的课业,“下次想去哪里?我看下周有新片上映,要不要一起去看?” “看电影?” “《危险情人》怎么样?” “约会?” “当然是约会。”红灯结束前,陈勘笑呵呵伸长手揉一揉姜晚贞的脑袋,“你中邪了?怎么痴痴呆呆的?我们哪一次不是约会?” 约会………… 姜晚贞终于想起来,那位黑衬衫中年男子的背影,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她的约会现场,一瞬之间好似一片灰蒙蒙鬼影,为她记忆里的每一次约会都蒙上灰黑的影。 她深深地望着陈勘,望到他开车都要分神,转过头来问:“你怎么了?” 姜晚贞咬了咬下嘴唇,忽然说:“陈勘——” “嗯?” “我想和你上床。” 吱啦一声—— 轮胎摩擦地面。 陈勘猛踩刹车,才没装上车前黄色小巴。 他无奈,“贞贞,我迟早被你吓出心脏病。” 姜晚贞转过头,不说话。 那时候她仍然以为,只要女人多多奉献,男人就能频频回头。他心不在焉,那一定是因为她做得不够。 她因此迫不及待想要奉献她自己。 第37章 . Chapter37 而他身后的黎胜男…… Chapter 37 车停在观澜道, 左面是海,右面是崖。 姜晚贞一阵头痛,是锐痛, 如针尖扎在头皮,一根两根……三千根……缓慢悠闲地钻进脑袋深处, 让人痛都来不及痛, 两只眼都塞满火花。 只知道混沌。 陈勘亦察觉到气氛诡异。 但男女之间谈恋爱,此种“诡异”频发发生, 多数归因于他耳聋、他语气生硬、他力道太重,或者是她身处特殊时期,不能自已。 “贞贞——” 陈勘伸长手,撩起她一缕长发, 长长叹一口气,“生气了?怪我刚才消失太久?还是不小心忽略你?” “不是。”她挺直背, 坐得端端正正,脑子里却纠缠成一团乱麻。 刚才还在笃定他有问题, 现在却又开始责备自己少见多怪、无事生非。 不等他开口解释, 她的怀疑已然摇摇欲坠。 陈勘说:“等忙完这两个月,我们出国旅行怎么样?” “去哪?去泰国菲律宾不算旅行,算出公差。” 陈勘被她这句话逗乐,笑了小半天才说:“去北极, 我总不能去北极做生意。” “冰岛,勉强可以。” “那就说定,去勉强可以的冰岛。”说完捏一捏她鼓囊囊的脸颊, “那姜小姐,现在可以笑一笑了吗?” “不可以!”她甩开他的手,脸面向悬崖, 可她分明是笑了。 忍不住的,替他开拓,替他圆谎,替他哄自己。 姜晚贞的恋爱故事,简直可以出一本《当代傻女集》。 一定登上本港文学批判殿堂。 陈勘重新发车。 他长舒一口气,“你才几岁?以后少把‘上床’两个字放在嘴边,被你爹地听见,你少不了要关禁闭…………” 兜兜转转,一天又结束在恋爱的粉红泡沫里,美好得让人怀疑起泡沫的真实性。 白天的头痛继续在半夜发作,姜晚贞睡不着,干脆起身,下楼煮咖啡,计划与头痛面对面奋战到天明。 走到底楼,小客厅还露出微光。 她只想静悄悄喝咖啡,因此放弃劳师动众的机械操作,只抽一包速溶美式,可走过小客厅紧闭的门,不自主总要听见他人低语—— “文辉,姚金龙这个人,你怎么看?” 里面姜文辉答:“够贪,够狠,也够大胆。” “他想做上游,让我们给他当一辈子马仔,哼,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什么便宜都想占,想得美。” “他的地下钱庄做得四通八达,没他我们不好做。” “怕什么?我手上谁的把柄没有?” “什么意思?” “你也要记住,出来混,一定要给自己留一道护身符。” 原来是姜五龙与姜文辉的父子时间。 姜晚贞对字头的事情毫无兴趣,听多嫌烦,她正要走,忽然又听见熟悉的名字从姜五龙嘴里冒出来。 姜五龙问姜文辉:“你觉得……陈勘同于宝哲,有没有问题?” 姜晚贞一颗心瞬时间挂到咽喉,紧张到快要停跳。 姜文辉似乎是仔细想了想,才斟酌地开口:“爹地的意思是?这两个人有问题?” 姜五龙声音冷漠,“我身边有差佬。” “真的假的?爹地,这种事很难查,万一查不出来,容易出问题。” “你不要问,总之我就是确定,身边一定有鬼。” 姜文辉说:“陈勘灵活,于宝哲缜密,我查过,两个人的背景都没问题。” 姜五龙,“不是他们,也会有别人,无论如何,在我把和联胜交给你之前,一定要把内鬼除得干干净净。否则你让我怎么能安安心心去加拿大养老?” “爹地,你已经有办法了?” “神有神道,鬼有鬼道。我们当然有我们的办法,你只管看,到时候也让你亲自来清理门户,看他们还有谁敢站出来反对!” 姜五龙这一句音量提高,落地铿锵,吓得门外的姜晚贞一把抓住心口,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身体,噗通落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姜晚贞被这段简短对话吓得落荒而逃,耳边不断重复着姜五龙问姜文辉的话,“你觉得……陈勘同于宝哲,有没有问题?” 陈勘,有没有问题? 脑子里再度浮现出黑衣中年男子的背影,那背影逐渐放大,渐渐散开成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在她头顶。 令她无法逃脱,甚至无法呼吸。 接下来不必依赖咖啡,这段话和疑问已经足够她睁眼到天明。 而楼下,姜五龙的烟还未烧完。 父子谈话业已接近尾声。 姜五龙紧靠他的老爷椅,面朝屋顶,“到时候,就把龙头杖交给你。” “好。” “你不要以为它只是个玩具。” “我知道,长辈都教过,龙头杖是兄弟情,是传承,是——” “是你最后一道护身符!”姜五龙突然坐直身体,吊灯的暖光下瞪大双眼,牢牢盯住姜文辉,“出来混,要懂得惜命。” 姜五龙说完,又靠回去,长长久久地舒出一口气,“做古惑仔,要靠脑的,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姜文辉轻轻应一声,手指尖却在不自觉发颤。 终于终于,他走到了迷宫的尽头。 再继续,就只剩推门了。 门外一定光芒万丈。 心中有光,天自然亮。 姜文辉是如此,陈勘如此,曹启明亦是如此。 所以加通宵班,只一杯鸳鸯奶茶就足以消解所有困倦,他顶着青黑色眼圈,一口火腿蛋三明治,配一口热鸳鸯,吃饱喝足还能再战三十六个钟。 “曹Sir,三明治是哪一家?好吃到你满脸笑?”黎胜男三点收工,回家冲过凉,睡到满意才来,当然神清气爽。 曹启明摸了摸自己粗糙黝黑的脸皮,问:“我在笑?” 黎胜男指他脸颊,“嘴角都拉到太阳穴还不承认,怎么样?人逢喜事精神爽,要升职了曹Sir。” “痴线,升职哪轮得到我,老头子,没前途,倒是你,好好努力,前途光明。” “女警官,天花板贴头皮,我不敢做梦。” “多向郭秀云警司看齐。” “我能力有限,能做好和联胜这单案我就要去烧高香了。”黎胜男抬手拨了拨她实际短到无法遮眼的刘海,站到曹启明左侧,同他肩并肩从警局十七楼窗台向下看,“听说姜五龙有金盆洗手的意愿,想把生意都交给姜文辉打理,自己功成身退,回乡养老。不过我看和联胜有野心的晚辈不少,尤其是那个陈勘…………” “做梦!上下五千年,哪有做古惑仔做到顺顺利利退休养老的?你问这栋楼有没有人人敢点头同意?”曹启明对于姜五龙的退休计划嗤之以鼻,全当他年老头晕,白日做梦,“他能顺利退出,我曹启明跟着他改姓姜。” 曹启明越说越气,再愤怒地咬一口三明治,仰头咕咚咕咚把鸳鸯奶茶一口气喝完。 黎胜男也跟着笑起来,“曹Sir你信心十足,我看是已经有计划,要收网了。怎么样?是不是我今年就能靠这单大案拿到嘉奖?” 曹启明立刻板起脸,不过严肃只持续三秒,马上弯起嘴角破功,“好好干,到时候写报告,我一定记得写你名字。” 黎胜男喜笑颜开,挺起腰背抬手敬礼,“Thankyou,Sir!曹Sir,升警司不要忘了请我吃大餐,东升楼的海鲜还记不记得?我同阿珊都想去——” “成天就知道吃,赶快去做事!”曹启明说完,把三明治包装纸同空杯的鸳鸯奶茶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大跨步走向办公室。 而他身后的黎胜男却慢慢收起笑脸,凝重而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语。 第38章 . Chapter38 姜五龙怀疑谁都不…… Chapter 38 万丈高楼, 亦是万丈深渊。 黎胜男低头丈量“深渊万丈”,抬头一阵头晕目眩,仿佛被一张巨口吞噬身体, 浮浮沉沉,爬不上岸。 万幸高楼风让人清醒, 一瞬间从虚幻跳入现实, 提醒自己,还要活下去。 黎胜男深吸一口凉风, 转身往电梯方向走,中途遇到被工作折磨到满脸哀苦的阿忠,“哎,男人婆, 终于舍得回家休息?” 黎胜男抬起腿轻轻踹阿忠一脚,“下楼买咖啡, 你要不要?” “我中国人来的,要么喝茶, 要么喝奶, 从来不喝咖啡。” “啰嗦。”一路小跑,正好赶上下楼的电梯。 走出警署大楼,门外似乎又是另一个世界,充满了生活的琐碎和光, 距离生与死的斗争十万八千里。 黎胜男像一条鱼,很快消失在汹涌的人潮里。 红灯时她终于找到藏在贴身衣物里的行动电话,这支电话随时清空, 不留痕迹,那只号码她已经拨过无数次。 这次依旧响到第三声接通。 她听见她的白日噩梦,“再不打电话, 我都以为你死在公海。” “干爹。” “哼,还记得我是哪位?黎警官。” 黎胜男跟随人群走过人行道,交通灯发出滴滴滴、滴滴滴的催促声,仿佛一声接一声催人去死。 “听说干爹近期打算收山?” “退休而已,难道真要做到死?怎么?消息这么灵通?全警察局都知道。” “所以曹在抓紧时间收网,他的人,很快会出手。” “这点不用你提醒。” “热拿铁谢谢。”黎胜男手忙脚乱,肩膀夹住电话,两只手都在西裤里找现钞,好不容易找到一张五百块,递给店员,免不了遭受小声抱怨,“五百块来麦咖啡…………”找零钱都找到手抽筋。 黎胜男走到等候区,左右看了看,确定安全,“曹的人应该已经和你很近…………” “所以我最后给你三十天,三十天之内一定把内鬼找出来,我要把他千刀万剐!” “时间太紧,可不可以……” “三十天一过,我就把照片寄到警局。” “…………” 姜五龙似乎在饮茶,抿一口热茶,才慢悠悠讲,“到我退休,以文辉的性格,不可能再继续用你,到时也是一只废棋。如果你帮我抓到内鬼,你放心,你的身份文件,包括那批照片,我全部烧光,从今以后你安安心心做警察,同我姜五龙、同和联胜,没有半点关系。” 先威胁再造梦,黎胜男不心动都不行。 即便她恨姜五龙恨到牙根发痒,心口火烧,依然要放出卑微姿态,替他出谋划策,“也不是没有办法…………最近泰国人要来,这件事,如果泰国人动手就最好,不然发展起来,恐怕不好收拾。” “你讲——” 挂断电话,藏好手机,黎胜男终于喝到今天的第一口热拿铁,她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当中,忽然间扬起头,却只看到高高的大厦,以及恰好飞过的波音777,唯独看不见天。 相比黎胜男被威胁、压迫、死亡、背叛填满的生活,姜晚贞的人生显得格外轻松明媚。 恶中求恶的姜五龙面对她永远是一张笑脸,有求必应,从来没有半个“不”字,十八岁已经拥有独立基金,毕业就有律师楼空出位置等,就算当个一事无成的叉烧包,也能潇潇洒洒一辈子。 简直是无数人做梦也梦不到的美好人生。 而这位无数人羡慕的姜晚贞女士,正埋葬在期末大考的书山文海里,连抬起头深呼吸的时间都没有。 以至于二十四孝好男友陈勘也有空闲,在字头那家还未到营业时间的酒吧喝早茶。 姜五龙带着姜文辉、齐德等等字头大佬,同泰国商人颂帕善在办公室开闭门会议,陈勘不够辈分旁听,干脆坐在吧台喝养生茶。 于宝哲也在,凑过来站在他右手边,不说话,也不喝酒,两只眼直直望着他,眼神半点不拐弯,看得他后颈发凉。 “喂,财神爷,我英俊我自己知道,不过你再这样看下去,我要以为你搞同性恋,足足暗恋我十年。” 一句玩笑话,似乎把于宝哲从沉闷紧张的情绪当中解脱出来,他僵硬的嘴角好不容易动一动,说:“你怎么不进去开会?” “我?”陈勘端起水晶酒杯,小小喝一口滚烫的铁观音茶,“我才来几年?不够格,非要挤进去,其他人怎么想?搞不好五爷都要起疑。” 于宝哲朝提早开工的酒保要一杯麦芽苏格兰威士忌,慢条斯理地说:“除了姜文辉,五爷最信任的就是你。” “痴线,明明是你。” “最近……五爷对我的戒心越来越重…………” “什么?” 于宝哲的声音太小,陈勘没听清,也懒得去听。 他满怀好意地提出,“你是不是心情不好?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女人?财神爷中意大波妹还是学生妹?应有尽有——” 他开玩笑,但于宝哲神情肃穆,抬手推一推眼镜,沉声道:“有些事情,要不是贞贞,你早就已经被分尸,扔进公海。” “你吓我?”陈勘笑起来,眼底却是冷的,看向于宝哲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于宝哲说:“贞贞很好,阿勘,不要伤害她,尽量不要。” 陈勘冷着脸,“我和她的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于宝哲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拍一拍陈勘肩膀,无不落寞地说了句,“那就好。”继而端起吧台上的威士忌,仰头一饮而尽。 在办公室,姜五龙正式宣布,将由亲生子姜文辉接手字头所有生意。 齐德第一个鼓掌说好,其他人闭紧嘴不讲话,各个有算盘。 姚金龙端起茶杯慢慢品,一点不心急。 只有漆黑皮肤的颂帕善,笑嘻嘻在一旁看戏,轻松自在。 姜五龙在道上混,一贯以“狠”字出名。 眼前僵冷的场面,他看都不多看一眼,只着急走程序—— 取出龙头杖,迅速递给姜文辉,唯恐夜长梦多。 齐德刚发出一声“这…………”大约是想说这样不合规矩,话到嘴边又怕姜五龙发威,于是又都咽回去,憋得肥脸通红,对面人看了都要替他难受。 姜文辉接过龙头杖。 姜五龙说:“龙头杖交接只是仪式,我知道你们后生仔,要过新世纪生活,不在乎。不过龙头杖在你手上,你就要担起整个和联胜的生死,从今后要敬重叔叔伯伯,照顾兄弟晚辈,否则我亲手斩死你。” 说到这时姚金龙已经喝完了茶,笑呵呵开口:“哎……阿五,不要动不动讲生讲死,文辉从国外念书回来,斯斯文文样,你不要吓到他。” 姜五龙说:“过几天就习惯。” 齐德却说:“读书人,凡事讲道理,就是不知道讲的是不是□□的道理。” 姜五龙立刻说:“他不会,我来教,教会为止!”原来还要做太上皇。 齐德不敢得罪姜五龙,只好乖乖闭嘴。 散会之后,办公室只剩下姜五龙与姜文辉父子。 姜五龙坐在红木椅上,看着被姜文辉随手扔在茶几上的龙头杖,再开口,突然变成语重心长,“文辉,龙头杖要收好。” 姜文辉应一声,却不见他伸手。 姜五龙只好讲明白,“必要时候,龙头杖会救你一命。” “什么意思?”姜文辉依然满头雾水。 姜五龙指着茶几上的龙头杖,说:“你以为这只是个不值钱的纪念品?你打开它就知道,里面是和联胜所有人的命。” 姜文辉顺着姜五龙的手指望过去,一根通体漆黑的短杖,不知藏着什么秘密,隐约间闪烁起银白的光,令他两只眼都燃气熊熊火苗。 他第一次,距离“成功”如此接近。 甚至忍不住,将龙头杖当作珍宝,在手心里摸了又摸。 姜五龙说:“你一定要保管好,谁问,都不可以给。” 可惜姜文辉是个反骨仔,姜五龙命令他保管好,他就一定要交出去,恨不能向全港人民开放展览。 这个中间人,只能是O记。 姜文辉就躺在卧室床上拨电话,根本无所谓是否被监听。 姜五龙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亲生子。 “明晚九点四十分,星辉电影院,《买起曼克顿》,九排四座,你一个人来。” 电话另一端,曹启明仍然保持冷静,“没问题。” 嘟—— 姜文辉已经挂断电话。 曹启明在办公室一跃而起,握紧拳头,小小声喊:“Yes!天降横财!” 这时候黎胜男正好推门进来,见曹启明满脸喜悦,她都疑惑,“曹Sir,中头彩吗?这么高兴?” 曹启明立刻收起笑,“中一百二十块,你说是不是发横财?找我有事?” 黎胜男笑了笑说:“小事情,我搬新家,请同事一起吃饭,曹Sir有空赏脸吗?” 曹启明很是为她高兴,“买在哪里?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黎胜男说:“买在北区,四面都是山,便宜得很。” “大好事,我一定去。” “好,吃完饭我开车,大家一起去我家喝茶。” 第39章 . Chapter39 “那个曹启明,必…… Chapter 39 黎胜男很是开心, 靠着门提醒曹启明,“那就这么说定,不许放我鸽子, 否则…………” “否则什么?” “否则点四五子弹伺候。” “滚滚滚,不要打扰我写报告。”曹启明叼着烟、皱着眉, 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敲报告, 正满头愁云。 “Fine,不打扰长官做事。”黎胜男满脸堆笑, 转身拉上曹启明办公室门。 转过身,正遇到阿忠一手奶茶、一手文件,走过她面前,少不了停下脚, 疑惑问:“师姐,被老大骂啊?脸这么难看。” 黎胜男只有满脸不耐烦, “少管闲事,八婆。” 阿忠耸耸肩, 边走边嘀咕, “凶巴巴,活该被骂…………” 雨从早七点下到晚七点,断断续续,好像刚分手的男或女, 有着流不完的伤心泪。 只不过雨下得再久,榕树湾别墅照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唯一特别的是今晚座上宾是泰北人, 颂帕善的白话讲得怪腔怪调,得竖起耳朵仔细听才能听明白,桌上其他人都好似上一堂生涩的外语课, 被又黏又尖的发音折磨得头晕脑胀。 今晚请的是潮州厨师,做一桌地道潮汕菜,头尾都是甜,主菜上红炖鱼翅、明炉烧响螺、上汤螺把、干炸蟹塔,全是鲜,又有“打冷”,上卤鸭、腌蟹,样样都是经典,吃得人满心怀旧,思念童年。 只可惜对桌四个泰北来的后生仔不懂欣赏。 只盯紧卤鸭吃,吃到满脸都是卤水汁,举止行为都好像未开化的深山老猴。 不会讲也听不懂白话,四个人一个小圈,交头接耳,嘻嘻哈哈,到后来八只眼睛直勾勾盯着餐桌对面的姜晚贞,盯得她头皮发麻,心里窝火,目光去找姜五龙,却发现姜五龙只顾着和颂帕善聊“差佬贪污”“O记该死”“有个曹启明,坏到要下十八层地狱”,眼神都不往她身边飘一下。 陈勘也心不在焉,低头看着手边高脚杯,愣愣出神。 啪一声—— 有人气到拍桌,瞬间将宴席的友好氛围打得粉碎。 一桌人各怀心思,到此刻齐齐抬头,全都望向姜晚贞,场面也称得上蔚为壮观。 姜晚贞迎着四个泰北人火辣辣的眼神瞪回去,怒火都堆在脸上,“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八只眼睛都留下来!” 她气势十足,放话惊悚,无奈对方根本听不懂。 只有中间那位圆脸小肥仔伸出一只黝黑的手,在桌上晃了晃,说:“Sui!sui mak mak…………” “你再看!” 陈勘在桌下握了握姜晚贞的手,没料到被她一把甩开,无辜受到重型炮火连累。 姜文辉喊了句:“贞贞…………” 话还未开始讲,姜五龙就哈哈大笑起来,同颂帕善说:“你的人有眼光,我女儿贞贞,靓绝太平山,电影明星都不够她漂亮。”又转过头,捏住姜晚贞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有别样威慑,“贞贞,小朋友不懂事,在夸你靓女,还不说谢谢?” “爹地!”她简直不敢相信,姜五龙不仅不帮她出头,还要让她赔礼感谢,有没有搞错? 姜五龙眼色下沉,声音也下沉,“贞贞,你不是说有功课要做?早点上楼念书。” 姜晚贞这才意识到,今晚气氛凝重,她环视一周,阿光、潮州仔、于宝哲、陈勘、姜文辉,似乎个个都有心事,个个都在出神,只有姜五龙眼神坚毅,胜券在握。 她小声说:“知道了。”这就要起身。 姜五龙顺势摸了摸她头顶,夸她,“乖女儿。” “你们慢慢吃。”她从满心愤怒到满腹狐疑,走出几步还是不放心,上楼梯到二楼,却不肯走,躲在二楼楼梯反方向,对着一盆水仙花装模作样。 饭桌上,陈勘格外沉默。 他伸手摸了摸空荡荡的外套口袋,瞟一眼对面的于宝哲,想想桌上的人,除了姜文辉和姜五龙,几乎都一样,进门就被搜身,拿走所有通讯工具,半点风声都透不出去,不知姜五龙要摆什么龙门阵。 辛亏他谨慎,重要物品从来不带进姜家。 “那个曹启明,必须死!” 生硬又诡异的发音,一听就是东南亚人,同菲佣一个老家。 陈勘吓得眉毛一抖,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快要瘦成骷髅的颂帕善,拍着桌子,横眉怒目来替姜五龙愤怒。 颂帕善一把揽住姜五龙,“你是我兄弟,谁敢找你麻烦,我就让他永远也没有麻烦!”奇奇怪怪的遣词用句,却照样听得人心惊肉跳。 他抬手往四只泰北人的方向一指,“你们去,杀人敢不敢?” 四个后生仔立刻哗啦啦站直身,回了颂帕善一段叽里咕噜让人满头雾水的泰语。 于宝哲捏紧拳头,紧绷着一张脸,不敢抬头。 陈勘脸上不显得,心上却砰砰乱跳,静不下来。 桌上一是寂静,直到姜五龙轻扣桌面,一字一句说:“今晚十二点,北区,兴发大厦。” 北区,兴发大厦北面是一座新旧交杂的居民区,狭窄的大门上挂着四只红红闪光金属字牌——“蝴蝶新村”。 走进大门,一幢接一幢大楼争先恐后扑面来,密密麻麻几乎没缝隙。阿忠酒足饭饱,伸个懒腰,边走边说:“这里好适合拍《猛鬼新街》。” 电梯上十七楼,出门又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绿色房门。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黎胜男回过头,狠狠瞪阿忠一眼,掏出钥匙开门。 一开门,客厅由七八位高大男士占领,原本过百呎的“大豪宅”,立刻缩回圆形,变成些微宽敞的“大号棺材”。 好在有房有厅,沙发上挤一挤,动物小凳子上坐一坐,勉强能容身。 阿忠逛过一圈又感慨,“全靠自己买楼?师姐,你真是女中豪杰。” 黎胜男从冰箱里取出七只冰可乐,分别递给参观同事。 只有曹启明问:“可不可以换啤酒?” 他已经离婚、单身,车、楼都留给前妻,自己孑然一身,决心与工作白头偕老。 黎胜男没说话,转过身去从冰箱里找出一罐啤酒,扔给曹启明。 “啊,我还在熬糖水!我亲自下厨,大家一定要捧场!”说完仿佛是突然间才想起来,急忙忙跑到厨房去端糖水。 阿忠挠挠头嘀咕,“男人婆下厨,也不知道吃完会不会中毒……哎哟…………” 是曹启明给了他一脚,皱着眉不耐烦地说:“能不能少说两句?我看你才最像八婆。” 黎胜男端个巨大的电饭煲内胆上桌,正要分糖水,曹启明这时候电话响,他掏出随身电话正要接,黎胜男盛糖水时动作稍大,手肘捧他手腕,那只响个不停的手提电话伴随“咕咚”一声,掉进粘稠滚烫的糖水里,很快沉底。 第40章 . Chapter 40 黎胜男点头,“…… Chapter 40 “Sorry啊Sorry Sir, 我不是故意……”黎胜男惊到手忙脚乱,一面道歉,一面是想也不想就伸手去糖水里捞—— “哎哎哎, 好烫——”刚出炉的糖水滚烫,又痛得她慌忙收回手。 曹启明无奈, “不要急, 烫伤没有?”一看她手指,食指中指指头都被糖水烫得通红, 因此关心,“家里有没有烫伤膏?” “没有,刚搬过来,整个家都是空的。没关系, 我冲凉水就好。曹Sir,赶快捞电话, 不然来我家吃饭代价太大…………” 好在有阿忠,一只大勺外加一双筷, 把曹启明的行动电话从粘稠滚烫的糖水里捞上岸, 可惜屏幕漆黑,显然在罢工。 黎胜男抄起电话往厨房走,边走边说:“先冲冲水,我再拿吹风机吹干, 应该没问题。” 曹启明倒是没所谓地看了阿忠一眼,端起碗,“看什么看, 喝糖水!” “哦——”阿忠点点头,却又想,长官对师姐真是好, 骂天骂地骂总警司,然而从来都不对黎胜男发火。 果然女警察在职场有天然优势,人人怜惜。 阿忠肚子里又开始咕嘟咕嘟冒酸水,早知道投胎做女人,人生不知多少便利。 但想到要怀孕生孩子,要在家中挨打受气,立刻摇头,强行终止这一短暂的“女人梦”。 榕树湾别墅。 天花板挂一只复古水晶灯,染得整间屋都塞满奇异又昏黄的光。 滴在大理石桌面上的威士忌蒸腾出浓郁酒香,高脚杯晃到人眼前发花,姜五龙介于醉与不醉之间,伸长手揽住颂帕善的肩膀,摇摇晃晃好似在船上踏浪。 姜五龙说:“好兄弟,你同我是过命的亲兄弟,以后你子侄就是我子侄,你父母就是我父母,我同你不分彼此。” 四个黑猴子已经出发,手上只有刀,不带枪,方式简单,追索却困难。 颂帕善嘿嘿地笑起来,露出一口被香烟熏成黑黄色的烂牙,“大哥,你女儿,就是我女儿…………”他两眼咪咪,只剩一条缝,正对着姜晚贞消失的方向。 姜五龙不但不介意,还要拍拍颂帕善后背,大声笑,似乎很是赞同。 桌上其余人都不敢讲话。 餐厅里乍看是闹,其实是静,静得能听得见呼吸心跳,让人一个一个都忍不住想伸手压一压胸口—— 怕心跳得太快,露出破绽。 然而只要够耐心,总会等到猎物出现。 于宝哲抽出餐巾擦一擦嘴角,要起身,“贞贞还有功课要做,我去看看她需不需要帮忙。” 说完立刻走,唯恐自己迟疑。 只剩仍然坐在桌边的陈勘观察席上诸位神色,颂帕善还在傻笑,沉迷酒梦乐不思蜀,姜五龙更是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只有姜文辉皱一皱眉,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反应最大的是姜晚贞,听见于宝哲说话,马上转过背,踮起脚,偷偷摸摸跑回自己房间。 于宝哲满背都是汗,他上楼,搓一搓手心,才敢推开姜晚贞的门,去做下一步—— 可姜晚贞坐在一只硕大无朋的书桌后面,苍白着一张脸,竟然率先开口,“阿哲,我肚子饿,我想吃屯门李记蛋挞,你去替我买好不好?” 是凑巧还是早有预谋? 于宝哲来不及想,他下意识地反应是惊喜,简直天降甘霖,“你想吃,我当然马上就去买。” 得到一柄“尚方宝剑”,于宝哲立刻就要转身下楼,却不料被姜晚贞叫住,“阿哲,你帮我叫陈勘来,我有话要同他讲。” 于宝哲不疑有他,点头照做。 他于是下楼,去向姜五龙报告,“五爷,贞贞突然说想吃李记蛋挞,我现在去买。” 没人答话,楼下一时间静得出奇。 直到姜五龙笑着说:“贞贞真是……越大越任性,半夜差人去买蛋挞,也只有你肯答应,去吧,快去快回,等你回来再打四圈。” “好,开快车,四十分钟就回。” 于宝哲转过头,同陈勘说:“贞贞找你有事。” “啊?” “贞贞请你上楼。” “哦。”陈勘终于醒过神,瞪大眼看着于宝哲,好似仍未听懂他的话。 只是于宝哲没时间同他多讲话,马上抓起车钥匙就要走,临出门去想要取回被收走的行动电话,看门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抽烟打屁,他找不到人,只能放弃行动电话,开车直奔向北。 他全心全意在路上镖车,未察觉身后有尾巴跟上,鬼魅一般潜伏在红岗冰冷无情的长夜里。 糖水喝完,时间已经走到十一点半钟,大家都已经打过招呼要先走,只有曹启明被迫“留堂”,苦笑着看黎胜男来回摆弄那只再也无法顺利启动的手提电话。 到十二点,黎胜男终于放弃,堆出满脸歉意去和曹启明说:“曹Sir,抱歉,我明天赔你一只。” 曹启明仍然无所谓,“你一个人女人供楼,多辛苦,我明天找修理店看看,反正是旧东西,敲敲打打还能撑三年,何必浪费。”说完抓上已经全面罢工的行动电话,拉一拉西装裤,站直身要走,“时间太晚,不能在单身女性家中留太久时间,这是已婚男士的行动铁律。” 实则他已经在年初办理离婚手续,车、房连通女儿都留给前妻,他从此全身心扑在工作上,立志与工作共度余生。 黎胜男勉强笑一笑,也站起来,“我送你吧曹Sir,这里路太窄,每间屋都长一个样,容易迷路。” 曹启明倒也没推辞,“走一走也好,就当散步。” 黎胜男同他一前一后出门,等电梯时黎胜男突然说:“曹Sir,你信不信命?” 曹启明透过电梯门上模糊的反光镜像看着黎胜男,“你信啊?” “我信。”黎胜男很是笃定,“有的人命中注定要作恶,有的人命中注定要发达,随你怎么挣扎,最终都挣不过命。” “怎么这么悲观?” “悲观?我反倒认为是乐观。” “啧,看来你昨晚在读哲学。” “所以,缘和债都不是故意,是必然。” “所以大家彼此都不用负责任?” 叮咚—— 电梯到岸。 曹启明先一步走入电梯。 黎胜男迟疑一秒钟,还是跟上去,“曹Sir,每个人都有苦衷。” 曹启明双手插兜,很是赞同,“那当然,成年人,个个都辛苦。” 黎胜男讲:“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我,那该有多好。” “你今晚好多感慨?感觉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是酒精作用?” 黎胜男点头,“是的,都是酒精作用。” 第41章 . Chapter41 但是颂帕善曾经同…… Chapter 41 叮咚—— 电梯到岸, 黎胜男突然间在电梯顶幽幽发蓝的灯光下,以一种古老而诡秘的语调吟诵说,“这人世间的情情爱爱, 本就是一场骗局。” “什么?”曹启明没听清,不过他一条腿已经跨出电梯门, 正回过头看她。 又是回头—— 她常常凝望他背影, 痴等他回头,譬如在警校时, 他登台演说,她在台下热烈鼓掌,又或是在警局,他熬通宵, 她不言不语陪他整晚,从不缺席, 被人称作O记“拼命十三妹”。 他不知道,他落魄离婚时, 她正在厕所隔间狂喜狂笑, 他颓废买醉,她也曾经趁酒浓夜深,偷偷靠他肩膀。 一切不过是“听上去很美”,讲到底都是荷尔蒙作祟, 大脑产出幻觉,自己骗自己。 “没什么,突然间鬼上身。”黎胜男摇一摇头, 努力让自己逃脱幻觉,落回现实。 曹启明说:“我看你是喝太多,酒还未醒。” “喝醉酒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所以一到凌晨满大街都是醉鬼。” 黎胜男追一句, “所以有人把失控都推脱给酒精,不过我不喜欢失控的感觉。” 曹启明与黎胜男肩并肩走出一叠一叠火柴盒一样密密麻麻的村屋,走出那座窄小的门,好似终于从一条蜿蜒曲折的地道里钻出地面,空气清新、豁然开朗。 门口两条路,往南是兴发大厦,往北是上坡路,通向城市的更外围。 曹启明想也没想就要往兴发大厦方向走,却被黎胜男叫住,“其实从我家出发,港岛北地铁站比港岛南更近,我带你抄近路,少走五分钟。” “你才搬过来没几天,就对这里这么熟。”曹启明收回腿,不想其他,跟住黎胜男往港岛北方向走。 黎胜男说:“来之前要先熟悉环境,曹Sir,这都是职业病。” 曹启明开玩笑,“啧,胜男,你天生就要做警察。” 黎胜男面色僵冷,抿了抿嘴唇才说:“我哪有那种好运气…………往上,这边走…………”向左转,走进一道生长在两栋高楼之间、窄得让人无法呼吸的巷道,“如果有得选,我也想做个娇娇女…………” 细雨不常有,一下雨好比老天在哭,不哭到天荒地老不肯收声。 游泳池照旧摇晃着暗蓝色的光,映出满墙的斑驳。 姜晚贞如同受惊一般站直身,瞪大眼睛对着慌慌张张推门而入的陈勘。 他进门,眼神径直略过姜晚贞,看向窗外。 不等她讲话,他立刻冲上前,顺手将她推到一旁,仿佛将她当成人生路上最大绊脚石。 他贴紧窗台,探出头向下、向四周望,确定无人值守,正要翻窗—— “你想干什么!”她尖叫,好像一只受伤流血的兔子,吵得陈勘血液翻涌,心浮气躁,一回头、瞪大眼,呵斥道:“你发什么疯?” 放到往常,他语气不善,她一定立刻委屈、流泪,最后生气分手。 但今夜气氛紧张,人人都置身战场,没时间计较一句话的长或短。 姜晚贞马上上前,紧紧抓住陈勘的黑色外套,“你想去哪里?你是不是想翻窗出去?”问出来才发现,每一个音都在她喉咙里颤抖,同她的心一样。 陈勘侧过头,甩开她的手,“你不要管,你只要闭紧嘴,别出声。” 姜晚贞根本不听,再度抓紧陈勘,这一次用尽全身力气,攥得手指发白也绝不松手,“你以为爹地放你上来,就不会派人守住后门?你当他是白痴?还是你自告奋勇要出门送死?” “你不用管——” “你是我的人,我当然要管!” “我不想跟你争,松手!姜晚贞,松手!”说完,大臂一挥,这次用了全力,姜晚贞不到一百磅的身体根本不是对手,立刻倒退两步,摔倒在书桌旁。 他不回头,根本没时间。 “你放心,我有把握甩开这帮泰北烂仔。”话还没说完就要跳窗逃跑,可他听见—— “陈勘!” 姜晚贞的发音奇特,听起来仿佛声嘶力竭耗尽全力,实际却又放低声音,压抑喑哑,成就了一段怪异而凄厉的哀嚎。 即便是此刻的陈勘也不得不回头。 她抽出牛仔裤里早就准备好的小刀,抵在左手手腕上。 锋利刀片紧紧贴着她白皙的皮肤,皮下淡青色的血管在静谧当中汹涌澎湃,似乎只需轻轻一勾手,那些沉默地血液就要叫嚣着、嘶吼着,喷薄漫延。 姜晚贞看着陈勘的眼睛,他的眼里藏着一万种无奈和震惊,他仿佛在一刹那间被人勒住喉咙,正要闭着眼在游泳池的蓝色光波中被彻底湮灭。 “你敢走,我立刻死在你面前。” “…………” “陈勘,你看着我,我说到做到。” 姜晚贞的话,每一个字都铿锵,每一个音都决绝,相比沉默不语的陈勘,她气势勃勃,似乎已然登上高地。 然而只她自己清楚,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彻彻底底。 小雨是另外一番情调。 阿Bin早就等在兴发大厦。 他皮肤黝黑,身体瘦小,从年头到年尾都是一件四处透风的短袖衬衫与一双缝缝补补无数次的塑胶凉鞋。 浑身上下处处都散发着一股“穷”的气息。 嘴里的香烟又烧到头了。 这是今晚的第四支烟,照旧随手丢在脚边,也随手撕开繁荣城市的虚假文明。 于宝哲匆忙停车,下车立刻向兴发大厦狂奔,路过一家小报摊,跑出去又折回来,喘着气去和抽烟看赛马的报摊老板说:“劳驾,帮忙打999报警,兴发大厦□□械斗。” 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他,不讲话。 于宝哲着急要走,随手把钱包扔在层层叠叠的报纸上,“里面的钱都给你。”说完就跑—— 老板骂一句“痴线”,这才慢慢吞吞去捡钱包。 于宝哲在兴发大厦底座绕了一圈,没见到曹启明的身影,却只在西南角上难得的绿荫处,遇到前一刻同桌吃饭的泰北仔。 阿Bin头顶刚过于宝哲肩膀,远看像一只猴,根本没威胁。 他笑呵呵跳下花坛,双手合十,向于宝哲走来,“萨瓦滴端烟——” 于宝哲皱起眉问:“人呢?” “人?财神爷要找什么人?”声音从于宝哲身后传来,是悄悄跟踪他出门的人,也已经入场,“我们替你找吧。” 他扯起嘴唇,笑起来,眼睛却是冷的。 于宝哲心里一抖,算一算三对一,简直自投罗网。 心急则容易犯错。 黎胜男一路都在深呼吸,迫使自己冷静,更要迫使自己冷情。 他带领曹启明,在小公园里越走越深,最终走到一处连路灯都透不进光的角落。 到现在,曹启明还未起疑,他只是满脸温和地看着黎胜男,两只眼角各自延伸出一段又细又长的笑纹,“你还说你有职业敏感度,我看你根本记错路,越走越偏,早知道就不应该相信你,我往南走,现在都已经等到地铁。” “对不起。”黎胜男低下头,眉心凝重,呐呐说。 当下换曹启明尴尬,“开个玩笑而已,我又没有责怪你,至多是往回走一走,就当是饭后散步,锻炼身体,什么东西?” 草丛里、树影后,隐隐约约有身影晃动,曹启明基于本能,马上把黎胜男挡在背后。 他警惕地弓腰、反手去摸侧腰—— 下班后已经交枪,他摸到一片空。 三个泰北仔从阴影里走出来,他三个身体矮小,枯瘦发黑,好像长期处于极度营养不良状态,让人产生一种轻易能赢的错觉。 但是颂帕善曾经同姜五龙说,他们,杀人太快,像鬼,不要养。 连颂帕善都感受到危险。 第42章 . Chapter42 不必下车也知道,…… Chapter 42 “我会对外说, 午夜泰国人就在兴发大厦等曹启明自投罗网。” “当晚,话放出去,谁出现在兴发大厦, 谁就是鬼,谁就该死。” “你想办法带曹启明往反方向走, 就在屯门西公园, 小公园夹在两栋公屋之间,树大路窄, 到十二点人不能走鬼能走,泰国人会尽心尽力送他上路,就算被警察抓住,同你同我都没有半点关系。” “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安排…………” “卧底?我当然要清理门户!反正都是泰国人动手, 至多是抢劫杀人,查不到我们头上。” “碟片?你不提我都已经忘到南丫岛。阿男, 你放心,我姜五龙说过要给你, 就一定给你。” “退一万步, 这张碟有我亲自出镜,我舍不得同其他人分享的,阿男,你知不知道你十六岁, 花样年华,值得回味……哈哈哈哈哈………………” 酒精滚烫,烧得头昏耳热。 姜五龙桀桀的笑声如同魔咒一般反复回荡在耳边, 黎胜男摇摇晃晃,在一片冰冷暗影里找不到方向。 她闻到血,又见过光, 刀的锋利划过风也划过曹启明的深灰色外衣,利落迅捷地割开一片血肉,露出内里白色的骨骼和粉红色的皮肤。 “啊!!!!!”曹启明捂住肋骨下面一道新鲜热辣的伤口,滚烫的血液立刻从指缝里往外涌,争先恐后地撕扯着要离开他的躯体。 泰国人的刀太快,三个瘦小人影,几乎都不见过多跑动,就已经伤到他几处要害。 今次他是蛇,对方是经验丰富的捕蛇人,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曹启明自知在劫难逃,憋着一口气,找到机会,用尽全身力气把黎胜男往花坛里猛地一推,“走!快走!” 吼得肺上一阵抖动,胸也剧烈地疼痛起来,曹启明重心不稳,来回摇晃一二回,依然跌在地上,再没有爬起来的力量。 黎胜男回头时,泰国人的塑胶拖鞋正踩在曹启明的半张脸上。 曹启明瞪大双眼,努力向黎胜男逃跑的方向看。 “一二二七!”他大声喊。 黎胜男慌慌张张跑出屯门西小公园,喘过气时伸手去摸衣兜—— 这才发现,曹启明那支过了水的手提电话竟然落在她身上。 黎胜男眯起眼,努力从一片混沌之中找到线索,她向前回想,猜测是曹启明最后推她那一刻,匆忙把手提电话藏在她衣服口袋里。 可是—— 她紧盯这只黑色长方形手提电话,它款式老旧、屏幕漆黑,一点响动都没有,仿佛立志要永久长眠。 还有……“一二二七”又是什么?曹启明几乎是用尽身体最后一丝力吼出来,一段短暂无序的数字,谁能猜到谜底? 黎胜男再也来不及多想,她踉踉跄跄,跑向不远处、生意寥落的公用电话亭。 雨停了。 于宝哲眼前只剩下一片赤红的血。 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泰国人、或者身后几个马仔的。黑沉沉的夜里,拳头与拳头颤斗在一起,十分钟就够赤手空拳打碎一个,更何况泰国人从小受训,连凶器都不需要,光靠拳头就能打得于宝哲头骨碎裂、脸颊变形,面孔中央一只英挺俊俏的鼻,早已经歪斜破碎,不成人样。 最多的是血,从头顶流向下颌,又从眉骨划到耳后,一道又一道鲜红血迹在他白皙的皮肤纵横交错,将他的脸割裂成无数个细小碎片,惨不忍睹。 “你……不行…………” 阿Bin对于于宝哲的过早倒地十分不满意,他撇撇嘴,上前两步,一抬脚突然狠狠踩在于宝哲右腿小腿骨上—— 咔咔,清脆声响。 于宝哲躺在地上,疼到胸腔都要撕裂,却无奈已经没力气喊一声疼。只剩下呜呜两声,被湮没在喉咙里,涟漪一般迅速消散开。 阿Bin换个姿势,两脚跨在已经倒地不起的于宝哲身体两侧,左手攥住于宝哲衣领,将他烂泥一样的上半身提起来,右手已经做出挥拳动作,这一拳蓄满十分力道,目标是于宝哲已经被鲜血染透的太阳穴,力求一拳将他送上黄泉路。 跟在于宝哲身后赶来的几个马仔甚至只是背着手肩并肩站在逆光处,替阿Bin挡住挥拳的风影,从头至尾未动手。 “大佬答应我,来红港让我打到过瘾,结果又是在骗我。”阿Bin歪着嘴,用泰语说。说完往于宝哲脸上吐了口痰,拉着一张脸,正要不耐烦地挥出最后一拳—— “警察!通通不许动!” 啊—— 原来报摊老板收钱办事,比本地立法会议员更有品格。 榕树湾别墅,灯还在亮。 冰冷的刀刃还紧贴着姜晚贞的手腕,她的脉搏缓慢跳动,已经失去“以命相搏”那一刹那的癫狂和紧张。 赌徒把筹码都推上桌,咬咬牙要一把赌上身家性命,但荷官迟迟不开牌,他却开始后悔,怕自己堵得太多,已经一只脚在悬崖边缘游荡,岌岌可危。 姜晚贞清楚明白,她赌上的是她的爱情,她那一段速食的、短暂的、瑰丽却充满世俗育望的爱情。 她自以为的情真意切此刻正在陈勘逐渐冰冷的眼神里消逝,她恍惚着仿佛被扔进楼底空荡的泳池,逐渐被水淹没,逐渐失去知觉………… “姜晚贞,你现在也会玩这一套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你以为是谁?你要死死远一点,不要到我面前演戏,我只会觉得吵。” 他单手撑住窗台,人是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 姜晚贞已经顾不上咀嚼陈勘的话有多伤人,甚至不记得几时几分,哭到泪流满面,她跌坐在地上,靠她的满腔爱恋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哀哀地求他,“你不要去…………你哪里都不要去…………陈勘…………就当我求你…………” 她哭哀求,陈勘却笑起来,窗外一闪而过的月光照亮他瘦削的侧脸,他好似无事发生,照旧和以往任何一个和风煦日的下午一样,用哄小孩的口吻同她讲话,“贞贞,你在讲什么?我只不过不想输给于宝哲,你要吃蛋挞,我现在就去买,一定比于宝哲那一家更好吃,你把刀放下,乖乖在家等我。” “爹地当我是白痴,你也当我白痴?陈勘,你知不知道你今晚一旦跳出去,就再没有回头路。” “贞贞…………” “我,还是他,你选一个。”姜晚贞不知从何处借来的决心同自信,要拿自己去逼对方做选择。 然而恋爱中的女人总爱盲目自信,自以为男人同她一样,情爱大过天,实际男人精明冷静,从来只把爱情当游戏。 在爱情里下注的人,注定要输。 陈勘牵了牵嘴角,莫名发笑。 实际他握紧拳头,也在害怕。 “贞贞,你不敢的。” 原来他也在赌。 姜晚贞说:“你试试看…………” 她决绝。 可惜他不相信她的决心,单手撑住窗台就要往下跳,似乎再晚一秒都要世界毁灭。 又可惜他不肯狠下心,抽空回头看一眼,也只这一眼,阻止他跳窗外逃的的计划,将他牢牢牵扯在姜晚贞身边—— 她动了刀,刀锋贴着手腕上的皮肤,是万念俱灰的狠绝,爱而不得的痛恨,恨不得将自己撕成碎片,就此毁灭,也好过分开后的痛不欲生—— 年轻人总归爱得浓烈,全因活得太短,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百零八件事比爱情更苦,又比爱情更甜。 她此刻满心满眼都只有她的爱与恋。 好在陈勘动作快,在她割开筋骨之前,已经握住她持刀的右手。 令她的狠,只在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刀伤,只不过血溅出来,染红了她的白色连衣裙,星星点点的,在纯白玫瑰上留下粉红色抓痕。 “姜晚贞!你发什么疯!”陈勘被她吓得面色惨白,紧紧握住她流血的手腕,一刻都不肯放松,两只眼死死盯住姜晚贞,咬紧牙,气得胸腔暴涨,恨不能捏碎她。 然而他舍不得。 无奈他舍不得。 姜晚贞却只问:“你还走不走?” 原来每个女人,到最后都要问,你走不走,可否不走? 原来爱情的本质是“不走”。 “陈勘,你不要去好不好?” 她这次问的是“去”。 陈勘似乎是从茫然的梦中惊醒,他看着她,握住她手腕的手又紧一分,直至握得她喊疼,扭转手腕想要挣脱,“伤口很浅,我都不觉得疼,你不要这么紧张…………” “贞贞…………” “你洗干净手,去楼下拿医药箱,真的只是一小点伤口,连医院都不用去…………” “阿尖,恋爱谈够了没有?五爷叫你一起出门。” 阿光突然出现在门外,扯开嗓子大声喊。 陈勘与姜晚贞都愣住,两人互看一眼,姜晚贞立刻推开陈勘,从地板上站起来,单手捂住伤口,“爹地叫你,一定有重要的事,你快去。” “我不去,我开车载你去医院。”陈勘也站起来,伸手去拉姜晚贞。 “我不去医院。”姜晚贞后退一步,站到门边替他应门,“他马上就来。” “贞贞!” 姜晚贞揭开伤口给他看,果然只是浅浅一刀,到眼下,血已经渐渐止住,没有缝合必要。“你走,爹地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发疯。” 发疯?今晚人人都不清醒,谁又能不疯? 陈勘擦去掌心血迹,沉默地拉开门,遇上门外笑得淫邪的阿光,低头向下走。 姜五龙上车,颂帕善也跟着,只盯住姜文辉留下,仍是不愿让斯斯文文亲生子去见血。 夜晚安静,风声突兀。 黑色宾士车在影子里漂浮,悄无声息地行使在海边公路上,一面是山,一面是海,悬崖高耸,礁石林立,错走一秒立刻粉身碎骨,回头不及。 车开进一条沿海小道,四周荒芜,狗吠声一声叠着一声。 不必下车也知道,是陈勘十分熟悉的十二号仓库。 月黑风高,鬼魅横行。 第43章 . Chapter43 他只记得姚金龙的…… Chapter 43 夜静得出奇, 风声都收敛回屋。 月亮也害怕眼下诡秘的安静,远远藏到海平面下边。 近处的海是一道无底深渊,惨白月光下, 即将露出野兽巨大的獠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陈勘在想, 兴许他就是那头愚蠢的猎物, 正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冲向深渊,寻找死亡。 “抱歉抱歉, 大半夜不睡,把大家都叫到荒郊野岭来开会。” 仓库只开半张门,一盏大灯吊在屋顶,一张熟悉面孔堆满笑容, 气质却又冷冰冰好似一条蛇—— 姚金龙快速走上前,去搭姜五龙肩膀, “老弟,神机妙算, 例无虚发, 刀刀致命啊!厉害厉害,我都从上到下,从脚底到头顶都佩服你,佩服到五体投地、五官位移…………” 他绞尽脑汁讲成语, 讲到乱七八糟语无伦次也不在乎,可见他抓到“大鱼”有多欣喜,迫不及待召集所有人来仓库集中“观刑”。 既要杀鸡, 又要儆猴,一件事,两头获利。在姚金龙眼里, 他才是90年代的“诸葛孔明”。 姜五龙却脸色凝重,不见欢喜,他已得知自己损失一员大将,多年信任付诸东流,最终还未能砍死叛徒,实在是怨愤交加,难以纾解,一时之间像个怨妇一般皱着眉头耸拉着脸,五官写出一个大大的“苦”字。 “别说了,养他不如养条狗。可惜没能抓住姓于的,抓到手,我一定把他剁碎喂狗。” 姚金龙全不在意,他哈哈大笑,“于宝哲算什么东西?要做掉他,轻而易举,我替老弟动手。”说完目光向后看,望见姜五龙身后神情呆滞的陈勘,反倒露出几分慈祥颜色,招招手,呼唤他,“阿勘,今晚是不是忙到晕头转向?过来过来,我带你见一位大人物——” 陈勘木呆呆的,行尸走肉一般向着姚金龙招收的方向走去。 姚金龙亲亲热热搭住他肩膀,一个转身,与陈勘肩并肩站着,面向仓库中心,一只惨绿斑驳的汽油桶,一盏黄橙橙亮到你两眼发晕的大吊灯,吊灯底下、汽油桶里面,藏着一具破烂脏污的身体。 陈勘艰难地从对面那只躯壳的头颅上寻找熟悉的轮廓,对方的脸已经长满或血红或乌黑的花斑,眼和鼻都已极端变形,右侧嘴角撕裂开一道长而凌乱的伤口…… 忽然间他动了动嘴角,斑斓的脸上翻出黑白相间的眼珠子,竟然对着陈勘露出歪歪斜斜地一个笑。 这笑容短暂,瞬息之间,他被巨大的痛苦吞噬,连睁开眼都成为巨型工程,难以做到。 姚金龙单手搭着陈勘肩膀,无不得意地说:“讲实话,我同阿五,最早时候都曾经怀疑过你,你年轻、聪明,肯做事,有冲劲,好像样样都完美,为什么要来做古惑仔?我都替你想不通。不过到今晚终于真相大白,于宝哲才是内鬼,你放心,我同阿五都不会再疑心你。” 姚金龙收回手,插回裤兜,伸出手指了指汽油桶里的人,“这位你也认识,不过虽然…………现在看不太清,所以我明明白白同你讲,这位是O记曹Sir,曹启明,盯住我们和联胜已经很长时间,于宝哲就是他埋在阿五身边的卧底,马上就要找机会把我们,我,同你、同五爷、阿光、潮州仔、还有你、你、你…………”他一个接一个指过去,似乎指到一个人,就能燃起那个人心中对曹启明熊熊不灭的仇恨,“都要被送到女王的绞刑架上,不过现在……你看他,像不像一条死狗?” 陈勘头皮发麻,身体僵冷,他仿佛沁进冰水,又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神经都要绷断。 然而他还需强迫自己,瞪大眼睛,直直盯住曹启明的惨状,盯住他的每一滴血、每一道伤口、每一处扭曲的骨与肉。 退也不能退,只能逼迫自己,仰头去迎接这刀山火海、无间烈狱。 姚金龙使个眼色,身旁马仔立刻递上来一只刚冷坚硬的柯尔特M2000型,他提着枪托,将柯尔特递到陈勘面前,“于宝哲已经活不长了,迟早要找人做掉他,这些人里面你来的时间最晚,年纪最小,但是能力强,有前途,我同阿五都看好你,不过难报其他人有疑心,要不就这样,你轻轻扣一枪,亲手做掉他,从此之后清清白白,坦坦荡荡同大家做兄弟,我同你保证,和联胜将来有你一半。”说完淡淡瞄一眼身后的姜五龙,似乎重点并不在陈勘身上。 他同字头里的元老个个都对姜文辉不满意,认为是外来人,没在本港吃过苦,根本靠不住。 但陈勘没接枪。 姚金龙一皱眉,正要开口,没想到汽油桶里的那位,竟然还有力气说话。 曹启明艰难地撑住眼皮,动了动嘴,嘲讽说:“大姚…………你自己没胆杀………………我,嘁…………还要找后生仔动手?你是不是写字楼里待久了,已经拿不动…………拿不动枪………………还是…………不敢………………” 姚金龙没动怒,只鄙夷地讲:“死鸭子嘴硬,没有几分钟好活了,还这么多话,不如叫泰国人割掉舌头让你握手里玩一玩。” 话音刚落,颂帕善两眼发光,讲给身后的泰国仔听,四个人已然跃跃欲试。 显然想在曹启明身上过把瘾。 曹启明转动眼珠,看向一语不发的陈勘。 “我记得你,后生仔,你姓陈…………” “阿陈…………你放心…………我不找你索命…………我要找就找姚金龙…………哈哈哈哈哈………………”笑,曹启明突然仰头大笑,笑到咳血也不停,最后一刻突然收声,两眼猩红,疾言厉色,双双锁住陈勘,“你杀我,我都要多谢你,谢你全家…………” “阿尖,迟迟不动手,是不是舍不得?我看你从前做事情干净利落,不是胆小怕事的性格,怎么今天这么特别…………”是阿光,一颗光亮的脑袋,站在吊灯的热烈光线下,正同他阴阳怪气的言语一样,在十二号仓库里熠熠发光。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怀疑。 连姜五龙都绷住脸,死死盯住陈勘背影。 “开枪…………”曹启明的声音虚弱无力。 “开枪!”他竟然又能大声喊,撕心裂肺地喊。 陈勘抢过柯尔特,拉保险,扣扳机,动作行云流水,快到连姚金龙都没看清。 轰—— 结束。 是曹启明的命和陈勘蓬勃热烈的卧底生涯。 姚金龙不讲话。 姜五龙也不讲话。 整间仓库静得出奇,只听得见陈勘沉重的呼吸声。 不知道等了多久,陈勘手上的柯尔特又回到姚金龙腰间,他挥一挥手,吩咐马仔,“封好口,船开得越远越好,送他去公海。” 陈勘卸了全身力气,耸着肩膀站在原地,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仓库的门一开,海风便都争先恐后涌进来,吹得他浑身冰冷。 姜五龙走上前,重重地拍了拍陈勘后背,“怎么?吓到发抖?第一次杀警察?” 陈勘摇头,又点头。 姜五龙问:“心理委屈?” 陈勘摇了摇头。 姜五龙长叹一声,“大佬不好做,将来你就会明白。” 将来? 他从此是彻头彻尾亡命徒,哪有什么将来? 他只记得姚金龙的柯尔特,曹启明的眼,还有他扣动扳机的力道。 他痛恨,又不知该从何处恨,去恨谁。 简直是一缕无头无尾的亡魂。 第44章 . Chapter44 赤丰影院,他脑子…… Chapter 44 陈勘走出仓库时, 天和海的尽头已经晕出些微光亮。 出海的小船只剩下一块指头大的影子,他恍惚间好似失忆,不记得曹启明是否在船上, 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扣动扳机,不记得他是如何出现在十二号仓库, 又是如何走到大海沧浪的边缘………… 他只记得最后一刻, 曹启明扭曲变幻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笑。 曹启明死了。 死在他手上。 陈勘仓皇地在口袋里找烟, 又不记得借的是谁的火,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将燃烧的尼古丁吸进肺里,以此替换胸腔和鼻尖无以名状的酸涩。 他身体里的某一部分, 似乎也已经伴随曹启明被封存在汽油桶里,沉默入海。 城市另一端, 太阳照常升起,遍地都是明媚。 黎胜男在北区警署做笔录。 “所以你逃到路边立刻报警?”年轻的女警再次确认。 “是, 不过马上有警察来。”黎胜男答。 女警说:“事发二十分钟前有人报警, 称兴发大厦发生□□械斗。不过……赶到时嫌疑人已经逃跑…………你确定都是泰国人?” “不确定。”黎胜男摇头,“我只是推测。” 女警点了点头,“我们倒是在兴发大厦抓到一个泰国人,可惜只认暴力抢劫。好了, 麻烦你在这里签字,没其他事可以走了。” 黎胜男快速签完字,默然站起身, 往外走。 到大厅,竟然遇到邓Sir,他五十不到, 后背挺直,浑身上下看不到赘肉痕迹,对外说三十出头也一定有人信。 邓Sir见到黎胜男,立刻停止与北区警署一位老同事的寒暄,侧过身向黎胜男走来,手里还拎着一罐热咖啡,自然而然地递给黎胜男,“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黎胜男接过热咖啡,摇头,等了等才问:“曹Sir怎么样了?有消息了吗?” 邓叹气,“无牌车劫走了人,从小道走,很快消失在监控死角,现在无牌车找到了,却是一辆空车,没有其他线索。” 黎胜男不讲话,邓只好自己接下去,“但愿启明福大命大,能够逢凶化吉。” 不过他自己都清楚,这次绑架袭击计划周密,除非曹启明凭空长出一对翅膀,否则机会渺茫。 他又说:“勒索要钱都是小事,最怕是寻仇…………” “有没有接到勒索电话?”黎胜男喝完咖啡,好似终于从梦中醒来。 邓嘴角下垂,“目前没有。” 黎胜男说:“无论如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已经全力在查。”邓低头看了看表,“跟我走,我带你见一个人。” “谁?” “今后的同事。”邓Sir不肯多说。 坐上邓Sir的车,黎胜男仍旧捏着咖啡空罐,一点点回忆凌晨事情经过,唯恐发现漏洞。 从头至尾梳理完成,她总算松一口气。 邓把车开进江淮生纪念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两人一路沉默答电梯上14楼,电梯开,走过一段雪白走廊,邓停在淡黄色病房门前,顿一顿才推开门,病床上躺着一位“熟面孔”,只不过此刻吊着右腿,脸上也打着“补丁”,很难认出全貌。 床边还站着两位穿制服、别警徽的中年男子,邓一进门就抬手敬礼,“Goodmorning Sir!” 黎胜男却在发愣。 对方已经回礼,亲切地邀请邓同黎胜男进门。 邓边走边说:“Sorry,Sir,昨晚的事情我负全责,是我工作不力才导致…………” “唉…………”对方摆摆手,说,“既然选择做这一行,就要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怎么能怪你。你也够辛苦,听说昨晚还丢了一位督查,现在情况怎么样?人找到了吗?” 邓绷紧了后背,回答:“多谢长官关心,还在找。” 那人看一眼邓与黎胜男,又将目光落回病床上,“你们有公事要谈,我申请回避。” 说完也不等回答,带着身后一位秘书似的人物,一并走了。 病房是自动门,人走,门又关得紧紧。 邓坐在床边休息椅上,架起腿,与刚才的紧张情绪相比,已经是另一幅面孔,他同黎胜男说:“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是于宝哲,四年前受命在姜五龙身边卧底,昨晚他与启明几乎同一时间、相近地点受袭,袭击阿哲的泰国人被当场抓获,却只承认暴力袭击,不肯供出幕后主使。坦白讲,这次事件,你们两位有什么想法?” 黎胜男略微低头,眉心紧锁,握住空罐子的手又紧了紧,却依旧沉默着不答话。 反而躺在病床上,吊着腿的于宝哲却开了口,“明显是钓鱼,姜五龙故意用曹Sir的安全做诱饵,想引我出现,现在目的达成。不过杀我不成,他们还会再行动,只是曹Sir…………以姜五龙一贯的做事风格,我猜结果恐怕不会太好…………” 邓微微颔首,“你的安全警方会负责,你放心。”他将目光看向黎胜男,见她仍旧呆呆愣愣不讲话,猜测她是凌晨受惊,尚未恢复,于是不再多问。 走出医院,邓将黎胜男送回家。 黎胜男下车,却未上楼,转过身向对面繁华街道走去,在道路中段左右看了看,谨慎地走进一家维修点。 “老板,昨晚的加急单,做好了没有?”黎胜男进门,敲了敲桌,催促道。 老板懒洋洋从柜台底下掏出一只黑色手机,扔给黎胜男,“劳驾,加急,四百。” 价格高到离谱。 但黎胜男毫不犹豫,扔下四百块,带上手机转身就走。 匆匆赶回家,锁上门,她才敢再度拿出手机。 手机上屏幕闪烁,正常运行。 她打开,按下解锁键,输入“一二二七”。 果然,手机顺利解锁。 只是里头空荡荡,只有数字,找不到任何有意义的中文存储信息。 她深呼吸,大着胆子,找到最后一条通话信息,回拨过去。 “嘟——” 一声接一声。 等到她都已经卸去紧张,放松情绪,以为不会有人接,她正要挂断电话,突然手机里响起一个男人低沉的声线,“你是谁?” 原来对方比她更紧张。 陈勘藏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他斩断所有联系方式,更斩断所有出门机会,独自一人像个离群寡居的边缘人,反锁家门,睁眼即是喝酒,喝醉闷头大睡,就当这世界他从没存在过。 熬到姜晚贞都忍不住,搭车到楼下,准备亲自来敲他门。 这几天,陈勘消失也就罢了,她大哥姜文辉也不正常,一天到晚神神秘秘不知道做什么,话也不讲,进进出出面无表情。 姜五龙当然更不正常,听说于宝哲是警方卧底,四年时间不知道掌握多少证据,姜五龙担心迟早要被请去喝茶,正计划明天就飞加拿大度假。 正午,阳光炽热,晒得人心浮气躁。 姜晚贞下车只走三分钟,也被赤道地区太阳光晒到汹涌冒汗。 同一时间,黎胜男正在往赤丰影院方向走,她出地铁再转小巴,也绕得头晕脑胀。 姜文辉约在这一时间这一地点交接,一来认为中午时间古惑仔都好似吸血鬼,个个龟缩在房间,不敢出门,二来赤丰影院在北角区,已经超出和联胜势力范围,至今为止仍能算得上城市边缘一片“荒土地”勉强称得算安全。 可惜姜文辉不知道的是,黎胜男昨晚已经主动联系姚金龙—— 亲父子之间血浓于水,是管自身,她更相信利益当先的姚金龙。 姜五龙对她的身份绝对保密,姚金龙当然不相信一个突然出现的女人,留下的一段莫名其妙的告密说辞。 “据姜文辉说,龙头杖里有你、有齐德、有你们所有人做生意的证据,拿到O记,足够你们坐满九十九年。” “痴线,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又凭什么要帮我?难不成你佛陀转世,专程来渡我?”姚金龙语气不屑,但已经从嘈杂吵闹的娱乐厅,走到安静的室外,显然他为人谨慎,不敢不信。 黎胜男说:“因为里面也有我,我不想坐监。” 不等姚金龙回答,黎胜男又说:“明天中午十二点,赤丰影院。劳驾,聪明的话,就瞒住姜五龙。” 姚金龙还想问,对方却只留下一段电话挂断后的忙音。 “叼你老母!敢耍我,我杀你全家!” 黎胜男是不怕“杀你全家”这类威胁词的,她孤身一人,全家即是自己,没什么可怕。 只不过她不想坐监,不想失去现阶段的“正常”生活,她甚至已经爱上当警察的感觉,主持正义,惩治犯罪,看起来光明又伟大。 她想做个好人。 即使这代价是曹启明、于宝哲或者姜文辉的血。 在所不惜—— 她深吸一口气,走下巴士车,抬头看着正前方红漆写明的四个大字“赤丰影院”。 黎胜男低头看表,时针分针正追到十一点四十分。 而姜晚贞已经在陈勘门前等了十五分钟,门铃在她手指底下一遍又一遍地响着,直到大门终于被从内拉开,门口出现一位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睡眼惺忪的“流浪汉”。 “陈勘。”姜晚贞咬着牙喊他的名字,同时努力让自己冷静,接受眼前的颓废情景——她甚至已经从门外看见门里遍地的啤酒罐,“我一直在找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要突然消失?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 一连串质问,问得宿醉刚醒的陈勘越发头痛。 他伸手抓住姜晚贞手腕,一把将她拖进房间。 “你干什么?发什么疯?陈勘!” 他全当没听见,往沙发上一趟,又要睡—— 但又好像鬼使神差一般,他想起来,摸摸索索找出手机,长按绿色键开机。 姜晚贞长叹一声,摸摸坐在他对面的圆形单人沙发上,“我手上的伤已经好了,我不想你因此同我赌气…………”她仍然生活在姜五龙与陈勘共同为她打造的小世界里,浑然不知外面正疾风骤雨,天与地都崩塌。 陈勘闭上眼,仍旧不做任何回应。 很显然,他在迁怒于她,连他自己都知道这迁怒来的毫无道理,但他偏偏控制不住。 嗡嗡嗡—— 沙发夹缝里,手机在震。 陈勘于是接起了这三天来的唯一一通电话。 是潮州仔,他不知又在哪里受气,正恶狠狠在电话那一端喊:“叼!姜文辉要找O记,要把我同你,还有五爷都送进监狱,阿尖,不想死就到赤丰影院来!我同你一起做掉他!顶你个肺,敢出卖我,我杀他全家!” 陈勘仿佛被临空倒一盆凉水,只一秒钟,从头到脚都清醒。 他立刻从沙发上翻腾起来,抓起车钥匙就往门外冲。 “你去哪?陈勘,你到哪里去?”姜晚贞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他背后。 赤丰影院,他脑子里只记住了这四个字。 第45章 . Chapter45 “四年了,我不至…… Chapter 45 赤丰影院坐落在五层楼高的赤峰大厦一层, 至今为止已经撑足二十年,从崭新落成到垂垂斑驳,仿佛只在一瞬之间发生。 黎胜男买一张十一点五十分《双城故事》的电影票, 经过满是皱纹的墙壁,走进“梦巴黎厅”, 坐在倒数第二排靠右侧走道位置。 十二点正, 影片正式开始。 看第一幕就知道又是罗曼蒂克爱情故事,张曼玉长着一张无需为男人烦恼的脸孔, 却要在电影里“为赋新词强说愁”,去恋谭咏麟,不过竟然还有曾志伟加入,令这场戏表演得越发荒诞。 恋爱什么滋味? 黎胜男在漆黑电影院发出一声轻笑, 管他什么滋味都好,酸甜苦辣都轮不到她来尝。 从她的烂赌鬼老妈将她提到赌桌上抵债那一日开始, 她就已然腐朽发臭,同尸体没两样。回想起来还需感谢姜五龙, 要不是他“慧眼独具”, 她恐怕到现在还在楼底做鸡,或者已经飘在城市底层,阴暗潮湿的臭水沟里,死无全尸。 龙头杖, 她不是没想过自己拿到手,毁掉所有证据,兴许自此一了百了, 再没有后顾之忧。 但,谁知道姜五龙有没有备份? 且姜五龙还活着,就一定会想办法报复, 他要死都会拖她一起下地狱。不如就交给和联胜其他人,让他们狗咬狗,窝里斗,最佳效果是两败俱伤,谁没能力再胁迫她做事。 轻而短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 她与姜文辉约定好,中午十二点,“梦巴黎厅”最后一排座位正中央交接。 她不必回头也能猜到,是姜文辉来了。 然而姚金龙的人还未出现,如果不来,她该不该现身?黎胜男紧握双手,看电影也看得满头是汗,心急如焚。 直到张曼玉在旧金山的老式Pub里摇曳笙歌,唱一首老旧温柔的《Moon River》,姜文辉身边才终于出现新面孔—— 阿光同潮州仔,一左一右分别坐在姜文辉两侧。 阿光按住姜文辉肩膀,电影荧幕寡淡的光照不清他的脸,阿光说:“太子爷,这么好心情,一个人开二十英里来看爱情片。” 姜文辉不讲话,他心头闪过一千万个念头,却偏偏没想过阿光同潮州仔敢对他动手。 他于是很快冷静下来,在潮州仔说:“太子爷,出去聊两句。”时,他竟然点头答应。 十二点刚过,太阳光一束比一束耀眼,照得赤丰影院的枣红色墙壁,透出一股浓郁的血浆色。 尖利的刹车声划破宁静午后。 陈勘停车、开门、向外跑,一秒钟也不敢耽误—— 即便如此,他也只来得及望到一片瘦削的影以及被高楼风吹得充盈的白色衬衫。 轰隆—— 姜文辉坠得又快又急。 很快,路人的尖叫和汽车喇叭声交杂在一起,占满整个耳道。 陈勘再抬头时,远远望见潮州仔正从赤峰大厦楼顶向下望,也似乎从零散的路人当中找到了陈勘的脸。 两分钟后,陈勘接到了潮州仔的电话,“走,去星辉夜总会,姚哥在等。” 陈勘不讲话,潮州仔在车里疯狂地喊:“五层楼摔下来,神仙都没办法,你看什么看?走!找姚哥想办法!” 这一辈当中似乎陈勘才是话事人,开会缺了他,潮州仔都要心慌。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男声版本的《Moon River》在电影结束后响起来,屏幕跳转至黑底白色字幕,黎胜男这才起身,被电影里现代男女缠绵又矫情的爱和恨,感动到热泪盈眶。 她想了想,认为自己的双面人生里或许也需要爱情,也需要寄托,或者说,也需要一丝丝代表光明的人或物。 陈勘掐断了潮州仔的咆哮,人生第一次拨通852热线。 阿光同潮州仔,以及另两个马仔赶到星辉夜总会时还不到一点。“女王宴会厅”里,姚金龙、姜五龙、齐德以及字头内部几位大佬都在,正围城一桌,饮茶聊天。 桌上一片和谐,好似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发生。 直到阿光把带血的龙头杖放上会议桌,姜五龙的脸瞬息之间就已经历了暴风骤雨,此刻正紧锁眉头,捏紧双手,随时要暴怒而起。 “阿光,怎么回事?”姚金龙明知故问。 阿光照实讲:“姜文辉要把龙头杖交给警察。” 姚金龙又装傻,“交给警察?” 阿光说:“于宝哲安排差佬同他交易,龙头杖里有…………” “衰仔!人在哪?我亲手掐死他!”阿光的话被姜五龙打断,他一拍桌站起来,双眼外凸,眼球发红,似乎真要去拧断姜文辉的脖子。 可阿光不敢答话,只有潮州仔大胆开口,“抢龙头杖时我们几个同太子爷有摩擦,不过走之前我都已经替太子爷call 白车,应该没大事…………” “你们也是一心维护和联胜。”是齐德笑呵呵替他们揽功劳,也同时堵住姜五龙的怒气。 姚金龙看够了戏,总算舍得出手,把带血的龙头杖往姜五龙手边推了推,“字头上上下下三万人,命都挂在这只龙头杖上,老弟,记得收好。” 姜五龙将龙头杖往身边一收,点头,“你放心,等我回去,我一定好好收拾那不孝子!” “没必要。”齐德端起茶杯,脸上带笑,继续和风细雨,“只要五爷大人大量,放过阿光几个人后生仔。” 姜五龙抿着嘴,不讲话。 齐德又说:“字头连出两个叛徒,个个都在五爷身边,我看五爷今年运势不大好,要去庙里多烧香。” 姚金龙则说:“时运不顺,多数时候带得身边生意都不顺。老弟,不如我送你一樽关二爷,摆到榕树湾镇一镇。” 听他两个一唱一和,姜五龙已经觉察出苗头不对,谁知身旁资历最老的一位,竟然开口发声,“年纪大,就容易糊涂。阿五,你做话事人已经快十年,是时候给年轻人一点机会。” 姜五龙勾一勾嘴角,冷笑一声,“原来是这个打算。” 说完,谁也不理,拿起龙头杖就往外走。 黎胜男回市中心,吃汉堡喝可乐,浑身清凉。 吃完洗手,她哼着歌拿出曹启明的手提电话,删除曹启明死后的发生的通话记录,打赏向南的巴士,在巴士的摇晃当中小睡一阵,醒来已经快到文山中道站。 下车,江淮生纪念医院就在眼前。 她按图索骥,来到14楼,于宝哲病房。 她运气很好,病房外与保护组的同事打个招呼,推开门,病房内只有于宝哲一人,正半躺在病床上翻报纸。 “气色不错。”她语气轻松,与于宝哲打招呼。 “每天不是吃就是睡,怎么能不好?坐吧,黎警官有事找我?” 他放下报纸,露出一张清瘦斯文的脸,在午后懒洋洋的光照里,似乎长成了黎胜男心目中所谓“英俊”应当有的模样。 黎胜男愣了愣,一时间心跳加速。 她慌忙地掏出黑色手提电话,递给于宝哲。 “这是什么?” “曹Sir的手提电话。”黎胜男平静下来,很是笃定地解释道,“之前太乱,到今天才想起来。事发当晚,曹Sir的手机进水故障,我送他去地铁站时恰好路过修理店,就把手提电话留在店里,直到现在才想起来。” 修理店打工仔已经北上探亲,三个月不会出现,三个月后?谁会记得三个月前的事情? 多年办案经验,令她“作奸犯科”都有十足把握。 “为什么给我?”于宝哲问。 黎胜男答:“你冒着生命危险都要去救曹Sir,我相信你一定会尽全力帮他,这只手提,在你手里或许作用最大。” “唉……”于宝哲长叹,“曹Sir到现在还没消息,保护组却要安排我出国度假。” “去多久?” “最少半年,避风头。” “那…………姜五龙就这样…………无惊无险?”黎胜男眼底落寞,明显是心有不甘。 但这不甘也可以解释成全身全力,追求正义。 “怎么会?”于宝哲冷笑道,“四年了,我不至于一无所获。” “那就好。” 是的,那就好呀—— 黎胜男不住地在心底重复。 第46章 . Chapter46 她还记得,那是一…… Chapter 46 于宝哲的话很快兑现。 姜五龙正计划去加拿大避难, 就穿出他名下多个仓库被查封,更有十二号仓库被搜出五百公斤□□,如果马仔嘴不够严, 一个咬一个,迟早要咬到他身上, 五百公斤□□已够他坐满二十年, 更何况于宝哲接触过核心生意,一笔一笔账都记在手上, 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出手,无非是想将姚金龙等等幕后人员一网打尽。 现如今退而求其次,抓一个姜五龙也够交差。 他心知大势已去,墙倒众人推, 字头也不会站出来管他死活。 他唯有坐在姜文辉病床前低头垂泪,恨自己纵横十年, 居然保不住一个亲儿子,但想起来又恨, 不理解姜文辉为何要与警方合作出卖亲生父亲, 眼下姜文辉昏迷不醒,打不得儿子,他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自己膝盖上,唉声叹气。 似乎风光都散去, 当下是英雄迟暮、风雨飘摇、失意落魄的悲惨结局。 全然不记得有多少人命、多少家庭毁在他日进斗金的大生意上。 人类自私基因甚至控制记忆力,删删减减,只留下美好画面。 难怪数不尽的“人类屠夫”, 个个都标榜自己“伟大君主”,原来与他们而言,讲的都是真心真意的大实话。 姜五龙从医院回来, 脸上是前所未见的落寞神情。 他本以为抓住卧底,干掉曹启明,是“胜”的开端,没想到亲生儿子的背叛,字头上下的抛弃才是“败”的序幕。 回到榕树湾别墅。 母亲照旧不清醒,被佣人扶到餐桌边,一落座就开始咕哝,“阿五,你又到哪里去踢球?当心不要又踢中玻璃窗,我洗衣运货只得三蚊,赔不起…………阿五,你吃饱没有?今晚吃咸鱼怎么样?” 女儿姜晚贞见他来,竟然茫然无措地站起身,颤颤巍巍喊:“爹地……大哥怎么样?醒过来没有?医生怎么说?” 姜五龙摆摆手,不讲话。 姜晚贞便也不敢多问。 姜五龙疲惫地坐下,闭上眼。 等过三分钟,似乎才多出一番力气,睁眼,提起筷,哑着嗓子招呼,“吃饭。” 姜晚贞不敢多话,头一次感受家中低气压,压抑得让人窒息。 又想到这段时间陈勘几乎是人间蒸发,对她不回应不理会,她起初还要咬咬牙同他赌气,玩一场“谁先低头谁先输”的恋爱游戏,谁知陈勘根本未在恋爱中,他正被巨大的挫败感和愧疚感折磨,每日每夜都在酒精里沉沦,根本不想醒。 姜晚贞认定自己失恋,像每一个为爱伤心的少女一个样,夜夜哭到天明。 不过少女通常哭够一个礼拜就解脱。 谁知还有命运之手前来double她的伤心事。 “贞贞……” 姜五龙放下筷子,突然出声。 姜晚贞愣愣抬起头,望见父亲一夜之间老去的脸庞,心头一阵酸,又要哭—— 姜五龙语重心长,“你大哥短时间内不会醒……” “爹地…………”她不敢相信。 “奶奶又是这个样…………贞贞,你已经是成年人,不要把精力都放在恋爱上,以后这个家恐怕都要靠你…………” “发生什么事了?爹地,是不是生意上出问题?不如我们一起到加拿大去?或者新加坡也好…………” “来不及了。”姜五龙避而不答,“陈勘这个人,到现在我仍然看不透,我劝你不要同他在一起,你玩不过他。除去信托基金,我还为你准备了一笔现金,本来这笔钱文辉也有份,但现在…………” “喂!你们什么人?有没有搜查令?叼你老母,推什么推,你以为你是谁?” 姜五龙话还没讲完,就有人一路从大门口吵到饭厅,看门的两个马仔根本挡不住气势汹汹的O记。曹启明仍然没有消息,聪明人都知道他凶多吉少,不知飘在那片公海喂鱼,O记个个都想替他报仇,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怎么会对姜五龙的人客气? 双方发生身体接触的下一秒,O记一组十二人个个都拔枪,恨不能立刻把饭桌上的姜五龙射成蜂巢。 只有邓,带着假笑走到餐桌前,自顾自找个位置坐下,正巧就贴在姜晚贞身边,他还要问:“不介意吧?” 姜五龙眼皮都不太一下,只感慨,“难得,O记终于等到机会,不过只可惜曹Sir看不到了。” “你把曹Sir怎么样了?曹Sir到底在哪?你说!不说一枪打死你!”阿忠的枪口已经抵上姜五龙后脑勺,激动得仿佛立刻就要杀了他替曹启明报仇。 姜五龙不动声色,存心挑衅,“还能怎样?在公海里钓鱼咯,只不过是亲自当鱼饵……哈哈哈哈哈哈………………”这笑声突兀,听得在场每个人都面露凶色。 阿忠大喊一声:“你老母!”枪口抵着姜五龙后脑将他猛地向前推,脸都快要砸在面前一碗热腾腾的鱼汤里。 “阿忠!”邓Sir皱眉,指派其他人拉开激动到满脸通红的阿忠。再转而冷笑着同姜五龙说:“我们是纪律部队,不至于两句话就判你死刑,五爷,你想死,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哼……”姜五龙坐直身体,看也不看邓一眼。 邓Sir说:“我也不绕圈子,姜五龙先生,你涉嫌□□组织犯罪,我来请你去警局协助调查,这是逮捕令。”一张纸,竟然递给身旁的姜晚贞,“这是你女儿?长得真靓,不像你,像电影明星。” “邓兆先!”原来同姜五龙也是老熟人,二十几年白与黑的争斗,似乎终于要播到结局。 邓兆先伸长手臂,顺势搭在姜晚贞的椅背上,一副悠然自得模样。 “我们都知道姜先生朋友多,可以讲是一呼百应,不过也不一定事事处处都能照顾到,所以我们一定会在姜先生不方便的时间里,替姜先生照看好家里人…………” 姜五龙转过脸,死死盯住黎胜男,而黎胜男不但不怕,还向前一步,比邓兆先距离姜晚贞更近,她几乎是贴住姜晚贞后背,从上而下看着少女一头海藻似的卷曲长发,好似一尊金贵的洋娃娃,永远住在橱窗里,只可惜,今晚,橱窗要被打碎,洋娃娃也要去过流浪生活,“姜小姐正在读法律?今早刚上完 Commercial Arbitration?Mrs.Law出了名的严格,姜小姐可要做好通宵做论文的准备。” 几点上课,哪个教室,上的是谁的课程,他们样样都清楚,讲出来就是为了警告姜五龙,要鱼死网破,放手一搏,也先想想女儿。 姜晚贞只觉得冷,她在黎胜男毒蛇一般的语调里冷得瑟瑟发抖,她孤独无助,却又不自觉想到陈勘,只可惜陈勘仍不知在何处买醉。 姜五龙两眼泛红,拳头都要捏碎,他只盯住黎胜男,“我女儿出事,你们个个都不要想活。” 黎胜男淡淡一笑,“姜先生放心,只要你们配合我们做事,那当然是你好我好大家都好,我们O记一定全力保护姜小姐的人身安全,不会让不该出现的人或者不该出现的事妨碍到她。” 邓兆先敲一敲桌面,“好了,到时间立场,姜先生,五爷,协助调查而已,不必激动。” 姜五龙站起身,不做无畏抵抗,他心里清楚,这一去不是“协助调查”,而是“秋后问斩”。 “爹地…………” 走到门边,姜晚贞柔软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姜五龙再是狠心也忍不住回头,哽咽道:“贞贞,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大哥…………” “爹地!你几时回?” 这问题姜五龙无法回答,只得转过身,沉默地跟随邓兆先离开。 只有黎胜男还留在别墅内,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她忽然间伸手摸了摸姜晚贞的头发,吓得姜晚贞瞬间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一只受惊的兔子,正瞪着发红的眼珠子,对住她。 黎胜男开心地笑起来,“你知不知道,我从前好羡慕你。羡慕你住大屋,吃大餐,有人疼,有人爱,哦……甚至嫉妒你留长发,活得好像个童话世界里的公主,不过现在…………”她摇了摇头,“我不羡慕了。” 她收起笑容,转身就走,仿佛已是得胜回朝的大将军,正志得意满,拥抱无限风光。 “阿五呢?阿五又踢坏谁家窗户了?阿五!衰仔,我打死你!”奶奶拍着桌子,惊叫起来,好一阵热闹。 姜晚贞默默地看着她,只想流泪。 O记的动作非常快,第二天就来查封榕树湾别墅,姜晚贞在黎胜男的监督下,只收拾了随身物品,就带着奶奶住进皇冠酒店。 她那是还不知钱有多难赚,还以为像从前一样,钱花光了自然有姜五龙或者于宝哲来补。 直到一个月后,她接到酒店通知,所有户头都被冻结,她浑身上下只剩两千块现金,想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去找陈勘求救。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夜,正巧姚美芳办生日Party………… 她原本不该去………… 第47章 . Chapter47 姚美芳娇羞着点头…… Chapter 47 陈勘原本很快到岸。 却突然在距离岸边一英里时遭遇狂风巨浪, 小船入海,从此没有帆也没有岸,只有浩瀚的夜和孤独的星。 因此他将自己彻底抽离, 抽离出这个混乱又残忍的现实世界,每日每夜都在酒精浇筑的快乐城堡里遨游, 根本不想接触与这个现实相关的任何人或事, 尤其是姜晚贞—— 她简直是他愚蠢卧底生涯的“军功章”,闪着赫赫光辉, 展示他的无耻与堕落。 最要紧是失败,失败将一切丑恶都放大。 他甚至想到去死—— “铛铛铛——” 砸门声将他吵醒,他睡眼惺忪,睁开眼又闭上, 继续在沙发上装死。 “物业!检查煤气!”无奈门外燃气工作人员过于执着,一定要在今天敲开他家门。 “铛铛铛——” 敲门声越来越大, 陈勘装聋作哑失败,不耐烦却还得强撑着爬起来, 拉开门, “检查什么?我要投诉你扰民…………” 话还没讲完,穿一身蓝色工作装的“管道检查”人员一把他,进屋,再关上门。 动作一气呵成。 陈勘烂醉如泥, 根本没有战斗力,那人一推,他马上跌倒, 索性瘫在地上“等死”,“光天化日,入室抢劫, OK,随便抢,我家剩下二十罐啤酒…………” 那人不讲话,压低帽檐,将陈勘家中各个角落都检查一遍,再单手将他拖到洗手间,关门,人塞进浴缸,打开凉水—— 滋滋滋,冲水冲到过瘾。 陈勘立即清醒,大声骂:“叼你老母,要抢就抢,玩什么湿身游戏?老子只喜欢女人!” 那人关掉花洒,却打开洗手池上的水龙头,令水声哗啦啦不断,淹没掉所有谈话声。 他摘掉蓝色鸭舌帽,露出一张精致成熟的脸,拿这张脸去竞选总统,投票最多的一定是少妇人群。 他向落汤鸡一样的陈勘伸出手,“认识一下,邓兆先,你也可以叫我邓Sir。” 陈勘仿佛没听懂,照旧躺在浴缸里,一动不动,只是两只眼重新有了光,正上上下下观察他。 友好之手无人接待。 邓兆先只好先收回手,坐在马桶盖上,两只手撑住膝盖,笑笑说:“之所以等这么长时间才联系你,是因为姜五龙刚进去,和联胜同O记都是一片混乱,怕贸然把你拖进来,一个不小心就连累你,你现在是仅剩的一颗钻石,我同上层都很看好你。喂……你一直用这张死人脸同曹启明沟通?你的档案只有曹启明以上级别才有权限调阅,你放心,升到我这种位置,一年拿一百五十万薪资,有房有家还有百万退休金,不至于傻到去勾结黑社会。” “那不一定。” “你少看两遍《雷洛传》。” “我怎么信你?” “不信也要信,你没得选。”邓兆先轻描淡写地讲,陈勘却要心惊肉跳地去听。 陈勘冷笑一声,“我干脆做一辈子黑社会。” “哼……”邓兆先亦勾一勾嘴角,还他一记冷笑,“那你要时刻做好准备,我随时随地可以公开你的卧底档案,追杀你的人多到你跳进公海都躲不掉。” 邓兆先同陈勘没感情,他可以比曹启明下手狠一百倍。 陈勘咬牙、抿唇,不出声。 邓兆先挑眉,问出“致命一击”,“想不想报仇?” 事到如今不必提正义或者职责,仇恨是更容易操纵的议题,总能激起千层波浪、万层血泪。 陈勘果然眼底生波,恨意一浪接一浪,燃烧的海潮一般席卷他胸腔,最后掏空他所有理智,推着他去疯。 等姜晚贞走投无路,硬着头皮找到陈勘家门口是,迎接她的只有一座空门。 房间的主人已经西装革履、重新做人,仿佛重生一般出现在姚金龙的会客厅里。 姜晚贞失魂落魄,蹲在门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安排…… 每每这种时刻,总有老天爷亲自操刀,安排女主角走向更加悲惨境遇。 她的手提电话嗡嗡作响,屏幕显示“姚美芳”三个字。 “想不想见你男朋友?” “来我家,我一定帮你见到他…………” 姚美芳的话是毒蛇的蛇信,勾引她,明知是无间地狱,也义无反顾想去看个究竟。 当晚姚金龙借着姚美芳的生日在家中宴客,来的都是和联胜有名有姓的人,一个两个派头十足,似乎没了姜五龙,姚金龙又只想当幕后指挥手,如此和联胜里再也找不到能压得住场面的人。 姚金龙同齐德笑呵呵一阵低语,碰杯之后朝陈勘招一招手,两人一起走到庭院当中说话。 姚金龙看陈堪,斯斯文文一表人才,拿出去登报,谁不说是商界精英、青年才俊,同阿光、潮州仔那班人完全不一样。 简直是他洗白上岸的一百分推手。 他搭住陈勘肩膀,“阿五进去之后,好多生意没人接手,字头上下群龙无首,你有没有想过今后怎么办?” 陈勘挂了胡须又剪短头发,如今清清爽爽同城中小开走相同路线,不过他又赢在谦虚,至少是表面谦虚,“我资历浅,年纪轻,不敢讲话。姚先生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跟着姚先生不至于出错。” 姚金龙满意地拍一拍他后背,“阿勘,几个后生仔里,我最看好你,脑袋聪明,有野心,也有能力,最重要人得靓,连我个女都看中你——”说话间端着酒杯的手往前一指,指向姚美芳站立的方向,又正巧姚美芳这时回头,与陈勘的视线在庭院当中交汇,一个是冷,另一个是魅,姚美芳迫不及待朝他眨眼,眼尾上翘的黑色眼线仿佛一道弯钩,一不小心就能勾住男人的心。 偏偏他的心是冷的,又冷又硬,无药可医。 姚金龙于是笑着感慨,“女大不中留啊!” 只三秒钟,他便收住笑,满脸严肃地说:“97近在眼前,字头的传统生意迟早要完蛋,我打算在97之前把字头的生意分割成两类,一类由黑转白,由你接手,另一类无可救药的,抽走资金,留给阿光几个,你怎么想?” 他怎么想?他一心只想在97之前杀他报仇! “姚先生愿意信我,我一定不让姚先生失望。” “很好,后生仔,前途无量。” 姚金龙对陈勘又十二分满意,已经开始可惜陈勘不是自己亲生子,不过不要紧,收来做女婿也不错,“阿勘,事业同感情一样,都要向前看,不让我失望,也不要让我女儿失望。” 陈勘抬眼看,人群之中的姚美芳仿佛一颗璀璨明珠,在红色吊带晚礼服里格外耀眼。 “贞贞……”这颗明珠摇曳生姿,游走至人群之外。 不知是不是这句“贞贞”探破天机,原本晴空万里的天气,突然间下起雨来,宾客四散,全都撤回别墅内,只有姚美芳,迎着雨都要去接待贵宾—— “贞贞,你终于来了!”姚美芳不知多开心,马上挽住姜晚贞手臂,唯恐她临阵脱逃。 “贞贞,你来参加我的生日Party,我真是好惊喜,我昨天都一直在同阿勘说,怕你介意,生我们的气,不肯来玩。你来了就好,阿勘就在一楼同我爹地饮茶,我带你去找他。”姚美芳声音娇嫩,仿佛回春少女,满心满眼都只剩她的男朋友陈勘。 姜晚贞倒是比想象中冷静,她不哭也不闹,任由雨落在肩头,只远远看着玻璃门里的熟悉身影,问:“你同他在一起?” 姚美芳娇羞着点头,“是呀,他说他爱我,还要同我结婚。” “呵——”姜晚贞从姚美芳的臂弯里收回手,转身就走,“知道了。” 姚美芳追上来,“贞贞,你不是要找阿勘吗?怎么不去见一面就走?” 姜晚贞回过头,狠狠瞪一眼故作姿态的姚美芳,“抱歉,我从来对朋友的男伴没兴趣。我用过的东西,你不嫌弃,就给你,祝你也有愉快体验。” 说完就走,再不给姚美芳任何耀武扬威的机会。 那一夜雨吓得太大,乃至于冲刷她所有记忆,连痛苦都被雨水冲走。 再回想,似乎只剩下一丝丝遗憾—— 遗憾当时没能讲出更狠的话,把姚美芳气到七窍生烟、口吐鲜血。 第48章 . Chapter48 姜小姐,请你节哀…… Chapter 48 明明他已昼夜无间踏尽面前路, 梦想中的彼岸却为何越飘越远? 陈勘手里没答案,或者邓兆先也没有。 于是只能黑暗中匍匐摸索,向前一步算一步, 不到最后,局中人谁也猜不中结局。 不等天亮, 他已经从酒精当中清醒, 四下环顾,发现是自己失控, 赖在姜晚贞家门口一整晚。 他在地上呆坐五分钟,脑中倒带,回想昨晚发生的一切事,最后只能笑一笑, 连自己看自己都是彻头彻尾王八蛋,简直人憎鬼厌, 换他是姜晚贞,不但不理他, 还要一颗子弹送他上西天。 五分钟后, 他收拾好散落一地的空酒瓶,从姜晚贞的出租屋门口撤退。 大楼外,阳光普照。 扔掉空酒瓶,他又是当下杰出青年、商界精英。 哪怕已然是“三年又三年”。 这条路不知还有多少个“三年”在等, 何必拉着姜晚贞下水? 可是他真的好孤独,孤独到浑身发冷,长夜难眠………… 富人才有闲暇感慨人间孤独, 贫困生活里挣扎的人忙不迭去赶下一班兼职。 姜晚贞要替奶奶付手术费,又要负担姜文辉的康复经费,只有对生活低头。答应画室肖老师狂热推销的“裸模”工作, 她肯点头,肖老师立刻联系好James Law,他欣喜若狂,又能拿到一笔不菲佣金,这个月可多交家用,不至于又被家中母老虎逼着“交作业”。 中年男人呜呼哀哉,实为有心无力。 第二天午后,就有一辆老式别克车上门来接。 载着她,七弯八拐绕上艺术家的半山豪宅。 与周边邻居们富丽堂皇,金碧生辉的风格不同,James Law的别墅从上到下贯穿极简风格,白墙黑砖、浅灰色地板,一间屋就是一间屋,摆一张沙发一只凳子,已经是称得上“纷纷扰扰”。 助手把姜晚贞带到二层,一间巨大开阔的画室,一整面巨大的玻璃墙,将午后的光都聚拢在房间正中央,照得中间那只墨黑色天鹅绒沙发发出黑宝石一般的光亮。 姜晚贞站在无人的窗前,左右看了看,眼中露出些许迷茫。 “难怪Lilian告诉我,有人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一幅画。我从前不信,现在信了,你好,我是James。” 声比人先到,带着一股浓烈的ABC口音。 姜晚贞追着声音望过去,中年男人穿一件单薄的开司米上衣,白色长裤,一头干净舒适的短发,出现在她对角的一扇门边。 男人个子不高,眼睛却很亮,气质温柔却又仿佛充满力量,是人群中让人无法忽视的身影。 “你好,我姓姜。”根本无需介绍姓名,她并不准备与他深交。 James笑了笑,狭长的眼睛弯起来,顺带勾勒出一道又一道细细的眼纹,昭示他已不再年轻。 “姜小姐,你随意坐,大家都放松一点,就当来喝咖啡。” “刘先生,关于我的薪酬,我要求现金支付。” “没问题。”他走到姜晚贞身前不远处,伸出手,招呼她坐到那张墨黑色的天鹅沙发上。 姜晚贞故作镇定,依照James的安排落座,却又如坐针毡,因此只好观察四周雪白泛光的墙壁转移注意力。 “我在嘉安的速写上见过你。” “嘉安?” “是的,孙嘉安,我的外甥,也是姜小姐的爱慕者之一。” 姜晚贞抿了抿嘴角,似乎不怎么喜欢“爱慕者”三个字以及它伴随着的形容词,她认为是一种冒犯,但无奈出来挣钱,委屈都要往肚子里吞。 她不讲话,James便好心解释,“或许你已经忘记他,嘉安是无数兴趣画家当中的一员,现在已经放弃画画,专心学业。” “刘先生…………” “你请说。” “你想画什么?需要我脱衣服吗?” James耸一耸肩膀,眼珠向右,用力思考,姿态显得十分孩子气,“讲实话,我也不知道,不如我们边画边聊,也许慢慢就会有灵感。” 他不说明白,但姜晚贞却十分敬业,她站起来,开始脱掉米白色针织外套—— 她的动作很快,毫不扭捏,很快,她就像一颗温润无暇的南海珍珠,墨黑色天鹅绒沙发就是她的壳,令她在落地窗的光照下,将每一寸皮肤都变作诱惑的光。 三个钟头,一天的工作结束。 姜晚贞面无表情地穿上衣服,James仍在画架前愁眉苦脸。 受好奇心驱使,姜晚贞无声无息地走到画布前,却只看到巨大的白色画布上只有几笔简单线条,甚至都未将她的轮廓勾勒完全。 “我需要再想一想。”James强调。 姜晚贞问:“需要我明天再来吗?” James点头,“会有司机去接你。” 姜晚贞强调,“我领的是时薪。” “当然,并且当日结算。我的助理负责所有财务问题。”因此他投身艺术,只顾对着白色画布冥思苦想。 姜晚贞带上帆布包,离开画室。 临走前助理递给她厚厚一叠现金,她的心立刻被领酬劳的快乐填满,根本不给自尊和羞耻心任何捣乱的机会。 下班立刻去医院看望奶奶,医生虽然医生评估后认为康复机会五五开,但百分之五十已经足够幸运,她一时间充满信心,甚至开始期盼去James Law的画室,赚到盆满钵满—— 第二天,James Law问她,“姜小姐,你今天似乎很开心。” 姜晚贞歪靠在沙发上,捏着下巴点一点头,“我好像看到些许光亮。” “那很好。” James于是不再讲话,他专心画画,终于在太阳落山时画出模特的大致外形。 “这不是我…………”姜晚贞穿上衣服,看着半成品画作感慨。 “我也认为不是。” “那你在画什么?” “我也不知道。” 艺术家真是难琢磨,好在姜晚贞只管拿钱办事,并不打算与艺术家做朋友。 第三天,James在一天结束时突然发疯,扯下画布扔到一旁,“这真是垃圾,全部是垃圾!” 扔完画布,他抬手梳了梳头发,摆出一张冷静疏离的脸,同姜晚贞说:“抱歉,姜小姐,我近来一直睡不好…………” “我明天还需要再来吗?” James想了想说,“后天吧,我需要一天时间用来休息。” 姜晚贞也顺带给自己放一天假,离开半山别墅时,她原本开开心心要去医院照料卧床不醒的奶奶,谁知半途接到医院通知,郑元梅病危,正在ICU抢救,请家属尽快赶到。 挂断电话,她瞬时间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想找人求救,正要拨陈勘电话,却仿佛又响起一声惊叫,叫醒她的愚昧与彷徨。 暴风雨来临的夜晚,她是大海里一片孤独的帆。 无人可依。 等她赶到医院时,抢救医生正在看表:“十九点三十五分,病人郑元梅,宣布临床死亡…………” 她一瞬间两眼发花,双腿无力,眼看就要晕倒在抢救室外—— 幸亏陈勘消息灵通,只比她晚三分钟到场,当下长腿一跨,接住这朵摇摇欲坠的花。 她顺势靠在陈勘身上,似乎连呼吸都没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工替抢救床上的奶奶拉上白布,也同时拉起郑元梅与这个人世的告别礼。 “贞贞…………”陈勘抱着她,将她带到休息区,担忧地盯着她的脸,不敢放过一丝丝起伏变化。 他甚至不知所以地害怕,害怕她的沉默,她的痛苦,以及她身上所有他猜不透的谜题。 姜晚贞干咽一口气,头靠在陈勘肩上,眼底不见泪水,平静得有些骇人。 “其实我早就做过心理准备,其实我更怕她失踪、或者是意外,这些都只能怪我自己,但现在…………至少有仇人可以转移痛苦…………怎么样?”她抬头,静静看着肃然不语的陈勘,“是不是很自私?是不是很无耻?” 他深深望住她,伸手抚开她面庞凌乱发丝,墨黑色的瞳仁里只剩下心疼,或许他爱得远比自己想的更深。 “贞贞,你想哭就哭,不要怕,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姜晚贞没哭,反而笑出来,“这句话你自己信吗?反正我不信…………” 她嘲讽的话还未讲完,手提电话又响起来,这次是康复医院的总机号码,她记得很清楚—— 不知该如何解释,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胸口,压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陈勘要替她接电话,然而却被她躲开。 姜晚贞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姜小姐,很遗憾地通知你,姜文辉今天下午趁护工不注意,走出病房,从天台坠楼,当场死亡,姜小姐,请你节哀顺变…………” 她强撑着,想要定一定神,却最终还是撑不过现实剧变,晕了过去。 最后一眼,她看的是陈勘焦急的脸,仿佛真如他口中所说,他爱她,爱得自己都不能置信。 第49章 . Chapter49 我请在场各人见证…… Chapter 49 听说某些动物在极致害怕时会试图“假死”, 蒙混过关。 大抵人类也如此,毁在极度痛苦时启动自我保护,有人发疯, 有人昏迷,有人选择短暂性遗忘。 姜晚贞失忆了。 她小心翼翼把时间停止在最美的年华和最好的时光。 她睁眼, 稍稍一动, 趴在她床边入睡的陈勘便也醒过来。 他守了她大半夜,又要兼差, 安排姜文辉同郑元梅的身后事,比开通宵讨论会更辛苦,一双眼爬满血丝,仿佛他才是世界第一伤心人。 “贞贞, 你感觉怎么样?我去叫医生。” “陈勘——”她这两个字讲得满含依赖,同之前的冷静、疏离或者是平和淡漠都不相同, 娇滴滴如同回到恋爱时,令陈勘讶异满腹, 回过头, 上上下下打量她。 姜晚贞好似无事发生,撑起上半身,坐在病床上,四周围看一眼, 问:“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医院?咦……我记得你要带我去潮州巷,吃卤水鹅,怎么鹅没上桌, 反而到医院来睡病床,陈勘,你瞪着我干什么?好像突然不认识?你吃错药呀?” 她絮絮叨叨说完一长串话, 陈勘却只记得对门外喊:“医生!医生!”仿佛她口吐鲜血,正等急救。 “陈先生,有时忘记并不一定是坏事。” “你同我讲哲学?” “人都有自我保护机制,也许姜小姐的保护机制就是忘记。” “你不要同我讲哲学,你明白讲,她几时能醒?”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永远…………陈先生,你不要激动,你冷静一点…………OK,OK,我不再同你讲哲学,实际上来讲,姜小姐的问题出在心理,我建议你带姜小姐去看心理科。”年轻医生大笔一挥,签字同意,告知陈勘尽快出院。 他只能拿着通知单,站在姜晚贞病房门口发愣。 他问医生姜晚贞几时会醒,其实连自己都不敢确定,他是更期待她“醒”还是就此扮演那年只知恋爱的少女,永远做他的贞贞,永远不知这世道几多艰辛,人生总被苦难占满,不知何时何地才到尽头。 抬手,又放下—— “陈勘!” 门被拉开,露出一张想笑却偏要摆出生气轮廓的脸,“你又去哪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在医院?好不容易遇到礼拜六假期,你为什么就不能多陪我一分钟?一定要等我发火才买礼物来哄…………” 她说话时脸上鲜活热闹,是姜晚贞身上许久不曾见过的灿烂颜色。 她眼底有光,恍若重生。 “贞贞!”他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仿佛抱住一颗失而复得的宝石,又或是抱住苍茫海浪当中救命的浮木—— 总之他不想,也不愿再放开她。 “贞贞…………”他把头埋在她肩膀,声音哽咽,正映衬他发红的眼。 “陈勘…………你怎么了…………你今天好奇怪…………” “没事。” 陈勘放开姜晚贞,低下头,顺手梳了梳乱成一团的短发——那是他昨晚焦躁不安的结果。 他吸了吸鼻子再抬头,除却双眼猩红,其余一切安好。 他甚至笑起来,轻松愉悦,仿佛亦是当初少年,“饿不饿,我带你去喝早茶。” “不是要吃卤水鹅?”她还惦念着潮州巷里远近闻名的卤水鹅。 “十点半,吃什么卤水鹅,味道太重不适合淑女。” “说吃的也是你,说不吃的也是你。” “所以说,我同你的之间都要听我话事——” “找打!”她瞪圆杏眼,抬手要打,被他一把抓住,顺势牢牢握在掌心。 她听见身边人一声长久而满足的喟叹,仿佛等这一次牵手已经等够十年。可他们明明昨天才见面,在榕树湾别墅门口,他坐在车里,轻轻吻她侧脸,她慌张害羞地下车,一路小跑跑进家门,却又偷偷躲在二楼窗口,望他的黑色宾士车。 她爱他爱得好深好深,深到失去自我,连自己砰砰的心跳都不能做主。 “你今天好奇怪……” “什么?” 茶楼生意兴隆,人声鼎沸,同桌人讲话都听不清,陈勘需探出头,专门贴过来听。 “你总是盯着我,好像发花痴…………” “大点声!” “算了,当我没说。”她耸一耸肩,端起茶杯。 陈勘坐回原位,却突然加大音量,坏笑着说:“我天天都对住你发花痴!有姜小姐这类顶级靓女坐对面,哪个男人能不发花痴?彭定康来了都要‘老夫聊发少年狂’。” “喂!你收声!” “什么?彭定康都不爱只中意我?那不如赶十二点前登记注册!”话音落地,拉起她手腕就跑,根本不必付账单,他的脸就是信用卡,在东区横行无忌。 “喂喂喂!你又发癫是不是?什么登记注册,你不怕我爹地知道打断你的腿?”姜晚贞被塞进副驾驶,陈勘一路高速,在鱼群聚集一般的稠密车流里穿梭,真要去中西区大会堂婚姻登记处。 姜晚贞急得好似锅边蚂蚁,“陈勘,这种事情不可以开玩笑!万一我认真你怎么办?你还有一千零一个女朋友,岂不是都要浪费?” “你干脆说一万零一个。”陈勘一首开车,一只手腾出空来,突然紧紧攥住她的手,“贞贞,能娶到你,我死都不怕。” 他讲这一句时正侧过头盯住她,一字一句,郑重无比。 “陈勘——” “贞贞,我真心爱你。” “可是…………”一切都来得太快,她才十九岁而已,怎么会谈到等级结婚?但十九岁也不算早,她某些女同学,都已经结婚怀孕………… “你的身份证在钱包里。我的也在我身上,而且我今天带够三百蚊,足够交登记费。”他捏一捏她的手,这一秒已经卸下严肃面庞,回复那位与他成日玩笑、没有正经的男朋友。 十一点四十五分,大会堂婚姻登记处上午班已经接近尾声,但仍有三对新人在等。 姜晚贞于是要将头脑发热的陈勘拉回停车场,“还剩十五分钟,一定来不及…………” 陈勘却不理他,他攥住她的手,径直向前走,走到排在队伍最前端的男士身边,“五千蚊,先生,五千蚊,让一个位给我,我赶时间。” “痴线,结婚干什么时间……” “一万。” “…………” 金钱万能,陈勘就此得到下一位登记机会。 姜晚贞懵懵懂懂就被他拉进婚姻登记办公室,再浑浑噩噩上交证件、填写资料、回答问题………… 直到签完字,她都仍然处于茫然之中,完全未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但流程还未走完,十一点五十五分,她被陈勘推到大会堂婚姻登记处的仪式厅,有一位班白头发的中年男人,懒洋洋拿起文书,再念一千三百四十一遍:“在你们两位结为夫妇之前,本人在职责上要向你们声明,在本婚姻注册处举行的婚礼,乃是庄严而有约束力的婚礼,在法律上为一男一女自愿终身结合,不容别人介入。因此,现在你们在本人之前当众举行婚礼,虽然没有宗教仪式举行,但你们在本人及在场众人之前签名为证后,即成为合法夫妻。” 见证?哪有宾客? 他两个简直是逃婚私奔,时间拨回一百年前,姜晚贞要被抓回村中浸猪笼。 可陈勘却激动无比,抚着胸口站上宣誓台,讲话时连声音都在颤,“我请在场各人见证,我沈乔一愿娶你姜晚贞为我合法妻子,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他说完,眼眶泛红,几乎要落泪,然而新娘却还在发愣,她问陈勘:“你刚才说什么?沈什么?那是谁?” “什么沈什么,贞贞,别做梦了,轮到你了,这一句,你认真读——”他手指指着誓词书上的字句,白色的金色字,喜庆耀眼。 “陈勘,我…………”她犹豫,迟疑,总觉得事情不对劲。 中年男人却出声提示,“两位抓紧时间,还有人在等。” 陈勘看着她,狭长漆黑的眼睛里满是亮晶晶的期待。 她到底不忍心,只得跟着陈看手指的方向,开口:“我请在场各人见证,我姜晚贞愿嫁你陈勘为我合法丈夫,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时候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响起,全世界仿佛都在祝福这一对深情不移的恋人。 唯有陈勘悄悄再看一眼登记书落款处的“沈乔一”三个字,随即心满意足地收起文书,再深深望住身边的新婚妻子…………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她永远也不要“醒”。 走出大会堂婚姻登记处,姜晚贞已经该换身份,变为沈姜晚贞,只不过她什么也不知道,还在问陈勘,“接下来去哪?找我爹地负荆请罪?” “不去,除了回家,我哪也不去。” “回家?” “对,回家,关门,冲澡,上床,大战三百回合,战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战到你哭着喊爹地爹地救命救命…………” 在他讲出更露骨的话之间,姜晚贞跳起来掩住他没有遮拦的嘴。 只无奈掩不住他“累累罪行”,在他那间只一张床的极简卧室里,写了一笔又一笔“深重罪孽”。 直到他第二天醒来,嘴角仍挂着笑。 而身边的姜晚贞似乎没“累够”,比他更早一步起床,他睁眼时,她正穿着他的白衬衫,下摆遮到大腿根,性感迷人,堪比画报女郎。 她端一杯热咖啡,站在床边,自上而下看着他,眼神却是冷的,像刀锋一样冷。 第50章 . Chapter50 陈勘笑起来,“你…… Chapter 50 他的家弥漫着一股被阳光晒干的肥皂味, 似乎在这股气味的烘托下,他的感情也变得干净透彻。 但讲到底,一切都只是戏剧化的错觉。 他坐起来, 拉住姜晚贞的手,将她带到床边坐下, 撒娇似的将半张脸埋在她锁骨之间, 来回磨蹭—— 人总是如此,以为有人疼, 于是突然间变得又骄矜又脆弱,动辄生气哭闹;其实他从前没人疼时,痛到胸骨碎裂都不发声。 “怎么样?睡够没有?”光太烈,陈勘半眯着眼, 露出一点点带着血丝的白色眼球,昭示他昨晚的“耕耘不缀”。 姜晚贞在他耳边轻轻说:“你家还是老样子, 一点也没变…………” “一支公有什么好改变?不过现在有了女主人,你想怎么变都可以, 满屋粉红色我都没所谓。” “你枕头底下藏着一张女人照片。” “我…………” 由于此刻交错的姿势, 陈勘看不见她的脸,只觉得她的声音格外冷,却因困在爱情梦境里,看不破, 只当她因为那张照片而生气,“是我小妹,已经不在世。” 他眼神落寞, 没想到姜晚贞还要追问,“哪一年走的?” “十五岁。”他回避年份。 姜晚贞却不放弃,继续盘查, “为什么?” 陈勘顿一顿,深呼吸之后才开口,“债主上门,被我那位烂赌鬼老豆推出去抵债,抵什么债?还不是去做鸡。妹妹仔想不开,跳楼走的…………十七楼…………我赶到时,已经没有人样,地上一滩血,路过的女人又要看又要尖叫…………” “你爸爸呢?” “死了。” “为什么死?” “我怎么知道?烂赌鬼,天知道他被哪一路债主打死?”陈勘突然暴躁起来,一把推开姜晚贞,起身就往浴室走。 卧室空荡荡,白色丝棉被里还有余温,阳光落满半张床,姜晚贞坐在床边,端杯茶久久不语。 “陈勘——” 五分钟后,姜晚贞光着脚,靠在浴室门口,把陈勘从冰冷的水龙头下唤醒。 “陈勘,你老豆的债主,或者说债主之一,是不是叫姜五龙?” 她声音平静,仿佛在问早餐是三文治配牛奶,还是配咖啡。而陈勘却仿佛被点中穴位,猛地抬起头,彷徨而又后怕地盯着浴室镜里姜晚贞瘦得只剩一片影的轮廓。 他默默向上帝祈祷,万能的神,请多给他二十四小时的快乐,请赐予他多一天普通人的幸福………… 可惜上帝繁忙,听不见俗人许愿。 他抹一把脸上水珠,僵笑着问:“你说什么?什么姜五龙,你开什么玩笑呢贞贞,姜五龙可是我岳丈,我怎么可能…………”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姜晚贞背靠门框,抿一口刚刚倒进茶杯的热咖啡,面无表情地感慨着,“我身边,好像每一个故事都没新意,都能在台湾言情书里读到,但我非要‘飞蛾扑火’,是不是火光太亮,令我满脑幻觉,认错自己是火?陈勘,你说我是不是傻?” “贞贞…………”镜子里,陈勘的脸在瞬息之间变了颜色,他努力藏在心里的惶恐全然跃上面庞,他的懦弱已经藏无可藏。 姜晚贞勾了勾嘴角,无不讥讽地笑起来,“成年人的梦怎么能超越二十四小时呢?成年人连睁开眼就要着急返工。陈生,我陪你一整夜,你预备付我多少报酬?” 他双手撑住洗手台边缘,努力不被翻涌的挫败感吞噬内心,“贞贞,不要同我开玩笑…………” 这几乎是在祈求。 姜晚贞却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你一句真话。” 她不在意的眼神,是一把利刃,钻进他胸腔,狠狠扎在他心上。 她说:“陈生,姜文辉坠楼那一天究竟发生什么?你一五一十告诉我,那么,我或许考虑再陪你玩一次二十四小时的甜蜜游戏。” 嘴角上扬,眉眼弯弯,姜晚贞的笑拥有童话魔法,甜到他以为一切都还在昨日,是上帝大发慈悲,可怜他十年黑白行走,送一场意外惊喜。 一瞬间他都已经领会,从未得到只会向往,得到又失去,才痛不欲生。令他明只是毒,明知是错,也忍不住伸手去碰—— 姜晚贞放下茶杯,慢慢走到陈勘身后,伸出一双细长白皙,莲藕一般的手臂,自背后环住他窄瘦的腰,侧脸贴在他微微拱起的背上,孩子似的来回摩挲。 “陈生,潮州巷的卤水鹅搬到哪里做?你带我去吃好不好?或者去南丫岛,我都好向往乡村生活,不过我现在肚子好饿,我要先下楼买早餐…………” “贞贞…………”他握住她手臂,在她双臂之间转过身,面对面抱住她,紧紧,紧得令她也痛。 “贞贞…………”一句又一句,他忍不住喟叹。 他舍不得………… 到最后她才是火,而他是扑火的蛾。 就算她骗他。 然而她肯花心思骗他,他上当也上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上午十点,楼下茶餐厅已经人声鼎沸,生意火爆。 陈勘配着冰咖啡讲完了赤丰影院的旧故事。 姜晚贞安安静静吃完最后一口菠萝包,从头至尾不见一滴眼泪,不见一丝波澜。 她问陈勘,“所以…………潮州仔怎么会知道几点几分在赤丰影院,我大哥要同警察会面?” 陈勘喝着冰咖啡,没答话。 他当然知道警方有内鬼,但藏的太深,自从姜文辉出事之后,无论邓安排多少诱饵,内鬼始终不肯上钩,导致这些年他与邓都没有一丝头绪,甚至怀疑内鬼已经改邪归正,要全心全意服务本港市民。 姜晚贞盯着柠檬茶里一片破裂的柠檬切片,想一想又说:“所以当时潮州仔一定是从我大哥身上找到证据,不然我爹地不会忍气吞声,放过他们。” “嗯,你很了解五爷。” “事发当天,姚金龙就组织开会,逼我爹地交权退休,所以他也一定提前知道。” “姚金龙一贯老奸巨猾。” “所以……证据到底是什么?你难道没听说?” 陈勘看她一眼,打算把故事就此结束,并不想向她透露其他任何危险信息,“没有,姚金龙口风很紧。” “是吗?”当下人人都想要的东西,无外乎就是龙头杖。 但这个人人里,有一位的身份格外突出。 “我们下午去哪里逛?”意外的是,姜晚贞也未追问,她不过笑一笑,真如同当年恋爱时一样好哄,听他一句甜蜜的话,立刻阴转晴。 陈勘似乎也已入梦,从小圆桌对面伸过手来,握住她的。 “看电影吧,好像都没有陪你看过几场戏。” “好呀,那就看爱情片。” 陈勘笑起来,“你看电影,我看你。” 第51章 . Chapter51 “劳驾,赤角弗拉…… Chapter 51 吃过早午饭, 姜晚贞与陈勘手拖手,走在红港人流攒动的闹市区,模样登对, 年龄刚好,简直一对神仙璧人, 一段浪漫都市爱情—— 可惜揭开面具, 又如同身边所有男男女女一般,是怨偶天成, 婚姻距离七年还远,却已经想藏着杀死对方的心。 当下还剩十二个钟头忘记过去,甜蜜开始。 阳光跳跃,令灰色屋顶都闪金光。 市中心大钟走到十二点半, 钟表盘下半部分挂黑白字符,写着一九九五年六月十四日。 盛夏地将抵达, 但好在戏院开足空调,冰冷如同狂风刮过西伯利亚。 今日挂牌在售的有《霹雳火》《堕落天使》《呆佬拜寿》同《和平饭店》, 陈勘换个姿势, 反握住姜晚贞的手,掌心贴她手背,微微低下头问:“你想看哪一部?” “《霹雳火》太吵,《堕落天使》看海报就知道是爱情文艺片, 有够闷,《呆佬拜寿》大致是低俗笑话从头讲到尾……”她认真专注挑电影,讲话时嘴唇微微上翘, 好似在沉思科学课题,带一股浑然天成的少女娇憨,“《和平饭店》单看海报还算有格调……” 陈勘抬头向上一扫, 望见周润发头戴西部牛仔帽,穿一件破布衫,手持刀斧背对镜头,一根烟烧到一半,确实有格调。 “原来你中意周润发。” “不是。”姜晚贞抿嘴一笑,“我是中意观赏亡命徒。” 怎解? 因她身边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是彻彻底底亡命徒,在这世间奔波劳碌,吃尽苦头,却只余一条窄路,必要闯到头破血流才能有一线生机。 影院里黑沉沉,人头交错,姜晚贞同陈勘坐最后一排靠右,最适合半生不熟的情侣们牵手、接吻、燃情似火。 好像只有姜晚贞一个人在认真看戏。 银幕投影展开一卷上海旧照片,舞女与□□夜夜笙歌的时代。 周润发扮杀人王,持一把刀,开一间和平饭店。 一间店在混乱的上海滩里仿佛一直孤岛,任何人只要进门就能收到庇护,他原本可以称王到死,但可惜故事里要掺杂爱恨情仇,他自然要堕入情海,爱上避祸至此的交际花,要为她坏规矩,要为她断肝肠,要为她献祭整个和平饭店,包括他自己。 到最后交际花要死在他怀里,他死在他磅礴浪漫的爱情里,勉强也算大团圆结局。 片尾浩荡黄沙里,突然想起彭羚哀婉动人的声音,唱“从前的我迷途失望,而人海里面,困惑只感到恐慌,迷途的我,如何泊岸,浮沉中碰着这份爱,使我响往,完全因你,重燃希望,无穷黑暗内擦亮了心里烛光…………” 难怪爱情故事让人沉迷,原来人间个个都是迷途羔羊,要靠爱情找回光亮。 前排隐约传来女人的哭泣声,擦眼泪揩鼻涕,或是趁“天没亮”交换唾液,彼此都在埋头苦干,热火朝天。 陈勘借着荧幕微弱的光,望着姜晚贞绮丽美好的侧脸,恍然间只觉得眼前人陌生又熟悉,见过,又好像从未谋面,爱过,却仿佛冰冷陌生人。 姜晚贞两只眼盯着屏幕上快速跳跃的字幕提示,忽然间说:“陈勘,龙头杖…………你想不想要?” 他脸上申请蓦地一僵,愣愣盯着她,“你说什么?” “你明明听的很清楚。”她微微转动脸庞,对上他彷徨无措的眼睛,这一回换她信心满满,势在必得,“不过再说一次也不要紧,陈生,搞到我家破人亡的龙头杖,人人撞到头破血流都想要的龙头杖,你…………想不想要?” “贞贞,这句话你有没有跟其他人讲过?”他忽然拧起眉头,捏起拳。 姜晚贞却不理他,“你帮我一个小忙,我就帮你这个大忙,这桩生意,我只找你谈,轻易不给外人赚。” “什么忙?” 急迫、焦虑,根本掩饰不住。 姜晚贞挑起嘴角,轻轻一笑,“你放心,一定不会令你难做。我还有事要做,你等我消息。” 她伸手捧住陈勘错愕的脸,仰头送上浅浅一个吻,“好老公,记得想我。”说完起身就走,没兴趣多停留。 陈勘也未追,比起姜晚贞,他更担心姚金龙的动向,约会时间结束,他计划联络邓兆先,要求加快对姚金龙的收网行动,至于他的新婚妻子姜晚贞,他伸手抚一抚单薄的下嘴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唇上的气息—— 她总归是放不下他的。 陈勘信心十足。 姜晚贞回到已经被翻检凌乱的春勘道老楼,房间里摆一片被劫掠过后的惨淡。 她顾不上缅怀美好家园,关上门,径直走向浴室。蹲下,拧下一截生锈的破败的水龙头—— 叮咚一声,一只小钥匙落地。 钥匙尾部挂一只黑色字牌,字牌清晰上写着“FC2253”六个符号。 姜五龙从小钟爱踢足球,成年之后也未放弃足球梦,时常越年轻人去赤角弗拉德利足球俱乐部玩耍。因此她猜FC就是Football Club,2253是储藏柜编号。 时间不等人,姜晚贞扎好头发,戴上黑色棒球帽,换一身男仔打扮,帽檐压到最低,挤上空气稀薄、热浪翻滚的赤角巴士。 家中原本就留存着姜五龙在弗拉德利足球俱乐部的会员登记证,姜晚贞进出都没收阻拦,很快找到2253号储物箱,储物箱外表灰白色铁皮,位于整面墙正中央,适合站姿取物。 她左右看了看,这个点,整个储物室就剩她一个客人。 于是深呼吸,掏出钥匙,×入锁孔,向右转,咔咔两声,锁芯接到指令展开胸怀,柜门弹开,露出里面一只找不到logo的黑色公文包。 姜晚贞伸手摸了摸,公文包里面似乎有文件,有磁带、或者也有光盘。 她着急要走,等不及仔细看,拿上公文包,压低帽檐,立刻消失在弗拉德利足球俱乐部。 离开赤角,姜晚贞也没打算回春勘道,她在科技大学附近随意走进一家录像店,花300块租三个钟头黄金至尊VIP房间。 一推门,一阵浓郁的廉价香水味,仿佛迎面走来一位“楼凤”,艳红色裙角里藏着无限春光。 电视机荧幕闪过一段FBI Warning,画面开始闪动,音乐声伴着“嗯嗯啊啊”,混合出春夜奏鸣曲。 姜晚贞搓了搓两只冰冷的手,打开黑色公文包,开始一页一页翻看资料。 三个钟头显然不够,她一直看到两眼发花才走出录像店。 一看表,时间走到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她立刻招手,登上一辆红色出租车,“劳驾,赤角弗拉德利足球俱乐部。” 第52章 . Chapter52 “是呀,不然也不…… Chapter 52 从赤角折回已是深夜。 头顶的夜从未变过, 照旧是迷离腐败胀满了神经质似的虚荣,导致顶着这片天生存的人,个个都不正常。 当中当然囊括了姜晚贞女士。 她无家可归, 四处飘零,但也不至于悲切, 甚至于压低的帽檐下, 她的嘴唇上翘,眉眼放光, 瞳孔里写着登场上台前的兴奋,忍不住在口袋里做了个扣扳机的手势,耳里也幻想出机械摩擦的声音,咔嚓—— 齿轮、插销、火药—— 杀。 红色出租车停在空置的榕树湾别墅前, 司机头也不回,“小姐, 劳驾一百三十四块。” 姜晚贞递上一张“大金牛”,“五百块不用找。” 出租车司机大喜过望, 由衷感慨有钱人都是“傻崽”, 每日每夜遍地撒钱。 完全无视别墅封条,姜晚贞走老路“钻洞进山”,顺利回到二楼闺房,推开门, 连被褥都没动过,洗发香波都保持半满状态。她脱衣服、冲热水,享受按摩浴缸与薰衣草香氛, 就如同四年前任意一个平常夜晚,姜晚贞仍然是一朵常开不败的温室玫瑰。 直到她裹上浴巾,伸手擦一把被热气熏得模糊的落地镜, 从水雾之外找到自己苍白的半张脸,她撞见自己眼底凶狠的光,如同一头夜晚觅食的兽,藏得了利爪和獠牙,却藏不住腾腾外溢的杀气。 她伸出手指在镜子上写了个“黎”字,等一等,又抬手擦干净。 换上睡衣,躺在她熟悉的大床上,姜晚贞伸手抓过一只全新手提电话,照着纸条拨电话。 没等三十秒,对方就接起来,“哪位?” 姜晚贞慌慌张张,带着哭腔说:“黎警官,你从前提的条件,还能不能实现?” 对方显然一愣,或许没料到猎物如此积极地自投罗网,差一点点掩饰不住内心欣喜,顿一顿才压低声音,保持冷静,“那是当然,姜小姐,任何时候我都可以尽全力帮你。” “齐德笑面虎,一边请我吃饭,一边要绑架我。” “姜小姐你现在在哪里?我向上级申请证人保护,我接你去安全屋。” “我…………我…………” “姜小姐,你相信我,只要你把东西交给警方,我们一定保证你的安全,甚至等风波平息,可以给你一个新身份去加拿大生活。” 姜晚贞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哭腔,保持冷静,“我…………我在旧别墅。” “你不要动,我立刻来。”黎胜男动作迅捷,电话里已经传来关门声。 姜晚贞勉强说:“好……我等你…………黎警官,你一定要来…………” 挂断电话立刻从“小白兔”变“野玫瑰”,她坐起身,手指挑开空荡荡的帆布包,露出里面那支磨损严重的空心龙头杖,她轻哼一声,起床换上来时的牛仔裤与格子衬衫,拿上已经落了灰的茶具,泡一壶实打实的陈年普洱,等待伟大光明正确的黎警官前来解救。 榕树湾安静得骇人,周围家家户户住的都是上流人士,吵架都不愿意高声吵,要讲格调,因此屋内只听得见鸟叫同虫鸣,伴着夜风,吹得人昏昏欲睡。 茶滚两道,近处传来脚步声,黎胜男三步两步跨上楼,一推门,撞见蜷缩在椅子上低声哭泣的姜晚贞—— 仿佛一朵风一吹就要碎裂的香槟色玫瑰。 但黎胜男绝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游戏即将结束,她志在必得,要赢个大满贯。 “姜小姐,你没事吧?”见面即是饱含关心的询问,黎胜男做戏做全套,很难让人生疑。 姜晚贞也从椅子上站起来,配合地演着一场戏中戏,“黎警官,辛苦你半夜赶来,我也不想打扰你…………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也没有人可以帮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说着又要哭。 黎胜男走上前拍一拍姜晚贞肩膀,“姜小姐,你太单纯,这种事情最好不要牵涉进来,和联胜做事不讲道理,齐德佛口蛇心,杀人同他来讲都是沙沙水…………” “只是好奇怪,他们怎么同你一样,个个都想要龙头杖。” 姜晚贞抬起头,满眼疑惑,仍是一位纯洁无辜少女。 黎胜男早已经想好说辞,此刻实属无障碍发挥,“谁拿龙头杖,谁做话事人,现在龙头杖至少值三百万美金,当然,警方要龙头杖,是为避免和联胜到处生事,所以你可以百分百信任我。”她装模作样低头看一眼表盘,“安全屋马上准备好,我现在就可以接你过去。” 姜晚贞似乎是恍然大悟,重重跌坐在椅子上,失神落魄道:“难怪他也想要…………” “他?他是谁?”黎胜男立刻竖起雷达。 姜晚贞呐呐道:“陈勘。” 黎胜男听完皱起眉,若有所思。 “原来他也骗我…………”而姜晚贞似乎还沉浸在哀伤里,呆呆愣愣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抿一口热茶,这才回过神,“黎警官,家里还有普洱。爹地当时都夸我泡茶功夫好,你要不要试一试?” “姜小姐…………” 没等黎胜男说完,姜晚贞已然堆起可怜又讨好的神情,仿佛在讲临终前最后一个愿望,“这好像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如果坚强点,聪明点,也不至于处处受人骗,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她这幅样子,黎胜男也忍不住开口安慰,“姜小姐,你年纪还小,识人不清也正常。” 姜晚贞把茶杯送到她手边,“这杯茶我敬你,黎警官,就当我多谢你不计前嫌,仗义帮忙。” 从前高高在上的姜小姐也低声下四为她唱赞歌,黎胜男似乎也当自己是正义骑士,大大方方端起茶来品,“茶是好差,功夫也是好功夫,姜小姐,时间不等人,龙头杖到底在哪?” 姜晚贞答:“在地下室。” 黎胜男抬起眉毛,“地下室?” “家里有一棵招财树,爹地被带走之后就移到地下室,现在已经是一棵死树,龙头杖就在花盆里。”姜晚贞微微仰头,把杯底的茶喝了个干净,有几分摔杯为令的气势,“上一次单独会面,爹地曾经暗示我。” 姜晚贞慢悠悠站起身,引路人一样走在前面。 黎胜男不疑有他,紧紧跟在姜晚贞身后。 姜晚贞扶着楼梯,边走边说:“黎警官,没想到是这种情况找到你,不然我一定请你喝一杯,地下室有储酒,够喝三天三夜。” 黎胜男的心思都落在龙头杖上,只敷衍说:“我们有规矩,做事不可以沾酒精。” “是吗?那真是遗憾。” 姜晚贞冷冰冰感慨,走下楼梯时,抬手打开地下室的顶灯,瞬时间天亮一般,白色光线占满房间,四面墙壁满满当当都是酒,地下室中间却放着一张医疗床,床边有手铐、脚镣,看起来鬼气森森。 姜晚贞介绍说:“以前我爹地经常在这里教训不听话的人,不过后来我长大,他要做事就都去郊外。” 黎胜男瞥一眼那张器械床,愤愤然捏紧了拳头,“姜五龙真是面面俱到。” “是呀,不然也不会培养你呀,张晓梅。” 站在前方的姜晚贞突然回过头,笑盈盈望着黎胜男,口中说着令她心肺震动的一个名字。 张晓梅………… 可是张晓梅是谁? 黎胜男突然间脑袋发昏,视野模糊,想要大声喊,但喉咙里却只剩下呜咽压抑的音。 轰然倒地之前,她看清了姜晚贞的脸—— 苍白而脆弱,还是那一朵温室玫瑰,却不知几时突然间长出利刺,也露出獠牙。 她要生吞她。 第53章 . Chapter 53 “别的都可以不…… Chapter 53 “阿梅, 阿梅,放学赶快回家做饭,不要指望你老豆, 天知道他在哪里鬼混?” “阿梅,读书没有用, 你早点回家早点嫁人啦…………” “阿梅!梅!死扑街又跑到哪里乱玩?当心被男人搞大肚子!到时候不要回家找我哭!我命苦, 嫁个男人只会喝酒打人,生个女也要玩离家出走, 同我耍大小姐脾气!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那一年张晓梅穿一件破烂漏风的背心,小小个,好似一只营养不良的老鼠,躲在街巷拐角听阿妈叉着腰从街头骂到街尾, 只为把她卖给隔壁街孤寒佬去做“童养媳”,换一千两百块贴补家用, 因她肚子里又有一胎—— 也许这一胎是神兵天降,能帮助她令死鬼老公从头到脚焕然新生。 “没关系, 再生一个就好。”——阿妈睡前祷告词都与别的基督徒不同。 “阿梅, 醒醒呀,阿梅…………” 不知发生什么,阿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好温柔,也许她生完这一胎, 自己先起变化—— 黎胜男梦醒了,艰难地睁开眼。 气出只看见一片雪亮的白,她下意识地眯起眼, 渐渐看清楚头顶天花板上一盏白炽灯格外亮堂,接下来出现的是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弯月一样的眉, 宝石一样的眼,却又藏着冷酷而阴狠的恨,黎胜男一时之间竟然认不出这是属于姜晚贞的脸孔。 “姜小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姜晚贞无所谓地摊了摊手,说:“同你继续‘饮茶’咯,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怕黎警官不肯讲实话,所以只好用这种方式请阿梅来讲。” “你——”黎胜男再次听到“阿梅”两个字,就猜到姜晚贞已经从姜五龙手里拿到所有资料,至少拿到她卧底之前的身份证据,她恼羞成怒,瞬时间下决心要杀了眼前苍白纤弱如同一朵温室玫瑰的姜晚贞,正要愤然起身,却发现自己四肢、腰部、颈部都被皮链紧紧绑在医疗床上,根本动弹不得,她瞪大眼睛,死死盯住姜晚贞,大声质问:“姜晚贞!你想干什么?杀警察是大罪,你不要以为你能逃得掉!” 黎胜男愤怒、凶悍,如同一只陷入绝境的恶犬,只可惜姜晚贞并没被她吓住,反而轻声反问:“杀警察是大罪,这没错,不过…………阿梅,你是警察吗?” 黎胜男表情一滞,姜晚贞继续问:“阿梅,你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警察了吧?” 见黎胜男不答,姜晚贞嘴角上翘,慢慢弯下腰,靠近她,“你知不知道,一条狗,忘了自己的主人是谁,才是大罪。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来逼你忏悔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我大哥姜文辉是怎么出事的?怎么会那么巧,阿光几个就在对面楼等他来。” “我怎么知道?也许是他倒霉活该,啊啊啊啊啊啊————” 电流穿过身体,滋滋作响,仿佛只三秒钟就将皮肉都烧熟。 姜晚贞挪开□□,望着疼到虚脱喘气的黎胜男,无不遗憾地说:“我早就告诉你,这间地下室是我爹地专门建起来对付不听话的人,顶上用的是隔音墙,你真的…………阿梅,叫破喉咙都没人来救…………我劝你乖乖讲实话,还可以少吃一点苦头。” 黎胜男疼得头顶冒汗,强撑一口气,“我照实说就能活着走出去?姜晚贞,你当我低B,随随便便被你骗?” “你当然不是低B,你把我们个个耍到团团转,你怎么会是低B呢?啊!不过我这里有几卷录像带,你想不想看?”姜晚贞从床下抽出一支黑色遥控器,稍稍调整黎胜男的医疗床,令她能够看到前方电视机。 嘀—— 电源键亮绿灯,电视屏幕闪烁,渐渐闪现出黎胜男今生再也不愿意回想的画面,一个又一个丑陋而猥琐的男人,一声叠一声卑劣的笑,她好像一只动物,或者一个不值钱的玩具,根本不配拥有人的情绪、人的思维…… 还有姜五龙,他挺着白花花的肚子,好似一头丑陋的猪,正露着他还未进化完全的獠牙,张大嘴,要把眼前的一切都吞进胃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挣扎,痛苦不堪,沉重的恨意将她双眼烧红,死死盯住姜晚贞,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一定要杀了她! 面对黎胜男近乎癫狂的状态,姜晚贞分毫不怕。她淡漠地转过脸来,迎上黎胜男的血色目光,“你说…………如果我把这卷录像带寄给于宝哲,他会是什么反应?他会怎么看待你?不要着急呀阿梅,你既然中意于宝哲,就应当坦诚相待,他如果爱你,也要爱你的全部,这才是罗密欧同朱丽叶一样让人崇拜的爱情…………” “姜晚贞!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你同你老豆一样,都该死!都不得好死!” “我老豆还没死,我也还没死。不过既然黎警官反应这样大,我大不了不寄给于宝哲…………”她的眼睛忽闪忽闪放着光,突然间欢快地笑起来,“就寄到西区警署怎么样?放到一楼大厅去播,要你们个个同事都来领略黎警官的春光…………” “姜晚贞!!!”黎胜男用尽全身力气大叫,过后瘫倒在医疗床上,闭上眼,过了许久再睁眼,眼底全是绝望神色,“是我。怪就怪姜文辉自己蠢,他拨曹启明手提电话,想把龙头杖交给警方,我知道那里面也有我的资料,我怎么可能让他交出去?所以约好时间地点,通知姚金龙,借刀杀人而已,动手的又不是我…………你要报仇,去找阿光,去找齐德,去找姚金龙啊!” “这些人你不必着急,我当然要一个一个登门去见。”姜晚贞忽然低下头,提到姜文辉的事,她无法保持平静,她的眼泪即将落出眼眶,只有低头掩饰,再抬头已经是另一番冷漠,她问黎胜男,“你有没有想过,姜文辉从头到尾没有做错过,他甚至想大义灭亲,他…………他不过简简单单想做个好人,你为什么不能换个方式,骗到龙头杖之后,放他一条活路?” 黎胜男回答得很是理所应当,“我怎么知道姜五龙有没有同他提过我的身份?我怎么知道我出面拿走龙头杖之后他会不会同其他警官联系?我一旦出面,好大风险,就此没有回头路,谁会为我想?只有借刀杀人最干净。” “你有没有想过?姜文辉是个好人,他是整件事最无辜的人。” “谁不无辜?姜晚贞,我就该死吗?我就活该被姜五龙操纵一辈子?大小姐,我也想做个好人,我也想过正常人生活,我有什么错?” “所以曹启明又有什么错?” “他死是他倒霉!”黎胜男挺起胸大喊,“做警察有今天没明天,他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局,我不过是顺水推舟,关我什么事?是姜五龙背后操刀!” 姜晚贞冷笑一声,“讲来讲去,最无辜的人是你。” 黎胜男丝毫不觉得讽刺,她回应道:“杀人的不是我,动手推姜文辉下楼的也不是我。” “黎警官,你这样无辜,看来是我找错人。不如这样,,我帮你拨电话给于宝哲,Call他来救你,怎么样?你开不开心?” 黎胜男狠狠咬牙,不肯出声。 姜晚贞笑着说:“这可是你活命的最后一个机会,阿梅,错过这个村你今生都没机会睁开眼。” 说着,姜晚贞掏出手提电话,开始一个键、一个键地拨于宝哲电话。 “嘟——” “嘟——” “嘟——” “贞贞?” “于Sir!”黎胜男远比自己想象的更激动,她用尽全力对着手提电话呼喊于宝哲,盼望他这一刻便能出现,实践英雄救美这出戏。 电话那头显然疑惑丛生,“阿男?怎么是你?贞贞呢?” “我在这里呢,我同黎警官在一起。”姜晚贞笑着答完,就十分好心地把手提电话递到黎胜男嘴边,听黎胜男大声说:“榕树湾别墅地下室,于Sir救我!” 于宝哲似乎猜到什么,立刻回答:“五分钟!我马上到!” 姜晚贞挂断电话,低下头,仔细观察黎胜男的眼睛,“看来阿哲他……真的好紧张你…………” 黎胜男紧抿嘴唇,不讲话,然而眼神却透露她突然升起的希望。 “你猜,如果他知道害死他最敬佩的上司的人是你,害他腿脚残废的人也是你,他会怎么对你,你又要怎么面对他呢?”说完,姜晚贞抬手指一指右侧角落的录像机,果然,黎胜男原本充满希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绝望。 然而姜晚贞又说:“不过你没机会了。” 她一面收拾背包,一面说:“别的都可以不算,但我大哥姜文辉,是个好人,你不该害死他,我也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第54章 . Chapter54 “帮我约齐德、阿…… Chapter 54 阳光遍地, 天地灿烂,又是全新一天。 春磡道的旧房子只挂着薄薄一张碎花布窗帘,根本不避光。 姜晚贞被逐渐升温的阳光吵醒, 揉一揉眼睛坐起身,眼前仍旧是被“打劫”过的房间, 遍地都是垃圾碎片, 让人找不到下脚处。 她伸长手,抓过手提电话, 因她静音一整晚,现在蓝色屏幕上已经排满了于宝哲的电话提醒,但她无动于衷,继续向下翻, 在第三页看见James Law的信息,问她“几时还能再约?” 谁会嫌钱多?本港人个个落地就是“打工皇帝”, 挂十号风球、狂风暴雨都要坚持上工。 她因此拨电话给James,约定上午十一点, 在春勘道等车来接。 “给我一个吻, 可以不可以…………吻在我的脸上,留个爱标记…………”她哼着台湾情歌爬起来,穿上拖鞋,在摆满烂瓷砖和破家具的坑洼地板上绕着圈舞蹈, 昨晚从榕树湾别墅里拿回来的白色纱织睡裙被风盈满,飘飘然好似一只蝴蝶翅,在透明色日光里独自徘徊、独自美丽, 与本港六百万尘埃一样的人类丝毫不相关。 姜晚贞走进画室时,James Law正翘着二郎腿翻报纸,当天的A1头版是《榕树湾别墅离奇大火, 大佬豪宅付之一炬》,记着东拉西扯凑够五千字,不用想都知道多无聊。 画室光线透亮,James放下报纸,抬头看她。 她那平凡隐忍的皮囊下藏着一朵盛放的玫瑰,当下这玫瑰正红到极致,赤色的光几乎要穿过她薄透的皮肤将这世界都渲染成旖旎放纵的红。 所以James Laws都不得不感慨,“姜小姐,这几天发生什么?我有一种感觉…………说出来如果冒犯到你,请你原谅。但我一定要说……姜小姐,你突然变成另一个人,是甩脱一层丑陋又庸俗的红绿色包装纸,露出全新的……全新的红色…………姜小姐,你有没有意识到,你属于红色……深红、浅红、所有一切红色元素都应当属于你…………” 姜晚贞对于James Laws这突如其来的兴奋毫不在意,“所以呢?需要我换一件红色长裙?” “不不不,没有必要,你站在这里就是整个画面最突出的红色,无可比拟!是愤怒,愤怒、充满力量的愤怒,简直,简直是复仇女神!” 姜晚贞轻笑一声,似乎只当James在说疯话,混不在意地撩起长发,脱掉牛仔裤同白衬衫,雪白皮肤映衬着黑色天鹅绒沙发,卷曲的长发似藤蔓一般缠绕着她的身体,当下便成为James Law的灵感缪斯。 他疯狂作画,不知不觉天已经黑透。 姜晚贞缓缓穿上衣服,用公事公办地语气问道:“明天还需要我登门吗?” James摇了摇头,他额前短发沾了汗,紧紧贴在皮肤上,整个人失魂落魄,仿佛刚刚从梦中惊醒,“姜小姐,多谢你,今天我付给你五倍,不,十倍薪酬,请你一定一定不要推辞,你太值得…………抱歉,我已经不懂该怎么形容…………” 姜晚贞淡淡一笑,“我怎么会推辞?毕竟我现在很需要钱。劳驾,帮忙换成美金、现钞。” “………………”James却只呆呆盯着画布,仿佛被吸走了魂魄。 可惜姜晚贞对这幅画完全没兴趣,她看也不看地就往门外走,助理已经在楼下等,将丰厚报酬双手奉上。 姜晚贞垫一垫重量,这些钱供她去新加坡读书都绰绰有余。 看来挣钱并不难,只要你够胆量“脱”—— 管他脱掉的是衣服还是尊严,谁又比谁高贵? “贞贞,你终于肯接电话!” 姜晚贞坐在她的收工“专用车”上,靠着车窗听陈勘在电话另一端毫无风度地大喊大叫,“你知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你到底在哪里?我去接你!你现在很危险,你懂不懂?不要同我赌气,贞贞,等我们见面,你要杀要剐随便你,我通通都忍。” “我就在春勘道公屋,家里门锁还没来得及修,你随时都可以进来。” 她回答得如此简单直接,反而令电话另一端心悸发慌的陈勘愣在当场,支吾半晌只憋出一句,“你……你没事吗?” 姜晚贞答:“有事当然会同你讲,没拨你电话就是没事。” “那…………那我现在过来,你待在家里锁好门,那里也不要去。” “刚才不是告诉过你,门锁还没来得及修,劳驾,来的时候带一杯冰咖啡不加糖,我昨晚熬夜,到现在一整天都没精神。”话音落地,她利落地挂断电话。 James家的司机此时透过后视镜,八婆一般来打听,“小姐,是男朋友?” 姜晚贞看着手提电话,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笑起来,“不是男朋友,是老公。” 回到公屋,她就坐在全屋唯一一座旧沙发上等,沙发海绵坐垫都被掏空,她只能找个枕头垫起来用。 不出五分钟,陈勘已经带着一杯冰咖啡,一杯鸳鸯奶茶上楼。 冰咖啡递给姜晚贞,“白天为什么不接电话?” “不想接就不接。” “昨晚你在哪里?” “你猜——” “姜晚贞!”她绕圈答废话,陈勘的耐心耗尽,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紧紧咬住后槽牙,“贞贞,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很危险,齐德、阿光、潮州仔,甚至包括姚金龙,他们个个都想要你的命,你只有跟住我,在我身边才安全。”说完他半蹲在姜晚贞身前,伸手握住她冰冷的左手,“贞贞,我们已经登记注册,是合法夫妻,你相信我好不好?我这一次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会让你面对任何危险,我发誓,我保证,贞贞…………你看看我,你看着我,贞贞…………” 姜晚贞坦然却玩味地依照他的请求望向他,“我记得同我登记注册的丈夫叫沈乔一,与你有什么关系呢?陈生。” 陈勘僵冷着脸,黑色瞳孔一瞬间放大,清晰地映出姜晚贞此刻嘲讽的笑,“贞贞,你…………你…………” “我?我怎么样?”她伸手抚过他依然俊俏的脸,触手而知的冰冷令她的笑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这笑容淬了毒,种了蛊,揉成了致命的诱惑,看得陈勘仿佛坠落在温暖蓬松的云里,拨开云,是一片花团锦簇的盛宴。 她似乎即将吻上他薄薄的嘴唇—— “阿勘,你个傻仔,好像从前的姜晚贞,怎么人都是这个样,拥有的时候不珍惜,失去了又要回头看,从来不肯满足现状,上帝造人,优缺点都对半开,可惜到最后,大多数人都把缺点发挥到极致,也许人间就是地狱,死后即上天堂,阿勘,我都好矛盾…………” “贞贞,不管我是谁,我……我真真切切,只爱过你…………” “是吗?”她轻声反问,留下嗤然一笑,“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 陈勘无法回答,找遍世界也没有答案,他只能沉默,而沉默是柏拉图式的姓无能。 “有没有烟?”姜晚贞问。 “没有。” 她只好继续喝她的冰咖啡,“劳驾,电视柜抽屉里,有你想要的东西,自己拿出来看。” 陈勘从沮丧当中抽出空来,转身照做。 拿出来,是那只人人都想找的“龙头杖”。 “送给你。”姜晚贞说着,身体向后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软在这张千疮百孔的旧沙发上,“啊,只不过里面是空的,我想你要的东西应该不只是一个空荡荡的龙头杖,毕竟你全身上下都是秘密,所以我多加一层秘,也很公平。” “贞贞,这个游戏太危险,不适合你——” “帮我约齐德、阿光、潮州仔,到十二号仓库。” 陈勘皱起眉头,警惕地盯住她,“你想做什么?” “你帮我,我就把龙头杖里面的东西交给你,但如果我死了,世上也就在没有人知道那些证据的下落,OK,OK,你千万不要试图用大道理说服我,我不是姜文辉,我这个人没道德的,更何况我是姜五龙的女儿,我生来有罪,活该受苦,那不如就坏到底,看起来比较划算。” “贞贞,事情远比你想象中复杂,这不是小孩玩过家家,也不是无线电视台在拍警匪剧,我有多少次差点没命你知不知道?我不想你冒险,更不想你沾人命,得不偿失的贞贞…………” “谁说我要杀人?阿勘,我不过是想请叔伯兄弟饮茶而已,你怎么把我想得那样坏?我爹地时常挂在嘴边,贞贞最乖最讲礼貌,你不记得了?还有…………”姜晚贞定了定神,直直看向陈勘,同时收起玩世不恭的语调,郑重宣告,“你欠我的。” 第55章 . Chapter55 “阿勘,你到今时…… Chapter 55 “你同齐德讲, 你拿到龙头杖,但龙头杖是空心,里面藏一只钥匙, 你想不明白钥匙是做什么用,邀请他们几个一起来开研讨会。”姜晚贞坐在本埠位置最高的旋转铂丽餐厅, 一面拆分一只粉红波士顿龙虾, 一面指点陈勘,“姚金龙太谨慎, 凡事都指派小弟来,他现在最信任的是你,一定叫你代办,是一只钓不上的鱼, 这通电话不用打给他,浪费电话费。” 吃一口龙虾肉, 鲜甜味美,滑嫩弹牙, 比得过十八岁少女皮肤。 对面的陈勘正在拨弄他那只黑色折叠手提电话, “你确定他们一定来?” “一定来。”姜晚贞饮一口红酒,享受久违的醇香,眯起眼看三百米高空的城市繁华,笃定地说, “他们几个,个个都好乐意登门送死。” “其实我也一样。” “嗯?” “你勾勾手指,我马上送上门, 一句抱怨都没有。”他歪嘴笑,眉与眼都似星河灿烂,黑夜里灼灼发亮, 可瞬息又变夏夜凉风,留一点沁凉便消散无踪,织一生一世的网也捕不住他脚步。 姜晚贞放下酒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果然是我认识的陈勘,到现在还有心情调情。” “贞贞都有心情来吃龙虾,我怎么能没心情调情?我一对祝你,心脏就要被‘情’填满。” “不如我送你去垃圾填埋场——” “你送我去地狱我都愿意,OK,我先做事…………”他于是开始遵照指示拨通齐德电话。 姜晚贞起身,往洗手间方向走,路过吧台时往后看,确定陈勘短时间内看不到她的角度,这才从吧台借电话,拨给于宝哲,“下午七点,老地方,十二号仓库,你来,我有你想要的东西。” “贞贞?”对方还在疑惑。 姜晚贞只说:“把O记的人都带来,我保证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挂断电话,理一理长发,再次坐到陈勘对面,全当没事发生,听陈勘说:“三个人都答应去。” 姜晚贞淡淡道:“那你务必带足人马,否则我怕死在十二号仓库的人,会是你。” “你放心。”陈勘摸了摸嘴唇,实际是想抽烟,却又苦于禁言规则,只得忍耐,“我命硬,彭定康死了我都不会死。” 姜晚贞冷笑一声,“最好是。” 海边风大,下车时,陈勘还记得脱下外套递给姜晚贞。 可惜姜晚贞不肯接。 陈勘又说:“夫妻一场,也许我今天就死,明早你想再怀念我都找不到纪念物。” “你怎么会死?” “万一你要杀我报仇……” “我能杀的了你?” 他摊开手,“你亲自动手,我一定不反抗。” 笑,又惨淡,仿佛嘴边淌血,面庞带伤,“要不是你,我早就想跳海结案。” 姜晚贞不讲话,不知他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却又在沉默中接过他的黑色皮衣,罩在自己肩上。 十二号仓库不算大,后半截堆货物,前半截放空,头顶一盏巨大昏黄的灯,四周围墙缝地缝里钻出零星一点杂草,一进门,扑面而来的除了荒凉,还有一声高过一声的犬吠,把市郊变成旷野,令无数种恐惧相互叠加,一层一层压在人心头,分分钟就要喘不过气。 “阿尖,你怎么搞到龙头杖?是不是又出□□这一招?我们几个个个都好佩服你,其他事情都麻麻地,只搞女人天下第一…………”一听来人喊“阿尖”,就知道一定是头秃最贱的阿光,穿一身阔肩白西装配枣红色条纹衬衫,自以为追上流行温度,人模狗样。 潮州仔站在阿光身后,闭紧嘴不敢出声。 齐德拄着拐杖,拖着肥硕的身体,清一清嗓子,“阿勘,钥匙呢?” 言简意赅,可见龙头杖于他而言,根本不重要。 陈勘就站在吊灯底下,身材颀长,衬衫熨帖,官仔骨骨,样样精致。 阿光发出“嘶”一声感慨,“吊……他以为他在拍电影,搞这么靓仔…………” 陈勘只当没听见,同旁边人点一点头,轰隆隆卷闸门往下落,三分钟内,齐德同他们带来的七八个古惑仔就都被封死在十二号仓库。 齐德皱起眉,浑身肥肉几乎都绷紧,“阿勘,你这是什么意思?” “德叔!” 没等来“阿勘”解释,等到的是一句清脆娇嫩的女声,听得在场所有剑拔弩张的男人心都在震。 姜晚贞穿着陈勘的黑色皮衣,内里是她自己的白色连衣裙,从陈勘身后的阴影绕到“舞台”中央。仿佛一朵突兀的白玫瑰,与旷野的疾风骤雨并不相衬。 “是我托阿勘请几位长辈来饮茶。” 阿光嘴最快,“茶,什么茶?到十二号仓库喝风才对。” 潮州仔吃过她的亏,知道她长得娇嫩,实际心狠手辣,因而继续当哑巴。 齐德笑了笑,但笑容难看得很,假惺惺与她客套,“贞贞想饮茶,随时去我家,实在没必要搞这么大阵仗。”他回头,看了看封闭的闸门,“这也不像是饮茶闲聊的地方。” 他原本以为姜晚贞还要装模作样同他兜兜圈,谁料她竟然开门见山,用一把稚嫩的嗓音,讲的是生死攸关的事。 “我奶奶过世了。”她讲完,一顿,紧盯着齐德、阿光同潮州仔的反应,再继续,“我大哥文辉也已经解脱。” 阿光大声喊:“生死有命——” “阿光!”齐德叫住他,“大小姐讲话,你要听,要懂礼貌。” 阿光于是改成小声咕哝,“什么大小姐,姜五龙都自身难保,她算什么大小姐?” 姜晚贞权当没听见阿光的废话,她上前一步,问齐德:“去抢劫我奶奶的,是你的人?为了这个?”她举起手,露出食指上挂着的一只小钥匙。 齐德见到钥匙,两只浑浊的眼睛顿时发起光亮,猪猡一样的身体向前倾,表面能在装,“大人的事情,你不用知道的太清楚,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样?你想要?” 齐德说:“个个都想要。” 说完望向陈勘,“阿勘,来之前姚生特意交代,叫你务必亲自把钥匙送到他手上。阿勘,你现在是姚生最信任的人,我劝你,千万不要让姚生失望。” 他长吁短叹,语重心长,仿佛真是在时时处处为陈勘着想。 实际他已经知道走入陷阱,正绞尽脑汁想办法脱身。 陈勘不接话,是姜晚贞轻声讥讽,“姚生?什么姚生?姚金龙当年也不过是我爹地身边一条狗,鞍前马后讨口饭吃,你们拜他当主人,不如拜我。德叔,你年纪大,我给你打个折扣,你磕十个头向我道歉,我就把钥匙丢给你,不然我怕你好难活着走出这间屋。” 仿佛特意配合她,话音落地,周围三五只狼犬便开始狂吠,一只只身形健硕,獠牙雪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绳索,扑上来将齐德撕碎。 阿光同潮州仔不由得向后退,问齐德,“德叔,这怎么办?” 齐德仍旧成竹在胸,问陈勘,“阿勘,你到今时今日不容易,不要走错路,为个女人,满盘都输。” 陈勘这才抬手做抱歉姿势,笑嘻嘻说:“对不住啊德叔,我已经同这个女人结婚,正好我家由她话事,我只管听和做。” “痴线,你难道要反水?她给你什么好处?我给你双倍。” 陈勘还在开玩笑,“她只给我一个吻,德叔,同你亲嘴我…………没办法想啦!” 齐德气到猪脸通红,阿光大喊一声:“发神经!都不要同他废话,杀出去!”话还未喊出口,已经从腰间掏出一柄黑色□□,预备打干一场。 陈勘立刻拉开姜晚贞,将她藏在身后,仓库里人同狗都一起扑出去缠成一团,狗吠人怨,个个不停嘴。 姜晚贞聚精会神观察战况,没料到陈勘在她身旁鬼鬼祟祟,上下其手,更低下头贴在她耳侧,“怎么样,是不是好刺激?要不要同我试一试?” 身后的“战况”提醒她,他没在开玩笑,他是真真切切要发癫—— 姜晚贞瞪他一眼,“等你有命出去再说。” 陈勘大笑,拉住她手臂向后一拉,将她身体摁在四方四正的梁柱背面,一张鲜红潋滟的嘴唇就在咫尺,红唇的背景是飞溅的血肉和混乱的枪火,陈勘血液沸腾,兴奋得仿佛当下就要同她“试一试”。 第56章 . Chapter56 “一位关键人,…… Chapter 56 尖利、冰冷。 他低头看, 姜晚贞手上那只熟悉的瑞贝卡PICO就刚刚好抵住他要害—— 他止不住笑,一伸手捏住她下颌,“我的宝贝贞贞, 终于长大了,会做大人事, 玩大人玩具——”讲到这里, 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下嘴唇,又贴到她耳边发声, “我都好中意你拿枪姿势,等改天有时间,我们再回家慢慢玩。” 于是一把将她推向梁柱,头也不回地加入混战, 仿佛再演一遍《英雄本色》,正要参与最后一幕“末路狂徒”。 姜晚贞背对战局, 忽然间想起从前姜五龙评价陈勘,“打起架来心狠手辣, 彻头彻尾亡命徒, 谁发癫才去同他打——” 果然她听见潮州仔的声音,颤颤巍巍,中气不足,还没出手已经在举白旗, “阿勘……勘哥,你到底在搞什么?喂!你玩真的?亲兄弟你也砍?” 接下来又是嗯嗯啊啊,整个十二号仓库乱成一锅热粥, 如沸如羹,疯狂而又充满了末日来临的合理性。 到最后该倒的都倒下,余下满地的呜呼哀哉。 姜晚贞从梁柱背后走出来, 面前陈勘正扭过腰露出半张侧脸,似魔似幻,似真似狂。他的白色衬衫溅开纵横交错的血,他的黑色长裤已经起皱,衬衫的纹理被他坟起的肌肉撑得紧实饱满,一粒粒衬衫扣是一道道紧绷的弓弦,个个都已经撑到极限。 兴许是望见姜晚贞出现,陈勘嘴角上翘,露出一丝丝笑,问她:“怎么样?好不好玩?开不开心?” 时光倒退三千年,他一定比比商纣王都要疯。 姜晚贞径直向前走,走向被人按住,跪在地板上的齐德,“我奶奶同你没怨没仇,你甚至喝过她煲的糖水,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死她?” 齐德吐出一口血沫,瞟一眼姜晚贞,似乎对她很是不屑,“杀她就杀她,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大哥姜文辉,他叫过你那么多声叔叔——” “古惑仔,疯起来亲爹都可以杀。贞贞,你被姜五龙保护得太好,竟然还来同我们讲道理问理由?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不如赶快动手,你看阿勘——”齐德抬头,姜晚贞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双手揣兜,侧脸带血,似笑非笑的陈勘,“你看他,眼里都是狠,从我们几个一进门他就没打算活着放我出去。” 齐德喘口气,继续讲:“我今早看报纸,记着说昨晚榕树湾大火,烧光了姜家。我就知道有问题,不过没想到发神经的是你,不是阿勘。也没想到他为了你,姚生都敢得罪,他也是吃错药,命都不要。姚生同你爹地两个在十二号仓库杀过多少人?就连阿勘都差一点死在这里。阿勘——”他再去找陈勘那双杀得猩红的眼睛,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今天我们几个出门,姚生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想好今晚如何向姚生交代了吗?” 陈勘瞥他一眼,当他是一头半死的老猪,不屑回答。 只有姜晚贞弯下腰,压低声音同齐德说:“你放心,他连姚金龙都要杀,多你一个不多。” 齐德瞪圆两只眼,不敢置信,“你什么意思?阿勘!你要造反!” “造什么反?和联胜算什么东西?送给你陪葬你要不要?”陈勘不耐烦地抬手抓一把短发。问姜晚贞,“你想怎么处理?砍手砍脚,扔进公海,还是绑住喂狗?” 他讲完,没等到姜晚贞回答,阿光已经叫起来,“阿尖!你敢!你杀我…………姚生不会放过你!姚生一会找人砍死你!” 潮州仔也开始苦苦哀求,“勘哥,我两个亲兄弟,出生入死多少年,你不能不讲义气。你放我走,我马上过关回潮州老家,再也不回来,我保证一个字都不会讲。勘哥,我上有八十老母,全家都靠我一个人养,我不能死啊勘哥,你放过我,求求你放我走…………” “当年在赤角,你们联手把我大哥推下天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姜晚贞问完,没人答,她自己讲,“没想过,你们个个都以为自己会赢到底,从来没想过输。” 她抬高手臂,手中一把轻巧迷你的瑞贝卡PICO,黑漆漆枪口指向齐德,“爹地说你做人最讲道义,让我同大哥都叫你德叔,敬重你是长辈,所以今天让你先来。德叔,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你也应该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 齐德抬头盯住枪口,深呼吸,声音开始发抖,“贞贞,杀人犯法…………” 一句人间真理,惹得姜晚贞笑出声音,“德叔,你讲的对,杀人犯法,但是没人知道,就不算犯法。” “贞贞,你前途一片光明,没必要为了我们几条烂命去坐监。你想要报仇是不是?我同你讲,我们几个也不过是听话办事,真正话事的人是姚金龙,没有他背后支持,我们几个怎么敢动太子爷?借给我一百个胆我也不敢。” “是啊是啊,贞贞,姚金龙发话,我有什么办法?只能照做,你要找就去找姚金龙,他才是杀文辉的凶手。”阿光同潮州仔都来附和。向前一步奈何桥,谁都怕死。 姜晚贞枪口不落,只冷冷道:“你放心,杀了你们,我再去找姚金龙,一个一个来,谁也逃不掉。”说完弯曲手指,眼看就要扣动扳机—— 齐德闭上眼等死,阿光开始鬼哭狼嚎,潮州仔吓得尿了裤子。 陈勘站在姜晚贞身旁,冷眼看戏,他根本没打算去阻止,他甚至更希望姜晚贞亲手杀了眼前三个人。之后她的仇恨发泄完毕,或许更能将他与她的恩怨消解,而他再想办法帮她掩盖杀人罪证,有她的把柄在手,他更能长长久久留她在身边,就当没事发生,同世界上其他任何一对恩爱夫妻一个样,结婚第一天就学会“失忆”绝技。 咔嚓—— 细不可闻的机械声响起。 “啊啊啊啊啊啊!”阿光失控一般尖叫,潮州仔满脸横泪,齐德彻底脱力,烂肉一般瘫倒在地上。 可惜三个人都还活着。 姜晚贞的瑞贝卡PICO装的是空弹匣。 “德叔,你讲的对,杀人犯法,不值得——” 正巧这时后车声人声由远及近,陈勘浑身警戒,把姜晚贞护在身后,然而她却径直向仓库门走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小弟不敢吭声,姜晚贞回头看陈勘,陈勘考虑过后点了点头,两个小弟这才老老实实拉起闸门。 门外是荷枪实弹的O记警官,为首的人当然是于宝哲。 一见到姜晚贞的连,于宝哲立刻收起枪,把姜晚贞拉到警方阵线,上上下下查看她一遍,紧张地问:“贞贞,你有没有事?” 姜晚贞答:“当然有事。” 一抬手,储藏柜的钥匙还挂在左手中指上,她带着钥匙在于宝哲眼前晃了晃,“你不是一直想要清缴和联胜吗?这就是证据,弗拉德利足球俱乐部2253号柜,都在里面了。” “贞贞,你……”于宝哲看看她,又看一看背后的陈勘。 “怎么?不想要?阿哲,错过这次,再等三年,你的总警司之路又要延长。” 于宝哲于是接过姜晚贞手里的储藏柜钥匙,当下回过神来,换一脸职业化的严肃,“贞贞,我会帮你申请证人保护计划,现在你就可以同我一起去安全屋。” 姜晚贞点点头,“我只有一个要求,新身份的名字不要太难听。” “好,名字你可以尽情发挥。” 他转头示意伙计接人,姜晚贞头也不回地就要走,却突然听见背后一声沉闷沙哑的嗓音,喊着:“贞贞——” 她停住脚,却没回头。 陈勘与她隔着满地横倒的人和十几把O记的枪,他越不过来,“贞贞,你要去哪里?” 姜晚贞长长呼出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即便她不知此刻胸口的酸和涩是从哪里来,“龙头杖我已经给到你。” “龙头杖算什么?你是我的合法妻子,你要走,不同我报备,是你不懂事。” “我丈夫姓沈,请问你是哪位?”她挺直背,不肯给他半个侧脸。 陈勘被梗在当场,竟然无言以对。 他有一千种不能说的理由,外加一千个逃避的借口。 他不能说。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迅速地,不带迟疑地消失在十二号仓库门外,惨淡浓郁的夜里。 于宝哲这才回头收拾残局,他看一眼失魂落魄的陈勘,指派伙计把其余人都扣走,再匆匆去追姜晚贞。 姜晚贞上车前,在一两黑色别克车旁,与一位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擦肩而过,那人西装革履,头发整齐,正低头点香烟,一看就是警队上层,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晚能够抽空参与抓捕行动,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她现如今能做的,就是坐在车里等。 十二号仓库清场完毕,很快只剩下陈勘一个人,孤零零像一棵枯槁的不能挪动的树,从根到叶无处不散发着他那旷古的孤独。 直到邓走进来。 车和人都已经撤走,四下安静,只听得见悬崖下翻滚的海浪声。 陈勘抓住一只带血的棒球棍,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往蓝色汽油桶上砸,油桶顿时发出“哐哐”的惨叫声,震到人耳根发麻,头脑嗡嗡。 邓抽完一支烟,陈勘已经精疲力竭,索性什么都不管,棒球棍一扔,身体摇摇晃晃跌坐在地上。 “玩够了?”邓的黑色皮鞋走到陈勘左手边,鞋尖碰了碰他手背,“要不要烟?” 陈勘没答话,邓兀自点起一根香烟,蹲下,递到陈勘嘴上,“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只许你玩女人,就不许女人玩你?好好好,不讲这个,我今晚过来,一是怕你出事,二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陈勘叼着烟,两只腥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邓,“几时收网?” “一位关键人,要过海关才能见。” “几时抓姚金龙?” “时间不早,回去冲个凉,明早九点过海关,过关就会有人接应——” “叼你妈嗨!几时杀姚金龙!!!” “马上!”邓推开即将似饿狼一般扑上来的陈勘,尽力安抚他,“现在要讲究‘平稳过度’,做事不能只讲今天不看明天,我同你都是听命令,没有自主权,但是你放心,该争取的我一定帮你争取,姜晚贞的个人去向,我收到信息,三分钟之内就向你报告。” 第57章 . [最新] Chapter57 全文完 Chapter 57 于宝哲同姜晚贞一起坐在车后座。 车在沿海公路上快速行驶, 星的影子和灯光尾焰在车窗外交错,将人的脸也映出五彩斑斓颜色。 又或许这才是人类内心真实的色彩,浑浊、斑驳、浓烈和混乱。 于宝哲侧身坐着, 望着姜晚贞的半张脸,忽然间哑着声音说:“贞贞, 对不起…………” 姜晚贞没回头, 但陡然僵直的背脊透露她的情绪波动,她深吸一口气, 忍了又忍,才让自己能够平静地讲:“你没有错,不必向我道歉。” “贞贞,我会想办法弥补你,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 “我已经嫁给他。” “受人胁迫, 你们的婚姻没有法律效力。” “不是…………” “贞贞!”于宝哲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原本为她搜肠刮肚找足一百零一个委曲求全的理由, 眼下都在她轻轻一句否认当中土崩瓦解。 更可怕的是她接下来讲:“你不明白, 我好像中蛊,明知道是刀山火海也要往前冲,明明是心甘情愿,却总在替自己找苦衷, 其实我就是贱,爱他爱到没尊严…………你…………所以你为我做任何事都是不值得………………” “我是不明白,陈到底有什么好, 值得你这样反复折磨自己。” “是啊,他有什么好?又花心、又狠心……我从头到尾都想不明白。”姜晚贞靠着车窗,看窗外渐渐繁华的街景, 恍惚间回到第一次见面时,陈勘坐在牌桌前,叼着烟,捏一张绿色麻将牌,隔着厚重的灰蓝色烟雾抬头看向她—— 兴许就在那一刻,电光火石,山海倒置,故事已经写到结局。 日升月落,又是一天。 陈勘换上一套黑色运动衫,戴棒球帽,出门好似科技大学体育系新生,处处充满蓬勃朝气。他登上巴士,顺利出关,到罗湖口岸找一间“兴发杂货店”买七日通电话卡,马上有一位穿格子衬衫配卡其布裤子的中年男子上前来问:“小同志,我的卡七十八块,想要就跟我来。” 陈勘答:“七十七卖不卖?” 那人说:“七十七算你开张价。” 对上暗号,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中年男子到停车场,看四下无人,才拉开一辆黑色桑塔纳的后车门,陈勘上车,邓穿一身休闲装坐在坐后座,陈勘朝他点点头,卖卡的中年男子并不上车,砰一声关上车门,继续回口岸做生意。 副驾驶有人透过后视镜同他打招呼,“小沈同志,久仰大名,我是赵志坚。” 邓顶着一口艰涩难懂的普通话介绍,“这位是赵主任,今后要来警队指导工作。” 桑塔纳向前开,陈勘身体向后靠,压低帽檐,无不讽刺地勾了勾嘴角,“邓Sir两头下注,难怪能在警队平步青云。” “痴线,当着赵主任的面还这么没大没小。”粤语骂完陈勘,又拿普通话去和赵志坚解释,“不好意思,治下不严,让您见笑,等回去之后我一定严肃批评,叫他写一万字检讨。” 赵志坚似乎不吃这一套,他依然透过后视镜观察陈勘从帽檐底下露出的半张脸,宽和地笑了笑说:“特殊时期,我们正需要小沈同志这样的特殊人才,你放心,只要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人才。” 邓连忙附和,“那是一定,那是一定,我们都相信政府,相信组织!” 只有陈勘径直问:“什么任务?我只接受本港警队任务。” 桑塔纳绕着罗湖市区兜圈,赵志坚似乎很欣赏陈勘的单刀直入,也挑明了同他说:“叫你出来选,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想抓姚金龙,这没问题,但我们要的是交接前的平稳过渡,交接后所有帮会销声匿迹,整个红港都不存在‘□□’三个字。” “那要不要连O记都解散?” “可以改组。”赵志坚答。 “我不做。”陈勘愤怒地捏紧了拳头,三年又三年,昨天许诺他马上收网,今天又要压到九七之后,他何年何月才能爬出无间地狱?他宁愿去死。 邓伸手拍他后脑勺,“你发什么癫?轮得到你说不做?”回头又想赵志坚讨好地说,“赵主任,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等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教他懂礼貌!讲文明!不许讲条件!” 赵志坚脸色不变,点一根烟,慢悠悠开口,“小沈同志想要什么?可以提嘛,我们又不是不近人情。原则上我们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可用的人才,你的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 陈勘闷着脑袋不讲话,邓急得用脚尖踹他。 陈勘知道对方神通广大,他不做,这位赵主任自然能找其他人替他做,只不过他的结局一定不会好。 他退无可退,根本没得选。 “我要做总警司,你搞不搞得定?” 邓的声音都高八度,“你发神经啊你?” 赵志坚却笑起来,“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不过,慢慢来嘛,十年二十年,只要肯努力,万事都有可能。” 这下轮到邓瞠目结舌。 半个钟头之后,陈勘从桑塔纳上下车,在罗湖中心区慢慢逛,顺带请一位南下做事的北京毕业生喝咖啡,小姑娘刚刚走出校园,浑身都是青涩气息,走之前陈勘递给她一张名片,嘱咐她有兴趣可以过关到他公司试一试。 小姑娘欢欣鼓舞,以为既有艳遇又有良机,一谢再谢,保证下礼拜一定想办法过关。 陈勘摆摆手,一扫之前的阴翳,在日落前哼着歌回到红港。 他难得回家,到门口就听见男女之间的暧昧声响,再往前是扔了满地的衣物,显示战况疯狂。 他上二楼,一推门—— 尖叫声随即响起,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从床上滚到地板,踉踉跄跄地找内衣裤,满口都是“Sorry,Sorry。”穿好衣服一溜烟跑个没影。 剩下姚美芳顶着一头乱发,醉醺醺坐起身,毫无顾忌地对住陈勘,“你还知道要回来?” 陈勘冷着脸,把床脚那件红色吊带捡起来扔到姚美芳头上,“太久不回家,我怕姚生起疑心派人来查,万一查到你夜夜找鬼佬,还要连累我陪你一起受训。” 姚美芳随手扔掉红色吊带,又重重躺下去,“你回来干什么?找我签离婚协议,好去同你的宝贝贞贞双宿双栖?想得美,陈勘,你放心,我一定拖你一生一世,你下辈子都追不到姜晚贞!” 她满心愤怒,诅咒他永失所爱。然而陈勘仿佛没听见,平静地看着她,眼里是一潭死水,“谁说我是来找你离婚?我不过是来提醒你,明天十点,新店开业,你少喝一点,准时出席,不要让姚生难堪。” “姚生姚生,如果没有我爹地在,你是不是连看都不想多看我一眼?” “你说呢?”他反问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姚美芳心上,她的眼泪止不住向外涌,却又不想让陈勘目睹自己的脆弱,因此只能拉过被盖住头,大喊着:“滚,滚出去!” 陈勘自然十分乐意“滚”,他似乎是一台没感情的机器,留给她的只有冰冷和无情。 可是她有什么错? 她最大的错不过是“爱他”。 时间入秋,天气转凉,姜晚贞也要多加一件开司米外套。 她已经收拾好行礼,于宝哲也依照约定时间来送证件。 他递给她一本绿色护照,打开来上面是她早年间的入学照,所属人为“乔嘉安”。 于宝哲说:“落地给我电话。” 姜晚贞点点头,从包里抽出一卷录像带递给他,“就当是生日礼物。” 于宝哲疑惑地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一个秘密。” “我十二月生。” “就当提前过。”姜晚贞抿嘴笑,忽而张开双臂拥抱他,让于宝哲愣在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她说:“谢谢。还有…………你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不要再为此感到任何愧疚,错的是姜五龙,不是你。” “贞贞…………” “可以出发了吗?” “好。我送你去机场。” 短暂相聚,长久分离,本就是人间常理。 上飞机前,姜晚贞摸了摸仍旧平坦的小腹,真心与过去道别。 一天一夜后,加拿大蒙特利尔机场,姜晚贞出关后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把属于“乔嘉安”的护照撕得粉碎,扔进洗手间冲走,从手提包内侧掏出一本重金购买的新加坡籍“姜胜晚”的护照。 从此彻头彻尾,迎来全新人生。 留下陈勘在红港暴跳如雷,“什么叫落地就消失?叼你老母!你保证过我什么?找不到人,我分分钟杀你全家!” “你要杀警察?”邓深吸一口香烟,无奈地说,“我去想办法。” 可陈勘根本无法冷静,“找不到人,我马上绑炸弹和姚金龙同归于尽。” 邓只好说:“你不如炸死我…………我都累到虚脱…………” 然而这世界三百六十个国家,再也没有“乔嘉安”的痕迹。 一九九九年年末,世纪交接,有人宣讲末日理论,有人换新装迎接新千年。 街边电视广告里,刘德华在讲“今时今日的服务态度是不足够的”,各行业摩拳擦掌,要同内陆同胞做大生意。 姜晚贞刚从律师楼下班,正开一辆白色丰田车,到路边插空停车。 高跟鞋“咚咚咚”踩着地面,她赶时间要去“春天幼稚园”接人。小跑时手提包里“嘀嘀嘀”一阵响,显然又有急Call,令她不得不埋头找寻手提电话,一不小心撞上白衬衫,两人连忙齐声说“Sorry”,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住—— 一时间四下无声,城市都变空寂旷野。 男人英俊依然,只不过多几分成熟,多几分稳重,便更显得“身价倍增”。 女人从青涩长成妩媚,已经够能力独当一面。 “沈Sir,里面已经清场。”直到下属的报告,才打断一场原本不应当存在的相遇。 姜晚贞这才注意到他的高级警督肩章,趁他回头去和下属谈公事时,匆匆低下头往前跑,慌乱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好在赶上幼稚园放课,远远就看见一位穿白衬衫打领结,配格子西裤的小小绅士向她招手,等到老师允许,小绅士立刻笑眯眯向她飞扑而来,一把抱住她小腿,撒娇说:“妈咪,我好想你。” 姜晚贞的心都要融化,摸摸他的小脑袋,将他一把抱起来,连同她的巨大公事包一起,显露伟大母亲的惊人臂力,“才半天没见就好想我?” “一分钟不见都好想你。” “你又想吃什么?” “巧克力冰淇淋,小小吃一口可不可以呀,妈咪?” 她正打算板住脸拒绝,却没想到身后有人,仿佛鼓足一百二十分勇气,才敢发声,“姜小姐…………” 她回头,爱过的人依旧入梦中轮廓。 只不过他此刻泪在眼中,心在颤抖,他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请你喝杯咖啡?” 她愣在当下,迟迟不肯发声,但她怀里的小宝贝却兴奋异常,小小一根胖手指指向白衬衫,“妈咪,是警察耶,我要同警察喝咖啡!” 好多话讲不出口,也不必再讲,就当往事随风走,一切从头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