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时光 作者:宁远 文案: 1997-2017。 "来不及,从头喜欢你。" ——《心动》 注:偏现实主义,非传统BE。 小修,11月发完。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王昱童,祁因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盛夏,王昱童被热醒了。 醒来时皮肤粘在凉席上,印出一道道印子,她擦了擦口水坐起来,有点儿发懵。 她家住在一层,她卧室窗户对着一排小小的院子,院子外面便是道路,时不时传来脚步和人语声,从声音她都能听出那是爸爸妈妈的哪位同事。 炎热的光几乎要刺破暗红色的窗帘,王昱童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并不凉快的水泥地上,跑到厨房向正在择菜的妈妈要了一块钱,打算去厂门口的小卖部买雪糕吃。 暑假漫长又炎热,不想做作业,王昱童无所事事。 “别在外面玩,小心又中暑。” 王昱童出门前听见她妈妈的念叨。 “知道啦。” 她穿上拖鞋买了雪糕,往回走的时候看见厂门口贴着一张纸,白底的纸面上用黑颜色打了个边框,顶头正中用很硬的字体写了“讣告”两个字。 “我厂大修车间工人祁先军同志于公元1997年7月20日因病在家中过世,享年41岁。兹定于7月22日早八点在厂内礼堂举行追悼仪式,望厂内各位同志、朋友届时参加。 厂治丧委员会哀告。 1997年7月21日。” 王昱童看着讣告,手中的雪糕已经融化都未发现。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仇秀珍在洗衣服,王昱童撑在水池边说道:“妈妈,祁因的爸爸去世了,明天开追悼会。” 仇秀珍手上还有泡沫,听到这话很明显愣了一愣,皱眉道:“哎哟,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买雪糕的时候看厂大门口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的。” 仇秀珍重重地叹了口气,洗衣服的动作更加用力,白色的泡沫从洗衣板边溢出,滴到水池里:“你的小同学也真是命苦,爸爸身体好像一直都不怎么好,这么年轻就过世了,妈妈也病在床,以后谁来照顾她。” 12岁的王昱童不知道这种话题该怎么回答,只好不说话,撑着身子跳了两下。 仇秀珍想了想,打开水龙头把手洗干净,拉着王昱童走到房间里去。 王昱童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妈妈打开床头柜,从黑色的钱包里拿出一张百元大钞,转回身问她:“你那边有没有什么作业本啊零食这些东西?” 王昱童说:“只有一点零食。” “你拿着钱和零食送到你的小同学家里去吧,算是慰问慰问,看看她家的情况怎么样,需要帮忙的话回来跟妈妈说。” 王昱童看着钱,说道:“妈妈,零食不够了,我再去买点好不好?” 仇秀珍摸着王昱童的脑袋笑:“好好,我再给你点钱你去买。你们小孩子爱吃什么就买什么,再买点水果一会儿送去。要妈妈陪你去吗?” 王昱童摇头:“我自己去就好啦。” 王昱童拿着钱穿了拖鞋出门,走一半又回来,继续洗衣服的仇秀珍看女儿把拖鞋踢在家门口,换了布鞋又走了。 去小卖部买了一堆旺旺雪饼和浪味仙,提拎了一挂沉甸甸的香蕉,她数数钱还剩一点,又加了两根雪糕。生怕雪糕在烈日之下化太快,她拎着袋子快步跑向祁因家。 祁因家和王昱童家住在同一个厂区,但她们爸爸不在一个车间。小城市小地方,走在路上都是熟悉人,两家的孩子还是一个班的同学,即便祁家父母脾气再古怪两家多少也有些交集。 祁因和王昱童经常一块儿上学放学,但她从来不说家里事,王昱童也是从爸爸妈妈的谈话中隐约听到祁因爸爸喜欢喝酒,一喝醉酒就打人,她妈妈被打过,祁因也难幸免。这事儿还闹到妇联去,妇联一大帮人跑到厂里来想调解,祁先军一个酒瓶子飞出来砸破了妇联大姐的脑袋,最后把警察都招来了。 祁先军被拘留也赔了钱,不过打老婆和女儿这事儿后来不了了之,街坊邻里的都说:毕竟这是他们的家务事,两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总会有些磕磕绊绊,外人管也管不过来。 后来祁因妈妈杨素不知为什么从二楼摔下来,命保住了,落下个高位截瘫终身残疾,厂里的领导和同事去看望她,被祁先军拿着刀给吓了回来。 大家都说祁先军疯了,有人说他从小脑子就不太好,又有人说杨素从二楼摔下来不是意外,就是被祁先军打的。 这些人说着说着三年过去了,杨素躺在床上三年,连把轮椅都没有。大家都觉得杨素命不长了,没想到祁先军走在她前面,留下个刚上初中的女儿,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 祁因家在王昱童家边上的那栋卫生所二楼。王昱童不是很喜欢去那里,卫生所给她的记忆全都是要打很痛的针,吃很苦的药,还有难闻的味道,里面那些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特别严肃,让她害怕。 杨素没瘫痪以前就是在卫生所上班,当年和祁先军结婚的时候厂里给她分配了现在这套房子。 王昱童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找祁因的时候还是晚上。 借着卫生所微弱的灯光穿过锈味很重的铁门,她不小心撞在挂着的铁链上,铛铛作响。王昱童环视周围,紧张地瞧向黑暗深处,总觉得有人在盯着她。昨晚厂里录像台放的又是香港的恐怖片,好像叫《回魂夜》。抹上牛的眼泪就会看见鬼,穿着红衣服跳楼就会变成厉鬼。 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歪歪斜斜的砖头路,杂草磨在她的脚踝上,仿佛是小鬼的手在抚摸她。她加快脚步冲到砖头路的尽头,踏在木板台阶上时眼前是更可怕的伸手不见五指,而卫生所里难闻的味道还弥漫在她的嗅觉之中,久久难散。 破旧的台阶吱吱作响,越走近有灯光的地方越不敢放松。绝对的漆黑之中渐渐能看清一些模糊的轮廓,王昱童咽了咽口水,说不定有厉鬼就在下一个拐角等着她,杀掉她然后将她的身体占为己有。越想越怕,刚刚洗完澡散着头发的祁因出现在楼梯口的时候吓得她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之后,王昱童只选择白天来祁因家。 白天卫生所的楼道还是充满了阳光,照耀在白色的扶手之上散发出柔光,站在楼下就能看见坐在窗台边写作业的祁因。祁因发现她会对她笑,顺手将作业本丢下来给她,耸了耸窄窄的肩膀,露出可爱的梨涡。 “知道你是来借作业的。” 今天她也是白天来的,没有阳光没有微笑也没有梨涡。 阴天。 从熟悉的台阶往上走,隐约能听到哭声。她确定那声音不是祁因的,却也教她感到沉重,总觉得前方有比鬼更让人害怕的未知生物,让她步伐缓慢而犹豫。 王昱童走到卫生所二楼的尽头,这里是祁因的家。 她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她敲门的声音更重,依旧没人开门。 王昱童拎着塑料袋在门口走了一圈,待了一会儿。她知道祁因在家,没来开门大概是不想见人吧。只好作罢,想着先回去了。 王昱童把钱折好,夹在两包浪味仙之间,把雪糕拿出来,捏一捏,已经有点软了。 干脆撕开,自己一手一根,一边吃着一边回家。 回家仇秀珍妈问她,她说东西和钱送去了,没人开门,但是家里有人,所以她把东西放门口了。仇秀珍赶紧把手擦干净,略显责备地看着女儿:“放在门口怎么行?百来块钱的东西呢,被别人拿走怎么办?你这孩子……”说完便急匆匆地出门去。 那天晚上王昱童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一直在想到底什么是“死亡”。 是再也看不到听不到了?就算是再喜欢的漫画也无法看到,再好吃的东西也吃不到,那些说话超好笑的人都看不到了,连祁因……也再没办法见到她了吗?不再知道任何的事情,躺在永远黑暗的地方,只有一个人。不能动不能说话,最后连身体也腐烂了,就这么孤独地直到永远? 想到这里王昱童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整个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大热天的去柜子里把被子拖出来盖在身上,浑身是汗也不敢出来,睁着眼盯着眼前的黑暗,直到天快亮才稍微舒展了一番。 最后她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间门口去敲门,仇秀珍来开门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害怕睡不着。 仇秀珍一下就明白女儿怎么了,让老公到女儿的房间去睡,她抱着女儿睡。 才迷糊地睡了一会儿王昱童就惊醒,额头上都是汗,抹了一把后去推身边还在睡觉的仇秀珍。 仇秀珍迷迷糊糊地问她干嘛,她说要去礼堂。 去礼堂? “祁因爸爸的追悼会啊。” 仇秀珍“哦”了一声,拿过小闹钟看了一下时间,笑了,摸摸女儿的头说:“才不到六点,不急,再睡一会儿我带你去啊。” 王昱童爬起来去刷牙洗脸,站在窗口的水池边,牙膏泡沫越刷越多,她看见柴火房后有些发秃的青山上绕着白雾,晨光混在白雾之中,带着肃冷和萧条。 王昱童漱完口洗干净脸后去找衣服穿,想到今天要见祁因便拿了期末考进步的奖励——一件粉色的新裙子穿上,走到镜子前一看,还蛮不错的。 爸爸王建国被她翻箱倒柜的声音吵醒,翻身一看,见女儿正在照镜子。 “唷,小童你干嘛呢,大早上打扮得这么漂亮。”王建国打了一个呵欠。 “要去参加祁因爸爸的追悼会。”王昱童说道。 王建国赤着脚下床,蹲在王昱童的面前说道:“小童啊,去参加追悼会不能穿成这样,要穿深颜色的衣服,最好是黑白色的。” “为什么?” “红色的代表喜庆,追悼会的话大家心情都很沉重,所以你要穿深颜色的衣服,表示对死者的尊敬。” “这样……”王昱童马上脱衣服,“那我去换!” 王建国无奈,赶紧跑出房门。 小孩子也太没心思了,都十二岁,开始发育了,怎么还在爸爸面前脱衣服? 王昱童最后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搭上黑色的背带裙和黑色的皮鞋,跟着爸爸妈妈一起去了厂礼堂。 那是王昱童人生中的第一场葬礼。 还没进礼堂就看见外面堆满了花圈,里面哀乐声和哭声混合在一起,又低又闷。王昱童本能地后退,钻到王建国和仇秀珍之间。仇秀珍摸摸她的脑袋,小声道:“不怕不怕,那是祁因的爸爸。” 来参加葬礼的除了祁先军的远方亲戚外,其他的都是厂职工。 “也是活该。成天喝酒还打老婆,那么小的女儿都打,现在猝死了能怪谁?活该!” “里面还有人在哭啊?他老婆?” “哎哟,他老婆连话都不会说,屎尿都是女儿在伺候,哪里还有哭的力气?是他远方表妹从乡下请来哭丧的。早上五点就开始又吹又打又哭的。我家在楼上,吵得我……” “他还有表妹?确定不是那个?”说话的人竖起一根小指头。 “神经病还能有那个?” 仇秀珍咳嗽一声,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闲话的几个人回头看见王昱童亮晶晶的大眼睛正好奇地瞧着她们,扁了扁嘴,握着瓜子上一边继续说了。 “那个是什么?”王昱童问仇秀珍。 “小孩子不用知道。”仇秀珍有点尴尬。 这么一说,本来不懂的王昱童便懂了。 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了祁因。 才几天不见,祁因的面容变得更加清瘦,本来就不爱笑的她那天的表情有些让人害怕。 祁因穿的是夏季白色校服和黑色的百褶裙,推着一把借来的轮椅,杨素坐在轮椅上,歪着脑袋,头发被刻意梳理过,和王昱童以前在她家见着乱糟糟的样子不太一样。杨素的脸色蜡黄,穿着黑衣服的大人上前去跟她握手、低语,她都没有任何的反应,目光呆滞落在地上,祁因站在她身后逐一说谢谢。 当爸爸妈妈拉着王昱童走近这对母女时,王昱童才发现她妈妈的嘴角淌着口水,却像什么也不知道一般,一点都不难受也没任何羞耻心,没有擦去。 她妈妈的病情好像更重了。 王昱童面露害怕的神色,就在这个时候,她和祁因对视了。 第2章 看见祁因,王昱童本能地想和平时一样对她笑,祁因没有丝毫想要笑的意思,脸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没有丝毫神采。她看见了王昱童,神色淡淡的。 王昱童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她的出现并没有让祁因开心,那招呼也就硬生生地被她吞了回去。 仇秀珍上前去握了握杨素的手,杨素眼睛很久没眨了,盯着地上。 “节哀。”仇秀珍说。 杨素像没听见似的,仇秀珍刚放开,她的手便失控地往下垂,在轮椅边晃荡了几下。 仇秀珍再去握祁因的手,就像对待一个大人一般严肃认真地说:“节哀。照顾好你妈妈,你妈妈太辛苦了。” 这个场景让王昱童很别扭,她觉得妈妈应该像安抚小孩一样摸摸祁因的脑袋比较好吧? 祁因微微弯了一下腰,小声地说谢谢。仇秀珍又看向杨素,问祁因:“你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吗……哎,怎么会这样。以后家里有什么困难就跟小童说吧,小童跟你那么好,我也当你是我女儿。” “谢谢阿姨。” 祁因的言语间没有任何的兴奋,并不因为仇秀珍的示好而有所触动。她完全不笑的脸和过于成熟的对话让王昱童觉得陌生,仿佛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和她年纪相同的同学兼好友,而是她妈妈的朋友。 仇秀珍蹲下身,和杨素平视。 眼前蹲了一个人,杨素的眼神还是没有一点变化,焦距也没有改变,她就像是被掏空了魂魄的躯壳,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 仇秀珍看了杨素的脸庞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将她嘴角的唾液擦去了。 “小童。”仇秀珍叫王昱童,“你陪祁因出去玩一会儿,这里爸爸妈妈来照看。” “喔喔……”王昱童并不知晓妈妈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让祁因离开这里,但一想到能脱离让她紧绷到无所适从的环境,她就觉得开心。一开心脸上也绷不住了,笑容绽放,拉着祁因说,“走,我们出去玩。” 王昱童拉了祁因一下祁因没动,祁因说:“叔叔阿姨,没关系,我在这里照看就好了。一会儿我舅舅他们还要过来,我要接待他们。” 这话倒是让热心的仇秀珍有点尴尬:“那好,那我们先到外面去,一会儿回来。” 祁因点头。 王昱童被爸爸妈妈带到了外面,吵着要再进去。 “里面味道那么难闻你不难受么?还进去。”本来天气就热,被王昱童这么一吵王建国有点心烦了,点了根烟撒撒火。 被爸爸这么一说王昱童才回忆起,从进礼堂大门开始就有一股混合着烟火和腐败气息的怪味一直萦绕在她的嗅觉之中,只是她的注意力放在寻找祁因上,没有太过在意。 盛夏气候炎热,尸体腐败迅速,祁先军死了两天多,没有放在冰棺里只用一层玻璃罩罩上,下面垫了点水袋,味道已经很大了。当初丧葬一条龙的人有说可以租冰棺给祁因,祁因听了价格之后婉言拒绝了。 反正到了今天也要火化,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何必在意这些事情? 只是要苦了这些来为他送行的人。 祁因从身后的黑布袋里拖出来一箱水,一瓶瓶地发给到访的亲朋好友。 站在外面的王昱童远远地看着她从人群中闪现又消失,又再出现被淹没……王昱童害怕再次的恍惚之后祁因就会真的消失,急忙挣开妈妈的手,跑了进去。 “哎,这孩子。”仇秀珍拿她没办法,“由她去吧。” “可是里面那味道,我都受不了。” 王昱童站到祁因身边,不说话,帮她把水拽出来,学着她的模样分给大家。 “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乖?”被分到水的阿姨见王昱童美丽乖巧的模样很喜欢,摸着她的头问道。 “我叫王昱童!阿姨好!” “哦,是王主任的闺女啊,长这么大了?” 突然出现的家长里短让祁因扭头到另外一边分水去了,王昱童跟阿姨说:“阿姨,我先去和祁因一起分水,等一下再来和您说话。” “哎,好好好,去吧。” 王昱童又出现在祁因身边,祁因回头看她,低声说了一句:“跟屁虫。” 王昱童回头,额上的刘海都被汗水沾湿了,她还以为祁因在骂她,结果转身一看,祁因挤出了一丝笑容,正对着她笑。 这个笑容让王昱童马上复活,心中的喜悦立刻反应到了脸上:“就要做你的跟屁虫。” 这算是她们这一天下来第一次正式交谈。这么近的距离之下,王昱童发现祁因的眼珠里有好多血丝。 “你累吗?”王昱童把手中的水瓶放下,轻轻帮祁因揉眼睛。 “还好。”祁因也不动,就站在原地让王昱童帮她揉。 “昨天我去你家找你了,敲你的门,但你没开。” “嗯,我爸老家来了亲戚在我家里一直哭闹,我没听见。后来你妈妈又来了。” 王昱童正要说话,祁因抢白道: “我不要你们的钱,你拿回去,我有钱。” “乱讲,你哪里来的钱?你爸爸都去世了,妈妈又那样,你怎么会有钱?” “反正有。”祁因不是那种擅长争吵或者辩解的人,少女心性却让她不太喜欢服输。她表姑坐在礼堂门口收礼钱,她看到了,但觉得那和自己无关。可王昱童家包了礼之后还私下给了现金,这么直白的帮助自然是带着浓厚同情的因素。她不想让别人同情,特别是王昱童。 王昱童也有点不高兴,她可是送去了一百块,她爸妈一个月加起来才赚不到一千块钱,平时省吃俭用的,一百块可以买很多东西了。难道祁因不应该表示感谢吗?把手中三瓶矿泉水放下,她拿了其中的一瓶走出去,不想和这个脾气怪怪的祁因再说话了。 来参加追悼会的同事围绕着祁先军的遗体走了一圈,瞻仰他最后的模样。王昱童也想去,但是妈妈不让她去。 “我想看看祁因爸爸。”王昱童抗议,她记得祁因和她爸爸长得蛮像的,祁先军其实长得很帅,眉宇间带着点古代俊男的风采,只是每次去她家都看见他在喝酒,有次还耍酒疯把祁因的书本都掀翻到地上,王昱童吓得跑了回来。但她还是喜欢看祁因爸爸,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祁因的确很像祁先军,眉眼清秀,眼眸里总是藏着事儿,一笑梨涡很甜…… 哀乐骤然变大,王昱童被吓了一跳,嚎哭声随着哀乐一同变大,仿佛逝者又死了一次,仿佛在场的所有人同时想到了极其悲痛的事,连哭带喊,弄得她相当不自在。 那么多人哭得撕心裂肺,却没见几滴眼泪。 王昱童看见人群之中的祁因,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略长的刘海遮在明亮的眼睛上,她没有哭,也没有要哭的意愿。 好奇怪啊。 追悼会其实到最后也没有什么好追悼的,祁因爸爸似乎人缘不好,当时在追悼会上哭的的确是祁因表姑从乡下请来的,哭一哭,让场面好看点。倒是一堆人说闲话,光是王昱童就听到了不少。 追悼会要开完的时候她看见祁因的姑姑给那些哭得最大声的人每人塞了点钱。王昱童拉着妈妈的手,问妈妈为什么要给她们钱。 仇秀珍小声说:“因为他们帮忙哭了所以给她们钱。她们是来帮忙的。” “哭还需要帮忙吗?难道不是因为人死了难过才哭吗?” “不是。祁因他爸爸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没人怀念他,所以需要帮忙。” “这样……”王昱童对这种事感到非常的厌恶,人都死了,还需要什么假情假意吗?做给活人看的面子功夫,也不知道祁因他爸爸躺在那里如果知道自己的死换来的是一场虚情假意的悼念,会作何感想。 真是有够虚伪的,幸好他爸爸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不会知道也不会难过了。 “这不怪我表姑。”对于王昱童说的假哭一事,祁因为她表姑说话。 追悼会之后就是火化,火化完祁先军就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祁因将他放在家中不算醒目的位置。 王昱童说要去祁因家帮忙,她一个人照顾瘫痪的妈妈肯定很累。但是见爸妈都不说话不赞同,她有点生气,坚持要去。爸爸妈妈这才无奈地答应。 王昱童不知道爸妈在忌讳什么,她只知道不能让祁因一个人那么辛苦,而且妈妈不是说以后祁因也是她的女儿吗?都只是说说而已么?要知道上次春游的时候祁因为了帮她背一堆的食物和柴火崴了脚却不喊疼,就这样走了一路,等王昱童和同学们把食物都开开心心地吃干净之后才发现祁因走不动路了。 王昱童觉得祁因是全世界最好的女孩子,长得漂亮,学习又好,还常常给她作业抄,有人说过她是班花。可能班上的确还有女生比她长得好看,就算如此,祁因也和其他高傲又漂亮喜欢被男生围绕的女孩不同,她不爱搭理男生,只和女生玩。 王昱童想要把全世界最美好的形容词都用在祁因的身上,她画过她的漫画像,为她写过歌词,还把她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块儿写进日记本里。 这些是王昱童的秘密,不对谁说。她知道这种事不太寻常,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下个清晰的定论,只是每天心里装着小小的期待,见到祁因就很开心。 而现在祁因家里遭受了这么大的变故,王昱童自然想要陪在她身边。即便因为钱的事情两人别扭了一会儿,一想到祁因现在的情况,王昱童很快也心软了。 暑假总是有挥霍不去的时间,作业也不急,反正到时候别的同学做完之后总是有的抄。 王昱童来到祁因家时她正在拧毛巾,想要帮她妈妈翻个身。她一个人力气有些不够,翻了几次都没成功,王昱童上来帮她一起翻,这才翻过去了。 说起之前追悼会上假哭的乡下亲戚,祁因说那不是她表姑的错。 “毕竟场面太冷清的话很不好看。人死了,不管怎样都是要哭一哭的。而且我表姑请来的那些人是农村里职业哭丧的,哭得好哭得让别人难过了,觉得死者有人惦念,家里就有面子,就得给钱。” “还有这样的……我还是觉得很假。” 祁因对她笑:“难道我爸死了没一个人哭就好了么?不过没人哭也正常,我表姑大概早猜到了,也知道我肯定哭不出来,就请人来了。她也是一番好意。” 祁因一边说一边将她的长发扎起来,王昱童看见她露出白皙的脖子,一些碎发无法扎起,显得有点慵懒凌乱。头发扎起来之后她的脸显的更小巧,从侧面看睫毛浓密,鼻子精巧挺拔,一张薄唇下面小下巴往外翘,标准的美人脸。虽然比王昱童大一岁,祁因依旧是个13岁的小孩子,她五官还没长开,有点儿青涩带着明显的童真,脸白白的还有些婴儿肥。王昱童每次见她露出脸庞都很想咬一口,口感肯定又甜又软。 祁因家很窄,只是一间小小的开间,不过三十平。 之前祁先军没去世的时候王昱童也是有来过的,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有两张床,爸爸妈妈的双人床摆在餐桌的边上,祁因的小床摆里面,中间用牡丹花色的帘子隔开。王昱童来玩的时候就和祁因一起躲在小床上,拉好帘子。 的确是窄到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但王昱童喜欢这个密闭的小空间,可以让她和祁因亲密无间地说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闻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道和阳光的香气。 只是那些美好的记忆都在冬天,一到夏天,王昱童对于祁因家就有点望而却步了。 阳光的直射让卫生所二楼像一个大火炉,一台小小的台式电风扇拼命摇头也只能给予一些可有可无的热风,在这个屋子里待上几分钟铁定得中暑。 她真的无法想象祁因是怎样耐热的体质,可以在这种天气待在屋里还不怎么出汗。 祁因把头发盘起之后帮她妈妈擦后背,王昱童问道:“你妈妈热吗?” 祁因说:“她肯定热。她都知道,只是不会说。” “喔……” “这种天气最容易长褥疮,我要经常帮她翻动一下,长了褥疮没法好,太受罪。而且她皮肤和肌肉都会坏死的。” “你妈妈好不了了吗?”王昱童热得不行了,盘腿坐在地板上,可惜地板也是热的,她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汗水都停不住,一直耸肩膀用短袖的袖口去擦。 祁因摇头。 “好不了了吧。” “那你要照顾她一辈子吗?” “应该是。” 祁因回答的时候在挽袖子,露出细细的上半胳膊。王昱童发现胳膊上有淤青。 “你胳膊怎么了?” “我爸打的。” “……我有听过,说你爸打你妈还打你,原来是真的。” “谁说的?” 王昱童不好意思说是她爸妈八卦说的,只说:“大家都这么说。” “我家的事情还真是多人关心。”祁因叹气,“也是,他那么出名,大概大家都在看笑话。” 王昱童觉得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有点难堪,就站起到祁因身边说:“你身上的伤重不重?给我看看。” “你又不是医生,给你看干嘛?”祁因转头对她笑,清秀的面孔上带着一点汗水,跟刚洗完澡似的。 “不是医生就不给看了吗?” “不给。” “小气。”王昱童又坐了回去,感觉渴得不行,问祁因,“我去买雪糕,你要什么口味的?” “我不吃。” “少来了,这么热你干嘛不吃。好啦,那我去买,你吃和我一样的就好了。” 祁因想了想,将手上的毛巾放到一边,踏着被擦得很干净的地板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一百元说道:“拿这个去买吧,剩下的你也拿回家。” 王昱童自然是知道这一百块是前两天她妈妈给的那张。 王昱童把钱推了回去:“给你的就是你的了。” “我没说要,所以还是你的。”祁因直接将钱塞到王昱童上衣的口袋里,“拿去吧。” 王昱童害怕得罪祁因,两人又莫名闹脾气,所以最后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把钱拿着了。 在去买雪糕的路上王昱童一直在想以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钱,给祁因家买冰箱,买空调,买一切祁因喜欢的。 然后就可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王昱童想着想着就笑起来。 哎,不过不行啊,王昱童想到,祁因一直嫌弃她英语说不好,所以以后她也赚不了钱,买不起家电,没办法和祁因在一起吧? 想到这里王昱童就焦急起来,加快了脚步,想快点买了雪糕回去,说不定还有时间在祁因家翻翻英语书。 第3章 王昱童记得,那年后半个暑假祁因都很忙碌,叫她出来玩她都说没时间。和她见面少了,暑假变得更加无趣。 王昱童知道祁因没有拿表姑给的钱,只拿到了厂里送来的慰问金,按祁因爸爸的工龄算下来,一共两千八百块。 在一年学费不过400块的1997年,这两千多块钱还是很有用处的。 王昱童替祁因高兴,祁因只是一笑了之:“一条命换来这些,人命真不值钱。” 王昱童有些不太懂,祁因到底是恨她爸爸还是爱她爸爸,说起爸爸的事她基本上没有任何的感情可言,可是一说起爸爸的死,她似乎又在惋惜着什么。 那时王昱童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像是一只小猫,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心,什么都想去尝试、了解。而成熟漂亮又聪明的祁因还带着欲说还休的家事之谜,对她而言便更有吸引力了。 和自己同龄,父亲去世母亲又瘫痪,以后祁因该怎么办呢?王昱童并不知道卫生所楼上的那间房子祁因妈妈有房产证,这意味着她们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就算没有爸爸这劳动力,她妈妈还有厂里给的残障补助。当年的国企工资不高但的确是铁饭碗,职工从生到死都有照顾,至少对于13岁的祁因而言,帮了大忙。 那时祁因已经知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妈妈的医药费就是一笔大开销,残障补助根本就不够塞牙,她开始自己找工作赚钱。 当年这种老企业的大厂里配套设施很齐全。从菜场到小卖部,从电影院到卫生所,基本上解决了职工的生活问题,厂职工足不出户就能轻松过日子。当然一些工作不太忙碌或者是需要补贴家用的员工也会自己开一些小店,比如早餐店、裁缝店、修鞋摊,更甚者是在家门口养些家禽带到菜场上去卖。 王昱童去祁因家的这条路上经常可以见到一些鸡鸭的粪便,她总是小心翼翼地用轻盈的步伐绕过那些黏糊糊的东西。 暑假的最后一天,王昱童凌晨五点就被热醒了,窗外有路人咳嗽声和谈话声,暗红色的窗帘被晒得有点发亮,将铁栏杆一排排的黑影照得清晰。昏昏沉沉的王昱童感觉手背黏黏的,下床去把窗帘拉开,窗户也打开,正巧有个年轻人路过看见了刚刚睡醒的小姑娘,有点儿不好意思马上扭开头,快步离开。 走出卧室,穿过她爸妈的房间去开屋门,厨房在卧室九十度角前方,需要推门出去穿上拖鞋走两步才能到厨房。王昱童懒,每次都不爱穿鞋直接跨过去,有几次踢到了门边疼得她眼泪直流也没让她长记性。 一个暑假都是这样昏昏沉沉,她半闭着眼睛跨到厨房喝了一肚子的冰水再回床上睡觉。期间仇秀珍来叫她两次都没能把她拖起来,实在耗不住得去上班了,丢下一句话:“赶紧倒倒时间,明天上课了起不了床我可不管你。” 王昱童隐约听到了这句话,转头又睡着了。等她醒来拿过闹钟一看已经八点过半,赶紧穿好衣服去洗漱,洗完之后背着书包往祁因家跑。 来到祁因家的时候看见祁因妈妈的床上都是衣服,祁因不知道从哪里搬出来一台缝纫机正在缝补衣服。 “这些衣服是哪里来的?”王昱童把书包放到一边,随意坐到了地上,把电风扇抱到身边,先好好散一下暑气再说。 “卫生所对面刘阿姨裁缝店拿来的,我会修补衣服家里也有缝纫机,说帮她补衣服,回头她给我钱。” “你家什么时候有的缝纫机,我都不知道。” “一直放在角落里用布盖着,我妈妈以前用剩下的,自从她生病之后也就一直没用了。” “是么……那这样也不错,至少你自己能赚钱了,比我厉害!缝一件衣服多少钱啊?” “五毛钱。” “才五毛?一根雪糕都要一块钱!” 祁因对她笑:“积少成多。” 王昱童躺在地上翻来翻去想要好好降温,祁因家真是太闷热了。 王昱童这么一翻就被祁因看见她衣服肩膀处有点开线,她让她脱下来给补补。 “真的,什么时候开线的我都没发现。”王昱童侧头一看也发现了。 “脱来我帮你缝。”祁因再提醒。 王昱童就穿了这么一件衣服,如果脱掉的话里面就一件短款小背心了。王昱童摸着手臂有点不好意思,迟迟不脱。 祁因看穿她的心思,笑道:“好好好不用脱,你坐过来,不脱也能缝。” 王昱童搬了小板凳坐到祁因身边,祁因拿了针线靠过来,仔细地帮她缝好。 祁因的体温让本身就怕热的王昱童更加难受,但难得近距离的相处王昱童却又不想要浪费这么好的机会,再热也忍着。祁因一针一线地将衣服缝合,而王昱童一根一根地数着她的睫毛…… 祁因趴下身将线咬断,抬起头的时候见王昱童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看什么呢?”祁因捏她鼻子。 “看你好看。”王昱童摸了摸被捏的地方,嘟囔道。 祁因站起来准备把针线盒放好,听王昱童这么说又回头看她,目光带着一丝狡猾:“是有多好看呢?” “全世界最好看!” 祁因不跟她继续逗,她妈妈床上那堆衣服都需要缝。 祁因继续缝衣服,王昱童把书包拿过来,把暑假作业一股脑倒出来摆上桌面,拿祁因的作业来抄。 “你都不会自己做吗?一直抄作业以后你怎么办呐?” 缝纫机的声音来来回回在王昱童的耳根里磨着,一大堆衣服都快缝完了,王昱童的作业还没抄完。 “我这手酸的……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今天这作业都还不知道抄不抄的完呢谁想明天。”王昱童嘴里叼着棒棒冰,一边吸一边抄作业。 “最后让你抄一次,以后你再有不会就来问我,我教你。抄作业不好,不经自己大脑思考你永远也不知道这些题怎么解。” 王昱童把吃完的棒棒冰袋子丢到垃圾桶里去:“我又不像你那么聪明,什么都会。” 祁因说:“你好好上课你也会。” “上课集中不了注意力。”王昱童振振有词。 祁因将最后一件衣服翻了一面,转头看她:“都在想什么?” “都在想你。” 祁因被她逗笑:“想我?小心嫁不出去。” 王昱童一个翻滚翻到祁因身边,倒着身子用圆圆的眼睛看她:“嫁不出去的话你就赖着你,要你娶我。” “也不害臊,又懒又笨的姑娘谁要娶?” “祁因!”王昱童操起枕头就打她,祁因一边挡一边说:“别闹了。” “你嫌我又懒又笨!” “是是是,我错了。”祁因叹气,“这年头说老实话的人最吃亏。” 王昱童一个熊扑扑上去:“不管!再懒再笨我也要赖着你。反正你又勤劳又聪明,老姚都说了,咱们要取长补短共同进步。”老姚是她们班主任。 “行行行,赖着赖着。你快先从我身上起来,我快被你压死了。”祁因头发都被她弄散了,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好久才气喘吁吁地起来,互看一眼披头散发的对方,笑半天。 年少时光,王昱童和祁因一起在老厂里长大,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厂里的电影院。 电影院隔一天放一次电影,周末的时候会连放两部。电影院旁边有个布告栏,贴着当天晚上上映电影的海报,下方是彩纸,用毛笔写上电影名字和主演的姓名。每到电影放映的日子,放学之后王昱童都要拉着祁因来看一眼有什么电影要上映。 当然,所谓的上映并不是真的上映,毕竟厂里放的电影和大城市的一线影院放的不一样,有什么电影就放什么,放什么王昱童就看什么。 电影票多少钱王昱童不知道,她爸爸知道她爱看电影,所以每个月都是买月票,不限场次,随时想看随时都能去看。 电影院的魅力不止是电影。 黑暗的大房间里响起瓜子的声音,喝饮料的声音,大家交头接耳的声音……这些声音很亲切而充实,就像住一楼她喜欢开窗户一样。她喜欢听见脚步声,交谈声,她喜欢人群带给她的充实感,每个陌生人的声音说出的话甚至一个细小的动作都能让她浮想联翩。那是开启她色彩缤纷小世界的钥匙。 电影院里放的电影多为港片,90年代正是港片百花齐放的时代,一水的鬼才导演和优质演员几乎同一时间井喷。对于王昱童这个年纪的人来说那时候的港片意义非凡,小城市的孩子通过电影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也让她心中的小小灵魂慢慢浸染和萌发。 比起现在的广电封杀,当年的厂电影院放的片可一点儿都不考虑限不限制级。带着浓浓同志情节的《金枝玉叶》前后两部陆续放映,而《青蛇》更是让王昱童如痴如醉。 繁华的大城市,漂亮的大人,迷幻的武侠世界……令人眼花缭乱的精彩情节是一种遥远的声音,呼唤着王昱童快快长大,快些来到色彩缤纷的大世界中去瞧一瞧,看一看大人的世界能有多精彩。 升上初二的王昱童也整装待发。 整装待发的不止是王昱童,她爸爸更是已经为将来的生活在铺路。 最近一直有不认识的叔叔到家里来找爸爸吃饭喝酒,王昱童有点认生,一旦有人来她就让妈妈帮她装饭端到房间里来吃。 王昱童问仇秀珍那些叔叔是干什么的,仇秀珍说那些叔叔都是爸爸的朋友,爸爸想要做生意,这些都是他生意上的伙伴。 “爸爸要做生意?”王昱童问道。 “对啊,这个厂估计快不行了,要倒了。” “为什么快不行了啊?” “这个原因很复杂,跟你一个小孩子说这么多也没用,你不用操心这些事,好好学习,以后的事情有我们在呢,肯定会让你过得更好。” 第4章 仇秀珍说厂快倒的时候王昱童的确有担心过,不过只要有爸爸妈妈在,她并不真的忧虑,爸爸妈妈一定能保护她。她喜欢的漫画和电影,消暑的雪糕和伸手就来的零食,一个都不会少。 小孩子有依赖家长的天性,特别她这一代计划生育下出生的小孩家里只有这么一个,更是宠上天,都要把最好的留给唯一的孩子。 王昱童从来就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也不晓得为生计发愁是何等感受,但现在有一件事让王昱童担心了。 如果厂要倒,祁因家该怎么办? “哦,这件事我知道。”祁因对此事的反应很冷静,刚刚缴了初二学费的她依旧坐在缝纫机前没日没夜地缝补衣服。不过最近她学会了新技能,在用一些破旧的布自己试着来做衣服了。 “你知道啊,那你想好了吗?要怎么办?” 王昱童见祁因还这么镇定,分明就是一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样子。为什么她总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呢? “我?我没想好。不过现在想也没用,这种事到时候就有办法了。我每天缝衣服都来不及,哪有时间想那些。” “可是……如果厂倒了,你住哪里呀?” “住的地方还怕没有?这房我们有房产证的,就算是厂倒了房子也还是我们的。” “房产证?房产证是什么?” 祁因听到王昱童这话发自内心地笑了,停下脚下的动作,缝纫机也停了,就抬头看王昱童。 “干嘛?还不许不知道房产证哦?”王昱童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不知道这些也没什么,你现在好好读英语,回头别再抄我作业就好了。” “我哪抄你作业了!”王昱童特别认真道,“祁因你说自己说,初二之后我是不是一次都没抄?” “嗯,对对,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的乖小童。” 祁因认真缝衣服,有时候长发会掉落到眼前,她顺手夹到耳后。低头时长长的睫毛和粉嫩的唇都很好看。 王昱童喜欢祁因,不只是她长得好看,更是因为她厉害。 祁因很厉害,她要照顾病重不能生活自理的妈妈但成绩一直都很好,一般都在班上前五名,这次的期中考试甚至考到了年段的前十名。祁因的事班里人也知道,班委会还说要组织同学去班长家里帮她忙。祁因被这个提议吓到了,赶紧拒绝,说她妈妈不喜欢家里来太多人。对于祁因的拒绝班委会的人似乎很失望,像是剥夺了他们做好事的机会。 班主任在初一暑假的返校日时点名表扬祁因,说她父亲去世母亲又瘫痪,家里所有的事都落在她小小的肩头,可是你们看,祁因同学成绩一点都没落下,比很多人考得都好,数学英语更是拿了满分!有些同学是不是要反省一下,为什么家庭困难的祁因能做到,你们家好好的却做不到? 王昱童坐在祁因的斜后方,班主任说这话的时候班里的同学纷纷好奇地转回头看她。 祁因的背影很安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放学回家的路上,王昱童推着她妈妈新给她买的捷安特跟在祁因身后问她:“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去你家啊?” 夕阳西下,走到每个城市都有的“八一”大桥上,祁因穿着单薄校服的身子被橘色的夕阳包裹住,沉甸甸的黑书包扒拉着她薄薄的肩膀,用力往下拽。 “谁要别人的同情啊。”祁因踢了一下脚下的小石头。 “没有同情吧,大家只是想要去你家帮忙。”王昱童推着车快步跟上去,和祁因并肩走。这桥行人通道本身就窄,她们这一并肩后面的人就过不来了。有几个男生硬从王昱童的身边挤过去,走到前边还回头看她们。 王昱童被挤了却完全没反应,就只盯着祁因看。 祁因一副困倦的样子,眉眼都垂着,没说话。 王昱童靠近过来:“干嘛不理我?” 这一靠近没控制好车轮的方向,一下子从祁因的小白鞋上压了过去,留下一排的黑印。 “呀!”王昱童大叫了一声。 她这一大叫把昏昏欲睡的祁因叫醒了,昨晚她赶做衣服一直到一点多才睡,早上六点起床去赶早读,中午王昱童死拖活拉让她陪她去买辅导书,又去吃冷饮,根本没睡觉的时间。这一天都没什么精神,刚才走着走着差点睡着了。 “被压的人是我,你叫什么?”祁因拍了拍鞋子,打了个呵欠。 “我怕你被压疼了嘛。”王昱童笑嘻嘻,不想转移话题,继续问道:“大家只是要去你家帮忙而已,你不用这么拒人千里吧?都有人说你清高了。” 祁因揉揉眼睛:“清高就清高吧,我真是没空去理会这些事情。就算我答应他们来,你觉得我家能装得下几个人?” 王昱童一想,真对。祁因家放两张床一台电视一个桌子,基本上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放了,连写作业都要去餐桌上或者搬小板凳来压在上面写。如果班上那些热心肠真的要来,估计一转身两人就得亲上。 想到这个画面王昱童笑起来,祁因知道她肯定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也不打扰她,就坐到车后座说:“不早了,带我回去吧。” “这就骑车了哦?”王昱童还想多和她走走多待待呢。 “很迟啦,我还要回家做饭。” 好吧…… 祁因总是那么轻,带她一起完全不费力。王昱童她妈妈一直跟她说她年纪还小,自己骑车都骑不清楚不能带人,容易出危险。但是祁因发话了,她完全无法拒绝。 比起妈妈的话,王昱童很没良心地还是更想要听祁因的话。 晚上回到家,王昱童见有她最喜欢的鸡翅膀,很开心地吃了两碗饭。 “妈!撑死我了!”吃完饭她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地叫唤。 仇秀珍看她可爱,拍了她屁股一下:“你吃那么撑,小心伤了胃。” “有好吃的就要吃啊。” “也是,你看人家祁因都没东西吃,瘦得跟豆芽一样。” 仇秀珍这句话提醒了王昱童,王昱童一翻身爬在床上,神情都变得凝重了。 “怎么了?”仇秀珍看小鬼认真的样子还真有趣。 “妈妈,你说我给祁因带点好吃的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啊,挺好的啊。”仇秀珍在把买来的毛线团分类。 王昱童嘟囔道:“但她老是说不喜欢别人同情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比较好了。” 仇秀珍点头:“那孩子自尊心是挺强的……哎,小童,你看这样,你也别把剩菜剩饭给人带去了,的确不太好。你下回和她一起回家就直接把她带过来一起吃晚饭吧,这样比较妥当。” “是!这样好!”王昱童跳下床去穿鞋。 “哪儿去?” “我去祁因家跟她说啊!” 仇秀珍一把拉住王昱童的衣后领:“你这孩子,就对祁因这么好。不急,下周你们上学再说,别太刻意了,不然她又不来了。” “喔。” 这个时候加班的王建国回来了,从老远就听见爸爸清喉咙吐痰的声音。 王昱童家一个单元住两户,单元没有门,像个迷你的三合院。 王建国走到单元门口在水池前洗手,王昱童一下跳出来:“你又吐痰啦!脏死啦恶心死啦!” 王建国对她笑:“好好,下次不吐了。” “爸爸快点去吃饭!晚上带我去看电影!你回来的时候有看今晚放什么电影吗?”王昱童知道今天周五,1995年开始施行双休制度,明天就算是周末了,晚上肯定有电影放。 “我没注意,肚子饿就跑回来吃饭了。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去看看。” “好!不过要带上祁因!” “是,肯定带上你的小伙伴。” “看电影?” 王昱童站在卫生所楼下喊了祁因几声,在洗衣服的祁因把窗户推开,有些散乱的长发被他束在脑后,手上还有肥皂泡。 “我不去了。”祁因拒绝。 “为什么啊!我零食饮料都买好了!”王昱童将手里的健力宝和浪味仙举起来。 “我要洗衣服。” 王昱童见祁因关起窗,心里不痛快,鼓起嘴来气呼呼的。 “哼,不去就不去,我自己去。”说着就要走回家去和爸妈汇合。可是走了两步她又停住了,想到祁因以前挺爱看电影的啊,怎么今天不去了? “小童。”爸妈已经吃完饭慢慢走出来了,王昱童跟仇秀珍说祁因要洗衣服,不想看电影。仇秀珍摸着她的头说: “你跟她说,叔叔阿姨带你们一起去,衣服回来再洗,说我们票都已经买好了。” 王昱童让爸妈先帮她拿零食,跑到楼上按照仇秀珍的话说了,祁因犹豫一下居然答应了。 那天晚上电影院播放的是讲述亲情的台湾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 多年之后任凭王昱童怎么回忆,她都不记得这部电影的具体细节,只记得听见后排爸爸低声的抽泣声,以及忽明忽暗之间祁因悄声滑落的眼泪。 当时王昱童只是觉得这部电影感人,让爸爸都哭了,连“铁汉”祁因都为之动容了……很久以后她才知道,人之所以哭并不是被电影本身打动。王建国想起他年纪轻轻就去世的母亲,祁因更不必说。 对于家里其他亲戚的事王昱童并不太了解,她没见过奶奶。听说奶奶去世的时候才50多岁,甚至没等到心爱的儿子结婚的那天。之后爷爷一直住在省会的姑妈家,当年的交通和现在无法相比,去一趟省会很困难。别说火车票买不到,就算熬夜排队去买票也可能只买得到无座票,之后要跟着那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吭哧吭哧一夜才能到达目的地,非常痛苦。所以王建国也只是逢年过节才去看望一趟,成立家庭之后一切以自己的小家为主。而每次要去,爷爷都会一早就守在家门口等着王建国一家的到来。姑妈劝他回去歇着,弟弟没那么早到,可是年迈的老人总是任性不听劝,一站就是大半天。 王昱童记得爷爷弥留之际她去看望了爷爷一次,她本来就和爷爷不太熟悉,爷爷浑身长了疱疹,看上去很可怕,王昱童一进病房就愣住了。仇秀珍站在她身后小声说:“小童不怕,那是爷爷。” 王昱童还是不敢上前。 王建国看着最亲的女儿和父亲,一句话都没说。 爷爷去世后,王建国就不再那么积极地去省会,一年一次看看姐姐而已。 王建国从来没有说过对他父母的思念,而王昱童也不甚明白已为人父的成年男人内敛的感情。 祁因呢?王昱童想到的是祁因父亲刚过世,应该是想爸爸了吧。 王昱童向来不是个细心的人,自小如此。 祁因到底想什么,想要什么,她从来不曾真正知道。 雪绒花雪绒花,每天清晨欢迎我。 小而白纯又美,总很高兴遇见我。 雪似的花朵深情开放,愿永远鲜艳芬芳。 雪绒花雪绒花,为我祖国祝福吧! mi soldo sol fa,mimisolfa mi soldo sol fa,mi sol solsido…… 初二七班上了这学期第一节 音乐课,音乐老师是位中年男教师,一弹起钢琴眉飞色舞,班里的男同学便会哄堂大笑。老师也不生气依旧神采飞扬,告诉大家今年音乐课的考试要用哆瑞咪来唱这首“雪绒花”,下节课就要考,考不过的话补考,考到过为止——全班傻眼。 王昱童这一周都在哆瑞咪,短短的一首歌背下来还是容易忘。 “干嘛不明天就考!下周谁还记得啊。”王昱童抱怨的时候发现祁因完全没练习,纳闷道,“你不怕么?” “音乐课?”祁因拍了拍身后的书包,“我缝衣服都来不及。” “你还在缝衣服。” “对啊。” 王昱童推着自行车踢脚边的石头,唉声叹气:“我妈让我学钢琴去,也不问我意见直接找了厂里那个孙阿姨,据说她钢琴十级呢,让我以后放学了去她家里学一个小时再回家吃饭。” “挺好的啊,小童要成钢琴家了。” “别笑我行么?我还钢琴家?哆瑞咪都背不清楚。那个孙阿姨可凶了,四十多岁也没结婚,上她家去从来不笑,我都怕她。”王昱童缩了缩脖子,声音都小了下去,好像此刻就在孙阿姨的房间里。 “学钢琴很好的,我都想学只是没机会。” 见祁因有兴趣,王昱童马上说:“那我去学了回头教你啊。” 祁因淡淡一笑,随意答道:“好啊。” 又是一个盛夏,南方的小孩记忆里最多的两样东西一是炎热二是大雨。 趁大雨的空挡,盛夏的炎热即使到了夜晚还浓得无法消散。 去电影院的吸引力除了电影本身和零食之外,还有电影院外的空地。 那片空地很宽敞,两边是砌了水泥台的草丛。草丛对于小孩子而言非常神圣,那是一块冒险的圣地,有许多等待他们征服的蚂蚱。 小男孩们屁股长钉子,坐不住一部电影的时间,通常开场就往外跑,扑到草丛里抓蚂蚱,偶尔能有七星瓢虫,运气再好一点还能遇见青蛙。女孩们在空地上玩“木头人”玩“三个字”。 厂里的孩子都是从厂幼儿园毕业出来的,又生活在一个厂区,基本都认识。 王昱童偶尔也会跟他们玩一会儿,抓了蚂蚱看男孩子们扯掉蚂蚱的大腿让它无法逃走,但如果他们开始点火烤蚂蚱的话她就会走开。 “多残忍啊他们还说香,让我吃!我才不吃呢,蚂蚱肚子里也不知道是什么,估计都是大便。”王昱童拍拍祁因身边的水泥台,坐到她身边。 “蚂蚱有什么好玩的?小孩子。”祁因呛声道。 “不玩蚂蚱玩什么?” 祁因狡黠一笑:“就怕你不敢玩。” “我怎么不敢!”王昱童不服气地提高声音。 “那你跟我来。” 电影院门口腐烂的木柱子上栓着一盏灯,那灯又破又旧粘了许多蜘蛛网。祁因把王昱童带到灯下,指了指那灯让她抬头看。王昱童发现灯下全是小飞蛾。 “呃!”王昱童看那密密麻麻的飞蛾浑身不舒服,“祁因,你不会是想要抓飞蛾给我玩吧!” “……你想玩我也抓不住啊,你看木头上爬的是什么?” 王昱童靠近木头,发现上面有黑黑的虫子,比一般的小虫子块头大一圈。 “这里有这么多天牛!”王昱童记得之前班上有个男生抓了一只天牛养在笔盒里,王昱童想借来玩玩对方还小气吧啦不肯给。 “喜欢吗?” 王昱童的眼睛已经开始发光了。 “我给你抓。” 王昱童对这些虫子偶尔还是会怕的,就算是蚂蚱都有点怕。可是祁因好像什么都不怕,说抓就抓。 祁因抓天牛的动作很麻利,拿树枝把天牛从木头上打下来,迅速跟上去摁住它的背部扯住它的触角,往一早准备好的零食袋里一丢,搞定。 王昱童见天牛已经被困在里面,顿时兴奋起来。 “你回家把他养在盒子里,小心别让它跑了。拿蜂蜜喂它,可以活一段时间。” 王昱童不知道祁因为什么那么胆大,为什么什么都知道,她甚至可以认出厂里谁家门口种了桑树。 初中时因为祁因在身边,撑死了一整缸金鱼的王昱童还有勇气继续养了不少小生物。有段时间学校非常流行养蚕,几乎人手一只,比谁的大比谁的桑叶多,王昱童自然也摩拳擦掌养了一只。 当时厂里有家人种了一棵桑树,王昱童很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去求别人,祁因知道她脸皮薄,自告奋勇帮她去向那家人要了一些来,后来那家人不肯给了,祁因就带着王昱童在傍晚的时候去东关大桥摘去。 大桥边上那棵桑树离桥有段距离,大人伸手就能摘到,但是祁因个子小,要整个人坐到大桥的栏杆之上才能够着。 王昱童让祁因不要冒险,祁因不理她只让她待在一边看着。路过的大人见到这小姑娘居然做这么危险的动作都跑过来要求她下来。 她不慌不忙摘了好几片的桑叶才下来,一位妇女很生气上来质问她:“怎么没人管你,多危险啊!你掉下去怎么办?这么高摔死你!你爸妈呢?” 祁因撇撇嘴,随意地回答道:“死了。”然后就牵着王昱童走了。 王昱童和她一起走远,隐约还听见身后的妇女在骂:“这女孩子怎么这样啊!居然诅咒自己父母死!到底有没有人教啊!” 第5章 摘桑叶回来的路上王昱童都不敢叫祁因,生怕多说一句话祁因就会发火,只能推着车可怜巴巴地跟在她身后。 祁因自顾自在前面走了五分钟,一侧身发现王昱童不在身边,回头一瞧,她落下好几步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你走真慢。” 祁因停下脚步等她,“骑回去吧,不早了。” 祁因语气向来如此,王昱童也听不出她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只是本能地遵照她的意思来办事。 祁因一直没有自行车,都是王昱童骑车带她上学放学,这倒不是祁因要求的,因为王昱童知道祁因不坐车,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二十分钟。 王昱童不想祁因这么累,自告奋勇要骑车带她。 以前骑车带她的时候她就跟消失在车后座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而今天,当祁因跳上她自行车的后座时环住了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小时候我妈妈也经常骑车带我。” 祁因的声音很小,似乎被风一吹就散了。 王昱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哦”了一声之后道:“以后都让我带你吧?你别难过了。” 祁因的脸在她后背上磨蹭了一下,似乎在点头。 “咱们会一直在一起吧?”祁因突然说。 “会啊!”王昱童特别开心,“咱们要上同一所高中,同一所大学,以后结婚生孩子都要住在隔壁,老了再一起养蚕!” 王昱童巴拉巴拉说了一堆,祁因只听着,没回答。 王昱童不喜欢孙阿姨,不只是因为她不爱笑凶巴巴的让人紧张,更重要的是钢琴课大大削减了她和祁因的相处。 以前放学后能和祁因相伴很长一段路,偷偷去河边玩儿或者聊天都可以。 自从上钢琴课之后王昱童每天都要准时出现在孙阿姨家,不然孙阿姨第二天上班就会找到仇秀珍告状。 王昱童不过逃了一次课就被妈妈教育了:“爸爸妈妈挣钱多辛苦,还要供你学钢琴,你居然逃课?” 王昱童并不怕她妈,顶嘴道:“又不是我要学,是你们非要我学的。” 仇秀珍瞪圆眼睛:“你这叫什么话!让你学钢琴是害你吗!”王昱童不说话了,揪着自己的衣角。 “逃课还敢顶嘴!翅膀硬了?” “可是我学不会啊……”王昱童抽着鼻子眼泪很快就掉下来,“学校音乐课都要补考……老师说我笨,说这么简单的都不会,我就是不会啊……我也不想这样,谁让我就是笨。” 仇秀珍见不得女儿难过,赶紧抱过来问道:“你们音乐老师怎么这样说话?怎么为人师表的?小童不哭,你不是不会,你就是没把心思放在这上面。 你看你画漫画画得多好?好了乖,别哭了,觉得压力大的话先不去了,咱们专心把音乐课的补考通过再说,好不好?” 王昱童抹抹眼泪,点头。 仇秀珍撕了根雪糕给她:“学校音乐课怎么还有考试,很难吗?”王昱童舔着雪糕说实话了:“不是很难。 祁因一学就会,可是我不行。” 仇秀珍说:“小童别灰心,再试试看。 就算不行也没关系,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全才。 妈妈让你学钢琴也是让你多一项才艺而已。 不是逼你。 现在妈妈认真问你,你是不是特别不想学钢琴?如果真的不愿意咱们就不去了,还给爸妈省钱了呢。” 王昱童吸了吸雪糕,不说话。 “嗯?那不去了?”王昱童小声道:“我再试试吧。” 仇秀珍眉开眼笑:“果然是我的好女儿。” 王建国正好下班回来,见女儿红着眼睛,一边在水池洗手一边问:“怎么了,你惹我宝贝女儿哭了?”仇秀珍瞪他一眼。 “小童,有什么事跟爸爸说,你老爹为你做主。” 仇秀珍走过去把米给洗了:“得了得了,你少多嘴。 我教育女儿呢你别添乱。” 王建国嘿嘿笑,在仇秀珍耳边道:“下个月你生日,我送你条大金项链,也给咱们女儿打条银的。” 仇秀珍眼睛发亮:“加班费发了?”“不都说下个月么?快点做饭我晚上还要加班去。” “今晚还去?你都连着加班两个星期了。” “有钱赚还不好?装一台车我赚30块,一个月能多赚1000块钱,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回头厂倒了万一那边没谈成可就真要在家待着了,有的是时间休息。 现在赚钱为主,咱们小童还要上大学呢。” 王建国指甲里都是污垢,拿刷子刷都刷不掉。 仇秀珍说:“别刷了,再刷皮掉了。 晚上不是还得加班。” “那不行,和女儿一起吃饭两手泥算怎么回事。 咱们得讲究,当老板得讲究,当工人也得讲究。” 王建国认真道,“人啊,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 同样是工人有些人游手好闲,一辈子连老婆都娶不了。 我也是工人,但我不服输,我要给我老婆女儿最好的日子。” 仇秀珍看着他笑:“晚上给你加根鸡腿。” “不要不要,我要酒!”去孙阿姨家学钢琴的日子依旧枯燥,但也算给王昱童和祁因的生活添了点乐趣。 她把钢琴键画在纸上,跟祁因说怎么弹琴,教她五线谱。 她们一人戴一边的耳机,Walkman里放着“绿袖子”,祁因对着纸面的琴键哼着歌,张开细细的手指弹上去:“re~sol la~sisol~do~mi fa~re re~re mi~do……”王昱童傻眼:“你怎么会的?”祁因说:“你刚才教我的啊,音乐课不是也教过。” “你听一遍就记下了?”王昱童惊讶,“你也太聪明了,孙阿姨都快被我气死了我才勉强记下来。 音乐补考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样,想个口诀记下来,把domi换成中文的字,然后自己编个故事就容易记下来了。” “这样……我试试。” 无论是新的课程还是新的乐器,祁因一学就会,甚至反过来指导王昱童。 每次数学老师讲新的知识点出新的题目都会让祁因到黑板上来解题,祁因每次都没让他失望。 他像炫耀一般让大家好好向祁因学习。 “这孩子这么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 这是老师和大人们时常挂在嘴边夸祁因的话。 能有这么一个好友也是命好。 在她的帮助下王昱童顺利过了音乐课的补考,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深渊——体育课八百米测试,这回连祁因也爱莫能助。 “杀了我吧!”王昱童跑得面红耳赤晚饭都没胃口吃,却又是不及格,又是要补考。 王昱童回忆起童年的事只有一些片段能记得清楚,不知是不是过了太长的时间,很多有趣的难过的事都只剩下轮廓,和祁因望着她时安静的脸庞一样,只记得当时的气氛,其他的细节统统被时间卷入记忆的漩涡深处,搅得稀烂。 但98年夏季的特大洪水却至今记忆犹新。 南方的夏季大雨马不停蹄,也绝对不会客气,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都发疼。 已经连续下了大半个月的雨了,每天放晴的时间越来越少。 王昱童家在一楼,返潮得厉害,墙壁上都在冒水往地上淌,仇秀珍每天都要擦地板擦墙好几次。 王昱童再也不敢跳到厨房,生怕会直接滑一跤来个劈叉或者后脑勺着地。 潮湿的气候让王昱童关节炎又犯,膝盖和手臂酸得让她彻夜难眠。 大雨声似乎将大地上所有的声音都覆盖了,除了水还是水,而家就像是世界末日时的诺亚方舟。 98年6月22日,是祁因14岁的生日。 22日早,王昱童刚刚睁开眼睛就听见窗外啪啪的雨声。 她拉开窗帘一看天地灰蒙蒙的,视野被一道道的雨线割得支离破碎。 但她的好心情没有被大雨滂沱影响,她要偷偷送祁因一份生日礼物,所以今天不能和祁因一起上学。 她这一个月都没有买漫画,课间也没有去买零食,雪糕都戒了。 忍了一个月,终于凑了点钱。 她记得祁因很喜欢学校商店旁的熊抱枕,每次路过的时候祁因都会看一眼。 祁因很少注意什么东西,所以她对那熊抱枕多倾注几分热情便很容易看出来。 王昱童看了一下价钱,150元,真贵,问老板娘为什么这么贵,老板娘说这是日本进口的正版熊,当然贵了。 王昱童不想看祁因那种失落的眼神,想要满足她所有的念想,所以她决定凑足钱,把熊抱枕买回来。 早上吃完稀饭,出门上课前王昱童还试探性地问了妈妈能不能再给她50块钱。 “怎么了,你又要买漫画?”仇秀珍问道。 “没……是祁因生日了嘛,我想给她买点生日礼物。” 听到祁因要过生日,仇秀珍直接塞给王昱童一张百元大钞:“你带祁因去吃点玩点,开心过生日。” 王昱童捏着钞票笑嘻嘻:“谢谢妈妈!妈妈最好了!”“小鬼头。” 王昱童穿着雨衣出门去坐公交车,远远地看见祁因撑着伞走在大雨中。 真是有缘分!王昱童跟在祁因身后,祁因的脚步很缓,那双穿了许久的黑色皮鞋踏在小小的水洼之中,溅起些泥点。 大雨拍打在她深蓝纯色的伞面上,力道不小。 “祁因!”祁因回头,雨伞上不断有水珠滚落,沾在她弯曲的发梢上,连她修长的睫毛似乎都沾上了水汽。 “小童。” 王昱童和祁因一起冒雨坐车去学校,小小的车厢内都是乘客带上来的雨水。 下雨天车厢内非常挤,稍微一不小心衣服裤子上就会沾到别人雨伞雨衣上的水。 祁因和王昱童都没有座位,祁因个子小,拉不到上面的横杆,就拽着座椅后背上扶手。 王昱童最近在猛长个,勉强可以拉住上面,另外一只手挽着祁因的胳膊,让她更好地维持平衡。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感觉会发大水。” 祁因声音轻轻的。 “不会吧,你别吓我。” 祁因笑道:“如果发大水的话你家就惨了。” “对啊,我家在一楼……”话说一半,突然祁因双眼发滞,身子朝王昱童的怀里软下去。 这一下来得非常突然,刚才还在说话呢一下就不受控制往下倒,让王昱童吓得大叫。 王昱童撑不住没有一丝力气的祁因,差点就要一同摔倒,幸好身后有个人用力撑了她们一把。 王昱童回头一看是个短发女生,穿着和她一样校服,红色领边个子也比她高,是她们学校高中部的。 “没事吧?”那女生开口,声音也显得低沉。 祁因额头上全是汗,脸色白如纸,却可以自己站住了。 “没事,不好意思……”祁因道歉。 “低血糖?”学姐从书包里拿出一根巧克力递给祁因,“吃它,能好点。” 祁因一开始不要,王昱童直接拿了过来,对学姐笑得特别灿烂:“谢谢学姐!学姐人真好!”学姐笑了笑,把头偏到了一边去。 下车时雨势变小,王昱童没穿雨衣,撑着祁因的伞挽着她生怕她再摔:“你怎么回事?怎么会晕倒?”祁因吃过巧克力,的确有些好转,至少能走路了:“大概是这两天赶做衣服又忙复习,没睡好。 没事,今晚回去我早点睡。” “可是你……”“没事啦。” 祁因勉强撑出一个笑容,伸手来揉王昱童的脸,“都说今晚早点睡就好了啊,休息饱就可以了。” 王昱童被她揉得心里痒痒的:“今晚我请你吃饭啊,我们到外面吃去。” “干嘛?还这么大款在外面吃。” “你生日啊,我给你过生日!”“我生日?”祁因恍惚了一下,“嗯,的确是,我都忘了。” “我没忘!我一直都记得!”王昱童眉飞色舞地比自己过生日都开心,“吃个大蛋糕庆祝去!”她咋咋呼呼地引得路过的同学纷纷回头,王昱童有些不好意思,祁因挽住她的胳膊,小大人似的叹气:“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长大。” 当王昱童在课间偷偷去买熊抱枕回来当着全班人的面送给祁因的时候,也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个熊抱枕是众多女生梦寐以求的,这小县城里大家普遍收入水平都不高,这一个抱枕几乎都要花去一般工薪阶层半个月的工资,相当于小孩玩具中的奢侈品了。 女孩们都想要它,而它现在却在祁因的怀里。 王昱童听见同学们的惊叹,不由得有些飘飘然,更让她得意的是祁因似乎也很喜欢,抱着不撒手,笑起来淡淡的梨涡,让王昱童心里一荡一荡的。 “谢谢你小童,我很开心。” 再一次课间,她们俩坐到通往顶楼无人的台阶上,祁因靠在她肩头向她道谢。 王昱童挺直了身子,扬着下巴看着楼外的大雨,斜风夹着凉爽的气息往她们长发上飘,王昱童控制不住地笑:“别和我这么客气,你喜欢的话我以后每年都送你。” 祁因坐直了起来,近距离看着王昱童摇头。 “怎么?”“不用什么其他礼物。” 祁因说,“你能一直当我的好朋友,就是最好的礼物了。” 雨下得更大,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洗刷个彻底。 祁因专注的目光里藏着一些话和一些王昱童似懂非懂的感情。 这大雨就像下在王昱童的心尖上,瘙痒难耐。 晚餐的时候王昱童带祁因去市里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吃饭。 这家西餐厅算是日光城第一家高档餐厅,98年那会儿小县城里的百姓大多数只听说过牛排但没真的吃过,想象着牛排的样子和价钱,还没真的了解就望而却步。 这家店一开张明码标价,的确让吃惯了五毛钱一碗馄饨的小城人民吃了一惊。 价格虽昂贵,生意却是如火如荼,有钱人还是愿意来此尝鲜。 王昱童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孩,但她爸妈疼她,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就没有得不到的。 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新奇的玩具,她多看几眼就给她买;她喜欢打羽毛球,最贵的羽毛球拍送到手里;她喜欢画漫画,全套蘸水笔网点纸伺候。 还有看不完的电影,吃不完的雪糕和零食。 王昱童是第一代独生子女中偏晚出生的那一拨八零中,被誉为改革开放之后在宠爱中垮掉的一代。 父母都是踏实勤奋脾气好的老实人,王昱童对于物质上有要求但并不过分,年幼的她也能体谅父母的辛苦。 只是这种体谅在小朋友的脑海中出现得并不频繁,大多数时候她还是乐于施展撒娇******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再分享给祁因。 公众号YuriAcgn 不过这次她没有撒娇就得到了一笔钱,加上先前她借口买文具买漫画偷偷积攒下来的零花钱,足够在买一只奢侈的熊抱枕之后再请祁因吃一顿西餐。 两位小朋友面对面坐在宽大的餐桌前,看着眼前嗤嗤冒油的牛排,不知道该怎么拿餐具。 王昱童记得在电视上看过外国人吃饭都是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切着吃,也就模仿了起来,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祁因照着她的样子切牛肉,两个人吃着聊着,偶尔看看落地窗外沉浸在大雨中的城市,整个心情都高端了起来。 “牛排挺好吃的,就是咬起来嘴疼。” 王昱童切得满盘子都是肉汁。 祁因将她剩下的大半块放到王昱童的盘子里:“你多吃点儿。” “干嘛给我!是我帮你庆祝生日啊。” “我咬不动。” 祁因捂着腮帮子,“而且我也饱了。” 王昱童唉声叹气:“是为你庆祝生日啊,我都吃了算什么哦。” 祁因忽然道:“你怎么不问我要许什么生日愿望?”“对哦,你的愿望是什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王昱童不解,“那你让我问!”祁因哈哈笑,肩膀抖个不停。 王昱童:“不懂你的笑点。” “你表情太好笑了。” “你才好笑……”王昱童眼珠子一转,将桌上她买来的蛋糕打开,抹了一把奶油在祁因脸上。 祁因愣了一愣,王昱童哈哈笑:“你看看你!”还没笑完只觉得脸上一凉,祁因也抹了她一脸奶油。 两人你来我往好几个回合,又笑又闹,一张脸笑出四块腹肌,惹得餐厅里其他顾客频频回头,十分嫌恶。 一块好好的蛋糕就这么被她们玩完了,祁因觉得太浪费,顶着一脑袋奶油的王昱童翻白眼:“刚才也不知道谁抹得兴奋,现在觉得浪费了哦?”吃完饭祁因将剩下的半块被玩烂的蛋糕重新装好,王昱童说都那样了,别要了。 “还好好的好么。” 祁因说,“学校边上新开的那家好利来买的?这么贵的东西别浪费了。” 王昱童知道她的个性,只好随她。 王昱童和祁因打了面包车回家,一路上大水弥漫,车开过溅起厚厚的一层水花。 面包车停在厂门口,要走入厂区需要下一个小斜坡,王昱童撑着伞看一眼,厂区内的积水已经淹没了斜坡坡底,不知道一脚踩下去她的新款运动鞋会不会报销。 这双鞋可是她姑妈从省会寄来的,今天刚穿上。 祁因看了一眼她那双新买的耐克,伸手摸了摸她的腰。 王昱童怕痒,挣了一下,笑问:“你干嘛啊,夜深人静大雨滂沱你趁机吃我豆腐。” “对啊,吃之前先验明正身看看够不够肥好不好吃。” “哼,我这一把排骨估计不够你吃。” “好啦,来吧。” “来什么?你真要……”“想什么龌蹉的事情呢?你过来,我背你进去,我穿凉鞋不怕湿。” “可是……”王昱童当然要犹豫,她初一那年猛窜个子,已经比祁因高不少,祁因又瘦,她这一压上去别两人团成一团在雨地里翻滚才好。 “没事,我以前带我妈看病经常背她,我妈那么胖我都背得动,何况是你。 我伞给你,你帮我拿着给我遮雨就好,还有蛋糕。” 说着祁因就把伞递给她,弯腰等着王昱童上她的背。 “可……”王昱童没好意思。 “可什么啊,快点。” 雨水哗哗地落在祁因的身上,王昱童不好再坚持,就让祁因背着了。 祁因个子小,不过从小干家务力气还是有点儿,背着王昱童在没过脚脖子的积水中稳稳当当地往前走。 王昱童趴在她背上,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蛋糕和她的熊,姿势也算艰难了。 厂区入口这条小径不过10米的距离,两边都是住宅区的后院,有一丝灯火映照出来。 路灯在前方不远处,被大雨浇得忽明忽暗。 “你以前经常背你妈妈?那你爸呢?他不背?”王昱童趴在祁因背上问道。 “他不背。” “为什么?”“他不打我妈就不错了,还指望他背。” “他也打你吧?”祁因缓了片刻后“嗯”了一声。 “你怎么就让他打呢?”祁因不说话了,王昱童也不再问。 祁因一直把王昱童背到她家门口,放她到单元楼台阶上方干燥的地方。 王昱童一看,水已经快要漫到台阶上来了,没过台阶水立马就进屋。 王昱童家开着木门,木门外的铁门锁着,里面的灯关掉了,只有电视的光在闪烁。 听到屋外的动静仇秀珍马上出来:“跑哪去了!这么大雨我去学校接你,找了一大圈都没见着人!担心死我们了!”“我给祁因过生日去了。” 王昱童这么一说仇秀珍当着祁因的面也不好发作:“行了,快去洗个澡别感冒。” “你今晚住我家吧,这么迟了,你回去还要烧水洗澡,多麻烦。” 王昱童知道祁因家没有热水器这种东西,要洗澡就得用热水壶一壶一壶地烧。 祁因说:“没关系,我回去了,我妈不能自己一个人在家的。” “好吧。” 看王昱童的神情很失落,祁因对她笑:“舍不得我?”王昱童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难过:“难道你很舍得和我分别吗?”“舍得。” “为什么啊!”“明天还能再见,后天还能再见,每一天都能见。” 祁因笑道,“想要快点见到明天不一样的你,所以我舍得现在的分离。” 祁因要走,王昱童叫住她:“你的熊!”祁因走回来把熊抱住,留下甜甜的笑容,拎着东西一头扎进雨里。 见王昱童站在外面愣神,仇秀珍唤她:“小童!”王昱童这才回神,把书包丢到房间,去卫生间洗澡。 将烧水的闸刀拉下,打开水龙头,热水浇在她身上将潮气驱散。 王昱童看着镜子里越来越模糊的自己,有种心情让她疑惑。 雨下了一整夜,电风扇定了时,时间还没用完就吹得王昱童膝盖酸得不知道怎么躺才好,翻来覆去关节炎带来的酸痛都无法忽略。 她索性关了风扇站起来开窗户,让风雨吹进闷热的屋里来,就算会带来一些雨水也比闷着好。 王昱童打开窗户的时候发现外面熟悉的景色有些不一样了,本是杂草丛生的后院此刻已经不见了踪影,平日里大家乘凉聊天的小广场也不见了,有的只是一片漆黑的积水。 灯光映照在暴雨横扫的水面上,让王昱童能清晰地看见现在的雨势有多大。 水已经漫到她窗户下方了。 王昱童站到桌子上往外看,想看水具体漫到哪个位置。 回家的时候水都要漫过她家单元楼前面的台阶,这个时候应该又涨了不少。 涨大水了。 一时间王昱童睡意全无,立刻推门出去。 夏季的时候王昱童在家一向不喜欢穿鞋,一推开卧室的门脚底立即感到了凉意,有水流从脚趾尖流过来,被她趾尖分成上下两股波浪。 她完完全全地吓住了——这真是在我家吗?摸黑蹚水去按电灯的开关,一打开室内壁灯,发现屋内已经进水,浑浊不透明的黄色水浆从大门的缝隙间缓缓流进,发出只有在河边才能听见的流水声。 爸妈的床上空无一人,王昱童突然有种被遗忘在末世的恐惧感,大声喊着爸妈。 门被推开,仇秀珍走进来,身上穿着睡衣长发凌乱显然是未经梳理,神色焦虑。 “妈妈!”王昱童马上跑到妈妈身边,仇秀珍拉着她往外走,“发大水了,我们这一楼水已经进来了,不知道会涨多高。 你爸开了厂里的车来,先带你转移一下。” “那你呢?”“妈妈跟你一起走。” “好!”仇秀珍带着王昱童走到单元口的时候,一辆厂里的大卡车已经停在门口,王建国开着车门坐在里面,见到她们立即跳下来,扑腾起一身水花。 他蹚水过来从仇秀珍那儿接过王昱童,将她抱在怀里。 王昱童很久没被爸爸这么抱了,女儿长高了王建国抱起来也有点吃力。 水淹没王建国和仇秀珍的小腿,王昱童死拽着爸爸的衣袖惊魂未定地看着脚下的积水,仇秀珍举在他们头顶上的伞已经被狂风掀得只剩骨架,索性撒手丢了。 卡车的驾驶室比一般的车高,王建国和仇秀珍合力将女儿托上去了。 王昱童拉着仇秀珍上车,王建国绕到另一边坐到驾驶位,一家三口挤在一起。 王昱童问王建国现在要去哪里,王建国说先找个高点的楼层把她们母女俩安置了,他还得去厂里面接同事和同事家人出来。 “估计今年的水要涨大了。” 爸爸的话让王昱童害怕,“上游城市水泵崩了,一下子都往这儿冲,水涨得跟疯了一样,雨还得下多久不知道呢,看样子一楼是保不住了。” 仇秀珍道:“上游水泵崩了?那完了!”说着要跳车下去。 “你干嘛去?!”王建国拽了一下没拽住她。 仇秀珍一下车就被淋了个通透,在雨中大喊:“这水太毒了,冲到屋里去的话屋里东西全得完蛋!我拿棉被堵一下!”“棉被能堵什么?你别瞎忙了,回来吧!”仇秀珍没听,还是回去了,耽搁了十多分钟才回来。 她回来的时候王昱童见水位已经涨到她膝盖了。 拉着妈妈上车,仇秀珍说她把家里的存折、房本还有金子首饰什么的贵重物品都带出来了。 王建国开了车马上就走。 仇秀珍问要去哪里躲一下,王建国还没开口王昱童就说:“去祁因家吧!她家在二楼,还离得近!”王建国把车开到卫生所楼下,王昱童和仇秀珍跳下车的时候发现水已经没到了大腿处,王昱童半个身子都浸在污水中了。 仇秀珍拉着王昱童在黑暗的大雨中找卫生所的楼梯,王昱童刚刚脱离浑浊的污水就感觉楼梯上方出现一阵光亮,抬头一看,祁因拿着根蜡烛正往下走。 “祁因!”王昱童立即挣脱妈妈的手,冲上去用力抱住祁因。 祁因单手拿着蜡烛,将蜡烛远离王昱童,另一只手抱住她,轻轻在她后背拍打着,安抚她:“别怕别怕。” 王建国在车里喊说他先去把厂里一些家里有老人的给拉到楼上去,一会儿就回来。 仇秀珍站在楼梯上大喊:“你自己要注意安全!”漫长的夜晚,从未经历过的可怕洪流正在一点点吞噬这座小城。 王昱童在祁因家随便冲了澡,穿着祁因有点发紧的睡裙躺在她床上,惊魂未定。 祁因帮王昱童和仇秀珍倒了热水,然后坐到王昱童的身边和她聊天。 王昱童一直在说楼下的水很恐怖,不知道会涨多高。 祁因就笑说,别操心啦,这里是二楼,再怎样也不可能涨到二楼来的。 王昱童一颗心七上八下,仇秀珍站在窗边看着这似乎永远不会停歇的暴雨,再回头看看躺在床上双眼发滞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杨素,隐约有些担忧。 已经是凌晨六点,本该是日出时分,现下视野之内还是漆黑一片,有的只有暴雨。 借着路灯,仇秀珍看见积水已经把一楼完全淹没了,陆续有一些家具顺着水流被冲了出来。 终于,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秀珍!”楼下传来王建国撕心裂肺的喊声。 仇秀珍急忙应答,往下一看,王建国没有开车,半个身子都潜在肮脏的水下,双手扒着一块大大的木门,对她喊道,“水太大了!车发动不了了!你快点让孩子们下来!这楼是危楼!被水一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塌了!快!”听见爸爸的喊声,本已经昏昏沉沉入睡的王昱童立刻惊醒。 仇秀珍招呼她们来到窗边,王建国在水里划了几胳膊,把木门靠在窗下:“爬下来趴在木板上,我运你们到旁边的楼去!”仇秀珍看了一眼从窗户到门板的高度,起码有一米多高,直接跳下去是不行的,肯定会将木板踩翻,得顺着窗爬。 这个举动有些危险,但总比楼塌了全部埋在里面要好。 年轻的小孩子可以做到,她自己也没问题,可……仇秀珍回头一看,祁因妈妈怎么办!以她的体重,如何将她运下去? 第6章 仇秀珍让两个小孩子先爬下去,一次性不可能都下去,那木板的浮力也承受不住。 “祁因,你先下去!”仇秀珍说道。 王建国在污浊的水中扑腾了一下,抹掉脸上的雨水,喊:“快点儿!”祁因犹豫不决,仇秀珍推了王昱童一把:“不然小童你先下去。” “好!”王昱童迅速爬到窗台上,仇秀珍拉着她的手生怕她掉下去,王昱童手长腿长胆子不小,脚踩窗台手攀水管,仇秀珍一个没拉住她就滑下去了,跳到了门板上。 门板被她这么一砸狠狠晃荡了两下,刮着王建国的胸口,王建国差点儿被弹飞了。 “你慢点儿!”仇秀珍着急,“吓死我了!建国你没事吧!”这一下其实王建国挺疼,但他得撑住,两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呢。 他重新游了回去稳稳抓住门板:“没事!祁因,快点下来!” 王昱童抬头看,肮脏的窗台上祁因脸色苍白。 雨水不停拍打在王昱童的脸上,很快模糊了她的视线,而祁因还站在那里,不时往屋里看。 王昱童心里被蛰了一下,急了,大声喊道:“祁因,你快点下来啊!” 祁因转身对仇秀珍说:“阿姨,你先下去吧。 我一会儿跟我妈妈一起走。” “祁因!”王昱童心里升出特别不好的预感,越来越着急。 王建国撑了一把站到门板上,向祁因伸手:“你下来,叔叔接着你。” 祁因反而回屋去了。 王昱童被雨浇了个通透,内心却似着了大火,一个劲叫祁因的名字。 那一刻王昱童感觉第一次和祁因被分隔在世界的两边,她过不去,祁因也不愿过来,无论她多么声嘶力竭地喊祁因的名字,她也不做任何回应。 可能会失去祁因的恐惧感让王昱童极度害怕,她想要爬回去,被王建国阻止。 “你别添乱!”一向好脾气的爸爸也急了,对她吼道。 王昱童不敢动了,仇秀珍爬了下来和她一起趴在门板上,王建国重新跳入水中,游泳推着木板艰难地前进,将她们推到了对面的居民楼。 那边早有二楼的同事在窗口等着她们,又拉又推将母女送到了二楼。 “没事吧?”大半夜的整个厂的人都醒了,紧绷着神经。 同事家屋里开着瓦数不大的灯,照得陌生的屋内潮湿阴暗。 同事拿来干燥的浴巾和热茶水给她们喝,王昱童握着热腾腾的茶杯还在禁不住地颤抖。 她无法从阳台上离开,就算妈妈喊她进屋她也没动,一直望向卫生所的方向。 “你别担心了。” 仇秀珍过来将她的头发擦干净,“你和我一起进屋来,一会儿你爸爸和其他同事会去把祁因妈妈抬下来的,肯定会没事的,好不好?” 王昱童埋在浴巾里的小脑袋点了点,仇秀珍又开心又心疼。 同事拿来些干净的衣服让她们俩换上,同事家里没有小孩,自然没有适合王昱童的款式,一件花衬衣和西装裤,整个人看上去凭空长了十岁。 王昱童有些不好意思,想着如果一会儿祁因看见她穿成这样,不知道会不会被她笑话。 王建国没时间休息又出去了。 这回几个同事弄来大轮胎和一个大木箱,都是从车间里冲出来的。 他们用绳子和铁丝将木箱和轮胎捆在一起,做成简易的船,再从家里抽来柴刀,把之前的门板劈开做成船桨,去接更多的人从危楼转移。 “你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仇秀珍趴在窗口叫道。 “知道了!你带着小童先睡吧!”王昱童喊:“爸爸!救祁因!”王建国:“知道了!”王昱童自然是睡不着的。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大雨还在继续下着,就算天际间出现了一丝光亮,也不足以让她安心。 她不想从窗边走开,仇秀珍也没逼她。 王昱童看着那艘丑陋的小船摇到了祁因家楼下,几个男人从窗户爬进去协力把杨素托了出来。 杨素全身瘫痪没有一点力气,脸上也是茫然不知的表情,臃肿的身体让几个年轻的男子也很费劲。 王建国把祁因的被子都卷了起来拧成绳子,结在一起,绕着她的大腿又在腰间缠了一圈,测试一番足够结实,边准备往下放。 “我喊一二三就往下放,下面的人接着点!”“来吧!”“一二三!”“接着了!放心!把那个小孩子也抱下来!”刚才拖着杨素下去的年轻男子回头看祁因,却不想祁因根本就不是对方口中说的“小孩子”,分明就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姑娘了。 年轻男子犹豫了一会儿没好意思马上上去抱祁因,祁因迅速回应:“没关系,我能自己下去。” 男子让出路让祁因自己走,等她爬上窗台时握住她的手,嘱咐她往下爬要小心。 祁因虽然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可她的确是学校的运动健将,让王昱童没了半条命的八百米考试她是班里第一名,校运会跳远轻松夺冠,这点高度对她来说不构成威胁。 看祁因和她妈妈一同获救,坐在小船上缓缓地朝这边来,王昱童的心才算是从高处落定。 总算是有惊无险……今天应该不用上学了吧。 王昱童和祁因坐在阳台上,睁眼看天明。 等到上午八点多,大雨已经渐缓,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零星小雨。 天际灰沉沉的,厂区浸泡在黄色肮脏的泥水之中,不断有沙发、木门、衣服和厂里的零件从远处飘出来。 王昱童靠在祁因的肩膀上没了气力,很困,但却不能去睡觉,总怕睡着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事,她又要和祁因分开。 “这水要什么时候才能退啊?”王昱童的眼睛都肿了,特别酸涩。 “现在雨不怎么下了,看水里那些东西都往一个地方飘去,应该是已经在退水了。” 王昱童的手覆盖在祁因的手上:“你怕吗?之前?”祁因摇头。 “为什么你不怕?”“你是说死么?没什么好怕的。” 王昱童奇怪:“你不怕死?”“死了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用担心不用失望,也不会难过。 就害怕也是死之前的事,死之后一切都不存在,有什么好怕,反而觉得轻松吧,挺好……“王昱童那么害怕的死亡在祁因面前却是不值一提,甚至觉得那是一件快乐的事。 祁因的悲观情绪让王昱童很不舒服:“死了之后就见不到我了,也可以吗?”雨停了,但天还是阴沉沉的。 铅云一片一片压着,没有一丝缝隙留给蓝天。 6.22特大洪灾对于日光小镇来说是一次重大的冲击,经济损失巨大,死伤人数尚在统计。 王昱童家全数被淹,幸好当时仇秀珍留了个心眼把最值钱的家当都拿了出来,而且将门口堵上了棉被,之后涌进家里的水也算是被过滤了一道,不算太毒。 电器之类的东西被泡坏还算是小事,一些珍贵的照片都被泡烂才是最大的损失。 仇秀珍抢救了一批彩色照片,晾干后照片上斑斑点点。 她年轻时候和王昱童婴儿时期拍的黑白照一泡水就糊了,算是全部玩完。 “哎。” 仇秀珍可真难受。 “照片再照嘛。” 王昱童安慰她,“妈妈别难过。” 仇秀珍说:“照片是可以再照,但是过去的珍贵记忆只有这一份,没了就真没了。” 那段时间王建国和仇秀珍在饭桌上最常聊起的都是这次洪水的事。 说不仅日光城,全省乃至全国很多地方都发了大水,死了好多人。 “别说全国了,就咱们厂里也死了好几个。” 王建国一边喝酒一边对舅舅说,“我开车把秀珍和小童送到祁先军家再往外开没几步就熄火了,水疯了一样往上涨,我蹚水走了一段路听见一楼有人砸门,有个老太太困在家里了。” 王昱童问:“哪个老太太?”“你妈妈一个车间同事,林叔叔他母亲。” “林叔叔呢?”“林叔叔那时候不在家。” 王建国模棱两可道,“然后我想把门打开,结果门口堵了一大堆乱七八糟冲过来的垃圾和石头,正巧你陈兵叔叔住在楼上,他马上爬下来和我一起把门卸了。” 舅母道:“门都卸得掉?”仇秀珍:“那栋楼年龄比我都大,建厂第一批建起来的,一拽就掉。” 王建国接着道:“把门卸掉之后见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那时候水就到胸口了,一楼马上就要被淹,我和陈兵一起推着门板进去想让老太太坐到门板上带她出来,结果她还不出来。” “为什么啊?”王昱童又问,“她不想活了吗?”王建国叹了口气,看了仇秀珍一眼,把刚才没说的话说了:“老太太90多岁了,腿脚眼睛都不好使,那个林叔叔带着老婆孩子和狗跑了,说一会儿来接她,结果被大水困住了没来。 老太太估计心里也难受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仇秀珍愤慨,“妈妈都不要,抱着狗走了?”“这种人放在过去要砍头的。” 舅妈说道。 “后来呢?”舅舅问,“人救出来了么?”“嗯,我和陈兵直接把她扛起来丢门板上,老太太还寻死觅活的。” 王昱童“哼”一声说:“林叔叔那么大人了都不如祁因。 看祁因多孝顺,她妈妈不走她也不走。” 当时在饭桌上谁也没接她的话,后来上厕所出来时王昱童偶然听见爸妈的谈话。 仇秀珍说:“……当时多危险啊,如果不是你们几个,杨素和祁因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杨素这辈子估计是没指望了,可祁因还小,学习还那么好。 哎,可惜了这孩子。” 王建国道:“咱们能帮就多帮点吧,看咱们家小童多喜欢祁因。 难得的好孩子。” 正值期末,王昱童的书本和笔记自然是全部牺牲,家里也不能住,只好暂时住在同城的舅舅家。 班主任知道了王昱童家的情况,号召同学们捐出作业本、笔记和练习册给她,弄得王昱童很尴尬。 她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些,没了让爸妈再买就是,捐这些东西搞得她很悲惨似的。 祁因传来纸条:你就收下吧,毕竟是大家的一番好意。 不过,好烦哦。 王昱童回复:我总算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高兴了。 大灾能夺走很多东西,却也能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事。 祁因说王昱童一家是她和她妈妈的救命恩人。 在洪水的冲击下,最后卫生所整个楼都变形了,彻底成了危楼不再使用,厂里计划着推倒再建。 若当时她们没有被及时疏散,真不知道最后会不会有危险。 祁因一家也转移到她表姑那边去住。 她们两人住在日光城的两端,分隔甚远,无法一起上学放学,每天在学校里见到面都像久别重逢的战友,无论上课下课都形影不离,做个实验都要挤在一起。 祁因更是主动提出给王昱童抄笔记,辅导她英语,让她能好好地度过这次期末考试。 王昱童实在不喜欢英语,对于英语的认知还停留在小学时教的26个字母,除此之外只会最最简单的hello、how are you、fine,and you之类的句子,甚至连student这种稍微长一点的单词都记不住,更何况语法了。 她觉得她和英语天生不合,彼此谁也不喜欢谁,没办法互相交流。 英语成绩常年垫底。 说也奇怪,英语老师上课说的那些王昱童一点都听不进,但由祁因来教她情况就很不相同了。 单词背得快,语法说了几次就记下,祁因夸她聪明。 祁因还把她的政治课本送给王昱童复习用,王昱童问:“你给我了你怎么办?”祁因说:“我早就背完了。” 王昱童把她的政治课本打开,里面用多色笔画出了主次重点。 “红笔画的是一定要背下来的,绿笔是最好要背下来的,蓝笔是看完之后能用自己的话说出来就行的。 没画线的部分可以不看,也丢不了多少分。” 祁因小老师跟她解释。 那次期末考说来也奇怪,王昱童在舅舅家忍受着不到四岁的小表妹又哭又闹居然还能心无旁骛地好好复习迎接期末考,而最后期末考的成绩出来也是吓了她一大跳。 政治得了92分,全班唯二上90分的人之一就是她,另外一位就是祁因。 而英语有生以来第一次考到80分以上。 语文本就是她的强项,数学一般算是中游,初二新增设的学科物理暂时比较简单,拉不出什么差距,最后总分一排,王昱童在班上排名第十一,在年段里也挤进了百名。 “真神奇啊……”王昱童拿到成绩单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作为“受灾户”还取得了如此大的进步,班主任老姚自然是当着全班人的面表扬了王昱童,这是王昱童人生中第一次因为考试成绩好而被表扬。 祁因更是一举挤到了年级前五名,老姚在班会上三句不离祁因,让大家都好好跟她学习。 “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 老姚说,“你们这代孩子在蜜罐里长大,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做,只有学习这一项任务还做不好,怎么对得起你们爸妈?看看祁因,她家里那么困难还要照顾瘫痪的妈妈,依旧考了全班第一,年段里也冲进了前五,重点高中十拿九稳。 上了重点高中意味着一只脚已经踩进重点大学里,这是个知识经济的年代,会读书以后就能找到好工作,就能有出息。 不会读书能干什么?只能扫大街。 以下我要点名批评一些退步的同学,点到名的同学上来拿成绩单,记得回去让家长签字。” ……“又要请我吃饭?为什么?”对于王昱童的邀请,祁因明明已经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却还含笑问一句。 “你知道是为什么啊,都是因为你帮我,我才能考这么好,我妈都不相信我英语能考到80分。” 王昱童挑眉,“把我爸妈高兴的,奖励了我一百块钱,不吃白不吃啊!”“那也是你努力才有这成绩啊,不用请我,你不是喜欢看漫画吗?拿钱买漫画吧,我对那些吃啊喝的没什么兴趣。” “可是……”“暑假又要到了。” 祁因转移话题,突然说,“现在我妈妈在我表姑家,我表姑也会帮忙照顾一下,所以……暑假的时候,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好啊!别说走了,就算跑就算跳就算游着泳我都陪着你。” 一个狭窄的隧道,脚下深深浅浅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凭着感觉,压着恐惧,一步步地往前走。 她不能怯步,只要她怯步身后的人就会追上,会骂她会打她会把她抓回去摁在她瘫痪的妈妈身边,对她说,你要照顾你妈妈,她就你这么一个女儿!祁因一直跑,用尽全力地跑,大汗淋漓。 有个声音在她身后唤她。 祁因,回来祁因。 她害怕,回头喊道:别过来!让我走!我要走!一句话之后,她醒了。 “祁因?没事吧!”坐在床头梳头发的王昱童突然听见祁因说了句清晰的梦话,觉得她有点异状,赶紧走过来问她怎么了。 “没事……做了个梦而已。” 祁因从梦中缓了过来,抹了一下,从来不容易出汗的她额头上竟然都是汗。 她想起昨晚她在王昱童舅舅家过的夜,今天一早王昱童爸爸妈妈和舅舅舅妈要带她们去下乡玩。 昨晚她们睡在一起,聊天聊到很迟,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睡前她们聊了什么会让祁因做了那个梦?祁因回忆起王昱童问了一句:祁因,你想考哪一所大学?祁因当时没有思索回答说,她没有想要考大学。 日光城太小,没有大学,整个省只有在沿海省会那边才有大学,是离家最近的高校了。 祁因说她不可能抛下妈妈独自去外地。 王昱童觉得不可思议:祁因,难道你真的不上大学?老姚都说了,未来是知识经济的社会,如果你只有高中文化你能做什么?而且你这么聪明……不上大学有多可惜!祁因不说话,只是对着王昱童笑。 王昱童第一次不喜欢祁因的笑,总觉得那笑里藏了很多她不知道的东西,觉得她在拼命争取的常相伴,祁因并不真的在乎。 只是天真如13岁的王昱童一直相信未来很遥远,正因为遥远所以一切都可以改变。 她们都还年少。 她告诉自己将来只会越来越好,而祁因也一定会改变主意跟她一起上大学,生活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按照她习惯的形式继续下去。 王昱童一家人带祁因去乡下踏青。 已经是夏季时分,但连日暴雨之后难得的好天气是不能错过的。 日光小镇的乡下有个当地人非常熟悉的景点,宝塔山。 宝塔山上有个宝塔寺,宝塔寺里其实没一个活人,只是一座荒废了的小塔。 因为这塔有些年头且和国外著名的比萨斜塔有异曲同工之妙——塔身有些倾斜而闻名周边的城镇,此处是没钱往大城市旅游的周边城镇乡亲们热门旅游景点。 王昱童那时脑子里还没什么大城市的概念,只想着能去宝塔山上玩就很开心了。 何况还有祁因陪在她身边,一起拉着小手爬山,洪水的阴影很快抛到脑后。 那天天气非常炎热,王昱童的舅舅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辆面包车,拉着这群老老少少往乡下开。 虽说是面包车好歹也算是辆车,一路颠簸王昱童也觉得很有趣,一直在祁因的耳边说话。 连续降雨之后山路颇为湿滑。 王昱童被她爸爸拉着走,不时回头看看祁因。 仇秀珍跟在祁因身边防止她摔倒,不过一路上来都是祁因自己行动,身手矫健得很。 不多时便爬上了宝塔山,山上已经有先行到达的游客。 王昱童抬头看着破旧的宝塔,塔身上长满了青苔,倾斜着,背景是缓缓流动的浮云,就这样安静地立于天地之间,庄严巍峨,让王昱童有些惊呆了,嘴里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么喜欢?”祁因站在她身后,凝视着凝视宝塔的王昱童。 “嗯,是啊,你不觉得很有一种历史沉淀的浑厚感吗?”“还不错的样子。” “什么啊,果然喜欢理科的人就是死气沉沉。” 王昱童拉着她往塔里走,她舅舅已经率先爬到了塔的二层,两个小朋友跟了上去。 “要注意安全!”爸妈站在塔下看着两个小孩子,忍不住嘱咐。 “放心吧,不往上爬了!”舅舅回应道。 祁因还想再往上爬两层看看,舅舅说再往上没有扶手了,这台阶也有点旧,别去了。 王昱童不想让祁因失望,也一直游说舅舅。 舅舅苦笑,妥协道:“那咱们就往上再去一层吧,更高可不行了。” 果然,往上攀登的台阶变得更高,更不规则,也更湿滑。 舅舅走在最前面拉着王昱童,王昱童简直是手脚并用才能往上走,祁因还在后面托着她的屁股。 这第三层爬着艰难,但上来之后举目远眺的感觉的确不凡。 微风徐徐有些凉爽的感觉,站在塔里小小的窗口边,王昱童和祁因都能感觉到微风把她们脸庞上的汗水吹干了。 舅舅跟着她们在这里站了一会儿,看两个小姑娘这指指那指指说这是铁路,这是国道的,这点小事也被她们说得有来有趣,不免觉得无聊,说先下去了,一会儿她们要下来打声招呼。 舅舅走了就剩她们两人了。 王昱童趴在窗口在还望远,看见远处正在建设的传说中的机场,心情莫名有些激动,跟祁因说:“那边是要建机场了吧,离我们城里真不算远!有了机场以后出去就方便啦!听说坐飞机很快的,到北京到上海也不过一两个小时。” 祁因站在她身后,突然:“你很喜欢外面的世界吗?”“当然喜欢了。” 王昱童的声音克制不住地兴奋,“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考到大城市去,见电影里的高楼大厦。 我要坐飞机,我要自己开汽车,我要去长城游故宫,我要去香港去澳门,去日本去美国……“王昱童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忽然身后一热,祁因靠了过来,脑袋依着她的脖子。 “怎么了?”王昱童对于祁因突然的亲密有点儿不解,又有些害羞。 “没什么,有点累,让我靠靠。” “嗯,嗯……”王昱童不敢动了,就让祁因这样依靠着她,让她觉得特别有使命感。 亲爱的宝塔山,请你见证这一刻,多年之后我和祁因友谊长存,还会再回到这里来,温故我们美好的回忆。 第7章 洪水退去之后,王昱童家就开始了紧锣密鼓的重建工作。 屋子浸在污水里整整两日,必须重新装修,这对王建国来说非常头疼。 刚刚赚了一笔小钱想着伺候老婆和女儿,结果就遇到了这么一桩天大的倒霉事儿,就算国家有救灾补偿也完全不够塞牙缝。 仇秀珍安慰他:“天灾嘛能有什么办法,咱们趁机也装修装修老房子,住起来舒服心情好。 什么金啊银啊的以后再说,你这么能干,还怕以后没机会么?“王建国被老婆这么一说心情也好了点,继续卖力赚钱。 王昱童收藏多年的整柜子漫画书算是彻底没用了,她甚至没有能见到它们最后一眼就全被仇秀珍丢到了垃圾堆,简直连为她的宝贝们送行的机会都没有,跟妈妈那儿一顿哭唧唧,本来收拾屋子又急匆匆装修,仇秀珍还得上班,一个人恨不得撕成三个人用,女儿还来添乱,板起脸来教育道:“那么脏的水全是毒,那么大摞漫画我丢都丢好半天!你说你不好好读书平时都在干嘛!”王昱童真是打落了牙齿血往肚子里吞。 暑假还没结束王昱童一家就又搬回自己家住了,装修的时间很短,但总是住在舅舅家也不太好意思,等装修一完,房子晾了不到一个月一家人就搬了回来。 听说卫生所的楼被拆了准备重建。 祁因暂时还是住在她表姑家。 王昱童没人玩,格外想念祁因,大晚上的还骑车到她表姑楼下喊人。 祁因推开纱窗看是王昱童,路灯下她孤零零地踩着自行车转圈,身后是爬满了爬山虎的红砖墙。 王昱童的表情有些急迫,短袖衬衣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随意扎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动,却一时半会儿风干不了她急促而来汗湿的脸颊。 看见祁因,王昱童的神情舒缓了片刻,却又马上撅起嘴,眉心上挑,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想你!”王昱童带着哭腔对她喊道。 祁因下楼的时候手里拿了刚从冰箱里带出来的苹果汁,都没来得及换掉拖鞋。 她刚洗了澡,长长的头发还处于半湿的状态。 祁因把苹果汁递给王昱童,从口袋里拿出手绢帮她擦汗,直接抱怨: “这么热的天,这么远,你跑来干嘛啊……”祁因觉得应该要再埋怨点什么,她不想王昱童因为她这么奔波显得理所当然,可当她发现王昱童眼眸一转未转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她时,祁因又将那些埋怨收了回去。 祁因的手隔着手帕贴在王昱童的脸上,持续发烫。 “本来走两分钟就能见到你了,可是现在……喔,对了,我妈做了点寿司,挺新鲜的,让我给你送来。” “寿司?” “对啊,就是这个。” 王昱童把放在车筐里的饭盒拿出来打开,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九团普通的寿司。 仇秀珍自然是不会特意让自己的女儿充当外卖员,寿司也只有家人的份。 可是王昱童想要见祁因,又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太粘人,想要有一点借口才显得理所当然。 更何况她不太确定祁因在表姑家能过得很好,生怕她吃不饱睡不好,妈妈做了新鲜的玩意儿就想着和她分享。 祁因捧着寿司并没有马上吃,对着王昱童笑:“你要跟我一起吃吗?”“嗯?好啊,那,去哪里吃?”王昱童总觉得她上楼到祁因表姑家是不太可能,她表姑家总有种龙潭虎穴的感觉。 “我带你去河边吧,这里离河边蛮近的。 不过蚊子也多。” 果然。 王昱童“啪”地一声拍在她露出裙边的小腿,很硬气地说道:“我才不怕!撑死蚊子!”“白痴。” “这也好骂我白痴。” 祁因很熟练地跳上王昱童的车后座,单手圈着祁因的腰,捏一捏:“你变胖了哦?”“你这一摸就能摸出我胖了?”“当然了。” 说着祁因在王昱童的腹部一顿揉,“真的胖了,现在肚子变两层了吧。” “你肚子才两层。 不要乱摸……好痒……“王昱童越抗拒祁因就越摸,王昱童车都要把持不住了祁因才放手,两人嘻嘻哈哈地往河边走。 河边一副萧条的景象,到处都是洪水过境还未来得及清理的垃圾。 每隔20米孤零零地矗立一盏路灯,是小飞虫们在无聊夏日唯一的消遣。 河边开阔,有风,可惜那风也是热的。 风吹起王昱童的裙摆,祁因看到了裙摆内里的小内裤,急忙道:“小童,你压一下裙子。” 王昱童立即察觉,很尴尬地将裙子盖上:“反正也没别人看……”祁因的发梢也被吹起,乱糟糟地糊在脸上。 王昱童说:“我发现你真是蛮不爱打扮的,干嘛不把头发吹干扎起来呢?”在她看来祁因不应该是这样,她是聪明的,干净又漂亮的。 祁因没回答她的问题。 刚才她洗澡洗一半就没了热水,一向怕冷的她就算在夏天也忍受不了洗冷水澡,迅速将身上的泡沫洗掉就出来了。 正好表姑一家出门买东西,她四处找不到吹风机。 想来上次她吹头发就被表姑念叨用时间太长了太费电,吹风机应该被收起来了,索性就不吹了。 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帮妈妈擦身、换药,杨素不知为什么动了一下,一抬手将药打翻在床上,祁因又是好一顿收拾,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听见了王昱童的声音。 在那间闷热的小屋里,闻着从她妈妈身上散发出来的难闻气味,忍受着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歇性能够动弹的妈妈毫无意义只会添乱的举动。 频临抓狂的感觉一丝一点在头皮上爬过,揪着她的头发,几乎扯断她的神经。 她把这些情绪全部都用沉默盖过,无言不语,默默干活。 在这囚牢之外,忽然有人唤她的名字。 一瞬间所有的黑暗被打破,绚烂的彩色夹着期待和希望冲入她的心里,她迅速下楼,来的那个人说想念她,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拉着王昱童的手往河边走,祁因能够抛下所有的烦恼,不去想她的妈妈。 将自行车停到一边,王昱童把苹果汁喝完了,咬着吸管正往前方看。 “你在看什么,这么认真。” 祁因问道。 “我在看对面好像在施工。” “嗯,是,在修堤坝。” “那能干嘛?”“这不是发洪水了么,还死了人,所以需要修建堤坝。 等提拔修好之后河边就高了,就算发洪水也不容易进城了。” “哦哦……这你也知道。” “看电视上说的。” 祁因问她家怎么样了,王昱童跟她说装修好了,已经从舅舅家里搬回去了。 那晚祁因拉着她在河边走了很久很久,聊到口干舌燥谁也没提要回家的事。 她们一直往前走,走到看不见自行车。 她们将寿司一起吃了,祁因就吃了两块,王昱童让她再吃她却摇头。 “干嘛不吃了,不好吃?”“不是。 很好吃,不过我不饿。” 祁因说,“你多吃点吧,看你最近在长个子,又长高了?”“对,昨天我妈还给我量了,有1米62了。 你呢?“祁因摇头:”不知道。” “你来跟我比比。” “我才不要和你比,你高啦!”卫生所的楼在马不停蹄地施工,或许入冬之前祁因一家就能搬回来。 秋末正是恼人时,王昱童要每天抹唇膏,只要一日不抹嘴唇就疼得厉害。 脱衣服的时候总是被静电电得浑身发痛,连妈妈碰她一下都会引起灾难。 她清晰地记得每次不小心被妈妈碰到都会“啪”地一声电光四射,吓得她见到仇秀珍就躲得远远的。 仇秀珍要给她梳头她就跑,一直跑到墙角蹲下,大喊:“你不要过来!”拿着头梳的仇秀珍:“……”卫生所的楼被粉刷成了刺眼的纯白色,初冬时节一看,冷入骨髓。 王昱童穿上了妈妈亲自为她织的毛衣,外面套上校服,暖和是暖和只是看上去臃肿不堪。 就算是到了冬天日光小城依旧有着丰沛的雨水,连绵不绝。 地面上总是一片泥泞,王昱童套上雨衣骑车,一双手戴了毛线手套也冻得发红。 把车停到车棚,穿着雨衣往教学楼里走,她刚想跨过一个水坑,突然就被拉住了。 “祁因呢?”冷清的脸庞,细碎的刘海之下是一双细长的眼睛。 明明下着雨这个短发的女生却没有穿雨衣也没有撑伞。 “你是谁啊。” 王昱童不喜欢对方质问的语气,肩膀一抖,把她的手抖开了。 对方相当的瘦高,王昱童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高的了,这女生却比她还要高,目测超过了1米70,不过对方穿的是红色领边校服,是高中部的。 一时间王昱童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女生,像她这种中性气质的女生在日光小城中并不算多。 “祁因在哪里?”她又重复了一遍,细细的雨水从她的刘海上滑落下来。 “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告诉你。” 王昱童本能地讨厌她,甩了一下书包就要走。 “你帮我带个东西给祁因好不好。” 王昱童都走到教学楼里了,那人又开口了。 “你怎么不自己去给她?”王昱童把雨衣的帽子摘下来,身边有同学路过,往楼里挤,撞了她几下让她脚下不稳。 短发女生的头发已经湿透,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她的脸庞被冻得发白。 她走了上来站在雨水淋不到的地方,将身后的书包拽到前面,掏出一封信递到王昱童的面前。 王昱童低头一看,纯白的信封,上面写着看不懂的日文。 私はあなたが好きです。 一张雪白的信纸里只写了一句话,王昱童看不懂。 这封信是给祁因的,但并没有封上口,这点让王昱童有点恼火。 她本以为是对方的粗心大意,忍不住好奇便将信纸抽了出来,结果抽出来了还是看不懂。 “哼,看不懂就看不懂,也不知道在装神弄鬼什么。” 王昱童偷看了祁因的信有点儿心虚,将信重新装好,回去交给祁因。 王昱童看那个短发的高年级女生怎么都觉得哪里感觉不对。 对方和她刻板印象里的女生该有的样子很不相同,没有柔软的眼神,没有长长的头发,也不娇小,看上去就像个男生。 很多年后王昱童再回忆起张婕这个人,已经记不清对方的长相细节,却无法忘记那中性的气质。 说不上有多好看多迷人,但总是让人想多看她一眼。 很神秘很冷峻,想让人一探究竟。 第8章 祁因到教室刚把书包放好王昱童便递过来一封信,祁因眼睛圆了圆,王昱童说:“一个学姐给你的。” “啊?”祁因疑惑得很真心,王昱童的不爽便少了几分,把那个莫名其妙觉得淋雨很酷的学姐跟她说了,“你说奇不奇怪,又不认识她非要给你写信……你不认识那个人吧?” “我都不知道你在说谁。” 祁因把完全没有好好保护沾了雨水变得皱巴巴的信抽出来。 “写的什么?还用日语。” 王昱童撇撇嘴,等待祁因的回答。 祁因看了片刻,将信折好放了回去。 “什么意思?”王昱童见她没有和自己一样露出惊讶的表情,继续追问道,“你看懂了么?” “看不懂。” 祁因说,“谁看得懂日语啊。” “情书?” 祁因皱眉,点她的眉心:“想什么呢?你不是说是位学姐么?情什么书。” “怎么不能。” 王昱童不服气,“你忘了《金枝玉叶》么?里面袁咏仪和梅艳芳都亲在一起了。” 祁因:“那是因为她们演的明星,戏中戏。” “那李绮红呢?她也喜欢女的。” 祁因将信捏在手里,无奈道:“小童,那都是电影里的情节。” “艺术来源于生活。” “好好好,是情书,然后呢?” 王昱童说不上来了,她以为祁因生气了,结果祁因捏她鼻子:“小孩子想什么?”王昱童撇了撇嘴:“就比我大一岁,成天装大人。” 那几日王昱童都不太高兴,祁因还没搬回厂里,两人也就上课的时候能见到,放学时得朝相反的方向走。 以前王昱童都要骑车载祁因起码一大半的路再自己回家,那几天她没心情,早早和祁因说拜拜。 好几次祁因要陪她走她都拒绝了。 “我妈让我早点回家。” 连绵的冬雨中,祁因和她妈妈已经搬回了卫生所楼上。 天气预报说往后三日将有较强冷空气南下,东南地区将降温3到10度。 仇秀珍早早就将冬天的衣服拿出来,趁着前几天难得的大太阳抱出去晒了。 外面下着雾一般的毛毛雨,王昱童裹着被太阳晒过又软又暖的被子,一边用walkman听新概念英语,一边练习发音。 仇秀珍洗完澡穿着秋衣秋裤走进来拿吹风机,见王昱童还没睡便催促她:“早点睡了,明天再学。” 王昱童没听见,还在学着磁带里男人的口音练习发音。 一直到walkman没电了,磁带里的人声变得又粗又慢,她才打了个呵欠摘下耳机准备睡觉。 刚一翻身后院里传来脚步声,有人敲她的窗户。 三快两慢,是她和祁因的暗号。 王昱童拖着被子下床找拖鞋,拧开了台灯将窗帘和窗户都打开,隔着铁栏杆闻见祁因身上的水汽,诧异道:“你干嘛呢?这么晚了还不睡觉?”祁因外面套着被雨水浸湿的校服,里面一件黑色的帽衫,她将帽衫的帽子罩在头上当雨衣,长发批在肩头全是雨珠。 祁因神秘兮兮地笑,从栏杆间隙里递进来一封信。 王昱童不解:“给我的?”“嗯。” 祁因说,“我看班里好多人都在写信交笔友,咱们当笔友吧?”“笔友?”王昱童捏着干燥的信,眼睛亮晶晶的。 祁因见她期待的样子就放心了,露出淡淡的梨涡:“你明天再看吧,先睡觉。 我走啦。” “嗯……你小心点回家,外面那么黑。” “知道了。” 祁因跳下窗台,王昱童见雨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往前走了几步又转身跑了回来。 “明天一起上学吧。 我来你家叫你。” 祁因折回道。 王昱童都把信拆一半了:“好啊。” 祁因又交代一遍:“早点睡!明天还得考英语呢。” “知道了,你比我妈还啰嗦。” 趴在窗边目送祁因离开,王昱童很想打个电话到祁因家确认她有没有安全到家,可她妈妈好像都睡很早吧,打扰到她不太好……王昱童一溜烟飞回了床上,借着小台灯把祁因的信展开,有滋有味地读起来。 “小童,见信好。 终于从表姑家回来了,还是住在自己家比较踏实,而且以后也能再和你一起上学放学了,想想挺开心的。 我妈最近情况好了一些,偶尔能动。 我表姑让她认识的医生来看过,医生也说她的情况可能会好转,说不定过段时间能说话,能说话的话离下地走路还远么?我很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那我也能轻松一点。 我听天气预报说要降温了,你要多穿点衣服,别冻着。 你特别容易扁桃体发炎,一发炎准发烧。 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千万不要病倒。 感觉这次期末考试难度会有点大,我复印了一些复习资料,明天给你看。 希望你健康,快乐。 祁因。” 那阵子学校小卖部卖的都是各种各样又花哨又香的韩国信纸,每天课间操一群女生围在一起讨论哪款好看。 王昱童也凑热闹赶潮流买了好几套,八张信纸四个信封得好几块钱,她都没跟她妈妈说。 祁因用的是邮局一毛钱一个的普通牛皮纸信封,里面一张印着厂名字和地址电话的活页纸,蓝黑色的钢笔字清清楚楚非常好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内容,但王昱童还是看了好几遍才舍得睡觉。 入睡前把信叠好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下,寻思着要回点什么有意思的内容给祁因。 第二天王昱童还在吃早饭的时候祁因就来找她了,她还有最后半杯牛奶没喝完,看见祁因站在窗外立即咕咚咕咚往下灌,鼓着嘴拎起书包就跑,一句“爸爸妈妈再见”差点喷出奶来。 “你这孩子,慢点!”仇秀珍站在窗边喊道,“注意安全,骑车不许带人!”王昱童乐颠颠地跟在祁因身边,都没理仇秀珍。 上学期期末考王昱童考了全班11名,这回还是有压力的。 万一又掉了回去岂不是很丢人?王昱童学得卖力,不过还是抽了时间给祁因写信。 “全世界最最最最可爱的小因:因为你上一封信的内容实在太老土,所以我打算轻松活跃一些,毕竟我们还这么年轻,不要提前迈入老年人行列好吗?这两天真是冷死了,我的关节炎又犯了,简直生不如死,睡都睡不好。 你快来给我捶一捶嘛!>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