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昆仑前传·铁血天骄》/凤歌·著 自序 我不大会用第一人称写作,写别人的故事总比写自己自在,所以写序对我来说是一个苦差。从《昆仑》前传《铁血天骄》至今,已经有了九个年头。这九年我得到不少,也失去很多,得到的是教训和经验,失去的是一去不回头的时间。写作《昆仑》的前传和正传,无疑是非常愉快的一件事,那时候我成长如飞,深切感受得到每天的进步。回看前传的初稿,那时候的笔法、技巧和历练,真是又可笑又可怜。可到了《沧海》的前期,我对自己刮目相看。三部书里,对我来说,最亲切的还是《昆仑》前传。梁文靖的个性最为接近我本人,爱读杂书,不避责罚,个性偏柔,有时候会逃避责任,不过柔中也带了一点儿刚性,偶尔会有惊人之举。的确,这部书不够成熟,受前人小说的影响挺大,但这本书也很明澈,那是青春的颜色。有时回头看看,让人怀念那个无拘无束的时代。《昆仑》是我最满意的作品,尽管如有些人所说,有些前人的影子,可是我依然认为,这部书里充满了创造性。无论武功、角度还是主要人物,这部书与其他的武侠小说都有很大的不同。借鉴前人的东西,一是因为不够成熟,二是为了应景。这些食之无味的东西,在这一版的修订中基本上丢掉了。比如最受诟病的“中条五宝”消失了,滥引的诗词也删掉了不少,次要人物用笔减少,力求点睛,好比水落石出,主要人物更加鲜明。梁萧最后杀出天机宫的情节更为合理,天机宫对小说的影响也贯穿始终。新版是一个圆熟明朗的故事,我相信无论看没看过这部小说,现在再翻看这部书,应该都不会感到失望。《沧海》的写作我力求创新,可因为种种原因,里面充满了瑕疵。这部书的修改我用力最深,改动也最大,于是谷神通和万归藏也有了惊天一战,谷缜洗脱冤屈的方式更加合理,也更加出人意料。总体来说,打斗更多,气势更足,情节也更加紧凑。看过原稿的读者,这部书也许会让你感到陌生,但只要放下成见,一定能够欣赏到更多的精彩。很感谢知音动漫公司的李靖先生、陈金枝女士、杨严先生、熊嵩先生,没有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这一套《凤歌作品集》可能没有面世的机会。纸上苍生,悲欢十年,这一套作品集,既是我十年写作的回顾,也是十年心路的缩影,为了保持连贯性,本作品集只收录我的武侠小说。《震旦》属新玄幻小说,故未收入集中。本作品集一至四册为《昆仑》(山),五册为《铁血天骄》(《昆仑前传》),六至九册为《沧海》(海),从第十册开始,将是同为“山海经”系列的“经”,该书创作正酣,书名暂保密,敬请期待。写序之前,本有许多话讲,但正如古人所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临到下笔时,除了蓦然回首的感慨,自觉想说的许多话都是多余。时当武侠衰弱,三俗滥行,希望这个作品集的出现,能给这个低迷的文种一点儿小小的激励,也让更多的读者领略到中国传统的力量。这力量就像激流中的顽石,尽管日渐消磨,可也时时凸显。武侠小说承载不了太多,可也多少能够刻画它的一角。我花了九年去做这件事,也许还将继续做下去,夜长路远,与诸君共勉。 第一章 蜀道难 大巴山脉,西接秦岭,东连巫峡,险峻天下知名。 其时空山寂寂,虫偃鸟息,遥遥几声人语,显得分外清晰。遥见绝壁千尺,鸟道蜿蜒,一老一少迤逦而来。 老者五旬年纪,肩宽臂长,身量甚高;少年未及弱冠,眉目俊朗,略显瘦弱。 一阵山风吹来,掀起崖上枯藤。少年瞧见藤下“神仙渡”三个大字,失笑道:“爹,这三个字也不怕人笑话?依我看,这里比起华山的‘鹞子翻身’可差远了。” 老者叹了口气,摇头道:“文靖啊,你只知天险,哪知人祸。这里自古强人出没,沟壑之下,也不知填了多少行商的白骨。” 少年姓梁名文靖,生平初次远游,闻言吐吐舌头,晃头笑道:“其险也若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老者道:“你又掉什么文?”梁文靖笑道:“这是李白《蜀道难》里面的话,说的是‘既然蜀道如此艰险,远来的游子,为何还要来呢’。”梁姓老者冷笑道:“你懂什么?士子求名,商人求利,若非为了一口饭吃,谁肯抛妻弃子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梁文靖被父亲责骂惯了,笑笑又问:“不知咱们会不会遇上强盗?”老者瞅他一眼,冷冷道:“遇上了又怎样?”梁文靖笑道:“遇上了,说不准谁抢谁!”老者打量他一眼道:“凭你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 梁文靖面皮一热,抗声道:“爹总说我武艺不好,玄音道长却说我有悟性。上次我一个打两个,羽清、羽灵那两个小道士还不是输给我了。”老者怒形于色,厉声喝道:“你还有脸说?羽清、羽灵不过十岁,你说,你几岁?”手指一伸,戳到梁文靖的鼻子尖上。 前方山道忽地传来一声轻笑,落在空山里颇为扎耳。老者不料前方有人,暗自留心,示意儿子噤声。父子俩转过一道山梁,只见榛莽丛生,围定一方空地。空地上或站或坐,竟有二十多人,多着一色紫缎长衫,镂金点翠,唯有一位黄袍公子笑吟吟地居中独坐,另有一名白衣文士,折扇轻摇,气派从容。 梁氏父子不及开口,黄袍公子又笑道:“一个打两个,好厉害!”梁文靖听出讥讽,俊脸涨红,但他拙于交际,在父亲面前尚能谈笑,遇上生人,十九做声不得。 公子见他局促,更觉好笑。他这几日路途寂寞,见这父子山野莽夫,顿生戏弄之心,笑道:“小兄弟,你会武么?”说完,见梁文靖呆怔不语,顿生不悦。他身后一名紫袍汉子厉声喝道:“小子,我家主人问你话,怎不回答?” 梁文靖恍然一惊,瞪那公子道:“你……你说我么?”黄袍公子见他呆里呆气,心想终归是乡下人的孩子,天生愚钝得很,笑了笑说道:“是啊,我问你呢!”梁文靖正要答话,忽听父亲冷哼一声,忙又闭口不言。 那公子不死心,又笑道:“听小兄弟的话,颇以武艺自矜。可巧,我这些护卫都会两下把式。左右闲着,我挑上一个跟你比试比试?” 梁文靖皱了皱眉,支吾道:“我又不认得你们。”公子笑道:“以前不认得,如今不就认得了?大伙儿能在这荒山相逢,也是几世修来的缘分。” 他说到这里,斜睨着梁文靖,“怎么,不敢吗?” 梁文靖血气方刚,被他一激,面皮涨紫,大声道:“谁不敢了?”不顾父亲的眼色,一步跨上。那公子拍手笑道:“痛快!严刚,你上吧。” 他身后的紫衣汉子应声出列。梁文靖话一出口便觉后悔,不过见出列这人浓眉细目,与自己年纪相仿,不由心想:“他年纪不大,本事有限,我先下手为强,狠狠摔他一跤。”当下吐个架子。严刚眉头一皱,梁文靖一个虎扑纵身抢来,左手扭他右臂,足下横扫。这本是相扑中极为平常的法门,但胜在偷袭。严刚愕然间被他扯住袖口,“哧”的一声,从袖到肘撕了一条长长的口子。众人均知公子哥儿的心思,乐得从旁看戏,忽见严刚吃亏,顿时哄然大笑。 严刚被众人嘲笑,恼羞成怒,忽地反手一掌,闪电打中梁文靖的左颊。 梁文靖被打得眼前金星乱迸,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严刚一巴掌将他打退,低头一看袖口破损,恼怒更甚,晃身间又欺到梁文靖面前,左手一招。 梁文靖正要躲闪,不妨严刚左手虚招,右手吐出,一掌掴中他的右颊。这一下出手更重,梁文靖立地转了一圈,跌出一丈开外。黄袍公子一干人等笑得更欢。 严刚听得笑语,有心卖弄,不待梁文靖摔倒,箭步抢到,一伸手捏住他的后颈,梁文靖一挣无功。严刚心狠手辣,顺势又捏住他的腰眼,喝声“起来”,将梁文靖高举过顶,喝声“去吧”,方要掷出,后颈忽麻,似乎被人捏住,跟着手中一空,梁文靖已被夺走。严刚急欲转身,忽觉来人顺他转身之势一带,他一个立足不住,向那黄袍公子撞去。 公子笑嘻嘻坐定,丝毫也不躲闪,眼看严刚撞到,身边一名美髯老者腾地起身,抬手按在严刚肩上,严刚便似撞在一堵墙上。他身处两股大力之间,纵然止步,仍觉小腿酸软,几乎跪倒在地。他长吸一口气,回头怒视。 梁文靖面颊高肿,愣愣地站在梁姓老者身边,老者乜斜着眼,冷冷负手而立。 严刚登时明白,这一摔定是拜这老者所赐。他生平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等折辱,“噌”的一声,从同伴腰间拔出一口剑来。不防公子伸手拦住,笑道:“罢了,大家玩耍解闷,何苦舞刀弄枪?”一干随从见同伴吃亏,均有助拳之念,听得这话,只得退下。 公子俊目转动,冲老者拱手笑道:“老先生好本事。”老者也不回礼,淡淡说道:“不敢当,乡下人的粗蠢把式,入不得公子法眼。”那公子见他气度沉稳,眉间隐含威仪,不由暗暗称奇:“这一介村夫,竟有将帅之气。”略一沉吟,又笑道,“敢问先生大号?” 老者道:“大号不敢当,区区姓梁,名天德,蜀中人士。在外漂泊已久,此次入川,只盼骸骨还乡,不愧祖宗。”那公子见他说得郑重,心中疑问难以出口,笑了笑,目光落到梁文靖身上,见他双颊高肿,又觉好笑,说道:“小兄弟,方才严刚不懂事,多有得罪。但你本事也太不济了,日后记着用功,要么不是一个打两个,怕是两个也打不过一个。”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梁文靖面色涨紫,恨不得钻地而入。那公子见他神色羞愧,心头一动,向那白衣文士笑道:“白先生,你瞧此子像谁?”文士瞧了梁文靖一眼,淡然道:“恕白朴愚昧,没瞧出来!”那公子瞅了白朴一眼,眉间掠过一丝不悦,又向那出手阻挡严刚的美髯老者道:“端木先生以为呢?” 老者皱了皱眉,忽现尴尬之色。公子笑道:“不必拘泥,但说无妨。” 老者叹道:“回主公,端木长歌以为,这小子也不知从哪儿得了些造化,形容上竟与主公有些许相似,只不过土头土脑,论及风流气度,却不及主公之万一。”梁天德听二人谈论,忍不住瞧了儿子一眼,再瞧那黄袍公子,果觉二人有些貌似。 那公子又打量梁文靖一阵,忽而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没料这荒山野岭,竟然有人与赵某……”话未说完,忽听白朴咳嗽一声。黄袍公子一愣,哈哈笑道:“是了,赶路要紧……”走出两步,又回头打量梁文靖一眼,拉过那白朴低语两句。白朴一怔,连连摇头,又低声答应两句。公子眉间生寒,面露不快。白朴又说了几句,他这才勉强点头,但见白朴还要再说,似感不耐,一甩袖子,走得远了。 梁天德见那二人耳语间不时觑看梁文靖,不由暗暗留心,顺风听来,隐约听到“特生”二字,尽管不明其意,总觉有些不祥,望着那群人去远,不觉皱眉沉吟。 梁文靖摸着双颊,又羞又痛,怨怪父亲没替自己讨还公道,按理也该打那姓严的两个耳光。梁天德听得焦躁起来,怒道:“技不如人,别说两个耳光,被人打死也活该。早知如此,就该少念两本鸟书,多练几天拳脚才对。” 梁文靖脸色发白,不敢做声。原来梁天德武艺虽强,儿子却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酷好诗书,疏于习武。但凡梁天德所教本事,他学不了三成便觉厌倦,百般偷懒敷衍。梁天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也撕了无算,可这小子就是不改恶习。梁天德灰心之余,唯有任他去了,但想这孩子既好读书,留在北方,蒙古人重武轻文,全无用处,唯有大宋科举取士,读书人方能取些功名。是故思量再三,正当举棋未定之际,忽又遇上一桩大事,逼得他当机立断,携子南归。 斥责一阵,梁天德怒气稍减,料想公子一行走得远了,这才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两人走了一程,行将日暮,忽听身后有人歌道:“噫吁嘻,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二人回头望去,山路尽头走来一个穿着破旧的儒生,面色酡红,醉态可掬,提着一只红漆葫芦,一步一摇,边走边唱:“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走过二人身边,忽地站立不住,向前一个踉跄。梁文靖心热,伸手去扶,儒生却将破袖一拂,推开他唱道:“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哈哈……愁攀缘也愁攀援。”走过两人身前,翻过山梁,消失不见。 梁文靖皱眉道:“爹,前方路险雾重,他这样子怎么过得去?”梁天德冷笑道:“落第举子,无聊文人,大宋朝别的没有,就是软骨头的穷酸太多。”嘴上讥讽,心中却暗赞儿子秉性仁善。于是飞步赶上,不料走了一里路程,仍没见那儒生影子。 正觉骇异,梁文靖也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奇道:“这儒生走得好快。”一转眼,忽见父亲脸色发白,不由吃惊道:“莫非这一眨眼他已摔下去了?”探头向谷底一瞧,却见白雾茫茫,莫窥其深。还欲细瞧,便觉目眩,慌忙直起身来,一颗心扑扑乱跳。 梁天德也觉惊疑。父子二人又来回寻了一阵,仍不见儒生的影子,不觉背脊上均生寒意。梁文靖哆嗦道:“爹,咱们莫不是遇上鬼了?”梁天德怒道:“大白天的,尽说胡话,那人红光满面,哪会是鬼?” 梁文靖道:“若不然,必是摔到谷里去了。既然落下去,怎又不闻声息?莫不是喝得太多,醉死过去了?”梁天德皱起浓眉,瞧那山谷,又觉太深,难以下谷一探,何况萍水相逢,也不值得花费如此工夫。念头数转,也就罢了。 遇上这等事,父子俩没了言语,只是闷头走路。走了一程,忽见清溪流淌,小桥飞渡,桥那头数峰青山,拥着三两户人家。 梁文靖欢呼一声,快步奔过桥去。梁天德见他举止浮浪,心生不悦。不想才过桥,就见前方转出两人,一个体格雄壮,凤眼半开,正是端木长歌,另一个少年清俊,却是严刚。严刚一见二人,微微笑道:“两位脚程太慢,累咱们好等了。” 梁天德见二人神色不善,不觉皱眉。梁文靖与严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叫道:“再打一场么?”严刚笑道:“妙啊!”端木长歌伸手笑道:“严刚,别逞意气,忘了主公的交代。”严刚瞪了梁文靖一眼,悻悻退下。 端木长歌笑道:“梁老先生,在下有一事相商,不知先生可有兴致?” 梁天德淡然道:“鄙人路途尚远,不容耽搁,还请见谅。”说毕便往前行,忽觉杀机一紧,涌将过来,顿时止步,厉声道:“二位干什么?”一抖手,忽向端木长歌劈去。端木长歌侧身避过,不料梁天德身形一闪,却向严刚扑至,严刚只觉锁骨一痛,已被老者扣紧,顿时浑身酥麻,“扑通”跪倒。 原来梁天德已知端木长歌武功不在自己之下,急切难胜,是故声东击西,佯攻端木长歌,实则避强击弱,出其不意擒下严刚。正要开口,忽听端木长歌一声冷哼,身形拔起,只一晃便到了梁文靖身前。梁文靖不及惊呼,已被他一把掐住脖子,提得双脚离地。 梁天德脸色大变,怒道:“好贼子。”手掌搁在严刚头顶,“快将我儿放下,不然这一掌下去,大家都不好看。”端木长歌笑道:“老先生不妨试试,除非我手里这个不是老先生的亲生儿子,不然老先生这一掌下去,必然后悔。” 梁天德脸色变了数变,但见梁文靖涨红了脸,口中呜呜,几不成声。他呆了呆,颓然一叹,将严刚放开。严刚一得自由,反手一肘,正中他胸口。 梁天德倒退两步,脸上透出一阵血红。 严刚抢上一步,扣住梁天德的衣领,紧咬白牙,狞笑道:“死老鬼,总叫你落到小爷手里了。”他两度为梁天德所制,怒气难抑,正要狠下毒手,忽听端木长歌冷冷道:“罢了,正事要紧。” 严刚一听,想起来意,狠啐一口,放开梁天德。端木长歌右手不离梁文靖颈项,微微笑道:“不才在前方备下薄酒,还请老先生赏脸。”梁天德忌惮儿子生死,不敢不从,但觉胸口中肘处隐隐作痛,不由咳嗽数声,捂着胸,尾随端木长歌来到一户农家前。 堂内支了一张木桌,四人围桌坐定。一名村妇哆嗦着捧上杯盘,斟了几杯村醪,不待众人发话,又慌张退去。 端木长歌笑道:“梁先生请。”如此说却不举杯。梁天德不敢违拗,只得举杯饮尽,但觉滋味淡薄,有如白水。梁文靖见父亲为人如此逼迫,心中好不难过。 端木长歌打量梁天德半晌,忽而笑道:“父子情深,令人感动。只可惜上命在身,难以违抗。”梁天德冷道:“何必假惺惺的,有话便说。” 端木长歌笑道:“老先生果然快人快语!说起来,你也见过在下的主公。敝主公对令郎一见倾心……”梁天德脑中“嗡”的一声,心中大震:“那人莫非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正自胡乱猜测,却听端木长歌续道:“主公特意命我前来,聘请令郎做他的护卫,不知老先生答不答应?” 梁天德一愣,心想,仅是护卫这二人何以来势汹汹?他也是久经世故之人,思忖一下,摇头道:“令主公帐下均是能人,小儿本事有限,如何高攀得上?” 端木长歌笑道:“武功却在其次,令郎的妙处在于他……咳,他与敝主公颇有几分相似,这就十分难得了……”梁天德一惊,端木长歌又笑道:“我家主公乃当今贵人令郎若追随他,势必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机遇千载难逢,万望梁先生三思。” 梁天德沉吟片刻,再瞧梁文靖一眼,不由暗叹了口气,说道:“你虽不说明,我倒也猜到了几分,你那主人莫不是要我儿给他去做送死的替身?” 端木长歌微微一笑,道:“老先生怎么猜到的?”梁天德冷哼一声,说道:“你那主公贵于当今,必有权势。但凡人间权势,争夺者多,得之者少。他料也结下了不少仇家,怕人暗算,是故想找个容貌相若之人,给自己挡刀挡剑。”端木长歌拍手笑道:“老先生好见识。你既然猜到了,我也就不啰唆了。今日之事,老先生情愿也好,不情愿也罢,都已成定局,不容变改了。”话音未落,梁天德便觉背心一痛,情知严刚动手,不由怒道:“既然如此,你主公为什么不自己来说,却让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耍弄手段?” 端木长歌笑道:“主公本有此想,但他身边有人不答应,只好委托鄙人暗中行事了。”梁天德一愣,脱口道:“那人是谁?”端木长歌未及答话,忽听门外有人悠悠叹道:“那便是区区在下了!” 端木长歌凤眼陡张,尚未起身,便觉虎口骤热,右手虚软,梁文靖已被人夺去。梁天德定睛一瞧,一人白衣飘飘,立在堂心,正是那个名叫白朴的白衣文士。 白朴夺过梁文靖,冲梁天德微微一笑,忽地举起折扇,向他肩头拍来。这一拍看似随意,但来势奇快,梁天德刚见他抬手,肩上已着了一下。他尚且不觉有异,严刚却觉一阵暖流经他背心,顺着掌心直冲肺腑,不由“哎呀”一声,“腾腾腾”连退三步,背心重重抵在墙上,面皮染血也似。梁天德自负武艺,但这白朴两度出手,均未看得明白,心下好不骇异。 端木长歌眼看白朴施为,呆立一旁,不敢轻动。白朴轻描淡写夺下梁氏父子,笑了笑,招手道:“来!请坐!请坐!”形若无事,当先落座。其他四人各怀心思,稍一迟疑,也各自坐下。白朴将酒杯斟满,举杯笑道:“老先生,小兄弟,适才得罪,还望见谅。”说罢饮尽。他气概豁如,观之可亲,全不似端木长歌那般阴沉。梁天德父子心生好感,各自举杯干了。梁天德皱眉道:“白先生,你这一来,却让梁某糊涂了。” 白朴展开折扇,笑道:“也怪不才的主公鲁莽了些。近些日子,他树了几个对头,时刻阴谋害他,虽然百般周护,但终究难防意外,是故他一见令郎,便想起那条李代桃僵之计。不才听他一说,却觉不妥,虽然主公身份尊贵,但人生在世,当以仁德为先,你父子本为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大违道义。可惜主公口中答应,心中初衷不灭,仍是暗中遣了端木兄与严老弟前来游说二位。不才察觉之后,竭力进谏,总算让主公回心转意,派我来为诸位分解。” 梁氏父子恍然大悟,望着白朴大感敬服。端木长歌手拈长须,不见喜怒。严刚恨恨望着白朴,一脸不平之色。白朴又笑道:“瞧二位装束,想是来自北方?”梁天德道:“不错,我父子自华山来。”白朴哦了一声,说道:“听二位说话,却有南方口音。” 梁天德道:“小老儿祖籍合州,早年在江南待过一段日子。可叹世事飘摇,身不由主,我父子滞留北方已有二十年了。”说着叹了口气,透出一丝凄凉之色。白朴轻轻抚掌,叹道:“北方胡虏横行,足下身处夷狄却能不忘乡音,真是了不起。令郎这口临安官话,那就更加难得了。”梁天德听得浑身一震,手中酒水洒落衣襟。梁文靖恍然道:“爹,您老逼我说这种软绵绵的怪话,原来是临安的官话……”话没说完,被梁天德狠瞪一眼,顿时噤声不语。 白朴沉吟片刻,又道:“不知北方情形如何?”梁天德还没出口,梁文靖已抢着道:“蒙古鞑子坏透了,逼着汉族男子当兵,爹一生气,就带我回大宋来了。”白朴瞧了梁天德一眼,微笑不语。梁文靖接着说道:“如今倒好,我们这次回来,再也不用受鞑子欺负,只是许多百姓还得留在那儿受苦。”白朴叹道:“小兄弟说得是,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啊!”叹息声中,不胜怅然。 梁天德冷笑一声,忽道:“容我多句嘴,就算岳武穆重生,韩世忠再世,这大宋朝的王师也打不到北方去了。”白朴未答,严刚已怒道:“阁下尽长他人威风,鞑子便有三头六臂么?”梁天德目视远处,淡然道:“蒙古人不见得有三头六臂,临安的小朝廷却多的是三姑六婆。”严刚眉间透出一缕寒意,厉声道:“姓梁的,你这算不算诋毁朝廷?”梁天德道:“诋毁不敢当,相反的,我对这朝廷十分佩服,养了这么一大群谗言惑君的官儿还能苟延至今。嘿嘿,厉害,厉害!”严刚面皮阵红阵白。梁天德也不正眼瞧他,将一杯浊酒送到嘴边,徐徐饮尽。 白朴摆手叹道:“严老弟少安毋躁,梁先生也是心忧时局。而今朝廷囿于内斗,鞑子却在北方大肆征兵,唉,那蒙哥大汗灭宋之心好迫切呢!”梁文靖吃惊道:“什么?灭宋?”白朴道:“小兄弟不知道么,鞑子兵分两路,由鞑子皇帝蒙哥与其弟忽必烈带着,厉兵秣马,打过来了呢!”梁文靖心中疑惑:“只听爹说鞑子征兵,却没想是要征讨大宋。”出了一会儿神,又问:“大宋有兵将吗?”白朴笑道:“兵将么?还有几个!”梁文靖道:“那就对了,书上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兵有将,将鞑子打退不就成了。”话音方落,端木长歌轻笑一声,说道:“好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可知蒙古自成吉思汗起兵以来,数十年未尝一败,大宋自虞允文破金以来,近百年未尝一胜么?” 梁文靖臊红了脸。他不善与人争辩,慌忙移目四顾,却见白朴手中折扇正面绘了一幅《太白行吟图》,背面则是十二行狂草《蜀道难》,笔法峻奇,跌宕不拘。白朴见他望扇出神,不由笑道:“小兄弟也喜欢字画?”梁文靖双颊一热,忙道:“我只觉这幅画特别,能从字画中看到画者的心思。”白朴惊讶道:“竟有此事,说来听听。” 谈诗论画本是梁文靖所爱,闻言道:“这幅字画虽只一尺见方,其中的山水人物、墨宝字迹却像是在万丈长卷上画成写就的,可说画者本有画成万丈长幅的气魄和本事,落笔时却不得不拘于一尺白绢,笔间那股不平之气可想而知。正应了杜工部的一句诗:‘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白朴心有所住,听得入神,只待梁文靖住口,方道:“这幅扇面本是家师当年与我途径剑门关时一时兴起,随手写就的。”梁文靖讶道:“原来如此,令师的字画是极好的。只可惜除了那股狂放不平之气,这画里还有几分伤痛。”白朴奇道:“何出此言?”梁文靖见他惊奇,心中得意,笑道:“拿正面的山水人物来瞧,乍看妙绝之至,细瞧却处处自相矛盾,花与草,山和水,水和人,浑无一处和谐,令师画这幅画时,料是心都碎了。” 白朴将信将疑,展开折扇瞧了半晌,却不见梁文靖所言矛盾之处,但想直言不知,大伤自家体面,便笑道:“家师行事奇特,让人不易明白。小兄弟能见人所未见,委实高明。”他这话不说自己,只说他人,专叫人拿不住把柄。 梁文靖得他称赞,“呵呵”直笑。忽听门外一声冷哼,一个声音叫道:“高明什么?打烂你小畜生的臭嘴。”“嗖”的一声急响,一溜白光奔向梁文靖面门。梁天德急忙伸手去抓,白光突然变快,梁天德一下捏空,“啪”的一声,正中梁文靖左颊。梁天德大惊,心想这团白光来势劲急,儿子挨得结实,十个脑袋也得打破了。可定眼一瞧,梁文靖不过脸皮微红,一时更觉惊疑,皱眉道:“小子,你没事么?” 梁文靖茫然摇头,呆呆望着案上半只玉虎。玉虎白玉为身,赤泥点睛,看上去十分温润滑腻。白朴见那玉虎,失声叫道:“这是……”端木长歌双目瞪圆,严刚则拔地而起,作势追出,不防白朴一伸手,将他凌空拽了下来。两人这一纵一抓,看在梁文靖眼里,均是快得不可思议。严刚被白朴拦下,怒道:“白先生,这是为何?”白朴神色奇特,摇头叹道:“你追不上的。”说罢又叹了口气,“那便是家师了。”众人无不大惊。 白朴拈起那半只玉虎,叹道:“这种暗器手法名叫‘虎头蛇尾’,快慢由心,看似强劲,中人时却很微弱,正是家师游戏风尘的绝技。”他脸色苍白,边说边向外走,初时步履沉滞,渐自快如狂风,顷刻不见踪影。 端木长歌与严刚随后赶上。梁天德父子相视一望,梁文靖道:“爹,咱们走吧。”梁天德摇头道:“咱们也去瞧瞧。”梁文靖一呆,梁天德却不容分说,大步追赶三人。梁文靖无奈,只好拼力跟上。 奔出一程,忽听得鸦鸣嘈杂,梁天德心中惊疑,喃喃道:“老鸹子叫得好厉害。”梁文靖喘着气从后赶来,闻言笑道:“这就叫‘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梁天德皱眉道:“你说什么?”梁文靖道:“这是曹操《短歌行》里的句子,说的是乌鸦在夜晚失了巢穴,无处可去,只能绕树乱飞。想必前面那些乌鸦也是如此,因为没处可去,故而叫得厉害。” 梁天德冷冷道:“胡说,老鸹子叫是大凶之兆。再说了,曹操这种奸臣逆贼,他的诗词不学也罢。”再一瞧梁文靖那气喘模样,更觉恼怒。梁文靖不敢反驳,心中却想:“曹操人品不说,文章诗词却是好的。说到气魄恢弘,言简意深,魏晋之世数他第一。” 胡乱思忖间,梁天德猝然止步。梁文靖神思不属,几乎撞在父亲身上。他探头一瞧,“哎呀”一声,几乎跌坐地上。但见前方山坳间,横七竖八倒了二十来人,个个张口突目,脖子上均有一道创口,被那冷冽山风一吹,隐隐凝成紫黑。白朴、端木长歌、严刚势成鼎足,凝立尸首之间,状如冰雕石塑。 梁文靖识得那尸首正是黄袍公子一行,不觉心跳加剧,几要夺口而出,半晌颤声说道:“爹,这些人怎就死了……”梁天德默然不答,望着场中三人,神色凝重,若有所思。忽听端木长歌厉声道:“白先生,这却如何解释?”白朴淡淡说道:“解释什么?”端木长歌道:“我与严兄离开之前,主公安然无恙,白先生离开以后,主公却遭不测,这其中的缘故费人思量!”白朴似乎心神不属,闻言唔了一声。 端木长歌又说:“主公一心寻求替身以避仇家,却被白先生一再阻止,更教区区琢磨不透。难不成主公的性命还不如那个姓梁的小子?或者白先生是怕主公行那李代桃僵之计,以假乱真,叫你也分不出真假吧?”白朴嗯了一声,仍不言语。严刚则悄悄拾起一口单刀,紧攥在手。 端木长歌顿了顿,又道:“除此两事,还有一事,端木长歌更不明白,为何玉虎竟在令师之手?莫不是令师徒一明一暗,分别行事……”白朴两眼望天,哼了一声,只一晃,欺近端木长歌,右手扣他胸口。端木长歌急忙横臂格出,不料白朴抓势陡疾,瞬间快了数倍。端木长歌胸口一闷,已被扣住。严刚厉喝一声,一抖手,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朴掠出。白朴左袖一拂,飘飘然搭上刀背。严刚单刀脱手,眼睁睁看着白朴大袖一收,将刀卷在袖里。 这擒人夺刀,宛如电光石火,一时人人屏息,只闻山风拂衣有声。梁天德望着三人,但觉局势混乱,也不知如何是好。 白朴淡淡说道:“各位大可疑我白朴,但若辱及家师,休怪白某无礼。”袖袍一拂,大刀化作一道流光,“噌”的一声,插入石壁半尺有余。端木长歌二人脸色惨白,口唇哆嗦,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白朴又缓声道:“端木兄,白某请教一事。”端木长歌身在人手,无奈答道:“白先生请说。” 白朴道:“如果白某就是谋害主公的凶手,而今要杀二位灭口,端木兄自忖有几分生理?”端木长歌苦笑道:“半分也无。”白朴道:“是了。”忽地松开端木长歌,长叹一声道,“白某要害主公,又何必等到今日?”那二人恍然想起,白朴贵为那黄袍公子的谋主,黄袍公子生前待之极厚,同席而食,抵足而眠,白朴若有不轨之心,早已下手加害,无须等到今日。端木长歌不由汗颜道:“白先生,我急怒攻心,一时糊涂了。” 白朴却不理会,俯身察看地上的尸首,半晌道:“端木兄,你瞧这伤口有何异样?”端木长歌低头细瞧,忽地倒吸一口冷气,脱口道:“好家伙,不但伤在同一地方,伤口的深浅长短还均是一样,难不成是用尺子量好了的?”白朴叹道:“端木兄高见。若我料得不错,这刀法定是出自黑水门下。”话一出口,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端木长歌失了一会儿神,咽了一口唾沫,涩声道:“黑水门下?”白朴道:“不错,这世上的刀法要么迅快,要么狠辣,但说到计算精准,毫厘无差,却唯有黑水一派的刀法了。”说罢,长叹一声。梁文靖见一众人等无不面如死灰,不由心想:“黑水一派是什么东西,竟将他们吓成这样?” 思忖间,白朴凝视黄袍公子,忽地闭眼叹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吟声和着秋风,分外凄凉萧索。梁天德忍不住问:“臭小子,这是什么话?”梁文靖难得见父亲垂询,忙道:“这是屈原《国殇》中的句子,大意为‘你虽身死,精神长存,你魂魄坚毅,堪称鬼中英雄’。”梁天德哦了一声,破天荒地没有责备儿子穷酸,反而望着那公子尸首,眉间透出焦虑神气。 忽听白朴道:“端木兄,严老弟,事已至此,二位有何打算?”端木长歌微闭双目,拈须不语,严刚却冷笑道:“还有什么打算?主公已死,大家散伙了事。”白朴道:“严老弟的话倒是人之常情。只不过这个东西事关重大,总需有人守护。”说罢,摊开手掌,露出半只玉虎。端木长歌双眼陡张,目光在玉虎上转了一转,复又黯然合上。严刚也盯着玉虎,有些魂不守舍。白朴目不转睛地瞧了二人半晌,忽道:“不才乍逢此变,心旌动摇,故于二位多有得罪。但方才定神细思,却有一个计较,想与二位商议商议。” 二人惧他武功,齐道:“白先生请讲。”白朴点点头,目光一转,又向梁文靖扫来。梁文靖见他眼神殷切,忽觉一阵心慌,匆忙低下头去。 白朴略一沉思,忽向梁天德道:“老先生,你可认得这个?”说罢,将玉虎拈在手里。迎着落日余照看去,只见彩光流转,似在玉虎周边镶了一圈七色虹霓。梁天德瞧着玉虎,透出追忆之色,忽而叹道:“若我所料不差,这是当今圣上的虎符吧!”话音方落,梁文靖失声叫道:“虎符?”梁天德叹道:“不错,这半只玉虎能够调动千军万马。” 自古大将出征,天子、诸侯不能亲身随从,便以金玉青铜雕铸成虎形,从中剖开,与大将各持其半。如要调动大军,便令一使者持半只虎符前往军营,与大将手中半只相合,验证无误,即可调动兵马,故而世称“合符”。只因军队为国之爪牙,关系天下兴亡,调动之机至为审慎,是以虎符为天子神器,绝不轻与。 梁文靖在史书中屡见虎符之威,听父亲一说,顿觉心跳气促,望着半只玉虎,油然生出敬畏。忽听白朴叹道:“老先生果然不是常人,真是好见识。”梁天德摇头道:“梁某的来历暂且不谈,这半只虎符又怎会落在令师手里?”白朴摇头道:“这玉虎不是家师的,是他从主公身上拿出来的。” 梁天德目视那黄袍公子,吃惊道:“是他的?”白朴道:“不错,家师必是目睹这些尸首,顺手搜寻,得此虎符。他老人家聪明绝顶,因此猜到主公的身份,故来寻我,将这虎符归还。”梁天德叹道:“不错,令师如是凶手,必无归还虎符之理,仅此一样,就可澄清令师的嫌疑了。”白朴苦笑道:“可惜他终究不肯见我。”梁天德奇道:“这是何故?” 白朴叹道:“实不相瞒,白某是家师的弃徒。”众人又是一惊。白朴神色黯然,又叹了一口气。 梁天德知他被逐出师门必有隐衷,不便多问,只道:“不知令主公手持虎符又是何种身份?”梁文靖久不言语,此时忍不住插嘴道:“那还用问,有虎符在手,必是朝廷的大将军了。”白朴瞧他一眼,说道:“小兄弟,你听说过淮安么?”梁文靖道:“听说是江南名城。”白朴只是摇头。梁天德却吐了一口气,苦笑道:“莫不是淮安王?”白朴点头道:“还是老先生有见识。”梁天德瞧了地上那黄袍公子一眼,忽道:“是他?”白朴苦笑道:“是他!” 梁天德抬头望了望已然暗淡的天穹,眼角爬过一丝苦涩,悠悠叹道:“这下可好,小朝廷的梁柱又断一根。”梁文靖不由问道:“爹,淮安王是谁?”梁天德未及答话,白朴已道:“淮安王是地上这位公子的封号,他本是当今皇帝的幼子。”说着苦笑一下,又道,“小兄弟,你可知大宋与外族交锋为何处于下风?” 梁文靖摇头。白朴说道:“大宋兵多粮广,照说十个打一个也未必输给鞑子。不过开国之初,太祖皇帝为防大将手握重兵危及皇权,便杯酒释兵权,夺了武将的兵权。从此之后,大宋朝廷重文轻武,武将处处受制,文官势力庞大,文武相争,吃亏的必是武将。故而以岳武穆之能,也会被十二道金牌夺了兵权,惨遭秦桧的毒手。所以说,不是鞑子厉害,而是大宋没有一个能放手干事的大将。” 梁文靖道:“这和淮安王有什么干系?”白朴道:“大有干系。你说,这大宋的天下姓什么?”梁文靖道:“姓赵。”白朴道:“淮安王姓什么?”梁文靖挠头道:“他是皇帝的儿子,当然也姓赵了。”白朴道:“不错,此天下为赵氏之天下,崇尚虚文也好,整修武备也罢,都需姓赵的说了才算,别人说话皆不管用。此次蒙古南侵,朝廷便分为两派,一派以太子和贾似道为首,曲意求和,另一派则以淮安王为首,力主血战。因圣上宠爱幼子,是以偏向主战一派。小兄弟,你明白了么?” 梁文靖仍是神色茫然,白朴耐着性子道:“自孟珙大帅归天之后,这些年来全奈淮安王在朝中压制主和一派,戍边将领方能放手与鞑子交战。此次蒙古大举进犯,淮安王便决意亲临蜀中,自将待边。” 他说到这里,不禁语塞,心想淮安王此番西来,实已有了谋篡之心。他手握淮东重兵,但淮西兵马仍在太子手里,若能乘此机会将蜀中、江汉两路兵马收入囊中,能败鞑子便好,即便不能,也可与淮东大军东西呼应,夹击淮西兵马,夺取当朝帝位。他这心思别人或许不知,太子又如何不明了。临行之前那场廷争激烈非常,淮安王纵然侥幸胜出,太子与贾似道也决不会善罢甘休。淮安王自知此理,故而不乘巨舟香车,不张旌旗鼓乐,携了随从便偷入川中。可惜他机关算尽,终究没能躲过这一劫。想到这些阴谋算计,白朴不禁叹了口气。 梁文靖听到“自将待边”四字,精神为之一振,瞧着黄袍公子,心里佩服起来。忽听白朴说:“端木兄,你自来精明,想必已猜到白某的计策了吧?”端木长歌细眼中精芒一闪,点头道:“莫不是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白朴道:“不错。”端木长歌手拈长须,沉吟不语。严刚如堕雾里云中,皱眉道:“二位打什么机锋?” 白朴道:“并非机锋。严老弟,试问我们三人的身家性命与大宋天下相比,孰轻孰重?”严刚道:“自是大宋天下。”白朴道:“淮安王死讯传出,又当如何?”严刚皱眉道:“只怕太子得势,大宋江山不战而亡!”白朴道:“那就是了。若是白某,眼看社稷沦丧,宁可赌上一赌。”严刚讶道:“赌什么?”白朴容色一整,扬声道:“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赌一赌大宋江山!”众人无不应声变色。 端木长歌轻轻咳嗽一声,叹道:“严老弟,人死不能复生,但为国家社稷,若有一个假淮安王稳住军心,或能与蒙古大军一搏。”严刚听得一呆,目光投到梁文靖身上。梁文靖不料众人旧话重提,顿时面如土色。 白朴叹道:“如今虎符未失,此子又与淮安王貌似,大可取而代之。如能成功,自可挽狂澜于既倒,解乾坤于倒悬。但若事败,你我三人难逃灭族之祸,未知严老弟敢随白某一赌否?”这番话匪夷所思,不说梁文靖惊惧万分,严刚也忍不住叫了起来:“淮安王是什么人物,这小子做做替身、代他一死倒也罢了,怎能当真冒充?” 白朴冷冷道:“事已至此,严老弟还有什么妙计吗?”严刚张口结舌,说不出来。白朴见他无话,便向梁天德一拱手道:“但不知老先生的意思?”梁天德皱眉远眺,沉默不语。梁文靖心头忐忑,眼瞧着父亲,暗暗求神念佛,只盼他说个“不”字。 梁天德的脸色倏忽变幻,似追忆,又似叹息,似悲伤,又似烦恼。众人知他此时一言真有颠倒乾坤之力,一时间,数道目光凝注在他脸上。忽听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二十年了!”白朴等人闻言愕然,梁文靖也觉奇怪:“什么二十年了?是了,爹必是说辛辛苦苦养了我二十年,怎么能交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折腾。”想着不胜欢喜。 端木长歌细目一敛,余光在梁天德脸上转了一转,忽道:“足下姓梁?二十年了?莫非……”他声音陡扬,冲口而出,“足下便是梁慕唐?”梁天德脸色一变,两眼死死地瞪着他。 端木长歌拍手叹道:“今日真是风云百变,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赛由基’!”梁天德听他一口叫出自己当年的绰号,当真百感交集。只听端木长歌道:“当年我在临安,有幸见过先生。那时先生统领禁军,骑射冠绝一代。端平年间,先生驰烈马于五百步外贯穿金钱钱眼,技压到访的蒙古射雕客,着实震惊一时。在下亲睹神威,二十多年来记忆犹新。”白朴与严刚听得吃惊,目视梁天德,均想这人如此了得。梁文靖更听得双眼发亮,盯着父亲,一颗心突突直跳,耳根烧得通红。 梁天德点头道:“阁下好记性。”端木长歌又道:“听说当年先生追随孟珙大帅,骁勇冠军,战功颇著。后来不知因何获罪,竟然不知所终?”梁天德苦笑道:“往事不堪回首。不过当事人如今老的老,死的死,去得差不多了,料来说说也无妨。” 他顿了一顿,缓缓说道:“当年孟珙大帅屡败胡虏,百战艰难,克服江汉,力保巴蜀,修襄阳、筑樊城,鞑子铁蹄再未逾越这两座城池半步。只可惜刚有恢复之望,临安那小朝廷便兴起求和纳款的意思。孟帅屡次上表,昏君总是不听,孟帅因此一病不起,最终驾鹤归西。诸位且想一想,大伙儿辛苦流血好容易打下这个局面,却又变成了朝廷求和的资本,岂不是可恨之至么?” 白朴叹道:“不错,孟珙大帅天生神将,将略不在岳武穆之下,可惜朝廷腐败,终究难以尽展所长。要是有他一日,鞑子岂敢猖狂?”梁天德摇头道:“孟帅谈笑破敌,算无遗策。跟他打仗,只管冲杀在前,不需费什么脑子,故而在梁某心中,岳武穆也不及他。若是没他,这花花江山早已不姓赵了,哼,该改名叫做孛儿只斤。”众人均是一愕,寻思道:“说是胜过岳飞只怕还未能够,但这人本是孟珙旧部,自然向着他多些。” 梁天德叹了口气,又说:“那几日,我在前线驻防,得知求和的消息,气愤难当,整日喝得烂醉。恰好求和的使节经过敝营,一大家子吵吵闹闹,要吃要喝要喂马,我心里有气,不免有些怠慢。不料那使节是个臭书呆子,竟跑到我的帐内放肆,说我怠慢天子使节,罪该万死。” 梁文靖恍然大悟,心想无怪父亲讨厌自己读书,原来是有这个过节。却听梁天德叹了口气,续道:“那时恰好我喝了酒,胆气粗壮,听他说得难听,便冷笑道:‘左右是死罪,那就再怠慢怠慢。’当下命人将这使节扒了衣服,亲自操起军棍,打了他个半死。”梁文靖一听,脱口道:“那可糟糕了。” 白朴叹道:“何止糟糕。那人是天子使节,便如大宋皇帝亲临,如此辱他,乃是灭族之罪。”梁天德冷笑道:“梁某头脑一热,管他娘的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来了照打不误。”梁文靖听到这里,想起这亲老子素日的火爆脾性,不由打了个突,隐隐同情起那位使节来。 白朴关切道:“不知后来如何?”梁天德道:“如你所言,这一来自是犯了灭门的大罪。不过梁某当时父母双亡,亲族凋零,内子也已病逝,仅有一个小妾、一个奶娘以及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小子。当时他才一岁,也在军中。故而说是灭门,倒也无门可灭。我事后一琢磨,便将生平积蓄一分为三,叫过小妾、奶娘,一人一份,让她们各自投奔亲友去了。我自己则弃了官职,带这小子连夜逃走。但想大宋疆土终究不好躲藏,北方虽乱,却故旧稀少,躲起来倒也方便,于是一道烟到了华山,一住就是二十年了。” 众人听罢,无不喟叹。梁文靖更是心中疑惑:“为何老爹往日对这些事儿只字不提,今天却大谈特谈,好不古怪!”一时心中升起几分不祥。却听梁天德道:“白先生,不是梁某推诿,我父子大罪之身,只恐误了先生的大事。”梁文靖一听,喜上眉梢,连连搓手称是。 白朴摇头道:“事过多年,谁还计较一时的荣辱,何况今日这鱼目混珠、冒用虎符之计,若然事败也是天大的罪过。既然都是大罪,多一件也无妨,梁先生便不要推辞了。”梁天德默然,忽地双眉一扬,慨然道:“既然三位为天下黎民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傻小子身上,梁某忝为孟帅旧部,又岂能畏首畏尾?白先生不嫌小儿鲁钝,尽管差遣便是。”梁文靖不料两人三言两语,局势突然大变,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昏了过去。 梁、白二人皆为豪杰之士,既然各表心迹,均是胸中畅快,双双击掌为誓,哈哈大笑。 梁文靖却是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声叫道:“爹,这个差使我不做。”他这一叫,梁天德大为扫兴,怒道:“由得了你么?!”梁文靖还想分辩,一个暴栗早已落到头上,痛得他眼冒金星、泪水长流。 第二章 更漏子 梁天德枭雄之性,心意已决,再无变更之理。端木长歌与严刚心中未必认同白朴,但慑于此人武功,嘴上也都认了。不过此等大事,不答应便罢,一旦应承,就再也脱不了干系。是以五人只言片语之间,便成同舟共济的局势,只有梁文靖满心懊恼。他原本怯懦,一听这等大事吓得不轻,更何况对严刚、端木长歌甚为厌恶,与之同流,浑身皆不自在。 众人商议已定,就地埋葬尸首。白朴道:“来日鞑子退师,再思重迎骸骨,风光厚葬。”众人尽皆称是。这几人见惯生死,但凡悲痛都藏在心间,鲜少流露,是以话语说得凄凉,神色却很淡漠。梁文靖见了只觉寒心,心想:“有道是人死如灯灭,这淮安王待他们不薄,死后也不过如此,我一个替死鬼,到时候就算粉身碎骨,除了爹,怕也没人为我流一滴眼泪。”想着凝望那座土坟,不觉流下泪来。 众人当夜就近歇息。白朴早将淮安王的箱笼留下,取出衣冠给梁文靖换过。两人不但相貌相若,身材竟也仿佛,因之衣冠上身,无不妥帖。白朴又向梁文靖详述军中官场的规矩,命他演习,梁文靖心不在焉,屡屡出错,少不得挨上父亲的一顿好揍。他不料父亲一日间竟似变了个人,硬将自己推入火坑,心中又气愤,又委屈。再加上被梁天德打得狠了,不由暗恨起来:“你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你当爹了,我偷偷逃走,看你怎么应付。”他只管胡思乱想,不免行差踏错,又挨了两个暴栗子,痛得眼泪直流。 是夜胡乱过了,次日起身上路,梁文靖立意逃走,不时屎隐尿遁,但都不及逃远便被父亲逮回,狠狠教训一顿。眼看在蜀道上越走越远,梁文靖望着寂寂群山,渐自绝望起来。 虽说逃走无门,但他磨磨蹭蹭终究还是浪费了不少时光。端木长歌与严刚都是怒形于色,白朴望着天色,也不由焦躁道:“今日闭关前是赶不到剑门关了,不如先寻个地方歇息,明日再走。” 梁文靖一听,拍手叫好。梁天德瞪他一眼,喝道:“臭小子,你再打逃走的主意,老夫这回打断你的腿。”梁文靖忍不住顶嘴道:“打断了更好。”梁天德一愣,心想,这小子若断了腿,扮演淮安王的大计岂不泡汤,当即微微冷笑:“你想得倒美,就算不伤筋骨,皮肉之苦却少不了,只需不打脸便好。” 梁文靖又气又恨,死死瞪着父亲。梁天德面上凶恶,心中也甚烦恼。想这孩子平日温和驯良,此次如此执拗,着实令人意外。思来想去,均是因为自己平时管教不当,未能让他谨记国家大义。而这假扮之事,又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勉强为之,徒然露出马脚,前功尽弃。 白朴见梁天德神情,已知他的心意,不由叹道:“此去合州路途尚遥,还容大伙儿慢慢开导令郎,终归叫他回心转意。”梁文靖哼了一声,冷冷道:“我死也不扮这个淮安死鬼,到时候见了人我只管胡来,总叫事情穿帮。”梁天德两眼一瞪,喝道:“竖子尔敢?”伸手便要刮他耳光,天幸出手至半,恍然憬悟,忙使一招“上下交征”,一转手,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梁文靖负痛,抱着屁股跳开。梁天德欲要再打,白朴已笑道:“罢了,天时不早,离此地二十里处有一处奚谷镇,咱们早早投宿才是正经。” 众人一路向南,沿途群山嵯峨,林莽深邃,只因蜀岭高绝,挡住南来北风,朔方虽已万木凋零,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颇有几分夏日气象。 入镇天色向晚,五人遥遥瞧见客栈,连忙赶上前去。尚未进门,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双势利眼子,看出来者不凡,前后迎合,连声招呼:“请进,请进。” 客栈里一灯如豆,尚有七八桌客人。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男子约摸二十来岁,鹰鼻深目,黑衣如墨,眼光直视前方,冷冰冰的全无表情,身前一个狭长的黑缎锦囊也不知盛了何物。女子仅见背影,婀娜曼妙,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绣精细,满头青丝用一只镂花金环束好,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 酒菜流水价将上来,五人赶路已久,饥肠辘辘,正思大快朵颐,白朴忽道:“且慢。”自袖里取了银针,在酒菜间逐一试探,见银色未变,才说,“诸位请。” 黑衣男子端坐不动,目光并不稍移,听了这话,轻轻冷哼一声。这时店小二端上一个大白瓷盒子,笑道:“诸位大爷,这道菜是小店的特产,叫做‘醉里横行’!”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按着盒盖,并不揭开。严刚面色一沉,正要发作,小二忙笑道:“诸位享用之前,且猜这里面是何物事?” 众人不料这伙计如此多事,均是莞尔,心中烦恼为之一消。白朴取扇击掌,笑道:“横行者,自然是螃蟹,至于‘醉里’二字,不消说,那必是醉蟹了。” 伙计竖起大拇指,赞道:“客官好见识。所谓秋高蟹肥,正是当吃的时候。别的菜也罢,这螃蟹么,不可不吃。”他揭开盒子,一股醉人的酒香钻进梁文靖的鼻孔,他定睛细看,盒子里装着十多个红通通的大螃蟹。白朴取出银针逐一探过,拱手笑道:“千岁请先用。”这螃蟹梁文靖在华山的溪谷中也曾摸过几个,只是从未吃过,但瞧一个个张牙舞爪,想其滋味,不觉出神,至于白朴的话,万万没有入耳。白朴甚觉尴尬,忙使个眼色,梁天德悄悄伸手拧了梁文靖一把。 梁文靖失声惨叫,满堂皆惊。他一叫出口,也觉羞惭,讪讪低下头去。白朴暗松了口气,又道:“千岁请先用。”梁文靖心念数转,这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欲要不理,又怕父亲打骂,迟疑间拈了一只螃蟹,噌地丢进嘴里,随后就听咯吱作响,仿佛石磨转动。 蟹壳坚硬,刺得这小子满口是血,他勉强咽下,好不辛苦。一转眼,忽见满堂数十人瞪着自己,面上均有不信之色。他生平从未被人这么注视,没得一阵心虚,故作欢喜,赞叹道:“外酥内嫩,好吃极了。” 店小二素来伶牙俐嘴,这时也口吃起来:“客官,这……这蟹……”梁文靖接口道:“这蟹不坏,就是壳子老了些,下次先用油酥过,料来滋味更佳。”他说得一本正经,店小二莫测高深,张大了嘴,一味点头。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师兄,原来螃蟹可以这么吃。”梁文靖举目看去,那着百褶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梁文靖便觉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双眼凝在女子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梁天德见儿子目光呆滞,微感奇怪,顺他目光瞧去,却见那女子年不过二八,瓜子脸白里透红,瑶鼻挺翘,眉弯入鬓,一双乌亮大眼水光涟涟。梁天德眉头大皱,瞅了梁文靖一眼,心中暗恼:“这小子贼眼兮兮,竟是个好色之徒?”欲要出手教训,又碍于众目睽睽,只得竭力隐忍。 少女生来美貌,被如此盯视惯了,也不在意,只是微微一笑。这一笑百媚横生,梁文靖瞧得头晕目眩,几乎昏厥过去。 白朴冷眼旁观,心想,这女娃儿美得邪气,中土女子哪有她这么欺霜赛雪的肌肤,分明是个西域胡女。正想着,黑衣人忽地掉头,目光如刀,扎在梁文靖脸上。梁文靖如堕冰窟,一腔沸血尽皆冷了,连忙低下头去。黑衣人却浓眉一皱,目中闪过一丝讶色。 少女又笑笑,忽向梁文靖道:“呆子,把你盒子里的螃蟹给我吃一个,好不好?”梁文靖求之不得,正要伸箸,黑衣人忽道:“玉翎,别闹了,这道菜你点过。”梁文靖放眼看去,二人的桌上果然也有一盒醉蟹。 少女撅嘴道:“那可大不一样,咱们的螃蟹去了壳才能吃,他们的螃蟹却能带壳吃的。”那黑衣人眉头一皱,欲言又止。 店小二忙赔笑道:“姑娘误会了,螃蟹本是要去壳的,只是……只是这位客官的吃法与众不同。”少女冷笑道:“我倒觉得是他们桌上的螃蟹与众不同。必是这里的掌柜奸猾得紧,瞧咱们是异乡人,便在这螃蟹上做了手脚,把难吃的给咱们,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店小二叫起撞天屈来,少女却不理会,俏生生站立起来,走到梁文靖桌边,也不客气,伸手抓起一只,放在嘴里咬了半口,蛾眉微皱,忽地反手给了梁文靖一个嘴巴,娇喝道:“你是蠢猪么,这也能吃?” 梁文靖被打得一愣,一个纤巧掌印明明白白烙在他脸上。众人无不惊怒,严刚拍案喝道:“你这婆娘,吃了东西还要打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少女笑道:“不服么?本姑娘打人从来不讲道理。”玉手一翻,又向梁文靖脸上刮到。这次梁天德有了防备,一扬手,扣向少女手腕。少女微微一笑,手腕转动,五指若轻烟聚散拂在梁天德腕上。梁天德半身酸麻,竟然提不起气力,只听“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挨了一下。这一来,两个掌印一左一右,再也对称不过了。 梁天德怒道:“妖妇尔敢?”一挥手,向那少女脸上刮去。少女嘻嘻一笑,并不躲闪,只是五指微捏,竖在胸前。梁天德掌到中途,瞧这少女如花娇靥,不由心想:“这张俏脸上多了五根指印,却是造孽。”心一软,手臂抬起,变掌为爪,抓她发髻。 就在他变招的刹那,少女五指如白玉兰花,嫣然绽放。梁天德手掌剧痛,急忙缩手,却见掌心多了五个血孔,鲜血汩汩流出。少女咯咯笑道:“老头儿,本想废你一只手,没想你却聪明,半路变了招式。”梁天德方知自己若不是怜她美貌变招抬臂,这只手掌定被她五指刺穿,一时惊怒交迸。正要扑上,忽见一把折扇拦到胸前,只听白朴淡然道:“梁先生稍安,来的可是黑水门人?”话一出口,众人无不变色。 少女的眼珠溜溜一转,歪头瞧着白朴,笑容更美更艳:“读书的,你认得我的功夫呀?”白朴点头道:“如意幻魔手威名远播,白某岂敢有眼无珠?”那少女喜道:“这么说,你也一定听说过我师父了?”白朴叹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白某岂有不知之理?”话音方落,少女已是笑逐颜开,转身向黑衣人道:“师兄,你说得对,师父果然很出名呢!”黑衣人头也不回,冷冷道:“那是当然。” 少女一笑,又向白朴道:“本来师父说了,谁得罪咱们就让他好看,不过瞧在你知道我师父威名的份上,这次就放过你们!”梁文靖忍不住道:“谁得罪你了?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少女举起粉拳,冷笑道:“师父说了,天下人我想揍谁就揍谁。你不服气,咱们再打过。”梁文靖一听“打架”二字,心中顿时怯了,嘀咕道:“你师父又不是皇帝!”少女冷哼一声,道:“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我师父也没放在眼里。” 大蒙古的皇帝在梁文靖心中地位登峰造极,这少女一句话登时将他镇住。白朴却淡淡一笑,说道:“大蒙古的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自然入不得萧老怪的法眼。” 少女暗道,这话很合姑娘之意,一时对白朴大生好感,笑道:“算你识相,但萧老怪这三个字却不是你叫的。这次便罢,下次再叫,须得叫萧爷爷、萧祖宗才是。” 白朴笑笑,曼声道:“不知二位黑水高足不在北方扬威,却来这山野小镇做什么?”少女胸无城府,脱口便道:“师兄来杀人,我来瞧热闹……”话音未落,黑衣人冷哼一声,接口道:“师妹,你也说够了吧?”少女小嘴一撅,气道:“你又来管我,哼,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你不就是来杀人的么?杀那个劳什子淮安王,杀便杀了,怎么还偷偷去杀,也不让我瞧,难不成怕我瞧了你的刀法?”她心怀怨气,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黑衣人微微摇头,神色始终冷漠。 食客早就跑了个精光,店小二和掌柜正躲在柜台后发抖,听那少女一番话,吓得魂也飞了,抱在一处尿裤子。梁文靖也是浑身哆嗦,目光投向大门,盘算如何逃命。 一阵晚风入户,吹得灯火飘忽,白朴的脸色也随之忽明忽暗,忽而叹道:“小姑娘,不知令师兄使的是什么刀法?”少女心无城府,又极好炫耀,一听别人动问,便笑道:“瞧你知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师兄的刀法叫做修罗灭世刀,当世无敌。他若要砍你脖子,就不会伤到你的下巴,想要割你的耳朵,便不会碰着你的脸皮。若要割出一寸长的伤口,那么多半分、少半分就不算本事……” 梁文靖见她眉飞色舞,又说又笑,不由瞧得入神,听得舒服,一时竟忘了害怕,心想:“古人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道‘明眸善睐,辅靥承权’……但凡形容美人的好诗,用在她的身上无有不当。”他呆呆凝视着女子的笑靥,双颊微微发起烫来。 少女唧唧咯咯笑说一阵,黑衣男子忽将手中酒杯一搁,一手按上那支狭长锦囊,冷冷道:“玉翎,夜深了,你先回房去。”少女撅嘴道:“干么要我一个人回去?”黑衣男子道:“我有点事,办完便回。”少女哼了一声,双颊染上淡淡绯红,撅嘴道:“不让我瞧么?又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黑衣男子还没回答,却听白朴叹了口气道:“小姑娘,你还不明白么?你说破了你这位师兄的秘密,他自然要杀人灭口了。”那少女怒道:“他敢杀我?哼,我叫他好看。”白朴见她如此天真,不觉哑然失笑:“他自然不会杀你,但除了小姑娘你,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少女一愣,问道:“师兄,是么?”黑衣男子淡淡说道:“是啊,听过你说话的人,一个都不用留下。”少女一拍手,笑道:“好呀,这次杀人,可得让我瞧个明白。”她年少人美,却将杀人当作极好玩的勾当,白朴等人应声惊怒,均想小丫头不愧为黑水门人,真是一团邪气,黑衣男子眉头微皱,轻轻叹道:“师妹,你还是回去的好,杀人的事儿乱七八糟,也没什么好瞧的。”少女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也好,师父也好,天天嚷着杀人,就是不让我瞧。今天我非要瞧瞧,这人是怎么杀的!” 黑衣男子目有愠色。白朴目光一闪,笑道:“小姑娘,你这位师兄杀人又快又狠,无论对手有多少,一眨眼就能杀个精光,说起来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惜得很,他虽是杀人的行家,偶尔也会杀错了人。”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目中精芒暴射,笔直瞪视过来。白朴神色淡然,微微一笑,说道:“昨日阁下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人,只可惜,最想杀的却不在内。”黑衣人目光一转,落在梁文靖脸上,皱眉寻思:“昨日杀的人中,确有一人与这人相似,难不成有什么古怪?” 白朴一转身,忽向梁文靖拱手道:“昨日侍卫殉职,凶手就在眼前,还请淮安王降下钧旨,着白朴击杀此人,为各位死者讨还公道。”梁天德闻言大惊,心想白朴此话一出,岂不是送了儿子的性命? 少女一听这话,恍然明白,怒视梁文靖道:“你就是那个淮安狗王?”梁文靖急忙撇清:“我又不是狗,怎么会是狗王?”少女一愣,反倒被他问住,只得道:“师兄,你昨天杀的那个难不成是个假的?” 黑衣人冷冷站起,森然道:“管他真的假的,再杀一次便了。”白朴笑道:“好大的口气。”不料少女一脚挑起板凳,忽地踢向白朴。白朴一掌拍开,少女双手挥舞,趁机扑向梁文靖。 白朴微微一笑,晃身将少女拦下,左手将折扇插在腰间,右掌劈出,透过少女双手,斩向她肩头。少女嘻嘻一笑,绕着白朴兜起圈子,双手疾舞,时如天魔幻形,时如佛祖拈花,时如挥动五弦,时如反弹琵琶,势如水银泻地,一时无孔不入。白朴面对如此攻势,仿佛惊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波逐流,难以自主。 梁文靖瞧得咋舌,叫道:“白先生输了。”梁天德摇头道:“未必,你看,那女子的双手可曾递入他身前一尺之内。”梁文靖一瞧,果见白朴身周一尺似有无形屏障,少女攻势繁密,却始终无法深入。 梁天德一边说话,一边不时瞟向黑衣男子。那人负手而立,悠然观战,似乎并不着急。梁天德不觉心急:“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如果黑衣人趁机杀来,不知如何抵挡?” 黑衣人瞧了片刻,忽道:“师妹,这人用的是‘须弥芥子掌’,放之须弥,收于芥子,你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芥子圈’,只怕要输了。”几句话的工夫,白朴的“芥子圈”变成了两尺方圆。少女只觉压力陡增,招式渐次施展不开。须臾间,“芥子圈”暴涨开来,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化为无量须弥。少女抵挡不住,一个筋斗倒翻出去。足尖尚未点地,白朴掌力又至。如此再三,少女始终脱不出须弥掌劲,心急之下,忽听黑衣男子喝道:“玉翎,你先退下。” 少女怒道:“萧冷,你别多管闲事,你敢帮我,我就不理你了。”话音方落,身周气机一紧,敢情她说话分神,已被白朴的掌劲缠住,但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蹿上来,不由骇极而呼。呼声方起,眼前蓝光一闪,磅礴刀气如天河崩决,急泄而来,四周灯火随之一暗,金铁交鸣,“叮”的一声,悠长已极。 少女直待得声断音绝,灯火重燃,方才抑住心跳。定神望去,白朴手持折扇,与萧冷相隔一丈,遥遥对峙。 萧冷手中多了一把蓝汪汪的长刀,浓眉一挑,冷冷喝道:“须弥芥子掌何足道哉?萧某一刀,便可破之!” 少女听了这话,呆了呆,忽地泪涌双目,颤声说道:“好啊,我打不过的,你一刀就赢了,很了不起么?”萧冷一呆,未及辩解,少女一抹眼泪,夺门而出。 萧冷眉头微皱,忽道:“使折扇的,你是穷儒传人?”白朴默默点头。萧冷点头道:“敢情昨日你不在,要么我得多一些麻烦。”白朴抿了抿嘴唇,眉间透出一丝苦涩。 萧冷哼了一声,又道:“你我百招之内难分胜负,是不是?”白朴又一点头。萧冷忽地还刀入鞘,朗声道:“好,今日暂且作罢。”说完,瞧了梁文靖一眼,目中凶光一闪,忽一抬足,已在客栈之外,形如一只黑羽夜枭,飘然融入茫茫夜色中。 众人目视萧冷消失,栈中沉寂良久。端木长歌忽地叹道:“白先生,不杀此人,后患无穷。”白朴露出一丝苦笑,“当啷”一声,手中折扇落下两截精钢扇骨,他叹道:“要杀此人又谈何容易!” 梁天德浓眉紧锁,忽地冷冷说道:“白先生,小老儿有一事不明,这人如此厉害,白先生为何直呼我儿‘淮安王’,让他陷入险境?”白朴叹道:“先生见谅,白某这么做原因有二。其一,这人被我瞧破行藏,难免一战;其二,若让他知晓淮安王死讯,于我方十分不利。他既是对头派来的,我索性将计就计,让他将淮安王未死的消息传到敌人耳中,也叫他们多几分忌惮。”说到这里,他心中歉疚,含笑说道,“梁先生不必担心,有我白朴在一日,必然保护小兄弟周全。” 梁天德将信将疑,如今势成骑虎,欲罢不能,只是默然无语。严刚则叫出浑身筛糠的客栈伙计,让他安排上房歇息。 白朴怕那黑衣人去而复返,故命众人同处一房,彼此照应。他自与端木长歌寝于外室,若有敌人来犯便可抵御。严刚、梁天德住在内室,看管梁文靖。 安置已定,白朴与梁天德又将梁文靖叫到身边,晓之以家国大义,不料这小子呵欠连天,间或精神稍振,眼中便有厌烦神气。梁天德久说无功,恼怒起来,破口臭骂。 白朴面沉如水,沉思良久,忽从怀中取出那枚虎符,凝视半晌,神色渐转凄凉,忽地叹道:“小兄弟,你已经假扮淮安王,那就不妨做得彻底一些。这虎符么,我也交给你了。”说罢,将虎符交到梁文靖手里。梁文靖兀自发愣,梁天德已道:“不成,如此神器,怎可交与这个无德无能之人!” 白朴摇头叹道:“如今黑水强敌潜伏在侧,白某也不知是否还有性命赶到合州。若我学艺不精,败落身死,你父子务必竭力逃生,前往合州。”众人想到那萧冷的刀法,心中尽皆默然。一时只见孤灯摇曳,暗影浮动,室内充满了哀愁、绝望的气氛。 梁文靖心惊肉跳,支吾两声,说道:“白先生都输了,我本领低微,也必然没命,这玉虎还是白先生保管的好。”白朴摆手道:“白某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卒,届时扭转乾坤,非得小兄弟不可。曾子有言:‘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才是古往今来的大勇。武功就算再高,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只要小兄弟心怀社稷,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至于那两个黑水高手,白某粉身碎骨,也决不让他们伤害小兄弟一根毫毛。” 梁文靖见他说得诚恳之至,无奈之下,只得将虎符贴身收藏。梁天德甚不放心,本欲代他保管,但想白朴心思缜密,既然将之交与儿子,必有他的道理,犹豫半晌,也就作罢。 五人各怀心事,寂然就寝。梁文靖躺在床上,反侧难眠。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尽是那少女的倩影,尽管相逢仓促,女子的一颦一笑均已深深烙入心间,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他想得入神,心头火热,睡意全无。再想少女与自己是敌非友,又觉一阵伤心,对于白朴更加痛恨。心想若没此人弄鬼,自己也不会做淮安王的替身,不做替身,少女也不会对自己狠下毒手。可转念又想,没有这一番乔装改扮,自己想也不会胡乱吃蟹,更不会邂逅这美丽少女了。 这么患得患失、忽喜忽忧,梁文靖生平头一遭经受这暗恋之苦,不由寻思:“古人说‘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想必就是如此滋味了。可惜别人思念虽苦,终还能‘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我与那女孩儿一别,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 正自黯然神伤,忽觉一股迫人气息迎面压来。梁文靖眯眼一瞧,床前黑乎乎地立着一个人影,两道慑人凶光凝在他脸上。梁文靖只觉心跳加快,一定神,看清来人竟是严刚。 严刚的目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一会儿犹豫不决,一会儿又凶狠慑人,梁文靖浑身僵硬,不敢动弹,眼睛半睁半闭,一双拳头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严刚目光一炽,伸手向他胸口摸来。梁文靖的身子不由得抽搐起来,眼见严刚手到,一声惊呼,坐了起来。 严刚不料四更时分,梁文靖还没入睡,惊慌之余,一把抓在他胁下。梁文靖疼痛难忍,抬手一拳,打在严刚脸上,严刚躲闪不及,左眼一痛,眼前金星乱迸。梁文靖这一叫,房内众人纷纷醒转。梁天德从床上跳了起来,不由分说,一个擒拿手,将严刚按在床头。严刚竭力挣扎,怒道:“放开你爷爷。” 白朴与端木长歌抢入房内,见状不胜愕然。端木长歌燃起灯火,梁天德则将严刚死死按住,厉声道:“你鬼鬼祟祟在我儿床前做什么?”严刚怒道:“他被子掉了,我帮他拉拉。”梁天德冷笑道:“胡说,那他叫唤什么?”严刚道:“大约是被恶梦魇住了。” 梁天德心下生疑,问道:“他说的当真?”梁文靖挠头道:“我见他站在床前,伸手过来,不知到底要做什么?”梁天德道:“你没睡着吗?要么怎会瞧见他伸手?”梁文靖暗忖绝不能说出自己因为思慕那少女夜不能寐,忙道:“我睡到一半,突然惊醒了。” 梁天德沉思不语。白朴道:“梁先生,怕是一场误会。”梁天德冷笑道:“误会还好,就怕这人是别人派来的奸细,要偷虎符。”严刚道:“放屁。”梁天德手上使劲,严刚不由失声惨哼。白朴摇头道:“梁先生,如今是用人之际,不可冤枉好人。这样吧,先将他捆绑收押,明日再审。”梁天德道:“不成,今日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 白朴深知此老脾性固执,只得笑道:“好,好,便问个水落石出。”梁天德寻绳索将严刚捆好了,仔细审讯,严刚不论众人如何盘问,一口咬定是帮梁文靖拉上被子。 梁文靖虽知严刚言不由衷,但不善言辞,也不知如何拆穿他的谎话。听了一会儿,好生无味,借口小解,到外屋寻马桶坐下,忽见房顶缝隙处,一缕月光透至墙角,银霜白雪也似。 梁文靖瞧得心子咚咚直跳,探头望去,屋内人正疾言厉色,专注于审讯严刚。他屏住呼吸,拉开窗户,窗外斜月如钩,挂在树梢,极远处寒蛩低鸣,仿佛幽人太息。 梁文靖钻出窗外,顺着柱子下滑,滑到半路,忽听屋瓦轻响,不由心子剧跳,失足跌下,摔得他几乎叫出声来。待得爬起来,他抬头看向屋顶,月光下现出一只黑猫影子,不由暗暗咒骂:“你这畜生也来欺负我?”他此时但求不做那倒霉替身,更不顾脱身之后何去何从,只觉得天高地广、前途远大,大可任他随意所之。 他心中痛快,狂奔出镇,还不放心,又往山中飞奔,直跑到一条小溪边,料得父亲追赶不上方才停下。但觉一身轻松,他不由得向着空山幽谷哈哈大笑。只笑数声,忽听身后“咭”的一声,有人笑道:“你在这里么?那是再好不过了。” 梁文靖一口气憋在胸口,急咳数声,借着月光回头望去,来人眉飞眼动,玉颊生晕,正是自己辗转思念的那位少女,一时喜透眉梢,叫道:“你……你……你……”少女见他涨红了脸,说了一串“你”字却无后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我怎么?见了我你就不害怕吗?” 梁文靖见了她,两只脚便似钉在地上,口中吃吃地道:“我……我哪会怕你呢?”少女脸一沉,嗔道:“好呀,你敢不怕我?”一伸手,“啪”的一声,梁文靖脸上又多了一个通红掌印。 梁文靖几乎痛出泪来,双眼却死盯着那少女的手。那少女见他目光不逊,气恼道:“你瞧我做什么?”梁文靖如实道:“我瞧你这手儿白白嫩嫩的,怎么打起人来这么痛?” 少女听他夸自己小手白嫩,只觉微微欢喜,又听他说自己打人很痛,更觉高兴,笑道:“你知道痛就好,那你怕不怕我?”梁文靖吃一堑长一智,忙道:“怕,怕得很。”少女大为得意,又笑道:“好啊,瞧你这么听话,我先不打你了,你来,跟我见师兄去。” 梁文靖一想到黑衣人的凶狠,不由打了个冷噤。少女走了两步,不见他跟来,不觉柳眉倒竖,叱道:“你又不听话?”梁文靖叹道:“不是不听话,令师兄很厉害,我这一去,怕是连命都丢了。”少女道:“那也是活该,原本我也想杀你的,但我师兄骄傲得很,我若代他动手,他必然十分气恼,所以你还是乖乖跟我过去,挨他一刀。” 梁文靖见她说到“师兄”二字,眉梢眼角喜色流露,心想:“原来你抓我去全是为了讨好师兄,让他杀了我这个没用的人。”想到这儿,心中又酸又苦,恨不得以头抢地,大哭一场。少女见他一脸的呆滞悲苦,不耐喝道:“呆子,还不快走?” 梁文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长吸一口气,咬牙说道:“姑娘,你要杀小可,小可绝无二言,令师兄要杀小可,小可决不答应。”少女奇道:“这是为何?”梁文靖支吾道:“这个……这个可不能给你说。”那少女怒道:“你敢不说?”作势要打。梁文靖忙道:“好好,我说。想姑娘你长得如天仙下凡一样,若能两眼瞧着姑娘娇靥,惨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小可九泉之下也觉欢喜不尽。”但凡女子,均喜他人称赞,少女一听,大觉入耳,微微一笑,说道:“算你会说话,那么我师兄杀你,为何就不成了?” 梁文靖叹了口气,说道:“令师兄凶恶丑怪,冷冰冰的,活是一块大石头,我瞧着便觉气闷。挨他一刀不打紧,就怕我死得不甘不愿,死后怨气不消,势必化为厉鬼。若是那样,可就不好了。” 少女听了这话,不觉偷眼四顾,四周黑咕隆咚,阴风逼人,顿时心尖儿发麻。一路上,她每天都与萧冷同处,萧冷本事极大,鬼神辟易,是故她全无畏惧。但她今日恼恨萧冷卖弄本事,当众压低自己,出了客栈之后,便有意躲藏,叫他遍寻不着。 少女独自一人四处闲逛,正觉孤独郁闷,忽然遇上了梁文靖,顿时大喜过望。本想带他去萧冷面前炫耀一番,挫一挫他的气焰,但到底是女孩儿家,胆气稍弱,忽听梁文靖说出变鬼之语,又气又怕,大声道:“好呀,你变成厉鬼,一定会来纠缠我是不是?” 梁文靖忙道:“纠缠姑娘万万不敢,但缠着令师兄却免不了的。”那少女冷笑道:“师父说过了,将来要把我嫁给师兄,哼,你缠着他和缠着我又有什么两样?”梁文靖一听这话,恰似当胸挨了一拳,只觉喉头发甜,两眼昏黑,胸中似有一把无名烈火熊熊燃烧,将五腑六脏都焚烧尽了。 少女见他眉眼通红,身子摇晃不定,只当他心中害怕,便笑道:“你也不用太害怕,我师兄快刀如神,保你中刀之后绝无痛苦。”梁文靖瞧着她如花笑靥,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股怒气:“你只盼你师兄杀我,我偏不让你如愿。”少女见他脸色忽明忽暗,便道:“好啦,不说废话,乖乖跟我走,我让你少吃些苦头。”话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左右一瞧,拔足快跑。 少女不料他胆敢逃走,咦了一声,喝道:“哪里跑?”梁文靖跑得更快。不料浓荫蔽空,月华不至,四周模糊不清,他不小心被一根枯藤绊着脚,“哗啦”一声,一头栽进了前方的小溪。少女正待追赶,没料这人一头栽进溪中便不动弹,不觉好生奇怪,心想:这狗王不经事,难道一跤就跌死了?失望之余,有些恼怒,对准梁文靖腰上就是一脚。 梁文靖本欲就势诈死,没想这一脚踢得又快又沉,顿时岔了气息,咕嘟嘟喝了两大口凉水,一下子跳了起来。少女不料死人重生,大惊失色,猛可想到梁文靖变鬼一说,不由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梁文靖本欲逃走,忽见她眉间流露惧色,顿时灵机一动,瞪眼吐舌,嘎声道:“我自然是鬼了。”说罢,猛地向前一跳。 少女打个哆嗦,后退两步,鼓着两腮,双眼闪闪发亮。梁文靖瞅着她的粉嫩玉颊,不觉神魂摇荡,心想若能在那上面亲上一口,死也甘心了。他自从见了这少女,就已孽缘深种,此时念头一动,竟然鬼使神差地向前凑去。 忽听一声尖叫,梁文靖只觉面门剧痛,连着两记粉拳,鼻血长流,几乎昏了过去。 少女本是骇极反抗,不料两拳中的,对方并无抵御之能,顿觉胆气大壮,又叫一声,拳打足踢。梁文靖从头到脚挨了六七下,天幸少女惊惧之间出手全无章法,所中也非要害。尽管如此,梁文靖仍觉浑身如同散架,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情知再挨数拳,小命不保,当即转身就跑。 少女初时只当梁文靖死后化为厉鬼,见他吐血逃遁,恍然明白过来,不觉羞怒交迸,叱道:“臭小子,你装死吓我?” 梁文靖奔跑之际,眼前一花,少女已经站在前面。他赶忙掉头向左,又见少女负着双手,冷笑而立。再向后跑,几乎撞到少女身上。他一口气换了四五个方向,只觉满眼都是少女的影子,重重叠叠,看得他头晕眼花,又惊又怕,叫道:“活见鬼,活见鬼!” 忽地一记耳光飞来,将他掴倒在地,少女怒道:“当我是你么?只会装鬼吓人。”梁文靖欲逃不能,悻悻道:“你不是鬼,怎么满世界都是你的影子?”那少女冷笑道:“这是我师父的‘幽灵移形术’,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梁文靖低声道:“幽灵不就是鬼么?”少女听他嘀咕,喝道:“你说什么?”梁文靖忙道:“没什么,我说你师父非常了不起。”少女神色稍缓,点头道:“这话说得不错,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学高手。”梁文靖急求脱身,忙道:“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 少女沉吟道:“我大师兄、二师兄都比我厉害,我顶多算天下第四。”梁文靖奇道:“你还有一个师兄?”少女冷笑道:“我大师兄萧冷是蒙哥皇帝帐下第一勇士,我二师兄伯颜是兀良合台元帅手下的大将。论武功,大师兄比二师兄厉害一点点,但二师兄却很聪明,无论什么功夫,练一两次就能上手。所以师父说,如果二师兄一心练武,再过十年,武功应该能在大师兄之上。不过,师父最喜欢的还是我。”她胸无城府,忽听梁文靖问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便忘了先时不快,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她尚未说完,忽见梁文靖弯腰呻吟,不由奇道:“你怎么了?”梁文靖哼哼道:“小可有些肚痛,大约晚间食了不洁之物,须得方便方便。”少女道:“好啊,我等你完事。”忽见梁文靖弯腰走向林间,忙叫:“你又想逃?”梁文靖道:“所谓男女有别,小可怎能污了姑娘尊目,冒犯姑娘尊鼻,我还是到树林里去吧。”转身便要入林。 少女伸手将他拎了回来,丢在地上,冷笑说:“我是蒙古人,你们汉人的那些臭规矩我可不懂。若要方便,就在这里,我在溪边等你。”梁文靖听得冷汗直流,方便也不是,不方便也不是,眼看着少女飘然走到小溪边,抱手跷腿,坐到一块石头上面。 梁文靖彷徨无计,假装要脱裤子,微蹲便跳,向树丛里钻去。不料臀上一痛,挨了一脚,登时扑倒在地。少女一把将他揪了起来,杏眼圆瞪道:“你又想逃?”忽从袖里抽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好呀,我便砍你一条腿,看你用什么逃?”她心狠手辣,手起刀落。梁文靖见她举刀,自觉死了一半,嘴里杀猪般惨叫起来。 第三章 踏莎行 忽听“嗖”的一声,林子里飞出一只破鞋,不偏不倚打在刀上。少女虎口剧痛,短刀随着破鞋飞了出去。只听一声长笑,树林中晃出一道人影。这一蹿后发先至,赶到破鞋前,凭空将鞋穿了回去,跟着大袖飞扬,翩然落地。二人定眼瞧时,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他颀长个儿,意态潇洒,儒衫破破烂烂,初看邋遢,细细一瞧,却有一股子破衣敝屣掩饰不住的清华之气。 少女看他露了这手轻功,心里打了个突,叫道:“你是谁?”儒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她身上一转,笑道:“果然是‘黑水一怪’的徒弟,动不动就要断人手脚。”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我师父的大名就滚远一些,不要碍着姑娘办事。”那儒生只是微笑。 梁文靖自那儒生现身便觉眼熟,细细瞧了一阵,猛可叫道:“哎呀,你是那山道上吟诗的儒生?你……你没摔死?”儒生点头笑道:“你这娃儿很好,在蜀道上对我施以援手,事后又挂念我的安危,怕我失足摔死。虽是一念之仁,也必得善报。”他字字褒奖,梁文靖却羞得抬不起头来,暗忖此人武功如此高明,自己竟还担心他酒后失足,真是有眼无珠。 少女听他二人说话,似乎还有交情,不禁心中打鼓:“这儒生本领很大,我打他不过,还是先逃为妙。”想着美目一转,忽地抓着梁文靖,纵身跃起。这一下动若鬼魅,用上了幽灵移形术。不料身在半空,手中忽轻,梁文靖被一股大力拉拽,嗖地横掠三尺,落到儒生手里。少女大惊,只听儒生嘻嘻一笑,足不抬,手不动,忽已抢到她身前,做个怪相,一口气喷在她脸上。 少女只觉酒气冲来,不由眼酸鼻热,打了一个喷嚏,飞也似的向后一纵,看见地上被打落的短刀,一把拾起,叫声“死穷酸”,短刀却化为流光向梁文靖刺去。这一刀名叫“修罗追魂”,是她师门绝学“修罗灭世刀”中的杀招。“修罗灭世刀”共有七般变化,一刀既出,不死不休,此时声东击西,更添诡奇。 儒生又是一声轻笑,伸手抓住梁文靖背心,手舞足蹈地向后飞蹿。少女连声娇叱,紧追不舍。二人一进一退,身法都快得出奇,梁文靖只听得耳边风响,整个身子如在云端雾里。 兜了七八个圈子,少女的刀锋仍在一尺之外,眼看刀势将尽,不禁大为焦急。忽见那儒生脚下一绊,好似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左脚有意无意向上跷起。少女大喜,恨不得一刀下去,将这两个男人劈成四段。不料眼角瞥处,儒生的左脚巧而又巧,竟往自己的“曲池”穴撞来。她的手臂便似送上去一样,眼看着那只臭脚顶在手腕上,“嗖”的一声,短刀再次脱手,落入溪流之中。 少女应变极快,刀才脱手,左掌吞吐若电,往儒生脸上斜劈,存心打他一个嘴巴出气。不料儒生右手正抓着梁文靖,这小子虽然四体不勤,可还不想啃泥巴,眼看颜面贴地,慌忙用手一撑。借着他这一份力,儒生脚下如安机簧,倒掠而出,笑吟吟地立在远处,让少女一掌落空。 少女师出名门,两招一过,便知这儒生看似忙乱,实则意在玩敌,自家每招每式无不在他算计中,再打下去徒添羞耻。想到这儿,三十六计走为先,转身拔腿就跑。 儒生将梁文靖放在一旁,笑道:“逃命的功夫也是萧老怪教的么?”大袖一挥,冉冉飘过少女头顶,信手一拂,无俦劲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掉头再跑,儒生又在前面。少女一顿脚,施展“幽灵移形术”,眨眼间连换了六个方位,让人眼花缭乱。 儒生却不慌不忙,左三步,右三步,悠悠闲闲,不改潇洒仪态。步履之间,恰似亘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笼子,无论少女如何变化,始终无法逾越一步。每每以为脱身,儒生忽又到了前方,挥手将她挡回了笼子。 梁文靖见少女如无头苍蝇似的乱转,想到自己被她捉弄的情形,心中微感快意:“真是现世报。不过奇怪,她跑得如此快,这儒生却又走得这样慢,怎么总能抢到她前头?” 少女无计可施,急得破口乱骂:“死穷酸,臭穷酸,叫花子,大混蛋。”儒生哈哈笑道:“管你怎么骂,我只管关门打狗、瓮中捉鳖就是。”少女听过关门打狗,却不知瓮中捉鳖的典故,一时好奇,随口问道:“瓮中捉鳖是什么?”那儒生微微一笑,还没答话,忽听梁文靖接口说:“这我知道,就是竹篓子里捉王八。” 少女大怒,心道:“我打不过这个臭穷酸,难道还打不过你么?”一纵身,直奔梁文靖。梁文靖大惊失色,正要逃遁,不料那少女三步不到,又被儒生挡了回去。 少女想到自己刚才还在这小子面前自夸天下第四,这会儿就被这个混蛋儒生逼得无路可逃,可说是颜面扫地。最可气的是,那个草包居然还在一边嘲笑自己。她一贯心高气傲,从未受过如此挫折,一时越想越气,忽地止步蹲下,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儒生长于料敌先机,却没料到此招,不觉微感诧异。只听她哭得呜呜咽咽,边哭边说:“你们都欺负我,师兄欺负我,臭小子笑我,死穷酸又用鬼身法戏弄我。如果师父知道……呜呜……你们都不得好死。”儒生笑道:“你师父哪来的这么大的本事?”少女抹泪说:“你知道我师父的名号就该听说过‘黑水滔滔,荡尽天下’。我师父天下无敌,他最疼我,知道你欺负我,一定把你碎尸万段。” 儒生冷笑道:“天下无敌?那也未必。他与我斗了百十次,也没见占着什么便宜!”少女瞪圆了眼,喝道:“你吹牛。”儒生微微一笑,说道:“你知道‘黑水滔滔,荡尽天下’,可曾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 少女一愣,忘了哭泣,将儒生上下打量,猛然想起一人,不觉失声叫道:“你是‘穷儒’公羊羽?!”少女的师尊“黑水一怪”萧千绝出身契丹皇族,武功之高,心肠之毒,近似魔怪。早年他横行中原,无人能制,后来隐居白山黑水,不再出世,但余威所及,南北武人闻之色变。此人一生目无余子,此次弟子南来,他却提到一人,让他们千万不可与之为敌。少女毫无见识,又受师父影响,素来狂妄惯了,听了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吃足了苦头才念到师父叮嘱,想起这个主儿来。 公羊羽笑道:“原来十余年未见,萧老怪竟还记得我,可见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少女情急生智,忙道:“你是和我师父比肩的前辈,我却只是一个小女孩儿,你趁我师父不在,到这儿欺负我,岂不是以大欺小?”公羊羽笑容忽敛,冷冷道:“小女孩儿?有随便砍人大腿的小女孩儿么?”少女见他变了脸色,心头一寒,嘴上却不服输:“那又怎样,谁让他打不过我?” 公羊羽哈哈大笑,笑声清劲震耳,激得林中木叶飞坠。他一声笑罢,朗朗道:“好啊,你也打不过我,我是不是也该在你身上取点什么?”少女不禁语塞,半晌道:“输都输了,随你便是!”公羊羽见她摆出一副豪杰的模样,有心教训,微微一笑,向梁文靖说道:“把刀给我。” 梁文靖原本听得好笑,应声吃惊道:“拿刀做什么?”公羊羽笑道:“你可吃过猪舌头?”梁文靖道:“吃过。”公羊羽笑道:“好吃么?”梁文靖老实回答:“好吃。”公羊羽点头道:“听说少女舌头号称三寸丁香,嫩滑无比,一定比猪舌头还好吃。我这就割了它下酒,尝尝滋味。” 少女大怒,呸了一声道:“你干吗不切你老婆的猪舌头下酒?”公羊羽脸色一寒,一挥袖,“哧”的一声,短刀如具性灵,自溪水中一跳而起。公羊羽接过,冷冷道:“你尽管骂,反正能骂人的时候也不多了。”将刀指到少女嘴边。少女望着明晃晃的刀尖,说不出的害怕,掉头要逃。公羊羽一步踏上,拿住她肩头,将她拽了回来,厉声道:“乖乖把嘴张开,少吃点苦头。” 少女紧咬牙关,想到舌头一去就要做一辈子的哑巴,不禁双眼一闭,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梁文靖听说要割这少女的舌头已是心神大乱,忽见她流泪,不知怎的,心中热血一涌,忽然跨前一步,向公羊羽双膝跪倒,连连磕头。 公羊羽奇道:“你干什么?”梁文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将头磕得砰砰直响。少女闻声张眼,忽见梁文靖猛磕响头,不由心下大奇:“割我的舌头,你磕头做什么?” 公羊羽皱眉道:“小子,你先别磕头,要说什么尽管说就是了。”梁文靖刚想说话,但一张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少女心想:“我还没成哑巴,这小子却先哑了吗?” 公羊羽绝顶聪明,察言观色,料到几分,笑道:“你是要我饶了这丫头?”梁文靖一愣,红着脸默默点头。公羊羽摇头道:“若不是我那只鞋子,你这条腿早就喂狗吃了。女娃儿如此狠毒,你何必帮她求情呢?”梁文靖被他这么一问,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又拼命磕起头来。 公羊羽眼珠一转,笑道:“好吧,我不割她舌头了。”梁文靖大喜,忙道:“多谢先生。”少女躲过一劫,也是暗暗欢喜,瞅了梁文靖一眼,但见他额头乌青,眼角隐有泪痕,一瞬间,不知为何,心头竟是一乱,不敢再瞧他脸,忙将目光移开。 忽听公羊羽笑道:“舌头不割,惩戒却断不可免。小子,你这么爱护这小妞,我把她送给你做媳妇如何?” 这一句话好比晴空霹雳,震得那少女目瞪口呆。她低眼一瞧,忽见梁文靖正偷眼瞧来,不由气恼万分,骂道:“臭小子,你贼眼兮兮地瞧什么?再瞧一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梁文靖吓得低下头去,一颗心扑扑直跳。少女气得哭出来,骂道:“死穷酸,你割我舌头好了,我才不要做这臭小子的媳妇。”公羊羽笑道:“我看他仪表堂堂,也未必配不上你。”少女气道:“他窝囊废一个,论武功还不及我师兄一根毫毛,这也配得上我么?” 公羊羽淡淡一笑,放开她道:“若论武功,却也好办。我随意指点他一个晚上,他也未必输给你了。”少女冷笑道:“胡说八道,他这个德行,别说一个晚上,再练一百年也只配给本姑娘提鞋。” 公羊羽似笑非笑,说道:“他若胜了你,又当如何?”少女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就嫁给他做媳妇!”公羊羽拍手笑道:“一言为定。”少女话一出口,便觉后悔,偷看梁文靖一眼,见他匍匐在地、额头乌青,只觉这人又猥琐、又怯懦,心中厌恶不堪:“这小子算什么?说他一夜间能打败我,还不如说绵羊吃了老虎、蜗牛跑过骏马呢!”当下一咬牙,点头道:“一言为定!” 公羊羽乌黑的瞳子里精芒一闪,恍若浓云中划过一道闪电,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少女气恼道:“有什么好笑的?我们蒙古人可不像你们汉人,说话一定算数。” 公羊羽打量她一眼,笑道:“你是蒙古人?可有姓名?”少女撅嘴道:“我干吗说给你听?”公羊羽笑道:“我先立此存照,将来你输了赖账,我也好拿你的名字到江湖上传扬,说是萧千绝的弟子为人奸诈无信、食言而肥。”少女怒啐一口,道:“你才食言而肥,肥成一个大胖子。”但瞧公羊羽神色从容,又觉忐忑,想了想,咬牙道:“我随师父姓,汉名叫做萧玉翎。”梁文靖一听,忙将这三个字默念十遍,牢牢记在心里。 公羊羽笑笑,一挥袖,萧玉翎身子一麻,忽地软倒在地。梁文靖“哎呀”一声,忙抢上去扶住萧玉翎,急道:“公羊先生,你……你伤了她么?”公羊羽含笑不语。梁文靖被他瞧得窘迫,讪讪低头下去。忽听公羊羽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闭了她几处穴道,让她安静一些。唉,傻小子,媳妇尚未娶到手,就先向着她了?” 梁文靖羞惭万分,深感入地无门,只听公羊羽又说:“你先将她抱到那块石头上去。”梁文靖应了,低头一瞧,萧玉翎两眼喷火,似要将自己烧出两个窟窿。他赶忙扭头不看,将她抱了起来,但觉娇躯温软,如绵如玉,一时心猿意马,双腿发软,长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住了,将萧玉翎抱向那块大石。只恨路途太短,须臾便至,温存未久,便要撒手。他恋恋不舍地望着萧玉翎,见她目蕴怒色,不由心想:“姑娘你千万别怪我,这都是公羊先生的主意。”但终究被她瞧得羞愧起来,低头一摸岩石,又冷又湿,忙又扯了许多野草铺在石块之上。 放下少女,梁文靖已是汗流浃背,低头一瞧,萧玉翎目光似乎柔和了许多。梁文靖不觉一颗心突突直跳,望着那双剪水双瞳,不觉痴了怔了。 公羊羽冷眼旁观,瞧到这时才笑道:“小娃儿不用急,待会儿你胜了她,有的是机会看呢!”梁文靖羞窘道:“我……我……”公羊羽笑道:“怎么,你不愿要她做媳妇?”梁文靖虽觉此事不妥,可也不愿口出违心之言,一时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公羊羽一笑,又道:“你去溪边取四十五颗鹅卵石来。”梁文靖道:“要这么多干吗?”公羊羽道:“取来就是。”梁文靖无奈,到溪边拣了四十五颗石头,用衣服兜了过来。 公羊羽将四十五枚石子摆了个图案,问道:“你认得这个么?”梁文靖定神瞧了瞧,点头道:“认得,不就是个王八么?”言者无意,萧玉翎听者有心,想起方才那句“瓮中捉鳖”,心中大恼:“这个臭穷酸,不但打我抓我,还摆个王八图形来羞辱我!”正自生气,忽听梁文靖一声惊叫:“不对,这个图案我见过,这是洛书中的九宫图。”萧玉翎心想:“我只听说过酿酒的酒母,这酒公又是什么玩意儿?” 忽听公羊羽咦了一声,问道:“小子你认得这图?”梁文靖说:“我爹有个朋友名叫玄音道长,住在华山上面,他精于先天易数、奇门遁甲,平时给我说了一些。他说这九宫图‘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形如玄龟’,这一至九九个数,不管横加竖加还是斜着加,结果都是十五。”他平日多有呆气,说起这学问之事,忽地兴致大好,口若悬河。萧玉翎不懂他说些什么,但听他说得流利,也是暗暗称奇。 公羊羽沉默一下,笑道:“很好,你知道九宫图的原理便省了我不少工夫。”他迈开步子,漫不经意地在溪边沙地上走了一遭,留下了四十五个一寸来深的脚印,与石子排列的形状一般无二。公羊羽指着其中两个脚印道:“小娃儿,你从这里到那里要走几步?”梁文靖估量一下,说道:“五步!”公羊羽摇头道:“不对,我说只要两步。”萧玉翎四肢僵硬,口不能言,颈项却能转动。她竭力瞧去,略一估量,暗骂道:“臭穷酸大放臭屁,哼,我使‘幽灵移形术’也要四步才能走到!” 公羊羽见梁文靖神色迟疑,不由笑道:“不信么?”说着,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出脚方位怪异无比,仅走了两步便落在第二个脚印上。萧、梁二人均是傻眼。梁文靖叫道:“怎会这样?”他挠了挠头,连蹦带跳,使尽全身气力,仍然五步才到,不由大呼邪门。 公羊羽笑道:“这就是我要教你的功夫。‘三才归元掌’的根基‘三三步’。”梁文靖怪道:“‘三才归元掌’?‘三三步’?”萧玉翎一听,大为欢喜,心道:“臭穷酸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可是大大地失算了。 “既然要教武功,便该让本姑娘回避。既然让我瞧见了,我比这臭小子聪明十倍、伶俐百倍,只怕这武功他没学会一招,姑娘我便学了个十足十。待会儿再想出破解之法,岂不将这臭小子打个满地找牙么?”她越想越美,抖擞精神,只瞧二人动静。 只听公羊羽叹道:“这门功夫以九宫图之义为基,穷天地人三才之变,与其说是一门武功,不如说是一门学问。”梁文靖喜道:“学问?”公羊羽道:“不错,拿这三三步来说,与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你两步就能走到,别人要走三步,你一步就能到达了。”梁文靖惊叫道:“这不是会‘缩地法’的神仙吗?” 公羊羽笑道:“不错,明白了这路步法的道理,这四十五步之内,你就是神仙。”梁文靖又惊又喜,搓手顿足一阵,忽又犹豫起来,望了萧玉翎一眼,忽地泄气道:“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这武功,唉,我还是不学了吧!” 公羊羽奇道:“这是为何?”梁文靖道:“先生让我学武,是不是必要和这位姑娘比试?”公羊羽笑道:“是啊,这就叫比武招亲。”梁文靖摇头道:“这位姑娘对我并无好感,我便胜了她又岂能让她做我媳妇儿呢?就算她不肯违背诺言,但心里不喜欢我,这辈子也定然不快活。她不快活,我也不快活,所以这比试么,还是免了吧!” 萧玉翎千算万算,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当听到“她不快活,我也不快活”这句话时,心中微微有些感动:“这呆子并不太坏。”继而又觉气愤不平:“他说这话,不是笃定胜我了吗?哼,癞蛤蟆打哈欠,真是胡吹大气!” 公羊羽目不转睛地瞧了梁文靖半晌,忽地笑道:“你说这话,足见心肠甚好,只是世事凶险,你为他人着想,他人未必领你的情。你不愿与这女孩子比试,她师兄妹却未必肯放过你。你在客栈里没听说吗?只要听过这姑娘说话的人,那萧冷便一个不留。以你现今的本事,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又逃得过他的快刀吗?” 梁文靖一想到萧冷的刀法,不禁打了个寒战。公羊羽见他为自己言语所动,暗暗好笑。其实他传授梁文靖武功本也存有私心,他与萧玉翎之师萧千绝原是一对夙敌,当年双方囿于一个誓言,这十年再未争斗,只是二人仇怨极深,若有既不亲自出手、又能挫辱对方的机会,万无平白错过的道理。公羊羽此次来蜀,原为追寻一位故人,不料遇上这些变故。他囿于誓言,不能亲自出手对付萧冷,便沿途旁观,弄清萧冷与萧玉翎的来意,又听说萧千绝有意将萧玉翎嫁与萧冷,便心生一计,专叫萧千绝没脸。 公羊羽见梁文靖犹豫不决,将脸一沉,冷冷道:“你学不学?想学就乖乖听我的话;不想学,我解开这女子的穴道,拍手就走。”梁文靖一想到萧玉翎的凶狠,心想:“我方才哄骗嘲笑她,她一得自由,我还有命吗?”想到差点便被断腿,忙道:“你别走,我学,我学。” 公羊羽微微一笑,俯下身子,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演化“三三步”的奥妙。这路步法因九宫图的变化而变化,有些变化梁文靖以前曾听玄音道人说过,可听是听了,如何用于武功却未细细想过,此时听公羊羽一说,方才惊叹“原来如此”。而且步法中更多变化是公羊羽独出机杼、超越前人之作,梁文靖闻所未闻,越听越觉欢喜。他生来酷好读书、热衷求知,面对这奇妙精深的九宫之道,渐自神凝意专、浑然忘我了。 萧玉翎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公羊羽手中演示,口中说话,她无不瞧得明白,听得清楚。尽管如此,却是一句都不明白,只听一会儿“七三”,一会儿“八五”,一会儿“九二”,一会儿“四一”,萧玉翎越听越糊涂,但见梁文靖连连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恨不得抓过这呆子,狠狠打他一顿嘴巴,心中十分气苦:“无怪臭穷酸留我在此,敢情欺负姑娘我听不懂这些废话!” 公羊羽讲了两遍,见梁文靖一点就透,心中也觉惊讶,当下再不多说,让他独自练习,自个儿揭开葫芦,一边饮酒旁观。 梁文靖自出生以来,但凡练武便不离拉弓射箭、举石锁、舞大枪,还从未练过这种用心不用力的功夫,只觉这“三三步”深合本性。用心推敲其中变化,如饮醇酒,越饮越觉滋味无穷,禁不住依照公羊羽的指点,在溪边飞奔起来。他越走越快,忽地一个趔趄,摔了一跤,爬起来挠挠头道:“难道走错了?”说罢,又走了一遍,甚为顺畅。可步子一快,又一跤摔倒。梁文靖不由奇道:“哪里错了?” 公羊羽摇头道:“步法没错,错在自不量力。”梁文靖奇道:“自不量力?”公羊羽笑道:“这门功夫虽然合于学问,但毕竟是一种武功,须得气力充足才能施展。以你的武功根基,只能快到这个地步。一旦超过这个地步,就好比学跑的婴儿,非得摔倒不可。” 梁文靖一听,大为失望。公羊羽淡淡一笑,说道:“这‘三三步’也不过是入门的功夫,再往上练去,还有‘四四步’,五五‘梅花步’,六六‘天罡步’、七七‘大衍步’,八八‘伏羲步’,练到九九‘归元步’时才算大成。到那时,你便似鱼游大海,鸟上青天,不拘成法,随心所欲了。” 梁文靖听得神往,问道:“我也能练到‘归元步’么?”公羊羽瞧他一眼,笑道:“‘归元步’么,以你的根基,再练一百年吧!”梁文靖惊叫道:“一百年?那只有去西天佛祖那里练了。”公羊羽见他灰心模样,伸手拍拍他肩,笑道:“你也不必垂头丧气,我在你这个年纪,手无缚鸡之力,还不如你呢!” 梁文靖双眼一亮,接着露出疑惑神气。公羊羽知他心中不信,也不申说,笑道:“不论如何变化,都不离这九宫图。你若有心,将来依法推理,不难演化出其余步法。只是我和那丫头立下一夜之约,今晚时光短促,也只能教这‘三三步’了。”梁文靖笑道:“我知道了,你教我这步法,是让我赶快逃命?” 公羊羽面色一沉,冷冷道:“没出息的小子!我教你这步法,为的是堂堂正正胜她一场,娶她做媳妇!”梁文靖面皮一红,讷讷不语。公羊羽又道:“不过,仅靠这步法还不能胜她。”梁文靖奇道:“还有别的武功?” 公羊羽起身踱了数步,缓缓道:“若论凌厉,黑水武功天下少有,所以若要胜它,唯有批亢捣虚。‘三三步’只是‘批亢’,若要‘捣虚’,非得‘三才掌’不可。”他顿了顿道,“时辰不多,我先传你三招掌法。” 梁文靖一听要练拳脚,甚是悻悻。公羊羽瞧出他的心思,笑道:“你先别嫌累,那丫头瞧着你呢,要活命的,非练这掌法不可。”梁文靖扭头望去,萧玉翎正瞪着一双美目,恶狠狠地望着自己。他心中百味杂陈,叹道:“公羊先生,我不想和她打,若她要打,我便使出‘三三步’,教她打不着便是。” 公羊羽笑道:“你想得倒好。这‘三三步’只能原地打转,她便不动手,瞧着你转也能累死你呢!”萧玉翎心中大喜:“臭穷酸好主意,只是先让姑娘知道了,活该那小子倒霉。” 梁文靖但觉有理,转念又想:“反正再苦再累也只得三招。”当下勉强答应。 公羊羽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一生自负,今日竟要三番两次求这后生学习武功,若非定要让萧千绝栽个筋斗,只怕早就不耐,扬长去了。当下耐着性子,将掌法打了一遍。这三招掌法第一招名为“人心惶惶”,第二招叫“天旋地转”,第三招叫做“三才归元”。梁文靖依样画葫芦,练了数遍,方才学会。 萧玉翎冷眼旁观,暗自冷笑:“这掌法稀松平常,别说三招,就是三十招我瞧上一眼也会了,这呆子还要打上几遍,真是蠢牛蠢马。”公羊羽又道:“这‘三才掌’瞧来平常,须得与‘三三步’合使才见威力。若说‘三三步’是一张弓,‘三才掌’就是三支箭。‘三才归元掌’最难的不是做这弓与箭,而是如何把这三支箭射出去。”他言辞深奥,梁文靖听得糊涂起来。只听公羊羽又道:“‘三三步’虽难,但只要有些小聪明也不难学会,‘三才掌’瞧来更加容易。不过,如何用‘三三步’发挥‘三才掌’的威力,用这张弓射出那三支箭,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只因‘三才归元掌’处处不离一个‘三’字,故而心法也分为三重,‘无妄识’与‘太虚识’太玄乎,以你的资质,今晚领悟‘镜心识’也就不错了。” 梁文靖越听越玄,只觉一头雾水。公羊羽看出他的困惑,笑了笑说道:“这路掌法一言以蔽之,在于洞察敌手的心意。若你能先行一步,看出对方的心意,你说会如何?”梁文靖不假思索,张口便道:“那就能抢先逃命。” 公羊羽目有怒意,喝道:“没出息!你知道了敌手心意,就不会抢先一步施以反击么?”梁文靖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奇怪的言语,瞪视公羊羽半晌,说道:“公羊先生,反击我是万万不敢的,至于猜出对手的心思,那更是万万不能的。” 公羊羽冷笑道:“那可未必!你知道伯牙子期的故事么?”萧玉翎一听“故事”两字,心中没的一喜,急忙侧耳倾听。只听梁文靖说道:“这个故事我听过的。话说伯牙善于鼓琴,钟子期善于听琴,伯牙鼓琴心想着高山,钟子期就说:‘巍巍乎泰山!’伯牙心里想着流水,钟子期就说:‘浩浩乎江河!’于是伯牙将钟子期引为知音。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再鼓琴。” 言者无心,萧玉翎却听得痴了,寻思道:“这伯牙真是个痴心汉子,若是有人对我像他对钟子期一样,今生今世我也心满意足了。” 正胡思乱想,却听公羊羽叹道:“不错,这世上某些人天生就有洞悉人心的本事,或能从琴声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或能从字画中看出作画人的心意。所以说,从招式中看出武学高手的心意,那也不足为怪。” 梁文靖苦笑道:“先生所言极是,可我却不是钟子期。”公羊羽冷笑一声,两眼望天道:“你既然不是钟子期,为何却对我的字画评头品足、大言不惭?”梁文靖一呆,猛可惊叫起来:“你……你是白先生的师父,那……那幅《太白行吟图》是你画的?” 公羊羽冷冷道:“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梁文靖挠头道:“用……用玉虎打我的也是先生了?”公羊羽冷笑道:“小惩大戒,下次再敢妄言,瞧我打烂你的嘴。”梁文靖低头道:“那我假扮淮安王的事你也知道了?”公羊羽点头道:“不错。”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心想,他说自己假扮淮安王,却是怎么一回事? 忽见梁文靖拔足便跑,刚一动身就被公羊羽揪了回来,笑道:“去哪里?”梁文靖奋力挣扎道:“你也要逼我做淮安王吗?我死也不做的!”公羊羽哈哈笑道:“傻小子,谁要你做淮安王了?”梁文靖大奇,止住挣扎,呆呆地望着他。 公羊羽叹道:“傻小子,你真爱做什么千岁王爷,我才懒得管你的死活呢!”梁文靖松了口气道:“你和白先生不是一伙的吗?”公羊羽冷哼道:“那小子抱着临安小朝廷不放,我早就不认他这个徒弟了!哼,说什么大宋江山,三百年前哪有什么大宋。又说什么蒙古皇帝,哼,一百年前又哪有什么成吉思汗?蒙古人要的不过是他勃尔只斤的天下,大宋那个臭皇帝,也不过是要保他姓赵的江山。照我看,他们两家不过是两条野狗争一根骨头罢了!” 梁文靖听得张大了嘴,只觉这儒生的言语怪到极点,半晌才道:“你不是宋人?”公羊羽冷冷道:“是又如何?这大宋朝腐朽不堪,赵家小儿却只顾享乐,弄得兵不兵,将不将,奸佞宵小,横行朝野,忠臣良将,备受压制,成日献媚取宠于外国,穷于搜刮于百姓。这种朝廷苟延至今,已是一个大大的异数。” 梁文靖听了,忍不住说道:“大宋虽然不对,但若鞑子占了大宋,老百姓一定没有好果子吃,我和爹在北方就老被乡里的鞑子欺负。”公羊羽默然半晌,苦笑道:“不错,赵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但大宋的百姓却是无辜的。我恨不能将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寝皮,但杀了他们,却只会给外族以可乘之机。但保住了这个大宋,也就保住了那个昏庸朝廷,他们又可以夜夜笙歌,纸醉金迷,直到吸尽老百姓的骨血。如此江山,保它何益?如此江山,保它何益……”他不断重复这八个字,渐渐失魂落魄,形同槁木。说了七八遍,忽地激越长啸,久久不绝,震得林中树叶簌簌作响,一声啸罢,两眼流出泪来。 梁文靖被他这一啸二哭弄得手足无措,待了一会儿,才小心道:“公羊先生,你……你没事吧?”公羊羽平静下来,摇头道:“我只是有许多事想不明白。这三十年来,我想报国,国已不国;想成家,却妻离子散;想远离尘俗,可又放不下哀哀黎民,结果只落得一生矛盾,惶惶不可终日。小子,这三十年来,也只有你从我的画中看出了我的苦恼啊!”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话说了,你小小年纪也未必明白。何况为了你这小子,已经耽搁了我的大事。还是早早教会你这套掌法,大伙儿一拍两散!”梁文靖忍不住问:“什么大事?”公羊羽望着漫天星斗,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痛苦,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躲着我呢?” 梁文靖左右顾盼,奇道:“谁啊,谁躲着你?”公羊羽身子一震,怒道:“小子恁地多事?谁躲着我,与你什么相干?”梁文靖被他一喝,噤若寒蝉。公羊羽又沉默半晌,摆手道:“罢了,我还是传你‘镜心识’吧!能否领悟,就看你的悟性了。” 梁文靖心想你念头古怪,我多半领悟不了。接下来,公羊羽说了一大通道理,大抵是什么祛除杂念、宁静心胸的吐纳之法。公羊羽说完,又道:“黑水武功,千奇百幻,但无论变化如何诡奇,出招者的目的只有一个,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掩饰他的真实心意。所以说,你须得入凝寂之境,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不要被眼中的变化所迷惑,而要用心镜映出他的本意。只要做到这一步,再厉害的武功你也能从容应付!” 他见梁文靖神色茫然,不觉微微一笑,说道:“你先坐下,以我传你之法吐纳一回。”梁文靖依言坐下,凝神吐纳数下,忽觉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百汇穴上,公羊羽的声音细若蚊蚋,在耳边低低响起:“你根基太弱,只怕难以发挥‘三才归元掌’的妙处,你我今日投缘,我将‘浩然正气’的口诀传你,用心听好了。”话音方落,一道热流从他头顶涌入,分流入四肢百骸。“走‘阳矫’,入‘肩井’,通‘神阙’,交‘会阴’,上行‘鸠尾’,下入‘轱辘’,养‘玉枕’穴,转‘膻中’行,‘双龙’竞走,斗于‘期门’,入于‘丹田’……”随着公羊羽极轻极细的声音,梁文靖体内真气鼓荡,奔涌疾走,经脉酥麻酸痒,诸味杂陈,只因无法动弹,只好听之任之。当公羊羽说道:“此法无所不包,无所不至,至阳至大,是为浩然正气。”梁文靖才觉顶上一轻,体内真气已经自成气候,充盈活泼,来去皆有次序,一时遍体阳和,竟然不舍站起。真气九转之后,他灵光返照,智珠在握,混混沌沌,渐入无我之境。 第四章 蝶恋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梁文靖从入定中清醒,只觉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劲力。举首四顾,明月西沉,四周悄然,却已没有了公羊羽的影子。忽听一阵歌声自远方传来:“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歌声清壮,如一阵长风,去势虽疾,却袅袅不散。 梁文靖抬头望天,只见茫茫夜空,群星寥落,唯有西北天狼星分外明亮。相传此星一出,必主战争。梁文靖不由叹了一口气,心道:“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说大宋的不是,但听这歌声,却又有从戎卫国之意,当真人如其字其画,处处自相矛盾。唉,大概是他没遇上好皇帝吧。”他边想边站起身来,不料两只脚盘久了,酸麻难禁,又是一跤跌倒。 忽听一声娇笑,清脆悦耳。梁文靖转眼望去,萧玉翎兀自躺在石上,见他跌倒的窘状,不禁发笑。她哑穴自解,已能言语,只是四肢依然受制,一声笑罢,惊觉自身处境,喝道:“臭小子,瞧什么,还不给我解穴?” 梁文靖犹豫不前,萧玉翎又叫一声他才走上前去,端端正正作了个揖,叹道:“萧姑娘,公羊先生已走,大伙儿的比试就此作罢。从今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两不相欠。”萧玉翎眼珠一转,笑道:“好啊,你先解开我的穴道!” 梁文靖又犹豫半晌,讪讪说道:“敢问姑娘,这穴道如何解法?”萧玉翎又气又急,骂道:“大蠢材,连解穴都不会吗?”梁文靖额上汗出,羞愧道:“爹似乎以前提过,但我没用心学。”萧玉翎大睁妙目,死死瞪他。可就算以目光将这小子射出两个洞来也是无济于事,她计无所施,忽地将眼一闭,恨声道:“死呆子过来,我说,你解。” 梁文靖连忙称是,却听萧玉翎道:“我的‘膻中’、‘丹田’二穴受制,真气老是不畅。”梁文靖道:“‘膻中’,‘丹田’?在什么地方?”萧玉翎咬了咬牙,涩声道:“‘膻中’……‘膻中’在我心口,‘丹田’……在我的小腹……”说到后面,话语渐小,几不可闻。 她说罢许久不闻动静,张眼偷瞧,忽见梁文靖望着自己,似乎神不守舍,不由又气又急,喝道:“臭小子,有什么好瞧的,还不乖乖解穴?”梁文靖还过神来,忙道:“怎么解?”萧玉翎啐了一口,说道:“你将内力聚在指尖,点击‘膻中’穴下方两分。”梁文靖奇道:“内力?什么内力?” 萧玉翎一怔,心道:“糟糕,我有失计较了。这小子只会一点儿极粗蠢的拳脚,怎会习练内家武功?难不成今日是我的劫数,定要用上那个法子……”一时心乱如麻。原来公羊羽的点穴术十分奇特,非她自身能解。方才梁文靖打坐之时,萧玉翎一直运功不懈,屡次冲透禁制,可都白费气力。本想公羊羽会为自己解穴,不料此人却自顾自去了。她心中将公羊羽骂了不止一百遍,深感无奈,只得说道:“臭小子,你……你将食中二指骈起,环绕穴道,用力左转三次,右转三次,如此……如此反复施展……” 梁文靖听得一颗心突突直跳,失声道:“在你心口?”萧玉翎又羞又急,啐道:“不是我心口,还是你的?”梁文靖不由大为踌躇。自古传授点穴解穴,男师不传女徒,女师也不传男徒,只因传授中不免以手触体,肌肤相亲。萧千绝传授萧玉翎时,也非亲身传授,而是从山下捉来一个女子,点穴以后,传授她解穴之法,让她在那女子身上尝试。此时林幽山静,鸟兽无踪,唯有梁文靖侍立一旁,萧玉翎无奈之下,只得从权让他一试。 梁文靖瞧她胸口起伏,一时面红耳赤。萧玉翎又催促一声,他才骈指放到她胸口,但觉指尖所及,温热软腻,一颗心突地蹿起,提到嗓子眼。再见萧玉翎妙目半闭,蛾眉微耸,顿觉脑中轰隆隆巨响不已,一股热血直蹿上来,手指随之颤抖。萧玉翎有所知觉,张眼一瞧,羞怒道:“还不动手?” 梁文靖恍然惊醒,嗯了一声,毛手毛脚,在她胸口画起圈子。萧玉翎只觉胸口酥麻难禁,浑身一阵滚热,不由“啊呀”一声叫唤起来。梁文靖忙缩手道:“你……你没事吧?”萧玉翎几乎哭出来,骂道:“死呆子,臭笨蛋,谁教你这么轻轻地画,要……要用力才行。”梁文靖原本怜香惜玉,此时见她羞急,只得咬紧牙关,依法施为。 两人均是青春年少,血气方刚,忽然遭遇这等情事,有生以来从所未有,无论男女,均是汗出如浆,心跳如雷。萧玉翎闭眼尚好,梁文靖望着眼前佳人蛾眉轻颦,娇喘吁吁,鼓胀酥胸急剧起伏,兼之触摸女儿香肌,一时浑身热流翻滚,恰似一条狂龙在体内搅动,渐自头脑模糊不清。忽听萧玉翎轻呼一声,他悚然一惊,定神瞧去,自己手指竟已偏离对方胸口,萧玉翎骂道:“死……死呆子……” 梁文靖浑身哆嗦,颤声道:“对……对不住……”狠心闭上眼睛,不再瞧那佳人妙态,谁知这心中遐想,较那眼中所见更胜十分。梁文靖情动难抑,忍不住大声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如此一念,但觉心意稍平,忙又续道,“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而不习乎?’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哎呀,糟糕。” 他原本胡乱背诵《论语》中的句子,希望借此克制心中欲念,不想那欲念蓬勃难制,不自觉又宣诸于口,将《论语》中与女色相关的句子尽皆背了出来,满心的“易色”、“巧笑”、“美目”。梁文靖心中懊恼,不由大声自责:“无怪孔夫子有言:‘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梁文靖呀梁文靖,你真是已矣乎,已矣乎,无耻之无耻矣……” 正自吟诵,忽听萧玉翎轻声娇呼,不由一惊:“不好,我又按错地方了?”睁眼细看,忽见萧玉翎浑身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面色酡红如醉,星眸微张,细细娇喘道:“好……好了,‘膻中’穴解了……再……再是‘丹田’穴……”梁文靖长长松了口气,问道:“‘丹田’在哪里?”萧玉翎道:“在脐下三分。”梁文靖抖着手触摸到丹田处,但觉小腹平滑,肌肤温柔,猛可头脑一热,禁不住“啊呀”一声,猛地跳开,一头扎入小溪。这溪水本是山中寒泉所聚,冰冷彻骨,梁文靖这一浸,欲火熄灭大半。他湿淋淋地爬上岸来,经山风一吹,遍体寒战,忽见萧玉翎睁大双眼,疑惑望来,不由尴尬道:“小可……小可只怕按捺不住,唐突……唐突了萧姑娘。”萧玉翎一怔,轻轻哼了一声,说道:“算你识相,还不动手解穴?” 梁文靖冷得浑身发抖,情欲却也因之减退。他将手指点到萧玉翎的丹田处,正要按捺,忽从小腹蹿起一股热气,经“会阴”,过腰脊,度轱辘关,冲“百会”,又自“百会”下降到“膻中”。梁文靖正觉奇怪,那道热气伸缩如电,忽地贯通手臂,自他指尖透出。萧玉翎但觉一股热流在丹田一转,穴道顿然解了。 二人均觉莫名其妙。殊不知公羊羽已将一道“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只是傻小子浑浑噩噩,唯觉精气充沛,别的一无所觉。他方才欲火焚身,无法忍耐,纵身跳入溪水,这情形就如一块热炭抛入冰水,欲火固然熄灭,但如此大热大冷,事后必然大病一场,甚至从此留下病根。 梁文靖已为寒气所伤,自己尚无知觉。公羊羽留下的那股“浩然正气”却是天下第一等的纯阳内功,初时潜伏于丹田,寒气忽来,顿生感应,当即循脉而走,将入侵的寒气逼出体外。怎料梁文靖心意所至,“浩然正气”气随意走,透指而出,竟将萧玉翎的穴道也解了。 梁文靖尚自琢磨那股怪异热气,萧玉翎却觉浑身轻快,一跃而起,一挥手打在他脸上。梁文靖骤然遭袭,什么步法身法都用不上了,只觉眼前金星乱迸,立地一转,向后便倒。 萧玉翎银牙紧咬,从石块上跳了下来,美目中透出慑人寒意,恨声道:“小畜生,还有什么话说?”梁文靖不料她翻脸无情,再摸口角,满手鲜血,不由气道:“你干吗打人?”萧玉翎冷笑道:“打你?哼,我还要杀你呢!你……你趁着姑娘动弹不得,在……在我身上乱摸乱碰,我……我恨死你了。”一想到方才情状,自己什么丑态窘态都被这臭男子瞧了去,若不杀此人,今后休想安枕。 想到此处,女子眼中寒光剧盛。梁文靖见她杀气腾腾,忙道:“分明是你让我碰的……”话没说完,忽见萧玉翎面露羞恼,纵身扑来,不觉魂飞魄散,爬起来就跑。萧玉翎娇喝一声,骈指如剑,刺向梁文靖后颈。梁文靖觉出风声,情急叫道:“公羊先生。” 萧玉翎吃了一惊,缩手四顾,却见山林旷杳,寒雾凄迷,转眼瞧去,梁文靖正连滚带爬地向前跑去。萧玉翎怒极反笑,道:“死呆子,死到临头还敢糊弄我?”施展“幽灵移形术”,一晃身,拦在梁文靖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道:“臭穷酸教你的鬼步法,你使给姑娘瞧瞧。哼,‘三三步’,‘四四步’,我瞧改成死死步、没用步才对。” 梁文靖正自惊惶,忽听这话,低头瞧去,自己身处公羊羽留下的四十五个脚印之内,左脚正巧踩在“四三”位上。九宫图由“一”至“九”九个数字组合而成,放在图中,每个数字均以一组黑白圆点表征。譬如“一”则为一个白点,“二”则为两个黑点,“九”则为九个白点。图中的“四”为四个黑点,双双排列。梁文靖所在的“四三”之位正是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黑点。他此刻性命交关,智计忽生,依照公羊羽所教之法,身形忽转,从“四三”位蹿向“五四”位。 萧玉翎但觉手心一紧,“哧”的一声,掌心中多了一块晶亮细绸,梁文靖却挣脱己手,立在一丈之外。萧玉翎怒叱一声,纵身抢上。梁文靖见她来得凶恶,忙一转身,歪歪斜斜跨出一步,落向“六二”之位。萧玉翎一扑落空,刹那间腾空踢出七腿。 梁文靖生死关头忽地抛开一切、神游物外,一转眼,从“六二”走到“八五”,连换七个方位,萧玉翎七腿踢罢,也没沾上他一片衣角,不觉又羞又气,斥道:“不许跑。”梁文靖见她娇嗔模样,不觉神魂摇动,冲口而出:“我不跑便是。”忽见萧玉翎扑来,忙又抬腿变换方位。萧玉翎怒道:“说话不算,该死该死。”梁文靖讪讪道:“是是,实在该死。”但瞧萧玉翎身形略动,忙又转换方位。 萧玉翎骂道:“又骗人了。”一晃身,俏影摇曳,重重叠叠,梁文靖只觉她忽东忽西,一阵眼花缭乱,根本不辨虚实,唯有盯着地上公羊羽所留脚印,全力施展“三三步”,左三步,右三步,前三步,后三步,忽走忽跃,漫无目的,然而东西南北无所不至。只因“三三步”出脚方向暗合九宫,平常人若不明其理,决计意想不到,乍眼瞧来,只觉该人一步数丈,形同鬼魅。饶是萧玉翎身法如电,幻影万千,在这四十五步之内,明明瞧见梁文靖身形,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幽灵移形术”全凭一口真气,萧玉翎功力尚浅,不能持久,片刻便觉乏力,忽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我也忒笨了,臭穷酸不是说了吗,我站在一旁,瞧着他走,累也累死他。”当即跳开,笑吟吟负手而立。梁文靖见她不动,也停下不走。萧玉翎妙计落空,气恼道:“死呆子,你怎么不走啦?” 梁文靖道:“你想累死我,我才不上当呢!”萧玉翎不料他呆里呆气,这会儿却精乖得很,又好气又好笑,从地上捡起一枚鹅卵石,冷笑道:“我瞧你走不走?”抖手掷出。梁文靖躲闪不及,正中腿上“伏兔”穴,不由惨哼一声,屈膝便跪。萧玉翎大喜,扑将上去,梁文靖只觉影如山坠,劲气压顶,心头一急,忽觉一股暖流自小腹涌起,顺大腿疾透入膝,暖流所至,穴道顿解。他不明所以,但见萧玉翎近在咫尺,当即奋力一滚,这一滚不失法度,自“五一”位滚到了“六三”位。萧玉翎又度扑空,俯身再拣一枚卵石。 梁文靖不敢停留,施展“三三步”,只顾飞奔,萧玉翎以石子乱掷,梁文靖只觉身周锐风呼啸,石子每每掠身而过,不觉暗暗叫苦,但除了走得更快,却也别无他法。不料他走得越快,体内那一股“浩然正气”受到激发,涌遍全身,梁文靖如处阳春煦日之下,浑身暖透,精力大涨,便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时足下生风,将“三三步”越走越熟。 萧玉翎见他越走越快,渐自人影缭乱,难分难解,石子抛掷虽疾,却始终不及他身子,不觉心中冷笑:“臭小子你再快十倍又如何,瞧你能走多久?”她掷石不绝,存心累倒梁文靖,再捉来嘲笑打杀。 梁文靖虽有“浩然正气”加身,但奔走片时也觉气促神虚,汗水淋漓而下,心道如此下去,势必被擒。举目望去,东天发白,夜色将逝,再一低头,脚下公羊羽留下的足印历历在目,不由忖道:“我离开这些足印便不能行走了吗?”思忖间,臀部一痛,竟被一枚石子擦中。梁文靖大声呼痛,萧玉翎促狭道:“痛吗?再来一下。”她手中早已备好数枚卵石,正要掷出,梁文靖忽地停步,双手按腰,大口喘息道:“别扔了,别扔了,我认输,我认输。” 萧玉翎不料他突然投降,惊疑不定,冷笑道:“你鬼头鬼脑的,一定又在使什么手段!”梁文靖忙道:“这回不敢了。”萧玉翎道:“那好,你先过来。”梁文靖叹一口气,从脚印之中走了出来。萧玉翎笑道:“臭穷酸说你能胜过我,你能不能胜?”梁文靖摇头道:“不能。”萧玉翎得意笑道:“我现今杀你,你还不还手?”梁文靖大是踌躇,抬眼一看,萧玉翎星眸生辉,双颊含笑,也不知她此时是喜是怒。 萧玉翎心情大好,见他不语,便笑道:“你认了输就不要再耍花枪,乖乖等我师兄来。”当下呼哨一声,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停在她的胳膊上。借着迷蒙曙光看去,竟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恶形恶状,和萧玉翎绝色容光相映衬,凭添了几分诡异之气。 萧玉翎从怀里取下一方手帕,系在秃鹫腿上,笑道:“乖鹫儿,去吧。”秃鹫始终沉默,应声拍翅飞起,盘旋一匝,钻入蒙蒙曙色。萧玉翎笑道:“这鹫儿神气么?”梁文靖嗯了一声。萧玉翎道:“它寻师兄去了,师兄一会儿便来。”梁文靖苦笑道:“姑娘,我当真不是淮安王,我叫梁文靖,合州人士,寄居华山,你们认错人了。”萧玉翎瞧他一眼,鄙夷道:“你怕我师兄,故意编些假话来骗我是不是?亏你还是堂堂男子,事到临头也不放豪杰些。” 梁文靖无奈道:“你不信我,也当信公羊先生吧,他也说过我不是。”萧玉翎不听这名字则已,一听就恼羞成怒,叫道:“那个臭穷酸,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梁文靖见她不信,计无所施,心想本人不是淮安王,这么死了也太过冤枉。转眼瞧了瞧公羊羽留下的那些足印,不由想起与萧玉翎交手的情景,但觉那“三三步”奥妙无穷,只可惜离开足印就无从施展了。 他想得入神,抬眼望去,萧玉翎抱手而立,正在眺望远处,便寻思道:“若将她算作九宫图中的‘五一’位,我这里便是‘五三’位了,以这两点为根基,能不能画出一幅九宫图呢?” 他一涉学问便有些痴气,饶是性命危殆也不忘用心钻研,想着心头一动:“这里虽不在公羊先生留下的九宫图内,但我若能在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那么今后无论身在何地,我也能施展‘三三步’了。”一念及此,低头望去,以自己足下为“五一”,萧玉翎足下为“五三”,借着如水晨光,在心中勾画出一幅九宫图,继而又将这幅九宫图至于二人足下。 萧玉翎等得不耐,转头瞧来,却见梁文靖忽而托腮沉吟,忽而眉飞色舞,不由心想:“这呆子死到临头竟还这么欢喜,这等人也算少有,若真被师兄杀了,倒也可惜。”想到这里,又觉气恼,“他的死活与我什么相干,况且他还对我不规矩,真是死有余辜。”想来想去,心头生出一丝矛盾。瞧了梁文靖一眼,又抬眼望天,但见天色将明,只怕萧冷便要来了,不觉心中烦躁,叫道:“呆子,傻站着做什么,快陪我说几句话!” 梁文靖身处冥想之境,一时置若罔闻。萧玉翎见他呆愣不语,不由大为生气,上前一步,一巴掌拍向他肩头,喝道:“叫你呢!”梁文靖全神贯注于足下虚拟的九宫图,萧玉翎身形一动,所处的“五三”位顿也变化,梁文靖足下一转,也生出相应变化,待得萧玉翎驻足时,两人又距五尺。在梁文靖眼中,萧玉翎仍在“五三”位,自己也在“五一”位,相对方位没变,只是“九宫图”向后挪移。 萧玉翎一掌落空,微微发愣,忽见梁文靖双手一拍,喜道:“我明白啦!”萧玉翎奇道:“明白什么?”梁文靖狂喜不禁,笑道:“我明白‘三三步’的道理啦。所谓图随身转,身不变,则图不变;身变,则图变。”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怒视他道:“管你变不变,先挨我一巴掌再变。”她猱身而上,又是一掌拍落。梁文靖躲闪之际,九宫图再度挪移,萧玉翎落地之时,又处在“五三”位,梁文靖还在“五一”位上。 萧玉翎二度打空,气急骂道:“不信打不着你。”双掌此起彼落,尽向梁文靖双颊拍去。梁文靖图随身转,始终将萧玉翎置于“五三”位,自身置于“五一”位,无论女子出手如何快捷,总是差了五尺,无法击中他的脸颊。 梁文靖在萧玉翎掌风间穿梭来去,躲到得意处,哈哈大笑,不料脚下一陷,“哗啦”一声,竟踩入身旁小溪。他虚拟的九宫图只限于陆地,全未虑及身在水中如何变化,一时惊惶失措。眼见萧玉翎方位变换,纤手掠来,急忙奋力后跃。一声水响,梁文靖身在溪中。因水中行走缓慢许多,脸颊又被萧玉翎指风扫中,火辣辣的一阵疼痛,当即图随身转,欲要变换方位,不料溪中卵石生满苔藓,滑溜无比,他脚底一滑,不退反进,手舞足蹈,竟向萧玉翎扑去。 奇变横生,不止梁文靖惊惶,萧玉翎也感错愕。这时忽听树林中有人喝道:“人心惶惶。”换在平时,梁文靖便有反击的能耐,也无反击的胆气,此时惊惶无比,听到这声,也不及多想,双手狂舞,使出公羊羽所传三招掌法中的第一招“人心惶惶”,一头撞入萧玉翎双臂之间,左掌有意无意按在她胸前的“神封”穴上。 梁文靖只觉入手绵软,心头剧跳,小腹中一股暖流忽地蹿起,透掌而出。只听萧玉翎咦了一声,应掌倒退三步,俏脸上露出惊疑,晃了晃,忽地坐倒,咬牙叫道:“公羊羽,臭穷酸,你还没走?” 忽听林子里有人笑道:“你二人胜负未分,穷酸怎么会走?如今你输了,怎么说?”梁文靖惊喜道:“公羊先生,你还在吗?”一时心中大定。萧玉翎呸了一声,怒道:“你不从旁帮腔,他怎么胜我?”公羊羽笑道:“这小子对你心怀爱慕,始终不肯出手还击,穷酸没奈何,只得指点一二。但无论如何,打中你的可是他。怎么样,认不认输?”原来公羊羽佯装远走,其实放心不下又潜了回来,前后瞧得清楚。眼看梁文靖只是躲避,全不还击,心中又气又急,恨不得以身代之。正当此时,忽见梁文靖滑倒,惊惶失措,正合那招“人心惶惶”的拳意,忍不住脱口叫出,果然一举奏效。 他说完这番话,见萧玉翎低头无语,便笑道:“你不认输也罢,以后我便去公告武林,说萧千绝的女弟子奸诈无信,食言而肥。”萧玉翎抬头怒道:“谁奸诈无信,食言而肥了?”公羊羽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愿意认输,做这呆子的媳妇了?”萧玉翎双颊涨红,口唇哆嗦,忽地双眼一红,流下泪来。 公羊羽见她落泪,心头一软,寻思:“老夫一生狂悖无行,但这逼婚之举却没干过。萧千绝纵然可恶,他的弟子终究无辜。”想着长叹一口气,沉默半晌,说道:“罢了,小子,女娃儿心有他属,不肯认输嫁你,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梁文靖见萧玉翎难过流泪的样子,心中忽地一阵凄凉:“她心有他属,必是喜欢她的师兄了,只怕今生今世她也不会对我有半分情意。”想着眼鼻酸楚,几乎淌泪,却听公羊羽又道:“小娃儿,老夫身有要事,这番当真去了。嗯,她那师兄怕是要来了,此人武功高出小丫头许多,你还是早早逃命去吧。”只听林中飒然有声,而后复归幽寂。 梁文靖忙道:“公羊先生……”连叫三声,却无人应,情知公羊羽这次真的去了。想到此人屡次相助,又传以奇妙武功,如此恩德却无以为报,他眺望幽旷山林,不觉怅然若失。 忽听萧玉翎喝道:“死呆子,还不给我解穴?”梁文靖转眼一瞧,见她瘫坐于地,脸上泪痕宛在,双手软软下垂,不由诧道:“谁点了你的穴?” 萧玉翎小嘴一瘪,怒道:“你这厮说自己不会内功,怎么又能封住我的穴道?哼,言不由衷,大骗子一个。” 梁文靖目瞪口呆,又不知如何辩解,但瞧萧玉翎情形,确是被点了穴,至于自己如何点穴却是懵懵懂懂,不由心想:“莫不是方才小腹中那道热气作怪?”想了片刻,忽地叹了口气,转身便走。 萧玉翎急道:“死呆子,你怎就走了?我的穴道还没解呢!”梁文靖摇头道:“我先时解了你的穴,你却想害我,如今我可不上当了。你师兄马上就来,他一来就会替你解穴。”他望着萧玉翎,见她虽处恼怒之中,亦是妩媚动人,心想如今一去,今生怕再也见不到这个女子,没的心头一酸,狠心掉头,向北走去,任由萧玉翎在背后大骂也不理不睬。 萧玉翎骂了一阵,料得梁文靖走远再也无法听见,无可奈何,只好专心冲穴。她习练的“玄阴离合神功”是黑水一派的独门内功,心念动处,坚若精钢,柔似弱水,原本寻常掌力休想伤她,不料梁文靖掌心那道暖流不仅破开了她的护体神功,还如一团棉花亘在“神封”穴间。她运劲连冲数次,皆是无功,一时又愤怒,又惶急。忽听得呱呱之声,抬眼一瞧,几只乌鸦歇在树梢,乌黑眼珠乱转,跟着扑簌簌飞了起来,在她头顶反复盘旋。 萧玉翎心头生起一股寒意,遥听得林中窸窣有声,似有野兽爬行,一颗心顿也随那微响越跳越快,寻思自己动弹不得,若是林中跳出狐狼虎豹,或是空中飞来鹰隼鹞子,必然只有束手就死的份儿。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暗自悔恨,自己若不赌气离开师兄,万不会落入这等境地。忽又深恨那个呆子,竟不知怜香惜玉,将自己丢在这里,真是罪该万死。一时越想越悲,越想越怕,初时尚自啜泣,渐渐号啕大哭起来。 正痛哭间,忽听一声叹息,一只温暖的手拍在自己肩上。她一惊,透过那蒙蒙泪影,隐约瞧见梁文靖的面容。只见他正凝注自己,神色似喜似忧,又似烦恼。萧玉翎心中一时喜怒难辨,啐道:“死呆子,你……你是不是躲在一边,好看本姑娘的笑话?” 梁文靖摇了摇头,说道:“我走了一程,忽然没听到你的骂声,便觉好不踏实,只怕出了什么事。你想啊,这里荒山野岭的,若有野兽你该怎么办呢?”他说完心中所想,已是脸涨通红,一抬眼,忽见萧玉翎定定瞧着自己,神色怔忡茫然,忙道:“对不住,我这就给你解穴。”正要伸手,忽听“咕”的一声怪叫,二人心头一惊,抬眼望去,一只秃鹫穿过两山之间,向这边笔直飞来。 梁文靖一怔,忽见林中黑影一闪,萧冷手持锦囊,飘然而出,瞧见二人,扬声喝道:“小子,你做什么?”梁文靖一惊,起身跳开。萧冷又喝一声:“师妹,怎么了?”萧玉翎道:“我……我被点了穴。” 话音未落,萧冷浓眉一挑,梁文靖尚未还过神来,眼前蓝芒乍现,那柄湛蓝长刀如慧尾凌空,向他劈头斩来。刀光来得太快,超乎梁文靖想象,只觉刀光一现,刀气已然及身。 生死一线,梁文靖向后大大跨出一步。这一步,令他从“七五”位移到了“六二”位,在他而言,不过一步之遥,而在他人看来,却是一丈之距。就在这一步之间,只听“哧”的一声,细绸飘翻,梁文靖的胸前露出一片肌肤,肌肤上一丝红痕,沁出淡淡血迹。 这一刀之威,梁文靖几被劈成两半,纵是侥幸遁走,仍觉遍体生寒。萧冷一刀落空,浓眉再挑,喝道:“小子,再接一刀试试。”手中一紧,忽听萧玉翎叫道:“师兄且慢。” 萧冷皱眉道:“什么?”萧玉翎道:“你一击不中,还有脸动手吗?”萧冷哼了一声,道:“他不过是有些运气。”萧玉翎道:“怕不是他有运气,却是你没本事!”萧冷怒道:“你敢小瞧我?” 萧玉翎冷笑道:“谁敢小瞧你‘活修罗’萧冷呢?”萧冷眉头大皱,迟疑道:“你又闹什么性子?”萧玉翎道:“我一个小女子又能闹什么性子?总之你本领大,架子也大,一见面就杀人唬人,不会想着给我这小女子解穴的。” 萧冷这才恍然,还刀入鞘道:“敢情是为这个?我一时生气,竟然忘了。”萧玉翎撅嘴冷笑。萧冷俯身道:“谁点了你的穴道?”萧玉翎眼珠一转,忽道:“那人你也知道。”梁文靖听得心头一沉,闭眼寻思:“完了,那人就是我,你们师兄妹二人自然都知道的。” 萧冷目光中杀机浮动,口中却冷冷道:“是谁?”萧玉翎道:“你听说过‘凌空一羽,万古云霄’么?”萧冷面露惊色,问道:“穷儒公羊羽?” 萧玉翎点点头,梁文靖应声一怔,睁开双目,忽见萧玉翎正向自己眨眼,不觉好生奇怪:“分明是我点了她的穴,她怎么算到公羊先生身上?”但见萧玉翎神情,似让自己不要说话。 萧冷低头沉吟,眉头皱起。萧玉翎冷笑道:“怎么,你杀不杀他?”萧冷不答,忽地解开她的穴道,一转身,凝视梁文靖,眉间杀气毕露。萧玉翎气道:“喂,臭萧冷,你也不问公羊羽为何点我的穴道么?” 萧冷道:“你若要说,一定会说,你不说,我问了也没用。”萧玉翎气苦道:“好呀,我便不说,你只管杀了他,只是到时不要后悔。”萧冷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萧玉翎哼了一声,说道:“你凶神恶煞的,我偏不告诉你。”萧冷瞧着她,面色阴晴不定,终究面露无奈,叹道:“好吧,师妹,你告诉我好么?” 他一贯冷漠僵硬,忽然放软口气,竟有一些滑稽。梁文靖忍俊不禁,几乎笑了出来,忽见萧玉翎瞪来,忙又忍住,却听她道:“算你识趣。哼,那臭穷酸因为深恨师父,便将我制住穴道,丢在此间,让我自生自灭。”萧冷眉有怒色,喝道:“好穷酸,胆敢如此,待我禀明师父,必然向他讨个公道。”萧玉翎见他愤怒,暗自好笑,又道:“罢了,总算我运气好,遇上了贵人。”萧冷奇道:“哪个贵人?”萧玉翎道:“我孤零零地被丢在这里,又惊又怕,忽有一阵腥风吹来,林子里蹿出一头大灰狼。”萧冷听得双目陡张,情不自禁握紧刀柄,却听萧玉翎又道:“正当这时,这个狗王忽然出现,咬跑了恶狼。只是他不会解穴,便陪我说话解闷儿,正说着你就来了。嗯,你说,你若杀了他,后悔不后悔?” 梁文靖初时茫然,听到这里恍然大悟。萧玉翎如此编造谎话,竟是为了救自己性命。他一旦悟通此节,望着萧玉翎,感激之色溢于言表,倒忘了她话中有话,骂自己是狗了。 萧冷听说师妹逃过狼吻,松了一口气,再听是梁文靖救了她性命,心中且喜且愧。喜的是自己并未杀掉恩人,愧的是几乎铸成大错,继而又觉为难,皱眉道:“他救你性命,自然是我派恩人,但他身为宋军领袖,若不杀他,对大汗难以交代。” 萧玉翎冷冷道:“你要杀便杀,我才不拦你。届时回山,我只消告诉师父,说你恩将仇报,杀了我的救命恩人。”萧冷未及辩解,萧玉翎又抢着道:“师父平素怎么说的?黑水门人,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哼,他若知道你杀了我的救命恩人,一定打烂你的屁股。”萧冷忍不住喝道:“胡说,我还没杀他呢!” 萧玉翎妙目一转,笑道:“这么说,你不杀他了?”萧冷哼了一声,说道:“他对你有恩,我自当饶他性命,只是死罪可免,但也不能就此放过他。” 萧玉翎奇道:“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却是为何?”萧冷道:“我放了他,他必然率军与大汗作战。我且将他带在身边,如此既不伤他性命,又不负大汗重托。” 梁文靖偷偷瞟了萧玉翎一眼,心想:“如此一来,岂不是能和她结伴同行?”他因祸得福,心中狂喜。萧玉翎却微微一笑,说道:“也好,瞧你一片忠心,我成全你便是了。”一边说,一边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梁文靖,与他目光一触,忽又缩回,面上始终笑吟吟的。梁文靖好不佩服,心想:“她可真会骗人,我是大大不如了!” 萧冷见萧玉翎得了便宜还卖乖,颇是恼怒,再瞥梁文靖一眼,不知为何,心头涌起一阵厌恶。皱眉转过头去,瞧着地上脚印,淡然问道:“这是什么?”萧玉翎道:“这是公羊羽所留,不知因为什么。”萧冷寻思道:“这些脚印深刻整齐,刀斧劈就也不过如此。”又觉那些脚印看似凌乱,实则暗藏玄机,他凝视片刻,琢磨不透,无奈作罢道:“走吧!”当先去了。 萧玉翎待他走远,凑近梁文靖低声道:“死呆子,我救了你,你怎么谢我?”梁文靖支吾道:“你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萧玉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待梁文靖面皮泛红,才笑道:“我最爱听人说故事,你会不会说?”梁文靖一呆,未及说话,忽听一声冷哼,萧冷转过身来,厉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 梁文靖被他目光所慑,慌忙举步,萧玉翎却小嘴一撅,将他拽住,冷笑道:“急什么,我偏要慢慢地走。”拉着梁文靖的衣袖,优哉游哉地漫步而行。萧冷见她对梁文靖如此亲昵,勃然大怒,恨不得一刀将这陌生男子劈成两段,只碍于“恩怨”二字,不敢妄动,唯有咬牙切齿,恨恨走在前头。 第五章 好事近 三人穿山越岭,尽拣险僻处行走,每走一程,萧冷便取一张羊皮地图察看。山路越走越险,他师兄妹轻功高明,足下生风,只苦了梁文靖,沿途提心吊胆,生怕走错一步跌入深渊。 如此走了大半日,在一处断崖下歇脚,萧玉翎瞧着绝壁森然,浓荫蔽日,忍不住问道:“萧冷,是不是走错了?”萧冷淡淡说道:“你该叫我师兄!”萧玉翎呸了一声,道:“又摆这些臭架子。”萧冷瞧了瞧地图,忽道:“前面便是阴平小道了。” 梁文靖心头一动,脱口道:“阴平小道?不就是邓艾偷渡的地方?”萧玉翎好奇道:“邓艾是谁?”梁文靖便将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袭破绵竹,逼得蜀后主刘禅举国投降的典故说了。他口齿原本寻常,此时不知为何,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说得绘声绘色。 讲到结尾处,梁文靖叹道:“可惜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最后这位良将还是没落得什么好下场。”萧玉翎意犹未尽,埋怨道:“都怪钟会那厮害死了邓艾。怎么,就这样完了?” 梁文靖道:“完也没完,后来还有羊叔子守襄阳,进表伐吴;王濬造楼船,火烧横江铁索,兵临石头城;最后司马氏一统天下。不过这些都没意思,要说精彩,还得从昭烈皇帝桃园三结义说起。” 萧玉翎又惊又喜,拍手笑道:“妙得紧,这故事我在路上听一个说书先生说过一段,都怪师兄催着上路,害我没能听全。你说得比那说书先生有趣多了。好呀,你就从那个桃园四结义说起……”梁文靖道:“不对,是三结义。”萧玉翎瞪了他一眼,怒道:“我说是四结义就是四结义,四比三多,难道不是越多越好?”梁文靖做声不得,天幸萧玉翎一时意气,并不计较结义人数。梁文靖好歹说完桃园结义,已是落日西沉,山峦易色,断崖下一片晦暗。 萧玉翎还要缠着他再说,萧冷忽地抬头望了望天,冷冷道:“时候不早,走吧。”起身便走,萧玉翎大为不快,怒形于色,梁文靖却不敢违拗,趋步相随。 入夜时,三人在阴平附近的岩洞栖身。燃罢篝火,吃过干粮,萧玉翎又催梁文靖说书。原本大宋一代话本流行,苏东坡在《东坡志林》中曾记载,时人最爱听的话本就是“说三分”,专说魏、蜀、吴三国争雄的故事,往往听者云集,老少忘餐,挑夫驻足。当时尊刘贬曹之风方兴,每听说蜀国获胜,听众无不欢然,听到曹魏得势,又均是咬牙切齿,虽是市井闲话,也足见其无穷魅力。 萧玉翎自幼生于深山大泽,与师父、师兄为伴,萧千绝、萧冷均是冷面寡言之辈。二师兄伯颜性情豪迈却志在天下,平日要么剖析时政,要么纵论兵法,萧玉翎一听老大无味。相较之下,大师兄冷言冷语倒是更显亲近。她天性活泼好动,久处世外,备感寂寞。此次随萧冷下山,忽见这花花世界,新奇万分,只想听书看戏,逛街买衣。不料萧冷有要事在身,无心逗留。抑且他为人骄狂,只觉这些说书人均是胡编乱造,不值一听,是以屡在萧玉翎欢喜时扫她的兴头。之前萧玉翎便憋了一肚皮闷气,忽然遇上梁文靖这个会说话本的,端地喜不自胜,恨不得此人昼夜不停,给自己说个痛快。 梁文靖在村里也听人说过“三分”,兼之饱读史书,将话本与史籍两相结合,此番说来,与寻常说书先生又有不同,俗中见雅,旁征博引,抑且编得十分圆熟。 萧玉翎平日泼辣刁蛮,一听故事,却是如痴如醉,浑然忘我。听到诙谐处,咯咯笑个不停;听到紧张处,则一双秀目瞪得老大,望着梁文靖转也不转。若梁文靖讲得不如她意,她便大发娇嗔,硬逼梁文靖篡改情节。尤其说到貂蝉要嫁董卓,她断然不许,只道:“这个大肥猪又坏又奸,貂蝉花朵一般的姑娘,怎么能插在牛粪上呢?”梁文靖说书上如此,萧玉翎便道:“书上让你吃牛粪,你吃不吃呢?”总之,百计逼着梁文靖将貂蝉配给了吕布。后来嫌吕布小人,又转配曹操;再嫌曹操奸诈自私,又配给刘备;再以为刘备虚伪,狠心撇开。结果貂蝉凭空嫁了三次,仍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梁文靖哭笑不得,却少不得绞尽脑汁,东编西改,让她满意。 三个人走走停停,一半工夫皆是在听故事。梁文靖初时尚能应付,说到后面,被萧玉翎蛮横干涉,屡次扰乱思路,依照原来情节无以为继,万般无奈之下,索性胡编乱造起来。 萧冷无人理会,备感落寞。他虽与萧玉翎一块儿长大,也鲜少见她如此欢喜,瞧着二人有说有笑,心中真如猫抓蛇咬。 原来他对这师妹恋慕已久,只是萧玉翎始才长成,不及婚配。萧千绝深知弟子心意,有意让萧玉翎随他万里南来,指望二人朝夕相对,一双两好。萧冷生性好妒,沿途若有男子多瞧师妹几眼,或是议论几句,他便无法忍受,事后势必瞒着萧玉翎杀掉那人出气。此时见状,初时自恃身份,竭力隐忍,渐自忍无可忍,蓦地打断二人,喝命梁文靖拾柴烧火。 梁文靖哪儿敢违抗,乖乖去办。萧玉翎听到紧要处,心痒难禁,跟在他身边帮他拾柴,边拾边让他讲述。二人走动之时,接踵摩肩,乃至于耳鬓厮磨,绝似小情侣模样。萧冷气得双眼迸血,海若刀已然出鞘,本想将梁文靖一刀劈了,又终觉不妥,收刀寻思:“早知如此便不该留着他,放走了事。”要知他为蒙古金帐第一勇士,力压群雄,威震大漠,刀下不知刃了多少厉害角色,此时对着一个小白脸却束手无策,这份难受几欲令之发狂。 好容易熬过一夜,次日走了不到三里路萧玉翎便叫腿软,驻足歇息,又唤梁文靖说书。萧冷气急败坏,坐得远远的,打坐练气,不料忽来一声娇呼,几乎让他岔了内息。只听梁文靖口沫飞溅,说到关云长于百万军中诛杀颜良文丑。萧冷听得恼怒,厉声道:“岂有此理。就算我师父出手也未必能杀透百万大军,直取主帅首级,但不知那关云长使的什么刀法?” 梁文靖本是信口胡吹,闻言心慌,胡诌道:“他用的是青龙偃月刀,使的却是青龙刀法。”萧冷沉吟道:“青龙刀法?没听说过,不知这路刀法可有传人,我倒想会他一会。” 梁文靖硬着头皮道:“传人是有的,却不知流落何方了。”萧冷一抬眼,森然道:“不知流落何方,怕是你瞎编的吧?”梁文靖本就心虚,被他拆穿,几乎就想承认,不料一转眼,忽见萧玉翎双颊艳如菡萏,眸子亮若星子,期待之色溢于言表。 梁文靖和她四目相对,不知怎的,心血上涌,大声说道:“谁瞎编了?确有这路刀法的。”萧冷打量他一眼,起身道:“如此说来,你在武功上颇有几分见识了。当日你避过我一刀,武功不坏,萧某不才,想再请教几招。” 梁文靖吓得面无人色。萧玉翎却笑嘻嘻说道:“真要打么?”萧冷两眼一翻,傲然道:“不打也成,只需他对我磕上三个响头,叫我三声‘好爷爷’。”梁文靖心道:“这个容易,我叫你便是。”起身便欲跪拜,忽听萧玉翎怒哼一声。回头望去,少女粉面含嗔,不觉心中忐忑,复又讪讪坐下。 萧玉翎沉默时许,忽道:“要打也成,师兄你是蒙古第一勇士,他却只会一点儿粗浅把式,怎么挡得住你的海若刀呢?” 萧冷道:“这好办,我不用刀。”萧玉翎道:“你不用刀,你一双手幻如天魔,比用刀还要厉害。”萧冷道:“那我也不用手。”萧玉翎道:“你不用手,必定用腿了。大师兄的腿功我一向佩服,合抱粗的大树一扫便折,厉害呀厉害。”梁文靖听了这话,惊得三魂去了两魂,面色惨白如纸。 萧冷不耐道:“少说闲话,无论手足,我均是不用。”萧玉翎拍手笑道:“这还差不多。”又将梁文靖拉到一边,轻声道:“呆子,你不用怕,只需用臭穷酸教你的步法,跟他兜圈子。”梁文靖虽然心虚,但佳人叮嘱,万无推拒之理。回头一瞧萧冷,心想若不用手足,顶多是个不胜不败之局。他心神一定,微微露出笑意。 萧冷见二人交头耳语,心中妒意更浓。萧玉翎叮嘱已毕,仍觉放心不下,又说:“师兄,你说了不用手脚,动起手来怕又忘了。我既是裁判,绝不能偏心,须得将你的双手双脚捆起来才好。”萧冷淡淡说道:“随便!” 萧玉翎笑嘻嘻地从行李中取出一条绸带,扯成两段,一段缚住萧冷双手,一段缚住他的双脚。萧冷见她如此维护梁文靖,备觉恼怒,喝道:“好了么?”萧玉翎笑道:“好了,可以动手了!” 梁文靖忙摆一个架势,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来,忽见萧冷身子软如蚯蚓,弓背弯腰,双膝忽曲忽直,一似离弦之箭,合身撞将过来。梁文靖始料未及,忙自“九四”位移至“七五”位,尚未站定,眼前黑影骤闪,一股巨力直撞过来,他手不及抬,足不及动,便被撞得飞了出去。 半空之中,梁文靖双脚乱蹬,心中拟出一个九宫图,凌空一折,自“七五”位转到“六二”位,落地之时,又自“六二”位转到“五一”位。“五一”是九宫图的枢纽,梁文靖连变两个方位,将那撞击之势卸去大半。只是那力道来得太猛,难以去尽,梁文靖只觉喉头微甜,大有腥咸之气。忽听萧冷一声断喝:“好。”梁文靖眼前一花,黑影又至,他慌乱间不及躲闪,使出那招“人心惶惶”,踉跄前扑,双掌推出。 一刹那,萧冷与梁文靖的掌势撞在一起,“咔嚓”两声,梁文靖跌出丈余,挣扎不起。萧玉翎大惊,抢前将他扶起,但见他双臂绵软下垂,竟已双双脱臼。萧玉翎怒目回视,萧冷已挣断绸带,冷笑道:“瞪我做什么?我用了手脚么?” 萧玉翎无言以对。这次萧冷当真未用一手一脚,只凭撞击便令梁文靖双臂齐断。萧冷见她无语,又见梁文靖狼狈模样,大感快意,微微一笑,一旁练气去了。 萧玉翎给梁文靖接好双臂,扶他到一块大石上坐下,又从袖间取出一只羊脂玉瓶,倾出三粒血红晶莹的丹丸。忽听萧冷不悦道:“这‘血玉还阳丹’珍奇无比,怎么胡乱给人吃了?”萧玉翎哼了一声,将丹药给梁文靖服下,扬声道:“师父给我的药,我爱给谁吃便给谁吃!”萧冷见她面涨通红,显然动了真怒,心中暗暗气闷,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梁文靖只觉那丹药入口即化,奇香蕴藉,入喉以后,心口一股暖意散往四肢,胸口闷痛舒解,出声叹道:“惭愧惭愧,竟然输了。”萧玉翎道:“惭愧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宁可站着死,不可跪着生。这么输了,也胜过那跪地求饶百倍。”梁文靖双颊滚烫,讷讷无语。 打完这场,萧玉翎也没了听书的兴致,以梁文靖受伤为由,说什么也不肯再走。萧冷只得就近寻岩穴栖身,他心中虽恨,可也忌惮萧玉翎,故而手下留情。梁文靖伤势不重,吃罢“血玉还阳丹”,只觉身子困倦,还未入夜就睡了过去。 正在梦中,忽觉有人拍打,睁眼瞧去,洞中漆黑一片。诧异间,忽听萧玉翎低声道:“呆子,出来。”拉住他手,走向洞外。梁文靖只觉她的小手温润滑腻,恰似握着一块软玉,不觉心跳加速,脚步也踉跄起来。 到了洞外,只见冰蟾悬空,月华清美,照得人须发如银。四周均是洪荒巨木,枝柯交错,斜影参差,宛如魅形蛇影,随着明月隐没变幻。 萧玉翎放开梁文靖,坐到一块大石上,蛾眉紧蹙,托腮沉吟。梁文靖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吐一口气便坏了这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 过了许久,萧玉翎叹了口气,眉间舒展开来,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呆子,你的武功真是差劲。”梁文靖忙道:“是啊,我一贯不会武功的。”萧玉翎望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就会说自己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其实你也有一些好处的。比方说那天你冒险回来给我解穴,这几天又给我说了很好听的故事,这两件事都叫我心里欢喜。”梁文靖借着溶溶月色,望着眼前佳人,已然心神俱醉,又听她这一番娇媚软语,不觉心跳如雷,恨不得捶胸顿足,大叫一番。 萧玉翎又道:“师兄瞧不起你,又打扰我听故事,实在讨厌。呆子,你想不想堂堂正正胜他一次,叫他丢脸?”梁文靖大惊,忙要婉拒,忽见萧玉翎满含企盼之色,心口一热,脱口便道:“姑娘若要我胜,区区粉身碎骨也要胜的。” 萧玉翎大为欢喜,拍手道:“一言为定。”梁文靖话一出口,就觉后悔,可一听这话,又浑忘一切,大声道:“一言为定。”萧玉翎笑道:“这样才有骨气。”顿了顿,又问,“呆子,你会内功么?”梁文靖摇头道:“不会。”萧玉翎凝神瞧他半晌,见他神色茫然,绝无伪饰,不由深感奇怪:“莫非那日不是他封住我的穴道,而是公羊羽在背后捣鬼?”梁文靖见她沉思,便问:“学了内功有什么好处?”萧玉翎正色道:“好处多了,就像今天,你若有内功,不但能卸开我师兄的冲撞,还能伺机反击,伤他的穴道。” 梁文靖汗颜道:“我连穴道也不认识呢!”萧玉翎瞧着他,微有愠色。梁文靖被她瞪得心头鹿撞,只恨那剪水双瞳太过迷人,不忍低头不见。忐忑间,忽听萧玉翎叹道:“不认识就学,这有什么难的?”她徐徐站起,说道,“要学内功,必先知道周身穴道经脉。比方说‘丹田’穴,便在这里。”她指着小腹,梁文靖急忙牢记在心。如此这般,萧玉翎将周身穴道一一说与梁文靖听。但某些穴道,如“会阴”、“期门”,前一个在男女私处,后一个却在乳下,均不宜详述,萧玉翎一害羞,就忽略了过去。 梁文靖听得似懂非懂,寻思道:“公羊先生早先给我说的那段话中似乎包含了不少穴道名称,莫非也是一门内功?嗯,他又说什么‘此法无所不包,无所不至,至阳至大,是为浩然正气’,这又是什么含义?”他记忆过人,虽然过了数日,但公羊羽所传口诀便似烙在他心间,一个字也不曾忘记。萧玉翎说了大半个时辰,怕萧冷知觉,便道:“今日说到这里,明日再说。” 二人悄然返回洞中,却见萧冷睡得正酣,当下各自歇息。梁文靖人虽躺下,心中却想:“萧姑娘的师兄武功高强,我若不加倍练习怎么能胜他?若是输了,有负萧姑娘的厚望。公羊先生传我的那段话似与内功有关,我不妨练来试试。”他并不知修习内功的艰险,更不知萧冷如何厉害,一味想讨心上人欢心,色令智昏,悍不畏死。 他将公羊羽所传口诀默念数遍,过了许久一无动静。他本就没有什么学武的耐性,更不知仅是默念口诀无助内功修习,念了一阵,倦意横生。将眠欲眠之际,小腹忽地灼热起来,初时细如针尖,渐渐变得酒杯大小。梁文靖猝然一惊,只觉那一团热气慢悠悠地从小腹升起,经胸腹聚于头顶。 梁文靖又惊又喜,默想那段口诀:“走‘阳矫’,入‘肩井’,通‘神阙’、交‘会阴’……”“阳矫”、“肩井”、“神阙”三穴萧玉翎均已说过,梁文靖按口诀引导那股热气,一一经行,但到“会阴”穴时忽觉茫然:“这‘会阴’却是什么穴位?”思索不透,撇开不理,又往后练:“上行‘鸠尾’,下入‘轱辘’,养‘玉枕’穴,转‘膻中’行,‘双龙’竞走,斗于‘期门’,入于‘丹田’……”练到“期门”穴,又觉不解,仍是跳过。如此这般,他按口诀导引那股热气,遇上陌生穴道,一律略过不练。如此练了半夜,方才迷糊睡去。 未睡许久,又被萧冷踢醒赶路。梁文靖苦练半夜,白天精神萎靡,呵欠连天。萧冷面色铁青,偶尔望他一眼,目光极为阴鸷。唯独萧玉翎欢喜如故,只要歇息,就唤梁文靖说书解闷。捱到半夜时分,她待萧冷睡熟,将梁文靖偷偷叫出,教授穴道脉理。梁文靖将她所说与公羊羽所传的口诀相印证,发现颇有出入,默默听了半晌,忍不住问道:“萧姑娘,在下心中有些疑问。” 萧玉翎好为人师,闻言笑道:“好呀,你说。”梁文靖道:“有些穴道姑娘似乎不曾提到,比如‘期门’穴,还有‘会阴’……”话未说完,萧玉翎脸色陡变,厉声道:“你不是不懂穴道么,怎的又问这些?”梁文靖一呆,正要如实说出,忽听近旁一声怒哼,二人侧目望去,萧冷从一块巨石后转了出来,眉间充满杀气。 萧玉翎一呆,嗔道:“好啊,你一直在偷听,是不是?”萧冷哼道:“那又如何?” 萧冷身为刺客,长年身处险境,是故知觉极灵,睡眠极浅。萧玉翎一动,他已知晓,又见她将梁文靖带到洞外传授内功,口口声声说要打败自己,不觉勃然大怒。本想现身恐吓,但迈步之际他又变了主意,冷眼旁观,存心瞧这二人用何办法取胜。直到今夜梁文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萧冷只觉与亵渎师妹无异,终究按捺不住,现身出来,也不顾萧玉翎气恼,盯着梁文靖道:“你这小子装疯卖傻,果然奸猾!” 萧玉翎见他流露杀机,心头咯噔一下,心想这呆子虽不老实,却不能让他给杀了,忙道:“萧冷,你怕我教会他内功胜你吗?”萧冷双眉倒立,怒极反笑道:“好,小子,我来教你认穴,看你怎么胜我?”忽一抬手,点中梁文靖乳下,梁文靖只觉一道阴寒之气钻入,浑身一麻,软倒在地。萧冷冷声说道:“这就是‘期门’穴了。” 萧玉翎怒道:“你教他认穴,怎么反而点他穴道?”萧冷淡淡说道:“不点他穴道,他怎知‘期门’穴在哪儿?”萧玉翎一听,想起以前师父教两位师兄认穴时,也是先点二人穴道,再给他们解开。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将该穴位牢记在心。萧玉翎因为男女之别,萧千绝传授之法不同,故而并未亲受其苦,对于穴道经脉的了解也远不及两位师兄真切。 她想及此事,一时无话。万不料萧冷妒火正炽,此举包藏祸心,他借点穴之机,将“玄阴离合神功”注入梁文靖的“期门”穴内。这真气至为阴毒,盘踞穴内便如蛇噬蚁咬。梁文靖痛痒难禁,不由皱眉咧嘴。萧玉翎见了,只当是寻常的点穴之痛,不以为意。又想这人分明知道那些穴道,却假做不知,故意蒙骗自己,如今也该让他尝尝苦头,于是心肠一硬,转身就走。 梁文靖见她离去,忙叫道:“萧姑娘,救我……哎哟……救我。”萧玉翎正在气头上,闻言全不理会。梁文靖难受之极,忍不住呻吟起来。萧玉翎听在耳中,更觉气苦:“这呆子真没用,小小受点苦楚就大呼小叫,真像他自己说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想到这里,狠心捂住双耳,飞也似的去了。 萧冷大为得意,瞅着梁文靖,笑意阴森可怕。梁文靖痛痒难忍,心想:“萧姑娘说了,我有内功在身就能抵挡她的师兄,但不知这所谓的内功能否抵挡这一种难过呢?”他存念默运公羊羽所传心法,只觉那股热气自丹田慢悠悠升起,随脉游走,行至“期门”穴附近,忽地凝滞不动,徐徐流转。这股热气虽然不能通过“期门”穴,但在穴道附近每转一周,那痛痒就减少一分。梁文靖唤天不应,求地不灵,稍有缓解,便如抓着救命稻草,反复催使热气,令其不致衰竭。可他并不知道,这一股“浩然正气”与黑水一脉的“玄阴离合神功”一为至大至阳,一为至阴至柔,相逢之下必有生克。只是萧冷内功虽强,但注入梁文靖体内的真气却有限,梁文靖内劲虽弱,却胜在自生自长,生生不息。常言道“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浩然正气”经梁文靖不断催使,时候一长,竟将“期门”穴内的“玄阴离合神功”逐分逐分地化去了。 阴柔真气一经消解,梁文靖的痛苦也随之减弱,心中又惊又喜,越发运功不懈。萧冷见他呻吟渐止,心中怪讶:“这小子竟有如此忍劲?哼,莫不是想逞英雄讨玉翎的欢心?”忽听身后树林中传来细微响动,料是萧玉翎前来窥探动静,一时毒念又起,拍开“期门”穴,冷笑道:“这次是‘会阴’穴”。又点了梁文靖的“会阴”穴,所注真气更胜先前。 “会阴”穴敏感薄弱,梁文靖难受得几欲发狂,但他已有心得,竭力运转“浩然正气”相抗。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又将萧冷所注的真气化解。萧冷本盼他惨叫呻吟,不料梁文靖一味闭目运气,全无叫喊的工夫。萧冷恼羞成怒,又将“会阴”穴解开,再点他穴,所注真气逐穴增强。 萧玉翎放心不下,伺伏在旁,只待梁文靖忍耐不住便出手解救,但见他不再叫唤,还当萧冷手下留情。萧冷既知她在旁,也不敢公然狠下杀手,折腾了足足半夜,终究难以遂愿,只得喝道:“罢了,明日再教你。”解开梁文靖穴道,扬长去了。 梁文靖筋疲力尽,咬着牙踉跄返回住处,却见萧玉翎面向岩壁,瞧也不瞧自己一眼。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她为何与自己生分,只得叹了口气,倒头便睡。萧冷瞧着他暗暗发狠:“我就不信斗不过你这南朝小子,明日非叫你呼爹喊娘不可。” 次日,萧冷又借教授穴道之名,继续折磨梁文靖。先点他的“少阴”、“少阳”诸穴道,再点他“太阴”、“太阳”诸穴。初时他只为泄愤,后来见梁文靖不肯屈服惨叫,好胜心起,与之较上了劲。再说事已至此,若是半途而废,必然被萧玉翎瞧出自己借机报复,权衡之下,也唯有硬着头皮一路点将下去。点完“厥阴”、“阳明”诸脉,十四正脉已尽,萧冷又点梁文靖的奇经八脉。 梁文靖遭此厄难,萧玉翎又袖手旁观,除了“浩然正气”,当真别无依恃,唯有拼命运转丹田内那一股热气。三四日下来,只觉那股热气越变越粗,越转越快,化解入侵真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萧冷尽管使了手脚,所授的穴道方位却无差错,梁文靖印证公羊羽所传口诀,自悟自练,只觉浑身酥暖,十分受用,由此更加苦练不辍。 萧玉翎并不知二人暗中较劲,初时恼恨梁文靖欺瞒自己,但日子一长,气恼渐消,想到梁文靖那满肚皮的故事,心中痒痒,只是若要自己主动修好,那是决然不可。偏偏梁文靖全心修练内功,抵御生平大劫,他为人素有痴气,一旦专注于此,连萧玉翎也几乎忘了,每日只想着如何运转丹田热气,化解入侵冷气。萧玉翎见梁文靖成日呆呆傻傻,心中又气又急。 这么停停走走,不久便远离山区,进入市集村镇。萧冷心中的怒气越积越厚,手段也越发歹毒,每点梁文靖一穴,必先沉心运气,但求既不伤他性命,又将更多真气注入穴中。这一来,梁文靖如遭万蚁噬心,千蛇绕体,体内“浩然正气”的反击也更加猛烈。初时那道热气只如虫豸大小,到了第七日晚上,萧冷点罢奇经八脉之一的“阴蹻”脉,梁文靖忽觉丹田一跳,那道热气突然变粗,形似一只肥大仓鼠,在经脉中极快地跑来跑去。梁文靖自觉身子被那“大老鼠”钻得涨痛欲裂,忍不住惨哼起来。 萧冷见他惨叫出声,心头十分得意,继而又生感慨:“这小子也很坚忍,换了他人,早就哭爹叫娘,昏死了不知多少次了,他熬到如今才出声,也算十分难得。”可是凝神细思,深感梁文靖忍耐至今,必然有所依恃,但他素来骄傲,若要他开口询问情敌原由,真比杀了他还要难过十倍。 萧玉翎见梁文靖面红如血,躺在地上翻滚呻吟,忍不住抛开嫌隙,抢上前摸他额头,但觉滚烫如火,不由失声叫道:“你怎么了?”梁文靖呻吟道:“萧姑娘,我病了,身子涨大了一倍,不,是两倍,哎哟,涨死我了,涨死我了……” 萧玉翎摸他身子,除了滚烫,并无异样,一时茫然不解。萧冷却微微吃惊,心想:“身子涨大?难道是困龙出穴、饿虎跳涧、易筋改脉的征兆?这小子何时到了这等境界?”原来,练气之士修炼到一定境界,因为内息增长,原有经脉无法承受,内息便会自主拓张经脉,令炼气者生出周身膨胀之感,故而又称为“困龙出穴、饿虎跳涧”,乃是十分难得的境界。这境界极为凶险,一着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虞。 萧冷修炼十余载,五年前方入此境界。当时师父萧千绝在他身边,以不世内功护持。饶是如此,萧冷也深受其苦,印象极深。此时听梁文靖一说,大为惊疑,继而又自嘲起来:“我糊涂了么?这小子焉有如此能耐?大约被我折腾久了,生出幻觉罢了。”忽见萧玉翎转过头,厉声道:“萧冷,你伤了他,是不是?” 萧冷见她神色焦虑,妒念大增,冷笑道:“我要伤他,何必等到今日?”萧玉翎但觉有理,只得低头沉吟,继续思索原由,但听梁文靖呻吟道:“萧姑娘,不关令师兄的事。我一定是病了,快请大夫来好么?” 萧玉翎见他痛苦模样,忽地心头一酸:“若非我争强好胜,定要逼他修习什么内功,怎会落到这个地步?”想着大感愧疚,正想抱他起来,萧冷却抢先一步,将梁文靖提起,冷笑道:“莫让这小子脏了你的手。”萧玉翎咬了咬嘴唇,低头不语。 萧冷提着梁文靖,闯入一家客栈,将他掷在床上。梁文靖躺在床上,大喊大叫,不时翻来滚去,撕扯衣服。萧玉翎只得点他穴道,想让他安静。不料梁文靖体内气机旺盛,才被点穴,又将穴道冲开。萧玉翎又惊又怕,忍不住求萧冷帮助。 萧冷在旁瞧着,甚觉可疑,再把梁文靖脉象,只觉脉象如常,唯有浑厚内息澎湃不已,不觉心中暗惊,想了想说道:“也罢,小子,如今你周身穴道,也只有‘阳蹻’脉的穴道我尚未教你,如今一并教与你吧。”五指一张,指间有闷雷之声。萧玉翎见他使出“轻雷指”,未及喝止,萧冷已五指轻颤,将梁文靖一条“阳蹻”脉尽皆封住。 这路“轻雷指”极耗真力,萧冷连点数穴,只觉丹田空虚,当下坐到一旁,闭目养神。萧玉翎惊怒交迸,本欲喝骂,忽见梁文靖叫声歇止,双眼紧闭,气息忽转悠长,不觉心头一喜,只当萧冷出手见效。但转而摸梁文靖的身子,却是灼热如故,不觉又生忧虑。患得患失间,但觉硬物硌手,伸手探入梁文靖怀中,摸出半只白玉老虎。 正自端详,忽听萧冷道:“把玉虎给我。”萧玉翎一转头,见他目光如电,凝视玉虎,不由怒道:“人家的东西,你要它做什么?”萧冷欲言又止,哼了一声,又闭上双眼。萧玉翎将玉虎揣入梁文靖怀中,望着他火红双颊,忽地眼中一热,泪水点点滴落在他颈上。泪水被灼热肌肤一蒸,化为袅袅白气。 忽听隔壁有人高声道:“他娘的,这些大宋的将官真没出息,两天不到,便让鞑子破了剑门。”听其说话,却是陕南口音。萧冷听说蒙军破了剑门,浓眉一挑,侧耳细听,只听一个老成些的声音道:“听说守关的大将是被一个鞑子射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前面那人道:“假不了,我亲眼见的,那射箭的鞑子骑黑马,穿蓝袍,只一箭,竟从关下直射关上,将那守将射了个透心凉。主帅一死,剑门守军乱了阵脚,这才被鞑子一鼓作气攻破雄关。” 萧玉翎忍不住问道:“萧冷,他说的莫不是二师兄?”萧冷淡淡一笑,漫不经意道:“伯颜那小子,也有出息了。” 那老成者沉默一阵,忽地幽幽叹道:“唯有天设险,剑门天下壮,连山抱西南,石角皆北向。两岸崇墉倚,刻画城郭状。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先前那人沉默一阵,迟疑道:“林老哥,你知道兄弟我不懂这些假斯文。”林老哥叹道:“这是诗圣杜甫的诗,说是剑门险峻,一人守关,可当百万之师。现今剑门关已破,却拿什么抵挡鞑子大军?”说罢,不胜叹息。二人沉默良久,林老哥又道:“张老弟,国是如此,你我草莽中人,也是无可奈何,但‘陕南六寨’之仇,却不能不报。只可惜,不知萧冷那厮的踪迹!”张老弟怒道:“他娘的,那厮太可恨,我家二寨主就看了他随行的女子几眼,说了两句笑话,那厮就一气杀了我六寨两百多号兄弟,此恨可比天高。但这厮滑溜无比,杀了就逃,我从陕南追到四川,也没瞧见他的影子。哼,可见黑水一派,敢做不敢当,都是他奶奶的缩头乌龟。” 萧冷听到这里,面上腾起一股青气。却听那林老哥道:“张兄别急,我已通告川中豪杰,只消那厮入川,定叫他有去无回。” 萧冷脸上青气更盛,重重哼了一声。隔壁那两人为之一静,操陕南口音的那人朗声道:“在下陕南‘啸云豹’张经,隔壁的是哪位?”萧冷嘿然道:“你爷爷萧冷。”隔壁二人齐声惊呼。萧玉翎只觉室内旋风疾起,门扇一开一合,萧冷身影消失,跟着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惨呼。门扇再度开阖,萧冷忽又端坐椅上,仪态从容,便似从未动过。 只听那林老哥颤声道:“好贼子,你……你……”萧冷淡然道:“你要替这姓张的报仇,只管去通告什么川中豪杰,萧某在此相候。”林老哥呸了一声,门外又归寂静。不一时,忽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径往楼下去了,想是栈内客人见出了人命,纷纷逃出客栈。 萧冷端起茶碗,吹开茶末,抿了一口,冷冷说道:“师妹,待会儿你留在房里,不要出去。”萧玉翎也不回头,两眼盯着梁文靖,只觉除了这个男子的安危,其他事都与自己毫无干系。 萧冷打坐片刻,忽听店外一个苍劲的声音朗朗道:“活修罗,峨眉剑客在此,你给我出来。”萧冷双目一张,笑道:“来得好。”一晃身,穿门而出。刹那间,两道劲风左右袭来。萧冷右手蓝光陡现,“刷”的一声,右侧偷袭汉子拦腰断成两截,血如泼墨,溅上半片粉壁。左侧那人见状大骇,转身便走。萧冷一伸手,拿住他的背心,大喝一声,随手掷出。这一掷力大无比,那人撞中墙边石柱,脑浆四溅,登时不活了。 萧冷顷刻连毙二人,栈内豪杰均是愕然。萧冷却不多言,刀光画出一道长虹,刀声细如箫管,“呜”的一声,将一名豪杰劈成两半。刀光盘旋而回,蓝幽幽的鬼火也似,只一闪,又向左侧一人颈项掠去。正当此时,一支长剑横掠而来,“叮”的一声,刀剑相交,那剑自下而上,画了个极小的圆弧。萧冷虎口一热,海若刀几乎脱手,不由暗惊:“哪儿来的高手?”他本以为姓林的仓促寻人助拳,必然请不到什么厉害角色,不想竟来了如许人物。 那人接他一刀,也是身形微挫。萧冷定睛望去,来人是一个身形魁梧的半百老者,阔口隆鼻,双目有神,手中一柄松纹古剑,恰似一泓冷碧秋水。 萧冷喝道:“你是谁?”老者须发飞扬,朗声道:“峨眉刘劲草。”萧冷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仙人剑。”刘劲草一手拈须,喝道:“修罗刀,仙人剑,今日不妨分个高下。”萧冷道:“你也配?”一刀画个半圆,斩向刘劲草。刘劲草忙引剑诀,护住全身。不料萧冷这一招“天下屠灵”涵盖八方,貌似攻他,只待刘劲草运剑护身,萧冷立转刀锋,刘劲草右侧的两名峨眉弟子便颈血飞溅。 刘劲草又惊又怒,长剑疾出,分刺萧冷三处大穴。这三剑又快又沉,颇具名家风范,以萧冷之能也不敢大意。回刀一圈,挡下三剑,忽借剑上力道,飘至一名清秀少年身畔,刀光一转,少年喉管断绝,“哧”的一声,鲜血喷得漫天。 刘劲草万料不到萧冷不与自己正面交锋,反而尽杀门下弟子,一时悲愤莫名,飞身追赶,剑光霍霍,招招刺他要害。萧冷却避而不战,刀气翻卷,只向峨眉弟子招呼。原来“修罗灭世刀”最宜群战,萧冷心知刘劲草一派宗主,急切难胜,是故避强击弱,直待刘劲草目睹亲朋门下惨死,心神浮动,再回刀一击,取他性命。 萧玉翎坐在房中,只听门外呼喝声、惨叫声、刀剑相交声此起彼伏,顿觉心神不安。她虽知师兄厉害,可到底没见过他如何显威杀人,生怕敌众我寡,萧冷抵挡不住。坐了片刻,忍不住站起身来,推开门户,忽见一具无头尸体迎面撞来,萧玉翎慌忙闪开。那无头尸刚刚毙命,落地时尚自微微抽搐,萧玉翎魂为之飞,一颗心扑扑乱跳。抬眼一看,人群中一道蔚蓝刀芒吞吐不定,所过非死即伤,客栈里血肉横飞,真如修罗屠场。 萧玉翎瞧得心惊肉跳,忙又关上房门。她回头一瞧,忽又失声惊呼。这一晃神的工夫,床上空空,梁文靖已经不知去向。萧冷听到叫声,吃了一惊,劈倒一人,溃围而出,一阵风闯入房中,却见萧玉翎面色苍白,目光呆滞,不由问道:“怎么了?”萧玉翎指着床喃喃道:“他……他不见了。” 萧冷见梁文靖失踪,正合他心意,趁机拉住萧玉翎的手臂,叫道:“走吧!”萧玉翎待要挣扎,却被萧冷扣住脉门,“哗啦”撞开窗户,跃入街心。忽听“咻”的一声,一支长箭破空而来,萧冷刀一圈,挡落来箭,但觉劲道沉雄。未及细瞧,二箭又至,萧冷刀柄下沉,击落来箭,忽地飘退两丈,立在一堵墙后,遥见三骑如风,沿着大街疾驰而来,马上三人手挽长弓,形容彪悍。 刘劲草高声道:“薛家兄弟,别让这厮走了。”三骑远远停住,弯弓搭箭,指定前方,忽见萧冷收了海若刀,左手抱着萧玉翎从墙后缓缓踱出。三名骑士见状,“嗖嗖嗖”三箭齐至,萧冷身形微晃,右手一圈,竟将羽箭揽在手里。众人瞧得目瞪口呆。萧冷接下羽箭,却知这三人箭法了得,自己纵然不惧,但萧玉翎若为流矢误伤,难免抱憾终生,权衡之下,冷冷一笑,转回墙壁去了。 薛家兄弟为他空手接箭的神技所惊,见他扬长而去,忘了再度发箭。刘劲草纵身抢上,只见那堵墙后是一条巷子,此时巷道空寂,了无人迹。 第六章 江城子 刘劲草被萧冷一轮快刀挫了锐气,心中虽恨,却失了追赶的胆气。无奈转回,只见尸首遍地,门下弟子十停去了三停,死状均极惨烈。瞧了一会儿,不由老泪纵横。薛家兄弟跳下马来,老大薛容问道:“劲草公,你怎么在这儿?” 刘劲草惨然道:“我听说鞑子皇帝亲征,破了剑门,故而率领亲朋弟子去合州从军。我们途经此地,忽见林商老弟抱着陕南义士‘啸云豹’张经的尸体赶来,说是‘活修罗’萧冷入川,就在这客栈中一刀杀了张经。我心中不忿,率众赶来,不料竟被他一人一刀杀了个人仰马翻。” 薛家兄弟望着栈中惨景,无不惊怒。薛容道:“劲草公,那黑衣人便是萧冷吗?”刘劲草默然点头,神色甚是灰败。薛家兄弟也是面面相顾,心知适才占得上风实为万分侥幸。 刘劲草按捺心情,问道:“三位如何来此?”薛容叹道:“与劲草公一般,只因鞑子破了剑门,故而前往合州参军,一尽绵薄之力。” 众人方经大劫,又伤国是,正自相对浩叹,忽听客栈内有人大叫:“热死我了,热死我了。”话音方落,一个瘦小人影从萧冷撞破的窗户里蹿了出来,快似流光,落地时,陀螺般溜溜乱转。薛家兄弟定神细瞧,却是个极瘦小的年轻人,下巴削尖,背脊微驼,似乎刚从蒸笼中出来,浑身热气腾腾,不住口地叫热。 刘劲草不悦道:“胡孙儿,方才打斗时不见你,这会儿却来胡闹。”薛氏兄弟相顾失笑。薛容拱手道:“原来是‘白猿神偷’胡老弟,失敬失敬。”那人只在身上乱揉,闻言忙道:“你好你好。”刘劲草叹道:“刘某这不争气的弟子,却叫贤昆仲笑话了。” 薛容笑道:“岂敢笑话,胡老弟生世奇特,侠名远播,薛某兄弟早有耳闻,只是无缘拜会。” 原来这年轻人名叫胡孙儿。据说他幼时父母双亡,被峨眉山的母猴收养,自幼便随猴群扪藤拽葛,高来高去,练就一身轻盈身手,后来被刘劲草发现,收为徒弟。只是他野性未泯,偏又极具侠义肝胆,常常穿窬越梁,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给师门惹来了不少麻烦。他也因此怕见师父,常年在外闯荡。薛氏兄弟虽与刘劲草交厚,却也从未见过他,不料今日在此遇上。 胡孙儿嘻嘻笑道:“师父你先别骂我,我今日可是立了大功,待会儿你赏我也来不及呢!”刘劲草怒道:“赏你?赏你一顿板子。”薛容笑道:“劲草公息怒,胡老弟如此说,必有缘故。” 胡孙儿笑道:“说得好,大家都随我来。”当先钻入房中。众人面面相觑,随之入内。胡孙儿走到床前道:“薛老大你将床移开。”刘劲草道:“你这小猴儿,又弄什么鬼?你自己不会搬么?”胡孙儿笑道:“说到上蹿下跳,飞檐走壁,徒儿还敢夸口,但说到气力,三十斤的石锁我也嫌重呢!”刘劲草只是摇头。薛容哈哈一笑,将床移开,却见床下躺着一个年轻公子,面红如火,浑身白气蒸腾,两眼紧紧闭合,似已昏厥多时。 众人各各讶异。刘劲草道:“这是谁?”胡孙儿说:“方才大伙儿跟萧冷在堂子里打架,我自知本事差劲,不敢上阵,便潜入这活修罗的房间,想偷了他的包袱盘缠出一口恶气。不料掀瓦一瞧,发现房内还有一对男女,男的便是这小子,躺在床上跟活死人一样,女的愁眉苦脸,坐在床边发愣。 “看情状,这两人当是活修罗的同伙。我未知虚实,不敢妄动。不料那婆娘坐了一会儿,起身开门,我趁机从天窗钻入,将这小子拖到床下。师父你也知道,徒弟做这等事十分麻利,哈,竟将那女子轻易骗了过去。” 众人此次损失惨重,听说这年轻公子是萧冷的同伙,无不愤然向前。刘劲草急忙喝止众人:“这人虽是萧冷同伙,可他如今昏迷不醒,我等也不该趁人之危。”薛家兄弟点头称是。刘劲草招呼弟子,将人抱起,胡孙儿忙道:“慢来,这人身上有古怪。” 刘劲草皱眉道:“你这猴儿,有话也不一次说完,还有什么古怪?”胡孙儿吐舌道:“他身上热得厉害,弟子在床下傍着他时,就像挨着一个火炉子,先人板板,要不是怕人发现,我早就跳出来了。” 刘劲草闻言,俯身去摸梁文靖额头,果然入手灼热。他沉吟片刻,思索不透,便道:“此人高烧不退,只怕性命不保。”当即默运内功,将梁文靖抱起。起身之际,忽听“吧嗒”一声,自梁文靖怀里掉出一物。众人低头望去,却是半只玉虎。 薛容微露讶色,拾起玉虎端详,忽地失声惊叫:“哎呀,这不是今上的虎符么?”众人无不大惊,刘劲草皱眉道:“薛老弟,此话当真?”薛容急道:“错不了,当年我曾在禁军中担任教头,见过此物,形制虽然不同,但确为虎符无疑。如今只有半只,料是还未合符?一旦合符,千军万马也可调动。” 众人听说这枚小小玉虎竟有如此大用,不觉都变了脸色。刘劲草半晌道:“如此说,这人来头不小。”薛容定一定神,仔细端详那公子的面容,忽地“哎哟”一声,吃吃叫道:“他是,他是……”刘劲草忙问:“是谁?”薛容面上涌起一阵血红,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劲草公,你可听说过淮安王么?” 众人又是一惊。刘劲草迟疑道:“薛老弟拿得准么?这话可不能乱说。”薛容叹道:“我去年在临安曾受千岁大恩,面聆教诲,尽管一年不见,容貌却还记得。数日前,我收到他的亲笔书信,说是得了统兵虎符,要来蜀中自将待边,与蒙古皇帝决一死战,命我兄弟到合州与他会合。如今他容貌仿佛,又有虎符在身,不是淮安王是谁?”他一边说,一边望着那公子的火红面庞,心头一痛,眼眶潮润一片。 这公子正是梁文靖。他遭受易经改脉之苦,体内真气乱走,后被萧冷以“轻雷指”制住“阳蹻”脉,那真气方才稍歇。他这一身内功雄浑至此,全赖萧冷所赐,就算公羊羽亲临,也不能让他在短短七日之内达到如此境界。 公羊羽将“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不过是对付萧玉翎的权宜之计,绝未料到梁文靖竟要凭这区区一小股真气,抵御萧冷这等大敌。这七日之中,萧冷将梁文靖周身诸穴一一点遍,两人的真气也就逐穴较量,梁文靖每每费尽心力化解一次萧冷的“玄阴离合神功”,体内真气便浑厚一分。人身穴道何止百数,梁文靖一心保命,夜里苦练,白日化解入侵阴气,体内“浩然正气”精进之速超乎常人想象,一时越积越厚,便如江河水满,势必破堤而出。 常人修炼,大抵循序渐进,经脉久经淬炼,缩张自如,故而易经改脉之时,经脉已然自具承受之力。梁文靖精进太快,近乎魔道,真气变厚,经脉却脆弱如故,若无绝顶高手解救,真气宣泄无路,必然破穴而出,死得十分悲惨。 萧冷也知道梁文靖体内发生极大变故,但具体情形却不甚了然。萧玉翎既然求他,他便以“轻雷指”封住梁文靖的“阳蹻”脉,此举仍是包藏祸心。注入的“玄阴离合神功”远胜以往,存心让梁文靖雪上加霜,顶好一命呜呼,除掉这个情敌。不料梁文靖体内的“浩然正气”初时只求宣泄,是以大肆冲击经脉,此时忽遇对手,顿时转为自保,与入侵真气纠缠交锋,故此因祸得福,暂缓了他走火入魔的危险。 梁文靖陷入此等危境,外界有何剧变,早已无暇理会,只觉体内热气鼓荡汹涌,将“阳蹻”脉的阴毒之气一一降服。刘劲草将他抱起时,“阳蹻”脉已被贯通过半。 刘劲草听了薛容之言,惊喜之余又暗暗发愁。他命众弟子收殓栈中尸身,自与薛家兄弟、胡孙儿另辟一间上房,将梁文靖搁置床上,把脉细察。他精通岐黄之术,内家功夫更有独到之处,沉吟良久,隐约猜到原由,说道:“千岁如今情状,乃是修炼内功不当,走火入魔所致。” 薛容讶然道:“据我所知,千岁略通武艺,却并未修炼过内功。”刘劲草摇头道:“若非如此,必是萧冷动了手脚。如今千岁体内真气之厚,只怕小老儿也有所不及。”薛容望着梁文靖,一时目瞪口呆。刘劲草又道:“千岁的情形我生平仅见,眼下似被某种手段压制住了,延迟片刻,只怕大祸临头。” 薛容急道:“劲草公,千岁的性命关系天下苍生,还请千万想个法子。”刘劲草叹了口气,沉吟良久,忽道:“胡孙儿,你将‘空青石乳’拿来。”胡孙儿应了一声,“嗖”地纵出,一转眼将一个白瓷瓶递到刘劲草手上。 刘劲草抚着瓷瓶叹道:“这‘空青石乳’乃顽石精华,极为难得,是我峨眉镇山的宝贝。此物秉性至阴,以毒攻毒,能够克制各种炎毒。千岁体内真气为纯阳之气,必要如此至阴之物方能缓解。”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又道,“不过这东西毒性极大,喝下去有莫大的风险,分量上也极难把握。唉,事关重大,小老儿委实担不得这个干系啊!” 刘、薛二人四目相对,均感迟疑。胡孙儿生来冒失,瞧得不耐,忽地一把夺过瓷瓶,撬开梁文靖的牙关,将石乳统统灌了进去。他快手快脚,薛、刘二人均是阻拦不及。刘劲草跌足骂道:“你这猴儿,又莽撞了。”胡孙儿笑道:“左右是死,与其走火入魔死得疯疯癫癫,还不如一下子毒死痛快。” 刘劲草挥手便打,胡孙儿一纵身蹿到梁上,挤眉弄眼。刘劲草虽为师尊,但论及轻身功夫,却不如这个弟子,只气得仰头喝骂。正自吵闹,忽听梁文靖呻吟一声。刘劲草一瞧,却见他面上透出一股青气,渐自盖住满面红光。薛容一急,伸手摸去,忽觉梁文靖的身子热度消退,渐渐变冷。薛容大惊,正要询问,忽觉那身子复又变热,梁文靖的面上青气沉降,又被那红光盖住。 薛容望着梁文靖的面色青了又红,红了又青,身子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一时大惑不解,问道:“劲草公,这是为何?”这情形刘劲草也是从没见过,一时拈须皱眉,出声不得。就连胡孙儿也觉出异样,收了笑容,凝神关注。 这“空青石乳”本是峨眉山前辈剑客采自峨眉山的“九老洞”中,阴寒之处胜过萧冷的“玄阴离合神功”,一入梁文靖体内,立遭“浩然正气”的反击。那股“浩然正气”先被“轻雷指”挫了锐气,好容易冲透“阳蹻”脉,忽又遭遇这玄阴石乳。这么接二连三的阴毒入体,“浩然正气”有时而穷,霸道之势挫灭殆尽,生生不息之势却被激发到极致,竭力抵御石乳侵袭。梁文靖生出冷热异象,也正是为此。 众人正当束手无策之时,忽见梁文靖身子一震,那震动自他头顶生发,流水般经过颈项、胸腹,一直传到脚心。陡然间,梁文靖面上的青气红光均是一盛,继而交融至一处,面色归于平静。刘劲草慌忙摸他额头,不冷不热,恰如平常,不由心头一喜。再按他脉门,忽觉梁文靖的肌肤下涌起一股潜流,指尖与之一触,生出微微麻痹。刘劲草心中大奇,呆望梁文靖,不知是好是坏。 忐忑间,梁文靖双目陡睁,忽地大叫一声:“萧姑娘。”众人又惊又喜,却又不解其意。梁文靖一声叫罢,左顾右盼,惊道:“你们是谁?萧姑娘呢?”原来他昏昏默默,魂不守舍,心中却始终念着萧玉翎,此时大患一去,头脑一清,脱口就叫出了心上人的名字。 梁文靖不见萧玉翎,却看到许多陌生人,心中惊怪无比,但觉体内那只狂蹦乱跳的“大仓鼠”安静了下来,换成了一股又黏又热的液体,不冷不热,从头顶流到小腹,又从小腹流向四肢,酸胀感也已烟消云散,通体上下舒畅无比。 梁文靖心中奇怪,全不知体内的“浩然正气”困龙入海,饿虎入林,不知不觉已有小成。他心念萧玉翎,身子一旦无碍,立马挺身跳了起来。薛容怕他伤势未愈,伸臂阻拦,梁文靖见他手来,急忙挥手一挡。薛容只觉梁文靖手掌所及,一股暖流透臂而入,登时半身酥软,竟提不起半分劲力。 梁文靖纵下床来便向外跑。刘劲草横身阻拦,梁文靖无心与他纠缠,展开“三三步”,风也似的自他身边掠过。刘劲草拦了个空,心中吃惊,掉头望去,忽见梁文靖奔到门前,大叫:“萧姑娘,萧姑娘。”他不见萧玉翎答应,急得六神无主,忙又转回,问刘劲草道:“这位大伯,你瞧见萧姑娘了吗?”众人见他神神道道,乱喊乱叫,均是面面相顾,不知如何回答。 忽听胡孙儿在梁上跷脚笑道:“你说的萧姑娘是不是长得又白又嫩,穿着绣花裙子,还用金圈圈捆了头发……”他话未说完,眼前人影一闪,梁文靖不知如何坐到了他身边,拍拍他肩,欢喜道:“是啊!你见过她是不是?” 胡孙儿见他动若鬼魅,心中骇异,继而好胜之心大起,眼珠一转,笑道:“你抓住我,我便给你说。”说罢,“嗖”的一声跃下房梁。梁文靖见他跳下,才惊觉自己身处房梁,顿也吓了一跳,心想:“我怎么上来的?” 忽见胡孙儿在门口招手笑道:“你不来抓我,我就走了!” 梁文靖大急,狠心将眼一闭,向门前跳了过去。双脚着地之时,梁文靖只觉浑身微微一震,一股热气自小腹蹿出,闪电般传至足底,恰似一个软乎乎的垫子,将落地的冲力化去大半。胡孙儿见他落地沉稳,心中暗凛,一低头又钻回屋内,嘻嘻直笑。 梁文靖落地无碍,心神大定,听到笑声,忙道:“小兄弟,你告诉我吧!”转身跨出一步,自“九四”位转到“六五”位。不料这一转太快,不仅梁文靖意料不到,胡孙儿恰在“六五”位上,躲闪不及,竟被撞得飞了出去。可他身手敏捷,凌空翻个跟斗,双足点在墙上,“噌”的一声,如飞鸟投林,缩身向窗户钻去。不料眼前一花,梁文靖又拦在窗前,口中说:“小兄弟,你告诉我吧!” 胡孙儿收势不及,一头撞在他胸上。梁文靖一遇外力,体内真气自生,胡孙儿仿佛撞上了一面柔韧大网,向后弹出老远。寻常人经这一撞,势必受伤,可胡孙儿身小体轻,翩翩一个翻身将之化解,饶是如此,仍觉好一阵晕眩。 胡孙儿又惊又怒,纵极身法,满室狂奔。可无论他如何闪转腾挪,梁文靖总能抢先一步,拦在他身前,一迭声说道:“小兄弟,你告诉我吧!”这份神速,不止胡孙儿骇异,旁观的刘劲草、薛氏兄弟也瞧得目瞪口呆。胡孙儿欲躲无路,欲出无门,他身法虽快,可长力不济,不多时便气喘吁吁。他忽地止步,摆手怒道:“罢了,爷爷认栽。”梁文靖一把扣住他肩头,眉开眼笑道:“抓住你了,快告诉我,萧姑娘在哪里?” 胡孙儿白他一眼,没好气道:“她被‘活修罗’带走了。”梁文靖怔了怔,忙又问道:“带到哪里去了?”胡孙儿被他抓住,心中不忿,寻思道:“这个劳什子淮安王看起来傻里傻气,我索性骗一骗他,出一口鸟气。”便嘻嘻笑道:“萧冷说了,他们去合州呢!”心中却想,这淮安王左右要去合州,如此骗他也无大碍。 梁文靖听罢,忽地一言不发,坐回床边,怔怔发愣。刘劲草悄悄将薛容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也不知千岁为何有此武功,但瞧他言行举止,有些不大对头!不是被这场大病坏了心志,就是被‘活修罗’使了妖术。” 薛容心中忐忑,皱了皱眉,忽地上前拜倒,高呼“千岁”。梁文靖大吃一惊,慌忙闪到一旁,摆手道:“你是谁?跪我做什么?”薛容心中大痛,涩声道:“莫非千岁不记得小人了么?去岁我在临安,为奸臣构陷获罪,下在死牢,若非千岁力保,尸骨早寒。当日千岁救出小人后,叮嘱小人暂回家乡,来日遇上与鞑子的战事,再从军杀敌,重获功名。”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交给梁文靖道:“这是五日前千岁赐予的书信,命我至合州与千岁会合。”梁文靖被他一番话说得满心糊涂,瞪着那封书信却不敢接,只道:“我哪里给你写信了?我……我都不认得你。” 薛容见他呆傻模样,深感刘劲草所料不差,这一代贤王经此大难,竟已心志沦丧,成了一个呆子。想到他的救命大德,薛容不由双眼酸热,泪如泉涌。刘劲草长叹一声,拍拍他肩,苦笑道:“薛老弟节哀,千岁或许只是一时糊涂,过些时候就好了。” 梁文靖见众人神色,猛可省悟过来,忙道:“你们也将我当成淮安王了吧?那可弄错了,我叫梁文靖,华山人氏。”他自顾絮絮叨叨,众人却只望着他,眼中均有悲悯之色。薛容更是悲不可抑,忽地抢前一步,抱住梁文靖,口呼“千岁”,放声痛哭。 梁文靖又惊又怕,连声道:“我不是千岁,我叫梁文靖。”众人只是摇头叹气,心中更加难过。薛容哭了一场,悲痛稍解,取出虎符道:“千岁虽然神志暂失,但天子神器,不可离身。”说罢,将虎符捧到梁文靖面前。梁文靖心想这虎符是白先生交代的,爹常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虎符事关重大,不可弄丢了,将来见了白先生也好还他。只是见了白先生,他又要逼自己做淮安王,那样还不如不见。痴痴想了一阵,接过虎符,揣入怀中,说道:“这虎符是别人托付给我的,要我好好保管。” 薛容与刘劲草对视一眼,均想:“难得千岁心智受损,还能记得这关系天下的神器,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当下薛容又为梁文靖引荐兄弟薛方、薛工。说到刘劲草,郑重地道:“这位刘劲草刘老先生,乃峨眉山的大剑客,号称‘仙人剑’,打遍川中,未逢敌手。” 刘劲草摆手叹道:“薛兄别再给小老儿贴金了,今日刘某一败如水,从今往后,‘仙人剑’三字再也休提。”薛容默然苦笑,半晌问道:“如今军情紧急,不能耽搁,咱们是否前往合州,还请千岁定夺。”梁文靖一皱眉,迟疑道:“去合州么?我……我可不大想去。”众人大惊,欲要劝说,又碍于他身份尊贵,不敢随便开口。胡孙儿眼珠一转,忽地嘻嘻笑道:“那个又白又嫩的萧姑娘去了合州,你不去,岂不是找不着她了?” 刘劲草不由斥道:“胡猴儿,你又没大没小了,千岁何等身份,你也敢跟他胡闹?”胡孙儿吐舌直笑,脸上却满不在乎。刘劲草深知这弟子生世奇特,性子极野,什么上下尊卑对他全不管用,一时伸手拍额,大觉头痛。梁文靖听胡孙儿这么一说,心想如果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萧玉翎,那还不和死了一样,当下忙说:“好,我去合州!”话才说完,忽见胡孙儿挤眉弄眼,不由得双颊羞红,低头不语。 薛容又惊又喜,说道:“千岁只管放心,小人一定尽心护送。”梁文靖不知如何回答,唯有“嗯嗯”连声。 刘劲草见梁文靖衣衫褴褛,满面风尘,便张罗热汤让他沐浴,又买了一套极光鲜的衣衫给他换过。梁文靖无功受禄,大为惶恐,推拒不过,方才穿上。众人见他礼让,又觉高兴,心道这贤王心智虽丧,礼仪大节却没抛下。群豪一路南行,沿途只怕萧冷卷土重来,在梁文靖周围摆起了铁桶阵势,乃至他大小便也不松懈,弄得梁文靖战战兢兢,手足无措。群豪但凡见他失礼发呆,或是吐露身世,均以心智丧乱解释,无论梁文靖如何辩驳,众人总是慨叹一番,不加理会。 这一日,薄暮时分,忽听涛声阵阵传来,绕过一道山梁,只见一道弱水穿过两片山峦,泻入浩荡大江。此时西边残阳未落,东方圆月初上,日月交辉,照着长江碧流,咆哮奔腾。 梁文靖见此奇观,心怀一畅,全然忘了眼下烦恼。忽听薛容道:“千岁,我先去城中通报一声。”梁文靖奇道:“去哪个城?”薛容举手南指。梁文靖顺他手势望去,一座大城依山傍水,坐落在明霞映照间,黑黦黦的宛如庞然怪兽。这城向水一方高耸百尺,对着江天气象,看来十分壮观。 刘劲草捋须笑道:“千岁你瞧,这合州城两面临水,故而又名钓鱼城,意即可在城头垂钓之意。”说到这里,梁文靖方才明白,敢情自己不知不觉已到合州了。 薛氏三杰拍马直奔合州城而去,刘劲草道:“千岁勿怪,老朽与薛老大商量过,只因千岁此番经历过于奇特,须得先行知会王坚将军,让他有个准备。”梁文靖忙道:“我当真不是淮安王,你们认错人了。”刘劲草黯然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梁文靖心中郁闷:“这些人都是白痴么?我说了百十遍他们也不肯信。”想到此处,愤懑之余又觉无比灰心,但事到临头,也只得硬了头皮拍马前行。 至城门不远处,烟尘忽起,一彪人马自城内突出,转眼来到梁文靖马前。为首一将翻身下马,一揖到地,其他人也如法炮制。 为首将领年约五旬,眉间一粒朱砂红痣,只听他朗声道:“合州置制使王坚见过千岁。” 梁文靖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吓得翻身下马,身子阵阵发抖,忽听王坚又道:“千岁既来,还请合符。”自怀中取出一个紫金匣子,揭开时,内中紫缎软衬上卧着半只雪白玉虎,张牙舞爪,甚是狰狞。 梁文靖见那玉虎,呆了呆,鬼使神差探手入怀,将自己的半只玉虎取了出来。王坚神色肃穆,将匣子高举过顶,恭声道:“请千岁赐符。”梁文靖心想:“将这玉虎给了他,我也落个干净。”随手将玉虎置于匣中。王坚将两片玉虎一对,弥合齐整,丝毫无差,不由昂然起身,将玉虎紧握在手,面向身后诸军高高举起。 众军见合符成功,不由轰然欢呼,声传城头,数万军民齐声呼应,一时声如滚雷,响彻苍茫大江。梁文靖从未见过如此声势,惊得魂飞魄散,忙道:“王将军……”他本想问合符已毕,自己可否离开,不料王坚应声回头,低声说:“千岁此行际遇,薛家兄弟均已告知。千岁放心,下官定然延请高明医官,全力为千岁诊治。” 梁文靖奇道:“我没有病,诊治什么?”王坚见他情状,心知薛氏兄弟所言不差,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微笑道:“千岁贵体微恙,自然算不得有什么病。”心中却想:“传言患有失心疯的人,即便疯疯癫癫也说自己没病,他这情形正是如此。”忽见梁文靖还要说话,生怕他出言不当,贻误军心,于是哈哈一笑,将虎符交在梁文靖手中,牢牢握紧道:“我已命人备下盛宴,千岁还请入城。”此时早有马车驰至,王坚不由分说,将梁文靖连拉带扯塞进车里,疾喝:“速速回府。” 马夫得命,振鞭将马匹抽得急如星火,梁文靖从头到尾也未能辩白一句。待得拉开帷幕向外瞧时,马车左右十余铁甲精骑挺枪开路,大道两旁黑压压地跪满了百姓,沿途放置香案无数,青烟缭绕,如供神佛,“淮安”之名,在人群中此起彼落。 梁文靖忙将帷幕拉上,心子突突直跳:“这淮安王好得民心,竟有这么多百姓向他顶礼膜拜,也不知他生前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想那一代贤王长眠蜀道,自己鱼目混珠,竟然享此殊荣,心中惭愧无地,暗暗发狠:“待会儿我一下车,定要说个明白。” 不一时,马车忽止,梁文靖探头一望,忽觉香风扑鼻,四双如雪纤手左右扶来。他大吃一惊,只见四名小婢侍立左右。料来都是挑选过的,人人容颜娇艳,肤光如玉,低眉浅笑,媚态自生,口中齐声道:“恭迎千岁。”梁文靖双颊臊红,进退不得,忽听王坚笑道:“敝府已至,还望千岁屈尊枉顾。”梁文靖无奈下车,四名侍女伸手相扶。他被脂粉萦绕,玉臂交缠,只觉眼花缭乱,魂飞天外,早忘了今夕何世,更不用提开口说话了。神不守舍间,穿花拂柳,已至大堂,一干伎乐弄起丝竹,乐声欢快喜乐,正是一曲《相见欢》。众人依宾主落座,梁文靖被引至上首主位。他被那些莺莺燕燕围着,如坐针毡,忙道:“王将军……” 王坚不容他多说,截口笑道:“我与千岁临安一别,已有两载。今日若不宾主尽欢,决不罢筵……”眼见梁文靖还要再言,又忙说,“这里的将领,千岁大约还不尽认识,我与千岁引荐。这位是水军都统制吕德,这位是马军都统制向宗道,那位是步兵都统制林梦石。这三位将军与泸州指挥使刘整将军并称巴蜀四杰,韬略精熟,才气过人。有他三人,合州必然固若金汤。” 三名大将纷纷上前觐见。梁文靖见三人均着精铁大铠,目光如炬,气势迫人,不觉微微心怯,目光移往他处。三将见他沉默不语,目不正视,心中均感怪讶:“早听说这淮安王人虽年轻,心计却很厉害,今日才一见面便给咱们下马威么?”心念及此,慌忙低眉顺目,竭力收敛气势。 王坚见气氛尴尬,挥手笑道:“三位将军不必拘礼,还请落座,不才已然备下歌舞,还请诸君俊赏。”三人见梁文靖兀自沉默,均感捉摸不透,心中七上八下,各自怏怏回座。 王坚将手一拍,丝竹声起,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分成两翼。居中一名清艳女子独持红牙木板,踱上厅堂,击板歌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歌声清圆,闻者心脾俱爽。 十二舞姬应声起舞,举袖迎风,楚腰婉转,恰似弱柳纤纤,又如彩蝶飞舞。梁文靖瞧得神驰目眩,暗赞:“原来这歌舞恁地好看!”一曲舞罢,掌声四起,清艳女子飘然来到梁文靖案前,一双妙目水光流转,不笑媚先生,未语已含情,莹莹纱衣中,隐见窈窕身段。梁文靖见她形态,心跳骤然加快,慌忙转眼别顾。女子微微一愣,露出幽怨神色,凄然笑道:“千岁忘了我么?” 梁文靖一征,说道:“我……我……”女子的眸子忽变空茫,惨笑道:“是啊,您府中美人无数,哪还记得我这苦命女子?”梁文靖越听越惊,急道:“我……我哪有?”女子露出一丝气恼,正欲退后,王坚已笑道:“千岁,这是敝侄女月婵,曾与千岁在临安有数面之缘,料是千岁贵人多忘事,已不记得了。” 梁文靖百口莫辩,一时涨红了脸。诸将也是风流惯了的,忽见这筵席上生出如此风流韵事,均是放声大笑。王坚又道:“月婵,你留下来陪千岁喝两杯吧。”梁文靖大惊,正要婉拒,却见王月婵冷笑一声,漫步向厅外走去。王坚苦笑道:“千岁莫怪,这妮子自从离开临安,脾气就越发难制了。” 梁文靖晕头转向,唯有诺诺称是。王坚见诸将目视梁文靖,面露疑惑之色,心道不好,正要敷衍一番,以解众将之疑,突听远处马蹄急响,不一时,一名军士手持令牌,飞奔入内,高叫:“大事不好。” 王坚认得己方探马,便道:“何事惊慌?”探马吞了口唾沫,喘声道:“前方消息,蒙古大军越过泸州,向合州来了。”王坚吃了一惊,腾地站起,失声道:“岂有此理,难不成泸州破了?” 诸将无不失色。伎乐舞姬见状不妙,纷纷退下。王坚终有大将之风,微一沉吟,喝道:“再探。”探马应诺起身,门外忽又一轮马蹄,一名探子飞奔而出,远远便惊惶叫道:“刘整投敌,泸州失陷,刘整投敌,泸州失陷……” 大厅中哗然一片。王坚呆了半晌,厉声喝道:“我待他刘整不薄,竖子焉有卖国之理?”诸将神色紧张,议论纷纷,唯有梁文靖不知发生何事,但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想自己陷身此间,全不知萧玉翎下落,只恐从今往后,再无会期,不觉愁情满怀,举杯饮尽。 诸将见他端然静坐,尚有饮酒闲情,心头均感佩服:“此人一代贤王,名不虚传,如此重大军机,竟也无法令之动摇,料想古今名将也不过如此。”纷纷自惭形秽,定神落座。唯独王坚深知泸州一失,合州屏障尽失,势必沦为孤城。自己用人不当,刘整投敌,将来朝野议论起来,宦途堪忧,一时间心神大乱,定定站立当场。 梁文靖并不知众将生出如许误会,只是继续想道:“小兄弟说了,萧姑娘已来合州,我也应该早早脱身,打听她的下落才是。唉,就算找遍合州城也要找到她。若还不见她,我……我走遍天下,花上一辈子光阴也要见着她。”想到这里,鼻间已经酸楚了。 诸将见他沉思不语,均以为他在思索应敌大计,一时屏息凝神,数十道目光尽皆投注在他身上。但见梁文靖神色忽喜忽忧,蓦地剑眉一挑,露出决绝之色,心知他大计已定,纷纷侧耳聆听。 梁文靖去意已决,正要开口辞行,忽又听马蹄声响,众将神为之夺,纷纷起身。梁文靖被这一岔,又忘了开口。 第七章 诉衷情 此次未见探马,却快步走来一名管家,恭声道:“老爷,门外来了四人,自称是千岁的随从,说有紧要军情禀报。”众人均露疑色,梁文靖也觉奇怪。 王坚皱眉道:“既是随从,可有姓名?”那管家道:“为首的自称白朴。”梁文靖听得这句,惊得目瞪口呆。王坚将“白朴”二字念了一遍,冷冷道:“是他?!让他进来。”反身又道,“千岁,白先生到了。” 梁文靖脸上苍白,唔了一声。不一会儿,只见白朴、端木长歌、梁天德、严刚鱼贯而入。不待梁文靖开口,四人屈膝便跪。白朴大声道:“属下无能,致令千岁被刺客所掳,受尽折磨,我四人罪该万死。”梁天德虽然拜倒,心中却极愤怒:“老子跪儿子,成何体统?” 梁文靖早先雄心勃勃,想要遍寻萧玉翎踪迹,此时望着父亲背脊,早已面无人色,心中一片空白。王坚哼了一声,忽道:“白先生,我也正要问你,你们既然护卫千岁,怎么又与千岁失散了?” 白朴已编好说辞,闻言道:“我等在蜀道上遭遇大批不明刺客伏击,随行二十余人尽皆遇难,我四人侥幸逃脱,千岁却被刺客所掳,不知去向。大伙儿遍寻不果,只得赶来合州,知会王大人,只是沿途遇上几件大事,是以来得晚了。” 王坚听了,与薛容所言相印证,但觉白朴所言不差。回头望了梁文靖一眼,见他低头不语,当下冷笑道:“什么大事比得上千岁的安危?”白朴苦笑道:“不才探知,刘整贻羞祖宗,覥颜卖国,已然献了泸州,泸州的水师尽数落入蒙军之手。如今蒙古大将兀良合台率步骑三万,进至合州三百里外;史天泽为水军主帅,刘整为副帅,正沿江东下;至于大汗蒙哥,昨日离开六盘山大营,率军十万,驻跸剑门。” 王坚听得脸色惨白,额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半晌方道:“此言当真?”白朴道:“不才以人头担保,绝无虚言。”王坚颓然倒退两步,捂着心口,眉间涌起痛苦之色。一旁的侍女忙将他扶到桌边。王坚伏案喘息一阵,扬眉喝道:“无论如何,你四人护驾不力,已是死罪。来人,拖出去斩了。” 他此时心中烦乱,有意杀人泄愤。门外亲兵听令一拥而上,将四人按住,正要拖出,忽听梁文靖道:“且慢。”诸将闻声回头,见他缓缓站了起来。要知梁文靖自来此间,沉默寡言,此时忽然说话,诸将均有怪异之感。 王坚怕他出言不当,正想截断话头,却见梁文靖面皮绷紧,一字一句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且放过他们这次。” 原来梁文靖眼见父亲性命危殆,心中大急,形势至此,再不容他退缩,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唯有假扮淮安王方能救下四人,一时顾不得其他,挺身而出。众军士见他发话,却不放人,只是望着王坚。梁文靖心头一急,双眉陡立,扬声道:“王将军,还不放人?” 王坚心头一震,偷眼瞧着梁文靖,见他星眼大张,面色焦虑,不觉惊疑起来,摸不透这话是出自他的本意,还是呆气发作、胡言乱语。他越看越奇,心中生出一个可怕念头:“莫非这人有意装疯卖傻来瞧我的动静?是了,他与太子一党争斗已久,朝中大臣要么从属太子,要么归附于他,我与他虽有往来,却非至亲心腹,如今两年不见,他对我放心不下也是应该。若他故意设局,假装心智受损,瞧我如何应对,那可糟糕之极。我曲意逢迎还罢了,倘若稍有怠慢,他必定认为我是太子一党。”想到这里,不觉冷汗淋漓,又瞧白朴四人,更觉所料无差:“这四人是他心腹亲信,眼看我越俎代庖,要斩四人,他自然按捺不住,逼我放人了。对了,那薛容也曾受过他的恩惠,帮他设局骗我,不足为怪。或许他为刺客所擒,折磨得心智错乱,也是这干人编出的谎话。可恨我鬼迷心窍,竟然听信了。” 王坚久处官场,也是精明厉害的人物,一时越想越怕,抹了一把冷汗,挥手道:“既然……千岁有令,那……那就放了他们。”回望梁文靖一眼,见他吐出一口气,神色又复茫然。 换作先前,王坚尚觉他这神情理所应当,此时瞧着,却觉心尖儿也阵阵发颤。他方才听信薛容之言,又见梁文靖呆里呆气,已然生出轻慢之心,料想这一代贤王落到这步田地,自己也不必对他如何尊崇了,大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将此人当作傀儡,号令诸将。是故在筵席之上,他处处发号施令,从不过问梁文靖的意思,乃至于自作主张,要斩掉白朴四人,此时王坚回想起来,好不后怕,不由得哆嗦起来。 其实,梁文靖心中的紧张悔恨丝毫也不输与他。冒充淮安王本是他生平最不愿做的事,而今却迫于形势,无奈出头。事后方才省悟,自己一旦冒充,势必硬撑到底。他一念及此,好不懊恼。 众将见他脸色阴沉,一言不发,还只当他心忧国是。王坚更觉心惊胆战,一时莫知所出。水军都统制吕德见众人久不言语,按捺不住,挺身说道:“千岁,如今大敌当前,兵机不可懈怠,还请示以抵御之法,我等也好依计行事。” 梁文靖对兵法一窍不通,被他一问,暗暗叫苦,此时此刻却又少不得装模作样。白朴等人深知他的底细,心头一阵打鼓,偏又形格势禁,无法代他说话。 梁文靖皱眉苦思,心头忽地一动,想起自己给萧玉翎说的“三分”话本来。话本中“司马氏一统三分”一段,先灭蜀,再灭吴,岂不与眼下形势相近?想到这儿,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当下理了理思绪,按捺紧张心情,正色道:“泸州一陷,蒙古大军必定水陆并进,直抵合州。合州若有闪失,蒙古大军必然吞并巴蜀,再以巴蜀为根基,顺流而东,效仿三国时王濬破吴之法,横扫江南。” 这话出口,诸将精神均是一振。梁天德四人更是暗暗称奇,不知这小子如何开了窍,居然说出这等高明见解。 梁文靖说完这番话,又觉断了思路,忙又思索三国中的奇谋妙计,但觉此时既要守城,“空城计”万不能用;“联吴抗曹”又无吴可联;至于“火烧乌巢”,对方粮草何在,自己全然不知;若用“离间计”,自己对蒙古将领一无所知,更是无从用起。他思来想去,猛可想起一计,不觉一拍大腿,叫道:“有了。” 众人见他呆气流露,均是一怔,却听梁文靖侃侃说道:“鞑子先破剑门,再降泸州,屡战屡胜,必然骄狂得很,对不对?”诸将若有所悟,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正要再说,白朴忽道:“千岁,如此军国大计,我四人位卑职贱,不便与闻,还请千岁允许我等告退。”他四人若在,梁文靖尚有依恃,听说四人要走,心头没得一慌,但也不好违他之意,只得勉强应允。 四人去后,梁文靖定一定神,又道:“鞑子既然骄狂,必定认为我们只会死守城郭,我们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出其不意。我瞧了,城外林莽甚多,大可埋伏精兵锐卒,待得元军攻城之时,伏兵纵出,拊其后背,鞑子军前后受敌,必然大败亏输。” 诸将面面相觑,向宗道迟疑道:“鞑子野战无敌,若是守城,尚有胜算,若是野战,只怕反而落入他们彀中。”王坚见梁文靖侃侃而谈,全然换了个人,更加深信这淮安王先前装疯卖傻意在考验自己,如今大敌当前方才放出手段,闻言忙道:“千岁既有主意,咱们就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一照办,哪用你来多嘴?” 向宗道怒道:“向某何尝怕过苦,怕过死来?既如此,我亲率兵马,伏在城外。”霍然站起,举步便走。梁文靖忙道:“向统制,伏兵最好全用马军,马比人快,可令对方猝不及防。还有,今日午夜便须出城,马蹄裹上棉絮,不可露出丝毫动静。将来大战之时,更不可轻举妄动,待我号炮六响,方可出战。嗯,是了,夜寒露重,你让士兵们带足中衣干粮,吃饱穿暖,打起仗来才有精神。” 向宗道听得这话,不禁肃然。他性情刚烈,自负才调,见梁文靖忽呆忽傻,一副公子哥儿模样,打心底就瞧他不起,只觉见面不如闻名,这一代贤王多半也是吹出来的。此时忽见他心细如发,尤其体恤士卒一事,大合自家脾胃,顿时刮目相看,忽地转身跪倒,铁甲铿锵,拜了一拜。 梁文靖见状,忙要起身还礼,却见向宗道拜完起身,扬长去了。梁文靖望他背影消失,想了想说道:“鞑子既有水师,还劳吕统制抵御,至于守城之责,则由王大人与林统制担当,务必令鞑子疲惫,好让向统制一举成功。”他自知不通兵法,想出伏兵之计已属勉强,至于如何守城,如何水战,更是一概不知,当下不敢自专,统统交与诸将。不料如此反收人尽其才之妙,众将大觉舒心,哄然应命。 梁文靖好容易遮掩过去,无心饮食,匆忙离席,王坚忙将他延入王府内园。园中遍植翠竹,风吹影动,婆娑如舞。 两人来到一座精舍前,王坚道:“千岁还请早早休息。”他对梁文靖心怀忌惮,说完这句便匆匆告辞了。 梁文靖呆了一会儿,推门入内,忽听一阵娇笑。抬眼望去,四名俏丽少女含笑立在床边,正是下车时前来搀扶的侍女。 梁文靖左右一瞧,忙道:“我进错房了。”方要退出,侍女们忙道:“千岁别走,这就是你的卧房了。”梁文靖奇道:“既是卧房,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四女只当他有意调笑,耳根羞红,低头不语。梁文靖瞧得古怪,便道:“我还是出去的好。”四女忙拥上来,两人拉住他,另两人关上房门。梁文靖推也不是,挡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面红耳赤,忸怩道:“你们拉我做什么?” 一名紫衣少女瞥他一眼,幽幽道:“千岁是否嫌婢子容貌丑陋呢?”梁文靖不解其意,忙道:“哪里话,你们美得紧。”那少女笑道:“既然这样,千岁为何不肯留在这里?”梁文靖挠头道:“正因为你们生得美,我瞧得心慌。” 四女面面相觑,忽地齐齐笑弯了腰。梁文靖奇道:“你们笑什么?”那紫衣女子笑道:“千岁你可真会逗人,你这种情场圣手、脂粉状元,从小到大不知揉碎了多少女子的芳心,又哪会为我们这些丑陋女子心慌意乱呢?这么说,只是逗我们开心罢了。” 梁文靖大急,赌咒发誓道:“我说的话句句是真,绝不逗人,如有假话,天打雷劈。”四女见他说得郑重,均是怔住。那紫衣女忽地叹了口气,说道:“或许正因为千岁如此,才令无数女子痴心相许,为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文靖摇头道:“姑娘你说反了,是我为一个女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想到萧玉翎,不觉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 四女见他凄楚神情,好不惊讶,紫衣女子皱眉想想,忽道:“罢了,千岁你也不用作戏哄我们开心,只盼今晚春风一度后,千岁还能略略记得婢子几天,婢子便心满意足了。”众女也齐齐点头,眼中流露出媚态来。 梁文靖听得目瞪口呆,忽见四女各自动手,来给自己宽衣解带,当真魂不附体,忙使“三三步”,自“九三”位转到“七六”位。他内功已成,这路步法神出鬼没,四女手中一空,他已到了门前,拉开门闩,跳入天井。四女忙赶出门,梁文靖慌不择路,纵身一跳,手舞足蹈之间,忽已到了房顶之上。他一时大惊,急忙沉身,只听“哗啦”一声,踩碎了两块琉璃。 四女见他一纵丈余,无不惊骇,又见他立身房檐,摇摇欲坠,更是吓得面无人色。她们心知这人若有闪失,自己四人百死莫赎,纷纷娇呼:“千岁当心!” 梁文靖也甚惊怪,只觉这几日中发生种种怪事,当真如在梦里,忽听四女惊叫,灵机一动,大叫道:“好啊,你们不走,我便不下来。”四女又是害怕,又是好笑。紫衣女无奈道:“千岁不愿让婢子陪寝,也需让婢子服侍沐浴更衣吧。”梁文靖双手连摆:“决然不用。”四女露出古怪神气,低声商议一阵,姗姗结伴去了。 梁文靖见四人走远,跳了下来,钻入房中,将门闩牢,也不洗澡脱衣,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又听紫衣女在门外道:“千岁。”梁文靖闷声道:“我已经睡着了。” 紫衣女沉默一阵,叹道:“千岁即便嫌弃婢子,也不用如此生分。”言毕微微哽咽。梁文靖听得心软,说道:“我不是嫌弃你们,只是……只是男女同处,颇有不便。” 紫衣女叹道:“我知道,你心里念着那个人,自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梁文靖听得心头一跳,急忙起身,推门叫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想着那个人?” 紫衣女见他猴急模样,忍俊不禁,掩口笑道:“瞧吧,我一猜便中。只是你得罪了她,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理你的。”梁文靖听了这话,心神一阵恍惚,喃喃道:“是呀,不知为何,她总不理我。”紫衣女目不转睛地瞧他片刻,忽地轻声道:“人人都说你好色无厌,喜新厌旧,今日见了,却一点儿也不像。” 梁文靖沉浸于思念之中,这句话并没听真,只道:“你……你知道那人在哪里么?若能……若能见她一面,我死也甘心。”紫衣女面露感动之色,叹道:“其实不瞒千岁,婢子们是奉了那人之命来试千岁,若你……若你当真要了婢子,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她了。” 梁文靖不觉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等促狭的主意,萧姑娘也想得出来,忙道:“好姑娘,你快带我见她去吧。”紫衣女笑道:“千岁可别这么叫,没的折了婢子的寿数,你叫我止雪便是。” 梁文靖赔笑道:“止雪姑娘,快带我去吧。”止雪白他一眼,说道:“难怪她总是心心念念想着你,原来你竟是痴情种子。”梁文靖面皮一热,尾随止雪,转过一道月门,遥见一栋八角小楼,宝炬流辉,名香蕴藉,倩影如剪,投在纱窗之上。梁文靖瞧得痴了,心道:“没料到萧姑娘却在这里,真真叫人意想不到!”不觉心跳如雷,双腿也有些酥软了。 另三名侍女立在楼下,见了梁文靖均是微笑。止雪笑笑,一一指点道:“这是霁雨,这是息风,这是拂霜。”梁文靖不由赞道:“息风霁雨,止雪拂霜,真是好齐整的名儿。”四人齐笑道:“千岁过奖了!” 梁文靖本想问四人如何认得萧玉翎,但佳人不远,无心耽搁,便快步抢上小楼。掀帘而入,但觉异香扑鼻,暖气袭人,不自禁身心俱软,便似化去了一般。他扭头四顾,龙鼎燃香,古桐抱弦,丹青垂地,红烛高烧,唯独不见半个人影。诧异间,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幽幽道:“傻子,还站着做什么?”梁文靖循声望去,牙床之上,红罗帐中,浮起一个女子的身影,手挽秀发,慵懒不胜。 梁文靖一颗心几乎挣了出来,目瞪口呆,竟忘言语。那女子叹道:“怎么了,两年不见,胆子也变小了么?当初……当初在西湖画舫上,你一见我,眼睛也不转,更不管人家羞不羞呢!还有那天,在……在茂春居,你也不管我答不答应,硬是要了人家的身子。当时我面上虽不高兴,心里却很欢喜……只是,唉,我不明白,从那以后,你怎么就不来见我,难道……难道忘了我么?” 梁文靖越听越奇,绮念顿消,失声道:“你……”那女子不待他说话,又叹道:“本来我随叔父远迁到了这里,只盼将你彻底忘了,可是……可是我却做不到。这两年来,叔父、叔母总让我配人,可我心里想着你,念着你,总是无法答应。你知道么,我……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要抗拒这等婚事何等艰难。天可怜见,今日算是见着你了,可你……可你却分明将我忘了……”说到这里,红罗帐忽地染上点点湿痕,呜咽之声细如箫管,令人闻之魂伤。 梁文靖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见帐中人哭得伤心,又不忍开口动问。那女子哭了一阵,又道:“天幸我让止雪她们来试你,你没有任性胡来。你和止雪的话,我都远远听见了,可见你终究有心,心里……心里还有我这个人。”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又轻声道:“还记得么,那天在茂春居,你说最爱瞧我穿月白色的衫子,就和我的名字一样,皎如明月,洁如婵娟。我……我今日便穿着那件衫子,你要不要看……”她声细若喘,微不可闻,话中媚意却是夺人魂魄。梁文靖未经人事,只听得口唇发干,浑身燥热。他此时早已明白,帐中之人绝非萧玉翎,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梁文靖,而是那故去的淮安王。可是不知为何,他始终难以开口拆穿,也不忍就此离开,只是静静听她诉说。 听这女子之言,她对那淮安王用情极深,更曾经以身相许,只是那王爷十分薄幸,夺其贞操之后便弃之不顾。这女子流落巴蜀,历经种种艰辛仍不忘情,今日总算得见情郎,其中的悲喜忧愁可想而知。 刹那间,梁文靖心中掠过数个念头,忽一咬牙,拱手道:“往日之事,赵某无比愧疚,故而这些年来始终不敢见姑娘。赵某浮浪之人,非君良配,还望姑娘顺应令叔心愿,另择佳偶,不致虚度流年。”他好容易凑出这么一段文绉绉的话,用的是那淮安王的口吻,说的却是他梁文靖的想法。说完已是满头大汗,脑中一片空白,也不待那女子回答,“噔噔噔”一道烟跑下楼去了。 止雪等人守在楼下,见他下来,均是诧异。梁文靖也不招呼,疾步转回住处,合门躺回床上,心子突突直跳,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熬了半个更次,忽听“夺”的一声响,已打三更。梁文靖正昏昏欲睡,忽听一声高呼直透夜空。梁文靖惊醒,掀被而起,推窗望去,远处火光耀眼,刀剑相交之声“叮叮当当”。忽听脚步声响,王坚衣衫凌乱,率一队卫兵冲入庭中。 梁文靖急忙合上窗户,忽听王坚大声道:“千岁无恙么?”梁文靖道:“我很好,出事了么?”王坚道:“有刺客闯入敝宅,被白先生发觉,正率众围捕。”梁文靖吃了一惊:“白先生围捕刺客?爹不也随行?”不觉担起心事。透过窗户缝隙,只见甲士阵列,刀枪生寒,略一默然,说道:“王将军,我不惯有人守卫,你……你让他们离远一些。” 王坚神色微变,心想这人生性多疑,树敌又多,时刻提防他人算计,自己率甲士入卫大触其忌。想着额上汗出,一迭声道:“是是。”急领卫兵退出庭外。 人声散尽,庭中为之一寂。梁文靖推门而出,屏息跃上房顶。这次他心已有备,落于瓦上,声息全无。梁文靖不知这是内劲收敛、肌肤缩陷之故,只觉这身子仿佛脱胎换骨,动如脱兔,轻似燕雀,且劲在意先,心念才起,身子便已轻易做到。这些日子里,他也曾苦思其中奥妙,却始终想不透为何身具如此异能,好在他性情宽任,思之不得,也就听之任之。 梁文靖伏身潜行,飘然向那火光奔去。尚未逼近,忽听有人喝声“着”,话音未落,一声清鸣,似有刀剑相击。 梁文靖听出是那刘劲草的声音,忙一伏身,探头下望。但见一个宽大天井中,三三两两站着十来个人,白朴、梁天德、端木长歌均在其内。刘劲草和一名女子刀来剑往,斗得正剧,料是他自恃身份,不愿旁人助力,立意独擒此女。 梁文靖见父亲无碍,心头稍安,再瞧那女子披头散发,一柄短刀蓝光幽幽,飘忽不定。梁文靖正觉那短刀眼熟,忽见女子身形翩转,秀发飘飞,隐约露出一丝面容。虽只惊鸿一瞥,梁文靖却差点儿坠下房来。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萧玉翎。 刘劲草内力深厚,剑法老辣,萧玉翎纵然身法灵动,招式精妙,时候一久,也觉气力不济,渐落下风。梁文靖瞧得心急,骈指若剑,悄然割下衣衫下摆,蒙住口鼻。忽听刘劲草大喝一声,松纹剑一沉一挑,萧玉翎短刀脱手,“嗖”地飞到半空。 梁文靖见此情形,再也按捺不住,倏地纵出,凌空捞住那口短刀,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落地之时,梁文靖飞步抢到萧玉翎身侧,二指拈住短刀刀刃,将刀柄送入她的手心。萧玉翎短刀脱手,正觉心慌,忽见刀柄送回,想也不想就握在手中,“当”的一声,架开刘劲草一剑。 梁文靖这接刀送刀,动若鬼魅,场上诸人无不骇异。刘劲草咦了一声,手腕疾转,向梁文靖一剑刺出。梁文靖一晃身,飘退丈外。刘经草一剑刺空,心中暗凛。萧玉翎却曾在这“三三步”上吃足苦头,一眼认出,喜道:“哎呀,是你……” 梁文靖生怕被她叫破身份,慌忙抢上,搂住她腰,低声道:“走。”说罢便展开“三三步”急奔而出。在场之人均是好手,叱咤声中,纷纷围堵。不料梁文靖步法奇特,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拳脚刀剑纷纷落空。白朴始终皱眉观望,直到梁文靖突围在即,方才飘然掠出,一挥袖向他拂到。梁文靖圈臂挡出,“噗”的一声,掌袖相交,梁文靖胸口发窒,一个踉跄,足下方位散乱。正欲重拟九宫图,忽觉眼前白影晃动,白朴掌影重重,如山劈来。梁文靖忙乱间,趁着踉跄之势,左掌乱舞,使出那招“人心惶惶”,顷刻间两人悄无声息,连交三掌。 这连环三掌是“须弥芥子掌”的绝招,后着无穷,万不料接连两般变化都被梁文靖瞧破封死。白朴深自诧异,又觉梁文靖掌上热流涌动,似要透掌而入,若非自具神功,几为所乘。惊疑间,他猛然醒悟,失声叫道:“‘浩然正气’?是哪位同门到了?”忽见梁文靖借他掌力,携萧玉翎横飘两丈。 白朴不由喝道:“尚请留步。”身如一只白鹰,掠空抢至,“刷”的一声,手中折扇展开,向梁文靖头顶扫到。 梁文靖接下三掌,只觉得气血翻腾,头晕目眩,哪里还敢纠缠。忽见严刚在侧,梁文靖心头一动,出手如风,拿向他的心口。严刚正要遮拦,不防梁文靖身手之快,胜过当日十倍,手不及动,便觉胸口窒闷,被他提在手中。梁文靖一击得手,忽地使出“三才归元掌”的第二招“天旋地转”,滴溜溜一转,将严刚迎上白朴的折扇。白朴大惊收扇,沉身落地。 梁文靖一手牵着萧玉翎,一手以严刚当作挡箭牌,身如陀螺,足底生尘,七转八转,带起无俦旋风,搅得尘屑飞扬。刘劲草与白朴轮番拦截,但只要二人攻至,梁文靖便以严刚遮拦。至于其他人等,被那股旋风一带,均觉步履虚浮,几乎站立不定。众人只瞧得那尘土越聚越多,弥天盖地,势如龙卷,不觉眼为之迷,神为之乱。强如白朴,也瞧不清梁文靖身在何处。 众人惊怒之际,旋风忽地一弱,尘土中人影陡现。刘劲草早已憋足一口气,挥剑便刺,白朴却瞧得分明,举扇一挑,格住他的长剑。刘劲草诧道:“白先生?”白朴抿嘴摇头,挥袖拂去尘土,只见严刚独自一人,兀自疯转不止,其他二人均已不知去向。 刘经草变色道:“金蝉脱壳?”白朴却暗叹一口气,扶住严刚。只见他两眼翻白,口吐白沫,浑身早已虚脱,只因梁文靖所留余劲不消,方才旋转至今。白朴微一皱眉,瞥眼望去,正遇上梁天德的目光,一时两人眼中皆有惊疑之色。 梁文靖抱着萧玉翎在房上飞奔,忽觉左耳又痒又热,转眼瞧去,只见萧玉翎星眸含笑,正对自己耳中吹气。见他瞧来,笑道:“呆子,难不成我没有脚,不会走路吗?” 梁文靖羞得面红耳赤,慌忙将她放下,忽觉双颊一凉,面巾已被拉去。萧玉翎笑嘻嘻地盯着他,说道:“你变得厉害了呢,我都认不得了。”梁文靖望着她如花笑靥,一颗心扑扑乱跳,正想问她何以来此,忽听四面喧哗声起,忙拉萧玉翎伏低身子。定神瞧去,只见白朴等人率卫兵四处奔走,出府路途也被甲兵守住。梁文靖见此情形,不觉暗暗焦急。 忽听萧玉翎轻声道:“如今怎么办?”梁文靖只觉掌心柔荑火热,萧玉翎又凑得极近,秀发拂面,吐气若兰,不觉心儿一阵酥痒,定一定神方道:“怕是出不去了。但有个地方,一定没人会去。”萧玉翎喜道:“哪里?”梁文靖笑笑,拉着她伏身疾行,原路返回住处,果见那精舍四周空落,众卫士远远守卫,想是未得命令,不敢靠近。梁文靖携萧玉翎跳下房顶,推门而入。 闩上房门,梁文靖回过头来,只见萧玉翎正深深望着自己。梁文靖正要发问,忽见她眼圈儿一红,投入他怀中啜泣起来。梁文靖呆了呆,情难自禁,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胸中种种情愫交缠涌动,激起滔天巨浪。萧玉翎哭了一阵,忽地抬起头来,将泪使劲一抹,狠狠打了梁文靖一拳,骂道:“死呆子,没病了也不来找我。哼,难不成你武功好了,就得意了吗?” 梁文靖急得血涌双颊,说道:“哪里话呢?我时刻都想找你,不论找多久,就算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到你。”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想了百十遍,这时一急,一口气说了出来。 萧玉翎听得感动,又见他焦急模样,仅有的一点儿埋怨也烟消云散,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梁文靖急道:“你不信么?如有假话,我……”正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伸手堵住了口,笑道:“呆子,别乱发誓,我信你便是了。”说罢,拉着他手,至床边坐下。 梁文靖问起她如何来此,萧玉翎微愠道:“还不是为你。”梁文靖奇道:“为我?”萧玉翎又羞又急,骂了一句“呆子”,才说出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原来那天她失了梁文靖,又被萧冷挟走,悲怒交集,事后与萧冷大闹一场,回头欲找梁文靖。但萧冷好容易才摆脱这个情敌,岂容二人再会,自然百计阻挠,乃至用强逼她随行。萧玉翎气愤难当,又想梁文靖身患怪疾,落入敌手,生死不知,一路上哭了多次。萧冷见她如此,妒意更浓,越发硬了心肠,不容她离开。 不料他越是阻挠,萧玉翎想念梁文靖的心思就越是迫切,乃至朝思暮想。这一日,她突然发觉,自己再也忘不了那个呆呆傻傻、会讲故事的少年了,若是再不见他,真还不如死了。 她本性狡黠,心意已决,面上反而冷静下来。萧冷见她情绪平复,心怀大慰,只想时日一久,这师妹必然将那小子忘了,一念及此,不觉松懈下来。 他此行身负蒙哥大汗密令,刺杀宋军紧要人物,屠灭淮安王一行后,自阴平偷入宋境,目的便是刺死川中宋军大将。他先入泸州,欲杀守将刘整,不想刘整贪生怕死,听说剑门已破,便觉大势已去,当即向他投降。萧冷收降了泸州,又马不停蹄地赶来合州,想要如法炮制,将合州守将或刺或擒,好让蒙军不战而胜。 他前后所作所为均很顺利,一路心情畅快,不免有所疏虞。将近合州之际,萧玉翎趁他不备,终于逃脱。她本想遁入山中,但想萧冷精于追踪之术,又有秃鹫相助,纵然逃得一时,终究会被追上,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师父萧千绝说过:“小隐于野,大隐于市”,当即灵机一动:“我便来个大隐于市,合州城里的人比牛毛还多,看那臭萧冷怎么找我?” 她潜入合州,躲了两日,忽听百姓传说淮安王已至合州。萧玉翎听说呆子尚在人间,当真喜不自胜,又听说他身处王府,便趁夜潜入,不料却被白朴知觉,率众追捕。正当濒临绝境之时,梁文靖突然现身,大发神威,将她一举救出。 萧玉翎终于见到这苦苦思念的男子,只觉一股热流涌遍身心,说不出的欢快喜乐。梁文靖听了她一番话,又见她笑靥妩媚,美目中透出脉脉温情,更觉似真似幻,只疑身在梦中。他禁不住伸手摩挲佳人娇颜,指下肌肤温润光洁,吹弹可破,方才断定这是真的。梁文靖正自神魂离身,忽觉萧玉翎的身子火热起来,低头望去,少女双眼迷离,似乎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雾气,雾下若有莹莹水光,流转不定。 梁文靖只觉体内一股热气鼓荡起来,竟比那日的“浩然正气”还要猛烈,一时情难自禁,搂紧萧玉翎,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从她额头、双颊直吻到两片樱唇,一时丁香暗度,四体交缠,端的忘乎所以了。 正自难分难解,忽听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一快三慢,似乎十分犹豫。二人应声一惊,急忙分开。萧玉翎羞不可抑,轻轻打了梁文靖一拳,在他耳边轻声骂道:“死呆子。”梁文靖借着摇曳的烛光望去,见她满面娇羞,难描难画,一时不禁痴了。忽听门外那人又敲一下,梁文靖心头一跳,忙道:“谁呀?” 门外那人轻叹一口气,娇柔轻细,却是一个女子。梁文靖不觉愣住,只听那女子道:“你……你还好么?”梁文靖猛可忆起,这女子正是小楼里的帐中人,不由掉头望去,果见萧玉翎目有愠色,低声道:“她是谁?”梁文靖无言以对,萧玉翎不觉气恼起来,狠狠拧他一下。梁文靖痛极,欲呼不敢,唯有龇牙咧嘴。 女子问过这句话,又站了良久,梁、萧二人均不敢说话。忽听那女子凄然道:“你好,你好……”说罢这句,“砰”的一声,似乎撞在门上。梁文靖心一急,低声道:“玉翎,你躲到被子里去。”萧玉翎皱了皱眉,脱鞋钻入被子里,露出脑袋,一双妙目望着梁文靖,目光甚是迷惑。 梁文靖长吸一口气,推门而出。这一瞧,不觉大吃一惊,只见那筵上唱曲的女子王月婵身着轻纱,倒在门边,面色十分苍白。梁文靖忙道:“月婵姑娘。”连唤两声,均不见答,方觉这女子伤心过度,已然昏厥过去。梁文靖心中有鬼,不敢叫人相助,无奈将她抱入房中。抬头看时,萧玉翎瞪着自己,目蕴怒气。梁文靖忙道:“你先别急,待我解释。”毛手毛脚,将王月婵放到床上,又回身关门。 萧玉翎望着王月婵,眼中露出厌恶,将身子远远挪开。梁文靖道:“你摸摸她额头。”萧玉翎道:“干吗我来摸?”梁文靖讪讪道:“她是女的,我不方便。”萧玉翎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些,摸了摸道:“有些烫手。” 梁文靖道:“约摸是病了。”忽见萧玉翎面色不善,忙道:“你别生气,这女子可怜得紧。”萧玉翎冷冷道:“你倒会可怜人家。”梁文靖讷讷无语,忽见萧玉翎跳下床来,赤着脚便向外走,忙道:“你别气,她是淮安王的情人,与我……” 话未说完,忽觉左颊剧痛,眼前金星乱飞,若非他内力远胜以往,必被这一掌打昏过去。他当即左手乱抓,将萧玉翎右腕拿住,忽觉萧玉翎左手又出,忙又以右手拿住她的左腕。萧玉翎此番挟怒出手,又快又狠,不料梁文靖看似乱抓,却将她双手尽皆抓住,一时大恼,欲要出脚,梁文靖早已知觉,猛一张臂,将她死死抱住。 萧玉翎被他抱紧,一挣未开,只觉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鼻而入,身子一软,心中的伤心委屈一起涌出,忽听梁文靖叫道:“你听我说。”萧玉翎哭骂道:“还说什么,淮安王不就是你吗?这个不就是你的情人吗?”梁文靖跌足道:“错了,你别哭,我不是淮安王,淮安王也不是我!” 萧玉翎一呆收泪,奇道:“这话当真?”梁文靖道:“若有半句虚言,让我不得好……”尚未说完,忽觉萧玉翎小口掩来,将那个“死”字堵了回去。梁文靖只觉那小嘴又软又热,正自心驰魂销,萧玉翎忽又移开双唇,瞪眼道:“还不放开我?” 梁文靖只得悻悻松臂。萧玉翎道:“到底怎么回事?你一字不漏说给我听。哼,若有半点隐瞒,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是怎么长的!”梁文靖见她目光凶狠,只怕说得出做得到,一时哪敢隐瞒,将蜀道相遇、淮安遇害、被逼做替身的事一一说了。 萧玉翎听完,呆了一会儿,恍然道:“师兄杀的那人竟是真的,你……你却是假的?!”梁文靖连连点头,忽又惭道:“我只是个没用的乡下小子,并不是什么千岁万岁,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萧玉翎啐道:“胡说八道,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那个狗王。谁叫他长得像你,死了才好,要么两人一个模样,叫人瞧了便不痛快。” 梁文靖听得眼中潮热,喃喃道:“萧姑娘,我……”萧玉翎哼了一声,说道:“姑娘这个称呼,叫过别人就别再叫我。”梁文靖道:“那……那……”萧玉翎道:“那什么?你以后叫我玉翎,至于什么蚕儿姑娘,桑叶姑娘的,你叫人家去吧。”梁文靖呆呆望她,胸膛欢喜得似要炸开,猛地张臂,搂住萧玉翎纤腰,一口气连转两圈。 萧玉翎白他一眼,说道:“你先别欢喜。床上这个女子的事还没说呢!”梁文靖无奈将她放下,把小楼之事支吾说了,又道:“我瞧她可怜得很,才代那淮安王说那番话的,你千万不要怪我。”说罢,偷眼瞧着萧玉翎,见她面色沉静,也不知是喜是怒。忽见她转身坐到床边,望了王月婵半晌,忽地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这女孩子倒挺可怜。”忽又瞧着梁文靖,疑惑起来,“你和那个狗王长得相似,会不会也一样坏?” 梁文靖急得又要赌咒发誓,却被萧玉翎拉到身边坐下,笑道:“别说了,我信得过你。”转眼瞧着王月婵,叹道,“只是你这样滥好心,哄了她一次,岂不又要哄她第二次?”梁文靖大觉苦恼,想要和萧玉翎远走高飞,却又放心不下父亲,若然留下来,不但危机重重,最为难的还是要面对这个女子。 忽听王月婵“咿唔”一声,萧玉翎忙闪到床后,冲梁文靖眨了眨眼。梁文靖也想躲避,却见萧玉翎又是摇头。梁文靖莫名其妙,一时进退不得。忽见王月婵睁开美目,瞧见他,眼圈儿一红,又流出泪来。梁文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姑娘……”还未说完,却听王月婵凄然道:“你干吗让我进来?” 梁文靖窘迫无比,急忙低头,不敢瞧她,只道:“你……你昏倒了。”王月婵惨然一笑,冷冷道:“别说昏倒了,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梁文靖额上汗出,忙道:“那可不成,你大好年华,怎能轻生?”王月婵听得这话,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一时泪如雨落,颤声道:“你既然嫌弃于我,干吗又要去小楼见我?既然见了,又为何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与其这样,还不如……还不如将我杀了。”越说越难过,转身向着内侧,浑圆的肩头不住颤抖。 梁文靖不敢答话,唯有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侍立。良久,才听王月婵哽声道:“我方才昏迷时做了一个梦,那梦好吓人。那梦里有人说,你其实已经死了……” 梁文靖吓得面如土色,身子一晃,几乎瘫软在地,却听王月婵幽幽续道:“他还说,如今的你,只是被鬼魂附体,借尸还魂……”说到这里,她伸手拉住梁文靖的手,但觉热乎乎的,心中悲喜交集,悲的是这情郎薄情寡义,喜的是他尚且活着。一念及此,不觉泪眼蒙眬,望着他道:“我知道,那都是梦,不能当真的,可是……可是便要打仗了,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无论如何,你千万要活着。只要你好好的,即便你不要我,我也不会怪你的。”梁文靖被她拉着手,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身子僵如木石,动也不动。 王月婵为情所苦,心力交瘁,说了一阵,又昏睡过去,梦中犹自紧握梁文靖的手,须臾也不肯放开。萧玉翎见她睡去,方才转了出来,见状醋意大生,狠狠在梁文靖的手背上掐了两下。梁文靖痛得龇牙咧嘴,偏又不敢出声,直待王月婵睡熟,方才抽手,取了单被,与萧玉翎进隔壁书房安寝。 萧玉翎这几日历事太多,忽与心上人相见,心神松懈,不觉倦意涌来,倒头便睡。梁文靖却是生平第一次与女子同卧,温香软玉,近在咫尺,令他遐思纷纭,绮念丛生,况且又心忧明日战事,一时胡思乱想,哪里能够入眠。 到了五更时分,梁文靖方才打了个盹儿,迷糊未久,忽听有人敲门。梁、萧二人同时惊醒。萧玉翎使个眼色,梁文靖只得披衣出了书房,燃起烛火,却见王月婵新睡初醒,面如桃花,见了他来,眉间流露出一抹娇羞。忽听敲门人道:“千岁还睡得好么?”梁文靖听出是王坚,忙道:“还好。”王坚咳嗽一声,道:“昨日刺客没抓着,一府人都没睡踏实。只是事情急迫,不得不扰千岁清梦。”梁文靖奇道:“什么事?”王坚叹了口气,说道:“鞑子大军到了,还请千岁登城。” 梁文靖吃了一惊,心道此事不可不去,但房内这两名女子,无论萧玉翎还是王月婵,均不能让王坚瞧见。至于二女之间,也决然不可照面。他心乱如麻,只得道:“你……你先去,我立马就来。”王坚应声退下。梁文靖迟疑半晌,低声道:“月婵姑娘,我与令叔去后,你就回去好么?” 王月婵深深看他一眼,披衣而起,走到他身前,低声道:“你……你千万保重。”梁文靖不敢多言,寻思萧玉翎武功不弱,此时王月婵入书房探视,她也有法躲避,当下点点头,咬牙推门而出。不待王坚多瞧,又将门重重关上,说道:“王将军,这房间除了我,其他闲杂人等不可入内。”王坚虽觉这话古怪,也只得赔笑应了,吩咐下去,即便仆从,也不得入房收拾。 第八章 战城南 梁文靖随王坚登上城头,众将早早到了,各自戎装整肃,就连梁天德也身披重铠,与严刚、端木长歌守候在一旁,唯独白朴不在其中,梁文靖心中暗暗纳闷。 此时天色已明,只听一缕胡笳悠悠忽忽,似从大地深处升起。梁文靖向那胡笳起处望去,西北山丘之上,无数蒙古包随着山势起伏,一阵肃杀秋风掠过,营头旌旗猎猎有声。 忽听牛皮鼓响声雷动,无数人马从蒙军大营如潮涌出,在枯黄的茅草间,分三队一字排开,每队约有万人。铁马秋风此起彼伏,嘶鸣不已。鼓声略略一歇,忽又响起,只见数千名蒙军战士推着巨大云梯,沿坡上行。步兵都统制林梦石瞧见,传下号令,城头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粗糙的麻石城垛,投石机盛满尖锐大石,系着滚木的绳索也被绷得笔直。 云梯离城墙还有三百来步,蒙军阵中发一声喊,云梯移动转疾,逼近城墙。林梦石令旗一挥,箭弩锐响,滚木轰鸣,强弩锐箭贯穿皮制的胸甲,飞落的巨石更是将铜盔打得凹陷下去。蒙古军阵血肉横飞,染红青青蔓草。滚木撞翻云梯,将推动云梯的士卒压在下方,嘶声哀号。 这排兵布阵,攻城守城,梁文靖只在史书话本上看过。当时他只觉打打杀杀,热闹非凡,这时当真看见,直惊得目瞪口呆,小腿发软,三十六颗牙齿捉对儿厮杀,生平所见可怕之事莫过于此。 蒙军冒矢强攻,久而久之,渐呈溃势。宋军士气大振,一名壮士跃上城头,将“宋”字大旗迎风挥舞,城头士气更为之一壮。“咻”的一声,箭影骤闪,那名壮士身上添了个窟窿,旗子脱手坠下,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跌落在沾满鲜血的荒草间。宋军一时噤声,放眼看去,城下立着一匹黑马,马蹄飞扬,鬃毛贲张,鞍上一名蓝袍将军手挽巨弓,遥指城头。又听“咻”的一声,第二支箭赶到,射透一名发弩的宋军,其势不止,没入他身后同伴的心窝。王坚大惊失色,叫道:“岂有此理,这箭怎么来得……”蓝袍人所在之处离城头约摸六七百步,何况以下抑上,射到城头,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除了合州城头一张十人开的破山弩,寻常的强弩休想射到这个距离。 话没说完,第三支箭已经到了,这一箭直奔梁文靖而去。敢情蓝袍人见他立身帅旗之下,生出杀敌杀王之想。梁文靖早就被两军交战的景象惊得魂不附体,此时箭到眼前,竟浑然不觉。众将呼喊不及,遑论救援,正当危殆,“呜”的一声,一柄折扇飞旋而至,猛地磕上箭镞,那箭失了准头,正中一名宋军面门,那人仰面便倒,顷刻毙命。 众人回头望去,白朴脸色惨白,立身远处。梁天德惊喜交迸,叫道:“白先生,多亏你了。”众人均有同感,只怕那鞑子再放箭来,纷纷后退,唯有梁文靖一动不动,兀自挺立。众将见他脸色铁青,目光死死投往城下,心头均是一震:“此人好生了得,泰山崩于前,猛虎蹑于后,怕也动摇不了他的心旌!”一念及此,无不振奋,纷纷上前抢过铁盾,将梁文靖团团围住。殊不知梁文靖面对如此战阵,早就吓得三魂六魄尽数离体,眼不能见,耳不能听,留在合州城头的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 蓝袍将军三箭发出,催马上前,蒙古军士气一扬,止住溃势,随他战马前进。王坚见状,号令三军,矢石有如雨下。蒙军冒矢而上,两度树起云梯,均被击退,死者堆积如山,伤者滚地哀号。蓝袍人时时觑机弯弓,断是箭无虚发。但城头宋军占了地利,相持半个时辰,蒙军气势衰弱,纷纷后退。 王坚见状喜道:“鞑子疲了。”转身高叫,“千岁,伏兵可出。”连叫三声,梁文靖方才收回魂魄,颤声道:“什么伏兵?”诸将均是愕然。王坚心中气恼:“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装疯卖傻?”但他经过昨日一事,再也不敢越俎代庖,只是战机难得,稍纵即逝,一时急得满头大汗。 忽听梁天德道:“置制使且莫急躁,鞑子尚有两个万人队未曾出兵,此时贸然叫出伏兵,只怕并非良机。”王坚正觉烦恼,厉声叱道:“你是谁?我等将帅商议兵机,也容得你这小卒插嘴吗?”梁天德微微冷笑,住口不语。 忽闻蒙军阵中鼓声雷鸣,两个万人队慢慢向前挪动。王坚吃惊道:“鞑子孤注一掷么?”梁天德忽又冷冷道:“只怕是诱敌之策。”王坚回头怒视,喝道:“再有多言者,斩无赦。”转身向梁文靖道,“千岁,鞑子全军已动,敢请下令,命向统制率伏兵出击。” 梁文靖早已主意全失,又见父亲与王坚生出异议,更是犹豫不决。踌躇间,忽听远处山坳一声炮响,杀出一彪人马,向蒙军阵后冲杀过来。 原来向宗道也发觉蒙古军阵有机可乘,久不闻城头鼓响,焦躁起来,但想“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区区一个藩王,当即麾军杀出。一时之间,五千骑兵如风掠出,长矛手居中,弓弩手密布两侧,仿佛锐利刀锋,将蒙古军阵切成两半。 王坚喜道:“向统制好手段。”斜眼一瞧梁天德,却见他面色凝重,了无愧色,不由心头愠怒,正欲嘲笑几句,忽听一声羊角号划破长空,蒙古军阵忽地变化,势如弯月,居中一部挡住向宗道的锋锐,两翼如苍鹰抱日,急速绕到伏兵身后,顷刻之间,竟将该军牢牢围住。 城头诸将大惊失色,忽见那蓝袍将军透阵而入,弓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向宗道胸前铁甲。那铠甲精铁百锻,坚硬无比,这一箭入肉三分,不足致命。向宗道忍住剧痛,正欲挥军突围,不料一名银甲小将手持银枪,踹入阵中,一马抢到他的身前。向宗道举枪欲拦,不防那小将抖出一个极大的枪花,眼前一花,对手长枪势如怪蟒绕树,绕着他的枪势,刺中他的面门。向宗道血流满面,栽落马下,转眼间便被乱军踏成一团肉泥。 主将毙命,宋军大乱。蓝袍将军与银袍小将各领一军,一左一右,仿佛两条巨龙来回绞动,所过滚水泼雪,宋军阵势荡然无存。蒙军士气大振,牛皮鼓巨响震天,偌大合州城为之撼动。 王坚见状,疾道:“速速出援。”诸将哄然答应。梁天德拱手道:“梁某愿为前部。”王坚无心理他,只一挥手。梁文靖见父亲出战,大惊失色,欲要阻拦,却又不敢。 号炮两响,合州城门大开,数千人马俯冲而下。梁天德身披软甲,一马当先,手中长枪飘若瑞雪,挡者披靡。城头众将见了,无不赞道:“好枪法。” 梁天德杀至阵心,将枪绰于马背,纵马狂奔,取下弓箭,瞅中一名千夫长,一箭射出,那人应弦而倒。大将毙命,蒙军乱了方寸,攻势稍缓,梁天德乘机踹入阵中,与向宗道残部会合,长啸道:“随我来。” 伏兵经此一役,十成去了四成,剩下的六成也如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听了这声长啸,纷纷随梁天德冲了过去。梁天德纵马飞驰,左右开弓,连毙数十蒙军,重围内外的两支宋军士气振奋,里应外合,将铁桶似的蒙古军阵冲开一个缺口。 “咻”的一声,羽箭忽至,箭势凌厉无比。梁天德本就是射箭的行家,不用回头也知蓝袍将军到了,反手挥弓一绞,竟把穿金洞石的一箭别在弓上,跟着身子一矮,第二箭从他头顶掠过,头盔落地,花白的头发随风飘散。 梁天德心惊之余,并不示弱,俯身之际,就着射来的羽箭反射回去。蓝袍将军箭法无敌,两箭失准,也觉错愕。看得箭来,他侧身让过,未及回射,三支羽箭又流星般赶至,侧目瞧去,却是薛氏三雄到了。 蓝袍人不慌不忙,反手一揽,又将三支箭挽在手里。薛家兄弟均是一惊:“这厮手法好熟。”未及转念,蓝袍人手法如电,三支箭同时搭在五尺巨弓上,薛氏兄弟也慌忙搭箭。 “咻咻咻”一阵乱响,四人六箭撞在一处。薛氏兄弟无不骇然,不料蓝袍人箭上劲道大得骇人,薛氏三杰的羽箭与之一撞,无不断折,来箭势头不衰,直奔三人而来。薛方躲闪不及,被一箭穿胸而过,当即送命。三人兄弟连心,薛方丧命,另两人心如刀绞,两骑斜出,箭出连珠。 蓝袍人双腿控马,左手扬弓,打落来箭,右手接住两支箭。薛容忽地想起“活修罗”萧冷也曾用过这个手法,不由恍然大悟:“这鞑子与活修罗是同党?”念头没完,一支羽箭势若奔雷,正中他的咽喉,薛容一口血雨喷向天空,眼角到处,薛工也中箭落马,一只马蹄从他头上践了过去。 梁天德得薛氏三杰挡住那蓝袍将军,腾出手来,率领一众残军左冲右突。他二十年前就是孟珙麾下的冠军之将,蒙古兵将闻之胆落,多年来朱缨久旷,雕弓断弦,以他烈火也似的性子,自然无限寂寞。今日得展所长,他当真痛快淋漓,仗着枪法精绝,弓箭神准,屡杀蒙军大将。蒙军统帅见状,急调一个万人队兜截过来,要将他与城内的援军分割开来。 梁文靖早已无暇发愣,眼看父亲孤身陷阵,生死一线,直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忽见蒙古大军围住父亲,情急间忘了自家身份,飞奔下城。眼看城下战马甚多,抢过一匹,一道烟飞驰出城,突入乱军之中。他去势奇快,城头诸将阻拦不及,无不惊骇,王坚慌忙号令三军,全军突出城外,与蒙古大军决一死战。 宋军将士正自厮杀,忽见淮安王不着片甲,亲蹈战阵,先是震惊,继而士气大振。梁文靖却只想冲到父亲身边,他生来有些痴气,一旦专心致志便不顾身边流矢乱飞、马下刀枪如林,埋了头只管前冲。 忽听一声断喝:“哪里去?!”声音中尚有几分稚气,一条烂银枪如矫电破空,抖起斗大枪花刺来。有道是“枪怕走圆”,枪杆韧性十足,枪花抖圆,枪尖如寒星乱迸,叫人莫知所出。梁文靖只见银光乱迸,换作他人,势必难挡,可他一心救父,精神无比专注,只觉这一刻光阴也似变慢,枪花一朵接着一朵,花中的一点寒星却是清清楚楚。 梁文靖莫名其妙,但见寒星走势,伸手向前抓去,“嗡”的一声,枪花一歇,竟被他拽住枪杆。梁文靖只觉长枪如一条活龙在掌心摇摆,半个身子为之麻痹,他抬眼一瞧,来人十七八岁,是个少年将军,因被破了枪势,脸上露出震惊。 梁文靖认出这是刺死向宗道的人,不觉一呆,怎料他拽着长枪,身形未动,坐下的骏马却直向前冲。他本就不善骑马,全凭内力有成之后身轻如燕,勉力驾驭,这时措手不及,竟被颠落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少年将军年纪虽小却身经百战,见状一提缰绳,战马前蹄纵起,向梁文靖面门踹落。梁文靖被摔得浑身疼痛,右手仍是紧抓枪杆不放,忽觉劲风压顶,不及转念,右手探出,竟将一只马蹄握住。那少年将军连人带马向他压去,这一压何止千斤!梁文靖情急之下,体内“浩然正气”自然涌出掌心,顺着马蹄传将过去。那马热流入体,浑身酥软,悲嘶一声,歪倒在地,将那少年也颠了下来。 梁文靖死里逃生,趁势滚开,不料那少年将军也极彪悍,纵是摔倒,依旧紧攥枪尾。两人各拽一端,奋力拧动,可那枪杆极为坚韧,梁文靖心念一动,忽地松手,少年将军气力落空,踉跄后退,忽觉后颈一热,已被梁文靖使步法转到身后运劲拿住。少年大怒,反肘就顶,但梁文靖步法展开,动若疾风,竟将他抡了起来。四周的蒙古军士见状,无不收了兵刃,四面散开。 梁文靖一招得手,又惊又喜,见那少年还要挣扎,当即逼出“浩然正气”,制得他动弹不得。而后掉头望去,只见父亲在军阵中纵马飞驰,与那蓝袍将军你一箭、我一箭地彼此对射。两人棋逢对手,往往两箭凌空相交,双双折断,地上一时落了断箭无算。宋蒙两军何曾见过如此神技,各自列阵瞪视,看得呆了。 梁文靖望得心惊胆战,正没法度,忽听少年将军叫道:“伯颜大哥救我。”说的是蒙古话,梁文靖不明其意,蓝袍将军却听得清楚,应声一瞧,失声叫道:“阿术。”挥弓挡开梁天德一箭,纵马奔来。梁天德喝道:“兀那汉子,胜负未分,便想走么?” 伯颜浓眉一挑,忽以汉话沉声说道:“好,我撤围让你们走,你们放了阿术。”原来他见城中宋军倾巢而出,列阵逼近,梁天德统军有方,箭法又是自己的劲敌,遽然难以击溃。更何况己方大将被擒,再斗下去,难言必胜,于是当机立断,提出如此要求。 梁天德沉吟未决。梁文靖却求之不得,忙道:“一言为定。”低头忘去,见那阿术年纪幼小,面容稚嫩,不由心头暗叹,伸手拍拍他脸,说道:“你一个小娃娃使什么枪,打什么仗,还是乖乖回家放牛去吧!” 他这话原是怜这少年幼小,不忍他在军阵中厮杀送命,落到阿术耳中却是极大的讽刺,一时瞪着梁文靖,双眼似要喷出火来。梁文靖被他盯得心慌,见伯颜撤围,忙不迭地甩手将他抛开。 阿术翻身跨上一匹战马,驰归本阵,入阵时忽地掉转马头,以汉语向梁文靖叫道:“你叫什么名字?”梁文靖随口道:“我叫梁……”话未出口,忽听梁天德喝道:“千岁。”梁文靖猛地惊醒,忙改口道:“我便是淮安王了。” 阿术甚是惊讶,打量他道:“是你?”又冷哼一声,高声叫道,“我乃蒙古万夫长阿术。姓赵的,来日破城之时,咱们再比一场。”梁文靖听得好笑,说道:“你小娃娃……”忽见阿术的目光如冷电射来,心头一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寻思道:“这小娃娃年纪不大,招子却好吓人。”梁天德也是吃惊,心道:“这少年如许年纪,居然做了万夫长?”率军与梁文靖徐徐后退,和王坚会合,退往城内。 阿术与伯颜相会,率军退到帅旗之下,见到元帅兀良合台,阿术惭愧道:“阿爹,孩儿无能,竟被对手擒了……”兀良合台面冷如铁,喝道:“来人,拖下去斩了。”众军欲上,伯颜急忙喝止,劝说道:“兀良合台元帅,汉人有句话叫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阿术往日攻战无敌,很有祖父速不台将军的样子,今日不过小有挫折,如果杀了,岂不寒了众将的心?” 兀良合台原也不忍杀这爱子,此举不过是做给下属瞧瞧,闻言喝退阿术,问伯颜道:“我本想这合州容易攻打,没料到城内除了兵马众多,更有如此厉害的人物。伯颜将军,你可有什么法子?”伯颜沉吟道:“若是强攻,我军折损必然厉害,莫如封锁要道,围而不攻,待大汗水陆大军齐至再做定夺。”兀良合台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只有如此了。”当下勒令收兵,对合州围而不攻。 宋军此战折了向宗道,但相较之下,蒙军死伤更多,可说略占上风。 当夜王坚在府内设宴欢饮。梁文靖父子此番大显神威,尤其是梁文靖轻袍快马,翩然入阵,不仅解了伯颜之围,且生擒阿术,当真潇洒破敌,威震沙场。城中诸将久在军中,生平最服勇者,此时对梁文靖无不心悦诚服,筵席间自然谀词如潮。 王坚更加坚信梁文靖是在装疯卖傻试探自己,心中好不忐忑。瞧得众将吹捧,他也不甘落后,笑道:“千岁固然神勇,但强将手下无弱兵,大家又怎么想得到梁老将军神箭无敌,统兵有方?”起身走到梁天德身前,举杯笑道,“先前王某有眼无珠,还请老将军见谅。”梁天德笑笑,举杯干了。众将想到他与伯颜那一阵比箭,心中无不佩服,纷纷上前敬酒。梁天德酒量甚豪,酒到杯干,绝无推辞,十杯下肚,不禁豪兴遄飞,流露出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 场中热闹非凡,梁文靖却无心久坐,心里满是萧玉翎的影子,只盼早早回房,将今日大出风头的事告诉她,也好让她欢喜。眼见父亲被诸将困住,真有不胜之喜。又想萧玉翎一天待在房中,未尽饮食,必然饿着,不由好生心痛。当下趁着众将不觉,偷偷将几味点心包了,揣入怀中,而后起身退席,快步返回宿处。推门入内,但觉暖意犹存,余香犹在,相比之下,门外便是阎浮地狱,门内却是极乐世界了。 他心中喜悦,关好了门,高声道:“玉翎,玉翎。”目视书房门口,只盼萧玉翎穿帘而出,纵入己怀。不料叫了两声,并无声息。梁文靖心头奇怪,掀帘入内,但见屋内空空,忙道:“玉翎,别跟我捉迷藏了,我有好消息跟你说。”一边说,一边瞧看床上床下、床前床后,乃至于衣柜中、书桌下,一一寻了个遍,却没看见半个影子。 他遍寻不获,焦急起来,搓手顿足,来回踱了几步,猛可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她师兄来了,将她抓走了?”一念及此,出了一身冷汗,慌忙推窗而出,跃上房顶,向着府外狂奔,直落到大街之上。因为大军压境,城内宵禁,故而街上冷冷清清,没有一个人影。 梁文靖奔出几条长街,一个人也没瞧见,唯有晚风萧瑟,寒雾侵肌,令他更添凄惶。梁文靖心头冷飕飕的,忽地悲不可抑,立足街心,哽咽起来。 忽然,只见前方黑暗中,飘飘忽忽浮出一个人影。梁文靖绝望之际忽见来人,不禁快步迎上,却见那人面容冰冷,黑衣如墨,手提一个狭长锦囊。原来正是萧冷。 梁文靖见了萧冷,不惊反喜,劈头便问:“玉翎呢?”萧冷被他问得一愣,皱眉道:“我也正在找她,你见到她了?”梁文靖心往下沉,喃喃道:“你没捉她?”目光一滞,忽地绕过萧冷,呆呆往前走去。 萧冷面色一寒,沉喝道:“小子站住。”梁文靖道:“我去找玉翎,有什么事,以后再说。”萧冷怒极反笑,喝道:“今日击退我军的是你么?” 梁文靖奇道:“击退你军?哦,你和玉翎是师兄妹,她是蒙古人,你也是了。” 萧冷原是契丹人,和其师同族,闻言又是一怔。但听梁文靖一口一个“玉翎”,想到师妹钟情此人,心头便如针扎刀刺。沉默时许,他森然一笑,海若刀嗖地出鞘,斜指天穹,无俦杀气顺势涌出,地上尘埃无风扬起。 梁文靖背向而行,忽觉背脊一冷,肌肤上生出无数细小疙瘩。这感觉生平未有,梁文靖忍不住转过身来,忽见萧冷如此气势,吃了一惊,待要发问,却被那一股蓬勃刀意逼住口鼻,呼吸艰难,出声不得。 萧冷为寻找萧玉翎,偷偷潜入合州城中,久寻不获,分外焦躁,今日蒙军攻城,自也无心理会。事后听说淮安王单骑闯阵,解开重围,生擒蒙古大将,不觉十分惊诧,当下潜伏起来,蓄足精神,本拟入夜潜入王府行刺,不料才一出门,便见梁文靖迎面奔来。他身为刺客,刀不空回,既知梁文靖有闯阵杀将之能,自也不敢怠慢,掣出刀来,但求一击必杀。 刀气扑面,梁文靖体内的“浩然正气”顿生感应,一股热流自丹田升起,遍体周转,须臾暖如阳春。萧冷见他面对刀气催迫稍一惊惶,复又镇定,不觉更是惊讶,小觑之心尽去,沉喝一声:“小子,看刀。”声起刀落,海若刀锐响一声,挥将过去,正是“修罗灭世刀”第二式——“海啸山崩”。 这一招气势惊人,两丈内尽是海若刀的虚影,如浊浪滔天,又如泰山压顶,大开大阖,席卷而来。 梁文靖目不转睛,瞧那刀光,不知为何,只觉那刀势并不似想象中的迅疾。他的体内浩气蓬勃,心神却如蛛网似的延伸开去,透过重重刀影,将那些虚影纷纷过滤,陡然蛛网一收,捕捉到那一抹真正的刀锋。 梁文靖去伪存真,以神破敌,心神锁住萧冷的刀锋,呼吸间足下一滑,竟从那连绵不绝的刀势中遁了出去。海若刀“嗡”的一声颤鸣,满天虚影消失,凝成一柄快刀,黏着梁文靖的身形穷追不舍。 原来萧冷一刀落空,动了真怒,这一刀乃是“修罗灭世刀”的三大杀招之一,名叫“修罗无回。”修罗本是天竺神话中的魔神,好勇斗狠,每次出战,有进无退。这招取法于此,刀锋既出,不染鲜血,决不归鞘。 梁文靖不知为何,当此危急之时竟是专注无比。他在心间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图与图重重叠叠,八方交错,足下变幻莫测,瞬时退出二十多丈。而后他绕街三圈,却始终摆脱不了那抹刀锋,不知不觉间竟被逼退到一棵大树前。 梁文靖已画出九宫图,变化不及,此时别说大树在后,就是刀山火海也需纵步踏出。情急间,他倒踏树干,颜面朝下,居然飞也似的退到了树上。 萧冷一声怒哼,海若刀没入树干,刀锋一转,大树从中折断,轰然倒下,枝叶碎飞,声势骇人。 梁文靖足下一虚,随那大树栽落,他身在半空,仍不忘方位,以“三三步”虚蹬数下,翻身落地,只觉气促神虚,一阵头眼晕眩。“嗡”的一声,刀光再至,夹杂着一声断喝:“天下屠灵!”海若刀居空画出一道极亮的光弧,便似一道长虹落在街心。 这一刀涵盖之广,令梁文靖避无可避,当下身形一挫,立地飞旋起来,双掌卷起一股劲风,凝若实质,托在海若刀上。原本凭他的内力,带动萧冷的刀势颇有不能,但这一招“天旋地转”借了双足旋转之力,只听“嗡”的一声,竟将海若刀托得凌空跳起,自他头顶一掠而过。梁文靖发冠粉碎,长发被刀风一激,根根飘了起来。 萧冷三刀无功,愤怒中又多了几分震惊,大喝一声:“焚天灭地。”海若刀自上纵劈而下。这一刀威势之强,远胜先时三刀,梁文靖接那三刀,已自穷尽神思,这一刀万万无法避开,眼看就要被剖成两片,左侧房顶白影一闪,疾如劲矢,射向萧冷。 萧冷使出这招“修罗断岳”,全副精神均在梁文靖身上,万不料有人窥视,突然偷袭。来人身手之高,几不在他之下,萧冷背心一痛,刀势骤然偏出。梁文靖趁机躲开,定神望去,萧冷口角淌血,已和白朴斗在一处。 不到三回合,忽听一声怪叫,萧冷身子闪动,落在屋檐上方,再一闪,消失不见。白朴飞身抢上,举目望去,满城房舍高高矮矮,哪里还有对手的影子。心知他一旦走脱,借这房舍遮掩,再难追及。天幸方才一击,已然重创此獠,若无月余光景,绝难复原如初。 他沉吟一下,落地笑道:“千岁,属下救驾来迟,还望恕罪。”梁文靖接了那风驰电掣的四刀,力尽筋疲,此时终于脱险,只觉小腿颤抖不已。 白朴瞧出他的窘迫,微微一笑,伸手将他扶住,淡淡说道:“千岁下次出门,还是带上属下的好。”不容梁文靖分辩,扶着他径自回府。府前守卫见二人从外回来,无不惊慌失措。白朴将梁文靖扶到住所,说道:“千岁好好将息,再莫胡思乱想。鞑子大兵压境,还需千岁支撑。”说罢,含笑退下。 梁文靖躺在床上,运气数匝,总算缓过气来,想到萧冷那四刀,心跳如雷,好不后怕,忽又想道:“他说没捉玉翎,难道玉翎自己走了?她对我那么好,怎么会不告而别?”越想越觉疑惑,忽又忖道:“我走之时,月婵姑娘也在房中,我去问问她,她或许知晓玉翎的行踪!” 想着精神一振,翻身下床,推门而出,直奔王月婵所在的那座小楼。走近时,却见小楼黑漆漆的,丝毫光亮也无,梁文靖一惊:“莫非月婵姑娘也不见了?”匆忙走近,却见楼门虚掩,当即推门而入,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是谁?” 梁文靖听出是止雪的声息,忙道:“止雪姑娘,是我。”止雪咦了一声,掌起一盏灯火,望着他皱了皱眉,道:“你来做什么?”梁文靖道:“我想见月婵姑娘。”止雪微微冷笑,道:“你虽是天潢贵胄,也不是想见谁就见谁的。” 梁文靖见她神气冷淡,大觉奇怪。换在以往,他势必知难而退,可事关萧玉翎的下落,他一咬牙,直奔楼上。止雪横身阻拦,梁文靖展开“三三步”晃过,只一纵,便到楼上。忽见黑暗中火光一闪,点燃一盏纱灯,王月婵端坐灯下,衣衫整齐,面无血色,秀目黯淡无光,绝似一尊艳鬼。 梁文靖吃了一惊,忙道:“月婵姑娘。”王月婵一动不动,淡淡说道:“请坐。”梁文靖只得坐下,王月婵又道:“看茶。”止雪正赶上来,闻言愤愤下楼,端来茶水,在梁文靖面前重重一搁,又下楼去了。 梁文靖见她如此怨愤,大惑不解,正要开口,忽听王月婵冷笑道:“你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梁文靖奇道:“姑娘能未卜先知?” 王月婵凄然笑道:“还用未卜先知么?我始终奇怪,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敢情……敢情淮安千岁,一代贤王,竟是如此风流多情。不但金屋藏娇,藏的还是蒙古的娇娃……”话未说完,手腕一痛,已被梁文靖扣住,只听他颤声道:“你知道她去了哪里?” 王月婵见他如此关切,尽管已哭了多次,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狠狠甩开他的手,冷冷道:“我怎么知道?”梁文靖心头一急,猛地跪下,“砰砰砰”对她磕起头来,口中道:“求你告诉我她在哪里,求求你了。” 王月婵又惊又怒,更觉伤心无比,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为了那异族女子,不惜向妇道人家下跪磕头,足见他对那女子用情之深。想着心灰意冷,呆了一会儿,但见梁文靖只是磕头,终于心一软,伸手扶起他道:“两年不见,你……你变多了。罢了,你去找白先生,一切自然分明。”说完这句,忽又哽咽。 梁文靖一愣,猛然惊悟,转身冲下楼去,直奔白朴住处。不料未走十步,忽见白朴笑吟吟地从一座假山后转了出来。梁文靖一见他,分外眼红,“嗖”地纵上,喝道:“玉翎呢?” 白朴让开他一扑,笑道:“我见千岁来此,便知道必然泄漏了消息。可惜啊,我虽然料到那蒙古女子在你房里,却料不到王姑娘也在。呵,千岁昨晚左拥右抱,大享齐人之福,可喜可贺。”他一边说话,一边让开梁文靖的扑击。两人左转右转,梁文靖尽展“三三步”,却始终抓不住白朴的一片衣角,只听白朴在耳边轻笑道:“千岁,这‘三三步’我也学过一些,只是学得不全,算起来,我得叫您一声师弟呢!” 梁文靖越听越怒,忍不住喝道:“谁是你师弟!”说着,双掌齐出,拍向白朴胸膛。不料白朴此次不躲不闪,也是双掌齐出,四掌交接,无声黏住。梁文靖一怔未脱,忽听白朴笑了一声,无俦热流灌入双掌,禁不住噔噔后退,被他抵到假山上面,热流汹涌奔腾,压得梁文靖百骸欲散。 白朴悠然笑道:“千岁的内功是不错了,只是还不大会用。再说了,属下这‘浩然正气’练了二十年,到底比千岁速成的功夫强那么一些。不知千岁服是不服?” 梁文靖咬牙抗拒白朴的内力,听了这话,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不服!”白朴眼内寒光一闪,笑道:“千岁执迷不悟,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说着手上加劲,梁文靖浑身骨骼咯咯作响,兀自叫道:“你不放玉翎,我……我死都不服。” 白朴目中涌起一股怒意,正要再加劲力,忽听一声娇叱:“白朴,你反了么?”白朴一怔撤掌,顺手扶住梁文靖,令其不致摔倒,笑道:“月婵姑娘,我和千岁切磋武艺,让你见笑了。” 王月婵面色惨白,纤手紧握门柱,冷笑道:“切磋武艺,也下这种狠手?千岁,他是否图谋不轨?只需你一句话,我就放出这个。”说着攥紧手中长管。白朴识得那是一支信箭,一旦放出,雷霆巨响,火光满天,势必招来守卫,不由微微皱眉,心生迟疑。 忽听梁文靖喘声道:“月……月婵姑娘,他确实和我切磋武艺。”白朴一愣,王月婵也望着梁文靖,将信将疑,却听他又道:“白先生,我们走吧。” 白朴想了想,扶起他向住所走去,走到半途,忽地叹道:“梁兄弟,你方才为何不揭穿白某?”梁文靖抬起头来,竟已泪流满面。白朴瞧得一呆,却听他涩声道:“我即便恨透了你,但……但也不能害了爹。” 白朴沉默时许,忽道:“小子,你真的喜欢那女子?”梁文靖道:“不错,她若有不测,我……我宁可死了。”白朴静静望他半晌,忽地仰天叹了口气,挽着梁文靖向北走去。 梁文靖奇道:“你去哪里?不回房么?”白朴一言不发,挽着他来到府北一座石门前,取出钥匙,打开石门,淡淡说道:“那女子就在门内,你可与她会面,但不要想救她出去,更不可泄露此事。如若不然,令尊只怕有些不妙。” 梁文靖见他眼中寒光慑人,不觉心头打了个突。白朴递给他一个火折。梁文靖接过,摸入门内,但觉石壁上长满青苔,似是一个甬道。 梁文靖想到萧玉翎身在此处,心头酸楚不已。走了十来步,忽听有人叫道:“臭书生,是你么?你不放了我,姑娘做鬼也不饶你。”梁文靖听出是萧玉翎的声音,急忙打亮火折,却见一个石室,阴森潮湿,料是王坚府中惩戒仆婢的私狱。萧玉翎坐在墙角,神色委顿,身缠三根粗大铁链,两根缚住双手,一根缚住双脚,身边虽有饭菜,却没动过些许。 梁文靖见此情形,不觉流下泪来。萧玉翎原本被那铁链压低了头,听到哭泣声,不觉抬起头来,这一瞧,惊喜叫道:“呆子。” 梁文靖跪下来,见旁边有盏油灯,便点燃了。萧玉翎笑道:“点灯做什么?还不放我出去。”梁文靖心中矛盾,欲言又止,萧玉翎瞧出端倪,脸色一变,咬牙道:“你……你不愿放我?” 梁文靖忙道:“绝无此事。”可是呆立当地,一动不动。萧玉翎望着他,眼圈儿一红,泪水滚落下来。梁文靖忙道:“你哭什么?”伸手给她拭泪,萧玉翎却扭过头去,恨声道:“我知道,必定是那个蚕儿姑娘作梗,不让你放我是不是?” 梁文靖连忙摇头,萧玉翎却不瞧他,泪水不绝滚落,呜咽道:“你们男人都坏得很,只会欺负女人,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就没一个真心!就像我娘,被那个混蛋糟蹋了,生下我这个孽种。那个混蛋后来有了新欢,又百般嫌弃她。娘上吊自尽,留下我一个,若没有师父,我……我……”说到这儿,再也说不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梁文靖见她哭得哀伤,急道:“玉翎,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喜欢你一个。若对其他女子稍有异心,叫我万箭穿心,死于合州城下。”他想到白日里看到的厮杀惨象,心中一急,发下了这个毒誓。 萧玉翎娇躯一震,回头呆呆望着他,怪道:“呆子,不是因为那个蚕儿姑娘,你又为什么不放我?”梁文靖叹了口气,将白朴的胁迫说了。萧玉翎气得大骂白朴,继而又怨怪梁天德不识时务、不知道体恤儿子。 梁文靖道:“是啊,爹也不知患了什么疯病,硬要我做这个淮安王,真是害死人了。”萧玉翎想了想,忽道:“呆子,你过来。”梁文靖忙上前去,萧玉翎又说:“伸出手,挽起袖子。”梁文靖依言照办,不防萧玉翎一口咬下,痛得他惨叫出声,又怕惊动王府,拼命闷声忍住,咧嘴道:“玉翎,你干什么?” 萧玉翎松了口,眉开眼笑道:“蒙古人的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记,我也给你烙一个。”梁文靖望着小臂上两个半月形的血印,哭笑不得,问道:“烙这个要紧么?”萧玉翎正色道:“当然要紧,我出不去,难保你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这个烙印既然烙上了,就说明你是我的,谁也偷不走。” 梁文靖不觉笑道:“不烙这个,我也是你的。”萧玉翎微微一笑,将头靠在他胸前。两人依偎片刻,梁文靖忽地想起一事,忙从怀中取出点心,谁知经历奔波打斗,点心早已压扁成团,分不出彼此了。 梁文靖连道“该死”。萧玉翎问明缘故,笑道:“不要紧,给我吃好了。”梁文靖道:“这样糊里糊涂的,怎么能吃?”正要扔掉,忽听萧玉翎道:“别扔,只要……只要是你拿的,不论多糊涂,我都吃。”梁文靖不觉呆住,萧玉翎却连连催他。梁文靖只得取了一些,慢慢喂入她口,萧玉翎吃得眉开眼笑,梁文靖却瞧得心酸,怔怔落下眼泪。 萧玉翎奇道:“你又哭什么?”梁文靖急忙抹泪,涩声说:“我恨自己没本事,救不了你。”萧玉翎怔了怔,叹气道:“还说点心糊涂,你自己才是个糊涂人儿啊!”将头枕在梁文靖肩头,柔声道,“呆子别哭了,给我说故事吧!” 梁文靖听她这么一说,只好收拾心情,说起故事。他此次竭力逗萧玉翎开心,故事说得分外有趣,萧玉翎听得咯咯直笑。一时间,这对男女沉浸其中,浑然忘了身在险境。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白朴咳嗽一声,在门外说:“千岁,天快亮了。”梁文靖无法,恋恋不舍告别萧玉翎,起身出门,落泪道:“白先生,但求你千万照顾好她,从今往后,我都听你吩咐。” 白朴微微一笑,说道:“千岁放心,我一定小心看管,绝不令她少一根汗毛。” 梁文靖叹了口气,寂寞去了。白日并无战事,到了夜里,他又寻到白朴,来见萧玉翎。这次他带了许多食物酒水。萧玉翎见他,自然欢喜无比,只是缠着他说故事。梁文靖强颜欢笑,说了一阵故事,突然叹了口气。 萧玉翎关切道:“呆子!你不高兴么?”梁文靖苦着脸道:“我在想,蒙古皇帝就要来了,这合州城不知道还守不守得住。若是城破了,只怕我们都活不了。我死了不打紧,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呢?” 萧玉翎沉默一会儿,把头埋进他怀里,柔声说:“别想那么多!不说蒙人和宋人谁胜谁败,我倒是宁愿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只要……只要天天能见着你,就算来日挨千刀万剐也不怕。” 梁文靖急道:“别这么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但只要我活着,就决不让你死。”他说得斩钉截铁,也下了决心,誓保萧玉翎周全。 萧玉翎望他半晌,忽地嫣然一笑,啐道:“呆子就是呆子!”梁文靖笑了笑,想起那日战事,将自己大显威风、救出父亲的事说了。萧玉翎听得欢喜,连声叫好。梁文靖道:“那个蓝袍鞑子好厉害,以我爹的箭法也几乎斗不过他。” 萧玉翎微微一笑,说道:“那是我二师兄伯颜。他弓马之术,天下无对,只没料到你爹也厉害,竟能做他的敌手。”梁文靖想了想,说道:“既然他是你师兄,到时候城若破了,料也不会害你。”萧玉翎笑道:“那是自然,你别瞎操心,届时我求求他,一定连你也没事。”梁文靖听了,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如何不妥却又说不上来。 这么过了三日。萧玉翎原本心宽意驰,从无长远之计,但有情郎相伴,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求今日尽兴,不管明日如何。这一晚,两人说故事说得累了,相拥睡了一会儿,忽听有人叫唤。梁文靖揉眼一瞧,白朴立在身前,神色凝重,异于往时,不觉吃了一惊,忙道:“白先生,对不住,我忘了时辰,竟睡着了。”萧玉翎啐道:“死呆子,睡着了又怎样,你何必跟他低声下气的?” 白朴瞧了两人半晌,忽地叹了口气,欠身施礼,悠悠道:“淮安千岁,蒙古大汗到了。” 第九章 破阵子 梁文靖草草收拾一番,与白朴出了王府,却见刘劲草与胡孙儿一行在外等候。 双方见过,寒暄一阵,白朴忽将胡孙儿拉到旁边说话。刘劲草则笑道:“千岁心病痊愈,可喜可贺。当日千岁在城下大显神威,生擒鞑子万夫长,解了围困,我川中群豪尽都瞧见,无不敬服,真不料千岁武艺这般惊人。只可惜,唉,薛家兄弟尽皆殁了,尸骨无还啊……”说到这里,不胜感伤。 梁文靖随口答应,目光却瞟向白朴那边,只见他说完,便自袖内取出一柄湛蓝短刀与一束绢帛,递到胡孙儿手里,胡孙儿眉开眼笑,拿着两样物事一道烟走了。 梁文靖心中疑惑,待白朴回来,问道:“白先生,那刀仿佛是玉翎那柄?”白朴笑道:“不错。”梁文靖急道:“既是她的,你给胡孙儿做什么?”白朴笑而不答,梁文靖也不敢多问。 二人上了城楼,遥见蒙军旗帜满山遍野,比那日多出了不止一倍,士卒列阵若云,纹丝不动。大江上,艨艟斗舰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城头上百十口巨锅,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巨石滚木堆积若山,城中十余万百姓尽被驱逐,精壮男子上城守卫,妇孺老弱推车牵牛,搬运矢石。 胡笳数声,悠悠飘起,蒙军发一声喊,如晴天霹雳,山摇地动。蒙军水师数百艘小船载着干柴火油,燃起熊熊烈火,顺流而下,向宋军水师冲来,被撞上的大船瞬间迸发出耀眼的火光。吕德指挥水师一面灭火,一面移开阵形。 史天泽站在船头,眼见宋军分散,大旗一挥,刘整号令水师,借水流之势奔腾直下,欲一鼓作气冲溃宋军。吕德发令,宋军箭如飞蝗,火炮巨响,几艘蒙军战舰被打得粉碎,在江心打着转,缓缓沉没,江边蒙军摆开巨弩飞石,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箭来石去,巨声震耳。 半炷香的工夫,双方战船撞在一起。船上战士东倒西歪,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在大江上忘情厮杀,鲜血染红江水。 陆上鼓声更急,蒙古军阵盾坚矛锐,踏着雷鸣般的步伐向前进发。前方二十人一队,推着五丈高、半尺厚,裹着牛皮毛毡的挡箭牌,后面则是密密麻麻的强弓硬弩。 林梦石发令,火油涂上了箭镞,火箭点燃了引信,呼啸声起,向城下倾落。火光伴随着鸣爆在挡箭牌上闪现,裹着烈火的巨木也飞撞牌上,烧透牛皮毛毡。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蒙古军阵中发出凄厉的喊叫。弩炮轰响,往城头打来,巨石箭头接二连三地撞上城墙,坚固巨城也似摇晃起来。 林梦石再传号令,破山弩绞起。这张床弩能将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需要十余人才能转动。只听闷响声起,十枚巨矢破空而出,烟尘四起,惨叫不断,挡箭巨牌纷纷破碎。破山弩连发五响,蒙古军阵暴露在宋军弩炮之下,火箭在空中散发出缤纷光芒,每闪一次,城下就多了许多号叫滚动的人体,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 蒙军拼命发箭还击,后方军阵扛着云梯,前仆后继地向上猛冲,终将云梯搭上城头,蚁附登城。城头巨石滚木落下,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起,哗然倾落,滚烫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烧透铁甲,贯肌洞骨,在内脏中沸腾流淌,数不清的士兵惨叫着落下云梯。 近百名蒙军齐声发喊,推着撞车直抵城下,不料一锅金汁伴着矢石兜头落下,士卒四散,撞车失去了控制,翻倒在地,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带着飞旋的火焰,以不可阻挡之势向下滚落,将蒙古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眼看蒙军不支,忽听一阵鼓声密集响起,蒙军又疯也似的向前冲来。梁文靖早已看得虚脱,嘴里发苦,几欲呕吐,眼见蒙军后撤,正松了一口气,不料对方又冲了上来,忙问:“怎么回事?” 王坚面色苍白,喃喃道:“鞑子皇帝到了。”梁文靖极目望去,千军万马之中,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遥遥而来。 蒙哥停住宝马,遥望城下厮杀,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他正当盛年,须发乌黑,目若晨星,腰背笔直若枪。他那位伟大的祖父给他留下的广袤帝国,也如他的年岁一样登峰造极。 兀良合台翻身下马,小心上跪伏在他马前,恭声道:“大汗,如此攻打,非长久之计。我军不熟水战,江上占不着便宜,合州城又占了地利……”“嗖”的一声,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兀良合台不由窒息。 蒙哥冷冷道:“我十六岁随拔都大汗西征,攻无不克,区区合州城又算什么?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身为他的儿孙,居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大声道:“臣愿率军进攻东门。” 蒙哥也不回答,望着远处道:“那着蓝袍的便是伯颜?”兀良合台掉头看去,只见伯颜纵马驰骋,每发一箭,城头必然有人倒下,忙道:“正是他。”蒙哥淡淡说道:“将军骁勇,我要见他。” 兀良合台传下号令,伯颜飞马过来,翻身叩拜。蒙哥沉喝道:“抬起头来。”伯颜抬头,蒙哥双目若电,照在他脸上。伯颜不动声色,安然面对。 二人对视良久,蒙哥忽道:“你不怕我?”伯颜恭声道:“臣下问心无愧,又怕什么?”蒙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淡然道:“好个问心无愧。起来吧,神箭将军。” 伯颜一愣,兀良合台笑道:“大汗封你呢!”伯颜恍然大悟,蒙哥一语之中,已赐给自己“神箭”之号,这个称号,只有当年开国名将哲别受过,即是“蒙古第一神箭手”的意思。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 伯颜起身谢过,蒙哥道:“你一路南来,攻城破坚,必有不少心得,你认为这城应该如何攻破?”伯颜略一沉吟,道:“以微臣之见,莫如不攻。” 蒙哥皱眉道:“不攻?说来听听。”伯颜道:“大汗也看到了,这合州城规模庞大,兵马众多,宋人精兵强将均会于此,一味攻打,急切难下。”蒙哥不动声色,只是“唔”了一声。 伯颜续道:“臣下以为,如今剑门已破,泸州归我,大可以泸州为根基,步步为营,断去合州陆上救援,而后精兵它向,西破成都,取粮草养我大军。再于大江之上建筑水寨,操练水军,而后水陆并驱,截断宋人水上援军。若能如此,合州粮草断绝,外无援兵,可不战而下。” 蒙哥摇头道:“这是个万全的法子,但耗时太久,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想当年我军两度西征,纵横万里,前后也不过数年,如果依你的法子,岂不要三年时光才能攻破这个宋朝么?” 伯颜本想说:“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忽见兀良合台冲自己摇头,不由微一沉吟,住口不语。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厮杀,默然半晌,忽道:“无论如何,这些宋人伤我好汉无数,待得城破,我要屠尽此城,鸡犬不留。”他声音缓慢,但沉如闷雷,撼人神魄。伯颜与兀良合台对视一眼,均知他此言一出,已下了屠城之令。 蒙哥顿了顿,喝道:“兀良合台!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攻打东门。”兀良合台迟疑道:“如今哪儿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蒙哥笑道:“这个容易,我派一万怯薛歹军给你。”怯薛歹军是蒙古大汗的亲兵,众人听了不禁愣住。兀良合台急道:“那怎么成?”蒙哥道:“怎么不成?”瞧了伯颜一眼,笑道,“神箭将军在此,谁还能伤得了我吗?” 伯颜听到这话,不由心潮激荡,拜伏在地,一时唯死靡它。蒙哥也不瞧他,将手一挥,忽地高叫:“擂鼓三通,将号角吹起来!”马腿骨落在牛皮鼓上,响彻天地。三通鼓罢,又长又大的羊角号破空响起,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阿术遥望远处尘土飞扬,心想:“阿爹要攻东门么?东门山势起伏,兵马不易展开,出奇制胜还可,大举进攻反而不易。” 思忖间,东门激战已起,蒙古将士提着刀枪,手挽云梯,开始攻城。东门前山势崎岖,起伏不平,城墙与一座小山间势如狭谷。宋军箭如雨落,蒙古军阵微微出现骚动。 怯薛歹军早年为蒙古各部精锐,追随成吉思汗时骁勇善战、威震中外,后来几经更替,如今多为贵族子弟,虽然精壮无比,但素日拱卫蒙哥,极少亲历战阵,更未攻打过任何城池。如今挨了几下狠的,忽地乱了方寸,将其他两个万人队一起冲溃。一时间,只见三万人乱成一锅稀粥,挤在狭谷中前拥后挤。兀良合台见状,促马上前,大声吆喝,想要重整阵形。 梁天德见状,请命道:“东门蒙军已乱,机不可失,末将敢请出城一战。”王坚已知他厉害,自无不允,梁文靖虽然担忧,却也不敢拂逆父亲心意。 城头号炮声响,东门大开,梁天德率一支骑兵突出东门。他一马当先,手刃数人,忽见远处铁甲晃动,正是兀良合台。梁天德久与蒙军作战,自然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当即横枪马上,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连发九箭。这一招名叫“龙生九子”,乃是梁天德的看家本事。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连成一线,势如飞蛇袭来,他也是久经战阵,拍马急闪。哪知“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那九箭每一箭的劲道均有不同,或快或慢,到了中途,前后一撞,顿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窜,将他的躲闪方位尽数封死。兀良合台连中三箭,其一贯穿右眼,当即栽落马下。 激战一日,渐入黄昏,一轮残阳悠悠沉落。紫色的云空中罡风怒号,起伏的山峦间人喊马嘶,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灰黄色的城墙被鲜血染成可怕的红色。 蒙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状如一具石雕。一匹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传令兵不敢惊动他,停马跪在地上。过了半晌,蒙哥才缓缓道:“说!”骑士道:“陛下,攻城器械已然告罄……”蒙哥不耐道:“还有呢?”传令兵微一迟疑,低声道:“兀良合台……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 蒙哥浑身一震,仰望明灭不休的苍穹,忽地闭上了眼睛,缓缓道:“传我号令,暂且收兵!” 其后一连十余日,蒙哥催动大军,不分昼夜地倾力猛攻。蒙军死伤惨重,宋军也损失非轻。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人人悲号。但蒙古人越是强悍,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惨不可言,一时人人拼命,皆不落后。 梁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战,满眼血肉横飞,众生哀号,只觉心如刀绞,欲哭无泪。唯有夜里,来到关押萧玉翎的石牢,面对心上人,方觉温暖安宁。他仍是给萧玉翎说一些三国故事,但遇上战争攻伐,均是略过不提,反应萧玉翎所求,将大好一部三国争雄改成了貂蝉与赵子龙的情意纠缠、生离死别了。 萧玉翎听得如痴如醉,禁不住喃喃说道:“呆子,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呢!”梁文靖道:“我怎会是赵子龙呢?他那么会杀人,我可不会杀人的。”萧玉翎见他不解风情,嗔怪起来:“我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梁文靖叹了口气,低头无语。 又战十日,蒙古大军久攻不克,军心疲惫,士气低落。蒙哥无奈,终于采纳伯颜之策,围而不攻,将养士气,并遣偏师经略川西,进取川东,剪除合州羽翼。 这一日,守城诸将登上谯楼,观望敌军阵势,但见蒙古军帐满山弥野,均是愁上心来。王坚叹道:“鞑子皇帝铁了心要攻克合州,再这么围困月余,城内给养不足,城内二十万军民如何度日?”林梦石冷哼道:“那又如何?到时候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城池。” 梁文靖隐约听到,回头问道:“你说什么?”林梦石忙道:“末将说的是就算易子而食、拆骨而炊也要死守合州。想当年唐朝安史之乱,张巡守睢阳城,最后粮草已尽,便杀小妾以饷士卒,最后将城内妇孺老弱都吃尽了,但总算是守足三年,让安史叛军无法并力东向,攻略江南,为大唐朝保住了一口元气。如今合州之重远胜睢阳,关系我大宋存亡,咱们这些大将,世受国恩,遇此大难,唯死而已。虽说胜不过张睢阳的忠心,但也不能输给他……” 他久为大将,见惯生死,絮絮道来,只觉理所应当,全不觉梁文靖面色惨白。这“易子而食,拆骨而炊”的事,梁文靖也曾在史书上见过,但只觉难以置信,心道必是古人的夸大之辞。至于张巡杀妾、吞食老弱妇孺的事更是全不可信,每每读及,便自动忽略过去。万不料林梦石也动了这个念头,他至此方知史书所载并非虚言,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人们有时真会做出禽兽之举。 一时间,他的心中掠过王月婵、止雪、拂霜、息风、霁雨的影子,不禁打了个寒战,连忙摇头,将那可怕念头压了下去。 忽听王坚叹道:“万不得已,也唯有如林统制所说了。”梁文靖一急,冲口而出:“决然不可。”诸将对视一眼,齐齐躬身道:“千岁若有妙计,末将洗耳恭听。” 梁文靖哪儿有什么妙计,忽见诸将询问,顿觉焦急,忙向《三国》里苦寻妙计,沉思片刻,双眉一挑,想到一计,定了定神道:“当年刘备拥兵八万,攻取汝南。曹操率军征讨,屡战不利,便闭营死守,无论刘备如何挑战,只是不理。可他却暗中偷偷派兵断了刘备的粮道,而后趁他缺粮,纵兵进击。刘备大败亏输,这一败,直败到襄阳去了。” 诸将听他说起三国旧事,均感不解。王坚迟疑道:“千岁之意,莫不是要断了蒙军的粮道?”梁文靖点头道:“正是。”众将均觉不可思议,可又不敢言明。 梁文靖又道:“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鞑子围而不攻,无非想让咱们久无粮草,自动投降。但任他如何厉害,也绝料不到我军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而去断他们的粮道。他们无粮可吃,只有退兵了事。自古用兵,不离‘出奇制胜’四字,鞑子既然想不到,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他这些日子,天天给萧玉翎说故事,口齿练得日渐伶俐,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许多将领听来,均是微微颔首。 白朴忽道:“不瞒千岁,这断粮道的主意属下也曾想过,这些日子还派遣川中豪杰日夜打探。听说因为蜀道艰难,自川外运送粮草十分不便,故而鞑子就地取食。三日前攻破成都后,鞑子将川西粮草搜刮殆尽,尽数运来此间囤积,前后约有三批,足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 王坚发愁道:“如此说来,这断粮之计没法用了。”梁文靖望着蒙军大营,皱眉苦思,忽地双目一亮,击掌道:“白先生,这么说,大部分粮草都在蒙军营中了?”白朴叹道:“不错。”梁文靖点头道:“好,不能断他粮道,我就给他来个‘火烧乌巢’。”诸将无不吃惊,王坚失声道:“如此说来,千岁是要攻入蒙军大营,烧他粮草?” 梁文靖正色道:“白日里攻入自不可为,但夜里突袭劫营却未尝不可。”诸将面面相觑。王坚摇头苦笑道:“千岁此计虽好,却忽略了一件大事。您瞧,这蒙古包漫山遍野,犹如汪洋大海,又怎么知道他屯粮何处。若是不知何处屯粮,就算侥幸闯入营中也势必要费时寻找。到那时,蒙古大军腾出手来,轻易合围,就算有上万精兵、绝世虎将,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诸将纷纷点头称是。 梁文靖成竹在胸,闻言一笑,遥指蒙营道:“诸位请看,这些山峦可有树木?”诸将闻言望去,蒙古大营所在童山濯濯、寸草也无,更遑论树木了。 原来,川东多山,林木森秀,极易隐藏兵马。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突袭蒙军,蒙军损失惨重,自也吸取了教训。抑且林木一多,便易火攻。蒙哥来后,采纳众议,令诸军砍伐四周树木,所砍树木,一部分用来搭建营房,剩下的则用来制作攻城器械。如此一举四得的好事,蒙古诸将何乐而不为。合州城下,蒙古大军多达十余万,真有排山倒海之能,一声令下,四周山林便被伐了个干净。 梁文靖隐约猜到蒙军意图,见众将迷惑,解释道:“当年刘备攻打东吴,扎营山林之中,结果被陆逊火烧连营七十里,败得一塌糊涂。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刘备精明多多,砍去山林,防我火攻,所得树木,又用来安营扎寨,打造云梯。”诸将无不点头。 梁文靖道:“只可惜他忘了一事。”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诸将兴致已起,忙道:“千岁英明,愿闻其详。”梁文靖摆手道:“英明说不上,但我发觉一事,山林既被砍伐殆尽,山中的鸟儿失了依凭,本该绝迹才是。不过,各位也瞧见了,蒙古大营时有鸟雀起落,而且成群结队,数量可观。” 诸将一瞧,蒙古大营上空果然百鸟纷飞,不时起落,王坚奇道:“确如千岁所说,但不知与粮草有何干系?”梁文靖叹道:“王将军还不明白么,这鸟雀起落的地方就是蒙军屯粮的所在了。” 诸将恍然大悟,纷纷以手拍额,连道自己糊涂。梁文靖续道:“蒙古人嗜食牛羊,但牛羊也需粮草喂养。蒙古皇帝此次亲征,驱逐北方汉人兵马、民夫数十万,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以我之见,鸟雀越多,起落越频,那处的粮草便越多。大伙儿只需细心观察,将鸟雀起落处画入图纸,劫营之时,按图索骥,一一烧毁。鞑子没了粮草,还不退兵吗?” 诸将欣喜不已,纷纷击掌称善,均想:“这道理原本简单,但为何我等就没想到。一代贤王,果然名不虚传。” 这些大将要么世袭军职,要么科举出身,自小习文练武,故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梁文靖在乡间长大,放牛犁田,深知农人疾苦。每至秋收,鸟雀便成大害,成群结队啄食麦粒,村中老幼往往空村而出,敲锣打鼓,整日驱赶,不然必遭莫大损失。梁文靖一见蒙营上方鸟雀,马上想到这个道理,一举瞧破了蒙军的虚实。 众将欢天喜地,梁文靖却无得色,皱眉半晌,忽道:“不过,此计许胜不许败,可一不可再。若是一战失败,鞑子多了提防,将来定然再无机会。不知道哪位将军肯提兵前往?” 此言一出,场中倏地寂然。众将久经沙场,均知此战凶险,这一去,无论成败,多半有去无回,一时间尽皆默然。梁文靖叹一口气,正要说话,忽听一个苍劲的嗓音道:“末将愿往。” 梁文靖闻声变色,掉头望去,却是梁天德昂然出列。他心中大惊,正想出言阻止,忽见梁天德逼视过来,顿时做声不得。王坚沉吟道:“老将军,有你统军当然好,只是……” 梁天德摆手道:“置制使心意我已明白,但国家有难,正是我辈武夫效死之时。别说趁夜劫营,就算白昼踹营,梁某有三尺硬弓在手,也无退缩之理。”说罢,哗然跪下,抱拳沉声道,“请千岁应允。” 梁文靖不料自己苦心设计,竟引来父亲涉险,一时五雷轰顶,震得他呆若木鸡。梁天德见他久不答应,又道一声,梁文靖始才还过神来,但他已无心言语,双眼一闭,只挥了挥手,就快步下城去了。 返回王府,梁文靖钻入住处,闭门不出。王月婵久不见他,按捺不住思念之情,常派止雪四人来探望收拾,此时听他回房,便过来侍奉。梁文靖见了四婢,想到林梦石的话,不觉心生凄惶。但想起父亲犯险,又觉苦恼万分,一时心中矛盾难解,忍不住落下泪来。 四婢见他落泪,知他必有不顺心事,报与月婵。王月婵赶过来,拿话语试探他,梁文靖只是摇头不答。王月婵只当他信不过自己,心中委屈,唯有陪他一起流泪。 这时忽听梁天德求见,梁文靖一跳而起,忙道:“快快请进。”王月婵心中怪讶,忽听梁文靖道:“我有要事,月婵姑娘暂请回避。”王月婵面色一白,冷笑道:“小女子卑贱得很,自然听不得千岁的要事。”把袖一拂,飘然去了。 梁文靖见她无端发怒,唯有苦笑。不一时,梁天德来到。梁文靖忙将他拉入卧房,关紧大门。 梁天德皱眉道:“这么火烧火燎的做什么?”忽见梁文靖屈膝跪倒,连连磕头,流泪道:“爹,当我求你,此行危险无比,您还是不去的好。”梁天德大怒,正要发作,一瞧他流泪模样,不知怎的,心中一软,叹道:“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城破之时,只怕无人幸免,与之相比,为父这点儿危险又算什么?”他扶起儿子,攒袖拭去他的泪水,叹道:“痴儿,男儿流血不流泪啊!” 梁文靖呆了呆,不死心道:“爹,上次偷偷逃走是孩儿不对。我答应您,从今往后都听您的话,只求您瞧着孩儿与您相依为命的分上,不要涉险了。”说到这儿,眼里又潮湿了。 梁天德摇头道:“都是孩子话。知子莫如父,我也猜到上次并非遭人劫持,而是你自己逃的。唉,你秉性柔弱,担不得大事,面对如此危难,担负如此责任,真是为难你了。”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口气一改往日严峻,这几句话说得温和慈爱,梁文靖听了,更是流泪不绝。 梁天德又问起儿子武功大进的事,梁文靖不敢隐瞒,一一说了,只是瞒过了与萧玉翎几番纠葛、暗生情愫的事。至于内力为何变强,他也不甚明白,便全数归于公羊羽的教导之功。 梁天德欣然道:“没料到你如此造化,履险如夷不说,又遇上了绝世异人,练成了一身好武功。”说到这里,忽又微微一笑,“说起来,那晚救走女刺客的也是你吧?” 梁文靖目瞪口呆,也不知应否承认。梁天德瞧破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瞒得过别人,瞒得过我么?”说到这儿,他眉头一皱,“说到这儿,只怕那日白先生也瞧出是你了,但不知那女子又去了哪里?” 梁文靖想起白朴的威胁,不敢说明,只得道:“孩儿被萧冷虏获时多亏她在一旁救护,那日救出她后便放她出府去了。”梁天德点头道:“这事倒没做错,有恩不报,也不是大丈夫所为。”说到这儿,又问,“你平日一团呆气,为何此次奇计迭出,先是伏兵城外,若非鞑子兵势太强,几乎成功,如今又想出这么一条妙计?” 梁文靖只得如实说了。梁天德听他说这些计谋均是得自史书话本,不由拈须沉吟,半晌说道:“我以前不让你读书,只怕大错特错。如今你假冒淮安王,凶险万分,此战若败,玉石俱焚。但若守住城池,鞑子退兵,势必有更多阴谋诡计等着你,有的是蒙古人的,有的却是宋人的。你秉性柔善,决计无法应付。若我今晚不能回来,你就换了衣衫悄悄去吧,将来读书也好,习武也罢,都由你自己去了。”说罢,取了一个包袱,交到梁文靖手上。此时梁天德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眼中切切,尽是慈爱之情。 梁文靖心知父亲心意已决,颤着手接过包袱,恨不得大哭一场。梁天德面色一沉,又道:“你须记得,若为父不在,身边人等均不可深信。那些宋官儿趋炎附势、翻脸无情自不必说,便是白朴白先生也不可尽信。我这几天和他相处多了,发觉此人城府极深,专爱算计他人,十句话中不过三两句真话,倒有七八句是敷衍的。至于那个严刚,上次分明想偷虎符,但因你逃走,大伙儿一时惊乱无暇理会。抑且证据不足,他又嘴硬得很,这才就此作罢。白先生虽疑他是太子奸细,却定不了他的罪。不过留他在世,终是祸患。这次我去袭营,顺道将他带上,临阵寻他个不是将他斩了。届时调兵之时,我找你要人,你千万不可阻拦。”他说到这里,枭雄之性发作,浓眉间透出一丝狠辣。 梁文靖瞧得心惊,但此时已无暇理会他人生死,只得含泪道:“爹,无论如何,你一定得回来。”梁天德深深看他一眼,忽地放声长笑,推门而出。 是夜,梁天德点齐一千人马,带齐硫磺火箭等纵火之物,人马衔枚,悄然出城。 众将登楼相送,一时秋风飒飒,掠过城头,天上星月,暗沉沉失了光芒。梁文靖心情沉重,凝望蒙军大营,那里星火点点,乍眼一望,竟是璀璨绝伦。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蒙营灯火渐暗,料是逐部就寝。便在此时,一点星火亮了起来,忽地向上一跃,好像一轮烈日从北方升起。众将呼吸一紧,大气也不敢出。不一阵,只见蒙古大营中,十几处火头争相冒起,顷刻间火借风势,一发不可收拾。 城头诸将眼见得手,不由得相拥欢呼。梁文靖却是心往下沉,极目眺望蒙营,一颗心怦怦直跳,似要破胸而出。 火势渐大,蒙营中人喊马嘶,喧天哄闹。闹了小半个时辰,忽见营中匆匆驰出百骑,直奔合州城而来。身后的蒙古骑兵漫山遍野,呼喝怒骂,衔尾紧追。 王坚失声叫道:“一千兵马,只剩下百人么?”梁文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只瞪大眼睛,寻找父亲身影。忽见当先一人,反身开弓,将数名蒙古骑兵射落马下。他认得父亲身形,不觉一声欢呼。 追赶的骑兵越来越多,箭如飞蝗,转眼间,梁天德百余骑又少了一半。梁文靖不管他人,心神全系在父亲身上,只见梁天德越奔越近,借着城头火光,隐约见他盔甲染满鲜血。忽然间,他一勒马,落在众军后面,反身一发数箭,箭无虚发,又倒了几个追兵。 梁文靖不料父亲当此生死关头尚为同袍断后,急得面无人色,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匹马身上,至于是否跑得快些,已是不及多想了,当即喝道:“大开城门。” 众将一愕,王坚摇头道:“不成,千岁你瞧,鞑子来得太多,逼得又紧,我若贸然开门,他们必然乘势闯入。”梁文靖一瞧,形势果然如此,不由急道:“还有法子么?”众将均是低头,心想既已成功,这区区几十人不要也罢。 梁文靖不知众人主意,正自焦急,忽听白朴喝道:“放下绳索。”这一下提醒了众人。王坚急忙下令,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此时劫营兵马正好赶到,纷纷自马背跃起,抓住绳索,攀到城头。 梁天德跳下马来,立在城下,左右开弓,射得鞑子人仰马翻,来势为之一缓。直到同伴尽数登城,他这才抓住一条绳索向城头攀来。 蒙古骑兵怒火冲天,箭如密雨,直奔墙头。梁天德百战之身,深通接箭避箭之术,挽着绳索荡来荡去地避开飞矢,荡了三下,离城头仅有十丈。梁文靖心急,不顾身份,与众士卒拉拽绳索助他上升。眼看梁天德就要登城,忽听异响大作,一箭破空飞来。这一箭劲急无比,梁天德躲闪不及,闷哼一声,竟被生生钉在墙上。 梁文靖倒吸一口冷气,正要拼命拉绳,第二箭又到了,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双手一滑,仰天落了下去,蒙眬中只瞧得梁文靖的错愕神情。他张了张口,想要说话,耳边却只有人喊马嘶,嗓子里那点气息散在其中,就如大海中的一个水泡,转瞬间便消失无影。他雄壮的身躯轰然坠落,四面刀枪马蹄猬集而来。 梁文靖瞧着手中绳索,微微怔忡一下,抬眼望向远处,只见火光映照间,一将蓝衣黑马,弯弓正对城头。刹那间,梁文靖胸口一闷,两眼发黑,踉跄数步,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龙涎香的芬芳弥漫四周,梁文靖从混沌中猝然惊醒。他的心头隐隐作痛,像被剖成了两半。他呆望着帐顶娇艳欲滴的锦绣牡丹,只觉繁华如故,物是人非。一时间,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滑落,点点滴滴,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 “大夫,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门外隐隐传来王坚的声音。那大夫恭声道:“只是太过劳神,心火上冲所致,只需多多进补,好生静养便是。”王坚叹道:“千岁年纪轻轻却担负着国家万钧重担,自是夙兴夜寐、昼夜焦思,患此心疾也是不免……” 两人的声音渐渐去远,一缕曙光透过雕窗,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忽有人悄然入内,莲足点地,发出细碎响声。梁文靖虽不去看却也知道来的是王月婵,当下闭上双眼,但觉她来到床边站了一会儿,忽又轻轻叹了口气,又带着那一串细响远去。 梁文靖躺了好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自床下取出梁天德所赠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件青布长衫,还有十锭纹银。梁文靖紧紧攥住衣衫一角,眼中又浮现出父亲临别时的面容,耳边又响起他出门时豪迈的笑声,猛然间,泪水又流了下来。 低低哭了一阵,梁文靖一咬牙,抹了泪水,换上那件青布长衫,纵身跃上房梁,掀开屋瓦,跃了出去。 “走了么?”一个声音从旁响起。梁文靖微微一怔,冷笑道:“又是你?哼,这一次,瞧你拿什么胁迫我,爹已经……”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白朴叹了口气,从左侧房顶站起,幽幽说道:“令尊精忠报国,血染疆场,肝胆可照天地日月。但他如此苦战,为的又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座合州城、这个大宋朝。如今战火未息,你若逃了,令尊九泉之下也会寒心。” 梁文靖呸了一声,冷冷道:“你就算说得天花乱坠,也只会让别人去送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上你的当。合州城,大宋朝,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白朴微微一笑,说道:“合州,大宋,还有令尊,你都不放在心上,那么玉翎姑娘呢?”梁文靖身子微颤,忽地冷笑道:“白先生,你算无遗策,我一贯佩服得狠。”白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淡然道:“不敢,白某但求守住城池,其他的也顾不得了。” 梁文靖缓缓转过身子,冲他阴森一笑,咬牙道:“可惜你千算万算,到底算漏了一着,那女子是谁的弟子?”白朴皱眉道:“早说过了,她是黑水门人。” 梁文靖惨笑道:“不错,她是黑水门人。那射箭的鞑子叫伯颜,也是黑水门人。她的师兄杀了我爹,你说,我还能喜欢她么?”他踏上一步,逼视白朴道:“还有你,若不是你,我和爹又怎么会来这里?此恨可比天高,我将来练好武功,头一个杀你报仇。”说到这里,他取出怀中虎符,狠狠掷给白朴,“这臭东西还给你,不管是蒙古人还是你们,都不是好人!”说到这里,他指着白朴的鼻尖,哑声又道,“你们,全都不是好人。” 他说完这句,一顿脚,正要离去,忽听白朴道:“你恨棒打人,我是不管。有一事我要告诉你,我让胡孙儿将萧玉翎的冯夷刀悬在通衢之地,又贴上告示通告萧冷,说他师妹被擒,以此逼他出来。方才我已收到了萧冷的传书,说是三个时辰后,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用他自己来换萧玉翎。如他过时不至,对待无用的俘虏,白某决不会手下留情。” 梁文靖呆了呆,冷笑道:“与我何干?”他头也不回,大步疾行,忽地跃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隐没在满天曙光之中。 白朴望着他的身影,微微动容道:“好小子。”眉间浮现一丝怅然,将虎符揣入腰间,拂袖向东赶去。 第十章 水龙吟 蒙哥跳下马来,望着地上的焦黑木炭,目光如三冬冰雪,扫过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守粮官员。 蒙哥瞧了半晌,忽地龇牙而笑,为首的官员壮起胆子,颤声道:“臣……臣下昨夜午时,还……还巡视了一遍,安排好守卫回营睡觉,刚刚睡着……” 蒙哥不耐,五指一张,喝道:“全都砍了。”侍卫们刀剑齐下,数十颗头颅滚得满地,鲜血在凹地聚成一洼小小的血池。蒙哥又回过头,阴沉沉地道:“巡夜的是谁?” 只见一将出列,拜道:“末将那不斡失职,唯有一死以谢大汗。”拔出腰间弯刀,引刀割颈,颓然倒地。 蒙哥点头道:“此人敢作敢当,不失好汉本色,赐他厚葬。”又向史天泽道,“剩下的粮草能支用几日?” 史天泽拜道:“这一次约摸是出了奸细,宋军似乎深知我方屯粮之所,一入营中便拼死冲往该处,我方全然不及阻拦,是故除了两三处因对方匆忙不及烧毁,多数已遭火劫……” 蒙哥不耐挥手,冷冷道:“你们这些汉人官儿就是啰唆,但说能吃几天便是。” 史天泽额上汗出,忙道:“仅够三日之用,抑且川西粮草均已在此,筹措不及。川东诸城未下,粮草不足,更兼蜀道艰难,后续粮草若要运到,就算不恤牛马,拼死赶路,也当在一个月之后。” 蒙哥皱眉道:“三天么?”又扫视众将道,“你们说呢?”众将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伯颜正要出列,身旁的史天泽忽地伸手,将他拽住。伯颜瞧他一眼,正自纳闷,忽见一将挺身出列。他识得此人名叫安铎,与自己同列马军万夫长,只听安铎朗声道:“粮草关系军心士气,如今接济不上,还请大汗回军六盘山,将来再作计较。” 蒙哥一拂袖,不置可否,望着天空喃喃道:“三天?三天吗?”忽地掉头,飞身跨上骏马,扬尘而去。 伯颜待蒙哥离去,对史天泽埋怨道:“史世侯,你为何拦着我说话?”史天泽叹一口气,将他拉到僻静处,四顾无人,才叹道:“我真定史家经历蒙古国三朝,三朝大汗史某均也见过,说起来,如今这位大汗,与前面两代大不相同!” 伯颜讶道:“如何不同?”史天泽道:“成吉思汗起于微末,亲身攻战,创业艰难,其智略深沉,用兵如神,何时攻、何时守、何时智取、何时力敌,均是了然于胸。这般能耐,放眼百代无人可比。” 伯颜点头道:“那是自然。”史天泽又道:“窝阔台汗是守成之主,性情宽任,凡事无可无不可,不喜深究。他自己打仗不多,但对帐下名将均能人尽其才。灭金靠的是拖雷大王,西征靠的是拔都大王,故而窝阔台汗虽不亲身征讨,却也能攻必克、战必取,不坠他父汗的威名。” 伯颜容色一正,拱手道:“史世侯高见,伯颜受教了。”史天泽摆手苦笑道:“贵由汗早逝,建树极少,且不说他。至于这位蒙哥汗,称汗之时,大蒙古已历经两朝武功,拓疆数万里,天下马蹄所及,除了南方宋国多已囊括,国势之强,绝于千古。因之大汗甫入金帐便是盛世天子,只见疆土广大,人民众多,却不知祖上创业之苦。更兼他刚毅勇决,两次西征所向披靡,自负才具了得,决计不肯后人。你想想,今日阻于合州城下,他能善罢甘休么?” 伯颜听史天泽评点当今大汗,似乎略有微辞,正觉心惊,但听到后面几句,却是默默点头,争辩不得。 史天泽又道:“伯颜将军文武双全、气度恢宏,放在蒙古人中也是人杰,来日无论平定四方还是治理天下,都须仰仗将军的雄才。但如今时不同,则势不同,将军还须深潜自抑,不可贸然出头。” 他说得隐晦,伯颜仍觉不解,还要再问,忽听胡笳声起。二人听出是蒙哥召将之号,不及多言,双双上马赶去。 来到胡笳起处,两人放眼一瞧,均是吃惊,只见大营之前,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高台。蒙哥手持白毛大纛,立身台上,目如冷电,顾盼自雄。 此时旭日初露,霞光满天,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胡笳三声吹罢,十余万蒙古将士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神色肃穆,衣甲鲜明。 蒙哥望了一眼四周,蓦地厉声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 诸军齐声应道:“是!”万人同声,震撼天地。 蒙哥道:“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 众军又道:“没有!” “有攻不下的城吗?” “没有!” 蒙哥见众人回答整齐,气势雄壮,不禁问道:“宋狗有这样威猛的战士吗?” “没有!”应答声势如滚雷,长江怒水为之绝流。 蒙哥大声说:“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想饿死我们,你们害不害怕?” 众军均愤怒起来,大叫道:“不害怕!” 蒙哥点头道:“说得好。我们如今还有三天的粮食,三天之中,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 众军哄然大笑,纷纷嚷道:“砸碎宋狗的乌龟壳。” 蒙哥将手一挥,万众无声,只听他说:“古时候有个将军,渡过河水,烧了船,砸了锅子,只留了三天干粮,却打败了比他多几十倍的敌人。我的大军比他多上十倍,精锐十倍,三天之内,一定能攻破合州,杀他个鸡犬不留,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这一下,台下将士的士气澎湃到了极点,齐声叫道:“对,用宋狗的血肉填饱我们的肚子。” 蒙哥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单膝跪倒,仰望苍穹,扬声道:“我,孛儿只斤蒙哥,向长生天、向大地、向伟大的祖先发誓,不破合州,就如此箭!”他双手高举,奋力一折,羽箭断成两段。 一时间,蒙古大军寂静如死,唯有山谷幽风卷过将军们帽上的长缨。突然之间,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随即十余万大军如大海波涛,带起一阵让人窒息的呼啸,从山间到谷底连绵拜倒,齐声高呼:“不破合州,便如此箭。” 史天泽跪在地上,满心忧郁,侧目瞧了瞧伯颜,只见他也浓眉紧锁,不觉暗叹了口气。念头还没转完,蒙哥已然站起,扫视众将道:“安铎。”安铎迟疑一下,漫步出列。 蒙哥狞笑道:“你今早对我说了什么?不妨再说一遍。” 安铎面无血色,涩声道:“臣下胡言乱语,罪该万死。” 蒙哥冷笑道:“刀斧手!”一名上身赤裸、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 蒙哥一字一顿:“安铎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斩他头颅,祭我大旗。” 安铎不及分说,已被按倒在地。那壮汉手起斧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祭师托着金盘,盛起头颅,向着苍天高高举起。蒙古大军见了,一片欢呼。 伯颜回望史天泽,面色煞白,忽地低声说道:“史大人,救命之德,伯颜终生不忘。”史天泽苦笑一下,摇头叹道:“待你这一战留下性命再说这话吧!” 梁文靖胸中不平之气奔涌起伏,似乎只有放足狂奔才能释出。赶到城门前,忽见城门坚闭,守卫森严,不由一怔停步,心想:“我真是糊涂了,如今正在打仗,怎么出得了城?”他想到“糊涂”两字,不觉凄然一笑。想起那晚,在逼仄石室中,正是自己这“糊涂人儿”用“糊涂点心”喂那女子,那情那景历历在目。那份温馨还在心间袅绕未去,只是那人、那笑、那些娇痴言语,从今往后已不可再得了。 想着想着,梁文靖望着那高大雄伟的城楼,不知不觉满脸是泪。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见到他便叫道:“你这厮哭什么,还不过来扛土?”梁文靖一愣,拔腿就跑。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十来个宋军士兵挺起刀枪拦他。梁文靖“三三步”展动,那几个人扑了个空,你推我挤,撞得头破血流,待得爬起来时,已不见了梁文靖的影子。 梁文靖转入一道巷子,躲在一堵墙后,偷眼望去,外面无数民夫被枪矛捶打前进,男女老少均在其内,号哭声震天动地。更有几个无耻宋军,趁机上下其手,调戏姑娘媳妇。梁文靖平日要么在城头观战,要么在府邸休息,素日进出,也自有马车侍候,城内情形极少亲见,忽见如此情形,当真目眦欲裂,恨不得冲将出去,大打出手。 这时间,忽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你也是逃抓夫的么?”梁文靖吃惊回头,却见一个空鸡笼后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混浊的双眼在他脸上来回转悠。 梁文靖点了点头。那老人叹了口气,从鸡笼后挪出一只瘦脚,那脚不知因何没了脚掌。梁文靖忙道:“老先生,我扶你起来?” 老人摆手道:“不必了。只是,我想你不该逃的。小老儿腿脚不便,那是动不了了,又没有银子给官爷买酒喝,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只好躲在这里等死。你还年轻,遇上这种事不能逃的。” 梁文靖握拳怒道:“这些官兵欺凌弱小,强人所难,这等人也要为他卖命吗?” 老人摇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宋人的官儿纵然坏,但总与大伙儿同宗同族。虽然趁着打仗抢钱,抢物,拉壮丁,玩女人,但总不至于糟蹋了这一城人的性命。蒙古人却不同,他和咱们不同种,不同宗,从没将大伙儿当人看。他们若打进城来,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几个。唉,遇上这世道,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他大概躲得久了,好容易找到个说话的,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梁文靖听了前面半截已是呆了,至于后面说的全然不知,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锭银子,就懵懵懂懂地走开了。 他闷闷走了一程,脑子里又浮现出萧玉翎那张娇艳无俦的笑脸,不觉胸中烦闷,一拳打在路边墙上。墙壁霍然洞穿,梁文靖也是拳破血流。剧痛入脑,他的神志稍稍清醒,抬眼望去,不远处一座庙宇巍然耸立,敢情无意之间,居然走到城东的藏龙寺来了。 梁文靖忍不住心想:“来也来了,城门又出不去,瞧瞧热闹也好。”他始终割不断心中情意,当下快步抢上,正要入庙,忽听远处传来依稀人语,又想:“还是不见他们的好。”当下绕过影壁,见墙边有棵大树,纵身而上,将寺中的虚实尽收眼底。 凝神看去,正对寺门的是一座大雄宝殿,殿前罗列石佛地藏、狻猊辟邪。一尊石辟邪前,白朴正挺身而立,萧玉翎则双手反剪,坐在地上不住辱骂。她嗓子脆快,性子又泼辣无忌,更兼这些日子听梁文靖说了许多故事,更多了骂人的谈资。骂了一会儿,忽骂白朴好比曹操,无耻下流,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坟,偷人家陪葬的宝贝。 白朴坚毅善忍,但听她骂得无中生有,也忍不住说道:“小丫头胡说八道,白某何等人物,岂会干夜里盗墓的勾当?”萧玉翎道:“你夜里不干,那一定是白天干的。”白朴暗自愠怒,却又不愿与这女子一般见识,正想故作不理,忽又听萧玉翎说他像诸葛亮,不觉失笑道:“过奖过奖,诸葛先生一代贤人,白某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争辉?” 萧玉翎冷笑道:“是呀,你和他一样,不但是个吃饱没事干的闲人,还是个怕老婆的软蛋,娶个丑八怪做老婆。” 白朴听得满心不是滋味,皱眉道:“谁说诸葛先生娶了丑八怪?史书上不见记载,必是市井谣言。” 这些话本是梁文靖胡诌出来逗萧玉翎开心的,萧玉翎却是深信不疑,当即说道:“死书上没有,活书上却有。”白朴哑然失笑,一时忘了决战将临,逗她道:“我从来只见死书,哪里瞧见活书了?”萧玉翎道:“原来你只看死书,难怪一脸死相,眼看便活不过今天。哼,至于活书么,也是有的,但姑娘不告诉你。”心里却想:“呆子活蹦乱跳的,又会说书,又会念诗,不就是一本活书么?有了活书,还瞧死书做什么?”想着又觉疑惑:“那个呆子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昨晚不来瞧我不说,今天也不见人。” 她念着梁文靖,不觉怅然若失,忽听白朴冷笑道:“姑娘这话只怕未必,白某今日便死了,也难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头。”萧玉翎啐道:“你不死才好呢,最好活一千年。”白朴一愣,拱手笑道:“承姑娘吉言,白某生受了。”萧玉翎道:“我才不说什么鸡言鸭言,你也不用伸手,缩头才好呢。” 白朴奇道:“白某昂藏男儿,七尺须眉,岂有缩头之理?”萧玉翎冷笑道:“常言道‘千年王八万年龟’,你要做不死的王八,自然天天缩头,年年缩头,千万不要露出来,要么我师兄一刀下来,你就死定了。” 白朴被她绕着弯子一顿臭骂,只气得脸色铁青,欲要回骂,又觉有失身分,冷哼一声,心想:“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堂堂男儿,若是与她对骂,岂不归于小人一党?”当下来个眼观鼻,鼻观心,神游物外,任凭萧玉翎如何挑衅,只是冷冷不理。 梁文靖见萧玉翎胡扯乱骂,反而大占上风,听到后面,几乎忘了丧父之痛,险些笑出声来。但那欢欣不过一闪而过,苦恼更添了十分:“她的师兄杀了我爹,从此以后,我与她势同寇仇,不共戴天,怎么还能喜欢她呢?”一念及此,一颗心便似浸于千尺寒潭,再也无力自拔了。 天人交战之际,忽听一声冷哼,梁文靖抬眼望去,大雄宝殿之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人,黑衣蓝刃,修然而立。 萧玉翎喜道:“师兄。”白朴却不掉头,折扇轻摇,笑道:“来了?”萧冷瞥了萧玉翎一眼,面皮微微一颤,说道:“是!” 白朴哈哈大笑,折扇刷地收拢,指定萧玉翎道:“足下既然来了,就该横刀自刎,还站着做什么?”萧冷摇了摇头,一动不动。 白朴笑道:“怎么,要你师妹吃些苦头你才肯动手么?”说着折扇探出,抵上萧玉翎玉颊,“这一扇下去,令师妹如花容颜可就不妙了。”梁文靖见状,只觉血涌双颊,一股悲愤之气在胸中奔腾汹涌,右拳紧攥起来,几欲一跃而下。 忽听萧冷道:“两国交兵,各为其主,你使这些阴谋手段,萧某无话可说。”说毕,“呛啷”一声,海若刀丢在身旁,“但若我今日前来,不是作为蒙古金帐的勇士,而是黑水一绝的门人,你又当如何?” 萧千绝号称“黑水一怪”,皆因他孤僻狠毒,江湖中人又恨又怕,故而呼其为“怪”。萧千绝对此并不在意,反而自认叫得贴切。但萧冷视他若神明,对外只称“黑水一绝”,绝口不提这个怪字。梁文靖听得这话,却是周身冰冷,望着萧玉翎心想:“是了,她是黑水门人,自有黑水门人帮她出头,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说到底,她是武林大宗师的弟子,我却只是一个适逢其会的乡下小子。更何况她师兄杀了我爹,此恨此仇,永无消解……”想着想着,他眼前泪影浮动,渐又蒙眬起来。 白朴面色阴沉,沉默许久,忽地吐出一口气道:“黑水门人?” 萧冷道:“不错,黑水门人。” 白朴眉头舒展开来,眼中却掠过一丝恍惚,似乎遇上了绝大难题。过得许久,方才望着远处晴空,淡淡说道:“当年我投身官府,甘为淮安王幕僚,天天面对朝野纷争、尔虞我诈,做下了许多违背天良的大事。” 萧冷不料他突出此言,捉摸不透,不禁眉头皱起,却听白朴续道:“自那以后,家师将我逐出了门墙。按理说,你还能以黑水门人自居,而白某福薄,已非穷儒门人也。”说罢,不胜怅然,悠悠叹了口气。 萧冷只觉心往下沉,苍白的双颊浮起一抹血红。他本想白朴是穷儒公羊羽的弟子,公羊羽和萧千绝一代夙敌,冤仇极深,自己若以黑水门人的身份挑战,白朴迫于师门尊严,势必以穷儒门徒的身份应战,与自己单打独斗,不可再倚仗人质。不料白朴竟是公羊羽的弃徒,萧冷算计落空,一急之下,背脊隐隐作痛,几乎咳嗽出声,但怕对手瞧出破绽,只有拼命忍耐,面皮越来越红,红里透出紫来。 白朴仿佛不觉,沉吟半晌,忽地抬眼一笑,缓缓道:“白某生平阴谋为主,行事未必合于正道。只可惜白某不才,就算堕入名利场中,污人自污,也始终看不透这师徒之义。”他说着,将折扇从萧玉翎脸上移开,双目神光一凝,扬声道,“家师虽不认我这个徒弟,但白某今生今世都是穷儒门人。” 梁文靖听得这话,不由心头一紧,双目大张。萧冷也是面露诧色。白朴将折扇从容插在腰间,一拂袖,扬声道:“凌空一羽,万古云霄。” 萧冷眼中冷电闪过,忽地一声长笑:“黑水滔滔,荡尽天下。” 刹那间,两人各自踏上一步。一阵萧瑟秋风卷起尘土、掠过树梢,梁文靖只觉两眼一迷,不觉打了个寒战,揉眼再瞧,萧、白二人已斗在一起。 两人各为师门而战,萧冷不用兵刃,白朴自也徒手应敌。掌风到处,花木尽摧。“浩然正气”与“玄阴离合神功”其性相克,两种真气弥漫空中,“咝咝”作响。黑水绝学讲究先发制人,萧冷展开“如意幻魔手”,真个霆不及发,电不及飞,直如风云变幻,星剑光芒。 白朴则使“须弥芥子掌”,出手从容洒脱,绝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敌强则收,敌弱则放,守在方寸之间,却不失潇洒气度。 梁文靖瞧了片刻,微觉疑惑:“萧姑娘的师兄出手好快,白先生出手却不快不慢,为何偏能不落下风?” 他好奇心起,定眼细看,不料一旦神思凝注,场中二人的举动似乎慢了许多,足端指尖如何变化,在梁文靖的眼中均是纤毫必现。瞧了一会儿,他发现萧冷指间的变化十分奇怪,看似一掌劈下,一拳递出,拳掌出到半途,十指往往忽然伸屈,时如钢锥,时如凤眼,忽弹忽戳,忽割忽刺,变化出奇,难以捉摸。 但梁文靖犯了呆气,便也钻起牛角尖来,越是不易捉摸,越想瞧出其中的奥妙。琢磨半晌,他渐渐发觉萧冷十指变化虽繁,但十般变化中九般是虚招,用来迷惑对手,唯有一个实招直指对方要害,只是这致命一击藏在那九般变化之中,变动不居,令人难以把握。 梁文靖一念及此,精神大振,心思越发敏锐,反复琢磨萧冷变化虚实。初时尚有对错,但随他心神专注,心间仿佛出现了一面极澄净的镜子,将萧冷的招式变化投映其上,实则留之,虚则去之,渐能把握住萧冷出招的神意,抑且十猜九中。梁文靖瞧到这里,不由一阵狂喜:“这倒好,下次再与他交手,我先看穿他的实招,再以‘三三步’提前逃走,如此一来,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 他只顾想着如何瞧破萧冷的真意,以便逃命,全不知自己无意之间已臻至“三才归元掌”中“镜心识”的境界。“三才归元掌”以神遇敌,专一觑敌虚实,后发制人。所谓批亢捣虚,“三三步”不过是批亢之术,而“镜心识”才是捣虚之法。高明者只需先以“镜心识”料敌先机,再以“三三步”避敌攻击,最后方以“三才掌”予敌归元一击。 这数日来,梁文靖对“三三步”已然精熟,如今又领会“镜心识”,“三才归元掌”已臻完满,所缺的只是面对强敌的勇气。瞧罢萧冷,他又瞧白朴,但见白朴始终处于守势,不曾进击,不由寻思:“他这般只守不攻,又如何能胜萧姑娘的师兄呢?这白朴肚子里到底打什么主意……” 他思索不透,神思渐渐分散,游目望去,萧玉翎神色专注,凝视斗场,妙目亮如寒星,双颊因为激动,罩上一抹嫣红,娇如春花,更添韵致。梁文靖瞧得发呆,恨不得跳下树来,解开她的束缚,抱着她逃到天边海角,将什么仇怨、战争、武功统统抛在脑后。 思着想着,梁文靖的心中怨怼尽消,充满温柔之意。突然之间,萧冷发声疾喝,偌大藏龙寺似也随之一振。梁文靖悚然惊悟,方又回到当下,想到自身处境,不觉心如死灰。 他无精打采,举目望去,忽地目光一亮,只见萧冷双臂一沉,两拳紧握,十指倏地弹出,指间隐隐迸出雷声。梁文靖瞧得心惊,隐约记起当日自己浑身火热之时,萧冷也曾使过这路指法。当时点中自己,只觉阴寒彻骨,十分难受,而此时瞧来,萧冷指间声势,胜过那日数倍。 白朴情状更奇,只见他忽东忽西,使出“三三步”来。梁文靖心中释然:“白朴既是公羊先生的弃徒,会这步法也不奇怪。”但瞧了半晌,又觉诧异,白朴移步虽快,落地的方位却不尽正确,似乎学过步法,却没完全学会。 原来白朴饱读诗史经传、学问深湛,唯独在“算学”一道上全无天分,设谋使计尚可,理财算账却非所长,计算一繁,势必出错。“三三步”取法“九宫图”,其中的易数变化十分精微,不但算道繁复,还需计算迅捷。白朴天资所限,学这武功自然大打折扣。 他算道虽拙,计谋却很深远。萧冷上次被他自后偷袭,身受重伤,须得调养大半月方能痊愈。白朴也深知此理,让胡孙儿将萧玉翎被擒的消息传遍全城,并将萧玉翎的短刀悬在城中旗斗上示威。萧冷潜伏已久,消息终于传入耳中,当下顾不得内伤未愈,取刀传书,约在这藏龙寺一战。 白朴深知对手虚实,是以避其锋芒、只守不攻,存心引得他内伤迸发。萧冷落入圈套,内伤渐渐发作,情急之下,使出“轻雷指”来。“轻雷指”本是萧千绝早年的绝技,威力虽大,但极耗内力。后来萧千绝悟通更厉害的武功,再也不用。萧冷练功虽勤,悟性却弱了些,练到“轻雷指”便受阻碍,是故除了“修罗灭世刀”,这“轻雷指”便是他当前最强的徒手功夫。十指一出,锐若刀剑,欲要一举破去白朴的“须弥芥子掌”。 白朴但觉对方指力太强,不敢应挡,唯有以“三三步”暂避。只可惜他所学未精,步法有误。如此一来,二人武功均有莫大缺陷,一时又成僵持。白朴设计在先,以全身对伤疲,已然立于不败之地。“轻雷指”极耗内力,时辰一久,萧冷渐觉背脊伤处痛如刀绞,不由厉啸一声,奋不顾身,猛地向白朴撞来。 白朴胜券在握,也不与他争锋,飒然飘退两尺。萧冷飞步赶上,大喝一声,变指为掌,疾拍过去。这招已在白朴料中,只见他忽地微微一笑,双臂圈合,“啪”的一声,两双手掌黏在了一处。 萧冷只觉白朴掌心传出一股黏力,一挣之下,脱手不得,不由心神剧震:“糟糕,这厮奸诈,要逼我拼斗内力。”忽觉白朴内劲汹涌而至,转念不及,唯有聚力抵御。 二人各催内力,一时状若石像,唯有须发随风,微微飘动。寺院里一时静了下来。 渐渐地,只见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须发白气氤氲,凝成汗水不绝滴落。萧玉翎见状大惊,心知师兄的内力运转到了极致。再瞧白朴,却见他双颊白里透红,意态从容,显然饶有余力,心知二人高下已分,萧冷丧命只在须臾,不由焦急起来,叫道:“师兄支撑住,我来帮你。”拼命挪动身躯,向二人站立处移来。 白朴应声一惊,他虽稳占上风,但这比拼内力至为凶险,精气神尽在体内流转,再也无法抵御外力,如果被萧玉翎一头撞上,外力相加,自己必受干扰,萧冷趁虚而入,可谓大势去矣。只苦于无暇他顾,唯有拼命催动内力,攻向萧冷,要抢在萧玉翎之前取胜。 萧玉翎移动未足两尺,忽见萧冷面上青气转浓,变为紫黑,丝丝鲜血自口角溢了出来,不觉一惊:“不好,师兄要散功了。”可恨离得太远,只急得眼中泪花直转。 梁文靖见此情形,心中大痛:“她到底是蒙古女子,黑水门人,紧要时总是帮着她的师兄!”不觉意兴萧索,谁胜谁负再不关心,一按树干,正欲离开,忽见庙门前紫影一闪,端木长歌踱进门来,瞧着场上二人嘻嘻一笑,拾起地上的海若刀,朗声道:“白先生,我来助你!” 萧玉翎惊怒无比,破口骂道:“臭老鬼,下流坯,趁人之危,算什么好汉……”话音未落,端木长歌身子微躬,手中蓝光一现,忽向萧冷腰间绕去。 眼看这大敌就要惨遭腰斩,白朴不觉暗叹一口气:“没料这贼子纵横一世,竟死得如此窝囊……”念头没转完,忽觉小腹剧痛,低头一瞧,端木长歌笑容狰狞,死死盯着自己。白朴只觉头脑一阵迷糊,脱口道:“你……”一字未出,口中鲜血如泉喷出,溅了萧冷一脸。萧冷苦撑已久,内力催到极致,忽觉对手内劲变弱,掌力顿如猛虎出柙,涌向白朴四肢百骸。白朴如被狂风卷起,“砰”地撞上殿前石狮,软软瘫坐在地。 这变故来得十分突兀,除了端木长歌,其他三人均已呆了。过了半晌,萧冷拭去脸上血污,冷冷瞥了端木长歌一眼,淡然道:“我与他公平相搏,你来掺和什么?”他生平桀骜自负,今日得人相助,大失颜面,心中生出毒念,暗想唯一之法便是借口杀掉此人,以免污了自家名声。 端木长歌见萧冷目中生寒,杀气毕露,忽地笑了笑,扬声说道:“回龙岭,鬼愁涧,神仙渡,惊鹤谷,横绝峪。” 萧冷一呆,真气陡弛,皱眉道:“是你?”端木长歌笑道:“萧先生竟还记得不才,不才荣幸之至。”说罢,双手捧着海若刀,递到萧冷面前。 萧冷不禁默然,忽地接过海若刀,断去萧玉翎手足绳索。萧玉翎一跃而起,迷惑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是谁?” 萧冷瞧她一眼,欲要怨怪,但见她容色憔悴,想必落入敌手多受折磨,心中生出一丝不忍,幽幽叹道:“你还记得咱们在六盘山大营收到的鸽书么?”萧玉翎道:“记得,可你不让我瞧,当天就说赶路,一走便是三天。” 萧冷道:“那鸽书上就写着六个地名:‘回龙岭,鬼愁涧,神仙渡,惊鹤谷,横绝峪’。”萧玉翎咦了一声,望着端木长歌,奇道:“岂不是和他说的一样?”萧冷道:“那是自然。只因那鸽书是他传来的。这六个地名,正是大宋淮安王入蜀的路径,我昼夜兼程,好歹在横绝峪将那一行宋人截住了。只不过淮安那厮狡狯得紧,事到临头,竟被他用替身瞒混过去。” 萧玉翎恍然大悟,正犹豫是否要说出梁文靖的身份,忽听端木长歌冷笑一声,说道:“什么替身瞒混,不过是白朴这厮虚张声势罢了。横绝峪丧命的那个淮安王才是真身,如今这个淮安王,不过是一个乡下小子假扮的罢了。” 萧冷皱眉道:“假扮的?难怪了,瞧他土头土脑,十分别扭。”心中一阵释然,往萧玉翎瞧去,却见她鼓着两腮,气呼呼地望着自己,便笑道,“师妹,你如今知道了,他不过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子……” 话没说完,萧玉翎已啐了一口,骂道:“你才土头土脑呢。”萧冷心往下沉,原指望梁文靖身份暴露能叫萧玉翎死心,如今瞧来仍是不能,不觉一阵焦躁,重重哼了一声。 萧玉翎扬声道:“老头儿,你怎么做淮安的随从又给咱们送信,岂不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么?”萧冷眉头一皱,正要呵斥,端木长歌已笑笑,忽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萧玉翎听得一怔,失声道:“你……你会蒙古话?” 端木长歌微微笑道:“我本来就是蒙古人,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命,作为死间潜入宋国,打探大宋消息。可惜宋将孟珙用兵如神,大汗屡战不利,尚未攻下宋国便已驾崩,以致我身处南朝,却无用武之地……”说到这儿,他目视悠悠碧空,神色有些凄然,“二十年……二十年呢,这二十年,草原上不知枯了多少牧草、生了多少牛羊!” 说到这儿,他忽从追忆中惊醒,面色一沉,正色道:“萧先生,如今双方交兵,已到紧要关头,今早我得了消息,蒙哥汗临阵誓师,不破合州,决不还军。”梁文靖听得手足一软,几乎跌落树下,慌忙按捺心神,双手攥紧树干,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 却听萧冷道:“为何攻得这么急?”端木长歌叹道:“全怪我一时大意,我原以为那乡下小子呆里呆气,草包一个,由他冒充淮安王,不但于战事无补,反而会扰乱宋人的阵脚……”忽听萧玉翎呸了一声,道:“你才呆里呆气,草包一个。”端木长歌不觉皱眉。梁文靖听到这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别人两次辱骂于我,她都为我出头,梁文靖啊梁文靖,你真能忍心丢下她么?”他矛盾万分,揪住胸口,恨不得将心也掏出来。 萧冷冷冷道:“敝师妹方才出困,神志不清,足下不用理会。”端木长歌瞧了萧玉翎一眼,神色狐疑,应了一声,续道:“我本以为白朴设下此计,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更何况有一同行之人,姓严名刚,本为王府侍卫,昔日在临安贪恋一个青楼女子,那女子却是大宋太子的细作,一来二去,将这严刚也赚了过去,作为奸细安插在淮安王身边。我对此事早已知晓,却隐忍不发。后来入蜀,这姓严的得了太子密令,屡次想要盗走淮安王的虎符,却碍于白朴的武功,始终未能得逞,后来对那乡下小子下手,到底还是暴露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事后白朴加倍警惕,对我等日夜提防,但凡大事,均是避着老夫,老夫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一路隐忍,来到合州。不料那乡下小子的父亲梁天德乃是当世虎将,先是与伯颜将军大斗骑射,后又射死了兀良合台元帅,最后还率人将我大军粮草焚烧几尽。就连那乡下小子也不知从何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单骑入阵,擒了阿术万夫长。可说这对父子,不是淮安王,却胜似淮安王,逼得大汗一怒之下,立誓破城。” 萧冷静静听着,始终面色阴沉。梁文靖却听得呆了,默念着端木长歌的话:“可说这对父子,不是淮安王,却胜似淮安王。”这一番评语出自敌人之口,震撼人心之处,胜过那些宋将吹捧的十倍。梁文靖想起父亲临别时的豪言壮语,不由左拳紧攥,一腔热血涌遍全身,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爹没白死,终究没白死……” 却听端木长歌又叹道:“萧先生,我军如今粮草不济,不能久战,若是城中大将坚城自守,形势危矣。当务之急,还须借先生的利刃,将城中大将一一刺杀。大将一死,合州守军势必不战而溃,届时大汗一战成功,你我必然名垂青史。” 萧冷神色冷肃如故,梁文靖却已牙关咬紧,发起抖来,心道:“爹为国捐躯,若合州破了,他岂非死得不值……”忽又想起那跛脚老人的话语,想象蒙军入城的惨状,不觉心如乱麻,太阳穴突突直跳。 端木长歌说罢这些话,见萧冷无动于衷,不由颇是忐忑,目光一转,投向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当真备感得意,心想:“白先生啊白先生,饶你武功胜我十倍,终究敌不过老夫一个‘忍’字。往日你处处压在老夫头上,今日还不是做了我刀下之鬼?”想到这儿,不由哈哈大笑。 长笑数声,忽见白朴左袖间似有晶芒闪过,端木长歌一怔,胸中涌起一阵狂喜,抢上前去。萧冷皱眉道:“你做什么?” 端木长歌笑道:“我瞧他死透没有?”横身遮住萧冷视线,一膝跪倒,撩开白朴衣袖,那只雪白玉虎赫然在目。端木长歌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心知这枚虎符足以调动川中兵马,只需萧冷杀死守将,自己再以这只玉虎号令守军,合州城势必不战自溃。合州若破,蒙军沿江东下,揽尽江南繁华,来日论功行赏,自己就是征服宋国的大功臣。 他越想越美,将那玉虎死死攥在掌心,浑身气力都似注入其中,心中只想:“这宝贝可不能让这姓萧的瞧见了,以免分了我的功劳。如今先撺掇他杀了守将是真……”这些念头如电闪过,他正要起身,忽觉心口锐痛,想好的一番说辞尽被这剧痛堵在嗓子眼里。 第十一章 鹤冲天 萧冷见端木长歌屈膝躬身,久不起来,不耐道:“这人挨你一刀,又被我内力震碎内脏,岂有生理……”话未说完,神色忽变,只见端木长歌背后紫衣如被墨汁洇染,初时只有一点,渐渐漫如烟云,散成一团。 萧玉翎也觉有异,心头一动,忽地花容惨变,失声叫道:“是血……” 萧冷一步抢上,只见端木长歌兀自俯身下探,双眼呆滞,神色似惊还怒,白朴一条手臂浸透鲜血,自下而上没入他的心口。是故端木长歌虽已气绝,却因那手臂支撑,始终未及倒下。 萧冷杀人如麻,见此情形也微觉失神,循那手臂望去,白朴两眼大张,眼中神光却已渐渐涣散。敢情他连遭重创,自知无治,跌出时故意将虎符抖出,而后全力护住心脉,只等端木长歌、萧冷发觉来取,再施以垂死一击。 此时一旦出手,精力尽丧,忽地幽幽吐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萧冷见他如此坚忍,也不禁肃然,沉默半晌,转身向萧玉翎说道:“你将这些尸体收拾了,在寺中等我一阵。” 萧玉翎瞧了两具尸体一眼,露出厌恶之色,懒声道:“你上哪儿去?” 萧冷道:“这人说得不错,杀光守将,合州自破。”他边说边走,话音未落,人已在寺门之外。 萧玉翎撅起小嘴,望着萧冷去处,哼声道:“了不起么,谁稀罕等你,我找呆子去。”转身一瞧,忽地惊喜出声,只见梁文靖一袭青衫,伫立在尸身前,面上一片茫然。 萧玉翎喜上眉梢,叫道:“呆子,你怎么才来?”娇躯一拧,向梁文靖怀中扑到。不料梁文靖步子微错,萧玉翎一扑落空,不由怔忡,跟着跌足怒道:“死呆子,你弄什么名堂,你……你想死了……”说到这里,忽见梁文靖神色古怪,目光似喜似悲,流转不定。 萧玉翎见他神情,只觉陌生,迟疑道:“呆子,你……你怎么啦?谁气着你了?”梁文靖摇了摇头。 萧玉翎小嘴一撅,又道:“那是不是你爹打了你?哼,我跟他说理去。”话未说完,梁文靖双眼一红,泪水夺眶而出,忽地背过身子,摆了摆手道:“萧……萧姑娘,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萧玉翎抢上一步,拉住他衣袖,急道:“怎么叫我走?要走,大家一起走。”梁文靖一拂袖,摔开她手,咬牙道:“你自己走吧,我……我再也不想见你了……” 萧玉翎如遭雷击,呆了一会儿,伸出素手去探他额头,柔声道:“你是不是病了?”梁文靖不敢瞧她,别着头让开两步,颤声道:“我没病。” 萧玉翎不由怒道:“没人气你,没人打你,又没有病,你发什么疯?”梁文靖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脸色苍白如死。萧玉翎见他如此凄惶,不由怒意尽消,既爱且怜,伸出手来,欲抚他面颊,不料梁文靖扭头避过,咽了一口唾沫,艰难道:“昨晚,我爹被你师兄伯颜射死了,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喜欢你了。” 萧玉翎脑子里“嗡”了一下,忽地空空如也,呆了半晌,才又有了知觉,喃喃道:“我是我,他们是他们……” 梁文靖双眼大张,面容透出几分狰狞,厉声道:“好啊,你肯杀你师兄么?”萧玉翎又是一呆,欲言又止。 梁文靖再踏上一步,逼视她道:“你肯杀你师兄么?”萧玉翎见他一改常态,变得如此凶狠,心中又委屈,又气恼,一顿脚,叫道:“你……你再这样凶,我……我可要揍你了。” 梁文靖点点头道:“好,好。”退后三步,惨笑道,“我不逼你,你……也就当从来没见过我……”说着泪涌双目,只怕萧玉翎瞧见,匆匆掉头,分开端木长歌与白朴的尸首。忽听“叮”的一声,清脆悦耳,梁文靖低头望去,白玉虎符从端木长歌的掌心跌出,落在地上。 梁文靖拾起虎符,入手尤温,不过把握过这玉虎的人大半都不在了。这小小一枚玉虎,重不足三两,却关系着大宋王朝万里山河的命运。他想到这里,只觉手指不堪重负,微微有些痉挛,两点清澈的泪珠顺颊滑落,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襟上。 “死呆子,你……你不讲理。”萧玉翎遇上如此难解之事,一时无计可施,忍不住哭骂起来。梁文靖闻如未闻,将白朴尸身放平,拜了三拜,又将玉虎揣入怀中,不瞧萧玉翎一眼,大步流星向外走去。忽听萧玉翎哭声一窒,叫道:“死呆子,你站住。” 梁文靖默不作声,一味向前,耳边传来玉翎凄婉欲绝的哭声,他只觉心也碎了,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他踉踉跄跄奔出藏龙寺,一抹泪,纵身上房,却见四周空旷,全不见萧冷的影子,当下定了定神,推测道:“凶人若要杀人,必然先去王府,谋害王大将军。”当下展开轻功,闪电般向王府掠去。 不一时便近王府,他自房顶飞奔入府,直趋王坚宿处,尚未逼近,血腥气扑鼻而至,耳边兵刃撞击声不绝于耳,忽听一声惨呼,沙哑无比。 梁文靖听出是王坚的叫声,不觉心往下沉,飞身纵上屋脊,居高眺望,看到一座花厅,厅外秋菊开得正盛,色淡香幽,清美怡人。花厅之内却已血污狼藉,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有披甲卫士,也有布衣豪杰。王坚料是方从城头回来,重铠未解,铁盔犹在,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贯穿铁铠,直透三重软甲,露出雪白中衣,王坚虽未丧命,却被这一刀震飞,撞在墙角,满口鲜血,沿着墙根艰难挪动。 厅中还剩三名川中豪杰,正与萧冷纠缠。梁文靖见刘劲草也在其内,剑光霍霍,接下了萧冷大半攻势,心中顿时恍然,萧冷一刀没能杀掉王坚,必是这“仙人剑”的功劳。 转念间,又听长声惨呼,一名豪杰从肩自胁中了一刀,跌出厅外,血雨漫天,将一束白色雏菊染得鲜红刺眼。 梁文靖一惊,又是一声闷响,一颗头颅自厅内飞出,跌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丈余。刘劲草羽翼尽失,独力支撑。萧冷杀得性起,刀光一片,浑不见人,剑影刀光一合即分,一条胳膊攥着松纹古剑,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嗡”的一声,钉在梁文靖脚前。 刘劲草血溅衣襟,踉跄后退,耳听萧冷一声长啸,不由将眼一闭,心道:“罢了!”耳听得萧冷啸声如峡谷长风,悠悠不绝,刘劲草直退到一堵墙边,方才稳住,只觉半身木然,似已不属自己。他不觉萧冷刀来,忍不住张眼瞧去,这一瞧惊喜交迸,只见梁文靖青衫磊落,掌影飘飘,已和萧冷交上了手。梁文靖步履踉跄笨拙,仿佛站立不稳,却每于毫发之间避过萧冷的刀刃。 刘劲草瞧得惊心动魄,高叫:“千岁……”正要涌身相助,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断臂处传来,让他几乎昏厥过去。原来萧冷出刀太快,至此刘劲草才觉断臂之痛,惨哼一声,委顿难起。 梁文靖心中一个九宫图套着一个九宫图,或大或小,或横或竖,不拘平地陡墙,阶梯梁上,但凡足之所至,无不合于九宫数理。“三三步”虽只是“三才归元掌”的基本步法,可到这个地步,已被梁文靖临机生变,发挥至极。他步法既强,便尝试施展三才掌中的“人心惶惶”,伺机伤敌。 萧冷一见梁文靖,可谓仇人相逢,刀法更狠更疾。花厅内一时刀光弥空,刀气纵横。梁文靖虽将“人心惶惶”反复施展,可也寻不着萧冷的破绽,当即一变为“天旋地转”,身如陀螺,东西挪移,虽是旋转之中,仍合九宫之变。萧冷数刀无功,忽见遍地泥屑粉尘随梁文靖冲天而起,卷来荡去,须臾间,花厅中模糊不清,难以辨人。 萧冷失了敌踪,心头惊怒,忽地气贯刀锋,厉叱一声,“天下屠灵”应手而出。刀气磅礴,横扫而过,花厅之内无所不至,但凡人畜,不死即伤。但听“嚓嚓”两声,两根厅柱敌不住这一刀之威,断成两截。又是一声轰响,花厅失去梁柱支撑,轰然倒塌一片。 萧冷一刀划出,跃出厅外,掸袖拂去尘埃,忽见梁文靖左挟王坚,右挟刘劲草,正向远处疾奔。萧冷见他竟然躲过魔刀锋芒、屋塌之患,不觉心头震惊。万不料梁文靖激起尘土,本就不欲伤敌,但求救人,那一日用此法救走了萧玉翎,今日不过重施故伎罢了。 萧冷怒哼一声,提刀赶上。他身法奇快,顷刻离梁文靖不足五丈。梁文靖携了两人,身法滞慢,但觉身后风声迫近,正自惊慌,忽听上方有人叫道:“千岁,把人给我。”梁文靖抬眼一瞧,胡孙儿踞在一角飞檐上向他招手。原来他武功低微,无力助师父退敌,眼见萧冷来势凶恶,心中大急,仗着轻功逃出花厅,欲要召唤救兵。方到半途,忽见梁文靖救出师父,他又急忙转回,出声招呼。 梁文靖一见是他,惊喜叫道:“接稳了……”奋力将腋下两人抛向房顶。忽听萧冷发声冷笑,半空中蓝芒骤闪,海若刀势如惊虹,横空划过,要将王、刘二人凌空劈落。 梁文靖不及转念,身子后仰,好似站立不住,双掌向后乱挥,拍向萧冷胸腹。萧冷只觉对手掌风凝如实质般袭来,心头一凛,左掌探出,欲要抵挡,不料梁文靖身法陡转,右掌折转,“人心惶惶”变为“天旋地转”,“嗡”的一声,扫中海若刀的刀背。 萧冷不防他随机变招,虎口一震,海若刀竟被震开一尺,自王坚左肩掠过,激得铁甲破碎,铁屑纷飞。这一刀蓄有萧冷浑身内劲,梁文靖只觉刀上巨力涌至,不由得气血翻滚,足下九宫变化,滴溜溜向后飞旋。眼见身后一口褐色水缸,他急忙一掌拍出,将萧冷刀上之力传至缸上。只听“喀喇”轻响,水缸自梁文靖掌心处辐射出道道裂纹,“哗啦”一声,缸体粉碎瓦解,缸中积水冲天而起。 梁文靖卸去萧冷刀劲,忽见萧冷怒火如炽,纵刀抢来,情急间,伸手奋力一搅,缸中积水尚未泻地,又被他激得漫天飞溅,仿佛下了一阵透雨。 萧冷见状,海若刀挽起一道光弧,“嗡”的一声,满天水滴被他一刀弹开,“刷刷刷”尽数射回,落在梁文靖头脸上,竟有刺痛之感。 梁文靖无计可施,急道:“胡孙儿,快去叫人。”胡孙儿应了一声,纵声欲走,忽听萧冷冷哼一声,足下微动,踢起一块碎石。碎石疾如劲矢,正中胡孙儿左膝,胡孙儿一个踉跄跪在瓦上。他身负两人,甚为沉重,这一跪之下,屋瓦尽碎,三人坠入房中。胡孙儿只怕二人再受创伤,情急间身子一翻,落在刘、王二人身下,二人落地之时,均然压在他身上。胡孙儿瘦小单薄,被这一摔一压,顿觉背痛欲裂,胸腹窒闷,两眼一黑,竟而昏了过去。 梁文靖见状,知道今日不但救不得王坚,自己这条性命也要搭了进去,不由得心头一灰,双手垂了下来。 萧冷见他气势一馁,微一冷笑,正要出刀,忽听身后“啪”的一声,仿佛爆竹鸣响。萧冷全副心神均在梁文靖身上,不防有人来到身后,应声一惊,回头仰视,只见一道黄光冲霄而起,发出悠长的鸣啸。 萧冷神色一变,心知信箭射出,王府四周甲士兵马顷刻涌至,自己纵然骁勇,也不过百人之敌,面对千百兵马决难脱身。当下凝目瞧去,只见墙角立着一个蓝衫女子,姿容俏丽,手握一支长管,忽地奔向梁文靖,张口叫道:“千岁快逃……” 这女子话未说完,眼前蓝光忽闪,继而身子一轻,腾空而起,向后飞出。她一定神,只觉汗气扑鼻,抬眼望去,正瞧见梁文靖的面容,不由怔了怔,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他怀,不觉又羞又急,叫道:“你放开,快走……” 却见梁文靖神色惊惶,急道:“月婵姑娘,你……你别动……”王月婵一愕,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胸腹升起,濡湿温热的感觉也自体内慢慢涌出,一刹那,她浑身的气力随那片温热濡湿逝去了,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忽见梁文靖双目通红,俊目中涌出两行泪水。 王月婵心头一阵迷糊,继而禁不住欢喜起来,冲口而出:“你……你为我哭么?”梁文靖热乎乎的泪水滴在她脸上,也似乎滴在她心上,王月婵又喃喃问道:“你为我哭么……”梁文靖呆了一下,狠狠点了点头。 王月婵心头涌起一阵狂喜,说道:“那么,你……你到底是喜欢我的?”梁文靖又是一呆,忽见王月婵的目中神光涣散,脸色如一朵离开枝头的梨花,慢慢地枯萎下去。想到这女孩儿对那淮安王的一片痴心,忽地生出一丝不忍,咬牙道:“不错,自从离开临安,我……我时刻都喜欢你……” 王月婵的神志已然迷糊,隐约听到这话,禁不住破颜微笑,柔声道:“你还记得那首晏几道的词么?你最喜欢,我也在……在西湖的画舫上唱过……”她忽地鼓起余力,低声唱道:“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云渺渺,水茫茫,征人归路许多长……” 唱到这里,已是无力。梁文靖听得泪如雨落,哽声接道:“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王月婵怔怔地望着他,轻轻一点头,合上双眼,含笑而终。 萧冷情急伤了王月婵,出刀之后,又觉杀此柔弱女子大为不妥,一时望着二人,竟忘了出刀。忽见梁文靖缓缓放下王月婵,直起身来,脸上泪痕犹在,目中却有火光迸出。 萧冷淡淡说道:“臭小子,不逃了么?”梁文靖与他四目对视,竟不稍移,听这嘲讽,双拳一紧,大声道:“我不逃,你也别想逃。” 萧冷浓眉一挑,忽地笑道:“你想留下我?”梁文靖道:“不错。”萧冷道:“好大口气。”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情知援兵将至,大喝一声:“接刀吧。”引了个刀诀,“海啸山崩”应手而出。 梁文靖望着满天刀光,心中却是一片宁静,神意四方蔓延,布于大地,穷于苍茫,仿佛世间一切微妙变化尽在掌握。就在海若刀卷到的那一刻,梁文靖再度遁入了“镜心识”的境界,双足如踏浮云,双掌如挽柔丝,轻飘飘捺入无尽刀影。 萧冷只觉刀身一沉,一招未绝,竟欲脱手而出,不由心头大凛:“这小子瞧破了我刀法虚实?”他性子执拗,遇强越强,胸中傲气陡涨,刀光一凝,变为“修罗无回”。梁文靖旋身避过,以“天旋地转”还了一掌,忽见刀光横扫,又变为“天下屠灵”。 梁文靖只觉这四招十分眼熟,转念想起,这三招萧冷在长街上曾经使过。原来萧冷三刀无功,未能杀掉梁文靖,始终耿耿于怀,此时重新使这三刀,大有立威之意。 他刀法虚实,梁文靖洞若观火,当即闪身避过,还未还击,忽听萧冷喝道:“小子,你瞧这刀。”刀光再凝,变成明晃晃一把薄刀。这一刀,也只得一刀,明白快捷,看似平平无奇,刀风之烈却前所未有。锋芒未至,刀上的劲气却几乎将梁文靖剖成两半。 梁文靖慌忙后退,忽觉身后坚硬,不知不觉竟已退到墙角。他恍然大悟,萧冷先前三招恍若围棋布局,将自己诱至这不利境地,以便施展这无可抵御的一刀。 “修罗灭世刀”共有七招,萧冷这一刀也是最后一招,名叫“气断须弥”。若敌手较弱,前六招便可夺命,对手强如梁文靖,最后一刀才会出手,这一刀一旦使出,使刀者毕生功力尽在刀中,以气御刀,人刀合一。 这一刀之强,让前面六刀尽成了迷惑敌手的虚招。梁文靖绝料不到,自己瞧破虚实的招数均是虚招,真正的实招,唯有这招“气断须弥”,而这一刀,有实无虚,无从分辨,他空有“镜心识”之能,也是只辨秋毫,不见舆薪了。 萧冷一刀既出,梁文靖寒毛尽竖,眼看刀锋及体,忽听“叮”的一声锐响,海若刀来势应声一顿。只一顿,这“气断须弥”已然破了。 梁文靖以神遇敌,顿生反击,他早将“三三步”使到极妙,足下圆转如意,只一晃,双掌并起,贴着刀锋疾进,正是“三才归元掌”第三招“三才归元”。这一招也无花巧,全因天时、地利、人和而发,势如强弓扯满,射出劲急羽箭,三才之气化为归元一击,正正印在萧冷的胸口。 萧冷跌跌撞撞,退出一丈来远,以刀支地,似乎难以置信,定定瞧着左方。 梁文靖也倒退两步,转眼望去,不由浑身一震,只见萧玉翎神色茫然,握着一把湛蓝短刀,虎口已然迸裂,鲜血如线滴落。霎时间,三人一动不动定在当场,瑟瑟秋风,吹得人骨髓冰凉。 萧冷将到口的鲜血生生咽下,望着萧玉翎恨声道:“你帮他?”萧玉翎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咬了咬嘴唇,却不做一声。 萧冷嘶声长笑,血水顺着口角流了出来,胸中一股酸痛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刹那间,只觉天下人人可杀,一瞪梁文靖,双眼通红如血。 萧玉翎见他神情古怪,不由叫道:“呆子小心!”话音未落,萧冷挥刀纵上,梁文靖闪身挥掌,二人刀来掌去地斗在一起。 这时无数甲兵涌来,见此情形,均感骇异,欲要上前,又怕伤了梁文靖,一时紧攥刀枪,扯满强弓,站在一边瞠目观望。 萧冷旧伤未愈,又挨了一记“三才归元”,不过十招,只觉五脏如焚,刀法滞慢,被梁文靖一掌打在后背。他跌出五尺,挥刀支地,口中鲜血长流,只是嘶声厉笑。萧玉翎见他神气,心中大恸,哭道:“师兄,别打了,你走吧!” 萧冷怒道:“谁是你师兄?”瞪着一双红眼,向她逼进一步。梁文靖移步拦在萧玉翎身前,众甲兵“哗啦”一声,也向萧冷围拢。 萧玉翎哭得梨花带雨,扑通跪倒,凄声道:“师兄,玉翎求你。”泪水滴落,在青石板上浸出点点湿痕。 萧冷望着地上的泪痕,心中隐隐生出悔意:“我为何这样对她?就算她有千般不是,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爱意一起,杀机顿消,他忽地惨笑一声,用刀一撑,腾身向屋顶落去。 众甲士大呼小叫,乱箭如雨射出,萧冷半空中刀光一转,将箭矢尽数扫开。梁文靖一呆,正要纵身追赶,忽地衣袖一紧,已被拽住,他转眼望去,萧玉翎泪光莹莹,神色堪怜。梁文靖不觉足下一顿,叹道:“萧姑娘,你别拦我……” 萧玉翎凄然一笑,放开他道:“好啊,我不拦你,不过,你要杀他,先得杀我……”梁文靖一愣,摇头叹道:“我怎么会杀你……我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杀你的。” 他这些话全未细想,冲口而出。萧玉翎呆呆望着他,眸子里清光流转,瞬间阴晴百变。 梁文靖只觉心中隐隐作痛,不敢再瞧她,转过头去,看了看王月婵的遗容,忽地心头一酸,杀意尽消,挥手叹道:“我不杀你师兄,你……你也去吧!” 萧玉翎也瞧了王月婵一眼,咬了咬嘴唇,挺胸迈步,向甲士走去。众甲士面面相觑,举着刀枪不敢懈怠。 梁文靖眉头一挑,喝道:“闪开,让她走!”众甲士这才让出一条路来。萧玉翎旁若无人,怔怔走过如林刀枪,转过一道月门,裙裾翩然,转眼便消失不见。 梁文靖望她去处,心头空落落的,仿佛随那倩影一闪,心中某种东西也被带走了。 直望到泪眼模糊,忽听近处传来呻吟,梁文靖转眼瞧去,只见是胡孙儿刚刚苏醒过来,正奋力掀开身上二人。刘劲草与王坚身受重创,奄奄一息。 梁文靖按捺离情别绪,移开二人,扶起胡孙儿,又命人唤来大夫。瞧视之下,王坚被那一刀震伤肺腑,须得调养月余,刘劲草失血太甚,也须静养,胡孙儿却好,皮肉之伤,无关大碍。 梁文靖又命人收殓王月婵遗体,望着佳人遗容,心中不胜感慨。安置已定,王府管家来报,方知众将已在议事厅中等候多时。王坚闻报,挣起身道:“千岁,王某经此一劫,再难担当大任,守城之责,须得千岁委与他人……” 梁文靖默默点头,举步出门,忽听女子哭声,转眼望去,止雪四婢拉着王月婵的遗体不舍悲泣。梁文靖心中惨然,对那管家道:“她四人怎么入府的?”那管家道:“是大人买来的。”梁文靖道:“可有文契?”管家微一迟疑,说道:“有的。”梁文靖点头道:“你告知王大人,这四人本王要了,你将卖身文契一并拿来。” 管家一愣,唯唯答应。 梁文靖径至议事厅,诸将久候不耐,正在厅前观望,瞧见他纷纷上前,询问府中情形。梁文靖不答,径自入座,向吕德道:“蒙军可有异动?”吕德一怔,说道:“千岁料敌如神,大伙儿前来,正为此事。蒙军今晨纷纷建造攻城器具,分至四郊,颇有进攻之势。” 林梦石摇头道:“吕统制此言差矣,蒙军粮草已尽,岂有攻城之理?若是一战不利,军中无粮,岂非溃败无疑?” 吕德道:“古人有破釜沉舟之举、背水列阵之势。正所谓‘哀兵必胜’,若是蒙军不顾后果,倾力攻城,可是极难抵挡。” 林梦石还欲再驳,梁文靖已道:“吕统制说的是,只不知蒙军倾力攻城,却有几分胜算?”诸将一阵默然,林梦石沉吟半晌,说道:“这个难说,但此时攻城,大违兵家常道。” 吕德冷笑道:“水无常形,兵无常势,打仗用兵,又岂有常道之理?林统制的话未免迂腐了些。”林梦石脸色一变,目有怒意。 梁文靖摆手道:“二位少安毋躁,当今之计,蒙军攻与不攻倒在其次,当务之急,另有一事。”诸将俱感惊疑,只听梁文靖扬声道:“传胡孙儿进来。” 不一时,胡孙儿快步入厅,梁文靖道:“你伤势如何?”胡孙儿嘻嘻笑道:“小人骨头生得贱,摔摔打打惯了,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 梁文靖点头,命人取来一支令箭,交与他道:“你侠义肝胆,手脚迅快,故而我特命你持此令箭,率川中豪杰巡视全城,但凡有军士强夺民财、欺凌老弱、侮辱妇女者,当场格杀,所斩首级,悬于通衢之地,警戒全军。” 胡孙儿先是一惊,继而面露喜色,高叫:“千岁英明,胡孙儿领命。” 梁文靖点头道:“好,快去快回。”胡孙儿一跳而起,身如脱弦之箭蹿出厅外。 林梦石大惊失色,急道:“千岁,此事万不可行,蒙军即将攻城,而今临阵斩将,岂不寒了全城守军之心。” 梁文靖瞧他一眼,冷冷道:“若不整肃军纪,岂不寒了满城百姓之心?”林梦石一窒,支吾难言。 梁文靖环视诸将,扬声道:“先圣有言:‘民为重,君为轻,社稷次之’,百姓心有怨言,岂会尽力守城?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何况区区合州城呢?”他本是百姓出身,自然处处为百姓着想。诸将养尊处优惯了,视百姓如牛马猪羊,打起仗来塞沟填壑、生杀予夺,可说无所不为,故而听得这话,无不露出古怪神气。 梁文靖顿了顿,又道:“林统制听令。”林梦石忙道:“属下在。”梁文靖道:“传我将令,从此时起,不得驱逐妇孺老幼守城。守城百姓只用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精壮男子,妇孺老幼一概还家。限你半个时辰办好此事。届时我遣人巡视,若有一名老幼妇孺尚在军中,林统制不妨提头来见。” 他语气平平淡淡,目中却有寒光迸出。林梦石冷汗如雨,一迭声答应,慌忙出厅去了。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吕德上前。梁文靖道:“你为我挑选四十五名极干练的将领,半个时辰以后,在谯楼前听令。” 吕德心中疑惑,但见他威严毕露,一时岂敢多言,匆匆领命去了。梁文靖又命剩余诸将各守其责,吩咐已毕,返回住处,却见止雪四婢守在门前,双眼红肿,泪痕犹湿。 梁文靖叹了口气,步入房内,坐在椅子上,望着园中秋色出神。四婢悄悄踅入房中,屏息侍立。须臾管家请入,呈上四婢卖身文契。梁文靖瞧了瞧,起身揭开香炉,放入文契,顷刻化为灰烬。 管家与四婢见状,只惊得呆了。梁文靖叹道:“止雪、拂霜、霁雨、息风,我今日烧掉这卖身文书,你四人从今往后再非奴婢之身,一切行止,均如常人。” 四婢花容变色,忽地齐齐跪倒。止雪落泪道:“婢子不求脱此贱籍,但求长伴千岁左右,为牛为马。何况我四人自幼入府,亲族早已疏远,若是不在王府,又如何自立?”说罢,四人大放悲声。 梁文靖未料弄巧成拙,一时束手无策,老管家见状,忙道:“千岁勿要烦恼,小姐在时,也曾想过她四人将来的归宿,已托夫人物色了四个年青将官,只是大人断不肯放,这才拖延至今。如今千岁发此善心,也是她们的造化,我这就禀明夫人,将她四人择日许配便是。” 四婢听了这话,方才收起哭声。梁文靖寻思,那些将官与四女素不相识,纵然结合,四女也未必当真欢喜,但较之这为奴为婢、任人采摘的日子,终究强上许多,当即叹道:“拜托先生了。”老管家得他如此称呼,又惊喜,又惶恐,慌忙应了,自去与王坚的夫人商议。 梁文靖见四人兀自跪着,闷闷不乐,不由苦笑,想要劝解,却又不知从何劝起。止雪忽一咬牙,站起身来,使劲将泪一抹,强笑道:“千岁不要婢子也罢了,但求千岁登城之前,再容婢子最后一次服侍更衣。”其余三婢也默默起身,纷纷点头。 梁文靖不忍回绝,只得应允。四婢捧来衣甲披风,为他褪去青衫,换上戎装。梁文靖站在一面铜镜前,望着镜中之人,但见金甲辉煌,玉带盘龙,蟒绣披风,飒飒飘扬,但那模样,真有说不出的陌生。 止雪从拂霜手中接过白玉高冠,套上他乌黑的发髻。望那玉冠缓缓落下,梁文靖忽觉不堪重负,仿佛那并非白玉之冠,而是合州城中的万千生灵。 刹那间,他闭上双眼,眼角酸涩,几想大哭一场,但那眼泪似乎干涸,怎也哭不出声音。 忽听止雪轻声道:“千岁,成了。”梁文靖猛然睁眼,镜中那人神明英发、气宇轩昂,星眸中竟有前所未有的坚毅。 第十二章 满江红1 出府之际,已近辰时,金风萧瑟,吹得人心生寒意。梁文靖抬头望天,但见云色灰沉沉的,仿佛凝固住了,偌大一片天空,竟无一只飞鸟。忽听那老管家恭声道:“车已备好,还请千岁启程。”梁文靖摆摆手,随手拉过一匹战马,翻身跨上,一抖缰绳,向谯楼驰去。 街道上静悄悄的,虽有无数人马往来,却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梁文靖马蹄所向,无论军民,尽皆放下活计,默默让至两旁。忽然间,一个布衣汉子跪了下去,继而只听窸窸窣窣声响,无数人头低矮下去,满街百姓纷纷跪倒,人群中发出声声低泣。 梁文靖马不停蹄,直至城下,翻身下马,漫步登城,回头望去,身后万众俯首,黑鸦鸦一片。 此时胡孙儿上前,交过令箭,低声道:“千岁,事已办妥。”梁文靖一点头,手攥虎符,运足内力,面向满城军民大声说道:“诸位将士,诸位百姓,今日一战,不关天下社稷,不关大宋朝廷……” 此言一出,万人皆惊,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随军将士无不变了脸色。却听梁文靖续道:“今日之战,不为保国,但为保家,只为堂上父母,只为娇妻弱子,只为这满城父老、万千黎民。”此言一出,众人心头大凛,纷纷抬起头来。 梁文靖目透厉芒,声音一扬:“眼下的,个个都是我合州男儿、铁血好汉。若有胆气,此时此地,便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 城中略略一静,忽地响起一阵山呼:“叫那蒙古大汗,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那山呼一声一声,冲天震地,撼山摇陵,直透城外十里,蒙古大军为之震动。 梁文靖忽地将手一挥,止住呼声,扬声道:“大家全都起来。”满城军民哗然起身,势如春雷惊蛰、万木破土一般。 梁文靖又道:“吕统制,所选将才何在?”吕德应声出列,奉上一卷名册,指定一队将官道:“尽已在此。” 梁文靖举目望去,但见那队将官或是雄壮,或是精悍,一望便是身经百战之士。他默默一点,不多不少,正是四十五人,当下道:“取令箭来。”一名随军小卒捧上一匣令箭。梁文靖摊开一幅合州城防图,按册唤道:“王立。”一将出列,梁文靖指定合州西北一角,道:“这一段城墙由你镇守。”说毕取出一枚令箭,交到那将手上。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用朱笔描了“一一”两个红字,不觉心生怪讶。 梁文靖又道:“罗汉生。”一将应声而出,梁文靖指着西边一段城墙,道:“这一段,由你镇守。”那将接过令箭,却见箭身上写有“二一”两字。 梁文靖目视城防图,头也不抬,随口点将,点到一将,便授予一枚令箭,令箭上均有不同数字,除了“一一”、“二一”,还有“二二”、“三一”、“三二”、“三三”,直至“九八”、“九九”,共有四十五对数字。领命诸人,均有相应水陆路段镇守,且有五名骁将,不事守城,专率五支精兵潜伏城内,居中策应。 梁文靖点将已毕,抬头扫视诸将,说道:“这令箭上的数字便是诸位将军的番号,如果阵亡,继任者也须依此番号。交战之时,攻守进退,各各听我号令,万万不可自专。” 他这番部署,说不出的古怪。但军令如山,诸将心虽疑惑,但也各自领命,下城调度人马,前往镇守之地。 梁文靖又道:“林统制负责城中兵马用具补给,吕统制仍然统率水军……” 话音未落,忽听胡笳悠悠,划过苍穹,一声呼啸,响遍四野。众人心中均是一紧:“来了!” 诸将各趋本军,梁文靖将身数纵,立身谯楼顶端,居高临下,合州城内外一切动静无不尽收眼底。 只见蒙古军阵如一座座移动城池,向着合州城缓缓逼来,阵中枪矛雪亮,铁盾泛着蒙蒙乌光。 梁文靖抱了一膝,悠然坐在屋顶,略一沉吟,叫道:“胡孙儿。”胡孙儿应声纵上来,嘻嘻笑道:“什么事?”梁文靖道:“你做我的传令官好不好?” 胡孙儿听他一副商量口气,想起那日在客栈中与他大斗身法的情景,心中好笑,说道:“千岁说好,那就是好。” 梁文靖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带几位有本事的豪杰,随时听我号令,事关重大,莫要错了。”胡孙儿笑道:“千岁放心,胡孙儿办事,错不了的。” 梁文靖命人给了他一副传令兵的衣甲,胡孙儿瘦小猥琐,衣甲上身过于宽大,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急得他跳来跳去,仿佛一只披甲贯盔的大马猴。士兵们瞧得大乐,只是大战将临,心中虽乐,却笑不出来。 金鼓骤响,万众呼啸,蒙军忽地水路并举,向合州城墙飞速逼近。梁文靖观敌形势,须臾间,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喝道:“胡孙儿传令,‘三二’、‘四四’、‘八三’、‘七四’、‘九一’发出炮弩,余者坚守。” 胡孙儿急率川中豪杰领命飞奔,传出号令。须臾间,炮矢轰鸣,弓弦脆响。几支蒙军精锐正想突出军阵,当先攻城,城头炮弩忽地集中轰来,顿时惨呼大作,死伤惨重,突击之势土崩瓦解。 蒙军兵锋受挫,气势为之一馁。梁文靖又道:“‘二一’、‘三三’、‘七六’放滚木。” 这几处的蒙古军阵不仅阵形稍乱,抑且滞后友军,正是蒙军中最为薄弱之处。忽见数十根滚木带着熊熊烈焰从城头奔腾而下,撞入阵中,四个蒙古军阵顿时瓦解。 一时间,梁文靖观敌虚实,每每料敌先机,要么遏制蒙军精锐,要么专打蒙军软肋,不到半个时辰,蒙军前部已是混乱不堪。梁文靖见状,喝道:“大开东门,‘五三’军出击,‘五四’军焚烧云梯。” 轰然炮响,城门大开,蒙军还没冲进,忽见一彪人马迎面杀来,趁着蒙军混乱,刀枪如雪,锐箭似雨。蒙军一时抵挡不住,略略向后退却。更有一队宋军手持火把,将蒙军云梯烧得火光一片,甚至有人拖倒云梯,木材着火,火雨般向坡下泻落。 忽听蒙军后阵号角声呜呜作响,两支兵马绕开败兵,向城头逼来。梁文靖识得是伯颜、阿术的旗号,当即喝道:“‘五三’、‘五四’回城,‘六二’、‘七三’放弩箭。” 号令一出,城外两军纷纷退后。伯颜、阿术赶到城下,城头已是箭雨飞落,‘六二’、‘七三’两个方位正在伯颜、阿术两军侧面。但凡用兵,两翼均是薄弱之处,伯颜、阿术所率两军被这阵箭雨一冲,几乎溃乱,两人慌忙麾军后退。此时蒙军后部赶上,以大弩还击,石箭头纷纷命中城墙,合州城为之撼动。 梁文靖一手抱膝,意态悠闲,不绝发号施令,或攻或守,或进或退。战至半日,城前蒙古大军死伤惨重,尸积如山,不仅蒙古诸将心胆俱寒,宋军诸将也觉无比惊奇,望着谯楼上那缥缈身影,大有高深莫测之感。 他们哪里知道,此时此刻梁文靖正将“三三步”化入兵法,满城兵马分为四十五路,恰合九宫图的四十五个方位,而梁文靖观敌虚实,心中不断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借着合州地利,因敌生变,趋退攻守,均合九宫之法。此时倘若行家觑见,定然惊奇无比,只因这座合州巨城,已在梁文靖的号令声中化身为一个包容水陆、恢弘绝伦的九宫战阵,守如磐石,坚无不摧。 如此战阵,乃是梁文靖自出机杼的天才之作,便是公羊羽也未料及,自己创下的“三三步”竟会成为这傻小子号令万军、守卫城池的不世兵法。 虽有九宫之阵,奈何蒙军背水一战,有进无退,蒙哥亲自擂鼓督阵,催动兵马。蒙军死伤虽众,但士气不衰,如秋天里收割的麦子,割倒一片,还有一片,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烧死一群,还有一群,更如长江惊涛,无休无止地拍打坚城。 时光悄逝,转眼已是红日平西,弦月初上。宋蒙两军燃起熊熊篝火,拼死夜战,合州城固然颠扑不破,蒙古军也毫无退意,饶是梁文靖穷思极虑,也无法阻止蒙军踩着尸山血海,渐渐逼近城头。 战至东方发白,忽听蒙军一声喊,数十名蒙军死士趁着迷蒙曙色,终将城防冲开一个缺口,登上城头,刀枪横扫,所向披靡。蒙古大军齐声欢呼,忽见一道人影翩如大鸟,自谯楼上飘落,一扬手,抓住一名死士背心,将他扔下城头,蒙军呼声顿时一弱。 那人正是梁文靖。他掷下一人,忽闻身后风起,却是一名死士挺枪刺来,梁文靖移步让过,攥住枪柄,步法展开,借力打力,将来人当空抡起,又将四名死士扫下城去。要知“三三步”展动,四十五步之内便是他的天下,蒙古大军只见城头一道人影如鬼如魅,在晨光中时隐时现,登城死士雨点般落下,不禁齐齐惊呼。 伯颜瞧在眼里,促马上前,箭发连珠,一连八箭射向梁文靖。梁文靖心如皎镜,看也不看,以神御敌,前后左右,闪电般移动四步,让过四箭,还剩四箭。他足下不停,双手或勾或带,神意所至,响声不绝,羽箭失了准头,掠身而过,齐刷刷在他身后钉成一排。 伯颜八箭无功,莫名惊诧,停马坡上,呆然无语。宋军这些天吃够了“神箭将军”的苦头,见此情形,不由得轰然欢呼。欢呼声中,忽听梁文靖提起丹田之气,吐出话来:“‘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 宋军为他威势折服,闻言齐声呼应:“‘四三’、‘四二’封堵缺口。‘五一’、‘五五’出城破敌。”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在巴山蜀水间呼啸盘旋。 蒙军虽不知话中之意,却为这气势所慑,攻势略略一缓。蒙哥浓眉紧蹙,拍马上前,仰望城头道:“那是何人?”一名汉人书记官恭声答道:“那人便是淮安王了!” 蒙哥默默望了梁文靖半晌,忽道:“传我号令,城破之后,务必生擒此人,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 忽听一声炮响,两支宋军自东门杀出,迂回到蒙军左翼,以强弩锐箭,杀伤无数。蒙哥大怒,振臂沉喝:“传令阿速军迎战。”一时鼓声更急,血雨排空而下。 阿速军是蒙哥西征之时,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异族骑兵,有五千之众,来去如风,精锐绝伦,得令蜂拥而上。不料梁文靖早已料到,令‘五一’、‘五五’绕城而走,自东门绕到北门。阿速军追至北门,‘三二’、‘一一’两军自城上打下火炮火箭,滚木巨石。只听人喊马嘶,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坠马,‘五一’、‘五五’两军反身发箭,阿速军上下受敌,溃不成军。幸得伯颜救援,方才聚集残部,退到坡下。一点人数,竟然折了五成。经此一战,蒙古大军气为之夺。 宋蒙水军也战至紧要关头,战船轰然撞击,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军楼船拦腰截断。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蒙军箭如雨下,江水染红一片。 吕德心如火烧,忽见轻舟破浪而来,立身船头的正是胡孙儿,只见他头盔歪戴,衣甲斜穿,模样十分滑稽。吕德不待轻舟停稳,急将胡孙儿一把抓住,问道:“千岁怎么说?” 胡孙儿笑道:“吕统制别急,千岁说了,‘九三’、‘九四’、‘九六’向南退却,‘九一’、‘九二’出阵攻敌。”吕德略一沉吟,恍然道:“吕德明白了。” 史天泽正率军冲杀,忽见宋军水师纷纷溃退,不由心中大喜,自率水军追杀,又召刘整顺江而下,逼近合州西门,架起炮弩,轰击北门水栅。刚发两炮,忽听“咔咔”两声,刘整一抬头,只见城上一座巨弩探出头来。他久在军中,自然识得这“破山弩”的尊容,不由面无人色,嘶声叫道:“全军后撤,全军后撤……” 叫声未歇,轰隆巨响,矢石激射而至,一连六发,蒙古战舰中者瓦解。宋军水师号炮三响,吕德早已聚集“九一”、“九二”两部精锐,从佯退的“九三”、“九四”两部间杀出,趁敌混乱,五十艘黄鹞战舰冲入蒙军水师,纵横往来,冲得蒙军七零八落。 史天泽抵挡不住,战船损毁无算,十艘楼船全被吕德烧毁,史天泽无奈,被迫撤回上游。 水陆连遭惨败,蒙哥暴跳如雷,变了战法,不再四面围攻,只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居中聚集六万兵马,轮番进攻北门。一时间,蒙军如滚滚巨流,向南奔涌。北门宋军死伤枕藉,麻石的城墙如同一座巨大磨盘,两军在上面来回辗转,留下无数尸体。 梁文靖望着蒙军攻势,寻思:“这种战法,便如萧冷那最后一刀,有实无虚,我若无玉翎相助,也早已死在刀下。若要破这一刀,除非避过刀势,再施反击。” 略一沉吟,梁文靖发令道:“‘五一’至‘五五’均至北门设伏,‘五一’部持弓箭正对城外,‘五二’、‘五三’两部守左侧,‘五四’、‘五五’守右侧,布成口袋阵势,随城头缺口移动,瞧见鞑子,格杀勿论。‘一一’、‘二一’全数撤离城头。” 此令一出,宋军诸将无不大惊,林梦石急登城道:“如此一来,合州岂不破了?” 梁文靖道:“鞑子全力攻打北门,若是死守,必破无疑,须得设法,先行泄去他的气势。”林梦石道:“万一……”梁文靖截口道:“敌我两军鏖战两日,均是强弩之末,鞑子皇帝如今孤注一掷,和我豪赌。既是赌博,岂有必胜之理?狭道相逢,将勇者胜。” 话音方落,城上露出一个一百来尺的大口子。蒙军锐卒纷纷登城,但见宋军纷纷后退,正要冲杀,忽见迎面一阵箭雨射来,两侧刀剑长矛蜂拥而至。 蒙哥眼见城破,正觉欢喜,忽见登城士卒纷纷坠落城下,要么被射成刺猬,要么变成无头死尸,不由转喜为怒,喝道:“怎么回事?”话音刚落,缺口已被宋军封上。 不一时,又见城防出现缺口,蒙军再度登城,不过须臾,又被弩箭刀枪截杀。如此反复再三,蒙古大军损失惨重,抑且死者尽是军中勇士,蒙古大军士气大挫,攻势为之一顿,许多士卒虽至城下,却没了登城的勇气。 梁文靖乘机发令,滚石檑木如雨落下,势如归元一击。蒙军死伤惨重,纷纷向后撤退,六个万人队前推后拥,乱成一团。四十五部宋军将士见状,气势一壮,齐声呼啸,偌大一座合州城,便如一头硕大无朋的洪荒玄龟,披着淋漓鲜血,向着苍茫大江引颈长鸣。 蒙哥连杀败卒,兀自难挽颓势,情急之下飞驰而出。一干侍臣不及阻拦,他已直透军阵,赶到城下,挥鞭抽打将士。蒙军见状纷纷掉头,又迎着矢石冒死向前。 梁文靖见蒙军溃败之际,士气转盛,微感诧异,凝神细瞧,只见一名蒙古将军身着华铠,痛鞭名马,神威凛凛,一路驰来,身前的蒙古军阵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风吹长草一般被剖成两半。 梁文靖一惊,腾地站起,蓄足内力,挥臂喝道:“‘一一’部,弩炮伺候。” 机栝相交,嘎吱闷响,矢石带着一股疾风向蒙哥射到。蒙哥心头大震,欲纵马闪开,但城头弩炮齐发,又密又急,一枚飞石迎面打倒,蒙哥避无可避,只得将缰绳一提,座下名驹人立而起,被巨石击在胸前,当即毙命。蒙哥为那绝大冲力带出五丈,一个筋斗,倒栽而下,势犹未绝,又滚出五尺方才停下。 这时忽见人影一闪,却是伯颜赶到,见状心胆欲裂,勾住马镫,俯身抱起蒙哥向本阵飞奔。 梁文靖见状再发号令,弩机引满,矢石呼啸而出。伯颜将随手长刀反手一轮,刀石相击,火星四溅。伯颜虎口迸裂,长刀脱手,一个筋斗载落马下。但他终究了得,着地两翻,忽又站起,抱着蒙哥发足狂奔,待得第三轮矢石射至,他已去得远了。 鸣金声响彻合州上空,蒙古大军终于如潮水退去。 梁文靖凝视渐渐消失的白毛大纛,一阵说不出的疲倦涌遍全身,不禁叹了口气,举目一望,只见时已入暮,落日残照映得江天如血。 蒙军渐渐退尽,人喧马嘶再也听不到了,只余残弓断矛,胡乱抛掷在浸透鲜血的山坡上。梁文靖只觉头脑里空空,四周寂静如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道:“千岁,还有什么号令?”梁文靖回过头来,却见胡孙儿满头大汗,呆呆立在身后,不觉微微一笑,叹道:“传令诸军,收兵回营!” 胡孙儿听得这话,始才确信当真胜了,不由心中狂喜,拍手大笑,刚要转身,不料双脚一阵虚软,一个筋斗栽下楼去,幸得他身手矫健,凌空变势,翻身落在一匹马上。那马骤然受惊,惊嘶一声,沿着城墙飞奔起来,只吓得胡孙儿哇哇大叫,连骂“畜生,畜生”。城头将士无不绝倒,笑成一团。 梁文靖也笑了笑,转过身来,负手眺望大江落日,孤鸿远去,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爹,都结束了呢……” 金帐内外,大将、谋臣、妃子密密麻麻跪了一地。蒙哥躺在毛毡上,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在他身上细细涂抹,刚刚涂上,又被鲜血冲开。 忽地阴风惨惨,从帐外呼啸而入,灯火忽明忽暗,缥缈不定。蒙哥微微一震,两眼忽地睁开。大夫吓了一跳,失手将药打翻,乳白色的膏药涂了一地。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眼前蒙眬,满是憧憧人影,张口欲呼,却又无法出声。他似乎看到了乃蛮旧地,那里草原无限,牛羊如云,斡难河蜿蜒流淌,又仿佛看到南俄原野上,血一样的落日下,骑士们向着西天纵情歌唱,还看到中原大地山峦起伏,烽烟四起,西征的大道上堆满了色目人花花绿绿的头颅…… 到了得意处,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咝咝”笑声。刹那间,眼中的景色又是一变,白骨成山,血流成河,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蒙哥不觉一惊,头顶剧痛难忍,眼前一块落石从天而降,越来越大,势如泰山压来。他惊得浑身颤抖,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只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不敢动弹。 良久,蒙哥终于平静下来。一名妃子壮着胆子,探他鼻息,忽地脸色惨变,晕了过去。大夫一惊,伸手摸去,但觉蒙哥面颊冰冷,已无气息。 一时间,帐外寒风更厉,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终于熄灭了。 梁文靖饮完杯中烈酒,看着王坚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蹒跚离去,回想这两日的战事,真有隔世之感。 下首众将喝得醺醺然、陶陶然,不知身在何世。吕德忽地一拍桌子,高声歌道:“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诸将听得精神一振,禁不住齐声和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林梦石踉跄站起,接阙长歌,声若金石,慷慨激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诸将欢然应和:“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气势豪壮,欲吞山河。 唱到这里,堂上一静,众人均是望向梁文靖。“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这一句自当由他来唱。梁文靖微微苦笑,也不作声。 吕德酒意上涌,举杯大声道:“千岁此次返回临安,若有用得着吕某的地方,只消一纸文书,吕某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梁文靖未及答话,林梦石也叫了起来:“哪里话?还叫什么千岁?淮安王用兵若神,天纵英明,抵得上十个藩王、十个千岁。” 大将们纷纷叫道:“不错,只须万岁爷一声号令,臣等便东下临安,横扫两淮,夺下那个龙庭,然后北伐中原,收复旧土……”大厅中一时载歌载舞,喧哗不尽。梁文靖望着诸将那一张张欢喜的面孔,不知为何,心中深深寂寞起来。 这轮酒喝至子夜方散。梁文靖踱出门外,忽听有人禀报:“刘劲草、胡孙儿求见。” 梁文靖不待那人回报,快步赶到前厅,却见二人正立在门外候见,见他亲自出来,均是面露讶色。刘劲草摇头笑道:“千岁的作为,总叫人意想不到。” 梁文靖也笑道:“二位入府谈话吧。”刘劲草道:“罢了,既然千岁出来,我二人便不进去了。今日来,却是向千岁辞行的。” 梁文靖一愣道:“这是为何?二位如此功劳,不日必可为官为将,尽享荣华。” 刘劲草摆手笑道:“我师徒本是山野莽夫,此番出世,只为苍生。如今大战已毕,重围已解,自当引去。至于为官为将,哈哈,刘某本就没有这个能为,何况还断了一条胳膊。至于小徒,一副猴子脾气,更不是当官的材料了。” 梁文靖不觉默然。胡孙儿嘻嘻笑道:“千岁大人,将来你若做皇帝做累了,不妨来峨眉山耍耍,我定然偷了上好的猴儿酒,跟你好好喝一场。” 刘劲草又好气又好笑,伸出独臂,狠狠给他一巴掌,骂道:“死猴儿,千岁便做皇帝,也没有做累的道理。” 胡孙儿哈哈大笑,师徒二人向梁文靖齐齐唱了个喏,转过身子,嘻嘻哈哈地飘然去了。 梁文靖呆呆望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夜色中,耳边忽地传来哭声,初时细微难辨,渐渐清晰起来,化作呼天唤地的哀号,或泣丈夫,或悲儿孙,或哭父亲,或伤兄弟。 梁文靖静静听着,一股难言的悲怆也随那哭声涌动,蓦然间,他再也忍耐不住,不顾众目睽睽,向着苍茫夜空,放声痛哭起来。 夜色如墨,一匹跛马若隐若现,凄厉的嘶鸣在夜空回荡。阿术跨在马上,眺望合州城暗淡的灯火,一双眸子如夜里寒星闪闪发亮。 辚辚的车马声自远方传来,伴着呜咽的马头琴,有人正唱着哀恸的挽曲:“大草原的鹰,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遮蔽天空,笼罩大地,豺狼拜伏,黄羊颤栗。河水哦,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高山哦,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闪电哦,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翼;悲伤呀悲伤,海子溃决了,淹没草原,阴山崩塌了,变成平地,伟大的长生天啊,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 阿术听得出神,忽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叹道:“走吧。”阿术并不回头,手指着城东山坡,涩声道:“伯颜大哥,爹就死在那里。” 伯颜轻轻叹了口气,阿术蓦地掉过头,问道:“伯颜大哥,我们还会回来么?” 伯颜一怔,目有厉芒闪过,重重一点头,扬声道:“当然,我们还会回来!”说罢这句,他挺胸拔背,仰天长啸,啸声远远传出,三军皆惊。 一声啸罢,伯颜勒转马头,与阿术一道,迎着如晦风雨,投入无边的黑暗中。 又是一个清晨。大江东去,逝水滔滔,翻滚激荡,永无休止。江边重峦若奔,千嶂竞秀,叠青泻翠间,偶尔吐出一点醒目的红叶。 梁文靖背着包袱,青衣磊落,漫步江畔,望着那千古江山,只觉前程如梦,神朗气疏,不由得纵情高歌:“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罗,霞外倚穹石……” 这一路他落拓放歌,不消片刻,已到江边码头,但见风帆处处,桅杆林立,缕缕炊烟,船头升起。近处船家见梁文靖行旅装扮,一位老者迎上前笑道:“客官要坐船么?”梁文靖笑道:“不错。” 老者笑道:“不知客官要到哪里?”梁文靖听此一问,忽觉前途如谜,心中迷惑起来,喃喃道:“是啊,离了这里,又能到哪里呢?” 那老者会错了意,笑道:“去哪里?哈哈,咱们这里的船只到夔州,客官若还要东下,就先乘小老儿的船,再到夔州换船。” 梁文靖奇道:“这是为何?”老者道:“三峡滩险水急,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万万不敢涉险。小老儿寻常水流滩涂还能应付,若要入峡,还没这个本事。” 梁文靖听得有趣,但觉左右漫无目的,不如买舟东下,便笑道:“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子?”老者笑道:“不知道客官是包船还是与人同乘?若是包船,需要一两银子,若与人同乘,自当视人数多少而定。” 梁文靖怕停留太久,遇上合州来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递给老者道:“还是包船吧!”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道:“我出十两银子!这船我包了!”梁文靖闻声一震,“叮”的一声,手中碎银跌在岸边青石上。 那老者赔笑道:“小老儿做生意讲求信誉,所谓先来后到,这位客官已经包了……”话未说完,那女子气呼呼地说道:“二十两。”老者不觉一愣。 那女子冷笑道:“怎么,还不成?好呀,四十两!”老者额上不由渗出汗来。 梁文靖缓缓转过身来,苦笑道:“玉翎,你何苦跟我作对?”却见萧玉翎俏生生地立在江边,白衣黛发,玉貌花容,迎着习习江风,襟袖飘摇,宛如江神水仙。她听了梁文靖的话,柳眉一挑,冷笑道:“谁是玉翎,玉翎是你叫的么?” 梁文靖怔然道:“玉翎,你……”萧玉翎呸了一声,捂住双耳,大声道:“你什么你?你说什么,我统统不听。”说罢,快步上船。 梁文靖心知若任她去了,势必抱憾终生,情急之下,伸手便拉住她。萧玉翎一反手,打在他腕上。梁文靖吃痛缩手,展步挡在她身前,急道:“你听我说……”萧玉翎却不由他分说,一掌拍到。梁文靖忙又闪开,但萧玉翎一收手,他又拦在前面。 萧玉翎怒道:“赖皮鬼!”拳脚飞起,梁文靖又闪过。但萧玉翎一动步,他又拦住。这么来来往往纠缠了十来招,忽听裂帛声响,梁文靖躲闪不及,一片衣袖被萧玉翎撕了下来,刹那间,小臂上一圈牙印赫然在目。 萧玉翎望着牙印,不觉一怔,突然间,石牢里的旖旎光景一幕一幕闪过心头,任她再倔强十倍,也不由心湖生波,泪涌双目。 梁文靖见她泫然欲泣,顿时慌乱,忙道:“你别哭,我不躲了,你要打,尽管打就是了。”说罢,挺胸闭眼,摆出任你打骂的模样。 他越是如此,萧玉翎越觉伤心,忽地放声大哭,边哭边骂:“死呆子,臭呆子,都是你害我伤了师兄,我回不去了,师父……师父也不会要我了,不会要我了……” 她哭得凄切,梁文靖也觉眼中酸涩,忽地心血上涌,大声道:“他们不要你,我要你啊!” 萧玉翎哭声顿止,默然一阵,忽一抹泪,抬头啐道:“谁稀罕你要,你击毙大汗,威震天下,正好回临安当什么皇帝,坐什么龙庭,我一个小小的蒙古女子又算什么?” 梁文靖叹道:“你还不明白我么?一百个皇帝,一百个龙庭,在我梁文靖心中,都及不上萧玉翎一个!” 萧玉翎娇躯轻颤,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轻哼道:“油嘴滑舌的,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我是蒙古人,二师兄也是蒙古人,蒙古人害死你爹,你就不恨我?” 梁文靖摇头道:“我昨夜听百姓痛哭,突然想到,合州城里死了许多宋人,合州城外又何尝没死许多蒙古人。虽是异族,但他们也有妻子儿女,也有父母兄弟,却落得血染异乡,尸骨难收。自古战者为凶器,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又算得了什么?”他说到这儿,两行泪水夺眶而出,“既然如此,我还恨你什么?” 萧玉翎目不转睛地望他半晌,忽地轻叹了口气,攒袖给他拭去泪水,柔声道:“呆子,别哭了。”只此一语,两人已是怨怼尽消了。 梁文靖收了泪,正想问她如何来的此地,忽地想起前言,奇道:“玉翎,你方才说什么当皇帝、坐龙庭,这不是昨夜合州城里的将军们说的话么?难不成……你始终跟着我。” 萧玉翎双颊涌起一阵红潮,又羞又恼,啐道:“谁愿跟着你了?当皇帝、坐龙庭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别人会说,我就不会说?” 梁文靖见她害羞狡辩,不觉莞尔,心中却是暖暖的,恨不能仰天长啸,当下又道:“既没跟着我,你这地理鬼又怎么寻到这里来的?” 萧玉翎撇嘴道:“人家坐在江边玩耍,忽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唱什么无山有山……”梁文靖忍俊不禁,说道:“不是无山,是巫山!” 萧玉翎冷哼一声,道:“无山巫山都不好,我偏要说是有山!呆子,我问你,你先前说的那句话算不算数?”梁文靖错愕道:“哪句话?” 萧玉翎脸色一变,怒道:“好呀,反正我是个没爹、没娘、没师父的野孩儿,反正没人肯要的。” 梁文靖这才恍然大悟,只是呵呵傻笑。萧玉翎羞得面红耳赤,扑上前来,对他捶打数下,便将一颗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两人相拥相依,只觉平生之乐莫过于此。 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唤醒了沉醉的恋人。梁文靖仰天大笑,将袖一拂,携着佳人素手,向着那江边的篷船走去。 (完~)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