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昆山玉之前传 作者:谈天音 第一回:人间地狱 这世界是如此之大,总会有几个该死的人。即便在天涯海角,也不例外。 太阳早早就沉到冰凉的海床上去了。月亮浸浴在沸腾的海水中,将一阵阵热风,推向海岸的椰树。重叠狂荡之黑影下,女孩不断打磨着一片蚌壳的边缘。汗珠早打湿了她的额发。 风卷起海滩上的沙砾,她揉揉眼,抬起手。蚌壳迎着金红色的月影,闪着税利冷光。 她满足地叹息,娇小身体随着潮汐声而颤栗。好个晚上,她想。 今夜,她将会杀一个人。 “端午?端午?快开场了,你在哪里?”另一个女孩在远处喊道。 端午迅速收起蚌壳,脸上露出常有的乖觉笑容,应道:“来了!” 她提着草鞋,裹上破烂的大斗篷,向海边亮灯笼的木屋跑去。 端午,就叫端午。作为女奴,她不需要姓氏。 这鬼地方,是大元朝广西海湾边的廉州。广西远离中原万里,而廉州路更偏远到被人称作“海角”。当年,苏东坡从雷州岛遇赦而还,途经此地,给名胜“海角亭”提了块“万里瞻天”的匾额,传为一时佳话。可是,端午活了十五年,都不曾瞻仰过海角亭。她这种奴隶,是不许踏出“采珠提举司”范围半步的,只好“坐井观天”。 “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最珍贵的南珠,公认出自于廉州的合浦。从已故仁宗时代起,为了满足权贵们对于珍珠日益强烈的渴望,采珠提举司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受到亲睐的蒙古贵族,被派到这片遥远的海湾,掌管着合浦珠的采集,上贡,贸易。 采珠人,都是古时候被定位贱民的“胥户”。除却采珠,提举司需要大量奴隶来做其他事。最早分给采珠司的,是蒙古人征服南方过程中得到的几百俘虏。他们比贱民还要卑贱,不如海水中的一只蚌壳值钱。 奴隶中只有当作“管事”的人,才会有一点脸面。其他成年女奴,每夜被随便分配给不同的男奴。因此,生下来的孩子,不可能知道是谁的种。婴儿们统一送到“棚屋”养。生了重病,直接朝海里一扔。小孩刚会走路,必须学着做活。若学不会,三两下便给打死了。要紧的是能听话会讨好,不然,再聪明都活不到成年。 端午也是这样长大的。她是所有小奴隶的楷模。她几乎从不生病,嘴甜又听话,学什么会什么,做什么像什么。她四岁捧痰盂,五岁赶蚊蝇,七岁切葱姜,九岁打算盘,十岁分珍珠。十五岁生日还没到,她已爬升到领队“交易场表演”,离“管事”的位置,仅有一步之遥。 然而今夜,她知道,她会放弃一切,去杀一个人。 端午走进闹哄哄的木屋,先用茉莉花香水洗干净了手,再用麻布擦干。 虽然已快成年,但她的双手和身材一般,显得纤小。要知道,在交易场表演的女孩子,最怕手变大。交易场顾名思义,是采珠司用每年盈余的珍珠和各地商人作买卖的地方。展示珍珠的女孩手越小,就显得珍珠颗粒越大。所以,一旦手不再小巧,她们往往像腐肉一样被逐出木屋,扔给陌生的男奴们。 十岁以下的小奴隶,捧着酒碗,果盘,拿着毛扇,蝇拍,不停进进出出。一群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奴隶,穿着鲜艳的舞衣,围在幕后对客商们外貌评头论足。 “那个人要是胡子少些,年轻一些,还算挺中看的。” “这个人太胖了,踩在他大肚子上跳舞,他一定不会疼。” 端午听她们七嘴八舌。她那双富于表情的大眼睛,在灯下显得黑艳如火。 一个女孩过来拍她肩,端午问:“腊腊,手又肿了?” 腊腊眼皮发红,楚楚可怜。她和端午差不多大,俩人是最好朋友。 腊腊为了防止双手变大,夜间常叫别人用布条狠勒她手指。这样,手指常会肿痛。 端午把她拉到角落,弄了凉水,替她擦擦手指,再抓着她手腕,对她十指吹气。 腊腊手指抽搐,端午悄声问:“弄疼你了?” “端午……你……今晚上……”腊腊的脸色非常苍白。 端午笑了。她牙齿不够整齐,这点美中不足,配上她灵动的眸子,有时反而显得俏皮。 她摸了摸腊腊下巴,说:“我没事。别担心。你忘了我是五月五日生的,辟邪!” 腊腊从小没主见,又胆小。全靠端午替她挡风周旋,才至今平安,混在舞女队里。 端午感到丝担忧,遗憾。若是自己离开了,腊腊可怎么办呢? 她心里难过,并不想让腊腊看出。 想了想,她把自己脖子里的那串漂亮贝壳摘下来,套在腊腊颈项。她抚摸腊腊发辫说:“我和你认识了十几年,从没像样东西送给你。我这串贝壳,大家都眼馋,没想到最后便宜了你。你以后少哭,学会看脸色。万一他们要赶你出交易屋,你求求八娘子,让她收你当徒弟。她教我的那些,我可没藏私,全都暗暗教了你,你可别忘了。” 八娘子,是交易屋和库房的“管事”。端午十岁进入珍珠屋分拣珍珠,因为动作快,废话少,入了八娘子法眼,成为她“独门技艺”的学徒。这事虽然秘密,但是端午并没瞒着腊腊。 腊腊捧着贝壳链子,落了泪。 端午想自己的安排,大概被她猜着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她不可能一辈子罩着腊腊。 她拍了腊腊的头,骂:“你就这点出息!手还肿着,先回去歇着,我找人替你。八娘子面前,我替你遮掩。”其实,她看着腊腊哭,自个儿也鼻子发酸,因此下决心早点把她支走。 铃铛声响,八娘子板着那张凸眼阔嘴的牛蛙脸,在帘幕旁出现了:“端午?” “好了,好了!”端午甩了斗篷。 她的穿着和别的舞者一样。裙子及膝,春衫刚到腰眼上。放中原,叫伤风败俗,但在炎热的廉州,是少女普通的装扮。 端午捧着一盘珍珠,领着舞队到了屋子中央。客商们的目光,让她想到狼群。 不过,她早就习惯了那种视线。他们只是买家,而她只要卖出珍珠。 她踮起足尖,笑容可掬,旋着托盘,用清脆嗓音唱道:“灿烂金舆侧,玲珑玉殿隈。昆池明月满,合浦夜光回。” 她脸上焕发出青春光辉,与珍珠光泽相映,像是月下蝴蝶,正待破茧而出。那流动的小小影子里,好像蕴含火山之热力,不禁使观者惊叹。 每当端午舞蹈的时刻,她会忘记一切。她不想自己是奴隶,只化成海天里的一颗珠子。 她藏在贝壳里,等待一百年,一忆年,只要有人能珍惜,多久都行。可是…… 端午唱罢,目光凝注于最上首的位置。她来到八娘子身边五年,那个座位总空着。 有个商人掏出块绿色玉石,对端午说:“小姑娘,我这块独山玉,换你们几颗珠子?” 端午一手托盘,一手对着烛火审视玉石。 她的眸光流动,从托盘里掏出十颗小珍珠来。 那商人面色紫涨,下不来台,嘎声道:“才给我十颗‘正千’小珠子,你存心消遣老子吗?” 端午促狭一笑,低声说:“老爷开玩笑?一千颗一两的珍珠,才叫‘正千’。我给你的,是货真价实八百颗一两的‘八百子’。老爷这块叫独山玉吗?看我年纪小,消遣我才是真的吧?这分明是块巴山玉。玉皮不细,光泽如腊,要不要我找块好玉敲下声,定然比真货沙哑。” 她说话始终含笑,偏着头,像是不当真。所以那商人虽被点破,却不当众丢脸。 他恨恨抓了珍珠,道:“算你厉害!” “多谢老爷成全!快记账上。”端午到了另一个女孩面前,看她跟老商人讨价还价。 那女孩还是新手,被老商人砍得没有招架之力。 端午担心她挨打,笑嘻嘻说:“爷爷,让我看看成不?” 那老商人认得端午,不肯道:“叫你看了,我还有本吗?” 端午说:“啊呀呀,爷爷冤枉死我了。您走南闯北,威风凛凛,所向披靡那么多年,还能让我个毛丫头弄亏了本?我这姐妹没看过几颗猫眼,才死守珍珠不放。可是,我所见过成气候的猫眼石,哪个不是爷爷您手里出来的?” 老商明晓得端午会说,还是把猫眼托给端午看。 端午瞅了瞅,先啧啧赞叹了几声。等她叹累了,才露出那口不太整齐的牙,莞尔说:“这猫眼好。棕褐色比淡黄绿值钱,这几颗全是褐色,弧面中央灵动亮泽,好漂亮的猫儿啊!只有爷爷本事大,才弄来让我们开眼。” “呵呵,算你丫头识货。我说换你家五颗‘七珍’,三颗‘八宝’,差不多吧?” “容我想想。一颗七珍重七分,五颗就是三十五分。三颗八宝,二十四分。爷爷,你要五十九分吗?” “我要多了?” “没有,太少了!我给爷爷七十分,换这些猫儿眼吧。”她说着,把那女孩托盘里的十颗七珍的珠子,悉数给了老商。 老商这才明白,笑骂道:“小鬼头,你用五颗七分,代替那三颗八宝。可知道大珍珠多一分,便可多万两银子吗?你这样,反而让我亏了将近万两。” 端午收起笑容,认真盯着老人:“我知道。但是爷爷,你那些猫儿眼中间有两颗,底部稍微厚了些。别人不懂,您还能不知道?底部厚了,重量是大。可最后拿去镶嵌的人,不好弄。爷爷总不见得以为采珠司专门养猫玩,以后不想要出手的吧?” 不等老商人回答,端午耍赖皮似对他说:“好了,好了,爷爷气量大,权当帮我这姐妹开张吧。记账啦!记账啦!” 她拉拉短小的上衣,勉强遮住肚脐,继续四处巡视。 冷不防,她被人牵住手腕。原来是个三十多岁,嬉皮笑脸的商人。 端午没等他开口,“啊呀”惊叫一声,那人反被吓了一跳。 端午道:“刚才让你抓住,我掉了颗珠子。我得找找。” 她猫腰端着托盘,爬到椅子下,迅速在椅子下面拨弄几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哭丧着脸爬起来:“找不着了,天哪,好大一颗珠子。我上别处找找,你可别作声啊。” 那人将信将疑,爬到椅子下摸索,忽然哇哇痛叫。 端午一阵痛快,那刺毛球,不就是为这号人准备的吗? 她这才笑道:“对不住,我重新数了,珠子一颗不少。” 曲终人散,端午收了托盘,看着其他奴隶离开。 人家和她打招呼,她笑得比平日更灿烂。对那些在交易屋做活的小奴隶,她还叮嘱上几句。 等人走得差不多,她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披上了斗篷。杀人的蚌壳,正在斗篷的里面。 忽然,有人冷冷说:“端午,你以为这就完了?还没完呢。" 端午回头,说话的是八娘。八娘本是采珠司的奴隶,据说因她太丑,到了没有男奴乐意跟她同床的地步。当时的蒙古首领,干脆调她去看守库房,还曾派她去外头做买卖。 久而久之,她成了廉州最识货的女人。无论世间何等宝物,在她眼里,价值一清二楚, 因为这个本事,也因她安分守己,历来的采珠司统领都信赖她,包括现任的蒙古人哈尔巴拉。 端午在八娘面前,一直比较老实。从前她才跟她学鉴赏珠宝的时候,经常挨打。但端午没恨过八娘。哪怕当时她不服气,但很快嚼出来,人家那叫真本事。 八娘打开库房,点了半段蜡烛。璀璨珠玉,散发着死亡的奢华气息。 端午不是头一次来。不过今儿她心怀鬼胎,所以小心里夹着小心。 八娘命她坐下,给她一块白玉。玉莹润澄澈,光泽如谜。 端午眯着眼:“我看客人们有戴的,这叫昆山玉。” 八娘说:“昆山玉取自西域,而以和田城出产的羊脂玉为天下第一。我教了你这几年,唯独没有教这冠绝诸玉的和田玉,你倒是为何?” 端午顺从问:“为什么?” “我在等。和田属于察合台汉国,前些年他们与大元征战,和田玉的来源,完全断绝了。这几年互相讲和,丝路恢复,可是,和田玉屡屡为昆仑山匪帮所劫,依然难以运出。” “这块和田玉就很好,难道是师傅多年前得到的?” 她从没叫过八娘师傅。但现在死到临头,不叫白不叫。 八娘似乎不以为意,出了一会儿神。不知想到何种往事,她丑陋的面容竟隐隐有了光彩。 她告诉端午:“我等玉,也等一个人。大约十二年前,有个十三四岁的美少年一路乞讨,从和田来到合浦。他身有残疾,衣衫褴褛,却天生谈吐温雅,旷世秀群,像极了和田之玉。当时,他只带着块石头,却提出要换一斗的大珠,统领当然拒绝。那少年告诉他:石头里是块稀世美玉。他为了不让路人发现,才没有开出。但是,他已精疲力竭,只有请统领找玉匠来开。统领不信,那少年当即写下血书,说:如果其中没有好玉,他会砍下自己的右手作为赔偿……” “后来呢?”端午抚摸着玉,几分好奇。 “后来,库房内就多了这块玉。少年说自己家破人亡,全指望靠合浦珠翻身。不知他怎么样说动了老统领,老统领居然给了他两斗的大珠子。他说,有朝一日,一定会回来看我们。可是,等了这些年,统领换了几个,除了我,别人都遗忘了,他的位置还是空着。端午,我这几年教你学鉴赏宝物,本来是想让他来的时候,带上你离开。你的聪明,性格,对他会有用,可是……他不会再来了。你也十五岁了,再等不得了。” 端午不禁大声问:“为什么等不得?为什么他不来了?” 八娘回答:“因为今天我得到一个来自西域的消息。那个姓尉迟的少年,三年前,已经当上了和田城主。他不可能再来。所以,你我需另作打算。” “师傅,你知道今晚蒙古统领哈尔巴拉要召我去侍寝吧?” 八娘漠然注视端午:“嗯,我知道。是我向统领建议让你去侍寝的。” 端午瞪大了眼睛。 八娘道:“我教你,是要让你使用才能,不是让你和畜牲一样供人随意玩 弄的。哈尔巴拉对任何女人兴趣都不长,只要你熬过一两年,便可依仗他的势力,顶替我的位子,当上管事。那时候,别的男人不能随便碰你。等你完全代替了我,即便是统领,也要尊重你了。”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端午没有哭,只重复这几个字。 自从那个虎背熊腰,以残酷著称的蒙古人吩咐她今晚去伺候。 端午便下定决心,要杀了他的。 杀他,自己活不了。但是,总比让心里那个自己,活活被人凌迟要好得多。 八娘说:“你不愿意,也必须愿意。你马上就满十五岁了。按照这里的规矩,你不跟他,就要跟一群人。那群人卑贱下流,毫无希望,其中还可能有你的父亲,哥哥!” 端午颤抖着。八娘突然把手伸入她的斗篷,将那块蚌壳抽去。 她拍手,两个采珠司的看守走进来。端午掐住八娘腰带,黑眼头一次充满了恐惧。 八娘声音嘶哑,用力掰开女孩的手。她耳语说:“你别犯傻,多忍着痛,以后会麻木的。” 端午的手被掰青了,她没再反抗。 天边隐隐惊雷,旗杆被风折断了,像是暴风雨即将到来。 哈尔巴拉的屋子,是蒙古包式样,里头还亮着灯。 端午好像听到若有若无的哭泣声,待她进入帐中,哈尔巴拉正裹着袍子饮酒,地上毡子狼藉。 桌案上有乌金烛台,白烛高烧,还有一壶酒,几盘菜。 端午行礼,哈尔巴拉粗俗脸上,两只小眼死死盯着她:“听说你是个聪明女孩儿,所以我要了你。你可别不识抬举。来人……” 一个侍卫走了进来,拉开毡子。端午倒吸口冷气,掐了掐自己的腿。 毡子里面,是个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小女童。她头发蓬乱,双目无光,最多只有十岁。那侍卫将女童直接提起来带出去,也没给她裹件衣裳。 哈尔巴拉观察端午。 端午舔舔干裂的嘴唇,嘿嘿笑了:“大人,我不算聪明。可是咱们奴隶,一切都是主人的。您,蒙古的雄鹰,就是端午的主人。我一定不惹您生气。” 哈尔巴拉哈哈大笑:“你爬过来,让我好好端详。” 端午笑道:“爬过来,弄脏了手,怎么好服侍大人呢?我给大人倒点酒吧,我也借光尝尝。” “你会喝酒?” 端午点头。她没撒谎。七岁在厨房专切葱姜的时候,端午常弄几口酒舔舔。 她背对着哈尔巴拉,兴致勃勃说:“大人,暴风雨快来了!我听说廉州海里有蛟怪,它只爱吃一样东西……大人猜是什么?” 哈尔巴拉还没反应,端午已经答了:“恶狗的心!” 她拔掉炽热的蜡烛,以烛台的尖刺,刺向蒙古贵族。 尖刺才破袍子,端午心说不好。原来,哈尔巴拉的袍子下面,竟然有件护身软甲。 端午连忙转手,使尽全力,刺向他的大腿。哈尔巴拉惨叫一声,大门洞开,一群侍卫等着。 端午对自己束手就擒,并不吃惊。让她吃惊的是,包围她的士兵后面,站着腊腊! 一士兵对端午说:“你的朋友早就来报告大人说你要行刺,大人还不相信。要是你今晚不动手,她就被大人以诬告罪处死了!” 端午看看腊腊,没说话。可腊腊像发疯一样,冲她喊叫:“端午,你凭什么比我走运?什么都是你占了。八娘传授你,大人选中你。我呢,受够了提心吊胆的苦日子!” 端午心想:你从此可以顶替八娘,伺候蒙古人了。 腊腊继续泄愤,端午终于开口 :“腊腊,你出卖我,不过是为了继续当好奴隶。放心,我死后绝不会变成恶鬼缠着你。记着,端午没有负你。” 这是她最后几句话。说完了,端午闭目养神,听天由命。 哈尔巴拉盛怒之下,要马上处决端午。 但迷信的蒙古人,认为在海神发怒的日子里,处死一个人是不吉利的。 八娘提了个建议:“大人,断望池边有一块礁石,常有人看到海怪于风雨中出没。把这个丫头绑在那里,她横竖也是个死。我们祭祀了海神,来年会珍珠丰收。” 哈尔巴拉同意,命令立刻拉走端午。八娘不再看一眼端午,端午也懒得再说废话。 断望池,是采珠司下辖七大珠池之首。端午九岁在账房跑腿,曾来过这儿一回。当时,她记清此处美景,也记住这绝望的名字。没想到,这地方,成了她葬身之地。 她被五花大绑在石头上。等士兵离开,她挣扎了一阵,毫无用处。 她不禁疲惫,十五年为奴的疲倦,都积到了此时此刻爆发。 狂风大作,潮汐汹涌,端午贪婪看野景山光,片云遮月,万顷碧波,如万斛银珠。 真好景,她想。从此,她再也不用受人奴役了。她虽怕死,此事足够安慰。 水,淹没了她的双脚,接着是她的膝盖,她的腰身。 她猜自己死了,尸体会被鱼吃掉。千万年后,变成断望池的一颗珠子,等人发现。 雷声霹雳,海面上万马奔腾,天际有黑龙盘旋。轰隆隆的雷鸣,像是传说里海怪的叫声。、 端午不怕死,但慢慢地死,实在太磨人了。她默默祈祷海怪出现,一口吞掉她,给她个痛快。 这时,她听到一种奇特的声音。她再次张眼,只见浪尖出现了一艘船。 那艘船通体红色,近乎华丽,船身巨大。船头,居然还站着一个男人。 大热天,那人冠带整齐,随风飘逸。远远望去,像是天际朱霞,人间白鹤。 海风之中,他的身影,似真似假,似梦似幻。 他举止悠然,好像头顶上不是朵朵黑云,而是有万千梨花盛开。 端午望得入神。虽看不太清楚,但她心中充满狂喜:原来不是海怪,而是海神。 那么俊美的男人,一定是海神无疑。只有海神不会畏惧风浪,也不必担心热出痱子。 这次死,非常够本。海神知道她的心思,会将她尽快变成一颗海底的珍珠。 濒死之人,经不起大喜大悲。端午在彷徨里失去了知觉,陷入模糊黑暗。 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个昏暗发臭的舱房里。 她不禁失望,为何天国还像奴隶的房间? 有个老女人靠近她:“你醒了?都三天了。” 女人双眼红肿糜烂,面孔肮脏。她递给端午一碗飘着菜叶的稀粥:“快喝吧。” 端午警觉:“这是什么地方?我没死?” “你活着。你被这艘船的主人救了。”老女说。 “那不是海神吗?”端午问。 老女一愣,半晌才说:“他是哪门子的神?瘟神还差不多。反正你迟早会知道的,我就先告诉你。这艘船的主人,名叫燕子京,他是个商人,也是个人贩子。你就等着他把你卖掉吧。” 端午被当头一棒,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她重新躺下,也不喝粥。 老女劝道:“好死不如赖活。你已上来,船早离开了廉州。” 端午忽然坐起,抢过破碗,把粥喝得一干二净。 老女忙说:“这孩子,别洒了。” 端午想:我捧珍珠不洒,还能洒了这粥?她一口气喝完,碗空了,果真一点没洒。 当晚,她没有睡好。 出了地狱,又上贼船。她不可能睡好。 第二回:铁石心肠 夜已深。梦中的端午,被一阵抛锚吆喝声所惊醒。 舱房拥挤而闷热。屋内男女奴隶杂沓,所有人每天共用一个马桶。所以,潮湿里有股浓烈臭味。为防止有人轻生或者逃跑,开窗透气机会,也屈指可数。大部分时间,奴隶吃着猪狗食,等同于囚犯,不得见天日,更不见月光。 端午坐起,活动因佝偻睡姿而酸疼的手脚。自从她被塞入运奴船,已过了二十天,共停泊过五个地方。每到一港口,就意味着舱房里有些人要离开,另有些新人要进来。 那眼皮糜烂的老女是个厨娘,早被人买走了。端午跟其他奴隶不怎么说话,其他奴隶也没什么力气和她说话。她老爱垂着头,装出一副无精打采,十分倒霉的样子。无人注意到她,正好让她养精蓄锐,静思对策。 端午侧耳听动静。暗想:靠岸后会开窗吧?她悄悄爬过人堆,趴在窗下等着。 果不其然,紧接着有人卸下了封窗板。端午深吸口气,睁大眼睛。虽然她的天地,不及一只老鼠,但她已然摸出了些船上仆役的规律。 她透过窗缝,看岸边渔船,酒家红灯。码头上的醉汉大声闹:“爷爷既然来了刺桐港……” 啊,这就是刺桐吗?端午一阵激动,咧嘴笑开。她扒着窗台,喃喃:“到了!我到了!” 刺桐别名泉州,在这时代因海上丝路闻名遐迩,同埃及人的亚历山大港并列为天下第一。端午在廉州时,好多次听八娘子描述过她记忆里这座城市:云集海客,民居清洁,百姓安乐,有好多宝物坊,色目商人肯雇佣女人来辨识珠玉……堪称端午梦寐以求之处。 婴儿的哭声打断了端午神思。他妈妈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少妇,想给他喂奶,总被他吐出。那少妇皮薄,当众开怀,红透了脸。 端午发出“吃吃”声响,招呼少妇说:“来这,我给你挪个位。” 少妇连声道谢,她对端午敞开胸襟。婴儿好像活了过来,张嘴吮吸。 端午眼如黑葡萄珠,好奇碰碰婴儿鼻子。 “宝宝好小。”她马上把手缩回。 “才五个月。要不是我男人痨病死了,要不是我那千刀万剐的小叔输光钱,不至于跟着我受这种罪。”少妇恨声道。 端午呆看少妇抚摸孩子的胎发,希望自己变成那婴儿。要是能和妈妈一起,当奴隶也有个盼头,她不无怅惘地想。可妈妈在哪儿呢?她没有一个可以去爱的亲人。 少妇说:“我怕人家买我时候,不要孩子。我是宁死都不和他分开的。” 端午刚开口,一个少年推开了门。他在船上颇有头脸,端午曾听人喊他“阿常”。 阿常扫视大家:“所有女人出来吃粥,吃完了洗脸漱口。” 少妇不解:“所有女人?” 端午心咯噔一下,她知道明天定要把她们都“出货”了。到了大港口,女人最能卖高价。那个老厨娘见多识广,经历了多次转手。她走前,和端午聊了不少奴隶市场的事儿。 买奴的人,都要看奴隶的牙口。而年轻女奴,皮肤简直比脸还重要。至于性情,技艺,都是姿色以外的附加…… 她混在十几个女人里出了舱房,阿常命人用铁链把女人们围在甲板上。她们每人都分到一盆白糖粥,得到块粗麻手巾。端午观察四周,不紧不慢吃了一大半。趁有女奴站起来,她身体一晃,假装被那人裙角甩到,温热的粥水翻在她手臂上,大腿上。 阿常骂道:“蠢货!快去洗洗。” 端五迟钝地走到船帮边,阿常在她背后,盯着她动作。 她将手巾一角弄湿,在脸上擦把。没湿的部分,磨佯攻地“抹”手腿。 阿常催促:“喂,你……” 端午用大眼无辜望他,阿常不知怎么,把下句咽了。 等到女犯们回舱,阿常才问:“那小女孩是爷从断望池救下的吧。” 旁人说:“不是她是谁?大眼真水灵,爷那么早把她出手了?” 阿常愣了愣:“……爷做生意,自有他算计。” 端午贴着角落睡下,她无声解开衣裳,撩起袖子,让粘上甜粥的手腿全露出来。 她闭起眼睛,不久,就感到好几处麻痒。她想:这舱里的小虫子也都饿了,吃吧吃吧…… 她忍耐着,过了好长时间,才狠狠抓了抓那些最痒的地方,睡着了。 天一亮,阿常开舱领人。端午正沿着舱房跟抓草鞋虫。 草鞋虫像小蜈蚣,虫身成节,炎热地常见。 端午早就发现船上有不少。抓了几条,她满意一笑,将战利品包在手巾里。 端午和大家被送上了岸,赶入一个布帐篷。果然有买主再等。 卖奴有两种,一种是竞价拍卖,还有一种直接看货,再商量价钱。 别的女奴大多比较羞赧,叫张口才张口。可端午见哪个买主过来,都笑嘻嘻主动龇牙咧嘴。 凡人间美女,真没几个龇牙咧嘴,还能迷人的。 买主见了这幅尊容,大多迟疑。但她年纪小,那双大眼藏不住,总有几个不怕死的来问价。 按照规矩,女奴看了牙,还要看皮肤。抱婴儿的少妇借着肌肤细腻,如愿以偿带上儿子,被一个容貌和善的“好心”人买走了。端午朝她挥挥手,满不在乎任买主看她的手脚。 端午明白:姑娘面孔再美,皮肤差也倒色鬼胃口。她昨晚引虫叮咬一番,加上自己抓挠。蜜色光滑的皮肤上,多了不少红疹红包。那些人个个摇头,有的上火:“皮肤有病的丫头都想卖给我当妾?” 船上人理屈词穷,端午心里暗笑。脸上摆出因“我卖不出去”而哀怨委屈的神情。 有个中年男子居然还不撤退,抚摸长须道:“此非顽疾,不过是杂虫叮咬所致。” 原来这位对她“情有独钟”的,是位郎中。 她蹲下,随郎中和船上人讨价还价,打开袖中小布包,捻着几条草鞋虫玩儿。 不一会儿,那人上来:“我问你……啊,你抓得可是蚰蜒?” 端午眨眼,小声说:“它们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从小不爱花草,喜欢这些个。老爷,你家有没有蜈蚣,床边有没有毛毛虫?”那人脸色突变,跑得比兔子还快。 端午忙松帕子,将几条小虫放生。她告诉船上人说:“我只说不能太低价,谁知他恼了!” 一场下来,端午和一个老太婆,一个犯了病的女人,回到了船上。 她擦了把汗,抓了抓痒痒的手臂。 阿常突然推开了门,端午以为他要责罚。可阿常上下打量她,语气并不凶狠:“船上有贵客要来,缺个人手,你去擦擦舱房。” 端午已决心在泉州逃跑。每次奴隶交易后,船总会在港口继续停两三日。白天跑不可能,只有晚上,事不宜迟,不是明日就是后日……她观察了岸上地形,正待摸索大船。 阿常差事,可谓正中下怀。她拿了抹布,端了盆清水,顺次擦起来。 许多仆役可能上岸找乐子去了,男奴们晕船饿肚子,反正见不了人。 阿常端茶去上层以后,端午就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转。厨房放着几把刀,端午衡量下,没有动。她从灶下拨了根木柴,削尖裹在袖中。再擦好刀,把木屑拢入火。她翻捡两个吃剩下干瘪馒头,放怀里。脚步声响,她跑到厨房外擦把手。 有人正站在之上那层甲板。一个苍老声音说:“……和田城多方犬牙交错,昆仑山两大派匪帮闹得更是厉害。今年光本地已有好几个商人为美玉白丧了性命。你需三思而后行。” 一青年回答:“我三思了。我要去。”那嗓音优美而干净,如深山春雨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去不是为了美玉,而是为了那件事……过了三年,你仍没有放下……” 那青年回答:“我不可能忘。我要去。” “哎,我兄嫂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当年带你回家后,对你百般宠爱。你还这样的年轻……若世上再不见你燕子京,岂不是可惜?” 端午惊讶,此人就是可恶的“瘟神”燕子京?哼!白浪费那般好嗓子。 燕子京道:“叔叔不必可惜。庄子云:‘寿则多辱’。若能了却旧债,我在这个年纪能瞑目谢世,是天大的好事。” 端午心说:好人无寿。这种男人,贻害百年。 “子京啊子京……”老者长吁短叹,声音渐不可闻。 甲板微动,楼梯嘎吱。端午匍匐一边,垂下眼,等那两人下船通过。 福字锦袍缓缓而动,在她面前一顿,才步履沉重地去了。 随后,她眼帘内飘过一袭白袍,扬长而去。 端午仰面,出乎意料,那人贩子背影,秀雅疏淡,像霜样清白的月华。 泉州之夏虽比不得廉州苦热,可也能叫常人脱层皮。因此男人全穿戴随意,只求轻便。 可燕子京浑身上下,跟端午初见他时一样,严严实实,一丝不苟。 端午颇觉此人几分滑稽。他救了她后,毫无心肝将她当成白捡货物卖……所以,滑稽归滑稽,端午笑不出来。 她擦完了一层,到楼上去擦上层。不少仆役已回到船上,虎视眈眈。 此刻要跑,基本没门。端午不愿多想,进了最大的一间舱房。 那舱房跟奴隶们的舱房,有天壤之别。一尘不染,充盈萱草清香。 象牙席子,水晶镇纸,碧玉算盘,薄胎瓷杯,无不清凉致爽。 铺盖上搁着几本帐簿,一支铁笔。床头摆着盆奇异的红兰,煞是好看。 端午转悠到帘幕后,里面有张大桌,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海神娘娘天妃坐像。 天妃面前所供大堆蜜桃,有个桃沾染香灰,还烂了点。端午好多天没吃过水果了……她心思一动,用手擦了香灰,不顾烂的,三两下全吞。 她把桃核儿丢天妃背后的佛龛。重新堆叠盘中桃,横看竖看没破绽,才高兴。 本来已要走,无奈她手臂和腿上的小红包,突然作痒。端午听四周静谧,胆子更壮。 燕子京房中有没有治蚊叮的桉叶油,香茅油呢?干脆拿来涂点。 她猫儿样蹑手蹑脚寻找,却一无所获。燕子京的“裹尸布”包那么严,大概不需要那些。她想到这里,腿脚朝外。 阿常的禀告在门口炸开:“爷,他已到了。” 端午吃惊,藏到帘幕后。隔着纱,隐约可见白衣人进屋,坐在床沿。 有人进来:“爷,小的回来了。” 燕子京的问话有丝急切:“见到他了吗?” “没有。尉迟公子不在和田城内,但爷的信已留下。此外,小的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 那人凑近燕子京,最后一句才响了点:“……小的一路来,自作主张,买了五个符合条件的女孩。她们的身子都验明了,全是处 子。” 燕子京沉吟不语。 端午思忖:这些人不晓得要干什么伤阴节的勾当。管他呢,反正我得跑! 信使不啰嗦,讲完就退。燕子京静坐半晌,终于伸手,好像是去抚摸那盆红兰叶子。他的侧影在朦胧里极出色,想必是得天独厚。然对端午,那是鬼的幻影。 燕子京慢慢停手,像在倾听什么。端午大气不出,浑身汗湿。 嗯,她也听到了,是舱外飞来只雀儿。 幸好,阿常及时出现:“爷,洗澡水备好了。” 燕子京不在此屋沐浴。他出了房门。 “爷,这次何时开船?” 燕子京声音明晰:“明儿晚上我会个人。也许是再后日吧。” 端午再熬片刻,逃出“魔窟”。 传说里的五个童女,并没有和端午关在一起。 端午一心想逃走,已无能关心。她日夜琢磨船上船下的情形,定下一计。只有第二天,才肯定在泉州。她不能错失良机……一半的机会,比坐以待毙强,反正找死,她也不是没试过。 舱房内马桶,每日是指定一个女奴倒。因为原来的那个出手了,所以端午自告奋勇担当。 黄昏,端午吃力抬着粪桶,到了后船。她行路中,听燕子京被前呼后拥,上岸去了。 看守两位,正争论泉州妓好,还是广州妓妙。 “扑通”一声响,两个都傻眼。 一个说:“那小女孩呢?跌下去了?” 另一个反映快:“啊……让她跑了。” 倒粪的地方,恶臭厉害。人下去,很难闭气。所以他们断定女孩活着,一定会马上出水。 俩个大呼小叫,直等到木桶浮起,没看到有女孩冒头。 夜幕刚降,港口仅有灯火闪耀。 满船人俱被惊动,有人以为端午自杀,也有人以为她有神功。 其实,此时的端午,正躲在燕子京屋子里的佛龛中。 她挡住海神真身,和塑像一样的坐姿手势。透过纱幕看,还以为就是那尊天妃娘娘。 端午故意让人以为她跟着粪桶下去的。其实是当时她丢了粪桶,人就藏在船尾暗处。 那俩人慌神,她才溜之大吉。 全船,只有燕子京的房间,闲人免进。就算张望,不一定能看出桌上那位,是她端午。 她恐惧而得意,浑身发烫,口水都咽不下去。她不断安慰自己说:豁出去就是条命,还能如何?船上由纷乱变为平静,大约不少人上岸分头寻找她了。 端午摸黑,惴惴下桌,预备按照既定路线,找机会潜水。 她刚撩起帘,灯火骤亮。船居然在此时,离开了泉州海岸。 有个青年坐在床沿。不知参禅还是悟道,反正他闭着眼睛。 端午“呀”短促一声。她进屋,在屋,竟然没丝毫察觉。 这不是人,是鬼?不,袖口领口全都密封,素白衣衫纯黑幞头,是那燕子京! 她还是头回看清此人脸,不由寒从脚起,打一哆嗦。 他至多二十出头,轮廓分明,鼻梁俊挺,因才蜕尽少年稚气,年轻人特有的矜傲线条,并不生硬,反显得脆如三月冰面,等再流过几脉春水,便会自然而然消融。可能出自于雪深山清的家乡,他皮肤之白皙,堪称皎洁。如画双眉,容长脸蛋,不仅生得好看,还有种道不明的特别风度。可是,灯下赫然现身的他,因始终阖目,深不可测,冷得让端午心生诡异之感。 “你是奴隶,何不死心?”他问。 阿常带着众人,侯在二楼甲板。 端午知道被识破,冷笑几声:“我是奴隶?谁的奴隶?你从何处买了我,有无我的卖身契?” 燕子京没睁开眼:“你的命,总不该还给廉州采珠司吧?” 端午一愣,看来,燕子京早已经知悉她的来历。 她索性退几步,选了天妃贡盘里最大最像样的一只桃子,吃了起来。 吃完,她才说:“我不是你的奴隶。既然离开了廉州地界,我有权选择我去路。” 燕子京默然良久,薄唇一牵:“要自由?好,此刻际离开我的船!” 端午心想,现在说这话,不是胡扯?船都远离港岸,进入大海了。 燕子京像个盲人,摸到铁笔,敲了敲桌。 阿常说:“爷,泉州近海有鲨鱼,真把她推下海?那不是损失了吗?” 端午忍不住说:“你早知我要跑,为何捉弄我呢?你又不是真盲人,装腔作势干什么?” 燕子京理都不理。 两个大汉上来提着端午,到栏杆旁。阿常使眼色,几个人就此僵持。 燕子京在内问道:“还没动手?” 端午豁出去说:“下去就下去。不用你们推,我自己跳!” 她深吸口气,鹞子跃栏,跳下大海。 她嘴上一时痛快,可回头找,根本找不到岸。 非但没有岸,也没其他船只。燕子京那艘红色运奴船,正悠悠北上。 端午从小会游泳,不过她对泉州海域,毫无了解。海水虽然比燕子京多点温度,依然令她心生寒意。她估摸自己的体力,就算没鲨鱼,难支撑过一个时辰。 她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想起自己从前爱跟腊腊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好女不吃回头草。” 老人言:满口话不好讲。这回她决定吃回头草,不吃眼前亏! 她决定一件事,只有瞬间。扎下头,她拼命向运奴船追去。 等她追上的时候,好多人正等在船尾。 她用十指搭着船帮,不停的喘气,一句话都说不上。 那些人不敢救他,过了很久,阿常在二楼说:“把她提上来。” 端午浑身是水,狼狈地被拉上了船。有个仆役下手重,几乎是拖着她长发,把她拖到燕子京脚旁。 端午头皮痛得连心,只能张开嘴巴呻吟。可连呻吟都没了声,只有喉头出着微弱的气。 她恨这些人,恨燕子京,她想痛哭,但一身是水,却没眼泪。 燕子京眼皮半开半阖,抬起她下巴:“我带你到和田去。在我把你卖掉之前,你的主人是我。” 端午咬破了舌尖,她对地吐口血沫子,道:“可以!” 燕子京的眼,霎那间亮了起来。 闭眼时的他,清丽难言。而现在他的容颜,有令人怀慕的超常魅力。 不管那是个什么人,不管过了多少年,端午记得有这双眸子。 那是晴天丽日,千竿翠竹,深谷里一汪冷泉。 那是秋风静夜,漫山红叶,古寺中一点寂光。 黑亮莹澈,倒映着全部的她——一个无助,卑微,贪生怕死的小女奴。 端午心痛,喉头涌血。 燕子京,只不过幻像。南野之际的罂粟花,虽冷冷于红尘之外,却包藏着毒,终究化乌。 她思量她和燕子京的约定,不是没有转机。比方说,还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到和田之前,她自己死了。 第二种,卖掉她之前,燕子京死了。 端午忽醍醐灌顶,想通了。 人生之妙,正在于其变幻莫测。未来的一切,谁能说得清呢? 第三回:海市蜃楼 日当正午,端午驮着卷比她身体还长的地毯,歪歪扭扭挪出了村口。 燕子京一行,从海上到陆上,再沿着丝绸之路西出阳关。八千里路云和月,对端午来说,不过是热与尘的洗礼。燕子京除了贩卖奴隶,还兼营其他宝货。经过西域古道,他并不去专供客商交易的市集采购。只是派阿常等人雇了当地人驴车,由车夫带路去找村民买货。端午背上地毯,就是从一个织毯寡妇手里买的。从阿常眉开眼笑的样子,端午猜他又开出了贱价。 不知是不是燕子京故意要惩罚端午,反正其他女奴闲坐在房,只有她得跟着仆役们去跑腿。端午汗流浃背,死活不肯吭一声。 驴车得得上来,阿常瞅着她,伸出了手:“今儿货收得差不多了,把东西卸上来吧。” 端午身子一弓,扒住后栏,自己跳上车。她拉好包头巾,坐陷在满堆丝织品中。阿常像揣着一肚子话,可等端午用执拗的黑眼睛盯着他,他又没话了。 来了群羊,车夫将车赶到道旁。古道旁盛开的红柳,嫣然有香,缨红如脂。阿常敏捷用匕首割下一段红柳枝,递给她道:“这植物专在沙漠里长,坚韧异常,可以当马鞭用呢。” 端午默默接了。阿常吞吞吐吐:“我……你们……去和田,要经过最大的一片沙漠。” 端午“嗯”了一声,虽和阿常一起收货。但她对燕子京的鹰犬始终警惕。 四周羊唛声,雀鸣声,吆喝声,皮鞭声,经纬成片。 阿常将红柳放到端午裙子上,抱着膝盖:“今晚,我和你有话说……我叫你,你就出来。” 端午迅速压下眼皮,拿着红柳枝,抽了抽地。她根本不相信阿常。 她无法断定阿常要说什么。但在燕子京眼皮底下,若抱有幻想,绝对是傻。 他们到了驿站,阿常马上指挥人搬运货物。端午抬着灌铅双腿,缓缓走回女奴屋。燕子京穿身灰袍,坐在院中央,静听一老人诉说。表情木衲的赶骆驼人,行尸走肉般列队在他身后。 端午进了屋,门外立刻落锁。两个少女奴隶正跪在炕上,从点破窗纸里偷看外边。其余女奴正在分吃桌上水和囊。这些天她们见端午一副“苦役”落魄样,对她总爱理不理。端午也不介意,识趣地站角落里抖着灰尘。等那几个女奴吃完了,她才走过去,将他们吃剩下零碎边角全收了,一口一口咀嚼着。她不吃桌上瓦罐中水,走到缸前,用双手捧起水来喝。 大家嗤笑起来。有个说:“你怎么不会喝桌上的干净泉水?跟只猫似的。” “应该说她像是小狗,老会跟着男人的车子跑啊跑!” “她大概从小做惯了粗使丫头,不知道这泉水里拌有珍珠粉吧?” “她就那么个底子,吃珍珠也没用。这么脏兮兮孩子,谁能弄到屋里头去?” 几个人都笑。 端午心想:我摸大珍珠的时候,你们还在流鼻涕呢。珍珠粉虽能令女子好颜色,但性质阴寒,不宜少女服用。以损害身体换取美貌,为人贩子争个高价?我除非吃饱了撑的。 她不争辩,只笑:“我没福。临别留给姐姐们多喝点吧。明天你们进了妓院,马上怀胎会很苦的。” 那几个面如死灰:“妓院?不是说要带我们去和田吗?” 端午懒洋洋躺炕上,交叉手做枕头:“你们不知道?……嗬嗬算了,当我没说,省得讨打。” 旁人立刻来扯她:“快说!你在外头听见了什么话?” 端午才道:“本来是去和田。但燕子京担心你们纤纤弱质过不了大沙漠,死了几个亏大发了,不如先这儿出手。外头那开妓院的老头愿用骆驼来换你们。刚才我听着,像是要成。” 那几个全傻眼。方才偷看燕子京的女奴颤声道:“啊,怪不得我看他先坐着不动,好久才点头,这回子……他叫阿常给那死老头端上酒杯了……” 两个女奴掩面抽噎,其余人怔怔坐着。天黑,没人想到点灯。 端午闭眼捂嘴,偷乐了一阵。 不过,大沙漠可能是挺难过。她解恨后,不禁替这几朵脆弱的“花儿”犯起愁来。 端午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梦中,她好像听到有女孩哭泣,倒像是腊腊。 她沉默着,终于忍不住:“腊腊!?” 她身边没有腊腊,只有个同屋女孩饮泣。她抱起那个女孩:“怎么了?挺住!” 那女孩哭声凄惨,端午慌神说:“去妓院的事,是我胡诹的,你还当真了?” “不……我……我肚子疼……疼。” 端午明白是珍珠水太凉性,那女孩正值忌讳日子,气急之下便发作了。 她抓着那女孩腿肚,顺着几个要穴使劲按。腊腊这两年每月肚子疼,所以端午学会了这手。 那女孩呻吟说:“我想喝热水……”屋里人都醒了,不敢大动静。 端午正想点灯,听得有脚步声。有人打开了锁,轻声叫她。 她想设法去弄点热水,应了声,拖着鞋出门,是阿常。 阿常迅速上锁,不由分说,拉着她到屋檐角下。 “端午,爷收足了货,让我明儿就回大都去。我……你……” 端午冷笑:“你是走狗,我是奴隶。还能怎么样?你能带我跑吗?” 阿常黯然:“我……你一路小心。” “阿常,你给我点热水吧。” 阿常不明白,端午干脆把话挑明了问:“阿常,你告诉我:为啥要给我们喝那么多珍珠水?” 阿常轻声说:“那是因为:爷要和一个蒙古贵人拉关系。那个蒙古人近来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据说,治他的病,需要一种药引子:就是体质纯阴的美貌处 子。” 药引子?蒙古人?怎么弄药引子?是生吞活煮,还是要喝她们的血? 端午瞳仁放大,她呼吸几次,恳求:“好,明白了。给我一杯热水吧。” 阿常两手忽搭在她肩上:“端午……” 几束火光同时噬破了暗角。有仆人道:“阿常,你和女人说什么悄悄话呢?" 端午一怒,大声说:“我问他讨杯热水,没什么见不得人。” 阿常和端午一起被带到燕子京的房门前,被压着跪下。 燕子京半闭眼,悠悠问:“阿常,你跟了我十年。知道我为何不爱睁眼?” “是……爷曾说:对不明白事理的蠢人,眼不见为净。” “你明白事理吗?” “我……爷,我没做什么。我只和她说几句而已……” “你每日把她带东带西,还没说完?非要支开看守落了锁?阿常你昏头了。你是谁,她是谁?”燕子京话点到为止,眸子清冷。 阿常哆嗦:“爷,我错了!我是爷心腹,她是女奴。我错了!” 燕子京手一扬。阿常膝前,多出一根红柳枝,像是今日阿常送给端午那根。 “知道?” 阿常又一哆嗦:“知道,我活该抽五十下。” 端午狠狠瞪了燕子京一眼。巧了,他也正看她。 阿常才要对自己下手,燕子京道:“你弄错了。” “爷?” 燕子京道:“还用我说?你将功赎罪。” 端午这才明白,燕子京要阿常打得是她。 阿常虽是走狗,可还是个忠心耿耿少年。违反了规定,用得着如此? 她想到这里咬牙,故意哈哈大笑,对阿常说:“阴阳怪气的主人,就有婆婆妈妈的狗。我还怕打?打吧打吧,打死最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小树枝抽几下。” 燕子京面无表情。阿常脸色铁青,迟迟疑疑,举起红柳,对端午的背脊挥了下去。 端午忍不住“啊”喊了一声,马上用拳头塞住了嘴。红柳怪不得能当马鞭,疼得人火辣辣的…… 她被抽了几十下后,指关节都发白。大眼睛里不由自主,含着晶莹泪珠。 阿常停手。她松开拳头,看了他一眼,厉声道:“我不欠你。” 燕子京起身到门槛,对阿常说:“记住:奴隶不是用来爱的,而是用来赚的。明儿早上,你准时走。” 端午痛得痉挛,不至于神志不清。几个人拖着她到井边,用冰凉井水浇下。 她被丢回屋里,女奴们惊诧莫名。好久,有人来吩咐:“给她用盐水洗了,上这个药。” 端午心里骂了燕子京八代祖宗。她面朝下趴着,由别人“伺候”。 她先是哇哇乱叫,而后“嘶嘶”吸气,等大家手忙脚乱“伺候”完了,她居然呼呼睡去了。 天快亮时,她说了句梦话:“喂……快给我们一杯热水!” 身旁的女奴,替她擦去了眼角那颗大泪珠。 燕子京在驿站逗留了不少天,像是准备行囊。也许是端午顽强,也许是药膏奇效,反正骆驼队整装待发时,端午背上交错鞭痕已结了疤。唯一不舒服,是愈合处老痒痒。 端午第一次骑骆驼,好奇不已。她拍拍骆驼腿,揪着骆驼毛,对它耳朵道:“庐山精,庐山精!”她那双宝石般黑眼睛,变得更耀眼。连驼队向导的老人见了她,也不禁笑逐颜开。 燕子京正待下令,陀队之前列,有只白毛骆驼晃悠悠直立起来,带着一群骆驼纷纷起来,驼铃声此起彼伏。白骆驼上的端午东张西望,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 燕子京挥挥手,长长队列缓缓前行,进入了看似无穷无尽的金色沙漠。 这行人将会穿越丝路南道,经楼兰,静绝,沿着昆仑山北麓,直到被称为于阗的和田城。 大漠是一条没有路的路。千万年沙砾,掩埋了一代代人迹,依然传递着希望。 映在端午眼中的大漠,黄风昏沙,上无飞鸟,下无草木,却有红柳扎根,胡杨屹立。倾颓的废墟,残破的烽燧,无不向人们诉说着去日辉煌。一路上,端午捡了把残破的梳子,几只古旧的钱币,一块青花瓷片。太阳炙烤着她的皮肤,她的汗水滴入沙砾,即刻消失了。 几天的路程,所见乃荒凉接着荒凉,孤寂连着孤寂。端午伏在骆驼上,只能无聊地自己给自己编故事,一段接一段,一篇连一篇。虽然以为带了充足的水,但几次小失误,便让驼队的水限于困难。最后行程,每个人只得灌满一个小水囊。 端午不再编故事了,也不可能编出来。她想水草丰美,汪洋碧波。 靠着在采珠司的严苛经历,她知道,这囊水就是生命。 她常常忍不住想解渴,但她对自己说:再忍忍,再忍忍,也许还能再忍? 忽然,队里有个小女奴突然掉下骆驼。 她狂奔向远处,扒开衣襟,疯狂叫:“我要水,给我水!” 端午喊:“回来!” 人们跳下去追那女孩,她靠在沙砾上奄奄一息。老向导说:“别给她水。” 端午看那女奴已不成了,张着眼只等临死的甘露。她取出水囊,喂了一点。 那女奴抽几下,没有了生气。端午抱着她头,替她合上眼皮。 燕子京下了骆驼,他薄唇早已干裂出血,全身衣服遮得严实,冷冷眺望着这边。 他没说话,只做个手势。 “走吧!沙很快会把她掩埋的。”老向导劝端午说。 端午帮死者将衣服扣好,将自己搜集的古币,瓷片,和木梳,都放在她手下面。 她背好水囊,踉跄走回队伍。瞥见燕子京正用贵如黄金的水,浇灌他那盆宝贝红兰。 他们继续前进,沙漠远处,光影模糊。在大家沉闷到绝望的时候,有人指向一旁:“看!” 地平线上出现端午前所未见的美景:千里雪峰,山峦滴翠,环抱着云深处一片村庄。 在那里,明媚春光解开怀抱,点染着一切。杏花如盖,流瀑缈碧,牛羊自在,天边归雁。 那虚无缥缈山脊上,出现了一行骑马人的影子。英姿飒爽,宛若受到召唤,去向天河的彼岸。 老向导牵住骆驼,说:“海市蜃楼!” 这就是海市蜃楼?端午忘记了饥渴,忘记了悲伤,她问老人:“如果有这个地方,该是哪里?” 老人望着人们纷纷对那幻影膜拜,道:“这是昆仑山传说中的地方:古丽思丹,一座真境的花园。据说凡人不可能到达那里,只有天使才能定居。诗人说:那里大地苏醒,茵草腾欢, 枝叶飘动。严冬走远,好日常驻。人们乐善好施,情侣白发千古。” 端午说:“真好!那里没有奴隶吧?” 老人笑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闪现着与年龄相称的光彩。 他说:“没有吧。可是世上的奴隶,并不仅仅是那些被称为奴隶的人。” 端午思索着,听见铃声。燕子京毫不留恋,独自启程向落日处行去。 银月升空,他们来到了沙漠边缘。明晨,就能到和田。 人们正在为可望也将可即的绿洲欢呼,却意外碰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 几十个人的尸体,横卧于道路。他们血肉模糊,衣不遮体。四周散落着钱币,器物,还有碎裂的丝绸。最凄惨的是名孕妇,她还抱着隆起腹部。有人找出一张散落的通关文牒,送给燕子京。燕子京看了,对向导说:“这些人是瓜州商队,来此买玉的……” 老向导叹息:“又是匪帮,昆仑山的匪帮,这些该千刀万剐的恶魔!” 燕子京眸子泛着月的清波,他抿下唇,断然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继续走!” 老向导犹豫片刻,对大家说了燕子京的意思。 大家虽然疲乏到极点,但面对这样惨绝人寰的沙漠,也难以睡安稳。 牢骚声中,驼队重新启程。端午赶上老向导,问起昆仑山的匪帮。 向导说:“昆仑山这些年出来大大小小匪帮。最出名的两个匪帮头子,是夜中雪,琥珀光!” 端午头胀厉害,打破砂锅问到底:“琥珀光,夜中雪?是名字,还是绰号?” “不知道。你还想入伙?”老人问。 端午急忙摇头,她心有余悸,不由得对匪帮产生了恶感。 “不,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那两个名字?”她说。 这时,有一匹瘦马赶上了老向导。马上人以清脆的童音唱道: “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 叶中雪,勇者中的勇者,美少年中的美少年。 他是阳关以西最好的刀手,心灵纯净,情豪意放, 他如大地百花坛,万里星空灿,是造物的骄傲,绿洲的指望。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琥珀光,嗜血的剑客,魔王之少子, 他是天空的云,手中的沙。他是地狱过客,是山神使者。 他走马迎风驰骋,枯草忽忽燃烧。” 端午定睛瞧,那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红色卷发,微黑皮肤的孩子。 他身体短小,像哲人的警句。他眼珠活泼,就像跳动的萤火。 他望着端午,对她按了按毡帽边。端午惊叹:这真是一顶天都会厌的丑陋帽子! 老向导失笑:“小松鼠?你怎会在这地方出现?你要跟我们结伴去和田?” 小松树说话抑扬顿挫,活像游吟诗人:“大爷,有两件事违背常理,也和圣人教训不合,一是胡乱吃药,二是不和旅队结伴,独自寻路。难道我不该和你一起走?” 端午笑,对小松鼠说:“我是端午。” “人们叫我小松鼠,我飘泊四方没有个家。 人们叫我乞丐,但我只是在唱歌。 因为我是诗人的儿子,我是诗人的孙子。” 端午想了想,学着小松鼠调子:“你必将是诗人的父亲,诗人的爷爷。” “谢谢你美女。你那水仙花盛开般的眸子,可曾被刚才的惨景吓到? 活人走进坟地,死者永不能复活,自从苍穹运转时起,世界就是这般。” 端午从来没有见到一个男孩儿能和小松鼠一样说话,因此稍稍高兴了一点。 他们到和田城下,天还没亮。因昆仑山匪帮的威胁,和田城在日出前紧闭城门。 燕子京似毫不疲惫,让人清点人数,核查行李。 端午自然也被数进去了,小松鼠这才知道她是女奴,虽面带惋惜,但没说出来。 老向导把小松鼠带到燕子京的面前:“这孩子是丝路上出名的流浪儿小松鼠。能不能请您将他当作您的随从,一同报关带入城中?” 燕子京凝视着小松鼠,微皱长眉。 小松鼠行了漂亮的礼,笑着说: “燕子京,大都城远道而来的豪商,必是大汗宴会上的宾客, 他青春绚丽,容貌端丽,行囊华丽,侍从美丽。 如夜间芦苇上的雪花,飘然洒落在贫瘠的土地。” 燕子京白皙脸上,有丝矜持。他对于小松鼠的“阿谀”,不发一言,把眼光转向别处。 端午知道,那是他答应了。一线晨光从人们肩后,扫到沧桑的古城廓上。 城墙悬挂着一张告示。 向导说:“这是察合台汗王庭悬赏匪首人头的。夜中雪,琥珀光,是官府悬赏最高两颗贼头!” 端午点点头。小松鼠不以为然哼道: “解贼一金并一锣,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差不多。” 端午拍手:“说得对!官府的坏人也坏透了!” 小松鼠拿出小袋,递给端午:“送你。这是一个哥哥给我的,我还没舍得吃一小半呢。” 端午十分感谢,吃了一点,是松子拌胡桃仁,清香味醇。 她不忍夺人之美,向小松鼠口袋倒回不少。 城门打开,众人揉着惺忪睡眼,进入和田。 虽传说匪帮猖獗,可晨光沐浴的古城,道路整洁,安详静美,毫无不太平迹象。 小松鼠跟着大家来到了间大客栈,只对端午挥挥手。 店家早准备好热水,让旅人洗去风尘。端午好不容易洗净了,累得手指都动弹不了。 她刚要休息,听人传话:“主人要去尉迟府,你也跟上。” 端午想:这纯粹是扒皮呢。 她蹬蹬蹬冲到楼下,刹住脚步,换上乖觉神色。 八个改装一新仆人强打精神,众星拱月围着白衣胜雪的燕子京。 那男人正低头沉思,容光焕发,侧脸漂亮得让人快认不出来了。 老向导在门口向他告别,他取了一袋钱币的样子交给老人。即便他付钱,也平添风度。 然而端午只想早点合眼早超生,暗地臭骂了燕家十八代。 到了尉迟府门前,端午又见了小松鼠。 小松鼠正赖在那清华雅致的府门前唱歌: “尉迟公子,名声显赫 白玉城主,群英翘楚, 论血统,他出自圣贤喜爱的古于阗王族嫡系, 论宗教,他永远是菩萨在人间虔诚的供养者, 论人品,他智慧海深,行为善良,慷慨大方……” 尉迟管家从门里丢出几吊钱来。小松鼠接钱道谢,朝端午眨眼,溜走了。 燕子京尚未开口,管家打量他道:“是燕子京大人吗?我家公子已等候您多时了。” 燕子京颏首,那人引着他们进入中庭。大理石柱廊,配上马赛克镶嵌,颇有西域风格。 “燕大人,请您男仆留步。公子要在内院接待您。” 燕子京挺直背脊,盯了端午一眼。端午硬着头皮,亦步亦趋。 内院藤花绚烂,翠叶藏莺,洁白镂花的拱廊,围着一方波斯风格的清水池。 相思鸟扇着翅膀,飞入葡萄架浓荫里。潺潺水声,伴随着淡雅花香。 燕子京停步。他倨傲抬起头,宛如挺立在贵人庭院的丝柏树。 端午目光被走廊内镶嵌的一张菩萨像吸引住了。佛陀清瘦,妙像庄严,衣带当风。 可那秀雅沉静的面容上,挂着泪珠。他凤眼里,似乎要涌出更多悲伤的泪水。 “这家人真怪!这尊菩萨为什么要流泪呢?”她望着佛像,情不自禁地问。 “端午……!”燕子京严厉喝斥。 行路数月,这是他首次叫她的名字。 端午回眸,无辜地望了燕子京一眼。 他俊美的脸上,有几分尴尬。 鸟语花香中,有人从容道:“这是我家一位先人尉迟乙僧的杰作。菩萨哭,大概因为‘世间人事有何穷,过后思量尽是空’。” 端午和燕子京同时转身,才发现绿荫下有张石榻,上面坐着个佛陀般清瘦的美男子。 他膝上放本旧书,手里持着玉壶,雍容优雅,笑若春光。 燕子京与那人对视瞬间,不禁深深弯下了腰。 霎时,端午脑中浮出一句话: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第四回:公子无意 燕子京直起腰,正对尉迟公子笑颜,眸子一偏,则是大胆平视尉迟的端午。 他清了清嗓,端午匆匆对尉迟公子低了个头,活像小鸡啄米。 尉迟的清颜凤眼,静止如画,似对此毫不介怀。 燕子京开口:“城主……”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吧?在侥幸成为城主之前,我不是常奔走于燕家门庭的客商吗?令堂虽已升入佛国,但她呼唤我‘无意’的慈颜,仍历历在目。”尉迟公子笑着说。 燕子京绷着脸:“艰难时世,今非昔比。子京不才,燕家产业现已大不及从前了。我这次来拜会城主,首先是要取得到叶儿羌城的通关文书,其次是要请您对我的书信作个答复。” 尉迟坐正,长指挟了片绿叶在书中,才合上。 他说:“通关文书,肯定要发。但你的书信……”他顿了顿,拿出一个玉盏斟满了:“我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还没有满足你要求的能力。子京,我既不能欺骗你,也不忍拒绝你。” 他把玉杯递给燕子京,带着歉意说:“来,喝杯石榴汁解乏吧。” 燕子京脸色发白:“我不喜吃甜。” 尉迟指弹玉杯,豁达而笑:“是的,怪我忘了。你走了才三年,我本不该忘的。所以说人在俗世里为俗官,难免混沌。”他自饮了那杯石榴汁,略显苍白的唇,染上淡曙红。 燕子京听到“三年”那个词,暗暗握紧了拳头。 端午记起船上他和叔父对话,猜三年前,燕子京一定在西域有非常遭际。 从尉迟公子水树风闲般沉着的表情里,实在想不出会有任何恐怖之事。 燕子京说:“三年前我不辞而别,是因为不知自己何时能复原。我非但不想面对西域,更不愿死在这片土地。那时我太小,终究不明道理。这次,我心已如磐石。只要城主帮我说动察合台王庭出兵剿匪,我一定不顾性命,舍弃家财,追随在城主麾下。” 尉迟叹息一声:“剿匪?我费了几年时光,虽捉了些响马 ,连一个匪首都未擒到。察合台王庭的蒙古和突厥骑兵骁勇善战,但其彪悍凶悍,也人尽皆知。远道而来的军团除了剿匪,必将劫掠我和田百姓和城市。你要我用万千城民,去换取几队商人性命?” 燕子京上前一步说:“城主仁慈,不愿兴师动众,生灵涂炭。可这样退让,就能安守家业吗?来此路上,我又见匪帮劫杀后尸横遍野的情景。长此以往,尉迟公子的名声会沦为‘懦夫’。和田城不再是商旅络绎不绝的重镇,会成为楼兰那般人迹罕至的死城。到了那时,你还能径自念佛吗?察合台国已和大元修好讲和,腾出手会整顿疆域。昆山玉,乃稀世珍宝,是王庭重要收入。你现在不主动出击,还等人家来剥夺城主位置吗?毕竟尉迟家世袭王位的荣华已成历史,无意哥哥,你只是蒙古人指派的地方官!” 尉迟用手抚额,低声苦笑说:“子京,你终肯再叫我一声无意哥哥了。你说得好,我全知道,但我有我的苦衷。我不帮你,还因为有两个障碍在我们面前。首先,擒贼先擒王,我们至今不知道匪帮的老巢何在。叶中雪,琥珀光,来去有如飞将军。我们没靶子,再好弓箭能往何处使?让追兵驰在茫茫沙漠,还是让他们劈开巍巍昆仑?其次,群龙需有首。对付叶中雪,琥珀光那种残暴成性的亡命之徒,需要好的统帅。你不行,我也不行。正如你所说:已经不是我尉迟家称王的时代。去年,新大汗继位,把包括和田的四座绿洲赐给前大汗怯别之子——诺敏。诺敏王子,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他本是继承了英主气概的黄金家族成员,但命运不肯给他进一步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到叶儿羌城后,便得了种怪病。他的病如此严重,牵动了整个察合台王室心神。在大汗苦苦为心爱孩子延医治病的关节,我们可能翻越葱岭,说动他在王子封地上大动干戈吗?” 燕子京面色一黯。他本已蓄满锐气的眸子,复归于冷寂。 庭中菩提,秀影浴池。尉迟背后绿丛,三三两两开着月白的曼陀托花。 尉迟凤眼上扬,说:“是我错。我不该如此让你失望。你等了上千天,又走了那样远的路……” 端午点头。也许尉迟是有苦衷,若不是这燕子京咄咄逼人,他还不至于把话说尽。不过,现在不剿匪,总有一天是要缴。匪帮总有天会泄漏痕迹。而那个诺敏的病,或生或死,总有个交待……当然,他现在死了最好,免得童女们成为药引子。 她绝对不会傻到和羔羊一样,让燕子京绑了给蒙古王子宰割……还是要跑!她眼珠正冉冉而动,胡思乱想。 尉迟公子大概要打破僵硬气氛,又拿个玉杯,斟了杯石榴汁,对端午微笑:“你愿不愿尝一杯解渴?” 端午惊讶。她动动舌头,嗓子眼正冒烟,但是……她小跑上前,伸手像接过杯子,可临了,她怯生生望望燕子京,惊蛰般抖着小手,笑嘻嘻说:“还是不要了。我喝了这杯,让爷赏我鞭子,不上算啊!爷,这杯喝不喝?全听你的。” 燕子京咬牙不语。 他说喝挺傻的,说不喝显小气。端午露齿,比喝了一大杯甜汁还快活。 尉迟左顾右盼,他定睛时给人殷勤深情之感,让燕子京都端不住那张冷脸。 “子京的脾气我知道。不说话,就是允诺。” 端午接过玉杯,咕咚咕咚喝完。 尉迟莞尔,对燕子京别有深意道:“你去了三年,如今身边有这孩子为伴,我替你高兴。” 燕子京像受到侮辱,脸色难看至极:“我和她,主是主,仆是仆。我怎么可能要这种……” 端午昂头,撇了撇嘴。不客气心说:除非我受虐成狂,要不然能要个蔑视我伤害过我的人吗? 燕子京避开端午乌黑挑衅的眸子,话锋一转:“既然城主爱莫能助,我不强人所难。走了那么远的路,我要早回客栈歇息,改日再登门吧。” 尉迟尚未答言,一阵曼妙的音乐在后院响起。 管家躬身来禀告:“公子,晚餐已备好。有人送来几品牛羊佳肴。” 尉迟眉毛一挑,向燕子京笑道:“你看,我不想留你,饭却要留你。我只吃素,牛羊佳肴都给你这个吃肉的吧。” 虽尉迟亲切,但燕子京总显拘束,毕竟盛情难却,他终于走向葡萄架下。 端午拖着步子,正要寻个合适地方。眼角余光,却见尉迟无意用手一撑石榻站起来。 他身材颀长,衣裾比常人长了好几寸。远远看去,让人错觉他立于莲台之上。 蓦然,端午睁大了眼睛:尉迟拿起那本书,以奇怪步态走向这边。 他只用一条腿迈步,而另一条腿,是靠着他身体的力量“拽”着前行的。 她耳中浮出了八娘子的话“他身有残疾”。 和田城主,原来是个跛子。怪不得他的袍子长些……初看是那么优雅的特别,却是为掩盖天生的残缺。 她旋即意识到:在熟悉尉迟的人中间,只有她会以“异样”眼光注意他的步态。 她立刻垂眼,又想到这动作也不自然。因此决定压抑着惊愕,和平常一样。 她抬头,尉迟正经过她。他脸上带着浅而暖的笑意,似不经意间,把目光投向她。 端午因那眼光里暖意,骤然一阵惋惜。 她自己是爱跑爱跳的人,而这个人……啊,不对,他十二三岁身无分文时,怎能去到廉州合浦海的呢?他一定是个奇特的人。 尉迟向管家吩咐几句,管家点头退下。 编织精美的波斯地毯上,摆放着长长案几。银壶金盘,珐琅花纹,无不炫示着和田的富足。 鲜嫩烤羊,喷香胡饼,各色水果,应有尽有。穿着绣锦短袄,来自各民族的秀美少年,不断为主宾斟满葡萄美酒。 松脂火炬照耀下,燕子京吃相颇矜持,清澈眸子浮冰闪烁。尉迟谈笑风生,他脸庞里好像有烛火燃烧,宁定温和,微透着光。 斟酒少年给端午一只热芝麻饼,一盘涂香油羊肉,还有一壶石榴汁。 端午从走廊挪到树荫下,在不见光地方大快朵颐。她真饿了,少遇丰盛食物,也就没啥骨气。吃完了,还不忘舔掉盘中芝麻,再舔舔带有甜腥的手指。她重回廊下站着,打了个饱嗝。 燕子京听到,手一滞,眼并没瞅她。端午注意到他这只手多个石戒指。她从没看到他戴过什么饰品。想必他是入乡随俗,因西域商人喜欢戴耳环,戒指,项链,诸如此类。 “公子,人来了。” 燕子京顿显严肃。尉迟举杯笑道:“我准备派这人去向诺敏王子问安,并准备了礼物。” “是吗?我也准备了礼物。” 端午心里一阵恨。她听尉迟也说备礼,忍不住歪脸。 尉迟说:“王子的病,需要纯阴之美质。我有个宝箱,里面有八十八位绝色佳丽。子京愿意看看吗?” 燕子京满脸不信,嘴上道:“希望一赌为快。” 步履蹒跚的老头儿,捧着个镶嵌七宝的银盒走来。 燕子京居然一笑,白皙脸蛋生出少年神采,令端午大为奇怪。 他瞟着尉迟:“好漂亮盒子。但愿人们不会‘买椟还珠’。” 尉迟击掌:“子京,你实在聪明。” 打开盒子,里面是条小大对称的珍珠项链。 端午视力不达,只知定有八十八颗大小不等珍珠。她好久不碰珍珠子,心痒难耐,踮了踮脚。 燕子京审视珍珠:“是否合浦珠?我今年去合浦,没找到一颗特别好的……”他眺望远方。 尉迟吩咐:“把项链拿给燕大人瞧。” 那老人依言,抖抖索索把珍珠捧去。身体一晃,项链落地,顺着地面向外,滚到柱廊。噼噼啪啪,断开了线,端午和众少年忙不迭捉珠子,好不容易搜全八十八颗。 众少年不约而同,把珍珠交给她。端午直嚷“慢点,慢点”,她用前襟捧好明珠,交还老人。 老人哀声:“哎,断开了?我妻子一晚上才穿好的……” 端午看他懊恼,忍不住说:“我来串吧。给我根上好的金线。” 尉迟笑了一笑,燕子京轻轻耸肩,他们都不反对。 端午盘腿在廊下,将珠子对光平摊,念念有词,剥弄算盘般轻拢慢挑,时而闭眼抚摸,时而握在手心。她用了一炷香功夫,将那串散掉项链恢复原状。 围观众少年叹息,端午又得意,又不好意思。 她抓了抓发辫,笑呵呵:“我从小是练出来的……你们在那生,干这个也不在话下。” 尉迟问燕子京:“她是你从合浦带出来的人?” 燕子京似是而非,嗯了一声。端午冷笑,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怎能说出口? 燕子京再喝了几杯,渐渐不胜酒力。 他想告辞,被尉迟几次轻轻挡回。到燕子京面色潮红,自斟自饮之时,尉迟方娓娓道:“我从前去大都,令堂总留我住宿。客栈简陋,子京你不妨在寒舍委屈住下。来人……” 几个少年上来,搀扶着燕子京。 端午想:这男人若清醒,绝不肯留宿的,没酒品少喝呗!自作孽,不可活。 燕子京钱袋在忙乱中落地,尉迟替他捡起,交给端午:“好好照顾你主人。” 端午抓着钱袋,不情不愿,溜达在那人身后。他们七拐八弯,到了间布置和中原毫无区别的屋子。少年们将燕子京放床上,交待说:“你们爷八个仆人把爷要的都送进来了。洗漱水在帘内,桌上有解酒梅子,养神汤,被褥都熏好了。你伺候,我们不管了。” 端午从昨夜撑到这时,眼皮打架,耳鸣阵阵。她抱拳说:“不送,不送。” 等人走光,她蹲上椅子,晃着头把解酒的冰梅,伴着甘醇热汤,慢慢品完。 她看燕子京醉得人事不省,不由乐道:“你挺尸去吧,最好梦游阎王府,还被招女婿!” 她闻闻手上残余羊膻味,跑到帘内,把给燕子京用的水,给自己洗了手脚。收拾完毕,她拖着熏好香被褥到外间客厅,在地铺上打了个盹。她想和田晚上不热,等会儿能醒。 不出她所料,醒后看沙漏,才过两个时辰。她偷偷把被褥丢回醉人脚下。 燕子京心爱的红兰,正摆床头。端午对着花茎,吐了两口唾沫,只当浇花。 那男人一动,端午往后跳。不过,他只是翻身。他手上的石戒指竟不翼而飞。是掉了? 忽然间,床边镜里,有什么动了下。窗口有人? 端午不作声,小心移到窗沿,猛然开窗:“谁?” 一个苗条黑影,逃也似飞入走廊暗处。端午脚尖点地紧追,追到两扇镏金铁门,人影早不见了。 端午凑在门缝窥视,似有些女人正在闲聊,但怎么都看不清晰。 门在内反锁,端午也不想冒然进去。有人欢笑,有人叹气,有人奏起了五弦琴。 有女子歌喉委婉,先唱了几首当地方言的曲子。正当端午要回头,里面人唱了首悲恻情歌。 “别指望在尘世有果实, 那些花园里只有垂柳在哭泣, 园丁已经走近了,小心呀! 风一吹过,留下的只是灰烬。” 端午好生迷茫。那些女人,也是奴隶? 她带着怅惘,找燕子京住处。但尉迟家后房,好像迷宫。走着走着,完全不对了…… 她身上出身冷汗,怪自己疏忽。那歌声还若隐若现,寻回铁门,再找路吧。 她走了一会儿,置身于那个初见尉迟的花园里。 乌云后月亮,像半个玉盘。菩提树下,小小东西一动。 端午蹦到树后,一只小猫喵喵闪躲到草丛里。 端午轻声:“等等,猫儿猫儿,给你吃鱼。” 猫天性灵敏,大概知道她吹牛,不为所动,一跳一跳向那方映着月光的长方水池而去。 端午不死心,她直觉那猫有颇为奇特的地方。 她沿着水边追,脚底一滑,扑通掉下了水。还好他们采珠司调教出来的奴隶,个个善游泳。 端午亲水,西域干旱。既然下水,她干脆在水池内畅快游了两圈。沙漠里的疲惫,人间的痛苦,被水带走了。那只猫蹲在水池一角,一蓝一金两只猫眼窥视着她。 端午入水潜泳。猫儿正在发呆,忽然被扑出水面的女孩两臂抱住。 端午浑身湿淋淋上岸: “俗话说:一物降一物,你狡猾,我比你更狡猾。” 那猫并不怕人,只心有不甘,对端午张嘴,虚张声势。端午笑了,抚摸猫耳朵。 迷路紧张,从此释怀。端午想:大不了说是找地方解手去。反正自己不是真逃跑,还在笼子里。浑身是水,倒是不好办,也没换的,找哪里晾晾。 她灵机一动,想到个主意。西域之地,干旱少雨,房屋顶部,常有类似露台的空地。端午想尉迟家花园四周,总有那么个地方。 她拧拧衣裳的水,抱着猫,经过一座佛堂,有人正说话。 言语悠悠,乍听上去,像是尉迟。可他所说全是西域土语。 静夜之中,他的语声,像是在诵经,回荡在堂中,不由人心神安定。 可惜,有旁人发话,一词切一词,颇煞风景。 端午一想,人家谈心,我凑什么热闹?连忙绕道。 她终于在花园一角,找到个梯子,登了大去,好是平坦舒服一块地。 她脱了外衣,用力绞干。细观赏起猫儿,她抽了口气。 那猫儿是只血统不太纯,比较像中国猫的“半波斯猫”,尚在稚龄,毛色纯白,颇为可爱,有一前肢缺少爪子,好像是被人残忍切断的。 端午嗟叹:奴隶不被当人看,何况一只小猫咪?可怜。它只是猫儿,没人养就没活路。又不像那尉迟公子,即便腿脚不全,也能靠着智慧闯天下。 此猫毛皮滑亮,不像野猫。该是铁门后唱歌纳凉女子们豢养的吧? 她抚摸着猫,望着和田城,沉思良久。佛国千塔,夜色中更显残旧。 虽然蒙古宽容一切宗教,但西域伊斯兰教信徒越来越多,昔日鼎盛的佛教,在这一地区,已是式微。端午对这些并不关心,她沉思着自己的前途。走下去……何处是生机? 老天仿佛存心要和她作对。西域的雨,说来就来。雨点落下,端午回神,急忙罩上外衣。 衣服还没干,不过,这回湿透了,倒好解释。 谁知她一松手,三脚猫喵喵叫着闪在平台边上。 “回来,你不是不能跳。但,还是,让我来抱着你下去……”她闪动大眼睛哄猫。 猫儿对着下面喵喵叫唤,根本不听。端午说:“乖,不要动,我……” 她故伎重演,忽伸手抱住猫儿。可是,她用力太大,瞬间,载下天棚。 她“啊”惊叫一声,抱紧了猫。 一个高个子张开了臂膀,好像要正接着她们。 “傻瓜,会死人的!”她刹那间心说。 她重重落那人身上。那人果然站不住,直向后仰去,倒在廊外的草丛里。 端午喘着气,挣扎爬起,惊慌中,见小猫安然无恙,躲屋檐下避雨去了。 天色极暗,那人闷哼几声,不喊疼。手指还握住端午的臂膀,问:“没摔着?” “你问我,还是问猫?”端午转念:“你自己怎么样?” 那人在半明半亮中笑道:“……我没事。”他松开手指。 端午愣住。这个坐在泥水地里男人,正是白玉城主尉迟公子。 她一时惊骇,不知说什么好,揩掉眼眶内雨水。 尉迟沉默。端午动了些怪念头,满心困惑。她感到什么事将要发生。 “你已长大了,沉了不知多少。”尉迟说。 端午听明他话,禁不住一愣。他什么意思? “尉迟公子,我……”她说。 尉迟堵住她下文,语调轻柔:“端午,我正想飘洋过海去寻你,你却翻山越岭来到我身旁。” 端午大眼睛里充盈惊疑。她“咦”了一声。 叶喧凉吹,细雨沙沙。公子无意,微挑凤目,笑亦无声。 第五回:玉河月色 寂静佛堂里,端午和尉迟公子围火盆而坐。她望着梵瓶中的花枝,感到自己正在经历一场梦。菩萨为世间人所流的泪,幻化成淅淅沥沥的雨水,又幻化成尉迟无意的话语。 “……就这样,我认识了八娘子和统领,并且得到了成就我今日的那两斗明珠。当时我已经十三岁,懂得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对我来说,八娘子是美丽的女人。她独具慧眼,既知道每一颗珠宝的价值,也不会在鉴赏中泛滥出感情。临行那天晚上,我去寻找八娘子。我问了她一个问题。我说:‘连年战乱,昆山之玉已不能拥有昔日影响。蒙古铁蹄之下,我不可能恢复尉迟家的王朝。但是,我想靠我的力量,像合浦采珠司一样,在和田建立起一个白玉的王国。因此,我需要最好的美玉,最优秀的人才。当我有这个能力时,我能否来找你?’。我记得她笑了一下,那是一种令观者痛苦的苦涩笑容。她说:‘我的心已经半死了,到那时,我的心早会化成老珍珠的血。孩子,如果你真有那样的决心,你能否和我订立一个约定?’我回答:‘那要看是什么约定。’八娘子不点灯,把我带到了海边一排破旧的棚屋。有间棚屋里面,铺着草席,点了一盏油灯。杂七杂八睡着许许多多小孩子……突然,八娘子握住了我的手。她发出几近于痛苦的喘息,说:‘这里边,有一个秘密。孩子,你若是向外人揭破,我发誓不会让你走出廉州。’我被她掐得生疼,说:‘我以尉迟家族的荣誉发誓,我会保密。’” 尉迟望了一眼端午,她的黑眸充满了惶惑。 “她才告诉我:‘我生来丑陋,可我也遇到一个真心待我的人。在采珠司里,他曾是一个最英俊的男子,也是唯一不能忘记被俘之前自由生活的奴隶。蒙古人为了惩罚他,把他的脸生生毁掉了,不分日夜驱使他劳作。我成年之后,其他男奴在夜间嫌弃我,躲避我。可是这个人,他尊重我,爱护我。我也尊重他,爱护他。尽管他被摧残成了驼背,有最可怕的面容,但我觉得他年轻,他还很英俊。在我们这地方,情像野花,只有成为不为人注意的秘密。他喜欢讲他为少年战士时在山林中的奔驰,他喜欢讲他在夜间守望时听到海神的情歌……后来……我们没有后来,他突然地坚决地死了。几个月后,我生下一个女孩。记得那天是五月初五,眩晕中我闻见菖蒲香味。你知道吗?我升为管事时,看见一个才学走路的小奴隶走出这间屋子,她一边跌倒,一边在笑。人们叫她端午。我不会看错,她的眼睛活像那个男人!’” 端午张大了嘴,眼里涌满了泪水。她很明白她听到的是什么。八娘子,从未谋面的男子,是娘亲和爹爹吗?端午,不是天生就被抛弃的孩子,她有爹,也有娘。朝夕相处的八娘子,不苟言笑的八娘子,她在黑暗里带着她摸一颗颗珍宝,她在海风来时给她讲述轶事见闻。但是,她为何从不说那个男人,那个山林中奔驰的少年战士,那个在夜间守望时听到海神情歌的奴隶呢?腊腊对端午说:八娘子对你不同,她为何对你不一样呢?端午总是笑嘻嘻说:是吗?她应该是觉得我不好对付,才格外留心我吧。八娘子,把她交给哈尔巴拉,让人们把她献给海神祭祀。端午刹那感到一种恨意,她恨的人,却不是八娘子。她蓦然想起八娘子看她最后一眼,虽那么冷漠,但那双眼注视了她多久呢?直到听天由命的端午闭上双目,她依然感到那目光凝注在她脸上,身体上。她曾让自己遗忘这眼光……可现在,她再也不能忘了,她不恨八娘子,她懂了……从心底荡漾开来地焦灼和痛苦,爆发成一声咄泣。端午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抱着肩膀哆嗦着,希望火能再暖些,再热些。 一件衣裳落在端午肩头,端午看清了面前的尉迟。他的眼光,比火更暖和,更静谧。 雨声渐小,猫咪在案角里柔声喵呜。土腥味,和着菩提叶芳馨,飘荡在夜风里。 端午擦干了眼泪。她不认为自己是小孩子了,她也不需要尉迟的同情安慰。她静心下来,算了算从廉州到和田的路程,她脸上的表情还带着一丝茫然,可眼睛被泪水洗涤之后,亮闪闪,就像夜空里夺目的星。 尉迟这才继续说下去:“当时,我有些震惊。但我的身世也有坎坷,我体会到了八娘子的苦衷。八娘子对我说:‘孩子,如果你愿意,请你去把她抱出来……’我按照她所说的,点亮了一根火折。我走到窗口,轻声呼唤:‘端午,端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个靠窗睡的小女孩醒了。她穿着一件肚兜,披着及耳头发。她迷迷糊糊爬到窗口,踮脚望着我,指指自己,说:‘端午吗?’我登时笑了,我把她抱出了矮窗。她很轻,就像只猫……端午,你知道你当时如何跟我说吗?你说:‘哥哥,接我走吗?’我当时是没办法带你走的。我告诉你:‘我下次来,带你走吧。’你听了满意,就赖在我怀里睡着了。等我走到八娘子身边,她说:‘尉迟无意,如果你愿意让这女孩成为你建立白玉王国的帮手。我会把我的所学,全部交给她。我没法等你太久,在她十五岁之前,你要来这里。我会想法让她跟你走。但是……生活中充满了不幸,若你不能践约,我也不会怪你。’我思索之后,答应了。八娘子便拔出把小刀,刺破了我的手臂,尝了一口我的血。我告诉她:我尉迟无意总有一天会来接端午。她相信了,也给了我一件信物。端午,你猜到是什么?” 端午摇头。尉迟那笑意味深长。从白玉菩萨坐像的底部,他找出个生锈铁盒。 他温言说:“自从我合上它,有十多年不曾打开了。少年时我曾发誓:等我见到端午时候,再让她看。东西还在吗?” 铁盒并没上锁。端午翻开盒盖,有一缕枯黄短发,被蓝布条所系。 她望向尉迟面孔,他的微笑淡如荷风,而凤眼中殷勤深切,却是海样的深。 “这是幼年时你的头发。八娘子割下后,我用衣衫一缕绑住的。”他笑道:“那时候啊,我总共只有两件破衣裳,一丝一缕随着风飘。一扯就是一条,样子煞是惹眼潇洒呢!你不信么?” 端午摇头,破涕为笑。她拿着那缕头发,用一段刷了刷脸蛋。 尉迟坐下来,正视她说:“今夏诺敏王子病重,生出来许多事。因那年我离开廉州,正值秋天。我想好今秋再联络八娘子,设法接你的。你也正好十五岁了吧?” 端午没说话。尉迟无意,应该没有撒谎。作为万里之外,声名显赫的和田城主,能图谋一个她这样的女奴什么呢?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快,让她无法平心静气的接受。 她沉浸自己思绪里,甚至没发现外面的雨已停了。 尉迟又说:“今天燕子京来访,当我听到端午这个名字,看到你的时候,就想:冥冥中是有天意吗?所以,晚餐时我让人拿珍珠来试探,果然正如我所料。只是子京的脾气……下雨之前,我始终在思索你的事,居然你跟着我养的猫,先从天而降了!你如何成为燕子京的奴隶了?不过,我还是要感谢子京长途跋涉带你来了这里。” 端午皱起眉头,思索片刻,才简短说:“我犯事了。他在海边救了我。卖我一次,没卖成,就让我跟着他到和田来。跟我同行有五个女奴。死了一个,还剩四个。他让其他女奴都喝珍珠粉。我偏不喝,他也不管。他知道我是采珠司里养大的。” 尉迟默然。他衣服已被火烘干了,露出的手腕瘀紫一片。端午说:“你的手……?” “没什么。不妨事。”他凝视端午:“你……已经学了珠玉那些吧?还没有学过和田玉?” “没有。这些年和田玉越来越少,我没法学。”端午诚实回答。 尉迟的面上,并无失望。 他抚摸了一下如玉额头,凤眼里笑出了花:“不学最好,等我来传授你吧。端午,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你是属于白玉王国的。你是和我平生订约的第一个人,不要背弃那约定。” 他修长手指轻搭在端午的下巴上,些微凉意。端午转眸,他擦掉了她唇边的一点泪痕,收回了手。 和他定约的,是八娘子。但如果那是母亲的希望,端午也希望自己能不辜负。可是,她能不能通过学习,达到尉迟无意心中的期望?她没有把握。对待别人真诚,也要有至诚之心。她不可能用吹牛皮和玩笑,来应付尉迟。 凡事都有代价。建立白玉王国,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牺牲?如果尉迟要仿效廉州的采珠司,那么她即便是有协助贸易之心,也不能把抽在自己身心的皮鞭加诸于他人。 端午正要回答。尉迟推开窗子,嗟叹:“月亮又出来了。端午,你看过和田的月亮吗?” 端午用双手搓搓脸蛋,把尉迟那件衣服叠好,放到长几。她起身说:“那不是吗?” 她顺着男人脊梁,看窗角明月高悬。绿洲的夜已深。 这时,一个侍从少年敲门,尉迟关切问:“燕公子酒后没有不适吧?” “回禀主人,燕大人睡得正熟。” 尉迟低声嘱咐了几句,把趴在佛堂的小猫抱给侍从。少年毕恭毕敬,鞠躬而退。 尉迟回头,端详了端午一会儿,招手说:“这地方的月亮,只是庭中月。我带你去看看真正的和田月吧。” 端午迟疑片刻,但对方那诚恳地表情,令她难以拒绝。她的心思还有些乱,能出去透气,也未尝不可。她敏感地想:若尉迟对她有所安排,他又会如何同燕子京交涉呢? 她跑入花园,又停住。 尉迟拖着一条腿,跟了上来。他嗓子有些沙哑:“端午,雨后泥滑。” 端午答应道:“好,还是你来带路。” 她跟在尉迟后面,替他留神脚下。 他沾上污泥的长衣裾,拂过青草,有簌簌之音。 端午忽然觉得他的步态并不沉重,反而显得安稳轻松,感到自己也是白操心,不由一笑。 他们出了一座由毕波罗树围成的拱廊,到了黑石砌的金刚顶下。 边门敞开,门外侯着一辆由两头健硕的白牛拖着的牛车。 尉迟公子扶着端午上车。他身子滞了一滞,以臂力划入座。 端午好奇问:“我们不用赶车人?” 尉迟莞尔:“不是有你吗!” “我?”端午偏头。她好像已从痛苦中解脱,一脸清爽。 尉迟无意一笑,从袖中抽出根长绿柳条。 他柔柔于掌上一掂,那柳条尖被抛,飞触牛尾。“唰”地一声,两头牛齐齐发力,向东驰去。 牛车如风驰电掣,月光一路相伴数十里。和田的月色,先是绿洲沙枣树冠的明媚,而后是千寺遗址边缘的皎洁。当夜行人逐渐抛离了城池,巍峨浩荡的昆仑山脉连绵而出。那时,雪峰如银,月色如银。端午的魂灵,被这种自然美景,激越出狂喜的火花。 那火花留在少女脸颊上,又被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抛给前方广阔的大河。 那条大河在月下闪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川流不息,宛若生命。 尉迟注视她说:“这就是玉龙喀什河。突厥语是白玉河。没有它,就没有昆山玉。” 他发出一声长啸,车停在河谷碎石滩上。端午率先跳出了车子,她看似顽皮,捉着尉迟手中那根柳条。尉迟想要将柳条送给她玩,身子向前一倾,端午顺势扶住了他。 她旋即离开他,背过身去,挥舞起柳条,重重踩那些坚硬的碎石。她突然歪了下嘴,原来是鞋底忽然穿了个孔,露出两个脚趾头来。她吐了吐舌头,装作若无其事,回头看尉迟。 那尉迟手中持了根及腰的银杖,微微一笑,便向前走去。手杖敲击石子,叮咚作响。 端午随着他转过河弯转角。尉迟迎风站住,向她点头。 半片轻云,抚过银蟾。玉龙喀什河更像银河。端午居高临下,看清河中景象,不由惊叹。 大河哗啦啦冲刷河道,雪山在水里斑斓倒影。若隐若现的光斑中,竟伫立着一个个赤 身的西域女子。她们抱着淘箩,不时俯身,步步前行,任由雪融冰河漫过腰腿。夜色中,女子们的裸 背,散发着玉一样的清辉,令人忘却杂念。她们的头上,缠着色彩鲜艳的头巾。远远看去,就像成群天女下凡玉河,又像是散落于激流中的花朵…… 尉迟嗓音低沉:“昆山玉,以此河之子玉为最上品。从古到今,我们和田的姑娘和妇人,都在月色下,到这条河中捞取美玉。我母亲说:美玉乃是月的魂魄,凡是月光最明朗的地方,就会藏着好玉石。然而,玉和珍珠一样,也是汇聚天地之阴气,所以这样的工作,只有女子才最能胜任。端午,你说,你会像喜欢合浦珠一样喜欢昆山玉吗?” 端午眺望着河,点了点头。其实,她喜欢的是合浦珠本身之美,而不是合浦珠的价高。昆山玉,在她心里,因为这个晚上,因为尉迟公子,更多了一份神秘的色彩。 她忽然问:“那些女人……是奴隶吗?” 尉迟摇头:“她们不是任何人的奴隶,却为了找玉而辛苦。玉石,能换来衣食药品。世间任何东西,都是要代价的。” 端午转了转眼珠。她想起尉迟所说的白玉帝国……那需要怎样的代价呢? 尉迟仿佛不知她所想,近乎痴醉,无声无息地望着玉龙喀什河。作为一个采珠司长大,见识了商人唯利是图的奴隶,端午忽然为他的神情而感动。她想到了八娘子,不由暗暗惆怅。她鼻子发酸,仰面天幕,一只山鹰,正展翅翱翔。 尉迟跟着仰头,此刻他的语音也近乎深情。 “端午,我知道你正在想你母亲。在我彷徨时,也会想起我母亲。我尚在襁褓中,尉迟家败落。人们肆意嗤笑这一失去了荣光的姓氏。父亲更抛弃了我母子,选了另一位佳人。因为他觉得我这样的男孩,无法继承他的志向。母亲去世后,我流浪世间,渐渐忘了她的容貌,但我记得玉河里她的笑声,她的足迹。无论我走到哪个地方,只要想起母亲 ,我就闭上眼睛,能听到这条河的奔流。它重复着回来,回来。你闭上眼,能听到海的声音吗?” 端午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她睁开眼皮,眼湿润了。 她吐了口气,坚定说:“总有一天,我要回去找我娘。” 尉迟引领端午走出河谷。大河从宽陡窄,两岸有芦苇萧萧。 大河对岸,黑影幢幢,坡地上有数簇火炬。 端午问:“那是房子吗?” “不错,若要取得最美的玉石,就必须在玉龙河最险要地方,建立起管辖采玉人,及时选玉的场所。那些房屋还在兴建……再等等……” 他话音刚落,对岸隐起骚动。叫嚷声,脚步声,此起彼伏。 尉迟静听,目光灼灼。有数人快步涉水而来。为首的用和田土语报告什么。 端午本以为尉迟今夜形迹秘密。转念想:身为城主,不至于任性夜游。 尉迟摇手,唇边掠过一丝笑。端午为那丝笑惊了一瞬。不待她想明,尉迟说:“对岸不比此处安全。你且留在这,我去去就回。” “……好!城主轻便。我哪也不乱走。” 尉迟将银杖给她,弯腰说:“此杖内有毒液,一刺便可置人畜于死地。拿着,别推辞!” 端午点头,心跳极快,仓促说:“你多小心。” 一个大汉背起尉迟,淌过河水。 端午凝望对岸,不由焦急。除了河水声,喧哗声,她听到了更多,那是来自昆仑山,来自鸟兽,来自黑夜的重重声响。她抱肩环顾四周,靠月光分辨一切。 突然,她警觉到河滩芦苇丛,爬出一条断尾蜥蜴。芦苇间,发出嘎吱几声。 她没大喊,压抑着恐惧。先发制人……她不能等任何人攻击她。 白花芦苇,月下含着妖气。端午静默,举起手杖,忽朝那地方冲过去。 她刺过芦苇,用手杖尖点住生物。她呆住了,那蜷缩着的人,也“呀”一声。 是个红头发小孩……是随他们一起进城的小松鼠! “怎么是你?”端午凶巴巴威胁:“喂,我不许你动一下。” 小松鼠牙关咯咯,浑身寒颤。他缠着手帕掌心,像被什么东西穿透了,鲜血淋漓。 端午壮胆蹲身,小松鼠张嘴,却喷出一股松子甜香。 他盯着端午,吃力说: “美丽姐姐啊, 不要同情我, 也别帮助我。 我已准备好: 有金就有蛇, 有花就有刺, 有甜就有苦, 有生就有死!” 端午眼冒怒火,低声:“你犯了什么错,小小年纪就准备死?我杀人,也骗人,可我觉得,活着总比死好。你只会说漂亮话。既然准备死,躲这里做什么?” 小松鼠闭上了眼。他从牙关里蹦出几个字眼:“……哥哥……哥哥……” 端午面前,迷雾顿起:怎么办?引发对岸骚动的就是小松鼠?他不是一个流浪的小诗人吗?喧哗复归于平静,没有多少时间来决定了……她捧起苇丛边几块沾上血迹的石子,推入水中。快速起身,顺着河岸线向前方跑去。跑了好一会儿,她下水,以手杖拨弄河面。 对岸人已发现她,尉迟大喊:“端午?” 她大声答:“方才有条大鱼……”脚跟打滑,她倒在水中。 尉迟不要人背,以超乎想象迅捷,拽行到河滩。 端午露水,一手拿杖,一手抓快石头:“玉!城主,我找到了一块玉!” 尉迟笑而摇头:“那不是玉。快上来!” 端午心思百转,露齿一笑。几个人顺着河岸下去,好像也要找“大鱼”。 端午被带到一间烧火木屋,尉迟给她喝了点鱼汤。她问:“危险过去了吗?” “嗯。过去这些河滩,常有野猪,野狼出没。也许是在山中太饿,才会下山的。他们一时惊乱,不足挂齿。”尉迟语气稳妥。 端午寻思,要不要告诉他小松鼠的事?如果……他不能饶恕小松鼠呢?小松鼠……究竟做了什么?她飞快坚持了方才决断:即便是小松鼠有滔天大罪,她不愿成为揭发他的人。 她不想让尉迟看出来,也亏心于面对这蔼然微笑,她只能装瞌睡。 尉迟似不忍心唤醒她。端午真要睡着了,他才来拍她:“回去了?” 连上车,她都是疲倦样子。牛车停在尉迟府前,她才彻底睁眼。 天还漆黑,月影朦胧。 尉迟不急于下车,凝视她,认真说:“端午,我会让你留在这里。" 她脸上发烧,那不是少女怀春,而是出于愧疚。 从金刚顶阴影下,闪出来一位牵马的年轻人。 此人面如冰玉,语气更冷:“那可不是你说了算,无意哥哥。” 尉迟沉默片刻,懒懒笑道:“是子京?看来,你的酒量见长,功夫也见长了。” 端午伸头。天哪,燕子京……他没有醉……?难道,他一路跟着他们? 燕子京冷笑:“我酒量没长,只戴了个解酒用的戒指而已。我听说,采珠司有人不断打听你,所以借这丫头来试探。果然,公子无意,处处有心。你让老头送上珍珠的时候,我就知你想跟我玩。伸手就摔断项链的人,哪能被你差遣去蒙古王廷?” 尉迟保持笑容:“子京,你实在聪明。我是和采珠司有渊源。然我这种白手起家的人,总爱对发迹历史讳莫如深。我刚才确定端午是故人之女。本想等你休息好后,才找你商量。” “我已休息了个够。你拒绝帮我,我不能强求。我比你们早回到城里。仆人们已尽数在城门等候。这女孩是我的货。我现在不乐意卖她,也不会把她送你,因为你终究骗了我。” 尉迟叹息:“子京,你太多心了。你来我府上,先说要通关文书。可你身边难道没藏着大元知枢密院事 燕帖木尔亲笔盖印的过关信?当然,我并不责怪你。” “无商不奸。是你教我的。”燕子京道。 “毋宁说‘兵不厌诈’。我也教过你。”尉迟说。 端午全然清醒,咬住嘴唇。燕子京不可理喻,而尉迟本不可能单纯。 跟着燕子京走,会痛苦。留在尉迟家,也没那么容易。 尉迟缓缓到燕子京身边,扬出赶车柳条,好像要抽头顶金铃,又猛然收手。 他问:“这个人,你当真不能留给我?” “不能!先前,我已令使者绕开和田,快马加鞭,把我的礼单上呈给诺敏王府。如果你执意留下她,我不知是否会激怒谁。”燕子京斩钉截铁。 尉迟收住笑。他手里柳条蓄势待发。 燕子京直视他,忽而话锋一转:“无意哥哥,我和你如此争执,太伤和气。不如问问端午,她想去,还是留?端午,我忘了,你包袱还在那辆驴车上。先拿了包袱,再决定。” 带棚驴车,藏在大门边。燕家仆役闻声,将车赶到端午面前。 端午疑惑,那几件破玩意,还能成我包袱?她走到车前,掀开帘子。 她瞳仁变大,手一顿,眨眨眼。 尉迟把脸转向她,她脑子一片白茫茫。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 接着,她对尉迟躬身:“多谢城主。我还是打算跟爷上路,包袱嘛,还是放车上好了。” 尉迟似感意外。他望了一眼燕子京,没说话。 燕子京好像对端午决断那么快,也有点意外。他望了望天,东方既白。 尉迟凝望端午良久,语调恢复了平静:“后会有期。” 端午深深鞠躬。她相信,尉迟说后会有期,一定有期。 尉迟从怀里掏出本东西:“子京,通关文书,我预先备好。这路上,最好不要显露你和大元高官关系,免得遭忌。还有,你别走小路,一定走官道。当心昆仑山匪帮……千万千万。” 燕子京拱手,骑马先行。端午上驴车,挥手告别。尉迟负手而挺身,端立门庭。 过一会儿,端午再从帘缝回望。那门庭已空无一人,只余萧瑟。 驴车里起了呻吟,端午低头,捆绑手脚的小家伙,终于醒来了。 她替那孩子拿掉塞口布条。小松鼠迷迷糊糊道:“哥哥……?姐姐,你!?” 端午笑得难看。心想:不是我这傻瓜,还能是谁? 第六回:浮光魔影 端午决定跟着燕子京走,确实是因为看见小松鼠。但是,并不是因为小松鼠被人贩子抓住,她才会受了燕子京要挟。有了腊腊的教训,端午对其他孩子多了份警惕。与其说她想要把小松鼠从燕子京牢笼里救出来,不如说她先想弄明白小松鼠为何要出现在白玉河边。 昨晚,她在尉迟无意身边经历了太多。回府路上,似在沉睡的端午,忍不住困惑。感受了惊愕,痛苦,欢乐,恐惧之后,她眼中的尉迟,已不是初见时的他。凭借十几年阅历,她不足以让自己信服。安逸的生活,温雅的男子,白玉国的辉煌,都唾手可得。世上有那么容易的幸福吗?苦尽甘来,只需一通奇遇?无疑,自己是能识别宝物的。但以尉迟之慧,遇到她之前,可能只寄希望于远在南海湾的小奴?紧锁铁门之后的女子们,也是白玉王国的助手? 采珠司人情淡薄,端午习惯了不添麻烦,尽量能胜任愉快。让她捧痰盂,她会喜爱痰盂。让她赶苍蝇,她就喜爱蝇拍。让她打算盘,她做梦都梦到算盘,更不要说后来在交易屋成日与珍珠打交道。虽离廉州万里,但习惯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中改变。以府门口尉迟对燕子京的形状,她若选择留下,尉迟就不得不和老相识燕子京翻脸。翻脸也罢了,以燕子京之人脉,尉迟还会因她而得罪诺敏王府,大都城贵人。无论如何,这不是端午所要的。 她跟着燕子京行路,是为了见机行事,也是为了不欠尉迟。 端午想到这,长出口气,不再觉得自己傻。 小松鼠脸色灰白,端午跪下来,拍拍他肩:“喂,要挺住!你总不想让人家说诗人的儿子骨头软吧?” 小松鼠“嗯”了几声。端午听着不紧不慢的驼铃声,心情一阵紧,她掀开车帘,焦躁喊道:“要死人了!水呢?” 燕子京飞步而来。端午如今才知道,他有几分武艺,难怪尉迟说他“功夫长进”。他能跟踪尉迟到玉河而不被发现,又能趁乱从尉迟眼皮下带走小松鼠,几乎堪称高手。 他脸上并无“要挟成功”的得意,那双眼也不再是半合办开的“瘟神样”。 他轻捷跃上棚车,手指轻拨端午。端午往后一撞,肩部都被震麻。 燕子京一把将小松鼠裹手帕扯开。那孩子痛楚呻吟。端午皱眉。 晨曦下,小松鼠手掌伤口,更为可怖。 燕子京掌覆小松鼠腕骨:“你半夜三更在沙漠死者的坟场出现,我就觉有鬼。说!是谁叫你去独闯禁地?那声名显赫的城主,向来爱用机关。你这手被‘噬骨钉’穿透,十有八九废了!你不说实话,我不会救你。反正奴隶手残,也卖不掉。” 小松鼠痛得发抖,咬住缕红发答: “万年前便有玉河,一切归于造物。人人自命为主子,我却不知何为禁地。” 燕子京摊开他血肉模糊手掌,他惨叫一声,端午呼吸急促。 “说!你一直喃喃哥哥。谁是你的哥哥?” 小松鼠抽搐着,像落在干涸沙漠的鱼儿。他吃力道: “爹娘之爱有十停,九停都赐给了我。还有一停,他们带去天国。我没手足兄弟……” 燕子京还要发力。端午忽纠住他袖子,斥道:“别再折磨他!他死,我保证你会损失俩个人。” 燕子京冷瞥她:“别装成善心泛滥。你肯离开,不光是为了他的命。垂死之人最会装可怜,我不止见过他一个!” 他从背囊里取出块糕:“你让他坐起来!把这个喂他。” 端午想:燕子京不会轻易让小松鼠死。所以她让孩子靠着她腿,把膏掰碎,急凑到他嘴边。 小松鼠蓦然清醒,他别过头,不肯吃食,道: “ 商人真是坏中之坏, 没有人比他们更黑心。 我宁可像秃鹫满足于一块骨头, 也不让坏人的食物把灵魂污染。” 用不着燕子京动手,端午也想捶傻孩子一拳头。他要是在采珠司里,早被人喂狗了。 燕子京注视小松鼠,薄唇浮出冷笑。 他一边从背囊里取出薄刀,小瓶,绸巾,一边道:“对,我是坏人。我只要活人,不要死人!” 他说完,刀光一闪,竟以薄刃直接剜去伤者腐肉。小松鼠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 端午用力抱住挣扎的孩子。她想不到许多,用唇压触孩子被冷汗湿透额头:“忍忍,忍忍。” 燕子京以膝盖顶住小松鼠乱踢的脚,讽刺端午:“两个好人,可惜笨点。” 端午怒目而视,忽嚼出来他弦外之音。她匆匆将指尖塞入口,舌尖麻痹。 是麻药?她硬是一点点让小松鼠咽下碎糕。孩子慢慢瘫软。燕子京麻利地用绸巾包裹好伤者的手,端午目不转睛,心想:原来他还有这能耐,当初在断望池…… 燕子京手指回转缠绕,露出不屑神情。他不管伤手没包扎完,开始整理背囊。 端午唤住他,笑嘻嘻道:“爷?您倒是妙手妙到底啊,别让为奴看见你在春天种烂桃。” 燕子京瞅她:“每块绸巾五百文。他只配用一块。既以后要洗,何必多费事?你当自个儿奴隶吗?我是无福消受。此去叶儿羌,谁知道天上是不是又会砸下来几个你的亲朋故旧?” 端午咬唇,并不回答,只低头将绸布打好结。 一行人已走出绿洲。霞光破晓,几块嶙峋的砂岩伫立在戈壁上。 燕子京刚离棚车,六匹马从和田奔驰而来。两匹擦肩而过。另四人见了他,翻身下马。 他打量来人,冷峻道:“怎么?尉迟无意反悔不成?” “启禀大人:凌晨您与城主仓促而别,他恐您此行未带足水。因此特令小的们送上把八皮囊水。此外,城主说他与您相识多年,不会因为意气不合而生分。您先去叶儿羌城,城主料理完手头之事,也会赶到诺敏王府。他有一匣宝珠,还请您代为转交王子……” 燕子京清澈眼眸起了层雾。他思索道:“方才那两个人,是直奔叶儿羌城去?看来,城主的礼单,会比我先到。他还说了什么?” “是。城主特别嘱咐:有位端午姑娘,与大人同行。她是西域难得的‘识宝之女’,恳请燕大人准许姑娘护送珍珠。过些日子,城主与大人在察合台王帐面晤时,再行答谢。小的四人熟悉道路,略有武功。城主担心昆山匪徒骚扰大人,吩咐我等随行,望您成全。” 端午在车内竖起耳朵,眼珠直转。她没想到尉迟会让她看护那串百宝珠。他对燕子京如此周到,若燕子京死活不依,就显冥顽不灵了。可是,让尉迟手下看到小松鼠……会怎么样呢? 她想到这里,率先探出头,帘子全披在背后,开心说:“城主夸我吗?我就在这。爷,咱们收不收那盒子?” 燕子京点头,盒子到了端午手上。 一阵风来,她摸着鼻子,咳嗽道:“呸!天杀的风沙!”。把身子往车内缩,顺便系好帘布。 打开盒子,宝珠闪烁。项链围着个拇指大的羊脂玉小佛爷。憨态可掬,惹得端午一乐。 这是尉迟给她的平安符?此人用心,周到之至。她有了护身符,去叶儿羌也能笃定。她攥住小佛爷,拔几根长发并起,串好挂脖子上。玉贴胸凉,尉迟无意的笑容近在眼前。 到小松鼠的事水落石出,燕子京之威胁解除后,她愿意践约,助尉迟公子一臂之力的。一路应不会再有亲朋故旧。但她这菖蒲下出生的女孩子,自信真能伏妖除魔。 大概燕子京顾虑着秘藏车内的小松鼠,所以始终将那四个护卫打发在队伍之前。 端午闷在车中,偶尔张望,入眼总是白炽阳光,荒凉戈壁。小松鼠的鼻息平稳,车内散发沁人心脾的草药香。端午渐渐放心。有人丢进一小壶水,几个囊。她设法弄给小松鼠吃。灌水容易,他却吃不进食物。端午记起有半包核桃松仁,便摸索出来,不时往他口里送,自己没舍得再吃一颗。这是小松鼠给她见面礼。不是借花献佛,而是物归原主。她打着呵欠,一路瞌睡。珍珠宝盒被她包了块破布,有时作枕,有时垫脚。 行至一片荒丘野岭,队中有吆喝:“玛瑙滩到了!” 群情欣悦,解了人困马乏。人们纷纷入细沙地,借着落日残晖,寻找玛瑙石。端午睡足,精神大好。她不敢远离车,随手在细沙中摸几把。寸草不生的浅滩,居然蕴藏不少玛瑙。以端午眼光,品相都不太好。随手把玩可以,并不值钱。她选了两个喜欢的颜色。 燕子京端坐马头,并不加禁止。他指不远处会集秃鹫的那片天空,高声道:“几个人去看看。” 几人去了不久,踉跄回来,大喊:“爷!不好啦,匪帮在附近!那些尸体被秃鹫吃了肠子,身体还热乎呢!” 这下,把人们从欣喜中唤醒,队伍因惊恐而骚乱。 端午起了阵鸡皮疙瘩。昆仑山匪帮,在这种地方也会出现…… 燕子京勒住马头,镇静道:“不要慌!我走此路多次,必能平安。匪帮既然才打劫过玛瑙滩,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回这来。不准点火,不要嬉闹,多加戒备,今夜一定要入昆仑山口。” 他将马驱赶到最前方,毅然向前。 端午上了马车,小松鼠正看着她。 “你醒了?还疼不?” 小松鼠摇头,他问端午:“……强盗?” “这帮十恶不赦的。”端午坐在盒上:“商人是坏,要钱不要命,但土匪更坏,要钱还夺命。” 小松鼠睫毛抖动:“玛瑙滩上宝贝多,我心只许鸡心红。” 端午恰好有这么一颗。她大方给了,盯着他问:“喂,你到底怎么去了玉龙喀什河?” 小松鼠握住玛瑙说:“即便是魔王踏在我头上,我也不会吐露真相。” 端午哼了一声。小松鼠背对她,过一会儿才说:“姐姐,对不起。” 端午笑了一声。心说:你不吐露,能过关倒好了!只怕不能。 因燕子京坚持,马车一夜颠簸。黎明时分,他们赶到昆仑山口。本还暑热天气,骤然变寒。端午不耐冷,也只能忍受。商队沿官道马不停蹄,夜深,马车在片松林停下。 夜空璀璨,山泉暗流,小鸟啾鸣,端午抱着肩膀出车,搓了搓手掌。 她惊觉队伍中大部分人并未与他们在一起,径直顺大道远去。 她问车夫,才知此处名叫“老鹰口”,地势最为险要。除了官道,还有数条隐秘的羊场古道。 燕子京为了以防万一,将队伍一分为二。大队人马护送礼物宝货,顺官道先去叶城驿站等候。 燕子京自己领着小部分人休息,等天亮后,再抄近道去叶城,以期顺利会合。 今夜留下的人,基本上都是已疲累病弱者,包括马车上的孩子们。端午心想:匪帮是冲着货物而去,燕子京此举像是有理。然而,马车中有宝珠,又怎能算轻装上阵?燕子京不知是过去自信,还是另有目的。好在尉迟家四个护卫,也一并被他遣走。小松鼠终能下车透口气了。 她将小松鼠扶下车,车夫多嘴:“爷吩咐你仔细看着他。” “知道了!爷不放心,干脆自己来看,不比我更好?” 小松鼠憋红脸,蹭着棵树,端午知他是内急。她掉开头,东张西望。 老鹰口为两山相对而出,悬崖峭壁,枯藤倒垂,虽险峻,比沙漠好玩些。 她再回头,小松鼠站好,心神不定的样子。端午觉他斜睨了一棵松树几次,心中奇怪。 夜色浓郁,看不出所以然。车夫在旁,她不好声张。小松鼠上了马车,倒头便睡。 山间清晨又冷又潮。出发时,端午趴在车后端详那几棵松树。车行愈远,林中愈亮。 终于,她在松树皮上发现了个火焰型的标记,那是……小松鼠乱画的吗? 她转转眼珠,凑在熟睡小松鼠耳边说:“喂,你的火焰标记被发现了!” 小松鼠陡然坐起,满面惊骇。端午摁住他:“呵呵,让我说中了,你搞什么鬼?问我讨玛瑙石,为了画树皮?你想给做什么?你不说实话,我去告诉燕子京。” 小松鼠拉她,双眼充满了绝望。 他忽然松开她,一字一顿:“我从不背弃善良,你可以不信这话,也可以告密将我出卖。” 端午心中一动。小松鼠表情,她是熟悉的。告密者背弃善良,她不过是故意试探。在燕子京和小松鼠之间,她不会选择相信前者。 她压低了声告诫道:“你不许再玩花样。告密者可耻,你对我这朋友隐瞒就不可恶?” 一仆役晃过来,隔着车帘问:“端午,爷问你们吵吵什么?” 端午探头,一脸凶相:“啊?我们姐弟拌嘴玩,怎么着?” 那人吓了一跳,还是进车,咯噔几下,用副细链把小松鼠腿锁上了。 他对端午说:“爷怕他不老实。你拿着这个,晚上给他换药。” 轰隆碎石,落下狭窄山道。端午抓着药瓶,差点撞到头。 燕子京铤而走险,走了小路。既是鹰嘴里蜿蜒,总要掉层皮。先有头毛驴失足掉下山岩,又有个人被走石砸破了头。马车载重难行,端午索性下车。 她担心那串明珠,想来想去,还是趁小松鼠昏睡,把珠藏在了袖中,空留华丽宝盒在座下。 入夜阴霾,月光静谧,燕子京把一行人带到山壁间宽敞洞穴。昆仑山间,有许多大小不等的石窟。也不知是古人留下,还是天然而成。人声噪杂,回声不断,除了端午,都是男人。 她替小松鼠换药。那方绸巾沾满浓血。车夫在旁看,啧啧几声。 端午想:果然是要洗。她环顾,燕子京好像不在。 她和车夫说一声,便出了山洞。此地插翅难飞,没人担心她逃跑。 端午循着水声,来到了小道下方。她洗了绸巾,不经意望去,竟发现了燕子京踪影。 他衣裳飘飘,抱着那盆红兰,顺着比小路高出十来丈,更险更窄的古道,缓缓前行。 他……这是干什么?端午万分吃惊。莫不是要抛弃众人,独自上路? 多日来对燕子京的疑问,促使她顺着崖边小跑。她在山下仰望燕子京,他在上难以发现她。 夏季未了,昆仑山涧旁,野花馥郁,古木参天。 不知不觉,端午跟着燕子京到了一大片悬崖下。 燕子京抱着红兰,在那陡峭崖壁矗立。 端午脖子都仰酸了。山涧那边,有块巨石,更便于观察。她转着头颈,跨过枯木,刚要攀登巨石,足下一动,双脚被盘根错节古藤死死缠住。她用力蹬几下,珍珠滚出袖子,落在苔藓上。 这时,崖上的燕子京,凄厉喊一声:“兰姐姐!”咣当一声,山石合鸣。 端午汗流浃背。燕子京总不至于为了个女人,发疯跳崖了吧? 冷月下,燕子京身影单薄,好像一碰便碎的瓷像。他两手空空,红兰不见了。 他一路来带着盆红兰,原来是要抛下悬崖,是给一个女人。女人名兰,大概极爱兰。别是个死掉的鬼魂吧?端午寻思:人与人大不同。这般严苛下,燕子京还花前月下,正念旧情。自己困入陷阱,求生不得。她努力触珍珠,几次不成。 喊燕子京,他能听见吗?他不会因为自己知晓了他隐私,而杀人灭口吧? 她心中反复,遥见燕子京转身回去。她不禁出声:“救命啊!” 这一声极闷,散入呼啸山风。她痛心想:这回,真要欠燕子京了!可是,就是不想死…… 忽然间,她足下老藤松开。这侧山麓上,出现了四五个蒙面骑士。 他们静止不动,像都在望着她这边。不知为何,端午想起那海市蜃楼中,一队潇洒影子。 这些人是谁?山中也有海市蜃楼?她惊异,双腿麻木,根本无法动弹。 她捶了下地面,用指尖去够珍珠。有一只手,先鞠起了明珠。 珍珠融在珍珠色肌肤里,一时难辨。 端午抬头,黑袍蒙面人站在她面前。他肩膀后,背着由朴素山花点缀的弓箭。 那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幻影。他若独立昆仑,则残月飞雪。他若放舟海上,则碧宇澄明。 他额头光滑,黑碎发泛着金色阳光,随风而动。鼻梁之笔直高挺,绝不像中原人。在今夜之前,端午只在一幅海外泊来,由君士坦丁堡狂热圣徒所作的天使镶嵌画上,才见过这样的鼻子。他那双眼,就更不像中原人,竟是湛蓝色的。晶莹而剔透,如天穹深邃。 端午窒息,眼光落在项链上。那人彬彬有礼,微微躬身,把珍珠放回她手。 一匹黑色大宛骏马,现于蒙面人背后。端午喘息未定,那人已单手将她抱放在马背。 他手形秀美,臂力惊人至此?端午顿起一念,低头瞥示。 他腰身苗条,腰间挂着一把银鞘弯刀。他上马的动作,更快如迅雷。 他的手围住端午,薄茧磨过她臂膀。他胸膛贴着她背,驱散了山寒。 几个骑士,无声无息,已围拢在他身旁。他一夹马肚,数马驰行,静如鬼魅。 端午屏息,心中答案呼之欲出:是匪帮? 啊,他和他们,是昆仑山的匪帮! 第七回:盗亦有道 昆仑山匪帮,杀戮无数,妇孺也不放过。端午像被毒蛇缠绕一样,浑身都石化了。 她哀叹:运气实在背。也许从前许多次偷吃给神佛的贡品,真要遭报应了? 她眼珠不停转,心想“物以类聚”。要是自己表现出足够“匪气”,也许匪徒们能放过她? 几匹马贴着山崖,速度由急变缓。他们这是要往众人过夜的那个洞穴去…… 端午咧开嘴,哈哈哈大笑。因为她曾是领唱的,所以那三声笑,惊了两个蒙面人的马。 山大王,好汉,壮士,侠客,究竟哪个称呼好呢……容不得多加思索,她扭头:“英雄,这是去哪劫富济贫呢?小妹我从南海跑来昆仑山,做梦都想一睹传说中各位的本领。梦成了真,我死也含笑了。呵呵,当然了,不死更好。喂,你们还缺人手吗?我虽然没多少本事,但烧菜煮饭,洗衣喂马,都不在话下。你们收来的宝贝多了,我还能帮你们分拣分拣,你们打劫回来,我也能唱歌跳舞助兴啊……”背后那个蒙面人哑了般,不答话。 端午脖子扭酸了,才看见那双蓝色眼睛,映着星光。 端午想:哎,蓝眼睛别是听不懂官话吧。 可背后那人,轻摇了摇头。 端午连忙对他说:“我爹我娘和你一样,不过,他们是海盗。海盗你知道吗?”她想做个手势比划,但身子还在那人的臂膀里箍着。 那人点了点头,调了调持缰的手姿,居然有点想她更舒坦的味道。 端午继续胡编:“我们家风风雨雨,占岛为王了十几年,被可恶官军灭了!我这才被官府卖作奴隶……所以,我对官府恨透了。我主人他们就在前边,我给你们带路吧……唉,不过,这次真可惜,可惜了呀!” 那人的眼神,像在询问。他睫毛又长又翘,投在鼻梁上,有淡金色阴影。 端午说:“我们经过玛瑙滩的时候,遇到了一堆死尸,估计是你们的对手或者友邦做下的。我那主人生性狡猾。到老鹰口之前,他命大队人马带着钱财美女连夜走大路。剩下我们,不得不跟他走小道。主人脑子有病,一直相信他老情人魂灵留在这片山里,所以让我们舍命陪他来走走。除了我手里这串珍珠,就再也没值钱货了……不可惜吗?” 蒙面人点头,看了看端午手里的珍珠。 端午盯着他说:“求求你,先把项链拿去吧,别让兄弟们空跑了一场。虽然能让我这种小奴隶拿在手里玩的珍珠,不会太值钱。但也是小妹支持普天下所有匪帮兄弟的一片心意。” 她看着蒙面人,心里却想着惨死的爹,远离的娘,那双大眼睛,不由得眼泪汪汪。 她抽了鼻子,把珍珠死死往那人手掌里塞。 那人停下马。他一只手拈着她袖子,另一只手松开马缰。 他终于把珍珠接过去,又套回到端午脖子里。 他注视她,眸中荡漾水光,轻叹一声,吐气如兰。 端午简直呆住了。昆仑山匪帮就是这样子? 这是哪门子的匪帮啊?不过,蓝眼睛周围几个,虽也看不清,个个都是雄赳赳的彪形汉子。 端午趁他们犹疑,偷望对山。燕子京许是心事重重,没能发觉暗处的动静。 他目不斜视,已走回亮着一星弱火的石洞中去了。 可是,燕子京该发现自己失踪了呀……他能想到匪帮在侧吗? 她回忆燕子京海边救了她命之后,一路上种种行为,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若是燕子京死了……被匪帮杀了的话……一切会怎么样? 那蒙面人正在思索,端午只听到自己心跳声。风声更大,带了秋寒。她的衣裳早为冷汗湿透,口袋里松子桃仁渣滓,却被汗水蒸出香味。 蓦然间,端午注意到,洞穴内火光全部熄灭了。燕子京会迟钝至此?不过,也难说。自古有意乱情迷之人,燕子京悬崖抛红兰,大约是真有病。心病。 那几个骑士似已沉不住气,齐声道:“哥哥……?” 端午一愣:苗条的腰身,花瓣似的皮肤,分明年少,怎么是那几个的哥呢?这家人声势浩大,全都当了匪?对了,小松鼠也曾说过…… 和田城外相遇,小松鼠送上桃仁,那时他说:“这是一位哥哥送我……” 他昏迷时,念念不忘“哥哥……” 当燕子京询问时,小松鼠明确说他没有亲兄弟。但他在松树上画了火焰标记…… 她豁然开朗,哥哥只是一种称呼……这个人非但是响马,还是个匪首! 一个骑士打断了端午的思绪,他探身对蓝眼睛说:“哥哥,小松鼠定在附近,多半在那山洞。” 机灵可爱的小松鼠,原来是匪帮的细作!怪不得,他会单身出现在杀戮后的沙漠中,怪不得,他会潜入尉迟公子兴建中的玉石基地,怪不得他要偷偷在树林划下暗号。哼!是这样。端午突然想当面啐小松鼠一口。她瞎了眼,才会担忧他的安危,选择跟燕子京走这趟。她屡教不改,才会那样照顾小毒蛇,好让他学着腊腊再来咬自己一口。 蓝眼睛摆摆手,旁人立刻噤声。 端午脑中有竿秤,上上下下称不停。燕子京不会愿意轻易交出小松鼠,他身上有功夫。山洞还有十来个男仆役。可如果昆仑山匪真能以一当十呢,犯得着大家一决生死? 再说,匪首的背后,也许还会有大队援兵?小松鼠这个小骗子虽该死,但是……世上该死而不死的家伙,实在也多了去。即便交出那小子,匪帮就会手下留情吗? 蓝眼睛自然不会来问她想什么。他跃下马,抱起端午,把她挪到马鞍子后边。 端午一愣,要开口。他却对她再次微微欠身,好像请求她原谅似的。 他重新上马,宽肩膀挡住了月光。 端午忐忑贴着他背,谁知弓箭上插的白山花钻进了她的鼻孔。她一痒,打了个喷嚏,娇小身子一晃,两手靠抱住蓝眼睛的腰肢,才没摔下马去。 蓝眼睛的腰,不但细,还藏着韧劲,不愧是干这个营生的。 端午不及放开,他再次催动马,一行人向山洞行去。 匪帮的马,也训练有素,鼻息不重,步声悄然。 端午紧张极了,是要偷袭?怎么办呢,她是端午,不能傻傻当稻草人儿。她要是叫出来,说不定立刻毙命。可是不发声,眼睁睁看着一群活人被开膛?那些人多是燕子京的走狗不假,但大半也为了讨生活,平日对端午并没什么恶意…… 不行,多少要提醒个。她将鼻孔靠近弓箭,白花扫着鼻腔,又是一声响亮喷嚏。 蓝眼睛腰身一摇,吃住马匹。他一马当先,已到了洞口。 嗖嗖,银光数道,一簇冷箭从内射了出来。蓝眼睛已然挥刀,刀光夺人,左削右挡。 叮当叮当,火花迸发。端午从没见过真刀对真枪,不客气拿那人身体当了铠甲。 要是蓝眼睛的背部,和他那腰身一样秀气。难保“人甲”不被射穿,刺到她自己。 可是,她抱着那身体,忽从她手中弹开去。高跳,旋入洞口。黑暗里,两团银白风影纠缠,兵器互切如犬牙交错。叮咚咣当,刚让人以为难舍难分,声音却嘎然而止。 只听燕子京清朗声音:“是误会。来人,点火吧。” 火把亮起,洞内人人流露紧张之色,只有小松鼠欢快叫道:“哥哥!” 另几位骑士翻身下马,也要进洞。但蓝眼睛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又钉子般站住了。 马儿匍匐,端午走到他们身后。 燕子京的神色,并非沮丧,也没什么畏惧。他白皙的脸上,大概为山风吹了,有病态之红。 他看了看地上一把短剑,似笑非笑:“小松鼠——是你的兄弟?” 蓝眼睛迅速把刀插回刀鞘。他出人意料弯下腰,将剑拾起,双手奉还燕子京。 虽然他是个匪首,但动作有礼,像是把自己的手下败将,当作一位尊贵的王子。 燕子京眼中,闪现惊疑。那人快步走过人群,把小松鼠抱了起来。 小松鼠喜出望外,咕哝说:“哥哥,你比风儿还要快……都怨我,你罚我吧……” 蓝眼睛只用一手托着孩子,另一手在腰间动,掏出几颗松子,塞入小松鼠的嘴。 小松鼠环顾众人,低声说:“我受伤,是那小姐姐救了我。这商人治了我伤。” 蓝眼睛若有所思点头。他静静将这昏暗山洞中的人扫视一遍。 触及那纯净的目光,众人都觉被甘泉洗涤一番。紧张之色,不禁散去。 那匪首武艺高强,令燕子京知难而退。 人贩子站到边上,唇微扬,略带讥诮。 小松鼠被匪首绑到了马上,端午回避开那孩子的目光。他忽然恳求道:“哥哥,我们带着小姐姐一起走吧!” 端午假人般乖觉,只笑了笑:“对不住。我忽然想起来,这次有老朋友相托我一事,既然答应了,死活要做到。我不能跟你们走,多谢你好意啊!” 她说完,剜了小松鼠一眼。小松鼠默默垂头。端午也没什么快乐。 匪首走到燕子京面前,一手放在胸前,向他深深鞠躬。燕子京不置可否。 他又走到端午身边,湛蓝色的杏子眼,好像能说话,带着真诚笑意。 端午不愿示弱,微微露齿,不打算说什么。 那匪首对她再次微微欠身。不同的是,这次他手指在端午的鬓发边一掠。 端午回过神来,鬼魅般的影子,已潇洒离开。洞里人,大多数不由自主,延首瞻望。 端午摸了摸头发。她摊开手心,那是几朵小白花,素心纯朴,香气微弱。 本来,它们点缀着那匪首的弓箭。端午张嘴,她觉得手心有一点点潮湿。 是露水吧,一定是。只是,手心不仅有点潮,还有点热。 他是谁呢? 端午觉得,经过那场虚惊,大家看她的目光,也有了变化。不再是那么冷漠,她从爷的货物,变成个活人。 “爷,您看!” 一个眼尖的仆役喊道。燕子京沉默到了洞口,一块大石上,放了块黑色的晶石。 “这是……那个人留下给爷的?” 燕子京审视:“这是一种药,稀世奇珍。” 他望向远处,眉宇间现出一种古怪神情。在端午看来,燕子京好像在暗自得意。 输掉了,还得意什么呢?端午纳闷。 她闭上眼睛。那双蓝眼睛又浮现出来,连带君士坦丁堡的天使肖像画……她吓得连忙睁眼。 还好,山林寂寂,只有猫头鹰坐在林梢。 第八回:欲速不达 那蓝眼匪首,来去如风。虽没有谋财害命,但众人醒来后,都不免心有余悸。也有几个爱磨嘴皮的,讨论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琥珀光,叶中雪?还没磨出个结果,就让燕子京催上了路。 山里天气无常,一天之内能落下两场冰雹。下雹子时,赶路的只好拉牲口躲在崖壁之下。端午冷得牙齿直打战,但念到自个儿能抱着珍珠坐在车内,也不好叫出一声苦来。 她从前在南海边时,成日盼着天凉快。可现在真给她凉快了,却成了种折磨。 燕子京照旧一马当先。不知是不是被那匪首折了锐气,他偏不高兴停下。等别人都盼着歇息了,他变本加利,再要赶一程。仆役们素来怕这位瘟神小爷,打落牙齿也只能往肚子里吞。 自从端午知道了小松鼠的真相,心里反而变坦然了。她也想早日到王帐,完成尉迟公子的托付。她想过:若是到时候,燕子京真丧心病狂逼着她给那“病王子”当药引,那她就和他争个鱼死网破。他救过她的命,但他到底没有她的卖身契。他这样对她——一个大元朝的官府奴隶,不仅仅是“见利忘义”,还是冒犯王法哩…… 她心中不停算计,当了人,更做出低眉顺眼,笑容可掬。 老鹰口前宽后窄,最后一程,商队几乎是穿过一线之天。端午弄出脖子里那个小小玉菩萨,哈口气,再用袖子把佛脸擦亮。昆山玉……这就是昆山玉……她闭目掂量,又不时抚摸,觉着这种玉确实温软莹洁,可傲视于天下之玉石。 山壁之间,忽有数人尖叫,伴有马嘶回音,队伍霎时停滞了。 端午伸出头张望,见燕子京抱肩站着。他那匹座骑,匍匐在道,奄奄一息。 几个仆役禀报:“爷,这马腿断了。” 燕子京的脸,为大山阴影所遮,成了灰蒙蒙一团。他上前摸了摸马脖子,手指轻拍那畜牲,一下,一下,忽然出剑,刺穿了马颈。众人皆叹:“可惜。” 燕子京不顾袍角的血,站起来吩咐:“推下去,继续走。快!” 仆役们手忙脚乱,清出道路。端午吸了口气,感到不妙。仆役们都骑驴,队伍中除了那可怜的死马,就只剩她所乘的车套着马了。她马上把头锁回,抱着珍珠盒子装瞌睡。 而后,她眼皮开了条缝,斜瞅车内,益发体会到其十分温暖,可爱。 她正不识相地留恋着呢,已有仆人来喊:“喂,端午啊,爷要坐这辆车。” “好的,好的,等我整理一下,马上让给爷啊……”端午继续在位子上赖着,胡说道:“你们不知,那小土匪吃喝拉撒都在这里头,还呕吐,流血,里面脏啊……我坐坐还凑合,爷是贵人……马上好啊,马上好……” 她终于掀开帘子,正对燕子京。燕子京不知是哆嗦,还是在跺脚。 他懒得看她,立刻进车。端午下地时,听他在内匆匆出了口气。 这人又怎么了?她懒得想他。 她自己抱自己,咬牙。黄昏时分,昆仑山间隐寒彻骨。她走了一段,脸颊被冻出霜红。 她想:南海的蚌,实在不适合昆山养。以后在尉迟那帮几年工,存下几个钱,还是要设法接上娘,母女俩同去泉州开一个小门脸的珠宝作坊吧。光想想也够美的,哎…… 她抽出麻布,擤着冻出来鼻涕。 燕子京叩车厢板。车夫忙问:“爷?” 燕子京低声:“拿我貂裘来。” 车夫应了,对端午道:“你去前边取貂裘。” 端午对“貂裘”这玩艺,只闻其名,未见其实。她擤着鼻涕,找管包袱那仆役。 那仆役翻找,自言自语道:“怪,去年咱们三九严寒跑山海关外,都没见爷要这个……这里,他倒又要了……” 端午小鼻子,已被她擦成红蒜头。那仆役瞅她,才说:“嗳,大概是真冷。” 他把包袱给端午道:“你直接把裘袍给爷行了。” 端午大眼睛一闪,明白了对方善意,忙谢过。 她解开包袱。裘皮毛光水亮,触手温暖。但那是属于燕子京的…… 端午冷笑一声,到马车旁说:“来了。” 燕子京飞快出手,把那袭貂裘拽进去。貂裘不是轻薄物,端午还是透过帘子看到他。 她愕然。燕子京脸色发红,近乎病态。 昨夜他在悬崖上吹了山风回到山洞,好像就有点那样子……原来,这个人不是铁打罗汉。 她抖开厚毡制包袱皮,从头披下,裹住身体。燕子京像在车里头咕咚咕咚给他自己灌水。 燕子京,不可怜。她要可怜她,不如可怜自己。 他既然能治小松鼠伤,这点风寒,算得了什么呢?她细细琢磨起来,把采珠司里认识的那些人,同燕子京对照一遍。觉得在各种大类人里,他属于死要逞强那种。可老天爷就爱和人做对。人越要面子,往往里子都没了……她不是存心诅咒,只把燕某算成世间百态之一罢了。 黑夜时,他们出昆仑山。重新走上官道,大家都舒展了眉头。 先期抵达的几个体面仆人,并着尉迟家护卫前来迎接。 燕子京吩咐卷上车帘,端午照做。 燕子京眼带红丝,像糊出来的灯人。 那几人请安又请示。燕子京坐正,一一作答。 “爷,一切都安顿好了。小的们遵您嘱咐,巡视过方圆十里,尽皆平安。” “好。五天之内,必须到叶儿羌。” “爷,五天?” “是五天。”燕子京道:“今夜派人值夜,警备四方。” “爷,您觉着……?方才小的们过来,听说路遇几个散匪……” “不!有备而无患。” 端午瞥见,燕子京用绸巾擦着手心。那眼半闭,没了昔日装神弄鬼神气,更像是疲惫睁不开。 驿站孤零零设在旷野之中,伴着几盏招魂般绿色灯笼。它虽离官道不远,但前几年察合台汗国与中原对抗,这两年昆山匪帮大为猖獗,客商早已寥寥。 燕子京带一大群人入住,让年久失修楼阁,更显出不堪一击。 先到人,准备好酒肉,等待主人。但燕子京冷瞧了眼,便命驿站头儿领着他去上房。 端午用包袱卷着空匣,垂着眼。她影子被燕子京影子压着,像根可怜巴巴墙头草。 其实,她正留意着燕子京裘衣底下那双靴。 他脚都在打战……再下去怕站不住了…… 好笑。此刻,弱的不再是她,而是他! 端午蓦然抬眼,一对眸子,好比火中煅烧的乌金。 燕子京顾不上其他人,其他事,扭头扶梯而上。 他离开,大伙反倒放松。男人们碰碗对酒,猜拳的猜拳,谈山海经的扯山海经。 那四个女奴,闭在房内进食。 既然没人管,端午弄碗热酒,抓了羊肉吃着。她觉得今晚怎么吃都不嫌多。 身旁两个男人,敞开胸膛散汗臭,罗唣没完。 “土匪头子眼睛那蓝啊……蓝得没天理,出人命!他要是个姑娘,老子真想投到匪帮去算啦。不过,那小子使刀太厉害……杀人不见血啊。啪啪……咱们燕子爷剑就没了!” “啊……怪不得爷今晚没精打采,原来是——燕子铩羽了,呵呵……” “嘘,轻点轻点。”那人盯着端五,歪着胡子:“端午也在。蓝眼的,好像还送给你什么了吧?是不是海誓山盟,约你去当压寨夫人啊?” 端午把酒喝干,咧嘴笑道:“你说对了!要活命,以后多说几句好听的。我一定叫我男人绕了你这条老光棍!”她收了笑,目露凶光,把碗重重反扣在桌。 她正想去找女奴们过上一宿。驿站头儿拦住她:“端午?燕爷命你住在他隔壁。” 端午不好推辞,到了指定屋。屋子没门,有半截帘子。 屋里一股羊骚味儿,墙角铺盖破破烂烂,比采珠司棚屋都简陋。 端午想:人家往高处走,我是越活越对付。 难道隔壁燕子京,在这种屋里也能睡着? 她懒得废话,在铺盖上垫那张包袱皮,像条菜青虫似蜷缩在内。 燕子京没什么动静。端午转身,发现那木板壁上,几只蚂蚁爬进爬出。 她随着蚂蚁,找到了条墙壁缝隙。她出于好奇,一口吹灭了灯,偷看那边。 燕子京屋,比她的要干净多了。他盖着那重裘皮,背对着她,身子微动,竟像在隐隐发抖。 端午心想:南海常有人得“打摆子”的病,发烧打战,倒是和他差不多。燕子京在和田还好好的,怎么走遭昆仑山道就病了?也许是他“兰姐姐”阴魂不散,看他夜抛红兰,情深意重,来缠住他了吧?他还妄想五天到叶儿羌?说不定鬼府名册都排到了。 她想到这,挠挠背后。伤早已好,但皮里还不时会痒。 她没心没肺一笑。也不算是幸灾乐祸,只为了早入梦乡。 她摸索袖间,摊开手,借助孔光,那几朵干枯了的小白花,映入眼帘。 想不到这不起眼的小白花……干枯之后透出沁人奇香。 屋子里的膻味,正好靠此解去。她把花托在手心,以掌为枕,侧身睡去。 她初时迷迷糊糊,还听得男人们群鸦乱噪。 后来睡熟了,却觉得那香越来越浓,染出一个美丽的梦境。 她又见到海市蜃楼。雪山间山杏盛开,骑马少年回眸一笑,眼蓝如记忆中的珍珠海。 那片海,忽被山间乌云搅动。顷刻之间,成了一片血海。 她听到八娘子用不寻常的声音在海深处焦急唤她:“端午……端午……?” 那些在她童年被淹没的奴隶小伙伴从血海里浮了出来,一齐呜咽:“端午……端午……” 她猛坐起来。口干舌燥,想要点灯。 屋子里什么都看不清,只充满着一种淡黄色烟雾。 她呼吸,烟雾之香气,让她眩晕。她警醒之下,连忙嗅白花的清香,这才好转。 冥冥之中,她听到一些脚步。脚步声不是那么重,但也不像是存心放轻。 巡夜?在屋里要这样?黄雾令人昏迷。啊呀,又是匪帮来了? 她将白花含入口中,在地上做壁虎爬。临睡前屋内的样子,帘子是半截的…… 她出了门,继续前爬。直到碰壁,才抱起膝盖,躲在楼梯一角。 她那双眼睛,因恐惧而睁得鬼大。 雾气逐渐稀薄。楼下不止一个人。 他们泉蒙着面,手拿明晃晃钢刀,每遇到一个人,几把刀就同时戳下。 端午咬住手臂,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这就是……杀人不见血。众人被迷晕?但她是清醒的。她抚摸胸口的护身符,心念:爹娘,保佑保佑我吧,保佑保佑我吧……她身子颤抖,和田玉在指尖,透着凉意。 那脚步,一声声近了。楼上,好像只有她和燕子京。 她战战兢兢,不觉把口中白花吞了下去。舌尖一阵麻,她还未明白,就迷醉过去。 第二日,她在晨光中醒来,“嘤咛”苦吟。她想起,做了个噩梦。 她昏昏沉沉起来,摸着头下楼,向光线明亮处走。 脚被什么一绊。她耳中轰鸣,定睛一看。是具女尸。 那女孩长发委地,喉管被劈断。她曾是端午的同伴。 端午捂住嘴。此时,她才意识到浓郁血腥。满楼之下,全是狰狞死尸。 端午凭借记忆,一个个看过去。她觉得她现已疯了,所以还能动手翻尸。 除了她,燕子京所有仆役,那四个女奴,尉迟送来四个护卫,甚至驿站之人,无一幸免。 一夜之间,大家都死了!除了她…… 她被抛在这地方了。她冲向门外,又回到屋里,马匹,驴子,箱子什么都不见了。 昆仑山匪帮。一定是他们!他们怎么能寻到官道上? 她突想起空山里她对蓝眼睛匪首的笑语:“可惜,大队人马带走了钱财……” 难道是她自己?是她的话泄漏了行踪?蓝眼睛那么有礼和善,只是为了暗中跟着他们? 他们之所以放过她,是因为她是他们的领路帮凶? 端午感到种撕心裂肺的痛悔,她狠狠锤了脑袋一拳。 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她什么都不能想,只想要哭。 她忽停下哭,一口气跑上楼。刚才,她想到了燕子京。 燕子京俯卧在地,一动不动。他……也死了。 端午走近,还没给他翻身,却把手猛然缩回。 燕子京的身体是滚烫的。显然,滚烫的人,没有死。 她不知这是一种什么感觉。此刻,她光会想: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她正发愣,燕子京张开眼。他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焦枯,眸子中有些迷惑,有丝清凉。 他挣扎问:“是你?怎还不出发?” 端午怔怔说:“……都死了。” 那燕子京先如死般僵硬,而后剧烈一颤。 他动了动唇,忽将手扣住端午脉门。 未来果真无法预料。端午没有死,燕子京也没有死。 可是,现在,端午变成了燕子京唯一的财产! 第九回:舍我其谁 脉门上的手指,热如烙铁。把她从冰冷的死亡气息里,拉回到眼前的事实。 她停止抽噎,说:“这客栈里的活人,就剩下我和你了。你扣住我的死穴,难道还想跟我同归于尽?”燕子京反扣得更紧了。 端午忽抽了口冷气,才发现尉迟无意所托付的那串珍珠也不见了! 她眼前发黑,心沉到了深渊。匪徒们虽然放过了她,还是拿走了珍珠。 她本来以为,昆仑山匪帮是一群杀人魔王。可现在她明白了,他们不仅谋财害命,还要泯灭人心。那蓝眼睛天使一样的外壳下,藏着蛇蝎般心肠,让人不寒而栗。 一定是小松鼠那帮子人,没错。当晚,蓝眼匪首只带了几个人,所以他先带走小松鼠,安稳下商队。此后他派人暗中跟踪,等到众人在驿站会合。他再在深夜带领全体匪帮血洗客栈。表面上,自己和燕子京是被放过了,但夺走燕子京的人马财物,抢走了她那串珍珠,却等于扼杀了他们俩一次。燕子京如何空着手去见诺敏王子?她自己又如何再去面对尉迟呢? 尉迟,是一路上对她最关怀的一个男人。但她已辜负了他的托付。 而那蓝眼睛,是她所遇到过最彬彬有礼的一个男子,但他却愚弄了她。 她透不过气来,简直要把牙齿咬碎。恨意铺天盖地,令她自己都快晕迷。 这时,燕子京松开了她脉门,他眼睫不住抖动,道:“水,给我水!” 端午爬起来,找到水囊。她送到燕子京头旁,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的面孔显出一种暴躁和绝望来,双颊满是鲜艳的玫红色。 他快死了吗?从海上到这里,他不是一直没有多少倦意吗?如果他死了,她该怎么办?留在这满是尸体的荒凉客栈,还是徒步走入一望无际的戈壁中去?她都不愿意。她要的是人的气息。哪怕这是一个垂死的铁石心肠的人!她也不要他死。 她重新捧起水囊,凑到燕子京唇边:“爷,喝吧,这是水!喝了就会凉快。” 燕子京微微抽搐,紧闭牙关。端午情急之下,用手指分开他的唇,想要撬开他齿缝。 燕子京“嗯嗯”呻吟,忽咬了她手指。端午吃痛,把手缩回。 燕子京盲人似地在枕边摸索到水囊,微微抬头。 他几乎是一点也不停地喝水。攸的,把水囊掷向墙壁,无力地倒在地上。 他张着眼,重重呼吸道:“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端午十指连心正痛,忍不住大声回敬:“你有本事就别死!” 她一肚子怨气,都翻将上来:“……我倒霉找谁诉去。我杀蒙古老狗不成,本来横下心是准备死了。你不救我,我早变成沙子,倒万年省心了。可现在呢,我成了你的奴隶,还被你被带到这种鸟不生蛋地方来。如今,珍珠被该死的强盗拿走了,我以后也没脸投奔尉迟家帮工了……你病得没个人样,还跟我死死活活争。哼!死也好,活也好,随便吧。天下那么多爷,我怎么遇到你这种当爷的?我祖宗八代欠你什么啦?” 燕子京好像要冷笑。但他烧得厉害,冷笑起来嘴角歪斜,倒像是哭。 他说:“你……欠我……一条命。” 端午也冷笑:“好,我还给你就是。给你三条路选。第一条,让我马上自杀。第二条,你自己杀我算了。第三条,我来救你的病。等我们平安了,大家两清。你选吧!” 燕子京眸子动动,手在腰间胡摸,居然还能回答:“我才是主人……” 端午狂笑,把肺都快笑破了。那一刻,她真觉得自己和燕子京呆在客栈过夜,还不如死好! 她一鼓作气道:“错了!只有我活着,你才能当主人!” 说完,她使劲力气,朝门外冲去。其实她压根没想死,只想少看见燕子京一会儿。 一道银光,从燕子京腰间闪电般飞出,反系住了她腰带。 端午踉跄摔倒。一看,是条筷子粗细的银链子。她愤然,毒舌道:“呵呵,敢情爷就会对付弱女子。你机关算尽,为何没想到小松鼠他们留了这一手啊?” 燕子京没力气拉她,也不放手。 他断断续续说:“……你算弱……女子?你……你杀人的……我……我也留了手……” 端午眼睛一亮。她蓦然记起燕子京在小松鼠走后,隐隐得意之色。燕子京看似几乎倾家荡产。但其实他一向是个能算计的。譬如说,他到和田前,就命阿常将部分财物押回中原老家去。在尉迟府,他戴上醒酒石戒指,假装醉酒……这么说,小贼们也会损失吗? 现在,他和她实在都够惨的。官道的下一拨商队,不晓得什么时候到?如果还有别的匪帮来呢?燕子京有武功,也有心计。她要利用他,也让他利用她,二人才可渡过难关。 端午乖乖走回去,放句软话:“爷,我知错了。我再不意气用事了。你难受,想吃药吗?” 燕子京闭上眼。他正在哆嗦,又在勉强忍耐。 端午坐地上,慢慢把背后挂着的银链子钩取下来。燕子京没反对,大概也没力反对了。 端午小心翼翼把地上那件黑貂皮大衣盖在燕子京身上,低声说:“爷,好歹这件大衣还能值几个钱呢。天无绝人之路。” 话音刚落,裘衣被他踢开了。端午想:莫非是太热?明明在打哆嗦…… 燕子京哆嗦了好一阵子, 额头上出了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喉头一动,侧过身去。 端午以为他要睡着了。寻思他躺地下,总不是办法,还是要请他挪到炕上去。 但今晚上……睡在这屋子还行吗?不睡在这里,又能去哪里? “端午。” 她一愣,才发觉燕子京正叫她。 “嗯?” 燕子京说话,虽气息微弱,但已和平日口气差不多了。 他吩咐道:“把炕上铺盖掀开,将那石头拿去伙房磨成粉,再烧些热水来。” 端午依言,几重铺盖下面,是那匪首送的黑色小石头。 也不知燕子京何时把它藏起来的。要是他不藏,那帮人说不定也拿回去了…… 燕子京曾说此物能当药。端午握住石头,出门又回头,只见燕子京自己挣起来,跌跌撞撞到了炕边,一头栽倒在铺盖里。 下了楼,端午学着燕子京平日里半睁半闭眼的样子,绕过了尸体。 她发觉:原来,有时人看得模糊点,再恐怖凄惨的景象,也能把自己骗过场了。 她在伙房里忙了半个时辰,出了身汗。也许是曾恐惧到极点,她已不那么怕了。 她低头端热水,走到大厅,冷不防瞅见一个人正坐桌旁。 她“啊”一声,差点没把热水波了。 定睛看,坐着那个不是死人还魂,而是燕子京。 “你不能在那里躺着等我?”她埋怨。 燕子京神游一般,糊里糊涂,等她走近了,他才直着眼说:“怕你跑。” “我跑去哪里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爷,您临终那么惦记我这个货物,我还能跑吗?对不起,这……这满屋子的人,我还没工夫清。你不嫌,赶快吃药吧。” 燕子京颤手拿碗,吃了半包药粉。他停了一阵,似在犹豫,又仰脖子,把剩下半包也都吃了。 他咳嗽了一阵,像是呛到。也坐不住了,只得趴桌上。 端午用拳头使劲替他砸砸背,而后连扶带拖,哄他上楼。 燕子京步子沉重,端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回炕。 她气得骂:“你刚怎么下来的呀?” 燕子京没答。看来那药粉真有点效力,他睡着了。 端午给他盖好毡子,才弄出点厨房里搜罗来的碎羊肉,咀嚼着下咽。 她方才在厨房内费时多,除了磨石头,还磨了不少胡椒面,全藏在荷包内。 午后,起了西北风。黑风呼啸扫过戈壁,像是哭泣的声音。 端午不知燕子京何时复原。她用麻布遮住口鼻,在客栈四周转悠了一遍。 箱笼牲口什么,都被一扫而光了,不过那辆棚车,虽没了马,却留下了。 房顶,可以了望远方。她站了半天,却连只兔子都没瞧见。 端午寻思着:不能让尸体们那样歪七歪八横着。人死,也要有个样。 她把所有屋子翻了一遍,找出几十条毡子来。 她憋足一口气,把所有尸体都平放在地上,再用毡子裹了每个人头面。 她特为把那四个女奴拖到了一间房内,并排放着。 那些尸体俱为惨死。而端午毕竟是个孩子。 她干一会儿活,便哭一会儿。哭一会儿,擦了泪接着干。 这两个时辰“运尸”,本是她自找的麻烦。 但她也一并记在蓝眼睛和小松鼠帐上,恨他们恨到刻骨铭心。 厨房边上有口井。西域干旱,端午踩了半天,才打上来一桶水。 井水冰凉,正好给病人用来退烧。 她在厨房里挑了两三把刀,藏在身上。还把一个吊肉尖钩取下来,当簪子插在浓密的发髻里。 忙完这一切,天都快黑了。嗅到血腥气的秃鹫,在驿站周围盘旋。 端午决心不给驿站外火把点火。她反锁上门,在入口处,楼梯角,凡是人能行路的通道,摆上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这样,即便有老鼠经过,端午也能听到动静。 她抱着一锅萝卜,跑到了楼上。 点上油灯,见燕子京正熟睡。他睡着时,看上去不凶恶,也不怪癖,倒有点像孩子。 她曾听仆役说起燕子京属羊,掐指算算他才二十岁。端午从前看他,怎么都觉得他不止。但今晚端详,他也就是那岁数。她不懂:燕子京在繁华的大都吃喝玩乐,做什么生意不能赚呢?他非要跑关外,来西域,做人贩子,惹匪帮!自作孽……然而,她现在并不希望他不可活。在这个豺狼虎豹横行的地方,别人也未必比燕子京好。 她最讨厌欠人。这几天索性还清了欠他的,以后他便不能再说嘴。 她大着胆子,碰了下燕子京额头,还是烧得滚烫的。 她绞了把井水手巾,放他头上。燕子京嗯了一声,像极其痛苦。 端午想:那药粉好像也没什么神奇。寻常发烧,吃副煎药都能退些热呢。 她要照顾病人,没地方睡,就把那裘皮,铺地上当床。 她感到身下裘皮里有些零碎,摸了摸,还真有。她取出小刀,偷偷在里子上划了一道,暗暗好笑,原来那裘衣里面,缀缝着十几根黄金链子。如此推测,燕子京行李里边,还有一些他素日就藏好的财物。应了一句话:瘦死骆驼比马大。燕子京无论如何悲惨,都不至于上街讨饭去。 她睡了一会儿,总不能入眠。月黑风高,虽然屋子里还有个活人,但她不踏实。 她又爬起来,看看燕子京。他的嘴唇烧出两个泡来,那滚烫的红色,从脸部到头颈,连手都烫得惊人。端午心惊,若这样下去,他过不了今夜的。 以前,腊腊也发了一次高烧,烧了三天三夜。端午每夜都用凉水擦她的身子…… 可是,腊腊是个女孩,燕子京是个男人。而且,燕子京……还是个不让端午喜欢的男人…… 端午咧了咧嘴,眼珠子转转,想:还好我不喜欢。若是喜欢,倒是不好意思了。 那燕子京从南海到如今,不管多么热,总是穿戴整齐,袖口不透一丝风,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的,大概也是怕臊放不开的主。不过,他烧成这样子,一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赶紧替他擦下吧,大不了把灯熄了,让月光替这位爷遮羞好了。 她灭了灯,在冰蓝月影下,绞干了手巾。她解开燕子京衣扣,褪到腰间,就要替他擦身。 她拿了手巾,方低头,不禁“诶”了声,那手巾落在炕上。 端午吃惊之下,重新端详燕子京的脸,那吃惊就更深了一层。 她在迷惑中,不由自主点亮了油灯,再细细看了看燕子京的身体,她长长叹息,惊讶万分。 不管她多么不喜欢他,她也不得不承认,燕子京人物俊秀。 即便在病中,他俊美的轮廓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然而,今夜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其实,燕子京并不美。衣服遮蔽下的他,却是千疮百孔,就像开裂的瓷片。 端午从没有见过于有个人的身体,拥有他那么多疤痕,深深浅浅,大小不同。从手臂到胸膛,腹部到后腰,都布满了那与他那张脸庞截然不同的伤疤。那张脸有多么漂亮,这个躯体就有多么丑陋。难怪……别人夏日半臂轻衫,他却是…… 这么多疤痕,怎么弄出来的?燕子京出身富商,怎么可能比那些最受折磨的奴隶,有更多的疤痕?一个曾遭遇到那种痛苦的人,为何还能继续到西域这种严苛的地方来冒险呢? 端午责怪自己发呆,她匆忙替他擦身。眼光却被他腰带上绣的一朵红兰吸引住了。这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红兰,正如燕子京一路携带,穿越沙漠,直到山谷,才抛下悬崖的红兰。 兰,是燕子京所爱的花,也应是他喜欢的女人。 她忽然觉得燕子京有点可怜。他曾经历过疼,却还要对别人加诸奴役。他那样爱一个人,却不能爱惜世间其他人。还不可怜吗? 端午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可怜燕子京。她替他擦完了,小心替他穿戴好。 他的体温依然是极高的,端午甚至怀疑:那强盗是不是留下了一种毒药,来欺骗燕子京呢? 她胡思乱想,支着胳膊在炕边。 燕子京先是高烧,而后浑身痉挛,连脉搏都微弱了。端午想尽办法,都不能奏效。她太阳穴刺痛,全靠胸间那和田玉菩萨定心。她忽想到:玉最清凉,能吸燥热。虽然尉迟公子所赠的护身符很小,但未必就不能解燕子京的病。 她将玉放到手心,用井水浸洗。再捏在两指尖,顺着人体经脉,在燕子京皮肤上推过。 每推几次,玉就变热了,端午拿去再洗,而后再推。 久而久之,她手都划酸了,燕子京才发出一声隐约叹息。 他眼皮微动,端午以为他要醒了,他却说:“娘,地窖真冷……把我耳朵都快冻下来了……我也知道做生意不容易……没事没事……呵呵……” 燕子京还笑,像是少年对母亲撒娇,又像是内心快活。 端午知道,人病极了,就会做梦,说胡话。 燕子京每隔一会儿,就说几句,端午有时能听懂,有时候听不懂。 天快亮时,燕子京连续不断的呻吟,才说了一句:“……兰姐姐……你为何不等我呢……我哪有一时一刻忘了你……你……你……” 他语调极其婉转,嗓音逐渐微弱,终于说不下去了。 瞬间,端午真想逃开这个屋子,因为她觉得无意中,她居然窥见了别人的心思。 第二日,晴。燕子京总算退了些烧,但一直没睁眼,也不再说梦话。 端午想喂他些水和萝卜,但他都不张嘴。端午气道:“不吃算啦,只要能活过来就是了!” 燕子京动也不动。端午袖手。她惦记大道上动静,便决定出去转转。 大道上还是没有人踪。端午想:他们在驿站内,晚上白天也许有些人经过,但不想住宿,也不便停下呢?还是放个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提醒人们吧 总不见得抬着尸体出来,对了……不是有个棚车,还有轱辘能转的。 她跑到驿站里,把那空棚车推到路上。棚车不很重,但对端午,却是不易。 她拍着发红手掌,心想再下去,只有火烧驿站,才能提醒远方了。 她回房。燕子京斜躺着,眼已睁开了。 他肃然吩咐:“去,烧点热水来!” 端午闻他嘴里,有股萝卜的味道。他果然好多了。 她“嗯”着,光是掸掸脚上的灰尘。 燕子京斜睨她一眼,把炕边黑貂裘,拉到背后当枕头。 端午想:这才刚好一点,又端“主人”架子了?今晚上别再发成那样,我可不想再一宿不睡。 燕子京也不管她,又沉沉睡去。 端午虽然不是乌鸦,但每每不幸严重。到了晚上,燕子京又发起了高烧,人事不省。 端午职能和昨晚上一样,靠在炕边注意他的病况。 灯油燃尽,燕子京和她,就像被抛弃在一条被遗忘船上的人。 燕子京呻吟一声,端午正要再点灯,看他怎么样。 这时,楼下“咣当”一声,像是一个锅倒了。紧接着,又有几个碗叮当。 是有人!有人进了驿站。 端午如惊弓之鸟,她顾不得燕子京,拔出刀。 高烧中的燕子京,忽拉住了她手。黑暗中,他摇摇头。 不出去,就能躲得过去?端午决然抽开他脱力的手。 她溜到走廊中,还未发声。楼下那人,率先亮了个火折子,仰头笑道:“在这儿?” 端午笑了几声:“是在这儿。怎么样?尽管上来啊!” 她看清了来者。好多好多年以后,大概她还会记得这个人。 终序回:花之梦醒(并作者公告) 深夜来客,是个矮胖老头儿。他顶着肥硕滚圆的脑袋。厚重眼睑下,长着对王八小眼。最奇特是他那件袍子,缀满了大小不同,或鼓或瘪的口袋。他一手拿着火折子,一手提着杆秤,神态古怪而执拗,活像个老不死的巫师。 端午喊他“上来”,是存心壮自己的胆。她悄悄打开荷包,里面装满了她备好的胡椒粉。 老头听了,嘿嘿笑道:“等会儿吧!” 他弯下腰,照地上一排排尸体。还不时抬起杆秤,用秤砣敲敲死人们脑壳,每听到“笃笃”之声,他便咂舌摇头:“啧啧,死了!真死了!” 昏暗的厅堂里多了条牛犊般黑影,还有双闪着莹莹绿光眼睛。是一条巨大的狼犬尾随着老头。那狼犬嗅着死者们的身体,拖出舌头,发出“呜呜”悲鸣。 暗夜面对满客栈的尸体,他居然能面不改色?老头带犬破门而入,单只是想用秤砣敲死人脑袋瓜玩儿?端午清了清嗓子,撑着笑脸:“喂,别光顾着看死人呐,这儿有我个大活人,不看?” 老头又用火折子照她,没好气说:“不是说:我等会儿才来看吗?鲁鲁,你先上去!” 话音刚落,狼犬就窜上楼梯,“汪汪”嚎叫,直扑向端午。 端午来不及躲闪,她握住尖刀,运足气力,冲着狼犬“汪汪”吼叫两声,比它还响亮。 狼犬顿收了步子,围着她嗅了又嗅,欢悦地“吠”了两声。 端午把尖刀藏入袖中,拍了两下狗头。狼犬卖乖似舔了舔她手指,“阿呜”一声,狗毛倒竖,跳下楼去。端午想起自己满手指粘了胡椒面,不由哈哈一笑。 那老头不忿道:“小妖女,你为何要害鲁鲁?” 端午吐了口唾沫:“哼!我认识鸟 个鲁鲁?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你为什么半夜跑驿站来?为什么用秤砣去敲人头!我端午在南海仙山老祖门下学了七八年道,就是要跑到昆仑山来抓邪魔扬名的!”她说得煞有介事,自己都差点当真。 老头大概是不信。他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说:“难为你十四五岁就能编瞎话来!我是谁?我是个蒙古大夫,本名阿台。西域蒙古大夫,属我是第一。你以为我半夜爱跑到这看一大堆死人?既然人死了,要我们大夫做什么?叫上你师傅神仙老祖都没辙!可我这条狗鲁鲁,生下来就是条义犬。它只要闻到病人的气味,就拼命往病人身边跑。今夜是它非要钻进这座驿站,结果没找到病人,却碰到你这么个小妖女!匪帮把这些人全杀了吧?为何剩下你留这里等救兵?我看你身体好着呢,不用我来救。你得罪了鲁鲁,我也不会救你!” 端午眼珠子转得飞快,道:“好一个蒙古大夫,好一条义犬!你们连这的病人是谁都弄不清楚,我是不能指望什么了。我听说蒙古大夫都是骗子,真是耳闻不如眼见。” 蒙古大夫呵呵一笑,小眼睛眯成糊涂仙。他从一个口袋里蘸点东西,往狗嘴里一抹,鲁鲁顿时住了呜呜。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点粉末,朝手边灯台一扬,屋中登时光明。 “病人不是你,你是为了另外一个人,才留在这里吧?”阿台打量端午:“我看,你这丫头一向不爱生病,不过最近一年,过得不顺遂极了。身上伤疤才好,便忘了疼。你好象吃了王母池那延年益寿的小白花,所以被熏过毒雾,留在死人堆里,还能如此活蹦乱跳!我说对了吗?” 端午闭眼:蒙古大夫真邪门。 他要动手,早就该动手了。也许真不是个恶人?燕子京的病,能不能让这个老头来试试? 她噘起嘴:“哼!大夫的本事是治病,不是算命!你若是能救好屋子里的人,我就服了你。” 阿台说:“服了不算。你要喊我爷爷,还要给我磕五个大响头!承认蒙古大夫本领高!” 端午歪嘴一笑:“好啊好啊!” 她心想:就算我答应,事成之后,难道不许我赖掉啊? 阿台缓缓上楼,狼犬摇尾跟着。端午手握着刀柄不放手。 阿台到她身边,端详了她一会儿,问:“屋里人是谁?” “我主人。” “女主人?” “是位爷。” “唔,像我这样老?” 端午答:“二十岁。” 阿台吐了一句:“嗯,你主人确实有病。” 端午一愣,阿台解释:“有一颗未钻孔的珍珠放边上,他都不愿碰,继续让女奴当黄花处女。还不是有病?你这爷,病得不轻啊。” 端午气急,这是什么话? 阿台率自进屋。端午借着身躯玲珑,从老头儿胳肢窝下钻过,抢了个先通报:“爷,来个大夫!让他给你瞧瞧。”她抽出把长刀,在老头儿背后无声比划,希望燕子京会意。 燕子京不动。炕边阿台后退一步:“喔?燕子,是你?” 燕子京受惊,蓦然睁眼,说:“喔,是你这位蒙古大夫。” 他松开了腰间那只拳头。端午这才知道,燕子京和阿台认识。 不料那阿台气呼呼的,活像是被燕子京欠了几十年的债。 他也不替燕子京看病,反而指着他的鼻梁骂道:“怪不得我这几天老听乌鸦叫,又碰上你个小瘟神。上次我花了多少药材,才把你救活成个人样。你答应我说:往后回到大都,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来西域了。可是才三年,你又跑来了!你以为寻仇就那么容易啊?你白白搭上了这几十条人命,还病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想要浪费我多少药材?” 燕子京吃力翻了身,背对阿台。 端午想:三年前是这蒙古大夫,救了燕子京?他医术也不咋的高明,留下那许多疤痕…… 老头儿喋喋不休:“你别以为所有的蒙古大夫,都肯陪命又赔钱。除非你先把上次欠我的药材金还清,不然我是不会再给你治病的……” 端午斜眼瞅他那杆秤,想这种时候还能讨价还价? 燕子京只剩下一件貂裘,十几条金链子,一条银子做的暗器,还有——她…… 燕子京等老头骂完了,才说了几个字:“你……爱救不救!” 老头儿暴跳如雷,瞪着端午。端午阴森森咧嘴笑:“爷自己还不急,管我什么事?他死了,我早日恢复自由身。大夫既然见多识广,该知道爷牛脾气,迟早是要回来。事到如今,说啥都是马后炮。你没本事救他,算了。何必婆婆妈妈怪个没完,让我耳朵都生茧。” 阿台指天:“谁说我没本事?” 端午被胡椒粉辣出个喷嚏,坐地上道:“我说的。不然,你早就救了!” 阿台跑出屋子,留下狼犬围着燕子京晃头,嗡嗡哼气。 端午没动,阿台又跑回来,说:“我救给你看看!” 端午笑道:“我看着呢!” 阿台从一个口袋拈出些金色粉末,涂在燕子京的脖子上,察看了片刻,说了声“奇怪”。他又在秤砣上抹了点红色粉末,放在燕子京的额头上,道了声“呀”。 好一会儿,他再从口袋里弄出个泥丸,在手臂上搓了。等那泥丸化成了粘糊糊的膏体,他才涂在燕子京太阳穴上。端午看得直发楞。天底下有这种大夫?他要是把燕子京治死了,也不能怪到自己头上吧? 阿台把她拉出房门,问她:“你们这十天到过什么地方?” 端午如实回答,只省略了小松鼠和蓝眼睛。阿台沉吟道:“沙漠……尉迟家……琥珀滩……山路……嗳,他这病起得真怪!前些年西域这一片,有不少贵人富商都莫名其妙起了这种病,七八天便急死。但近几年这病就绝迹了。怎么偏他那么不走运?”端午耸肩。 “他病后是不是吃过一种黑色石头磨成的粉?你们……怎么会有这种石头?” 端午说:“怎么来的……爷是个大豪商,这东西怎么来的,要问他。” 阿台盯着她眼睛:“是吗?昆仑山内,只有一个地方的人,才能得到这东西。你们一定见过他们。我救人,要听实话。” 端午无奈,便把小松鼠,蓝眼睛那段也告诉了阿台。 她说完,狠狠道:“楼下人定然是他们杀的。” 阿台自言自语咕哝道:“他哪有这闲工夫?” 端午说:“怎么不是?我怀疑他给燕子京的黑石头是毒药。” 阿台摇头:“这不是毒药,是良药。但服用过多,虽能解病,却有毒性。燕子京吃了多少?” “一块。” “一块?”阿台匆忙进屋,对病人大喊大叫:“你发昏了?这东西岂能吃一块?你急也不能急成这样吧?当年,我那些用在你身上的药材啊……算算,算算,要多少钱?” 燕子京费力听,半晌,他动了动唇,倔强答:“我不吃完……怎知吃多?” 连端午都哭笑不得。她连忙圆场说:“爷,别怪我说你,人吃多了要认错。爷爷,你好人做到底。这次要是不救,上次也白搭了不是?死个燕子京事小,坏了蒙古大夫们名声事大!” 阿台犹豫,鲁鲁舔着燕子京手,呜呜不停。端午那双大眼睛,不停眨着。 老头儿从口袋挖出把沙,朝地上一洒。端午伸手,接住不少。阿台叹气说:“沙子没全落地,是天意。要救他,我们只有到个遥远的地方去。但是……我必须蒙上你们的眼睛。若让你知道如何进去,恐怕你就再也出不来了。” 端午好奇:“什么地方呀?” 阿台用秤杆戳了她发辫:“鬼丫头,我为啥要告诉你?” 端午故意抿嘴:“不说我也知道。” “咦,你一个外乡人,怎会知道?” 端午想那小松鼠是个走四方的主儿,随口胡说:“是那坏蛋小松鼠受伤时候,跟我说的呀。” 阿台小眼发亮,好好端详她几番,问:“对了,你到底几岁了?” “十五。” 阿台凑近她,耳语道:“你和燕子京……?你不想当他奴隶吧,你可有别的投奔处?” 端午一脸苦相:“我也是没法子,想还他个人情。是人,谁喜欢当奴隶啊?我本来想随燕子京去诺敏王子府见识,然后再投奔个贵人做点小工。如今什么都给毁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说得苦涩,那哀戚神情,一半是做出来的。 她就算再苦,也不至于倒挂着脸,给自己再添晦气。 她说到这里,恳求说:“爷病重,素日他也不爱睁眼。我呢,是个大活人,蒙着眼岂不是闷死?神医爷爷,让我坐在你边上,听你说些前辈事,我也好跟你班门弄斧,卖弄卖弄我在南海卖珍珠那些事儿。” 阿台笑:“你叫什么?” “端午。” “端午,好名字。你喜欢读诗吗?喜欢听故事吗?” 端午摇头,想饭都没吃,谁爱读诗?不过她倒是很喜欢听故事。因为说得是别人,自己省力。 阿台又笑了笑,道:“说不定你以后会喜欢诗。运气若好,你也能常听到故事!” 说完,他扛起昏睡的燕子京。带着鲁鲁端午,出了驿站门。 旷野上的星星,好像一伸手就可抓到。端午回头望,阿台说:“别看了,自有人收拾。这还是第一次有匪帮敢洗劫官道上的驿站,此事太大,完不了呢!” 他用那秤砣打秤杆。驿站边,跑出来八条和鲁鲁一般大狼犬,同拉着个雪橇一般的篷子。 老头儿把燕子京放入篷里毛毡,对端午说:“你也窝在边上。” 端午看那篷颇窄,让自个儿窝边上?还不如说成让她窝燕子京身上呢。 她摆手:“不,爷病着,身子骨弱,我怕把他压坏。我坐爷爷你边上吧。” 阿台大笑,由她坐在他边上。鲁鲁飞跑,八条大狗跟着它,朝着昆山跑去。 端午和阿台聊了不少,才问:“爷爷,你怎遇到燕子京的?” 阿台明知燕子京没醒,还是压低声:“三年前,是鲁鲁和一个人,在附近山崖下发现了他。那人把他背到我这里。好像燕子带着新婚妻子,遇到了一伙匪帮。他妻子不从匪徒,跳崖死了。匪徒们不仅抢夺了他财物,还把他带到匪窟去折磨了好多天。大概以为他彻底废了,便把他丢在悬崖下,没成想遇到了我们……我花了三个月治好他的伤,却治不好他的人。他成天痴傻痴傻的……我便劝他离开西域,譬如重生,以后别再来。昆仑山匪帮厉害,各匪各样子,如何杀得完?他说,在西域唯一的熟人,就是和田城主尉迟无意。等他差不多能下地,我便把他送到尉迟府门前,直接走了……” “爷爷没见尉迟公子?” “我是个蒙古大夫,和尉迟那样贵人不会合得来。”阿台爽朗笑道:“我倒是想问尉迟讨几个药钱,但是鲁鲁可喜欢燕子了。我想,算了,就当作给这条狗的小兄弟治病吧。” 端午想笑,没笑出来。蒙古大夫不错,鲁鲁也不错,燕子京呢…… 她回头瞅燕子京,他安静躺在毛毡里,咋看上去像个瓷人儿。 天亮了,斑鸠和羚羊在林间出没,昆仑山仿佛蓝天下的镜子碉堡,雪光泛紫。 因裹着燕子京那件貂皮衣,端午一点都不冷。她捧着酒囊,不时递酒给老头儿喝。 她觉得蒙眼不蒙眼一样,因为她没法记得自己绕了多少弯,过了多少道 风景好像在重复,但又不断变化。让她从多话到呵欠,迎来了困顿的夜晚。不知什么时候,她靠着老头儿睡着了。她记得阿台给她鼻上抹了点清凉药膏,还把她也放到了篷子里。她好像说了些什么,但只有风声和狗吠声作答。 她醒来,坐在一间大屋子里。屋子燃着温馨的烛火,地上铺设着柔白羊皮。 十几个老人面对着她,他们清一色白胡子,黑色缠头。 端午第一个念头是:蒙古大夫和燕子京呢?莫非他们已经到了那个地方? “不用担心,是阿台把你带到这里,你们带来的病人会康复的。”一位老人说。 他的声音充满威严,但并不令人生畏。烛火下,老人们全目光温和。 端午站起来,对老人们深深鞠躬:“谢谢。我除了真心,没什么可以感谢众位的。” 老人们问:“那病人,不是你主人吗?你为他感谢我们?要知道他好以后,你又会成奴隶。” 端午转着眼珠说:“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不会永远是我的主人。他曾救过我,我不能欠他……” 她把自己从珍珠海到昆仑山,一路上的遭遇大致说了遍,老者们纷纷轻叹。 那位先开口的老人道:“主指引你来到了这个地方。我们这儿没有奴隶。” 端午不怎么信神。出于礼貌,她还是高兴说:“是啊,感谢主。没有奴隶,那就像我在海市蜃楼里见过的真境花园。我希望我主人康复后,不再执迷不悟,而我也不能再当他的奴隶,我想靠自己来积攒些金钱,能有一天回到南海去寻找我娘。” 老人们点头,问了她不少问题。端午在交易屋练就伶牙俐齿,因此对答如流。 她的脸蛋洋溢着青春的美,而灵动的眸子,更为她增添了姣妍的活力。 两个胖嘟嘟的儿童跑来,拉住了端午袖子。 一个说:“姐姐是我的。” 另一个说:“姐姐是我的。” 端午看那两个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出声。奴隶中,是没有那样肥胖而无忧无虑的孩童的。她弯腰拉着他俩手,说:“我是你们俩的姐姐。” 孩子们拉着她跑。端午措不及防,恐停下伤到孩子们,只能跑到另一间屋子。 屋子里,燃着更多的蜡烛。一座座纱幕如屏风般,把人隔开。 孩子们引端午入了一层纱。她坐下,一个孩子给她朵花,一个孩子在她脚下放了个碗。 “这是做什么呀?”端午问,孩子们只是笑。 端午左顾右盼,身旁纱幕里,均坐着妙龄女郎。与她不同,她们都着盛装,以白绢遮脸,蒙着口鼻和发髻。一个个,眼神羞涩,喜上眉梢。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端午纳闷。别人都安静,她也不好坏了规矩。 一阵脚步,刚才屋子中那十几位老者鱼贯而入。他们虽然上了年纪,但走路均风度飘逸,有智者之态。 每个老者经过坐等着的女孩,都会在某个姑娘脚下的碗里,丢颗石子。 第一个把石子投给端午的老者说:“出身微贱的女孩,不会有傲慢之气。” 另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说:“她不是绝代佳人,但漂亮得恰如其分。”石子,落到她碗中。 端午碗里,有了八颗石子。她迫切想知道,是有什么好事呢? 最后一个老人经过端午,语调滑稽,他说:“她勇敢而俏皮,她喜欢听故事。” 端午听出是蒙古大夫,她惊喜低声:“爷爷,爷爷,是我。” 老头儿笑道:“不是你,还有谁?”他丢下石子,扬长而去。 端午踯躅之间,到了厅堂中间,她觉得人们的眼睛都在望着她。 佛手柑和茉莉花的香气,令她有种幸福眩晕。有位面容慈祥的老妇人走到她面前,捧给她一碗清,温柔说:“远道而来的姑娘,你是我们的女儿。喝了这碗甜水,真正的幸福就会从天而降。” 那两个孩童拉着端午的裙裾,踮脚说:“姐姐,喝吧,喝吧。” 端午为这地方的盛情而感动。可惜是黑夜,她不能充分领略到此地之美。 她潇洒地饮尽,水很甜,她的笑容,比蜜糖还甜。她被孩子们和妇人簇拥到雪白的帐子里,有人递给她一束蔷薇。她抱着花,梦乡也充满了甜丝丝的香气…… 淡青色早晨叩开窗扉,山雀在窗台上柔声歌唱,端午从蔷薇梦里醒来。 她长长出气,这不是梦。她正躺在一个没有奴隶的地方,躺在此生最舒坦的床上。 她枕在温热的手臂上,浑身如初生婴孩一样,光 裸而轻松。 她闻了闻指缝蔷薇香,舔舔犹留甘甜的唇。满头长发披散开来,她把乌丝从眼前拨开。 真想睡下去,睡下去……她忽然“啊”了一声,这下,她完全惊醒了。 她望着自己两手,浑身颤抖。因为,她愕然发觉,她枕着的,是另一个人的手臂! 她转过身,不禁惊呆。 映入她眼帘的,是珍珠色皮肤,同样光 裸的胸膛,柔韧的细腰,宽宽的肩膀…… 那是一个熟睡中的美少年。 如果加百利天使来到人间,一定会用这位少年的肉体,来安放他那毫无污秽的灵魂。 他那圣洁无瑕的美,像是昆仑山巅一点积雪,似融而非融。 而此时此刻,这人间的天使,正罪过地环抱着端午,和她一起睡在被子里。 她能听到他心跳,闻到那如兰气息。她缩回本安放在他腿上的光脚丫,疑惑到无法思考。 端午瞪着他的鼻子,她是认识他的。在哪里呢? 风吹开了窗,杏花染着雨水,在袒 露的少男少女面前,晶莹欲滴。 一阵歌声,仿佛从云端飘来。 “这是一个最美好的地方, 这是一段最美好的时光, 这属于一个美好的名字, 这是叶中雪的古丽思丹。” 叶中雪?这真是古丽思丹——海市蜃楼里的真境花园? 端午想起来他是谁了。叶中雪,他便是叶中雪! 她猛然一动,少年长眉微挑。他和她,鼻尖几乎是对着鼻尖。 他凝视着她。那是一双蔚蓝色的眸子,碧波荡漾,晴空万里。 从这瞬间开始,端午陷入了昆仑山匪帮,从此万劫不复。 --------------------- (序篇即前传完结。谢谢观赏。) 以下是作者2月2日的公告: 本文连载序篇期间,大家不能说不支持,我也不能说不坚持。 可是,经过内忧外困的1月份,我感到我确实没办法没精力同时填好填认真两个坑。 《小人通天》,连载已一年,行文过60% 。不可能舍弃。权衡后,我想先专心完结那坑。 昆山玉,连载一月,序传才完毕。而此文正传,看来是需要作者全神贯注且花大力气的。 老人言:宁断一腕,不伤两手。文章不可能尽如人意,但作者还是尽量要保证质量。 与其让大家遥遥无期等在坑里,或用极缓慢更新“凌迟”大家热情,我宁愿标注前传完结。 这个决定,我前后共想了十天。今天趁早说出来,我心也终于宽了。 不错,作者是故事的主宰。而每个人,都是其生活的主宰。 人们写故事,看故事,归根结底应是为了让生活更有意思,更美好。 在此,向所有的朋友致谢,鞠躬。 春节快到了,咱们都安心过年吧。祝愿大家来年前程似锦,阖家如意。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