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下载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昊天罔极三之混水摸鱼 上.下 by 清静 文案: 上 「轩辕,你转够了没有?」 「拜托,这个时候请你别这么冷静行不行?」 轩辕总认为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处变不惊,不过现在这件事,似乎有点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轩辕看著眼前这粉嫩可爱到不行的小脸,心中天人交战! 变小的昊当然是跟小小昊长得一样没错,但真是要命啊……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逃走的跷宫皇帝和变小的无帝大人、奉命去追回皇上的祈世子与即将到达京师的柳公子、还有得知消息悄悄出宫的小小昊,又将发生什么事呢? 且看奉天皇朝的历史又将记下惨烈的一笔-- 下 这可恶的跷宫皇帝与变小的无帝! 祈世子铁青著脸,看著眼前的大小惹祸精,觉得胃隐隐作痛。 但又想起宝亲王那残酷的命令,祈世子简直想哭了。 他快马加急的想追回那对跷宫夫夫,却没想到得挟上这大小麻烦…… 「祈叔叔、祈叔叔,你不要小小昊了么?」 「相公,你不要我了么?」 哇啊啊啊-- 谁来戳瞎他让他看不见…… 不!谁来把这柳残梦灭了啊啊啊-- 造衅开端 轩辕一向认为自己最大的好处就是处变不惊。 无论是惊鸿照影死死活活,还是柳残梦拐跑了祈情,又或靖叔立誓非嫁小云不可,他都能摇着把描金玉扇在一旁笑眯眯看热闹。哪怕他自己被小小昊变小了,也能很快便接受现实重振精神,继续折腾他那一大批爱卿们。 不过,今天的事,似乎有点考验他的应变能力。 前些天昊终于从昆仑回京,后面带了个煌,煌身后又跟了个一脸嗔怒的月后,月后身后又跟了个过来看热闹的暗羽,加上本来就待在京师等昊的药师……于是,除了无名教唯一的良心官慈尽忠职守留在昆仑看家外,整个无名教总舵都搬到京师来了。 于是,纵然是情人回归,障碍太多的话,也只能独守空闺的皇帝陛下咬着被单大发闺怨。好不容易三十六计使遍,将那群尾大难掉的障碍们甩到房山去,他也累得没力气干些○○××的事情,抱着昊微凉的身体,想先睡一觉弥补精力后再说。 不料一觉醒来,自己怀中抱的是……衣衫不整的小小昊? 乱伦存在的可能性惊得轩辕险些把怀中火炉扔了出去。 感觉到轩辕的动静,怀中之人也醒了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间,轩辕终于大叫出声。 皇宫,又陷入混乱当中。 「轩辕,你转够了没有?」 五岁的小娃儿歪头看着自己面前不停转来转去的明黄身影,随后偏开目光,盯着自己白白胖胖的小手,张合了几下,看到肥肥的手背上有些小凹处,很有几分稀奇之感。 「拜托,这个时候请你别这么冷静行不行?」皇帝陛下哀叫了声。 「不然跟你一起转?我现在可跟不上你。」小娃儿说完又低头看着自己的「三寸金莲」,晃了晃。 轩辕不转了,蹲在他身边瞪着他。长长的头发太过细软,已经遗忘要怎么梳起,索性任它披散着。白嫩嫩的小脸带着孩童特有的红晕,因为脸变小了,眼睛便显得很大,黑白分明,微微的水气,湿润润的,却带着昊一惯的沉静深遂,与眉宇之间的稚气未脱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许情人眼里出西施,轩辕越瞧越有种慵懒的媚意,不由吞了吞口水,果断地扭开头。真是要人命啊,这样看下去,难保哪天他不会对小小昊也起了禽兽之念。明明是差不多的脸,为什么看起来差别这么大。 「魔箫大约要多久才能到?」轩辕给自己转移注意力。 「我也不知道,他不想让人找到时,几个月都不会有音讯。」打量完变小的身体,满足了好奇心之后,昊从高高的椅子上跳下来,身子有点不平稳地跄了下。 「小心点,刚开始几天,你的内力也跟着减小。」轩辕忙伸手扶住,习惯性地抱起小小人儿。熟悉的药香闻入鼻端,近在咫尺的嫩脸一回顾,轩辕顿时心跳加速。好好好好好可爱啊——不管现在这个状态是谁造成的,他都要感谢他(她)。 「轩辕,你抱得太紧了。」有些不适地皱下眉,却没挣扎,昊依在轩辕怀里,歪头想了半天:「感觉好像我爹……」 「朕可不想当你爹!」轩辕马上放下他,一脸哀戚地背过身。 「你想多了,我赞你有安全感难道不好么?」深知情人个性,三言两语哄得他脸色回暖,转回身对着昊娃娃,继续挣扎在恋童的道德深渊边缘。 「皇上。」殿门外太监声音急促:「靖王千岁……」 来不及禀报完,靖王千岁已推开门,抚须大笑道:「皇上,小小昊今日让暗卫传令老臣入宫,不知有何要事?咦,小小昊你也在啊,叔公抱抱。」说完便伸出手要来抱昊娃娃。 轩辕哪里肯让,微微一转身避开靖王的手。昊娃也吓了一跳,往轩辕身后缩去。 「小小昊,你怎么了,不要叔公了?」意外被拒绝,靖王一脸哀戚,与先前的轩辕倒像了个八成。不过他仔细看了下,却惊叫起来:「你是谁?你不是小小昊?你把我家小小昊替换到哪里去了?」 「这个……」轩辕沉吟了下,他是有召宝亲王和祈世子入宫,但没打算将这事让靖王知道,谁知道靖王知道后会引发什么后果,他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还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却见靖王一抚掌。 「皇上,难道他也是你的孩子?小小昊当初出生时是双胞胎,只是被无名教心有不甘强行夺去。皇上你为了不想引起双方大战生灵涂炭,硬是强忍心下之痛强颜欢笑将此事瞒了下去。无名教感皇上一片赤诚之心天地为之动容,经过五年后终于愿意将小皇子还回来不成?皇上,你的一片苦心,臣领教到了。臣幸逢明主,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叔。」轩辕在靖王长长一串话告段落停下喘气的当儿,有气无力道:「小小昊在后园练画,正在找人入画,说是想要画您老。不过您老不在的话,他先遇上谁就画谁,暗卫没告诉您吗?」 「当真?」靖王立马转移注意力,留恋地在小娃儿身上打量几眼:「好,等臣回来,再听皇上倾诉一片苦衷。」 你不走我才要诉苦呢。 皇帝陛下面带雍容华贵的笑容目送靖王离去,这才垮下脸来,回头看椅子上的昊娃娃。 昊娃娃拿了本《苦岐黄》从容地笑笑:「你倒真舍得,连自己儿子都肯出卖。」 「哪算出卖,那两人可是合拍得很。」轩辕不以为意。 宝宝那手鬼画符,也只有靖叔才会当成宝夸上天。将这两人扔一处,正是一举两得一并解决两大麻烦的好法子。 「不过,昊啊。」轩辕说着弯下腰,双手捧住昊娃娃的小脸,慢条斯理地从他两只玉贝般的小耳朵里掏出两团布团:「作弊可是不好的行为。」 昊娃无辜地微笑:「我下次会顺便揉两团给你。」 「那这次的惩罚呢?」轩辕不为所动,继续捧着他的小脸。幼儿光滑细腻的肌肤令人爱不释手,他忍不住用大拇指轻轻磨了磨,目光对视,盈盈若水。 昊娃白嫩的小脸被轩辕注视得忍不住泛起红晕,这些风月手段他自是不及轩辕,一时心跳加速,从容的神色也有些犹豫。 「嗯?」轩辕却不放过他,又催促了声。鼻音温存绵长,昊娃只觉得周身一麻,起了层层鸡皮,心下大叹这冤孽。 「皇上。」 门外的太监又在高声禀报。不过这次连来人名字都尚未吐出,殿门已被推开。 能在养心殿如此横行的,也只有素来性急的祈世子。 「皇上急召,不知有何……」祈话说一半,看到一大一小两人缠绵对视的场景,惊得倒退三步,差点把手指都塞进嘴里:「皇上,乱伦不可啊!哪怕你这几天一直抱不到昊帝座,空闺寂寞,也别拿宝宝充数啊!」 轩辕脸颊肌肉抽抽地跳着,向祈身后慢了一步的宝亲王扬首示意:「小云,将他带去宗正寺,要怎么处理你看着办!」 「皇上别这么狠,微臣知错了。」祈世子闻言飞快闪离宝亲王身边,怕真被揪去宗正寺:「况且,皇上不是有事急召臣等晋见,不知有何要事?」 轩辕也不是真有心为难祈世子,只唬他一下便作罢,正想说出昊变小让他们代找魔箫之事,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一看,昊娃正扯着他的衣袖轻轻摇头,眸子眨了眨,隐约带了点笑意。 两人目光一触,彼此已明白对方心思,轩辕朝他挤挤眼,不动声色地移动身形,遮住椅上小人,向祈世子笑道:「听说近日柳公子要回京省亲?」 省个屁,祈世子和宝亲王的脸色都难看起来。祈世子哼哼两声:「皇上所谓的急事就是指此事么?臣为以应是急苍黎百姓之所急。」 「近来海晏河清,苍黎无甚急事。况且此事能说不急么?朕的栋梁之柱若要被人挖走了受损了,朕要向谁哭诉去。」轩辕玉扇一挥,笑得八卦。 宝亲王也哼了声:「皇上,若无其他要事,请容臣等告退。」 「哎,等等,其实朕真的很好奇……」轩辕扇子一合补了句。 「微臣回府,定将祈王府重重密围,皇上满意了?」祈世子斩钉截铁打断轩辕的话,无论皇帝老子好奇什么,对他来说都不会是件好事,尤其小云在旁边,随便他说错一句都会被揪去宗正寺面壁,他是不大想见姓柳的,但更不想见宗正寺那墙冥思壁。 「朕也只是提醒你们有防备一下,免得国库又多一批讨不回来的烂帐。」轩辕一脸无辜,看宝亲王同时也冷下来的脸。 「皇上,臣等告退。」宝亲王不理轩辕还想八卦下去的嘴脸,袖一拂草草施个礼,横了祈世子一眼,祈耸拉着脑袋,也施了个礼,跟着宝亲王出去。 昊娃从轩辕身后探出个脑袋,等两人去远了,才轻嗤了声:「轩辕,你这些爱卿过得可真不容易。」 「难道你家的就容易了?」轩辕揉了一把他的小脑袋,边说边飞快地从龙案下方暗格里拉出个包袱皮摊在龙案上。 昊娃手一扬,手中的书扔在包袱皮正中:「你可以自己去问煌。」 「就那恋弟娃娃脸。」轩辕嘀咕了声,动作也没停,从养心殿各个不同角落挖出零钱,银票,衣服,扇子,以及瓶瓶罐罐数样,全扔在包袱皮上。 「轩辕,你可真是个好皇帝……」昊娃看着他熟练的打包动作,好半天才叹得出来。这皇帝老子成天就盘算着怎么跷宫?看来先前对奉天皇朝爱卿们的同情,还是轻了点。 「这证明朕对你的爱天地可表,只要你一声招呼,朕随时可走。」轩辕说得脸不红气不喘,抖了件灰色的宽大长袍直接覆在龙袍外。 但你终归还是要回宫的。昊娃静默片刻,却见轩辕已打理整齐,穿着件臃肿的灰衣,单肩背了个包袱,头上金冠摘下,头发未及梳拢,看起来狼狈可笑,却全无自觉,眸中一片笑意,弯腰抱起自己,说:「要找魔箫快点走吧,等小云他们反应过来就不好走了。」 昊在他怀里,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嗯了声:「好。」 你我都是太过理智之人,所以你做不到抛下万里江山,我也做不到强行留你陪我。只是,原以为会孤独一世的人生,却有此时携手相伴。 尘世易变,任你天长地久海誓山盟,都如蝎蹈空花,终有过去的一天。而在这宇宙洪荒中,能牵住彼此的手,已是缘分,何苦求不得。 宝亲王在前,祈世子在后,离开养心殿慢慢走着。最早时的怒气消散,一丝不对劲浮上心头。 祈世子抬头瞄了宝亲王一眼,「宝宝今天很安静。」 宝亲王嗯了声。 祈世子又道:「皇上故意遮着他。」 两人对看一眼,宝亲王终于开口:「黄门官说,靖叔先我们一步进宫。」 靖王进宫,多半是为见宝宝,少半是为见轩辕,此刻轩辕与宝宝在一起,却不见靖王。一念至此,两人神色已微变。 「莫非……」 「难道……」 宝亲王伸手正要挡下宫娥问轩辕无名现在在哪里,却听前方曲桥传来咯咯笑声。小小昊手上拿着张涂得乌漆抹黑的宣纸,坐在靖王肩上,正往曲桥这边而来,见到祈世子与宝亲王在前,眼睛一亮,笑道:「祈叔叔,宝叔叔,看小小昊画的靖叔公——」 「是啊,小小昊今天为叔公画了好长时间,叔公真是高兴得很。」靖王也是眉开眼笑。 宝祈两人心中已有了悟,不等两人说完话便动身往养心殿飞掠而去,终是慢了一步。 养心殿殿门紧闭,太监宫娥守在殿外全不知情。摒退诸人推开殿门,门内果然空空如也,书案上一纸白宣,龙飞凤舞写着「得休休去且休休」七个大字。 祈世子呻吟了声,脚步悄悄后挪,却见宝亲王头也不回,随手一抓,已抓住自己衣领。 「我知道了,找不回他,你要抄我家是吧。」祈世子低眼瞄到抓在自己衣领上那只手背的青筋,飞快表态:「我发誓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找回皇上。」 「十五天内找不回……」宝亲王松开手,回身:「你藏宝阁里的珍物我全送给小小昊。别指望有人为你求情。」 「小云,别这样!」祈世子顿时惨叫出声:「我收集这么久的珍物……」 「十五天!」宝亲王说完甩袖走人,「你再不追我现在就去封了你的藏宝阁。」 还在犹豫要不要先将宝物搬家后再去追人的祈世子顿时做好决定,反正再怎么搬都逃不出小云的眼线,还是先抓回跷宫皇帝比较要紧,至少自己尽力了,小云多少会手下留情些。 尾声 于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奉天皇朝的历史又要在这里记下惨烈的一笔。 接下来,逃走的跷宫皇帝和变小的无帝大人会发生什么事呢?奉命去追回皇上的祈世子与即将到达京师的柳公子还有得知消息悄悄出宫的小小昊,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花开两枝,各表一枝。请让我们慢慢往下看。 得成比目何辞死 之一 子交手兮东行 六月廿一 甲子日尾 是日大暑 诸事不宜 烈日炎炎,晒在人皮肤上火辣辣地痛,仿佛能听到滋滋的煎肉声。 正值大暑,这几日暑气甚重,除了日间耕作的农人外,大部分出行之人的作息都改成日间休息,傍晚出发。因而,此时虽是红日西下,路面却比白日更热闹,行路的押镖的卖杂货的纳凉的,官道上人来人往,都赶上市集了。 人群中,却有一大一小十分抢眼,大人一身锦衣,锦饰华彩,头发却用布巾缠着,颇有些不伦不类。长相说不上出众,顶多只能说不难看,却有股令人惊惧的气质,官道上人多,他周围却硬是空出一个小圈无人靠近。他怀里抱着的小娃儿,头发并没像一般小娃儿束成总角,只是用布条绑在脑后,一身不大合体的青衣松松垮垮,眉眼却漂亮得像观音座下的金童。 其实真正金童长成怎样,大家都没见过,但想来总是超出凡人想像的美貌。而这小娃儿除了金童外,再找不到别的形容了。尤其神色间那种沉静宁凝的气质,更添几分仙气,倒令人虽是见之心喜,却不敢多靠近。 两人看来都有些风尘仆仆,也不知赶了多少的路,远远看到西陵城门在望,城门外不远处有座小客栈时,大人低头问小娃儿:「要不要在这休息?」 小娃儿在他怀里举目四顾:「三天五百里,他们暂时追不上了。」 「追得上也不管,到时再跑,反正今天一定要休息。」大人有些耍赖地对小娃儿说着。 小娃儿失笑,伸手抚了抚他脸颊:「轩辕,辛苦你了。」 他们自然是轩辕与昊娃两人。那日两人跷宫,被宝祈两人发现,由于时间太近,来不及做太多的假象布置,被暗流一路追上咬得很紧,一路追进秦岭。幸好两人皆不是省油之灯,轩辕一路上又给暗流刻了不少假命令,饶是如此,两人也在秦岭间躲闪了二、三日,直到近日才从伏牛山下来,成功摆脱暗流的追踪。 昊娃习惯了江湖生活,虽变小了倒还适应。轩辕堂堂天子之尊,平生被人服侍惯了,何曾逃得如此狼狈。在山林间躲闪两三天,连奔数百里,未曾更衣洗漱,一天还好,两三天后就受不住了。 眼见情人牢骚冲天,昊娃虽觉还不算完全安全,也不忍见轩辕再辛苦下去,纵真被人追上,以轩辕的身手和自己的计谋,总能逃得出去:「我们住店吧。」 皇帝陛下顿时眉开眼笑,抱着昊娃就去落店。 正是傍晚时分,落店吃饭的,结帐离去的,柜台处忙得一团混乱。 轩辕在人群中挤了半天都没挤进去,脸色便不好看了,嘴里嘀嘀咕咕地念道:「刁民、刁民!」 昊娃在旁听得不由失笑,安抚地拍拍他:「现在人多,我们先等会儿。」 「可是我累了。」轩辕趁机耍赖撒娇:「我三天都没休息。」 「你五天没休息都没事,才三天算什么。」昊娃决定无视。 「可是现在明明可以马上休息却不得,我觉得很累。」 「这么累你放我下来不就轻松了。」 「不行,抱着你我还能有点心理安慰,能多撑一会儿。」 昊娃瞪着抱定主意耍赖的轩辕,一脸无奈。这些年轩辕什么都没见增长,只有耍赖工夫日益增长,这到底是被小小昊传染了,还是自己太纵容他?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需要反省。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之际,一人拍了拍轩辕的肩,转身看却是个灰衣少年。 「大叔,你们想住店是吧,我刚刚结了帐要离开,现在人多,你不如带着孩子先到我之前住的房间去,等小二有空了再来落个单。」 大叔!?轩辕被这两个字击倒,当场石化,耳边只回荡着少年的大叔大叔大叔…… 昊娃暗暗掐了轩辕一把,脸上笑道:「大哥哥,谢谢你。」 他现在是五岁的外表,见谁都得装嫩,是以非不得已,一向皆由轩辕开口。 「举手之劳。」少年笑笑,想伸手抚摸昊娃脑袋,却被轩辕一把抓过来用力摇晃:「小兄弟,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他特别在小兄弟三字上下了重音,少年弯了下眼,再次笑笑:「好人啊……大叔,我告辞了。」 顺着少年指引的方向,上了二楼地字三号房,房门开着,没有人。 轩辕怔怔地坐下,悲愤地向昊控诉:「他居然叫我大叔!他叫了我两次大叔!」 「轩辕,你也三十多岁,叫大叔不是很正常么。」昊娃从他怀中跳了下来。 「小伊祁不也叫我哥哥。」轩辕继续受打击。 「容我指出,小伊祁只叫过你轩辕,没叫你哥哥,况且小伊祁也快二十了。」 「昊啊,我很受刺激,你就别再刺激我。」轩辕白了他一眼,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 昊娃不知该笑还是该怎么,只得束手不管他,站在地上活动活动身形。 两人休息了会儿,终于有店小二端着盘子从门房外经过,见到房内有人,愣了下,昊娃见轩辕还在叹气,只好自己开口,奶声奶气地道:「我们要住店。」 「呃……啊!」小二手中端着东西不能放下,向后回头叫了声:「小幼仔,地三有客官要住店。」 「来了来了。」那边应了声,店小二端着盘子继续前行。但那边应得快,却好半天没人来。 小二空手经过时,见客房还是只有一大一小,暗骂了声小幼仔,进来陪笑道:「客官对不住啊,这个时候小店忙了点,客官是两位么?要住几天?」 「住一天。」轩辕总算叹够气,抬起头:「小二,这附近有成衣铺没?」 「这里没,但往前一点,东城门里倒有一家,无论男女老幼,衣物皆有。客官可有需要,小的可以代买。」店小二看看轩辕平凡的五官,再看看昊娃粉嫩可爱的小脸,心下嘀咕着,嘴上倒是应对如流。 「给他准备几件合身的,颜色素净一点,有月白色最好,再送些吃的来。」轩辕塞了锭银子给他,朝昊娃扬扬下巴示意。 变小的昊娃虽然跟小小昊差不多大,但小小昊身为太子,衣服都是宫禁色泽图纹,在宫里穿穿还行,出宫便是犯忌招眼了。他们一路落跑尽往偏僻处去,没经过大的市集,自然没机会为昊娃买新衣,现在穿的这衣服还是出宫不久在个小村落买的,一点都不合身。 「好哩。」小二哈腰接过银子,正好小幼仔终于来了,他叮咛小幼仔为客房添水添茶备菜,自己去柜台落单购买成衣。 临走前,看看昊娃再看看轩辕,到底还是忍不住,悄声问昊娃:「小少爷,那人真是你的长辈?」 他声音虽细,但轩辕怎么可能听不到,当场脸就黑了,向店小二直瞪眼。 昊娃噗哧一笑,朝小二点点头:「放心,他是我最亲近的人。」 轩辕听得此语,终于龙颜大悦。 办好入店手续,用过晚膳,夜已深了。 店小二送来了一壶热水和洗漱用具,还有轩辕吩咐要的衣服。三、四套小娃儿的内衣外衫,另带两双绣着虎头的新鞋子,给昊娃试了下,大小分毫不差,款式虽不是时新的,料子倒还好,轩辕满意地将剩下的碎银赏给小二,又叮嘱小二不用再过来。 他闩上门,回过头来,见昊娃坐在床沿,便问道:「你现在内力恢复多少?」 昊娃看看自己小小白白的手,随手往桌上烛火一拂,烛火摇了摇,又巍然不动。 「这可怎生是好?」轩辕说得焦灼,脸上眉开眼笑,全无一点怎生是好的样子,伸手将他搂入怀中。 昊娃瞥了他一眼,也懒得与他计较,在他怀中挣了挣,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上去,小小的脑袋抵在轩辕颈间,便如这数日一般,小耳朵正好趴在轩辕胸前,听那一怦一怦的心跳声。 此时才有空仔细体会怀中温暖柔弱的存在,纤细小巧的四肢缩在自己怀里,仿佛将一切生死安危都寄托给自己。 长长的黑发上传来熟悉的药香,轩辕吸了口气,只觉心中有处最柔软的地方正被无形之手轻轻挤压着。有点酸,有点痛,更多却是压抑不住的欢喜与温柔,只愿这一刻能再长点,再长点,不求天长地久,只要长久来寂寞的心能填满就好。 感觉到轩辕突然的无言,昊娃抬起头,目光相融,轩辕低低叹了声,再道一次:「这可怎生是好……」 话语绵绵里,尽是爱怜。 昊娃忍不住微微一笑,双手搭在轩辕肩上,仰起头,在轩辕唇上亲了一下。 柔软甘芳的清气稍触即逝,轩辕脸色变得古怪起来:「别玩了,你这样让朕以后要怎么面对小小昊,朕好歹是个老子。」 昊娃笑了起来,闭上眼一脸天真无辜,仿着小小昊奶声奶气道:「要我叫你声父皇么?」 「朕真想打你屁股。」轩辕再次呻吟了声:「朕真心觉得宝宝性格像你更多。玩朕就这么有意思?小心玩火焚身。」 「我相信你的定力。」昊娃拍拍轩辕的胸脯,微微一挣,从他怀中跳下。 轩辕顺势放开手:「但是朕不相信自己的定力。」 「要不要我给你粒药丸?」昊娃笑吟吟从怀中取个瓶子出来:「药师新制,入水即溶,无色无味,喝完包你男性雄风一月不举。」 「药师还是这么爱折腾……」轩辕轻松地摇头笑笑,下一秒,衣袂飞动,已将昊手中药瓶夺过,五指一捏便要毁尸灭迹。 「那瓶是归元丹,别浪费了,真正的药还在我这。」昊娃慢条斯理地说着:「虽然御制的归元丹不错,但药师的药效果也不差,你喜欢那瓶就送你。」 「昊!」轩辕不满地叫了声,眼睛盯着他,手打开药瓶小心闻下,确实是归元丹的药香。他自不会将瓶子还给昊娃,免得这是出空城计。 阖上瓶盖放入袖中暗袋:「那朕就笑纳了。」 「轩辕,你知道我身体现在还不怎么好,隔几天便得吃次药。你若要将我身上的药全取走,我也是无可奈何,只好将命挂在你手上。」昊娃爬到椅子上,优雅地坐着,小脸上的笑容漂亮得让人心醉又恶劣得让人心碎。 轩辕开始觉得,变小的昊娃娃其实不是像小小昊那么可爱无害的,变小的天下第一人,还是天下第一人。 「昊……」轩辕无奈地又叫了声,眉头不满地皱了起来,隐约有些委屈。 昊娃突然想到小小昊要吃松子糖又吃不到,揪眉嘟嘴皱起小脸的神色,顿时忍俊不禁,伸手招招轩辕,小手牵住他的大手:「放心,我自然不忍让你受这罪。」 轩辕龙心大悦,也待表白一番,却见昊娃沉吟了下,又道:「当然,这只限你肯乖乖不乱来的情况下。」 「乱来!?我还能怎么样来?」轩辕指指他再指指自己:「这样要怎么乱来?能乱来得起来?」 昊娃认真地看着轩辕,轩辕严肃地回望他。 「轩辕,其实你之前说的话里,只有一句是实话。」昊娃晃着小脚,「你人品差到自己都信不过,我干嘛要信你?」 轩辕公子的脸色五彩缤纷,又想笑又想怒,最后道:「朕十分后悔呢!」 「哦?」昊娃摇了下小脑袋。 「后悔朕当初不该将柳残梦和祈放一间的。」 轩辕想到当初他们七人变小,在去寻找镜花水月的路上自己安排住宿时将祈柳同放一间,心中便满是悲愤:「看得到吃不到,要像我们这样一大一小才可能发生,那两人一样大小,哪有什么好顾忌,柳残梦一定将祈从里到外的豆腐都吃干净了,可怜祈的童身清白……」 昊娃冷冷看着轩辕,眉毛跳了几下:「轩辕,论起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你必是无敌的那位。」 「好了,莫气了,明在还要早起赶路,我们快点睡吧。」 轩辕笑嘻嘻捏了昊娃一把嫩豆腐,取过小二先前送来的冼漱用具和热水,将热水倒进脸盆里,亲手拧了条丝巾给昊娃擦脸。雪白的丝巾,雪白的容颜,忍不住又是一阵心动。 用柳条沾着盐巴漱过口后,昊娃将外衣脱下搁床头,却见轩辕也洗漱完毕,衣服也不脱就直接往床上倒,昊忙一把挡住:「脱衣服。」 轩辕一笑:「昊啊,你不是不信朕的定力么,怎么又敢叫朕脱衣。」说完又要往床上倒。 昊娃翻了个白眼,知道轩辕是身边没宫人侍候,嫌着麻烦偷懒。想他到底一介天子,自己变小后,他抱着自己,谈不上鞍前马后,也算是嘘寒问暖,便扯扯他的衣袖:「我帮你脱。」 「你还是先顾及你自己才好。」轩辕弹了下他的小鼻子,伸手要搂他:「快睡吧。」 昊娃拍开他的手,三两下窜到他身上,伸手就要拉衣领上的结子。 轩辕唇角抽了下,想,昊变小后,果然也孩子气重任性了些。当下倒也不拒绝,看昊娃白白短短的小手在自己胸前努力着,长长的黑发垂下又拨拢到耳后,露出珍珠般的小耳垂和线条分明的轮廓。 从大看小,其实长大的昊跟他小时候没差多少……这般慢慢模糊地想着,突然遗憾起来,为何现在这般努力为他脱衣的,不是正常形态的昊。 绮念不可动,一动便不可自制。皇帝老子在心底将所有不堪念头一一意淫过,一边克制着身体不要有反应,免得真的换来药师的药,挣扎得又是痛快又是愉悦,却听昊娃呼了声,抬起头来。 不会是发现了吧?轩辕一惊,满脑子绮念灰飞烟灭,却见昊娃朝他一笑:「外衣脱好了,睡吧。」 说完从轩辕身上爬下来,乖乖钻到他胳膊间,小脑袋靠上,缩到他怀里闭上眼。 轩辕又觉一阵魂销魄散,将怀中小娃儿打量上几眼,嗯了声,手指一弹,熄灭桌上烛火。 六月廿二 乙丑日 箕 一早店小二又送来晨起的洗漱用具,又在轩辕的赏银下搬了个大桶来给两人泡浴。 轩辕不敢真的和昊娃同浴,让他一人洗浴完自己再洗,隐约听到昊娃在外与小二说着什么。 等他洗完穿着中衣出来,只见床上摆了好几件衣服,昊娃坐在床沿晃着小脚,将衣服一件一件打量。 「这是?」轩辕走过去瞧瞧,虽然都是布衣,但款式还算时新,一件杏黄,一件天青,还有一件秋香色。 昊娃托着下巴浅浅微笑:「轩辕,你那些衣服扣带实在太多了,还是换这些吧。」 轩辕大笑:「原来你也嫌麻烦。」 「你不嫌麻烦那你继续穿啊。」昊娃不为所动。 「昊准备的,我哪敢嫌弃。」轩辕笑眯眯地拿起那件天青色的比划比划,大小十分合身,衣上也并非一色素净,绣着不少暗纹,穿起来人洒脱多了,少了些霸道。 「不错吧。」轩辕得意笑笑,自觉看起来年轻不少……想到这,眉一挑,却见昊娃整整自己衣服,跳下床。 「时间不早了,退房出发吧。」 「这么早?日头正大。」轩辕不大赞同,昊变小,内力也缩减,未必撑得下这烈日炎炎。 「已经耽误够多,你总不想再被暗流缠上吧!别担心我身体。」昊娃牵着他的大手:「有你在,总不会让我有事。」 轩辕瞪了昊娃半天,苦笑摇头:「连马屁都用上,也罢。不过先说好,万一你真的中暑,我也不懂怎么照顾你,你自己多小心点。」 之二 若有人兮山之阿 他们离了西坪,从九条岭走。烈日下的山林虽然比官道凉爽些,但树枝收纳的正午暑气依然令昊娃脸色发红,额角微汗。 轩辕见状也没说什么,昊真承受不住,自会开口。此时没开口,自己也不用白为他心疼。 到底拉了半日的行程,虽然暂时没有被盯上的感觉,暗流到底还是不可小觑。两人当着宝和祈的面出逃,宝定会大发雷霆,祈为了自保,也会比平日更卖力,他已多次追踪过两人,也算经验丰富,不小心不行。 「过了丹水就到南阳,南阳之后再往均州,只要祈认为我们确实往两湖而去……摆脱暗流三日,我们就能去一山一水一圣人的齐鲁大地游山看海去。」沉静半晌后轩辕终于得意开口。 昊娃眼睛眨了眨,正想开口,却听风中隐约有声响。 轩辕此时功力比他深厚,自也听到,皱皱眉毛停下脚步:「东南方,正是我们要走的方向。」 「声音好像有些奇怪。」昊娃听了片刻,抬头:「要不要去看看?」 「不怕是陷阱?」 「如果暗流真能算在我们前在,这里也未必安全。我可不信他们真能追到我们前方。」昊娃微笑。 「也罢。」轩辕原也不信暗流真有能力追在自己之前,捏了昊娃一把小脸,无视他一掌拍开的抗议表情:「一起瞧瞧去。」 在山林中循声追了数里,声音断断续续,一会儿是人凄厉的叫喊声,一会儿是细碎的哔剥声。再追片刻,声音才清晰了些。 「这人功力不错,你还要去么?」轩辕低头问昊娃。 「再深厚的功力也禁不住这样自虐,听起来快到强弩之末。」 「如果不是陷阱,你不怕找了个麻烦?」 「看看再说。」 两人又奔出三、四里,眼前但见山林一片狼籍,山崩路塌树倒泥卷,仅余一人凄厉长啸声回响,再追过去才看到人影,只有一人赤手空拳,在林间发泄般呜鸣着挥拳劈腿,触到处无不崩毁。 轩辕看了片刻,将昊娃在一旁放下,身形飘向场中之人,伸指点向那人颈后大椎穴。那人虽是处于疯狂状态,反应却不曾慢下,察觉身后异动,反身一掌劈向轩辕。 轩辕不与他硬接,身形一避,再次出手弹向他臂间关节,趁他回掌自卫,又连袭他周身任脉九处大穴,那人近乎本能地一一回掌相护,但轩辕发的都是虚招,在那人旋身避开轩辕点他肩颈处的云门穴时,轩辕足尖一抬,袭向那人目光死角的环跳穴。 那人神智不清,反应只凭本能,虽然功力深厚,却避不开轩辕这一诈招,环跳穴一点身形顿时一缓。轩辕出手如电,日影碎星点向那人胸前神封巨阙期门三穴,那人闷哼一声,终于倒地。 「这人武功倒真好。」轩辕吐了口气,缓缓落到地面,却见那人穴道虽被点,却未陷入晕迷,牙齿咬得格格响,额角青筋直爆。 昊娃奔跑过来,被轩辕一把捞起:「别靠近。」 那人抬眼,声音嘶哑:「你是谁?」 「那你是谁?」轩辕反问。 「我是谁?」那人怔住,目光似清又似狂,若能动,定是双手捧住脑袋:「我是谁!?」 他再次大吼一声,目光渐渐疯狂,眼见不妙,轩辕索性一指点向他的晕穴。他一声不哼,闭眼不动。 「我们再来晚一些,他只怕会脱力而亡。」轩辕摇摇头:「这人功力在武林算得上顶尖,要不是疯颠,倒也不好制住他,想来定非无名之辈。」 昊娃嗯了声,从轩辕怀中滑下,将那人翻过来。那人满脸血痕泥污,衣服也一般肮脏不堪,但料子款式裁剪都极精细,至少比轩辕身上现在穿的衣服高出数个档次,赶得上御秀坊精制的衣服。 「现在怎么办?」轩辕缺少江湖行走扶危救难的经验,看着泥人,有点头痛,又有点兴奋。 昊娃收回搭在那人脉门上的手指:「他内息混乱,经脉受损,已临走火入魔。」 「你有把握救他?」 「没有。」昊娃老实承认,皱起秀眉:「先给他吃下归元丹护住元气,其他等药师到来再说。」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倒了粒丹丸纳入那人口中,小手在他颈后力道微吐,丹丸顺喉而下。 「归元丹?」轩辕斜睨着昊娃手上的小瓶。 昊娃微微一笑:「药师的归元丹可是救命良品,我身上多备了几瓶。这瓶是,给你的那瓶也是,我这还有两三瓶,你要不要吃一粒尝尝?」 轩辕飞快地摇头。 昊娃再为那人把了下脉,药师的归元丹确实见效快,那人的内息虽还不稳,却也不再如先前狂乱。 「我们带他下山吧,三人行,正好掩蔽行踪。」轩辕叹了口气,知道昊既然出手,总不能放这人在山上等死。 「好主意。」昊娃笑得仿若全不关自己之事,拍拍手上泥污:「那就有劳你背他下山。」 「味道好酸。」轩辕撇着嘴不肯接近,看看他一身的泥,再看看自己刚换好的新衣,又叹了口气——好奇心真真是要不得的。 「也未必全不干我们的事,毕竟你也说他是顶尖高手。」昊娃打开包袱取了件衣服给那人披上,示意轩辕背上。 「你看出他来历?」轩辕一直磨蹭着。 昊娃但笑不语。 就近直接下了九条岭,官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不知在哪里。两人只好待在路旁等着有行人过来问路。等了半天,等来一行镖客。 问过路后,见这三人里一病人一小孩,唯一的大人左支右绌,随镖出游的大小姐大发怜悯,命人让出一匹马给轩辕三人,又吩咐将病人放在镖车上。镖头虽觉不大合适,但见这三人一身狼狈,没什么危险性,也就不多话。 路上众人聊起天来,轩辕说话总是有股居高临下的气势,大小姐也是未识人世,说话不知进退,昊娃听了会儿,虽然不喜欢多话,还是不得不三五时打个岔免得双方冲突。他一介小娃娃,没人舍得对他生气,这样混乱的三方对谈,最后竟也相谈甚欢。神威镖局一路求稳走得慢,原本轩辕他们打算今夜赶到南阳的,结果天黑了也只到枣园镇。进了镇后,大小姐邀他们一同入店。他们确实懒得去再找客栈,便一同住下。神威镖局包了东厢院,他们在西厢院也订了两间房。 入房令店小二打水过来,轩辕瞧瞧昊娃,也不指望他一小娃儿来动手,只好再亲劳龙爪帮那人洗脸擦手。轩辕原本便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那人脸上泥污血痕一层一层,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水都换两盆了,要不是顾忌昊娃在旁,轩辕估计会将那人扔进桶里由他自生自灭。 又试了会儿,还不见成果,轩辕终于泄气:「算了算了,这泥巴这么厚,说不定出生就这样,真擦干净指不定还伤了皮肤,不管他。」 昊娃在旁埋头翻着苦岐黄,估着轩辕也差不多要没耐性,一抬眼果然看到轩辕嘟囔,不由一笑,唇红齿白,轩辕看着他拿着巾子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想干。 昊娃跳下椅子,走到那人身边继续为他把脉。 「如何,有效么?」轩辕换了条巾子给自己擦手,好奇地也把了一次,只觉真气涣散在奇经八脉,四处散窜,幸好此人晕迷没法运用真气,真气碰撞后并未受意识控制,再次散开。 「独孤会很高兴见到他。」昊娃摇摇头:「我以为是走火入魔又不大像,他真气撩乱,一到气海附近就泄开,无法回归气海,十分古怪,我查了半天的书也没查到。」 「还真是捡到个宝。」轩辕似笑似讽地睨着昊娃,昊娃凭着身高差势,只当没看到。 「帮他衣服脱一下,我为他金针渡穴真气归脉,应暂时可压抑真气撩乱。」 一番折腾下来,那人呼吸平缓许多。轩辕已将他穴道解开,他却沉在梦魇中无法自拔,时而呼吸急促,时而浑身出汗,口中时不时吐出一两个字,含糊不清,也不知在说什么。 「好像在发烧。」轩辕摸摸他额头,垮下脸:「难道还要熬夜照看他?」 「出钱让小二找个人来看顾。」昊娃爬在床头也摸下他的额:「不算严重,大约真气归脉的缘故。实在不行,明天将他留下,让暗流照顾。」 两人还在讨论,有人敲门,竟是镖局大小姐。 「宣爷,你们这边还好吧?」大小姐是来找昊娃玩的,这般漂亮的孩子,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多接触。见床上躺着人,轩辕和昊娃在旁说话,又问道:「你小弟怎么样了?」 她边问边自己走了进来,见床上那人一脸泥污未净,啊呀了声:「居然还没擦干净啊。」 她本无意指责,偏是话语听来有刺,她身后跟了个丫鬟,闻言忙为大小姐打圆场:「宣爷又要带小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定是忙不过来,不如奴婢帮这位爷擦手脸,大小姐和小公子聊聊吧。」 「那再好不过。」轩辕忙让开,让丫鬟拧了巾子为那人擦脸。丫鬟靠近时,怔了怔,似乎是没想到这人居然这么脏,但很快又恢复过来,殷勤地为他擦脸。她手脚熟练,也不知怎么使力,轩辕一直擦不干净的泥泞在她手下渐渐拭开。 大小姐也有些好奇,不知这位弟弟泥下的脸是像宣逸那般平凡,还是如小叶浩那样精致。长相差异这么大的两人居然是亲戚,不晓得宣爷小时长得可爱比较刺激,还是小浩将来长大了居然会平凡无奇比较刺激,或者两人只是远亲吧。 她一人在旁胡思乱想,却见床上那人脸上的泥垢被擦得差不多,渐渐显出轮廓。她瞧了会儿,突然又啊了声,心跳加速。 见轩昊两人瞧过来,脸上不由一红,低下头捻着衣带,心中暗自道:谁知这泥人居然长得这般好看。 丫鬟换了条干净的巾子继续为那人擦拭,越擦力道越轻,几乎是小心翼翼,生怕碰破他白如瓷玉的肌肤。手也有些微微颤抖,料来是见那人轮廓眉眼无不精致俊秀,平生几曾见过这样的人。 昊娃被轩辕抱在怀里,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突然一笑。 「如何?你认识?」轩辕传音入密,也起来好奇。 「不能说认识,不过很像一位故人……你知道慕容霁云的外号是什么?」 「慕容霁云?」轩辕想了下:「武榜四尊之一的慕容孤芳,霁云断梦?」 「孤芳自赏,云雨梦断。当年慕容霁云行走武林,可是迷倒了数不清的侠女。据说是天下有数的美男子。」 「你的意思是……」轩辕瞄了眼床上之人。 「有可能。」 两人不再说话。床上那人年岁轻轻,自然不可能是慕容霁云,应是慕容霁云之侄,武林四绝之一的东绝慕容恋尘。 九华山无梦谷素出翩翩浊世佳公子,慕容恋尘身为唯一传人,居然如此狼狈,或者麻烦比想像中更大。 热,非常热,汗水滴滴滑落,承坠在眉睫上,盈盈欲滴,宛如流不出的眼泪。 汗水压着视线,看不清对面的人,模模糊糊,一点也不清晰。那人是谁?是谁? 那个人开口,声音在天地间回荡,晃悠悠地在他耳畔问:「你又是谁?」 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何必问你是谁,你也何必问我是谁。 那人的身影在崩溃,如沙子般,稍一用力便散开。散开的最后一刻,却是个笑容:「小慕容。」 小慕容?那又是谁?热意渐渐散去,失去热量,只剩下寒冷,冷入骨髓,动弹不得,周身经脉若刮,苦痛欲狂。 有只手在身上轻拍着:「小慕容、小慕容……」 他抓住那只手,那只手却一反掌将他推了开,将他往那冰封之地毫不容情地推了下去。他牙齿冻得格格响,无助地张合着手在虚空中寻找那双推开自己的手,有个名字压在舌头底下,却叫唤不出。 小慕容,小慕容……仿佛是首古老的歌谣,在耳边晃荡着。 热意再次涌起,非常热,仿若两具身体赤裸裸地纠缠在一起。他想看清那个在他身上的人,却什么都看不到。那人皱起眉毛,掩住他的眼,低低道:「慕容,慕容……」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皱着眉?为什么你要推开我?为什么你要叫我小慕容? 你是谁?我又是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该有多好…… 在冷与热的转换中,他渐渐迷失了自己。 六月廿三 丙寅日 斗 一夜无眠到天亮,隔壁一直很安静,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轩辕招呼小二送水送茶,昊娃自己到隔壁去看病人。 「宣逸!」突然听到昊娃惊讶叫唤,还在交待早点的轩辕急忙打住,过了隔壁屋只见昊娃爬在床上,难得凝眉沉思,远远看了过去,仿佛看到成人版的昊,轩辕不由心下一跳。 还没等他心跳完,昊娃已招手。轩辕过去,慕容恋尘已经睁开眼。鸭青色的眼白,漆黑深邃的檀瞳,微微带了些水气,睫毛眨动时,令人不由想到目若流波四字。 一个男人长了这样一双眼,可真不是好事——尤其还是个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 轩辕看着他,他也呆呆地看着进入他视线范围的轩辕,眼睛又眨了下:「你是谁?」 「我叫宣逸。」轩辕被人这般无礼地问着,有些不高兴,但没发作。这是个让人生不起气的人。 慕容恋尘怔怔地看着他,又问:「我是谁?」 轩辕扭头看了眼昊娃,昊娃垂着头。 「你是慕容恋尘。」 「慕容恋尘?」那人看着昊娃:「跟你说的一样。」 「所以这就是你的名字。」昊娃抬头干笑,轩辕瞥了他一眼,伸手摸摸慕容恋尘的脑袋,温度正常啊。 慕容恋尘抓住他想收回的手,郑重道:「叫我小慕容。」 「小慕容?」轩辕下意识地重复一次,却见少年露出清甜的微笑,坐了起身,乖乖看着轩辕。 轩辕回以微笑,唇角肌肉有点僵硬,将昊娃从床上抱起,一边继续对慕容恋尘微笑,一边从牙缝问:「他怎么了?」 昊娃难得一脸吃瘪的神色:「你看地上。」 轩辕瞄了眼,床脚下不少水迹。 「不是吧。」轩辕伸手摸了把床单,湿答答的。 昊娃为自己的失算而皱起小脸蛋:「唉。」 轩辕指指脑袋:「烧坏了?」 昊娃抬头看了轩辕一眼,闷闷地将脸趴在轩辕颈间:「唉……」 「现在怎么办?」 「把他留给暗流吧。」 两人互瞪。 「留给暗流,无梦谷唯一血脉传人出事的消息传出去无梦谷就会找我们拼命。」 「消息先瞒一段时间,等药师看了再说。实在不行,将他送回无梦谷吧,反正他变成这样起因也不在我们。」 「但结果却发生在我们这里。」轩辕揪着脸:「要收你们无名教收去。」 「你让我这样怎么传命令。」昊娃飞快摇头。 「你不用出面,下个指令就行,再说人也是你救回来的。」 「我只说去看看,出手救他的可是你。」 两人互相踢着皮球,都不想把这个麻烦放到自己地盘去。慕容恋尘在旁待得无聊了,抬起脚:「鞋。」 「鞋?」轩辕和昊娃都回过头,轩辕龙颜扭曲了下,昊娃也咳了声。鞋就在地上,还有什么好问的,难道要我们帮他穿!? 昊娃推了推轩辕,轩辕柔声道:「鞋在这里,自己穿吧。」 慕容恋尘固执地抬着脚:「鞋。」 昊娃叹了口气:「你去叫个小二来吧。」 轩辕也看出跟个小孩子较劲是没有意义的事,转身出门要招小二,却听身后风声,慕容恋尘鞋子也不穿光着脚丫追过来,一把抓住轩辕的衣袖不肯放手,目中尽是惊惶之色。 「轩辕。」昊娃叫了声。 「嗯?」 「最难消受美人恩。」 「唉……」 昊娃坐在慕容恋尘旁边,脱下自己的小童鞋,拿起来微笑示意:「鞋,捡起来。」 慕容恋尘十分敏感,稍一皱眉都会惊惶地看着自己。除了微笑,真不能有其他表情。轩辕这草包能顾好自己的衣装打扮就不错了,也不指望他教。 「捡起来。」慕容恋尘乖乖弯腰捡了起来。 「套进去。」昊娃继续微笑地看着慕容恋尘示意。 「套进去。」慕容恋尘有样学样。 轩辕在旁百无聊赖地托着腮看那边一小大人和一大小孩。从一开始满脸黑线无可奈何到后来的津津有味,直到有人敲门才省悟过来。 昊娃已经教慕容恋尘穿好衣服,甚至很有耐性地帮慕容恋尘拉平有些皱的衣领。小小昊出生至今,他亲自教导过的事屈指可数,此时慕容公子天真无邪,他不由将慕容恋尘当成小小昊对待——况且,人家可比小小昊那小皮蛋乖巧不知多少倍。他也听到敲门声,对慕容道:「坐在这儿别说话。」 慕容恋尘眨了下眼,点头。 轩辕开了门,果然是神威镖局一行,他们准备出发了,大小姐过来告别,一边说着一边往屋里瞄,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那弟弟好了没?」 「好多了,现在正在休息,你要见他么?」 大小姐脸一红,有些犹豫,丫鬟在旁推了推她。 「那……那我见一下,看他好得怎么样,要不要留些药给他。」 「好,不过他大病初愈,不适合见太多人。」轩辕状似踌躇地说着。大小姐不认识东绝不代表其他人也不认识。要是三言两语闹出破绽就麻烦。 「就我和水儿进去看,其他人在外面等好了。」大小姐欢乐地回头向镖头说。 镖头抬头看天色道:「大小姐要看望病人原无不妥,但镖行时间不能耽误。」 「王叔,我只看一眼就出来,好不好。」大小姐摇着镖头的手撒娇。 王叔被她摇得受不了,只得道:「好好,不过你要快点。」 大小姐随轩辕进去,内室光线不甚明亮,慕容恋尘坐在床沿,脸色微微有点苍白,望着她微笑,笑容优雅雍容,目光清澈如水,却带着不容接触的世家子弟的距离感。 大小姐看着他,心中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想再见他一次。这样的人,只怕她日后漫长的生命里,再也不可能遇上。 「你……好吗?」 慕容恋尘望着他,不开口,只是微笑。 大小姐轻叹了声:「你没事就好,我要走了,我叫李丝桐。」 这话慕容恋尘倒是听懂了,微微一笑:「我叫小慕容。」还想再说,被昊娃戳了戳,闷闷闭上嘴。 轩辕翻了个白眼,心中有点汗颜,好好一武林四绝,现在变成个傻子。 大小姐倒没听出不对劲,道:「你姓肖啊,慕容真是好名字,我记下了。」 慕容恋尘继续望着她微笑,她虽不舍,还是记得王叔的话:「我走了。」 送走大小姐,轩辕和昊娃两人依然在为慕容恋尘的教育伤脑筋。 「来,拿筷子。」穿衣穿鞋是昊娃教的,用膳时轩辕只好自己上了,拿着筷子手把手教他:「拇指压着,食指……食指抵这里,中指放这……是放这,不要乱动。」 筷子一次又一次地掉到地上,再一次又一次地捡起。轩辕教得唇干舌燥,自己一放开,筷子铁定掉地上,要不然就是并在一起分不开。 昊娃眼见早膳都凉了,那两人还在奋斗不休。轻轻敲了敲有些痛的小脑袋:「别教筷子了,用调羹吧。」 用调羹总容易了吧,偏偏慕容恋尘不知哪根神经对不上,坚持要用四只手指横握着,怎么纠都纠不过来。轩辕要去掰他手指,他死命抓着。两人一挣扎,调羹里的粥飞了出来,要不是轩辕闪得快,就要落自己头上。 「朕不管了!」轩辕觉得平生耐性都已耗尽,能忍到现在,该值得赞美。 他这一大声,慕容恋尘顿时受惊,明亮的眸子渗出水气,紧紧抓着轩辕的袖子。 这时候唯一冷静的只有昊娃。他不知哪里找出块布来,爬上床围在慕容恋尘脖子上当围兜,又帮他卷起袖子,拿过调羹递给他,微笑道:「来,慢慢吃。」 温和的笑容很能安抚人心,慕容恋尘眨了眨眼,脸上也现出笑意,松开轩辕的袖子,接过调羹四指抓着低头吃得欢快。 轩辕抬头瞄了眼,见慕容恋尘吃得粥汁四溅糊了一张漂亮的脸,呻吟一声趴在昊娃小小的肩膀上:「朕不管了。」 「轩辕。」昊娃冷静地叫了声:「如果你不想我们路上被人这样侧目的话,你最好现在就教会他怎么吃东西。」 「昊,你是天下第一人,你来吧。」轩辕继续呻吟,小小昊吃相都没这么难看过。 「轩辕,你育儿经验比较丰富。」昊娃笑吟吟地拍拍他的肩:「小小昊不是还有其他王兄王姐么。」 死!轩辕毛骨悚然地看着显然想翻旧帐的昊娃。五岁娃娃的脸,绝对比小小昊更像恶魔。 小小昊,父皇错怪你了,其实你不坏的。轩辕心头淌泪,还想挣扎。 「轩辕,莫说我没提醒,一旦他吃饱了,你想教他就不容易。」昊娃淡淡又补了一句。 轩辕翟地直起身,在慕容恋尘惊讶抬起脸的时候抽走他手中调羹:「特训!马上特训!」 傍晚,西厢院二号房终于再次开了门。 从早到午,除了让小二送饭进来外,基本都没人进出,时不时还传来物体破坏声尖叫声,吓得小二不住考虑要不要去报官,都被那小娃儿笑盈盈的嫩脸挡了下来——这般玉雪可爱惹人怜惜的小娃儿,总不会干什么坏事吧。小二晕陶陶想着,便不再胡思乱想。 到结帐时,屋里的大人额外给了锭银子当赏钱,小二更是放下心来,绝口不提那个一身泥污进来洗净后耀眼逼人的少年。 他们出来时,又有客人落店,小二在门口向三人哈腰道:「客官慢走啊,下次再光顾小店。」 慕容恋尘一边抓着轩辕的袖子走,一边回头,目光有些犹豫,也不知在看什么。 伏牛山过后,基本是平原山丘,没什么山林好隐身,轩辕去市集买了匹马。卖马人见他们一行三人皆不像惯走江湖的人,伸手比了个十字,一开口就是十两金子。轩辕只当捡到便宜张口就要答应,被昊娃扯了一把,比了个手势,始知这种马只要十两银子便足够,当下脸便垮了。 怀着郁闷之情的皇帝老子跟人讲起价来,从天文地理医卜星相讲到山高水远民生艰难,从远到苗疆的一棵树运到中原需要多少多少成本,到天山的汗血宝马当年一匹也就值多少多少金子,直讲得卖马人头晕眼花抱头求饶,险些将马匹白送。于是,挽回面子龙心大悦的皇帝老子又金口一张,说不用了我也不占你这便宜,只教你记得教训下次不要向行家乱吹。我给你十两银子好了。 卖马人脸上陪笑,暗下骂这人真真不知所云,既然同意这个价格,还要说这么多干嘛。 轩辕本要买两匹马的,可是慕容公子死也不敢坐上马。皇帝龙口再能辩,对一个不讲理的小孩子也没用。好不容易哄上马,马一走,慕容公子在马背上一个仰翻,要不是轩辕及时抓住他,怕要直接摔地上撞得更傻了。 无奈之下,轩辕只得挑了匹壮马,身前抱着昊娃,身后绑了个慕容公子,在卖马人羡慕的眼光中,前拥后抱,乍看艳福非凡,细究令人痛哭。 「和药师联系上了没?」跑了大半个晚上,驮了三个人,再壮的马儿也会倦的。 正好听到不远处有流水声,轩辕掉拨马头从官道上转了个弯进入岔道,走不多远便看到河流,他们下马休息,放马儿吃草喝水去。 「才一天,你别心急,独孤现在应该还在京师,接到消息很快会来与我们会合。」晚上的河水很清凉,昊娃脱下鞋袜,将脚浸在水里,慕容恋尘在旁见了,也有样学样,脱鞋浸脚。 河边的风清凉舒爽,吹散日间的暑气。风中含着草木清香,远远的,有些灯火人家,也不知是哪里在夜宴宾客至今未散席。 明月临水,水面波光粼粼,映得水畔的人脸上也是一片光影波动。 曾经有人拿了个杯子告诉他,要得到明月多简单,拿个杯子就行了,可是真正的月亮,他永远也得不到。 看着身边正在拨水洗手的小小身影,轩辕满足地笑了笑,摊开胳膊倒在草地上。 柳残梦,你到底也有说错的事。我那一轮天边的明月,虽然不能时时携手身畔,却也不曾照向沟渠,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这轮月终于停在了自己身畔。 昊娃回过头来,见到轩辕笑眯眯的双眸,心中也是一恍,半晌,挑了挑眉:「想什么?」 「你知,我知,何必问。」轩辕指指自己胸口,再指指昊。 昊娃滑了滑指间的水:「没你脸皮厚。」 轩辕起身一把握住他的手:「得成比目何辞死,昊啊……」 昊不由随他的手偎了过来,听他细细道:「你再不恢复,朕真的要欲火焚身而死。哎呀!」最后那声叫,却是昊手上十来枚金针同时扎进肉里的惨叫。 「轩辕,让你这么辛苦我也是不忍,药师那药,你真的不考虑试试?」昊娃笑得无辜又无邪,足以冰冻轩辕所有邪念。 一声清脆的笑声救轩辕于水火之中,两人闻声望去,却是慕容恋尘,他原本坐在岸边濯水,见马儿下河饮水,便好奇地跟了过去。岸上轩辕躺在草地,他远远见到,也模仿着直接躺在河里,这段河水不深,才及脚踝,他躺在水里感觉水流从身上软软流过的感觉,便笑出声来,惊动岸上两人。 轩辕瞧了一眼便叹气:「敢情朕是捡了个便宜儿子,吃喝拉撒都得照顾。」 「这样也不错啊,等小小昊长这么大,肯定不肯让你这样从头教了。」昊娃舒眉展笑,朝水面喊:「小慕容,过来换衣服。」 「小小昊现在都不肯让我教,再说这慕容公子虽然麻烦,可比小小昊乖多了。」 「养子不教谁之过?」 「总不是我一人之过。」 以言传身教带动小小昊身上所有不良遗传细胞的狼狈双亲正在推卸责任,却觉水面半天没动静,回过头一看,轩辕顿时目瞪口呆,昊娃也有些头大如斗。 慕容恋尘听到昊娃让他换衣服,便将身上衣服全脱了,全身上下一丝不挂,月光下,沾着水的肌肤反射出莹白的光芒,周身线条结实清晰,宛若一尊上好美玉雕成极态极妍的玉像突然有了生命,每一分,每一寸的线条都令人赞赏不已,那是承受了神祇誉顾的优美。 「朕错了。」轩辕嘀咕了声:「这哪是便宜儿子,小小昊可没这么好的身材。」 昊娃扯出一件衣服扔给轩辕:「那你快去救你的便宜夫人,小心他再着凉。」 「你这醋吃得朕龙心大悦。」轩辕嘿嘿笑出声,接过衣服一扬一甩,轻飘飘地落在河心慕容恋尘身上,同时目光有意无意往远处瞧了眼。 将心智不知到底几岁的慕容公子牵上岸,看他乖乖穿衣服,轩辕低头想了会儿,蹲到昊娃身边,挣扎地问道:「昊啊,我是不是胖了?」 昊娃喷笑出声,难得一向自信心要撑破天的轩辕居然也有这种疑惑,可见刺激不轻。 他伸手戳戳轩辕肚子,笑道:「是不比年轻时结实了。」见轩辕垮下脸,笑眯眯又道:「我不也陪着你变老么。」 轩辕瞪了他半天,指着他五岁大小的外表控诉:「你这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 「要不我不变回来,你去向梵要求,也变回五岁。」昊娃见轩辕准备不讲理,一脸无奈。 「这主意不错。」轩辕眼睛亮了起来。 「是不错。」昊娃白他一眼:「你等着过个十年、二十年再考虑摸摸抱抱以外的事吧。」 「原来昊现在在想着摸摸抱抱以外的事?」轩辕眉一挑,面目平凡却难掩眉色风流。 一声喷嚏打断两人的打情骂俏。慕容恋尘揉揉鼻子,睁大眼看着他们,似乎在问:你们还要把我晾这多久? 之三 君思我兮疑然作 慕容恋尘大病初愈又泡水,轩辕和昊娃不敢让他再赶夜路。小河不远处有座山丘,三人寻了个背风处,升火为慕容恋尘擦头发烘衣服。慕容恋尘到底有点受寒,在火篝边坐了会儿,身子便慢慢歪了下去,昊娃找了件不大穿的衣服,铺展在地上,小慕容歪着歪着,便歪到那衣服上躺着睡着了。 轩辕蹲过去摸了把他的头发看干了没有,嘴上叹道:「要真是个便宜夫人倒好。」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为臣下帮个忙,怎么如此多废话。」昊娃风凉话说得愉快,以他现在的身形力气,他想帮忙轩辕也舍不得他操劳。 轩辕突然竖指向他嘘了一下。 地上,慕容恋尘的身子慢慢弓起,双膝顶到手肘,环抱起来,全身蜷成一团,身体不住轻抖。 怎么回事?昊娃也过来。伸手要摸他脉门。但他一感觉有人接触,便挥手打开。睡梦中真气随手而发,昊娃不欲惊醒他,侧身避开。掌风过处,篝火熄灭了大半。 「啧。」轩辕不信昊会大意失荆州,只是意思意思地瞄了他一眼。 慕容恋尘身形微微起伏,仿佛喘气喘得很急的样子,可是他呼吸却平缓稳定,一点变化都没有。额角有汗水不停滑落,他哽咽了细声,双臂紧紧搂着自己,口中不断低语,声音细小,若非两人就在他身畔,只怕也听不到。 昊娃侧耳倾听了片刻,他是在含糊不清地说着:不痛不痛,不痛不痛……边说手臂边小幅地抚摸着自己的胳膊和背部,仿佛是在模拟着有人在安慰自己一般,锁紧的眉毛渐渐松开。 「这么安静,难怪昨晚我们什么都没听到。」轩辕悻悻地小声说着,瞥了昊娃一眼——这可不是朕的错了。 昊娃走到他身边:「小慕容这样睡也睡不好。」 两人互视一眼,各自微笑。 「昊,你知道我不会照顾人的,还是你顺手。」 「轩辕,我手这么小,抚摸上去大概一点安慰都得不到。」 「只要温暖,无分手大手小。」 「不分手大手小,也分力道有别。」 「只要你有心,不怕力道不足,好歹你还留着不少功力。」 「难道你就忍心看我运用真气,而不肯举手之劳?」 两人相互扯皮半天,轩辕终于道:「一句小慕容就够我受了,万一他半路醒来把我当成他的谁谁谁……昊啊,朕现在这个便宜老爹已经当得很抑郁了,你就这么想看他赖着我?」 昊娃闻言抹抹小下巴,看看慕容恋尘再看看轩辕,眨巴着大眼:「那现在要怎么办?」 「这个么……」轩辕狐眼弯弯狐尾摆摆地弯下腰抱起昊娃:「有些事,我们没必要管的,就眼不见为净吧。」 昊娃靠在轩辕怀里,含笑想想,合着白白胖胖的小手指道:「也对,我看到那边好像有个山洞。」 「我们晚上就住那边去吧。」轩辕抱着他从善如流地走了过去。 安静的篝火,安静挣扎的人,还有安静的夜风中,隐约传来的叹息声。 六月廿五 戍辰日 女 红日高升,官道上一骑驮着三人的壮马正慢吞吞走着。 坐在后面的翩翩美少年不停用手指戳着身前的人:「饿,饿。」 轩辕只觉背上快被戳出七窍八孔来:「我知道你饿,这不就在找吃的店么。」 慕容恋尘坐在马背上扭动着,继续叫:「饿,饿。」 「再叫也没吃的,难道你想吃朕作的菜。」 「饿,饿。」 「再叫我真的下马给你煮东西吃。」 两个人鸡同鸭讲,轩辕小小威胁身后小子,就等他再叫饿时,自己马上执行承诺。 「轩辕,他伤了脑筋已经很麻烦了,我不想看他身体比如胃肠之类再有什么意外。」昊娃半闭着眼靠在轩辕怀里,晨风清爽正好睡。带着慕容小朋友上路已经两天,大家慢慢也习惯下来。 「刚才那人说路边有个小野店,不大好找,我这不是怕跑过头。」轩辕委屈地控诉身后之人行为残暴冤屈了他。 「看到了。」昊娃突然睁眼伸手一指,果然有个冒着炊烟的地方,策马靠近,才见那小店也不算小,至少可摆十来张桌子。 慕容恋尘饿得很了,不等轩辕马停好便从马屁股上滑了下来,跑到马前眨巴着眼看着两人。轩辕将昊娃放到地面,昊娃牵着他的手:「来,先跟我进来。」 方圆数里就这一家野店,这时正是晨炊之时,过往下马用早餐的人多得很,附近的树旁都拴了马,轩辕只得到远一点的树旁去拴马。小二向昊娃和慕容恋尘颠颠地迎了上来,打量下两人,向慕容恋尘躬身道:「客官请进,客官是几位?小店现在人比较多,不知客官能不能稍候片刻?」 慕容恋尘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抓紧了昊娃的手,有些委屈地低头看他。 昊娃打量下小店,果然都坐得满满的,一张桌子至少挤了八人,有些不讲究的直接站在门外捧着吃。昊娃拨了拨垂在鬓边的头发,又抬起头来,笑得天真无邪,奶声奶气道:「大哥哥,我们赶了好久的路才到这里,我们很饿了,能不能先帮我们找个座位休息一下,好累哦。」 「好、好,大哥哥帮你们找座位,保证马上找到。」小二被昊娃的笑容迷得晕头转向不辨东西,打量四周,见有一桌客人快要吃完,忙扑了过去。 等轩辕拴好马进来,就见满屋子人挤人,甚至有些还在门口站着吃。昊娃拉着慕容恋尘坐在靠窗边的一张桌子旁,朝他笑吟吟招手。 「小客官,这人真是你叔叔啊?」伙计一边收着桌子一边犹豫地问,轩辕与这两人长相差异太大了,怎么看都不像有血缘关系,倒更像人口贩子。 「是我远房叔叔。」昊娃继续天真微笑。 轩辕一路被人误解得已经失去反驳兴趣,摸着脸暗自沉吟是不是真的易容得太老了,要不要易容得英俊一些,又怕英俊一点配上自己王者风范,说不定惹来个桃花债惹怒昊,那便得不偿失。 昊娃见他笑得狐眼晕晕,便如不会有什么好事,伸出小短腿踢了他一下:「大叔,人家在等你点菜。」 轩辕被昊娃这奶声奶气地一叫,骨子都酥了大半,突然有点明白靖叔见了宝宝时又抱又亲的心态,实在是……等等,难道自己变怪大叔了?还是靖叔对宝宝竟与自己对昊相同心态? 祈世子「乱伦不可」的叫声在耳畔回响,难道祈世子早就看出了,在借机向自己敲边鼓? 一大堆难道在皇帝陛下的心中跳来跳去不得安宁,皇帝老子摆出沉稳的笑容面向店小二,继续计较盘算回去后要怎么隔离靖叔与宝宝。虽然有点难度,但越困难越要迎难而上! 昊娃见轩辕那神游九霄的眼神,翻了个白眼,彻底放弃唤他回神的念头。明明有两个成人,为什么点菜的偏偏是他这个五岁「小孩子」。 轩辕昨天教了小慕容一天,也只教会他用调羹,实在不敢点什么高难度的菜。小店没有粥,只有馒头包子,昊娃点了五、六个,又点了些野味,还有半只烧鸡,想着烧鸡用手抓着吃也无妨。 等轩辕回过神来,桌面已摆好各色吃食,昊娃和慕容恋尘各拿了个馒头在啃。本来慕容公子要拿包子的,昊娃想包子有馅,要再吃个大花脸实在不能见人,便塞了个馒头给他。 「你这呆发得真长,想到什么?」见轩辕回神吃东西,昊娃顺口问。 「嗯,在想怎么隔开靖叔和宝宝。」轩辕笑眯眯说了一半实话。 一听靖王昊娃便头大,有些无力地啃着馒头:「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宝宝跟我走。」 「这个么,另议、另议。」轩辕干笑两声,也拿起包子咬了一口,滋味普普。他吃了两口,想起该给慕容公子夹菜,便夹了些容易用勺子盛的菜放他碗里。只夹给大人不夹给小孩好像也不像样,他又顺手夹了两筷菜给昊娃。 昊娃有些惊讶地看了眼,没说什么,只是拿了勺子继续吃。慕容公子在旁见了有样学样。 轩辕见昊娃如此乖巧,龙心大悦龙颜大展,又夹了些菜给他,甚至变本加厉将菜夹到昊娃唇边,昊娃瞧了瞧菜再瞧瞧轩辕笑眼,红润小巧的唇抿了抿,有些不大习惯,期期艾艾地张开口接下。 这张舌璨莲花辩才无碍,从来挂着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是四分傲的笑容的薄唇,小心咬过自己筷子上的菜,慢慢咀嚼,长睫微垂半遮着眼,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却是在掩饰着,轩辕胸中一荡,险些抱过昊娃便亲下去,笑盈盈柔声问他:「我喂你好不好?」 「不要!」昊娃斩钉截铁地拒绝。虽然外表看起来才五岁,本质却是三十而立的大人,被当成小孩子喂饭…… 「从我三岁开始就是自己吃没人喂,别挑战我的耐心。」 「你也可以喂我。」轩辕不死心,笑眯眯提议换来昊娃更大的白眼。 结果旁边倒是有动静了,慕容公子盛了一勺子菜,也递到昊娃唇边,眨巴着秋水般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们。 轩辕和昊娃两人笑容都僵住,互看一眼,昊娃先下手为强:「乖,不是喂我,是喂他。」边说边将慕容恋尘的手往轩辕边推去。 轩辕忙压住慕容恋尘的手:「昊,大庭广众下,你一个五岁小孩子被喂没什么,我这么大个被喂岂不是打情骂俏?你舍得见我这般被人误解?」 「轩辕,宝宝不学好绝对有你言传身教的问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吃。」昊娃加强手上力道,又推了过去。 慕容恋尘眨着眼看自己的手被两人推来推去,无所适从。手被推得痛了,干脆抽回来。 轩辕眼疾手快,从他手中将勺子夺过来,怕他收劲太大勺子里的菜飞出去,顺手掉转勺头喂了慕容公子一口:「来,乖乖吃。」 慕容恋尘慢慢嚼着,突然展颜一笑,笑得满室生春。轩辕和昊都是见惯绝色的人,亦不由赞他笑容明艳逼人,更遑论店内他人,但凡有见到的,都怔了怔神。 一顿饭用得差不多,轩辕正要招呼小二结帐,门口又来了位客人,打量着满满的小店,有些苦恼地搔了搔脑袋。 两人目光接触,都觉得有点眼熟。轩辕转念一想,指着那人哎呀了声,却是那日住店时将地三让给他们的那位灰衣少年。 「真巧,你们要走了?」少年不理店小二直接走了过来,见到桌上干净的盘子,问。 「你没座位的话就坐这吧。」轩辕站起身,昊娃牵着慕容恋尘,「正好还你上次的帮忙。」 「谢了。」少年笑笑,没多说话,看慕容恋尘一眼,眸中有着亦到好处的好奇,却也没多问,径自坐下要了些包子和牛肉。 轩辕三人出了店,慕容恋尘回头看了眼,少年正好点完菜,抬头看向窗外。两人目光对上,少年笑笑,慕容恋尘回头。 「我讨厌他!」他大声宣布。 「为什么讨厌?」轩辕很有兴趣地问,一边将昊娃先抱上马背。 慕容恋尘嘴唇动了动,皱着眉很费劲地比划着,却说不出要说什么。最后放弃般大声说:「我讨厌他!」 「我知道了,小声点。」轩辕干笑着,也跨上马,伸手来拉慕容恋尘。 「我讨厌他。」慕容恋尘站在原地不动,仰着头,一脸委屈。 「如果你真的讨厌他的话……」昊娃慢吞吞道:「那我们一定有第三次见面的机会。」 沾着黛青的毛笔细细描着柳叶眉,浓艳的胭脂膏子调了水和粉,均匀抹在颊畔。点点碎屑的玉屑妆斜飞双靥展入眼梢,低眉垂眼,楚楚可怜。 马车骨碌碌行驰,少女随着车子晃动一起一伏地对着铜镜画妆饰,居然也没画错一笔。她收好胭脂盒子,从小几上拿了几朵凤仙花,春葱般的细指捣碎了花汁,抹在指甲尖上,细心地染了一层又一层,花朵密实实地压在指端用小布条裹紧。 「小姐,找到表少爷了。」管家在门外禀报。 缠了一半的布条松开,花屑散了一地,车厢里的少女惊喜地探出脑袋:「他在哪里?」 「到下个小镇我们就能遇上。」管家恭敬地低着头,自从上次被小姐的时世妆愁啼眉吓到,他再也不敢在小姐梳妆时抬头,他家小姐也算武林有数的美人了,为何这般热衷于尝试古饰妆梳。 「太好了,牵马来。」小姐伸出白生生的手,指端凤仙花汁未染均,色泽浓淡不定陆离斑驳,瞧来倒另有韵味。 「药师,收到什么消息?」小客栈内,煌抬头瞥了眼神色奇怪的药师。 「好消息吧。」药师小心地抚了抚刚沾上脸的虬龙须,要说么?昊好像也没说不能跟别人说吧。于是药师微笑起来。 之四 旌蔽日兮敌若云 官道前方一匹马上载了两个人,后面那人的背影多么熟悉,少女兴奋地心脏怦怦跳,策马前追。但那马也奇怪,看起来速度并不快,可是她速度一快那匹马也快了起来,怎么都追不上。她怕再次追丢人,不顾淑女风度,在马背上大叫:「慕容表哥。」 慕容?表哥?轩辕和怀里的昊娃都回过头。慕容恋尘见两人回头,也跟着回头看去。 惨了,回过头时省起一事的轩辕和昊娃惨叹了声。 抛弃马匹以轻功追上来准备投入表哥怀抱的少女真气一滞,半路摔了下去。 慕容恋尘看了一眼,又转回头继续吃冰糖葫芦。红彤彤的糖浆粘了他半张脸和整只爪子。 「表……哥?」少女半空翻了个身,安全落地,不能置信地举着颤抖的手指。 轩昊两人速度极快,昊娃一把夺走慕容恋尘手上的糖葫芦;轩辕将马鞭塞到他右手心;昊娃拿出水袋;轩辕拿出块汗巾;昊娃倒水;轩辕拿着湿漉漉的汗巾为慕容小朋友擦脸擦嘴擦手,再将他推了个身,面向少女。 于是,当少女再次看清她表哥时,又是手握马鞭风度翩翩皎如玉树芝兰的名门子弟。 这才对么,刚才大概太心急眼花了。少女羞涩笑笑,将手伸向慕容恋尘,娇滴滴道:「表哥,我找你找好久了。」 慕容恋尘朝她微微一笑,温良如美玉。 少女颦眉看坐她表哥前面的一大一小:「表哥,他们是谁啊?」 慕容恋尘继续微笑,笑了片刻才想起答案:「宣逸,叶浩。」 「你现在要跟他们去哪里?别忘了,我们婚期快到了。」 居然是未婚夫妻?轩辕和昊对望一眼。哎,要在人家未婚妻面前将人拐走好像不容易,但不拐走麻烦也很大。哪个麻烦比较伤脑筋呢? 慕容恋尘笑得累了,有些无趣地转回头,向两人扁嘴,于是两人立刻作好选择——无论为了慕容公子的威名,还是为了奉天帝与无帝的威名,这件事都一定要隐瞒下去。 少女打量着轩辕,脸色渐渐变了:「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你居然要为了这样的人而不跟我成婚?你别想!你要找个比我好看的也罢,像这个长得这么难看的,我绝不容许!今天一定要跟我回家,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 随着少女的激动,早已伺伏在周围的大批人马围了过来。 「长得这么难看……」轩辕倒吸了口气:「昊,我长得很难看吗!?」 昊娃无视了轩辕的激动,提醒他看下来人袖摆绣纹:「轩辕,你这个便宜儿媳可不大好惹。易洛凤玉。她是玉家大小姐。」 「玉家大小姐又怎么样?玉家大小姐就能说我长得难看!」轩辕低头看看昊娃嫩滑可爱的小脸,再摸摸自己的脸,无限悲愤。 「表公子,小姐一直很期待你跟她回山庄的那一日,小的只有失礼。」管家在旁沉静地开口。 慕容恋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剑拔弩张的样子,目光清澈如水:「打架不好。」昊娃是这样教他的。 「没错,所以表公子若肯随我们回山庄,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慕容恋尘瞅瞅少女瞅瞅管家,再瞅瞅轩辕瞅瞅昊娃,伸手拉拉轩辕的衣袖,小声说:「我不想去他们家,好凶。」 「表哥!」少女气得哇哇叫,管家见素来潇洒的表公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微微起疑,却听轩辕纵声大笑。 「好、好。你即不愿,有我承诺,天下又有何人敢挡。」 「好大口气。」少女哼了声,剑诀一引,一招仙人指路攻向轩辕。 她虽是怒气下,却不曾莽撞,上手的是试探招数,轩辕瞧也不瞧,随手一探,少女但觉那一探之势包罗万象,自己四面八方全无退路。幸好她招式含而未吐,并未变老,当下急转绝招艳华炽盛,剑芒吞吐出焰,炽盛天际,漫天的虚招掩住周身退路。 轩辕看似随手而出,事实上使的却是探囊取物一式。虽只含五、六成功力,一般高手也难逃此招。没想到少女竟能避开,也是一怔,笑道:「不愧是玉家大小姐,好身手。」 管家见大小姐出师不利狼狈而退,早已挥手喝道:「上剑阵。」 此时再没人敢轻视这位长相乍看平凡的中年人,众人心中将武林典故名人谱里称得上名号的人反复想,却想不出一个在武学相貌上能跟眼前之人对号入座的高手。 轩辕身形一飘,从马背上跃了下来,轻拍记马臀,健马载着昊娃和慕容恋尘两人快步走了几步,离开战圈,慕容恋尘回头看着轩辕,扭着身子也想下去,昊娃在马背上抓紧他的手,不让他下去搅局。 玉家的剑阵以两仪为阵眼,双人成阵,四人成双阵,双生双息,六十四人成八卦八八之数,循而始生,回环无穷,玉老庄主怜惜爱女,但凡她涉赴江湖,皆要管家带在身边护她安全。这剑阵在武林纵横时确实未逢敌手,幸好玉大小姐脾气不好归不好,本性倒不坏,因此没在江湖上掀起太大风波。 轩辕对机关阵法不如夜语昊和柳残梦精通,但现在状态不可能让昊出场的,况且轩辕觉得凭他的武学,没有能制住自己的机关绝学,也没向昊娃讨教一二。 于是一方有心,一方散漫,剑阵一开始,巽震突进,乾坤交错,轩辕竟被阵法逼了个手忙脚乱,周身青粼粼的全是剑芒。 抽空瞄了眼昊娃,端坐马上,一张小脸似笑非笑,顿觉有失面子,大不是味儿,哼了声,手中一把平常白纸扇张开,扇风扬拂沙尘顿起,尘沙受真气驱使,宛若黄龙般卷向处于外围的管家。 他虽不识阵法,却知道管家站的定是重要位置,只要能制住他,阵法便可散。 昊娃在外圈瞧得一皱眉毛,轻叹口气,果不其然,黄沙未及管家身侧,便有双剑宛似早在那里等待着一般,交错剪散。 经此一绞,黄沙散了大半,再有双剑横空冲出,轩辕本身也要顾着附近剑士的攻击,无法全力远控真气,于是当黄龙接触到管家时,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威胁力。 「好家伙。」轩辕喝了声,手中扇子一合,仿佛画了个大圈,大圈里又套着无数的小圈,他功力比祈世子深厚,这招天地玄黄由他使来,所有剑尖都不由一偏。 原本剑阵应该出现漏洞,但二仪为阵最大好处此时是出,每两人剑尖胶黏着互换了个位置,顿时死剑转生,惊门化杜,剑势吞吐,目标依然是轩辕。 不过轩辕使出天地玄黄,原也不是为了破阵,只是趁剑头受影响,剑阵微滞之时,便出百步千踪,自空隙间闪了出去,纵身上马一夹马腹,跑了。 大家没想到他先前话说得那么满,此时却带人而逃,全无江湖之人命可断面子不可断的风气,皆是哑然。在大小姐怒嗔声下才记得追赶。 「轩辕,你这招很没品啊。」昊娃隔着慕容恋尘,向坐在最后的轩辕睨眼取笑。 「逍遥最要紧,管他有没品。我听到不少人集聚的声音,怕是不妙。」 「你是说暗流?」 「对。」 「他们人手召齐了?」 「那就难说。」 「果然路上耽误太多时间。」 「不,不仅是时间,还有人。」 「你是说柳残梦?」 「嗯。」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慕容恋尘说话。慕容恋尘有听没有懂,一会儿看看身前这个,一会儿转头看看后面那个,转得头晕眼花后,不悦地嘟起嘴算帐:「糖葫芦,我的糖葫芦。」 「糖葫芦啊……」轩辕伸头看了下昊娃,昊娃比了个扔掉的手势,轩辕只得满脸堆欢:「那个不好吃,过会儿前面还有个小镇,我给你买山楂串,那个更好吃。」 慕容恋尘怀疑地扭头看着轩辕,证明他虽然变小了,还是比小小昊难骗一些。有些不信地扁着嘴,俊美的脸上乌云密布随时可转倾盆大雨。 明明一成熟美男子,却出现这种表情,轩辕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又咳了声,强调:「真的,我给你银子,等下你看到了可以自己买,我绝不哄你。」说着,掏了锭小碎银放到他手里。 昊娃在旁边也咳了声:「原来小小昊那种不见银子不松手的毛病是你惯出来的。」 「昊,不要随便污蔑我,会把小小昊教出这种习惯的,想也知道是谁了。」轩辕愤愤不平。 慕容恋尘被亮闪闪的银子吸引住,拿在手里上上下下翻转着看。轩辕怕他把银子掉下去还得停下来捡,便将慕容恋尘的手合起来,让他放在掌心里看。 就在这时,一声大喝:「轩辕逸!」 好久没听到人叫他全名,轩辕差点反应不过来地抬头,只见前方横眉坚目端坐马上的,正是无帝夜语煌,身后还跟了官慈暗羽,最边上一人,却是他们久等不至的药师独孤离尘。 「小小昊,过来。」煌又喝了声,昊娃努力低头。 「煌小兄。」轩辕笑吟吟打了个招呼,不出意料地看到煌脸色更难看。 「果然是你。轩辕,你好大的胆子,已经有昊了还不够,居然还敢红杏出墙!」 「红杏出墙?」轩辕瞪大眼,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慕容恋尘的手。虽然他自己心中无愧,但瞧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该怎么暧昧怎么暧昧,该怎么可恶怎么可恶。 「而且,你居然还带小小昊出来!」煌更加悲愤,轩辕却不明白这个跟昊有什么关系。 「小小昊你怎么不理叔叔?难道你忘了你爹亲是谁,要认这小贼作父?轩辕!你人变心了不算,居然还想让小小昊跟着变心,让他抛弃昊认你身前那个狐狸精当娘……爹么?可恶,气死我了,小小昊你莫怕,这些天委屈你了,舅……叔叔马上救你出来。」 昊娃咽了口口水,完全无颜在这种时候说清自己身分。无名教一行人挡在前,绝不像刚才玉大小姐挡道那么容易逃开的。 想到玉大小姐,身后马蹄隐隐,玉大小姐那批人也快追上来了。昊娃叹了口气,前狼后虎,要说是巧合他绝对不信,看来祈世子为了捕回跷宫皇帝,已是不择手段了。 煌说完手中降龙镯一抖甩出,细长软剑夹带尖锐剑气袭来,范围包拢了轩辕和慕容恋尘两人。轩辕不敢轻慢,扇子真气灌注一扬,人也再次翻身下马。 「我们上次说好的地方再见。」昊娃说了声,带着慕容恋尘趁无名教三人同时攻击轩辕现出的防守漏洞策马离去。轩辕一个人脱身更容易,变小的他和变傻的慕容恋尘留下来只会碍手碍脚。 「小小昊,你要去哪里?一个人别乱跑!」煌大叫着,想追却被轩辕斜身挡住,声音渐渐稀小。 相信皇帝老子的狡诈不会遇上什么危险,而且暗流目标是带回轩辕,不敢伤了轩辕,昊娃很放心策马先走。但他发现他面临的,可能是比轩辕更麻烦的事情。当初为了方便三人一起坐,马背上没有绑马鞍。方便是方便了,却容易滑倒,他小小身子,要坐稳控马已是不易,还得提防慕容恋尘不小心摔下马。慕容恋尘倒是跟轩辕在时一样抱着他,但两人体型差别有眼的人都看得出来,万一慕容公子要坠马,他被抱着也只有跟着坠的份了。 为了保证两人安全,昊不得不一直将真力与马匹连在一起,如此行了大半天,直到傍晚才终于又见到人烟。他是不会在此停留,但也需要此饮食,目前暗流全力追拿轩辕,没空多注意他的走向,接下来几天大约都得躲避暗流,不趁现在做好准备,露出行踪被暗流缠上就麻烦——事实上现在已经很麻烦。 略微将马驱向路边,正想叮咛慕容在马上等候,自己去买些干粮饮水回来,便听身后大道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还有车轴滚动车辆行驰的声音,从山道转弯处转出一队车马来。马上骑士虽然不全是人高马大的身形,望过去却散发出一种悍烈气势,人数不少,不似一般走江湖的人。 昊娃小心掉转马头想避开他们,听马队里传来咦的一声,居中之人手一挥,马队停了下来,笔直让出一条路来。 「真是巧遇,这不是慕容公子么?」居中之人驱马而出,拱手为礼,态度甚是仰慕。 他满脸的虬髯长相粗豪,举止却甚有礼貌,昊娃瞧他十分眼熟,竟是洞庭山庄的总教头惊雷雷百动。 慕容恋尘看着他,微微一笑正要开口,却觉喉咙一阵气堵,说不出话,不由呛了起来,却是昊娃暗中下手。 他现在功力恢复也有六、七成,加上人小位置低不为大家所注意,当着众人的面隔空点了慕容恋尘的哑穴也没人发现。 慕容恋尘一咳起来他便满脸惊慌地扶住他的手:「叔叔,你别说话,大夫说你病得不轻,万万不能开口。」边说边用力握着慕容恋尘。 慕容恋尘眨巴着漂亮的眼睛,又咳了几下,咳得眼圈都泛红。手里握着昊娃的小手,心中稍定,只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看着昊娃。 「小公子,慕容公子可是生了什么病?」雷百动见昊娃年纪虽小,说话却很沉稳,不由向他询问。 昊娃在认出雷百动时就在思忖,他为了掩饰行踪,并未直接向轩辕约定的均州走,而是一路奔到南阳,再转道邓州往均州。洞庭山庄在西南方位,南阳在东北方向,雷百动从南阳往这边而行,应该是要回洞庭。 从这里回洞庭,势必要经过赞阳,与均州虽然不同路,但正好并行,皆是同一方向。暗流目前要抓回的是皇帝老子,有柳残梦插手,估计会拖个两三天。自己借洞庭山庄的人手遮掩两三天行踪,等他们追丢轩辕,全力来追踪自己时,按路程差不多可到赞阳,届时从赞阳往傅家寨绕道回均州,更容易躲避行踪。 这些想法在他心里只是一转便有了计较,当下一脸惶急地看着雷百动:「我叔叔半路突然吐血,幸好遇上大夫,说叔叔他,是,是走火入魔,在真气……他好像说真气没事前,叔叔没办法开口说话的。」 一席话说得断断续续,正符合五岁小孩会说的程度。雷百动对着慕容恋尘色变道:「公子竟会走火入魔,真教人意想不到。大夫可有开药?」 慕容依然在咳。昊娃说:「有啊有啊,有开啊。」 说着手探入慕容恋尘的袖袋,作势拿出自己夹在掌心里的小药瓶递给雷百动。雷百动接过往后倒过来往瓶底一看,一般大夫会在瓶底留个制药人的衿记八而这个药瓶瓶底「独孤离尘」四个鲜红的大字,让雷百动差点想把瓶子抛掉,脸色僵了僵,小心翼翼将药瓶还给昊。 「原来是药师大人给公子诊的病,那定是无误了。不知公子现在是往哪里去?」 昊娃抬头看看慕容恋尘,再看看雷百动,笑得甜甜的:「我们要去荆门。」 荆门位于湖北中部,西临三峡,南望潇湘,与洞庭虽有三、四百里远,但从河南往湖北,走的基本都是同一条路。 果然雷百动动容道:「咦,那正好跟我们同路。慕容公子,你若不嫌弃,可愿与吾等一道上路,路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雷百动素来急公好义,爽朗慷慨,见慕容受伤定不会不管不顾,昊娃便是知他性情,才不惜大费口舌装乖卖嫩,此时目的达成,只差最后一步。 他握住慕容恋尘的手用力摇道:「大叔叔真是好人,叔叔,我们两人走太无聊了,跟他一起走,路上有个伴好不好?」 他们说了半天的话,慕容恋尘全听不懂,只有昊娃最后这句好不好听懂了。这些天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高兴地笑起来。 「叔叔同意了,太好了。」 昊娃欢呼着,想拍拍手表达欢欣之意,到底觉得这装嫩已经快超出自己能忍受的界限,再扮是万万不能,叫几声也就算了。其实他人长得可爱,随便做什么动作都会让人觉得天真无邪,只是他自己不自觉罢了。 至少雷百动便完全没看出什么不对,觉得这孩子又机灵又漂亮,当真令人欢喜,不由压低嗓门努力挤出自认最温柔的表情问道:「小公子,我姓雷,你叫我雷叔叔就好。慕容公子是你叔叔么?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慕容浩。」叶浩这个名字当年在洞庭山庄用过了,再用勉强让人起疑,而且雷百动大约认为自己是慕容恋尘的亲侄子,便顺着慕容这个姓姑妄一用。怕雷百动再问下去,昊娃握着慕容恋尘的手,一股真气逆脉而上,直冲咽喉,慕容恋尘不由捂着胸又大咳了一阵。 「啊,叔叔你没事吧?」昊娃尖叫着,从药瓶里倒了粒糖果出来。 其实这瓶子里装的是路上慕容恋尘坚持要买的麦芽糖球,幸好众人对药师都敬畏得很,雷百动也没打开看下药是怎么样的,不然糖黏手上肯定露馅,此时隔了点距离,倒出也不怕他看出破绽。 慕容恋尘见了糖果,欢喜地接过含在嘴里。昊娃收起内力,他便不再呛咳,瞧在别人眼里,又是药师药效如神令人钦佩的一则故事了。 昊娃扁着嘴,一脸担忧:「讨厌,大夫说过叔叔现在的病不能多吹风,为什么现在天气这么热风还会这么大。老天爷真讨厌。」 众人见他说得可爱,都笑了起来。雷百动沉吟了下,道:「既然慕容公子不能吹风,如果不嫌车辆简陋,不如上车休息可好?」 这话一说,众人笑声停止,有人犹豫道:「老大?」 雷百动一挥手:「慕容公子是何等人物,哪会看上我们这些平凡之物,别教公子笑掉大牙。」 慕容公子微微一笑,皮相端得是秀逸若仙,众人顿时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果然一身铜臭不堪共语,纷纷低下头。 昊娃知机代言:「叔叔是说,谢谢雷大叔的好意,病好了一定会亲自感谢雷大叔的。」 雷百动哈哈大笑:「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洞庭山庄与九华山无梦谷素来交好,慕容公子又为武林四绝之一,能为公子效劳是雷某荣幸。」说完,交待众人整理车子清出一片空间来,不好清理的拿出来放在昊娃他们骑来的马上,这才请慕容恋尘和昊娃坐进去。 车内的空间比想像中大很多,就角落里堆着一些箱子和长盒子。 雷百动见慕容恋尘目光往那边扫,笑道:「那些是奉庄主之命去百兵谷打造的精钢兵器,虽然质地比一般兵器好,到底难经慕容公子雅赏,就不献丑了。」 慕容公子依然不能说话,笑了一笑,被昊娃拉着手说:「叔叔,你扶一把。」就这么被带到角落乖乖坐好。 雷百动见他们安顿好,问他们有没什么需要,又派人送上水和干粮,然后便让他们在车内歇息,不再打扰。 只有两人的车厢,昊娃终于可以放松,不用摆出一脸天真无邪来,伸出小手揉揉脸颊,将脸捂在手心里老半天,又才抬起头来,恢复一惯冷静清明的目光。 「我现在让你能说话,但你不许大叫,明白么?」 慕容恋尘想了会儿,点点头,用双手捂住嘴巴。 「对,就是捂住嘴,不能说话。」 昊娃鼓励地笑笑,一把拍开慕容恋尘的哑穴,但手还是虚悬着,只要慕容恋尘一叫就再次封上,穴道被封过久气血凝滞对身体不好,没人时他也不想一直封着慕容恋尘的穴道。 穴道解开,因为先前真气的冲荡,慕容恋尘觉得喉咙痒痒的,不由轻咳了声,结果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惊喜地瞪大眼,又飞快伸手捂住嘴巴,秋水般的眸子滴溜溜往昊娃看去,脸上只写了四个字:我不说话。 昊娃撤回手,温和笑笑:「没事,在这里别大声说话就可以,不过出了这里,还是一句话都不能说,我会再封你的哑穴。」 慕容恋尘小心点了点头,目光东张西望会儿,砸砸嘴,细声细气道:「糖果。」 昊娃叹了口气,有点忏悔当日没尽心照顾好他,明明一翩翩浊世佳公子,现在变成这样。 拿出药瓶晃了晃,跟慕容小朋友讲道理:「不能多吃,还得留些当药给人看。我们每顿饭吃一粒好不好?」 「两粒。」慕容小朋友嘟起嘴气鼓鼓的。 昊娃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你要白天吃一粒晚上吃两粒,还是白天吃两粒晚上吃一粒?」 慕容小朋友顿时陷入苦恼中,捧着头反复思考半天,终于下了决定:「白天吃一粒晚上吃两粒。」 昊娃一点也没有欺骗小孩子的心虚:「来,拉勾勾。我们说好了,不能反悔。不过你刚才已经吃了一粒,再吃这一粒,到晚上为止,都不许再要。」 「好。」慕容公子欢喜地接过糖果,笑得一脸幸福。 昊娃看着他的笑容,不由也微笑起来,小孩子吃饱睡好,果然最容易满足的,哎,如果自己变小后心智也能跟着变小就好了,哪用现在辛辛苦苦照顾人,全扔给轩辕解决便是,管他会不会手忙脚乱短命几年。 想到轩辕,不知他现在逃到哪里?对皇帝老子的狡诈是有信心的,但对他的吃苦能力却没那么大信心,一向娇生惯养,又不会做菜,又缺少一些生活常识。在均州见面前,估计又要过得灰头土脸。 伸出手指敲敲脑袋,尽量不让笑意浮上脸。幸灾乐祸是不好的品德,要戒之,戒之。 「啊啾!」在山丘里转来转去的轩辕打了个喷嚏,伸手揉揉鼻子:「大概昊在想朕了吧。」 他此刻的环境,离昊娃想像中的场景,虽不中亦不远也。好不容易使计从玉大小姐,煌小兄还有暗流和柳残梦的包围下逃了出来,但祈真是气急了,连暗流从不轻用的如影随行都用上。如影随行是祈所能动用权限里最高等级,人手这一分布,他只能在山里不停换方位转着,暂时没办法逃出去。他身上的行李全在马上,只带着细小的珠宝玉石。如果山里有人烟,还可以去不告而买。 但这边小山丘根本没人住的,他逃了一天,腹中饥渴,翻遍全身上下,连暗袋角落都很仔细地翻出来,还是找不到半点能吃的,倒是找到一粒慕容恋尘硬塞给他,他随手塞在腰带里的糖果。 拿着糖果看了半天,习武之人虽能耐饥寒,但,不代表真的对饥寒无感。抚了抚咕咕响的肚子,抬头看看天,有飞鸟飞过;看看地,也有兔子的脚印。理论上食材到处都有…… 想到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有长进的厨艺,轩辕悲哀地叹了口气,将糖果塞进嘴里。 聊胜于无,聊胜于无……祈你这死小子,逼上梁山得这么紧,回去朕抄了你的家!再不济也要把你的藏宝阁送给小小昊玩。 不知道自己在皇上心中已陷入与宝亲王相同威胁的祈世子在夜空下惨叫:「小小昊,你不要再学女孩子扭腰了……姓柳的你笑什么笑,给我滚#¥#%……」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帏,几个飘零在外头。 之五 路漫漫其修远兮 六月廿六 己巳日 虚 抱着养病之名,自然不宜抛头露面。况且慕容恋尘现在的状态,跟人接触多了难免露馅,他们从昨夜上车后,已经在车上坐了一整天,除了吃饭时间,基本不下车,但小孩子最要命的一点就是没法乖乖坐着。 吃了今天分量的糖果,安静不了几下的慕容公子又开始无聊地在车厢里爬来爬去,外面风景看厌了,不由将念头动到一直吸引他好奇的兵器盒。他爬到放盒子的车箱角落,瞥了昊娃一眼。 只要他不闹腾出声音来,昊娃也是懒得去理的。看他拿起一把吴钩,用一脸小孩子拿到新鲜玩具,欢喜惊呼的表情将吴钩在手上挥来挥去,再好奇地摸着护手的花纹、把柄上的鲨皮以及闪亮的刃背,不过之前昊娃就叮咛过了,对于刃身,他倒不敢真的碰上去。 玩了会儿吴钩,放回去,又拿了把阔背金刀,刀身宽厚锐利,略一挥舞便呼呼作响。他挥了两下,听到声音,吓得马上停下来,偷眼往昊娃望去,见他脸上没有动静,这才放心地吐吐舌头,将刀放回。 昊娃半闭着眼继续抚额,叹到现在也没什么好叹,倒是觉得慕容恋尘越看越可爱。自家小皮蛋若有这么乖就好了,可惜这种存在只能想想,哪怕他是天下第一人也实现不了。 将刀放回去,这回拿起一把剑。拿到剑时,慕容恋尘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怔然地呆了呆,表情不再懵懂,自有一股高手气若沉渊的气度。 他有些困惑地歪头,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不再兴奋,看着手中的剑,左手握住剑鞘,右手平静地将剑慢慢抽出来,整个过程缓慢而稳定。 剑鞘快到尽头,只余一小截剑尖在鞘内,他目光一闪手腕一动,就要将剑鞘丢开扬剑飞舞,却被昊娃一按手腕,一道柔和的真气让他不由松手,剑身返回剑鞘。 「不可以乱动东西哦。」昊娃微笑从他手中接过剑。他不肯松手,僵持了会儿才缓缓松开手,随着手指的松开,感觉刚才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昊娃瞧他神色,猜他以前也是用剑,所以对剑特别有感觉。若让他多拿会儿,说不定神智会清醒些,但看他那神情,想到招式就使出来,这车厢不马上破损才怪,到时却不知该怎么向雷百动交待,因而收了剑,又为他把了下脉,气息依然混乱,过不了气海。 将剑放回原处,却见上方兵器被慕容恋尘乱搬开,现出下方一个封得密密实实的大包袱。昊娃有些好奇,先前看到车子时,就发现车轮印痕特别深。但车厢里并没太多东西,这些兵器分量虽不轻,却不至压出那么深的痕迹,可见问题是在这个包袱里。 以车痕压的重量和东西大小来比量,能排得上号的东西屈指可数,包袱里放的是什么他心里多少有数。但以前从没亲眼见过这么大块的,从某些角度来说,也算是稀世之宝了。 就在此时,他听到有马蹄声往车厢这边行来,忙将各种兵器无声地摆回原处,一拉慕容小朋友,顺手又给他点了哑穴。 雷百动掀开车窗的帘子,便见慕容端正靠在车壁上,捂胸轻咳,有些不适地摇摇头。小娃儿正坐在他腿上一脸担忧地帮他拍胸口抚喉咙,真是个好孩子。 「慕容公子没事吧?」 昊娃强压下还想乱挣扎的慕容小朋友的腿,小手不着痕迹地夹着他的脸扳向雷百动点了一下又慢慢扳回来,状似在向雷百动打招呼。 「叔叔没事,这咳嗽是老毛病了,大夫说没关系,只要真气归脉就行。叔叔吃药可乖了,不用人家催就肯吃。」昊娃笑得甜蜜蜜鲜嫩嫩的,低头拍着小手,一片纯稚无邪,让人立刻忘了他超乎年龄成熟的对答,心肝都醉成一片,恨不得疼之入骨。 「没事就好。在下瞧着也觉公子神色越来越好。对了。是晚饭的时间了,这边没有人家,我们只有猎些野味,不知公子喜欢吃哪种的?」 「野味啊——」昊娃努力欢呼:「我最喜欢吃鸡肉了,味道好好。叔叔,我们晚上吃鸡肉好不好?」 慕容恋尘已止住咳,听到昊娃问好不好,习惯性地点头,想开口说话,张开嘴才想到答应昊娃不能说话,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捂,被昊娃眼疾手快抓过来用力摇:「太好了——」 雷百动心下瞧得艳羡,大笑道:「公子真疼爱令侄,不过像令侄这般金童也似的人儿,连在下也忍不住喜欢。有侄如此,慕容公子好福气。」 复杂的对话慕容恋尘有听没有懂。但被人夸好总听得懂,也开心地笑了起来。秋水般的眸子弯起,笑得雷百动心下一跳,阿弥陀佛,慕容公子不愧天下有名的美男子。 这时有人过来,在雷百动耳边小声禀报,雷百动听完点点头,向慕容恋尘拱手:「前面好像有点问题,我去看下,公子请稍候。」 「雷叔叔去吧,我们会在这里乖乖地等。」昊娃挥手。 雷百动去了大约盏茶工夫,就和一起探路的属下回来,手上还抓了只野鸡。 「头子,没事吧?」 「没事,是野鸡,没有生人痕迹。」雷百动将野鸡扔给他们:「不过还是不能大意,小心点,晚上就直接吃干粮,去溪里捞点鱼上来,加上这只鸡打牙祭。」 一席安排井井有条,众人轰声应是,接过野鸡去处理,雷百动走向慕容恋尘和昊娃身边坐下,向昊娃笑道:「小公子,我们晚上就吃野鸡好不好?」 昊娃转了转眼珠,甜甜道:「好啊,我最喜欢吃鸡肉了。」 雷百动打开一个包袱,里面全是干粮,他拿了块出来烤,其他人也都过来拿了自己的分量去烤热。昊娃不好自己动手,也不好让慕容小朋友动手。心下想说不得只有让慕容恋尘背个倨傲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名声了,正巧见拿去溪边处理好的野鸡和溪鱼正要拿上来烤,忙道:「叔叔,那边烤鸡和鱼好好玩,我们去看看。」 慕容恋尘正坐得无聊又不敢乱动,闻言开心点头,面上自然流露出孩童般欢喜之色。众人瞧见了,心想慕容公子居然还保有赤子天真之色,不由微笑,对东绝多出几分好感。 四绝在武林中正是新一代称奇称最的顶尖人物,又素来独来独往不与人深交。昨夜雷百动邀请慕容恋尘同行,大家嘴上虽没说什么,却不大乐意,觉得人家未必会赏情,没得热脸贴个冷屁股。后来东绝一直窝在车上,越发让人觉得他是瞧不起大家,难以相处,连他身边那可爱的小孩子大家都不敢去逗弄。 此时见了他的笑容,突然觉得或者是自己想多了,人家真的只是为了养伤才窝在车上的,也没传说中的不近人情,身为教头之一的孙甫便向他招呼道:「慕容公子,你要吃怎么样的鱼?我帮你烤。还有小公子,你想吃哪种味道的?」 昊娃小心抓紧慕容小朋友的手别被他跑开,嘴上好奇道:「好多鱼啊,不过你们说要怎么吃?」 「用树枝串一下拿来烤,也可以放在烧红的石头上烤,还可以拿来做汤和油炸。味道酸甜苦辣咸无论哪种都没问题,我们洞庭出身的,处理鱼没有一百种也有九十九种方法。」大汉豪爽地说。 「那我要吃石头上烤的。」昊娃也有些好奇,说完停了下,抬头跟慕容公子大眼瞪小眼举手比划一阵,在慕容公子更糊涂前,转身又是一脸无邪:「叔叔说他喉咙不舒服,可能吃不了,只能喝鱼汤。」 「该死,大家差点忘了公子身子不适,那就用我们洞庭秘方煮鱼汤给公子尝尝,鲜补啊。」 昊娃微笑点头。补不补无所谓,慕容公子吃烤鱼被鱼刺哽到可会成为武林笑话的。 大汉从车底下吃力地抬出个铁锅来,升火下油爆香。 慕容小朋友站在一旁看看这又看看那,无论烤鱼、烤鸡、煮汤都瞧得津津有味十分有趣。昊娃看着烤鱼,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雷百动,正是轩辕在君山烤银鱼。 想到轩辕那一串一动肉就往下掉的烤鱼,还有烤时一路碎碎念的治大国若烹小鲜,他不由莞尔,抬头看看天上的弯月。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不知皇帝陛下的晚餐有着落了没有? 「好饿。」被情人挂念的皇帝陛下摸着咕咕叫的肚子,很用力地咽了口口水。祈这回是下了重本了,连柳公子也掺进一手。本来在如影随行的追踪下要逃开就很难了,刚才又闻到自己身上居然散发出一阵香气。 柳公子是怕自己发现不了么?居然用了蔷薇水。旧恩怡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一般来说,没有武圣庄的洗剂,就是把自己刮掉一层皮也刮不掉这个香,他倒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但至少要在药水里泡上半天的时间。 依他现在的状态,哪有空去泡。而且柳残梦用这个最毒之处在于香味重,不需要灵禽走兽追踪,只要有鼻子的人都可闻到。哪怕他用药改变了蔷薇水的追踪药性,但只要香味还存在,一切就枉谈。 这种大剌剌的方法,只有用在实力对比悬殊时才不怕对方发现。大巧不工,大抵如此。越是简单的方法,反而越不好解决。 不过现在最需要解决的,是他肚子的问题,已经两天没进食了。 「饿啊……」轩辕发出了第十三次叹息。 「烤好了。」孙甫献宝般将烤鱼放在盘子里要递给昊娃,中途被雷百动挡了下来,他用筷子一绞一剔一夹,顿时去了头尾中骨,只剩下鱼肉。 「小孩子吃东西别给整条,小心被刺哽到。」 「老大,你好细心,是不是上次小囡被鱼刺哽到你被嫂子罚跪算盘了?」众人向雷百动哈哈大笑地取笑,被雷百动笑踢了几脚。 「臭小子!三天不打掀瓦造反了不成?」 「谢谢雷叔叔。」昊娃端着碗,眼睛盯着雷百动:「我还要吃鸡肉。」 「哦,我差点忘了。」雷百动又向烤鸡的架上看了看,撕下烤得差不多的鸡腿放盘里,用筷子扯烂肉剔出腿骨。 「谢谢雷叔叔。」昊娃再次笑了,拿着鱼和肉还有烤好的干粮坐到慕容恋尘身边。 慕容恋尘端了碗热气腾腾滋味鲜美的鱼汤,咕噜咕噜喝得痛快。在场的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粗鲁汉子,见状只觉慕容公子更对大家胃口,倒没去想他一个世家子弟这般吃东西有什么不对。 昊娃继续小小忏悔一下慕容公子的名声,然后津津有味地吃着盘子里的东西。孙甫不是吹牛的,洞庭湖边出身的人,对烹鱼大有一手,味道与酒楼里的鲜美又不一样,有种大剌剌的爽快感。慕容恋尘吃完自己的鱼汤和干粮,吸吸鼻子,闻香凑到昊娃手中端的盘子前,一脸馋意,眨巴着眼。 昊娃笑眯眯夹了块剔尽鱼刺的鱼肉喂他:「你乖点,我继续喂你,不乖就没有了。」 慕容恋尘马上坐正身子表示自己很乖。 昊娃爬到他膝盖上坐着,你吃几口我吃几口。雷百动给他盛的鱼和肉分量很足,两人吃绰绰有余。 大家都吃到七八分饱,开始有心闲聊些江湖逸闻,免不了有些开黄腔的,但因有东绝公子和小孩子在,都自觉地收敛起来,不说太露骨。不少人围到东绝身边来,有些人是想向他求证武林传闻,有些人却是来逗昊娃的。 如此冰雪可爱让人见了便忍不住疼爱的小娃儿,谁舍得不多接触些。大家故意问些傻傻的问题,看小娃儿用傻傻的表情歪着头稚嫩地回答,笑得更欢也更疼爱。于是孙甫感叹:「可惜你是男娃儿,你要是女娃儿,老子拼着守上十年的身,也要等你长。」 这话被众人一致嘘去,然后李元规奇道:「小公子,我有个女儿,只比你大三岁,你要不要跟她结个娃娃亲啊?」 「那我阿姐的孩子才四岁,跟他理相配,应该和我家结亲……」 「我外甥的表侄子有个女儿三岁能背诗三百首,长大了一定是才女,跟我家才是。」 「才女算什么?我家母老虎有个姐妹淘,女儿小小年纪就习武。小公子长在武林中,当然该找个侠女。」 闲聊变成对昊娃的娃娃亲进行争夺。昊娃虽是灵敏千变之人,但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知该怎么应答才好,他自幼长在无名教,后来成为无帝传人,一路走来接受的目光皆是敬仰,何曾有人将他当成真正小娃儿看待。此时是第一次体会到,小孩子过得,原来是这么——艰辛。 不过,被人争先恐后宠溺着的感觉,好像也挺有趣的。直白而没有心机的称赞,直接的示好。很纯粹,不带半点利害关系,不是因为他是无帝传人,不是因为他的才智武学,而只是因为他是个五岁大的可爱孩子。连那些争得眼红耳赤的娃娃亲都只是彼此间的嘻闹,带着三分笑意,戏而不谑。 小心地躲在慕容恋尘身后,不让那些说得兴起的大人们有机会来揉揉自己的头捏捏自己的脸甚至抱过去又亲又疼——以小小昊常年的遭遇,他确信这不是自己想太多。 慕容公子端坐前方,一直保持着微笑。只要有人伸手,昊娃的脑袋往后一躲,倒真没人敢越过东绝来「非礼」他。 慕容恋尘的微笑带着春风的柔软与明媚,熏人如醉,既教人不敢轻慢,却又不忍远离。将如沐春风四个字具象化,就是慕容恋尘的微笑了。 边上为了巡守远离众人的两位大汉瞧着忍不住嘀咕起来:「怪道慕容霁云当年会被称为江湖第一美男子,看他侄子就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江湖侠女名门闺秀会对他一见倾心了。老子是男人都受不了这笑容腰软,更不用说女人。」 「也就是这样,慕容霁云的情孽才太重。二十年前江湖名人榜每月前几名的消息都是跟他有关。偏偏对象还都不重复,多少侠女闺秀对他倾心,他却流连花丛一个都不选,到三十来岁了才草草娶个不知名的老婆。」 「是啊,恨死了多少立誓为他终身不嫁的女子了。当年名人榜上四尊者里,还有以女子之身上榜的帝玉冰扇兰馨生,不幸也喜欢上慕容霁云,在慕容霁云娶妻后就再也不现身武林,也不知上哪里心碎去。」 「所以说这叫报应。慕容霁云抛弃了那么多美女,结果婚后居然一直没有子息。武林都说这是他情孽惹太多得到的诅咒。」 「嘘,不也有人说,慕容恋尘其实不是他侄子,而是他儿子么。以前从来没听说他有哥哥。他孽惹太多,怕牵连到自己孩子,才对外宣称是侄子。」 「不管是侄是子,反正现在无梦谷就慕容恋尘这一血脉……」 「咳。」后面有人用力咳嗽。在闲话的两人回头,却是雷百动站在他们身后,脸色不大好:「有空八卦这些有的没有的,不如去周围巡巡。」 「老大。」两人毫不怕老大故作严肃的脸色,嘻笑道:「你也来点八卦吧,不然太无聊了。」 「是呢,老大你资深位高,武林中的秘闻一定知道不少,不如说说看。出门个把月都还要小心,都要淡出鸟了。」 雷百动沉默了下:「你们知道春风穴吗?」 「春风穴?」两人对看一眼,笑得满眼淫荡:「有这种地方?难道不是指……」 「不要乱想。春风穴是风山之首,传说春风便是由此而出。」雷百动板着脸:「听说,帝玉冰扇就隐居在那里。」 「真的?」两人讶然。 「不过那里极是难寻,春风吹多了,再温柔也会凄烈。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人真正找到兰馨生,会不会是个流言,也没人能证实。」雷百动踹了两人各一脚:「好了,八卦完了,你们巡山去。」 「哟。」两人抱着屁股跳开,老实巡查去。 雷百动站在原地看了会儿慕容恋尘,也转身去巡查。 夜渐深,篝火已熄,只余一两处燃着避野兽。天气闷热,车子里好歇息但不好休息,大家都在外面扎营铺了垫子席地而睡。昊娃和慕容恋尘和大家混熟了,也出来跟大家睡在一处,雷百动睡在两人不远的地方。其他人横七竖八随便占个地方就睡。 穴道截留过久对身体不好,慕容恋尘睡着后,昊娃悄悄解了他的穴道。只是没睡多久,又听到他急促而混乱的呼吸,身子也慢慢蜷了起来。他的身子在颤抖,呼吸反而平缓下来。 这种状态已经看过好几次,依然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昊娃握着他的手,慢慢渡入真气,但他的真气虽然一到气海附近便泄开,始终无法回归气海,却也不比平日撩乱多少,显见这状态并非因真气走火入魔而起,更多是心病,传渡真气并没太大效果。 原本已找了药师,但昨天那一打岔,各自分散,要再找到药师可不容易。留下暗记煌会认出来,他可不想在这种外表下跟煌上演一场兄友弟恭兄弟情深的惨剧——将那场景想了下,他再次深深肯定自己的决心。 慕容恋尘身子颤抖气息平稳,并不容易惊动周围的人,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只是他这发作,有时盏茶工夫就能停顿,有时却会持续到天亮。放任不管也没事,但身边睡着个一直发抖的人,哪怕你铁石心肠也没办法不管不顾自睡大觉的。昊娃小心地换了个姿势,继续握着他的手,听到有人爬起走近的声音。 「小公子,怎么睡不着?」雷百动蹲在昊娃身边小声问,见到一旁颤抖的慕容恋尘,惊道:「慕容公子怎么了?一直在发抖?」 他压低声音,并没惊醒旁人,伸出手要去摇慕容恋尘,被昊娃阻止。 昊娃揉了揉眼,一脸娇困欲酣的睡意,用软软糯糯的童音道:「雷叔叔,我叔叔生病后就一直这样,大夫说没事的,只要有人握着他的手就行。」 「真的没事?都抖成这样?」雷百动不会把脉,更不解医道,闻言将信将疑。见昊娃又打了个哈欠,于是道:「小公子,你困了就一旁先睡吧,慕容公子我来照顾。他一直抖,你也没法睡吧?」 「雷叔叔明天不是还有事,睡不够行吗?」 雷百动拍拍胸膛:「雷叔叔是大人,没事的。」 「可以吗?」昊娃张大眼,静静地看着雷百动。 雷百动怔了怔,看着他的眼,不由道:「当然可以。」 昊娃笑了起来,接过他的手,将慕容恋尘的手放到他的手上代替自己的手:「那你要一直握着,别松开喔。」 说完躺下侧过身睡着,那边依然无声无息。慕容恋尘是不是还在颤抖,已全不干他的事了。 六月廿七 庚午日 危 小孩子的身体比较容易疲惫,跟有多少内力没关系。昊娃一早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有人轻柔地把他抱起又把他放下。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他也放松精神,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继续睡觉。 到他终于睡够,已是日上三竿。睁开眼,眼前是同样睡得鼻息缓慢稳定的慕容小朋友。慕容恋尘一只手握着自己的手,一只手放在他自己腹上,嘴唇微微张着,居然没流口水。 看来雷百动真是听话地握了一个晚上。昊娃笑眯眯地收回自己的手。慕容小朋友皱了皱眉,空虚的手抓了抓,抓不到东西也就作罢,手指虚拢着继续睡。 已经两天了,祈那边抓不住轩辕,一定会将主意打回自己头上。暗流一旦全力追踪,找上洞庭山庄这批人只是早晚的事。最早今晚,最迟明午,一定得离开他们。眼下差不多要进入赞阳,按这行程,今晚就走可能好一些。现在只希望轩辕别把人也带到均州去。不然会合后还是要逃太累了。 轩辕那边最大的问题,是柳残梦会插手到什么程度。祈和他背后的暗流本来就不容易应付,当年在翠云山庄自己便领教过。万一柳残梦也全力助他,轩辕只怕讨不得好。不过昊也不怕柳残梦会尽心帮助祈的——轩辕被抓住,大家都得回京,柳公子肯定不会这么傻地放祈回京操劳公事。 一定范围内,我也不想放轩辕回京的。五岁的小娃娃笑眯眯地想。 之六 竦长剑兮拥幼艾 车窗上的帘子被人掀开,露出雷百动的脸:「小公子你醒啦,要不要吃包子?」 昊娃比了个小声的手势,但慕容恋尘还是摇了摇脑袋,慢慢睁开眼。 「啊,慕容公子也醒了,惭愧,吵醒你了。」雷百动脸上微微尴尬。 慕容恋尘看着他,一脸茫然。昊娃忙道:「我叔叔早上刚起来脾气不大好,你等会儿再来。」 「那我给你们准备吃的去。」雷百动放下车帘,过了会儿,有人送来洗漱用的水,是昨晚说女儿要和昊结娃娃亲的那人,见了昊娃,又调笑了几句,这才离开。 昊娃认命地拧起巾子为慕容恋尘洗脸,又帮他把头发一丝不苛地绑好。轮到自己时,只用布条在脑后束起就了事。 都打理好后,雷百动正好让人送吃的进来,竟是尚带温热的烧饼豆浆包子。昊娃在心中画出份地图默算了下,昨晚住在黑龙集,离县城十七里,他们大约寅时就出发,现在接近辰时,快两个时辰了。 一路没有村落,这些食物应该是过县城时买的,盛暑食物不易冷下,所以烧饼豆浆的热度只是转温。这季节由热转温差不多半个时辰,按这时间及速度,一行人离县城该有七八里左右。往西南方向走的话,该快到陶家村了。 他掀起车窗的帘子探头看看,果然看到不远处村落的炊烟。 这是唯一找到独孤的机会了。当年曾听独孤说过,他十六时在陶家村遇到一位老大爷,山里人家的草方竟能解开他在百毒宴上的一个难题。独孤对此一直赞不绝口,在自己面前显摆多次。这次难得来到湖湘之境,他应该会来看望老大爷。 村落越来越近,昊娃爬到车辕上,一脸苦色。 慕容恋尘原本好奇想跟出来,被他用三粒糖果诱拐,乖乖待在车内不出来。 雷百动注意到他,策马过来,关切道:「小公子,你怎么了?」 昊娃别扭地低头抿嘴,小手揉着肚子不出声,旁边宋迪哎呀道:「小公子不会是吃坏肚子吧?」 「没有没有。」昊娃飞快地摇头,红着脸羞涩道:「我肚子痛,要恭桶。」 「恭桶?」大家面面相觑。出门在外,哪讲究这么多,还不是找个无人处解决。宋迪抬头看到炊烟,建议道:「头子,前面有个村落,不如去借用一下马桶。」 「这……也好。笛子你带他去借用一下,顺便向人家买些干粮,有热菜也买一下,中午快到了,大家先休息一下。」 宋迪带着昊娃进陶家村找了户人家敲门。昊娃一脸焦躁地憋着微红的小脸,不好意思地偏着头,借着眼角余光打量周围。 陌生人的到来激起村民们的危机意识,一路跟了好几个原本在田里玩耍的小娃儿,此时围在不远处盯着他们。 昊娃朝他们友善一笑,却换来男孩子更凶恶的目光。 带小小昊出门,小小昊就没这么招惹男孩子讨厌,自己哪里有做得不好么?上方宋迪跟开门的老婆婆诉说请求,下方昊娃转着眼珠子想,却见男孩子虽然是凶恶的目光,女孩子却是羞答答地咬着嘴唇看着自己。 不是吧。昊娃低头。 宋迪说完,老婆婆见昊娃这般可爱,自是一口应承,还让自己小媳妇带他进去。 昊娃摆脱身后那群各异的目光,跟在带路的小媳妇身后,趁宋迪跟婆婆去厨房看菜之际,问小媳妇道:「你们村里有没一位叫有庆的老大爷?他住哪儿啊?」 「有庆爷爷?」小媳妇是知道的,推门道:「他就住在村东头最大一间屋,是祠堂的大长老。你认识?」 「不认识,路上听人说的,所以问一下。」昊娃笑得甜蜜蜜的。 小媳妇忍不住捏了他一把小嫩脸:「好可爱的娃儿,我若生个孩子能有你一半漂亮就好了。」 昊娃摸把脸,心想幸好轩辕不在。 借口要出恭关上门,从窗口轻巧地溜了出去。按小媳妇说的,立刻找到村东头最大的那间屋,一溜烟窜了进去。莫说他内力已恢复六七成,只一两成也不容易让人发现。更何况这村落里并无习武之人。他进进出出如入无人之境,寻了三、四间内室,正要进入第五间时,有叱道:「谁!」 他泛起微笑,推开门走了进去。 室内正在将晒好的草药分类收起的青年惊讶瞪大眼:「小小昊——不对,你,你是……」 「独孤,我只让你一人来,为何煌和暗羽也会跟来?」娃娃板下漂亮的小脸蛋,收起笑意的双眸中自有威仪高严,脱离尘俗。 「昊……昊帝座?怎么这次换你变小了?」有过同样经历的独孤马上明白发生什么事,手上的药材掉了一地,冲到昊身边就要伸手为他把脉,却被他抽回手哼了声。 「独孤,回答我!」 「这件事我很冤啊,我绝对没通知过煌,谁知道前几天会那么巧跟他遇上。你知道他现在是无帝,我也得听候差遣的。前天本来想瞒着他去见你,结果不知谁到客栈闹事,我们追出来后就遇上你和轩辕了。」独孤连忙叫苦兼推卸责任,他才不想自己一人背下整个无名教的罪责。话说到这,偷窥了几眼昊娃:「这么说来,前天和轩辕帝在一起的就是你了?那引我们出去的一定是暗流的人。」 「是不是暗流的人,和你将煌带来,是两回事吧。」昊娃淡淡看着他:「我从不知道你居然会乖乖听候无帝的差遣,嗯?」 「人长大了总会成熟的。」独孤说得毫无羞耻之意,不过看到昊娃似笑非笑的目光,马上收敛起来:「昊帝座你急找我有何事?不会是这变小……」 「自然是有病人,现在我们和洞庭山庄的人在一起,他们就在村外。你待会儿自己想个办法接近他们,帮我看下他的病能不能尽快治好,能尽快治好的话就将他留给雷百动,不能的话我再带他走。」 「请恕独孤失礼,昊帝座说的,可是前天那位……东绝慕容恋尘?」独孤小心翼翼地问,见昊娃点头,用更谨慎的态度小心问道:「那……难道他不是轩辕帝的红杏,而是帝座您老人家的红杏?」 昊娃沉默了下,微微笑起:「独孤,你知道世界上让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几种?」 独孤飞快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让人生不如死的十二奇毒。」 「包括十二奇毒在内,共有三千七百六十一种,你猜猜我会几种?」昊娃脸上笑容弧度一点都没变,十分温柔。 「帝座你的话……」独孤咽了口口水:「一定三千七百六十一种都知道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疑问?」昊娃微微挑了下眉,杏仁般的大眼黑白分明,却闪动着天下第一人专有的煞气,让人完全忽略了他的相貌大小。 「完全没有。」独孤更加用力地摇头:「我马上去『巧遇』洞庭山庄,正好看到有奇症的病人。」 「很好,而且这个病人是你曾经看过的,给他开过药方的东绝。」 昊娃笑盈盈地说着,笑容甜美,却让一见小小昊就会又搂又抱的独孤完全不敢妄动半根手指。背上的冷汗都还没干呢,小小昊你要像你爹亲一样成精,还有得磨练。 「对了,还有一件事。」昊娃又止住笑:「关于我变小的事,如果哪天我在无名教听到……」 「帝座,此事若出自我口,让我这辈子再也破解不开任何疑难病症。」独孤斩钉截铁地发誓,随后苦下脸:「但若是由别人泄露……」 「我自有方法查清是谁泄密的,不会冤枉也不会放纵任何一个人。」昊娃又挑了下眉:「你不信?」 独孤呆呆地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暗自咽下:「我自然信你。」 变小的昊虽然还是一样聪慧冷静,却好像多了几分任性,不再如成人般压抑自己的脾气和想法。 让一个从来没有童年的人变回小孩子,难道是老天爷在弥补他么? 不过这话当然不能说给昊听,说了是给自己找皮痒。独孤笑眯眯地目送昊交待完毕离去,自己也收拾行李准备跟有庆大爷告别。 哎呀,只恨丹青无妙笔,自己绘画的技能与自己的医术正好背道而驰,不然真该把昊变小的样子画下留念——死不悔改的药师大人继续暗忖着绝对会惹怒前无帝的想法,欢乐地哼着小调。 从村东头溜回西头,穿窗而入,还来不及开门,就有人来捶门:「小公子,好了没?」 昊庆幸自己时间赶得巧,咿呀打开门:「好了。」 「好了就快点。」宋迪一手提着刚买来的热菜和干粮,一手抱起昊娃,运起轻功也不跟老婆婆告别就跑。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没事。」宋迪否认着,想了下,又承认:「刚才看到山庄信号,可能有人来捣蛋。你不要怕,我们一定会把来捣蛋的人赶跑。」 「捣蛋啊……」昊娃天真地笑笑,长睫微垂。是轩辕成功逃走,暗流转而追自己?还是冲着洞庭山庄的人?洞庭山庄运的那块冰域玄铁可不是一般之物。江湖上为名刀宝剑可以掀起重重血雨,更何况以那一大块冰域玄铁为母,足以铸出多把绝世奇兵。会有知道消息的人来抢劫一点也不意外。 大家休息的地方离村落并不远,宋迪三两下就看到战场,一片刀光剑影,围攻的人数比洞庭山庄的人多出一倍,而且武功并不比他们弱多少。 形势比想像中更危险,昊娃也不由一惊,眯眼寻找马车。马车作为存放冰域玄铁的目标早被毁坏,慕容恋尘站在马车旁,一脸茫然与慌乱,正四下张望,却紧傍着马车不肯离开。 幸好大家都知道他走火入魔没法运用内功,刻意袒护着不让敌人接近他,才保住暂时平安。但这平安随着洞庭山庄防护圈的不断缩小,也在节节败退。 「这孩子!」昊娃不由自主说出口。只因为自己的交待,就不肯离开马车,抱柱的尾生也没这么笨! 「这孩子?」宋迪看了眼昊娃,不知道他在说谁,这里还有比他更小的人么?不过战况紧张,他没空细想,将昊娃放在树后叮咛道:「乖乖在这别出去,等我们没事来接你。万一……」他有些痛苦地吞了下口水:「万一我们来不了,你就躲到村里老婆婆那里去。」 「嗯!」昊娃用力点头。 宋迪转身冲向战场,没跑多远,就觉得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就晕倒。 「抱歉,不过这种时候,你还是留在这里安全点。」昊娃身形如鬼魅般现于他身旁,小脚丫轻点,将宋迪送往更浓密的草丛中。 借着草木遮掩靠近战场,昊娃思考要怎么解决,这些人虽然麻烦了点,要解决也并不是不可能。但亲自动手的话,一个小娃儿身怀绝世武功,解释也挺麻烦的,不亲自动手的话,只有用药,可惜刚才没向独孤要些来用——自从他恢复武功后,就再没用过药来应敌,谁知会遇上这种状态。 不过,独孤应该很快就会赶过来「巧遇」,现在倒是个好机会,不如留给独孤处理好了,只要在这之前,保证洞庭一方没有太大伤亡就行。 心下意向已定,从地上捡了块大石捏成无数细小的碎石,一边往慕容恋尘身边潜去,一边以碎石为自己开道。他做得不明显,用的是巧劲,石头细小,一点风声也没有,却都算计好路线,对方简直是自己伸出手脚来等石头弹上,然后就因为手脚差之毫厘的缝隙,被对手趁机砍倒。 原本快溃散的防护圈再次扩大起来,趁着扩展时人手交错的混乱,昊娃为自己开了条道,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众目睽睽下闪过防护圈回到马车附近隐起身形。 虽然不明白缘故,但一直苦苦支撑的洞庭一派人士见转机出现,皆精神大振奋起余力拼命。而敌方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对方明明快被收拾了,转头居然又收拾了自己这边,心头忐忑,此消彼涨,双方勉强又对了了个势均力敌。 眼见局势稍稳,只要撑到独孤到达就没事,却见一阵风动,竟有一群黑衣人不知何时潜伏到外圈,从树上以绳索抛人,越过周围敌我打成一团的防卫圈,直入目前守卫薄弱的圆心。此事出乎所有人意料,洞庭山庄的人与敌手各自骂个不休,明知再打下去渔翁得利,却没人敢先停手——谁知道这是不是对方计谋。 冲进来的十来人功夫不弱,凭着洞庭山庄勉强分出的一些人手应敌,根本挡不住几时。昊娃一皱眉,自马车残骸的潜藏处离开,伸手拉过慕容恋尘,免得他池鱼遭殃。 慕容小朋友手被人扣住,肩膀不由一抖,回过头来见是昊娃,惊慌神色顿时转为笑靥,只是说不出话来,啊啊了两声,极是欢喜,眼圈却有些委屈地红起,就要抱过来。 一个小孩拉住一个大人,明明应该是互相交换的立场才是。昊娃有些啼笑皆非地抵住慕容恋尘靠过来的额头,心中突有主意,道:「闭上眼。」 慕容恋尘马上依言闭眼,又偷偷睁开一缝看了下,再飞快地闭紧眼,用力得额头都挤出一堆皱纹来,昊娃手上真气微微一招,自马车上零乱散落的兵器中招来一柄长剑,让慕容恋尘握住。 慕容恋尘握到剑柄,白皙的手一颤,眉毛动了下,想睁开眼又强忍住。 「好孩子。」昊娃小声夸奖了句,托起慕容恋尘的手肘,真气透入慕容的手,身形不动,仅凭手腕几个动作,「剑气箫箫千重霜」借势使来,霜寒雪重,六月天里硬生生漾出密集凉意,片片错落的剑气如雪花般四散而开,虽是隔了点距离,却分毫无差地袭向黑衣人。 如何用最少的力气打倒最多的敌人,一向是夜语昊的强项。黑衣人们出其不意,自是难以抵挡,顿时重伤了好几人。洞庭山庄的人见黑衣人逼近马车自己却回身无术,早已焦灼不安,眼见空虚的中央处突然爆起层层冷芒逼退黑衣人,再见是闭着眼握住剑的慕容恋尘。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是为这生力军的加入而欢呼,更有人大叫道:「有东绝公子援手,我们肯定不会输的,兄弟们上啊!」 「东绝?慕容恋尘?」没想到一直站在马车旁神色失措的少年竟是武林四绝之一,无论黑衣人还是外围那圈敌手,都为这意外的变数而懊恼。 慕容恋尘闭着眼,神色却有些古怪,仿佛是肃杀,又仿佛是沉醉。刚才昊娃借他的手使用的真气、招式,莫不让他觉得无比熟悉。那气息的走向,与自己一呼一吸间转遍体内的热流走向是一致的,还有那手腕的动作,几乎是身体本能一般,哪怕他把所有的事物都忘光了,拿到剑,他依然拥有剑客的本能。 呼吸的节奏,风息的迎向,脚步移动间的长短,身体每一寸肌肉的松紧变化,在握到剑的一刻,自然调节。有什么景像在他脑海里闪动,那是什么声音?什么人? 空气间血腥味渐渐浓厚,不只是远处洞庭山庄与人厮杀喷出的血味随热风渗过,还包括附近刚刚被他伤到的人。 剑锋划过肌肤的触觉,热血喷出的气味,那么熟悉。 他的剑再次举起。 脱离昊娃的控制,只是单调地以一种半弧的形状缓缓举起。 昊娃看着他的手,慢慢退开,再次隐起身形。 他的动作很慢,但小小一个举剑的过程,却让那剑的拨出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明明只是个简单举起的动作,仿佛时间无限绵长。 回波一舞,风华无限,剑芒如一道又一道微颤的流水波纹。水势不可斩,更不可断。剑势也不可斩,更不可断。 比方才昊娃借他单手使出的剑势更强更烈,真气四肢流畅,剑招挥舞出时,有种说不出的快意。 「回波断流。」 清朗的声音惊得众人能回头的都回头看过来。昊娃听到声音,苦笑地扶了下额。真气一旦行走,自己封住他哑穴的力道本来就不重,自然被冲开。幸好他叫的是想起的招式名,而不是其他比如我想吃糖葫芦…… 武林四绝的名号到底不是白叫的,无论是沈焱的南离火还是谢长缨的春冰,都可称为世无其匹的绝艺。慕容恋尘与谢长缨虽然都是以用剑闻名,却各自不同。谢长缨的剑一如他的人,冷硬、锐利、狂傲、孤寂。 而慕容恋尘的剑却如风流水逝,花谢冰融,看起来哀柔华艳,又像水风般四面八方连绵不断,当你以为是和风细水时,骤然转为惊涛骇浪狂风海啸。 那是号称暴烈时连流水都能横截断流的剑招,夜语昊当年在武圣庄与慕容霁云比武过招,虽技压对方一筹,却也赢得不容易,慕容恋尘青出于蓝,莫怪四绝里能有他一席之位。 那些黑衣人的身手本来不差,又哪是他的对手。勉强支撑过「回波断流」、「逝水西返」、「眉心一念」,到了「春风沐佛」时,再也撑不下,接二连三受创退下。 慕容恋尘的剑法虽绝,却并不残,受伤的人多,伤重毙命的倒没有。他们不知慕容恋尘只是依自己想到的招式一一使出,并未刻意伤敌,甚至连敌人受伤了都不自知,只道他手下留情,见那招式越发凌厉,哪还不知机,纷纷抱伤逃逸,冰域玄铁也不敢再要。 外围的敌人占据人数优势却对洞庭山庄的人久攻不下,再见慕容恋尘武功如此之高,也相顾失色。他们见黑衣人已逃,知道今天讨不了好,连场面话都不说,叫了声风紧扯呼,四散逃开,洞庭山庄能保住己方不败已是力尽,哪有余力追击,只有好事的几人作势大叫要追,看对方逃得更快,哈哈大笑,笑声畅快淋漓。 敌手尽去,怕慕容恋尘伤到洞庭山庄的人,昊娃手中先后弹出两枚石子,一枚攻他手掌虎口,一枚攻剑身。慕容对剑招和真气的使用还不熟悉,被他盯着漏洞,只用两枚小石子就弹飞长剑。 长剑离手,慕容恋尘茫然睁开眼,呼吸急促双颊微红犹带兴奋之色,漆黑的眸子水气更浓,恍若整个天空都倒映进瞳仁。昊娃慢慢靠近他,一指点中他的哑穴,他身体震了下,真气本能地抵抗着,但昊娃早有准备,指上八成力道,慕容小朋友捂着喉咙,发现又不能说话。 「公子果然不愧武林四绝的名声,养精纳气,于最后一搏击退群魔,我孙甫佩服得很。」 「公子刚才能出声了,喉咙是不是好些了?」 「公子不是走火入魔吗?这样使用真气对身体会不会有问题?」 「哎呀,慕容公子万万受不得伤,快坐下休息,要不要找个大夫?」 「这里哪有大夫可找……」 击退来敌,大家围回「大英雄」身边七嘴八舌说个不停。慕容恋尘眨着大眼,看看昊娃再看看大家,又指了指喉咙。 「还是不能说话啊。」众人纷纷扼腕,却见慕容恋尘神色不大对,额头的汗不像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虽然还在微笑,笑容却有些勉强,怕是刚才强提真气驱敌伤了经脉。便向雷百动鼓吹要找大夫。 「有人要找大夫么?」一身墨绿滚金边长袍,背着药箱,撑着油纸伞遮阳的男子笑眯眯开口,弯眉笑瞳,一脸慈爱:「我就是大夫。」 药师大人终于姗姗来迟。 之七 心飞扬兮浩荡 少部分人去村落里借工具修马车,大部分人围在毁坏的马车边看突然冒出来的大夫为慕容恋尘把脉。大夫很年轻,不超过三十,却习惯性闭目作个捋胡子状,再一手摸空,懊恼地睁开眼。 「大夫,慕容公子身体怎么样?」有人紧张地追问。 「胡子,我的胡子在哪里?」大夫听而不闻,一只手扣在慕容恋尘脉门上,一只手在自己身上上下翻找。 昊娃嘴角抽了下,皮笑肉不笑地从大夫背后的行囊里抽出他的东海虬龙须:「你在找这个吧?」 众人休憩时一般会选择有水源的地方,此时他就站在小溪边,随时可以一松手放任虬龙须顺水飘走。大夫马上正了颜色:「没错,小公子你先帮我拿着,我看完病人再给我。」 「大夫,那慕容公子身体到底怎么样?」 「嗯,他尺脉虚浮,寸脉沉实,真气无法归脉,而气海却有大量真气凝结不散……他是在走火入魔气血两虚的情况下又受了暑气重病一场,未曾养好才变成这样。」大夫虽未听昊娃讲解过程,却将经过猜了个七八分,昊娃叹了口气。 大夫弯身凑到他眼前挤眉弄眼:「小公子小小年纪叹什么气啊?」 昊娃抬头甜甜道:「大夫好厉害,说得跟自己亲眼看见的一样。」 大夫顿时打了个寒颤,同时却又觉得飘飘然十分得意,两种感觉交织在一起,他咳了声坐正身子,不敢再去招惹昊娃。 「那公子有救么?大夫能治好他么?」雷百动在旁关切追问。 「这得分两层来讲,一层是他的走火入魔,一层则是后来的心魔入体。要治好前者不难,难处在于他内功心法的特殊。」大夫皱起眉,收回自己的手。 「如何个特殊法?」孙甫追问。 大夫摇了摇头:「这是慕容公子个人隐私,我不好透露。总之,他干了不该干的事,导致真气无法归脉。而有部分进入气海的真气也无法散出,沉于气海。」 「慕容公子,他说的是真的?」有人惊讶地问着慕容,却被同伴拍了下头。 「你傻啊,谁知道这庸医在胡说什么。刚才公子还赶跑了前来闹事的人,这庸医居然说他无法动武!」 「就是就是,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你不会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才随便说的吧。」 「也有可能是想骗钱才故意夸大病情,老子行走江湖,这把戏看多了。」 众人鼓噪着,只有雷百动在旁思考大夫的话。 「庸医?哼哼。」大夫脸沉下来,冷笑了两声。术有专长的人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他的置疑,要不是这病人是昊带来的,他早就甩手走人:「江湖上我放话不能医的人,还没有第二人能医得了。」 「哈,好大口气,你是谁?总不会是药师独孤吧。」 大夫露齿微笑。 昊娃在旁一脸无邪:「是啊,这个就是帮叔叔看过病的独孤大夫。大家不认识么?」 此话一出,周围众人顿时让出一圈空间来,面面相觑,有些怨小公子为什么不早说,最后把目光投向总教头。 雷百动皱眉瞪着那些有勇气骂人却没勇气承担后果的下属,身为老大,不得不迎上传说中脾气古怪下的毒从来没人躲得开的无名教供奉:「独孤先生,请恕我们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之处,尚祈海涵。没想到会这么巧遇上先生。放眼武林,先生是慕容公子唯一的希望了,希望先生不要因为我们的无礼而怪罪慕容公子,慕容公子此次救了我们大家,是洞庭山庄的大恩人。先生若能治好他的病,洞庭山庄与无梦谷将共同感激。」 他虽粗鲁,到底是久经场面的老手,一席话说得软硬兼施滴水不漏。 「你们感激与我何干,又当不得饭吃。要不要救人我自有主张,跟什么门派都没关系。」孤独却是软硬不吃,毫不客气地呛了回去。但看到一旁昊娃的脸色,又气馁地坐正身子:「慕容公子我自然是会救,但他的情况比较特殊,不适合一般方法,让我想想……」 他边说边满地地绕圈子,嘴里念念有辞,绕过宋迪时,突然停了下来,直直看着他。 宋迪正在给伤口抹药,见状吓了一跳,不知自己哪里又招惹到药师。 「血歇、龙骨、冰片……含龙骨的不能用,改用含三七的。」药师说完继续绕圈子。 「啊?」宋迪呆滞。他疗伤一向都用山庄提供的金创药,现在突然跟他说这个不能用——这人真的不是骗子吗? 药师绕完一圈回来,见他还是拿着药发呆,进不得退不得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凑近他笑得十分暧昧:「你近来……是不是那个那个很有问题。」 「那个那个?」宋迪呆呆地重复了次,看着药师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脸色轰地红了起来,看看左右,大家好像没听到的样子,小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知道?」 「你眼圈外红内黄,本就内火大旺,龙骨又是涩精止血的,你继续用这个,后果当然是不能那个那个了……」药师趾气高扬地嗤笑着,绕到他身后,吸吸鼻子,又道:「你刚才晕倒了是不是?」 「是啊是啊,这也能闻得出来,太神了?」宋迪一脸崇拜只差五体投地。 「你身上沾了牛粪,臭死了。」独孤毫不客气地回答,换来轰堂大笑。原来大家一直都竖着耳朵在听,只是装着不在意的样子。 宋迪灰溜溜地摸摸衣服东嗅西嗅。 大家都等着药师为慕容恋尘做最后的审判,慕容小朋友却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手慢慢地往剑鞘伸去,再被昊娃半途不动声色地挡下。 瞪眼,互瞪,乖乖低头。 「大夫,你想好救我叔叔的方法没?」威压下慕容小朋友后,昊娃忍不住发问。孤独这样子,跟他平时想着疑症的样子可不大一样,谁知这人在想什么事。 孤独瞄了眼他,笑嘻嘻道:「本来想不出,不过你要肯让我抱抱,说不定就想出来了。」 昊娃微微一笑,天真道:「真的吗——」 笑容甜美无瑕,独孤打了个冷颤,继续承受着冰与火的共舞:「方法姑且算有吧……慕容公子,你先坐下。」 昊娃拉着慕容小朋友坐在独孤身前,白玉般的小手牵着大手,让独孤羡慕得很。怅然再瞄了眼,手指按上慕容恋尘的脑袋,慕容恋尘有些受惊地动了下,在昊娃的安抚下又安静下来, 手指按在脑后风池穴和玉枕穴上,闭眼感受血液流向,再缓缓滑下颈、背、肩、胳膊,突然手指间夹了根银针刺在脑门的神庭穴上。 众人反应不及,雷百动趋前几步又停了下来,一脸担忧地看着慕容恋尘捧着脑袋,额际冷汗不停滚落,想叫却叫不出来。 独孤视如不见,神色专注,双手继续顺着睿脉往上行走,过了脑后哑门穴,突然又是一针,刺入哑门穴之上的风府穴。 慕容恋尘额头青筋迸出,抽抽地跳动,眉毛紧锁又睁开,目光湿润柔软,只有痛楚。雷百动不由踏前一步,想握住他的手,给他一份力量。 「不行。」独孤大声叫着,手顺着睿脉越过头顶转入任脉,银针刺入背后关元,中极,天突三穴。手指再按向身侧冲、带二脉,五枢、维道、横骨、石关,又是四枚银针。 阴维脉,阳维脉,阴跷脉,阳跷脉,奇经八脉上东一根西一根插满了银针,真气被封逼向正经十二脉。 雷百动的手指僵在半路,不知该不该放着慕容恋尘这么痛苦。昊娃握着慕容恋尘的手,一脸惶急之色,手中真气不断,默默配合着独孤的银针锁流,将慕容恋尘体内散乱的真气强行归结,强渡气海。 三人都到了紧要的关头,却苦于不便说明。雷百动只要一碰上他们,就会感觉到三人的真气波动,幸好他停下后就真的没有碰触,只是一直看着慕容恋尘的脸色。 真气到达气海前总会一泄千里无法凝聚,昊将自己的真气与慕容的真气凝结成团,顺着独孤以银针铺成的经脉血路,却总是功亏一篑。独孤手中的银针越施越多,除了奇经八脉和十二正脉外,原本只是辅助的旁穴上也插满了银针,快成一只刺猬。而几次试探不果后,慕容恋尘气海里的真气越积越多,快超出他能承受的极限。 独孤看了下昊娃,突然放手,由昊娃一人支撑着真气团,自己自怀里摸出四把黑色的针, 他对这针用得十分小心,速度很慢,不像先前下银针那么快,几乎是谨慎地将针慢慢刺入。一针刺在眉心上丹田,一针刺在膻中中丹田,一针刺在气海下丹田。最后一针,他拿在手上,却迟迟不施为。直到旁观众人以为他不想施最后一针时,他才电闪而出,刺在慕容恋尘头顶百会穴。 慕容恋尘身子又是一震,剧烈地抖动,额头不停地泌出汗水,已失去睁眼的力气。昊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真气顺着百会凝聚,如风卷残云般冲过他三十六周天,与凝结在气海前无法渡过的真气汇合。他忙顺势一送,庞大的气流第一次冲入气海再回归周身经脉,慕容恋尘哼了声,唇角逸出鲜血。 「公子!」 「慕容公子!」 大家纷纷惊呼,有些警惕地看着独孤。 独孤的脸色却松了下来,手按在慕容恋尘背上,与昊的真气一同辅送慕容的真气游走在大小周天。虽然有些凝滞难行,但在气海前却不再一泄千里无法回归。 手指动处,也不知怎么收的,慕容恋尘身上诸多银针已被他收回大半,只余九处重穴上的。他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打开瞧了瞧,倒出三粒紫色的小药丸捺入慕容恋尘唇里。 「先生,这是?」雷百动小心地问。 「紫血凝神丹。」独孤说着,将药瓶递给昊娃:「给你叔叔继续吃,一天三次,一次三粒。」 「知道了,谢谢大夫。」昊娃松开握住慕容握得有些久的手,两人手心都汗潸潸的。 昊娃接过药,独孤又观察了会儿,出手收回九大银针,然后从怀里再拿出个小绿瓶,倒出一粒金黄色的大丹丸。有些肉痛地抽抽嘴角,还是给慕容恋尘喂下:「便宜你了。」 「大夫,那个要一天吃几粒呢?」昊娃甜甜地笑。 「几粒?我花了七年时间才炼出五粒,你说几粒!?」独孤很是郁闷地看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昊娃。呜,他家无帝大人果然被那只不良狐狸带坏了、带坏了!以前哪会这么坏心眼。 记忆总是会美化过往,怀念着记忆里温柔又善良的无帝大人,独孤陷入自我意识中。 他这一解说,众人纷纷对他表示感谢,同时心里暗叹这么好的人不知为何却在武林中被形容得那么乖戾难相处,明明不是么,明明连素昧平生的病人都舍得花如此珍贵的药物,武林中的流言果然大多不可信啊…… 最后四根黑针终于也拨了出来,拔出来后,一直很稳定的独孤长长呼了口气,额上微见冷汗,面上也带了疲倦之色。 现场唯有昊娃知道是怎么回事。独孤最后那四针根本不是治病用的,而是强行激发人体潜力的四魔针,与当年在镜花水月让轩辕他们吃下的升龙丹有异曲同工之效。虽然能短时间内增添一倍真气,却对人体有损。慕容恋尘本来就因为伤疾而孱弱,一个不好只会弄巧成拙,变成天魔解体反噬其身,所以他下针时慎重万分。 当时昊娃没有阻止,皆因慕容恋尘舞剑时,部分真气在无意识的集流下越过气海,却停留在那里无法继续运行;而刚才独孤以针行助他真气归脉不成,继续增加气海的郁结。如果不能及时疏流,气海会因真气凝结太多而爆裂经脉。横竖都是一赌,也只能赌独孤的医术了。 大家见独孤折腾了这么半天,慕容恋尘的脸色果然好多,不再是一色沉黯,纷纷欢呼神医。这时马车也修好了,虽然七拼八凑外型不能见人,好歹还是能驱马驾驶的,便邀请独孤一道上路。 独孤拎起药箱捡起油纸伞:「不用,我能尽到的力都已经尽了,他的气血已经归脉,只是身体尚虚弱,再调养几天就可以重新运气。但我能治的只是他身体外在的伤。造成走火入魔的原因,以及……无法说话的心伤,就不在我这大夫医治范围了。」 他说到这,咳了声:「哎,差点忘了。」说着银针一甩,刺在慕容恋尘的章门穴上。 慕容恋尘身体怎么样,他心里有数。之前昊点了他的哑穴,是怕他乱说话。刚才真气引流,哑穴早被冲开,不快点封上,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昊不好下手,说不定会惹来麻烦。他医术精绝,什么时候点什么穴可以引起什么反应再清楚不过,表面上只是点了章门穴,实际上却是借着血流到了他的哑穴,这手除了他和昊,再没旁人可看破。 「慕容公子还能有什么心病?」孙甫不以为然地说,引来旁人附合。家世、容貌、武学、名声、财富,莫不是一等一的。这样的人还有心病,让他们这些平凡人要怎么活。独孤大夫真的不是给自己医术不精找借口么? 拜他散漫态度所赐,大家对他还是将信将疑。 「是不是心病,慕容公子心里有数,我也就是随口一说罢了。天下间原便不是家世、容貌、武学、名声、财富都有的人最幸福。不然普天下最幸福的岂不是皇帝老子了。」独孤哈了声,撑起油纸伞,也不与众人告别,就这么慢悠悠地走了。 这个世界上最怕的就是聪明人想不开。笨蛋想不开,可以有聪明人为他指点,但聪明人想不开的话,却只能一个人钻牛角尖,所以,越是明慧的人,想不开的结越是难解。 马车在道路上骨碌骨碌地摇晃着,车轮也被打坏过,补上的地方总不如原先的圆顺,转一圈车身就歪一下。昊娃靠在车壁上,随着车身一歪一颤,神色淡淡地看着慕容公子,午后的空气很闷热,他正拿着今天份的糖果,烦恼地想要现在吃还是等下吃完晚饭后再吃。 他想得很苦恼,俊脸都皱成一团,哪有半丝佳公子形象,昊娃屈起一膝,架着胳膊托着腮,小脸微侧,若有所思。 有时解不开的结,要用时间慢慢理清,而有些只能快刀斩乱麻地切除掉死结。 小大人对着大小孩思考了片刻,唇角弯起,从窗口看着天空,又是一轮弯月,却渐渐半圆了。 突然很想见那个人,想见那个快刀斩乱麻砍平自己所有心结的人。不知他摆脱追兵到达均州了没有。 南阳、邓州、黑龙集、陶家村……再往下,转道赞阳,就可以到达均州了。 不过,前面的乌山啊……昊娃瞧了下车厢一角密封的箱子,再从窗口探头看着地上车子辗过的痕迹。 雷百动看到窗口探出的小脑袋,策马过来:「小公子,慕容公子没事吧?」 「叔叔没事,正在打坐休息。」车帘子盖在他背上,密实地遮住一切可能漏底的空间。昊娃无视背后正在吃糖果吃得很幸福的慕容小朋友,两手托腮信口开河:「雷叔叔你没事吧。」 「头子神勇得很,哪会有事。」孙甫在旁夸张地比划,被雷百动笑骂着踢了脚。 宋迪也驱马过来,不停在身上东嗅西嗅,还将胳膊伸到七钉鼻端:「老孙,我衣服上还有没有味道?」 「滚滚滚,老子才不闻你那臭衣服。不中用的,居然连人都没看到就被人放倒,还摔伤了。」孙甫唾弃。 「你行你不也中招了,真行真行!」宋迪翻白眼回他一个大拇指,孙甫一巴掌扫了过去,两人闹了阵子,宋迪想到一事,转头风风火火地问昊娃:「小公子,我不是让你在树下等吗?怎么可以乱跑过来。幸好慕容公子保护了你,下次可不许这样。」 昊娃闻言委屈地低下头,把玩着自己的小手指。宋迪马上心软了:「哎哎,我没责备你,别难过别难过。」 孙甫也做势在宋迪肩上拍打了下:「大家都好好的,瞧你说什么惹小公子不开心。小公子别难过啊,要不要跟大哥哥一起骑马?」 昊娃抬起头,大眼扑闪,小嘴抿了抹羞涩的笑意,笑晕了眼前两位父爱大大泛滥的大人,心下却在感叹,小小昊这招真是屡试不爽,难怪会被大家宠成小皮蛋。回去后要好好校正下小皮蛋的教育问题。 不远处的土谷山,缠在祈世子肩上笑闹的小小昊突然打了个冷颤,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全身汗毛突然都竖了起来。 「雷叔叔,午饭什么时候吃?」眼见午时早过,未时也过了大半,还没停车的打算,昊娃开门问。 「你饿了吗?饿了我这里还有饼。」 「我这里也有肉干。」 孙甫和宋迪争着献宝,昊娃摇摇头:「太阳这么大,我看大家都很累,不找地方好好吃个饭么?」 「现在还不确定敌人什么来路,什么时候会再来。为防万一,还是趁早赶路为上。」雷百动柔声解释着,孙甫和宋迪在旁跟着道:「没事的小公子,哥哥们都是老江湖,早就习惯这种生活,不用怕我们撑不下。想当年……」 这一想当年就想到讲古去。男人在一起,吹牛是本能,尤其对着一个小孩子。多少江湖典故被移花接木换到他们头上,一通吹擂,当真连武圣无帝都不在他们眼下,倒忘了刚才独孤在时他们噤若寒蝉的神色。昊娃一脸津津有味地听他们吹嘘,时不时附合一两声说那是,武圣算什么,无帝算什么,最伟大的当然是孙甫大哥和笛子大哥了。 以前凭着他的身分,哪有人敢在他面前胡说八道,就算潜隐身分后,也没人会当着一个大人的面吹嘘自己比无帝武圣强,变成小孩子后,偶尔还是挺有趣的,昊娃笑眯眯地想。 可惜小孩子就是人微言轻,哪怕说再正确的话,意见也不会为成人们所接受。烈日下躁进,体力消耗太大,很难缓过来,前途再有敌人,很难打得过,应该先选个合适的地方整顿兵力,同时通知援军来接应。 既然不接受,那就算了,看来只有等晚上休息时再想办法帮慕容恋尘离开。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周围渐渐黑了下来。雷百动看看下属,虽未有怨言,但受伤后在烈日下奔波大半天,铁打的汉子也不由出现倦色。他有心多赶些路远离危险,又怕兄弟们疲劳过甚,万一敌人来了却无力抵抗。还在犹豫间,孙甫驱马靠过来:「头儿,乌山到了。」 「我知道。」雷百动应了一声。 「那你不下令扎营?」孙甫惊讶地看着他。 他一怔,抹了把额上的汗:「瞧我都热晕头,差点忘了。你先传令下去扎营吧。」 孙甫体谅地点头:「我也累晕头了,要不是小公子刚才问我这是哪里,我都忘了乌山。」 「可不是么,哈哈……」雷百动大笑:「幸好小公子问得巧。」 听到要扎营,大部分兄弟都松了口气,毕竟他们也不是真的铁打的。但头儿没下令,他们也不敢松懈。 此时安危未定,不敢大意。大家草草吃了些东西,就地休息会儿,准备继续赶路。 昊娃也下了马车,他们早在车上就吃过干粮,此时只是下来活动下身子。他下了车后跳了跳,抬起胳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呼了口气,脆生生道:「坐了一天车,骨头好酸好酸啊。叔叔,你一定也会很酸对不对?」 慕容恋尘学着他跳了跳,也伸了个懒腰。昊娃一脸黑线地拉住他:「好久没骑马了,叔叔,不如我们骑马活动活动一下怎么样?」 慕容公子听到又要骑马,瞅着昊娃,小心地点了点头,不大乐意,但知道自己不乐意还是会被押上马背的。 「慕容公子,我们休息会儿可能就要动身了,这个时候别远离比较好。」雷百动默默地开口。 「老大,慕容公子又不是小孩子,在附近骑马活动活动有什么不好。反正大家现在要休息,他们又坐了一天的车。」孙甫不以为然地反驳。 「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还跟着我们。万一公子落单遇上对方就不好了。头儿也是想到这才反对的。」雷百动没开口,宋迪先反驳。 「慕容公子身为四绝之一,又有独孤先生为他治好伤。就算落单别人也难从他手上讨得好。」 「但他重伤方愈,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好了。」眼见两人就要抡起拳头,雷百动头痛地打断他们:「都安静,慕容公子还没说,话都给你们说完了。」 他沉吟了下,又道:「不如小孙你陪他们去转转吧,有什么事也好有个通知照应的人。」 「我……」孙甫犹豫了下,宋迪见状道:「那我陪公子去好了,慕容公子,你说怎样?」 没法出声的慕容公子从头到尾都被忽略了意见。他低头看昊娃,昊娃早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拉着宋迪欢笑道:「好啊,笛子哥哥,你肯陪我们再好不过啦。走吧,我们去牵马吧!」 「好哩。」宋迪三两口把干粮全塞进嘴里,又拿过水囊咕噜咕噜灌了大口水,嘴里胀鼓鼓地招手示意昊娃和慕容公子跟他过来。慕容他们骑来的马因为空着无人骑而放了诸多杂物,清理麻烦,宋迪另牵了两匹健马过来。 昊娃原本就没打算骑马,山路上靠马不如靠自己双腿更实际。他只是需要一个靠近马匹的理由。他的马上还有不少行李,除了自己的还有轩辕的,弄丢皇帝老子的东西总不大好。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档,将行李偷梁换柱移到自己要骑的马鞍之下。 慕容恋尘三人骑马离去不久,众人还能听到昊娃清脆的笑声。雷百动吃完最后一口干粮,站起来拍拍手上残屑:「我去溪边洗个手。」 「头儿,我也跟你一起去。」孙甫忙跳了起来。 「留下,不许跟。」雷百动板下脸,声若洪钟,众人都缩起脑袋,但孙甫却悍不畏死。 「你到底是谁!?」 话一出口,举座皆惊。在休息的卫士有一半跳了起来,看看雷百动又看看孙甫,「老孙你疯了?」 「我没疯,我只是知道,雷头儿绝不会忘了乌山,绝不会忘了我们此行的目的。你若真是雷头儿,你告诉我,我们停在这里是要干嘛?」 他这话让大部分人都茫然不知所从,不知乌山有什么事。少部分知道内情的人都变了脸色,警戒地看着雷百动,手也按到兵器上。 雷百动转目四顾,突然苦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少胡说八道,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那两批人是不是与你里应外合。你今天不交待清楚,别想脱身!」孙甫亮出兵器。 将点了穴道的宋迪摆放在树下,又将马牵到另一株树下拴着,免得不小心踩死宋迪。 慕容恋尘在旁看着,他哑穴已解,一脸好奇:「笛子睡着了?」 「是啊,我们也该努力去赶路。不过,或者我们还有件事要做。」昊娃懒洋洋地笑着,五岁的小娃儿脸上的笑容又神气又悠闲,有种说不出的奇怪,却又很协调的样子。 慕容恋尘抓了抓飘到脸颊上的发丝,大声说:「我要糖果。」 「快点,他们赶了一天的路,现在应很疲乏,正是我们突袭的好时机。」黑衣人之首催促同伴。 「二哥,你真的要和崇阳谷的人合作?」右边之人面有忧色。 「啰嗦,有东绝在,我们无论哪一边都没办法独吞这个货的,不跟他们合作还能怎么样。不过,这个合作只到取得那个东西为止。」 「二哥你真英明。」左边的人伸出拇指拍马屁,「那我们现在要等崇阳谷的人?」 「也不然,我们先跟上看看,如果有机会就先做了,让他们在后面傻等。」二哥哈哈大笑,却见前方开路的朱识突然勒马,马匹嘶溜溜立起人高,差点把朱识甩下马。后面跟得紧的几个也赶紧勒马,一时人仰马翻,嘶叫连天。 「朱识,你干嘛突然停下!?」从后面没看到前方有什么妨碍,二哥发怒。 「这个……」朱识吃吃地回下头又看向前方,不知在说什么。二哥驱马上前,靠近了才看到路上横了块大石头,石头上坐了个五岁大的小娃儿。一身月白的衣服在月光下隐泛蓝光,蒙蒙清气笼着他白嫩的小脸,仿佛镀了层佛光仙气,让他秀丽的相貌越发不似尘世中人,而朱识正在劝他离开。 「你……你是人是仙?」 之八 虽九死其犹未悔 小娃儿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敛尽天上万千星芒,恍若夜空深不可测。 「孽海无边,回头是岸。」小孩子脆嫩的声音在静夜里回荡,清脆柔嫩,「不然,这个就是你的榜样。」 沉迷在诡异情境,茫然未明的黑衣人们看着刚刚还在温和说着佛偈的小娃儿伸手往下一按,半人高的大石头顿时化为粉末。 石头虽然只有半人高,却是最坚硬的花岗石,在小娃儿手下,却跟面粉揉的一样。这手功力不说闻所未闻,但自己这些人加起来确实办不到。二哥脸色大变,「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仙是鬼都没有问的必要。」大石粉碎,小娃儿轻巧地落在地面。风吹过地上的粉末,竟没有半丝沾上他身子,全在离他一尺远的地方被无形的屏蔽挡住——护身罡气。 「如果你自认能力办不到,就放弃目标回去。反之,你可以继续向我挑战。但……」小娃儿抬起自己莹白如玉的小巴掌,微微一笑:「本座很久没出手了,若打得尽兴一不小心失手,还请恕罪一二。」 他谈笑晏晏,温文有礼,目中全无半丝请求恕罪的意思。站在路心,身形未及三尺,气派倒有三丈高。更可怕的是,他对自己很有自信,也自信自己说出的话一定能办得到,还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觉到他说的绝对是实话,甚至说得有点太过谦虚。 二哥知道自己绝对无法一掌就让半人高的花岗石碎成那么细的粉末,但就这么放弃目标回去,却是不甘心的。他也是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此时冷静下来,发觉对方只是五岁大的小孩子。这么小的孩子,哪怕从娘胎里开始学艺,能跟自己几十年的功力比较么? 不过,真是邪门,这小娃儿居然只站着就能压得自己不敢乱动,连自己下属都不敢说话,这气势,放眼武林也都没几人能拥有。二哥喉节上下滚动了下,有些困难地咽了口口水,咕噜了声。 「小娃儿……」 「不用跟我客套,只告诉我,你要留下与我一战,还是回头是岸?」小娃儿清脆地打断他的话,留下两个选择。 原先下好的决心,在对上小娃儿漆黑的眸子时,又动摇了。虽然很奇怪,但他说出的话有种人上之人说一不二,教人不敢违逆的威压。二哥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此时却也踌躇难定。 「如果我今晚回头,以后的事,你是不是不管?」二哥咬牙。 小娃儿挑了下眉,有趣笑笑:「我欠雷百动一个人情,所以今晚我插手。以后的事,各安天命,哪里管得过来。不过……」他顿了下:「你要再来也行,却必须是明日辰时之后。你若敢违约在辰时之前越过此线,我虽身在百里千里,亦会取你性命。」 二哥在下他最困难的选择,好半天才哈了声:「好,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小娃儿甜甜地笑了起来。 二哥看着他:「能否请教大名?」 「你想报仇?」小娃儿哦了声。 「不敢。」二哥急忙摇头。 「那请教有意义?」小娃儿又笑了起来。 二哥苦笑:「说得对,也罢。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与阁下后会有期。」 「请。」 「请。」 二哥不多话,当真驱马转身就回。 「二哥,你当真?」 「别多说。」二哥摇头,等离开一段距离后才说:「这人太可怕了,你们没看到,他腰上别了个银环,那是崇阳谷铁继平成名的兵器。」 「你是说……」 「崇阳谷的人一直没出现,怕是遇上他后,铁继平不知好歹,全军覆没了。」 「沈庐的人比崇阳谷的人识趣多了。」小娃儿拿起腰间银环玩九连环:「也不枉我扔了块石头在路中间。雷总教头,因为我们的缘故让你脱队造成车队目前实力不足,我已帮你退敌补偿了。反正到这里,你们的目的就差不多算完成。」 「你果然知道这里就是洞庭山庄的目的地,才故意向孙甫问话,让他怀疑我?」暗林里一人慢慢踱出来,却是雷百动。 「除了易容,你该多关心些奇闻异事。比如,天地生气,五十年一叙,生气一叙,必有刀兵,天灾,瘟疫以收其生气。这乌山有地火,正是五十年一叙收其天地生气的灾火。今年正好是五十年之期。七月流火,地火喷发的时间,就在近期。」 「地火?」 「对,焚尽一切金石之物,非凡水可熄。所以乌山之树树龄都没超过五十年的,土地沃黑。但它也是冶铁之人最好的帮手,地火一升七天,凡铁被烧七天,早化为铜汁,而冰域玄铁仅是软化。当地火熄灭之时,正是锻造神兵最好的机会。」 「原来……洞庭山庄的人不是出来购买兵器,而是趁机将冰域玄铁带出来铸成神兵。」 「没错,而且孙甫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因为,真正的冰域玄铁,不是装在车上的箱子,而是车下那个大铁锅。」小娃儿笑了起来:「五十年前锻造玄铁时,不知出了什么事,总之,当时神兵没铸出来,却铸了个大铁锅出来。那铁锅传热不易,煮起东西极慢,分量却重得超乎凡物。一般出门在外不可能带这样一个累赘的。」 「所以你知道车上那个箱子是假的,一直负责搬送铁锅的孙甫是知道内情的人。」 「没错。现在你知道你的破绽了么?西绝卫公子。」 撕下面具,清秀的五官,是一路上相遇好几次的灰衣少年。他默然片刻,叹道:「你是何时发现我?」 「一开始。」昊娃干脆回答:「从你拿着野鸡回来开始。」 「怎么可能?」卫怀霖不相信以自己的能力,居然一开始就被人认了出来。 「雷百动在走之前,问我要吃什么,我说鸡肉。你回来后,又问我一次要不要吃鸡肉。」 「只因为这?或者我忘了刚才跟一个小孩子说过什么话也有可能。」 「当然有可能,所以我只是稍微怀疑一下,继续观察。你扮一个人,从神情气度语气甚至小动作都很像,我以为我多心了,不过,你给我夹烤鱼和鸡肉……」 卫怀霖又苦笑了起来,昊娃也笑了起来:「轩辕无名很麻烦是不是?吃鱼一定得剔光刺,吃鸡肉也得剔骨,不然他会哽到,这孩子从小养尊处优,很多不好的习惯一直改不掉。」 「确实。你跟他很像,我太不谨慎了,才会把你当成他,给你剔刺剔骨。」 「不是你不谨慎,而是没有几个人会对一个小孩子从头提防到尾的。你这馅露得也不冤。」 「如果对象是您的话,我确实不冤。」 「哦?」 「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翻手为云覆手雨,天下谁人不识君。这样的人,普天下也只有一个。」 「谢谢。」 「不怕我猜错?」 「你即说普天下只有这样一人,我当然只有笑纳了。」 「天下第一夜语昊之名果然不是白叫。」 两人对视着笑了起来。 「你是应祈世子之约,来追踪我的?」 卫怀霖神色微变,好半晌才道:「原本是。」 「那现在呢?」 「我也不知道。」不再模仿任何人时,卫怀霖的眸子如琉璃般反射着周围的情绪,却看不出他本身的情绪。 「你跟着我们,是因为内疚?负罪?还是放不下?」 他低眸看了下昊娃,又飞快移开目光。 昊娃摇了摇头:「事不可过三。」 卫怀霖不明白地看他。 「你一路已经握住他两次,也放开他两次,第三次,可不能再松手。」 卫怀霖脑袋转动,想到昨夜昊娃让自己握着慕容恋尘的手,又想到那次在溪边,昊娃他们放着慕容恋尘不管离开一夜的事,「你是故意的……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哪怕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你们都在呼唤彼此。」 「呼唤?」卫怀霖轻嗤了声:「不如说是怨恨吧,我怨恨着他,他也怨恨着我,你知道。」他直直地看着昊娃。 「恨是比爱更强烈的存在。你不能保证你能爱一个人二十年,但你一定能轻易保证,你会恨一个人二十年。」 昊娃微微一笑:「是吗?」 「不是吗?人总是对让自己受到伤害的恨记得更深,认为爱比恨更深的,那是圣人。」 「你想知道我家小朋友的答案么?」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说起我家小朋友,实是令人发噱,卫怀霖却没法笑。 他琉璃般的目光多了层迷惘:「他不是圣人,他只是个傻瓜。」 「所以这个傻瓜的爱比恨更深。」 「现在不会了……如果你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你就不会奇怪为什么他会恨我。」 「我知道。」昊娃依然说得平平静静,换来卫怀霖惊讶的一眼,转瞬释然。 是啊,天下哪会有这人不知道的事。 「独孤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说过,慕容内功心法特殊,特殊处关系个人私密,又说他干了不该干的事。你碰过他的手,你该知道,他元气大泄,真气一直无法回归气海。这些原因加在一起,答案是,他的心法特殊在大成之前不能动情欲,而你强迫了他破了童身,导致他精元大泄精关难守。」 昊娃顿了下,又叹气:「这大约也是慕容霁云当年背负一身美人债的缘故吧。他在功力大成之前,没法接近女色,但他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自己不去惹情孽,情孽自然来惹。以他的骄傲断不肯对人说明自己不能近女色一事,反倒在武林中揭起了不少波澜。」 「孤阴……」卫怀霖说到这,顿了下,神色有点淡淡的倦累,像挂了层面具一般,似笑非笑,似悲非悲,转口道:「如果只是波澜也罢,但他可害苦了好几位女人。」 「这就是你跟慕容恋尘的仇?因为他是慕容家唯一的传人?慕容霁云唯一的血脉?」 卫怀霖不语,这关系到上一代的恩怨,他不想说明。 「明明不是你们的仇恨,为别人活一辈子,不累么?」 卫怀霖依然不语,神色却有点微妙的变化,不再如泥塑木雕。 这话,慕容恋尘也对他说过,他说:恩仇真是世界上最难解的结,明明不是你我造成的,为什么却一定要你我来承担后果。 但他早已掺与其中,怎能不关他的事,又怎么不关他的事!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终——但也要遇上对的人才是佳话。一片痴情对上错的人,只是笑话。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秤陀浮,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发尽了千般誓,可是负心人到底是留不住的。 「你知道春风穴吗?」卫怀霖终于再次开口。 「春风穴?风山之首吗?」昊娃不假思索就回答:「太平御览外国图记载,风山之首高三百里,春风穴方三十里,春风自此出也。」 「如沐春风……哈,如果有人跟我一样从小住在风眼里被风刀所困无法出去,他就不会说这种屁话。我最讨厌的就是春风,其次讨厌的就是据说笑得令人如沐春风的人。你能想像我有多讨厌他!?」 昊娃小心地摸摸自己的脸,记得也有人说过自己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好吧,情人眼里出钉子,卫怀霖估计不会注意到自己笑容的,于是他继续微笑:「可是你也喜欢他。」 「是啊,不知怎么,就喜欢上那个傻瓜了。」卫怀霖笑意变苦:「越喜欢,就越讨厌,越讨厌,也就越喜欢。总有想把他撕碎了吃下去的想法。这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爱和恨就不会再困扰我了。」 「或者可以换一种吃法……」昊娃小声自语,在卫怀霖看向自己时转大声:「一定要同归于尽?就没有两全的方法?」 「我没办法。」卫怀霖目光空洞冷淡:「当我真正离开春风穴进入人间后,我没办法原谅……」他下颚收紧,咬肌紧绷,目光直直望着天际。 「女人不可怕,可怕的是心怀怨恨的女人,尤其几个心怀怨恨的女人。」卫怀霖陷入回忆,木然而笑:「她们心情好的时候,会对我很好,但不幸,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只遇上五次她们心情好的时候。而她们的恨仅仅是为了无梦谷慕容恋尘的出生。 从来没有人知道慕容霁云有兄长,她们以为这孩子是慕容霁云的孩子,而慕容霁云没有否认, 由爱转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受到伤的痛总是比得到爱的幸福要深刻。」 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便是老天爷的最爱了。昊娃也不由苦笑,这种时候语言的无力昊能明白,除非他自己看破,没人能帮得上忙。 「你瞧慕容恋尘睡时再痛苦也不出声,你不奇怪他出身名门世家自幼娇养为何会有这种习惯么?因为他看到我睡觉时是这样,他说我总认为他无法体会我的感觉,所以他就要从这些细节仿起。」话匣子一打开便不容易止住。或者是昊娃的目光让他觉得,这人是真正承受过,也明白自己情绪变化的人,而不像那些说着空泛安慰的人:「他以为我会高兴他更理解我?我讨厌他对我了解太多。他让我无所适从,如果能简单爱或简单恨就好了。明明在一起只会更加沉溺更加恨彼此,再也挣不脱束缚。他是对的,什么都没错,他一切都是因为喜欢我。那变成现在这样,就全都是我的错。」 卫怀霖捂着额,语气与逻辑都渐渐混乱,声音低得近乎自语。欲爱不能,欲恨不得。心魇成魔,焚烧无名。想将那人推离了自己的世界,也真的做了。却又因缘错会下被轩辕和祈又拉了回来。 「如果这件事真的令你痛苦,也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昊娃微微一笑。 「……什么方法?」 「遗忘。独孤有药名忘世,吃了之后,就会忘了让你最痛苦的事。你将永远也记不起他,他吃了也记不得你。对你们两人来说,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昊娃笑得平淡而冷酷。 「忘世。」低低重复了遍,卫怀霖怔怔地看着昊娃的笑靥。是最好的方法。那么,要忘么?要忘了这世间残忍的一切,要忘了那个让他无所适从自以自制的人?要将记忆里那一连串痛苦、挣扎、悲伤都忘却? 很好的主意,有什么舍不得?虽然那些悲伤也牵连着部分的喜悦,可是那点喜悦是多么微不足道。 「如果真的有这种药的话……」卫怀霖慢慢道:「请给我一粒。」 「只要一粒?你真狡猾。」昊娃摇头:「你想要记得他,又不愿他记得你……」 他还要再说,突然一阵狂风大作,吹得人衣袂乱舞,明明是七月盛暑,狂风刮过之处,冷入骨髓的阴寒从头浇灌到脚。 「不好。」昊娃脸色大变,往林子里掠去。卫怀霖不敢怠慢,也跟了过去。两人轻功展到极点,有如两道白线,几乎令人看不出身影,昊娃的功力原本胜卫怀霖一筹,但他身形变小,腿也变短了,施展轻功大是不利,仅跑了个不相上下。 冲到小山岗上,树下仅有些马蹄乱印,此外再无他物,更不用说人。昊娃一眼扫过,马蹄虽乱,在场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不似遭到意外,马上弯腰踪地上的足印。 「发生什么事?慕容人呢?」卫怀霖跟在他身后,见状也知发生什么事,粗戛着嗓门心下焦灼。 「不知道,最好快点找到慕容恋尘!」顺着脚印飞快蹑踪,昊娃抽空抬眼看着橘红色的天空:「地火马上要升起了。」 卫怀霖的脸色白了一阵,又恢复了平静,跟在昊娃身后笑道:「来得可真巧。」 「是啊。」昊娃明知他的意思,故意道:「如果经过这一劫还没事,证明老天也是要你们在一起的。」 「承你吉言了。」卫怀霖哈哈大笑,笑声清扬直上,却听不到半丝希望与期待。 足印很快来到河边,消失在河水中。河水很浅,而对岸完全看不到有足迹踏过的痕迹。昊娃很快下了决定:「你往上游,我往下游。谁先找到,以啸声示意。」 卫怀霖点了下头,对着昊娃有些不信任的目光,直视道:「放心,现在的我没资格为他生死做决定。我也想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 「好。」也不多话,昊娃往下游掠去,注意着河岸两边可有草木折断之处,奔跑了半刻钟,依然未见有用线索,天空越来越红,溪水也越来越热,他不由有些焦躁。 地火的传说他只在书上看到些简略记载,并未亲身经历,却也知道大自然之力并非人力可抵抗。再耽误下去,万一地火升起,你就是大罗金仙也经不起七天的锻烧。 难道,天意便真的不许教人朝暮相守? 心烦意乱间,他突然停下脚步。地面微微震颤,被土沙搅浑浊的溪水中掉了个小玉瓶,捡起一看,正是慕容恋尘用来装糖果的小药瓶,吃空了被抛掉。他抬头发出一声长啸,啸声清越,在山林间直传出数十里。 远远的,也响起一声长啸清和。他收起药瓶,越发小心地查找两岸线索。不久,终于在岸边看到一点露水打湿的痕迹,那是慕容恋尘从水里走上来时带上的水迹。 在旁边顺手打个坑当记号提醒卫怀霖,他顺着水迹找了下去。这边却与前边不同,脚印很轻,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给昊娃的追踪带来麻烦,速度不如先前之快。他猜慕容恋尘应是用上轻功了,但他神智有没恢复却不清楚。 「小慕容。」他用上真气传音,声若龙吟远远传开。 四面并无回声。他又叫了次:「慕容恋尘。」 地上的水迹渐渐稀薄,只剩下些微线索。水迹先是顺着水洼往下走了会儿,又渐渐往山岗上走去。身后传来衣袂带风声,卫怀霖的声音有些急促:「还没找到?」 昊娃抿紧唇不语,颊畔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他不再寻找地面的线索,直接往山岗上跑去。 山丘时不时有碎石滚落,地底震颠,呜咽暗鸣,诡异的空气气压让两人的真气都受到影响,短短一段路却跑得艰辛无比。 慕容恋尘杏色衣袍在丘顶一闪而没。 「慕容恋尘!」卫怀霖大声吼叫。 慕容恋尘的脚步停了下来,犹豫一下,回头看向两人:「……你在叫我吗?」 他的声音冷淡又疏离,手中握着柄剑,神色又是骄傲又是迷惘。昊娃也不确定他现在是怎么样的状态,正想招呼他下来,却听一阵沉闷的呜鸣波动,眼前的景物全出现扭曲,仿佛隔着大火看东西一样。 「不好,地火!」他纵身跃到附近最高的树上,却见卫怀霖不退反进,纵身往慕容飞跃。 一团青色的气从一无所有的地面冒起,草木霎时变黑。而以青焰为中心,一片橘红的地火熊熊升起,不只是草木,有些泥土都被火焰烧融为气体。 昊娃在树上连跃数株,只见火焰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如风摧槁木般倒了下去,熊熊烈焰漾着金色的光芒,恍若未世之际天降红莲。 这也是能毁灭一切希望的人间地狱。 山丘的东北,正是地火的焰心。与风眼一样,焰心方圆十里,是唯一没有火的空间。 卫怀霖抓着慕容恋尘,正挂在山丘削去一半峭壁上。山丘受不住烈焰已崩塌了一半。 脚下是烈火,身外是烈火,十丈之外还是烈火。谁也不知道这峭壁能在烈火中撑多久。 慕容恋尘抬头看着死命抓着自己的人。他的汗水滴到自己脸上,很快被周围的热气蒸发干了。 「干嘛要抓着我?」他有些疑惑地问。上面有些小石子滚落,或者很快卫怀霖抓着的大石头也靠不住,两人要一起焚身火海了。 「因为事不过三。」火海的映射下,周围尽是橘红,却又隐隐泛着金光。卫怀霖笑了,心中突然一片轻松:「我已经放开你两次了,这第三次,我绝不会放开手。」 「你是傻瓜吗?现在放不放手有什么意义?」慕容恋尘歪着头:「反正都要死。」 「或者都是死,也或者还有一丝活的机会……」卫怀霖静静地看着下方慕容恋尘那张美丽的脸。 如果你真的忘了我,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在手中扣着的大石摇晃之前,奋起受热而撩乱难聚的真气,轻喝了声,将慕容恋尘往山丘那片尚未着火的空地抛去。 人才离手,手中抓着的大石已滚落。轻轻叹了声,正要闭上眼,风声急促,他的手被人一把扣住。垂在眼前的杏色衣袖让他知道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人。 金石撞击声和一阵尖锐刺耳的磨擦声后,两人的落势停了下来,下方的火焰危危可及,慕容恋尘一手紧紧抓着他,一手用力扣着剑柄,剑身刺入石壁,划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不是只有你能抓着我。」他仰头看着上方,不看卫怀霖:「我也可以抓着你。」 「你内伤未好……」卫怀霖说着,突然止住。半空中滴下的液体虽还没碰到自己就被蒸发成气,却掩不住空气中的血腥味:「你快放手。」 「你不是说再也不放手了吗?我不许你放。」慕容恋尘冷静地说着,缓缓转动手腕,寻找着将卫怀霖扔上去的机会。 「但那是……」 「你说出就得做到,你对我失信太多次了,难道连这最后一次你也要失信?」 「你……」卫怀霖难以置信地仰起头,慕容恋尘依然没有低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你记得?」 「我不记得。」慕容恋尘的声音有点苍凉,「一个人在大火中独自生存七天未免太可怕了。你要死,也得把血肉给我留下。」 「……哈哈哈哈。」卫怀霖大笑起来,笑得极度疯狂快意,笑得慕容恋尘忍不住低头看了眼。 「那便再好不过了。」卫怀霖声音是他从来没听过的柔软缠绵,幽溢着罪恶的诱惑:「你吃了我,活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从此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慕容恋尘在大火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不是怕卫怀霖说的话,而是怕觉得这样好像也很好的自己。 原来,我也是个疯子啊。他忍不住露齿一笑。 得成比目何辞死。 你我,果然只能共死,不能同生。 火焰焚烧得极快,没几下树木已尽毁,几乎难以找到落脚之处。地火只在乌山一定范围内燃烧,并不扩散,只要能逃到火焰边缘便可逃离生天。但最后一株落脚之处,离火焰边缘,足足有数十丈开外。放在往日,要越过并不是难事,但在身形变小的此时,能不能一跃而过,却是难以预测。 地火无情,并不给人犹豫的时间。眼见火焰将吞噬自己足下树木,昊娃咬紧牙,真气在三十六周天急转,强提十二成真气,自点膻中守护心田,吐气腾身而出。 越过十来丈,真气已滞,一直凝聚在左手的真气轰拍地面,火焰四散中,他借着力道略转真气,再次凭空而飞。 焰缘在望,还差数丈,他正想使用右手最后那道真气,却觉清风迎身,一道柔和的真气卷了过来,将他身形带离火焰,投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虽然知道你不会有事……」笑吟吟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一如他想像中,逃难逃得十分狼狈灰头土脸的青年笑得狐眼弯弯,「不过,还是让朕尽一下情人的义务,伸个援手吧。」 「轩辕……」 业火熊熊,红莲倾天,焚烧尽一切无名。 斩无名,断执着,起智慧,证真如。 只有在生与死的边缘,才能锻烧出一切爱恨真谛。 《完》 磨牙记 小小昊八、九个月大的时候,长了六颗牙齿,经常一见人便咧嘴笑,笑出嘴里细细白白的小牙齿。用祈私下说的话,就是在证明自己不是无「齿」,仅是「下流」之徒。 小孩子长牙时期身体上的种种折腾不提,在宫娥乳母的精心照顾下算是平安渡过。但长牙时期爱磨牙的毛病,却教大人们伤脑筋得很,小小昊抓到什么东西都要送往嘴里咬,口水舔得到处都是,宫娥们给他穿上练习走路的小鞋子,他身子往腿上一趴头一抬都要咬,幸好鞋子是刚洗的。 宫娥们无奈的叹气只会换来小皇子更得意的笑容,紧紧咬着自己鞋子不肯松口。好不容易拿了摇铃小鼓又是摇又是敲的吸引来小皇子的注意,松开咬着鞋子不放的牙,转身撅起屁股爬爬爬,去抢宫娥手中的铃铛。 小伊祁来得巧,见小小昊正对铃铛起兴趣,便从宫娥手中接过铃铛逗小小昊玩。在他伸出小手来勾铃铛,眼见快触到时,猛地往上收,小小昊总是差上那么一点点碰不到铃铛,八、九个月大的小孩子已经有自己的情绪了。他再次伸手,还碰不到时,小脸就有向中心集中皱成一团的趋势,啊呀啊呀抗议。 「宝宝来,站起来。」小伊祁眉开眼笑地想诱拐宝宝扶着墙起身。但他一靠近,宝宝就想抓他手中的铃铛,于是他又把手远远举开,摇晃着叮铛叮铛响个不停。 宝宝抱着他的腿,抬头看了会儿,一低头就往小伊祁腿上咬去,小伊祁吓得一把抄起他——当然不是怕被小小昊咬出什么事来,就那六齿之徒,还没这能力,不过他一身风尘仆仆刚回来,小小昊咬了万一拉肚子可就不妙。 「宝宝坏孩子。」 宝宝开心地搂着小伊祁的脖子,小手用力捞啊捞,想将小伊祁的左手捞到自己身边。小伊祁笑眯眯地任宝宝一寸一寸努力中,直到他快勾到铃铛时,左手微微一扬,铃铛顿时从宝宝努力捞的左手飞到抱着宝宝尊臀的右手。 宝宝眨着黑水晶般的大眼,呆呆地看着小伊祁那空了的左手,听到铃铛声从自己身下传来,扭头到处找铃铛在哪里。 小伊祁逗够了,右手一扬,铃铛又回到左手,在宝宝眼前招摇地晃着,叮铛叮铛。 宝宝愤怒了,宝宝爆发了,宝宝抱着小伊祁的脖子就是一咬。 「哎呀。」 祈世子捧着案卷要往养心殿,半路上见到埋头急走的小伊祁,他身体忙碌到极点,精神上反而无聊到空虚,本着有美人不调戏白不调戏的精神,叫唤了声:「小伊祁——」 伊祁一怔抬头,见到是祈世子,不由神色微变,伸手捂住左耳,却已经来不及,祈世子早就看到伊祁耳垂上那六个隐约的小小牙印,噗哧笑道:「哎,小伊祁,你也长大了,居然有情人给你留爱的印痕了,哈哈哈哈,恭喜恭喜。」 「恭你妈巴羔子个头。」在边关待久了,脏话十分熟练地流出来。 伊祁翻了个白眼想绕开这个无聊痞子,祈世子却不放过他,将所有卷宗都移到左手抱着,右手勾住伊祁的肩,吃吃笑道:「小伊祁,美人恩重不可辜负啊,你要记得他那柔软的小嘴,甘美的接触,细小的牙齿咬上时欲舍不舍无力的颤抖,然后留下微痛的记忆……」 是可忍孰不可忍,小伊祁吊起眉梢狠狠地抬起眼。 养心殿里,终于等到资料的轩辕帝百忙中抽空一抬头,瞄了祈世子一眼,大讶:「哟,朕不记得最近柳武圣有回京省亲啊。」 祈世子翻了个白眼,摸摸耳垂上的牙印,一脸正色地叹气道:「我还记得他那柔软的小嘴,甘美的接触,细小的牙齿咬上时欲舍不舍无力的颤抖,然后留下微痛的记忆……」 《完》 只慕鸳鸯不慕仙 花开两枝,各表一枝,不提逃走的跷宫皇帝和变小的无帝大人遇到什么境遇发生什么困难,且让我们来看看身负追捕跷宫皇帝重责的祈世子,又遇上什么事。 之一 帝子降兮北渚 六月廿 癸亥日 心 宝亲王的命令向来是铁面无私,无论是长久以来小云积压的余威,还是朝廷上中书令的威风,都让祈世子不敢在京中多耽搁,到暗流稍做指示后,便单骑出京,幸好这次发现得及时,跷宫的那一狼一狈来不及灭去所有蛛丝马迹。要追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追到后要怎样才能将皇上身边还跟着个无帝的情况下「请」回宫。 存了这种心思,祈世子追赶得也就不是那么快,路上只是一直思量该安排人手。于是,他在一条小道上被一面旗子挡了下来。 旗子上甚得张旭真传的字体仿佛写了四行大字: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处过,留下买路财。 字体写得七扭八弯粗细不均,偏还乱得洋洋得意,祈世子摸摸额头,痛啊。到底是谁教小小昊山贼切口的?被小云知道又要惨了。 「祈叔叔,你好慢啊。」一直隐在林荫下的马车车门打开,钻出小小昊疑似甜蜜又可爱的小脸——如果这张小脸不是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出现的话,确实可爱又甜蜜。 接下来探出的脑袋彻底打破祈世子勉强维持的修养,据说正在回京路上的柳公子也探出脑袋,露出和小小昊一般甜蜜可爱令人一见便想捏碎踩扁的笑容:「相公,你终于来了。」 那只狐狸皇帝说的果然没半句是真话,什么还在半路上,分明已进京了! 「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祈世子铁青着脸,一个大惹事包加一个小惹事包,加在一起的效果一点也不比那一狼一狈加在一起的效果差。祈世子隐隐觉得胃又要痛了。 「为人子嗣,当为双亲分劳解忧,听闻爹亲出事,小小昊怎能安坐皇宫无动于衷。」小小昊说得声泪俱下,小笔猴在他肩上跳来跳去,吱吱助势。「柳叔叔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是唯一能与父皇爹亲对抗的人。小小昊无计可施之下,求助与他。祈叔叔,为了找回父皇爹亲,请你务必前嫌尽释,与柳叔叔携手共商大计。」 小小昊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也越来越像皇上了。祈世子默然不语。 小小昊肯乖乖听话,就跟小云不会在公事上压榨他一般不可思议,绝对不要指望他会老实回去。如果只有小小昊一人也罢,管他肯不肯,直接让暗流带回去便是,偏偏他身边跟了个柳公子。 祈世子完全不想去考虑柳公子肯乖乖听话的可能性。一想到他便胃痛加头痛。料来柳残梦也不敢真对小小昊怎么样。祈瞥了那两人一眼,径自策马离去。 「祈叔叔,祈叔叔,你不要小小昊了么?」小小昊大呼小叫着,马车也驰出林荫,紧跟在祈身侧。 「相公,你不要我了么?」柳公子跟着叫,叫得祈世子想回头捏死他,双膝一夹马腹,赶紧加快速度。 山林道上马车比马难驰多了,祈世子一加速,两人就被抛后。这马车是柳公子找来的,不比祈世子那辆在平地上跑得再急也晃不动杯中水的玉珞车。车一快,便颠簸起来,小小昊一双大眼被颠成蚊香眼,小笔猴在他肩上嗷嗷叫。 「相公啊,你不想抓回那两人么?带我在身边,总有用处的,比如,我可以带你赶到小小昊双亲的前方去。」柳公子笑得慈祥。 祈世子心中一动,缓下马来:「哦?」 「相信我吧,他们这种走法,我闭着眼也能猜出他们要去哪里。他们为摆脱你的追兵要绕远路,我们抄近路,如果三天后你等不到他们,我这脑袋砍下给你当球踢。」 柳单于素来滑不溜丢,很少说这般肯定的话。 祈世子仰着头居高临下打量他片刻,珊瑚鞭轻敲手腕,从牙缝挤出几个字:「我再信你我是白痴!」 「还要多远呢?」小小昊抓着小猴,认真地问。 小猴也认真地看着他,吱了声。 「半个时辰么?」 「吱。」 「一个时辰么?」 「吱。」 「我屁股都坐痛了。」 「吱。」 「祈叔叔,你抱抱我好不好?」 「吱。」 车子出了山林道转上官道,行人渐多,祈世子的脸色也舒缓起来,四下打量着有无赏心悦目的美人。闻言断然拒绝:「让你柳叔叔抱。」 「不要,柳叔叔不会抱人,抱起来不舒服。」小小昊也断然拒绝。 「前面有西坪镇,到了祈叔叔给你多买几个软垫,现在先将就一下。」柳公子不会抱人么?祈世子嘴角扭曲了下。 「不要嘛——」小小昊撒娇着,从车里扑了出来。祈侧身一避,捉着小小昊腰带。 「下去下去,这像什么样。」祈世子想把小小昊扔回车里。 「不要啦。」小小昊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祈的大腿,手脚并用地趴了上去,动作娴熟,绝非一日之功。 于是小笔猴四肢齐用地抱着小小昊的辫子,小小昊四肢齐用的抱着祈的大腿。虽然以人猴体积大小来说,称不上叠罗汉,但祈世子的风流架势也变得十分滑稽。 祈世子收到路人奇怪的目光,呻吟了声:「好了小小昊,我抱你就是。你先松开手。」 「祈叔叔,你不能趁机抛开我啊。」小小昊眨着大眼,纯洁地看着祈。 「不会不会,祈叔叔是大人,怎么会说话不算,你快放手,太难看了。」祈世子催促着。 「好。」小小昊终于松开手。他一松手祈便提起想扔回车厢,结果小小昊比他还快,一转手又抱住祈的胳膊,甜甜笑着:「祈叔叔,刚才柳叔叔传音入密说,你一定会言而无信的。」 祈世子横眉竖目翻了个白眼,左右是扔不开胳膊上的小包袱,只得转手将他抱入怀中。 抱着个小油瓶,一路上自不能再指望有红颜秋波了,祈扭头与一大一小两「美人」面对面,顿时心碎。小小昊却自得其乐,在祈怀里一会儿坐着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挥斥方遒指点山河,一会儿在祈的袖子里扒拉着有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祈世子面无表情地任他爬上爬下折腾。 「祈叔叔,还有多久才到呢?」小小昊终于玩够了,又想起这件事。 「明天应该能到吧。」 一直在心底默念白衣大士静心咒的祈世子,边说边回头看独自驾着马车的柳公子。 明天就能证明你说的话是真是假,是假的你这头颅就给我乖乖摘下。 柳单于迎着祈世子目泛凶光的双眼,继续笑得有若神佛般慈祥。 六月廿一 甲子日 尾 赶到伏牛山附近的西坪时,还是早晨。三人在城门外蹲守了一天,直到傍晚,霞光暮霭中向城门走过来的熟悉人影看起来实是亲切无比。 「爹亲居然真的变小了!」小小昊兴奋得不能自已,被祈伸手一把压下小脑袋。三人都在车厢里从窗缝偷窥。 「如何,我说得不错吧。」柳单于轻轻吐了口气,摸摸脖子,嗯,甚牢。 「祈叔叔,你说我和现在的爹亲,哪个看起来大呢?」小小昊继续兴奋地问,小脸笑成花朵:「我吧我吧,我看起来比较大对不对?」 祈世子将小小昊往柳单于怀里一塞,皮笑肉不笑:「娘子,孩子就给你带了。」 前方轩辕和昊娃并没有进城,在城门外那家小客栈停下,大约要落脚。他们进去后不久,有位灰衣少年慢吞吞地走了出来。 「咦。」祈世子挑了下眉。 「怎么?」柳公子也看了出去。 祈想了想:「你知道他们俩接下去会去哪里?」 「这就难说了,只能猜个大概。」 「大概也行。」 「那大约是丹水。」 祈世子在心中比划下地图,再想想最近收集到的情报,已有计较,不说一声闪下车。 「柳叔叔,祈叔叔不会抛下我们吧?」小小昊见柳叔叔端坐马车全不在意祈叔叔的行踪,顿时急了。 「放心,现在就算我们想不跟,你家祈叔叔都不会同意的。」柳单于老神在在。 小小昊对柳公子不像对祈世子那么百无禁忌,虽是心中着急,却不好爬到柳公子身上手脚齐下要挟答案,只好趴在车窗往祈世子离去的方向直眨巴眼。 过了一会儿,祈世子果然回来,还带了个车夫打扮,名唤柏叶的暗卫回来。柏叶带着一个大盒子,放上车散发出阵阵凉气,却是块从官府冰窟里提出的大冰块,祈上车后便不说话,柏叶熟练地坐上车辕驾车。 有了冰块,马车里的温度立时降下好多,三人挤着也不嫌热。 「祈叔叔,现在要去哪里?」小小昊看着父皇爹亲住的客栈越来越远,不解问着。 「去找美人。」祈世子回答得很干脆。 「祈叔叔,你要当着柳叔叔的面红杏出墙啊?」小小昊瞪大眼,见祈瞪自己,忙又改口:「是脚踩两条船。」 「没关系。」柳单于也笑了起来:「你祈叔叔水性好,不怕翻船的。」 「祈叔叔水性好吧?」小小昊顿时好奇起来:「有多好?」 祈哼哼两声不作答。 「有多好啊……」柳公子笑眯眯将背靠到车厢板上:「好得他踩七、八条船也不会翻的。」 六月廿二 乙丑日 箕 据说是不到半日的路程,但他们起程时天色已晚,马车驰不了多久,小小昊便晕晕欲睡。马车什么时候停下来他都不知道,被人抱来抱去也不知道,等他醒来,天已大亮,他们早已离开马车。房间里云锦簇拥,床脚金猊篆香微熏,自己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小笔猴在他头边上,也睡得很香甜。 一见他醒来便有美丽少女慰询:「小公子醒了,奴婢为您更衣吧。」 房间很大,离床铺不远处摆着桌椅,一排云母屏风半掩着内外之隔。祈世子站在窗边,身边有人正在向他低声禀报着事情。柳残梦坐在桌旁,遥遥相对,显然怕小小昊醒来见不到人不安,瞥见小小昊醒来,祈挥手示意对方暂停,对方拍了拍手,不久便有侍从送了二、三十碟早膳进来。 「祈叔叔,我们现在在哪?」小小昊抱着小笔猴端坐椅子上让侍女为他梳头发,小笔猴被他弄醒,有些不悦地张牙舞爪,却因身形太小,一点威胁都没有。 禀报消息的人已经退下,祈世子瞧了眼滴漏,笑道:「等美人啊。」 「美人在哪里?」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听祈叔叔说等美人,可是美人到现在都还没到? 「美人么?」祈世子身子半倚窗口,拿起流光逸彩的琉璃杯,斛了杯郁金香,晃了晃杯中琥珀色酒液,顺手往窗外抛去,笑吟吟唤道:「小美人,要赏光喝杯酒么?」 小小昊见状不理才梳了一半的头发,跳下椅子趴到窗口往下看,才见他们住的是临大街的一家酒铺二楼,窗旁还挂着平安酒铺的招牌,招牌下有个路过之人伸手接住祈世子抛过去的酒杯,抬头看向二楼。见到小小昊探出的脑袋,他微微一笑,灿若春阳,可不正是美人一个。 「祈兄有请,岂敢不从。」 沈焱上来,迎面一小娃儿扑来,长发未梳,笑容甜美,白嫩嫩的小脸,菱角分明的嘴唇。见到他便亲热叫道:「大哥哥。」 「小弟弟我们认识么?」沈焱有些惊讶,他虽觉小小昊眼熟,可这般漂亮的孩子,真见过不可能忘了,但他又确实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他们自然是见过面的,但那时小小昊使用时光镜将轩辕他们全部变小而自己变成十、三四岁的少年,与现在模样大不一样。是以沈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祈世子怕小小昊说漏嘴将往事也说出来,忙打岔道:「这是我家小公子。」 「原来是贵上的小公子,长得可真好。」沈焱笑眯眯一拱手:「祈兄,许久不见,今日狭道偶遇,实是巧极。」 「自然不巧,区区是特意在此等候你们。你们用过饭没有?这里有早膳,还没用不如一起用吧,我令他们多添些菜来。」祈世子对美人素来态度殷勤言笑晏晏令人如沐春风。 小小昊见他这态度,再瞧瞧被冷落在一边的柳公子,走过去握住柳公子的手:「柳叔叔你不要伤心,如果祈叔叔真的不要你,我要你。」 柳公子很镇定地放下茶杯,咽下嘴里的茶水,摸摸小小昊脑袋:「小小昊,为了你好,你以后还是离你祈叔叔远点。」 「那我就不客气了。」沈焱当真拉着谢长缨坐下,拿起一双还没动用过的碗筷吃得飞快:「昨天走错路,在山里绕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回正道。祈兄竟能消息灵通先一步在此守株待兔,这眼力沈某佩服。」 「哪里,区区也是赌个运气罢了。不过两位似乎惯常在山里迷路?」祈世子一脸似笑非笑。 沈焱叹了口气,谢长缨低头吃饭,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沈焱瞥了他一眼,摇摇头。谢大侠的脸皮跟他的春冰一样薄,还是别刺激他了。只是为什么迷路这么多次,小谢还是会对自己选择的道路那么深信不疑非走不可?这是个谜。 「祈兄特地在此等我,不知有何要事?」 「也不算什么要事,你与西绝交情如何?」 「卫怀霖?交情一般,点头之交。」沈焱耸了耸肩,在祈露出失望表情前,指着谢长缨道:「但跟他交情不错。」 「哦?」祈世子原本是低音长调的音尾再次上扬,看着从见面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过的谢长缨,不知这人要怎么跟人交情不错。 「你知道,卫怀霖擅长易容,喜欢观察人。所以,像我这种太复杂的,当然不如小谢更合他胃口。」 谢长缨终于抬起头来抛下一句:「你不错。」 「哎,谢谢夸奖。」沈焱笑眯眯想顺豹毛,被瞪了回来。 「那能帮我个忙么?我昨天在西坪见到他,有事想借他一臂之力。」 沈焱吃饱了,瞄了眼小小昊和柳公子:「又是那两人的事么?」 祈世子脸垮了下来,叹了口气。 「小谢?」沈焱看看谢长缨,叫了声。 谢长缨沉吟了会儿,嗯了声。 「小谢可以帮你去说,成不成就不打包票了。不过卫怀霖这个人……其实也有很多麻烦事,希望不会给你们造成麻烦。」沈焱说到这,顿了下,又道:「万一他真肯帮你们,你们在他面前,也莫提一人名字。」 「谁?」 「东绝……慕容恋尘。」 据暗卫所报,那天灰衣少年走的方向与轩辕两人方向不一样,是往阳坡山而去。为节约时间,沈谢两人去找卫怀霖,祈他们一行人继续追轩辕。如果卫怀霖肯同意,大约也就是这两天的事,祈定了大家在柳残梦先前说的丹水会合。 众人分手,小小昊重新坐上新的马车,好奇地问:「祈叔叔,你找西绝干嘛呢?要说易容,小小昊也会啊。」 你那叫鬼画符不叫易容。祈想到宝宝上次镜花水月回来后,宫人太监人人自危一片惨容的景象,轻轻吐出口气。还好后来柳公子及时送来洗颜药,皇宫才没变成万世笑柄。 「西绝擅长易容,他人有没易容逃不开他的眼力,有他相助自是方便。」祈世子随口说着,将后半句「你双亲太爱装神弄鬼,不盯紧点不行」吞下。 「易容很有趣啊,昨天看父皇变成那样,小小昊都认不出来。」小小昊拍着小巴掌,眼珠子转了转:「祈叔叔,我们现在又是去追爹亲他们吧?」 「你在打什么主意?」祈一见小小昊这神色便头大。 「那我们也易容吧,正好一家三口。」小小昊笑得甜蜜蜜。 「哦?」柳公子和祈世子都挑起眉看着小小昊。祈想了想,笑道:「这主意也不错。」边说边拿眼瞄向柳公子。 柳公子咳了声,一脸苦笑。不用问就知道,娘子一定是他。 「所以,祈叔叔你女装吧。」小小昊眨巴着大眼,颊畔笑出深深的酒窝,一脸憧憬:「不知道祈叔叔女装跟红袖阿姨像不像。」 祈世子笑脸僵住,和红袖互换身分都多久前的事了,他现在这堂堂八尺的大骨架摆着,能和红袖像个鬼。 「小小昊,柳叔叔穿女装比较好看啊,别忘了,柳叔叔的妹妹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可是柳叔叔的女装我早就看过了,上次大婚柳叔叔不就穿了一天的女装么?我还是想看祈叔叔的。」 小小昊不屈不挠继续奋斗,祈世子瞪着柳单于:「这是你教唆的!?」 柳公子飞快地摇头喊冤:「当然不是,我怎么舍得你受难。」 「听你放……」祈世子顾着小小昊的教育,咬牙苦忍半天将最后一字改掉:「风!」 「绝对不是我。」柳公子为证明自己,弯腰对小小昊说:「小小昊,别为难你祈叔叔了,你祈叔叔堂堂八尺昂藏,岂可干这种三丫梳鬟两截穿衣的事。」 「可是……」小小昊委屈地皱起眉来,可爱到没天理可言的小脸蛋摆出这种神色,祈心中一荡,险些答应了,幸好还有最基本的理智压着,闭口不接小小昊的话茬。 「小小昊,我们可以换个角度想。」柳公子笑得十分慈爱:「不如你穿女装如何?」 祈世子险些一口血喷出,再听小小昊兴奋道:「好啊好啊——」顿时眼前一片黑暗。 让小小昊穿女装?被他双亲知道,自己下场可预见的不可预见的都只有四个字:非常凄惨。更不用说京中还有小云的宗正寺在等着,靖叔也会为没见到宝宝女装而…… 祈世子吐字艰难地道:「等……等……」 「祈叔叔,你穿还是我穿啊?好像都很有趣。」小宝贝兴奋地眼珠子闪闪发亮,眉开眼笑。 这张脸,果然是格老子的没天理可言! 「我来好了。」 之二 目眇眇兮愁予 一路上,祈世子找了无数的借口,如要赶时间了,没有能穿的衣服了,没有合适的房间了,都被柳公子随口一两句击破谎言。 祈瞪着柳残梦都想杀人了,柳公子老神在在,反正他怀里帐单够多了,也不差几张。 要解决小小昊是容易的,要解决柳公子却是复杂的。于是,城门在望,丹水已到,小小昊还是眨巴着大眼等着祈叔叔女装。祈世子能用的皮调都用完,眼见不行,只得认命。 偷偷摸摸让柏叶寻了间青楼包场,此时刚过晌午,正是青楼歇息时间,没什么生意,倒也不麻烦。祈世子是不敢在自家的青楼里鼓捣这种事的,谁知道色部会不会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他不要姑娘服侍,只要了间临街的房间。这房间虽不是花魁的,但级数也不算低,屋里什么行头都有。 小小昊和柳公子在外面等着,祈在里面翻了半天,花红柳绿,没一件入得眼。感觉时间不能再耗了,这才用两指捏起一件黑红相间的深衣,郁闷地在身上比划着。 其实祈世子对女装也没那么抗拒,当年他流落江湖,青楼小厮扮过,为人奴仆也扮过,相比之下,扮个女装倒没什么,问题是柳公子在外面。 素来只有柳残梦在他面前扮女人,从来没反过来。他都已经被人吃干抹净了,再穿女装,真是面子里子都没有,以后要怎么笑话他。 继续捏着深衣在手间抖了抖,祈世子叹了口气,想到几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刻未到,时刻一到,万事皆报。 「祈叔叔好慢啊,进去这么久。」小小昊原本还很有耐性地等着。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有些不耐。想进去催又怕祈叔叔恼羞成怒索性以此为借口不换了。当下坐在高椅上两条小腿不停晃荡着,时不时瞄了眼对面很有耐性喝着茶的柳公子,又对着小笔猴抱怨起来。 「有耐性点,这好歹是你祈叔叔第一次对吧。」柳公子笑得纯良。 「姓柳的你在放什么狗……风!谁第一次!」里间门推开,祈世子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小小昊睁大眼张大嘴,瞧得目瞪口呆——「为什么完全没改变?」 祈叔叔的脸还是那张风流脸,眼也还是那双桃花眼,头发只是放下来随便绑在后面,走起路来大剌剌地。虽然换了件女装,但那深衣层层回绕,与男装看起来也没差多少。小小昊觉得自己完全受骗了,在祈身边直绕圈,总觉得不对劲,又想不起是哪里。 「所以说完全不有趣对不对,这事本来就很无聊。」祈世子心下大喜,神色不动:「那我换回去了。」 「嗯……」小小昊有些失望地抬起头想说话,目光正巧对上祈世子的胸部。他呆呆看了半晌,又看看旁边,突然一拍掌,恍然大悟:「我知道了,祈叔叔你没有胸。」 祈世子脸抽搐了下。 小小昊向旁边冲过去,祈扭头,见柳公子不知什么时候要了一盆馒头抱在一旁,小小昊拿了两个又回来:「祈叔叔,给。」 祈世子死瞪着柳公子,欲哭无泪地接过馒头,还在挣扎,听柳残梦笑吟吟道:「要不要我帮你?」 祈世子回过头,冷眼睨着他,扬扬手:「五百两黄金!你自己先写一张!」 「相公,我的不就是你的。」柳公子咋了咋舌,乖乖退开。 这种闹剧还是快点结束比较好。祈世子背过身将馒头塞进衣服里,又略缩了缩骨架,细腰丰胸,看起来还挺像那回事。小小昊满意了点,祈世子咬牙:「可以了吧?」 「施朱傅粉……」小小昊细声细气念着,看祈叔叔额角崩出的青筋,识相闭嘴:「那就不用了。」 眼见小小昊就要打退堂鼓,柳公子又英勇地站出来接过话题:「我来给你梳头发吧,这是最后一步,梳完了就换装完成,想必小太子再不会有其他意见了对不对?」 「对对——」小小昊欢快地点头,小笔猴在他肩上也不停地点头。 小小昊你这死小子,到底哪边才是你亲叔叔!罪魁祸首全在这人身上,怎么说自都由得他。祈折腾半天,也没力气生气,直接坐下:「要梳快点。」 打散了漆黑的长发,拿了柄雪白的象牙梳子,细细梳理起。祈的头发丝丝缕缕并不细致,谈不上潘妃光可鉴人或张丽华的芳草碧色,却很柔软,触手滑腻。柳公子忍不住多梳了几遍,直到祈抗议般扭了扭头,才停止梳理,将头发分绺盘起。 祈原是气哼哼地坐着,但柳残梦梳头的力道不轻不重,梳子梳在头发上亦到好处的触觉很令人受用,神色也就缓了下来,半闭着眼,也不去管柳公子要梳怎么样的发髻。 感觉柳残梦手指穿过他的发际,手指依然带了点凉薄之意,移动间却刚劲有力。 那是一双信手拈来擅变天下武学的手,也是能指点山河令奇兵迭出的手。 此时,却只是在灵巧地盘着髻,在发间带来酥酥痒痒的麻意。 祈不由想到两人交欢后,他也曾将手穿过他的头发,顿时,头皮变得敏感起来,连那手指抚过的力道都不堪承受。 「还没好么?」祈睁开眼,语气粗暴想扭开头。 柳残梦低下头来,在他耳畔轻笑着吐气:「快了。」 热气吹在皮肤上,祈不由打了个冷颤,险些跳起来,细细的鸡皮从臂间颈后冒了出来。 不要这么敏感吧。祈暗自呻吟,呼吸微乱,不敢再开口。 「好了。」柳公子终于开恩盘上最后一绺头发。祈如蒙大赦马上站了起来。坐着气势始终低人一等,很要命。 「我看看。」小小昊正无聊地趴在窗口看下面人潮,闻言回过头来。柳残梦给祈世子梳了个倭堕髻,环绕着串浑圆的珠串,一支凤尾步摇颤危危压在鬓侧,凤口含珠正垂在眉心,浑圆柔和的珍珠软化了祈世子纵是女装也太过凌厉的眉目。与红袖仿佛有些相似,又仿佛不相似的样子。 「怎么样?」其实祈也有些好奇,找到枚铜镜揽镜自照。 「跟红袖阿姨不大像,不过也很漂亮。」小小昊正要爬下椅子,眼角余光扫处,突然失声咦了声:「爹亲!」 「他们来了?」祈顾不上打量自己女装,跑到窗口往外看。反正他扮成这样,也没人认得出他。 「还多了好多人。」小小昊同样趴着,但小心隐藏着小脑袋,有些不满地嘟起嘴,父皇身前坐着变小的爹亲,跟旁边那美女有说有笑。 「快追上。」柳残梦突然道:「现在才晌午,他们不会现在落脚休息,再往下我就不知道他们会去哪里了。」 听说会追丢父皇爹亲,小小昊忙从椅子上跳下,往外就跑。柳公子跟了过去,祈世子哎哎两声,伸手抓了件长袍披身上,头上步摇珠钿拔下,但头发不知柳公子怎么梳的,盘得挺牢固,拔了两下,头皮发疼却没拔散,只得转手扔掉长袍,顺手抽了件带着挡风帽子的氅子,不管六、七月的天气穿这样怪不怪,就追了下去。 暗卫已套好车,小小昊和柳公子坐在车里探头,祈世子脸色发黑地冲进车里。小小昊见他脸色,又从车厢里钻了出去,跟暗卫一起坐在车辕:「快追,快追。」 「倒楣透了!」车厢里祈世子啐着,继续跟自己的头发做斗争。柳公子握住他的手:「别这么粗鲁。」说着帮他解开发髻。 祈气哼哼地由着柳残梦帮他解头发:「粗鲁?本王从七岁起就没人说我粗鲁。」 「那都是我的错了?」柳残梦低头看着手下的黑发,目光越发深沉。 「你肯认错最好不过。」紧绷的头发松散开,祈放松身子,却在下一刻被柳残梦压倒:「你!」 「嘘……」柳公子有备而发,抓紧他双手,膝压着膝:「小声点,别吵到小小昊。」 「滚开!」祈压着嗓门吼:「我不介意当着小小昊跟你打一场!」 「你也不介意穿着女装跟我在大路上打?」柳公子笑眯眯一语戳中祈世子死穴,祈世子最大的毛病大约就是死要面子。 祈果然僵住。柳残梦单膝顶入祈双腿之间,占据战利位置,将祈双膝分开:「从你穿上这个起,我就一直想看,你穿这个躺我身下双腿勾着我的样子,果然很棒。」 「你疯了!?快放开!」祈世子气怒交加,又如柳残梦所说不敢大力挣扎,又要防着柳残梦又要防着马车外面,一颗心随着路面颠簸七上八下。 「放心。」柳残梦俯身在祈耳畔轻轻吐气,祈打了个哆嗦,身体软了大半:「我把车门闩上了,我跟小小昊说你要换衣服,跟穿衣服一样久……」 马车继续在官道上咕碌驰过,小小昊对小笔猴嘀咕道:「祈叔叔和柳叔叔在一起,居然也有这么安静的时候。」 柏叶神色专注地看着前路默念君子有四非,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公子。」马车终于停下,柏叶敲敲门:「宣公子他们落店了。」 「我看到爹亲了。」小小昊也跟着兴奋地叫。 关了一个下午的车门终于打开,祈已经换回平时穿的鹅黄公子衫,头发梳得整齐异常,看起来除了眼圈红了点以外,并没什么不一样。 小小昊却觉得好像有些奇怪:「祈叔叔,你没事吧?」 祈世子板着脸,清了清嗓:「没事,前面也有家客栈,我们先到那边订下房间,再把这边的也订一间。」 「祈叔叔?」小小昊有些不解地又叫了声,往内看看,柳公子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地坐着,不过衣服好像也换了一套,「柳叔叔你也换了衣服?」 柳公子咳了声,祈狠狠翻了个白眼。 车到了前面祈说的客栈门口停下,祈跳下车,却脸色微变,红一阵白一阵,手扶车厢不敢动弹。 「祈叔叔,你没事吧?」小小昊吓了一跳,想帮祈叔叔把脉。 「没事,你祈叔叔就是年纪大了点身子骨不大好。」柳公子也跳下车,笑眯眯伸手要来扶祈世子,被祈世子直接抽手拂袖:「滚!」 「所以说,你祈叔叔确实年纪大了点,脾气越来越不好。」柳单于不以为意笑笑,向小小昊解释。 小小昊心有戚戚地点头,见柳公子被骂后比起之前脸色还要好,几乎就是神清气爽一般,与祈叔叔正成反比,不由赞道:「柳叔叔却是年纪越大脾气越好了。」 打落门牙和血吞的祈世子险些又吐出一口血来。 柏叶订好房,缩在客栈里不敢出来,这种时候,但凡有眼力的都不会想去做这个炮灰。只是王爷沉着眉眼滴溜溜想找人迁怒,要是找不到人被搁个办事不力的名号,下场只怕更惨,忙在祈世子发现自己龟缩行径前迎了上去。 「公子,房间订好了,两间天字房,一间地字房。」 「地字房的改成通铺!」祈世子咬牙说着,在柏叶险些哀叫他不是救主不力时,补了句:「另一间天字房就给你住。」 柳公子摸摸鼻子,知道祈世子正在气头上,还是别再招惹,免得发生惨剧,他看看小小昊,正想开口,小小昊已经被祈一把抱起,全不让两人再有接触机会。 柏叶瞥了他一眼,不知该说同情还是活该,转身追着王爷去了。 祈边走边问:「西绝可有消息?」 「属下方才经过城门,并未见到暗记。」 「尽量别用府上的暗记,改用榭里的,一旦与西绝联系上,便将暗记全换一批。」 「换成醉记那批?」 「不可,霓记最少用,用霓记那批。」 「明白。平安客栈那边要不要让人进去盯着?」 「不用进去,不过四墙都派人轮班守着,不可松懈。幸好有孩子,不容易改装,先盯紧这点,但其他可疑也不可放过。」 路上小声说着直到进了房,天字号不愧是上房,里外两间,虽谈不上雅致大气,却也不难看。祈世子点点头,没多挑剔,将小小昊放下。 「抬两桶水来,一桶为小公子更衣沐浴,一桶抬进内室。」 「祈叔叔,你不跟我一起洗么?」小小昊扁扁嘴。 「下次。」祈世子摸摸小小昊脑袋,只想快点去净个身,洗去柳残梦加在自己身上的味道。 「那你帮我洗好不好?」小小昊笑得像朵花,拉着祈的袖子直往他怀里钻,但这朵小花却有点蔫蔫无力的。 祈世子摸摸他的小脸,想到离京也有数日了,这里人生地不熟,双亲近在咫尺又怕惊动了他们而不得相聚,只剩自己这个亲熟之人。到底还是个五岁的小娃儿,难免对亲熟之人腻了点,想到这,祈顿时怜爱之情大溢,忘了下午受罪时心下的臭骂。 其实小小昊也是很无辜的,不过是被姓柳的小人利用罢了,岂可迁怒于他。 「好,我来帮宝宝洗。来人,准备。」 东西一样一样送进来,特制的大浴桶、热水、小药包、香胰子、大干巾外,还有件很大的罩衣。 「这个干嘛?」祈世子拎着这个,有点危机意识。 柏叶苦笑:「王爷等下就会知晓,先穿上吧。」 祈世子果然很快就知晓。入了水的小小昊兴奋无比,哪还有先前焉焉之色,堪比哪咤闹东海,一下子踢着水一下子潜下桶,还爬到木桶边上再一个倒栽葱冲进水里,溅出大半桶水。祈世子一开始还任他玩,但眼见水剩不多,大半都溅到桶外与自己身上,却还是没给小小昊抹上香胰子时,就有些头痛。 手探入水中,精准地扣住小小昊手腕,将他拖出水面:「小小昊,别闹了。」 「非礼啊!」小小昊尖叫,吓得祈以为自己真的抓到哪里不该抓的地方,赶紧放手,却听小小昊格格笑着,再次从他身边脱离。 柏叶默默无言又扛了一大桶热水进来,倒进浴桶,没敢和王爷提楼下房客和店主的抗议。给小太子洗澡绝对是件要命的事,万一不小心抓伤碰伤,他们有九条命也不够赔。 「小小昊,乖一点,洗完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有一条猛龙过江来,有怒斩黄龙,还有西子捧心……」祈世子抹了把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洗澡水的液体,苦口婆心地劝着,一张嘴就是一堆小小昊没听过,连柏叶也没听过的菜名。 柏叶心下大赞王爷不愧是王爷,都是第一次来,居然知道这里的特色菜。 小小昊听了,有些犹豫,祈世子忙趁机抓住他,不顾他湿答答的身子,往自己怀里一塞,拿起香胰子飞快地给他抹。 小小昊挣了两下挣不开,只好抬起无辜的大眼信任地看着祈叔叔:「祈叔叔,你刚才答应我的菜要买给我吃哦。」 「自然、自然。」祈世子满口应着,又让柏叶提桶水来冲洗。大水当头当脑地冲下,小小昊像小狗一样甩甩头,高兴道:「再来再来。」 如此冲了数遍,直到柏叶过来说没热水了,小小昊才肯罢休让人抱出。 沐浴过后的小小昊整个人都用干净巾子包起来,只露出红扑扑的小脸蛋。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圆溜溜的大眼犹带兴奋痕迹,看起来便是令人心疼不已的宁馨儿,让人只想怜惜。但室内每人都可以看到他的小尾巴。 祈世子召来店主叮咛菜单,店主边听边不断点头,神色有点怪异。店主退下,祈世子让柏叶继续打水送进内室,冷水也无妨,然后闭门沐浴。小小昊记挂着他先前说的菜,倒也没去闹他。 过了会儿,店主很快将祈世子点的菜一一送过来摆上桌。小小昊兴奋地爬到椅子上,一入眼便心碎大叫:「怎么这样,你送错了!」 「没送错啊,大爷点的就是这个。」店主拿出一张菜单,念道:「一条猛龙过江来、怒斩黄龙、西子捧心……」 是不错,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大受打击的小小昊呆了会儿,扁扁嘴,跑去敲门:「祈叔叔,你骗我!」 「没骗你啊。」祈世子洗过两遍,正在浴桶里泡第三遍,懒洋洋道。 「你说一只猛龙过江来……」 「就是清汤里一条白菜。」 「你说怒斩黄龙……」 「就是切黄瓜。」 「你说西子捧心……」 「就是猪蹄。」 门外与门外一问一答,随着祈世子的不断解释,小小昊脸越垮越厉害,呜咽道:「祈叔叔大骗子,呜哇哇……」 祈穿好衣服,打开门,招招手足无措的柏叶,小声道:「给柳残梦换间上房,把小小昊送过去。」 柏叶脸色扭了扭,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之三 固时俗之工巧兮 入夜时分,卫怀霖终于到了,他先到丹水,再由暗卫们带过来。 「卫兄弟,我们等你很久了。」祈世子一听柏叶禀报便迎了出来,笑迎春风。 「卫某才疏学浅,仅可一尽绵薄之力,只怕难当王爷厚爱。」与祈世子的热情相比,卫怀霖的态度只能说尽到礼貌范围。 他相貌清秀,看起来仿佛很年轻,又仿佛比祈世子还年长;才不过一日隔,若昨日在客栈见到时,他是初出江湖不知深浅的热情少年,那今天见到的便是位在山中砍了多年柴的贫苦樵夫。明明是同一张脸没有更改,仅只是神色服饰气度装扮的变化,便能让人觉得恍若两人。莫怪武林中人常传只要给他十天时间,他能装得让你以为他是你亲爹。 「切莫过谦,此事除了你,委实再无他人可担当。」祈世子瞧得满意,伸手握住卫怀霖的手。他的手心有点凉,略带了些木石枯硬之感,仿佛不是活物,祈心下微讶,却神色不变。 卫怀霖有几分心不在焉地一笑:「谢长缨素来少与他人交好,却肯为王爷向卫某讨人情,卫某一直好奇王爷是怎样人材。」 「如今见到,可满意?」祈世子对自己的魅力可是相当自信,当下便笑弯眼。 「应有可取之处。」卫怀霖淡淡说了句,又道:「王爷寻我来,可已有计较否?」 「你来得正好,他们现在还在左前方平安客栈西厢院三房,你可想办法与他们见上一面。」祈知道四绝心高气傲目下无尘,不是轻易可服人之辈。当年沈焱与自己也是数番相遇相识,才肯倾心而谈,当下对卫怀霖的态度不以为意。话说一半,停了下,笑吟吟一抚掌:「其实你们昨天在客栈就已经见过了。不知你对他俩印象深否。」 「昨天?」卫怀霖摇摇头:「我一日见人无数,哪知你说的是谁。」 「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 「哦,那记得。」卫怀霖颔首。他记得那孩子长得十分秀美可爱,连他都忍不住多管了点闲事,建议他们先到楼上休息去,想到这,他眼睛微微眯起:「他们就是你要追的目标?」 「没错。你现在先到平安客栈去,再次确认下那两人的相貌,别让他们中途易容溜走。」祈世子说得牙痒痒的,「还有,确认一下他们途中突然加上的第三人是什么身分。」 「第三人?」 「好像是个病人,他们中午从九条岭上带下来的。」祈示意卫怀霖来到窗边,他这间屋子正好可以将平安客栈西厢院的一切收入眼底。他指着平安客栈:「那里是西厢院,另一边东厢院住的是神威镖局的,他们下午正好一路同行过来,你可以扮成小二,也可以考虑扮成镖局的人。」 镖局押镖出行,警惕自非寻常,扮成镖局的人一个不小心便会弄巧成拙,但扮成小二的话,纵能进出客房也听不到什么有用的话。卫怀霖知道祈世子也是在试验自己,也不多说,便出门而去。 「王爷,这样不太好吧?」柏叶见卫怀霖离去,小声道:「他脸色看起来不大高兴。」 「他脸色什么时候像高兴过了?四绝这类人物,如果给的任务太轻松,才会被他们瞧不起。」祈双手抱胸靠在窗前,笑吟吟目送卫怀霖的身影步入平安客栈,「四绝各自名重一方,必有其真才实学,既然如此,我们何不物尽其用。且不说他,人手召集好了没?」 「暂时未曾调动兵营,只在『间』里调了三十人,皆是善于搜寻踪迹的能手;『罪赦』调了一百人;『神仙府』色部七百人、财部七百人、气部一千人、酒部一千人;暗流以外已召集了神剑穆修、笑面鬼叟,柴老也正往这边赶来,只要王爷定下地方,随时可行动。」 暗流掌下三个分支,间擅长潜入细作,在搜索方面派得上用场而武力方面派不上用场,只调了三十人。罪赦负责暗杀,高手是不少,但都是擅长杀人技巧,不适合用来追回皇上,所以调动最多的还是神仙府的人。 「好。」祈世子懒洋洋地躺回床上,柏叶忙为他更衣脱靴:「我休息会儿,卫怀霖回来时再叫我。」 「公子。」门口传来叩门声,浅眠的祈世子马上醒过来,看下更漏,已是二更天了。他打开门,柏叶和卫怀霖站在门口,示意柏叶退下,将卫怀霖迎入房内。 「如何?」 卫怀霖他没有马上回答祈世子,走到窗口望外发呆。祈也不急,拿支小银剪挑了挑油灯里的灯芯。 「刚才我扮成镖局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和大小姐一起去了那屋子,那位大人的易容确实精巧,上次萍水相逢不曾细看,竟不曾发现,小孩子倒不曾易容。床上那个大约就是你说的第三人……」 卫怀霖的声音停了下来,祈敏感地听出话底之音:「那人你认识?」 「认识,谢长缨和沈焱也认识。」卫怀霖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微微带了些讽诮:「名门公子的慕容恋尘,谁不认识。」 「哦——」祈的目光终于离开灯芯,看了眼卫怀霖。他记得沈焱对他说过,别在卫怀霖面前提到慕容恋尘一事:「这可有点难办了。」 「不难办,慕容恋尘走火入魔,短期内不会对你造成麻烦。」卫怀霖的声音有些生硬,说完不再看平安客栈,坐回椅子上。 不知是不是方才易容过的缘故,他的脸色看来有些苍白,瞳子隐在灯火暗处,看不清情绪。仿佛是静止的灰烬,却在深处燃烧。 祈看了会儿,看不出他对慕容恋尘走火入魔一事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想起沈焱的话,决定什么都不多说。 「你要不要休息下?客房已经给你安排好了。」 「不用,我在这里看着就行。」 这里是我的房间啊。祈世子苦下脸,他不习惯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入睡。但卫怀霖如此「尽忠职守」,他身为主人,也不大好拒绝。 卫怀霖拿起身边的酒囊,仰头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口。陈年竹叶青的沉香勾起祈世子的酒虫,眼见晚上是不指望睡了,祈拍案叫道:「来人,准备桌酒菜,我要与卫公子秉烛夜谈。」 六月廿三 丙寅日 斗 一大早,柳公子开了房门,便见对面祈世子住的天字一号房门口,站着脑袋一点一点的柏叶。他赶了好几天的车又得不到安歇,眼圈黑得十分明显。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柳公子,你起得真早啊。」 「不算早,小小昊昨晚折腾到半夜。」柳公子打了个哈欠:「你怎么不去休息?」 「王爷和卫公子一见如故,昨晚秉烛夜谈直到现在都还没休息,主子不休息,属下也不好休息。」柏叶受感染也打了个哈欠。 「哦?」柳公子笑得温文无害:「这么说卫怀霖现在还在房间里?」 柏叶迷糊地点了个头,突然一个激灵,死了。他家王爷讨厌与外人在寝居共处一室的毛病柳公子肯定也知道,自己这话不会惹出什么是非来吧?悄眼抬头,却见柳公子神色如常,笑容益发亲切。 小小昊光着脚丫拖着小被子也走了出来,头发凌乱微翘,脸上还有睡痕红晕。柏叶见了忙跑过去:「哎呀我的小祖宗,这里可不比『家』里,快穿上鞋子免得受凉……」 柳公子趁机闪进天字一号房,只见厅上烛火未熄,地上堆着好几个空酒坛,祈世子赤足盘膝,单指顶着个大酒坛微倾,耍杂般亲手为卫怀霖又斛了大杯酒:「卫弟,你的酒量真不错,区区好久没遇上像你这么能喝的人。」 卫怀霖也不客气地端起大杯一饮而尽,顺手为祈世子满了杯子:「祈兄的酒量才教人惊讶。」 「哪里,这点酒才够醒醒脑,再来。」祈世子爽快地干了,兴高采烈地继续换花式斛酒。 柳残梦突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祈世子在人面前总要摆足王孙贵胄的架子,不肯让人见到一丝狼狈之处,此时赤足袒衣,放荡不羁,在这位新识之人面前全无惯常端的架子,看来这人还真合了他胃口。 祈世子说那些酒只是醒醒脑,果然不错,转眼便盯着刚进来的柳残梦,双颊酡红眼神清明:「柳兄可要饮一杯?」 「柳?」卫怀霖抬头看了眼柳残梦,祈世子越喝脸越红,他却是越喝脸越白,也不知地上那些酒到底喝到哪里去:「可是柳武圣?」 「不敢当。」柳残梦在祈世子身边坐下:「两位谈了一宿,不知谈出了什么结果?」 「哪有什么结果,不过聊些江湖趣闻。许久没出来走动,原来多了这么多有趣的小事未曾知道。」祈世子笑眯眯道:「比如小沈前段日子和小谢在终南迷路,一路闯到终南派历代停棺之地,正遇上人家在祭祖,只好涂了土扮诈尸逃走,哈哈哈哈,下次见面定要笑死小沈。」 卫怀霖唇角微微一勾,似在笑又没在笑,低头小酌一杯。 「此事我也有听说,终南派还告上武圣庄去。」柳残梦为祈世子斛了杯:「控诉四绝太过目中无人。」 「后来如何解决?」祈世子追问,柳残梦还没回答,小小昊冲了进来:「祈叔叔——」 卫怀霖看到小小昊,杯一停,一脸惊讶转瞬释然,已瞧出不似之处:「平安客栈的小公子可是这位小公子的兄弟?」 祈世子咳了两声,含糊道:「不是,不过两人确有血缘关系。」 「祈叔叔,这位就是你们说的卫哥哥吧。」小小昊鬼灵精怪,马上猜出这人身分,兴奋问道:「你见到我爹亲了吗?」 「你爹亲?」卫怀霖想到那位大人,应该就是这位小娃儿的爹亲了,他带了另一个孩子出门,却没带他,顿时起了同情之心,决意要帮他到底:「见到了。」 祈翻了个白眼,眼见卫怀霖误会了,也不敢更正,示意柳残梦抱走小小昊免得说漏嘴,柳残梦却完全没看到他眼色般,又斛了杯递到他唇边,笑吟吟道:「夫君——」 卫怀霖一口酒呛到喉咙,咳个不停。祈世子脸色青了白白了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儿,扬声叫道:「柏叶!」 柏叶应声而入:「王爷?」 「宣公子他们动身了没?」 「尚未。」 「再盯紧些,但不要让他们发现。若有个万一,你提头来见!」 可怜被迁怒的柏叶只有吃吃应是,快步退出下令。 卫怀霖脸色已恢复正常,也没多问,只是喝酒。小小昊这种时候便很识相,眨巴着大眼:「祈叔叔,我饿了。」 「祈叔叔带你去吃早点。」祈世子脸色稍霁,趿上鞋子整好外衫,留下柳公子和卫怀霖在室内。 卫怀霖又斛了杯酒,目光散漫依然,突然曲起一膝侧首饮酒,眉眼微挑流波一笑,虽容貌并无一丝相像之处,柳残梦却心头一跳,仿佛坐在眼前的是易了容的祈世子。 卫怀霖收起了笑,改为怒目相视。祈的这种样貌他应没见过,只是想像着模仿,居然也像了七八分,只是少了祈那种出自骨子里的傲慢。 再次微笑,笑容温柔宠溺,却是方才对着小小昊的微笑。柳残梦只瞧得抚掌不已,大叹道:「卫兄弟这手易容模仿能力足可誉为当世无双之客。只与祈世子相处了一个晚上,便能拟到七八分像。」 「只是七八分罢了。」卫怀霖收起所有的表情,回归散漫神色,自斛自饮:「王爷未曾防我,但我拟他最多也只到这七八分,再多是不能了。在武圣眼里,这七八分怕是一分都做不得数。」 「若在混乱之下,或者在下会错认了也说不定。」柳残梦没有否认,吃吃笑着。 「武圣看王爷,看的并非皮相,我拟不到骨,仿个皮相有何意义。」他无声无息中,又喝完一坛,再开了一坛,目光瞄着柳残梦:「王爷虽然难仿,但最难仿的却是武圣了。大物无形,大音希声,武圣的心、形、性,我却无论如何也仿不来。」 「你若真能仿出来,也是趣事。」柳残梦继续微笑。 到了中午,轩辕一行人还待在客栈没动身,祈世子带着吃饱的小小昊回来,站在窗前打量平安客栈:「他们还没出发?」 「是。早上神威镖局离开后,他们就一直锁在房间里未有动静。」柏叶小心禀报。 祈世子咬紧牙,嘿声道:「他们不会又玩了招瞒天过海吧?」 「镖局那边属下也派人去盯,未曾见有动静,人员如旧,地上车痕印重与昨日亦相似。」 「他们若真混水摸鱼,岂能计不及此,加添加人手盯紧。至于这边……」 卫怀霖放下酒杯:「我再去看看。」 「拜托你了。」祈点头。 卫怀霖离去,柳公子在旁道:「别想太多太复杂了,也许他们只是有事耽误了。」 「会被抄家的又不是你,你自然说得轻巧。」祈世子怒上眉梢。 「哎,夫君,你的不就是我的,我当然关心。但此时担心无益,先等卫怀霖的消息吧。」柳公子脸皮甚厚,全不管祈世子听了脸色又发青。 「屁,你的全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好好,我的都是你的,包括我这个人。」 「除了你这个人以外!」 柏叶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过了会儿,暗流有情报送达,他出门听了之后进来禀报:「卫公子易容成店小二进入西厢院地字三号房,说人员未换,他们停下缘故在于慕容恋尘生病了,他暂时不回来,先在客栈附近就近观察着。」 生病?就近观察?看来卫怀霖对慕容恋尘的关注确实是超乎寻常,但却不知道是往哪个方向的寻常呢。祈世子挑了挑眉:「好,你们也别松懈。」 傍晚时分,轩辕一行人终于出发了。祈世子柳公子小小昊再加个卫怀霖,一起躲在柏叶新牵来马车里跟着,马车里照样用密封的铁箱子放着新提出来的大冰块,中间一张小几摆了不少吃食和稀奇古怪的玩具,以免小小昊无聊折腾人。 他们见轩辕他们出发后,竟先到市集去买马。 堂堂天子跟人讨价还价的样子,看得众人一片哑然,祈世子和赶车的柏叶无声地偷偷擦汗。后来买好马,慕容恋尘却不肯自己骑,最终以三人共一骑,轩辕前拥后抱艳福无边地出发了。 「这位慕容公子,可真厉害得紧。」祈呻吟了声,没想到那一狼一狈居然这么好说话,对这位东绝公子一路忍让纵宠,那慕容公子可是给他俩下了迷魂药不成? 小小昊抱着小笔猴不悦地扁着唇,他不喜欢看到双亲对别人亲切照顾。讨厌、讨厌,爹亲父皇是自己的。他伸手戳戳小笔猴的小肚子,看它委屈地吱了声。 卫怀霖继续喝着酒,目光悠悠散漫,并不往外瞧,不想看到慕容恋尘那张笑脸。 他喝了几口,便看看自己的手。 昨晚,就是这双手,将那人面上的泥污一点一点洗开,那人原本便是个明珠美玉般的人,不适合蒙尘,只适合衣冠楚楚,笑容清雅地站在高堂门第,笑望俗人。 他听到那位宣公子叫他小慕容。真是奇怪,明明已是与自己全不相干的事了,为何会为这个曾是自己独属的调笑称谓而介意?是自己害了他,是自己令他走火入魔,也是自己亲手推开了他,事已至此,何以心中竟似依然有憾。 他回过头来,仿佛是看自己,仿佛又不是在看自己,随后对着宣逸微笑,那种纯粹清爽的笑容已经很久没见过。 现在的有憾,大约像小时候不小心打破了师傅那只珍惜的缠枝莲纹白瓷章,瓷身洁白细腻,色泽淡雅,线条流畅完美无缺,却也是脆弱的。 只是一个失手,便成了无数细白的碎片。 美好的事物被破坏,难免惋惜,但这种脆弱的美好,打破也就罢了。 轻轻地搓了搓指端,枯硬的感觉一如他的心,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曾抚在慕容脸上那种细致柔软的感觉。 被自己这样一双手抚上,是什么感觉呢?卫怀霖忍不住想冷笑——也难为你忍受得住。 「卫哥哥,你这样笑很难看耶。」小小昊爬过来,小小软软的手握住卫怀霖的手,卫怀霖一惊,抽了回来。 小小昊不以为意,兴奋地趴在他膝盖上:「卫哥哥,听说你易容之术冠绝武林,能不能教教无名?」 卫怀霖瞄了他还有他肩上的小笔猴一眼,伸出手指戳了戳他滑嫩的小脸:「这样一张脸,易容了未免太暴殄天物。」 「不可惜不可惜——学会了多有趣,可以……」说到这,小小昊吐了吐舌头,看了下祈叔叔和柳叔叔,将打算做的坏事全吞进肚子里。 柳残梦笑眯眯看着不作声,祈世子闭眼靠着锦锻休息,全当没看到没听到,反正再怎么折腾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就先让小小昊折腾卫公子去。 小小昊继续磨着卫怀霖要易容秘方,卫怀霖被他缠了半天,觉得小朋友挺可爱的,便道:「其实易容方式倒是容易,千变万化不离根本。你猜猜难的地方在哪里。」 「在哪里?」小小昊敏而好学,马上眨着大眼请教。 卫怀霖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作,没有表情,明明什么改变都没有,却从眼角眉梢渐渐透露出一层女性妩媚之色。眼波儿流转,欲诉还休,半垂着睫咬唇一笑,便是一怀春妙龄少女。小小昊看得呆了,不由伸手去摸卫怀霖的胸。 「卫叔叔,你真的不是卫阿姨吗?」 柳公子在旁老神在在地咳了声:「小小昊,你要知道一个人是男是女,不该去摸他的胸部。」 「那要摸哪里?」卫怀霖没有拒绝,小小昊拍了又拍,确定手底下按的是坚实平坦的胸部后,回过头来一脸无邪地问。 柳公子还没说话,一直闭目养神的祈世子睁开眼,双眼冰冷地横扫过柳残梦,一脸你敢再说半个字我给你死的表情,柳公子身为能屈能伸的人杰,识相闭嘴。 小小昊没问到答案,失望地转回脸,幸好他还不到能了解男女之别的年龄,继续好奇地看着卫怀霖拍手笑道:「好厉害啊,再来再来。」 卫怀霖笑了笑,闭上眼再睁开,脸上肌肉微微跳着,左手有点发抖,眼神晕沉地半眯着,仿佛身上所有的肌肉都耸拉低垂下来,一身的风残烛年。他以手捂口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喘不过气来的神色入木三分。 「太厉害了,卫爷爷。」小小昊瞧得瞪大眼睛张大嘴,小巴掌都拍红了。 卫怀霖眼珠一转,恢复一脸平静严谨,用微微有些拘束和警惕的目光抬眼看了下,又飞快低下头,抱拳道:「王爷。」难得的是,连声音都唯妙唯肖,几难分出差异。 「是柏叶。」小小昊难以置信地指着卫怀霖:「卫叔叔太厉害了,连声音动作都一样。」 车门外赶车的柏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有哪家美女在说他吗? 卫怀霖瞄了小小昊一眼,突然露齿一笑,笑得甜蜜又可爱,眼睛快弯成一弯新月,拍了拍巴掌,用嫩嫩的声音叫道:「好厉害啊,再来再来。」 成人的声音与孩童自然有别,但那一脉天真纯粹之相,却仿得极像。小小昊连拍手都忘了。 祈世子被小小昊接二连三的尖叫声叫得无法休息,也睁眼看着,此时大赞道:「卫兄不愧以易容术冠绝武林。画虎画骨难画皮,卫兄却是例外,能皮骨俱画形神俱备,将人仿到骨子里。」 「对武林来说,易容不过雕虫小技。」卫怀霖重新靠回车壁。 「三百六十行,哪一行起始之初不是雕虫小技。但若能臻达化境,便是宗师之境。卫兄这技巧,至少百年无人能及。」 「画虎画骨难画皮,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能仿的,也就是人们表现在外面想给别人知道的。内里的东西,到底不是我能碰触。」卫怀霖回答得无悲无喜。 小小昊在旁好奇地看了会儿,挤眉弄眼,努力想学出卫叔叔的表情,却发现真的很难说卫叔叔是什么表情,不由打岔道:「卫叔叔,你说要学你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学我?」卫怀霖怔了怔,看着小小昊可爱的小脸微微仰着,一脸迷惑之色。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突然苦笑:「无名,你听说过那个邯郸学步的人么?我就是那个学到最后,忘了真我是怎么样的人。」 他又拿出酒囊灌了一口。 孩子无心的话语,总是指向最真最痛之处。 真正的我,到底是哪个? 之四 心低徊兮顾怀 马车走走停停,不敢靠得太近,免得被发现。此时将近傍晚,官道上赶路的人不少,他们跟着倒也不显眼。 「公子,他们往岔路去了,那边不是官道,我们要跟吗?」柏叶敲敲车门,小声问。 祈从车窗看了眼,再拿出张地图研究下路形:「先别跟,前面只有朴河和山道,不适合骑马。你找个隐蔽的地方停车,我和卫公子跟去看看。」 「我也要去。」小小昊手举得高高的。 「你要肯安静,一句话都不说,我便让你跟。」祈先约法三章。 「好、好。无名一定听话,无名发誓。」小小昊小脸笑开花。 他们三人既去,柳公子自然也跟了去。祈只瞄他一眼,也没反对。 他们没追多远就追到轩辕三人,原来三人在河边休息濯足。河边的风清凉舒爽,吹散日间的暑气。风中含着草木清香,远远的,有些灯火人家,也不知是哪里在夜宴宾客至今未散席。 明月临水,水面波光粼粼,映得水畔的人脸上也是一片光影波动。 平原视野好,祈他们在河滨下风处隔了一、两里,隐约地盯着,不敢靠太近。就见一大一小两人坐在河滨上也不知在说什么,气氛不错,另外一人一马在水中嬉戏着。水不深,只淹到脚踝,一人一马踏水激浪越发玩得尽兴。 「慕容公子看起来……真有赤子天真习性。」 祈世子坐在一株树上,居高临远地看了半天,见一人一马居然还没玩腻,不由小声嘀咕。这武林四绝果然神奇,东绝身为名满天下的名门佳公子,居然像孩子般和一匹马玩水玩得这么开心,要传出去谁会相信。慕容公子脑筋真的没事么? ——他只是随意想着,没想到却正中问题靶心。 「好无聊,他们什么时候动身啊。」小小昊虽然答应要乖乖的,可是只能远远看,什么举动都不能有,说话也得小声再小声,不由觉得气闷无聊,爬在祈身边不停搔扰他。 卫怀霖一人独坐高处,坐在树枝上随风拂晃。他一身灰衣,并不显眼,在黑暗中更是与万物融为一体,不细看连祈都找不到他在哪里。 「小小昊,你乖点。」祈世子的头发被小小昊绑成一堆麻花,吃痛地想拔回来未果。幸好卫怀霖一直看着远方发呆没有低下头过,不然他祈世子一世英名不保。 「我很安静了,他们什么时候出发呢?」小小昊看慕容公子玩水玩得开心,益发不满自己只能呆坐树上折腾祈叔叔的头发。 祈抬起小小昊的小脸仔细打量,眼圈有些发红,小小的脸上尽是倦意。原来是想睡了,难怪脾气这般不好。 捏捏他的小脸,在他抗议前扔了块石头给柳残梦。 「娘子,三从四德,小小昊给你带吧。」 树上的卫怀霖低头瞧了他们一眼,又沉默地往远处看。躺在草丛中的柳公子苦笑了下:「这种时候,我又是娘子了。」 「不要也罢。」祈哼哼不悦。 「好啦,我要便是。夫君,将孩子给我吧。」柳公子笑得羞答答,卫怀霖在上方听得一阵皮麻,打了个寒颤。 「小小昊,跟柳叔叔去马车上睡觉。」祈抱起小小昊递给柳残梦,小小昊确是累了,没多抗议便伸手向柳叔叔抱去。 「相公,你可别趁我不在爬墙啊。」柳公子抱过小小昊,笑眯眯提醒了下,在祈世子发怒前闪身走人。 没了小小昊和姓柳的在旁边打扰,祈世子顿觉天地一清,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懒洋洋往树干上倒了去,见卫怀霖始终专注地看着那边。 「还在鸳鸯戏水?」祈漫不经心地问。 「还在聊天……」卫怀霖指正到一半,气息突然一滞,压得树枝一沉。祈立时翻身坐正看去,正看到水面上慕容恋尘脱下最后一件衣服,全身一丝不挂。 月光下,沾着水的肌肤反射出莹白的光芒,周身线条结实清晰,宛若一尊上好美玉雕成极态极妍的玉像突然有了生命,每一分,每一寸的线条都令人赞赏不已。那是承受了神祇眷顾的优美。 祈世子瞪大眼,瞧得目不转睛,嘴上道:「非礼勿视,哎,非礼勿视。」眼珠子却动都不动。 卫怀霖从树上跳了下来,一声不吭地离开。 「喂,眼福不浅,你确定不看么?」祈啧啧作声:「身材真是好啊。」 「我觉得你的身材也不错。」柳公子的声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一双略凉的手也抚上他的眼睛。暧昧的声音附在他耳畔细道:「相公,我才去哄了会儿孩子,你就爬上墙头了,我要怎么惩罚你——」 「惩罚个屁。」祈动作不敢太大,怕惊动了远处那两人,咬牙小声道:「娘子,七出里,可是禁妒的。」 「我休书都收那么多,也不差这一张了。」柳公子笑吟吟将祈世子压在树干上:「这里挺适合玩秋千的。」 祈世子脸色红了青青了黑:「去死吧!」 「相公,你想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想到不该想的动作上呢?」柳公子加重力道压制着祈世子,看他不知是气是羞脸涨得通红,眸子益发明亮,倒是一阵心动,真想在这树上大块朵颐。 一阵轻风飘动,离开的卫怀霖不知何时又飘回枝头,虽是望着远方,瞧也不瞧下面,但柳公子到底还是有顾忌地放开手。他是无所谓表演活春宫,可是祈世子面子大失,日后还不知要怎么报复回来,凡事可能的话,适可而止可以有更大甜头。 祈毫不客气地将柳残梦从树上踹开,人顺势往高处飘去,落在卫怀霖身边。凝目往河边望去,慕容公子早已穿上衣服,三人在不远处升了堆篝火,轩辕在为慕容公子擦拭头发。 「古怪,真是古怪。」祈咋舌不已。皇上居然不顾无帝大人在身边,就向他人献殷勤?他是吃定了现在变小的昊帝座没法对他怎么样么?也不怕昊帝座恢复后他会死无全尸么……好吧,或者昊帝座不是这么残暴的人,但甩手一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皇上追了人家这么多年,真舍得移情别恋? 卫怀霖嗯了声,没有接话,目光半眯着瞄向那边。 「难道东绝公子魅力这么大,居然把那两人都迷倒了?」祈世子继续自语,瞄了卫怀霖一眼。 卫怀霖又嗯了声,没回答。 这时他们都看见,小娃儿在地上铺了件旧衣,慕容公子靠在大人怀里脑袋一点一点地,慢慢就歪了下来,正好倒在摊开的衣服上。 「真的没什么事么……」祈世子抚了抚额,确定自己神智在正常线上,是他看到的东西不正常:「你过去几趟,可有看出什么不对?」 「没什么。」卫怀霖这次不嗯了,慢吞吞道:「可能慕容恋尘走火入魔后又高烧,没及时治好,现在神智不清吧。」 「哦,神智不清!?」祈世子摸了摸下巴。这倒有趣了。 卫怀霖突然回过头:「我不管你要追的是什么人,既然我帮你,你便别动慕容恋尘的主意。」 祈又哦了声,不置一辞地笑笑:「你们这关系,跟小沈说的可不大一样。」 沈焱那人精,不可能会看走眼的,眼前东西绝到底是什么关系? 卫怀霖哼了声,「沈焱,他是聪明过度,自然不能了解傻瓜的想法。」 「武林中若有人大声说四绝里有傻瓜,只怕马上会被所有人围殴的。卫弟这玩笑可真有意思。」 卫怀霖沉默了下,点头赞同:「或者是玩笑,是个大笑话。」 两人说话间,那边篝火边也有动静,一大一小围在慕容恋尘身边会儿后,居然抛下慕容恋尘一人在火边,双双离去。 祈世子眯眼想了想,又瞧瞧卫怀霖:「你在这看着,我跟过去。」 卫怀霖自从说了笑话后,便不再开口,坐在树枝上随风一荡一荡,容若泥塑木雕。听得祈世子去远了,这才将目光专注地投在慕容恋尘身上。 时间依稀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篝火的柴木烧完,火光渐渐黯淡下来。火边的身影慢慢融入黑暗,只余一两下闪烁的火光勾勒出身形线条,欲熄不熄,还在挣扎。偶尔闪动一两下红芒,诉说自己小小的执着。就像那个人,又傻又坚持,明明是个天之骄子,闻名江湖的名门公子,偏要跟他这仇人牵缠不清。 爱恨情仇,到底是世间最难理解的事物。他看遍天下人心,依然难以明白。 仿佛在为这句话下注解,火点扑腾着,终于连红芒也不剩的全熄了,一切隐入虚无,山影遮蔽,星光难及,慕容恋尘的身形彻底消失。 卫怀霖在树上微微抬眼四顾,无论那一大一小还是祈世子都不见影子,柳残梦带着小小昊在马车里,天大地大,竟只剩他与慕容恋尘两人遥遥相对。 眼观鼻鼻观心,卫怀霖决定不去想这件事。他的职责只是看好这些人,不让他们易容走人,其他的事不该在注意范围,哪怕是慕容恋尘走火入魔。 他会走火入魔全是自找的,卫怀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刚才河边的一幕还映在视网里,与自己记忆里那一幕对应,欲望与激情,何者为实? 火光熄灭,黑暗中欲望在向他招手:顺从吧,顺从自己的渴望不是罪,顺从自己心底的声响吧。 你想要得到的,明明不是这样的,你的欲望在彰诉着,你有多虚伪。 你想看到他,想触抚他,就像那个晚上一样……看着他在你面前一丝不挂,就跟刚才一样。 卫怀霖终于从树上跳下,有些犹豫地,慢慢地花了两炷香的时间,才走到慕容恋尘身边。 走得越近,便越能看清他蜷成一团的身形。他的呼吸平缓,身子却在颤抖,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背,仿若自己在他身畔时曾经轻抚过的事。 冷眼瞧了片刻,他蹲下身,隐约可见慕容恋尘脸上微微皱起的眉。伸出手,想触抚,又不愿惊醒这敏感之人。犹豫之间,手指已距离他极近,却不曾真正碰触上他的距离,顺着他的轮廓轻轻抚摸。 皮肤上微微的热量若有实体,毛毛茸茸刺激着他指端触感。那么近,却又咫尺天涯不得相遇。 有点苦涩地笑笑,手指很稳定,抚动间一直与那人皮肤保持相同距离。 那人若有所觉般,身子慢慢放松,不再轻轻拍着自己的背。只是两脚时不时互蹭了下,仿佛还在痛楚,却强忍着,自我慰抚。 他抚摸了他一次又一次,就像什么都还没崩坏前,他躺在自己膝盖上,任由自己轻轻抚摸着睡着的样子,细长的睫毛遮住秋水般明亮的眸子。 他说:你便是卫怀霖么?久仰了,在下慕容恋尘。 他说:你真的这么容易惊醒? 他说:在你死我活之前,我们还有半年的时光,何不珍惜,为何要掂着这扫兴的劳么子事? 他说:平时总是你护着我,偶尔也让我护你吧,来,换你躺我膝盖。 他说:我们是不是只剩这条路了?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他说: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说:恩仇真是世界上最难解的结,明明不是你我造成的,为什么却一定要你我来承担后果。 他说:真有那天,你会下手杀了我么?呵呵,你一定会的,就像我也一定不会松手。 他瞪着他:你太卑鄙了,你明明知道我在第九重关将破之际不可动欲,却迫我沉溺情欲,走火入魔……你是唯一知道的人!为什么要逼我恨你? 他说……他再没说什么了。 万法皆妄,入魔转脉无可避免。流波一般的眸子,难以分清流转的是眼波还是泪水。 卫怀霖低下头,看他眼角隐约的湿润,已在肌肤上划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弯下身,慢慢地靠近,在闻到他的气息时,却停下来。 手指在他脸颊边缘轻轻划过,依然是若近若离的距离。抚过他的眉毛,抚过月光在他脸颊映出的阴影,抚过他的鼻梁,抚过他的下巴,抚过他苍白的嘴唇时,停了下来。 在形状优美的唇上反复地模拟轻抚,病弱的苍白,有些干燥起皮。卫怀霖的呼吸渐渐急促。 再次低下头。 在很近很近的距离,因为屏住气息,地上的人没有感觉,依然睡得安稳。卫怀霖的唇抵在自己的食指上,与慕容恋尘的唇保持着一指的距离。 熟悉的气息渲染着不熟悉的药味。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着气,不再呼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肺部再也容纳不下,几乎要爆炸一般,他才直起身,缓缓地吐气。 这般脆弱地躺着,自己只要稍微用点力,就可以让世间从此再没有慕容恋尘这个人半点身影。他们就那么相信他不下手么? 就像慕容恋尘也相信自己不会下手一样。卫怀霖唇边的笑转为讽诮。 为何这么天真?你对人好,别人就不会害你了么?笨蛋。 地上的少年晃了下脑袋,似乎在抗议:我只对你好,我只相信你不会害我。 卫怀霖定定地看了会儿,叹气。为什么你是慕容霁云唯一的亲缘后代,为什么你要在错误的时间出生。你若不是慕容霁云唯一的亲缘后代,这仇恨多半也找不到你头上,你我真的只是江湖萍水相逢之客。 或者你该快点留个种,然后将仇恨传给下一代,可好?反正你现在已经破了童身之戒,再也没差了。 安静地又瞧了会儿。看吧。这人真是不长教训,明明被自己气得走火入魔,可是这种时候,身体还会因为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而安稳下来。 手指拈起他漆黑的发,凑到唇边缓慢地厮磨着,心中有火在燃,却不知那一夜春宵,到底将谁陷了进去。 是他?还是他? 之五 操吴戈兮被犀甲 「真是,他们居然另找地方睡了一晚,什么事都没干。」天色微明,祈世子打着哈欠回马车,一脸郁闷。 「他们都变得一大一小了,你还指望他们能干什么事。」柳公子当着小小昊的面面不改色说着儿童不宜的事,欺负小小昊听不懂。 小小昊正睡得迷迷糊糊似醒非醒,闻言应道:「是啊,就像我跟柳叔叔。」 柳公子顿时苦笑,祈世子脸色大变,恨声道:「姓柳的,你没对我家小小昊做什么吧!?」 「别乱想,这个误会被他双亲听到了可不得了,你总不想看三家再起烽火吧。」柳公子举双手投降,见祈世子还想借题发挥,便靠近他耳畔笑道:「到时你也会落个保护不力的罪名。」 祈世子心中盘算半天,深觉有理,也就罢了。正要歇息,听柳公子又笑道:「况且,我对小娃儿可没什么性趣。不过,若是你又变小了,我说不定还会有性趣。」 半明半暗的混沌之中,七彩光闪。小小昊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看到上方浅蓝的天空,星星们正要退隐下去。 他看了半天,揉揉困顿未醒的大眼睛:「怎么没有车盖了?」 暗流的效率一向是很好的,不到一刻钟,又一辆外表朴素内里装饰得舒舒服服的马车不知从哪个旮旯赶了过来。祈世子将小小昊抱上马车让他继续睡觉,自己骑在马上和下属们交流情报。为了搞定那两人,所有能用的力量都该用上。 讨论完无名教的踪迹,暗流招来的人手和布置后,又讨论到慕容恋尘身上。 「九华山无梦谷素来少参与武林,要让他们出来不容易。」祈边说边翻手上慕容恋尘的资料,翻到一张,停下。「不过听说慕容恋尘与玉家订有婚约。」祈世子说到这,看了卫怀霖一眼。 卫怀霖从回来后,就一直闷不吭声地摆弄手上小泥团,听到祈世子的问话,懒洋洋应了声,颇有些无趣。「他们是表兄妹,是否定有婚约我不清楚。」 「就算是表兄妹也好,玉大小姐的脾气武林很有名,顺便通知她一声吧。」祈世子拿出地图翻开:「目前,煌和药师在对紫山,玉大小姐在龙王庙,他们目前是往襄樊和邓州走,只要中途没改变方向……」 他伸出两只手指,顺着路线慢慢滑行,滑出一指骨长度后,合到一起停了下来:「那就让我们在小南岭碰头吧。」 卫怀霖收起手中的小泥巴:「前面有个小饭铺,要不要我跟过去确认一下?」 祈世子沉吟着,柏叶面有难色,怕他打草惊蛇。卫怀霖手中的小泥巴已捏成型,却是只小狗。 祈世子笑了起来:「行啊。」 「王爷。」柏叶在旁叫了声,却被祈世子懒洋洋一摆手。 「他们一路拖了这么久,早该有被我们跟上的觉悟,也不差这一点。那两人到底不易与,一直这般没动静,让卫弟去试探下也无妨。」 「卫公子也可以换个装扮……」 「有时,装扮太多,反而见不到真相,对吧?」祈世子再次笑笑:「卫弟不是暗流中人,不宜限制太多。爱如何便如何,他自有他的分寸。」 卫怀霖向祈世子一拱手,默不作声地向远方小饭铺走去。 柏叶在原地瞪了祈世子半天,咬牙:「王爷你说了半天,原因只是不会拒绝美人吧。」 祈世子两眼顿时放光:「武林四绝皆是才貌双全之雅士,若能收之,实是人生极畅快之事,不能收之,也断不可拂了美人意愿。」 柏叶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气得说不出话来。祈世子见状,轻佻一笑手指刮过他下巴:「柏叶,别吃醋,本王心中最牵挂的,不还是你们么。不过,你若能多清秀三分……」 柏叶终于知道宝亲王爷为什么从小到大都是板着脸了,他也板下脸,正想说话,突然神色又回寒转暖,大有得色:「王爷,你家美人来了,属下不敢打扰,先行一步。」 「喂喂。」祈世子叫了两声,心下叫苦,就觉背后一暖,一人落在他马上,双手自背后缠上他的腰:「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王爷薄幸若此,在下伤心万分。」 被你这老妖怪缠上,老子才伤心万分呢!祈世子骂在肚里,回肘一击,也不指望能摆脱那条蛇:「滚!」 六月廿五 戍辰日 女 是日日岚风清,晴空万里,是个解决问题的好日子。 祈世子舒了舒懒腰,听骨节嘎嘎作响。呜呼,这前狼后狐还得当保母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 在他的安排下,与玉大小姐狭路相逢的狼狈两人组狼狈而逃,还没正式逃开,就与为了追窗外偷窥之人而追到前路的无名教诸人遇上。煌见到轩辕「脚踏两条船」,果然勃然大怒,一言不合就打成一团。 「夫人,你这影卫果然好用,轻功高明,擅长逃跑,连无名教这么多人都没及时挡住。若他肯正式步入武林,轻功榜前三甲绝对有他的份。」眼见收网在即,祈世子心情大好,将柳公子的影卫大大赞了一番,却不如不赞。影卫翻了个白眼,气哼哼立在柳残梦身后。 柳残梦抱着小小昊,一脸哭笑不得,谦恭有礼道:「相公谬赞了,怎及相公家的暗卫们威风八面所向披靡,抓起人来无人能逃。」祈世子瞪了柳公子一眼,柳公子只是微笑。 小小昊关心着能不能抓回他父皇,才不理这两人以吵架为名行打情骂俏之实;身子努力往前倾着,小手抓着柳叔叔的衣领,眼珠子盯着远处的战场眨也不眨,小笔猴抓在他的头发上,身子也在努力往前倾,眼球子也是眨也不眨。一人一猴时不时抽口凉气,或扼腕叫了几声,嘴唇一惊一咋地嗡动着,小拳头飞舞,也不知在为哪边打气…… ——多半不是皇上,对宝宝孝心素来了解的祈世子连猜测的功夫都省去了。 战场上,煌帝座很委屈地叫道:「小小昊你怎么不理叔叔?」 战场外,小小昊很委屈地小声道:「宝宝明明在这里的,煌舅舅你这大笨蛋,居然都认不出来,讨厌。」小笔猴也示威地在他肩上跳着。 战场上,煌帝座嗔怒:「轩辕!你人变心了不算,还想让小小昊跟着变心,让他抛弃昊,认你身前那个狐狸精当娘……爹么?」 战场外,小小昊疑惑抬头:「柳叔叔,什么是狐狸精?那人长得不像狐狸啊?」小笔猴也一眨不眨地看着柳公子 「狐狸精……」柳公子声音拖得老长的,苦笑着看着周围一堆装聋作哑的人。要不是小小昊就靠在他肩上揪着他的头发,他也想装聋作哑。「像你父皇与爹亲在一起,但有第三个人想破坏他们关系将他们里某个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来的,就叫……」 「哦,那小小昊也是狐狸精了?」小小昊一拍手,众人跟着心头一跳。宝宝,你举一反三的能力令人甘拜下风。 柳公子想了想,微笑:「小小昊,这样说吧,你宇文叔叔和宝叔叔在一起时,靖叔公就是狐狸精。而你靖叔公与宝叔叔在一起时,宇文叔叔就是狐狸精。至于为什么是这样,你可以回京后自己去问他们。」——如果你到时还记得的话。反正到时出问题也不关我的事。 「靖叔公和宝叔叔和宇文叔叔啊。」小小昊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再看战场,又起变化,爹亲似乎受不了煌舅舅的热情,抛下父皇跟东绝跑了。 「哎呀父皇……」小小昊组织下思路,确定应该这样叫:「你老婆红杏出墙跟人跑了。」 在场之人皆侧目祈世子,生吞了只死猫的祈则怒目直瞪柳公子。 柳公子微笑微笑。 「王爷。」柏叶觉得这个时候让他们内哄起来,大家这几天的辛苦都要白费了,不得已冒死进谏:「时间差不多了。」 「我知道。」咬牙哼声,祈世子一挥手:「左组甲丙,右组乙坤,弓箭外围,铁链内围,大家都准备好了?」 周围诸人应是。 此时玉大小姐也追了上来,见场中只有轩辕,大声嗔道:「我表哥呢?」 轩辕眼珠子一转,痛苦道:「朕……真是惭愧,在下无能,慕容公子已被他们所擒。」 「什么?」玉大小姐尖叫,煌也怒吼。 轩辕帝不愧狐祖宗,手下真气微收,让煌的攻势大盛,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他……他身负重伤,已被这些人先押走。」 此语一出,三方惊怒。玉大小姐与煌各自恼怒不提,祈也没想到会有这个变数。如果玉大小姐早点赶到,见到慕容恋尘和昊娃的离开,就不会有这种误会,不过最出乎他意料的在于玉大小姐的武学。 他和轩辕一样以为她只是个刁蛮大小姐,没想到含怒一剑,矫若游龙,连煌也不敢轻视。玉大小姐先前在轩辕手上吃了个亏,这剑一出就是十二成真力。 眼见轩辕将趁机破围溜走,祈世子无声地一挥手。 铁链队的包围在一霎间便各就各位持链张网以待,弓箭手也各自选好方位。但外围的包围只是预备,真正动手的是以九宫方位将轩辕等人围起的九位高手。祈找来的高手可不一般,神仙穆修、鬼面笑叟、云溪樵翁、赤练罗剎、梅林双逸……哪个放在武林里不是跺下脚就八方震的人物,加上暗流高手和外围人手,轩辕暗自皱眉,煌和玉大小姐也停下手。 玉家的人都警戒地将大小姐围起,煌瞪着祈世子:「你来帮你家主子么,好啊,来这么多人,一起上吧。」 「煌帝座请勿多心,区区是来助煌帝座一臂之力,共同擒下宣公子。」祈世子笑眯眯拱手一礼:「玉大小姐,其实慕容公子没事,刚才已先一步往南阳去了,不知是否与人有约。玉家素来不掺和武林中事,武林中人对玉家也景仰得很。玉大小姐聪慧过人,当不至为人所瞒。」 玉大小姐和煌同时哼了声。煌道:「不劳你帮忙。本座只想打死这负心汉!」 玉大小姐道:「这人说话不尽实,你说的话又如何能保证属实。表哥的下落只有这人知道,本小姐岂能放手。」 「你表哥,原来你表哥就是那狐狸精!」煌大怒。 「胡说八道,什么狐狸精。就这癞虾蟆,也就你们当成宝。想攀上我表哥,休想。」 「谁把他当成宝了,胡扯!」两人一言不合,不理围着的暗流包围,再次兵器相向。 玉家的护卫和官慈暗羽也相互瞪视着剑拔弩张。 忘了问清玉大小姐的性格,实在是败笔一处,居然和煌小兄这么气味相投都是个爆竹性子。眼见这两批人都指望不上,祈示意大家稍稍让开一些,让这两人出圈去打,别掺和在包围圈里碍事。幸好这两批他也只是为了预防万一安排的,已经「吓」走了昊帝座和东绝,可以功成身退。剩下皇上一人,凭暗流原本的布置也足够挡下。 轩辕见暗流出手准备充分,便知今日不容易过。面上不动声色白扇摇摇,狐眼滴溜溜转着思量有什么逃开方式。见九宫阵稍稍让出一空间,心下立时有了计较,白扇一扬,扇向微偏原位的梅林双逸。 梅林双逸既敢让位,自有准备,双逸原是双胞胎,行动间自有灵犀感应,单人已是高手,合璧更称无敌。一右一左两根拐杖横斜斜削,劲风未扑面已压得人难以呼吸。轩辕不敢硬触,往旁游移,旁边的正是云溪樵翁与他妻子赤练罗刹梅九娘。云溪樵翁内力在名人榜上排行虽只第九,但内力一道,非同其他精巧功夫,靠的是实打实的沉淀。他也不用兵器,仅靠一双肉掌,加上梅九娘辅助射出的两三枚黄蜂针和青蛇牙,便将轩辕再次逼退。 但轩辕出手原也不是出尽全力,仅是试探。一试之下已知这些人在武林中各自有名,高手的矜持让他们不会随便合围出手,只想把他留下耗到真气不济之时再拿下。 轩辕自是不会让他们如了愿,手上扇子一扬,真气凝于一处,「铁马金戈」、「逐鹿问鼎」、「西风卷絮」、「残叶逝波」四招昊当年在翠云山庄使过的招式一一使出。 这四招是极尽繁杂眩目的招式,连续使出,如江浪叠波层出不休,不似昊的洒脱,更带有沉重的霸气。他足踏百步千踪,瞻之在前,焉之在后,一时间九宫阵内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身影,风声拂面每道真气都似虚还实,人人都觉得他在向自己进攻,于是九人不约而同出了手。 轩辕等的就是这一刻,九人真气临身之际,他突然收手,高声叫道:「祈情,救驾。」 祈世子一直关注着战局,自然也看到了皇上的收招。救?不救? 如果不是九宫阵的九人全部出手,只要有一两人不曾动手,便可在此时阻止轩辕的离去。但现在九人都动手,自己也动手,就再没人能抽出手阻止轩辕。 救?不救? 答案好像怎么都只有一个。 七彩华芒闪烁,霜月天来自虚无,挡开了鬼面笑叟与云溪樵翁的双掌。祈咬牙切齿叫道:「住手!」 轩辕一声长笑,九人出手落空,现场再也无人可挡他。为了煌和玉大小姐让开的空隙还没合围上,轩辕身形一遁,已然远去,笑道:「朕会给你记功。」 「轩辕逸你这无耻混蛋!」功败垂成还当了那把刀的祈世子大不敬地叫着皇上的名字破口大骂。 一场混乱,雷声大雨点小,还没展开便让轩辕以极其无耻的手段逃走了。 煌和玉大小姐打完后一肚子火气,对祈世子总是看不牢自家主子一事大大冷嘲热讽了一番,自己追人去;玉大小姐也是气怒难平,和管家商量了下也追了出去。 祈世子两面受气,又骂了阵轩辕无耻,见柳残梦抱着小小昊站在一旁浑若无事之人,不由气道:「你这热闹瞧得倒开心。」 「我得看着小小昊,你交待的。」柳公子笑眯眯一句话激得祈世子气血上升。他见祈手中霜月天未收起,随时有向自己一剑劈下的冲动,忙解释道:「我不是不想帮,无名教把昊帝座当成小小昊。我要带着小小昊出去,岂不是让无名教更混乱,变数已经够多了。」 见祈世子心下依然不满,俊脸紧绷,笑笑又道:「况且,我虽然没出手,但刚才轩辕逃走时,我弹了点东西在他身上。」 祈世子眼睛一亮,神色终于回暖:「柳武圣会带在身边的东西,自然非同凡响。」 「那可不是么。」柳公子面带微笑,心下嘀咕,要拐个阏氏,法宝少了哪行。见祈一脸催促,因道:「要追踪人的话,只有一招最管用。」 祈世子闻言大喜:「你在他身上点了香?」 「不错,是武圣庄特制的蔷薇水。旧恩亦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刚洒上身闻不出来,过几个时辰后香气益浓,没有武圣庄的洗剂,休想去味隐身。」柳公子谦虚笑笑。 小小昊在旁哀怨地皱着小脸:「爹亲跑了,父皇也跑了,他们都不要小小昊,呜……」小脸越皱越苦,水库随时有溃堤的危险。 祈世子想重施故技扔给柳公子处理,却发现衣袖被柳公子两指拈住。柳残梦笑眯眯道:「王爷不想寻回轩辕兄?」 必要时祈世子也是能屈能伸之辈,立时满脸堆欢:「小小昊,祈叔叔这边还有很多小玩意,你要不要玩?或者让柳叔叔教你阵法吧。柳叔叔还知道很多神奇的阵法,像七星隐月阵了……」 小小昊呜咽地抬起头,沾着泪花的大眼眨巴眨巴,小手一指祈手上还没收起的霜月天:「祈叔叔,我要这个。」 祈世子只当没听到,继续大力推销柳武圣:「七星隐月阵进去后真的能将月亮隐起不见,小小昊,这是多么神奇又有趣的东西,小小昊,你看天上的月亮……」 他伸手往上一指,趁小小昊跟着抬头往上看之际,手势一转长剑立刻收起。小小昊抬头再低头,看中的宝贝就没了,当下小脸一抹,哪还有半丝哀怨,叫道:「剑呢剑呢?」 「是啊,剑在哪里呢?」祈世子跟着他一脸烦恼。 小小昊努力扑向祈世子,柳公子抱不住,松手放开,祈世子顺手接了过来,任小小昊在自己身上像猴子一样上下攀爬翻找,也不怕他找到,目光四顾,咦了声:「卫弟怎么不见了?」 众人这才发现,面面相觑。卫怀霖的气息隐藏得好,哪怕就站在你旁边也常让人感觉不出来。要说他什么时候冒出来,大家不知道,要说他什么时候消失,大家依然不知道。 「我有看到。」小小昊正爬在祈背上揽着他的脖子,这一举手身子就掉了下来。祈世子身形不动,肩膀微侧反手一拍,将小小昊从背后拍到身前,举手接下:「在哪里?」 「爹亲和慕容恋尘一起骑马先走的时候,他就跟了过去。」 祈世子立刻道:「找找有没有卫弟留下的暗记。」 众人纷纷去找,不一会儿回报未曾找到。祈世子微一思忖,怕是卫怀霖以为众人已经成功包围住轩辕,自己职责已尽,是故离去。却不知众人又功败垂成。不过他对东绝记挂在心,有他跟着,倒比暗流可靠,不然这一狼一狈,无论要追哪一边都很伤脑筋。 「尽量联系卫怀霖,帝座那边就由他负责,暗流重要目标还是找回皇上。」祈世子比了个手势:「这附近五十里没有人烟,平原无遮掩行踪易露,皇上定会逃入附近的土谷山。传令下去如影随行,以土谷山为中心,五十里内一里一哨,层层推进。每哨岗固定三人,游巡十人。以圆环形移位搜索,下位接上位,务必让皇上寸步难行。」 小小昊好奇道:「这样就能抓住父皇?」问得满脸跃跃欲试。 祈世子没回答,柳公子笑道:「一里一哨对轩辕帝到底过稀,要他难行可以,找到人却不容易。」 「不是有蔷薇水么,先困他三天再说。」祈世子边说边舒了个懒腰,心下记恨前事:「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或者可以磨练一下皇上的厨艺。」 柳公子想到轩辕的手艺,心中大是怀疑。但,或者人的潜能是无穷的也说不定,让他们君臣斗法,自己混水摸鱼再说。想到这,也是笑眯眯的。 最开心的还是小小昊,一脸兴奋莫名坐不住身子:「我们现在要干嘛?」 「现在……当然是养精蓄锐等待机会了。」祈世子跷着二郎脚,冷不防小小昊又扑上来上下搔扰。 「祈叔叔,那你给我看看你那柄漂亮剑吧,在哪里在哪里?」 柳公子慢吞吞放下车帘,遮住祈世子和小太子在人前最后一滴滴形象。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栖。 两只乌鸦从头顶飞过,为这悲情的气氛嘎嘎叫了两声,甩下两泡鸟粪,又飞走了。 轩辕嘴里含了颗糖果,脸颊鼓鼓抓着株小树吊在山壁上,等着上方第七批经过的暗卫快点消失。按这种躲躲藏藏龟行的速度,别说一天,三天也出不了土谷山,更不用说与昊会合了。堂堂天子,居然要情人久等,太无颜了,会被昊瞧不起的。 山川地理他是不如昊了若指掌,但身为天子,对自己的地盘大势走向还是知道。祈世子只凭暗流,不可能将所有山林都死盯,那需要有军营的配合,而抓皇帝这种事是不能惊动军营。所以,他只能针对自己会逃走的方向作布置。土谷山作为平原上的山,跟名字一样,就是一堆土石小山,但连连绵绵也是不小。范围虽不广,要布置总有侧重之分。现在重点是怎么查出侧重之分——尤其有柳残梦在,不小心点,说不定就会自踏陷阱了。 这般说来,好像会变成天下第一府与天下第一庄的较量了,柳残梦好奇谋,擅进攻而不好防守,而他的帝王基业求稳,擅守成。 现在,擅守的逃,擅攻的守,虽然从没想过会站在逃亡者的立场上,但偶尔认真点,好像也挺有趣的。 崖上的脚步声已消失,在下一批脚步声到达前,轩辕一腾身,轻巧跃上石壁,落在草地上。脚下的草只是微微弯了下腰,没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痕迹。 为了不被抓回去盖玉玺,为了他和昊的甜蜜旅行,拼了。 对小孩子而言,只有精力充沛一词,而没有养精蓄锐一词。土谷山原地驻扎的暗流临时总舵里,小小昊奔上跑下,折腾得所有人晕头转向叫苦不迭。 在小小昊即将成功为他父皇开路,把暗流核心人员一一摆平之前,一直借口筹谋布置而将小小昊抛给下属们的祈世子还是本着最后的良心将小小昊带回身边看管。 「祈叔叔,这个是什么?」小小昊一进来就被营帐中心堆着的沙盘吸引了注意。沙盘堆得很详细,几乎将附近山水大小都仿了出来,连很多当地人都不清楚的险恶路径都列了出来,上面插着各种草木石头。小小昊到底年幼,在宫中什么珍物都见过,但这行军布阵的玩意儿却不曾见识。当下好奇地扑了过去,伸手就想拔代表兵力分布的小旗子。 「那是追你父皇的东西,弄乱了就追不到你父皇哟。」祈世子也不阻止,慢条斯理地说着,果然见小小昊很痛苦很挣扎地停下动作。 「用来追父皇啊。」小小昊苦恼地托着下巴,伸出小手碰碰泥土堆着的山,碰碰石头顶出的峰,碰碰小树枝代替的树,还有划出沟的河流,代表兵力的五彩小旗子,终于下定决心:「那我不碰了。」 「好孩子。」祈世子在椅子上坐下,大笑夸奖,心下意思意思地为皇上默哀。 恋恋不舍得看着占了营帐大半空间的大沙盘,小小昊一步三回头地爬上祈世子的膝盖:「祈叔叔要怎么追父皇啊?」 「你看地图。」祈世子将小小昊身子转过来,对着桌面。桌面铺着张打开的地图,工笔细绘,画得很详细,不仅是他们停留的土谷山,连附近有什么平原市镇都画了出来。不过小小昊还看不懂,抬起懵懂的大眼。 「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现在停的地方。」只要小小昊不捣蛋,祈不介意当一次太傅:「这条河就是我们经过的那条内河。」 「这么小啊?」看着不到指甲盖大小的山,小小昊吃惊地张大嘴。 「河山万里,再大的山水化到江山图上,都只是小小一点。」祈世子笑了下,继续指着图:「这个山就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对面那座山再旁边那座,你说一样不一样?」 小小昊看看图再看看营门外的山景,兴奋地点点头:「是有点像,好有趣。那这个呢?」 「这个啊。」祈世子估算了下,目前初期接触,双方都是试探性的,兵力不会有太大变动,也不用一直待在帐里等着情报推演沙盘。于是便拿起地图抱着小小昊到门外,与他一处一处仔细讲解,如此耗去大半时间,直到夜色降临,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两人才回营。 营帐里多出个柳公子,站在沙盘前默默无语。 「柳叔叔,你在看什么?」 柳公子长长地吐出口气,回身微微一笑:「有点糟糕啊,好像真的兴奋起来。」 祈世子哼了一声:「你可以继续看戏啊,哪敢劳动武圣贵驾。」 「这么好的猎物,说不定一辈子只能遇上一次。」柳公子笑眯眯地走过祈世子身畔,冷不防问了句「相公,你在吃醋么?」 「娘子,人而无耻,不知其可啊。」祈世子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就差掏出霜月天砍人。 柳残梦只是一径微笑,见小小昊在祈世子怀里眨巴着大眼,突然举袖掩面:「君为丈夫,薄幸若此,妾心茕茕,空闺幽守。王爷啊——」声音拖得一咏三叹又娇又长。祈世子听得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脸都青绿了。小小昊却高兴地拍着手。 「柳叔叔也好厉害,说得好像盈盈阿姨。」 「盈盈阿姨?」柳公子笑得越发温良无害,娇滴滴状往祈世子身上靠。祈脸色又青了一层,想跳开又心有顾忌。 「小小昊别胡说八道,盈盈那是……」 「那是什么?」 小小昊没理他们两人,他在想,柳叔叔和卫叔叔都是武林最有名的人物,他们扮女人都这么像这么厉害…… 小孩子的早期教育很重要。 祈世子气极败坏摆脱柳公子的纠缠,一回头,就见小小昊捏了个兰花指,单手叉着腰,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努力眯着眯着。他见到祈叔叔回头,就抛了个抽搐的媚眼给祈叔叔。 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祈世子觉得自己脸色再青下去会青成活生生的大闸蟹。可是这个冲击实在太强了。 「小小昊……你在干嘛!?」 「柳叔叔和卫叔叔扮女人都那么像,所以,要在武林中行走,一定要学会扮女人。」小小昊一手叉腰一手指天发表自己伟大的发现:「祈叔叔你之前扮女人扮得那么僵硬,一定是没学好,我们俩一起学吧,学会了去盈盈阿姨那里当花魁。」 听了小小昊的伟大志向,祈世子只希望天下降道雷劈了自己吧,不然回去后自己也会被人活劈的。他在一片晕天暗地中,犹自想到,先前扮女装的牺牲实在太划不来了,还被某人吃干抹净,要记得索帐! 由此可见祈世子虽很悲愤,神智还是正常的。 柳公子在旁哈哈大笑:「好主意。小小昊,你跟祈叔叔当花魁,柳叔叔一定会去捧场的。」 祈世子爆发了:「小小昊,你不要再学女孩子扭腰了……姓柳的你笑什么笑,给我滚#¥#@%——」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帏,几个飘零在外头。 祈世子柳公子「夫妻」同罗帏时,轩辕却是「妻」离子散飘零在外头。与此同时,五岁的小大人正在照顾慕容小朋友,与他讨价还价确定每天只吃三粒糖,一边眉眼笑弯弯地想着,轩辕现在在哪里呢? 轩辕现在在哪里呢?所有人都在想这个问题。其实,当小小昊跟祈世子对着地图研究地理时,轩辕就在离他们两里远的地方。 要得到兵力分布图,就得来到暗流命令发布的中心处。大家都认为他急着与昊会合,正往外面逃,兵力主要守在四面八方的出路上。如此一来,阵眼的人力就相对薄弱,不如外围森严。 当然,他们也会防着他这一手,阵眼人力虽少,帐营周围守卫比平常更见紧密。祈世子与柳残梦轮番守在帐营,命令从帐营里不断传出,却隔了距离无法探知。轩辕知道此时不可躁进,需要耐心等待时机。世上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防守,只要有一点点疏忽,对他来说,就是空隙。 气沉丹田,身如卧佛。他躺在树枝上,由着灼热南风的吹拂,轻柔随枝浮沉。周围的动静、对话,都收进他意识范围间。沉寂中五感无限地延绵,倾听风语传来的低诉。 他听到远点的地方,小小昊闹得众人叫苦连天;他听到树底下有人走过的声音,却没有人发现他;他听到祈从营帐里走出来的声音;他听到小小昊被抱走后大家如释重负的吁气声;不由轻笑。 这小皮蛋,普天下除了昊,还真没几人管得住。有空该和昊讨论一下关于小皮蛋的教育问题了。 他的笑突然凝住,睁开眼,周围一片寂静,并无任何异动,却有淡淡的香气散发出来。 不好。他翻身跃上结实的主树杆坐下,收起真气,那香味也渐渐散开,但只要他一运用真气,香味又浓起。 柳公子是怕自己发现不了么?居然用了蔷薇水。旧恩怡似蔷薇水,滴在罗衣到死香。一般来说,没有武圣庄的洗剂,就是把自己刮掉一层皮也刮不掉这个香。他倒不是没有解决的方法,但至少要在药水里泡上半天的时间,依他现在的状态,哪有空去泡。 而且柳残梦用这个最毒之处在于香味重,不需要灵禽走兽追踪,只要有鼻子的人都可闻到。哪怕他用药改变了蔷薇水的追踪药性,但只要香味还存在,一切就枉谈。 看来,柳残梦是算到自己会回来,才用上蔷薇水罢。轩辕又笑了,眉毛一挑,狐眼弯弯,狐尾摆摆的笑。 祈世子拿着地图带着小小昊出了营帐,众人在外圈守着,帐营里暂时没有人。 轩辕不提用真气,只是小心地往前走,在更靠近营帐一点的时候,停了下来。祈世子选址后将周围一里内的草木都铲除,没有半点遮掩之处,只要靠近这一里范围,连只蚂蚁都会有人看到,营帐周围有十六人圈守着,每个方位皆有四人盯视,能守在阵心的,都是暗流一流好手,放在武林中也是一流好手,想一举制住四人而不惊动另外十二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幸好他是轩辕,轩辕是奉天帝,奉天帝是暗流最终首领。暗流每个人的资料,武林高低和优缺项,都曾上报给他过目。 他每天需要过目的东西太多,所以暗流上报的资料,他只记住比较重要的部分。幸运的是,守在这里的十六位都是好手,也正好在他记忆范围内。 他先挑选了个下风处,风势营帐往自己这边吹,免得动用真气时蔷薇水的香气被传到其他人闻到。这个角度对应的四人,由左到右,左一谷力,擅使流星锤,身形灵活,轻功高妙,但过巧则内力不足;左二向敏中,左右手皆能使剑,尤其左手的袖里剑常出其不意伤人于无形,每次使袖里剑时右手会习惯性上扬;左三王元泽,混元衫刀枪不入,外家强横功夫已臻十二重,但左腿反应较慢,被人从左进攻则不利;左四张文安,擅使刀,刀榜上排行可进前十,但因性情过躁无法大成。 这些资料对别人未必有用,对轩辕已经足够。左一谷力招式精巧但内力不足,容易隔空受制;左二向敏中用袖里剑,用这种类似偷袭的方式,性格不会讨人喜,没动静也不会有人注意;左三王元泽混元衫护体不容易隔空受制,但左腿反应较慢,应是左边受过伤,反应不及右边灵敏;左四张文安性情浮躁,旁人对他的喧闹习以为常。 轩辕揉叶成团,同时从袖里拿出一个小瓶子,捏着鼻子倒了点东西在其中一个小团上。收好瓶子,他拿起一团,隔空弹过左四张文安身前。药粉无味却辛辣,张文安只觉鼻子一阵酸痒,脸皱着皱着,一连串喷嚏打了出来。 「啊啾、啊啾、啊啾。」 连串喷嚏声惊动他左右,王元泽和另一边的人都关注地探身看了过去低声询问,伴随着王元泽的询问,却是向敏中理也不理,抱剑望着前方的态度。谷力中间隔着向敏中与王元泽两人,也没兴趣关切,各自守着自己范围。 轩辕又拿起另外两团叶团,劲力微吐。急射至谷力和向敏中身前三尺,叶团交换一撞,劲道转缓,分毫不差地落在他们颈后大椎穴。隔着衣物,叶团的力道让人几乎感觉不出来。两人只觉眼前微微一晕,过了数息才缓了过来。在他们微晕期间,轩辕已身形电闪,从他们两人之间闯进帐营,悄无声息地自帐营顶端为散热分成虚层没有盖紧的帐顶窜了进去。 这一番算计,步步为营,果然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们一心要逮回的皇帝陛下,已经潜入他们包围的最中心点。 帐营内,差点被小小昊打翻的大沙盘上,暗流兵力布置一目了然。土谷山西南两侧另有永清山和老君山,北侧是全无遮挡的平原,也是他逃进来的方向,东侧却是条断路。兵力图上布置以土谷山西南两侧为主各有二千左右人手,北侧防守正常,只有一千二百人,东侧防力较宽松,不到八百人。 轩辕仔细看了会儿,笑眯眯开口,声音细如蚁蚋,不怕帐外之人听到:「柳残梦,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帐内静悄悄的,过了会儿,便见人影一闪,一身蓝衣的青年不知自何处出现,笑道:「轩辕兄自投罗网,犹有雅兴一赌,在下佩服。」 「你不也一直在等着我来。」轩辕回过身来,两只得道妖狐看着对方,双双微笑起来。 「轩辕兄果然不愧是奉天帝。」 「柳兄也不愧是武圣庄主。如何,对着这么大的猎物,要赌么?」 「如何赌?」柳公子闲闲笑着,在祈先前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暗流已经包围土谷山,朕身上的蔷薇水也开始散发药效。虽然有这沙盘兵力分布,但这兵力分布你已动过手脚。」 柳公子温良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听起来轩辕兄是一点优势都没有,只差束手就缚了。」 「不错,所以朕要与你赌,由今夜子时到明夜子时,十二个时辰内,你能否成功截住朕。」 「意思是,今夜子时之前,我都不能出手?」柳残梦问。 「对。」轩辕从袖里掏出扇子,晃悠悠扇着。 「这种赌,对我来说,未免太吃亏了。」柳公子慢吞吞道:「只要我现在大声一叫……」 「你就再也没有机会进行一场以真龙天子为猎物的狩猎了。」轩辕笑眯眯回答。 「哦。」柳残梦挑起眉,轩辕一脸不为动。 好一会儿,柳残梦终于笑了起来:「这猎物哪是真龙天子,分明是老狐狸一只。」言下已是同意。 轩辕的脸却垮了下来,伤心道:「请别叫老狐狸如何?不用老,你要叫朕狐狸精都可以。」 柳残梦只当没听到:「那你想怎么赌?」 轩辕露齿一合扇:「朕赢了,给定亲王三个月的假;朕输了,给宝亲王半个月的假。」 柳残梦的笑容像被鸭蛋哽到一般,半天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叹气:「你果然无耻。」 「客气了,跟你们斗不无耻如何守得住家业。」狐尾一摇,狐狸皇帝又笑得十分得意。 以真龙天子为猎物的狩猎,与定亲王的三个月假期,天秤会倾向何处,只有柳残梦自己知道。 当祈世子带着小小昊回帐营时,轩辕已成功溜出营帐了。风中隐约传来柳残梦的话语声。 「有点糟糕啊,好像真的兴奋起来。」 子夜时分,柳残梦缓缓睁开眼,旁边小小昊睡得正香。掀开帘帐,不远处的营帐灯火通明,人进人出。 闲闲地走了过去,掀开营门,祈世子抬眼扫他一下,又低头向下属交待。 走到祈世子身后,自他手上接过兵力令箭,在祈嗔目欲骂时,笑盈盈一指封住。 「接下来,这场十二时辰的狩猎,就让我来接手吧。」 之六 车错毂兮短兵接 天下第一府与天下第一庄两位主事人物之间的比胜,在很久以后的传说中,依然是个谜案。这一场比胜在当时几乎没什么详细内容流传出来,十二个时辰内步步为营的算计,连身处局中执行命令的暗流卫士也不明白为何会这样下令,直到很久以后向祈世子询问,方知一二。 比如当日正午之时,柳残梦曾下令包围住河流上下游,截网挡物五步一岗地巡查,而放松对外围的防卫。众人当时皆不明其意,若非祈世子再次下令,几乎没人愿意执行。 但后来证明,轩辕当时确实躲在溪底。正午天热,蔷薇水的香气不以真气为引也会散发出来,除了水中,别无隐身之处,但轩辕混水摸鱼,适当地在水边制造小混乱,以至搜到他左右的人都以为此处对方已搜索过,于是放过唯一盲点之处。 其实大家最奇怪的在于,蔷薇水那么重的香气,轩辕是怎么在土谷山的林子里成功隐藏不被暗流的人发现。 提起这个问题的少年苦苦思索不得,向他师傅请教。他师傅笑了起来:「你知道蔷薇水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香气重。」少年飞快回答。 「那最大的缺点呢?」 「没听说过。」 「也是香气重。」 少年啊地瞪眼,追踪用的香香气重为什么反而是缺点了? 「蔷薇水的香气太过霸道,尤其用内力催发时,留下的香气一个时辰都散不去。」 少年点头嗯了声,继续聆听。 「那么,一个时辰内,四个方向都发现有蔷薇水的香味,你说暗流的人该怎么追?」 少年恍然大悟:「轩辕故意催动内力留下强烈的香气,再顺原路而返转移他道。四次之后,不用内力催动留下的蔷薇水味道比较淡,过些时间就散了。而他刻意催动内力留香的地方还有香气不散,大家一路顺着香气追踪,自然发现不了他走了回头路。等发现岔路时,只有兵分数路分散追踪,暗流要用如影随行围山,兵力原来便难有太多去搜捕,再一分散,难怪他们找不到轩辕。」 「如果只有暗流的话,确实找不到人,但你别忘了,那次负责下令的,是柳残梦。」他的师傅微微一笑:「天下第一武圣的柳残梦,他的局,在更早前就布下了。」 「柳残梦布了什么局?」 「他会在轩辕身上下了蔷薇水,便是猜到轩辕会回大营的缘故。而轩辕看到的兵力分布图,就是他的局。」 少年再次迷惘:「你说那个兵力分布图是假的?但轩辕不会这么容易上当吧?」 「你认为是假的?」 「难道还是真的?柳残梦故意放真的让轩辕以为是假的而误入歧途?」 少年师傅笑笑,又问:「你认为是真的?」 「难道还是假的?柳残梦猜到轩辕会这样猜……师傅,你别卖关子了,再绕下去我头都晕了。」 「是真是假其实都不重要。」师傅笑眯眯地放了少年一马,在少年要发怒前安慰他:「轩辕想要看的,本来就不是兵力分布,而是沙盘。」 「沙盘?」 「兵力分布因地制宜,哪些是死路不能用兵哪些适合布陷阱可以大用兵哪些地方因为地形用了兵也放不了太多人手……你在边关没学么?」 「轩辕大老远跑过去就是为了看沙盘?」少年不信理由这么简单。 「就是为这个。祈世子是他的下属,他知道祈世子在这种时候会做出详细的沙盘图好布置人手,祈做事求精细完整,沙盘图上山川地理无不包括。这是种好习惯,但遇上要抓熟知他习性的轩辕的话,就变成不好的习惯了。」 「还有这种沙盘啊……那你说柳残梦动的手脚?」 「动的手脚就是沙盘。轩辕看到的,是被改动了部分地势形状的。那个沙盘很精细,整体不能改动,能动的,就是石头堆出的山峰。沙盘上一点小变动就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比如你有可能看到沙盘上哪个方向有山相连可逃过去,事实上那个方向也确实有山,但两座山并不相连,而是断路。两山很近,却是咫尺天涯过不去的。」 「那轩辕上当了?」 「他没上当。他的心思柳残梦猜得出,柳残梦的心思他也猜得出。他只能赌,赌柳残梦改了哪些地方,沙盘上哪些是真的。」 「这个也猜得出来?那轩辕太神了吧?」 「不是他神。各地的山川地理形成原来就有一定规律走向。柳残梦临时参与,并未真正收集此山的资料,所以他是随手改动的,有些地方改得并不适合本地气候风物,这些地方可以猜得出来。不过,也只限部分不合理之处。如果所有改动的地方都能猜出中,就像你说的,轩辕不是人而是神了。」 「所以他有中柳残梦的陷阱?」 「错。所以他先暴露行踪弄乱暗流的布置,无论柳残梦改变沙盘图时安排了什么陷阱,他们自身一乱人手不足陷阱就派不上用场了。」 「一个蔷薇水还有这么多后文……不过这样说来,柳残梦的布局不是落空了吗?」 「没有落空。」师傅又开心地笑了:「我说了这么多,其实都不是柳残梦真正目的。」 「他真正目的?」少年捧着头觉得自己快疯了。这些人脑袋是怎么长的,脑袋里堆了这么多东西居然也没打结。 「因地制宜,要抓人需要因地制宜,要逃,也需要因地制宜。轩辕就算想布假象也不会随随便便往死路跑去。我说过了,祈世子的沙盘很精细,大致走向都是固定没法移动的。所以,哪边是山水哪边是平原,看过沙盘后,就不可能不受影响。当轩辕知道这里有出路时,他布再多的玄虚,柳残梦还是能从沙盘图上找得出他这样做的目的。」 「所以轩辕看了沙盘,反而落在柳残梦的算计里?」 「不能说是算计,只能说是握有主动权的人拥有的优势。」 「那轩辕虽然以蔷薇水弄出四个方向的假象,柳残梦还是知道他真正往哪里逃,在那边布置埋伏?」 他师傅看着他,叹了口气:「如果是你负责的话,轩辕一定三个时辰就能成功逃走。」 「我又说错什么?」少年不服气地反驳。 「他们两人这场斗智斗力,柳残梦知道兵力分散开更抓不到轩辕,所以他必须要算清轩辕每一步,然后孤注一掷,将兵力集中在一起围捕。以他手边的兵力,最多只能同时围住两个可疑之处,如果还有第三个可疑之处,那分开的人手都不足够。而轩辕不会笨得明知柳残梦有陷阱还直接投进去,他要干的就是化身万千,弄下无数迷阵分散柳残梦的兵力。只要柳残梦有一处算错走错兵力分散,他就可以成功逃离。」 「所以,轩辕到底走哪条路?」少年想知道答案,「他布假象是为了走真正想逃的那条路,还是反其道走他不想逃的那条路好再布假象?或者柳残梦没算到他居然敢一开始就走真正想逃的那条路,让他瞒了过去啊?」 「我怎么知道。资料的收集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这事只有当时在场的人才能知道,说不定就是你说的那条路。」 「那你还说我错了!」 「因为你的答案有可能误打误撞成功,但你用这种简单想法去猜他们心思的话,你就肯定困不住他们。」 「好好,我错了。」少年满面生灰地忏悔:「话说回来,十二个时辰,轩辕虽然没有成功逃脱,但柳残梦占着这么多优势,也没抓到人。这场比拼,还是柳残梦输了?」 「这个么……」师傅沉吟着,苦笑了下:「只能说,轩辕太无耻了。」 「啊?」少年为这个评语瞠目结舌。 「这场比拼,轩辕看起来全是劣势,但柳残梦优势也不多。暗流不是他的属下,无法令行一致,暗流人手的优劣他也不清楚,而暗流的底子轩辕最清楚不过。所以两人差距没有外人想像中那么大,而且轩辕还跟柳残梦打了个赌……」 「什么赌?」 「他赢的话,就放祈世子三个月假期,输的话,放宝亲王半个月假……」 「果然很无耻。」少年赞同师傅的话:「宝亲王放假的话,柳残梦就别想待在京里了。」 「所以,柳残梦虽然很想跟轩辕斗一场,但到要紧关头,他就会有所顾忌……」师傅悠闲地喝口茶。 结果就是坐拥暗流庞大势力,有定亲王和柳武圣亲自督敌,还是没在十二个时辰内抓到轩辕狐。 六月廿六 己巳日 虚 是夜接近子时之际,营帐依然灯火通明。经过两天兵力整合未曾休眠,众人都有些倦意。 柳残梦站在沙盘前沉默不语,旁边的滴漏宣告着子时即将到来。 「十二个时辰,我摆了你一道,你也摆了我一道,大家各自扯平。」滴漏渗过子时,柳残梦终于开口,脸上带着习惯性的微笑,悲欢难辨。 祈世子看了他一眼,虽然没安慰,至少也没讽刺。 「我向你要了十二个时辰的指挥权,现在人没抓到,指挥权就还你了。」 柳残梦看向祈世子,目光中有掩不住的伤感和遗憾。他似乎想叹气,却只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身掀帘而出,暗蓝的背影在黑夜中无尽萧瑟。 祈世子张了张嘴,想说又止住。放下的帘子遮断了他的视线,他回头,面对一堆下属谴责他对柳残梦太冷酷的目光,哼了两声:「最后情报,半个时辰前皇上的行踪在老君山消失了是不是?」 「是的,柳公子说皇上逃了两天,也是累了,加上子时快到,他应该在找地方休憩。」 「不能让他有休息恢复的时间,让细马营的人去替换暗箭营的人,务必彻底搜索。替换时大家相互认清,别让皇上混进去。」说完计算下时间,从十九到廿七,宝亲王定的十五天已过一半多了,真要命。 「王爷,你也累了两天,要不要去休息下?」下属挤眉弄眼,被他瞪了回去。 「找不回皇上,宝亲王怪罪你们承担得起?」 一提起宝亲王,众人噤若寒蝉。 又过半个时辰,兵营已交接完毕,继续围山搜索。暂时没有什么有用的消息,祈世子心浮气躁,时不时往外看一眼。 众人瞧在眼里,皆劝王爷去休息,一有消息一定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他。如此再三保证,王爷终于离开营帐。 由于停留时间比较长,祈世子下令又安了个帐篷给小小昊休息用。今天一整天忙着追捕轩辕,只得将小小昊塞给柏叶,下令只要小小昊不扮女装,随便他干什么都行。不知道这一天下来,小小昊又帮了他父皇多少忙,让多少暗卫殉职了。 掀开帘子,一张临时打造却一点也不简陋的大床上,小小昊被子又没盖,睡得手足横挥,大有拳打南山脚踢北斗之势,祈世子摸摸他的额头,微微有些薄汗,也就没给他盖上被子。 柳残梦也在帐篷里,坐在一角的椅子上闷不哼声,也不知在想什么。祈世子走过去,轻咳了声。 夏天闷热,没下雨时帐篷顶端的通风圆盖一般不覆上。半弯的月光透进来并不甚亮,却足够他们看清彼此。 柳残梦的目光很阴郁,阴郁得超乎想像,像只择人而噬的野兽。祈心头一跳,又咳了声。 「要吃药吗?」柳残梦开口。 祈世子呆了一呆才明白过来,反射性又想咳声,到底止住:「不用。」 「那去休息吧,床够大,不用怕吵醒小小昊。」 「你不休息?」 「不用。」 祈世子又踌躇片刻,迟疑道:「你虽然没成功抓到人,至少你困住了他,皇上也没办法离开土谷山。」 「我该骄傲吗?」柳残梦冷笑,抬头看上方小小一片天空。 「暗流不是你的下属,而皇上对暗流的优劣点则很清楚。」 「你在战场上,能怪罪自己用的兵不合手,对手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兵吗?」柳残梦闭上眼:「对不起,我失态了。」 祈犹豫了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柳残梦的头发。过了会儿,又移到他脸上,轻轻盖着他的眼。 他伸手拉下祈的手,十指相错交握着,祈没有挣开。 手握着手,慢慢的,顺着夏季轻薄宽松的衣袖往上探索着手腕,手肘,手臂…… 祈世子依然没挣开。 腰带落地时,隐约传来祈模糊的抗议声,又很快消失。 小小昊一早起来,爬上帐篷里唯一的椅子上要等柏叶给他梳头时,发现椅子一碰就摇摇晃晃嘎叽作响。 「啊,椅子为什么坏了?柏叶你又骗人。」小小昊很心痛地看着昨天自己帮忙打造的椅子,柏叶明明说很牢固的:「根本不牢固,这么快就坏掉。」 知道椅子为什么坏了却不敢讲明的柏叶翻了个白眼。被柳公子那样操使着,不坏才怪。应该建议王爷把王府的家俱都改成石制的吧,不然长期下来耗损有点大。 小小昊撅着小嘴,为自己做的椅子那么快就坏了的事郁闷了一早上,直到柳叔叔过来陪他摆风云阵,心情才好转。不过柳叔叔今天心情好像也特别好,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有问必答,一点也不像平时一样故弄玄虚,还讲了很多有趣的小故事。 于是小小昊忍不住问:「柳叔叔,你今天心情很好吗?」 柳公子震惊地看着他,一脸萧瑟与寂寞。失去笑容的脸上,眉毛微微锁着:「你这样觉得吗?」 大概……真的是自己看错了吧。小小昊低头忏悔,于是他没看到柳公子露出温良的笑容小声道:「那就是这样了。」 至于很久以后,祈世子无端被轩辕放了三个月的假,知道了柳公子和轩辕打赌真相后,是如何痛骂柳公子装腔作势趁火打劫无耻下流天理不容等等等等——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之七 魂一夕而九逝 六月廿七 庚午日 危 君臣的斗法陷入拉锯战,昨日柳残梦与轩辕斗了一天的法,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加上缺少食物,只有喝水充饥,轩辕也不如刚开始皮实。 暗流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只想将轩辕多困上几天消耗精气,包围圈很难找到突破口,轩辕虽有几次逃开包围,又很快被围上,他们这么一逃一围一围一逃,渐渐离开了土谷山范围。 往北是昊离开的方向,沿途重兵密布,轩辕几次故作欲从此处突破之相,突然又改变行踪从南阳相反的永清山走,准备绕乌山往均州和昊会合。 他们两人在无意识中选择了相同的道路。祈世子从暗流情报得知卫怀霖易容成雷百动,与昊娃及慕容恋尘一行仿佛也离开黑龙集后没去赞阳,往乌山方向而去。他不知这是巧合,只猜乌山有可能是他们的汇合地,将暗流固定人手往那边布了不少。 暗流廿六日与卫怀霖联系上,他将放倒的雷百动留给暗卫处理。廿七日暗卫把人送到临时总舵,祈世子解开雷百动的穴道,承受他一顿咆哮后不得已再次点上哑穴,想到柳公子与洞庭山庄那一表三千里的关系,又将人扔给柳公子善后。 以武林盟主的身分威胁利诱一通,再用庄主贤侄的身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加上祈世子在旁七情上面地配合,没多久柳公子就套出洞庭山庄的人其实是要往乌山的事,还有乌山地火的事。 祈世子不知道皇上晓不晓得此事,惟恐他龙躯有个闪失,再次改变暗流兵力,团团围死往乌山的路,同时刻意放松往其他方同的兵力,希望皇上掉转方向。 轩辕是有发现兵力的变动,可惜君臣心无灵犀沟通不良,轩辕只道祈故意展示兵力的厚此薄彼,是为了请君入瓮。爱卿们为了「请」回跷宫皇帝素来是不择手段什么损招都会出的,轩辕心中存了警惕不愿往均州走为昊引来追兵,自然又往乌山潜去。 于是,当昊和独孤在陶家村内为慕容恋尘疗伤时,轩辕和祈一行人,其实也就在离他们不到五十里的白龙沟。 一声清啸声传数十里,还在白龙沟一抓一逃捉迷藏的君臣自然也听到了。没想到昊会在附近,更没想到昊会传声示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轩辕心下一喜又是一紧,往啸声传来之处掠去。 小小昊听到啸声,跳起来尖叫道:「爹亲,是爹亲——」顿时安静不下,死活闹着要去见人。他嘴上不肯承认,心下极是想念双亲,这一激动无论谁来哄都没用。 祈世子听到啸声,更加认定两人是早合谋好的,如果让那两人汇合,要抓回轩辕就更困难。于是在接到轩辕闯关的情报时,微一沉吟便下令加严挡截,不许放过轩辕。 柏叶接了命令,心下却疑惑,问祈世子:「皇上此时一改常态躁进,急切之情不似有伪,你不怕乌山那边真的出了事,皇上会怪罪的。」 「如果乌山那边真的有事,更不能放皇上过去。」祈世子冷然道:「皇上万乘之躯,身系天下安危,地火喷发在即,岂能让他过去冒险。」 柏叶听着外面小小昊吵闹的声音,有些犹豫地嚅动着嘴唇,还是低头领命:「是。」 柏叶走后,帐内只剩祈世子与柳残梦两人。祈世子背着柳残梦沉默了片刻:「不要乱跑,照顾好小小昊。」 「相公。」柳公子懒洋洋道:「你这话说得就像临终托孤一样。」 「谁知道呢?」祈世子也懒洋洋一笑,不再多说便要出帐。 「值得么?」看着祈的背影,柳残梦又一次问出相同的问题。上次是在古井底,这一次他的答案又会是什么? 「去乌山是皇上的意愿。我既然违背了他的意愿,便该以身相抵。」祈世子快步掀帘而出:「身为帝王困于身分而不能做的事,就由我来做。」 柳残梦坐在椅子上目视祈世子远去,唇角带笑,二郎腿一跷一跷。小小昊从里间挣开众人的劝慰跑了出来,张望了下,急道:「祈叔叔呢?」 「小小昊。」柳残梦笑眯眯地抱住他高高举起:「夫妻人伦,夫为妻纲。所以,保护相公安危,是妻子的责任对不对?」 「对!」小小昊的教育问题再次出现偏差。 「给朕滚开!」祈大约把这附近所有的兵力都调到这边来了,闯过一关又是一关。轩辕不想真的对忠心下属下毒手,力道上多了几分顾忌,暗流奉了祈世子的命令死缠着不肯放松。轩辕心下急躁,再次叱呼。 「皇上请恕罪。前方危险,地火随时会喷发。皇上万乘之躯,生民所系,请为天下着想,切莫以身犯险。」柏叶恭敬地回答:「臣下自知罪该万死,回宫后愿任皇上处置,但现在万万不能让皇上过去。」 「好你个酒部令主,也敢阻挡朕!」轩辕停下手,深吸口气:「前面有地火?」 「是的。据报燃烧时间就在近日,此时天色异变,或者便在旦夕。」神仙府酒部令主柏叶冷静报告。 轩辕抬起头,天空不知何时已转为橘红色,如霞如锦,漾着淡淡的金光,美丽却诡异。 「生气所叙之处……」世上的灾难将在此燃烧,带来新生的火焰,是如此美丽。「朕是天子,受命于天,莫说地火,便是天火遇上朕也只能自动退开。你们莫非不信朕的天命!」 「臣下……」柏叶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回答信就得让路,万万不可;但回答不信那是祸连九族的欺君大罪,也是万万不可。 「轩辕兄,何必为难人家好孩子,都快被你逼哭了。」德高望重慈悲为怀的柳公子抱着小小昊不知自何处走了过来,柏叶见了大喜,求助般叫了声:「柳公子。」 小小昊欢欢喜喜地叫道:「父皇。」 轩辕皱眉:「你也要来阻我?」 柳公子看着柏叶期待的眼神,笑眯眯道:「不对,我是来帮你的。」说完就一手按在小小昊背上,喝道:「统统让开,不让开我一掌毙了你们小太子。」 「……柳兄,请不要用这么刺激的方法行不行?」轩辕翻了个白眼,无力地抚额。 小小昊却是兴奋地小脸都红了,在柳公子怀里转过身对着柏叶,小手捂着脸颊放声大叫:「柏叶,救命啊!救命啊——」 「不急不行啊,我相公跑去乌山,不带着你去,谁知道那边会变成怎么样,只好用这最直接的办法。」柳「夫人」叹了口气,示意小小昊叫得更大声更惨烈一点。 「祈这笨蛋。」轩辕再次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也向暗流催促道:「快让开。」 暗流诸人见柳公子以小太子为人质,皇上不但不救自己儿子,还有沆瀣一气之势,皆不知所措。 在场身分最高的就是神仙府的气部令主和酒部令主,他们两人对望着,看看小太子看看柳公子再看看皇上坚决的神色,既然是皇上与武圣共同的意见…… 柏叶无奈地叹口气,回身一挥手:「让路,护卫。」 「不用跟着护卫,你们在外围守着。地火无情,朕可不想多出一些累赘。」 轩辕从柳公子怀里接过小小昊,亲了口粉嫩嫩的小脸颊,在小小昊笑逐颜开双手要抱住他脖子之时,毅然将人放入柏叶怀中,与柳公子一前一后展开轻功离去。 「呜哇哇哇——父皇又骗人了……」笑靥变哭靥,小小昊哭得天惨地愁暗卫们纷纷掩耳。 仿佛为了与哭声相映照,不久后,乌山上一抹鲜亮的红莲自绿林之间闪烁而起,一霎间掩去了鲜明的绿意。 祈世子顺着声音的方向追,追到内河之畔,发声之人早已不在。顺着河流一路寻找,很快看到岸边昊留下的新坑,以及地面昊与卫怀霖停留时踩下的痕迹。他们是一边寻找着慕容恋尘的脚印一边走的,在地上留下了较明显的痕迹。于是祈没怎么费劲就找着他们的方向追了过去。没追出几步就听到昊娃略带脆嫩的声音在叫着:「小慕容。」 昊和慕容恋尘都在的话,卫怀霖大约也在。他到底是因为自己的请求才涉入这趟浑水的,祈的脚步加快,希望能在天灾发生前将大家都带离乌山。以昊的博学,不可能不知道乌山地火的存在。 三人此时还未离开,大约别有变故。昊虽然是天下第一人,但变小后武学难发挥全力,有些事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此地气象诡异,令人内息撩乱真气难以运行…… 祈再飞掠一段,也觉心跳加速,几乎要从胸口踹出来一般,喘不过气来。 此时又传来昊叫慕容恋尘的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祈世子抚着胸口停下脚步,深吸口气,平复缭乱的内息,却觉得眼前景致突然出现扭曲,仿佛空气变成实体,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捏住乱揉。黄的地、蓝的水、绿的山、红的火,一切色彩都被揉在一起。 火焰出现得全无预兆,凭空而现吞噬了万物。火焰冒起的地方,正是刚才声音传来的地方。烈焰噬天,自上而下,仿若由天界覆盆而下的朵朵红莲,天人舞着金袖踩着红莲为梯,步步生莲款款而下,一笑倾世,美丽而残酷。 「糟!」祈暗自呻吟了声,明知来不及,还是不受控制地往火场奔去,心中祈祷,以那人的能力,一定没事的,不会让自己陷身于火海。 地火跟资料上所说的一样奇妙,每次燃起的地点不定,只在一定范围内燃烧,并不扩散。 祈世子看到火焰的边缘,也看到烈焰上方一小点月色的身影在还未倒尽的大树梢顶不断跳跃着。 笑容还来不及浮现便已凝固,祈世子发现,大树一株一株地倒,目前离火焰边缘最近的一株树也有数十丈远,换了自己都不一定能一口气越过,遑论身形只有五岁幼儿大小的昊。 果然,小小的月白色身影在火焰边缘略微停顿了下。 袖内天蚕丝飞出,想叫昊拉住丝线,却见经过焰丝吞吐之处,刀枪难断水火不侵的天蚕丝突然化为灰烬。 「怎么可能!?」祈世子急怒交加,正想掠身跃起自火焰中接应下昊娃,便觉一阵劲风拂身而过,同时另一道真气越过他腰间,化为两条结实的胳膊,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笑吟吟道:「相公,英雄救美这种事,还是留给情人之间使用比较好。」 「柳残梦!」 抱住祈世子的是柳残梦,越过祈世子身畔去英雄救美的自然是轩辕。 昊娃从他怀里抬起头,有些惊讶地道:「轩辕……」 「你啊,怎么会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方来。」轩辕笑叹口气:「朕会被你吓得少活五岁。」 火焰虽狂烈,却不曾生出烟气,在大火上方跳了好一阵子的昊娃小脸蛋没有被熏黑,还是白白嫩嫩净净的,漆黑的瞳仁转动时水汪汪,看得轩辕又是一阵心跳,却听火海里传来一阵疯狂而快意的笑声。 「他们还活着?还在里面!?」祈世子难以置信地问道,指向前方连泥土都能吞噬成烟的火焰,不相信还有人能在这大火里生存下去。 他眯眼透过扭曲的视野往前望,果然看到远处还有一段山崖伫立着,崖壁挂着两人。 「你们也来了。」昊娃抬头看到一旁的柳公子和祈世子,点了下头,却没回答,目光也望着远处的断崖。 「此地为东南方,庚午日火数四九,地九风五,焰心应该在丁卯位置上。」柳公子代他回答。 「焰心没有火?」 「我也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只能信其有而不能信其无了。」昊在轩辕怀里没有挣着下地,目光落在火焰上,若有所思,他在卫怀霖扑向慕容恋尘之际告诉他应往丁卯五丈之数而去。当时也只是抱着一赌的心理准备。如今,似乎是赌赢了,但那笑声中的疯狂又在告诉他,他还是输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到头来,那两人真的只剩下共死一途么?明明那么年轻,明明还未正式享受过生的乐趣。 那么慷慨地抛弃,只因为握在手上的东西不多,却不知,生命一旦谢绝,就是最无法挽回的东西。为了必要守护的东西,可以抛弃生命。可是,也有为了必要守护的东西,无论多么难看也想坚持活下去。 在你们知道这点之前,我不会让你们死的。 昊娃眉毛挑起,微微一笑,张口道:「卫怀霖,你想知道属于你的天意是什么吗?半个时辰后,我会让你们知道天意是不是人能更改的。」 顿了顿,再次开口,却是对着慕容恋尘:「小慕容,你知道你的走火入魔为什么好得这么快么?你并没有真正走火入魔。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你的内功心法是独阳一脉,在大成前忌与女性阴元融合。 卫怀霖知道这事,他并不是真正要你死。但他的内力也是阴柔一脉,所以你破了童身之戒后会精元大泄,本不至不可收拾。但你以为自己已走火入魔,强提真气冲压造成经脉撩乱,导致最后入魔转脉。」 声音是以传音入密的方法,传入挂在山壁的那两人耳间,在旁诸人皆不得闻。 「你想救他们俩?」轩辕从他的神色中瞧出端倪。 「焰心虽然没火,但烈焰炽烤,不用一天就会脱水而亡。」 「或者他们更希望死在那里。」柳公子笑吟吟说道。 「将他们带到乌山的是我,所以,将人安全带出也是我的责任。出来后他们还想死的话,我很乐意为他们提供各种自杀用具。」昊娃笑得一点也不落人后。 「那你要怎么救他们?」祈世子指着前方,烈焰倾天,不是凡火,用水根本无法浇熄,连他的天蚕丝都被烈焰吞噬,估计天孙锦也没法支撑过去的,不知昊有什么办法能将人救出。 「这就要委屈一下祈世子了。」昊娃低头,可爱难言,祈世子却背后打了个冷颤。 「哦?」这下连柳公子都好奇起来:「不知道昊帝座想到什么办法?」 「先劳烦柳兄帮个忙。」昊伸手一指:「洞庭山庄的车队此时应在东北方离此地十五里之外,请柳兄为我将车上的铁锅移来一用。」 「原来如此。」柳公子顿然省悟,似笑非笑地瞄了祈世子一眼,瞧得祈莫名其妙待要发火,方才耸了耸肩:「在下定当不辱使命,帝座也请手下留情。」 「自不会令你为难。」昊娃笑得一脸温和。柳公子近来天天照顾小小昊,见状不由叹了口气。明明一样的脸,小小昊笑成这样只会让人想欺负,而昊娃笑成这样,只会令人觉得又被他欺负去了。 柳公子离去,昊娃向祈世子笑道:「祈世子为了追捕轩辕,一定有带铁链队出来?」 祈世子哈了声,也不否认。 「那些铁链是宫中特制,为了保持坚固,掺杂了乌金一同锻造是吧?」 「……没错。」回答时,祈世子突然想到昊问这些是想干嘛,再想到柳公子刚才的目光,不由脸色微青。 「凡铁耐不住地火高热,容易断碎。但冰域玄铁和掺了乌金的铁器就不一样。不过,这里距离山崖一里以上,要将那个锅子送入再将人带回,一条铁链是不够长。」昊娃说得眉眼弯弯,和轩辕狐很有夫夫之相,瞧得祈世子心碎了一地。 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是啊……」 「要将铁链绑出足够长度,也不能用寻常铁丝来绑。」 祈觉得自己心痛得很,不知是不是地火造成的错觉。他嘴角微搐,继续叹道:「是。」 「所以,就有劳祈世子的柔肠寸断了。」 「我知道。」祈世子连气都不想叹了。上次为了绑柳公子,切掉三丈,这次不知道又要切掉多少,按这距离,有可能一点都不剩。一念至此,心中无限哀怨。 「王爷也莫心痛,本座不会白让王爷损失,定会有所补偿。」昊娃一席话让祈世子精神一振,嘴上道:「这怎么好意思。」 目光却灼灼地瞪着昊,眉开眼笑,暗忖不知是由哪边补偿呢?皇上还是无名教的?不管是皇上的宝库还是无名教的宝库,都可以大敲一笔。 「名匠莫怨的柔肠寸断虽是极品,到底也不是独一无二。武圣庄珍宝奇多,王爷有心,定能挑到适当的补偿。」 很好很好,武圣庄的宝库,本王来了……武圣庄!? 祈世子惨叫起来:「为什么是武圣庄!?」 「因为。」昊娃笑得一派可爱:「祈世子追轩辕回宫是身为人臣尽忠尽职,虽然将轩辕追得这么惨,到底也无话可说。但柳庄主追我们却是无凭无据无缘无由。他身为天下第一庄的庄主,无缘由将我们折腾成这样,自该给我们补偿是吧?不过轩辕和我目前都不欠缺什么,这补偿给我们也没用,不如转赠与祈世子你了。柳庄主向来德高望重慈悲为怀,想来不会反对,王爷尽管放心。」 我放心个屁!祈世子满腔悲愤,想到手中那一堆还没讨回来的欠单,只觉悲愤又加深了一层。他突然觉得,夜语昊算无遗策的算,应该包括算帐的算。 这些被称为天下第一的人,从皇上到姓柳的再到前任无帝,统统该称为赖皮天下第一。 火海在下方奔腾呼啸,将身上每一分液体都逼榨出去,还未凝成水珠滑落便已挥发。视野模糊,眼睛干涩难睁,嘴唇也在干裂,舔到时一片血气。 血气让脑袋乱轰轰的,红莲蒸炽,所有的一切都幻化迷离杂锦交错,真假难辨。 在春风谷的成长;兰馨生和其他干娘们对他的训练;鞭策到吐都吐不出来的极限;被压在水里淹没的晕厥;风窟中抱着柱子挣扎了五天,睡都不敢睡怕被吹走的绝望;暗夜中不敢发出的哭声;持续数月的无眠;睡眠中自己安慰着自己的轻拍…… 一切仿佛都那么虚幻,唯一真实的,只有半空中联系彼此,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 紧扣的手心间有微微的湿润,扣得太紧,连地火也蒸发不了的汗水。分辨不出鼻端闻到的血色,是来自自己干裂的唇,还是上方滴落蒸发的血。 「快半个时辰了吗?」 没有得到回答,不知道昊刚才除了跟自己说以外,有没跟他说。卫怀霖自顾自地笑了笑,隐隐讽诮之意,又问:「抛不上么?」 上方依然没有回答。慕容恋尘走火入魔刚刚被独孤以四魔针强行治愈,精气真力的损耗都还没恢复,更受不住地火的影响。 「那就放手吧。」 「你信不信天意?」上方突然传来细微的声音。 卫怀霖怔了下,唇角一撇,似哭似笑。天意么?如果把不幸归类到天意,那是多么容易的事。是天意不许我成,是天意要磨难我,是天意……让我遇上他。 「不信。」 「我也不信,但在这么多阴差阳错后,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是属于你我的天意。」上方继续传来细微的声音:「如果现在轻易放手的话,就不知道真正的天意何在。」 之八 长无绝兮终古 柳公子带着大铁锅回来,一张脸笑得神佛一般,也不知用了偷拐蒙抢里的哪一招。祈世子也带了一批暗卫过来,大家手上都抱着一大团铁链。 「铁链队的铁链全在这。」祈顿了顿,又从发束间取下细薄刃片,展开成长长的铁丝:「还有柔肠寸断。」 众人一起上阵绑铁链。怕柔肠寸断太过锋利,每一段都用两条链子绑在一起。绑了大约两里长的铁链,重量根本不是一人能抬得动的。祈世子看着剩下仅两丈的柔肠寸断,合起来还不比一根线香粗多少。拿在手间晃了晃,不知该为还有残余而高兴还是为只剩这么点而悲伤。 「这么重的铁链和锅子,能抛得出去么?」 「天下间只怕没有一人能抛得出去。」昊娃点头赞同祈世子的话:「幸好我们这里的四人。」 三个天下第一加一个暗流首领,再抛不出这铁链,估约着世间再没其他人能办得到了。 「他们运气真好。」祈世子晃着柔肠寸断,又叹了口气。 「所以,也该说这是天意吧。」昊娃竖起食指指天,微微一笑:「天意,偶尔也有好的。」 三位大人轮流将绑上铁链的飞天锅试抛了一遍,命中靶心的程度都差不多。于是大家找了个高点的空地分配站位,轩辕站第一位,后面是祈世子,祈之后是柳公子,昊娃因为身子小,站在最后面,免得妨碍到他人转力。 将近两里长的距离,沉重的铁锅和链子,还有下方的火海,从没试过的四人传力。先前话说得简单,真正要执行时,却没那么容易。轩辕站在最前方苦中作乐地想:总比上次在镜花水月里闯风刃阵要好。 定神凝气,往后瞧了一眼,祈世子将手按上了他的命门,柳公子跟上,一位接着一位,不一会儿,真气自命门传入,掠过他体内三十六周天。 地火焚烧后的环境令他们真气都打了折扣,但四人合力,依然强大得令他不敢去控制这股真气,任由它在体内游走。真气流转过一周天后,慢慢习惯这些令他经脉搏都隐隐作痛的气流。他提起铁链子的尾端在手腕间转了几圈,再提起沉重的冰域玄铁锅。 隔着火海,人影模糊,只能看到人影挂在山壁上。脚下的土地持续晃动,隔着如许远的距离却不能有偏差——投掷过高那两人的体力上不去,过低却会在拉回时陷入地火之中尸骨无存。只能落在两人身侧,而且是下方的人能上去,上面的人也能下来的位置。 拿起一柄剑穿过锅子的锅耳,看了眼远方,这次轩辕不再思索,身子一侧,信手甩出,长剑带着铁锅飒若流星,在两旁暗卫来不及看清之际,逼近山壁。 地上盘着的铁链不断减少,链声急速磨擦叮铛作响。盘着的铁圈越来越稀,已能看清地面剩余的圈数,三圈、两圈、一圈……祈世子伸手抓紧轩辕的胳膊免得被力道拖出去,嘈杂的铁链磨擦声突然停止,地上空空如也,只余一小截铁链半垂着蜿蜒入轩辕手掌。 远方,长剑不偏不倚,正刺入卫怀霖和慕容恋尘两人身侧空隙上。位置,也不高不低,正在两人之间。 「呼……」众人吐出紧绷的气,轩辕抓回多余的铁链往后拉,绷直链身,将下垂在壁上的铁锅拉起。 「快点站上去。」祈传声喊道。昊娃和柳公子收回按在前人背上的手掌,走到轩辕身侧,凝目望之。 「居然用这个……」卫怀霖苦笑了下,笑中不知是解脱还是挣扎:「天意好像做了决定。」 慕容恋尘没出声。他试着动了下手,发现抓得太久,手已经僵硬麻痹,完全无法动弹。 天意,真的做了决定了吗? 卫怀霖敏感地抬头看他:「怎么?」 「这个锅,一个人上去还是两个人上去?」慕容恋尘的声音依然细微,不仔细听听不到。 「自然是两人上去。」卫怀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们俩一起上去。」 慕容恋尘眯眼打量了下钉在壁上的锅子:「为了方便拔回,剑是从下往上钉入。如果我们不能同时踩上去,一人的重量会让剑从山壁滑脱。如果我们俩同时上去,只要力道没抓好,有可能两人都会掉下火海。不如我拉你先上去,我等下一趟。」 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 卫怀霖抬头看他,看那不断拂动的杏色衣袖,眼睛眯了起来。 「要走一起走,要死也一起死。」 「明明有生机,何苦冒险。」 「我走了,你真的还能撑得下么?」卫怀霖冷笑,素来平稳的心中波澜起伏,强烈的感情冲击着胸口,他不知自己对这样的慕容恋尘到底是痛是惜是恨是怜。 「当然能!」慕容恋尘也回答得毫不犹豫。 「哼,慕容恋尘,铁锅在你旁边,也在我旁边。如果我们俩不能同时上去,我就将它踢下去。」 「你!」 慕容恋尘低头往下看,正迎上卫怀霖抬起的目光。 总是如同琉璃般反射周围光芒,却完全看不出本身色彩的眸子,沉淀的是一往无回的决心。在对上自己眸子时,转为诱惑的笑意。声音依然柔软缠绵,幽溢着罪恶的诱惑。 「能跟你,不管一起活还是一起死,都是挺不错的事。」 只要他愿意,他是最能欺瞒煽动人心的人。 慕容恋尘缓慢想着,仿佛为自己无法挣开束缚而悲哀般地吐出一个字:「好。」 锅子的位置离两人很近,卫怀霖只要伸出另一只手就能碰到边缘。但他不敢用力,免得拉下锅子。 慕容恋尘道:「最好的办法是我先把你扔上去,你要同时把我也拉进去。把你抛进去将是我最后的力气,如果你没办法把我拉进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只有试过才知道。」卫怀霖用几乎干涸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唇,目光直直落在铁锅上,丈量着锅子与慕容恋尘还有自己之间的距离,当慕容恋尘将他往上抛时,该落在何处,又该如何使力将慕容恋尘拉进来。 慕容恋尘试着将他提了提,僵硬麻痹的胳膊万针齐扎,痛不可言,而自己抓着的剑却一阵摇晃。山壁从底部灸烤多时,已然松脆,将卫怀霖抛上去后,如果卫怀霖抓不住自己,真的只有掉下火海一途。 心头一紧,他咬紧牙,叱了声:「准备,我扔了。」说完将余力全集中在左手,用力提起卫怀霖的胳膊往上一抛。 僵直的胳膊让力道落点出了差错,卫怀霖上半身进了铁锅,下半身却还在锅外。 卫怀霖也一直在准备的,见状在半空中轻巧地翻了个身,将下半身翻入锅里。但落点已与原先估计的有差。锅子只凭一耳被钉紧一耳被拉直的两个锅耳保持平直状态,左右的平衡却缺乏稳定。 卫怀霖落在锅子偏左之处,锅子受力往左侧去,右侧高高扬起。 原本可以从上方直接落入锅子的慕容被扬起的半边锅身一挡,直接落入虚空。虽有卫怀霖抓紧手,却被锅身卡着挂在锅外。 他重伤未愈又连番使用真气,体力已尽,明明只要一点力道翻身进去便行,却是紧抓着卫怀霖的手,再也没办法。 卫怀霖落入锅子时,受他重量一挫,长剑从山壁滑出,锅子也随之下坠,随之又止住坠势往外飞去。显然那边看到自己上锅,正使力收回。 锅子自火海上方越过,没有这冰域玄铁挡着下方地火,凡人身躯只会被焚烧成黑炭。 电光火石之念头已闪,卫怀霖想也不想,单足勾在锅耳,一足横跨另侧锅沿保持平衡,没握住慕容的那只手朝山壁上尽力拍了一掌。 残余的真气不够强大,还是掀起小小的暴流将锅子扬上半空向左翻去。卫怀霖没等锅子头下脚上倒过来,将锅子半侧时掉下的慕容恋尘一收入怀,双足微用千斤坠右脚加力,强行将锅子再翻回来。 锅子抛出后,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轩辕紧紧拉着铁链,耐心地等待。此时他们除了等待也别无他法。 祈世子性子最急,等了会儿便忍不住嘀咕:「还在磨蹭什么。哎,你说他们真肯上锅么?」 他目光睨着柳公子,柳公子严肃地思考了下,问他:「换了你,你会抓住我吗?」 「不会!」祈世子回答得非常坚定:「你这种祸害少一个算一个!」 「那不就是了,你问我我哪知道,我又没有那种可以同生共死的情人。」柳公子回答得更严肃,祈世子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下不得,气得直翻眼。 昊娃突然问:「轩辕,你没事吗?」 祈世子正想说那边都没动静还能有什么事,却见轩辕手边不断有青烟冒出。 他伸手触摸下铁链,在地火上方被热气蒸烤,也热得惊人。轩辕虽以玄功护住手并没被烫伤,但青烟直冒,看起来很是吓人。 「皇上,不如我来握,你先去休息一下?」祈世子想从轩辕手中拉过铁链,被轩辕神色坚定地拒绝了。 「朕自有分寸。」 你的分寸跟正常人有异吧。祈世子心惊胆颤地看着轩辕手间的青烟丝丝缕缕不曾停绝。想再劝,又知皇上主意已定不容更改,见昊娃也没说什么,只得止住话。 瞪着远处山壁上那两只壁虎直念经:卫公子,慕容公子,拜托你们快点上锅炖了吧。皇上出事了区区绝对要跟着受罪的,拜托拜托…… 不知是不是祈世子的念经有效,没一会儿,远处就有了动静。大家看到慕容恋尘将卫怀霖扔上锅子,又见锅歪倒了,将慕容恋尘挡在外面。 此时锅子受重下滑,轩辕不得已,用力往回一抽,刚离开山壁,就见锅子不知因何往上一扬,半翻了过来,接着又翻了回去。 「不好!」昊娃叫了声。 锅子被卫怀霖那掌击得飞起,位置太高,顺着这弧线收回,不到半路就会掉下火海的。 他抓住轩辕手上的铁链,在轩辕肩上一按,腾空跃起,同时叫了声:「柳残梦。」 「知道。」 柳公子应了声,看昊娃顺着铁链收回的部分往上跃,跃到半空,将铁链往上一扬,正要下坠的锅子再次腾起。 昊娃落到地上时,柳残梦接过收回的铁链部分也往上跃起,与昊娃一般在力尽处将铁链往回一抽,被昊娃扬到高处的锅子顺着他力道飞向火海边缘。 轩辕接过柳公子抛过来的铁链,身子不断后退,到了合适的距离,再次一扬,叫道:「祈。」 锅子再次腾起落下,已是轩辕他们站的高处空地,锅子斜斜侧着。祈世子腾身抓住锅里两人胳膊往外跃去,锅子顺着惯性倒扣在地上,砸出个坑来,匡啷匡啷地翻了几滚。 四人谁也没商量过,却配合得天衣无缘。卫怀霖脚踏实地时吐出口血,慕容恋尘却身子一软倒了下来。 「慕容!」 卫怀霖神色大变,在祈要伸手扶住慕容之前先一手搂过他。慕容的身子有气无力倒入他怀中,正撞在他胸口,他吐出的血染在他脸上,红的益发鲜艳,白的越发青白。 卫怀霖只觉得胸口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痛得喘不过气来,握着慕容恋尘胳膊的手一阵揪紧,十指陷入他肌肉,牢牢握住再也放不开。 慕容受痛哼了声,微微睁开眼,目光涣散难聚地转动了下,脸上隐约似有笑意,又什么都没有。 他再次闭上眼。 「慕容!」 自从接过万能麻烦制造机的小小昊后,柏叶就一直在念天念地念佛地祈祷皇上快点回来。 皇上不想回来祈世子和柳公子也回来一个吧,千万别将这小祖宗一直抛给他,他一介小小酒部令主,担不起这拯救天下苍生的大任。 小小昊虽然古灵精怪,到底年岁太小,在一群存了警戒心的江湖老油条面前,什么皮条都没得施,走到哪里都有人紧跟,一哭二闹三上吊,撒泼耍赖都试过了,可惜敌不过暗流人多,每当有人心软就会另有人提醒他千万小心。 这般那般地,在双方都觉得自己最倒楣的情况下,过了一个时辰。树林里终于传来脚步声,大家回头看,当先的青年牵着个小娃儿,被众人环拥得水泄不通的。看起来灰头土脸,却又十分得意,见到诸人,露齿一笑,笑出雪白的牙齿。 「父皇,爹亲——」小小昊兴奋地尖叫,撒开小脚丫自林间跌跌撞撞地扑向两人。 轩辕也开心地弯下身要抱小小昊,却见小小昊理也不理他,直接抱住跟他一样大小的昊娃,兴奋地直转圈。 「哎呀,真的是爹亲啊,父皇父皇,我和爹亲看起来谁比较大呢?」 接了个空的皇帝陛下撇撇嘴,站直身子,立时有准备好的暗卫捧来水晶盆上飘着五六瓣杜若的清水,拧好绸巾给皇上拭脸洗手;又有暗卫捧上干净的内外衣服和各类小食,伺立在旁静等皇上更衣进食。 祈世子站在两人身后三步之处,见昊娃一脸苦笑地被小小昊摇着。长得一般大小的两人,分开看时因为气质觉得应该不很像,现在站在一起,竟似一胎双生,从眉眼五官到身形大小,无一处不像。 小小昊不等轩辕回答,又一胳膊揽住昊娃的肩膀,眉开眼笑道:「爹亲爹亲,莫要怕。你变不回来也不打紧,以后我的衣服全都给你穿,只要我有的东西,你也一定会有。有我轩辕无名罩着你,绝对没事。」 「你没事朕可有事。」 轩辕洗过手,拿了条巾子拭手,闻言小声嘀咕着,被昊娃似笑非笑地睨了眼,乖乖闭嘴。 「好啊,到时就让宝宝罩爹亲了。」 小小昊听了更是开心,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环抱着昊娃又问轩辕:「父皇,我和爹亲谁看起来更可爱呢?」 「当然是……」轩辕想都不想就要回答是你,变小的昊跟可爱这个词没半点关系。却见昊娃抬起头来,露出一个近来在洞庭车队里摆得很习惯的,甜蜜又羞涩的笑容,小手配合地捂在自己颊畔。 轩辕只觉眼一花,险些喷出鼻血来:「昊,你……」 要说以前的昊与小小昊气质神情泾渭分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错认。那现在这条分界线就消失了。只要换上相似的衣服,轩辕怀疑自己真的能分出自己的情人与儿子么? 昊娃放下手,笑容带了几分得意——这世上果然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包括装嫩。 小小昊张着小嘴感慨:「爹亲果然比较可爱。」 「这叫成熟的风采。」轩辕也一起感慨。 「成熟?」 「只有成熟的人才摆得出这种诱惑的……」 轩辕话没说完就闪身,避开昊射来的银针,接着又是一蓬银针,针针角度诡异,闪得他手忙脚乱,知道昊是动了真火。 「小小昊的教育真是个问题啊。」自己也是罪魁祸首,还能感叹得理直气壮的祈世子叹了口气,扭过头就见柳大少笑眯眯地看着他,看得寒毛根根竖起:「看什么!」 「看你跟小小昊谁可爱啊。」 祈嗯哼哼地瞪眼:「那你说谁可爱!」一副只要你敢说本王可爱就给你死的神色。 「小小昊。」柳大少深知夫君心意,回答得很坚定。吃吃笑着凑到他耳畔:「你只要有成熟的诱惑就行了……」 「去死!」 祈世子咬牙抽出霜月天要砍人,还没砍到就听到小小昊的惊叫声还有轩辕大叫:「全部闭眼!」 轩辕的声音充满帝王的威严,让人忍不住就听话照办。祈世子也下意识地闭上眼,然后又好奇心大动要悄悄睁开一只眼。还没睁开,头就被柳大少扭了过来,一睁眼只看到柳大少闭得紧紧的眼:「相公,人家夫夫间的事别掺和,要看就看我好了。」 咄,无聊,有什么好看的。祈世子拍开柳大少的手,倒真不敢再偷觑,老实闭上眼,直到轩辕说:「睁开。」 大家睁开眼看过去,齐齐惊讶,刚才一模一样宛若一胎双生的场景已消失,站在轩辕身畔的,竟是恢复了正常大小的无帝夜语昊。 他不知怎么地突然变了回来,身上草草穿着轩辕的衣服,怀里抱着小小昊,倚在轩辕怀里被他半搂着,神色依旧从容。 祈开始庆幸自己刚才没睁眼,不然不管皇帝还是无帝都不好摆平的,一定会被追杀到碧落黄泉。不过,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这么变了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中有了疑惑就直接问出来,也是众人的心声:「到底怎么回事?突然就变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突然变高的视野令夜语昊有些不习惯地上下张望打量,闻言微笑:「看来,可能是上天给我开个小玩笑,现在小玩笑结束了。」 「回头问魔箫就可以知道。」轩辕笑得老神在在的样子,心下却在暗自发誓,一定要向魔箫问清缘故,杜绝此事再发生的可能性!开玩笑,再这么忽大忽小,哪天要是在做宝宝不能知道的事,昊却突然变小——那是惊天惨剧! 「倒是昊,你这些天没人照管,过得可满意么?」 「还不错,让我反省了下小小昊的教育问题,或者该再带在身边一段时间。」 夜语昊望着小小昊微笑,小小昊原来是兴奋地缠在爹亲身上,此时闻言,不由小声呜咽着,小小的身子慢慢收缩,只想缩成个球让爹亲看不到他。 「昊帝座要带走小小昊,我们没意见,不过,皇上,你也该回宫了。」 祈世子拦住正想功成不受赏,深藏姓与名溜走的轩辕帝。 「呃,回宫啊……」 轩辕从袖里拿出扇子刷开摇摇,眼角东张西望,周围暗卫们已不动声色地以他为中心围成圈子,祈世子面沉寒霜紧盯自己,柳公子站在他旁边笑容温良,昊抱着小小昊,一脸仿佛相亲相爱的神色。 这个世道,真是人善被人欺啊。 轩辕继续摸摸鼻子摇着扇子:「那就回宫吧。」 于是,一场皇帝跷宫的大戏,又宣告落幕了。 是这样吗? 尾声 那日卫怀霖易容雷百动的事被孙甫发觉后逃走,洞庭山庄诸人搜了大半天都没搜到人。 后来柳公子找上他们,诚恳向他们表达真正的雷总教头被他救起,又表达要将冰域玄铁送入地火对洞庭而言太危险了,他也想见神兵出世。今日相逢便是有缘,不如由他代洞庭山庄的人送锅子送入地火之中。 洞庭山庄诸人担心他是卫怀霖再度易容过来,于是他又举例了些庄主被夫人大骂时的小名,一张真挚如仙人般的脸三言两语终于哄得洞庭山庄将锅子给了他。 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得做到。于是祈世子将锅子抛回地火后留下一批人守着,又让人把洞庭山庄的人找来,心中已是狗屁倒灶地盘算着怎么把大锅子锻出来的神兵拐一把到手,算是柳公子偿还自己柔肠寸断的债。 大批人马下了山进了城,天色已经亮黑过一轮,再次到傍晚时分。乡野之处没什么可讲究的排场,诸人分寻了几间客栈住下。 将轩辕住的客栈周围派兵密密麻麻围住后,祈世子还不放心,在轩辕他们睡的上房外守了一夜。是夜未尝有闻异动,天色渐亮,起驾回京要做的准备还有不少,于是祈世子交待柏叶要看好门,四面八方都不能松懈后,出门去洗把脸。 过了走廊,一扇房门咿呀打开。客栈已被包下,住的都是熟人,卫怀霖一身灰衣,怀中抱着慕容恋尘,背上背了个包袱,似要出门远行。 「卫弟,你要走了?」 卫怀霖点了下头,倾首看看闭着眼的慕容恋尘,眸中满是怜惜与遗憾:「一直都是他为我付出,现在,也该是我回报的时候了,不管他这一睡什么时候才能醒,我都会一直陪着他。」 「或者药师有办法……」 「不用了,他太累了。现在想睡的话,就让他睡吧,我会等到他自己愿意醒来的那天,这是我应该赎的罪。」 「耽误了病情反倒不好。」 「那也是命。」卫怀霖轻轻蹭着慕容的脸颊,唇角带着讽诮之意:「属于我们的命。且看我们能从老天爷手上偷来多久安稳。」 一直将感情深埋的人,爆发出来可能比常人更烈吧。没想到卫怀霖也能如此深情,祈世子叹了口气:「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也不打扰。如果有什么需要,不用客气尽管来京找我。为四绝效劳是我的荣幸。」 卫怀霖嘴唇动了下,似乎想笑,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些生气。他目光直视着祈世子,点点头:「好,承情了。告辞。」 送走卫怀霖,又安排了一些事务,忙了大半个早上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向柏叶问道:「小小昊呢?」 「小太子一大早就去市集玩了。」 「一大早,多早?」 「大约是卫公子他们离开时的事。」 「卫怀霖?」祈世子想了想,脸色大变,往轩辕他们住的厢院走去,边走边问:「皇上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有,隔着雕花门看了几次,还在睡觉。」 想到上次那一狼一狈老实睡觉的后果,祈的脸色更青,一把推开雕花大门,门撞到墙上,匡啷一声又碰回来,险些打到跟在后面的柏叶。 大床上,睡得很熟的两人睁开眼,正是轩辕和昊。祈世子盯着他们看了会儿,脸色越来越白,喝道:「卫怀霖!」 「果然仿得不像。」「轩辕」摇摇头,拭下脸上的易容面具,可不正是方才已离开的卫怀霖。旁边面朝内侧睡他怀里的那人,不用说一定是慕容。 「你们什么时候换的!?」祈世子怒发冲冠。为了赶在小云规定的十五天时限内,他早已飞鸽传书回去报告皇上已找到正要回宫。现在人又逃了……呜,他的藏宝阁啊! 另一边的「昊」撕下面具懒洋洋伸个懒腰,回过身果然是慕容恋尘,如春水般的眸子睽睽生辉,波光流转,不再是孩童般的天真,多了分名门公子的矜持与雍容。 他笑吟吟竖起手指:「在昨晚柳武圣来找王爷的时候。」 又是柳残梦!祈世子恶狠狠回身一瞪眼,站在门口的柳公子笑得深情款款:「这么说都是我的错了。也罢,为了赎罪,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陪你去将人找回来的。」 「滚开,跟你天涯海角本王才要短命。柏叶,之前卫怀霖离去的行踪有人跟随么?」 柏叶苦下脸:「卫公子说他和慕容公子不知道能过多久,不想被人打扰。大家都知道他和慕容公子的事,便没人跟上。」 「可恶。传令下去,从官道到林路都得小心,定点守护的探子与动点转移在附近的探子都放开任务,什么都别去碰,只将有可疑之事送回这里分析。看看能不能找到。」说到这,目光落在慕容身上:「你昨天不是身负重伤,怎么没事了?」 他心下还有侥幸犹疑之意,希望走的是真的卫怀霖和慕容,这里两位是戴了双重面具的轩辕和昊,轩辕他们有前科,不可不防。 「走火入魔药师已经治好,昨天不过内伤初愈大动真气,一时脱力罢了。」慕容一笑,笑得有些咬牙切齿:「后来没醒过来是被昊帝座点了穴道。他来来去去就这一招。」 卫怀霖咳了声:「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昨晚昊帝座和我条件交换,我替他们守在这里,他替我治好慕容。」大约是想到昨晚答应昊后,他一指点开慕容穴道的场景,他以袖掩面,叹道:「我也是关心则乱。」 「那两只狼狈为奸的家伙!」祈世子也掩眼。十五天马上就到了,小云那边要怎么办怎么办? 总之,不能坐以待毙!他正要出门继续点兵遣将,听门外一阵喧闹。 「怎么回事?」皱起眉,不信有人敢来这里闹场,却见柳公子神色有些微妙。 不是吧!?才忖着,果然,一杆通体鲜红如血的枪,红缨颤动,风声凄厉,夺地一声钉在柳残梦脚畔。 接着窗子便完全破碎,一柄长鞭如毒蛇吐信上下飞舞,鞭开一切阻碍物。 烟尘落尽,一身紫衣笑靥如花的莫美人和长发披肩长袍逶地的应天奇双双站在门口。 莫美人脸上的微笑足以令盛夏变深秋:「公子,你说出门喝杯茶就喝到中原来,我们且不深究,只道中原茶叶好。不过,你这一喝都月余了,是不是该考虑回宫了。」 听到回宫两个熟悉的字,感同身受的祈世子分外同情庆国双奇。正想下令让暗流帮忙押住柳公子,柳公子已转身面对他,握着他的手一脸伤感:「对不起,先前答应要陪你天涯海角找回那两人,现在看来是办不到了。」 祈世子想说没关系你快点回庆国吧!你走了老子一定要鸣天鞭地地庆祝一番—— 就见柳公子扣紧他脉门:「所以,就先由你陪我天涯海角地逃难吧,天大地大,总有一天我们会遇上那两人的。」 他吐出所以两字时,已挥掌破开身后的墙。话的后半段是在奔跑的路上说的。破墙处只传来祈世子的大叫声:「呸呸呸老子才不要陪你浪迹天涯,本王的藏宝阁啊啊啊……」 最后一声惨叫尤其惨烈真实。庆国双奇在柳公子逃出去时已追上,暗卫们面面相觑,柏叶果断道:「快追,找不回王爷,就将是我们去向宝亲王报告事情过程。」 想到冰山亲王比冰山还冷的眼神,所有人都动力全开,奋不顾身地追了出去:「追啊,一定要救回王爷!」 喧闹一声接一阵,终于平息后,床上两人对看一眼,卫怀霖拍拍床板:「小小昊,你可以出来了。」 「父皇。」小小昊肩上挂着小笔猴从床底爬出来,沾了一身的蛛丝灰尘。他很刻意地扑到「卫怀霖」身上蹭了蹭:「卫叔叔这易容术太厉害了!」 「是啊,隔着面具还能七情上面,难怪西绝能以易容冠绝武林。」撕下脸上第二层面具,轩辕笑道:「所以,我就不怪祈居然两次上了同样的当。」 「他不上当就换你惨了吧。」昊也撕下脸上的面具,递给好奇把玩的小小昊:「来而不往非礼也,他追了我们这么久,也该换他们被人追。」 「他们不是经常被人追么?只要他和柳公子在一起的话。」轩辕下床飞快收拾包袱:「要不要跟他说柳公子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帮他抓回我们。」 若非三人合谋,柳残梦怎么会知道轩辕和昊离宫后的行踪,轩辕他们又怎么会逃得慢吞吞的全不怕被追上。不过,这种事实,可能不知道会比较幸福点吧。昊耸了耸肩。 「卫怀霖也表演得很好,祈才会深信不疑走的那个不是他。不过,昊啊,难道真是慕容说的,你来来去去只剩下点穴这一招了?」 「不点穴慕容小朋友哪会这般轻易跟卫怀霖走。他们的事,由得他们去折腾,但也得有个开始的机会不是么。」昊微微一笑:「就像你跟我。」 轩辕看着他的笑容,慢慢走了过去:「小小昊,闭上眼。」 「啊。」小小昊听话地转过身,从袖里掏出祈世子给的小铜镜,偷偷往后一照:父皇正抱住爹亲,爹亲闭上眼,父皇低下头,两人嘴唇碰到一起……还想继续看下去,一枚银针飞过来,射飞他手上的小铜镜。 哎呀,被发现了。小小昊吐吐舌头,乖乖蹲在地上,等父皇与爹亲咬完嘴巴。 搅混了一摊子水又跷班摸鱼,背负了无数人诅咒与怨念的两人,正吻得浑然忘我。 远处,被柳公子拖着再次逃难的祈世子继续流着宽宽的眼泪:「被小云压榨,娶了这个悍妇,还被属下追……本王一定要挂冠求去……」 「好啊,我养你吧!」 「呸!」 《完》 天家威仪 最近暗羽送了个无名教巧匠精心制作的皮球给小小昊玩,也不知用什么质材做成,轻巧得仿若无物,一碰就弹飞,却又结实得小小昊整个人压在上面也没事。连轩辕无聊时都忍不住把皮球拿来弹着玩。但对一个正在长牙的小孩子而言,拿到皮球后他最大的乐趣依然是抱着皮球又舔又咬,弄得满球都是口水。 前来探望爱子的轩辕帝一进门就看到皮球往自己眼前飞,自然而然地伸手接住,却接了一手小小昊口水,顿时脸上黑线挂成排,啧了一声。 宫娥们忙递了条巾子给皇上擦手,皇帝陛下很是不悦:「你们肩负养育小皇子的职责,怎么可以任小皇子到处又舔又咬,全不顾天家体统。你看你看。」 小皇子无视父皇的到来,依然满床乱爬,捉到样东西就欢乐地爬到床沿往地上一扔。他捉着被子时被子缠得他整个人都差点一起滚下去,于是被子马上被人收起。其他巾巾帕帕枕头玩具什么,早扔了一地。 皇上痛心疾首地指着完全无视自己存在的不孝子:「这成什么样子!」 「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宫娥们顿时跪倒一片。 「皇上,赤子天性,勉强不得。」刚刚一同处理完公事的宝亲王也跟过来看望小小昊,见状淡淡提醒了下。 「朕乃天子,金口玉言,有何可称为勉强。」皇帝陛下依然不悦。 「那,此事由谁来负责呢?」 君臣两人对上眼,先移开目光的是皇上——让小云来负责,后果不是小云捏死宝宝就是小云挂冠求去不干了吧。为了大德江山,还是别动这主意。 「小伊祁……」 「他下午陪李知恩远赴五台山还愿了。」 「祈……」 「暗流东南情报传送滞难,祈正在查找原因。」 「红袖……」 「老王爷逼婚,红袖自愿请命去庆国讨债,皇上忘了?」 「德妃……」 「德妃娘娘不是回娘家省亲一个月?」 「靖……」说到这个名字,皇上也犹豫了:「靖叔?」 宝亲王沉默下来,两人各自沉吟不语,好一会儿宝亲王才慢慢道:「天家威仪……」 「还是算了。」皇上的一腔雄心被自己的意见击垮了,想像下由靖王爷教导下宝宝的天家威仪,顿时觉得像是三九寒天又在昆仑没昊陪着单独泡了一晚的寒泉。 宝宝将床上能扔的东西全扔光,无聊地爬来爬去,终于发现了他的父皇——手上抱着的小皮球。于是挥着小手啊呀啊呀地向父皇撒娇。 「小坏蛋。」皇帝陛下笑骂着,走了过来。才在床沿坐下,宝宝已经爬过来往他怀里钻,接着皇上龙袍上就留下一堆口水印。 「不成体统啊,天家威仪啊。」皇上叹了口气,将小皮球扔给宝宝。小皮球很轻,落入宝宝怀里,宝宝双手还来不及合拢,小皮球就又弹出去。 扑了个空的小小昊呀啊了声,叫道:「噗,噗。」 轩辕也噗哧了声,修长的食指一点,球又飞回宝宝怀里,这回宝宝抱住了。 小皮球虽然被称为「小」,但对一个八九月大的婴儿来说,还是很大的。宝宝手脚并用一起抱住球后,坐着的重心就不稳了,身子晃了晃,扑通一声四脚朝天。 「小笨蛋。」轩辕将宝宝从床上扶起。宝宝抱着球,晃了两晃,又倒了下去。 轩辕哈哈大笑,宝宝也咯咯直笑。轩辕笑够了,将宝宝捞起来放到球上趴着,恶劣地扶着,看着球一滚动宝宝就咯咯大笑:「摔下来、摔下来……要摔下来了,哈哈哈哈。」 宝亲王在旁看了会儿,摇摇头,无声地退出。退出前将门掩上,掩住一宫笑得毫无形象的傻父子。 天家威仪,那是什么? 还是先尽一尽人间的天伦之乐吧。 《完》 寸草心 轩辕无名七个月大的时候,夜语昊离开了皇宫。 他走得很突然,除了轩辕以外,没人知道。刚开始,宝宝还跟宫女们玩得呼噜来呼噜去,鼻子皱皱,笑得露出几颗小白牙,一直到夜里,都没等到熟悉的人时,紫泉宫里突然响起哭声。 那时宝宝刚会爬,嘶声大哭着不让人抱,翘着包着尿布的屁股满地乱爬,像只小狗一样到处嗅着夜语昊的味道,被人抱住,闻闻不是就一掌推开,不放开他他就手脚齐挣扎,嚎哭得天都要崩了一般。 轩辕闻讯而来,抱过爱儿。小小昊闻到父亲的味道,手指抓着轩辕的衣襟,先是安静了会儿,脸上的洪水转为小溪,断断续续抽噎着。可是等半天还没等到另一人时,连轩辕都无法控制,怎么拍怎么哄都止不住,他哭得小脸涨红不住嗝气,声音嘶哑,嚎淘到后来,有泪无声,一张小脸憋得红通通。 轩辕虽然有时有些恶趣味,喜欢看小小昊撒娇哭闹,但绝对不是哭成这样。见状心痛不已,龙袍也没空换下来,抱着小小昊拍着他的背在室内来来回回地走动,不时低语轻哄,始知可怜天下父母心。此时只要怀中之儿愿展颜一笑,他愿倾他所有来换取。 宝亲王与祈世子皆被召来。但对着哭泣的小小昊,也是无可奈何。此时只有轩辕能抱得他,换了其他人,才碰到他就被他挥手推开,同时发出更大的哭闹,尖嫩的声音哭得哑下来,小眼皮红肿肿的,半睁半闭,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一睁眼又是一连串的泪。 众人又是心痛又是无奈,最后还是祈世子想着了,令人找来夜语昊留在皇宫里的长衫。长衫虽洗过,还是带着那人身上的气息,轩辕用长衫抱起小小昊。 闻到熟悉的气味,小小昊终于不哭了,小小的手指紧紧抓着长衫,一嗝一嗝中,就这样趴在轩辕肩上睡着了。 众人终于松了口气,却又瞧得鼻酸。祈世子问轩辕要不要让暗流将夜语昊找回来。 轩辕沉吟片刻,终是摇头,只道这种事总有发生的一天,早习惯总比晚习惯好。 第二天小小昊又哭闹起来,只是这次无论是轩辕还是昊的衣服都不管用。轩辕狠下心肠不理,说他哭久了自然会停住,继承了轩辕皇朝与无名教无帝血缘的人,岂能如此不济,红袖德妃靖王都有赶来,却让轩辕挡住,不让他们去哄小小昊。 到了第三天,似乎终于知道再怎么哭闹,要等的人也不会出现后,小小昊终于不再哭了。只是每次有人推门进来时,他都会往门口看去。 如此一个月,夜语昊回来时,小小昊已经恢复了先前的天真可喜。在寝宫里被宫女奶娘逗得咯咯直笑,笑出白白的小乳牙。 站在门口看了会儿,祈世子在旁陪着问道:「何苦如此。」 夜语昊苦笑摇头:「他是我与轩辕的孩子,这一世,定难如其他孩子喜乐平淡地度此一生。」 这时,小小昊抬头,看到门口逆光的人影。甜甜的酒窝还挂在颊上,眼一眨,已大声嚎淘,不顾自身还在床上,拼命往门外爬去。眼看就要掉下床,一阵轻风动处,他已安稳落在夜语昊怀中。 夜语昊抱着他,看他眼泪鼻涕往自己衣上糊,小小软软的身子紧紧巴着自己,哭声中多少忍耐多少委屈多少撒娇,不由心怜,低低叹了口气:「痴儿。」 过了大半年,小小昊能走路了,会说话了,也过了抓周。夜语昊再次准备离开皇宫。 许是血缘之间的心灵相连,昊还在准备着收拾行李时,寝室的门被推开了。小小昊穿着外出的宫服,裹了件貂毛小披风,一手抓着最喜欢玩的九连环,一手拿着包祈世子送的朱果,跌跌撞撞地走进来,乖乖坐到夜语昊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 昊叹了口气,站直身。宫外传来宫女们紧张寻找的嘈杂声,有奶娘往昊住的屋子寻来,见到小小昊在屋里,松了口气:「找到小太子了,哎,小太子你怎么自己穿成这样……」 她话说到一半,看到夜语昊摊在床上收拾了一半的包袱,突然明白过来,伸手去牵小小昊:「小太子,来,今天有多罗国送过来的松子糖,味道跟您常吃的不一样,我们去尝尝。」 小小昊固执地甩开她的手,继续眼巴巴地看着夜语昊,已经泛了层水雾。 夜语昊闭上眼,过了会儿,睁开眼,眼神平静地直视着小小昊:「跟奶娘回去。」 小小昊摇摇头,将手中的东西抱得更紧,似乎只要带着这些东西,他就能跟着他爹亲一起走。 「等你以后……」夜语昊的声音终于有些微不稳,他停顿了下:「等你长大,能承担起应负的责任时,天下之大,无处不可任你行。但现在不行,你还小,不能离开皇宫。」 小小昊听不懂,他不想听懂,他抽抽噎噎开始将自己手中的东西往夜语昊铺在床上的包袱里放,小小的手抓着包袱皮,想将它打结起来。 夜语昊一把抱起他,放入奶娘怀里:「带他回宫。」 「不要!」小小昊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小手挣扎着向前扑,力道大得奶娘险些抓不稳他。他大声哭叫着:「不要——」 他的手还紧紧握着包袱巾,手一抓,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昊收拾好的衣服和小小昊放上的九连环朱果杂夹在一起。 夜语昊深吸口气,转身背对着小小昊,不能回头也不忍回头:「将他带走。」 「不要,爹亲——」小小昊才学会说话,不太懂要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只能重复哭叫着:「不要!」 轻轻的脚步声传来,锦衣青年伸手接过奶娘快抓不住的小小孩子。 小小孩子见到自己另一亲人,哭得更是厉害。 「去吧。」锦衣青年将小小昊的脸搂在怀中,不让他看着夜语昊,免得双方更难分离。 喉节微微一动,咽了口口水,夜语昊转过身来,「终此一生,我不会忘了此刻心情。」 「朕明白。」 「等他再大点……」夜语昊说到这,不敢再靠近父子两人,目光注视着轩辕,低低说了声:「保重。」 「祈叔叔,你说的是真的?」小娃儿睁大泪眼汪汪的眼睛,不能置信地瞪着身前黄衣青年。 「当然是真的,你那时给大家添了好多麻烦。」 黄衣青年无限远目那段兵荒马乱的年月。当年隔三岔五就被皇上召入宫研究要如何止住宝宝哭闹,育儿心得积了厚厚几大本,他当然也不会自己一个受难,又将这份活罪向暗流三大分属传达下去。 拜小太子所赐,那一年暗流的不婚主义真是上涨到史上最高点了。黄衣青年摸摸下巴,十分感慨:「那时昊帝座便答应了你,等你长大,一定会带着你一起走。」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这么这么傻!」小娃儿顿时泪珠纷纷湿罗绮,肝肠寸断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别哭了。」黄衣青年拍拍宝宝的肩:「你爹亲还在外面等着你呢。听说这次要带你去苗疆,苗疆好哟,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风景真是不错。」 「苗疆虫子怪物也多,爹亲一定又会弄个蛊毒阵把我往里一扔让我自生自灭了事。」小娃儿抱着床柱死活不肯松手:「我才不要跟他走啊啊啊——」 「没办法,这次红线事件你爹亲真生气了——谁教你将你父皇跟你柳叔叔扔到同一床上。别瞧你爹亲这么冷静理智,该吃的醋该生的气他绝不会少吃少发,怪罪起人来没一个罪魁祸首能逃得好去。」 「谁知道他居然也会吃醋,都这么大的人了。」小小昊抽抽噎噎感觉十分委屈,一点都不去反省自己:「而且人家又不是故意的,我目标本来是柳阿姨又不是柳叔叔,谁知道柳叔叔会半路挡截。」 「哦?」祈世子挑了挑眉毛,「这么说来倒是柳叔叔的不是了?」 「本来就是嘛。」小小昊抽了抽鼻子,突然觉得不对,小心地抬起头。 祈世子看着他微笑。 「祈叔叔,父皇和柳叔叔在床上……你,你是不是也在吃醋?」 「你说呢?」祈世子一脸灿烂地看着无名宝宝。 …… 小小昊擦擦眼泪,抓起地上的小包袱。 祈叔叔,宝叔叔,红袖阿姨,煌舅舅,靖叔公……留在京里太危险了,他还是跟爹亲一起去苗疆好了。 《完》 江山代有才人出 「国之重器天子九鼎,卧榻之侧岂容他物酣睡!」轩辕拍桌哼声,桌子在掌力的摧残下早已残败不堪。 「无能之辈!」煌也冷笑了声,掌上真气欲吐不吐,目光专注地上下左右打量。 皇宫里发生了什么事呢?请让我们从头细看。 时序已经进入深秋了,夏季的薄衫早换成厚实的小棉袄。小太子趴在床上睡得不大安稳,煌推门进来时,看到宝宝翻了个身,有些不舒服地挥了挥小胳膊。 以为是自己推门进来的声音惊扰到宝宝,忙放低原本就接近无声的足音,却被走在后面的轩辕一把推开。 「不用这么小心,宝宝睡着了,外面打雷都吓不醒他。」 「嘘!」煌恶狠狠地回眼瞪着,小声比划:「以前吵不醒不代表一直吵不醒,宝宝又不是只继承了你的粗神经,他还有一半是昊的血统!」 「哦?」轩辕眼睛亮了起来:「昊小的时候很容易惊醒么?」 哎,小时候的昊耶,跟现在的宝宝一样大,一样柔软可爱,却肯定更乖巧又敏感,睁着大眼警惕着看着周围的人,却柔顺地投入自己怀抱,这是多么美妙动人的场景——做着白日梦的皇上顿时心醉了。 煌沉默了片刻,回想,继续沉默,好一会儿才不甘心地道:「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过……」他挥手强调道:「打雷的话,他偶尔还是会醒过来的。」——当他睡够时。 轩辕噗哧了声,在煌恼羞成怒前恢复一本正经的表情:「能吃好睡好是福气,你要不要出去等宝宝睡醒?」 「我先看看他再说。好久没见宝宝了。」 煌挥挥手走近躺在小被子里睡得香香甜甜像朵小花的宝宝,摸摸他花瓣一般带着熟睡红晕的柔软小脸,真是再也找不到这么漂亮可爱的小娃儿了。 彼时还未看透小娃儿恶魔本质的煌帝座正自笑得一脸慈爱,突然笑容凝固住,目光专注地落在宝宝眼皮上:「轩、轩辕!」 「怎么?」轩辕走过来瞧了眼。 宝宝侧睡的眼皮上,一粒红疙瘩正在慢慢扩散,快有成人指甲盖大小。宝宝睡得不太安稳,时不时皱皱眉毛抽抽眼皮。 「这个季节,哪来的蚊子?」两人异口同声地喝问。 「你这是皇宫大内,居然连个驱蚊的准备都没有,放任我家宝宝被咬。」 「煌小兄,你这是吹毛求疵。现在都深秋了,谁会把夏天的东西留用到现在。」 「别叫我煌小兄!我吹毛求疵?宝宝这眼皮上的疙瘩就是你无能的证据!」 「这个是意外,你刚才也感叹了,这个季节哪里来的蚊子。你不能用一个意外来证明朕的照看不周。」 「但事实上,你是照看不周我家小宝贝!」 「宝宝也是我家的!」 两位长辈险些拍桌相向,却见他们争论的对象不高兴地嗯了声,又翻了个身,留个后脑勺给两位大人。 大人们压下火气放小声音,却惊见宝宝耳后细嫩的皮肤上,又一粒红疙瘩在扩散。 「太可恶,岂有此理,居然在朕眼皮底下公然行凶!」轩辕怒发冲冠。 「竟敢无视本座的存在,亵渎我家小宝贝!」煌同样怒不可遏。 两人对望,决定先休战,找出共同的敌人再说。 「刚才你有听到声音吗?」 「嘘。」 安静下来,仔细倾听,室内只有宝宝轻缓的呼吸声。渐渐的,被两人忽略的细微振翅声也听到了。 「在那里。」两人同时起身,各自一巴掌拍了下去,眼见两手一前一后,拍下去后就会握在一起,立时惊得各自倒退。 煌嗔道:「你阻止我干嘛!?」 「朕才想说你要吃朕豆腐!」 「呸,就你那老豆干。」 「老豆干怎么了?豆干还就是老的耐嚼。」 奇怪的对话被双方及时打住,煌叱道:「这只蚊子我来处理,你闪开。」 国舅大人要表达对外甥的爱心,还是莫干扰好。轩辕嘿笑了声,单手一伸:「请。」 煌哼声,侧耳倾听,寻定了蚊子的踪影,正要一掌拍下,一道柔和的劲风从旁一托,他掌下的真气跟着偏了。 「轩辕!」回头怒吼,声若雷鸣,床上的小小昊竟没惊动半分,依然睡得香甜。 「煌小兄你小心点,这衣柜是用沙棠木所制,极为稀有。你这一巴掌拍下,说不定世上就再也没有这些东西了。」轩辕笑得理直气壮。 「你这宫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么多,我要是重重顾忌束手缚脚怎么打蚊子?怎了,为你儿子牺牲一点身外之物你就这般舍不得。」 「舍也要舍得有所值,朕不过拜托你力道温柔点。」轩辕笑容可掬说着,见煌脸色难看,大有将目标从蚊子变成自己的倾向,忙从袖子里掏出就算冰天雪地都不会忘了带的玉扇,晃悠悠摇了摇:「你继续。」 不过被这样一闹,那蚊子突然失去踪迹,也不知停到哪里去了。室内安安静静的,只有宝宝的呼吸声。蚊子不动,他们功力再参造化,也不可能听到蚊子的呼吸声——况且蚊子有没呼吸声都是个问题。 「你宫里总有熏蚊的药物吧?」等了一盏茶功夫还是没找到蚊子,煌不由急躁起来。不得不和自己最讨厌的人共处一室这么久,实乃悲剧。 「当然有,不过过了夏季已经收起来,需要花点时间去找。」轩辕摇着扇子一脸无可奈何,瞧在煌眼里,分明是摇着狐尾在看自己笑话,不由气结,索性不理他。 目光在室内继续搜索,不愧是小太子专用的宫殿,式式样样的东西很是不少,桌桌柜柜瓶瓶罐罐里要藏只蚊子,再容易不过,而要找只蚊子…… 煌袖摆无风自动,手掌飘拂处,如狂风过境,物件东歪西倒统统移了个位。幸好柜子什么倒没破坏,也算手下留情。但这般强劲风暴,竟没有惊出那只蚊子,煌等了半天,越发不耐,轩辕也停了扇子,微咦一声。 「该不会刚才你阻止我时,它就已经飞出去?」煌很郁闷。 「不可能,现在天冷门窗都关着,况且朕一直也在注意。」轩辕当然也不希望自己儿子被别的东西白白占走便宜,目光四下打转,就差趴到地上看有没在床底下。两人在屋里一左一右一东一西地兜转着,再次精诚合作。 「有了!」两人同时叫了起来,两道掌风一前一后密集地落在沙棠木制成的衣柜上。一前一后两声脆响,一前一后两个破洞,一前一后两人喝道:「哪里逃!」又是一连串掌声破坏声。这次好不容易找到罪魁祸首,哪里肯放过,蚊子飞到哪他们轻功就跟到哪,高低上下地飞掠,满室光影浮动,时不时落下碎屑粉末。 蚊子飞过的一路留下诸多气急败坏的掌印,它那比人类更飘忽不定的行踪引来煌的牢骚:「不愧是你们轩辕家的蚊子。」 「谢谢夸奖。」 同样追蚊子追得很辛苦的皇帝陛下大言不惭地笑纳了讽刺,心下却在嘀咕为什么轻功流派里从来没有哪一派是向蚊子学习的,别小瞧了这东西,居然比他皇帝老子还狡猾。 蚊子体积小,没几下又在两人视线的盲点里消失了。花了快半个时辰还没打死一只蚊子,皇帝陛下一肚憋屈,也快笑不出来。 正在此时,却听门外有人道:「皇上,您没事吧?」声音闲闲带笑,却是祈世子。 原来轩辕与煌一同进宫殿内室不久后,大半个时辰未出来,而内室紧锁着时不时传出乒乓声。几年前小皇子降世时,煌一怒之下将养心殿夷为历史遗迹的往事可还没从众人脑海里消失。将紫泉宫与养心殿的重要性比较想像几次后,就有人去向还在暗流里指挥的祈世子求救。祈有热闹自然是要凑的,于是再次甘冒大不讳跑来看皇上和他小舅子的热闹。 「祈你来得正好,快进来。进来时小心点,别让蚊子跑出去。」轩辕大喜。 「蚊子?」 这个季节还有蚊子?难道皇上和现任无帝关在里面打蚊子?祈世子脸色有点灰,暗道这种事让宫人来处理就好,暗流要处理的事那么多,养心殿里堆积着的奏折也没见少…… 用最快的速度开门闪入关门,动作一气呵成。抬眼只见室内一团狼籍,除了宝宝睡觉的地方外,其他地方分明是天灾过境。轩辕和煌两人手上真气蕴势待发,目光炯炯有神地瞪着自己方向上下打量。一个如狼一个似虎,确定没有小黑影趁自己开门时进出后,便不再理自己。 「皇上,你们还真在打蚊子啊。」祈世子苦笑。他赶蚊子比较有一手,打蚊子——现在学来得及么? 「国之重器天子九鼎,卧榻之侧岂容他物酣睡!」轩辕拍桌哼声,桌子在掌力的摧残下早已残败不堪:「居然在朕眼皮底下吸了小小昊两次血,你说,朕能忍受么?」 「无能之辈!」煌也冷笑了声,掌上真气欲吐不吐,目光专注地上下左右打量。 果然不能忍,尤其在这个一心想将小小昊带回昆仑的煌面前。祈世子摸摸鼻子,让自己尽量无视世上仅剩三套的沙棠木上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空洞。阿弥陀佛,这是皇上破坏的,小云总不会怪到自己头上。 「啊,蚊子!」三人同时叫了起来,煌和轩辕打了半天蚊子,算是有默契,错身掠起追逐。祈世子怕自己跟他俩人撞上,身形不动,凝尽眸力紧紧盯着那小黑影的路线,计算它会飞走的方向,趁了个空,手一扬:「擒鹤手。」 真气内吸,小小的蚊子自然抗不过强大的真气。 「干得好!」轩辕大喜。 大家来不及欢喜,就见除了蚊子,后方挂着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和边上一个春秋的国子执壶浆也同时被真气吸了过来,后头还有一堆木头墙灰的碎屑。 「要命!」祈世子吓得马上撤了真气,足尖点地,左臂夹了一个价值连城的白玉神仙纹佩,左手抄了天王送子图,小指头上勾住国子执壶浆,右膝抬起顶住右手勉强抓住的无弦琴。 「笨蛋,又被跑了,这种东西摔就摔了,抢什么抢。」又被姓「轩辕」的蚊子跑了,煌气得不打一处。 「连续四个价值连城啊,我可不想赔偿。」皇上和小云当然不会让你赔,我就难说了。祈世子小心翼翼地放下抱了满手的珍物。 「蚊子又跑到哪里去?」轩辕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寸寸翻找:「祈啊,你身上可有什么能熏出蚊子的药?」 「回皇上,有是有,不过小皇子太幼小,怕是受不住。」祈世子放好东西,也陪着皇上找。 「还有没别的?」 「臣已经让人去拿了。」 「又出来了!」煌大叫,两人及时回头,三只巴掌扬起掌风就要一起过去,又及时停住。 那个方向正躺着睡得十分香甜的小小昊。 所谓投鼠忌器就是这样。不敢用真气,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它又飞了起来。 「可恶!」轩辕随手捡了张毯子就拍下去。三人七手八脚地用力拍打毯子每一个角落,争取除恶务尽。 「打到了没有?」祈世子问。 「好像没有。」煌一抬头又看到那只小黑影,居然又停在小小昊旁边。 轩辕不爽地抛开毯子,三人正要再次行动,小小昊翻了个身,白白胖胖的小手正好拍到那个嚣张一下午的小黑影上,然后又翻回身,唔了两声。 小小昊睡饱了,小小昊张开眼,小小昊看到三张熟悉的脸对着自己,不由甜甜地笑了,伸出手咿咿呀呀要抱抱。 三人却是谁都没理他,聚在一起看着小小昊小手上那只他们打了快一个时辰的蚊子的——尸体。 半晌,祈幽幽叹道:「人谢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煌心灰意冷道:「江湖已经不再是我们的江湖。」 轩辕仰天长叹:「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完》 后记 原本以为昊天系列只到七小福为止,没想到隔了两年,又出昊天第三部。大德奉天王朝又将在小小昊爱心牵动下,折腾得鸡飞狗跳了,热爱怂恿父皇爬墙鼓吹×亲改嫁,经常煽风点火最后火烧自身的轩辕无名,这次看起来仿佛安分得很,除了陷害祈叔叔穿了次女装外,好像就没什么丰功伟绩了。是这样么? 好吧,那就是这样了,大家一起合什,恭喜小皮蛋改邪归正了。 上次七小福是大家一起变小,然后找回变大方法的过程,所以这次昊变小后,就不再重复过去的故事。昊为什么变小,又为什么变回原样,不在这篇文的描述范围,反正变大变小总不离天孙娘娘搞的鬼,问下魔箫就知道了,我们的目标是他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这次人物性格感情越来越接近正剧,但依然是架空在正剧之外的恶搞。比如柳残梦接过暗流权限十二时辰追捕轩辕,这件事在正文里,哪怕天下三家一统也不可能发生的;再比如武林四绝的年龄,几年前的月白风清,沈焱就已经是弱冠之年,几年后的现在,小慕容也还是弱冠之年,这只能说是作者少年控的影响,笑。 原本只是一本长的范围,因为想看昊变小后带着个大小孩去逃跑会变成怎么样,于是让雷百动出场,让故事变成两本长度。可是写时还是无比感叹,果然怎么样都玩不到昊吗……明明变小了,为什么性格还是这么危险,让人完全欺负不了。洞庭山庄是小事,抢玄铁的人是小事,连地火都是小事……要让他变色可不容易。不过,在这过程中,慢慢变得有些任性的昊,总算让我觉得有点成就感。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 至于祈柳那边,前狼后虎加上个助纣为虐的小小昊,祈王爷的遭遇,真是让人连同情都不屑表达了,摊手。对轩辕两人来说,怎么折腾都是别人演热闹给他们看;而对祈柳两人来说,怎么折腾都是他们演热闹给别人看。C君说,性格决定命运。 最后说的是小慕容和卫公子。难得这么用力地描绘一个美人,爆。 写完回顾一下,发现这两人的关系,正好可以用我很喜欢的83版射雕插曲来形容:早已明知对他的爱,开始就不应该。我却愿将一世换取,他一次真意对待。 但那些都是发生在这个故事前的故事了,以后他们俩的事会怎么样,只有走着瞧了。要按我本来的构思,故事应该是结束在他们陷入火海生死不明的情况下。感觉这两人更适合共死而不是同生,笑。小慕容到底是真的失忆,还是将心灵封闭起来不愿面对现实,文里没机会提到,就让大家自由心证吧。 最后,再次抓小小昊过来给大家拜个晚年~恭贺新禧红包拿来! 小鸟还是画正版Q版都长得一样的小小昊最顺手了,笑。这次得画看起来一样气质却完全不一样的昊小朋友,为了怎么画昊小朋友抓狂N次了,抚摸,顺鸟毛~ 清静 ~~~~~~~~~~~~~~~~~~~~~~~~~~~~~~~ 小说下载尽在 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