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作者:风为马 简介: 已完结,洁,包甜,求评论求海星,谢谢大家~ 喜欢可以关注作者~ 元君玉(攻)x宁瑞臣(受) - 宁家小公子吃斋念佛,不知疾苦为何物,天然纯真,生性好玩。 元君玉戏子出身,最拿手的就是给人取乐。小公子新鲜无比,天天和他腻在一起,哥哥长哥哥短。 元君玉冷静分析:坏了,他也太喜欢我了。 - 美人计伤身体,宁瑞臣深受其害,有一天没忍住:哥,啵唧。 元君玉:?爬 宁瑞臣:QAQ - 书云:非贤非愚非智慧,不贵不富不贱贫。心向伽蓝宝刹境,但见君一面,便自甘淹留红尘。 大漂亮和小可爱纠缠不清的故事。 - 第1章 及近腊月,江南落雪。 兰泉寺内的鱼池覆了冰,僧侣举着橹敲了一早上,待到日出山间,粼粼金光下,饥了一夜的鱼便统统浮出头,翕着嘴等食。 还不到最冷的时候,敲冰僧人呵着白雾,嗅着寺内幽幽梅香,转头看到有人向这边过来。 “宁檀越。”僧人放下长橹,看向来人。 白锦履,毳毛氅,胸前隐约掩着一把黄金锁,腮颐白润,显出养尊处优的气韵。 宁瑞臣微微低首,一双溜溜的凤眼弯起,他可能也就不到二十,眼里却有礼佛人的沉静:“我来喂喂鱼。” 僧人合起双掌:“檀越请便,小僧先行去料理斋饭。” “有劳师父。” 僧人一走,宁瑞臣身边的小童才摸摸索索从身上找出鱼食:“出门的时候,老爷专门把我叫去,吩咐咱们拜完佛就赶紧回家里。” “嗯。”宁瑞臣不甚在意,捻着鱼食,看见池子里的鱼渐渐聚拢,扑腾着水花,仰头争食。 “少爷!”小童脸唰地皱起,主仆之间,倒是没什么顾忌,“你在外面冻坏了,回去老爷就揭了宝儿的皮!” 池水中鱼尾摆动,宁瑞臣投下鱼食,装着冷下脸:“少爷好心带你出来看雪,你端想老爷怎么揭你的皮。再说,有少爷护着你,还有什么可怕的。” 宝儿嘟嘟囔囔:“少爷身体不好……”他再早慧,到底是个孩子,在金陵,实在难见这么大的雪,很快便一心扑到鱼池边素白的积雪上去,小狗似的撒起欢。 兰泉寺大得很,宝儿不敢走太远,来来回回在鱼池边上掬雪捏球。 没了人在耳边念叨,宁瑞臣便舒心了,指头浸到水面下,滑溜溜的鱼头便凑上来。孩子似的玩了一阵,顶上飘下铛铛的悠响,是刮风了,摇得几重墙外佛塔的铜铃不住响动。 清嗡落下来,佛家妙境,令人闻之忘俗。这时候,风里传来轻轻的叽喳,像是一群人在低声说话,宁瑞臣不免回头,看见不远的黄墙后面,一扇圆月门外飘来一片裙角,接着是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却穿一件少女的衣裙,挂着笑,和后面的同伴说着什么。 呼啦啦的,十来个同龄的孩子鱼贯出来,前面是一条直道,通向不知哪间禅房。僧人在前面引着路,不发一言,一群人快过去了,跟在最后的一个人才慢慢走出月门。 前面梅花树掩映着,宁瑞臣看不太真切,但那身形真像是一丛竹、一颗松。韧瘦的人影在叠枝外,只看得见一身洗旧的冬衣,风一来,人却莫名地朝这边看了。 宁瑞臣避开不及,模模糊糊的,陡然和他对视。 怎么形容这个人呢,冷冰冰的神情,但又有文人的气质,可又和他记忆里读书人的形象相去甚远。宁瑞臣觉得奇怪,又听见前面那些孩子驻足回头,脆生生叫着“先生”,还来不及想清这中间的关系,一群人便簇着拥着走远。 鱼池边又只剩下寥落几星扑水声。方才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仿佛是寒天里一场无端的蜃影。 宁瑞臣扔了粒鱼食,像是倦怠了,问身边的宝儿:“方才过去那些人是做甚么的?” 他这么问,宝儿不一定知道,但很奇怪,他觉得问出口了,那疑惑才能消。 “进来的时候听说的,那是常太监招来唱曲儿的,弹词戏文,精通着呢,”宝儿鼻头发红,揪着根低枝,好奇地去摸那冰雪,“听说他在选家乐班子哩。” “原是这样,在庙子里,也能唱曲?”宁瑞臣瞥一眼水池,里头大个的锦鲤涌着脑袋,抢着一粒食。他歪头笑笑,也不知是笑谁,抓着饵食抛入水里,又是一阵哗哗响动。 宝儿捧起积雪,眼见着掌心一滩水痕,嘟起嘴:“唱自然是不行的,不过庙子后面替他们这些人专盖了水榭戏台,这会儿说不准是过来用素斋的,反正常太监这人……” 宝儿滔滔不绝,宁瑞臣却出了神,好一会儿了,还是池子里的水声惊醒了他,“庙子后盖了戏台?” “嗳,现在哪里能免俗呢……”宝儿那袍角擦干净水,这下冷意上来了,搓着手:“少爷何时喂完鱼,咱们进僧寮烤烤火去。” “你怕冷,就先进去。” 宝儿摇头:“那不成,我不在,有人要趁机欺负少爷的。” “谁敢在这里放肆。”宁瑞臣拂去手心残渣,看着鱼群逐渐散去。灰蒙蒙的天,突然响起绵长的撞钟声,漆黑鸟群冲天飞起,钟声响过三下便停,这是告诉寺里的香客居士,早上的斋饭备好了。 宁瑞臣拢起袖口,两颊被风吹得苍白,正要说话,斜刺里突然扬起高昂的一声:“贤侄!” 宝儿吓了一跳,瞪着眼往那处望。 很快,这孩子反应过来,尖利的嗓音,是个太监。寺庙里少见的浓艳衣裳,煊赫地一闪,宝儿一下子立住了,低着头往宁瑞臣边上凑。 “常督公。”宁瑞臣挂了笑,走几步近前去。 不知何时聚起来的十几个青白衣裳的小太监,中间站了一个火红曳撒的宦官。他脸上红润,下巴微圆,大约而立的模样,却睁一双显幼态的杏眼,通身往那一站,有种富贵逼人的气势,这就是南京守备内官常喜了。外面说他为人跋扈,最喜铺张,这也正常,太监哪有不跋扈的。 “见外了,我与你父亲是老相识。”常喜拖着调,亲昵地递来手炉。 宁瑞臣微微欠腰:“多谢常公。” 这还是见外,但也比“督公”听着亲近,常喜摆摆手,道:“贤侄也是来供养的?方才放斋的钟响了,咱们一道过去用过。” 旁边的小太监都听着音儿,预备着给人开路。没成想,宁瑞臣攥着手炉,塞给了边上的宝儿:“本该领受常公爱惜,可家里实在催得急,今晨拜过佛,就该回家了。” 不太圆滑的回绝,周围的小太监动也不动,但都察觉到常喜的不悦了。 谁也没先出声,凌冽的风里,宝儿已经忍不住冷得发起抖来。 “可惜了。”常喜面色无甚变化,那红润的嘴还是翘着,只盯着宝儿道:“你父亲顽固,回去劝劝他,不是这样,何至于迟迟回不了北京。” 作者有话说: 洁。 地名有真有假,写对了算我做过功课,写错了就忘掉图个开心。 第2章 宁瑞臣小心翼翼捏着块净布,锦缎的,暗纹流动。 他手底下是一尊菩萨像,屋里不大亮,看不出质地,只是雕琢的刀法看起来十分名贵。这边擦完了,又踮着脚在神龛上摸索一阵,蹭着供盘把菩萨像摆正,随后慢慢伏低了跪拜下去。 宝儿在外面敲过三下门,宁瑞臣才匆匆从蒲团上起身,对着菩萨像又躬身拜了拜,方才出去。每日供奉,他是不让家里侍候的人插手的,宝儿在外头不吱声,主仆两个走出庭院,才开了口。 “老爷赴宴去了,说是北京的来办贡,应天有头有脸的人全都得给他面子。”宝儿如实转述,但并不明白办贡的意思,不大恭敬,撇着嘴:“衙门里没一个人,这下,乱了套了。” “休要浑说,那是给万岁寿诞采办贡品的太监。”回廊外刺来一道声音,紧跟着闪出行色匆匆的一个身影,颇有些威严,宝儿一僵,又见那人招手:“宝儿过来,有事要对你说。” 宁瑞臣惊喜道:“大哥。”那人才微微颔首,不依不饶地:“宝儿。” 宝儿在宁瑞臣边上等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地叫了声“大爷”,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上前去。 “我今日要赶到苏州去,”宁玉铨顿了下,向前扫一眼,“你跟着少爷的时间最长,他自小就病弱,你须得照看好了,吃穿住行,切不可马虎。否则……叫老爷扒了你的皮。” 宁玉铨当了半个家,讲话是有分量的,宝儿这下被唬着,定定地愣住,泫然欲泣。 宁瑞臣担忧道:“又要出远门,爹知道吗?” “爹在衙门脚不沾地,可没工夫搭理我。工部的事,向来都是这样,我早去早回。”大哥把宝儿吓哭,只好托着宝儿胁下转了几圈权当安慰,见宁瑞臣放心不下的模样,又说:“大哥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你,宫里来人,咱们不要给爹惹乱子。” 说起这个,宁瑞臣倒心虚了:“大哥还信我不过么,再说,爹在应天十几年了,能出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跟随父亲去赴宴的长随风风火火闯进门的时候,宁瑞臣就隐隐知道今晚该出事了。 “大爷……少爷,大爷哪去了!”那长随一头汗,冬天里面红耳赤的。 宁玉铨走了两个时辰了,现在哪还寻得回。那长随一听,脸又白了几分:“我的天老爷!出大事了!” 宁瑞臣心口一慌:“是我爹?” 长随胡乱点着头,“那些人在豆蔻亭里开席,又是叫戏子又是玩……唱一天了,没够!结果半途衙门里出了事,老爷只能离席……”他慢慢停下来,脸皱着,“吩咐的是请大爷过去主持,谁知……眼下那帮人还闹着呢!” 宁瑞臣皱起眉毛。 豆蔻亭是他母亲出阁前的旧居,四面玲珑的小园林,这时节正开腊梅,可寻常都不让进人的。宁瑞臣大约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左不过是宫里的人拿天颜来压了,父亲再怎么耿直,到底是臣子,想到这,他对太监的厌恶又深一分。 长随噼里啪啦说了这么一通,还是没个主心骨,六神无主地抱着脑袋,“大爷也不在,这可怎么好!” 宁瑞臣也无法,只好道:“你莫急,赴宴的到底都是官,规矩总还是有的,豆蔻亭那边你领我去看看。” 豆蔻亭依山傍水,风景绝佳,此时夜气骤降,檐角一轮白月,隔岸的长街挑满灯笼,嘈嘈的人声从那侧浮跃而来,反倒更添静谧。 回廊前枯枝斜出,藤萝蜿蜒,再往里进,幽幽的琵琶弦响,赫然就是那群权贵饮酒作乐的场子。 宁瑞臣还在门外,才略略看清里头坐的都是什么人,那酒局里的人便发现他了。 “贤侄来了!”常喜吆喝一声,十足匪气,脱下那身曳撒,说他是镇守南京的大宦官怕都没人信。他真是醉狠了,两颊烧着红色,拍起桌子:“你老爹哪儿去了,叫叔叔们好等哇!” 这一嗓子出来,琵琶声随之停掉,宁瑞臣没有端详打量的功夫了,被众人炯炯的目光拱卫着,一步一步走到酒桌边上来。 “常叔叔,我父亲公务压身,所以把我叫来,替他招待各位叔叔。” 立刻有人拍着桌:“咱们这在座的,哪个不是公务压身,独他……”还没说完,一边的人就抬了手,那人立刻闭上嘴。 常喜一笑,倚着酒桌:“许久不见贤侄了,过来座,咱们叙叙旧。你看这位——”他举手一指,指向一个斗牛服的太监:“这是宫里来的,叔都要叫一声三哥!” 宫里来办贡的太监名叫崔飨,鬓发微白,皱纹却没几根,太监都这样,与旁人比不出年纪。常喜就是要难为宁瑞臣,端看他怎么叫出口这称谓。 酒席上的人不清楚宁瑞臣,但都清楚他爹宁冀,那是个铁面将军,给多少人落了不痛快,这时候他们全等着看笑话。 哪知宁瑞臣不叫叔叔,也不叫伯伯,直直一拜,温吞叫了声:“老先生。” 这声尊称,分量十足了,崔飨和常喜都没想到他来这么一出,俱是一怔,但很快反应过来,立刻笑开,崔飨一咧嘴,大度的样子:“行啦,什么老先生,是崔伯伯!” “三哥,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咱们南京锦衣卫宁指挥的儿子!瞧瞧,就是有福相!今次大伙兴许头回见,都来认识认识!”常喜睁着醉眼,拊掌道:“来来,贤侄快入座!” 宁冀走前,坐的是朝西的主位,这会儿空着,宁瑞臣瞧也不瞧,来路上都吩咐好了,他往外一瞥,守在外面的长随就搬来一张新的软椅,架在最末。 “怎么各位叔叔只喝些闷酒?”宁瑞臣笑了笑,没去细看常喜莫测的神情,“我听说常叔叔的家班在这里,怎么想都是一等一的班子,叔叔可不要藏着,让侄儿开开眼界。” “贤侄洒脱。”常喜喷着酒气,歪斜着身体上下一端详:“你和你爹,真是不一样。” 那崔飨把面一扬,道:“你爹不喜欢,叔叔伯伯也不好逆着他的心意,都让他们去凉快了。” 别的人不知道,不过常喜这一枝的太监最讲排场,宁瑞臣见过听过,晓得这又是怪罪:“这不就叫侄儿来了,这场崔伯伯是客,侄儿虽蒙昧,但也明白哪有让客扫兴而归的道理。” 常喜这才正眼看了他,有半晌了,一挥手,那后面的人影就绰绰地动起来。 琵琶弦颤开,常喜的人重新登上水榭来,黑发髻,轻纱衣,像凭空席卷来一团软飘飘的云雾。乐师吹拉着乐,宁瑞臣在席间扫眼过去,一径的美人,那都是芙蓉水仙成的精,妆着粉墨,却没几个出来唱的,都折了颈偎在权贵的怀里侑酒。 宁瑞臣的心沉下去。 这哪是家乐班,分明是个姓常的娼门。 第3章 人喝大了,借着那点酒劲,什么污糟事都干得出来。 酒席上有珍馐,还有美人,当然是要做点什么的。宁瑞臣常年礼佛,看不下这些,借口方便,起身就往外躲。 没人拦住他,他到这里,那就是宁冀有眼色,他不到这里,那就是宁冀胆大包天和京城叫板。在南京,任你怎么煊赫,可是到了京城来使面前,南京的土皇帝也得当孙子。 常喜就是这样,地头蛇给灭了三分火,看着耀武扬威的,其实怯着呢。 以往在家里,宁瑞臣从来不用想这些人情来往,今夜是头一次,弄得人乱糟糟。他迎着夜风往前走,园子里见不到人,也算个风雅的去处,如今给这些人糟践……宁瑞臣手心发凉,才走出水榭,恍然发觉走远了,连忙匆匆回转。 夜寒风凛,前面就是重重灯影了,宁瑞臣拢高衣领,在小花园里拐着,一会儿就回到门厅,见几张帘子挂在后头,映着灯还有矮小的人影在晃。 走过去瞧,是些穿红夹袄的孩子,擦着胭脂,个个都漂亮。 几个尚年幼的孩子挤在帘幕后,往前就是那污糟不堪的酒局。这些孩子早就晓事,知道自己将来也要经了这一遭的,非但没有脸红,反而聚精会神瞧着那些人的举动。 看着看着,不知是谁先扭头叫了一声:“师父来了。” 挤在帘后的孩子们簌簌地站好,有敬也有慕,盯着那走过来的人。 宁瑞臣也看,却一下愣住了。 第二回 见,这回看清了他的样貌。桃花眼,玲珑鼻,口似点丹,白皙如玉,傅粉何郎。他行止像竹枝扶风,竟有股不可逼视的寒气,宁瑞臣好像做梦一样,见他一面,似乎陷进一泓清冽山泉。 至此处,宁瑞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果真是常喜家班里的戏子。可他不像个大权珰家里养的戏子,这种人,是怎么流落至此的? 那戏子抱着琴,在帘幕后面坐下,手指头轻轻擦着弦,是要献艺了。 宁瑞臣缓步走开,仍不免回首观望。酒局里气氛正浓,乍一下,幽泉落涧,琴声浮起来。刚开始还没什么反应,帘外朦朦胧胧的影子仍然荒唐地勾着肩搭着背,吴侬软语在齿舌间递来递去,可琴弦震颤的第一下,影子的摩擦就止住了。 琴音是真动听,有摄人的气韵,音不高,在整间门厅里回荡,弄得那些对美人上下其手的酒鬼们讪讪起来,面面相觑的。边上软绵绵的小戏子们却好歹听出来了,这起的是《玉簪记》琴挑一折。 这样子,像浊泥潭里猛地注进一股冰泉,冷得人肺腑都凉彻了。宁瑞臣回到座中,杯盏就被递到跟前:“喝呀。”是个艳丽的戏子,翘着小指头,往他身上靠:“一杯流霞烦恼抛。” 那边琴音才起一个头,渐往高处走,所有人的目光便都移去那里。 倒是常喜显得不大乐意,饮了两杯酒,正要到唱词的地方了,身边偎着的小男旦轻轻哼着“月明云淡露华浓”的时候,常喜对着桌下的一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小宦官一转脚尖,没跑一半,后边又是叫他的声音。 “老五,这是干什么呢,”崔飨转着拇指上硕大一枚金戒指,在软椅上坐直了,“今日咱们侄儿做东道,你在这作威作福的。” 这哪是替宁瑞臣出头,常喜看他那猴急的样,淡淡向宁瑞臣的席位瞥了一眼,又望向那帘后,略扬起声:“三哥,一点丢人现眼的把戏,还真把你迷住了?” 两个大太监的针锋相对,多少有点剑拔弩张的紧迫,一霎时,整间门厅里只有琴声。 一瞬间的,所有的人目光又聚集到宁瑞臣身上。他身边的一个中年男人撇开陪酒的美人,附耳道:“要吵起来了,你快劝劝。” 宁瑞臣恍若未闻。 那人撺掇着:“你说说呀。” 话音才落,忽的崔飨就站起来,众人以为他动怒,纷纷要劝,哪知他换了副笑脸,说:“你们看看,来南京之前就听说,咱家这五弟弟在江阴收了个漂亮的戏子,宠到天上去了。叫什么?元君玉?” 常喜皮笑肉不笑:“三哥,自家事,自家说。”他突然点了宁瑞臣的名:“贤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分明是这里的戏更精彩,此时竟无人敢看了。宁瑞臣想点头,但过了会儿,什么也没说。 “这里可没外人!”崔飨又大马金刀地坐下来:“北京的消息,可灵通多了。行了,有什么好藏的,你那美人,我就见一面。” “那是我的人,三哥却是非看不可了?”金灿灿的膝襕一动,常喜拍了把膝头,很有些避讳的样子。 “让咱们老五一掷千金的,我是非看不可。”崔飨笑眯眯的,显得很亲热,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咂着嘴,又向琴声飘来处看过去。 恰逢一段奏尽,轻薄的帘幕动了动,掀开一条缝,抱琴的人垂眸走出来。 眼下才是真正看他的时候,宁瑞臣顺着众人的视线看过去。灯下那个人尤为白。那些戏子也白,是金山银山养出来的白,可是元君玉不一样,宁瑞臣盯着他看了许久,才恍然想起来,那是游魂一样的苍白。 很突然的一声呵斥,极为刺耳:“狗东西没规矩,谁许你出来的。” 是常喜,但很奇怪,他没别的动静,跟来的宦官也不动作。 “老五,千万息怒。”崔飨见了人,倒没说多看几眼,反倒熟稔地和宁瑞臣招呼:“贤侄,你是在南京长的,听过曲没有?” 两个太监唱的这么一出,宁瑞臣险要忘掉自己才是豆蔻亭的东道,他道:“听过一些小调。” 大概是见到人了吧,崔飨看上去很高兴:“你常叔叔收的这可是好货,一会儿还有呢,可留着心。”说完,也不顾旁人眼光,起身几步,臃白的手扣住那把琴,漫不经心地擦着弦,灿灿的宝石戒指晃得人眼晕。 “是把好琴,标致。”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常喜叩了两下桌,口气戒备:“三哥,你这样,太不仗义了吧。” “喜子,咱们以前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崔飨施施然走回来,大指头磨着那枚宝石戒指,“哥哥喜欢什么,你还不知道吗?你能不知道吗?” 边上户部的人来打圆场:“哎哟,应天府漂亮的小戏子可不差这一个!明儿我做东,咱们去——” “行啦,”崔飨叩叩桌面,包金的象牙筷震得一颤,“咱家可不去那地方。” 常喜憋着不说话,脸上半晌阴晴不定的,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静默里开了口:“那三哥问问,他愿意不愿意。” 算是默许了,抱琴的人却站在那里,不做声了。 “说话呀!”户部的那个官有点急了,生怕两个太监又起争执。 偏偏那人像是哑了一样,边上两个对峙着的太监也不讲话,闹得席间一下安静了,连杯盘相碰的声音也没有。最后,还是崔飨发了话:“不说,是许了、认了?”他笑吟吟地,“老五,看来你今天得忍痛割爱了。” “三哥说什么,还不是……”常喜刚要发作,突然停了一下,是听到了什么,疑惑地一偏脸。 什么人在声如蚊蚋的讷讷着:“他不愿意。” 常喜听清了,那是宁瑞臣在说话。 不知道什么时候,宁瑞臣已经透出迷蒙的醉意,两颊涌着红雾,胸口金锁歪斜着。可能是饮的酒浆劲太足,把他的神智都煮沸了,他热血上涌地仰着脸:“他不愿意。” 常喜和崔飨都愣了一下,各自探寻地看过来。 后面说了什么,宁瑞臣就听不清了,只知道崔飨笑得十分响亮,把他的后背拍得生疼。宁瑞臣咳嗽着,余光瞟到了元君玉那里。 独立于酒局之外的,一抹游魂一样的身影,细瘦又脆弱,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一眨也不眨。那眼神让宁瑞臣看不懂,似乎有几分不甘碾作尘的酸楚,还有点莫名的恨意。 怎么能不恨呢,宁瑞臣在半梦半醒时伤春悲秋的想,他即便有傲骨,可也是戏子啊。 第4章 宴席到了三更天才散。鸡鸣枕上的时候,元君玉离开小徒弟休息的院子,手上戒尺松松地捏着,才一转弯,听见黯淡月色下的假山后,两个尖嗓的音模糊地冒出来。 “三哥,你这事,做得不地道了。” 元君玉顿住脚步,从低垂的芭蕉叶缝隙向外看,两个常服打扮的人在假山上的亭子里说着话。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试探我?我们这样的交情!”常喜狠狠地折了边上伸开的枯枝,仿佛真的气急了。 “行了行了,消消气。” “在北京你就这样,有什么事,不能提前说好了再来办?今晚闹得这个样子,我还要不要在南京混了?”凄凄的风里,常喜吊着眉梢,看样子是在问罪。 元君玉向后掩住了身形,又听崔飨说:“我要是提前知会你,就真的成了演戏。今晚来的都是什么人,还不一眼看穿了?” 常喜冷笑:“那依三哥说,今晚这是演戏,还是流露真心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咱们干爹才斗倒了前头那该死鬼,宁冀的态度还不好说,你以为,他能这么简单容下我们,”崔飨音一停,风里传来的声音愈发模糊,“能这么简单……容下你?” 常喜脱口而出:“在南京十几年回不去,他算个屁。” “老弟台!伴驾二十年的情分!万岁身边的人割了一茬又一茬,你见过他的位置动了一毫?” “那今晚……” “宁冀滴水不漏,今晚那个小崽子,拢共也没说几句话。说的话少了,就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分不清他的屁股往哪边坐……” “三哥已有良策?” 一阵动静,元君玉不敢再向前,悄悄退到后面,两人的谈话没有听清。后面再传来的时候,说的已经是另一桩事。 “你留他,有什么用?”崔飨的口气像是有猜疑了,“我看他年岁也大了,不比那些十一二岁的有灵气。老五,你不是这样的人。” “能有什么用,留个好看的玩意,这不行吗?”常喜话里夹了几分晦气,淅淅沥沥地倒着酒:“我花了大功夫把他弄来,还不能留几天?” 元君玉呼吸一窒,这说的是他自己。 “哟,栽了?那种时候跑出来,能是什么盘算?”崔飨老道地笑了,“三哥劝你,别对一个戏子用心!” “什么栽不栽,弟弟就这么点爱好,要不是因为这个,哪能被老祖宗扔到南京?”常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叹,大概是在饮酒,“三哥在万岁身边,替弟弟多留意,弟还想回去伺候哪。” 虚无缥缈的一段谈话,却在元君玉心里种下了根。回到卧房,躺下半晌,耳边还是常喜真假难辨的话语。 寒风扑窗,元君玉做了一个梦。 颠来倒去的二十年,一幕幕图景淹没了他,一会儿是清冷寂寞的帝陵,满眼都是枯灯,一会儿是坐满宾客的戏园,分不清男女的一把嗓子唱起:“世事无常,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 他本该是梦中人,此时却睁着一双过客一般的冷眼,好像这场无端的梦忆才是一方台上,一盏茶就能唱完的昆山腔。 清醒时,窗外的阴白还没有褪,元君玉额发湿着,起身拨炭时,听见外面有小火者来敲门。 “玉郎君,督公有请。” 一夜的功夫,足够办成一件事。一大清早,宝儿惊风扯火地奔进暖阁,撞开挡风的帷帐,擦得多宝格直晃荡。 昨夜被劝了几杯烈酒,宁瑞臣还未起,冷风骤地灌进来,冷得他直皱眉。 “天大的事……晚些再说……”他嘟囔着梦话,扯高了丝褥。 “少爷,是要人命的大事!”宝儿结结巴巴,吧嗒吧嗒又开始掉泪:“老爷来了!这回、这回要扒你的皮!” 闷了半晌,丝褥里声音懒懒传出来了:“你再吵吵,我把你扔出去。” “扔我也得吵一回!”宝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往床榻沿上蹭:“今天一大早,常太监送了个人过来。” 宁瑞臣还没当回事,随口应着:“送吧,反正也要给赶出去。” “不一样,他说是送给少爷的!”宝儿看他没反应,跳起来打转,“是个、是个唱曲的!” 宁瑞臣撑起头,头发拂了满脸,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唱曲的怎么了?” 宝儿正要答,外间忽然有人声,“老爷来了!”宝儿唰一下站直,立在床榻边。宁瑞臣匆忙穿衣,平常他是早起的,喝酒误事,才贪睡了这么半日。 才把头发束好,门就被推开。单只有一个人进来,很高的中年男人,穿飞鱼服,官帽夹在臂肘下,风尘仆仆的,唇上修了一撇短须,目光炯炯,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姿仪。 他不着痕迹地一扫,宝儿就噤若寒蝉,垂头溜出去。 “爹,”宁瑞臣紧张起来,讪讪地叫,“今日不忙……” “昨夜瑞儿替我坐酒局,那些太监刁难你了?”宁冀单刀直入地,听得宁瑞臣无端疑惑。 照宝儿的说法,这时候该问那唱曲的来历才对。宁瑞臣一五一十说了,中间偶尔停顿,偷偷观察父亲的脸色。 倒也不像大怒的模样。 他便略略松下一口气,又听父亲说道:“以后不必为那些戏子说话,你挡了他的前程,他反倒要来记恨你。” 宁瑞臣有些懵,一想到昨晚那情形,不由自主申辩道:“不是的……他是被迫……” “你心善是好事。”宁冀叹气,把他胸口的金锁片摆正。“从前我不让你出去,是我的过失,这些事,我和你大哥,慢慢都要给你讲清楚。”宁冀口气严厉着,却又透出几分无可奈何,“往后在外头,你要谨言慎行。” “爹教训得是。”宁瑞臣眼睛涩着,含混地说:“那个人,要怎么办?” 宁冀缓缓站起来:“常喜镇守南京……他送来的人,爹会处置,瑞儿好生休息。” 经此一遭,哪还睡得下。宁瑞臣盥洗过,随便吃了些清淡小粥,就去书房里坐着。抄了会儿经,心里还是放不下,叫来宝儿,支使他去探查。宝儿一回来,就把听到的如实说了。 “找的是家里的长随,去后院牵了马套的车,老爷吩咐了什么……”宝儿蹭起脚尖,回忆着,“不能留?” “不留,对他也好。”宁瑞臣一笔写歪,自顾自添了两画。 宝儿邀完功,蹦跳着去八宝盒里拣糖块吃,嘴里含糊地说着话:“常太监也真是,没事总来烦老爷!” 是啊,常喜这一出,究竟是要做什么? 这么想着,突然不知哪一窍贯通,宁瑞臣一下从头凉到了脚,父亲方才说“不能留”,就是、就是……他仿佛被雷击中,猝地扔下笔,墨汁溅了一身,来不及管,宝儿还在后面叫喊,他提着袍角就往外跑。 跑到后门,车早已经走了,宁瑞臣发足狂奔,鬓发脱了管束,丝丝散开。一路避着翘出的石角,到了巷子口,见到有一辆车停在那。宁瑞臣一眼认出了包住车厢的布料,扑上去敲门。 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马儿也乖,盯着这怪异的人看。敲了半晌,前头才走出一个拿鞭子的老人,还在抖腰带,应该是去方便的。 “小少爷、小少爷!你在这做啥!”老人惊住了,抖着老腿小跑过来。 宁瑞臣喘着气:“我爹、我爹他……” “老爷叫我送人出城去,少爷有话要交代?”赶车老人把他扶到车辕边上靠着,一个劲地顺气。 宁瑞臣怔怔地,看了赶车的老人一眼。 他认识的,是家里的老仆,温顺和煦,要是杀人,父亲不会叫他来赶车。 “我、我……对,我找人。”他摆弄着胸口的锁片,铃铃地响。 马车里这时才有声音,簌簌地像是叶落,喀的一下,木格门推开了,入目就是凄凄的眉眼,有那么一点惹人心碎,眼下泛着红,是哭过?宁瑞臣没多想,低下头,躲躲闪闪的。 “我、我来、这是一点心意……”宁瑞臣说着,急忙把手上脖子上的值钱物什摘下来,那把长命锁他掂量一下,还是没有摘。 元君玉看着他,他双手捧了一堆晶亮的金银,那双黑白分明的凤眼里有一贯的天真。 “你、你去谋些事业……不要再……”说着说着,宁瑞臣躲开这目光,他是这场加害的始作俑者,没有胆量再要求什么。 “我是个戏子,”元君玉的手搭上了他的,皓白的手腕,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可是我不脏。” 宁瑞臣愣住,他没有想过元君玉如何龌龊,做这些,纯粹是因为愧疚。 “偶尔也登台,在常督公家里做教习,教那些孩子唱曲作词,”元君玉的手很凉,在寒风里像冰块一样冻着宁瑞臣,“多谢宁少爷昨夜仗义执言,君玉感激不尽。” 常喜把他赶出去,自己家也不能收容他,将来元君玉能去哪呢?宁瑞臣惶惶地想,他把他给害了。 “多少……收下一点……”宁瑞臣把手往前推了推,抿着嘴,一阵大风来,冷得瑟瑟发抖。 元君玉垂下眼,顺从地挑了一样东西:“萍水相逢,就取一样做个念想。” 是根木头发簪,值不了几串钱,宁瑞臣喉间一哽,正欲劝解,却看到他眼皮的细褶里藏着一粒痣,见之凄楚,仿佛他就是随时会被溅碎的一把冷玉。 “你……万望珍重。”交代的话百转千回,宁瑞臣也只能吐出这么一句。他刚说完,后面寻他的人就来了,长巷子里飘着呼声,赶车的老人悄悄觑着他,不敢说什么。 就这一下恍神的功夫,马车格门又是喀的一响,元君玉已经进去,带着一身冷然的气息。 宁瑞臣后退几步,逃命一般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勾引.gif 第5章 为天子寿诞办贡的太监停留几日,为公为私地敲打一圈,那么多宝贝搜刮掉了,南京还是那个热热闹闹的南京。 才过了腊八,人已经比平常时候多了,一条街上,提篮挑担的吆喝一声高过一声,姑娘媳妇们偶尔驻足,看一阵,挑一挑又走开。 从后湖起,越到狮子山那边,越是人头攒动。山脚下开庙会,到处挤满了人,脚尖挨着脚跟,一点缝都容不下。兰泉寺今日香客也多,袅袅的烟气从大殿前的铜香炉升入云霄,管放香的小沙弥见着进香的香客渐渐少了,一溜烟跑去后面的寮房,还没走近,就听见大他几岁的师兄用一种畏畏缩缩的语气在和什么人说话。 “……就是居士,也要挑水做饭……檀越在小庙住着,总要……” 声音模模糊糊的,又是另一阵传过来,很有些冷清:“什么日子了?” 师兄语塞,半天才说:“初、初九了。” “七天,”那声音轻轻地说,“师父费心了,明日在下便去伙房帮工。” 劝说的僧人刚走,小沙弥就从枯木中间钻出来,溜进门,贼精精的,转身把门掩了。回头见到屋里的人在调一把三弦,小沙弥歪了脑袋,眨着眼说:“元檀越,你要我留意的人,今天也没来。” 僧寮里亮堂堂的,一把太阳光打在三弦上,元君玉拨着弦,桃瓣一样的眼睛半垂着,若有所思:“什么时候来呢……” 这不像是在问他,但小沙弥还是答了:“檀越安心,过了初一,准来。那时候都是来还愿的,可热闹了。” 小沙弥说完了,巴巴的看着元君玉,像只小狗崽。元君玉晓得他想要什么,拨了两下弦,站起来,从身后墙上挂的包袱里取了一包松子糖,妥帖地放进小沙弥的僧衣中。 “阿弥陀佛……” 宁瑞臣站在桌边,看宁玉铨从苏州捎回来的玩意儿。 两把红剪纸,花里胡哨的布老虎,木雕的斗蟹。华贵些的,有缂丝的扇子,几枚小如意,还有未及雕刻的印石。 这些东西,他看多少遍都觉得新鲜,挑起红剪纸迎着光转:“这剪的是什么?” 红艳艳的纸,朱砂的颜色染在了指尖上,从错杂的镂空里辨认,那是个美艳的女子,执扇小坐,头上一轮圆盘,应该是月亮。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宁瑞臣看懂了,露出懵懂的向往神情。 “瞧瞧这个。” 不动声色地,宁玉铨把那堆剪纸收了,捏了个玉雕的小如意。玉身错着银箔,上头刻了一匝莲花,宁瑞臣对这个爱不释手,赏玩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大哥,前阵子,是不是有什么大事情?” 他说的就是那次赴宴,父亲突然离席的事。 摆宴款待钦差太监,对南京官场来说,是头等大事,不是有更不得了的要务,宁冀不会这样反常。 “什么时候?”宁玉铨把那叠剪纸藏牢了,故作轻松地问。 “大哥明知故问。” 宁玉铨躲闪一下,说:“外面的事,有爹和哥哥顶着,瑞儿操什么心。” 宁瑞臣把如意一放,气势抬起来了:“爹说了,往后这些事,我都要慢慢地学,你不信,你去问他。” “饶了你大哥吧!”宁玉铨脸一拉,“我哪来的豹子胆,在这个节骨眼去烦爹。” “什么节骨眼?哥,说说吧——”宁瑞臣一副小儿情态,央着大哥。 家里头,宁瑞臣总是最受宠爱的那个,都是因为他非足月婴孩,天生病体,全家娇惯着长大。到了二九年岁,闺阁小姐也似,除开礼佛,镇日同山石草木作伴,如何不懵懂。 话到了这个份上,大哥也该松一松口:“你非想知道,也不是不能说……还不是浙江抗倭的事,当地调不到兵,来南京借。兵部不肯给,就找到爹那里去了。” 浙江倭患已久,抗倭这种大事,竟然还有人推三阻四,宁瑞臣听得呆了,半天没出声。 “本来轮不到南京管,但是这次他们绑了一队徽州……哼,死了不少人,爹打算先应承了先行支援,后头再和兵部商议。”宁玉铨起身倒了茶,话也没说全,遮遮掩掩的。 被倭寇杀死的平民不在少数,宁瑞臣重新玩起那支玉如意,也没什么反应,可那神情掩不住的黯然:“那些徽商,是……死了?” “可能吧,”宁玉铨望着他,“事情还没过去,说不准的事。” 近些日子阳光好,月初至今积下的雪就开始淅沥沥的化了。山间从来最寒,放眼无数枯黄草木,成片的霜雪连缀茫茫山野,但也熬不住这么晒,晶晶亮的水珠凝作小溪,一股一股从高处流淌。 山道起伏,马车过时有些颠簸,辚辚地走了一阵,前面有雄浑的钟声了,赶车的马夫才勒住绳,停下车。 帘子一翻,宝儿跳下来,搬来一把小马扎,规规矩矩叫一声“少爷”,里面人才动了,踩住马扎走下来。 不消说,又是来供奉的,兰泉寺的僧人已经在山门前了,向前抄着袖子,笑容可掬:“宁檀越,今年倒是来得早了。” “心结宜尽早开解,等不得正旦了,”宁瑞臣伸手挡着阳光,远望萧疏林木中矗立的佛塔,一路舟车疲乏烟消云散,“有劳师父。” 佛塔耸在寺后,远望时虽觉近在眼前,真走起来,还是颇为费劲。宁瑞臣解了帽,往前打量,山道曲折萦回,还斑驳着积雪草叶,林下日光疏疏漏漏,一路都是湿浸浸的雪水。 如此一来,就要小心鞋袜。 走了一阵,总算要到塔下,迎风扑来铜铃清鸣,盈耳时心神怡悦,一身凡尘的红肉白骨,倒都涤然洗净了。 僧人知道宁瑞臣习惯,送到了塔下,就合掌在一旁等候。 塔下没什么人,最热闹的地方在大雄宝殿,宁瑞臣虔诚地拜了一拜,嗅着凄凄的风,心里念了两句梵语,向右过塔时,却听到有人叹息。 细听,沙沙的响声,像是什么人扫着地,空隙的时候,才堪堪捧出一副愁肠。 第6章 元君玉站在雪松下,手局促地收在袖子里。 他今日穿了一件庙子里的青灰直缀,因为里衣厚重而显得窄小,一双苍白的手瑟瑟地缩,根本无处可藏。 宁瑞臣颇受折磨,他看到他手心手背的那些新近的划痕了。 “怎么在这里,”宁瑞臣一开口,就察觉到了自己的突兀,“在庙子里,清苦得很。” 元君玉是唱旦角的,身段好,在兰泉寺初见时,在豆蔻亭抚琴时,亭亭的像玉树生辉。这时也一样,就算落魄到此,也还是有种体面的漂亮:“别的去处都不好。” 别的去处,还能是哪里?宁瑞臣心慌了一下,他把那句“谋些事业”放在心上了。就这简单的一句话,元君玉的分量在他心里陡地重起来。 “你能作词,是有文采的,”宁瑞臣殷殷的,想起那天临别时,“怎么不去塾里给那些孩子开蒙?” 元君玉不说话了。 风入松涛,雪水滴答坠落,宁瑞臣一头雾水时,元君玉捏住长扫帚,缓缓走开尺远,叫了声:“宁少爷。” “嗳。”宁瑞臣傻傻地应了,看不出元君玉的躲避,竟然上前一步。 元君玉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眼睛多情又无情:“咱们是两条道上的人。” 最开始宁瑞臣不懂,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元君玉说得这样隐晦,他却突然懂了这话里的疾苦。 再超绝的戏子,还是下九流,天生被人看轻。 宁瑞臣不知道如何回应,垂着眼,听着风声,半晌才说:“可这世上,也不见得人人都轻践于你。” 元君玉挑起了一边眉毛,听宁瑞臣絮絮叨叨地:“总有人不在乎,比如你,比如……比如我……” 塔檐的铜片敲打着,松涛一浪一浪翻滚,元君玉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可能是被吓到了。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也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是一时的虚与委蛇还是纯然天成的朴拙,他分不清,只用一贯的态度轻描淡写了。 扫帚扫开落叶,“讨人高兴的时候,谁都会讲几句漂亮话的。” “并非讨你高兴,”宁瑞臣仰起脸,盯住佛塔摇曳的铜铃,那的确是一个赤诚之人该有的眼神,“草木虫鱼,都是生灵,都是一样的。既然是生灵,人也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多谢宁少爷开解,”元君玉顿了一会儿,像是被那神情烫了眼,匆忙转过身,“可惜,世上和我一样的人何其多。” “你、你扫完地了?”连来绕塔祈福的初衷都忘了,宁瑞臣鬼使神差地往他走的方向追。元君玉走得并不快,也许真的是有心给他留余地,宁瑞臣小步赶上去,并行着。 “你每天就在这里扫塔?” “还有挑水,劈柴。”元君玉简短地回答。 怪不得他手上那么多红口子,宁瑞臣目光含蓄地看着他的手,冰肌玉骨,那曾经是妆着粉末,捏团扇绣帕的。 “但今日过后,恐怕师父们就不会容我做这些了。” “为什么?” 元君玉侧回身:“因为他们见到你和我说话,知道我们相识。” 接下来的话不必再说,元君玉不会在兰泉寺多待了。宁瑞臣半晌无言,听耳侧铜铃阻绝尘音,佛家清境,却也让他多出一丝烦恼。 “寺里的师父……总还是有恻隐的。” 前面一片空明山色,元君玉走了两步,头也没回:“出家人三千烦恼剔尽,也不见得真的没有烦恼。” 这下宁瑞臣赌了气了,略略急促地往前去:“这是何意?” 元君玉微微歪头,说话时有些自嘲:“伽蓝不也坐落红尘么?既然在红尘,自当有红尘的烦恼,”元君玉指着自己心口,“就是避居深山,也受柴米之累,谁能尘性净除?” 宁瑞臣嘟囔着:“你这话太偏颇。”转眼见他神情冷淡,一点气也烟消云散,讪讪闭了嘴。 走到杂草丛生处,已经离佛塔有些远了,满目草野,兰泉寺后,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天然的所在。宁瑞臣四下望着,忽然在草丛间发现了些半人高的植株,上面一团一团结了朱红小果。 冬日很难见到的艳色,宁瑞臣好奇地去摘,往袖子上蹭两下,咬一口。 “嘶……酸。”宁瑞臣一绞眉,嗓子滚动着咽下去。 “乱吃什么。”元君玉一看他,被逗乐了,眼角跟着飞起来,嘴唇上扬。 就这一句话,气氛变得没那么僵硬,宁瑞臣看他笑了,一颗心才放下来,愣愣地揉着脸,问:“这是何物?” 元君玉也伸手,大概是想折,但还是没有折。“火棘,春天开花,冬天便结果,吃倒是可以吃,就是滋味平平,皇……钟山那附近,多得很。” 听起来,他对城北这一带很熟悉。元君玉明明是江阴过来的,却好像对南京了若指掌似的。 兴许江南风物都差得八九不离十,宁瑞臣刚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转而问道:“你以后、以后,还打算登台吗?” 冬天的风那么冷,元君玉呵着气捂手,声音淡淡的,仿佛没有放在心上:“年纪大了,没那些孩子灵光,以后的事,都是船到桥头自然直。” 宁瑞臣一急,道:“你才二十吧,讲什么年纪大?” “你不知道,”元君玉神色不变,慢腾腾地走,“我们吃的这碗饭,也就光阴正好的这几年,再过了时候,就没人捧场了。” 经他这么一说,宁瑞臣就明白了,那天他在酒局里见到过,的的确确都是十多岁的戏子在外头陪客。没长成的孩子身子柔,扮上相了,辨不清男女,这样乾坤颠倒,不止是在在江南官场,在文人之间,也受着追捧。 “总赖在这一行,时间久了,自己都要忘掉怎么样才算做人。” 宁瑞臣的心猛一下揪住:“你家里……” “哪还有家,要是有,也不至于做这个。戏子最初大多不是戏子,娼妓也并非天生的娼妓。”元君玉平静的看着他:“可有时候,我倒宁愿我生来就是戏子。” “你知道南京前一个镇守太监叫什么?”元君玉忽然问了,眼里似乎跳着光。宁瑞臣讷讷地一点头,他知道,前一个镇守太监才死了一年,也是那一年,常喜到任南京,上上下下的剐了百来个能叫出名字的宦官。 “我从前得罪过人,是受了他的荫蔽,才免于遭难。后来辗转在江淮之间,替他探听消息,常喜到任,却头一个找到了我” 宁瑞臣深吸了一口气,肺内寒凉:“他……” 元君玉陡然回首,盯着宁瑞臣眼中的倒影:“能做到南京守备的,都是有手腕的人。常喜这个人心毒,你得罪了他,以后千万小心。” “你、你说这么多……”宁瑞臣好像没有明白,又好像明白了。 “我不想教你愧疚。”不得不说,元君玉的声音很好听,像幽谷跳溅的泉响,高亢时有金石的锐,低回处又有玉质的醇。“如今这般景况,也算是你助我跳脱牢笼,我该谢你的。”他抬眼看天际金云潮涌,忽然洒脱一笑。 “就此分别吧。” 宁瑞臣看不透他,对他是怜?是痛惜?分明人就现在眼前,然而似有大雾障目。痴想间,那人眉宇却倏然明晰,颦笑间如桃花吹动,艳而不俗,一下子回到他传闻里的少年时。 “下回……初一的时候,我还来还愿。”宁瑞臣听不清元君玉是否回答了,又昏昏然想起听宝儿讲来的轶事:元君玉年少登台歌西厢记,姿仪袅娜、艳绝百花,因此被风流文人赞作……赞作…… 宁瑞臣心神一乱,宛如置身群芳从中,满眼都是流霞般灼灼飞花。 ……他当年被人赞作玉芙蓉。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第7章 白玉类君子,芙蓉似妖姬。 二者居其一,都是世间至美。元君玉少年风姿,有玉琢之气,而眉目间,是芙蓉之艳,玉芙蓉三字是故由来。 到他年岁稍大,脱去少年稚气,渐有男子轮廓,“芙蓉”二字便不合时宜,有认识的,便给他起个风雅的别名——“玉郎君。” 寂然僧舍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空明初阳透窗而入,照亮了青绿色的一身曳撒,那来传话的小宦官瘦瘦小小的,毕恭毕敬叫着元君玉:“玉郎君所说,是想尽快回去了?” “全看督公心意。”元君玉打量着这个官宦,应该是常喜近身的心腹,和他主子一样,那神情令人生厌。 宦官压低了脑袋:“小的来时,督公就事先吩咐了,若是玉郎君想回,就得先想好,先踏哪只脚进门。” 这是在质问他究竟是心向何处了。难怪的,那夜酒席他使计代人抚琴,招来了崔飨的注意……这在浸淫宫廷多年的太监眼里,不过是拙劣的手段,只是为什么常喜还会有耐性,遣一个心腹来替他打这种哑谜? 元君玉僵在那里,但对着一个阉人,他不愿露出破绽,强自镇定着,抬眸道:“督公此言,是怎么个说法?” 小宦官笑了,眯着眼,又是那副不怀好意的尊荣:“玉郎君这句话,督公也料到了。督公说,玉郎君聪慧,不必他解释,郎君自会明白……” 脱漆的舍门“吱”的一响,古旧的声音在眼前盘旋,不知什么时候,僧舍内就只剩元君玉一人。阳光愈盛,投在地上如宝珠生辉,屋内却尤为寒凉,元君玉缓缓靠坐在竹椅上,眉心紧绞。 向高处爬,是没有错的,他这一着错在不合时宜,眼下常喜对他嫌隙已生,若再不做些什么…… 元君玉抬手倒水,一壶尽枯,滴水也无。索性重新调起琴弦,拨了两把,却始终缺一股味道,胸中只觉得有什么失而复得,却忽的得而复失,撬空一般难忍—— 一阵恍惚,刹那光景,元君玉想起今日宁瑞臣所说。 寺后点点雪野,万彻碧落下佛音缥缈,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状似无心的一句话,险些让他发笑。 不在太监家里唱戏的时候,他靠着一副好皮囊,在江阴正当红,那些捧场子的狂蜂浪蝶,哪一个不是捡着漂亮话说,哪一个又真把戏子当人了呢。戏子、娼妓,风华正好的几年,兴许有些风头,时日一久,就是碾做尘泥的衰草烂叶,谁人去看顾? 元君玉太明白了,可涟漪也实实在在地荡在心上,是因为那双眼睛?元君玉想,一双黑漆漆的凤眼,不通世故的神情,几分真,几分假? 好半天,也不知是说谁,元君玉摇动手腕,叹着气,轻轻拨弦:“罢了。” 昏瞑的斗室,残香已经燃尽了,晨光乍露的时候,屋里绵长的气息忽的一止,裹在丝被中的人轻哼一声,爬起来揉眼。 宁瑞臣懒迷迷地拨着头发,拢着亵衣,起身把香盖阖上,坐回榻上,耳边是豆蔻亭流水淙淙,再听,还有早起的下人脚步摩擦的簌簌声。 今日二十九了,豆蔻亭附近倒没什么热闹,叫卖和笑语都离得很远,幽静非常。放在家里,那一定是门庭若市的,内外各色补服衣冠,赤橙黄绿,染缸也似。也是因为这一点,每年三十前后,宁冀都会把宁瑞臣送去豆蔻亭小住。 年纪小时,还觉得没什么,到了十多岁,宁瑞臣就逐渐察觉的自己和别家孩子不同的地方了。别人家的孩子出门交游,他只能待在家里数石头,就是开蒙一事,也是交由家塾先生来做。这样弄的,真和个娇小姐似的。 冬日困懒,宁瑞臣缓了好一会儿,草草拢了头发,惺忪着趿住鞋,慢腾腾披衣,取棍撑起窗。还没看清窗外风景,就听一声惊呼:“少爷,快快关上,着凉可怎么是好!” 不知是谁伸来一只手,啪一下把棍抽了,窗叶哐一声落下来。 呆愣的一刻,外面又是噔噔的足音,两三个伺候的端着水盆巾子进来,后面跟着宝儿。 “少爷今日醒这么早。”宝儿吭哧吭哧喘着气,肉脸蛋上冒起红晕。 见着宝儿,宁瑞臣才算清醒了些,一面张着双臂由人伺候穿衣,一面侧脸问宝儿:“送去兰泉寺的信,有回音了没有?” 宝儿不敢说,一连几天,不管是差人送去的信,还是金银财帛,无一例外退还了。不仅是退还,还有话要他们带,说是往后都不要再见。可他们哪敢往回报,全吞在肚里,宁瑞臣再有东西捎去,还是装作不知,全塞给兰泉寺的和尚。 宁瑞臣见他沉默,心里也知晓了,没说什么,垂着头让下人挂上长命锁,心中低沉,在面上也一览无余。 再怎么说,他是在元君玉面前讲错话了的。那些话,并不太重,可人与人际遇大不相同,兴许就有那么一两句无心之语,利剑一样,扎在他的心上。宁瑞臣对他,多是愧疚,这样一来,似乎难以弥还了。 穿戴停当,宁瑞臣左右思量,直奔书房研墨,抽了张玉兰笺,按在香薰前熏足香气,才提笔写上: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停笔,款也不题,信也不封,送出去半日,竟就得了回音。 出了奇了,宝儿踮着脚眯眼看洇过纸的墨痕,堪堪分辨出一个“相见”、一个“正旦”。还没来得及看完,那短纸一晃, 已经被宁瑞臣投进灯里烧了。 “初一的时候……咱们去兰泉寺?”宝儿不太懂少爷和那戏子的关系,说熟吧,好像总共才说过几句话,说不熟,哪来这乱七八糟的信件呢? 他到底是个孩子,想不通,就不去纠结,悄悄瞥着烧得蜷曲的纸条,不一会儿灯罩里就飘了飞灰。 “每年都去的,问这多余的事,”宁瑞臣忽然有些躁,转眼一看宝儿瘪起嘴,还是软了心,“今年去,咱们一道还愿,你莫再东奔西跑。心不诚,愿力就浅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内容已替换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浣溪沙》王国维 第8章 除夕夜,爆竹彻旦,游人如织,新衣冠,肃佩带,声似激浪,笑比轰雷,秦淮河内宝舟玉舸,星灯浮动,两岸灯火绵亘,欢声塞道,车马难行。少长终夜游乐,爆竹烟戏,虽已入夜,巷陌亮如白昼。 夫子庙前百千文士,中庭列案,写“天下文枢”四字,祭孔圣诸儒,供牛羊等馔,柿饼元宵,城内入夜门户不闭,家家焚香接神,子夜交汇时分,烟阵冲天。 城北城南,莫不是游人云集,昏昏暮瞑时,山道张灯,一如龙蛇盘踞其上。信众祈福还愿,在此久候半日者不计其数。 寺内梵唱不绝,烟火袅袅,大雄宝殿前香烟迷眼,殿前铜鼎内星火明灭,残香无数,枝枝蔓蔓,赤色春草一般,起伏参差。 如此相较,寺后僧舍真算个独避红尘的方外去处。 丈许高的一片黄墙,墙内虬枝匝匝,爆竹声自远传入静夜,声如裂帛,宁瑞臣捂紧襟口,站在抽叶的梅树下,站在一列空寂无人的僧舍前。还有歇息的僧人,热闹的缝隙间,偶有念佛声传来,木愣愣的影子投在门户上,动也不动,一阵风来,哧的一声,灯熄影灭。 一霎时,僧舍的灯噗噗全灭了,宁瑞臣一急,这才想起此行目的。 逡巡片刻,他做贼一般,敲了其中一间僧舍的门。 没人,门一推就开,宁瑞臣在门前站了半天,也没见一个人出来。也是因为没人,兴许胆子就大了,宁瑞臣试探地提起袍角,踩进门槛,屋里屋外一样黑,他擦亮火折,把蜡烛点上。 应该是元君玉的屋子,有种脂粉的气味,他下意识这么觉得,环顾一圈,只有烛台下压了一张纸。 外面还是热闹,显得僧舍愈发冷清,那一张纸瑟瑟缩在烛台下,显得伶仃可怜。 写的什么,宁瑞臣几度伸手,却不敢看,察觉到落笔人的落魄和悲戚,半天才掖了袖口,缓缓地拾起辨认。 出锋柔韧的一笔字,写的是长亭送别一折: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西东万里程。 再看那张小桌,上面真的摆了两只杯子,豆青色,杯肚上有经年的褐色裂纹,一杯已空,另一杯浮漾微光,他果真走了…… 轰的一声巨响,宁瑞臣翻坐起来,额头覆着湿汗,墙外天穹光彩绚烂,隔着一片水域远远投来,真幻难辨。外间砰地响了一下,凳子翻落的声音,床帘被掀开,露出宝儿娇憨的脸蛋。 “少爷醒了?” 领口都汗湿了,宁瑞臣垂眸,满怀心事:“什么时辰了?” 宝儿麻利地踩上板凳,挂好两边床帘:“子时还没到呢,少爷吃些东西?” “不吃。”宁瑞臣爬起来,忽然停住,又改了口,一连报了几样吃食,吩咐说:“你去端来。” 宝儿听罢,惊讶少爷胃口何时这般大,出门叫了几个人,一道去了厨房。 跟着去的,还有几个新来的小厮,宝儿俨然是个大哥样子,在厨房门前叉起腰,嘱咐说:“少爷不爱吃辣,蒸糕也不许太甜了,去庙子供奉的时候,千万要注意莫沾荤腥,弄不好了,少爷要生气的……” 几个新来的小厮都捧着夸他,宝儿飘飘然了,一转身看看宁瑞臣卧房的方向,伸手指着一碟道:“先把这叠粉羹端去,给少爷开开胃。” 小厮又讨好他:“宝儿哥领着小的去吧。” 宝儿把头一昂:“真是没办法!” 两人到了卧房外,宝儿径直叩门,没人应。屋里灯还亮着,不知是不是人又睡下了。宝儿对着端羹的小厮嘘了声,蹑手蹑脚推门进去,过了半晌,噔噔的脚步声飞出来,及到了门口,脚尖一划,被门槛绊了个大跟头。 小厮一脸惊慌瞧着宝儿:“怎么了,宝儿哥?” 宝儿手忙脚乱爬起身,瞪着大眼睛,魂都要飞了:“少爷没了!” 宁瑞臣牵着马,透过宝瓶窗悄悄地往后望。院子里有松枝焚后的残香,中庭的灯全亮着,两个模糊人影在桌前举杯,大概是父亲和大哥在守岁。突然人影动了一下,有人过去禀报了什么,灯就灭了。 豆蔻亭一下子闹起来,宁瑞臣拼命拉住马绳,往门外拽。一转角溜进后院,风蚀的水磨砖墙上,悬了一大片干枯的藤萝,越到大门处越稀疏,檐角下支了一把凳,两个家仆还不知道发生何事,站在墙下面,往上糊神荼和郁垒像。 宁瑞臣慌了神,飞快的把闩子一抽,拉着马闪出去。 豆蔻亭到兰泉寺,骑马就要半个时辰。 今夜人是真多,宁瑞臣仓皇赶到山脚下时,都快到子夜了。人还是不见少,到处流光溢彩,不过山门前的和尚一眼就认出他,派两个弟子去接他进山门。 烟气弥漫,宁瑞臣胡乱抹着碎发,道:“劳烦二位,我来找个人,应该是住居士斋的。” 找人这事,没什么好麻烦的,两个弟子相视一眼,晓得他要找谁了。 熟悉的一方黄墙, 隐隐约约有念经声,这和梦里那个场面太像了,宁瑞臣的心吊起来,指着梦里的那一间僧舍问: “是这间?” 静默一瞬,两个弟子古怪地看着他:“错了,还在前头。” 宁瑞臣微赧:“多谢二位,”他又想了想,“我自己去找吧。” 两个新弟子大概也没明白师兄做什么叫他二人来办事,听他这么说了,便急忙赶回去照料别的香客。 宁瑞臣松一口气,紧跟着犯起愁,应该也挺近了,叫一嗓子的事,他却踟蹰了,“元”字在嗓子里滚了一圈,到底叫不出口。犹犹豫豫的半天,忽然一间屋里灯亮了,宁瑞臣见到里面有个人影绰绰地动。 只有一个剪影,但是那见之难忘的姿态,宁瑞臣一看就知道是他。 “元……” 他的话很快就被突然的一个琴音止住了。 沸腾的热闹里一段幽微的琴声,就一晃神的功夫,停下了。宁瑞臣不懂音律,心里忍不住猜,这一段弹的,是有话对他说?狠下心的逐客,还是独诉衷肠? 宁瑞臣站在门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壮着胆子:“我以为你走了,所以来看看。” 屋里的人听了这话没有动,宁瑞臣吹了大半天的冷风,嗓子颤颤的:“除夕是大节,你一个人,要不然……” “谁说师父是一个人啦?”突然间,屋里传来一串脆生生的孩子音,门唰一下开了,一个穿小红袄的孩子笑眯眯地瞧着宁瑞臣,眉心中间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漂亮生动得像一幅画。 一声轻斥传来:“不成规矩。” 那小红袄嘻嘻哈哈地,不把这话放心上,走出来对宁瑞臣一拱小手,响亮地说:“新年吉祥,”小红袄直勾勾盯着宁瑞臣胸口的长命金锁,“我叫柳骄,师父的入室大徒弟。” 宁瑞臣说这话,眼睛却向里面瞧:“娇……” “骄阳,”那孩子视线陡地一抬,很傲气的,“师父给起的。” 还没等宁瑞臣夸个好字,里面元君玉就发了话:“柳骄,回来。” 小红袄挺着胸往屋里回了声“知道”,回头扮个鬼脸:“师父要想出来,早就开门了,他才不想见你哩,小少爷回吧!” 宁瑞臣要听他亲口说,执拗地站着。 柳骄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宁瑞臣。不用看,这就是个常见的公子哥儿,南京城一抓一大把,除了愣,没别的不同,通身上下,最让柳骄喜欢的是这把长命锁,金灿灿的,漂亮又值钱。 他心里装着刚才屋里师徒俩说的话,拿起乔:“别难为我啦,小少爷,就像我这样伶俐的,师父都不见得爱呢!” 什么爱不爱的,宁瑞臣糊里糊涂地看着这个早慧的孩子,猜不太准他的意思。 “柳骄。”元君玉第二次叫他的名字,话音里已经有不满。柳骄住了嘴,向屋里探探头,老不大乐意地说:“师父说,定了何时就是何时。” 有了这句话,宁瑞臣才真的把心揣回肚里,压在头上的虚无的罪业感霎时轻了。 “走吧,都和家里人守岁呢!”到底是个孩子,喜怒哀乐也就一瞬间的事,柳骄回头,露着一丝儿糯白的牙,又是盈盈地笑:“明儿初一,我也在。” 宁瑞臣算是懂了,这是变着法找他讨吉利钱。他点点头,忽然想起冷了似的,抖了一阵,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柳骄站在那里,抱着双臂笑他:“傻站什么呢!” 傻站什么呢,兴许是没见到元君玉的面吧,一阵听也听不清的琴音,不明不白算什么呢。 事已至此,连他自己都看不清,做这些蠢事,究竟是纯然的悲悯,还是对业报的恐惧? 宁瑞臣牵马下山,冷风吹着,人群之中只有他牵着马逆行,失魂落魄到了山脚,几个模样熟悉的人急匆匆迎上来,又是披衣又是塞热汤。 大哥来接他,一句话也不说,用一种伤神的目光把他看着。 宁瑞臣被簇拥着坐上轿子,外面还是热闹冲霄,花灯游龙呼啦啦从眼前闪过,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孤单了。 作者有话说: 一直在加班 没啥时间写::>_ < 第55章 夜幕低垂,聚宝门外热闹非凡,宴饮园子里的玩乐向来是通宵达旦,偶尔也有先出来的,醉醺醺,一步三晃。 魏水从正门出来,吩咐人备轿,很快的,园子里又跟出来一个矮个子,被人请着上了轿,先抬走了。魏水抱着双臂,在门口等了不到一会儿,崔竹就施施然出现了。 “我往北去,北新街。”崔竹腰间插了一把折扇,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笑眯眯的。 “北边好,”魏水使个眼色,“走吧,崔公公。” 他们一道走着,各自坐的轿子也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晃,沿路都有灯亮,这样好一会儿了,才上了镇淮桥,这也许是因为南京的夜色实在是辉煌,任谁走在其中,都要流连。 “谢晏那里,是出什么事了。”刚上了桥,魏水就这样问了。 崔竹看一眼拥挤的人流,魏水那顶轿子早不知道被挤去哪里了:“不清楚,前些日子他去浙江办事,瞒得挺严。” “怎会瞒过你。” 崔竹拿出一种温吞的语调:“不也瞒过你了吗?” “前日接到消息,说东南有动作。具体是什么,也不清楚。”魏水侧身让过行人,摆出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随后就吩咐我,别和谢晏来往……这个人,可是我牵的桥搭的线。” 倭寇的那些把戏,崔竹当然知道,可经魏水这么一“点拨”,他也对谢晏的行径有了点怀疑。 “你的意思是……” “哎,不过是猜测,他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招惹那人的心腹大患。督公不说,也能理解,毕竟做生意,谁没点见不得人的东西藏着。” 转眼下了桥,崔竹望见魏水的那顶轿子了,就在不远的地方停下,帘子掀开,一张美艳的脸正在向桥上张望。 崔竹一笑,捏着扇子敲两下魏水胸口:“要我说,以后有那个美人在,你的日子哪还过得舒坦。” 这显然不是说什么风流韵事,魏水面不改色:“我不收,督公也不会让我舒坦。” 崔竹一把把扇子甩开,抢一步接住了前面轿子里传来的秋波:“他连你也不信?” “是起疑,”魏水看着小阑干嗔怒的脸蛋,抬手压掉崔竹的扇面,“在崔公公来南京的那天。” 南京北京,各有一个“崔公公”,魏水说的是北京那个,崔竹赫然严肃起来了:“我干爹?” “你看那一回,常梅子再被他重用,一旦起疑,不也打发到别处去看庄子了?就我这一出,还是看在您干爹的面子上,才来得这么迟。” “他还忒能忍,原来是不想和我干爹生嫌隙。” 下了桥,眼前两条岔路各走一边,同路就要到头了,崔竹仍是笑容满面,那是笑给小阑干瞧的,无可挑剔:“干爹总说我这个五叔乞子出身,没什么大韬略,不是老祖宗青眼,就没他这条命在……是我们把他看低了。” 魏水心里像是有事:“崔公公,在下先走一步,” “魏兄且慢,我还有一言,”崔竹把他叫住,顶着小阑干直勾勾的眼神,面不改色,“干爹是等不及了……东南之势,或可为你我所用。” 魏水向远处的轿子看了一眼,可能是急着去安抚他的美人:“行,此事,崔公公费心了。告辞。” 夜深时,水西门一带绵延至秦淮西流的整片坊市,依然是灯火浮动。 宁家宅院里静悄悄的,家主不在,并没有宾客登门的喧嚣。院子里仆人们来来去去,快没什么活干了,便有人在后院问:“家里灯还熄不熄啦?” 正逢一个小小的身影过来,叉着腰:“熄什么灯?少爷还没睡呢!” “啊呀,是宝儿……” 庭院里紫薇花开得茂盛,花枝自下而上,斜逸出墙端,枝桠间一片如云如雾,乍然间,石子地上几瓣落英被脚步掀动,宁瑞臣着提灯,往佛堂去静坐。 他闲时没有别的爱好,惟剩写经一项,是百干不厌的,今日本来无事,打算还去伯府找元君玉,但想着那天早上的尴尬,终归是忍住了。 这怪念头,兴许和元君玉分隔几日,就能自行消解了。 宁瑞臣侥幸地想着,正研了墨,盘腿坐下写经时,宝儿就一股脑奔进来,不等他出声责难,就喘着气儿说:“少爷,扬州来信了。” 是大哥,这个时候来信,只能是那件事了。宁瑞臣刚板起的脸一下子柔和了,放下笔,雀跃着:“什么事?” 一边说,一边就跟着宝儿出去,前脚踏出佛堂,后脚报信的人就跟来了:“少爷,大爷从扬州传的口信儿,大奶奶生了。” 果然如此,宁瑞臣一拍手掌:“真的?嫂子还平安?何时回家,大哥说了没有?” 报信的一笑,把宁玉铨的信交给他:“大爷的信。” 宁瑞臣急急忙忙拆了,就着昏暗的檐灯看过,上面写容瑛华足月生产,是个健康的胖小子,母子都平安。宁瑞臣捧着信来回看了三四遍,忽然后知后觉地:“啊呀,我这就当叔叔了?” 宝儿垫脚想看信,半天看不着,跟着傻乐:“是、是。” “起名了没有?叫什么?”信里没写这些,他转头,扯住报信的不肯放。 报信的也笑呵呵,露出一排牙:“还没,说要等老爷定夺。” “和我爹说了?” “老爷那里,也有人专程去衙门送信了。” 宁瑞臣唬得想起来:“还没起名儿,那乳名呢?回家了,我总不能……侄儿、侄儿的叫吧?” “这……小的也不知。” “哎呀!”宁瑞臣又把信翻来覆去看几遍,忽然想起什么,便嘱咐仆人带那报信的去领些银钱,吃喝歇息,自己则把宝儿撇了,撞开房门系上披风,再风风火火吩咐备轿。 “少爷……少爷!”宝儿两条腿跟不上,落在后面直叫唤。 “今晚不回了!”宁瑞臣匆匆地往外走,头也不回。 他的兴致如此之高,将宝儿吓得不轻,连连问他要去哪。 “牌楼巷!”宁瑞臣匆忙应着,宝儿就乖乖闭嘴了,那离不远处是伯府的位置。 夜里风大,宁瑞臣却并不在意,出门前看见院子里的紫薇花实在心喜,还有闲心折返回去折了一大枝,捧在怀里,往外面走,上了轿子,不明就里的轿夫还在问:“少爷,去哪?” “忠义伯府,快快。”宁瑞臣看他们还呆愣着,兴冲冲又补充着:“不知道在哪儿?就前面二里地,往西北走过桥,两炷香就到了。” 第56章 转眼到了牌楼巷,往里走了约莫百步,到大门口了,便有人过来问:“请柬?” 宁瑞臣掀开帘子,怀里还护着他的花:“什么?” 是个太监模样的,脸生,此时不耐烦的说:“请柬拿来,没有,就不准进。” 轿子前倾,压低,宁瑞臣走出来,微微不悦:“我没有。”他来忠义伯府,向来是没有人拦的。 “拿不出,那就回去……”那太监不大瞧得起人,趾高气昂的,把袖子一拂,忽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把那太监给打了一耳光。 “瞎眼犊子,看看这是谁!”还是太监,宁瑞臣算是明白了,府门前那么大一张桌子,是伯府在迎客的。 “世子有事?”他谨慎的看着那个太监。 “府里宴请宾客,宁少爷,世子对我们嘱咐过的,您来了,不管什么事都让进。”后来的太监看得懂人脸色,蹲下身给宁瑞臣扑了扑下摆的灰尘,一面笑,一面伸了手往大门里一指:“您请?” 按理说,平常时候遇见这样的情况,宁瑞臣是懂分寸的,可是今天不知是怎么了,他就像存心在这些太监面前示威似的,把袖摆抖了抖,真的顺着那太监指的方向踏进去了。 一进门,绕过影壁,就听见里面隐隐的宴饮之音了,宁瑞臣向主屋那边眺望一眼,有人唱,有人笑,应该是戏班在那里唱堂会,那调子也熟悉,模糊听见几个词儿,什么“赏心乐事”,是游园。 太监在右侧带路,边走边说:“从苏州请来的班子,今晚的客人都爱听,宁少爷要过去?” 宁瑞臣不喜欢这太监的做派,却不得不和他搭着话:“不过去。” 这一路就被带去了元君玉的书房,他一向在这里见朋友,太监站在门前,隔着龟锦窗棂,盯着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紫薇花若有若无地笑:“宁少爷有什么事,到门口叫一声儿,我们几个奴婢都在那里候着。” 宁瑞臣点点头,不多时,又有人奉了茶水过来,他接下的同时也在打量,看整个忠义伯府的这些仆人,真的像元君玉说的那样,在慢慢“听话”了。 书房一贯没有变过,从门口到桌案,中间隔断的是两只多宝格,案上放了一只半开的木盒子,有什么的闪光透过缝隙射出来。 宁瑞臣立刻想到了那是什么,想看,但这并非君子所为。他踌躇着,心里却有个声音说:看一眼吧,能放在这的,不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看一眼,也没什么。 鬼使神差的,他真的打开了,盒子里衬着一块绒布,里面是艳晶晶的八宝花簪,这时候,隔着几道墙远的唱腔又飘过来,那边早就演完好几出了,现下正在唱着:“这憔悴非关爱月眠迟倦,可为惜花,朝起庭院?” 宁瑞臣认出来,这就是旦角头上戴的,元君玉把这个收在这里是为什么?他不能想,一想心就乱了,远处箫管声挠的人心痒,他叹气,顿觉十分棘手,便到两间大屋中央的空地中去玩花弄草。 空旷的小天井里沙沙的响动,云墙下一从高大过头的芭蕉叶,在夜风里摇摇曳曳的,宁瑞臣一时愁起,悄悄折返回书房,拿了一管斑斑的湘妃竹笔,站在芭蕉叶前面思索片刻,在叶片上酸兮兮地写:“淡淡流云袖,碌碌候何年?闲闲搦湘管,痴痴问扶鸾。” 这是在问鸾仙了,心里那个体态风流的杜丽娘,他什么时候能见着呢? 宁瑞臣提完,回屋放笔,坐在一张官帽椅上,惴惴地猜想元君玉看到后的反应,可这一片硕大的芭蕉叶,这几个蝇头大小的墨字,哪里能被发现呢,况且南京最近多雨,一夜过去,这行痴语也要被雨水消解掉了。 但毕竟是忠义伯府啊,耳目众多之地,难保是非。思来想去,宁瑞臣始终觉得不妥,想去擦掉,正搅了几滴茶水沾湿了手帕,不巧元君玉宴罢回来,一身的酒气,醺醺的气味扑进书房内。 元君玉喝醉了,也并不失态,至少在宁瑞臣看起来,是十分端方的。 “来了。”元君玉的眼睛里含着光,是酒后才有的一种潇洒,他也不问宁瑞臣为什么来,一点芥蒂也没有,自然的就把宁瑞臣和自己家联系在一块儿了。 宁瑞臣是来对他说兄嫂的喜事的,这会儿竟险些忘记,刚来时的兴奋劲也消失,想到书房桌案上那只花钿,局促不安地把家里折的紫薇给了他,像是近乡情怯的游子:“有喜事要告诉你。” “嗯?”元君玉随手把花枝插进衣襟,似乎并不打算在书房多待,把宁瑞臣牵着,往卧房去,“别在这坐了,去散散酒,方才那些人难应付,喝了好几盅。” “今晚请了谁?” “……还不是那些,你都知道。” 大概还是常喜、谢晏之流的,除了玩乐,他们也是有公务要说的。 “嗯……”宁瑞臣红着脸把袖子扯出来,亦步亦趋,到地方了,是一间四面开门的小轩,临风修了美人靠。 墙角摆着烛台,元君玉坐下,立时便有水盆端上来,他来回浇着手,末了拍两把脸,似乎清醒一些,湿漉漉的眉眼转向宁瑞臣,说不出的风情:“有什么喜事,专程过来?” “啊,”宁瑞臣乖乖地靠在一张软垫边上,并着膝盖微微低头,“我、我做叔叔了,晚上扬州来的信,嫂子生了一个胖小子。” 说话时,元君玉挥退了水盆,仆人转而送来一碗醒酒汤。又是水又是汤,前后如此熟练,看来元君玉经常这样,醉后偎在美人靠边吹风醒酒。 因为微醺,元君玉看起来比平时平易太多,含着笑:“你做叔叔了,不去和你父亲说,跑来告诉我?” 说到这个,宁瑞臣又是惆怅:“我……我只有你。” 这话让人误会,元君玉不笑了,怀着一种道不明的情愫看着宁瑞臣,忽而倾身过去,凑近了,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元君玉的嘴唇就这样停在他脸畔,发乎情止乎礼的,半天才开口:“脸上……有脏东西。” “啊?” 那指尖就压上来了,半真半假地揉了一下,揉得宁瑞臣慌乱地避开,不住地用袖子蹭脸颊:“我、我自己擦擦就好……” “好了,回去歇息吧。”元君玉起身,抓起一只烛台,歪着头:“我醉了,夜里要说胡话,今夜就不睡一块了,刚才叫人去搬榻来,你睡惯什么料子的被褥?” 宁瑞臣盯着那只烛台,心乱如麻:“好、好,缎子、棉料,都行。” 躺下时已经很晚了,更深漏静的寂静,宁瑞臣一向好眠,从不认床,这一觉睡到大天亮,起身时总觉有什么重要之事遗忘了。起身穿衣时才想起来,题在芭蕉叶上的诗忘了擦去。想及此,便急急往屋外看,而昨夜并未下雨。 他不禁忧虑,生怕被元君玉看了去。所幸元君玉宿醉未醒,隔着一张屏风,呼吸深长。昨夜给他的那枝紫薇花,也被插在瓷瓶里摆着。 问过了外面的太监,都说世子早上并未起身,宁瑞臣这才稍稍安心,偷偷溜去书房外面,捏了手帕,想把那几句不明不白的诗擦了。 正寻着昨晚那把叶片时,却愣住了。 那上面本来只有两行墨痕,现今却在旁边新添了一行字迹,虽然略有歪斜,但看得出来是元君玉的字。 什么时候,元君玉竟来回了诗的? 可能是因为醉了,所以后文对得并不工整,且相比清醒时,这笔字更羁狂几分,宁瑞臣呆愣了半晌,心砰砰直跳,不晓得元君玉回了什么,好半天才想起去看。一片宽大的芭蕉叶,油油冒着光,上面墨痕尚新的一句歪诗:“一颦一笑魂梦中,不必痴心付扶鸾。” 第57章 “昨天,他又去了……?” 一方宽敞的书斋,谢晏面前摆了两碟果子,一小壶酒,正等着什么人来的。客还没到,他先捡了本书看,一目十行的,也不知看没看进。 几步远的一个仆人微微垂首,说:“是,听太监们说,昨晚的宴席都没拦住他。” 谢晏不说话,只顾翻他的书。半天没叫人走,那人也不敢离开,低头不忘看两眼主子的反应,好半天才听谢晏悠悠抛出一句:“和以前一样,待了一晚上?” 仆人笃定地说:“一晚上。” “领赏去吧,”谢晏把书合上,“再和伯府的那些公公们道声谢。” 仆人转身出去,过了会儿,张神秀就到了。 “其他人都没到?”张神秀四下环顾一番,见桌上摆了果子,自顾自取了一枚来吃。 谢晏倒酒:“今天,本就只有你和我。” “公事还是私事?”张神秀不大高兴,本来说好今日休息,谢晏非叫他来的,要不是为着商会的事,他现在还在家和柳骄腻歪着,共看一本新刻版的金瓶梅。 “公事,”谢晏隐晦地说,“收收心,我把你叫来南京,是赚银子来的。” 张神秀不打算和谢晏谈起柳骄,不为别的,谢晏对他们之间的事,总持有一种悲观的态度。张神秀不喜欢,他对想要的东西,一贯有百倍的信心。 “浙江的事,有下文了?” “嗯,”谢晏给他端了一杯酒,“顺利的话,七月就备船出发。” “这次去多久?” “照船行的速度,大概要一个月。” 张神秀沉吟片刻,突然仰头把酒喝了:“除了你我,还有谁同去?” 看得出来,张神秀不愿意走,他心里有了牵挂,只想求一个安稳的生活。谢晏犹豫半晌,把那碟果子往前推,皱着眉叹气:“恐怕……我不会跟你同去。” “为什么?”张神秀抬头,没去捏那碟果子。 谢晏干脆挑明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决定来南京?” “有钱赚,有人可依傍。”张神秀想也没想,没好气的,不愿说出常喜的名字。 “在松江也有钱赚,也可以依傍他,只因为这个,我不是非要来南京。”谢晏停了停,露出张神秀最熟悉的那种苦笑:“他是要我在他眼皮子底下办事,他才能安心。” 都已经这样说清了,张神秀还有什么可说,谢晏是决不能离开南京的。他思来想去,还是问出口:“非得我去?别人不行?” 谢晏陡地摇头,凝重地看向他:“术舟,你是我最信任的人,这个时候,切不可……切不可儿女情长啊。” “我知道。”张神秀心虚地侧过脸,声音很轻:“我就是问问,不会不答应。” “你听我说,这单生意做成,到我们手上的何止千万之富。督公那边我会打通关节,到时候,你我后半生再也不必四处奔波了。”谢晏看着他,千般万般无奈:“你想想,不去涉一涉险,哪一天你没了这身家,还有人愿意跟你吗?” 张神秀不说话了,这时谢晏给了他一封信,示意他打开:“浙江那边的来信。” 信封挺厚,他接过来,草草看了前一页,翻到第二页时,脸色倏地变了:“微卿!” “啊。”谢晏含糊地应着他。 张神秀唰地站起身,一把抓住斜眼的领子,力气之大,将他整个人都摇撼了。 “你又给倭寇办事!” 椅子腿高高扬起,轰一声落下,陡然惊落一地树叶。 谢晏扶稳桌案,不敢看张神秀,匆匆奔至门边,向外看了两眼,掩上门,数落似的:“你小声些!” “你这时候知道怕?”张神秀瞪着他:“见不得人的事,你才怕!” 听到这话,谢晏迎上他逼视的目光:“他们是汉民,不算倭寇。” 张神秀恼怒了:“在沿海抢掠渔民,走私杀人,不算倭寇?” 谢晏换了一种说辞,很恳切地抓住张神秀颤抖的双手:“术舟,我有什么办法,那一次,他们的刀都架到我脖子上了!” 倏尔间,张神秀止住了话音。谢晏说的是去年年末,商会中有十多个商人偷偷出海走私,在码头被倭寇绑票的事。 走私毕竟是大罪,张神秀并没有这个胆子,因此未曾与谢晏同行,倒是躲过了那一场灾祸,只是那天究竟发生何事,幸存之人也只剩谢晏,他根本无从得知。后来一同前往南京,也是迷迷糊糊,逢酒便吃,逢人便抬举,结交了一些贵族士人,其他的秘辛,竟是一概不知的。 “那次你们出海,到底出什么事了?” 谢晏长长叹气:“这事……一两句说不清。” 张神秀不悦:“微卿!” “你非要知道……看在多年情分上,别说出去……千万别。”谢晏合上眼睛,把眉心揉了几下,才说:“那天商队的几个人受倭寇欺骗,以为那是一群商人,把他们带进了港口……” 张神秀一身疙瘩冒出来了:“所以——所以他们一路闯进南京?” 谢晏神色凝重,看不出一丝虚假,点了点头。 “你怎么敢……” “我起先怎会知道!”谢晏把心一横,咬牙颠倒黑白:“是他们拿了钱,替人家办事,把一群饿狼放进来。等他们都被杀了,我才发现的,可这时我已经跑不了了!” “后来常督公派兵镇压,我才得救,将实情说出来,捡回一条命。”谢晏望着阖上的门窗,有些无精打采。 “等等,”张神秀警惕地说,“这和你给他们办事有什么关系?” “那一次,”谢晏颓唐地,“和他们有账目上的来往,我被这个要挟,左右都是掉脑袋,今次这笔生意,我不得不做。何况,他们也拿了真金白银的。” “真金白银……那也不能和他们同流合污!” “我也是被逼无奈!” “被逼无奈!”张神秀跳起来:“那你就拉我下水?督公在盐运上,已经为我们开了方便之门,你还想要多少?” “我想要多少?盐运之事,不止我一人出力,分给下面的银子可远比你知道的多!再说,若是做成了这笔生意,将来你何须再天南海北地跑?何须再和你那……你那、那……和他分离?”谢晏苦口婆心地劝:“想想你那一大家子……想想柳骄。” 想到柳骄,张神秀便怔忪了。柳骄……一向大手大脚,平时哄他,哪次不要千八百的银子?况那一身的行头,都是东海珍珠南洋猫眼点缀的,一身的绸缎,费了苏杭绣娘半年的针线才产一匹,通身费资之巨,常教张神秀不胜烦忧。 他这么折腾,再大的家业也要败了。 况且,家里也时不时的找他要银子,父亲年迈,姨娘正俏,他们要的花销,动辄几千几百,他那点钱,还要在南京宴请交际,再不找些高利的进项,迟早要被掏空了。 谢晏见他犹豫,暗暗地向他比了个数字:“事成,便不再来往,我们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张神秀看着那几根手指,忽的目眩神迷,晕乎乎问道:“八、八万?” “非也。” “十万?” 谢晏仍是摇头。 张神秀艰难地咽着唾沫:“百……万?” 谢晏不说话。 “千……不……微卿……” 话说到这里,谢晏已经胸有成竹了:“还有十日,术舟, 你回去想一想,再做定夺。” 张神秀心中已有答案,但还是结巴着,摆出烦不胜烦的模样:“知、知道。” 他满腹心事地往回走,一路有人给他引路,出了谢晏的宅子,他才松了一口气,脑海中却满是谢晏那些话。 做成了,以后真能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方才谢晏的这番话有几分真假,张神秀何尝不明白呢,可他还是信了,还是默默应允了。 谢微卿一径如此,为了利,无所不用其极。但他自己呢?还不是眼见一点钱财,就舍了性命的扑上去,并不管生前身后名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最近那个疫情,我姑且算二线……最近一直加班,所以更新会比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