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会唱歌》作者:钦点废柴 文案: ——文案为男主视角—— 【剧情版】 外甥小秧出生那年,谈韵之所在城市的孤独症谱系障碍(ASD)发病率为1/57。 小秧不幸成为那个分子,姐姐产后抑郁离家出走,姐夫忍受不了现实落差不告而别。 小秧落户进谈韵之户口本,从“外甥”变成“儿子”。 不幸中的万幸,谈韵之和小秧遇见了徐方亭。 - “你是姐姐带来地球的宝贝,姐姐把我带大,也应当由我教会你这个星球的生存法则。 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舅舅会陪你一起走。” ——《谈韵之给外甥的一封信》 很久之后,谈韵之趁小秧还不会读信,又在最后悄悄加了一句话: 还有你的小阿姨,她也很愿意加入我们的战队。 小阿姨x小东家,斗智斗勇,鸡飞狗跳 注:大6个月也是姐的姐狗恋。 【CP版】 情人节那天,徐方亭走进他的花店,说要一束满天星。 谈韵之讶然之余没有多问,默默亲手为她包装。 谈韵之说:“送人?” 徐方亭答:“嗯,今天节日。” 谈韵之又问:“卡片要写吗?” 徐方亭选了一张「Just For You」。 谈韵之心情复杂为她包装好花束,正要捧给她,徐方亭很忙的样子,付了钱接着电话,很奇怪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 谈韵之同样奇怪地低头看了花一眼,给她发一条短信: “你的花忘记拿了。” ↑ 因为这句话,谈韵之又苦苦“单恋”了好长一段时间。 *文名出自儿歌《鲁冰花》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情有独钟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方亭,谈韵之,小秧┃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小阿姨x小东家斗智斗勇鸡飞狗跳 立意:为特殊教育行业添砖加瓦 第1章 祥景苑的电梯有一定年头,轿厢顶中央梭形的通风口缺了两片叶片,像换牙期孩童的门牙,还沁出“涎液”,一滴水摇摇欲坠,对应的一小块地板又脏又湿。 徐方亭仰头定位水滴位置,指尖捻着刚捡来的一朵鸡蛋花,伸过去不断微调方位。 显示屏数字不断增大。 那滴水忽地脱落,坠入鸡蛋花冠,攒不住的水珠从底部缝隙渗指尖。 徐方亭唇角轻挑,又搓了下鸡蛋花,花瓣如绽放的短裙。 这座商住楼表里如一的老旧,只有一些小公司散布其中,徐方亭从电梯出来,一道东西走向的走廊横在眼前,各家入户门错落分列两旁。因只有东面一扇通风窗,空气沉滞而昏昧。 最东面门口边贴了一面贴牌,上书“妙手阿姨家政中心”,大门洞开,里面传来高亢的中年男声—— “今年高中毕业,像你一样;高考没考好,家里急用钱,就出来打工了。” 徐方亭脚步一滞,往门边垃圾桶扔掉鸡蛋花。 老板沈宏闻声抬头,嘴唇厚而扁,喜欢留八字胡,保姆们背后都叫他鲶鱼精。鲶鱼精用夹烟的手朝她示意一下:果然电话与她有关,未来东家来了解情况了。 这间家政小公司由原来两房一厅改造而来,客厅摆着一套寒酸的木艺沙发,徐方亭坐到远离烟味的单人沙发上。 “家庭情况啊——家里只有一个妈了,在住院,比较严重的车祸,”遗憾程度拿捏得刚刚好,鲶鱼精叹了口气,“厨艺不用担心,都是舟岸老乡,口味差不多;她妈妈以前当厨师,村里办酒都请她去那种,她没上初中就会颠锅了。总的来说,人年轻机灵,勤快,细心。如果不是同乡,我都舍不得介绍给你们,呵呵。——行,她人也来了,我一会就让她过去。嗯?男朋友?” 鲶鱼精眼神扫射过来,徐方亭立刻摇头。 “当然没有,小姑娘刚出校门,挺乖的!绝对不会再发生上一回的事。” 闲聊几句后,鲶鱼精心满意足挂断电话。 “好了,来活了!”鲶鱼精贪婪吸了几口烟,喷出团团烟雾,跟准备消杀蚊虫似的。 徐方亭到哪也躲不开,被迫过滤二手烟,眉头痛苦。 “榕庭居有家找住家保姆,小东家觉着你合适,”鲶鱼精说,“这小东家可是个高材生,今年刚考上沁南大学,牛逼吧!” 沁南大学是全省两所985大学之一,全国排名前茅。 徐方亭扯扯嘴角,说:“老板,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鲶鱼精刚来生意,对嘲讽毫不介怀,道:“他们家住跃层,四房两厅,豪华吧!家里就他和他爸,平时儿子管家,要求不多,人也好说话。你要不是我老婆同村的,这么好的机会可留不到你这里。” 徐方亭听出古怪,说:“他们家男生宿舍?怎么一个女的也没有?” “那个小东家的妈早不在了,有个姐也出嫁了,”鲶鱼精身为同胞,丝毫不觉异常,嚷嚷道,“而且你看看你自己条件,一没有工作经验,二又长得……适合去当前台,哪家女主人敢要你?人家不担心老公出轨哦?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方亭气焰十足道:“我还看不上她们大肚腩的中年老公呢!” 鲶鱼精嘴角叼起烟,又喷几口杀虫剂,往沙发后一靠,大喇喇挺着宰相肚。 “这是男人地位的象征,小姑娘懂不?你看没钱的中年男人能有这标志吗?” 徐方亭往鼻端扇了扇,咕哝道:“亏得老板娘没嫌弃你,真是人美心善。” 鲶鱼精体现一个“有钱的中年男人”的“宰相气度”,没跟小姑娘一般计较,呵呵一笑,似乎都能听见肚子里水声晃荡,航母准备启程。 徐方亭来沁南之前,鲶鱼精确实介绍过前台的活,但工资只有3000,解决完吃住,能剩2000算是比较可观。后来她听说住家保姆能有4500,立马跟过来这边。培训完坐了一周冷板凳,终于盼来一个尴尬的机会。 “那……他们家前一个保姆为什么不干了?” “还不是因为她那个不成器的老公,偏要趁东家不在挤进去‘参观’一下富人的生活,那大姐拦不住,差点打起来了。偏偏倒霉的,小东家这时候回来了,脸都黑了。所以啊,当保姆的一定要牢记,不要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关系带到东家那边,明白了吗?”鲶鱼精道,“保姆的生活质量高不高看东家,谈家父子俩出手挺大方,我敢说,你的生活水平会史无前例地高!” “当保姆又不是当干女儿,高不高跟我有几毛钱关系。” 徐方亭咕哝一句,到旁边储物柜取出自己的清洁工具包,装了一瓶水塞侧袋,背上肩头整装待发。 “我就说你这姑娘机灵,懂把握机会,”鲶鱼精欢欣道,“试用期三天不用住家,早上九点去,吃过晚饭收拾好了就下班,每天180,按二八分成就是——” “432,三天后一定要给我,一块钱也不能少,”徐方亭掂了下沉重的双肩包,“不管试用通不通过。” 鲶鱼精笑骂道:“钻钱眼里去了!赶紧去挣钱吧!少不了你的!” * 榕庭居属于大型小区,周边配套齐全成熟,一共五期工程,今天这位东家在一期C座2201。 小区名字顾名思义,小叶榕枝繁叶茂,分列道路两旁,拱出一片狂野的荫凉,一辆高空作业车上工人正在修枝剪叶。 时间充足,徐方亭边打量工人干活,边绕过地上枝叶,在南门岗亭处登记过后,按着保安指点找到目的地。 等东家开了楼宇门禁后,徐方亭乘上电梯。这里自然没有空调滴水的破败感,轿厢宽敞堂亮,跟她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般,她冲着壁镜把几缕鬓发捋到耳背。 电梯出来的墙壁上贴着消防疏散图,徐方亭正找着01房的方位,楼道左边传来开门声,有人走出来。 “家政公司的?” 是一道清脆干净的少年音。 徐方亭拐过转角,有个人立在打开的门前,起码185公分,宽松的白衫黑裤,袖口卷起两三圈,衣摆一角掖进裤腰带,他一手扶着门把,一手抄进裤兜,姿态落拓不羁。短发黑密,像直接盖上去,刘海轻薄齐整,发型本应该有点憨,但戴了一副琥珀色平光镜,一张无表情的脸像被赖账百万,既凶又拽。在徐方亭浅薄的认知里,有色眼镜总带着点色情压迫感。 她捺去心头疙瘩,走过去道:“老板您好,我是小徐,刚才沈老板跟您打过电话。” “进来吧。”对方莫名咬了下唇,稍显困惑,声音礼貌而疏离,转身进屋。 徐方亭从工具包侧袋掏出备好的鞋套,利索罩鞋子上。半个月前她还以为这东西是浴帽,现在已经知道进别人家前要套上去。 她把工具包卸下搁在门边地板,留意没挡住门。 屋内从地板到家具皆为红木,俨然舟岸市老家那边生意人最爱的中式风格,素面多宝格,茶台,宽扶手沙发,器形简洁,色泽深沉,油性感透出岁月的厚度。 但古朴之中仍闯进了不少现代性物品,一看便知属于父亲还是儿子,比如玄关右面墙壁上竟挂着一部红色山地车,差点冲向多宝格旁边那只差不多一人高的花瓶。 “有矿泉水、可乐、柠檬茶,你想喝哪种?” 那道少年音飘过来,徐方亭弯腰抽出她的水瓶,笑了下:“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带有水。” 那个人哦一声,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 “那我先带你熟悉一下你的工作区域。我不喜欢穿鞋,所以地板每天要拖得干干净净,一根头发都不能留。” “好的。”徐方亭才发现这位小东家果然光着脚,粗犷作风更添一份难以捉摸之感。 房子为跃层户型,客厅西面带一方小阳台,楼梯设在电视墙后方、厨房门对面,紧邻餐厅,南北走向的走廊穿过一楼卧室直达大露台。楼上一间大主卧带储物室,外加一间次卧和一间书房。 怪不得得请住家保姆,一天打扫两层都要花费不少时间。最整齐的是次卧与书房,拉高整个家的整洁度,其他地方东西有堆积感,估计用完没有及时归位,总体乱了点。 接着,小东家穿了门口拖鞋出阳台,示范洗衣机和烘干机的流程和用法。 空机讲了一遍,小东家问她记住了没有,徐方亭说记住了。 小东家退开一步,阳光下微眯眼,扶着腰说:“好,你复述和操作一遍给我看。” 小东家应该叫小老师才对,简直像辅导课业,检查学生是否完全掌握。 校园记忆刹那间撞了下神经,徐方亭暗暗苦涩一笑,弯腰边操作边复述步骤,把她见过功能最复杂的机器搞懂了。 七月太阳不留情面,没呆几分钟,两人脖颈汗意隐然。 小东家挺满意点了头,说:“顺便把昨晚衣服洗了。” 滚筒洗衣机没法直接倒衣服,徐方亭只好半蹲抱起大半桶衣服往里塞,底下的没揽全,一条蓝色四角内裤掉回桶里。 她脑筋卡壳一瞬,仍然低着头,大声问:“老板,内裤和袜子,要单独手洗或者分开机洗吗?” 可她连家人内衣裤也没帮忙洗过,更别说其他陌生男人的。若不是其他大姐点醒,把这条划为“保姆宝典”的重点,有些东家对这方面讲究,她才不会未雨绸缪问一下。 微妙的尴尬降临两个同龄人之间。 保姆请进门,到底还是家外的人,意味着不得不分享一部分家庭隐私,多少会难堪与防备。 “洗衣机自带紫外线消毒,每次倒洗衣液和消毒液,就可以了。” 小东家指尖敲了敲洗衣液旁边的洗衣消毒液,那手指型柔美修长,皮肤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细腻,跟她这种掌心冒茧、经常有莫名小伤口的粗手全然两个极端。 “那可太好了!”徐方亭大松一口气,像避开什么污浊之物,那边眼神扫来,凶光隐现,她立刻补充,“我是说,现在科技发达,解放双手,干什么都太方便了。” 小东家转身离开露台,在门边踢开拖鞋,“那也要消费得起才行。” “……” 徐方亭捏着带了C和K开头两个英文词的裤腰带,丢死老鼠似的,把内裤甩进滚筒里。倒了两种液体启动洗衣机,她往旁边盥洗台猛冲了手。 第2章 徐方亭出露台时脱下鞋套,进室内又重新套上,带上卧室前后两道门。 在室外呆了这么一小会,像鸭子进烤炉,皮烤得脆中带油。 小东家更是热得忘记外人,立在餐厅中央空调出风口下方,撩起衣摆散热,赤露半截搓衣板腹肌。 徐方亭心里汗意更浓,不管大肚腩还是腹肌八块,男人不恰当的过度袒露总令她不太舒服,双眼好似被冒犯。 幸好那边没有太过沉醉,很快讪讪盖好衣摆,恢复疏离的衣冠楚楚,只拎着领口扇了扇风。 徐方亭又认识了各种机器人的用法,扫地,擦地,擦玻璃,以及手持吸尘器、洗碗机、带自动制冰功能的双开门冰箱,智能家居无处不在,这倒真是她消费不起的水平。 每介绍完一样,小东家总要求复述,到得后面,徐方亭主动举手说“我给你复述一遍”。 “还算聪明,”小东家最后点评道,“现在记住不顶事,明天能不忘记再说。不懂就问我,不要自作聪明。” “好的。”徐方亭当然会慎之又慎,这也是“保姆宝典”中的一项,弄坏其中一样,一个月工资都不够赔。 小东家抬臂看了下黑色方形的手表——徐方亭后来才晓得那叫Apple Watch,抵她三个手机的价格——说:“你是不是该先去买菜,差不多得煮饭了?” 第一天来得晚,已经十点多,整屋打扫只能安排在饭后。 “老板,平常在哪个超市买菜?” 有些东家信赖大超市的品质,排斥菜市场,徐方亭得提前问明白。 小东家出现短暂犹豫,两手无处安放般抄进口袋。 “楼下菜市,或者不嫌远去地铁口的沃尔玛,看着干净新鲜就行。——还有,别叫我老板,我姓谈,年龄跟你差不了多少。” 徐方亭思忖片刻,吐出一个尤为别扭的称呼:“那……谈、哥?” 谈韵之又咬了下唇,像再忍耐什么,下一句开口还是漏出吝啬笑意,指了下厨房。 “十二点左右开饭,米在电饭锅下面的柜子,我爸也回来吃,煮三个人的量。 “菜的话——平常多吃牛肉,猪肉支持叉烧和排骨;海鲜都吃,鱼要少刺;蔬菜不吃胡萝卜、青椒和上海青,差不多这样。” 徐方亭稍仰头盯着琥珀镜片后眼睛简要复述,但内容显然经过自己吸收,调整条理,先说几口部分,然后到“常吃”,末尾附上一句“其他一般都吃”,而不像他一样先分类别再分忌口。 “今天中午吃凉瓜炒牛肉,清蒸鲈鱼,清炒土豆丝,蒜蓉红薯叶,应该来不及煲汤了,晚上你自行发挥。” 说罢,谈韵之抄兜上楼,拐角处往下瞥了她一眼。徐方亭这会才发现,他长了一副招风耳,只因鼻子又正又挺,撑起五官的立体感,一般人会先注意到可以滑滑梯的鼻梁。 徐方亭将米饭焖上,下楼一圈买齐两餐食材,下颌与脖颈蒙上一层细汗。她到厕所洗了把脸,用纸巾匆匆擦干,又返回厨房。 中午的菜极为考验技术,凉瓜要去涩味且保持颜色不发黄,牛肉炒嫩不能柴,鲈鱼去腥提鲜,土豆切丝看刀工,撕红薯梗要耐心。 厨房没有空调,玻璃推拉门合上,只有一扇即便大开也不会进风的窗,没一会徐方亭又像上了蒸笼。 身后玻璃门忽地给敲了敲,一下子拉开至最大,一阵清凉伴随那道不再陌生的少年音飘来。 “门开着,没那么热。” 徐方亭回头,一边将刀背沾的牛肉抹下来。 “我怕油烟跑出去。” “我家油烟机吸力强,不用担心,这门从没关过。” 说完谈韵之回到沙发,支起一边腿,手腕垫膝盖上看手机。没一会手机低电量,他只能转移到茶台一边充电边玩。 外头凉风漫进来,徐方亭终于舒畅一些。 她从小帮厨师母亲打下手,厨艺毫不含糊,将土豆直接握在手里,闭着眼都能切成均等大小的细丝。 她切着正专注,左边视角忽然感觉到有人靠近,扭过头一看,吓一跳,刀停了。 外面的东家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猪血红POLO衬衫,不再是谈哥,应该叫谈叔。对方也一咯噔,干笑一声道:“你这刀法挺厉害,我没吓到你吧?” 徐方亭心直口快:“有点……” 谈礼同回头朝谈韵之嚷嚷:“之哥,女同学啊?” 徐方亭一时听不清是“女同学”还是“你同学”,低头继续把手中剩下的土豆片切丝。 只有当儿子的清楚老子的德性,哪怕塞着耳机,也肯定谈礼同说的是“女同学”。 谈韵之拨冗分他一个眼神,说:“不是,小徐——沈宏介绍来的。” 谈礼同看戏失败,瘪了瘪嘴,又跟厨房说:“这么切真的不会切到手吗?” “谈叔好,”徐方亭快速解决完土豆丝,给他展示掌心,又从钢盆里拈起一撮土豆丝给他瞧,“不会啊,我一直都这么切,放到砧板上反而切不好了。” “真厉害!” 谈礼同客套一笑,转身坐去谈韵之身旁,大嗓门也不知道压一压,说:“怎么挑了个看着那么小的?” 徐方亭个头挺高,眼神只比谈韵之沉稳些许,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社会经验。用“年轻”来形容都过于成熟,只能配得上年龄“小”。 “成年了,还小吗?”谈韵之拿过运动水杯,以冰水润口,“我可八岁就开始做家务了。” 谈礼同老脸闪过一抹失责的不自然,低头把烧水壶凑近茶台的出水口,说:“老沈那里没有别的保姆了吗?”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看。” 谈礼同烧上水,这回记得压低声了,也或许只是烧水壶的响声盖过大嗓门。 “漂亮女人心机多,尤其这么年纪小小的……” 谈韵之压上水杯盖,下意识瞥一眼厨房,那边在给鲈鱼撕葱。他回想她专注听讲的模样,不禁揶揄一笑:“你这叫被害妄想症。” 谈礼同抬头翻了下白眼,没凑合出一句反驳。 谈韵之又说:“经常在家的是我,当然要找一个能听懂我话的人。—待会先把三天试用工资给沈宏,540。” 谈礼同咂舌,说:“那么嚣张,还不是要老子掏钱。” “不然你以为老子那么容易当吗?” 每每论及家庭责任,谈礼同都哑口无言,咕哝道:“第二样唔见你叻,驳嘴你就最叻。” 谈韵之从小听到大,耳朵长茧,眼皮也不抬一下。 开水煲沸,谈礼同烫了茶壶,只能没话找话道:“饮茶?” 眼神没从手机屏幕挪开,谈韵之朝他敷衍举了下运动水杯,继续沉浸式玩手机。 * “开饭了——” 徐方亭做事条理清晰,动作麻利,不一会便把四道菜端上餐桌,拐出餐厅时,恰逢谈礼同从楼上下来,又给小小吓一跳。 谈礼同没了猪血红的POLO衫和长西裤,上身是中老年男人特别青睐的宽松白背心,下面黑色中裤。 本来这身打扮也不算暴露,底下小区活动室不少中老年男人就爱这么打扮,可能仗着血液不复新鲜,也不怕招蚊子。但谈礼同有些发福,肚腩松弛,下楼梯一颠一颠的,像随时滑落的猪油,威胁到徐方亭的视觉舒适感。 她再次觉得,这个家需要一个女主人,中和一下油腻的阳刚之气。 徐方亭撇开眼,进厨房收拾残局。有些东家喜欢跟保姆同桌不同时吃饭,她其实也不太愿意跟陌生人同桌。 “小徐,出来吃饭,”是小东家的声音,“消毒柜有公筷。” “……” 徐方亭洗净手解开围裙,找到明显大一号的勺子和长一截的筷子,带上自己的碗筷出去。 谈礼同盛好饭看了眼谈韵之,说:“吃饭还戴个眼镜,装逼啊?” 谈韵之面无表情夹了一片牛肉,搁到饭顶:“是啊,帅吧。” 这人跟父亲说话也这般腔调,徐方亭稍稍安下心,今天表现应该不算太差劲。 谈礼同呵呵骂道:“骚包。” 谈韵之:“……” 谈礼同挺照顾氛围地说:“小徐手艺果然很不错啊!这牛肉挺嫩的,凉瓜也不苦。” 到底不是自己家,也不是熟悉的人,夸赞并未让徐方亭舒坦多少,她还得挖心思应对。 “合您口味就好。” 小东家没发表意见,菜品应该问题不大。 一顿下来没再有其他谈话,徐方亭乐得沉默,扒了两碗饭,没吃多少菜。 饭毕,谈韵之到二楼书房玩电脑,谈礼同直接滚上床午睡养肚腩。 徐方亭炖上晚饭的汤,开始整屋打扫。 屋里两个厕所都是马桶,是马桶就算了,关键还得跟陌生男人共用——也许算不上共用,她只是一个外部侵入者。徐方亭开始奢望这个家里能有一个女主人,也许能在特殊时期理解一下她。 徐方亭在乡下家中用旱厕到小学毕业,到初中初潮来临,经老师指点才知道女生小解完都需要用纸擦,马桶只在电视上见过。 初到这座大城市时,徐方亭进商城厕所没注意门上马桶标识,进去时不得不使出小时候蹲尿桶的功力,扎马步悬空解决的。 她跟这座城市的每一次格格不入,都会煽动卷铺盖躲回老家的心。 徐方亭把厕所冲刷干净,做了“新”马桶的启封者,又重新刷洗一遍,才抚平不该有的疙瘩。 她这会机灵了,把房间空调开足了才进去打扫,累归累,好歹不会再汗流浃背。 做完清理,徐方亭坐着休息一杯水的时间,又得开始做晚饭。 …… 厨房一切收拾妥当,徐方亭大声跟东家告别,说明天早上九点前过来,然后背上她的工具包,提着垃圾袋逃离这个人均年龄三十多岁的男生宿舍。 下楼丢掉垃圾,徐方亭在小区门外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骑到地铁站,再排队安检上地铁。出站走回祥景苑,距离开榕庭居已有半个多钟,以前在老家,同样的时间她可以乘班车从村里到县城,现在竟然只在地图上挪动了两公里。 大城市节奏快,每天竟然花费这么多时间在交通上,且一无所获,焦虑像黑夜侵蚀她的眼神。 公司宿舍租在隔壁小区,租金相对低廉,环境和配套设施自然远不及东家的榕庭居。 一百多平方的三居室,连同客厅一起塞了十张一米宽的上下铺,租金按铺计算,比单独租房划算。部分不住家的保姆租住在此,目前工作日有八人,周末有些没另外租房的保姆休假,也会回到这里。环境比她读镇上初中时好些,比市里重点高中可差多了。 屋里只有客厅摆置两张公用桌子,堆放保姆们的小型电饭煲和餐具。 排队洗完澡,徐方亭坐塑料矮凳,趴在小房间的下铺写东西。 1cm厚的笔记本前几页原本抄录各种英语短文,易错词和关键词还用描了红,来沁南市半个月早撕了干净,现在记满常见污渍清理方法,菜谱,大姐们口授的“保姆宝典”和每日花销。 她把今天接触到新家电用法和注意事项都记录进去。 双腿收不进床底,几乎开成一字贴在床沿,凳子太高,床太矮,徐方亭弯腰低头,不一会脖子和腰酸涩难忍。 她想起谈家那间一楼卧室,前后门连通走廊和露台,过道一边是床和顶箱柜,另一边有一张小书桌,也许在那里写字会舒服许多。 同房间的大姐洗好澡出来,歪头擦着头发,坐到徐方亭对面下铺准备吹头。 “小妹,今天去东家家里干活怎么样?” 徐方亭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合上本子推到枕头边,站直伸了个懒腰,晃了晃脑袋,颈椎骨嘚嘚作响。 “家里就爹和儿子两个人,地方有点大,要求不多,就——”感觉不到归属与自在,徐方亭不懂换成浅显的语言,而且大姐已经离乡工作二十几年,适应城市多于乡下,发展出自己的交友圈,也许早已忘记初来乍到的飘零感。 她换了一种说辞,“要是有个女东家就好了,我跟进了男生宿舍一样,一天没说上几句话,说了也感觉不在一个频道。” 大姐咯咯笑,说:“别人都嫌女东家啰嗦,要求多还抠门,你倒是反过来了。” 客厅外一个大姐听见聊天,也凑到门边,跟上节奏后,嫌弃地说:“我跟你说,女东家也不一定好到哪去。我那女东家,每次来月经弄脏内裤,都泡在盆里等我洗,我要装作没看见,第二天肯定还摆在那里!” 徐方亭不禁苦笑。 同屋大姐又说:“男东家更好不到哪去呢,天天尿在马桶外面!唉哟我的天啊,又黄又骚,我都想吐。我还特意跟他们提过,没有用,不然要我们保姆干什么。” 徐方亭晚饭开始闹腾,喉头险些反酸,忙叫道:“大姐,你别说了,我快要吐了。” 两位大姐继续吐槽东家各种奇葩行为,徐方亭趴床上,拉过笔记本,打亮充电宝电筒,潦草往日记后添了一句: “我不会一直当保姆的!!” 十一点半过后,屋里房间陆续熄灯,然而外面街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沿街楼房被迫接收各种噪音,几近通宵的大排档,不时路过的汽车,窗户关严实也不顶事。 徐方亭以前要么在乡下,要么在安静的学校,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噪音,越是对比,鼻头越是发酸。 她悄悄吸了吸鼻子,劝自己快点入睡,不然一会还有对铺大姐的呼噜声。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东家烘干机的衣服还没收,试用第一天竟然留下烂尾工程。 徐方亭翻个身,皱了皱眉,心想算了,两个男人有手有脚,要穿自己收。 * 次日一早,趁着荫凉,徐方亭逛了一圈榕庭居周边,踩点各家菜市、早餐店和便利店,然后才买菜去按昨天那扇大门门禁。 徐方亭不知道入户门密码,谈礼同来开的门。幸好他不再穿浮肉毕露的老头背心,她悄悄舒一口气,问了早上好。 “那么早。”谈礼同随口应声,扶着玄关柜换好鞋,擦过她肩膀出门。 徐方亭拎着购物袋静立几秒,没见谈韵之出来,只好掏出准备好的鞋套,自己套上。 她顺便打量客厅,提前预估一会要收拾的地方。一夜过去只是部分东西没有归位,总体不算糟糕。 当她拐向厨房时,才晓得,真正糟糕的地方在这边。 谈韵之恰好从厨房出来,手里拎着他深蓝色的运动水杯。他不再戴那副琥珀眼镜,发顶还有一撮直飞起来,刘海平整,眼神迷惘,竟显出一股稚嫩的憨厚。 与昨日不同,他只穿了那条CK内裤,浅蓝布料无法模糊老鼠的轮廓,搭上一身蓬勃的肌肉,光秃秃杵在那里像刚从海里爬上岸的野性少年。 气氛前所未有的紧绷,两个人似乎都想说点什么。 但谁都挤不出一个字。 谈韵之大步溜上楼梯,急急忙忙,人上去两层楼梯,一只拖鞋还落在楼梯脚。 脚步一顿,他低低骂了一句。 不知道他为什么穿拖鞋,但下一秒,他又把癖好尽情展现出来。 谈韵之没回头勾拖鞋,而是轻轻抬脚,把另一只拖鞋也飞下来。两只灰色拖鞋散落楼梯口,隔开好远,像对吵架的兄弟。 他中邪般瞥了她一眼,表情绷不住,嘴角抽搐,耳廓飞红。然后光脚一跨两级跑上楼,逃命似的,他仿佛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徐方亭双颊泛热,眼神发直,步伐悬浮。 读高中时,教学楼窗户对面便是男生宿舍,傍晚回教室早,会看到许多男生赤着胳膊在宿舍走廊晃荡。但一有栏杆遮挡,二来她也不会主动去瞧,像这样不期而遇的近距离视觉冲击还是头一回,要知道她看过最赤袒的异性还是医院墙上的人体穴位图。 这位小东家不仅不喜欢穿鞋,连衣服也不喜欢穿。 那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晚上回去一定要叫鲶鱼精给她换一个正常点的东家! 第3章 灰色拖鞋挡了路,徐方亭用脚把它们拨到楼梯旁边,互相对整,让看上去像用手摆的。 购物袋里的面包片搁到餐桌,盒装奶放冰箱门背后,其他菜暂放冰箱抽屉。然后,徐方亭又开始重复昨日的工作流程。 一楼的扫地机器人开始工作,嗡嗡声中,谈韵之又咚咚跑下楼,这回穿了袜子,顺便穿上楼梯口的拖鞋,一点也不怀疑它们怎么突然搬了家。 “我出去一会。”他扔下一句,不一瞬便传来关门声。 徐方亭在用手持吸尘器吸抱枕,没来得及问他是不是忘记吃早餐。 客厅天花板一角镶着摄像头,东家倒没心大到让她一个陌生人独自在家。 她担心瓜田李下,几乎没离开监控区域。 好在谈韵之的“一会”只有徐方亭整理客厅的时间,密码锁的提示音响起,谈韵之单手抱着一个小孩进来,肩上多了一只口袋众多的背包。 “好了,我们到了——”他踩掉自己的鞋子,就着袜子踩地板,然后撕掉小孩凉鞋的粘扣,拔掉鞋子,把人放到地板上。 小孩身高不足一米,眉清目秀,简直迷你版谈韵之,目光四处扫描,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扫地机器人从走廊逛回客厅,嗡嗡声伴随而来,小孩突然肩膀一跳,哇地缩到谈韵之双腿/间,嚎啕大哭。 谈韵之不得不弯腰再度抱起,晃悠着哄娃,提醒徐方亭:“他怕机器人的声音。” 徐方亭醒过神,按停机器人,倒了集尘盒灰尘后,把它抱回充电桩。 她洗净手后,小孩也差不多哭停了。谈韵之卸下背包,抽过纸巾给他擦眼泪。徐方亭走近试图展示友好,朝小孩拍拍手作出抱抱姿势:“姐姐抱抱。” 谈韵之冷笑:“我都舅舅了,你还姐姐。” 徐方亭瘪了瘪嘴,不经意扫他一眼,意外发现狂野小东家褪去几分昨日的冷硬,看小孩时眉目罕见柔和。 都说外甥像舅舅,小孩除了五官相象,不太丰富的表情也像极这位冷酷舅舅。 她兀自执着:“就是姐姐,来,姐姐抱抱!” 小孩朝她这边晃了眼,忽然就张开手。徐方亭笑着抱过,小孩拱得太厉害,迫得谈韵之近了一步,抽出胳膊时腕骨不小心蹭了一下她的肚子;但两个人都没发觉,以为是小孩乱蹬。 “这小家伙竟然不认生!”徐方亭掂了掂二十来斤的小孩,空出一手捏着他肉乎乎的小手,“嘿,小帅哥,叫姐姐!” 谈韵之冷不丁插话:“叫阿姨!” 乖巧的小孩缓和她的防备与紧绷,徐方亭甚至“斗胆”瞪了谈韵之一眼。眼神可能有娇嗔的意味,她未发觉,谈韵之怔忪一瞬。 “叫姐姐,姐姐!” “他还不会说话。” “……多大了?” “差两个月满两岁。” “妈妈爸爸应该会叫吧?” “没听过。” 徐方亭不知不觉收敛表情,尴尬回道:“贵人语迟,呵呵。——他叫什么名字?” “小秧。” “中央的央吗?” “扭秧歌的秧。” “……小秧,我是姐姐,”徐方亭盯着他的双眼,把他手拉到她鼻子上点点,“姐——姐。” 小秧全程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直盯着她廉价但会反光的水钻耳钉,忽然抓向她的耳朵,一把揪住耳钉。 徐方亭哎哟一声,疼倒不疼,只是担心他会塞进嘴里,赶紧偏开脑袋。 谈韵之见状擒住他手腕,小秧再度尖叫,小脸憋成猪肝色,双手乱舞,往她脑袋拍了好几下,给他舅舅硬生生扯开。 “别动!听话!” 颇为严厉的四个字,给他裹上一种哄小孩的温软,徐方亭一时不知道谁更幼稚无理。 “他有玩具吗?”徐方亭随意拢了下散发,“给他个玩具。” 侧袋插着一辆和谐号玩具车,四个彩色按钮分别对应不同的闪灯和音乐模式。徐方亭按了其中一个,音乐响起,车窗闪烁,五彩缤纷,小秧登时着迷,渐渐止住哭泣,一脸猪肝色褪去,恢复原本白皙。 两个大人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谈韵之把小秧放到沙发上,说:“小孩中午在这吃饭,米饭稍微煮软一点。” “小秧平时喜欢吃什么菜?” 那边下意识扭头看小秧,盼着小孩能告诉他似的。徐方亭昨天收拾屋子没发现小孩相关物品,这人估计只是荣誉舅舅,一问三不知。 她便说:“我剁点牛肉沫给他,应该可以吧,蔬菜来点西兰花。” 那边得救般应了一声,掏出手机发微信语音:“老谈,你外孙过来了,赶紧回来带娃。” 徐方亭继续做完楼上清洁,谈礼同才从外面回来,在玄关换着鞋便大声吆喝:“嘿,金嘉秧!” 小秧没理会,和谐号的按钮玩腻了,开始推车,脸颊贴沙发上观察轮子。 谈礼同过来又唤一遍,小秧恍若未闻,谈韵之接力提醒:“小秧,外公叫你呢。” 小秧依旧趴在沙发,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轮子重要。 谈礼同路过小秧背包,抽出另一边侧袋那把玩具枪,“小秧,看看外公手里拿着什么玩具?” 说罢,他朝天扣下扳机,玩具枪发出哔哔声,小秧终于纡尊降贵回头。 “嘿,你这小机灵鬼,一听说有东西玩就有反应了。” 谈礼同又逗玩好一会,小秧精神十足,他倒先疲软,后腰塞过抱枕半瘫着,从茶几捡起遥控器按开电视。 沁南频道播放本地新闻,客厅不再有任何人声。 徐方亭从厨房往楼梯边的冰箱拿东西,伺机瞥了眼,老谈看电视,小谈玩手机,小秧挨着茶几也看向电视机,互不交流,一家三口和谐又令人无语。 * 徐方亭喊了开饭,从小秧背包找出儿童餐具盛上饭。 谈礼同恋恋不舍起身,静立,捡起电视遥控器,继续静立,然后才掐关机键。 小秧应时嚎啕,猪肝色上脸,嘴巴一张,上下牙齿间拉出一道涎液,眼泪鼻涕粉墨登场。 “吃饭了,”谈礼同弯腰凑近说,“小兔崽子。” 谈韵之兜起手机伸了个懒腰,蹲过去要抱他。小秧却抓住谈韵之的手,放到茶几的遥控器上,似乎要他帮忙开电视。 谈韵之抽回手,耐心说:“要吃饭了,一会再看。” 小秧执着地再度抓放,像起重机吊起重物搁到目的地。 徐方亭端着小秧的饭碗站在厨房门口,用勺子摊开米饭放凉,此刻却忘记动作,死死盯着小秧,心跳怦怦加速。 谈韵之直接把小秧抱进餐厅,家里没有儿童餐椅,只能把他搁普通椅子上,一脚踩着椅子底梁,大腿成为扶手与围栏。 小秧还在哭闹,他便大声吩咐:“小徐,拿他玩具进来。” 徐方亭回过神,把和谐号递给小秧前特地按了下按钮,车窗里开始闪灯,小秧被灯光安抚,终于赏脸歇口气。 她给小秧围上硅胶围兜,拿不准要不要帮喂,即便自己吃也够不到台面。 育儿保姆跟普通保姆工资不同,约定的三天试用期并没有照顾幼儿的内容,她完全有权利拒绝。 “他会自己吃吗?” 谈韵之冷笑,似在说“可能吗”,然后低头跟小秧说:“先玩着,一会舅舅喂你。” 小秧当然不会理会,对食物漠然,继续拨弄按钮和轮子。 徐方亭边扒饭边分神打量,但小秧专注于自己的小世界,不知疲倦,毫无变化,实在没什么可观察的内容。 她比东家吃得快,碗筷送洗碗机,自己揽活道:“我来喂他吧。” 东家自然求之不得。 徐方亭把少油少盐版西兰花牛肉沫和米饭拌匀,小秧虽不会一直含着饭不嚼,但咽下一口迟迟不来要第二口,都得她怼到唇边才张口。 谈韵之吃完后,履行自己的承诺,接过徐方亭的饭碗,说:“我来喂,你收拾东西。” 于是小秧玩一会,谈韵之喂一口,两个人磨磨蹭蹭,到得后来变成谈韵之看一会手机,小秧自顾自捣弄一会,等大的回过神来,小的才吃上下一口。 剩下半碗饭菜,愣是磨叽了四十分钟,大的小的终于一起解放。 但解放只是暂时的,东家父子开始为谁陪小秧午睡打响内战。 谈韵之用湿巾给小秧擦了嘴和手,怂恿道:“小秧,一会跟外公睡觉,好不好?” 谈礼同在旁扶腰端着他的保温杯,冷笑比之他儿子有过之无不及,说:“小秧,谁带你回来的就跟谁睡,听到了没?” “我带回来还不想给你这个外公见一下。” “外公就是外人,外面的公公,懂不懂?——是不是啊,小秧,金嘉秧?你说你怎么不叫谈嘉秧呢?” 小秧像个树洞,不给任何回应。 谈韵之改了语调,直接说:“你陪他睡,我不想睡。” 谈礼同说:“我床没有围栏,他会翻下去,正好你的床靠墙壁。” 父子俩互相推诿,谁也不愿担此大任,仿佛小秧是个□□,他们真的成了“外人”。 真正的外人看不过眼,擦干手走过来试探说:“要不,我带他玩一会睡吧?我看书房有一张小床。” 两个“外人”全然无异议,又松一口气。 徐方亭抱起小秧,纸尿裤鼓囊囊沉甸甸的,轻轻一压险些渗出液体。她给换上干爽的拉拉裤,提着儿童水壶一起上楼。 阁楼书房有一张曲尺罗汉床,春秋季节的薄垫还没撤去,精力旺盛的小孩可以边玩边含糊一个午休。电脑就在房里,谈韵之顺便充当监控摄像头。 徐方亭背对谈韵之,侧躺在床沿,充当床围,把小秧放倒,小声跟他说话,教他认识姐姐。 小秧眼神依然在飘,偶尔对视比闪电还短暂。徐方亭引导他用食指指,他一个巴掌拍过来,还哈哈大笑。徐方亭改叫他指五官,小秧更是兴奋击鼓。 徐方亭故作生气,小秧丝毫未觉,又想去揪反光的耳钉。 她摘下捏手里,像萤火虫飞舞逗他追视,小秧乱瞄一会,抓不到嗷嗷大叫。徐方亭稍稍宽心,让他摸了一小会,才收口袋里,无奈轻声哄:“快点睡觉啦。” 谈韵之冷不丁插话,又是半是命令半是软语相哄的语调。 “小秧,快点睡,睡醒你爸要接你回家。” 对小秧来说,舅舅的话没有任何权威可言,最后还是徐方亭的哄拍送他入梦。 小秧歇下,徐方亭还得上班。她仿佛踏入雷池,一点点谨慎起身,大松一口气,低声让谈韵之看着,她下一楼收拾房间。 * 徐方亭把早上耽误的工作忙完,谈韵之也抱着小秧下楼,她没歇几口气,洗了葡萄哄小秧吃。末了一摸他纸尿裤,又满了,还是得她亲自上阵。 约莫四点多,门铃声传来。 谈韵之如释重负,从地板上起来,绕过小秧边走边说:“阿弥陀佛,你爸终于来了。” 小秧依然如佛堆坐,继续玩车。 徐方亭好奇张望,可谈韵之跟门外一阵交流,没请进任何人,反而抱回一个巨大的纸箱,反脚踢上门。 “老谈,你的快递?”口吻失望之中略带兴师问罪。 谈礼同刚以为小秧要离开,开始在茶台接水准备泡茶,这一下午提防小秧好奇扑过来烫伤,他没如往常捣弄茶器。 “我买棺材吗,搞那么大的快递做什么?” 纸箱方正,足有24寸行李箱大小。从谈韵之胳膊肌肉发力程度来判断,估计还挺沉的。 谈韵之把纸箱搁地上,缓了口气,半蹲摸着快递单细瞧。 “同城快递……碧涛花园来的,金泊棠搞什么鬼?” 他顺走茶台上茶饼撬刀,拔开帽子就去戳封口胶。 谈礼同注意力都在纸箱上,后知后觉哇哇大声抗议,谈韵之已经戳开几道口子,把刀扔回去了。 纸箱展开,里面果然一只银色行李箱。 谈韵之搬出来翻开,谈礼同也凑过来瞧,一时间父子俩谁也不说话,面色凝滞,如闻噩耗。 徐方亭悄悄伸长脖子,两扇空格装满东西,一边是玩具和奶粉罐,另一边一小沓一小沓堆叠着小孩衣服。 谈礼同像见着自己棺材般,错愕张嘴,好久才发出声音:“这是搬家吗?” “我问下他爸。”谈韵之掏出手机,又咕哝的一句“搞什么鬼”,显然比刚才多了几分气焰。 他尝试打字,指尖糙了一般,错码率高,干脆改为语音。 “收到一个小孩行李箱,是你寄过来的吗?” 语音发出,发送箭头忽然转变成红色感叹号,谈韵之直接骂出来—— “金泊棠把我拉黑了!” “怎么回事?”谈礼同前所未有的严肃,凑过去瞧谈韵之的手机,“打电话!” 谈韵之免提拨出金泊棠的号码,客服女声提示分外刺耳——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 谈礼同慢一拍也检查他的微信,嘿,果不其然同样被拉黑了。 谈韵之说:“我试试他爷爷的。”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 谈韵之又换另一个号码,小秧奶奶的。 “您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 他又骂一声,紧紧握着手机,问谈礼同:“他们换过号码吗?” 谈礼同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你们不是亲家吗!”谈韵之的烦躁已经浮到脸上,“前——亲家。” 谈礼同骇然道:“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把小秧扔我们家不管吗?” 徐方亭不好意思抬头,陪在小秧身旁,默默听完一切,构想出事件的轮廓,并推出一个极为可能的原因。 东家丝毫不避讳她,一个临时保姆似乎毫无存在感,更别说发言权。 谈韵之坐过玄关穿袜子和鞋子,“我去碧涛花园找一下人。” 谈礼同说:“他们要是真想把小秧扔过来,哪里会乖乖呆在家里等你找上门。” “那总要去确认一下,再不行我在那边报警,”谈韵之站起来交替顿脚,确认鞋子舒服稳当,“他们要是故意失联,那是遗弃罪。” 谈韵之拉开大门,想起什么又回头:“小徐,小秧……可能要在这里吃饭洗澡。” 徐方亭一直竖着耳朵,这会终于可以正大光明抬头。 “好的,一会我打理好他再下班。” * 傍晚6点,谈家惯常开饭时间,谈韵之没有回来。徐方亭在锅里留了饭菜,边吃自己的边喂小秧。 谈礼同手机搁在桌面,提示新消息进来,他无所顾忌点开公放。 “碧涛花园没找到人,问了邻居,说两个月前就开始卖房,前不久刚搬走了。我去一趟派出所。” 谈韵之的声音比在家时更加急切,焦虑中躁意隐然。 这个家开始暴露出诡异的亲子关系,姐姐无人提及,姐夫失联,准大学生儿子奔波寻找,中年父亲定然留家,把外甥全权交给陌生保姆。 又过了一个半小时,谈韵之还没有人影,徐方亭准备单枪匹马给小秧洗澡。 家里没有儿童澡盆,二楼倒是有一个浴缸,徐方亭昨天做了消毒。她试了水温注水,到谈韵之房间翻小秧背包——今晚小秧得和舅舅睡这张靠墙壁的床。 拉链拉至最大,夹层随之敞开,一个透明文件袋像舌头吐出一截。 徐方亭随手抽出来,得有两枚硬币厚,顶头白纸黑字立刻黏住她的眼神—— 沁南市妇幼保健院。 她心跳怦然,呼吸紊乱,像早上看见小秧使出“起重机手”。 目光滑到最后几行,七个字的诊断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她甚至知道后面为什么要跟一个问号。 除了这张病历,绿色的疫苗接种本,金嘉秧的社保卡和身份证——能证明一个孩子不是黑户的文件资料,都在这个A4文件袋里。 “小徐,水放好了吗?” 熟悉的少年音闯进耳膜,徐方亭慌忙把文件袋塞回夹层,找出小秧干净的衣服。 给小秧洗澡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徐方亭打理好小孩和浴室,站在谈韵之门口前道别。 小秧在床上玩一架手动风扇,不停拨动扇叶。 谈韵之坐书桌边,肩垮背弯,双腿随意岔开,胳膊搭在桌沿,一派颓废,不复昨日势头。从小秧开始洗澡时,他就这么个姿势,也许小秧突然滑下床他都不一定能察觉。 “谈哥,那……我先走了。” 失焦的眼神扫过来,谈韵之艰难敛了下神,嗯一声。 “小秧,拜拜。姐姐走了。” 小秧头也不抬。 徐方亭凑过去捡起他的手,晃了晃,“跟姐姐拜拜,明天见。” 小秧吝啬掠了她一眼。 徐方亭立刻说:“真棒!” 徐方亭下了一半楼梯,一些久远的碎片撞进脑海,她忽地一鼓作气跑回去,大声叫了声“谈哥”。 “小秧书包夹层里有东西,也许你们应该看一下。” 她挤出一个笑,恐怕此刻显得有些悲凉,不如不笑。像她这种知道主角秘密的配角,在电视剧里面一般活不过前两集。 “就这样……” 第4章 离榕庭居越远,徐方亭神经越松弛。回到宿舍,才发现下午徐燕萍发来一条语音,她竟一直没有点开。 “亭亭,在沁南怎么样了,工作好找吧?” 读高中时,徐方亭每天期盼收到妈妈的消息,那是无形的鼓励;而现在,每一条消息耳似乎只有一种潜台词:什么时候挣到钱,家里要用钱了。 徐方亭摆成半截大字,在床铺干躺一会,按着手机准备发语言,好几秒过去,一个字也不想说。 她改成打字:“还行,过两天我打1000回去。” 上一周虽然没有见工,但她偷偷和同屋大姐私接一些钟点工的活,免去公司抽成,加上明天试用期工资,零零散散能凑四位数。 浴室还没空出来,徐方亭依旧先拉过笔记本写工作日记。但保姆工作简单琐碎、重复性强、成就感低,笔尖悬在纸上许多,久久没写出一个字。 今天最大的不同,应该是那个叫小秧的小孩。 但如果可以,她希望“孤独症谱系障碍”七个字再也不要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同屋大姐又问她明天试用最后一天,应该十拿九稳了吧。 “不知道……”徐方亭苦笑,也许东家会希望一个有育儿经验的年长保姆。 徐燕萍回消息:“我只是关心一下你,钱暂时还够,你先安定下来再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徐方亭又皱了皱鼻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高考前徐燕萍也总说这句话,还说考上哪里就去哪里,他们都会把她供出来。 可是如今变了味,生活内容和肩头重量迥然不同。 她假装没收到,合上笔记本,出阳台收昨天的衣服。 进浴室前习惯性掏口袋,水钻耳钉不知道几时丢了一个,虽然不值钱,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是难掩凄凉。 徐方亭把孤零零的耳钉塞进行李箱内袋,换了两根透明塑料棒戴上,防止耳洞闭合。 * 次日一早,给徐方亭开门的人依然是谈礼同。 徐方亭趁穿鞋套的功夫,飞快扫一眼鞋架,谈韵之昨天那双运动鞋不翼而飞。 小秧独坐沙发玩玩具。 “小秧还没吃早餐,你给随便弄点吧。” 谈礼同没什么闲心地吩咐。 徐方亭放好今天购置的菜肉,说:“您和谈哥吃了吗?” “不用管我,”谈礼同说,“小秧舅舅出门了。” 徐方亭像昨天一样,管小秧管到中饭,只是没再进行各种测试,来满足卑劣的好奇心。她给他做训练,教最简单指令“丢(纸团进)垃圾桶”,一旦完成任务,就夸张地表扬他。每当此时,小秧与她对视依旧短暂,但也会笑上一笑。 将近下午一点,小秧奶足饭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徐方亭准备哄他睡午觉,谈礼同匆匆敲开书房门,第一次有了当家之主的风范,发号施令道:“小徐,带上小秧跟我走。” “去哪里?” “走就是了。” “远不远?要不要带纸尿裤什么的?” 谈礼同卡壳片刻,当家之主的风仪荡然无存,说:“要坐车,你看着办吧。” 徐方亭不敢耽误,把小秧的零零碎碎“办”进他的背包,夹层已然抽空,谈韵之应该把文件袋拿走了。 * 谈礼同开一辆黑色大众辉腾,半个小时后,停在一个徐方亭没听说过的社区派出所。 谈礼同说:“我找个地方停车,你先进去。谈韵之在里面。” 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徐方亭懵然片刻。这里若不是派出所,她恐怕得怀疑谈礼同要把她和小秧扔在此地。 徐方亭解开安全带,前面抱着小秧,后面背着背包,报身份证登记后进办事大厅。 谈韵之果然都里面,跟一个男人对坐办公桌两头,互不相望,像吵累了中场休息。两个警察分站他们身旁,没有太过戒备。 谈韵之先望过来,朝她招手,“小徐,这边。” 徐方亭疾步过去,二话不说把小秧放到办公桌上,小幅度甩了甩发酸的胳膊。小秧扫了一圈周围的人,像是看见了,又没放在眼里,更好奇天花板的方灯。 “我爸呢?” 徐方亭说:“一会就来。” 其中一个警察打量徐方亭,问谈韵之:“这位是小孩的?” 徐方亭不等谈韵之回答,报上家门:“保姆……” “哦——”警察干笑了声,“那么年轻,我还以为带小孩的都是阿姨。” 徐方亭暗暗打量谈韵之敌手,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金泊棠,金嘉秧的爸爸,小秧只有发际线和鼻子像他。这两样若能像谈家人,帅气指数还能再飙一点。 这父子俩一个没主动逗娃,一个没要抱抱,眼中没有彼此。 不一会,停好车的谈礼同杀进来,大嗓门比脚步更快:“这下人都来齐了,你想要干什么当面说,偷偷摸摸玩失踪算什么男人。” 徐方亭应该不算“齐”,而是多出的一个,但没人出面接手小秧,她又不好径自走开。夹在一堆男人中央恍如靶心,她把小秧抱下桌,马上被他带到一个立地风扇前。 金泊棠双手交握,两肘搭在桌沿,欠身远远瞧了小秧一眼。 “我的意思很明白,我能力有限,小秧以后跟你们生活。” 谈韵之的指责强硬尖利:“金泊棠,你这是遗弃小孩。” 谈礼同在外头不得不重振家长风范,骂道:“我丢你个索嗨!——要不是我儿子逮住你过来迁户口,你是不是想声都不吭把小秧丢掉?” 金泊棠无视老谈,回击小的那个:“这问题你应该先问问你姐,到底谁先遗弃小孩?” “当初离婚,你们家看是个儿子不肯给我姐,现在看他可能生病就丢过来,金泊棠你还有人性吗?” “等等——”调解的警察作出手势,“小孩看着挺健康的,生什么病了?” 两方势力针锋相对,在这个问题上竟然出奇地阵营一致,忽然沉默下来,谁也不肯透露半句。 沉默,尴尬,互相拉锯。 片刻后,金泊棠把话题拐回来:“当初你姐那个样子,自己都搞不定,能照顾好小秧吗?就凭你跟你爸两个一天说不上一句话的男人?” 谈韵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轻蔑一笑:“你真搞笑,当初我和我爸照顾不好小孩,现在就可以了?” 金泊棠咬了咬牙,恨恨道:“那行,既然都不想养,丢福利院得了,反正是个残次品。” 谈韵之年少气盛,拍案而起:“你说谁残次品!” 谈礼同也骂道:“我丢你个索嗨!你再说一次试试!” 警察厉色制止,对金泊棠警告:“哎哎,你说这话可不行,犯法的你知道吗?小孩不是垃圾,福利院不是垃圾回收站。你们做父母的,既然生了,就要好好养,不然当初就别生。” 金泊棠迫不得已噤声,但目光仍然坚决。他忽地站起来,谁也不看,像对地板发誓。 “这孩子我真的养不起了,你们看着办吧!” 金泊棠闷头拔足往外走,谈礼同就近揪住他衣服,把人扯回来。 “我告诉你,”谈礼同伸出食指警告他门面,“你今天要是从这出去,以后就没有金嘉秧,只有谈嘉秧!” 金泊棠奋力想甩开前岳父的手,“求之不得!” 谈礼同死拽不放,两人拉扯起来,谈韵之和警察也加入其中,一个想打架,一个想劝架。 几个男人吵架来势汹汹,在大厅最远处也无法清净,徐方亭还想往下听,小秧却扶着条椅开始扎马步,屁股重心下降,小脸憋红。 徐方亭一愣,问:“小秧,你是不是拉臭臭了?” 她拉开短裤和拉拉裤,看都不用看,那味儿几乎把她掀翻。 徐方亭等他完事,问了厕所位置,抄着他的胳肢窝,架到刚好开着门的残疾人厕所。她尽了一个育儿保姆的责任,在这里留下一段难忘瞬间,可以入选“保姆大姐吐槽大会”。 “小徐——!你在哪?” 小东家的呼唤又不适宜地打断她。 厕所没有空调,空气陈旧,徐方亭额角冒汗,蹲在地上让小秧扶着她肩头,给他穿短裤。 她一点儿也不想在厕所大声说话,可对方是东家—— “这里!准备出来!” 徐方亭不知道问题如何解决,回程车上,她和小秧坐后座,只听东家父子在前面讲要找个律师,抚养费,监护权等等。 小秧随着汽车震颤渐渐入眠。唯一明晰的答案在眼前,小秧恐怕得在榕庭居一段时间了。 这晚徐方亭照旧帮小秧洗过澡,抱到一楼客厅。 谈韵之抱着笔记本在沙发上,两只脚架到脚凳,双腿搭起一座长桥。谈礼同在旁边凑个脑袋,眯眼一起看笔记本。 东家父子从下午开始就在这开会,徐方亭陪小秧在楼上午休,能听见争吵。 “谈哥……”徐方亭把垃圾拎到门边,才回来说,“今天是试用期最后一天,明天我还需要来吗?” 谈韵之哪怕坐着,视线矮她一小截,东家气势让他看起来跟站着没区别。 他点点头,拿起茶几上一个红包起身递过来。 “这三天辛苦了,这是带小孩的加班费。” 徐方亭接过意外收入,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心里莫名失落,不知道因为失去一个工作机会,还是其他。 “我明天……不用来了是吗?” “嗯。” 谈韵之一锤定音。 “我能好奇一下原因吗?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您给提个醒,下次到别人家里我也可以注意一下。” 那边逸出一个自嘲的音节:“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们家现在需要一个会带小孩的阿姨。” 一听有希望,徐方亭目光炯炯盯着他的眼睛,坚定说:“谈哥,你看我就可以啊!我可以带小孩!” “你?”谈韵之掩不住轻蔑,“你自己都是一个小孩,怎么带小孩。” “我以前带过亲戚家的小孩,有经验的。这两天带小秧不也带得还可以,是吧?”徐方亭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只需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加点工资就好了……” 谈礼同在保姆去留上一向没存在感,这会横插一句:“农村带小孩能跟城里一样吗?农村小孩穿个开裆裤随地大小便,小兔崽子要敢拉在我的红木沙发上,看我不——” 后面的咒骂淹没在谈韵之一记眼神里,谈礼同不甘心咕哝补全:“打他小屁股。”他捉过小秧,大声道:“是不是啊,谈嘉秧?!” 小秧抗拒他的钳制,又开始尖叫。 谈礼同松开轻拍一把他屁股,笑骂道:“马骝仔!” 徐方亭攒了一股劲,道:“确实其他阿姨会比我带小孩,但是我敢说,她们都没有我照顾小秧这种孩子的经验!” 谈韵之阴沉起来不再像十八九岁的少年,高大健实的体格带来压迫感,像个蓄势待发的暴力分子。 “小秧是哪种孩子?” 徐方亭心脏突突乱蹦,欲破胸膛,终究还是来到最让家长难以接受的部分。 她缓了语调,“你们也知道他情况,不是吗?他就是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对啊,你说,他有哪里跟其他小孩不一样?” “……病历上面,你应该也看到了。” “后面还打了一个问号,”谈韵之第一印象中的不友好尽数展现,“你眼瞎了吗?” 徐方亭试图简单阐述:“打问号是因为,任何一所医院都不会给两岁以前的小孩确诊孤独症。小秧还没够两岁……” 怀疑,担忧,焦虑,所有负面情绪凝固成这几秒钟的安静,那个陌生而可怕的病名像台风预警,即将给这个家庭带来想象不到的痛苦与灾难。 徐方亭既然捅破口子,当下不管不顾倾囊解惑。 “如果你不信……你到小区里面随便找一个小秧同龄的小孩,你会发现,正常小孩跟你对视一眼的时间,”徐方亭两根食指指着自己双眼,“都比小秧一天加起来多。” “正常”一词像台风的加强信号,谈礼同不屑道:“胡扯!我不想看谁就不看,哪能有那么复杂。” 徐方亭不理会胡搅蛮缠的中年男人,直视这位犹疑与沉思中的一家之主。 “孤独症的小孩,就是比正常小孩缺少对人的关注。——你看今天在派出所,他到一个陌生环境,你们是他熟悉的人,他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你们吗?他总是先看会发光的灯。” 谈韵之轻扯嘴角,“扯淡吧。灯比人目标明显,你被灯闪着了难道不会下意识找灯在哪里吗?” “不是……”徐方亭着急道,“他们这种小孩就是喜欢寻找视觉刺激。” 她苦思冥想,换另一个论点:“那……你注意到他表达需求的方式吗?就是他怎么告诉你们想要什么?” “他不会说话,怎么告诉!” “对啊,他不会说话,也是这个影响的!正常小孩即使不会说话,也会用肢体语言表达,他们用一根食指指着一样东西,然后看着你的眼睛,这是一种人跟人之间的社交技巧,”徐方亭随便指着一处,盯着谈韵之的双眼说,“但是你看小秧指过东西吗?” “你才带他多久,你看到的就是所有表现吗?” 谈韵之越反驳越像负隅顽抗。 “我来告诉你小秧怎么表达他想要一样东西的,”徐方亭也越来越强势,“他昨天,是不是抓着你的手腕,把你的手放到遥控器上,表示他想要遥控器?” 她边说边示范,左手抓住右手腕,弯腰放到茶几的遥控器上。 略有印象的场景,像跟针似的,定住了谈韵之。 “这就是孤独症里面典型的‘工具手’,”徐方亭语带颤音,“你在小秧眼里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种工具,帮他完成一件事的工具……还有,你看叫他名字,他会马上应你吗……” 谈韵之叉着腰,想挤出一个冷笑,心头凉凉,却跟差不多哭似的。 “你说得那么专业,怎么不去当医生,当小保姆多屈才啊?” “因为……”徐方亭比他先一步红了眼,“因为我哥就是……亲哥……他是重低典……” 她迟一秒反应过来,谈韵之应该听不懂缩写词:“重低典就是……重度、低功能、典型的,孤独症谱系障碍……就是正常人说的,傻子,疯子……如果你不信,你可以问沈宏,他是我们仙姬坡的女婿,知道我们家的事……” “我看你才是疯子!你才有病!小秧只是说完比别人慢一点,”谈韵之走过去拉开大门,“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操心。你出去——” 徐方亭可谓觍着脸争取最后的机会:“谈哥,你不信我可以,但应该相信医生的诊断,或者换一个医院,早发现早干预,6岁之前是黄金期——” 谈韵之胳膊往门外扫,“出去——!” “……” 徐方亭好话说尽,苦于不是医生,毫无权威,没法根治别人讳疾忌医的心病。 有谁会把一个高中学历的农村小保姆的话当金玉良言呢? 她吸了吸鼻子,苦笑着弯腰捡起两包垃圾,就着鞋套出门。 大门像给大风吹上,发出惊天大响。 高层电梯来得较慢,徐方亭挨着墙壁等了半分钟,这一天几乎屁股不沾凳子,两边脚踝酸涩难忍。 那扇门忽然又打开。 “等等——” 是小东家的声音。 徐方亭喜出望外,笑容都准备好了。 那人赤脚走到她跟前,捏着一个小巧塑封袋,里面正是她失踪的耳钉。 “带走,你的东西,扎我脚了。” 第5章 徐方亭没拿下榕庭居这一单,鲶鱼精心痛无比,旁敲侧击往东家打探,没问出一个所以然。罢了罢了,可能有难以言明的厌嫌。鲶鱼精又给她介绍一对中年夫妇的东家,两人都是工作狂人,无心顾家,老人孩子也不同住,所以需要一个住家保姆照料日常起居。 可徐方亭还是没熬过三天试用期。 男东家颇为奇葩,地板一定要用毛巾跪地擦,说这样才干净。偷懒没用,他家全屋摄像头。保姆变成仆人,东家是高贵的地主。 即便他同意雇佣,徐方亭还不一定愿意。 试用期在女东家的怒骂中结束。 前两天女东家出差,选保姆全凭男东家一双色眼。 卧室里传来“大屁股”“土狐狸”“骚货”等等词眼,徐方亭不难对号入座。第一天来时她短衫缩水,显短,站着没问题,蹲下擦地漏出一缝腰肉——徐方亭敢肯定还没一张竹叶那么宽——偏偏女东家在监控里看见了,男东家更是在沙发上看个一干二净。 据说还盯着她屁股看。 徐方亭胯骨较宽,仙姬坡的阿婶阿婆都爱笑她以后肯定生个大胖小子。那会她才上高中,身高165,在上一辈眼里已经是“大个女”,若是没读书,离嫁人不远了。 徐方亭当时只觉不舒服,后来谁再笑她屁股大,是生儿子的命,她铁定回击:让我一屁股坐死你算了。 就像现在,可惜隔着一道卧室门,女东家只想管束老公,“土狐狸”不值得她纡尊降贵对话。 若是不小心露个腰就叫骚包,那徐方亭的前小东家要骚没边了。 于是,徐方亭又领了一次试用期工资,“光荣”赋闲。 徐方亭也留意过一些餐饮店的招聘,商场档次的都需要大专学历。在沁南这所移民城市,最不缺的便是人才。 想她能考上家乡舟岸市的重点高中,也算一个小学霸,可没能往象牙塔升级,所学知识竟变成一张废纸。 * 与此同时,谈韵之这边不好过。 谈礼同这回亲自出马,从另一家家政公司找了一个年长的、据说有育儿经验的保姆。 谈韵之这位老子向来不靠谱,谈韵之想确认她在前东家的情况,带的是女孩还是男孩,从多大开始带,带了多久,为什么辞工。 谈礼同烦躁顿脚,扬言道:“再怎么也是生过小孩,养大小孩的家长,怎么样都比你找的小女孩有经验!” “不一定,”谈韵之目光阴森森,“有些家长生了小孩就不养。” 谈礼同故作玩笑道:“你说你姐吗?” 那双眼睛寒光更甚,盯得他脊梁骨发毛。谈礼同讪讪瘪嘴,不敢再直视:“先试用,试用三天,好吧!不行再换。” 前两天东家和保姆相安无事。 阿姨还说起有一个跟小秧差不多大的宝贝孙子,多么白胖可爱。谈韵之反问为什么不去带孙子。 阿姨说跟儿媳妇不对付。 谈韵之对婆媳问题不感冒,拐到另一点上:“小秧快两岁还不会说话。” 阿姨和颜悦色地说:“可能你们之前不常跟他说话吧,有些小孩就是说话晚,没事,说话那么简单的事,以后谁不会啊?” 得到一位“经验人士”的重磅肯定,谈韵之悬浮的心稍稍安定,暂时不再晃荡。 哪知阿姨又补充致命的一句:“小秧性格像女孩子一样,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一个人都能定定玩好久,真乖!” “……” 谈韵之稚嫩的心复又飘摇,这两天他没日没夜查阅孤独症相关资料,海量的老家长经验贴、新家长求助帖,每一篇文字都在验证徐方亭的苦口婆心。 就连新阿姨也发觉小秧喜欢一个人玩——这是显而易见的症状,表明他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有跟其他人社交的需求。 小秧所谓的玩,是很喜欢推着汽车低头观察轮子转动,或者翻过来拨动轮子。 徐方亭口中的“这种小孩”,很大一部分喜欢转动和发光的东西,喜欢寻找视觉刺激。 岔子出在第三天午饭,谈韵之速度解决后回到书房,用手机开着餐厅监控。 谈礼同自然不会监督,早跑到他的茶台摆弄他的宝贝茶具。 这个阿姨居然嚼碎牛肉,吐出来喂小秧! 难怪她儿媳妇会嫌弃! 谈韵之当下跑下楼当面对峙,阿姨还自有一套理论:“我在老家带小孩都是这样的,嚼碎了容易消化。” 谈韵之抱过小秧,不想鸡同鸭讲,找谈礼同要家政公司电话投诉。 谈礼同一问三不知,谈韵之再继续敲打,好样的,这阿姨压根不是家政公司介绍来的,而是榕庭居的租户,跟谈礼同打扑克认识,软磨硬泡让他介绍活儿干。谈礼同这个没出息的,引狼入室。 “我就知道你不靠谱!” 结清工钱,谈韵之当下把人轰走。此时此刻,莫名想念那个十八岁的小阿姨。 剩下半天也找不来新阿姨顶替,谈家父子只能分工合作,谈韵之带小秧,谈礼同包晚饭——做是不可能自己做,打电话叫锦宴送过来一套,家里的饭店,约等于家里的饭——而谈韵之却得实打实带娃,倒底还是亏了。 小秧滞留榕庭居这几天,家里鸡飞狗跳,一直没有户外活动。这天谈韵之良心发现,吃过晚饭领他到小区一楼转转。 刚一进电梯,小秧便仰头寻找光源——是的,验证了徐方亭说的,小秧喜欢寻找视觉刺激。 电梯下行几层,进来一个年轻妈妈和抱着的小女孩。 小女孩比小秧小一点,睁着圆眼,从小秧打量到谈韵之。 小秧还在看灯。 电梯继续下行,又进来好几个邻居,这个点是饭后散步的高峰期。 谈韵之把小秧抱起来腾空间,小秧依旧仰着头,离他的灯更近了。 小女孩忽然指着小秧,兴奋对她妈妈说:“哥哥。” 年轻的妈妈笑道:“对,那是哥哥。” 小秧还在看灯。 空调凉风仿佛直接灌进谈韵之心房。 他看向小女孩,小女孩也发现他,看了好一会,刹那展颜,嘻嘻出声,手舞足蹈,在她妈妈胳膊里蹦恰恰。 小秧还在看灯。 谈韵之的心如同失控电梯,从高层直接坠至地面,扭曲变形,稀里哗啦。 在小区散步一小时,小秧的活动主题依然是看灯,各种各样的灯,路灯,球场灯,地灯,最喜欢其他小孩滑板车轮子的闪灯,既会转又会闪,简直视觉饕餮。 其他小孩看到滑板车会骑上去,他要把车掀倒,拨着轮子玩上好一阵。这又对上孤独症一大特征,正常小孩先看到整体(滑板车),小秧首先注意到局部(发光轮子)。 谈韵之彻头彻尾变成了一个抱孩子工具,失去作为人的意义。 回到家里,谈韵之把小秧交给谈礼同,拨通妙手阿姨家政公司老板沈宏的电话。 一阵寒暄后,他切入主题:“小徐还有空档吗,有没有安排出去?” 谈礼同看娃本就敷衍,那个名字轻易拉取他的注意力,人立马扭头过来。 “那行,你把她电话给我吧,我自己联系,回头找你签合同,”谈韵之说,“对了,她是不是还有一个亲哥?” 沈宏断片般啊一声,“你说方大傻子啊?” 谈韵之提神警觉:“还真有?你当初不是说她只剩一个妈?” “对啊!”沈宏说,“人走了,就剩一个妈,她爸和她哥都走了。” 谈韵之犹豫是否深入,哪知沈宏继续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她也今年高中毕业吗,就高考前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小徐生日吧,她爸她妈也在舟岸市里打工,就去看女儿的路上车祸,她爸当场走了,她妈现在还没出院。听我老婆说,小徐是当年仙姬坡唯一一个考上舟岸高中的。舟岸高中是市里重点高中,没有沁南市的高中强,但在老家也是第一,每年也能出好多大学生。小徐后来因为这事没考好,没钱也没心思复读,就出来打工了。” 谈韵之只能硬着头皮问下去:“那她哥呢?” 那边重重叹息,道:“她哥啊,好像脑子有问题,小时候为了给他看病借了不少钱吧,没什么好转。反正经常关在家,托她舅舅每天送点饭。出车祸那天舅舅也去医院,把傻子忘在家里。傻子估计饿坏了,自己撬开门还是爬墙什么跑出来,摔村里池塘淹了。她家的事,仙姬坡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多讽刺啊,儿子是傻子,拖累父母,女儿眼看有出息,父亲又走了……” 谈韵之找不到合适言辞,干巴巴道:“小徐……命挺苦的啊……” 沈宏道:“是啊,这些保姆都各有难处,不然哪能放着家里好日子不过,千里迢迢来沁南打苦力工。” …… 结束通话,谈韵之复制沈宏发来的号码。 谈礼同咕咕哝哝几声,强调存在感:“又找小徐?” 谈韵之随便应声,回忆小徐的本名……但失败了,直接存“小徐”。 谈礼同说:“我说你找保姆还是母老虎,小徐性格那么强势,‘小秧这种孩子!’,哼,迟早有一天她会骑到你跟我头上来。” 谈韵之回击:“你又想推荐你的哪个好牌友?下次让她用牙刷刷马桶吗?” “……”谈礼同噤若寒蝉。 谈韵之放下手机,“拜托,你是东家,她是保姆。如果她太过嚣张,或者哪里做错了,你可以扣她奖金或工资。怕什么。” 谈礼同仍旧不服气:“小徐有什么好的?” “……眼缘。” 谈韵之握着手机拐上楼打电话,小秧已经半扶着扶手半四肢并用,爬上了五级阶梯。他后怕扬声道:“谈礼同,你孙子爬上楼梯了你都不看!” 谈礼同骂骂咧咧跑过来,“我看我看,我有几双眼睛可以看!——哎,你只马骝仔!就不能让我喘口气!” * 徐方亭这天“错失”工作机会,收工还早,在小超市买了菜回去做晚饭。 鲶鱼精为了安全和卫生,没有给宿舍开通燃气,洗澡用电热水器,厨房自然没有炉灶。但大姐们每人自备电饭煲,自己捣鼓吃的比外面实惠干净。 徐方亭刚来沁南市,还没安定下来,不敢增加太多行李,电饭锅没有买,套近乎跟同屋大姐一起煲。 电饭煲只能煮点面和炖菜,饭煲好盛出来,徐方亭做了鸡腿炖胡萝卜,出锅前撒上青椒——一顿饭控制在人均10块左右。排骨短短一根近20块,还没几口肉,她们一般不买。 果真像沈宏说的,她们做保姆的只有到东家家里,日常生活才够得上沁南市的平均水平。 徐方亭和大姐一人盛了一大碗,坐塑料矮凳,在下铺摆上大姐手机,一起看不费脑的古装偶像剧。 吃到半路,她的手机闹起来。 一个陌生号码。 以为是垃圾电话,徐方亭随手接起来喂一声。 “是小徐吗?” 徐方亭一口饭险些呛了,起来放到矮凳上,走出闷热的阳台听电话。 “谈、哥?” 称呼太过拗口,徐方亭以为不会再拗下一次。 曾听大姐说,保姆做久了,跟东家有了感情,有时辞工后还会偶有联系,甚至回去拜访。这种情况在育儿保姆里更为多见,孩子的感情比大人更为直接热烈。 但谈韵之这种直接叫她滚蛋的东家,别说见面,联系恐怕也没必要。 那道熟悉的少年音道:“听沈宏说你还没找到工作,还有兴趣来榕庭居吗?” 徐方亭摸不着头脑:“你家?” “……对啊。” “哦。” “哦是几个意思?” “……考虑一下。” “还考虑什么,你之前不是挺想留下的吗?” “那是三天前的想法,我现在需要重新考虑。” 谈韵之凉凉道:“……你还挺多变的啊。” 楼下沿街大排档开始热闹,每桌人高谈阔论;下班高峰期,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一切喧扰不堪,跟闷热的夏天一样恼人。 徐方亭自然想起榕庭居的清凉和安静。 她轻轻叹气:“那我能好奇你为什么改变主意吗?” 这问题让对面窒息,久久不见回音。破烂手机开始发烫,徐方亭特地拿下来看了一眼,并没有误触挂机。 “我觉得……”谈韵之别扭清了下嗓子,“你挺好的……对小秧,还有,做其他事,很认真,有效率。” 徐方亭摸摸鼻子,“哦,那当然。” 谈韵之笑了,“你还挺不谦虚啊。” “这样吧,”徐方亭也清嗓子,“为了以后能和平共处,你先给我道个歉,我们算扯平了,再谈合同。” 那边气焰起来了,“我为什么要道歉?” “你骂我疯子,骂我有病,难道不应该道歉吗?”徐方亭说,“我哪里说错了,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 对端陷入疯狂的沉默,时间越长,越是难测。 “喂?”徐方亭提醒。 谈韵之冷笑一声,“你做梦吧。” 嘟—— 电话断了。 第6章 徐方亭原地发愣。 刚刚结束的吵架,比她在高中和男生抢球场时成熟不到哪里去,激烈归激烈,却全然没有东家和保姆的尊卑与敏感。 说到底,谈韵之跟她同龄,稚气未脱,多几个钱底气更足而已。 本来良机错失,意外拐回她眼前一次,如今算是真真正正离她远去。 徐方亭再也说不上遗憾,仅剩一点纳闷。 全是被个人给气的。 徐方亭回到房间,捧起大饭碗扒了两口—— 电话又来了! 大姐笑着说:“那么忙啊。” “对,垃圾电话,烦死了。” 徐方亭把那串数字想象成人民币,不得不放下饭碗又跑出去。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她跟汽车喇叭一样叫出来。 “……对不起。” 没头没脑,突如其来。 徐方亭险些无法辨别音色,误以为是哪个机器人讲话,没多少诚意。 “谈大少爷,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出来找工作,不是陪你聊天,好不好?我的时间也是金钱。” “我都跟你道歉了。” 徐方亭说:“是吗?我没听着,要不你当面说一次?” “喂,你耍我是不是?你别得理不饶人,小徐,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果不其然,那股养尊处优的骄傲又喷吐而出。 徐方亭在阳台来回踱步:“也就我经验浅,阅历少,还在听你叽叽歪歪。你搞清楚啊,像你说的,我做事认真又效率高,这样的保姆总有东家抢着要,不是非去你家不可。没有雇佣关系,你跟我就两个平等的陌生人,你征求别人意见,都用威胁的语气吗?” 有大姐从外头回来,给徐方亭激奋吸引,好奇向阳台张望。 徐方亭有所察觉,停了脚步,一边胳膊抱着腰,随意眺望防盗网外。 那边依旧寂然。 徐方亭下意识又看一遍屏幕,通话计时还在走。 “又挂了?” “当面说就可以是吗?”谈韵之没完全卸下骄傲,“不会见面又升级吧?” 徐方亭说:“你刚才要是好好道歉,现在早就完事了。” “你现在在公司吗?”谈韵之说,“我现在过去跟你说。” 徐方亭压根不信:“你过来再说吧。” “你等着。” “……” 通话计时继续沉默走了5秒,谈韵之说:“这回我挂了。” “……” 徐方亭搓搓发烫的手机,进门就忘记这事似的,吃好饭,洗好碗,收了衣服歇一会准备洗澡。 那个阴魂不散的号码又来了。 “我到祥景苑东大门了,你下来吧。” “……真的假的?” 徐方亭从宿舍阳台能眺望到祥景苑中高层楼房,部分墙皮剥落,癞头影响外观。太阳往祥景苑后头沉落,返还一片橙紫渐变的夜空。岭南大城市的夜生活刚刚打卡上班,白天居家避暑的人三三两两外出活动,热闹不已。 “你不信?” “……” “你加我微信,我给你发证据。” “为什么要我加你微信?” “不加怎么发图!” “你加我。” “……” “加吧,就这个手机号。” “你可真讲究!”谈韵之咕哝一句,又提前招呼,“我挂先啊。” 鲶鱼精吝啬给宿舍装WiFi,徐方亭一直用的流量,这会她检查手机信号,畅通无阻。 微信通讯录处冒出小红点,ID叫TYZ的人请求添加好友。 徐方亭通过后,TYZ发来一张照片:上面横着一截手腕,腕上一只眼熟的方形智能手表,显示当下时间19:11,背景就是祥景苑东大门。 亭:“好,我在宿舍,马上过去,10分钟到。” 庆幸没有洗澡,徐方亭换掉拖鞋就可以出门,不然这种天回来还得再洗一次。 * 过了两道斑马线,徐方亭风风火火赶到祥景苑东大门,谈韵之拍照的地方没有人影。 “喂,这里!” 在一片内容模糊的嘈杂里,那道少年音清晰地蹿出来。 徐方亭循声望去,谈韵之立在24小时便利店红色灯箱牌下,左手一瓶喝了大半的可乐,右手一瓶冰矿泉水。 她大步过去,那瓶水递过来,他的目光还在其他地方。 “……谢谢。”徐方亭只好接过,没有立刻拧开。 “放心吧,没毒。”谈韵之瞥了一眼那瓶水说。 “……我出来刚喝了水,现在不渴。” 两个同龄的少女少年,丝毫不见保姆与东家谈判的剑拔弩张,反倒像网友见面,尴尬又无措。 瓶子外壁挂满水珠,滑溜溜的,徐方亭没带纸巾,只好换到另一只手。 “要……到楼上说吗?沈宏应该还没下班。” 谈韵之稍侧过来,眼神没停在她身上。当着沈宏的面道歉,那不如直接杀了他。垂在身侧的胳膊微微荡着,可乐瓶攒出好些泡泡。 “那什么……对不起,我不该说你是疯子,说你有病。” “你跟地板道歉呢?” 那道眼神刹那间抬到她脸上,难敛娇生惯养的高傲与倔强。 “对不起,有病的不是你,是我,行了吧?” “我说谈哥,”徐方亭不卑不亢直视他的双眼,“保姆跟东家以后朝夕相处,难免有摩擦,我就是这样有话直说的性格,你要是开头就忍受不了,没必要为了小孩委屈自己,这样对大家都不好。” 谈韵之缓了一瞬,似乎提醒自己不要抬杠,有话好好说。 而他也真吐出点有人味的东西。 “我没有受不了你,相反,我很欣赏你。” 徐方亭奇怪看了他一眼,就差把“你可拉倒吧”换成语言表达。 “我……”谈韵之莫名低头无奈一哂,投降般看回她,“我是说真的,你是除我姐外,第一个敢教训我——不,第一个跟我直言不讳的人。” 徐方亭直觉应该是小秧的母亲,没有继续往那个称呼上拓展,咕哝道:“看来你以前更糟糕啊。” “对啊。” “……” “对不起啦,徐姐。” “……” 徐方亭觉得怪怪的,那口吻仿佛小孩子撒娇,再看这人穿上鞋子直达一米九,竟然恬不知耻使出贾宝玉杀手锏,就差直接叫“好姐姐”了。 “喂,到底行不行啊?” “……” 看来示弱坚持不了多久,这人骨子里还是自命不凡。 “沈宏给你多少工资,我给你加500。” “……” 话题切入重点,徐方亭那点郁气也早已烟消云散,说:“我先给你打预防针啊,我只是一个做保姆的,只能起辅助作用,尽自己能力带好他。如果是误诊,那最好不过。这是个终身障碍,不是说去上两年课,或者等他长大一点就好了,没事了,可以摘帽了。像小秧这样的小孩,以后发展好坏,全看你们家长给不给力,因为只有你们能一直陪着他。” 谈韵之不知强烈认同,还是怕她拒绝,急忙说:“我知道。” “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请了保姆就当甩手掌柜,什么都等保姆去干。再好的保姆也不是家长……希望你们能多陪陪他,多教教他。他们还是有一定观察和学习能力。像我哥虽然是个重低典,但是我们家也把他教得差不多能自理……” 谈韵之想起沈宏描述的悲剧,默然点头:“我这几天也看了好多这方面的资料,像你哥一样能做到自理真的很不容易……” “小秧情况应该不算太严重,起码能逗笑,对人还是有一定关注,”徐方亭苦笑,“我哥很难逗笑,完全没有语言,自理也只是会吃饭上厕所穿鞋脱鞋,其他都要人帮忙……” 想到小秧不明朗的未来,谈韵之语气彻底软下来。 “你能来帮帮我们吗?” 徐方亭同是天涯沦落人,谈韵之那种从骄傲折为请求的语气,轻易打动了她。 她点点头,“我得再次声明,我只是一个小保姆,不是救世主,小秧以后能达到什么样的水平,主要看他的能力上限,和你们家长的努力。” 谈韵之一扫阴郁,欣然如见救世主:“你什么时候可以上班?明天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去找沈宏。” 徐方亭强调道:“沈宏给育儿保姆定的标准是6000。” 谈韵之痛快道:“我给你6500。” 徐方亭斟酌:“你对我有什么特殊要求吗?可以直接提出来。” 谈韵之口吻又开始飘了,“越快上班越好,最好今晚就能过去。” “我是指,以后相处方面……” “没有,我觉得你挺好的,真的。”谈韵之不知为了留住她,还是敷衍。 徐方亭觉得这位小东家比她还多变,示意一下楼宇入口,“我们准备上去找沈宏吧。——你跟他说要普通住家保姆还是育儿保姆?” 谈韵之说:“我还没说。” 徐方亭停下脚步,“他还不知道你找育儿保姆?” 那边给出肯定的应声。 徐方亭兴奋地停下脚步,甚至朝他笑了笑。谈韵之懵然一对,又开始戒备。 “小东家,普通住家保姆工资4500,你给育儿保姆工资6500。你看要不这样,你跟沈宏说找的是住家保姆,4500让沈宏扣了分成再给我,剩下2000直接转账给我,行不?” 谈韵之禁不住呵呵一声,“你可真多小心思。” 徐方亭也是从大姐们那里学来的。有些保姆经家政公司进入东家,呆了一年左右后,获得东家信任,想继续留下,就会跳出公司,直接跟东家签订合同,省去中间一笔分成费。 她也不掩饰急用钱的焦虑,跟着笑两声:“就是要麻烦你转两次账,没有任何损失,你就当帮我一下吧。要干的活我一样不落,做家务,带小秧,保证认认真真,嗯?” 谈韵之求贤若渴,忙说:“小意思。” 徐方亭一颗心放下来,“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在电梯间等待,只有他们两人,谈韵之顿脚唤醒声控壁扇,徐方亭又想起一事。 “对了,”她说,“我还能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吗?” 谈韵之含糊一句:“你的请求从没小过。” 都敢劳他大驾大晚上跑过来。 “什么?” “……你说吧。” “就是……”徐方亭难得吞吐,“你看,以后你家里四个人,三个男的,就我一个女的,有时候生活上会有些不便,希望你们能理解一下。” 谈韵之苦思回想,“你是说第二天早上的事吗?” 奔波几日,思虑过多,徐方亭险些忘记那天看到的穿CK蓝短裤的牛蛙谈韵之。 “我又不是暴露狂,别人想参观我还不卖门票呢。” “……” 电梯叮地一声抵达,谈韵之径自走进去,按着开门键等人。 “多去几次游泳池,你会习惯的。” 第7章 徐方亭会签两份合同,原则上做六休一,谈韵之希望她能多出勤,她也想挣多一点,便在私下那份合同约定加班一天工资220,保守估计一个月到手能有6000。 数字让她眩晕,要知道,她爸在舟岸市工地打工,不一定一直有活干,一年下来平均月工资也就三四千。 想到她高中学历刚开始打工就能拿到这个数字,虽然够不上沁南市平均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徐方亭心里滋生一股抓住命运的踏实感。 另一方面,这份工作有机遇和运气在里头,差不多是她保姆职业的天花板,但她总不会一直当保姆。 从祥景苑出来,时间尚早,徐方亭同意今晚搬去榕庭居,反正家当不多。谈韵之展现一个东家的友好,说顺路帮她搬一下,一会打车直达。 宿舍所在小区既破又小,主干道人车不分,两车道被所停车辆占去一条,汽车只能单向通行。 路上他们避过一辆车,谈韵之还咕哝一句“这什么破设计”。 “要不你在这等我一下吧,宿舍里面都是大姐,”徐方亭在楼宇门前说,“最多二十分钟。” 谈韵之尽显大度:“不着急,你慢慢来。” 他也许更不愿意回家带小孩,尽可能在外磨蹭。 徐方亭刚等来电梯,楼宇门追进来两位同宿舍的大姐,赶上跟她一趟电梯。 其中一大姐问:“小徐,刚才那个你男朋友吗?长得可真帅!跟电视剧里面的男主角一样!” “哪能啊,他是我东家。我要是有那样的男朋友,就不用当保姆了,”徐方亭笑道,“我肯定也是富家大小姐。” 两位大姐露出和善笑意。 平日东西几乎都放行李箱,徐方亭收拾妥当,再拎上一只叠了脸盆的水桶,跟大姐们打过招呼,离开住了半个月的宿舍。 以前读书时不曾经历这么短暂的停留,每一次换校园能预知时长,六年,三年,又三年,而且并不只有她一个人离开,告别因为有了集体性,便少了几分孤独感。可出了这扇门,她并不知道会在榕庭居呆多久,下一次一个人又要去哪里。 * 榕庭居里,谈礼同带小秧精疲力竭,听闻开门声,直呼“终于可以交接班了”。 此时不管是徐方亭还是徐圆亭,只要是个小保姆,就是他的救世主。 谈礼同终于解放,回到自己茶台压压惊。 这家父子关系诡异,徐方亭真怕哪天当爹的不愿意付工资,当学生的儿子掏不出钱。 她换上自己的拖鞋,把行李提到一楼那间连通走廊和露台的房间。 一米五的床还缺一面床围,等到货后,陪伴小秧睡觉也成了徐方亭的责任。 徐方亭像之前一样在二楼浴缸给小秧洗澡,天气热可以在水里泡久一点,她便躲在浴帘后面跟他玩躲猫猫。 小秧一开始没有反应,徐方亭拿走他的小鸭子,把注意力吸引过来,然后她跟鸭子一起从浴帘后头夸张地冒出来,“哒”地一声夸张大笑,小秧令人欣慰地跟着笑了。 徐方亭重复好几回,小秧虽然只是干坐着笑,没有模仿她躲起来,但到底也算有反应,确实比她哥好太多。 直到小秧有点倦了,她才结束小游戏,把鸭子还给他。 浴缸有点高,徐方亭得单膝跪着才方便操作,连个矮凳也没有,三天过去,小秧竟不配拥有一只儿童澡盆。 东家父子实在太过奇葩。 而奇葩之一此刻窝在转椅里,叉开两条可以绊倒人的长腿,右手抱腰,左手肘垫在手背上,举起手机,半歪脑袋看着。 听着对门的嬉闹声,整个人显出远离孩子的慵懒和惬意。 徐方亭抱着浴巾裹紧的小秧进来,谈韵之仅仅从手机后面瞄了一眼。 徐方亭每一步骤都念念有声,叫小秧配合穿衣服,小秧每伸对一次手脚,徐方亭便大力夸他。幼儿四肢柔软,徐方亭还趁他四肢朝天,把脚轻轻折到他的鼻子底下。 手,真棒!脚,真棒! 两个人基本只有这几个音节,单调却精力充沛。谈韵之忍不住放下手机,小秧已然穿戴整齐,徐方亭忽地将他举高高,逗得小秧继续咔咔大笑。 徐方亭也不是无条件举高高。 她蹲在床边,与小秧视线持平,然后捧着他的脸,说“看姐姐”;小秧当然不会主动看,徐方亭便把他的脸轻轻扳正,让他被动对视;等对上那刹那,她立马将他举起来。 徐方亭如此有条不紊重复几遍,谈韵之这个刚入坑的新家长看出了点套路。 当他还在疯狂阅读ASD(Autistic Spectrum Disorder,孤独症谱系障碍)资料,探究ABA(Applied Behavior An/aly/sis,应用行为分析)训练方法的奥义时,徐方亭已经把ABA融入到游戏里,完成一个教学回合。 她的教学目的是让小秧用眼神关注她,于是发出指令(看姐姐);小秧无法完成,便加以辅助(扳正脸);小秧一旦完成,便给予强化物(举高高),强化他的学习成果。 当然,最理想(或正常)的状态便是:小孩看向大人,伸手,说“妈妈,我要抱抱”,然后大人将小孩抱起来。 对NT(Neurotypical,神经学范本,即非孤独症)来说看似简单的技能,ASD却要进行步步拆解、由易到难、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学习。NT天生会关注人,会在社交中自然习得各种技能;而ASD对人关注少,无形丧失许多学习机会,每一次学习都卡在“吸引注意力”这艰难的第一步。 谈韵之还想看徐方亭淡出辅助的操作,即发出指令“看姐姐”,不再辅助扳脸,小秧就能立马看过来。 但今晚应该学不会。 明天后天也不一定能。 谈韵之一面庆幸自己能屈能伸,留住良才,一面暗自心虚——徐方亭已经开始实操,他还停留在理论学习,再不行动,小秧就长大了。 他放下手机,也想入局,但一大一小其乐融融,好像没有他的位置。 徐方亭一把放下小秧,抽走半湿的浴巾,说:“跟舅舅玩,姐姐洗澡去了。” 谈韵之伺机说:“我约了儿童医院的号,想去看看医生怎么说。” 上一回病历上是市妇幼保健院,谈家和金家水火不容,一个孩子都能当皮球踢来踢去,估计小孩情况也没详细交接。 徐方亭缓缓把浴巾搭肩上,问:“到时我也要去吗?” 谈韵之怕她跑了似的,说:“那当然。” 徐方亭应了。 “号好难约,”谈韵之又说,“得一周后,有那么多这样的小孩吗?” 徐方亭如数家珍道:“诊断标准放宽了,以前只有像我哥那样的重低典会被确诊。现在城里的小孩可宝贝了,有什么病都带去大医院看,轻度也能排查出来。哪像我们小时候小地方,医疗水平不高,你说孤独症,人家都觉得因为不和小朋友玩,才有这个毛病,放到小孩多的地方自然就好了。” 谈韵之说:“那分明是颠倒因果,把他们放到人群里也不会跟别人玩。” 徐方亭扭头看了一眼,莫名笑了笑。 “干什么?”谈韵之一头雾水,自己并没说错。 徐方亭又回去看着小秧,怕他从床尾踩空,说:“还好你没寄希望他的能力自然而然就长出来了。” “废话!我可是有好好看资料,杜绝迷信和白日梦,”谈韵之一屁股坐床上,歪倒在小秧面前,支着脑袋瞅他,“是吧,小秧!你舅舅还是很聪明的!” 谈韵之侧卧床上,双腿收不上去,仿佛刚卷起来的肠粉,长长的一条,还没切断,好长一截被拨出了碟子外。 徐方亭又笑了下,跟小秧说:“小秧,拜拜。” 谈韵之果然聪明地辅助小秧,把像尊弥勒佛一样的小秧转了180°,抬起他下巴去“看”着徐方亭,捏着他手摇了摇,“阿姨拜拜。” 徐方亭弯腰跟小秧顶了下额头,逗他一笑算作强化。 “刚才还叫我徐姐呢。” 谈韵之看着小秧拨车轮子,说:“小秧比我小一辈,不叫阿姨叫什么,奶奶吗?——拜拜咧,徐阿姨。” 今晚吵架余韵还在,双方没暴露雇佣关系的敏感,像同龄人相处。 徐方亭嗤笑一声,给他带上房门,出来收拾二楼浴室残局。 保姆房在一楼,她也在一楼解决洗漱,又从顶箱柜里找出床上用品铺整好。 徐方亭还没买吹风机,谈家也没有风扇,大晚上她不好再打搅谈韵之,脖子搭着毛巾到露台上吹风。 夜晚风大,头发刚刚过肩,徐方亭偶尔用毛巾松一松,对风干速度有信心。 榕庭居环境幽静,不闻路噪,不再像公司宿舍那般嘈杂,被剥夺的清净回归了,徐方亭对这座城市生出零星归属感,愿意放空待一会。 这晚来得匆忙,还没问谈韵之要WiFi密码,只能继续用流量。 她把明天购物清单列好,自己的,小秧的,东家的,然后翻了一会社会新闻,东家的衣服洗好了。 她过去把衣服搬上烘干机,一只漏网之袜差点掉地板,幸好捞住了。 白色袜口印着黑色英文单词,adidas,徐方亭当然知道这个买不起的牌子,但电光火石间,好像在自己的什么东西上见过类似单词。 徐方亭把袜子甩进烘干机,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这还是来沁南市前随便从仙姬坡的家里带来的。 只见淡绿粗条纹的毛巾上,印着六个白色的小写字母,每个能有荔枝那么大:odidos。 徐方亭噗嗤一声自顾笑出来,家庭的烙印毫不客气揭露她的贫穷与落后,也许下一次回老家,她的审美被现代城市同化,会拒斥可笑的山寨货,却依然消费不起正品。 * 徐方亭给小秧添足日常用品,虽然没有婴幼用品购买经验,但她揣摩出一条原则:在大商场买,往贵的买,跟买菜一样。 生活上她开始训练小秧自理,先从自己吃饭开始。BB凳往那一儿一摆,人抱上去,围好围兜,塞个勺子,手把手辅助他几次,送到嘴里的食物就是强化物。 谈礼同开始抱怨:“一碗饭菜能吃进去三分之一吗?掉得到处都是,慢慢吞吞像只蜗牛。” 徐方亭说:“小秧刚开始学,能喂进去已经很不错了。” 谈韵之则更直接:“又不要你收拾,那么多话。” 徐方亭下意识朝他报以同盟之笑。 隔餐徐方亭也担心小秧吃不饱,往米饭里掺点土豆,和菜肉一起捏成一个个小团,让他用手拿着吃。不管用勺子还是手,只要能喂饱自己就行。 平常徐方亭一有空就跟他做各种“吸引注意力”的小游戏,没空就让东家父子上阵,总之不能让小秧一个人闲着。 小东家还勉强有一点陪小孩的觉悟,老东家不到饭点不见人影,最操心还是徐方亭这个家外的小保姆。 终于到得去市儿童医院这一天。 一大早,谈韵之趁谈礼同还没出门,说:“老谈,你开车送我们过去吧。” 谈礼同穿好皮凉鞋,整装待发:“我又不是司机,我给钥匙你开?” 谈韵之沉下脸:“我要能开还用得着你。” “你们两个年纪加起来还没我大,就喜欢瞎折腾,小孩本来没病都给你们折腾得有病了。金泊棠说有病你就信了?我看那小子是要二婚了,才想了这么个阴损办法把小拖油瓶扔过来。——反正我觉得小秧没问题,多乖一个孩子啊!就是安静斯文一点。要搞你自己搞去,休想让我给他出一分钱。” 谈礼同手刀一振,抓上玄关柜顶的手机,一个人走了出门。 谈韵之来不及跟他掐架,带上徐方亭和小秧出门。 “我还以为谈叔有司机可以送我们一程。”徐方亭抱着小秧说。 “以前有,但是后来公司都请人打理,他半退休状态,每天去楼下棋牌室报道‘上班’,要什么司机啊。” “……我以为谈叔天天在附近上班,所以按时回来。” 谈韵之差点跳起来骂:“跟他打牌的阿公阿婆都回家吃饭,没人跟他玩了!” “你还没学驾照?”徐方亭说,“我以前好多同学趁着高考后的暑假去学车。” 谈韵之朝小秧伸手,想抱过来,小秧嗷嗷躲闪,跟了徐方亭一周,已经不愿意别人抱,非要赖在她身上。 谈韵之捏了下小秧脸蛋,呲牙咧嘴,然后说:“我寒假再学。——你去学一个吧,我们家有车,你以后出门带小孩方便。” 徐方亭让他帮忙介绍驾校,她人生地不熟,他才是地头蛇,谈韵之应过了。 两个人带着小孩打车来到沁南市儿童医院,乘电梯上行为发育专科。 候诊大厅色调缤纷明亮,提示路标不失鲜明,比普通医院的冷色调更能宽抚心情。 他们坐在玫红条椅等大屏幕叫号。 来看诊的小孩很多,小龄儿童大多有两个或以上家长陪同,像徐方亭和谈韵之这么稚嫩的“家长”真是独此一份,吸引不少好奇的目光。 他们也是这种目光的发出者,默默观察着小秧的同龄人,或者同症状的人。 有个比小秧大一点小女孩,穿着红裙子在大厅疯跑,家长叫唤不理会,目光明显不对视,时不时自顾自大笑。她跑到小秧跟前,不看他们,也不看小秧,而是径直盯着他手里的车,忽然一把抓过来。 小秧尖叫大哭,徐方亭和谈韵之懵然一瞬,那边家长先反应过来,夺了车子还回来,连说几声不好意思。 “没关系……”徐方亭把车子塞回给小秧,抱在腿上哄着,不自觉往她的同伴那边瞟了眼,谈韵之居然也看向她。 两个人默契而沉重地认可了同一个看法。 屏幕上叫号金嘉秧,徐方亭抱起小秧就往诊室走,匆忙间背包只挂着单边肩带。谈韵之后知后觉,说了声“我来背”,才把她负重一路的双肩包摘下来。 诊室跟普通医院的没什么不同,只是桌子上多了几个彩色积木玩具。坐诊的男医生脸小显年轻,简介上显示从事精神卫生工作已十余年。 医生不掩好奇,说:“你们是孩子的——” “我是带他的阿姨。”徐方亭抱着小秧坐候诊椅上,先行回答。 “我是舅舅。”没有其他椅子,谈韵之站在她们后面。 医生说:“你们看起来很年轻啊,孩子的父母呢?” 徐方亭适时噤声,只听谈韵之回答:“离婚了,妈妈在国外,管不上他。” 医生又问:“那平常都是这个小阿姨来带?” 谈韵之说:“家里还有一个外公。” 医生若有所思哦一声,把积木小车拿过来给小秧玩。 小秧果然又开始“推车观轮”,医生不意外地说:“很喜欢轮子啊。” 然后他边观察小秧,边开始问情况。 徐方亭扭头找谈韵之,那边轻轻说“你说吧”,她便开始交底。 医生问:“小孩有发烧惊厥史吗?” 她立刻答:“没有。” 谈韵之忽然问:“你怎么知道?” 徐方亭只好又扭头,说:“他从出生到现在的历史病历都没写有,你没看过吗?” “……”谈韵之一头扎进ASD资料里,当然没翻过小秧以前的病历。 后面关于小秧出生时的情况,孕周,是否窒息,有无黄疸等等,都是徐方亭按照一个叫谈润琮的建档手册上面回答,其他知道或者不清楚的都如实交代。 谈韵之在旁半句话答不上,像个失职的男家长。 医生抬头对谈韵之笑道:“你家这个小阿姨请得可以啊,我就没见过能答得这么清楚的,你们当家属的要检讨一下自己了。” 谈韵之汗颜地说是。 医生又问:“你家小阿姨上过学吗?” 徐方亭自己答道:“高中毕业。” “难怪,这么有水平的阿姨真的很难得。”医生道,然后开了评估的单子,先给小秧做一个系统评估,再给后续建议。 三个人又杀到另外的房间,专门评估的医生一边带小孩做桌面小游戏,一边在表格记录得分项,大人则在旁填写一系列量表。 谈韵之在网上填写过类似评定量表,对小秧的程度有个底。 小秧年龄小,能做的项目不多,很快做到了尽头。 但评估结果出来,谈韵之还是愣神好一阵。 小秧已经22月龄,总体发育水平只相当于14月龄,落后同龄儿童8个月;其中语言发育更短板,只有8个月。 估计实际更差,别的8个月小孩已经会无意识发mama音,可是小秧从没发出过一个音节。 总之,症状全对,该会的都不会。 准备拿结果给刚才的医生看,谈韵之边走边咕哝:“那个脱袜子的题,为什么一定要从袜口往脚尖方向脱啊?” 小秧直接从脚尖拔.出来,不然这道题的分数还可以拿下,稍微提高总得分。 徐方亭说:“可能为了测试是不是从其他人那里学来的吧。” 谈韵之振振有词:“我就是从脚尖拔的!长这么大还是!这有什么问题!” 徐方亭不禁想起昨晚adidas的白袜子,错愕道:“你为什么要从脚尖拔?” “……爽!” “可是袜子拉长容易坏掉。” “那就买新的呗。” “……” 徐方亭往上掂了下小秧,没再跟他争论,“喂”了他一声,示意他看旁边的房间。 里面有七八个小孩,每人头上都带着一顶“帽子”,“帽子”引出几根导线接连到桌面上的仪器。小孩们无一不在看着动画片,估计这样才能安坐。 她压低声,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强势:“千万不要去这种治疗,又花钱又浪费时间,根本没用!吃药也没用!” 谈韵之倒是肯定地嗯了声。 回到刚才的诊室,医生下了ASD的诊断,谈韵之也说不上意外,只是心死得更明明白白。 医生让他们一会到分诊台要康复机构的表,建议选一个离家较近的机构上课干预,毕竟每天都要上课,去太远大人和小孩都折腾不起。 “或者你们也可以试试经颅磁治疗?”医生说,“像刚才评估室旁边那个房间的小孩一样,有些家长反应说有效果。” “不用!” 徐方亭和谈韵之异口同声。 医生无所谓笑了笑,又说:“小孩是沁南市户口吗?” 谈韵之说是。 “沁南市户口去相关机构上课,每年可以报销3到5万的训练费用,减轻负担,”医生敛了表情,用一种近似宽抚的语调,“因为孤独症,它属于一种精神残疾,小孩可以办一个残疾证,然后向残联报销……” 精神残疾,若换成通俗语言,那就是疯子、傻子、脑子有病,谁会把一个表面完整无缺、拥有无限未来的2岁孩子跟残疾划上等号? 谈韵之纵然研究了好一段时间的ASD资料,但也仅仅把小秧和ASD划上等号,知道他存在这样的障碍,从来没有定义为残疾。好比在他眼里,小秧只是得了感冒,医生却诊断为癌症。 徐方亭说“我们再看看”,然后把他拉走,连背包怎么回到她肩上,谈韵之也记不清楚。 儿童医院门口架了一座滑梯,小秧挣扎着要过去,徐方亭追着跑,还抽空大声提醒他。 谈韵之坐到场地边的水泥条凳,背对着滑梯。 从小到大,他接触过的都是正常人,没见过残疾人的影子。可能像徐方亭哥哥那样的重度人士,只能被关在家里。 他想起上小学时候,班里有一个男生,次次考试倒数,在他看来简单的数学题怎么也学不会,普通话发音不准确,一直把他叫成“谈韵叽”,连老师都骂过他蠢笨如猪。 他接受的教育是众生平等,可是认知在此刻颠覆。 有些人生来就无法拥有一部分能力;有些人能力的上限,可能只是普通人能力的基点;有些人幸运当上兔子,跑得快,可以偷懒,有些人只能当蜗牛,全力以赴,昼夜不舍地蠕动,也不及兔子一步的距离。 徐方亭偶然的一瞥,看见谈韵之抹了下眼角。 这个背影和动作她并不陌生,只是原型不是谈韵之,而是她的妈妈。小时候自从她开始发觉她哥有点不正常,像个疯子,整天陪着看不见的伙伴哈哈大笑,徐燕萍枯坐抹泪的背影也频频进入脑海。经年累月,深刻如昨。 小秧刚好滑到滑梯底,她弯腰一把抄起他腋窝,飞转一圈转移他的注意力,然后把他盖到谈韵之背上。 “舅舅背。” 谈韵之没回头,下意识反手揽住小秧。 “别灰心,我们一起加油吧。”徐方亭松开小秧,只扶着背部,轻轻说一句。 谈韵之没有应她,吸了吸鼻子,依然低着脑袋,把小秧勾进怀里,横抱着。 “以后你叫谈嘉秧,不叫小秧了。等你上学老师可不会叫你小秧,只会叫谈嘉秧。谈嘉秧是你,徐方亭是阿姨,谈韵之是舅舅,知道了没有?” 他埋在小秧胸膛,发疯蹭了蹭;小秧咯咯大笑,不知人间疾苦,灰色短袖前襟留下几抹不属于他的深色水印。 第8章 户外天阴,闷热依旧,谈嘉秧疯了一小会,头身尽湿,包了一早上的拉拉裤发出超标预警。 徐方亭只得迁移回医院,换下谈韵之留下证据的短袖衫,以及拉拉裤,依旧喃喃教他认手脚。 在她老家村里,一般小孩学会走路后,白天就不再穿纸尿裤,小便随便往路边浇浇花草菜地。 像谈嘉秧这么大的NT小孩,会说话的直接表达要尿尿,不会说的也能抓裤/裆用眼神向大人求助。ASD小孩脑袋里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他们很少表达需求,湿裤子难受最多自己蹬掉,光屁股不当回事。 谈嘉秧不愿意大人把尿、站着尿或坐小马桶,拉拉裤才是他的大本营。 徐方亭想趁着夏天训练他,小龄ASD能学会自理便可以解放大人的一部分精力。 “里面有人吗?”母婴室的门被人急急敲开,一个抱孩子的年轻女人探身,“啊对不起,我不知道里面有人。” 徐方亭给谈嘉秧提裤子,忙说:“没事,我们好了,你们进来吧。” “厕所没地方了——”年轻女人来不及多说,拉下墙上灰色的婴儿护理台,解开腰凳上的小孩放倒上去,小孩想翻身,女人立刻系上安全带,往背包翻东西。 徐方亭刚才就好奇这块板怎么用,这会只来得及瞥一眼,收拾残局抱走谈嘉秧。 女人和小孩的面容转瞬即忘,医院实在太多照料幼儿的女亲属,人人行色匆匆,无暇他顾。 母婴室没有水龙头,徐方亭出到公共洗手池,把谈嘉秧放地上,膝盖夹着他一条胳膊,怕他跑了。她洗过手打湿谈嘉秧的汗巾,给他抹把脸。 有些ASD的触觉分外敏感,拒绝他人拥抱,谈嘉秧敏感在头部,洗头洗脸会尖叫,刷牙更是叫破天。 徐方亭半哄半托着他的后脑勺,只能潦草完事。 谈韵之坐在候诊厅第一排条椅,依然一手抱腰,一手举着手机看,旁边三张椅子坐满人。 徐方亭在两米外放下谈嘉秧,轻扳他的脑袋面向谈韵之,用对方也能听见的声音说:“谈嘉秧,去找舅舅,舅舅。” 谈韵之放下手机,盯着谈嘉秧,一排四人里,也只有他盯着谈嘉秧。 刚才诊室里医生问小孩认不认得他们,会不会在一群陌生人中跑向他们,那会谈韵之回答不上来。 确定谈嘉秧是ASD后,他一度纠结严重程度。他加入一个近2000人的ASD家长群,有家长说“轻度的就是你死了娃会哭,中度的就是跨过你的尸体照样去转轮子,重度的就是还要摇着你要糖吃”。 谈嘉秧忽地一扫了他一眼,低着头摇摇晃晃跑过来。 谈韵之收好手机抱起他,眼眶不再湿润,只残留类似熬夜的困顿,垂眼喃喃:“他还是认得我的。” 这下终于得到小小的安慰。 “当然啊,你可是他的舅舅。” 徐方亭用保鲜袋装好打湿的汗巾,收进背包。谈嘉秧干爽了,她自己却汗湿了后颈,只能匆匆抽一张纸巾。 回程谈韵之把谈嘉秧抱进出租车,沁南市规定后排必须系安全带,谈嘉秧只能坐中间圈一下小肚子。 路上得花费大概半小时。 谈嘉秧忽然注意到扶手箱屁股的评价按钮,红黄绿三色在黑色出风口上分外显眼,关注细节多于全局的毛病又犯了,小手想去抓按钮。 安全带勒住肚子,他便挣扎、憋猪肝脸、尖叫,一定要按钮。 事急从权,徐方亭背包侧袋抽出一筒婴儿饼干,摇了摇,熟悉的声音吸走谈嘉秧注意力。 出来一个早上,他也差不多饿了。 “谈嘉秧,要不要,饼干?” 谈嘉秧马上伸手。 但是伸手不行。 得学会指物。 谈韵之学着徐方亭之前的样子,拢起他四根手指,只留食指伸直,指尖轻点一下递近的饼干筒。 “要。”他说。 “好,给饼干。” 徐方亭往盖子倒出一块小饼干,并趁他不注意,用背包挡住那三个彩色按钮。 一会要吃饭,不敢给太多零食,徐方亭给吸管杯他吸咬解闷。 不一会,吸管杯也玩腻了。出租车一拐弯,背包歪倒一边,彩色按钮重见阳光,谈嘉秧双眼更是光芒万丈,又开始闹腾。 谢天谢地,榕庭居到了。 谈韵之扛沙袋筑堤坝一般,把人扛肩上就往一期C座跑,颠得谈嘉秧笑眯了眼,立马抛弃彩色按钮。 徐方亭昨晚包了饺子冷冻,中午回去可以快速开餐。她剪好谈嘉秧的饺子,照样问他要不要,然后掰他手指指饭碗。 谈礼同第一次见着她这么教,只是无语,仿佛看见什么愚蠢行为,今天也许等开饭攒了情绪,冷笑一声:“我从来没见过教小孩还硬掰他的手指。” 徐方亭奔波一个早上,有点乏了,声音低迷:“他自己不会伸出来,只能辅助一下。” 谈礼同执着筷子,手腕搁在桌沿,大声说:“他伸手不就是想要了吗,还非要伸一根手指头出来,多此一举。” 徐方亭一边盯着小秧,一边低头塞饺子,明哲保身不跟东家辩论。 谈韵之适时救场,攻击他的逻辑死角,说:“如果他向天上的飞机伸手,他到底是表达‘想要飞机’、‘想要大人一起看飞机’还是‘那里有一架飞机’?” 谈礼同果然语塞,只能转移话题,泛泛打击:“不要以为自己看了几页书就成专家了。” “我不是专家,我准备请专业老师教他。” 谈礼同立马看向小保姆,但徐方亭眼中只有谈嘉秧。谈嘉秧眼皮快合上,动勺子越来越缓慢,她只能不时呼唤几声,尽量让他多吃几口。 “我没看出伸手要东西有什么不妥,说不定他性格就是这样,你们年轻人爱说的‘个性’。” 谈韵之拿起筷子,预备说完这段就放弃争辩:“别的小孩怎么表达,他也要学会,那是约定俗成的社交方式。不然以后我们不在他身边了,谁能懂他到底想要什么。” 谈礼同目瞪口呆,迷迷糊糊,气势不减:“他那么小,你着急什么。我跟你说,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节奏。跟我一起打牌那老头的孙子,上幼儿园前也不会说话,一上幼儿园什么都回来,每天放学跟个话唠一样。” 谈韵之惨然一笑:“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节奏,可是你的孙子是蜗牛,谈礼同。” “……” 谈韵之往碟子对齐了筷子,低头吃牛肉饺子。徐方亭的手艺果然不错,牛肉剁馅还能保持嫩滑。 可是徐方亭也有自己的节奏,不会一直呆在这里。能一直陪着蜗牛散步的只有他自己。 谈礼同还想反驳些什么,忽然咚地一声闷响,谈嘉秧仰头靠上BB椅背,睡着了。 “谈嘉秧——”徐方亭叫不醒,只能抱起他,说一会再出来收拾餐桌,回房哄睡。 谈礼同没话找话,非要给自己来一句结束语:“我看你就是瞎折腾。” * 谈韵之在地图上圈圈画画,找出榕庭居附近各家康复机构的交通路线。这一过程本质和选大学专业、做旅游攻略没区别,只不过网上基本搜不到这些机构的点评,官方公众号给出信息也不多。 他在ASD家长群咨询,老家长反馈跟医生一致,找家附近的,不合适再换,最主要还是靠家长。 家长们来自天南海北,即便同城,也不一定在谈韵之附近,无法推荐具体机构。 进群要改名成“小孩出生年月+城市+昵称”,有人看了他ID,说“2岁都开始干预了,觉悟高[赞]我家闭魔那会还在玩轮子”。 有人回“没给你撅粑粑涂墙已经不错了[偷笑]”。 然后,群员纷纷冒泡,吐槽自家闭娃,分享日常,发红包抢红包,把谈韵之寥寥几句刷上去。 谈韵之回到从医院拍照的机构列表。ASD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远空的星星,孤独地闪耀,也被称作星星的孩子——所以每页表格都有几家以“星”命名的机构。 谈韵之第一锁定两个地铁站外的“星春天儿童康复中心”。 * 次日上午,在约好的时间,谈韵之推着婴儿车和徐方亭打车,又经历一番抢按钮大战,抵达“星春天”所在小区的门口——又是类似祥景苑的商住混合小区,但是年代久远,更破旧,拥挤,主干道旁停满车辆。 “是这里吗?”徐方亭的喃喃没换来回答,谈韵之心里恐怕也涌起不信任感。 这样的地方,很难让人相信能有什么“内秀”。 谈韵之没来过这片,只能问保安——他没有直接说星春天,而是报了星春天所在的大楼名。 保安叫他们第一个路口往右拐。 格子砖的人行道坑坑洼洼,到路口往右拐,竟然没了人行道,只剩商铺前的楼梯。 谈韵之只能推出外面行车道,意外地没再骂“这什么破设计”。 艰难辨认出传说中的4号门,新问题又冒出来:竟然没有电梯! 徐方亭又看了他一眼,觉得小东家大概开始打退堂鼓。 “幸好在三楼,走吧。” 她低头解开婴儿车安全带,谈嘉秧尖叫不愿意下来。 “我来吧。”谈韵之说罢,抄起婴儿车对角线的杆子,一个人稳步抬上去。 摇晃中,谈嘉秧舒服地咯咯笑。 上至第一个平台,徐方亭说:“要不我一起抬吧?” “不用。”多一个字像泄了气,谈韵之继续往上搬,只在每个转角处换一会气。 大楼表里如一,破旧而老式,走廊贴的还是上个世纪的白瓷方砖。进走廊迎面便是童画彩绘墙体,在公园玩耍,在校门口等车,等等,但画技拙劣,配色老土,有内容而无审美。墙面挂着几块广告板,人像不知道被谁烧掉眼睛嘴巴,狰狞残忍,恍若老旧鬼片的恐怖手法。 “是这里吗?”谈韵之终于忍不住怀疑。 徐方亭再细看广告板的内容,很快确认这就是目的地:上面没出现任何孤独症字眼,却描述了大部分症状,刻板行为,社交障碍,兴趣狭窄,语言障碍…… “孤独症”三个字,在大众眼里是禁忌中的禁地,不祥中的晦气。 她找到墙上的消防示意图,沿着回字形走廊,推着谈嘉秧转了半圈。两旁有瑜伽、美术甚至跆拳道等培训机构,然后终于出现星春天的正门。 “那里——”她低声示意玻璃门内左墙壁上的一块铜黄方板,上面几行字写着: 沁南市残疾人康复服务 三级(孤独症)定点机构 沁南市残疾人联合会 20**年 “……”谈韵之怀着微妙的不舒服感,跟在徐方亭后头进去。 前台没有人,不专业的服务更是加重他的负面情绪。 吊顶天花板嵌着筒灯,谈嘉秧仰头注视他的小太阳。徐方亭悄悄解开安全带,那边终于纡尊降贵下花轿。 地上铺着蓝色地板革,前台的墙壁后方,是3*3条椅,坐着的三四个衣着普通的成年人,大概是家长。 条椅前方一面白色围篱,靠左墙开了一扇门,大厅中央围出一方空地,摆置类似儿童乐园的设备,吊桥,滑梯,斜坡;其他小房间分列四周。 有个比谈嘉秧大一点的男孩,趴在一块方形滑板上,在一个穿荧光绿POLO制服的男老师指令下从斜坡冲下来。 另一边空地上,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握着篮球,对面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长得很标致,从头到脚一身adidas,呲牙不知道对谁笑,呵呵呵呵,脑袋晃来晃去。 “蓉蓉!”女老师叫道。 蓉蓉依然开心晃着脑袋,短暂扫过徐方亭他们。 “姜舒蓉!”女老师胳膊夹着篮球,过去揽着她的后脑勺,跟她碰额头,“看我!” 谈韵之心跳加快,徐方亭也曾经跟谈嘉秧碰头。徐方亭因为跟老师一样,显得更专业;老师因为跟徐方亭一样,显得更值得信赖;两种想法相互促进,谈韵之前头那点不舒服淡去,对此地生出莫名踏实感,接受了它旮旯破旧的地理位置。康复机构设在这样的环境,也许就像它的内容一样秘而不宣。 “好,接球了——”女老师回到原处,把篮球扔地上弹过去给蓉蓉。 蓉蓉依旧笑嘻嘻,听到“给我”指令,倒也将球弹过去。 有个五十多岁的阿姨扫着地,看他们面生,放下扫把笑脸迎上来问:“你们是来上课的吗?” 阿姨衣着朴素,是她在乡下常见的风格,徐方亭忽地感到没来由的亲切,也笑了下:“我们约好过来看一下。” “你等等,我去给你叫人。” 不一会,同样穿荧光绿短袖的工作人员来了,也是个年轻女人,后来徐方亭才知道应该统称老师,虽然对方是财务。 财务老师蹲下来跟谈嘉秧打招呼,谈嘉秧只掠她一眼,又继续东张西望。她见怪不怪笑笑,起身跟他们介绍机构。 没有一般早教机构推销时的热烈和奔逸,她的语气和态度温和清淡,带着宽抚人心的力量,给特殊儿童亲属一种莫名的安定感,仿佛这里真的是星星的春天。 从星春天出来,下楼梯前,谈韵之稍稍垂眼望向徐方亭,“你觉得怎么样?” 徐方亭没想到谈韵之能问她意见,“好像可以。” 谈韵之反问:“不用货比三家吗?” “下一家有多远?” “四个地铁站,要转线,开车不堵20分钟,但是每节课只有45分钟,这里一节1小时。” 徐方亭哭笑不得,“你好像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谈韵之也笑了下,调转婴儿车,重新回去找财务老师。 由于机构和医院评估方式不同,谈嘉秧在星春天又进行一次评估,注册成为目前年龄最小的学生,开始漫漫干预之路。 从今天起,以后的每一年,在其他小孩欢庆儿童节的前两个月,谈嘉秧多了一个属于他的节日。 这一晚,徐方亭新买了一本记事本,用从学校带过来的软笔,在扉页工整写上漂亮的行书: 《观星日记》。 第9章 星春天的课程紧张,老师只有下午2点到4点的空档,言语和感统各一节,从周一到周五。 有专家建议ASD抓紧0-6岁黄金期,每周密集干预40小时以上。 平均下来每天差不多6小时。 谈嘉秧每天2小时看着十分可怜,但星春天大多学生每天至多2节课,谈韵之决定先试试再说。 徐方亭预期的上课是:把谈嘉秧送进去,她得到2小时喘息时间,看点自己的书,回家给他复习一遍。 实际效果截然不同。 谈韵之照旧陪着打车到地方,把人送上去,下课再来接。 第一节 言语课,一对一的上课模式,老师姓成,同样年轻,个头玲珑,单眼皮配短发俏皮亮眼。 徐方亭和谈嘉秧跟到之前见到的小房间,里面还被隔成更小的房间,每个房间靠墙摆放一张一米出头的储物柜,一张儿童塑料桌,两张塑料椅,空间便差不多满了。 成老师安排谈嘉秧坐下,从储物柜拿出钓鱼玩具,徐方亭还蹲在他旁边。 成老师问:“你离开他会不会哭?” “应该不会吧。”徐方亭在家的洗澡时间都把他留给东家父子。 她慢慢起身,想悄然退出;谈嘉秧忽然放下钓鱼竿起来,抓着她五分裤的裤脚,哼哼唧唧,屁股依然黏在椅子上,人不肯走,也不让她走。 成老师便从其他教室多搬一张椅子,让她陪在旁边。 教学采用回合制,玩具只是奖励,成老师要收走钓鱼玩具准备教具,谈嘉秧从哼哼唧唧转换到尖叫大哭,成老师可不会像家长哄着他。 也许午休时间刚被调整和缩短,谈嘉秧情绪问题更激烈,非要钓鱼。哭不顶事,还想跑掉。 徐方亭只能把人揽回来。 成老师见怪不怪地继续自己的节奏,说这个阶段目标让他熟悉上课规则,一般要一到两周才能适应。 许是怕小孩们感冒,空调不太给力,谈嘉秧哭了一节课,徐方亭半听半拦,两人都热出一身汗。 第二节 交接给感统甘老师,也是第一天看到教小男孩冲滑板的男老师。 感统要义就是配合地玩,谈嘉秧在一个类似游乐园的大教室里终于止住哭泣。 徐方亭得以在家长区坐一会,可经过刚才的抗争,她不得不放空好一阵,才重拾思考的力气。 “谈嘉秧哭了一节课。”徐方亭给谈韵之发微信,句末加了一个“笑哭”的系统表情。 谈韵之回了一串省略号,然后一个“发呆”。 第一天上课效果寥寥,两个加起来不足谈礼同岁数的少年,说没有一点气馁和焦虑,那是睁眼说瞎话。 相对专业人士和老家长,他们的知识非常粗浅,经验稀薄,甚至没有教会谈嘉秧一样东西,怀着少年人救世界的热血,面对冰冷现实。 “谈嘉秧在家放任自由惯了,还需要时间适应吧。” 徐方亭宽慰谈韵之道,到底还是替人干活的更积极,工资就是强化物。 于是,《观星日记》连续几天内容大同小异—— 第一天,哭。 第二天,还哭。 第三天,依然哭。 到了第四天,时间步入八月份,内容终于迎来变化:谈韵之要出国旅游。 “小徐,谈嘉秧就麻烦你了。” 谈韵之哗地拉上行李箱内层拉链,扣上箱子,一扫听闻谈嘉秧上课大哭的阴霾,欢快如抛下大包袱。 徐方亭有些愣神,自从她哥确诊ASD以来,徐燕萍就没有好好休过假,无论在家还是外出打工。一个负责任的家长应该不会在小孩确诊初期还有闲心旅游。 对谈韵之印象突然垮下一截。 不过谈家似乎家风如此,也许是她高估了。 她脸上仍淡笑着:“有事我发你微信。” “时差可能回复不及时,”谈韵之和行李箱一同站起来,“谈嘉秧的事……你看情况拿主意吧,我爸也不太靠谱。” “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徐方亭不好问他去多久,甚至懒得问去哪里,“对了,今天星春天那边让我问你,要不要办报销?” 谈韵之情绪全然起飞,没反应过来:“什么报销?” “财务说,3岁前可以凭医院开的发育迟缓诊断书,到街道办办理,不需要那个证,就能拿补贴;那个证3岁后才可以办……” 谈韵之的奔逸敛了一半,哦,残疾证。 “那街道办的岂不是知道了?” “应该是。” “街道办知道,下一步邻居街坊也知道了。” “……可能吧。” “那不办。”谈韵之果断道。 “哦,我就传达一下消息。”估计谈家也不缺这点钱。 “小徐,”谈韵之忽然唤她,“之前你问我对你有什么要求……” 徐方亭记起这茬,她对他的要求是不当甩手掌柜,现在看来……有点勉强。 “你说,我听着。” 谈韵之严肃道:“谈嘉秧的情况,不能告诉第三个人。” 徐方亭算了下数:“那谈叔?” “别管他,他不作数,反正死活不信,”谈韵之说,“我就这点要求,你跟你认识的人也不能说。” “哦,知道。” “如果是个中重度的,过几年不说别人也能看出来不正常,但是现在——”谈韵之越说越艰难,“不要高估人性……” 徐方亭郑重点头:“明白,就像我也不会随便跟人说我哥的情况。” “你哥……”谈韵之一直想多了解徐方亭亲哥的情况,了解大龄ASD的生活,也许可以以他的成长刻度,推测谈嘉秧以后的能力,“他比你大几岁?” “五岁多,确诊后我妈才生的我,”徐方亭自嘲道,“心大吧,也不怕再来一个重低典。” “……” 谈韵之接不上话,也来不及接了,谈嘉秧咚咚跑出他的卧室,徐方亭只能追出去。 徐方亭也没料到,这竟然成了近期最长的交谈。谈韵之离开后,她依然天天跟谈嘉秧唠叨,但再也没人回应她。 在楼下散步倒经常能碰见带小孩的中年保姆,把同龄小孩凑一块玩耍,她们可以轮流歇一会。 但是谈嘉秧不跟人玩,徐方亭一旦松懈,他就开始刻板地玩轮子。 她当然可以偷懒,放任自由,像牛一样让他去爱去哪吃草就去哪,反正谈嘉秧可以一个人待一天。这种小孩像蜗牛,学习缓慢,十天半月学不会一样东西也正常,家长若问起,反正都是孤独症的锅;而且他们一般无语言,自然不会跟家长告状。 带这种小孩实在太轻松了! 但徐方亭过不去自己的良心坎,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孩废掉。 她觉得自己才是牛,既然吃了别人家的草,就得踏踏实实卖力干活。 在星春天倒是碰见两个健谈的年轻家长,看上去比她大不上几岁,每天妆容精致,穿衣搭配讲究,喝着奶茶,吐槽闭娃和老公,谈论包包和美妆。 徐方亭自然插不上话。 她不懂化妆,只有一支洗面奶,连防晒霜也没用过;没有开公司的老公,没人给卡她随便刷,她为谈家购物每样都得记账;她三个月的工资才能买得起她们一个小包;她们坚持经颅磁治疗,打鼠神经生长因子,她只相信日复一日、十年如一日的训练和干预。 徐方亭还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姐妹孟蝶在沁南市,在工厂产线上当QC,两班倒,玩手机的时间碰不上。 每天把谈嘉秧活动汇报给谈韵之,她也不想再跟其他人重复一遍。 她没有其他可以说话的人。 所有想法停留在心理活动阶段,没能变成交流性的语言。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来榕庭居之后,她的交际圈急遽缩小,每天家——超市——机构三点一线,没有交到一个新朋友。 她一个NT竟然过得比ASD还孤独,行为刻板,兴趣狭隘,社交缺失。 纵然照料小孩和做家务是她的工作,但不应该是全部。 她只是一个保姆,不是全年无休的单身母亲。 连续上工半个月,徐方亭急需一个假期,忽然间也理解了匆匆“出逃”的谈韵之。 但这个讯号很快被其他事阻停。 徐方亭每晚给谈嘉秧洗了澡,会让他和谈礼同玩一会——实际两个各玩各的,王不见王——她趁机冲凉,再哄他睡觉。 自从她过来以后,一楼浴室她和小孩用,二楼东家用,一开始共用的尴尬默然消失。 她琢磨着休假的去处,难得在镜子前停留一会。 高考后就没剪过头发,一直梳马尾,长度已经达到吹干的忍耐极限。她可能会去找孟蝶,让帮忙介绍便宜的理发店,榕庭居楼下38一次,远超预算,要知道她从小在老家老发廊剪头,最多也就10块。 徐方亭还没正式拿满一个月的工资,漂在沁南市,看什么都贵,消费认知还停留老家水平。 她刚出浴室门,客厅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谈嘉秧熟悉而浮躁的哭声,但显然比平日更为凄厉。 徐方亭把毛巾搭脖子上,紧忙跑过去,在茶台边的谈礼同竟然还比她慢一步。 电视柜放置的电视机倒下来,砸到谈嘉秧鼻梁,一根鼻血溜进嘴巴,两根眼泪挂在旁边。 徐方亭吓一大跳,慌忙抱起坐地上的谈嘉秧,从药箱找来棉球擦拭止血。 谈礼同讪讪把电视机抬回去。 鼻血一直没停,徐方亭边哄边擦,眼泪鼻血糊满唇周,连衣服也难以幸免。 “鼻梁会不会断了?”她担忧地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谈礼同什么也帮不上,反应还慢一拍。 这种拿决定的时候,徐方亭开始埋怨谈韵之的缺席。 如果他在,估计不会有意外发生。 徐方亭又问一遍要不要去医院,语气着急了一点,像吼出来,把谈礼同吼回神。 “去就去呗。” “……你开车吗?” “走吧走吧。”谈礼同开始换鞋子。 徐方亭换下睡衣,背上背包抱谈嘉秧,第二次坐上那辆黑色辉腾的后座,去往最近的区妇幼保健院。 路上鼻血止住,徐方亭稍稍安心,清理干净周围血斑,鼻梁出现淤青,谈嘉秧挂上一副倒霉相。 挂上急诊,医生建议拍片检查,谈嘉秧会配合就不是谈嘉秧了;医生没法,开了祛瘀活血的药水,叫回家观察,目测应该无大碍。 折腾一个小时,谈嘉秧情绪不佳,哼哼唧唧,无法安坐。 徐方亭掏出饼干筒,问他要不要,要就用手指一下。 谈礼同白忙活半晚,说没点脾气不太符合性格,冷笑道:“小孩都这样了你还逼他学习!” “……”徐方亭把干预刻进骨子里,忽略了情况特殊,当下有些懊悔。 哪知谈嘉秧自己伸出一根食指,轻轻戳一下饼干筒。 谈嘉秧! 学会了! 自己指物! “太棒了!”徐方亭激动地说,把小饼干送他手上,不再介意自己在谈礼同眼里有多么傻气。 等他吃完,徐方亭又试两次,谈嘉秧依然伸出食指,并不是偶发行为! 她徐方亭,教会了一个ASD小孩自发指物,虽然只是一项微不足道的技能,但这比她教会一个NT小孩一道数学题还有成就感。 她用自己的力量,把星星往地球拉近了一点点。 这些天努力得到肯定的回应,徐方亭禁不住低头吻了下小孩的发顶。 “谈嘉秧会自己伸手指了哦,真是太棒了!” 她徐方亭,不仅仅是一位照料者(保姆),她还能充当教育者(老师)的角色。 她内心如岩浆翻滚,感知到即将喷发的巨大能量。 像她这样做特殊儿童教育的人,无暇在意外界的目光,只要孩子能进步,就是最激励人心的强化物。 没错,她不会一直当保姆,她想成为一名老师,一名特殊教育工作者。 她从上初中开始,就教仙姬坡的小学孩子做作业,挣一点零花钱。以前所有人都说她适合当老师,有亲和力,有耐心,有水平,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既然有足够的热情,那么再配以充足的专业知识,她想在特殊教育行业留下她的汗水与成果。 这晚,哄睡小秧后,徐方亭在手机上查询进入特殊教育行业所需证书。 家长无需证书,可以成为自己孩子的专家,就像她可以教小秧,但所识有限,考证过程可以提供系统学习。 目前国际最有公信力的行为分析师证书有三种,BCaBA(助理行为分析师)、BCBA(行为分析师)和BCBA-D(博士级-行为分析师),申请所需门槛分别对应学士、硕士、博士学历。 即便像星春天那样不要求证书的机构,老师起码也是大专水平,拥有相关培训和工作经验。 像她这样高中学历,只能去特校当生活老师,跟保姆差不多。 徐方亭默然半晌,关掉网页。 最多辛苦两年,徐方亭咬咬牙,挣够补习和大一的学费和生活费就回去读书。 时近午夜,微信弹出消息,谈韵之回复她两三个小时前的汇报。 他返回一段监控视频,电视机是谈嘉秧自己扒下来的,谈礼同一直在茶台低头看手机。 “我就知道这老东西不靠谱!”谈韵之发语音说道,“回去我买个支架把电视机挂墙上。” 然后他发了一个比耶的表情包,回复徐方亭发的谈嘉秧自发指物视频。 “我就知道,舅舅那么聪明,外甥怎么可能会笨。” 徐方亭戴着耳机听了两遍,甚至能回想起他不可一世的表情。 她一般发语音,省时,这会谈嘉秧熟睡,她用气音录了一句“呵呵”—— 那边忽然发来一个红包。 徐方亭赶紧把语音取消。 谈韵之说:“奖励徐老师,徐老师辛苦了!” 徐方亭心里泛起莫名情愫,好比她许下一个愿望,下一秒有人洞穿她的心事,肯定她的选择,并诚挚给她加油。 这是一种难以描绘的强化力量。 徐方亭收下红包,打出“谢谢谈老板”。 谈韵之下一条语音跟着过来:“不过,你拍的视频像素怎么那么渣……” “……” 真是欲抑先扬,毫不留情。 徐方亭低声说:“但也没把谈嘉秧拍丑啊。” 没再理会,徐方亭收好《观星日记》睡觉。 次日起,她重新打了鸡血一般,即便做家务也把谈嘉秧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他。 她那股想找个人聊天的劲头也莫名退却,反正暂时没人能懂她,闲时便研读谈韵之购买的ASD专业书籍或小说。 徐方亭越是鸡血,越看不惯谈礼同的漠不关心。 这晚她洗澡出来,谈嘉秧又一个人坐电视机前,玩滑板车的脏轮子,谈礼同依旧和他的茶台融为一体。 徐方亭抱起又变得脏兮兮的谈嘉秧,终于忍不住爆发:“谈叔!你再这么不管小孩,你孙子以后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学不会,等着别人叫他笨蛋吗?” 谈礼同手执茶壶,茶水悠然注入茶杯。他头也不抬,冷笑道:“就算他是个傻子,我也可以养他一辈子,用不着到别人家当保姆啊。” “……” 徐方亭愣了一下,鼻头不禁发酸,转身带谈嘉秧到浴室洗手。 反应过来后,又骂自己没出息。不就是嘲笑她穷吗,那是事实;她用自己的双手挣钱,不羞耻,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人人都能像谈韵之投好胎。 她大概等不到谈韵之回来就能“放长假”了。 不管看中她何种能力,小东家还是偏袒她的,但是这个老东西不会,说不定明天就跟沈宏辞了她。 徐方亭低头在谈嘉秧的肩头蹭了蹭眼窝,留下跟谈韵之当初一样的印痕。 第10章 次日,谈礼同在冰箱贴一张“今日不在家吃饭”的打印纸,消失一整个白天。徐方亭很晚才听见回家动静。 星春天那边,成老师说谈嘉秧太黏徐方亭,建议撤掉陪伴,由他独自上课。 于是,徐方亭把谈嘉秧送到星春天门口,由成老师“骗”着进去,她马上悄悄溜走。下课成老师会直接交接给甘老师。 星春天还有另一间家长休息室,相对人少与安静,有条桌和条椅,徐方亭便过那边看书。 第一天看到9岁女孩蓉蓉的阿姨也经常在这边。她从星春天成立开始就陪蓉蓉来,一晃五年,蓉蓉依旧没有开口说话。 下课成老师反应谈嘉秧表现可圈可点,没有再尖叫哭泣,学了形状配对和吹蜡烛,只不过眼睛经常到处乱瞄。 徐方亭终于松一口气,开始期待谈嘉秧的进步,也替谈韵之物有所值。 谈嘉秧一天花费360,比她工资还高,徐方亭粗暴得出一个结论:生养孩子是有钱人才冒得起的风险。 晚上她给谈韵之汇报情况,顺便提一嘴谈礼同没有回来吃饭。 “别理他,你只管带好小孩行了,他嘴贱人怂。”谈韵之直接说。 徐方亭只是担心谈礼同开始物色其他保姆,谈韵之的话起不到强心针效果,反而有种析不清的不舒服。 接连几天,谈礼同白天依然毫无踪影,但会留下待清洗的衣服,仿佛徐方亭他们才是主人,他是一个偷偷的寄居者。 徐方亭一边乐得清静,一边忐忑不安。 这天从星春天回来,进入榕庭居小区,谈嘉秧非要自己推婴儿车,低头观察轮子转动。 身后有人推着行李箱迫近,徐方亭在谈嘉秧后头护着,把车头歪向路旁。 婴儿车忽然触礁,一只银色行李箱拦住去路,一个高大个突然蹲下,像只牛蛙蹲在那里,凑个脑袋过来:“嘿,谈嘉秧,还记得我吗!” 谈嘉秧瞄了他一下,笑眯眯扑进他怀里。 谈韵之欣慰抄起他飞了一圈,让他降落在行李箱跨坐好,扶着他后背推动。 “有没有想舅舅?” 徐方亭松一口气,还以为碰见恶棍拦路。 她推着婴儿车跟上,假装谈嘉秧:“舅舅回来咯。” 谈嘉秧没表示,谈韵之弯腰跟他碰了碰头。 “我就知道你想吧。” 他直起腰扭头找徐方亭:“我爸还是没回来吃饭吗?” “嗯。我不知道你那么快回来,要不要再买些菜?” 昨天说了晚饭后才回来,徐方亭没多买菜。谈礼同不在那几天,她总怕人突然回来,又得跑一趟菜市,打乱她和谈嘉秧的节奏。 “不用,晚上我出去,不在家。” “好。”徐方亭还乐得轻松,可以省两道菜的功夫。 一路到家,谈韵之在客厅开行李箱,谈嘉秧凑过来玩轮子。 “脏!”谈韵之擒住他的手腕。 谈嘉秧哼哼唧唧,非要拨轮子。 谈韵之只能把他抱进膝盖间,半夹住他,指挥他拉开内层拉链。拉链头拐弯的地方不好转,谈嘉秧又开始不耐烦哼哼唧唧。谈韵之扳他脸对视,说“帮忙”,才手把手帮助他拉开。 “看看你妈妈给你的礼物。” 谈韵之展开一件深蓝卡通T恤,抖了抖,依然未能吸引谈嘉秧注意力。他又去拉刚才的拉链。 谈韵之只好把两件小T恤给徐方亭,“衣服要洗洗。” 徐方亭捻着舒服的料子,说:“原来你是去看谈嘉秧妈妈。” 谈韵之取出一包待清洗的衣服,把谈嘉秧的手拿出来,关上行李箱立起来,谈嘉秧开心地推着满房间逛,边走边埋头看轮子。 谈韵之说:“当然啊,谈嘉秧这样的情况,总得当面谈谈。” 看来误会他了。 徐方亭笑了下进浴室,把衣服过水晾起来。 谈韵之也走出露台,在水桶和洗衣机之间,把衣服直接倒水桶。 “可以洗一筒了?”徐方亭看已经积了大半桶。 “洗吧。”谈韵之从洗衣机边挪开,看她倒洗衣液开机。 ……有这视察的闲功夫,早把衣服洗上了。 徐方亭困惑地说:“还有事?” 谈韵之把塑料袋揉成团捏着,“我爸那样说你,你怎么不跟我说?” 徐方亭愣了一下,选好功能启动,“不说你都知道了。” “我刚好看到监控。我说他了,所以他都没脸回家,”谈韵之抓了抓袋子,扶在洗衣机棱边上,“你可以顶嘴或者告状的啊,不要怕他,就一个糟老东西。” “然后等他扣我工资?”徐方亭瞪了他一眼,错开人换鞋走进屋里。 谈韵之跟上,关好门,顺手把塑料袋球投进她卧室的垃圾桶。 “他不敢,扣了你要是甩手不干,谁给他带孙子,他哭还来不及。” 前几天的微妙感又涌起来,原来东家投鼠忌器,看在谈嘉秧的份上对她客客气气。小孩是人质,在她手上。 “给工资的是他吧?” “……”谈韵之哑口无言。 徐方亭放话道:“要真待不下去,我会提前一个月辞工,不会太匆忙。” 两人站在徐方亭卧室中央过道,正待谈韵之说些什么,客厅外传来巨响,什么东西又倒在地上。 依旧是徐方亭反应最迅捷,出来一瞧,谈韵之的行李箱躺下了,谈嘉秧憋足劲要抬起来。 “哎哟,不玩啦,等下砸到脚。”徐方亭想把人拉开,谈嘉秧死活不肯。 谈韵之说:“舅舅给你腾空了再玩,那样就砸不到了。” “……”还能这样。 厨房电饭锅播放音乐,预约的米饭熟了。 “谈嘉秧,我们去做菜吧。” 洗菜盆接了水,徐方亭让他给西红柿洗澡,自己在旁切西兰花。 外面走廊下来脚步声,她扭头一看,谈韵之当真拎了腾空的行李箱下来。 可谈嘉秧一般不会寻找藏起来的东西,早把舅舅行李箱抛开了。 徐方亭赶鸡似的朝他做手势。 谈韵之顿了脚步,转身又把行李箱提上去。 等准备好食材,谈嘉秧“没活干”,徐方亭把他带出去,跟谈韵之说:“要不你带他吹蜡烛吧?老师说放近一点他可以吹灭。” “哪来的蜡烛?” “我们房间书桌的抽屉有一盒,没开封,正想问你可不可以用。” 徐方亭说完进房拿出一板塑封蜡烛,淡紫色,每个都盛在铝箔底盘里,比她常见的长根白蜡烛小巧可爱。 谈韵之晃了下神,“我姐好早以前买的吧。” “……”徐方亭犹豫是否放回去。 “我去拿下打火机。” 谈韵之上楼取来一只方形金属打火机,表面雕着细腻的图案,跟他的许多东西一样透着精致,徐方亭单是看着,也有种审美被重塑的舒适感。 谈韵之拿起蜡烛问:“谈嘉秧,要不要蜡烛?” 谈嘉秧飞快指一下。 一盏小蜡烛缓缓燃起,被搁到小书桌边缘。 谈嘉秧低头攒了一口气,呼,没吹灭,呼呼,火苗顽强摇晃。 徐方亭忙把蜡烛凑近点,谈嘉秧终于完成任务。 两个人夸张拍手说好棒,谁也没笑话对方浮夸。 “你要这样,一手拿打火机,一手拿蜡烛,”徐方亭顺手抓起他的打火机,质感冷硬光滑,比看着更叫人爱不释手,另一手举起蜡烛,“问他要哪个,老师吩咐的,让他学会选择。选择也是一种表达。” “谈嘉秧,”徐方亭把两样都凑他眼底,吸引注意力再拉远一点,“你要哪一个?打火机——”她摇了摇打火机那边手,“还是蜡烛?”接着摇另一边。 谈嘉秧眼神飘来飘去,敷衍指一下蜡烛。 徐方亭便把蜡烛给他,“好,蜡烛,给你。——像这样。” 后面一句跟谈韵之说的。 “明白了徐老师!”谈韵之再次浮夸点头。 “……” 徐方亭进厨房炒菜,间或瞄一眼客厅,两个人还在继续,谈韵之盘腿坐到地板,像个家仆给小地主一盏一盏点灯。 * 谈韵之回来后,谈礼同也理直气壮回归。果然像金泊棠说的,父子俩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谈礼同像忘记那天的话,依然对谈嘉秧不闻不问,把家里当饭店和旅店。 约莫一周后,谈韵之让徐方亭不用准备晚饭,一起到锦宴吃,“我办大学酒。” “……好。”那个词眼成了徐方亭的软肋,如果她今年也上大学,大学酒办不起,徐燕萍估计会亲自下厨,准备几桌菜请亲戚热闹一下。 锦宴是谈家的家族生意,凡是姓谈的成年人都有股份在里头。 主角来得比较早,其他客人还没来。徐方亭陪谈嘉秧在宴会厅疯跑了好几圈,谈嘉秧终于累瘫在BB椅上。 徐方亭拿水杯和饼干筒问他要哪一个,谈韵之托着脑袋,歪着上身举起手机拍视频。 谈嘉秧理所当然选饼干筒。 “给我一片。”谈韵之搭在桌沿朝徐方亭伸手。 “你也想吃啊?”徐方亭倒了一块在那只修长而细腻的手上。 谈韵之等谈嘉秧吃完,引诱他,“叫mama。” 谈嘉秧吹蜡烛力度和成功率提高后,成老师引导他发mama音——这也是许多小孩吐出的第一个音节,构音相对容易。 谈嘉秧此眼里只有饼干,哪有什么抽象的mama,着急而下意识伸手抓,抓不到,就换成手指指。 “你顺序错了,”徐方亭笑道,“你先让他看见饼干,是引诱;等他先完成任务,出其不意把饼干拿出来,才是强化作用。” 谈韵之诱惑失败,死要面子:“不叫舅舅吃了哦——啊——” 谈嘉秧又开始习惯性哼哼唧唧,几乎从BB椅站起。 而谈韵之真把饼干塞进嘴里,婴儿饼干,质感健康,味道没有,等于没吃。 谈嘉秧哭了。 “……你这人,”徐方亭无语瞪了他一眼,把整张BB椅转过来让谈嘉秧面对自己,“好,不哭,要饼干,还是水壶?” 谈嘉秧敷衍指了下,徐方亭终于用一块饼干把人哄停。 谈韵之又把BB椅挪回一点,探个脑袋朝他笑,“谈嘉秧,饼干好吃吧!” 徐方亭:“……” 这时,宴客厅外交谈声传来,谈礼同和一个三十出头、老板模样的男人,领着一堆跟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人进来。 谈韵之站出来迎接。 那个老板模样的男人匆匆扫了徐方亭一眼,浮现圆滑笑容:“韵之拖家带口的,我还以为今天来参加的是他的婚礼。” 谈礼同板起脸,又不破坏和气道:“乱说!大白天的酒又喝多了!——那是我外孙,小秧啊。那是带他的小阿姨,小徐。” 徐方亭只得抱起谈嘉秧,谈韵之适时提醒:“我堂哥,叫伯伯。” 徐方亭拈起谈嘉秧的手挥了挥,学小孩子口吻:“跟伯伯打招呼,伯伯下午好。” 伯伯比饼干还无味,谈嘉秧当然没理。 “哦——”谈智渊故作恍然大悟,“润琮的儿子,那么大了,来给伯伯抱一下。——好像姓金是吧,小金子。” 谈韵之说:“现在姓谈,谈嘉秧。” 谈智渊恍若未闻,继续说:“伯伯抱一下。” 离得近,徐方亭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谈嘉秧可能也不喜欢,没给他面子,直接一巴掌糊他脸上推开了。 “呵呵,竟然不要伯伯抱!你这小东西!”谈智渊拿食指隔空敲了敲谈嘉秧门面,收回目光时,在徐方亭脸上停留了一瞬。 谈韵之把他的同学引向另外一桌,有个男生抚胸感慨:“卧槽。之之,吓到我,我还以为你找女朋友了,竟然敢比我快。” 谈韵之猛然按了一把他的脑袋。 谈礼同和谈智渊留在此桌,拉扯生意经,这里显然属于亲属桌。 徐方亭从背包给谈嘉秧拿出玩具车,偷偷打量同学那一桌,焦点只在唯一的女孩身上。 那人穿一条挂脖黄绿连衣短裙,腰间系一根装饰性细腰带,头发挽起,脖子修长而优美,整个人清爽活泼,带着春夏之交的甜美气息,举手投足不失自信与优雅,当她一手搭在谈韵之左肩开怀大笑—— 徐方亭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感谢谈嘉秧安安静静,没打断她欣赏的目光。 但谈韵之不知道为什么起身,让女孩的手落空了,笑容也僵了一瞬。 “我先去给你们上茶。”谈韵之说完大步走出宴客厅。 原来有人比谈嘉秧还不给人面子,在家也没见过这么积极。 徐方亭只能收回目光看守谈嘉秧。 客人陆陆续续抵达,谈韵之倒履迎宾,忙得茶水也喝不上一口。他还把录取通知书带来,徐方亭这会才清楚他的名字写法。 沁南大学,岭南著名985大学,工商管理,王牌专业,竟然也是个文科生。 “好厉害,这得考多少分?”徐方亭小心翼翼捧着朴实无华的通知书,趁他坐下喝水的间隙问。 “没考。” “……”徐方亭抬眼疑惑。 “保送的。” “那么牛!”徐方亭双手几乎颤抖,这要是自己的该多好。 “啊——考不上北大就不想搏了,走了保送,”谈韵之盯着门口,随时准备接客,“我已经放了半年假了。” 徐方亭羡慕地笑着,抓过谈嘉秧的手往上面摸了摸,“来,谈嘉秧,沾沾你舅舅的聪明气,以后你也会这么厉害!” 谈韵之站起来笑着撸了下谈嘉秧发顶,“帮我收背包里吧。” 宴客厅又进来新的客人,是一对老年夫妻,握住谈韵之的手,百感交集大声说:“之之真厉害,真好,跟你姐考上同一个大学啊!高材生!我们谈家人的骄傲!” 徐方亭好生把通知书折好,收进信封,再塞进背包内袋。 趁谈嘉秧还安静,她给他拍了几张照片,顺手点进Q空间,刚好刷到王一杭的动态。 今天大概是黄道吉日,王一杭竟然也在办大学酒。这位初中同学中考时失利,没考进舟岸高中,去了舟岸一中,今年同样考上了沁南大学。 徐方亭心情复杂,当初她中考一骑绝尘考进舟岸高中,如今三年过去,他上大学,她在他校友家当保姆。 她点赞后退出了程序。 宴席开始后,谈韵之在亲人桌吃了上半场,又搬去同学桌吃下半场。 谈嘉秧依旧磨磨蹭蹭,幸好有他在,就算所有人酒足饭饱停了筷,徐方亭一个陌生保姆也不算太尴尬。 “小徐比韵之没大多少吧,”谈智渊的声音冷不丁从背后打来,“年纪那么小就出来打工了。” 徐方亭捧着饭碗扭头,谈智渊已经拉开她身旁椅子坐下。 她只好坐正一点,咽了饭,说:“成年了的。” “小徐老家哪里的?我看你气质比较像南方美女,特别眉清目秀。” “……舟岸。” “呵,”谈智渊笑出褶子,眼尾皱纹几乎吞没眼眶,“小徐原来还是老乡啊!真是有缘份,说不定以前还在街上擦肩而过呢!” 徐方亭勉强拉出一个笑,“我在乡下长大,没怎么去过市里。” “那现在不是来市里了吗?”谈智渊说,“韵之有没有带你们出去转转啊?小孩子都喜欢游乐园,是不是啊,小金子?” 谈嘉秧的信号器持续失灵,依然专注吃他的饭。 徐方亭说:“天太热没怎么出去。” “呵,我才想起来他还没驾照呢,那小子,”谈智渊掏出自己手机,“来,小徐,加个微信吧。说不定哪天我带我女儿出去,也可以捎上你们。” “……好吧。”徐方亭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宴席醉倒不少人,谈礼同在跟人猜拳,谈韵之也跟同学谈天说地,徐方亭先打车带谈嘉秧回家。 等她给谈嘉秧洗了澡出来,抱着进房吓一跳,床前游戏垫多了一条人,谈韵之不知道几时回来,侧卧支颐,懒懒抬眼,小腿横出垫子外。 “正好,”徐方亭说,“你帮我看会他,我洗个澡。” “噢……” 徐方亭飞快给谈嘉秧穿好衣裤,一把将他撂到谈韵之身上,骑跨他的腰。 “来,谈嘉秧,骑马马。” “……” 徐方亭抱着衣服进浴室,对着镜子突然灵机一动,把短袖卷起到肩头,连着衣领捏起来—— 一件冒牌挂脖衣服出现身上。 但她左右看了看,宽厚的肩膀呈现不出轻薄的美感,果然还是不适合。 她笑了笑,放下衣袖决战洗澡,出来时,谈韵之仰面躺着,谈嘉秧跨坐他肚子上,以他胳膊为缰,笑嘻嘻蹦弹。 谈韵之发出一连串要命的音节,“我要给你坐吐了——噢!噢!——不玩了,不玩了,跟你阿姨睡觉。” 谈韵之把他抱开坐起来,盘腿两手搭膝盖。 徐方亭趁机说:“谈哥,后天我想休两天假。” 那边仰头看了她一眼,发现视角不对劲,立刻扭头不看了。 “巧了,那两天我刚好也有事怎么办?” 徐方亭只好坐进垫子,随手把掉垫子外的玩具够回来。 “我过来二十多天没休假了。” “……那这人怎么办?”谈韵之示意“目中无人”的谈嘉秧。 “你爸看两天……应该没问题吧,”徐方亭说,“饿不着就行了,晚饭过后我回来给他洗澡哄睡,这样可以吧?” 谈韵之捡起一块长方形乐高,两手随意翻转,“你不会是……被我堂哥约出去了吧?” 徐方亭歪着脑袋,用挂脖子上的淡绿色毛巾擦头发,这会不禁顿住。 “什么啊,我跟他又不熟!” 谈韵之瞪了她一眼,乐高飞快翻转,显出一点躁意,“不熟你还加微信?” 徐方亭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到他给你朋友圈点赞。” “是吗,我还没看手机呢,”徐方亭无所谓地说,“他是你堂哥,我不好拒绝。” 谈韵之斟酌了一下,说:“你……小徐,不要迷失自我啊,他不是什么好人。” “迷失自我……”徐方亭反刍着,认真的书面用语逗得她一声噗嗤,“他干什么罪恶滔天的事了?” “我是认真的!”谈韵之说,“看你刚才跟他笑得那么开心。” 徐方亭反思般点头,“那下次我哭吧。” 谈韵之把乐高扔回玩具盒,“总之,对你们女孩子来说,他不是什么好人,懂我的意思没?” 徐方亭敷衍地唱道:“懂啦懂啦!要不要给你复述一遍?” 谈韵之撑着垫子准备站起来,“……牢记在心就好。” 徐方亭叫道:“那后天我可以休假的吧!” “休吧休吧休吧。” “太好了!” 忽然间,谈韵之起来的动作散了,重新坐定垫子上,探身瞧了下徐方亭胸前那截毛巾。 浅绿底色上,6个白色字母,每一个有荔枝那么大:odidos。 徐方亭循着他的目光,大方把毛巾摊平到他眼底下,笑道:“欧迪夺斯,阿迪达斯的远方表弟,厉害吧?” 谈韵之噗嗤一声笑出来,肩膀颤抖,无法自已。 徐方亭发现,小东家认真笑起来,会露出上面一排整齐的白牙,再搭上那副招风耳,整张脸幼稚又动人。她也不禁露齿而笑。 谈韵之试图停下来,可还是敛不完所有笑意,总有淡淡的一抹跑出来,展现他内心的友好。 其实事实并没有那么好笑,它可能还是一种尴尬而寒酸的印记,但徐方亭把它变成一个毫不扭捏的玩笑,其中的智慧和心态令他叹服。 这个小阿姨果然非常不一般。 第11章 入V公告 休假当天,清晨六点,徐方亭起来轻手轻脚蒸好一笼包子,吃过早餐才离开东家。怕吵醒谈嘉秧熟睡,昨晚她把他送谈韵之床上。 照着查询的路线,徐方亭乘了快一个小时的地铁。 这还是来沁南市后,第一次独自跑那么远的距离,虽然地铁窗外站台大同小异,徐方亭仍是抑不住欢欣。 出站后还需一段步行,路上出现一片风格迥异的建筑。楼层不高,外墙整齐排着白色几何图案,每一个图案由两个正方形错位叠加,使得8个顶点间两两距离一致。最特别在旁边一栋尖塔形建筑,尖端上顶着一勾弯月。 徐方亭在地图上找到它的名称,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一条街都是牛肉拉面店。 大半个月圈囿在榕庭居,终日面对一个高需求小孩,其中的枯燥与压力终于在一路的新奇感中缓和。 穿过这片街区,一栋质朴的高楼立在眼前,楼顶顶着一排红色的黑体字:沁南市残疾人服务中心。 一个叫双米的孤独症服务机构将会在此举办讲座,邀请圈内大神分享家庭干预纲领,为期一天半。国内在孤独症诊断上的泰斗有两位,一南一北,人称南邹北郭,今天邀请的是北大六院的郭教授。 一周前,徐方亭在双米公众号上交了230的资料费,抢到一个名额。 徐方亭基本是最早的一批抵达,主办方在调试投影设备,摆放易拉架。 签到过后,找了第一排靠角落的空位坐下——中间部分满了。 右边的女人三十来岁,素颜,脸色略显暗沉,看了她一眼。徐方亭自然而然一笑,女人便问:“你是本地的吗?” “对。” “真方便,我们昨晚从外省坐高铁过来的,明天又要回去。” “那好辛苦。” “没办法,难得赶上郭神的讲座,”女人笑了笑,“我看你好年轻。” “我是阿姨,帮别人带小孩的,两岁不到,”许久没跟新鲜面孔聊天,徐方亭难掩兴奋,“你小孩多大?” “难怪,我就说看你不像生过小孩的,哪像我们那么苍老疲惫,”女人道,“我儿子上四年级了。” “那有10岁了吧,是上普校吗?” 女人欣慰颔首:“对,上普校。可是问题行为还是一大堆。我们是倒退型的,两岁还好好的,到三四岁忽然什么都不懂了,吓死人!” “能上普校能力应该还是挺好的!” 徐方亭替她开心,要知道她哥那会连特校也不收,只能成天呆在家里,停止学习,能力便不断倒退。 徐方亭正聊着,左边椅子脚擦出声响,扭头一看,多了一只薄型电脑包,再往上偷瞄包主人,正好撞上眼神。她吓一跳。 “你怎么也来了!” 谈韵之弯腰拉开电脑包,抽出一本Mac Air摊桌上,挤着电脑包坐下。 “该我问你才是。” 徐方亭笑笑:“早知道你过来,我可以蹭你车。” “对啊,你为什么不晚出门一点,害得我得给他洗屁股。”谈韵之像再度闻到味道,掀开Mac开机登陆。 徐方亭又是欣赏好一会Mac Air的设计美学,等他调出空白文档,才说:“我真没想到你会来。” 谈韵之写日期、地点和主题,始终面对屏幕说:“还好意思说,有好东西不跟我分享,幸好我不小心赶上最后几个名额。” 徐方亭靠着椅背,三根手指晃着中性笔,她也带了笔记本,不过是真材实料的纸质笔记本,跟谈韵之的“城乡差距”再次凸显。 “要是我告诉你,是不是今天可以当出差?” 谈韵之转过头,挂着一副自得的笑容,“本来可以,可你为什么不呢?怪你自己。” “……”徐方亭回击一个轻蔑的气音,也开始伏案写日期主题。 笔记本没用几页,翻开的左边部分轻薄,封面连着内页渐次飞起,最上面一张差不多竖起来。 谈韵之忽然歪了下脑袋,忍不住用两根手指把封面和扉页叉开,四个行书大气潇洒,如同印上去一般—— 《观星日记》。 徐方亭像给他展示odidos毛巾一般,收笔摊开扉页,让他瞧个明白。 “工作日记。” “你还……挺专业的,”谈韵之收回手,“别人还以为你搞天文学。” 徐方亭收着下颌低声一笑。 谈韵之飞快瞄了她一眼,说:“既然是工作日记,我是不是也可以参阅一下?” 徐方亭往回翻两三页粗览一遍,将笔记本推过去,“我差不多跟你说过,没什么稀奇的。” 谈韵之搁到Mac键盘上面翻看,字迹与扉页一致,一手行书可以上对联;内容大多熟悉,比微信发给他的更琐碎无序一点,可能每次写完日记她才开始汇报。 这小阿姨果然有两把刷子。 徐方亭拿回笔记本后,顺便问他的Mac是不是传说中的苹果电脑,谈韵之说是。 然后,200多人的会议室差不多填满,讲座开始了。 双米的创始人是从事媒体行业多年,人脉广阔,当初因为女儿疑似孤独症,创立了这个媒体账号,旨在分享与交流更多干预知识,后来才发展成线下品牌,在圈内拥有超高知名度。 非常幸运的是,小姑娘属于误诊,早已“脱帽”,是个货真价实的NT。 第一个主题是“代币系统”,即开发出一套兑换规则,让自闭儿赢得一定数量的代币后,再兑换奖励,强化好行为,改掉坏行为。但其中有诸多需要注意的细节。 登场的是双米的两位BCBA督导,均拥有海外学习背景,所讲内容基本是PPT拓展版,理论性强于实操。 不客气地说,有点枯燥难懂。 谈韵之不打字时,就抱臂后靠看着大屏幕。 徐方亭的角度恰好被演讲台挡住,得不时瞄谈韵之Mac屏幕,但那号字体显然不是为她准备,小小的,眼睛很是操劳。 谈韵之突然全选,放大,这下终于是给她的字号了。 “谢谢。”她边抄边用气音说。 谈韵之低声说:“回去打一份给你。” “太好了!”徐方亭有点烦躁地撂下笔。 代币主题结束,进入中场休息,主办方端来几箱包装点心让大家自取。 徐方亭扭头问:“你都听懂了吗?” 谈韵之依然抱臂,反问:“你没懂?” 这人今天穿一件白色坎肩短袖,抱臂时两只手收进手臂之下,把肱二头肌顶得更显结实庞大,力量感一目了然,整个人气势水涨船高,更嚣张了。 徐方亭低头看着笔记,习惯性用笔敲脑袋:“原理我懂,规则细节有点难理解。” 谈韵之坦坦荡荡地说:“哦,规则,我也没全懂。” 徐方亭不可思议瞪了他一眼,刚刚那副不可一世的语气,分明是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没懂。 谈韵之说:“我要是全懂,也是BCBA了。” “……” 徐方亭起身要上洗手间,谈韵之依然抱臂起身,那双臂肌肉叠加身高,像来参加健身交流论坛似的。 她问:“你要不要点心,我顺便拿?” “不要。” 徐方亭回来时从门口纵览全场,如果十年算一代,这应该是中国第三代自闭儿家长,有零星奶奶级别的。 主办方不建议带小孩参会,还是有一位家长带了小不点来,大概家中实在难以分出人力照料。 也不知道谈嘉秧在家中跟谈礼同相处得怎样。 徐方亭捎了三个小蛋糕回来,谈韵之瞥了一眼,好像喉结还滚了下。徐方亭忍着笑,把两个推向他那边,“给你,今早吃早餐比平常早,我都饿了。” “哦……”谈韵之拿起其中一个,“这个牌子我以前吃过……” 下一瞬,谈韵之一口一个,又抱起胳膊,吃进去的小蛋糕好像变成长条形,堆成他发达的肱二头肌。 讲座继续,传说中的郭神终于登场,个头不高,戴着黑框眼镜,甫一开口,便振聋发聩—— “孤独症被称为21世纪的精神癌症,但是癌症要对症的药可以治疗,孤独症有吗?” 徐方亭下意识扭头,谈韵之刚好又接上她的眼神,两人都有点茫然,好像刚把“精神癌症”和谈嘉秧挂钩那一瞬,眼前一黑的迷惘。 “孤独症其实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障碍。障碍的英文是disability,失能,失去能力。比如近视也是一种视力失能,但是日常中有人会把它叫做一种病吗?我们戴上眼镜就可以达到正常视力,也就是说,即使身体存在障碍,也可以通过辅助工具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在国外残疾人不叫people with disability,而叫people with special needs,特殊需要人士。 “近视的辅助工具是眼镜,而孤独症这种障碍需要的辅助呢?——是人,是在座的每一位家长或老师。” 郭神在临床多年,大量实例信手拈来,接触过圈中著名家长,讲说深入浅出,简直醍醐灌顶。 徐方亭一扫听不懂代币细则的浮躁,凝神谛听,忘记身旁谈韵之。 她的干预理念一部分与郭神的重合,一部分也得以矫正:没有任何一个行为是孤独症独有,孤独症不是靠症状来诊断,而是通过偏离常规的程度。 她先前认为“工具手”是孤独症典型,其实并不准确,只是因为自闭儿惯用“工具手”,没有其他表达方式,与常人有异,才值得怀疑。 郭神继续说:“孤独症虽然普遍伴随有智力障碍,但是又跟单纯的智力障碍儿童不同。如果用树来比喻,智力障碍就是一颗长得很慢的树,而且有可能长到一定高度就不长了;但孤独症是一颗长歪了的树,它往不该长的地方长,没有上限,但一直在长——能力都用来玩轮子了,对吧——教别的小孩叫‘教育’,教育我们的孩子却用‘干预’,就是通过外界干预,把树给扶正,让它长直了。” 谈韵之想起刚接触孤独症时,听说这类人带有刻板思维,适合高度重复性的工作,比如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榕庭居附近就有一个沃尔码,说不定谈嘉秧以后就可以在那里当一个理货员。 郭神的讲说犹如拨云见日,也许谈嘉秧可以拥有比理货员更多的可能性,上大学,独立工作,甚至组建家庭,像郭神接诊过的一部分自闭儿一样。 不过生育后代就免了,遗传风险太大。 * 中午徐方亭和谈韵之像大部分参会家长一样,在来时那条牛肉拉面一条街解决午餐。 “点一个大盘鸡/吧。”谈韵之拿出小东家的风范,在徐方亭犹豫不决与推让时,对着菜单说。 “可是里面有辣椒。”徐方亭指指菜单图片里面的青椒。 “然后呢?” “你不是不吃辣椒吗?” 谈韵之抬起头,用没放辣椒的清淡语气:“我只吃辣,不吃椒。” “那胡萝卜呢?” 谈韵之说:“只吃萝卜。” 徐方亭说:“在我家,菜盘子里面的东西都要吃光光。” “辣椒是配料,”谈韵之说,“难道你会吃蒜蓉空心菜里面的蒜蓉吗?” “菜汁都能拌饭吃。” 谈韵之又点一个青菜,说:“那一会你把青椒都吃完吧。” “好啊。”徐方亭笑了下。 其实据说家里早年条件还可以,起码不会挨饿。可自从她哥确诊之后,走弯路花了不少钱在吃药、打针、针灸等物理治疗上,结果效果寥寥;眼看儿子越来越大,徐燕萍不得不痛下决心,一点一点嚼碎了教,花了几年教会自理,托给舅舅照料,她才重归工作,给徐方亭挣学费。 徐方亭小时候吃过最丰盛的宴席是别人家的酒席,满满一桌,菜碟如花盛开,徐燕萍总教她等菜上齐才能动筷。徐燕萍虽然是厨师,但在家无米难炊。 有一次,徐燕萍带她到市里办事,进了一个街边的餐馆,上来一道豌豆炒肉,徐燕萍开吃了,问她为什么不动筷。 徐方亭说:“我等菜上齐。” 徐燕萍黯然低头,说:“上齐了。” 这一顿,徐方亭果然不断夹大盘鸡里的青椒。 谈韵之停筷喂了一声,“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全部吃完。” “没有啊,我挺喜欢吃的。” “……” 这个小阿姨也没装模作样矜持过,谈韵之便由她去了。 回到会议厅,有个奶奶在激动地跟七八个人说话。 “……刚确诊那会,我连自杀的心都有了,想以自己的生命唤起公众对孤独症的关注。后来去了双米干预,才半年小孩语言就干预出来了……” 有人含蓄地问费用,奶奶也神秘地比了一个数字9,半年。 徐方亭耸肩吐舌头,吓软了。一年18万,哪怕可以报销5万,一年13万的干预费也不是普通家庭所能承受,更何况干预不止一年。 她扭头望向谈韵之,“你当初考虑过这家吗?” “太远了,”那边说,顿了下补充,“何况家里已经有一个老师了。” 徐方亭小小地“嘿”一声,飘飘然道:“如果不是我家出事影响心情和高考,说不定我就报师范学这个了。” 谈韵之切入她的话题:“你正常水平可以考哪里?” “211保底吧,再幸运点可以考985,但我这次……”徐方亭皱皱鼻子,“反正读不上好大学,就暂时不浪费钱了。” 谈韵之还想说些什么,主办方看大部分人已经就位,提议下午场早开始早结束,郭神又站上演讲台。 …… 这晚,徐方亭蹭上谈韵之的出租车,并约定明天一同出发。 谈嘉秧好端端在家,可能开心地玩了好久的轮子,只是不愿意午睡,扛到徐方亭回来打理。 次日讲座在中午结束,郭神最后结语:“都说孤独症是星星的孩子,那我们家长就是星星的桥梁,所谓干预,就是不断帮助孩子回应这个世界,不让他们自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你们每一个家长,都是孩子的专家。” 现场掌声雷动,甚至有人用纸巾压了压眼角。 谈韵之也抽出双手跟着鼓掌。 这一点,徐方亭又比他走在前面,明明大家都只是高中毕业生。 她虽然不懂吹蜡烛是训练用口腔肌肉控制气息,可以促进发声,但她哪怕倒酱油腌肉,也让谈嘉秧扶一下瓶子;拌匀肉片也让他套上保鲜袋抓几把;手把手教他拿扫把和垃圾铲扫地——她在教一个自闭儿参与这个地球每天息息相关的小事。 她用自己强大的直觉,早早走上一条正确的路,令他这个舅舅自叹弗如。 谈韵之对她交付信任。信任也是一种爱意,他看她时充满欣赏与热忱,只不过此时还很单纯,徐方亭把能力和精力都给了他们,这种100%的交付给予他强大的安全感,丑陋的占有欲没有暴露的机会。 …… 徐方亭和谈韵之随着人流出到大街等出租车。 太阳晒得人头晕目眩,一如刚接受洗涤的脑袋。两个人坐上出租车的后座,一时还忘记系安全带,亏得司机提醒。 徐方亭扭头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谈韵之从思考冲击里回过神:“郭神一个黄牛号炒到2000块,接诊时间最多半个钟;花230就可以听两天的讲座——” “物超所值,”徐方亭深吸一口气到最后胸腔微颤,“如果我妈妈能早点下决心踏踏实实干预,我们家可能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 徐方亭和谈韵之同进同出,引起谈礼同狐疑。 他追到谈韵之书房,问:“你们两个,怎么早上一起出去,中午一起回来,有什么情况了?” “缘分。” “……” 谈韵之翻开Mac,新建一个文件夹,命名“观星日记”。 今天讲座提到“孤独症家长最怕比孩子先走一步”时,谈韵之听到周围轻轻的抽鼻子声。 他虽然还没家长的觉悟,稚嫩的肩膀也扛不起重担,也不知道真正的家长还能不能回来接班。 但他知道失去的滋味。 只要给予机会,不断练习,ASD的孩子也能学会许多东西。 那么,他作为一个NT,迎来了当家长的机会,再多加练习,他也可以成为合格的家长吧。 谈韵之新建一个文档—— 《给外甥的一封信》 你是姐姐带来地球的宝贝,姐姐把我带大,也应当由我教会你这个星球的生存法则。 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舅舅会陪你一起走。 第12章 谈韵之虽然恭维她是老师,徐方亭到底还是无证上岗的半吊子水平,依然勤勤恳恳当小阿姨,每块时间划分明明白白。 八月进入下旬,沁南市的雨季还没结束,阵雨不歇,阴天不止。 徐方亭小时候不喜欢雨天,蹚水上学,衣服晒不干,泛着霉味。在榕庭居虽不用操心晾晒问题,她却依然要送谈嘉秧去星春天。 谈韵之出门未归,徐方亭左手撑伞,右手抱娃,肩上背包,趿着拖鞋出门。 地铁站的距离在雨天里变远,她打算到榕庭居门口打车。 小区门口设有公车站,但没有直达星春天的公车,徐方亭到站台把谈嘉秧放下,腾出手掏手机打车——这还是谈韵之教她的。 站台雨篷狭窄,雨水飘湿地面,谈嘉秧低头开始踩水坑。 徐方亭大叫“不行”,只得把他夹起来。谈嘉秧容易焦虑,不懂表达只能哼哼唧唧或尖叫哭泣,情绪又开始了。 否定式语言容易激起逆反情绪,徐方亭只好改一种表达,肩头托着雨伞柄,蹲下来拍拍大腿,“来,坐阿姨腿上。” 这时,对向车道飞过一辆面包车,谈嘉秧没见过带水的轮子,注意力暂时转移了。 手机反应迟钝,雨天网络差劲,打车软件的地图许久没加载出来。 又有一辆小汽车贴这一侧而来,速度缓慢,没有飞溅脏水。SUV的轮子在蹲式视角里更显庞大,谈嘉秧着迷了。 “小金子阿姨!”SUV的车窗降下,似乎有人叫她。 徐方亭抱着小秧站起,雨伞后翻,她狼狈地拽下伞柄。 谈智渊从驾驶座叫道:“要出去吗?快上车!我送你们一程。” 徐方亭认得他,只有这人死不悔改一直叫小金子。 雨水从窗户往副驾驶里飘,谈智渊又催促:“上来再说,要打湿了。” 横竖是谈嘉秧的伯伯,算是亲人,徐方亭便拉开后座,先塞入谈嘉秧,自己再收伞坐进去。 SUV空间比谈礼同的车宽敞,谈嘉秧爬上座位时,还是蹬湿了前排的皮质椅背。折叠伞不断滴水,徐方亭生怕泡坏皮质地毯,忙卸下背包找塑料袋——这才发现座位靠背也难以幸免,让背包外层压出水痕。 徐方亭一时拘谨而狼狈,连忙先剥了谈嘉秧的鞋子,找纸巾擦干所有水痕,同时回答谈智渊。 他问:“你们要去哪里?” 晴天时打车记住一个汽车开不进的小门,徐方亭便说了那两条路交叉的地方。 “下雨跑去那里做什么呢?” “谈嘉秧去上课。” 谈智渊说:“那么小就上课,早教吗?榕庭居楼下不也有早教班?跑那么远?” 徐方亭早准备好台词,说:“谈嘉秧说话晚,那边有专业的老师上课。” 谈智渊笑了声:“男孩一般说话晚,不用着急,真是……说话都得去外面学,头一回听说!” 徐方亭敷衍笑笑,说没办法。 ASD虽然还不清楚成因,但在男孩中出现的比率较女孩高,属于广泛性发育障碍,语言能力同受影响,有些自闭儿甚至一生无法激活语言功能。 徐方亭甚至泛泛怀疑,男孩说话晚这一刻板印象,是不是因为一部分孤独症的“漏网之鱼”影响整体表现,毕竟以前诊断标准比较严格。 谈智渊停在红绿灯前,一会再往前拐一道大弯,差不多到星春天。 雨刷频率慢下,阵雨出现消停的势头。 谈智渊扭头从座位间朝谈嘉秧咂舌,嘚嘚两声,谈嘉秧捕捉到新奇的声音,抬头匆忙扫他一眼。 “你看多聪明啊,知道我叫他。” “……”徐方亭暗喜谈嘉秧没立刻掉马,不过,也许不是谈嘉秧隐藏得好,而是谈智渊太迟钝。 SUV上路后,谈智渊又继续说:“韵之还没开学吧?” “还在家。” 徐方亭团起纸巾,顺手塞进装雨伞的袋子,这才想起没系安全带,赶紧给两人都系上。 窗外显现熟悉的建筑和马路,她稍稍安了心。 “下着雨也不说送你们一程,这小子,跟他爹一样懒。” “他刚好出门了,”徐方亭说,“而且这也是我们做保姆的工作。” 谈智渊笑了声,“如果太累可以去我那里,有没有想法?” 徐方亭干笑,岔话题道:“你是不是有个女儿?” 谈智渊莫名笑得更欢快,“对,我女儿已经上小学了。” 徐方亭漫无边际地说:“那么大了,真是看不出来。” “呵呵,难道我不显老吗?” “……” 谈嘉秧一直盯着挡风玻璃,雨刮器摇一次,就咔咔笑一声,自得其乐。徐方亭装没听见老男人,低头轻轻跟谈嘉秧说:“雨刮器,刮玻璃。” SUV终于来到最后一个红绿灯,左拐即是目的地。 谈智渊打开扶手箱,掏出一个深蓝扁方盒,又从座位中间递过来,“来,小徐,给你的。” “什么啊?” 徐方亭没有立即接,但有只小手抓过来了。 谈智渊满意地笑:“你拿着就知道了。” “不能拿,”她小声警告谈嘉秧,抢过盒子匆忙打开看一眼,一对石榴红耳饰,似钻石应该非钻石,不知材质,反正比她的廉价水钻质感优越,“这是干什么啊?” “送你玩。”谈智渊坐正回去。 方向盘中央有一块盾牌型图标,十字分成四格,黄红相间,中心似乎还有一个图案,徐方亭看不清。 红灯还差60秒。 徐方亭要盖上还给他,谈嘉秧摸过来,差点抠出来,她只能举高单手合上。 “送我干吗,我戴这个会被谈嘉秧摘掉放嘴里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谈智渊说:“不贵重,就小玩意,我们家族公司就做这个的,珠宝生意,你不知道吗?” 徐方亭冷笑道:“我就一个做保姆的,哪能知道那么多。” “你也该好好打扮自己,不然白瞎了这么好的年纪和相貌,一转眼就青春不再啊,小徐。” 徐方亭想直接用盒子砸他,“我就一个做保姆的,又不是选美,打什么扮啊。” 谈智渊轻轻摇头,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保姆就是东家的门面,人家一看保姆的打扮、审美,侧面就能知道东家什么水平;反过来也是一样,高端保姆才配得上富贵人家。你看人家国外就叫管家,多高级啊。——而且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会有更多好机会。你刚来大城市,不太懂了吧。” 拖鞋交替敲了敲皮质地毯,徐方亭说:“我东家心宽仁厚,没那么多要求。” 倒是在榕庭居见过一个阿姨,染色短发时髦清爽,常戴一条珍珠项链,上下装很少有大块花纹,她原以为是一位年轻的奶奶,哪知也跟她一样。但也有不少打扮普通的保姆,这个问题可能还是跟个人有关。 红灯放行,谈智渊扶着方向盘转弯,在路边停车。 徐方亭背上包,把耳饰盒搁扶手箱上,“麻烦你啦,谈嘉秧伯伯。” 谈智渊看了眼盒子,笑笑没有强塞,“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不会亏待你的。” “去跟我东家说吧,你们比较熟。” 天已放晴,徐方亭往手腕套上装雨伞的塑料袋,抱着谈嘉秧退出去。然后关上门,穿着拖鞋,昂首挺胸走进汽车开不进的小门,暗骂了几声神经病。 把谈嘉秧准点送到星春天,徐方亭到厕所的墩布池洗脚,小腿沾了不少泥斑,她仔细搓了一会。 蓉蓉阿姨进来,呀了声,笑道:“我还以为是谁。——你可以买双像我这样的拖鞋,这样雨天就不会弄脏了。” 蓉蓉阿姨伸脚给她看,鞋子前半部分全包足面,开了不少洞洞,脚跟有一圈可活动的箍。 徐方亭问:“这个叫什么鞋?” 蓉蓉阿姨说:“就叫洞洞鞋。” “贵不贵啊?” “不贵,我买这双就二三十块。” 徐方亭笑了,车上的郁闷终于一扫而空。蓉蓉阿姨打扮也没有珍珠阿姨讲究,只是擦了粉底和口红。 果然还是阿姨们才能体恤同类,不会笑她土里土气。 下课时天气比谈嘉秧给面子,没有下雨,地板半干。还没到下班高峰,徐方亭便带他乘地铁。地铁空间宽阔,新奇东西比出租车多,谈嘉秧尤其喜欢盯着关门的警报闪灯,相对安分许多。 徐方亭跟着一个同龄男孩的妈妈在电梯口分别,学着小孩口吻说:“明天见。” 哪知男孩妈妈说:“我们明天不来了。” 徐方亭诧然,“为什么啊?” “我们要去住院,妇幼那边,”她说,“就在这个站的另一个出口。” 徐方亭依旧懵然:“住院……是干什么?” “也是上课,一天的课,还有做经颅磁,扎针,但是医院要求住院。我们都是半个月住院,半个月去星春天。” 徐方亭不知道怎么接话,毕竟不太认同:“这样子……” 这下轮到男孩妈妈惊讶:“你不知道吗?星春天里面的孩子很多都是住院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上课。有些一天还跑两三个地方上课。难道你们只在星春天?” “对啊……” 徐方亭想到徐燕萍当时所处环境信息闭塞,可能也有从众心理,带着她哥辗转各地,求了许多偏方。哪怕现在,“在哪个机构多久就出语言”这种说辞仍是家长的兴奋剂和机构最好的广告,引人蠢蠢欲动。 下一层隐隐传来列车即将抵达的提示,徐方亭抱起谈嘉秧准备下扶梯,“跑太多地方太累了。——车来了,先走了,拜拜。” * 回到榕庭居,谈嘉秧已经养成坐到儿童椅脱鞋的习惯——一方面也拜内核性的刻板思维所致——徐方亭放下背包,之前情急穿了拖鞋出去,赶紧光脚拎着拖鞋到厕所,上上下下刷干净。 完事洗了脚,在门垫差不多踩干鞋底才出来。 凉鞋有粘扣,不能直接拔,谈嘉秧也才磨蹭完。 谈韵之从楼上下来,一手扶扶手,一手拎着他的深蓝水杯。 “你们去的时候坐我哥的车?” 徐方亭意外道:“你竟然知道!” “我刚好看到。” 徐方亭停在厨房门口,谈韵之在楼梯旁的冰箱接冰块。谈嘉秧听到咚咚的声音立刻跑过来,别的小孩可能看冰块掉下来,他偏要从出冰口往里看。 徐方亭想起今天的不快和他上回的警告,说:“下雨天难打车,他说送我们一程,我就上去了,没办法。” “他连自己女儿上课外班都没送过,我看他居心不良,”谈韵之接好冰块,握着流泪水杯还要空出三根手指指了指她,难掩不快,“下次肯定会让你更加没办法。” 徐方亭溜进厨房,准备淘米煮饭,“那你想点办法啦,下雨天也拉一下我们。——哎,你都看见我们了,竟然不上来帮忙打一下伞。” 谈韵之仰头喝水,避开埋怨,等她转过去淘米才说:“你们走太快,我没赶上。” “你放假大半年,也不去考驾照,想不通。” “……这个世上,你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不差这一件。” “……” 徐方亭在背后翻白眼,都嫌眼睛疼。 “我还想不通谈嘉秧为什么‘中奖’呢。——是吧谈嘉秧,去玩波波池,制冰机有什么好看的。” 谈嘉秧不动,谈韵之直接架着他腋窝,飞进客厅的波波池。 他又回到楼梯边,倚着扶手,望向对面的厨房,越想越投入,不自觉咕哝出来:“他怎么对你那么感兴趣呢?” “他想让我去他家做保姆。” 倾诉心情急切,徐方亭不小心搬出实话,转念想到堂兄弟相识多年,感情比她这个一个月的保姆深厚,说不定合伙套话,考验她的忠心之类。 她立刻补充:“只有这个可能吧。” “开玩笑呢,他家阿姨做了好几年,挺稳定的。哎,”谈韵之忽然想到什么,“没准真是这样,他还有个小的——” “小的?他不止一个女儿?” 谈韵之讽刺一笑,说:“你别管,总之我只有一个要求,记住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不要迷失自我是吧,”徐方亭焖上饭,在挂巾上擦手,“那我能不能也提一个要求,你总在书桌上留一小块纸巾,记得自己丢,行吗?” “我没同意你提。” “你每次都把纸巾叠成又紧又硬的一小块,跟小石头一样,就摆在键盘旁边,不知道干什么用。我要是不收,第二天还在那里;要是收了,第二天又出现一块新的。” “……有吗?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你、信口雌黄。” 谈韵之只能又喝一口水。 徐方亭蹲在垃圾桶边削土豆皮,咕哝道:“简直比谈嘉秧还刻板。” 谈韵之整个人挡在厨房门口,喂了一声:“绝对不是你想的那种用法,我没那么恶心。” 徐方亭站起来,两颗土豆握力球似的抓在手里,另一边拿着瓜刨,“你在说什么,我又不会打开检查。” “没事,”谈韵之语气放下心般飘起来,“估计你也不懂。” “讲座的资料有空给我一份吧。” “没听到。” 谈韵之光脚咚咚咚跑上楼了。 刚坐进书房那张四处官帽椅,键盘边上一颗小石头般的纸巾团果然跳进眼帘。 “……” 谈韵之笑骂一句,捡起投篮进了罗汉床边的垃圾桶,然后在iMac上整理资料。 约莫四十分钟后,徐方亭在楼下广播“开饭啦”。她很少跟谈礼同直接对话,一直这样叫吃饭,除此之外,两人几乎无交集——其实父子俩也差不多。 谈韵之取了打印件,拿桌上手机时,键盘边果然又多了一颗纸巾团。 ……他刚才好像脑袋放空时就不自觉叠纸巾,恢复清明就随手搁置,然后便忘记了。 谈韵之把打印件拿下楼,徐方亭刚好追着谈嘉秧从卧室跑出来,想逮他上饭桌,一路抓小鱼抓到客厅的波波池。谈嘉秧激动地四肢乱舞,波波球满地乱跳。 自从谈嘉秧定居后,茶几给挪到飘窗边,在沙发前腾出一大块空地。整套明式红木家具散落各处,失去统一的魅力,谈礼同好不心疼,现在只能驻守他的茶台,伶仃品茗——爱茶不嗜酒,打牌不豪赌,可能成了他最后的优点。 徐方亭把波波球一个一个捡回来,有些直接扔进去,偶尔往谈嘉秧脑门砸几个。 “谈嘉秧,吃饭了!” 谈嘉秧咯咯笑,但不懂砸回来。他有反应,但没互动性,模仿人的欲望还不强。 “放你桌面?”谈韵之用两张A4纸朝徐方亭后背扇了扇。 徐方亭随意坐地板,扭头仰视一眼:“那么快整理好了,谢谢。” 谈韵之没回答“不客气”或其他,有人替他说了—— “bababa。” 谈韵之愣住,用纸隔空铲一下谈嘉秧:“他是不是叫爸爸?” 徐方亭欣然回望谈嘉秧,“是吧!” 谈嘉秧:“bababa。” 谈韵之蹲过去,裤兜手机硌得不舒服,便顺手掏出给他拍视频。 谈礼同的声音从茶台飘来:“叫你那个没良心的爸爸干什么,叫妈妈,这里是你妈的家!” 但没人理会他。 徐方亭顺着他的兴趣,说:“爸爸!” 谈嘉秧看着她:“dadada。” 谈韵之:“……” 徐方亭只好改口:“打打。” 谈嘉秧噤声,眼神乱飘,落地谈韵之手机上,一巴掌扒过去。 出其不意的一下,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在谈韵之手掌乱蹦,终于在坠地前停稳他手中。 “幸好没摔坏,”谈韵之撸一把谈嘉秧发顶站起来,“不跟你玩了,吃饭吃饭。——白激动了。” 谈嘉秧现在可以模仿一些大动作(四肢)和精细动作(手指),但语言模仿涉及更复杂和精细的口腔肌肉群控制,这是最难的一步。 现在的dada和baba,只是无意识的语言,并不是主动模仿。 徐方亭说:“至少证明他的发声系统没问题啦。” 谈韵之不甘心,吃饭时诱哄几次说baba或dada,依然没有成功;吃过饭像要闭关修炼,他把谈嘉秧拐上书房,喊了他许多遍爸爸。 可谈嘉秧不肯认他这个儿子。 徐方亭收拾好楼下上来,一对他笑,谈韵之立刻警觉:通常她会先关注谈嘉秧。 “笑什么。” 她又嘿嘿两声,“小东家,你开学前两天,我可不可以再休两天假?” 谈韵之不耐说:“又要干什么!” “回舟岸看我妈。” “……”谈韵之势头萎了点,随手玩谈嘉秧的玩具。 徐方亭坐到罗汉床上,跟他隔着一张床上小茶几,谈嘉秧坐他们中间,像要升堂。 她说:“你看,我妈还在医院,现在就我一个小孩,我出来两个月了,总得回去看看她。而且你开学总要军训吧,一去封闭半个月,然后中秋车票涨价,我肯定不休假,相当于九月能上整月班。” 谈韵之故作思考片刻,说:“行吧。” “太好了!”徐方亭击掌,走到书桌拿起那颗纸巾团,“小东家,你看,我帮你丢了哦!” 纸巾团飞进垃圾桶,去寻找它的同伴。 “你真的有——”谈韵之说,那边眼刀飞来,“病”字在嘴边溜了一圈,回到他的肚子里,“你真的有点手痒……我那是给谈嘉秧准备的,是不是,练习丢垃圾?” 谈嘉秧低头又开始自己升堂:“dadadadada——” 第13章 从谈韵之准假那天起,徐方亭便开始在便笺纸上罗列回家用品,衣服精确到内衣裤和袜子,哪怕只外出两天。 一楼卧室因贯穿室内和露台,经常不锁门,谈嘉秧也喜欢在长长的走廊来回骑平衡车——哪怕慢如蜗牛。书桌抽屉不带锁,她的私人日记本通常锁进行李箱,其他用品随意摊在桌上。 不过东家父子一般不来露台,即使放风和看天气也到客厅相连的小阳台。谈韵之偶尔会追谈嘉秧到房间,儿童书架放在这里,阿姨的房间就是小乐园。 便笺纸贴在台灯罩上,谈韵之追着谈嘉秧进来,两个人都瞄到了——不过一个看到整页的文字,一个只看到角落的一块西瓜。 谈嘉秧一手扒着桌沿,踮脚拼命也够不着,就拉谈韵之的手想放过去,“工具手”又出来了。 谈韵之蹲下来问:“你要什么?” 谈嘉秧指一下便笺纸,然后慢慢扭头,看他一眼。 谈韵之说:“那是阿姨的东西,不能动。” 徐方亭提着衣篮子进来,顺手撕下递给他,“给,谈嘉秧,拿着!” “……小徐,你真没有原则,随随便便就给他。”谈韵之站起来说。 徐方亭关上露台门,“他‘分享指’出来了,你没发现吗?当然要给强化物!——刚才他指着东西,回头看你,就是分享性指物。NT小孩与生俱来的社交技能,我们终于干预出来了。——是不是啊,谈嘉秧!” 谈韵之交替看着一大一小,撑在桌沿半倚着胳膊:“什么时候开始?” 衣篮子里面是她和谈嘉秧的衣服,徐方亭提到顶箱柜边整理。 “就这几天。” 谈韵之说:“你怎么不告诉我?” “可能忘记了,每天挺多事的……”徐方亭弯腰埋头叠衣服,“其实不用我说,敏感细心一点就能观察到……毕竟,你们才是孩子的家长。” 谈韵之无言以对看向谈嘉秧,这人开始撕便笺纸。 “哎,这是你阿姨的东西——” 他阻止失败,只拿到残纸半张,拇指刚好捏在“小内”二字上,下意识就扔到桌面,像摸到不该摸的电门。 “没事,让他撕吧,锻炼精细,老师说的。” 谈韵之望向颁布大赦令的指挥官,她手里正好叠着一条嫩黄色小内,眼前莫名浮现她替他叠整裤衩的场景——他从来没见过过程,只享受整齐的结果。 他不得不扭开头,“什么时候开始教的,我又不知道。” “某天老师跟我提了一下,只是课堂小游戏,没有特意去学。谈嘉秧会撕,就是不懂听指令地撕,”徐方亭把一沓衣服收进她的衣柜,“老师每天教和复习的内容都是那几样,加新内容或者有明显进步才会跟我说一下。这些小孩学得很慢,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进步。让老师天天跟家长汇报也不太现实。” 谈韵之内心妥协,嘴巴像死鸭子,指挥谈嘉秧道:“谈嘉秧,纸片,丢垃圾桶。” 谈嘉秧撕到无法可撕,腻味了,回应丢垃圾的指令弹无虚发。但他只丢了手上的,地板掉的没理会。 谈韵之给他示范一遍,他倒也知道模仿。 谈韵之站久了,坐到椅子上,一条胳膊搭桌面,说:“你坐什么车回去?” “就是那种旅游大巴,你知道吧?” 谈韵之说:“哦,当然,每年春节后和暑假我们家工厂会包一辆车到舟岸去招工,直接一车拉过来。” “我见过,直接把招工牌子挂在车外面,跟我长大的小姐妹初中毕业就是这样来这边的。” 这种招工模式多靠同乡间互相介绍,每年源源不断向大城市输送廉价劳动力。 徐方亭酸溜溜的,那年暑假她还“斥巨资”给孟蝶买了桶装泡面,路上六七个小时,她总要吃东西,要知道平常她们最多买实惠的袋装版。 今年暑假她也差点上了那样的旅游大巴,决然想不到会跟一个承包大巴的人和平对话。 徐方亭不太想跟人诉穷,谈韵之也不是一个合适对象。 气氛因为差距变得艰涩。 谈韵之也有点干巴巴地说:“要是通动车就好了。” 幸好两人之间有一个小孩,徐方亭拉过谈嘉秧的手说:“谈嘉秧,走,跟阿姨一起叠衣服。” * 出发这天,徐方亭也给自己准备一桶泡面。大巴车属于私人运营,一般只是象征性进站接客,出了站沿路陆陆续续捎上人。 此时属于回乡淡季,徐方亭找出两个月前大巴车的名片,提前一天联系上司机,正巧路线经过榕庭居附近那条双向8车道的大道,可以在路边上车。 这天早上,5点多天光蒙蒙,徐方亭上车时,已经坐了七八个人。 车厢内透着一股皮革混合清新剂的异味,徐方亭本不晕车,这会也给爆出一身鸡皮疙瘩。 找了中段靠窗位置坐下,徐方亭调整空调,想眯一会回笼觉,大概刚出发太亢奋,没睡成。 她塞着耳机,眺望窗外,老旧矮楼偶尔出现,像蛀齿在林立高楼中苟延残喘。 大巴舒适度远不及谈家人的私家车,却是她花钱购置的一小席空间,短暂属于她,这才是她可把握的生活。 大巴渐渐接满人,徐方亭搂紧自己的背包,跟着车身颤晃,迷迷糊糊睡过去。 到达舟岸市已近中午,徐方亭乘公车去人民医院。这一路公车穿城而过,可以抵达她的高中,但她中途便下车了。 徐燕萍已经在医院蜗居三月,估计下周可以出院,但徐方亭没有假期,就连这一次回来,徐燕萍嘴上也说不需要。 “回来呆的时间还没搭车多,留那几百块车费买点好吃的吧。” 徐燕萍这套说辞从她上高中就说到现在,当她坚持说要回时,徐燕萍倒也没反对,只说“你想回就回吧”。 当徐方亭真的出现在病床边,徐燕萍笑出泪花,问她搭车累不累。 徐方亭说还好。 家里条件请不起护工,平常徐方亭舅妈来陪护。徐方亭舅舅天生跛脚,四十多岁才跟这个没了老公的女人结婚,两人平时在家务农,加上照料她哥拿点生活费,因为自己没有孩子,日子还算凑合。 可舅妈劳动力比舅舅强,总想回田里做工,舅舅一个残疾男人又不方便照顾徐燕萍,三个人间经常吵架,又改变不了局面。 这下徐方亭暂时来接班,舅妈得空回家一天,便当着她的面说:“亭亭,你劝劝你妈,平常多吃点青菜。不然整天便秘,开塞露都不管用,还得我上手给她抠。你说我容易吗?” 徐燕萍撇开徐方亭叫道:“天天清水煮菜是人吃的吗,一点味道没有猪都吃不下,让你给我放点辣椒不放。” 徐方亭腹背受敌,一边是自己亲妈,一边是不可或缺的亲人,头皮发麻道:“妈,你就配合一下吧,生病的人怎么能吃辣椒呢。早点恢复,早点回家。” 她起身说送送舅妈,把人哄到门外,掏出准备好的500红包,塞给舅妈。 双方一阵推让后,舅妈笑笑接下了,说:“你妈快出院,我也快可以解放一半,这点辛苦不算什么。” 徐方亭又说了不少好话,把人目送进电梯。以前都是别人给她红包,让她好好读书考大学,徐燕萍也是这么欲迎还拒收下。时移世易,她已经是个可以独立挣钱的成年人,是时候模仿其他成年人的角色,融入人情社会。 这晚打理好徐燕萍,徐方亭躺到过道的折叠床上,听徐燕萍复述住院日常,知道舅妈辛苦,可她更苦,忍不住埋怨几句。 徐方亭默默听着,以前徐燕萍不会跟她说太多家庭琐事,叫她只管好好读书,现在她没书读了,好像一下子长大,有权利参与纷争和知晓秘密。 徐燕萍说完家事,又问:“你东家对你好吗?” 徐方亭回过神,说:“挺好的。” 沁南市的生活似乎让她更有抓住命运的实质感,她可以自己赚取生存的资本,可在医院她无能为力。 “是个怎样的家庭?” “有钱,房子很大,竟然真的住在电视剧里那种漂亮房子。” 徐燕萍说:“你看的跟我不是一个频道,我就爱看农业频道,感觉跟我们仙姬坡的没什么区别。” 徐方亭笑着侧躺,折叠床尖锐嘎吱,但她姿势没摆好,只好再嘎吱几下。 徐燕萍又问:“一个月到手有多少?” 徐方亭咬咬牙,减掉一部分:“……三千六七。” “三千六七……”徐燕萍似乎有点失望,女儿一向是她的骄傲,没想到兑换价值如此低微,不过她很快振作,“没关系。孟蝶当初出去还没有这个数呢。你跟她见过吗?” “还没空,等国庆再看看。” “听她妈说谈有男朋友,也不知什么时候结婚,她妈说太远了,不想给她嫁。” 徐方亭连新朋友也没交到,别说男朋友,结婚更是一个遥远而抽象的概念。 “孟蝶也才比我大两岁,结婚太早了。” “不早了,”徐燕萍说,“像她这种不读书出去打工的,很多两三年就嫁了,二十出头怀二胎一大把。” 徐方亭又烦躁躺平,折叠床的嘎吱替她作出回答。 “我也不读书了,你也想我两三年就嫁了吗?” 徐燕萍叹气:“我不是说你。” 徐方亭久久没回复,可不说什么又浪费匆忙的相聚时间。 徐燕萍终日卧床,倾诉欲望比她强烈,又问:“你不会真谈有吧?” “怎么可能!”徐方亭忽然想起她舅妈,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还得帮大姑姐收拾屎尿。她自己这样的家境,估计只能找一个一样穷的,说不定也有大姑姐等她端屎端尿,还不如当保姆有赚头。 “我一直以为,你跟以前每次放假都来仙姬坡找你那个男生,就你、坐他摩托车走,晚上又给送回来那个,”徐燕萍拼凑回忆,“叫什么名字了,好像有个一还是二的?” “王一杭,”徐方亭说,“他只是初中同学。” “他去哪读书了?” “沁南大学。” 徐燕萍也许想起徐方亭高考失利,默然许久,平缓地说:“其实我也不想你那么早嫁人……” 又等一会的,徐方亭等不到让她重返校园的许诺,只能叹息:“我知道……” 九点半过后,隔壁床家属问能否熄灯,徐燕萍没意见。徐方亭紧忙摆好睡姿,免得折叠床扰人清净。 灯光转暗,病院走廊脚步声渐稀,病床上久不闻人声,徐方亭轻轻叫一声妈妈,徐燕萍没有回声。她又等一会,徐燕萍的浅浅呼噜终于也成了她的催眠剂。 徐方亭当了不到两天的女儿,次日吃过午饭又出发,在谈嘉秧洗澡前赶回榕庭居,继续当她的小阿姨。 * 谈韵之明早就去大学报到,行李箱早收好拎下玄关,人坐在一楼卧室的游戏垫上陪谈嘉秧最后一晚。 徐方亭昨晚在折叠床并不舒服,又坐了一个下午的长途巴士,全身骨头像散架。她忍着酸痛给谈嘉秧穿好睡衣。 房间响起一声清脆提示声,徐方亭从屁兜抽出手机一看,惊喜地咦一声坐到床沿。 谈韵之下意识问:“干什么?” 徐方亭不掩兴奋,“沈宏把我工资转过来了。” 最兴奋莫过于谈嘉秧,徐方亭经常在床沿边背起他,这会他嘻嘻眯了眼,爬上床就扒上她的双肩。 “哎哟——”徐方亭放下手机,反手托住他的屁股背起他,忘记疲劳,“阿姨背谈嘉秧,冲呀——” 徐方亭从房间这头跑到那头,谈嘉秧激奋中忘记扒肩,整个人眼看后仰,她连忙弯腰把他卸到床上,疲劳又回来缠上她。 谈韵之哼了一声:“听起来你好像催我发工资。” “我可没有催,”徐方亭笑着咕哝,“我就暗示一下,是不是啊,谈嘉秧,你舅舅明天就要去上学了,你也要去上学。” 谈嘉秧又站起来想要她抱,徐方亭引导几次他说mama,没有成功。 “不就是发工资。” 谈韵之慢吞吞掏出手机,靠着桌沿,右手抱腰,左手垫手背,他玩手机总是这个不低头的姿势,就算盘腿坐着。 “好了,我本来就打算今晚给你。” 不多时,徐方亭的手机又响了一声,微信收到一笔2440的转账。 这个月请假4天,理应只有2000,徐方亭讶然道:“怎么多了400多,是不是算错了?” “有人不是说当出差么?”谈韵之收手机进裤兜,“你嫌多可以退回来。” “不多不多,再多我都要!”徐方亭立刻说,给谈嘉秧举高高,两人一起倒在床上,床单冒出笑纹,“谢谢小东家,你真是个好人!” “别高兴太早,”谈韵之理直气壮收下这张好人卡,“你要是能教会谈嘉秧说话,我还能给你涨工资。” “那肯定能给我涨,因为我们谈嘉秧一定会说话的,”徐方亭关注点在谈嘉秧能力上,而不是小东家的空头支票,“是不是啊?” 谈嘉秧又被动注视徐方亭,后者欣慰地说:“谈嘉秧现在眼神越来越好了。” “我眼神更好,”谈韵之说,“慧眼识珠。” 这小东家夸人还喜欢把自己也捎上,徐方亭揶揄一笑,跟谈嘉秧说:“但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星春天的成老师也很棒,对不对?” “舅舅也很棒!是吧,谈嘉秧?”谈韵之邀功道,像头斗牛,几乎铆到谈嘉秧脸上,故意喘大气喷他。 谈嘉秧眼珠子笑失踪了,哈哈哈哈,一巴掌糊他脸上。 第14章 徐方亭对九月的记忆只有开学,今年无学可开,却也难以从这股氛围中幸免。 先是早上榕庭居楼下玩耍的大小孩没了踪影,阿姨们可以放小小孩到处跑,不再担心突然疯过来的单车和足球。 徐方亭带谈嘉秧乘地铁上课,刚好赶上学生下午上课,地铁多了许多穿蓝白校服的小学生,左前襟或绣着校徽,或只是一枚双芽状几何图案,下方跟着“QN”两个字母,无法识别学校。 徐方亭的小学就在仙姬坡里,在她哥溺水那口池塘边上。她每天走路上下学,现在才知道城里小孩还要搭车。 地铁站闸机和出站口间有一条长长的过街通道,人流稀少,小学生便在此追逐打闹。谈嘉秧见人疯跑,也兴奋追着,腿短追不上,转头就被光亮的广告板吸走注意力。 星春天两点到四点的大小孩少了几个,蓉蓉同样没来,同时也多一些新的小小孩。 徐方亭跟扫地的阿姨纳闷,阿姨笑着告诉她:大小孩开学回去上课了,放学再来;小小孩大多放暑假回老家,开学回沁南又继续上课。 这里的小孩能上学实在令人欣慰,有一些听从指令能力差的,连幼儿园也不愿接收,或者还得家长陪读。小孩可以单独上学,对家长也是一种减负。 果然4点下课,有两个穿同样蓝白色、带双芽图案的小学生过来,一时间过道充满进出的人,老师找家长交流,家长教育小孩,充斥一种平凡的吵嚷。 星春天同层校外培训班也多了一批着校服的学生,有小学课辅,也有艺术生冲刺班,尤其美术班,那几个学生似乎常驻此地,课间便沿着环形走廊疯跑追逐。 徐方亭让谈嘉秧跟所有人拜拜,其他家长也乐于给予回应——这是孩子们在这里必学的基本社交法则。 徐方亭牵着谈嘉秧下课,蓉蓉阿姨刚好紧扣着蓉蓉的手赶来。 蓉蓉阿姨曾说在外面一直得牵紧,不然一下子就跑没了。 “哎哟,差点迟到了,今天开学哪里都堵车。” 蓉蓉同样着了校服短袖,嘻嘻摇着头,路过时朝谈嘉秧砸了好几下舌。 谈嘉秧仰头看了一眼,没回过味,表情默然。 徐方亭让谈嘉秧跟她们拜拜,蓉蓉阿姨笑着应了,扭头提醒蓉蓉,蓉蓉这才晃了两下手,独自玩起斗鸡眼。 “蓉蓉!不要玩眼睛!”阿姨柔声呵斥她,蓉蓉只能嘻嘻地放弃斗鸡眼。 隔天蓉蓉阿姨又恢复老时间上课,把蓉蓉送过去,她便在空荡荡的家长休息室用K歌软件唱歌。 徐方亭等她中场休息时问:“蓉蓉今天不用上学吗?” 蓉蓉阿姨说:“上午在学校,下午过来这边。” 徐方亭又好奇:“需要你陪读吗?” “不用,在培智那边,沁南市唯一市级特校,校园特别大,一个班就几个学生,有三个老师看着。” 蓉蓉阿姨又描述了徐方亭昨天见到的那两个小学生,说他们也是蓉蓉同学。 徐方亭愣了好一会,原来特校也是全市统一的校服,她曾狭隘地以为只有普校。 难怪她从来不曾听见那两个小孩说话,其中那个女孩子还偶尔发出怪叫。 徐方亭问能教些什么,蓉蓉阿姨说就基本的生活技能和认知,然后又继续赶场K歌。 下课时,蓉蓉阿姨接上人,托着蓉蓉脸颊给徐方亭看,噘嘴委屈道:“今天在学校有个小孩把她脸给咬了,心疼死了。” 蓉蓉脸颊果然红了一片。 阿姨又问:“蓉蓉,你疼不疼的啊?我看着都心疼。” 蓉蓉没有回答她,又开始斗鸡眼。 阿姨立刻换了语调:“蓉蓉,不要玩眼睛。” 蓉蓉便开始玩舌头,略略略发出怪声。 谈嘉秧听见,扭头咔咔笑了。 送他出来的甘老师摸了一下他脑袋,说:“这家伙最喜欢听各种奇怪的声音。” 然后他向徐方亭反映,谈嘉秧这几天喜欢把中指别到食指上,要注意纠正这种怪动作。 徐方亭在学生出勤表签过名,领走谈嘉秧。路上他果然无聊就别手指,徐方亭拆开,没多久又别上。 谈韵之这回离家,徐方亭像已经接受命运,一个人带小孩做家务,即便感受到孤岛般的荒寂,已没有上一次他出国时难熬。 周末,谈韵之发过一次视频通话,比起占据屏幕的舅舅,谈嘉秧更喜欢戳误触弹出来红色挂机键,通话不到一分钟挂断。 两个大人一阵愣神。 教师节紧接而来,徐方亭发消息给当初教她生理卫生那位初中女老师,她的第一片卫生巾也来自于她。 这天也是谈嘉秧两岁生日,谈韵之因军训缺席,便定了蛋糕。谈礼同跟随谈智渊他们去外地泡温泉,几天后才回来,榕庭居的家中只有徐方亭和谈嘉秧。 没有生日气球,没有小伙伴,甚至没有家人出席,徐方亭陪谈嘉秧度过这个普通又特别的晚上。 谈韵之赶着晚上拉练,没能献歌一曲。 徐方亭边录视频边给他唱生日歌,谈嘉秧凑近几苗烛焰下意识要吹,徐方亭拦他一下,强调让他跟拍手。谈嘉秧敷衍几拍,终于如愿吹灭蜡烛。徐方亭只能仓促唱完删减版生日歌。 谈嘉秧什么也不缺,徐方亭还是自掏腰包给他一辆绿色双层巴士。谈嘉秧容易沉浸在发声闪光玩具里,她把电池提前抠掉,但他还是喜欢轮子。 “明年生日要说出这是阿姨给你的玩具哦。” 明年的事太遥远,谈嘉秧次日跟出门买菜,还不肯放下绿色巴士。 在医院填量表时,有一项问孩子是否长时间拿着一样东西不愿放开,徐方亭对谈嘉秧暂时没这个担心。 绿色巴士在手,他再也不别手指了。 A座一楼挑空层设有滑梯,相对荫凉,许多学龄前小孩在此处玩耍。 谈嘉秧这会抱着绿色巴士不愿下婴儿车,徐方亭只能把他拉近条凳,坐着等他一会。 一位年轻的奶奶走过来,感叹一句“哎哟这小孩长得真可爱”。 可爱的小孩依旧沉迷绿色巴士,徐方亭替他笑了声。 她起先不知道应该称阿姨还是奶奶,对方头发一丝不苟梳向脑后,扎成齐整的发髻,半永久眉毛更添工整,一袭飘逸素色连衣裙,小腿不见老人斑,整个人好像刚从文工团下班。 对方自称奶奶,才打破疑惑的僵局。 “宝宝有两岁了吧,来,奶奶抱一下。” 谈嘉秧只顾绿色巴士,当然不让,哼哼唧唧闹情绪。 徐方亭解释说:“他不太习惯陌生人。” 年轻奶奶说:“会说话了吗?” “……还没有。” 年轻奶奶似乎不太意外,干巴巴笑了声:“会叫妈妈了吧?” “……他说话比较晚。” 年轻奶奶很认真说:“你要跟他多说话,刺激他的大脑,才能激发语言能力。” 徐方亭在谈家被奉为小老师,哪怕在医院和星春天,谁不夸她这个小阿姨尽心尽责,突然被一个陌生人指教,登时心堵气不顺。 谁不希望谈嘉秧能早日开口? 这还关系到她的加薪大计呢! 徐方亭四两拨千斤道:“可能男孩子一般说话比较晚。” 谈嘉秧再这么下去,一个人可以枯坐整个早上。徐方亭半哄半抱,把他架上滑梯,巴士不小心先溜下来,谈嘉秧发现新乐趣,哈哈追着巴士往下滑。 徐方亭提前把巴士拿走,谈嘉秧追着着急。 “要不要?”徐方亭举高。 谈嘉秧拍拍自己胸膛,然后伸出手——因为还没语言,成老师教会他用肢体语言表达“我要”——徐方亭马上给到他手中。 跟谈嘉秧互动时,徐方亭本来挺忘我,闲下来才感觉年轻奶奶那道目光一直黏在她俩身上,好似洞穿一切。 年轻奶奶果然问:“他这个动作是干什么呢?” 徐方亭说:“表示‘我要’。” 年轻奶奶不可置信:“还有这样子,真是稀奇。” 徐方亭:“……” 年轻奶奶像追光灯,目光一直追随。 徐方亭一来怕她说些奇怪的话,二来该准备午饭,又哄谈嘉秧上车回家。 横竖只是一个陌生奶奶,徐方亭没太放在心上,没跟谈韵之提,提了估计也没及时回复。 哪知第二天,那个奶奶又上来搭话。 “宝宝天天跟阿姨在一起呢?” 徐方亭反问她:“阿姨,您还不用带小孩吗?” 年轻奶奶神色稍滞,跟谈嘉秧说:“宝宝,奶奶就想跟你玩,行不行?” “……”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徐方亭一下子给堵没话。 “宝宝,要不要跟奶奶玩?”年轻奶奶像狼外婆似的,忽地从手包掏出一辆红色消防车,递给谈嘉秧,“要不要?” 谈嘉秧将绿色巴士随手一放,马上做了“我要”的动作。 “真乖!” 双方心满意足,只有徐方亭心起疙瘩。 榕庭居的老人一般来给子女带小孩的,自顾不暇,若非熟识不会这么热情逗陌生小孩;不带小孩的如谈礼同之流,自然有丰富的退休活动,一般也不轻易搭理陌生小孩;邻里间呈现一种友好的疏离。 特别第三天傍晚,她还来逗谈嘉秧,徐方亭只能装友好,反过来套她的话。 她问:“阿姨,您住在哪一期?” 对方说:“就这栋,你们是C座的吧,我看见过你们出来。” 榕庭居的物业比较尽责,外部人员一般无法尾随而入,中介看房、外卖跑腿也需登记、押下工卡才能放行。徐方亭倒不担心她抢走谈嘉秧,只是搞不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徐方亭又说:“你们阳台看马路还是看花园?” 年轻奶奶轻蔑一笑,“你还怀疑我不是住这里吗,我搬来这里,你估计还没小学毕业。” 徐方亭淡定笑笑,“我东家阳台看马路,下雨雨水飘进来,我只是好奇你们有没有这个烦恼。” 年轻奶奶说:“那我不清楚,我们家都是请钟点工打扫。——小秧,来给奶奶抱抱,看看有没有长胖?” 久违的名字像闪电击中徐方亭,她诧然道:“阿姨,你怎么知道他叫小秧?” 年轻奶奶不耐烦道:“你不是叫他嘉秧么。” 徐方亭说:“我们都不叫他这个名。” “胡说八道,”年轻奶奶不悦瞪她一眼,收着下颌说,“他一直都叫小秧这个名,是不是啊,宝宝?” 徐方亭正要反驳,后头杀来一道气势汹汹的男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 傍晚天光昏淡,循声回头,徐方亭差点没看见人——谈韵之晒燶了,没燶的小腿像别人的物件,这人下半截还是牛蛙剥皮,白白净净,上半截成了牛蛙卧泥,黑而不洁。 徐方亭无辜又迷惘:“我跟谈嘉秧滑滑梯啊!” 谈韵之却握着手机直指年轻奶奶的鼻子,厉色未改:“我说你!” 年轻奶奶仗着年龄,梗直脖子道:“我来看看我亲孙子都不行吗!” 徐方亭:“……” 一切迷局拨云见日。 她低头看好谈嘉秧滑滑梯,还得留神谈韵之动粗。 “你有什么资格看他,”肤色缘故,谈韵之此时生气更显狰狞,“你儿子都把他扔了,你怎么还有脸猫哭耗子假慈悲!” 章琳嚣张归嚣张,在一个将近一米九的男生面前还是不由露怯:“我怎么假慈悲了!我有对他做什么了吗,我就来看看亲孙子都不给,你们谈家人怎么那么铁石心肠!” 话到末尾,章琳哭腔上来,尖声哭诉:“当初是他妈妈先抛弃他的,你怎么不说我们家还给好生养了两年。” “谁的孩子谁来养,老子养儿子,天经地义,不然他自己生一个啊,”谈韵之往大门方向一划拉,“你走不走,不走我喊保安了!” “哎,我在这碍你眼了?你让我走我就走,榕庭居是你谈家的吗?”章琳抱起胳膊,昂首挺胸,“我当真不走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晚饭时间,游乐区家长小孩只有寥寥几人,但全部有意无意看过来。 谈韵之扭头用正常声音跟徐方亭说:“你先带他去其他地方。” “哦……”徐方亭想去抱人,谈嘉秧不愿离开,尖声大叫。她只能从滑梯口探头缓声劝诱,一方面也想等后续。 谈韵之不再跟章琳争吵,挡在章琳和徐方亭间,掏出手机拨电话。 “喂,管家吗?我是一期C座20楼的业主,A座楼下滑梯这里有个不是住户的人来骚扰我的家人,麻烦过来让保安请出去。” “哎,你这人怎么那么嚣张——”章琳忽然低头弓背,捂住胸口,“我都要给你气出心脏病了。” 谈韵之机警退开一步,“我可没动你。” 章琳心脏时好时坏,现在赶上好时候,指尖几乎抵上谈韵之鼻尖,“你这是杀人诛心!” “我不想跟你争,你是要自己走还是保安请,或者我让警察来?” 谈韵之又后退一步,不意撞上徐方亭……的屁股,那边蹙眉瞪他一眼,他分神叫道“不小心的”。 徐方亭绕到滑梯底部接上谈嘉秧,把人送回婴儿车。 两名男保安赶来,个头175左右,还没谈韵之的气势,但是制服和工具比较唬人——钢叉也带来了。 章琳更是尖声高叫:“你们想干什么,我又没犯法!我来这里看我亲孙子!” 谈韵之说:“他现在姓谈,不姓金!走吧你!” 保安礼貌而强硬地说:“这位女士,不是住户请你出去,榕庭居是私人住宅。” “以后请你们不要放这个人进来。” 谈韵之撂下一句话,跟在徐方亭后头离开游乐区,但郁气未消,边走边跟徐方亭说:“以后你不要让这个人靠近谈嘉秧,知道没?” 徐方亭不便多问,只说好。 谈韵之又说:“她跟了你们多久了?” “……三天。” “三天?”谈韵之不可思议道,“你都没跟我提一句?” “她也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徐方亭嘀咕,“就单纯看看谈嘉秧。” “胳膊肘往外拐给她说话呢,”谈韵之冷笑道,“我要是今晚不回来,没准明天她就把谈嘉秧抢走呢。” 徐方亭在大厅门口刷卡机前停下来,说不来气太虚伪,不知者无罪,她可屁错也没犯,还好好提防着呢。 “可是我又不知道她是谈嘉秧的奶奶,你也没告诉过我!” “你现在知道了,”谈韵之说,“以后碰到什么奇怪的人,一定要及时跟我说。” “说了你就从天而降吗?” “不说等着出事吗?” 问题绕回原点,双方互不相让,第三方等得不耐烦,奏响标志性哼哼唧唧。 徐方亭低头往婴儿车背袋掏门禁卡,小声说:“不想跟你吵。” “……” 谈韵之不服输地先一步嘀开门禁,往前推开玻璃门,自觉很有良心地帮她扶门。 却有人不给面子尖叫。 徐方亭急道:“谈嘉秧要自己刷卡,天天都要自己刷。” “……” 谈韵之只好把自己的“良心扶门”撤回,一时谦卑如仆人,“谈小少爷,请吧。” 徐方亭依照流程问谈嘉秧要不要卡,谈嘉秧比划“我要”,拿到卡片才停止哼唧,委屈巴巴瘪嘴,由徐方亭扶站婴儿车上,嘀开门禁。 谈韵之这块185cm高的推门器得以重新上岗。 谈嘉秧意外缓和争吵,两大一小安安静静乘电梯上20楼。 进门刹停婴儿车,徐方亭解开安全带和扶手,放小的下车,顺便问大的要不要吃中午包了冻好的牛肉包。 谈韵之拔开他的袜子,说:“你们没吃晚饭?” 徐方亭说:“下课就吃了,现在可以加第二餐。” 谈韵之听出异常,“下课在哪吃?” 徐方亭第一次带谈嘉秧在外头吃东西,难免气短心虚,生硬道:“下课他饿了就带到星春天楼下吃猪杂莲藕粿条,星春天的老师和家长都说好吃!谈嘉秧也喜欢!莲藕很粉很散,很好吃的!” 谈韵之表情有点奇怪,像给诱惑到了,喉结又是一滚,“我要四个包子。” 徐方亭立马说:“我现在就蒸,20分钟就好。” 谈韵之只背一个双肩包回来,随便撂在玄关柜上,光脚跑上楼。 不一会,人又咚咚咚跑下来,徐方亭刚给谈嘉秧洗干净手。 谈韵之站定在她跟前,往下示意翻起的脚板,说:“小徐,你看一下。” 徐方亭一头雾水,谁要看他的脚啊。 “干什么?” 谈韵之金鸡独立,不耐烦道:“你自己看!” 徐方亭:“呃……没有你脸那么黑……” “谁问你这个!你看多脏啊!” “……那你冲水啊!” “我问你地板几天没拖了?” “……” 谈韵之放下脚,用一根食指隔空敲了她两下,去玄关穿拖鞋跑向一楼浴室。 徐方亭不好意思笑笑,看他交替在地垫上顿脚,“二楼你们不在,谈嘉秧也不上去,我本来想今天晚上拖,还以为你明天才回来……一楼我可是天天拖!” 谈韵之趿着拖鞋过来,“我要是迟几天回来,是不是得用高压水枪洗地了?” “我每天可以省出多一点时间跟谈嘉秧互动啊,”徐方亭说,“成老师说他今天上课仿说两次mama,应该快出语言了!” “是吗!”谈韵之果然被调转注意力,狐疑望向餐椅上等包子的谈嘉秧,“谈嘉秧,叫妈妈!” 谈嘉秧低头别手指,徐方亭眼疾手快给他拆开,说:“成功率还不高,所以要多互动!多互动!” 厨房电子计时器嘀嘀作响,适时救了她。 徐方亭丢下一句“包子好了”,小跑进厨房。 谈韵之坐下来跟谈嘉秧咕哝:“谈嘉秧,你小阿姨可真狡猾!滑得跟泥鳅一样!” 徐方亭夹出包子,用奶锅大小的风扇吹温,才端出去,不然谈嘉秧着急抢吃又吃不上。 “谈嘉秧,要不要吃包子?”徐方亭坐到谈嘉秧另一边问。 谈嘉秧利索地拍胸伸手。 “要!”谈韵之自作主张帮人配音。 徐方亭挪近一点,但依然超出谈嘉秧的臂长范围。 “叫妈妈!” 谈嘉秧欠身伸手,“e ma ma ma。” 餐厅的两个大人定格一秒,下意识望向对方,眼睛里浮着相似的情绪。 谈韵之从愣怔到惊喜,哎了一声,表情绽放光彩,像把刚才龃龉抛诸脑后。 “他是不是叫妈妈了?” 徐方亭不忘即时送上强化物,夹起包子给谈嘉秧咬一口,欢快说:“是啊!” 谈韵之朝她伸手,“包子给我。” 徐方亭笑着把谈嘉秧的饭碗和筷子递过去。 “谈嘉秧,叫妈妈。”谈韵之捧着碗说。 “a ma ma ma。” 谈嘉秧口型不大,发音介于“妈”和“么”之间,声音很轻很模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但他的确在有意识地仿说。 虽然离他理解“妈妈”的意思、自主喊妈妈还有好长一段路,但他实实在在步入“鹦鹉学舌”阶段。 谈韵之喂他一口,又露出上面一整排白牙,给黑皮一衬托,笑靥幼稚到有点滑稽,但无疑非常开心,感染力比以往更强。 徐方亭也忍不住开怀而笑,“谈嘉秧,你真棒!” 谈韵之仿佛当今晚没骂过她,贪心地说:“我开始期待他叫舅舅了。” 徐方亭趁机报复,说:“舅舅发音那么复杂,他肯定先学会叫阿姨。” 谈韵之白了她一眼,又“骗”了谈嘉秧一句“mama”。 徐方亭隔着谈嘉秧望向他,分析道:“你看,‘舅’是复韵母iu,他要先学会i和u,才能过渡成iu。i还容易发音,u要圆唇,不一定立刻u得出来。他应该会先说‘姨姨’。” 谈韵之扯了扯嘴,无法辩驳,垂眼哄谈嘉秧。 徐方亭继续认真地说:“你让他喊舅舅,说不定他会喊成‘鸡鸡’。” 谈韵之瞥了她一眼,嘴角漫出古怪笑意,冲谈嘉秧说:“谈嘉秧,你小阿姨好色啊。” “……”徐方亭后知后觉,嘴巴瘪成收口褶,往桌上捧住脸,想要手动稳住崩塌的表情。 谈韵之侧对着她,明明白白笑出来,碗中包子和肩膀一块颤抖。气息若是有形状,他应该像高压锅一样不断噗嗤。 徐方亭严肃朝谈嘉秧道:“谈嘉秧,你以后长大不能学你舅舅那么坏啊!” 谈嘉秧强撑眼皮,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第15章 谈嘉秧依旧对声音敏感,如果隔壁突然钻孔,他会无措扑进大人怀抱,惊吓而哭,家里吸尘器只能用噪音最小的节能档。 趁谈嘉秧吃完包子消食,徐方亭将二楼地板手动吸一遍。 然后往书房放擦地机器人,这机器约等于静音,谈嘉秧喜欢亲自操作,跟着谈韵之一块上楼。 谈嘉秧趴地上又想琢磨擦地机器人的轮子,可人家隐藏太深,他看了一阵空虚,只能回罗汉床推绿色巴士。 谈韵之在书桌边用iMac,抽空瞥了眼,咕哝道:“谈嘉秧,又买新玩具。” 徐方亭用海绵拖把补拖机器人可能遗漏的角落,笑道:“我给他买的,生日礼物。” 谈韵之不自在清了下嗓子,取过桌面刚叠的纸巾石头,使劲把每一个可能弹起的边角压服帖,收口全在底面,搁桌上就如一颗硬实版的小雪媚娘——徐方亭估计不懂雪媚娘,才说小石头。 “回头我也给谈嘉秧补一件生日礼物。” 徐方亭拖到书桌附近,说:“脚抬下。” 谈韵之脱了鞋踩官帽椅底杠,拖鞋还摆在地面挡路。 “鞋。”徐方亭拄着拖把停一下。 谈韵之这才勾起拖鞋双脚悬空,徐方亭快速划拉几下了事。眼神无意扫过他不断捏紧实的纸巾石头,她不禁笑了下。 “笑什么!”谈韵之愈发用力捏几下,“一会我自己丢!” 徐方亭笑吟吟道:“小东家,你上回说如果谈嘉秧会说话,就给我涨工资,还作不作数呀?” 谈韵之的小雪媚娘停工了,上下抛玩,耍杂技似的。 “我是那么言而无信的人吗?” 徐方亭提着准备冲水的拖把,说:“小东家,我就知道你最慷慨了。那我可以加多少?” 谈韵之说:“你想加多少?” 徐方亭挺“懂事”地说:“我想不作数,要看你的意思。” 谈韵之故作沉思,放下小雪媚娘,两手在桌沿交握。 “500?” “太谢谢你了,小东家!” 徐方亭怕他反悔似的,立刻提起拖把跑厕所。 谈韵之笑着朝谈嘉秧喃喃:“谈嘉秧,你小阿姨真是小财迷。” 徐方亭洗干净拖把后又将书房再拖一遍,“小东家,那能不能再商量个事?” “说。” “等谈嘉秧能说一个简单的主谓句,是不是还可以再加一次?” “……” 刚才低估徐方亭,她不是什么小财迷,应该是黑洞财迷。 他重新赤脚踩着官帽椅底杠,打开他的《观星日记》,并没给承诺说:“只要谈嘉秧有进步,一切都好说。” “嗯,”徐方亭肯定道,“谈嘉秧有进步最重要。——谈嘉秧,你在这玩一会,阿姨拖完另外两个房间就给你洗澡。” 谈嘉秧俨然成了中继器,无条件转播大人树洞般无法直接宣之于口的话语。 谈韵之往日记里附上一张谈嘉秧生日照片,徐方亭拍的,美中不足的是像素不行,只能缩小再缩小,小成贴纸。 祝福语不知道写什么,一般小孩会祝愿健康快乐成长? 可这个小孩本来就不健康,如果过得太快乐,以后不快乐的是大人——不,到那时候应该是老人。 谈韵之回忆童年对长大的憧憬,上交老师的作文里总是说要当一名科学家,或者泛泛地写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如今他离“长大”只有一步之遥,偏离科学家轨道,还差点成为哲学家,倒是“对社会有用的人”从空泛走向了现实。 以后有一份工作,就能充当社会主义的螺丝钉,可这对于自闭儿来说,是多么遥远而令人艳羡的归宿。 普通人终其一生追求不平凡,自闭儿一生的终极目标是能看起来像普通人。他们大多数不具备独立能力,能少给社会添麻烦已经难能可贵。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成为一个朴素、美好而艰难的愿景。 谈韵之看过不少家长和权威人士说,自闭儿若能在三岁以前开启语言功能,大多预后比较可观。 他相信谈嘉秧拥有这样的潜能。 谈韵之往照片下面添一句:希望你能努力长大,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附上日期,谈韵之满意关上文档,双脚往地板找拖鞋,没找到,低头一看,失踪了。 在家谈韵之鲜少记得穿着鞋子,经常穿进某个房间,然后光脚离开。这晚的遭遇几乎深刻成阴影,谈韵之脱口而出:“我鞋呢?” 再一看,谈嘉秧也从罗汉床出走,已经抵达门口,脚步僵硬缓慢—— 好样的,能不缓慢么,脚上正是他的大拖鞋,跟两根香蕉进渔船似的。 他不禁笑了。 * 谈韵之拿到本学期课表,暂定周末回家,再加上比较机动的周三晚,从传统整周住校的大学生,提前变成一个类似家在异地、两城穿梭的工作族。 宿舍六人,只有他一个本地人,所以下周六喊舍友来家吃饭;这也是九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十一各人自有计划,聚不齐。 徐方亭说好,下周三谈家人会相聚锦宴,她只用准备周六的菜单。 “你们舍友有什么饮食偏好和忌口吗?” “没有,”谈韵之干脆地说,“那群牲口只要有肉就好。” “……牲口?” 谈韵之在沙发上照看波波池里面的谈嘉秧,以惯用的姿势看手机,此时稍微挪开一点,露出脸:“你不知道吗,男生宿舍里面都互称牲口。” “……我怎么可能知道。” 那这个家也算一个男生宿舍…… 徐方亭没继续往下想。 “你还是帮我问一下吧,周三我列个菜单你参考一下?” 那张便笺纸莫名飘进谈韵之脑袋,尤其上面的“小内”。 他半是恭维道:“你果然干什么事都那么认真,谈嘉秧交给你我放心了。” 徐方亭倒觉得这人能伸能屈,懂得收拢人心,比如现在,她好像更有动力拖地板。 周一早上,谈韵之8点有课,不想跟上班族抢早高峰,周日晚上吃过晚饭差不多便离开。 徐方亭一人推着谈嘉秧出门买菜,过岗亭事,有人叫“美女”,她没有自动领衔,继续走车行通道。 “推小孩那美女——”那人还在叫。 徐方亭随意瞄一圈周围,好像只有她一人带小孩出来,视野边缘的人影追到她正面。 是岗亭的保安,比她大不了几岁,眼神也像刚出社会,少了一股老练,多一股青涩。年轻人五官端正,给白色礼宾制服本来拔高了气质,又被带口音的普通话稍微拉下来一点。 徐方亭印象中上周五举钢叉来赶谈嘉秧奶奶的有他一份。 保安说:“这里有人给你留了一个东西。” 徐方亭指着自己:“我?” 谈嘉秧不乐意停下,又开始哼哼唧唧,想挣脱安全带。 “等一下。”徐方亭还没对他的不耐烦脱敏,多少有点浮躁。 保安又说:“对,就是上周五那个阿姨留的……” 徐方亭回过神,说:“什么啊,那我不能拿。” 保安探身从挡板下的桌面捞过来,就一个adidas的纸袋,里面装一辆眼熟的玩具消防车。 “她昨天拿过来的,一直等不到你出来。” 谈韵之连多了一辆绿色巴士都一清二楚,徐方亭不敢随便接,说:“我东家会骂我的。” 保安无奈一笑,“你不拿我也不好做啊!” 徐方亭强硬地说:“你就放回去吧,隔几天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我真不能拿。” 谈嘉秧蹬直双腿要够地板,憋屎般爆发不满。 徐方亭不得已推拉一下婴儿车,制造推动假象,谈嘉秧成功进套,安静片刻。 “好吧,”保安说,“你是他们家带小孩的亲戚吗?” 徐方亭笑笑:“我是保姆。” 保安笑道:“我是保安,跟你差不多。” 谈嘉秧识破诈骗,又开始憋屎叫。 徐方亭不得不摆手告别,“麻烦你了,拜拜。” “没事。”保安看着她背影笑了下,回身把纸袋放回原处。 从这之后,每当她经过,人少时保安会跟她点头或抬下手,有一次在地铁站门口碰见,还停下小电车跟她聊了几句。 她以差不多的途径认识C座的保洁阿姨,家中塑料瓶或纸箱不用再搬一楼垃圾站,而是直接晚上放门口,第二天早上她上班时收走。 虽然没有深入的聊天内容,甚至还不知道对方名字,徐方亭莫名有种跟外部世界建立联系的实质感。他们同为异乡底层打工人,彼此间似乎存在天然联结,一个简单的笑容也能成为惺惺相惜之意的载体。 怕中秋晚上回来晚,徐方亭提前在谈嘉秧上课时打电话回家。 徐燕萍出院在家休养,勉强能下床,事关以后工作的右小臂还不灵活,何时恢复劳动力押后再说,目前目标是不要重新回医院。 “我给你打了1000回去。” 徐方亭每月摊一笔工资做学费基金,面对这样的家境,偶尔还是会自动认领自私头衔。 徐燕萍说:“又打回来,你才打工多久,够自己用的吗?” 徐方亭说:“够的,我在这里吃住不用自己出,也没什么要买的。——我东家这个月还会给我涨工资,今天过节也发了200红包。” 徐燕萍难掩狐疑:“那么好,你才做了不到三个月就给你加工资?” “……有钱人的想法,我们不了解。人家拿500跟我们拿5块钱一样。” 徐燕萍不知道在琢磨什么,轻叹一句:“行吧,你踏踏实实做就行。不要跟别人比,每个人的出身起点不一样。如果东家给你什么旧东西,衣服啊,手机啊,你也不要嫌弃,收下也是给东家面子。” 徐方亭皱起眉头,叫了一声:“妈,我们又不是收破烂的,穷归穷,这点东西还是买得起啊!” 徐燕萍不通理地说:“你要是不想要,你寄回来给我,知道了吗?人家的衣服都是牌子货,穿几年都不变形,就算旧的也比地摊货好。” 见识过别人家的生活,徐方亭悟出越穷越囤的道理,谈家半年用不上的东西一律丢弃,而徐燕萍连她小时候的衣服还留着当抹布。 天高皇帝远,徐方亭懒得说服徐燕萍,闲聊几句便挂了机。 晚上谈智渊缺席锦宴聚餐,徐方亭莫名松一口气,最后跟谈韵之商量了菜单:清蒸多宝鱼,蜜汁叉烧,白切鸡,糖醋咕噜肉,芥蓝炒牛肉,客家酿豆腐,豆豉鲮鱼油麦菜,以及老火靓汤和让锦宴送来的烤乳鸽。 五个舍友有四位来自外省,都想尝一下家常粤菜。 “同省那个还是你们舟岸市的,”谈韵之说,“神奇吧。” 徐方亭咕哝:“我又不在市里……” 徐方亭第一次同时准备这么多菜,委实有点紧张,怕临场发挥不佳,提前一晚跟徐燕萍核对菜谱要点,一大早便出门采购食材。 谈礼同不搅扰小辈聚会,趁早出门云游,照料谈嘉秧的任务暂时落在谈韵之身上。 徐方亭的大菜差不多有了形状,谈韵之也抱着谈嘉秧出门口接上人,六大一小浩浩荡荡进门,小孩不耐烦的声音分外刺耳。 多宝鱼刚蒸上,徐方亭便脱了围裙出来,笑着朝谈嘉秧拍拍手要拥抱。 谈嘉秧坠出上半身要找她,谈韵之鞋子还没脱,徐方亭只能出到玄关。 她柔声说:“谈嘉秧,怎么了?” 谈韵之把人让过来,“几个黑叔叔要抱他,他不愿意。” 徐方亭不禁莞尔,这几人一脸军训的痕迹,走在路上新生身份无处遁形,但每人色号深浅不一,泄露原生水平,谈韵之当是矬子中的将军,“白”得比较有人味。 徐方亭:“叫妈妈!” 谈嘉秧:“a ma ma ma。” “什么叔叔啊,我去,”其中一个戴眼镜的膨胀男生笑着说,“是哥哥好吗。” 谈韵之往玄关柜找鞋套传给众人,笑骂道:“我都舅舅,你们还哥哥,好意思装嫩么。” “哎哟,”两个字跟男生的体型一样油腻,卷毛自带凌乱感,整个人更显松垮,他搭上谈韵之肩头,弯腰套鞋套,“那这位是?” 徐方亭掂了掂谈嘉秧,自己应道:“专门带这位小帅哥的阿姨。” “哎哟,那么年轻,看起来比我还小,”男生笑起来,眼珠子在镜片后面隐形,“我还以为呢。” “你还以为什么!”谈韵之肩膀耸动,撩开胖乎乎的爪子,倒也人模人样地穿起拖鞋。 男生说:“小孩刚不是叫妈妈吗!” 谈韵之说:“他就只会叫妈妈,你也可以当他妈妈啊。” 男生笑得更老奸巨猾:“我要当大舅舅!” 谈韵之被间接占便宜,骂道:“去你的!” 前面几个男生进入客厅,殿后那个男生才毫无遮挡进入徐方亭视野——也可能进入心里,给她猛敲一记,闷疼闷疼的。 四目相对的一瞬,沉默加剧了疏离,而当其中一个人先行撤回视线,弯腰套鞋套,疏离升级为隔阂与嘲讽。 她仿佛戳破了鱼胆,胆汁侵入鱼肉,直接废掉本该皮滑肉嫩的鱼,鱼肉入嘴尽是苦涩。 前头那个男生活络地喊:“王一杭,你怎么那么磨蹭呢,快过来,玩游戏了。” 殿后的男生闷闷回答:“就来。” 徐方亭哄好谈嘉秧,送谈韵之怀里,又返回厨房。跟王一杭错肩而过时,视野边角里也仿佛没有这个人。 几个男生合力给餐桌加上圆桌,徐方亭的手艺陆续上了桌,锦宴的特色烤乳鸽也及时送达。 刚才那个卷毛胖男生叫罗树戎,宿舍里面就数他话最多,徐方亭差点听成罗树熊,其他三个的名字她旁听没记住。 罗树戎变相恭维她的厨艺,跟谈韵之说:“你们家小徐姐的手艺那么好,你竟然能保持苗条身材,真是令人佩服。” 徐方亭照旧跟谈韵之分坐谈嘉秧两旁,而她的另一边插进了王一杭。 她自然偏向谈嘉秧,留给王一杭半个后背。 徐方亭也很给谈韵之面子,说:“因为带小孩消耗能量,很难胖起来。” 谈韵之飘起来,“要减肥吗?来我家带小孩吧!” 罗树戎触电半摇头,“小孩这种生物,只可远观不可近玩。” 同龄人间没有架子和官僚风气,一桌六人边吃边聊,徐方亭相对沉默,但因为忙着照料小孩,并不显格格不入。 偏有人看不得她沉默,罗树戎喜欢众人齐乐,试图把她带进话题:“小徐老家也是这边的吗?” 视角边缘的目光令她不太舒服,徐方亭笑笑:“对啊,从小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沁南市。” 罗树戎说:“难怪我在你身上看到一股岭南美女的气质。” 徐方亭忍不住扑哧一笑,需要纸巾,旁边人适时递上,她只能接过,生硬说声“谢谢”。 她印过嘴唇,接话道:“原来我把岭南两个字刻脑门了,我都不知道。” 众人友善而笑。 谈韵之说:“你别乱撩我们家小徐啊,人家很单纯的。——你这话都跟我们专业的女生说过多少遍了。” 罗树戎像尊弥勒佛,面不改色道:“无论说过多少遍,话里的诚意一点未变,就像跟每个人问‘你好’一样。——小徐姐,我是说真的,我要是美术系的,一定找你做模特。” 王一杭忽然插了一句:“还没喝酒又开始说梦话。” 徐方亭起了抬杠的劲头,说:“那你得问你同学放不放我出去兼职。” 罗树戎笑道:“看吧之之,小徐姐这态度多自信多有气势。” 谈韵之推开话题道:“小徐姐是我外甥的小徐姐,你要问他。” 罗树戎忽然逗谈嘉秧:“小孩,叫妈妈。” 谈嘉秧甩也不甩他面子,又打起哈欠。 徐方亭饭碗见底,准备喝点汤就打理谈嘉秧午睡,刚伸手想自己盛汤,旁边一道声音说:“我帮你。” “……”徐方亭仿佛又吃到鱼胆漏汁的鱼肉,苦涩难言,甚至混着一点点无名的愤怒。 可汤勺离谈韵之较近,他不知怎么直接端过她的碗,说:“我给你盛。” 徐方亭:“……” 这一碗汤来得很有名头,谈韵之说:“辛苦你做那么多菜。” 徐方亭呵呵两声,却之不恭了。 “我先带他睡觉,一会再下来收拾。”徐方亭带走谈嘉秧前,悄声跟谈韵之说,大方跟众人告别——可能不包括某一位——便抱小孩出了餐厅。 一会他们还会在客厅打游戏,谈韵之让带谈嘉秧在他房间午睡,免得吵到她们。 徐方亭没躺,靠着床头抻直腿坐着,看谈嘉秧哈欠连连,翻来覆去烙大饼依然不肯闭眼。 楼下交谈声隐隐传来时,谈嘉秧才朦胧入睡,楼上楼下两个世界。 待徐方亭把餐厅和厨房收拾妥当,谈韵之正好送人出门,顺便丢垃圾。 徐方亭看了几次手机,没有收到什么新消息,自嘲一笑,收拾茶几的一次性纸杯,拎起拖把将玄关拖干净。 谈韵之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包裹。他在玄关柜里摸到美工刀,小心划拉开一道口子。 “我给谈嘉秧的礼物,来了!” 徐方亭也凑过去瞧,“什么好东西?” “那必须是好东西!” 谈韵之把“好东西”抽出来,抖擞开,比在身上,是一件小童短袖衫。 “看吧,是不是特别好的东西。” “……是、很好。” 谈韵之不满地哼哼几声,“你怎么那么勉强,难道上面的写错了?” 工资和加薪给她撑腰,徐方亭下了恭维的决心。 “一点也没错!” 白色短衫后背印了四个幼稚体黑字:舅舅超帅! 前两个字还加了红色注音:jiùjiu。 与此同时,徐方亭的手机提示进了新消息。 第16章 /*新增400字*/ 谈韵之把展示完毕的短衫递过来,徐方亭就知道要接过过过水。 她捻一把印字的地方,是印上去而不是烫画,喃喃道:“这应该洗不掉吧……” 谈韵之说:“你就想把那两个u去掉是吧。” 这样“jiùjiu”就名正言顺变成“jiji”。 “……我可没这个意思。” 徐方亭随意把短衫绞在手上,又轻松甩开,无聊地玩着。 偶尔在路上看到类似的儿童T恤,一般都是“爸爸超帅”“妈妈超美”“全幼儿园最可爱”,还是第一次见舅舅光荣上榜。 不过,谈嘉秧也只剩下舅舅一个备选项。 “你是不是专门定做的?” 谈韵之把快递袋揉成一小团,像纸巾一样拼命把边角往中间塞,直到包成一个铁灰色的雪媚娘。 “那当然,不然能叫‘好东西’吗。” 徐方亭又展开衣服端详一会,忍不住赞叹:“真可爱!” 谈韵之奇怪的目光扫过来,她立马补充:“我说衣服。” 谈韵之跳高投篮,精准将快递袋投进3米外的垃圾桶,“你夸我也不会脸红啊。” “……我去洗洗。”徐方亭低估他的脸皮厚度,扔下一句,转身进了一楼浴室。 她把短衫扔进搓衣盆接水,顺便抽出手机——只是孟蝶的语音消息。 “亭亭,国庆休假吗?我们好久没见,要不要过来我这边玩?” 到底还是工作时间,徐方亭没有直接对着手机巴拉巴拉,连语音也是偷偷听的。 她打字回复:“好啊,正好东家给我一天假,你具体在哪里?” 自从孟蝶外出打工后,她们每年只在春节能见上一面。那会她还有寒暑假,孟蝶没有,她有时间可没车费去看她;现在她可以自由支付车费,却也变成没有寒暑假的人。 “你们东家怎么那么抠,一个月才给一天假。我觉得我们老板已经够抠门,每天食堂的菜不是肥肉就只有肉沫,可是一周还会给一天假。” 孟蝶说了一长串,徐方亭得重复听一遍确认无误,笑一声打字:“能有加班费,吃住条件好,东家好讲话,还不错了。” 徐方亭又说要忙一会,晚点查好交通路线再跟她确认。 “好啊,那你先忙!到时候再跟你好好聊聊,我在外面租了房子,跟我男朋友一起,”孟蝶在此处突然冒出低低一笑,蜜意难掩,“到时候我做饭给你吃,顺便介绍你们认识。” 这条消息只听一遍,不必重复也能深刻记住意思。 徐方亭上高二的寒假,孟蝶交了同工厂的男朋友,回家叨叨许多令她陶醉的恋爱日常。 孟蝶说:“男朋友会在那个时候给我煮红糖水鸡蛋。” 徐方亭说:“那有什么,初中我也给你泡过红糖水,只不过买不起鸡蛋。” 孟蝶把郁闷写在脸上,“反正他挺好,我妈都没对我这么好过。” 徐方亭只能说:“你觉得好就行吧。” 孟蝶说:“你总觉得我眼光不好,可我觉得比之前的男生靠谱,等你以后谈恋爱你就知道了。” 孟蝶初中时不爱学习,周末不时搭男生的摩托车从仙姬坡出镇上玩。徐方亭警告她离他们远点,孟蝶充耳不闻。后面其中一男生载人超载出车祸走了,孟蝶那天跟徐方亭闹别扭,没心情出门,侥幸逃过一劫,才后怕地规规矩矩完成义务教育。 徐方亭跟她是反面,周末“滞留”仙姬坡给低年级的小孩辅导作业,第一次搭上男生的摩托车已升上高中,两人还是一起去看望初中老师。 恋爱由此成为聊天禁忌,她们见面只能扯一下仙姬坡各家的八卦。 徐方亭以为大半年没见,姐妹可以好好叙旧,没想到还多了一个男电灯泡。 刚退出和孟蝶的聊天页面,预想中的消息挤进来,内容意料之外的单薄—— 王一杭:嗨。 徐方亭把手机塞进屁兜,上手搓洗谈嘉秧的新衣服。 沁南市靠海,天空纯净度高,小短袖晾上去,“舅舅超帅”四个字跟阳光一样耀眼。 屁股给手机按摩一下,徐方亭没理会,进屋跟谈韵之说要眯一会儿,谈嘉秧醒了再叫她。 徐方亭平时午休短暂而仓促,有时陪完谈嘉秧还要起来做卫生。 现在难得独自午睡,生物钟却不让她入眠。 她不禁又摸过手机,侧躺捧着看,点开王一杭的对话框,字里行间犹豫可见。 王一杭:之前听说你来这边打工,我没想到是在他家,太意外了转不过弯…… 他应该更意外她当保姆,没有技术含量又累死累活的工种。 王一杭的退缩挫伤他们的友情,徐方亭管不住自己语气:看出来了。 王一杭:我只是不想让你难堪…… 徐方亭轻咬下唇:我为什么要难堪? 那边闪现“对方正在输入”,反复几次,却始终没发出半个字。 她继续打字:我堂堂正正挣钱,有什么难堪;照你的意思,像我家亲哥曾经是一个傻子,我是不是应该难堪到一辈子抬不起头? 王一杭:我不是这个意思…… 徐方亭:我倒是觉得你会挺难堪。 徐方亭懒得管他什么意思,丢开手机,双手交叠,盖在肚子上,争分夺秒闭目养神。 但除了王一杭,还有其他人更期待她的回复—— 门口传来细弱敲门声。 “敲门,找你阿姨。”谈韵之柔声提示谈嘉秧,明显小孩敲门的声音再度响起。 徐方亭深深叹气,狠狠皱眼,又猛地睁开。 育儿保姆宝典应该多加一条:有空睡觉就及时休息,别干杂事,不然小孩会让你睡不着。 “来了——” 她不得不揉揉眼开站起来,趿着脱鞋去接应。 * 徐方亭看似扳回一局,但友情遭遇两次腐蚀,恐怕难以修复,起码她没有余力。 九月的最后一周,王一杭又发来消息,询问国庆能否可以见一面。 亭:我只有一天假,跟孟蝶约好了。 王一杭:假期那么少的吗? 亭:我们打工保姆当然跟你们大学生不一样。 她在仙姬坡亲戚邻居的阴阳怪气中幸存,自己也练就一套明嘲暗讽的本领和脸皮,只是没料到用以对付昔日同窗。 徐方亭家境特殊,上小学前被男孩们叫“傻子妹”,只有女孩愿意跟她玩;上小学后因为成绩好,老师对她偏袒有加,男孩们不敢再欺负她,她又变成家长们教育自家小孩的样本,“你看看傻子妹都比你考得好”,更招人牙痒痒,可谓从小到大,有意无意,树敌无数。 她对王一杭一向印象不错,虽称不上挚友,关系也在普通朋友之上。 初三时两人曾经一度轮流上岗第一名,他在她心中分量非同一般男生。她还以为可以继续做高中同学,以后回家一块搭车,没想到王一杭中考失利去了差一点的高中。 王一杭: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真的没有恶意,真的是反应不过来,怕给你添麻烦。 平常基本两个圈子的人,徐方亭实在想不出能有多少麻烦。 * 九月最后一天,谈嘉秧的mama发音有所提升,嘴型增大,力度增强,但还不解其意,mama只是他解决所有需求的万能/钥匙。 甘老师上课奖励葡萄干,问要不要,谈嘉秧直接回答mama;其他老师给他举高高,问他要不要飞,谈嘉秧也说mama。 在星春天,语言对于孩子是一项稀缺能力,老师和家长听闻谈嘉秧激活仿说,无一不夸赞,最吝啬赞美的依旧是谈礼同。 “怎么谁都是你妈妈!”谈礼同对孙子持着兔子的要求,却不肯承认谈嘉秧只是一只蜗牛。 谈韵之和他没少掐架,徐方亭不想过多接收家庭秘密,多听心烦,通常会带谈嘉秧回房“避祸”。 父子俩闹起矛盾,最大的优点只剩下没有动手。 谈韵之今晚放学回家,徐方亭机灵地给谈嘉秧穿上“舅舅超帅”衫。 离星春天放学还有半个小时,徐方亭忽然接到谈韵之的消息,问她做晚饭了没。 徐方亭有时出门前会预约好一锅饭,今天谈礼同云游不归,她和谈嘉秧打算吃饺子。 亭:中午包了饺子,要煮你的份吗? TYZ:正好,去吃你说的那个猪杂莲藕粿条。 徐方亭看不明白他的主语。 亭:你要来吗? TYZ:不行吗? 这人怎么跟擦炮似的,稍微有点摩擦都能炸。 徐方亭先发送一个呲牙,表示极大友好,又补一句平衡双方气势:店又不是我开的。 谈韵之再次展现他能屈能伸的气度,或说打一巴掌给一颗枣。 TYZ:你可以开一个。 横竖没到放学时间,徐方亭便继续闲聊。 亭:后天回榕庭居开。 TYZ:国庆期间开业,客流量更大。 谈韵之在带娃上表现比谈礼同积极,但年龄小、玩心大,骨子里还是位单身少爷,辅助她还可以,全天候带娃对他来说是一项不情愿挑战。 清洁做饭可以请临时钟点工,带娃却没有。 那边又补充一条:加班费加倍。 谈韵之果然深知她的软肋,徐方亭不得不承认,确实犹豫了一瞬。 他又趁热打铁,打出两个字:徐姐。 徐方亭轻蔑一笑,自言自语道:“叫徐老板也没用。” 亭:下次吧[呲牙] 徐方亭收到一个奔溃大哭的表情包,上面的小孩有点眼熟,再细看不正是谈嘉秧吗。 她保存到收藏夹,然后给他发谈嘉秧大笑的照片。 星春天打响下课铃,徐方亭从家长室往大门走,TYZ发来一张图片。 是楼下的猪杂莲藕粿条摊,面向小区的铺子,面积全靠雨篷拓展,天晴时四张木桌全开在露天里。 她突然担心他会挑剔环境,说:“我看卫生还可以,碗筷都放消毒柜。” TYZ:现在点吗? 亭:好,我接上他就下去。 成老师来找她统一签整周的上课出勤表,反映谈嘉秧激活人生第二个词汇“要”,但会发成ya,回家可以多练习。 徐方亭又问是不是意味可以替代“我要”的肢体表达,得到肯定的答复。 成老师又说:“这周开始教他认颜色红色,还没学会。有些小孩可能一辈子也学不会,因为颜色是抽象的,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星春天课程安排非常紧密,每节课一小时,整点上课,一节课连着一节课,课间老师只有喝水的空隙,有时上个厕所也得喊隔壁教室老师帮看一下小孩。 成老师匆匆说完,收起文件夹,又领下一个小孩进去上课了。 想象力又是自闭儿的短板,别说谈嘉秧,就连徐方亭一下子也说不清“什么是颜色”,更不记得当初怎么学会颜色。 时间匆忙,没来得及问成老师具体教法,徐方亭也不曾见过徐燕萍教她哥,这对他属于高级认知,平时用不上。 谈嘉秧在下楼梯时依旧磨蹭,自他学会“分享指”后,不停地指灯给她看,直到她说出“这是灯/灯没亮”,仪式才算完成。 下到平地,谈嘉秧第一眼发现的依然摊子的灯泡,而不出木桌边一直盯着他的人。 徐方亭故意挡他视线指一下,他晃了几眼,被徐方亭夸张强调,才循着所指方向望去。 两个月以前,唤起他的共同注意力很艰难,好比有人指着天空大喊一声“快看,飞机!”,所有小孩自发望向天空,只有他会东张西望,看灯看轮子,就是不看别人分享的东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无法自拔。 谈嘉秧激动朝熟悉的面孔奔去,扑进谈韵之膝盖间时,离他的宝贝灯泡更近一步,当然又探个脑袋出来看灯。 老板端上三碗粿条,认得徐方亭,在她刚喊一声时,聪明地说:“要个碗是吧?我给你拿。” 徐方亭和谈嘉秧同侧而坐,把粿条夹进小碗放凉再喂。谈嘉秧猪杂莲藕不沾,只喜欢炸肉皮。他咀嚼能力又不好,徐方亭没带剪刀,只能用筷子和勺子把肉皮扒小块。 “味道还可以吧?” 谈韵之已经先把配菜吃完,吝啬好评:“还行。” 徐方亭喂一口谈嘉秧,揶揄低喃:“还行……” “你什么时候也煮一锅?” “猪杂要处理干净,很费时的。” 谈韵之开始挑粿条,说:“那就慢慢处理干净。” 徐方亭也夹了一根像蚊香一样盘进勺子里,“你帮我带谈嘉秧吗?” 谈韵之筷子一顿,抬起半张脸瞪她一眼,“哪次做菜我在家我没带?” 徐方亭把“蚊香盘”送进谈嘉秧嘴里,随时准备上纸巾殿后。 “我看看有没有好的粉藕卖。——你不是除了叉烧不吃猪肉吗?” “那……这是杂,不是肉,”谈韵之说,“人生在世,重在尝试。——我吃好了,我来喂吧,等下你那碗坨了……” 两个大人交换位置,谈嘉秧随意看了谈韵之一眼,继续开开关关绿色巴士的下客门。 徐方亭把自己那碗挪过来,加了一勺辣椒,才开始动筷。 两大一小默契配合,路人如若远看背影,没准误以为是年轻的一家三口;若是发现大人的青涩,或许也以为是哪家友爱的三姐弟。 徐方亭没空磨蹭,匆匆吃完自己那份,又把谈嘉秧没动过的其他配料解决掉。 她忽然想到,未来的某一天,孟蝶会不会也这样一家三口,两个大人轮流赶着吃饭,谁偷懒玩手机谁可耻,或者手机用来动画片哄小孩,甚至没空回复她的消息。 谈嘉秧也步入尾声,只是前襟在谈韵之的“帮忙”下,弹上不少油星子。 徐方亭问:“你为什么……把那几个字印在后面?” 谈韵之反问:“哪几个字?” “……” 这人就是故意的。 徐方亭只能说:“谈嘉秧的舅舅很帅……那几个字。” 那边满意了,自得也浮出嘴角,“因为谈嘉秧很帅,印在前面别人光顾着看他,就不会看字了;印后面别人就会好奇,舅舅那么帅,外甥会长什么样呢?然后跑到前面一看,果然不失所望!” 徐方亭干笑,“逻辑很完美……” 谈韵之喂完谈嘉秧,勺子刮刮碗底,发出脆响,“吃饱了!没有了!” 然后,他不经意瞄了一眼谈嘉秧那碗大的,只剩白白粿条,全然不见配料。 “小徐,我第一次发现,你竟然吃得比我还多。” “……” 徐方亭站起来,顿顿即将发麻的双脚,稍稍俯视他:“我还在长脑子时期……” 谈韵之又刮了两下碗底,回过味来:“你这是拐弯骂我呢?” 徐方亭适时停止争辩,找湿巾给谈嘉秧擦嘴。 谈韵之还在不服气地咕哝:“小徐,你心思真多。” 谈嘉秧跟着两人还没走到小区门边就歇菜了,拦在徐方亭面前伸手求抱。 徐方亭试图引导他说“抱”失败,只能问:“要不要抱?” 谈嘉秧哼哼唧唧。 徐方亭提示:“说、要!” 谈嘉秧:“ya ya。” 徐方亭立刻抱起他,谈韵之松快一笑,忘记刚才的脑子问题。 此时气氛融洽,似乎合适倾吐秘密,表现一下“多心思”:徐方亭想把“秘密”说破。 虽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谈韵之与王一杭朝夕相处,迟早会发现。 她比王一杭早一个多月认识谈韵之,又和他分享跟谈嘉秧有关的天大秘密,也许她和他关系算更深一点,由她说破比较合适。 “小东家……” 谈韵之却瞥了谈嘉秧一眼,说:“有你在,他不会给我抱的。最后几步路,辛苦一下;小徐,你刚吃了两大碗,可以的。” 徐方亭往上掂了掂谈嘉秧,“……我不是这个意思。” 谈韵之没空听清,眼神捕捉到一辆刚好下客的出租车,立刻大步过去拦下。 第17章 地图显示,从榕庭居到孟蝶的工业园需乘地铁外加转乘两趟公车,耗时两个钟。 路上公车开过一截城市高速路,两个站点相隔甚远,徐方亭险些怀疑坐的并不是公车,而是类似回老家的旅游大巴。 两旁建筑逐渐低矮荒凉,工业园居多,抵达目的公车站时,徐方亭以为出了沁南市。 她按孟蝶指示继续往行车方向走,她也从“家里”走出来接她。 孟蝶的确用的“家里”,传进徐方亭耳朵很奇妙。她的家只有仙姬坡,学校也好、家政公司的大姐合租房也好,对她来说只是宿舍;哪怕跟谈氏甥舅说“回家”,榕庭居也是别人的家,没有仙姬坡的亲切与厚度。 孟蝶在这里安家,似乎暗示她即将从仙姬坡的人际网络里迁出,告别与徐方亭一起长大的家乡和岁月。 路面散落不少广告小卡片,美容按摩,深夜陪聊,每一张上面都是风艳女郎。 穿荧光背心的保洁员挥着类似长柄尖钩的工具,往地上敲一下钉起一张,再磕进垃圾桶;边敲边低骂这些乱发广告的人缺德。 这是在榕庭居附近不曾见过的场景,在那边经常可见高压水枪清洗街面,这边路面像糊上一层鼻涕斑。 “亭亭!”熟悉的女声将她唤醒,孟蝶挥手小跑过来。 徐方亭也笑着加快步伐。 大半年未见,孟蝶穿着她没见过的衣服,看着似乎有些陌生,可当她过来挽住她,亲昵又重新归位。 “我还以为你找不到地方。” 徐方亭笑道:“跟着地图走不会迷路。” 孟蝶说:“你可比我刚来的时候强多了,我那会还上了相反方向的车,白坐了几站路。” 徐方亭说:“那怎么有可比性,你那时候才初中毕业,换我不一定敢自己坐车从仙姬坡到舟岸市区。” 孟蝶说:“没想到那么快三年就过去了,一看银行卡数字,好像又没有那么久。” 两个人边说边笑来到孟蝶租住的城中村。 沁南市的村跟仙姬坡不在一个量级,此地更像一片楼间距过于密集的小区,各楼风格大同小异,缺乏统一的美感。 没有地下车库,汽车随处停路边,甚至开上荒废许久的地基。 孟蝶租住的楼栋紧靠村外墙,没有采光烦恼,一房一厅格局还算合理。 孟蝶冷不丁说:“比你东家的环境差远了吧。” 徐方亭登时给敲醒,许是谈礼同不管家,谈韵之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她看到自己成为女主人的假象,开始以沁南人眼光打量一切。出了榕庭居,她也不过一个漂在沁南市的底层打工者,虚假城里人而已。 她笑了下:“挺好的,比在仙姬坡好多了。我妈要是能住上这样的房子,估计做梦都能笑出来。” 孟蝶道:“你还别说,别看这里还没老家一个房间大,租金却也要近千块。” 徐方亭把从榕庭居买的葡萄和哈密瓜放折叠饭桌上,吐了吐舌头,“好贵。” “你还带东西来,真是,那么见外,”孟蝶说,“我男票出去买饮料了,一会他哥们也来吃饭,做保安的。” 话刚说完,隔音不好的大门传来交谈声。 孟蝶表情发光,“看来回来了。” 大门被拉开,个头一致的两个男人中后面那位咦出声,徐方亭也卡壳一瞬。 那年轻男人说:“是你啊!” 孟蝶交替看着自己姐妹和男朋友的哥们,“你们还认识吗?” 徐方亭释怀一笑,“对,但我还不知道他名字。” “我叫韦昊,”年轻男人后半句跟孟蝶他们说,“我刚好在她上班的小区当保安,混个面熟。” 韦昊脱掉那身礼宾制服,气场降下一个档次,只比阮明亮五官端正一点。 徐方亭也大方介绍自己名字。 电饭锅焗了盐焗鸡,再炒两个菜便可开饭。 孟蝶和阮明亮在厨房忙活,徐方亭和韦昊坐沙发床上泛泛闲聊,从哪年来的沁南市、换过几分工作、遇到过几个奇葩老板同事,再回到榕庭居周边的配套娱乐。 徐方亭没什么经验可谈,大多时候聆听,发表一两句不痛不痒的看法。 韦昊21岁,来这边也没几年,讲到无话可讲,便掏出手机来加她微信。 孟蝶喊“可以开饭了”时,徐方亭莫名感到松快。她帮忙把折叠餐桌收拾干净,挪到小厅中央。 孟蝶搬来套叠在一起的四张方形塑料凳,说:“这还是明亮爸妈过来吃饭特地买的。” 徐燕萍曾说孟蝶好事将近,徐方亭那会拒不相信,这会将信将疑。趁两个男人都进厨房,她拉着孟蝶悄悄问:“你都见过他爸妈了?” “对啊,”孟蝶说,“在沁南的亲戚基本都见过,还来家里吃过饭。他爸妈就在附近的菜市场卖菜,天天给我们捎菜来。” 徐方亭决定来沁南打工部分因为孟蝶,想着互相能有个照应。哪知道沁南市的面积超出她的想象,来回折腾的时间都够孵出小鸡。 孟蝶即将变成泼出去的水,融入未来夫家的河流,徐方亭这个娘家人只能在岸上旁观她的流淌。 徐方亭又大胆问道:“你们、是不是快了?” 孟蝶娇羞一笑,“那要看他能给多少彩礼让我妈满意,我妈还想着拿这笔钱给我弟娶老婆。” 徐方亭天真地说:“听起来好大一笔钱。” 孟蝶说:“那可不是,也相当于男人给丈母娘的养育金,谢谢帮养大了她老婆。” 徐方亭小时候喜欢吃酒席,长大一点才从长辈的闲谈间知道点皮毛,谁家女婿抠门还是大方,这些阿婶阿婆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的词典里,最大一笔钱是学费,彩礼跟色彩一样是抽象名词。 各人就位,四盘菜和各自碗筷饮料摆满折叠桌。 孟蝶又说:“上次来了七八个人,桌子只能搬到沙发边,还问邻居借了几张凳子。” 午饭吃过,孟蝶率队去附近一个KTV唱歌,徐方亭功力不行,随便划了两首。 时过六点,徐方亭还有在路上奔波两个小时,提出告辞;孟蝶送她到附近公车站。 孟蝶依然挽着她胳膊,也不嫌黏热,说:“你觉得韦昊怎么样?” 徐方亭反问:“什么怎么样?” 孟蝶说:“我看他一直对你挺热情的,又给削果皮,又给买饮料,还是单身……” 徐方亭回过味来,韦昊有朋友在这边,今晚留宿,还表达遗憾不能和她一同回榕庭居。 “可能职业习惯吧?保安对人都挺热情的。” “虽然只是一个小保安,听明亮说人还挺靠谱;我说你要来,他就张罗他哥们也过来,”孟蝶笑着说,“就是不知道有缘分吗?” 徐方亭干笑一声,“小蝶,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 路过地上的小卡片时,孟蝶故意碾了一脚,叹道:“也是,你连王一杭那样的都看不上。” 孟蝶只跟王一杭同班一年,就下发到普通班常驻,两人算不上相熟。 徐方亭更添疑惑:“怎么扯上他了?” 孟蝶说:“他喜欢过你,你不知道吗?” 徐方亭瞪了她一眼,“什么跟什么,瞎说。” “他兄弟说的啊,就是——”孟蝶说出一个名字,“他跟王一杭关系和你跟我差不多,神奇吧,我和他,两个差生,竟然都有学霸青梅竹马。王一杭经常跟他提起你,也承认了,我初中就知道,但是怕影响你学习,没跟你说。” 徐方亭听着没实质感,比那天在谈韵之家见到舍友的他更不真实,加上高中他们不经常联系,时间和生活强压下该有的波澜。 “小蝶,我偷偷告诉你,”徐方亭郑重地说,“我还打算回去复读,早的话明年,迟的话后年;我怕超过两年,再也没回去的心思了。” 孟蝶愣愣看了她一眼,下意识点头,几乎第一时间相信。 徐方亭继续说:“所以,认识新朋友的事,暂时不想考虑。” 而且她微妙地察觉到,跟小东家相处久了,看一般的男人都觉得太一般。 以前还曾经认为王一杭是班草,现在……可能沦落成路边野草。 她得承认,来沁南市虽然才三个月,她的某些观念悄然改变,是升级也好,过于严格也好,总之往一种令她欣喜的方向发展。 孟蝶品出来下一句她该说“你别再给我介绍了”,倒也没有失落,反而升起一股莫名情绪。 “我就说你肯定不会谈,之前跟明亮说了他还不信,老想着替他哥们脱单。你从小打大就跟我不一样,特别有自己的想法。” 徐方亭暗暗舒一口气,“这只是初步想法,刚开始存钱,还没告诉我妈。” 孟蝶稍稍探身,像说悄悄话:“那……我是第一个知道的?” 徐方亭说:“必须啊!” 孟蝶咯咯笑,“我太开心了。” 公车如期抵达,徐方亭上了后排靠窗座位,沁南公交车自带空调,无法开窗,徐方亭用口型跟孟蝶说拜拜,挥了挥手。 “下次再过来。”没完全关上的后门隐隐传来孟蝶的声音。 以前都是徐方亭送走孟蝶,头一次反过来,好像孟蝶所站的地方是仙姬坡,她乘上前往外地的车,孟蝶留在过去,她一个人独自往前。 徐方亭从榕庭居附近的地铁站出来,差不多八点半,小东家放假一般不会给她发消息,这会莫名其妙来了一条。 “你要是九点前回到小区就吱一声。” 徐方亭如实回复:“刚出地铁,准备到。” 等她回到楼下,谈韵之发来一张照片:谈嘉秧正坐在玄关的儿童椅子上,手中拿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旗。 配字:『欢迎小阿姨回家』。 徐方亭莞尔,回复“等着”,收好手机进了电梯。 临到门口,徐方亭特地敲门两声,待内部人员做好准备,用指纹开锁进去。 谈嘉秧笑嘻嘻过来挨着她的腿,徐方亭问他要不要抱,他还是不懂立刻回答,得跟着她重复“要/ya”。 最开心莫过于谈韵之,双手捧天,发出近似喜极而泣的欢呼:“徐姐终于回来了!解放!” 徐方亭:“……” * 国庆假期到哪里都是人,谈韵之不愿意出去人挤人,只偶尔带谈嘉秧到附近超小型游乐场转一转。 长假结束,谈嘉秧嗅到今年第一股属于秋天的凉风,光荣留下两行清涕,清涕转稠,又成为喉咙里咳不出的痰。 由于社保开药只能开三天的剂量,两个半路家长每隔三天便带着谈嘉秧往离家最近的妇幼保健院报道,星春天那边只能暂时请假。 这日周六,徐方亭和谈韵之带谈嘉秧复诊,顺便做了第一次雾化治疗。 谈嘉秧嗅到陌生白雾时,敏感性扩散至最大,雾化器的嗞嗞声更是加剧骚扰。他嚎啕大哭,绝不妥协,动画片哄不停,轮子和灯光失去意义,差点挥手打翻雾化管。 徐方亭和谈韵之强硬按压,勉强完成,效果大打折扣,但也没法。两个大人也像被药雾熏晕,脸色发菜,经此一役,谁也不想说话。 徐方亭把人抱出候诊厅的条椅,用湿巾给他擦脸。谈嘉秧此时的鬼哭狼嚎比起刚才只是毛毛雨。 两个大人默契地坐着歇了好一会。 谈韵之一直蹙眉看手机,片刻后说:“我看网上说可以买个家用雾化机,等他晚上睡着时候做。——我看护士刚才把药水瓶扭开直接倒进里面,挺简单的。” 他开始在药品袋里面找出雾化单,和药瓶上的容量对照。 徐方亭说:“我刚好像看到护士用针管加了一种药水。” “氯化钠,给有——”谈韵之果然拿出手指大小的一胶瓶给她看,“但是用不完一整瓶,那么……我应该还需要一枚注射器。下午我去医用器材店一趟。” 徐方亭小时候生病严重直接输液,从来没试过这么无痛的方法。听谈韵之说得专业,她依然抱着本能怀疑:“真的可以的吗?” 谈韵之谨慎道:“我回去再问下护士。” 谈嘉秧安静推了一会绿色巴士,谈韵之也回来了,满脸笃定:“医生和护士都说可以,按照剂量来就好了。” 他把药品袋塞进背包,准备打道回府。 谈嘉秧刚结束历险,依然只肯像迎客松一样长在徐方亭身上。 儿科这一半层设置了静脉采血室,门前共用的候诊椅上,坐了几个楼上妇产科下来的孕产妇,寥寥几个陪诊的男人目标十分突出。 身旁的谈韵之脚步一顿,徐方亭也循着他目光注意到金泊棠。 夫可变成前夫,爸却没有前爸,亲爹即便下土也不会下岗。 谈嘉秧这位亲爹陪着一位小腹微隆的女人,手执产检本和排号单,严肃地盯着叫号屏。孕妇的肚子本不明显,她偏穿一条贴身背心裙,曲线一目了然。 可下一瞬,金泊棠也没法盯了,谈韵之挡住他的视线。 “金泊棠,你真有意思啊!”谈韵之抵上他的鞋尖,无不讽刺地说。 金泊棠面色陡变,慌张与难堪尽数显现;他眼神从谈韵之跳到小孩身上,谈嘉秧依然“目中无人”。 “你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就想问问你要二胎还记得你儿子吗?” 谈韵之咬牙切齿,双拳收拢,肩上仿佛负着炸药包,下一秒就要与金泊棠同归于尽。 金泊棠往左挪一步,谈韵之右挪一步黏上;想后退绕过他,又给他死死缠着。谈韵之偏偏不动手,像蜘蛛网糊住他的去路,伸手可以拨开一些,却依然拨不干净,总有千丝万缕黏在脸上。 身旁孕妇拉金泊棠衣服,声音细弱:“老公,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金泊棠果真不跟谈韵之一般见识,而是直接动了手,推对方一把! 谈韵之踉跄一步,也还上手,把上次在派出所没打的那一拳,直接挥出去—— 金泊棠到底年长十来岁,底子还在,歪头避过这一拳;可能给前小舅子留几分情面,可能自认心虚,他只攻不守,让局面胶着。 周围病患很快退开一圈,金泊棠老婆大叫“别打了,老公别打了”,徐方亭抱着谈嘉秧,不敢拦架,只能喊好几声“谈嘉秧舅舅”,谈嘉秧愣愣看着两条移动的黑影。 有个健壮的陪诊男人强势介入,这一层保安也闻声赶来,终于分开几乎楔合的两人。 谈韵之面色通红,像刚才嚎啕结束的谈嘉秧,指着金泊棠鼻子,怒骂:“你以后别想再见谈嘉秧!叫你妈离他远点!——小徐,我们走。” 徐方亭抱着谈嘉秧,绕过中年男人和他老婆,跟上谈韵之。 谈嘉秧随意往她身后瞧,匆匆扫金泊棠一眼,没放进眼里,找到“安全出口”的绿灯牌子盯了好一会。 出到门口等出租车,徐方亭惊魂未定,掂了掂谈嘉秧,小心翼翼朝脸色不妙的小东家开口:“小东家,我们以后……带着谈嘉秧,尽量不跟人发生冲突,行不……我真怕他会过来打小孩……” 谈韵之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单手抄兜愣了一会,忽然转过来伸手,“谈嘉秧,舅舅抱。” 谈嘉秧扭开身子,像山崖上一课摇摇欲坠的松树。 但徐方亭柔声哄着他,轻轻让进谈韵之怀里,又不停摇着他的手,指公车给他看,才终于哄住。 谈韵之好像说了句“知道了”,声音很低,因为下一句他太大声太用力了。 “以后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再揍他!” 第18章 回到榕庭居,谈韵之边脱袜子边把金泊棠的事跟谈礼同提一嘴。 谈礼同斟茶的手一顿,茶水断节,片刻后才恢复。他瘪瘪嘴,见怪不怪道:“我就说是这样!哪有男人会无缘无故不要自己的儿子,肯定因为喜新厌旧。要不就是他新老婆太厉害,逼着他扔掉小秧。” 谈嘉秧也跟着脱袜子,十月的地板已显寒凉,徐方亭制止他:“脱袜子会流鼻涕。” 谈嘉秧听不懂,估计懂了也不从,死活要脱。 徐方亭仰头道:“小东家,你别脱袜子了,谈嘉秧会跟你学。” 谈韵之刚拔出一个变形的袜子头,撒开手,往回扯了扯,咕哝道:“又怪我……” 他只能弯腰把另一只袜子穿上,脚尖点了点谈嘉秧的,“快把袜子穿上,你看舅舅也穿了,不穿要去医院扎手指头。” 徐方亭说:“你别吓唬他。” 谈韵之说:“他又听不懂。” “他能听懂你的语气。” “……谈嘉秧,快穿快穿。” 徐方亭边给他套袜子边哄他看谈韵之,甚至架起他腋窝直接让他穿袜子感受地板。 谈韵之故作夸张小跑,奇怪动作成功吸引谈嘉秧注意力,他嘻嘻跟着跑进客厅。 徐方亭终于舒一口气。 谈韵之把谈嘉秧飞进波波池,谈礼同旁观许久,忽然说:“金泊棠这小子鬼精鬼精的,小秧在他家没人管肯定废了,不如塞来我们家,能养成什么样就什么样。老子到死都是老子,以后小秧发展得好,他肯定会上门认亲,多一个人给他养老;要是发展不好,那眼不见心不烦,他照旧一身轻松。” 谈韵之冷笑道:“你倒是挺了解他,不管孩子这一点上,你们两个真是臭味相投。” 谈礼同毫不愧疚道:“男人嘛,就那几个心思,等你变成男人有小孩就懂了。” “……不想懂。” 谈韵之欠身掏出手机,又一手抱腰,一手举着玩,明显一副拒绝交谈的模样。 徐方亭放下背包,准备给谈嘉秧喂一次药再做午饭。 她用易坦静的盒子诱哄道:“谈嘉秧,甜甜水!” 谈嘉秧对吃食反应比他自己的名字强,扭头确认,立刻光着脚丫奔过来。 徐方亭叫停道:“哎,谈嘉秧,你的袜子呢?” 她指着他的脚丫,又重复一遍“袜子呢”。 但谈嘉秧眼里只剩下甜甜水。 “又怪我……”谈韵之回应比较积极,双腿微抬,足掌相击,叫了两声,“我的还在,这回不干我事了吧?” 徐方亭可不关心他脚冷不冷,道:“找找啊!” 她单手把谈嘉秧抱进餐厅BB椅,谈韵之扫描一遍沙发与地板,一无所获,只能跨进波波池,像猫刨屎坑一样,往波波球里扒拉袜子。 徐方亭喂完甜甜水,谈嘉秧往易坦静瓶子伸手,巴巴望着她。 “喝完了,只能喝一点点。” 谈嘉秧发出不满的声音。 徐方亭只能说:“不能喝了。” “找——到——了!” 谈韵之甩着两节小袜子进来,递给徐方亭。 “给!” 徐方亭示意待清洗的量杯,说:“好事做到底,你顺便给他穿吧。” “……” 谈韵之只能蹲下来给他逐个套上。 徐方亭嘀咕一句:“真好奇你一个人怎么带他的……” 谈韵之懒于干活时,便会说好话哄别人出力:“带小孩当然还是徐姐专业啦!” 说完,他勾下脑袋给谈嘉秧做了一个倒立的鬼脸,谈嘉秧激动往他脸上糊巴掌,给那边轻巧避过了。 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听着像把她局限在“带小孩”这一琐碎的工作中,徐方亭心里不太舒服。大概她志不在此,这般恭维没能带来多大成就感。 * 次日午休,到了做雾化的时间,徐方亭和谈韵之赶鸭子上架学会使用雾化机。 配药剂时,徐方亭自动请缨,谈韵之犹疑地将注射器让给她。 徐方亭说:“明天周一你不在家,我迟早要一个人弄。” 谈韵之只能说了句“也是”。 所有药剂进了雾化瓶,他们轻手轻脚进房间,谈嘉秧被特意引导睡在床边,紧挨床沿更方便吸入药雾。 徐方亭上床轻轻把谈嘉秧往外再挪一点,谈嘉秧瘪嘴皱眉,睡颜上浮起明明白白的不乐意。 “可以了吗?”声音如吐雾悄然,雾化机搁置边柜上,谈韵之握着雾化瓶保持竖立,一切就绪。 徐方亭朝他颔首。 谈韵之按下开关。 嗡嗡—— 这一刹那,雾化机开始工作,紧贴柜面的震动声像一串连环响屁,把谈嘉秧搅醒了。 谈嘉秧尖声哭泣,左右寻找徐方亭。徐方亭下意识躺下,搂着他拍背哄睡。 谈韵之关上雾化机,一手还举着雾化瓶,本来单膝跪着,这会直接盘腿坐下。 再过一会,他发现雾化机上有个凹槽,刚好可以将雾化瓶别稳。 他灵机一动,把衣篮子搬过来,摘下雾化瓶,将雾化机埋进没叠整的干衣服里。 徐方亭还在拍背,支颐欠身看了眼。 谈韵之挑眉无声道:“厉害吧!” “……开始吧。” 徐方亭小心翼翼把谈嘉秧翻面,侧卧冲着谈韵之。 这一回,雾化机的震动声被埋住大半,只有极其轻微的喷雾声,谢天谢地,谈嘉秧只是皱了下眉。 徐方亭和谈韵之不巧对上一眼,刚刚一直低声交谈,此时大概以为对方有话要说,对视持续了一小会。这一刻他们好像读懂了彼此,眼神中只有一个意思:累。 可是谈韵之有钱,有她或者其他保姆作为退路,但她没有,两样都没有。 然后,疲倦真的拉扯开两边目光。徐方亭垂眼望着谈嘉秧的耳垂,谈韵之盯着床沿,机械地触抚光滑的红木。 谈韵之欠身掏出手机,以床沿托着左手腕随意翻看。 片刻后,雾化瓶被人轻轻转向,谈韵之看过去,徐方亭把歪了的口子拨正,雾气重新喷在谈嘉秧唇鼻处。 谈韵之轻声问:“你要睡一会吗?” “……等会。” 谈韵之问完方觉唐突,如果她坐在他床边地板上,盯梢他,他估计也难以入睡。 徐方亭想着却是:一会还要叠衣服,哪来的时间…… * “雾化午睡”持续六天,谈嘉秧适应这股冷空气,咳嗽症状减轻,再休养几天回到星春天时,已是十月下旬。 星春天多了一批年轻的实习生,一人跟着一个正式教师旁听。 这里的老师记得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得知谈嘉秧出语言,有空总会来逗他几句。 以往每年国庆,徐方亭会回仙姬坡把冬天的被子和衣服带到学校,这年暑假过来时只带了夏天/衣服。 徐燕萍特意打电话,问她要不要把秋冬衣服寄过去。 徐方亭直接说不用,以前衣服太学生气,工作要穿稍微成熟一点。 徐燕萍想了想,怅然说了句好吧。 徐方亭以前很少买新衣服,在校多穿校服,其他时间都是穿亲戚的旧衣服,真如徐燕萍说的,牌子货版型好,穿几年不会变形。第一年短袖生了汗渍,用消毒液泡干净,第二年接着穿。 实际上,来沁南市后,徐方亭在路上看到的学生都比她时髦,有些甚至还化精致的淡妆。 没错,徐方亭终于知道谈智渊为什么说她土,现在她看自己也是这个味。 徐方亭把谈嘉秧送上课后,向蓉蓉阿姨打听附近的服装店,去逛了一圈,合心水的薄外套基本三位数起,便宜的料子和版型又太次了。 银行卡只有三千出头,她每花出的一分钱,都会给未来增加一分失学的风险。 徐方亭咬咬牙,权衡利弊,打电话给徐燕萍笑着说:“算了,当保姆又不是走秀,不用穿太好的衣服,干净就行了。妈,你把我以前衣服整理一下寄过来吧。” * 谈嘉秧学会一些叠词,词汇量跟着冷空气赛跑,一齐跑进十一月。 11日这个看不出节日的周六,谈韵之带她们一起到锦宴。刚进门,谈智渊拍着的他肩头感慨一句,她恍然大悟。 谈智渊说:“恭喜啊韵之,终于成年了。” 宴会厅主桌的五层蛋糕上也插着未点燃的数字蜡烛“18”。 主桌旁腾出一张空桌,铺着暗红绒布,一个律师模样的男人提着文件包落座,取出两张垫板,抽出一沓文件,开始逐份指导谈礼同和谈韵之签名。 律师走后,宾客就位。 谈智渊搭着谈韵之椅背问:“韵之,你爸分你多少套?” 谈韵之说:“25。” 谈智渊若有所思噢了声,“剩下的一半留给你姐?” “她回来再说,不回来的话——” 谈礼同负着双手起身,冷笑一声转去其他桌。 谈韵之扫了谈礼同一眼,笑说:“那肯定是我姐的,我姐不回来也是谈嘉秧的。” 谈智渊不置可否笑了笑:“现在一套租金大概多少了?” 谈韵之想了想,说:“7000到9000吧。” “那一个月就是——” 谈嘉秧突然跑开,徐方亭紧忙过去捉人,错过下文。 服务员搬来一个花篮,“贺韵之成年之礼”,谈嘉秧想扯蝴蝶结,徐方亭立马把他逮回BB椅上。 当生日宴准备来到点蜡烛一环,谈韵之等服务员送打火机,徐方亭终于有机会跟他说上话。 她抱着谈嘉秧原地晃悠,仿佛抱着一面挡箭牌。 “小东家,没想到你比我小半年啊。” 谈韵之“偷”了一张谈嘉秧的湿巾擦手,鼻子哼了一声:“那又怎么样!” “难怪我之前叫你‘谈哥’,你表情总有点怪怪的。” “……我再叫一遍,我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气势。” 徐方亭说:“难怪还没有驾照。” 谈韵之故意板起脸:“难道你就有吗!” 徐方亭却一点也不害怕他的表情,这半年差距让谈韵之矮成一个弟弟,幼稚,冲动,自负,东家的气势削弱一截,成了名副其实的“小”东家。 徐方亭笑吟吟道:“那就是真的‘小’、东家了。” “……” 谈韵之忽然揩过一指尖的奶油花,点在谈嘉秧的鼻尖上。 谈嘉秧下意识蹭手背,脸蛋开了花。 徐方亭转开身,单手抽湿巾擦拭,叫道:“你这个坏舅舅!” 这时,外部声音插进来,破坏了三人的嬉闹。 谈智渊蹭过来说:“小金子,叫舅舅!我也是舅舅,你的大舅舅。” 徐方亭故作稚言稚语埋怨道:“人家叫谈嘉秧,是吧?” 谈韵之附和:“就是,大舅舅乱叫,不要应他。” 谈礼同也过来凑热闹,咪进去的几口酒在脸上铺起红毯,撒开嗓门道:“叫阿公!” 谈嘉秧没学过,一脸茫然。 “叫阿公,阿、公,公——” 徐方亭柔声提醒,脑筋全用来在“公公”面前刹车,忘记谈嘉秧学过“爷爷”。 谈嘉秧忽然含糊道:“狗狗!” 众人愣怔。 谈礼同叫得更豪烈:“什么??” 谈韵之扑哧而笑,竖起拇指,继续发指令:“谈嘉秧,叫阿公,阿公……” 徐方亭想笑不敢笑,死死抱紧谈嘉秧,轻咬自己下唇。 谈嘉秧:“狗狗!” 众人哄堂大笑。 邻近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轻拍谈礼同脊背,说:“谈老狗,你看你孙子多聪明,还知道你叫什么!” “乱叫!”谈礼同扬起手掌,做势要打他兄弟,“看我不打你——” 围观人墙决堤一块,周围嘈杂减弱几分,蛋糕旁又变成两大一小的小世界。 徐方亭说:“谈嘉秧,跟舅舅说生日快乐!叫舅舅——舅舅——” 谈韵之不太信任盯着他,明示道:“舅舅——j、i、u,jiù——” 谈嘉秧天真微笑:“鸡鸡。” 谈韵之:“……” 徐方亭终于可以放肆释放笑意,“看吧。” 谈韵之不服输,“舅舅——” 谈嘉秧不叫了,又开始不耐烦哼唧。 徐方亭摇啊晃啊,说了不少话哄了好久,无奈道:“小东家,你就应他一声吧,强化一下。你看让他开口一次多难啊。——谈嘉秧,叫舅舅,这是舅舅,舅舅——” 谈嘉秧看着他,笑容承载令人难以抗拒的童真:“鸡鸡。” “……” 谈韵之心有不甘,面带微笑,咬牙切齿,吐音清晰:“哎!” 徐方亭捏着他的小手戳戳谈韵之的鼻尖,乐道:“你看,舅舅应了!” 谈韵之一把抱过他,指着点燃的数字蜡烛,“谈嘉秧,跟舅舅一起吹蜡烛——” 话音刚落,谈嘉秧身子一歪,立刻吹灭了火苗。 “……好吧,你开心就好。”谈韵之轻快地说。 由此,他正式步入成年世界,从mama升级成了莫名其妙的jiji。 第19章 这一年进入最后一个月份,人人行色匆忙,回看今年或展望明年。 谈嘉秧各项自理技能有所提升,虽然依旧慢慢吞吞,唯有如厕这项完全失败。 随着天气转凉,加之谈嘉秧生病差不多一个月,徐方亭只能停止训练,老老实实套回拉拉裤,等明年开春再继续。 谈嘉秧多了一身冬衣,徐方亭抱他走远了胳膊报废,只能每天推婴儿车。她小时候帮人带娃时不时得背娃,但榕庭居这边没发现有人背,至多用腰凳背在前面。 徐方亭每日在外活动时间和路线固定,路上“偶然”碰见谈智渊次数增多,几乎怀疑他就住在榕庭居。 徐方亭给谈嘉秧洗澡穿衣服时,假装随口跟谈韵之提一嘴。 谈韵之坐地垫上,准备陪谈嘉秧玩耍,换班给徐方亭洗澡。 “他小老婆住在这边。” 那个名词把她给震了下,大概是弟弟身份暴露,这个人不再掩饰自己的幼稚,思维时而奔逸如野马,让聊天不时逃出小阿姨和小东家的范畴。 谈韵之又啊一声,语气听不出对堂哥的尊重,说:“现在应该是新老婆。” 徐方亭在锦宴时见过谈智渊上小学的女儿,也是由保姆照顾,但从未见过哪个女人坐在他身边。 “那他女儿……” 谈韵之说:“跟前妻生的。” “噢……”徐方亭不想听太多八卦,哪天秘密外泄,溯源错误到她身上就麻烦了。 这个家里谈韵之也没有第二个可以说话的人,一说起不是秘密的秘事,便刹不住车。 “出轨,没什么新鲜事。所以让你不要靠近他。” 徐方亭咕哝道:“我没靠近他,总是不凑巧在路上碰见而已。” 沁南市刚刚入冬,夜晚不至于开空调,徐方亭给谈嘉秧穿好睡袋,便关掉暖风,谈韵之的黑皮褪去一半黑色,两颊绯红隐约可见。 她把浴巾抱走,指着谈韵之,用疑问句给谈嘉秧泛化人物认知:“这是谁?” 谈嘉秧只能听懂“这是什么”,徐方亭提示“舅舅”,谈嘉秧才跟着回答“jiji”;然后她不厌其烦又问一遍,把他“奖励”进谈韵之怀里。 谈韵之朝他敞开怀抱,听了两遍,jiji入脑,脱口而出:“来来,jiji抱抱。” 徐方亭:“……” 坐姿令他矮下不止半截,谈韵之猛地抱着谈嘉秧站起来,气势像要揭竿起义,“……舅舅!我说舅舅抱!” 徐方亭垂眼佯装叠毛巾,嘴角带笑,“我什么也没听见。” * 谈智渊并没如愿消停,徐方亭走运没碰上他的那一天,他还特地发消息问怎么今天没碰到她,仿佛她该是石雕,静止在小区里等他拜访。 谈智渊没有出格举动,徐方亭也不好天天向谈韵之“投诉”,论及感情亲疏,他应该站在堂哥那一边。 徐方亭隔了大半天才中规中矩回答谈智渊,“今天出门晚了”“谈嘉秧不想走那边门”“刚在忙没看到不好意思”,总之天黑宕机,绝不回复。 谈智渊的“猎杀”并未随着寒意退缩,有天徐方亭推着谈嘉秧回来,他有凑上来,说给她一个小玩意,下一瞬将一个礼物袋塞进谈嘉秧怀里。 这一下,即使她说不要,谈嘉秧也不给机会她拒绝。 谈智渊趁着车流溜到马路对面,徐方亭护着婴儿车,眼睁睁看着他溜走。 徐方亭蹲下来打开纸袋,吓得手机差点摔地上——不过,下一秒也真摔了,她抢不过谈嘉秧,慌乱中屏幕朝下,成为地板的泡面盖。 捡起来一看,屏幕裂开蜘蛛网。 徐方亭哀嚎道:“谈嘉秧,你是真打算让我换手机啊!” 她随便滑几下,还好,手感糟糕了一点,内屏应该没有坏,还能凑合用。 这晚刚好谈韵之回来,她拖地时顺便把这个袋子搁到书桌。 “干什么?”谈韵之交替望了纸袋和她一眼,又小心用两根手指叉开袋口,哇了一声,表情点燃,“补送我的生日礼物?小徐,真看不出你还挺大方。” 谈韵之从中掏出一部价值三千多的安卓机,连声称赞,虽然比他的新版苹果差远了。 徐方亭低头拖地,顺便确认谈嘉秧还好好坐罗汉床上,“你堂哥硬塞给我的,你帮我还给他。” 谈韵之如握烫手山芋,立刻把手机盒扔回纸袋,“什么意思?” “拒绝的意思。” “我是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徐方亭把地板当成谈智渊,使劲刮擦他的厚脸皮,“我怎么知道,反正我不要。” 谈韵之抬起一边膝盖,胫骨抵在桌沿,“小徐,我觉得他可能对你有点意思。” 谈韵之的风凉话比谈智渊的厚脸皮还要伤人,徐方亭埋头拖地,懒得理会。 谈韵之果然又说:“他那新老婆就是这么来的。” 徐方亭气不打一处来,手腕拄着拖把头,站直瞪他一眼:“小东家,你到底能不能帮我还?” “你不会跟他玩欲擒故纵吧?” “……” 徐方亭拉着拖把过去,一把勾过纸袋,“明天我自己去锦宴还好了,不劳你大驾。” 谈韵之长手长脚,轻巧将之夺回,“我又没说不帮,你着急什么!” “是啊!我就是着急,”徐方亭说,“被缠着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急。” 谈韵之把纸袋口折下,贴着手机盒卷成一块砖,抱紧在怀,跟炸药包似的。 “都往我地盘上抢人,我能不着急吗!” 这话听着宛若护犊,把人熨帖得舒舒服服,徐方亭心里明白,只是因为她手上有谈嘉秧这个“人质”,东家留住保姆而已。 徐方亭睚眦必报道:“那你可能还不够着急。” 谈韵之放下小腿,站起来,手机砖跟惊堂木般拍桌上,“什么叫我不够着急,小徐,你不会真看上那家伙了吧?” “……” 徐方亭只想让他行个方便,帮忙还一下手机,没想到鸡同鸭讲,扯出一堆阴阳怪气。 谈韵之话语愈发云里雾里:“不能吧小徐,怎么说我这个刚满十八岁的同龄人,也比他那种三十好几的老男人有魅力吧?你还能看上他?什么眼光?” “……” 徐方亭继续拖干净剩下的旮旯,此路不通,便放弃沟通,彻底歪掉话题:“说不定有人喜欢老男人,比如他新老婆,可能喜欢他体贴人;你看他每天就匆匆见我一面,还能知道我手机不行,送一部新手机,竟然观察到这种细节,够体贴的吧。” 谈韵之扬声道:“一部手机就把你收买了?” “……我只是!举个例子说他可能是个体贴人的老男人!” 徐访谈越拖越使劲,海绵拖把在罗汉床脚撞出一小滩水。她又立刻卸了力度,用边角吸干净。 “不过,还从来没人送我那么贵重的礼物,说不动心有点虚伪,呵呵。” 徐方亭擦干水渍直起腰,一直钉官帽椅上的人却忽然立在了身后,她心头一突,跳开一步:“干吗!” 谈韵之盯着她,这会明明白白着急了,甚至有点软语哀求的意味,“不要跟他在一起行吗?他真不是什么好人,你看他怎么对前妻就知道了。我拦不住他,只能提醒你,坚持你自己,行吗?谈嘉秧需要你……” 徐方亭哀哀一叹,回到开头:“那你到底帮不帮我还手机?” 谈韵之幽怨道:“你叫我一声小东家,我当然会帮你出面啊……”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欲哭无泪:“你一开始就能这么说能多好……” 谈韵之一屁股坐回官帽椅,又砸一下他的“惊堂木”,“我生气着呢!” 徐方亭:“……” * 徐方亭在微信跟谈智渊说一声,便没再关注这事。谈智渊没有回复或当面堵她,她以为风波已然平息。 几天后的冬至,谈家人又在锦宴聚头闲聊。 类似的聚餐参加四次,徐方亭已经摸索出排座原则,如果谈韵之是主角,她便可以跟谈嘉秧坐主桌;如果是欢庆佳节,她则带谈嘉秧坐到小孩和保姆那一桌,吵吵闹闹,哭哭啼啼,反正不能吵到其他“忙碌”的大人。 不管她坐在哪一桌,谈嘉秧那位大舅舅总要在散席时“不请自来”,语气轻佻跟她扯些有的没的。 这一次是关于她的头发。 谈智渊自然扶上她的椅背,“小徐,你这头发比我刚认识你那会长多了。” 暑假那会发尾及肩,徐方亭一直没抽出时间找一家物美价廉的理发店打理,便让它自然生长,现在可以盖上蝴蝶骨。刚好挨着椅背,她感觉马尾给人捻了一下。 徐方亭立刻离开椅背,正襟危坐。她饭前瞄见他那位传说中的新老婆,此时不见踪影,她希望她能从天而降拴一下人。 每次谈智渊过来,周围几个保姆便悄然挪位,好像要把空间留给他们——谁叫她们是全场最小的小孩和保姆,目标实在过于显目。 徐方亭不得不把谈嘉秧当人肉盾牌,可惜谈智渊处于主场,自若坐到她身后,浓重酒气包围住她。 她敷衍笑笑:“对啊,一直没空去剪。” “剪掉多可惜,”谈智渊说,“我给你介绍一个发型师,你这样子的长发散下来打卷最合适。你都拒绝我两次,应该给我一次表现的机会吧,不然我得多受伤。” 徐方亭鸡皮疙瘩迭起,只能使出乾坤大挪移,道:“可以给小孩剪吗?谈嘉秧也准备要剪头发了。” 酒精强化他身上那种侵犯性,此时谈智渊显得更加势在必得。 “只要你肯去,当然可以买一送一,”谈智渊忽然凑近,一把抓住她躲在桌布底下的手,“小徐,你不如跟了我吧,我弟给你多少钱,我一个月给你2倍,还不用做家务带小孩,每天晚上乖乖等我回家就好了。” “放手!”宴客厅里人影稀稀拉拉,徐方亭没料到他堂而皇之动手,沉声呵斥,使劲抽手,但对方气力更足,钳制顽固,几乎没离开桌布之下。她只能寻到他的鞋尖,奋力用后脚跟踩下去,狠狠碾了碾。 谈智渊发出拔牙的呻/吟,吸来众人注目。 徐方亭强忍恶心,狠狠剜他一眼,抱起谈嘉秧,匆匆挂上一边背包。 谈韵之大步走来,拽着徐方亭胳膊轻拉到身后,居高临下冲着谈智渊轻蔑一笑,用周围都能听清的声音说:“哥,你这样当众挖墙脚不太好吧,小徐是我家的人。” 第20章 谈智渊撤回那只犯罪之手,煞有介事抚摸无名指的戒指,那还是前一段婚姻的印迹。他一团和气笑道:“阿之别紧张,我就跟小徐开个玩笑。这不小艾刚手术,身体不好,现在又住榕庭居,她那么喜欢孩子,小金子去家里玩,小徐可以兼职做做饭扫扫地,一举两得。” 谈智渊口中的艾觅贞刚做了流产手术,痛失香火,谈家范围里人尽皆知,却又谁都当不知道,就跟她敏感的身份一样。 谈韵之厉色凛然:“就算她同意,东家也不能同意。难道小徐嫌弃我家工资开得少吗?” 以前在仙姬坡单挑奇葩亲戚,没输过一回阵,其实她还有九成功力没使出,小东家要是拿她给亲族兄弟献祭,一会她大不了鱼死网破。 她暂时默默配合道:“没有啊,现在工作挺饱和,我对工资也满意。” 谈智渊起身缓缓将绒布椅子送回桌底,双手插兜,满面带笑:“小徐年纪应该跟小艾差不多吧,同龄人有话说,多相处解解闷也挺好,带孩子多累啊,没个说话的人怎么行。——回头我问一下你爸的意思。” 最后一句显然把谈韵之降权,只有谈礼同才配得上“东家”两字。 谈韵之生硬地说:“不必,我不同意,小徐也不能同意。带孩子挺累,不想让她为闲人杂事费心。” 此时话题中的另一主角艾觅贞登场,亲昵挽过谈智渊的臂弯,一副纤手莹润细腻,泛着清香,显然刚上洗手间洗手后又特地擦了护手霜。 “我看小徐那么朴素,瞧着也不像我这种整天没事干,只爱逛街剁手买买买的人。你呀,就别折腾人家了,让她好好带娃吧。” 谈智渊把戏做足,拦住艾觅贞肩头,一根手指半宠溺半威吓虚点她鼻梁,“就知道你最败家!今天又买了什么好东西,我的手机提示短信就没停过。” 艾觅贞娇声道:“女人会花钱,男人才有挣钱的动力嘛。” 从艾觅贞吱声开始,谈韵之就抱起胳膊,旁观这对半路鸳鸯演戏,周围的人也差不多相同反应。 谈嘉秧往大门伸手,不耐烦哼唧,想回家了。徐方亭同步蹿起烦躁,加上被侵犯和看戏的恶心,只想给谈智渊爆拳,像打地鼠一样打进土洞。 艾觅贞又说:“老公,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去吧。” 谈智渊飘忽忽地点头,仿佛真喝醉了。 “等下——”谈韵之抱臂的姿势半松开,右手随意摩擦左手指关节,好像再酝酿拳击动作,“哥,你得给小徐道个歉吧。” “我道歉?”谈智渊指着自己,“我道什么歉啊?” “你自己清楚。” “喝多了,我什么也记不清楚。”谈智渊当真醉意熏脑般,吊儿郎当一笑,“她谁啊?一个小保姆也配让我道歉?” 谈韵之腕骨青筋暴突,抡拳过肩,眼看就要砸出去—— 有人横插而入,以身作盾拦住他。 “谈韵之,你够了!”谈礼同醉意给亲族情谊驱散,依旧强撑在外的家长面子。 “你走开,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父亲的胳膊肘往外拐更添一把怒火,谈韵之抬手要拨开他。 而谈智渊携着躲他身后的艾觅贞,悄然往大门方向走,半路回眸抬手,从额角敬礼,不正经的笑容在醉意中更显嚣张:“阿弟,我今晚喝多了。” 谈礼同使劲往谈韵之胸膛鼓劲,将他弹出一步。 “你想干什么,他是你哥!” 谈韵之怒目而视:“然后呢,他都欺负都我头上了!” 其他亲戚闻声而来,七嘴八舌说和。 有人骂道:“阿之,你不要跟那只乡下来的骚狐狸计较,不是一个层次,不值得。” 另一人顺着思路附和:“对啊,要不是阿嫂实在忍不下智渊,哪还轮得到她上位。” “就是!证还没领,酒席没摆,就把人领家里来,我看这个智渊也是不太会办事,他人就这样,不是一天两天。” “也没造成什么实质损失,不如就这样算了,和气生财,终归是亲兄弟。” 谈家这般乡豪靠投胎和政策红利吃饭,平日斗鸡走狗,正经书没读过几本,谈韵之是仅有两个高材生之一——另外一个是他亲姐谈润琮——所以虽然年幼,各亲戚依然让他几分面子,说不定以后谈韵之飞黄腾达,他们也可以进大树底下乘凉。 如今僵局的根源应该在谈润琮,谈智渊虽取“才智渊博”一意,从小学习却被谈润琮碾压,最后只混了一个专科。 而谈润琮一路辉煌,哪知在婚姻上失败而终,谈智渊才算扳回一局,哪知没几年又被谈韵之压了风头。 谈韵之年轻气盛,恃宠而骄,也撂下狠话:“他现在敢拔毛,以后就敢往我头上撒尿。这账迟早要算清楚!” 谈韵之回头找今晚的主角,徐方亭却像给配角在场外转悠,陪着谈嘉秧一个一个地看墙脚的“安全出口”指示灯。 徐方亭从亲戚围上来那会便悄悄退场,敌方已撤退,缺乏攻击目标,其他人评价无关痛痒。 她重新抱起谈嘉秧,迎接他的目光。但谈韵之一来不可能替谈智渊道歉,二来已经表达过立场,三来结局无法令人满意,只能同样沉默以对。 沉默持续到榕庭居,谈韵之向谈礼同爆发了。 “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要懦弱你自己懦弱,妈和姐都是这么被你气走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这会谈礼同要解酒,有更充分的理由蜡在宝贝茶台边,烧水壶往出水口一撴,吵架的声音像滚水:“幼稚!冲动!就想着用拳头解决问题,你十八岁还是八岁啊!情商还没房子多!” “他那种天天把谈嘉秧喊成小金子的人,你奢望他能有多少尊重?依我看,就该把他揍得嘴巴张不开才顶事。” 谈礼同拄着膝头,瞪他一眼:“你别乱搞,玩阴公你玩不过他。等下你把自己搞进去吃国家饭,谈嘉秧真要姓金了。” 谈礼同觑着徐方亭抱谈嘉秧进房间,迫不及待压低声骂一句:“为了一个小保姆,至于吗你!那么点眼光,看不懂你!” 谈韵之的确给谈智渊的阴公论唬住,没错,现在肩上多出一份责任,不能像阿飞肆意妄为。 然而谈礼同下一句话,顷刻间又点燃他的怒火:“没准人家你情我愿,故意做做样子给你看,你又没谈过恋爱,你懂什么。没准你还妨碍别人好事,真是自作多情。” “谈礼同,你有毛病赶紧吃药!” 谈韵之扔下这句话,转身咚咚跑上楼,刚咚到转角,又两级做一跨跳下来。 他跑进徐方亭的房间——虽说是她的房间,却像奶奶的房间,可以肆意在里面疯耍却不好挨骂,实际上隐私空间少得可怜,谈礼同的话又叫他心头一突,说不定徐方亭哪一刻会为诱惑动摇。 徐方亭找出谈嘉秧的衣服,准备给他洗澡,像今晚的意外不曾发生过。 谈韵之想靠在门口说话,又不想给谈礼同听见,索性入内关门,把谈礼同那句冷笑一同拦在门外。 “你、还好吧?” 徐方亭匆匆扫了他一眼,平淡道:“没事。” 谈韵之走进床边,说:“你想骂就骂吧,我不会跟他告状。” 徐方亭轻轻把衣服扔床上,直起身抱臂,咬了咬下唇,又拨开额前散发。 “今晚要是在偏僻的地方,他没准会做出更过分的事。” “我知道,”谈韵之急切表达立场,听起来倒像肯定她会遇险,立刻又补充道,“他就是这种人。” “万一,我是说万一,”徐方亭看着他的眼睛,“我要出碰上麻烦,你能不能直接把我工资打给我妈?” 徐方亭遗言般的交代,比刚才肩膀上的责任更沉重,谈韵之心里掠过一丝惶恐,叫道:“你说什么呢!不许说这样的话!” 徐方亭也扬起声调:“什么说什么,小东家,难道到那时候你还想赖工资吗?还有良心吗?” 谈韵之急道:“什么‘到那时候’,不会有‘那种时候’,你想也不要想。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徐方亭似乎不为他的诺言所动,淡淡地说:“其实谁也说不准。” “你就是不相信我——!” 徐方亭被他的焦虑传染,急切辩解:“没有,我不是不相信你。” 谈韵之瞪了她一眼,像在指责:你就是。 徐方亭轻轻一叹:“我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以前仙姬坡——我家的村子——小卖部一直是个中年大叔看铺子,有天来了一个大概初中毕业的男的,我跟我闺蜜好奇就经常去那里晃,后来搭上几句话——那时候大概四五年级。最后一次不知道说了什么激怒他,他突然拿胳膊箍住我脖子,吓死我们,还好后面给挣脱了。” 谈韵之追问:“再后来呢?” 徐方亭最后从衣篮子翻出谈嘉秧的浴巾,抖摊在床上,“没有后来啊,从那之后我们不再去那个小卖部而已,我们也不敢跟家里说,怕被骂‘谁叫你们那么积极去勾搭陌生人’之类。” 她朝谈嘉秧拍拍手,“谈嘉秧,洗澡啦!” 谈韵之仿佛才是那个应该怨言怨语的人,咕哝道:“我才不会那样说你!” 徐方亭把手机抽出来扔床上,好方便蹲下给谈嘉秧洗澡,难得朝他犹豫一笑:“小东家,其实有时候,我觉得……你不太像一个东家。” 谈韵之的东家权威再次受到挑衅,冷笑道:“发你钱的就是东家!不管你认不——” 他低骂一声,“你的手机怎么烂成这个破样?” 徐方亭同样瞟了一眼她的蜘蛛网手机,嘿嘿一笑:“新帖的膜,时髦吧?” 谈韵之弯腰用食指揩了一下,触感粗糙,一看就有漏电风险。 “太超现代时髦了!” 徐方亭趁热打铁问:“小东家,你有没有折价的旧手机处理?或者你认识靠谱的商家?” 谈韵之说:“电子产品更新换代非常之快,我留着旧手机准备开博物馆么?” “也是,我再看看吧。”徐方亭落寞笑了笑,目送他离开房间。 其实刚才她没说完,也不应该说完,谈韵之的确没有东家的样子,而是比较像一个别扭的朋友。 * 冬至过后便迎来圣诞节,这个节日在国内已然成为促销商机,地铁口的沃尔玛布置焕然一新,榕庭居物业拉来一棵圣诞树布置在花园中央,就连小区外围的女装小店也跟风效仿,在玻璃门贴上圣诞花环。 这种小店客流量值得怀疑,徐方亭曾听榕庭居的邻居说,有些就是大老板掏钱哄小情人开心的。 这种话徐方亭听过即忘,没当一回事,直到在其中一个女装店看到熟悉的面孔—— 她只是推着谈嘉秧路过,往玻璃橱窗瞄了一眼,以前从未有机会碰见活人给模特穿衣服,便驻足了几秒钟。 那个活人从模特背后冒出头,与她四目相撞。 徐方亭立刻想扭头走。 艾觅贞笑吟吟走到玻璃门边喊道:“哟,看什么看,我老公今天可不在这里。” 徐方亭暗骂一声神经病,明着回应:“当然是看美女婶婶啊!” 她弯腰捡起谈嘉秧手腕挥手致意,“谈嘉秧,跟美女婶婶打招呼,过年要收她大红包的。” 艾觅贞拉起唇角,白眼一飞,抱臂低骂“有病”。 徐方亭行全了礼数,暗翻白眼,推着谈嘉秧继续往前走。 乘上电梯,徐方亭手机震动一下,屏幕弹消息星春天的成老师发来一条消息。 徐方亭偶尔跟她请假或者问问题,谈嘉秧的情况成老师一直直接联系她。 成老师:小秧阿姨,这周可能是我最后一周给小秧上课,因为过段时间要离职了,希望你能理解并且暂时不要声张。小秧的学习进度我已经交接给章老师了,元旦后章老师会给小秧上言语课。实在不好意思。 屏幕花线阻挡视线,徐方亭小心翼翼把这条消息看了几遍。电梯叮的一声,她险些忘记出来。 她把谈嘉秧推进家门,谈韵之的一双高帮运动鞋随意摆在地上,今天是周一,他应该没回来才是? 徐方亭等谈嘉秧磨磨蹭蹭换上小棉鞋,牵他一块上楼,果然在书房发现那双运动鞋的主人。 “小东家,你回来得正好!成老师刚给我发消息——” 徐方亭走进敞开的书房,直接把手机凑到谈韵之眼底下。 花屏扎眼,谈韵之不忍直视般皱了皱眼睛,“你这屏幕——” “哎,要紧事呢,你先凑合一下吧。” “……” 谈韵之凑合地看完,问:“章老师是哪个?” 徐方亭回忆片刻,摇头,“不知道,可能见过,没对上名号。——我要不要问下她去哪个机构,说不定可以跟着她一起?” 谈韵之点头把手机还给她,徐方亭站在他身旁打字,屏幕迟钝,打三个错一个,删删改改,终于发出去—— 「好可惜,那也没办法。你是跳去其他机构还是打算回老家呀?我们觉得你教得挺好的,谈嘉秧半年进步很大。」 徐方亭说:“小东家,你今天竟然有空回来,我以为忙着约会呢。” 谈韵之白她一眼,“我跟谈嘉秧约会。——谈嘉秧,过来,叫舅舅。” 谈嘉秧练习了很久吹泡泡,圆唇依然打不开,“叔叔”发成ferfer,“舅舅”依然是“鸡鸡”。谈韵之已然学会安分当jiji,每一次都给他正强化的回应。 成老师立刻回了消息—— 「谢谢你们的信任,年纪大了想回老家发展多陪陪父母。」 徐方亭给谈韵之转述,道:“我看她年纪也不大啊,也才二十六七八吧。” 谈韵之却想着其他问题,以前徐方亭说得没错,无论是阿姨还是老师,都只能陪谈嘉秧一段时间,真正的干预主力军还是家长。 他不知道徐方亭的职业规划,说不定不到二十六七八她早离开了…… 徐方亭没得到回应,低头祝成老师未来顺心如意,成老师也希望谈嘉秧努力成长。 “给你——” 谈韵之忽然拉开抽屉,掏出一只手机盒轻拍桌上。 徐方亭迷惑地盯着陌生的iphone包装盒,“什么……给我?” 谈韵之又把手机盒递给谈嘉秧,同样说“给你”,谈嘉秧立刻接过去。 “看吧,那么简单的两个字,谈嘉秧都听懂了,你竟然没听懂。” 徐方亭震惊多于疑惑,交替看着手机盒和小东家:“为什么……突然给个手机我?” 谈韵之不客气道:“看你那手机不顺眼很久了。” 徐方亭扯扯嘴角,“就是反应慢了点,基本功能还没坏。” “你都把谈嘉秧拍成渣渣了。” “嘿嘿,那也是没办法,”徐方亭谨慎道,“小东家……是不是要从工资里面扣?” 谈韵之又将两只手掌塞到上臂之下,抱着胸道:“你不说我都没想到,这个提议可行性挺高,我决定采纳一下。” 徐方亭简直自掘坟墓,瘪嘴问:“那……这手机值多少钱?” 谈韵之挺认真地说:“你估计得分期付款,一次性付不完。” 徐方亭倒吸一口凉气,“你就直接说个数字吧。” 谈韵之定定看着她。 徐方亭勇敢回视,给自己鼓劲:大不了不要呗,总不能强买强卖。 谈韵之忽然咧嘴一笑,又露出上面一排整齐的牙齿:“骗你的!” 徐方亭:“……” 阴晴不定的小东家又开始推来乌云:“你就当工作机用吧,实在受不了你拍视频的渣像素!简直虐待我的眼睛!” 徐方亭仍不太踏实:“真的不要钱?租金……也不要?” 谈韵之叫道:“你再多问一句,一个字一千块!” “谢谢小东家,我一定会好好保护工作手机。” 她立刻抿住嘴,唇线弯出一道默然而动人的弧度。 谈韵之也发出两个不敢不默然的音节:有病。 然后,牙痒痒地笑了。 第21章 徐方亭从没使用过iOS系统,谈韵之只给她申请好账户邮箱,下载常用App,其他功能让她自行感受设计美学。 她立刻试拍一小段谈嘉秧,画质果然非同一般,无怪乎谈韵之老是吐槽她的渣画质。大概奢入俭难,徐方亭用旧手机传文件时,隐隐喜新厌旧。 手机外壳质感优良,滑不溜丢,她在网上下单手机壳和挂脖绳,免得重蹈旧手机的覆辙。 徐方亭从蓉蓉阿姨那学会自己上在网上淘点小东西,以前在学校需求不多,没有绑定银行卡,至多喊别人帮买,再付对方现金。 新年春节落在2月中旬,元旦过后,谈韵之会进入期末考试月,取消了周三和周天返家计划,只在周六把一周的衣服打包回家洗。 徐方亭趁元旦休了年前最后一天假,和孟蝶逛街囤点过点要带回家的东西。 在外打工一年,孟蝶东买西买,很有衣锦还乡的势头,徐方亭差点以为她月薪上万。 孟蝶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过年回去都这样,给七大姑八大姨买点东西,能带出去的,让亲戚一看到就知道,‘嚯,看!这是孟蝶买给你的啊,这姑娘能挣钱又孝顺’。以前因为我是个女儿,我妈多受气啊!我就要让她们瞧瞧,生个女儿不吃亏。” 她们逛到商场的化妆品专柜,孟蝶请导购拿口红给试用一下。 徐方亭诧异道:“化妆品也是必需的吗?” “当然了!”孟蝶用一次性棉签试色,“哪有女人不爱化妆品啊!我跟你说,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抓紧时间,赶紧美丽。——你要不要试一下,我觉得这个色号适合你?” 徐方亭撇开头,终于理解谈韵之为什么不喜欢在大学宿舍楼下的公共洗衣机洗衣服,她非常不信任这种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东西。 “我不要,涂了还得特意洗,太麻烦了。” 孟蝶神情如蝴蝶翩跹,飞扬道:“美丽才不嫌麻烦。——你真的不买?一支才几十块钱,改善唇色,整个人看起来会精神很多。” 徐方亭摇摇头。 “你真是……”孟蝶选了一支,无奈笑笑,让导购员开单收款。 离开专柜,徐方亭才说:“最近我看了一本书,里面说年轻女人存不下钱的原因之一是买衣服包包和化妆品,我感觉有点没错。” 孟蝶扬眉道:“那可都是女人的必需品!——你现在还有时间看书,我真佩服你。” 徐方亭说:“里面还说了另外两样原因,帮扶娘家和生养小孩,我就觉得很神奇,原来真的有人专门研究像我们这种穷人家出来的女孩子,挺切中要害。” 孟蝶浑不在意道:“自己的生活还要自己体会,书里面写的都是别人的东西,不会100%管用啊,像我现在还是解不出数学方程式,背不出古文,不也过得挺好。” 一旦话题潜入日常的地表之下,涉及稍微深奥的思考,徐方亭和孟蝶便话不投机。徐方亭并没觉得自己所知皆为真理,只是朦朦胧胧中对一些东西怀着本能的拒斥。 她无法要求对方与自己同步,只能更换话题。 这一天下来,徐方亭分别给自己和徐燕平购置一套全新行头,控制在一千以内,出来大半年,除了每月寄回家大部分用于还债和徐燕平生活,私房钱已有九千多,消费上终于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孟蝶依然笑她节俭,她刚工作那会,前几个月的工资除了寄回家,剩下全部花光。 徐方亭上车前,孟蝶却将那只口红袋子一把塞给她,说新年礼物。 她推却道:“我又用不上……” 孟蝶不由分说塞进她的购物袋,笃定道:“总有一天你会需要。” 徐方亭在车上取出口红,拔开盖子缓缓旋出一小截膏体,忽然想到这玩意要是跟食物一起吃进肚子怎么办。她收起口红,想着今晚有空试一下。 实际晚上她回去把谈嘉秧弄上床睡着,再如常打台灯看了会书,已近午夜,什么口红与色号,全没一床被子来得舒服。 * 成老师在元旦后便没再出现在星春天,接班的章老师也是位差不多年纪的女老师,样貌温婉,长发梳成低马尾,说话温声和气,给人第一印象很是舒服。 谈嘉秧习惯了ABA教学模式,加上对人依恋感并非太强,更换老师没有如第一次来星春天时哭闹,毫无困难适应了。 临近年关,王一杭突然发来消息问徐方亭要不要一起搭车回家,他亲戚开车,还有两个空位。 上一次之后,两个人没有再联系,一晃竟已过去数月,龃龉被时间消磨,失去本质的锋锐,似乎变得无关紧要。 徐方亭早答应和孟蝶一同乘车,再次婉拒。他可能忙于备考,依旧没有太勉强。 一月底,谈韵之正式开始放寒假,当真报名驾校,争取假期把驾照拿下——他避开C1证人山人海的排队序列,直接上C2快速班,反正他不喜欢手动挡。 徐方亭一直没假期,这会才跟着报名,索性报了C1慢慢磨,费用两年内有效,理想情况半年内能拿证。 谈嘉秧也差不多28个月,经过半年干预,进步显著,谈韵之约在年前做一次系统评估。 再来儿童医院,谈嘉秧已经可以命名候诊区条椅的颜色,虽然发音只有徐方亭能听懂,有时连谈韵之也难以理解。 他依旧喜欢看灯和轮子,看到哪盏不亮的灯,从默默注视发展成语言表达,一直指着灯说“没、没、没”,直到大人给予回应,肯定他的“灯没亮”。 “他以后会说话肯定是个话唠。”谈韵之抱胸坐在条椅上,侧头望着谈嘉秧,而谈嘉秧依然心怀光明,仰头盯着天花板的灯。 徐方亭说:“我听说阿斯(AS,阿斯伯格综合征)会这样,只喜欢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噼里啪啦说一大堆,完全不会看别人眼色。” 阿斯的语言能力一般不受影响,早期甚至比NT超前,越长大就越容易发现能力偏轨,特别难于管教。阿斯是孤独症中的智能高于NT的一类,有些父母特别渴望得到一个天才的名头,撇清与孤独症“被傻子化”的关系。 “能力越高,破坏性越强,能力低的可能在家玩屎玩尿,能力高的出门杀人放火怎么办?”谈韵之摸着谈嘉秧的脑袋,“谈嘉秧只要能控制自己情绪,有一份谋生的工作就好了。是不,谈嘉秧?” 谈嘉秧指着一盏灯望向他,说:“更更。” 谈嘉秧还不懂控制舌尖触碰上颚后发音,d一律发成g。 谈韵之给他正强化的回应:“对,那是灯灯。” 徐方亭认同他的看法,谱系之所以为谱系,是孤独症像光谱一样,程度有深有浅,每一点坐标的颜色各不相同,没有两个完全一致的孤独症人士。 她现在可以说了解谈嘉秧,但不一定了解其他ASD小孩。 谈嘉秧对于他们来说先是一个各方面与众不同的小孩,然后才是ASD小孩。他们不愿意用标签束缚和定义他。 叫号屏提示谈嘉秧的名字,这回身份信息完整改过来,谈嘉秧从法律和社会意义上完全脱离金家的范畴。 那个脸庞只有巴掌大的男医生还记得他们这一特别的组合,微笑询问情况,依旧是徐方亭作答。 “哎——”医生惊喜地说,“他现在会看我了。语言也出来了,进步很大啊。你们在哪个机构上的课?” 徐方亭说星春天。 “看来星春天可以啊!”医生点头,示意在场唯一的实习医生记下机构名字,可能作为推荐参考之类。 医生又开了评估的单子,依旧是跟上次相同的医生评估,她对谈嘉秧也还有印象。 这一次,谈韵之填写社会适应能力评测表时,终于可以在“脱袜子(从袜口往脚尖方向)”这一项打上一个勾。 评测结果出来,谈嘉秧现年龄28月,实际发育月龄22月,落后6个月。比半年前落后10个月足足提升了4个月。 医生又重复一次进步很快,“你们家小阿姨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很难得啊,不加工资说不过去了。” 谈韵之诚恳笑道:“一定加。” 医生让回去继续上课,等三岁时候再来复查。离开诊室时,两个大人满脸带笑,谈韵之欣喜于谈嘉秧的进步,徐方亭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层:小东家又要给她加薪500了! 谈韵之饱满的状态持续一整天,比知道期末考试科科优秀还激狂,当下决定带她们到旁边的荷花山公园坐鸭子船。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带谈嘉秧来公园。 刚确诊那会是夏日炎炎,心情低迷;后来工作日上课,周末到处人山人海,总之哪也不想去。 谈韵之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小徐,你来沁南,好像没怎么出去玩过?” 徐方亭跟着他往公园的荷花湖走,路上碰见一片相亲角,一绳一绳的相亲文件,按年龄排了序,越靠入口越大龄,文字也越迫切。 谈韵之冷不丁说:“小徐,你盯什么呢?” 徐方亭笑道:“上面的女同胞条件都挺不错,好几个还是自己有房有车的高级白领。” “你为什么不看男的,反而看女的?” “我只是好奇一下女同胞们到30岁左右能达到什么水平。” 谈韵之侧头打量她一眼,“你才成年,就琢磨十几年后的事了。” 徐方亭轻轻一叹,“时间很快,一下子半年就过去了。” 谈嘉秧提升了不止四个月的能力,可是她好像跟半年前没什么不同。 说话间,荷花湖近在眼前。 鸭子船有脚踏和电动两种类型,谈韵之毫不犹豫选了后者。 今日偶见太阳,此时天阴无风,游湖的船只不在少数。 三人套上救生衣,谈韵之带谈嘉秧坐前排开船,徐方亭做后排对角。保暖起见,她还给谈嘉秧套上毛线帽,谈嘉秧扒掉几次,开船之后才终于分心,不再捣弄帽子。 徐方亭小时候只坐过一次鸭子船,小学毕业那年被姑姑召到舟岸市带表妹,跟着他们家到公园,船到湖心,脚踏板坏了。 现在当然再无隐忧,徐方亭静静感受凉风,时移世易,却回忆不起当年的轻松与新奇。 船突突前进,巡游,谈韵之圈着谈嘉秧开船,中途接起谈礼同电话,连喊带吼地说:“中午我们在外面吃,你自己解决吧。晚饭也不回去了。” 手机收妥当,谈韵之又用同样的语调说:“小徐,等我考了驾照,我带你们去海边玩啊。” 徐方亭笑了,似乎能回味起小时候的欣喜,仅仅因为家长的一个许诺就充满期盼,精神的富足能够填平贫穷的沟壑。 “好啊。”她举起挂在胸前的手机,随手拍了一张两人侧影。 * 中午在商场吃过饭,谈韵之打算顺便购置谈嘉秧的衣物。 第一家进的是大型休闲服饰零售店,两人先给谈嘉秧挑睡衣裤,谈韵之负责看款式,徐方亭负责确认尺码。 “请问,”有个陌生女人比了一件衣服到徐方亭眼前,“这个有S码的吗?” 徐方亭愣了一瞬,生硬地说:“我不是店员。” “呃,sorry……”女人尴尬地走开了。 徐方亭今天穿一件休闲兜帽外套,手机绳图案刚好类似店员工牌的红绳,无怪乎对方看花眼。 她还是有点郁闷,低声抱怨:“我长得那么像店员吗?” 谈韵之半严肃道:“小徐,说明你已经跟都市风格接轨了。” 出来时谈韵之上一趟洗手间,徐方亭继续推不愿意停下的尿包谈嘉秧四处转转。 拐了一大圈还没见谈韵之过来,消息倒是来了,问她走到了哪里。 徐方亭打量四周,几乎都是英文牌子,字母都懂,单词念错土气必现,唯一一个中文牌子跳进眼帘。 “在‘爱慕’这里。” 再从店名往橱窗里一看,她立刻走到边上一点。 谈韵之抄近路还快出现,扫了一眼店里色彩繁多的女士内衣,示意他来推婴儿车。 “你要进去逛吗,我在这看他。” 橱窗里穿内衣的都是假体模特,徐方亭还见过活体男模穿CK内裤走秀,此时倒也镇定自若地说:“等下次涨工资我再来。” “你不看?”谈韵之说,“你不看我看去了?” 徐方亭扭头盯着他侧脸,不可思议道:“你买来送人?” 谈韵之说:“我自己穿。” 徐方亭给他洗了半年衣服,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癖好,当下尴尬道:“你、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谈韵之推车离开爱慕,继续往前两个商铺,他的目的地出现了——Calvin Klein Underwear。 徐方亭接过他交来的婴儿车:“……原来你说你这个。” 谈韵之回过味来,瞪她一眼:“难不成还能是你那个?” 徐方亭说:“明明就在那个店前面,你说,你不‘进店’看,我‘进店’看去了?” 谈韵之想了想,说:“我说的是underwear,你不看‘underwear’,我看‘underwear’去了?” 徐方亭嘀咕:“强词夺理。” 谈韵之哼哼:“不可理喻。——我一个男的,为什么要进你的店?” “说不定买给谈嘉秧舅妈。” “那我肯定直接带她过来挑。” 谈韵之说完转身进店里,几乎每种颜色拿一条,带字母的也捎了几条,花纹的没要,批发似的买了一打。 谈嘉秧打瞌睡了,徐方亭把托板放下,让他膝盖以上可以平躺。 她跟着谈韵之来到Adidas女士那一面鞋子展架,逐个看着各式运动鞋。 谈韵之忽然说:“挑一个。” 徐方亭疑惑:“我吗?” “不是,我问谈嘉秧。” “……” 徐方亭瘪了瘪嘴,指了第一眼缘非常出挑的一个带点蓝色的鞋子,看上去似乎还跟他的其中一双是情侣款。再看价格,徐方亭真佩服自己眼光,四位数,属于高架区间的一个。 “这个,挺好看的吧?” “拿个你的码数试试。” “是要我帮谈嘉秧舅妈试吗?——38,谢谢。” 徐方亭平时有勇气进店也没底气试穿,这会仗着谈韵之潜在顾客的身份,不管怎样先体验一下脚感。 等店员把鞋子拿到去查货,谈韵之说:“让你试你就试,哪那么多问题呢。” “当然是好奇啦,”察觉到他蹙眉,徐方亭立刻改口,“好奇害死猫,嗯。” 徐方亭试了一只脚,合适,按店员指引试穿上一双,走几步,蹦跳两下,轻盈,舒适,果然跟她现在鞋底硬板板的那双天差地别。 “挺好的。” 谈韵之颔首道:“那就这双。” 徐方亭坐下把鞋脱回去,换上自己的硬板板。 然后,徐方亭又以相似流程试穿了运动羽绒服和长裤,谈韵之结过账就把东西交她手里,婴儿车挂了背包和两个购物袋,已经满仓,她便拎了一路。 一直回到榕庭居家中,徐方亭抬手给他示意:“小东家,这个送你房间上面?” 谈韵之弯腰脱袜子,天冷终于肯穿室内鞋,说:“你的东西,问我干什么。” 徐方亭卡壳一瞬,犹疑道:“这是,给我的?” “不要?” 徐方亭难掩惊喜,却疑惑犹在:“像手机一样的工作套装吗?” “你家人过年不会给你买新衣服吗?”谈韵之心平气和说话时像自言自语,自顾往里走着,留给她一个熟悉的背影,“我姐以前每年都给我买。” 徐方亭低头看了眼巨大的纸袋,皱了皱鼻子。 她一直习惯做姐姐:在家里,她是傻子亲哥的姐姐;帮人带孩子,她是孩子们的姐姐;无论在哪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一直习惯姐姐这个照料者的角色。 可是现在,她好像当了一回妹妹,真真切切感受到被照顾的温柔。 第22章 徐方亭帮谈韵之面试一个过年留在沁南做钟点工的阿姨,除夕前两天,她和孟蝶一起搭上长途巴士,汇入春运返乡大潮。 孟蝶一路吃各种小零食,徐方亭可能这半年饮食升级,口味改良,对吃食少了以前的饥渴,加上皮质座椅味道奇特,她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几口水。 城市的繁华一路抛在身后,村落逐渐成为主景。 在舟岸市换乘回仙姬坡的短途汽车,没有售票员,没有报站,招手即停,随地下客。 现在许多人家消费得起汽车,车厢内只坐了不够三分之二的乘客。 孟蝶不再吃零食,和徐方亭一起望着窗外。两个外出打工的女孩有了类似近乡情怯的情愫。 在仙姬坡村门下车,让司机多停一会抽出行李箱,合上脏兮兮的行李箱门。 等汽车离开,徐方亭和孟蝶掩鼻吃了一口尾气,才拉着箱子过国道。 许久未归,一路多出几栋在建的房舍,孟蝶在一道岔路口处跟她道别,徐方亭继续往仙姬坡的心脏走。 乡村房舍缺乏现代美感,配色失调、夸张或不够工整。一般哪家用了某个色调的墙砖,周围总会出现与之相似的房舍。 那口她哥遇难的池塘,池水泛绿,垃圾漂浮,恶臭隐然,再也不是小时候作文里歌颂过的可爱。 城市的繁华与文明规整她的审美,徐方亭头一回对长大的地方生出微妙的疏离。 当蛀牙般的小家出现在眼前,她得承认她可能没有挑剔的资本。 徐方亭家占地百来平米,只有一层,水泥地板,红砖内外墙。 她从背包掏出钥匙开不锈钢门,叫了声妈,没人回应。 她的房间一半堆放旧物,一半是她的床、书桌和衣柜。徐燕萍早打扫干净,旧式带蚊帐架的床上铺着她高中那一铺被子,书桌纤尘不染。 屋里只有一根日光管,红砖墙吸光性太强,徐方亭得在书桌周围墙壁糊上大版挂历,才能稍微提供反光。 此时日历上的褶皱积了灰,像一条条灰虫子附在白纸上。 外头传来电动三轮车的声音,徐方亭放下东西出门看,徐燕萍骑着一辆蓝色的回来,应该是舅舅家的,他们家那辆早在车祸中严重变形。 她响亮喊了声妈。 徐燕萍边笑边扶着腰慢腾腾进屋,“那么快,我还以为你要晚饭才能回来。” 徐方亭放倒行李箱,取出给徐燕萍买的衣服。 徐燕萍捧着衣服,笑眯了眼,“这得多少钱啊?” 徐方亭说:“不贵。” “哎哟哟,”徐燕萍摸着料子,衣服上身后,在斑驳的衣柜镜正了正衣领,正看侧看,摸摸袖口又试试口袋,“这衣服真好。” 徐方亭叠起胳膊倚在柜子边,脑袋也轻靠上去,笑道:“一下子年轻好多岁吧。” 徐燕萍又说:“以后可别给我买那么好的衣服,我平常也没机会穿,干活不方便。” 谈韵之那句话突然闯进脑袋,徐方亭下意识便搬出来:“过年总要买新衣服的。” 徐燕萍惭愧一叹,“都到了女儿给妈买衣服的年纪了。” 徐方亭的一句“我已经工作了嘛”溜到嘴边,卡顿片刻,犹豫咽下。工作像一个长期的承诺,她还没能力将这种状态持续下去。 “一会我和孟蝶到镇上逛会,剪个头发,半年没剪了。” 徐燕萍小心翼翼脱下衣服,展开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你才刚回到,又要出去,搭车不累吗?” “不累,好久没放过这么长的假,趁空玩玩。” 口袋中手机震了一下,大概孟蝶在找她,徐方亭边说先走了。 果不其然,孟蝶没多久骑小电车到她家门口,跟徐燕萍打过招呼,载她一路到镇上。 没有头盔,头发在寒风灰尘中又毛躁了几分,徐方亭剪了一个可扎可散的披肩发。 这期间孟蝶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刚在对联街碰见你的小童老师了,喊你有空过去找她。” 小童老师就是徐方亭初中的生理启蒙老师,父亲老童是仙姬坡小学的老师。 徐方亭以前帮带老童的孙女,老童管她一顿午饭,外加午休时间指点一下她练毛笔字。 老童每年寒假上街兼职写对联,等徐方亭可以出师,他便把她捎上,按销量分给她一点生活费。 徐方亭读高中那三年,销量有所增长。 镇上每年只有个位数的学生能考上舟岸高中,相当于一只脚踏进大学门槛,徐方亭无形多了一层吉祥物的光环,大家买她的对联相当于给自家孩子讨个吉利。 理发的阿姨帮把头发吹直,徐方亭还是习惯性扎起来,“我答应她过去帮写对联。” 孟蝶随口道:“你还要写啊?我还以为你能自己挣大钱,就不会去了。” 徐方亭心有微妙:“每年都去,好像习惯了,反正有时间。” 口袋里手机又震动几下,徐方亭没有立刻掏出来。 徐方亭跟孟蝶分开,来到小童老师家的对联摊。 现在印刷技术精进,摊铺大多售卖印制的对联,匀称美观,价格低廉。但也有不少喜欢手写对联的人,每个字落笔有情,每一副独一无二。 童家坚持手写对联多年,在镇上小有名气。 小童老师远远跟她招手,唤她名字:“方亭,来!” “小童老师——”徐方亭笑着过去,“我还以为你回你婆婆家过年。” 小童老师为带她们初三毕业班,婚期推迟一年,指导她们高一上学期才结婚。徐方亭高一和高三过年前都没见着她。 小童老师不施粉黛,衣着朴素,看起来比榕庭居那些全职妈妈黯淡和年长几分。 小童老师掠过一丝尴尬,但到底年长十岁,旋即淡然而笑:“过来帮帮我爸,上年纪了写不了多少就喊手痛,所以啊——需要请一下你来当救兵。” 徐方亭惭愧道:“我半年没怎么写字,也不知道还行不行。” 打工后她每天的输出量只有日记几段话,比起高三退化严重,字还没散架,但流畅性值得怀疑。 小童老师说:“没事,我相信你。” 徐方亭在废报纸上练习好一会,小童老师校验通过后,开始上阵替老童老师的班。 不一会,来了一个中年老熟人,男人自称年年在此买对联,跟两位童老师寒暄过后,说:“老童老师,帮我写个对联啊,就写‘门迎百福丁财旺,户纳千祥合家欢’。” 老童老师坐躺椅上歇息,往徐方亭示意:“我徒弟回来了,她写也可以,你看行不?” 男人对徐方亭有些印象,笑道:“这就是舟高的高材生吧,准备考大学了吗?我小孩明年——不对,应该说今年了——今年也要中考了,你给写一副也行,沾沾喜气。” 徐方亭握笔的手发颤,若是鼻端墨水再多些,恐怕会往纸上抖下一条墨珠链子。 她含糊嗯了一句。 小童老师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才稍稍稳住她。 徐方亭开始往盛墨水的碗蘸水,在碗沿刮擦狼毫。 在男人又搭话道:“高材生考上哪个大学了啊?” 徐方亭忍无可忍,快嘴一步:“工作了。” “那么早,”男人不禁打量她全身,“看不出来啊,太年轻了吧,你看起来都不够二十岁。” 徐方亭说:“你眼光真厉害。” 男人回过味来,断气般啊了一声:“没上学了啊?” 徐方亭的情况多少有点特殊,家境贫寒,亲哥是个傻子,自己一骑绝尘考上重点高中,这样凄凉的命运在镇上几十年来可谓独一份,听过的家长多少有些印象。 更别提后来她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只剩下母女伶仃相依。 男人见她还没落笔,霎时生硬道:“我突然想起我老婆已经买有对联,这副我就暂时不要了,不好意思啊。” 说罢他朝老童老师赔了一个笑,转身离开摊铺前,还低低啐了一句:“晦气。” 小童老师看不过眼,叫道:“哎,站住,你说谁晦气呢!” 男人不理会,甩袖便混进人群里。 小童老师准备绕出去追,徐方亭立刻拉住她,语调几乎带着央求:“算了,小童老师……” 老童老师不由蹙眉,宽慰道:“别跟这种乡野莽夫计较。” 小童老师也说:“就是,儿子天天在普通班混日子,班主任都建议不用中考,直接报名中职算了。” 徐方亭抿了抿嘴唇,沉声道:“小童老师,我看我还是先不写了吧——” “不行!”小童老师激动地说,“方亭你答应我的!就一个不相干的臭男人,别把他的话当圣旨。吃个鸡蛋还要管母鸡身上有多少根毛吗,就算他去买印制的对联,那操作打印的还不是普通工人吗,说不定连初中也没读过。” 老童老师站起来,把一本热门对联汇总本交给她,“这本都是卖得比较好的对联,你帮我先写好几张,明天要货量估计会更多。——我当年高考失利也没考上大学,小童爷爷还不给钱去复读,回家放了两年牛,后来周周折折才当上小学老师。就算当老师,小童爷爷早年还嫌弃我没有像其他兄弟一样出去闯荡,窝在小地方当个窝囊小老师。他临走前才知道,身边有个能随时叫回家的儿子有多幸福。无论你春风得意还是马失前蹄,总会有人嫌弃的你,所以啊,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踏踏实实每一天就好了。” 老童最后看一眼小童,仿佛这话也是对她嘱咐。小童脸色微变,没有说什么。 无论听到多少漂亮话,徐方亭的境况一天未变,高考失利始终如噩梦相随。 她只好接过本子,重新执笔蘸墨,在红纸上落笔。每一个字力透纸背,点是蛰伏的不甘,提是沉默的愤怒,撇是放弃的无奈,捺是前进的指引。 沉浸其中时,她好像抓住小小的火苗,光亮暂时驱散了噩梦。 * 徐方亭揉着发酸的手腕,赶着最后一趟班车回仙姬坡,徐燕萍刚开始炒菜。 她坐到床上,才掏出手机。 Q群聊已经积累99+条未读消息,初中班级群在商量上大学后的第一次聚会。 上大学的只有十来人,大部分大专,王一杭凭着985大学成为当之无愧的重磅人物,加之人缘不错,无论如何不能缺席。 有人隐晦提了句“学习委来不来”,徐方亭呼吸一窒,急着往下翻动,竟然忘记去看这人是谁。 又有人回“现在是不是变成打工委了[呲牙]”。 王一杭给那人几颗炸/弹,反问他泥水工做完没有。 徐方亭没再往下看,直接退出Q。 王一杭却偏不让她退出似的,刚才发来微信—— 「看班群了吗?他们在搞今年聚会,你来吗?」 徐方亭装没看见,转手点进朋友圈,谈韵之的动态在第一条。 TYZ:「小徐不在的第一天:」 配图:谈嘉秧委屈巴巴.jpg 徐方亭禁不住噗嗤一笑,顺手点赞,按了两个调皮眨眼吐舌的表情,心情莫名缓和。 这个时间点,谈韵之应该在沙发边照看谈嘉秧,等厨房开饭,看手机的姿势应该还是抱腰举手,反正不会低头委屈自己的脖子。 他的回复很快过来:[抠鼻]。 她点开他的聊天窗口,用语音问:“谈嘉秧,我是姨姨,你在做什么?” 谈韵之回了一条2秒的语音,谈嘉秧稚嫩而模糊的声音说道:“姨姨。” 徐方亭刚想回复,谈韵之又发来一张图:他和谈嘉秧坐在比格斗笼少了天花板的波波池里,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技巧,谈嘉秧竟然也看向镜头,甥舅俩表情平淡却养眼。 徐方亭好像给人用手指亲昵地戳了戳脸蛋,双颊泛热,心起涟漪。 她拍谈嘉秧时,自己从来不出镜;谈韵之拍时,她就算无法离开镜头,也会把自己的头扭出镜头,保证谈嘉秧是绝对的主角。 她从来没有谈韵之的正面照片,连侧面的也没有,至多留下一两张他和谈嘉秧的背影照。 毫无疑问,小东家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生。 若是高中同班,说不定她还会暗恋上;就算不是暗恋对象,也会经常出现在女生宿舍卧谈会里,久而久之,惹人注目,变成独特的回忆。 徐方亭默默保存原图,加了一个红心收藏,便于日后寻找。 亭:「好乖啊!」 TYZ:「……」 徐方亭后知后觉歧义加剧暧昧,忙补充:「谈嘉秧好乖啊!」 那边像没看到补丁,直接回复—— TYZ:「姨姨的呢?」 徐方亭的阅读能力似乎退化了,读了两遍,猜他可能也要她照片,让谈嘉秧加深印象,免得一个假期过去就忘记。 她调开自拍模式,举起手机。 红砖墙壁实在晦暗破败,脑袋映在上面,她还记得小时候不小心靠近,砖缝的水泥疙瘩会缠住她的发丝。 徐方亭跑出门外,借着最后一点天光,转了好几个背景,拍了一张与菜地为伍的照片。 片刻后—— TYZ:「好呆。」 亭:「……」 第23章 次日,徐方亭又在童老师家打了一天零工。 小童老师给她包一个红包,递过来时左手无名指的戒指泛着碎光。小童老师结婚那年,徐方亭和好几个同学凑钱送了一块小金锁给她未来的宝宝,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用得上。 小镇风俗很传统,徐方亭从小到大见到的新人几乎都是次年便诞下宝宝,一家三口尽享齐天之乐。 小童老师已经结婚快三年了。 也许同性相处,会让直觉强上加强,徐方亭能感觉到小童老师不太开心。 以前上课小童老师发脾气时,班上男同学总要说她一定是跟男朋友吵了架。 那会徐方亭一直是尖子生,从来没惹过她生气,潜意识仍然觉得是哪个同学令她失望。 师生关系隔在那里,徐方亭不好过多关心。 除夕当天徐方亭便没再向童老师报到,年夜饭会和舅舅舅妈一起吃。徐燕萍下地薅菜时,舅妈找过来,神秘兮兮问她妈有没有转让宅基地的想法,如果想转,她能找到合适的同族的亲戚接手。 徐方亭是土生土长的仙姬坡人,观念中宅基地代代相传,从来不知道有人需要掏钱买。 舅妈劝诱道:“亭亭,现在就剩你妈和你,在哪租个房不必住这里强吗?以后出外面工作,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次。你们家一屁股烂债……你也是知道的,卖掉多少还能缓解一下压力。 “我说一句难听的,要是以后你妈改嫁呢?” 哪怕改嫁只是假设,徐方亭隐约涌起遭遇背叛的失望,甚至愤怒。 如果她每天努力帮人带孩子还债,徐燕萍却突然抛下烂摊子,一个人解脱,她很难不愤怒。 舅妈不等她答案,笑吟吟让她多劝劝徐燕萍,便说先跟她舅出镇上买菜。 徐燕萍提了一簸箕的带泥土豆回来,徐方亭过去帮忙去梗,挑出今天的分量清洗,顺便跟徐燕萍提到舅妈的话。 徐燕萍一愣,毫不含糊说:“卖什么卖,门都没有。我告诉你,村里的女人能有自己的宅基地能有多难啊,你外公都不肯给我分一块。现在你爸的地到我名下了,我肯定不能卖,这可是我大半辈子唯一的财产。” 徐方亭已经洗好三个,坐矮凳上用瓜刨削皮,然后直接握着土豆,改菜刀切丝泡清水中。 “要是卖掉……我也能回去复读了……” 徐燕萍割土豆梗的小刀停了一下,又垂头继续干活。 徐方亭烦躁道:“趁还没全部忘记以前的东西,想早点回去,总不能一直当保姆。在大城市没有学历只能干苦力,压根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徐燕萍抬头望了她一眼,说:“等开春我联系一下以前的工友,看有没有工地介绍。” 徐方亭说:“你身体现在状况怎么找工作,站久一点就腰酸背痛。” “现在好多了,可以站久一点。” “万一找不到呢?高考成绩出来补习班就开始报名了,好学校的补习班名额有限,我只有一个不怎么样的历史成绩,还不知道能不能进舟高或者一中。” 徐燕萍笃定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提供了一个办法?你为什么不参考一下呢?”徐方亭一下子切完三个土豆,把刀背的土豆丝抹进清水中,放下菜刀道,“树挪死,人挪活,守着破破烂烂的房子,爸爸和哥哥还能回来吗?” 徐燕萍直视她道:“那是你爸留下来的东西,这是你的出身,你的根,怎么能说卖就卖!” 出身二字深深刺痛徐方亭,她努力读书,以为可以重塑自我,摆脱出身枷锁,没想到最支持她读书的母亲,依然恪守传统的出身论,好似她无论飞到多远,永远留着一块贫穷、落后和愚昧的出身烙印。 她噌地一下站起来,低吼道:“我没有什么根啊!我选择不了出身,但以后我能飞多远,我就飞多远,才不会让‘根’这种东西绊住我,才不会再回仙姬坡这种落后的鬼地方!” 徐方亭轻轻蹭开矮凳,手也来不及擦,转头跑出家门,留下一脸愕然的徐燕萍,还有满地没收拾完的带泥土豆。 * 在榕庭居时,每隔100米就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从仙姬坡的头走到尾,小卖部数量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只有三家。 徐方亭跨过了零食欲望期,什么也没有买,倒是买了一排小金鱼摔炮。 在门口玩了几个,啵啵啵,跟谈嘉秧放屁似的。 然后她等到了气势汹汹走过来的孟蝶。 “怎么了?”明明是徐方亭喊她出来,孟蝶似乎也有自己的烦心事。 “找个地方坐着聊呗,”孟蝶接过徐方亭递来的一盒摔炮,一边走一边摔,“上哪坐好呢,出家门想要有个坐着喝东西的地方还得到镇上,真是一点也不方便。” 徐方亭说:“你说,小情侣们谈恋爱都上哪逛呢?路上也见不到手拉手的人。” 孟蝶暧昧地笑:“到床上呗。” 徐方亭笑着轻轻推她一把。 两人最后走到仙姬坡那条十来米宽的江边,桥上没有栏杆,她们便随意坐到江堤上,面向江水,眺望不远处的山岭。岭脚下的菜地里还有村民在忙活。 小时候她们提衣服到江边洗,总能看到男孩们没羞没臊脱光光下水嬉戏,似乎由谁规定的分工,反正没见过男孩洗衣服,女孩来玩水。 “亭亭,我可能……要结婚了,”孟蝶两个鞋跟交替敲打粗糙的江堤,“但我妈不太同意。” 哪怕早有心理准备,孟蝶的婚讯还是比意料中的早,徐方亭愣了一下,说:“怎么那么突然?” 孟蝶低头看了眼肚子,挤出一个笑,“因为有小孩了啊。” 徐方亭的惊讶早于恭喜出现,久久未散,以至她觉得好像不值得恭喜。 惊讶过后,一丝不可捉摸的恐惧攫住心脏。 她一直本能地在周围同胞中寻找成长的参考样本,孟蝶,小童老师,甚至徐燕萍,想象自己到达她们的岁数或境地,会不会作出类似的选择。 如今同龄的孟蝶走到结婚生育的里程碑,徐方亭不得不预备自己的那一天,这似乎是她们的使命,她从未见过有哪个女同胞能反叛这样的历程。 “真的吗……太、突然了……你是、一直想要小孩吗?” “怎么可能!”孟蝶忽然尖声道,“我感觉自己都还是个小孩,还在再玩几年。结婚是可以,但生小孩……有点怕怕的。” 徐方亭干巴巴地说:“那怎么会、就有了呢?” “意外呗,那个东西也不是100%保险,”孟蝶神色一顿,“你知道……怎么做的吧?” “哦,当然知道。” 两人虽然谈论过男生或色狼,但从未涉及自己作为一个女孩子在那方面的感受,尤其徐方亭没有任何经验,气氛多少有点尴尬与滞涩。 若是孟蝶和一个已婚妇女,估计变成嬉笑怒骂,轻松诙谐。 孟蝶讶然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做过了?” 徐方亭白她一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初中时候去小童老师家借书看,偶然翻到一本医学类的书……” 孟蝶说:“我倒真是先吃上猪肉,才知道猪怎么跑的。我还以为你瞒着我有男朋友了。” 徐方亭说:“不可能啊,每天带孩子累死了,哪有功夫去想这些。” 孟蝶扭头盯着她,蹙眉道:“什么带孩子?” 徐方亭才想起没跟她提过,“我小东家有个外甥,平常也是我带。那会工作还不稳定,不知道哪天就被辞了,所以没跟你说。” 孟蝶假装生气了一会,道:“那你工资一定比你跟你妈说的那个数高咯?” 徐方亭说:“高一点,也没高多少。” 孟蝶比出一个“7”的手势,“有这个数吗?” 徐方亭点点头。 孟蝶哇一声,“我跟我男朋友两个人一个月最多也就能存7000。果然还是你厉害。” 徐方亭摇头,“我就是走运。” “机会是留给准备好的人,初中作文我写过呢,哈哈,”孟蝶幽幽一叹,“我就抓不住什么机会……” 气氛陡然低落时,她把话头转向他处:“对了,那个小孩多大?” 徐方亭说:“两岁。” 孟蝶问:“难带吗?” “要带好很辛苦,不是一般的辛苦,毕竟是东家的小孩,不能磕了碰了,也不能像乡下的小孩那么散养,”徐方亭说,“我还专门看了好多育儿方面的书,看得我以后都不想自己生小孩——” 孟蝶打断道:“你别吓我啊!” 徐方亭还想说,这还是有偿带娃,以后自己的孩子还得倒贴金钱和时间自己带。她一时忘记孟蝶也是一个准妈妈,只能硬生生刹车。 “里面有个小东西……是什么感觉?” 孟蝶情不自禁又看了眼,“没感觉,它可能还没黄豆大。——那小孩可爱吗?” 徐方亭肯定道:“嗯,很可爱。” “有照片吗,给我看看?” “有。” 徐方亭从外套内袋掏出手机,孟蝶又是大大的一声“我去”,若不是她套着短绳,小东家的工作机就要跌乱石中了。 孟蝶叫道:“徐方亭,你卖肾了啊!” 徐方亭已经能听懂这个梗,说:“我东家给的工作机,他嫌我原来手机把小孩拍得太渣像素了。” 孟蝶得知是最新款后,尖叫道:“你东家可真有钱!” 徐方亭平静地说:“对啊,特别有钱。” 她解锁屏幕,点开相册,上一次浏览过的相片直接显示出来,底部还带一个实心的心形。 孟蝶激动得差点抢过她手机,脑袋凑过来,“就是这个吗,你东家和小孩?” 上面正巧是谈韵之和谈嘉秧在波波池的自拍照。 徐方亭嗯一声,“小孩和他亲舅舅。” 孟蝶频频咂舌:“你天天跟这么一个大帅哥同一个屋檐下,是什么感觉?激动吗?花痴吗?” 徐方亭笑道:“也没天天,他要上学,一周也就见两三次。” 孟蝶说:“大城市里的男孩子果然好看!特别有气质!我要是亲自跟他多呆一会,再看我家那个都像猪头三了!” 徐方亭浑不在意笑笑,“哪那么夸张,看再多也不是自己的。我天天在他家生活水平提高N个档次,也没觉得出了那道门自己还能混到这样的水准。” 孟蝶说:“看起来跟我们差不多多少岁吧,有女朋友吗?一定很好看吧!这种好看的男生一般眼光也会很高。” 那个升学宴上穿挂脖夏裙的女孩忽然闯进脑海,面庞已经模糊,但“典雅漂亮”的印象仍烙在心间。徐方亭上一次看她纯粹旁观,如今竟腾起一丝不快与酸涩,打心里不希望谈韵之围着其他女孩转。 “不知道,东家的事,不好过问。”徐方亭比较像在提醒自己。 孟蝶又感叹一遍:“怎么看都是好看。以前我觉得王一杭挺好看的,现在跟这个一比,嘿嘿,有点土了。” 徐方亭扑哧一笑,“那看来我们当年的眼光都挺土。” 孟蝶道:“真的太土了!现在也没时尚到什么程度……” 帅哥话题戛然而止,两人默默望着田间挑着两簸箕蔬菜回来的妇女。 “还不回家吃饭?”皮肤黝黑的阿婶问。 徐方亭和孟蝶不太认得是谁,但也齐声应道:“一会就回。” 徐方亭又说:“菜种得真好。” 阿婶直接说:“你要吗?给一捆你带回去炒,很水灵甜口的。” 孟蝶说:“不用啦,我怕太好吃回头想去你田里偷。” 阿婶哈哈笑,让她们尽管拔,还回头指一下那一块是她家的田。 阿婶走远后,两人又推测了一阵她的身份,没得出合理结论。 天色降青,冬日更显寒凉,据说初一会有大降温,混凝土坐久了屁股凉,徐方亭提议回家。 孟蝶拽着她的手起来,又瞄了眼看不腻的肚子。 “对哦,我不吃它都得吃了。” 徐方亭没来由伤感,“小蝶,明年春节你是不是就不回仙姬坡过年了?” 她认识的许多姐姐似乎都经历相似的历程:某天突然特别会打扮,然后光明正大坐着男青年的摩托车进出仙姬坡,再不久结婚后,便搬离了仙姬坡,和夫家同住,只在春节初二或初五回娘家。 新娘从此地流向彼方,仙姬坡每年都会少一些姐姐,多了一些媳妇。而哥哥们却能常驻此地,把他们的土地留下儿子再到孙子。 孟蝶算了一下,“明年小孩应该刚满月,估计回不了吧,那么小,不敢路上奔波。” 徐方亭瘪了瘪嘴,“那以后过年我不知道找谁玩了。” * 徐方亭回到家附近,门口多了一个阿伯,翘着二郎腿静静坐在那。旁边一张高椅上,一次性塑料杯的水几乎没动。 阿伯年近七十,头发花白,精神矍铄,夹克衫干净工整,一看就知道有点家底,是她爸那一族里比较有能力的亲戚。 徐燕萍夫妇出车祸后,舅舅曾带她向这位阿伯借过钱,她爸和她哥的殡葬费就是从他那借的。 “阿伯,吃饭了吗?”徐方亭寒暄道。 阿伯抱着膝盖,往她手中手机瞄了眼:“有钱买苹果手机,没钱还债啊。小亭,你真是聪明啊。” 徐方亭尴尬将手机收进口袋,这也是她憋了那么久才不小心让孟蝶看到的原因。 “别人处理的……二手货……不值钱……” “不值钱?那你给我好不好?”阿伯朝她伸手道。 “……用旧的东西怎么好给您。” 徐方亭从离他最远的门边闪进屋内,眼光飞快搜寻徐燕萍,“妈,我回来了。” 徐燕萍握着手机从最远的房间出来,刚才龃龉暂搁一边,示意她别嚷嚷,过来说话。 徐方亭只得小跑过去,压低声问:“除夕还上门要债了?” 徐燕萍说:“那有什么办法,谁叫人家是债主。我本来打算先还我工友,谁知道他不肯宽限几天,你舅在镇上,我让他帮忙领5000出来,暂时还他先。” 徐方亭忍不住问:“我打回来的还剩多少?” 徐燕萍难堪道:“没了……” 徐方亭:“……” 年前报名驾校花费6000,她也仅剩下4000多。 家里的债主要是早年她哥的训练费,起房子花费,父子俩殡葬费,还有徐燕萍住院的费用——最后一部分无法用社保报销,只能先自己垫付,后续找肇事司机赔偿,这一部分大头来自徐燕萍工友的支援。 所有相加近二十万,徐方亭半年寄回四万多,还差十六万左右。 明明等判决下来、赔偿到位就可以雨过天晴,但这期间青黄不接仍叫人夜不能寐,谁也说不准赔偿几时到位,能不能全部到位。 积蓄贫瘠的家庭经受不起任何一点风险。 徐方亭无力跌坐徐燕萍的床上,忘记刚才坐过江堤,带了一裤饼的灰尘。她翻看徐燕萍的记账本,还好,的确踏踏实实还掉一部分,没有乱花。 孟蝶刚还吐槽她妈受人洗脑,隔三差五去镇上听健康养生讲座,还买回来一台一万多的理疗床,家中小到牙膏,大到什么饮水机,都是出自这个养生公司,差点没把她气得“一尸两命”。 外头响起三轮车的声音,舅舅和舅妈回来了,徐燕萍也迎出去,好言好语,把这一份欠款还清,拿回借条,终于把总账“十六万左右”的后面一个字去掉。 徐家年夜饭开席,只有两家四口人。 徐方亭还有一个小姨,远嫁外省多年,隔几年走动一次,外婆走后就没再回来。徐方亭爷爷那边早就分家,只有清明扫墓会聚一次。 今晚菜式多了一道,徐方亭看那碟像熟食的烤鸭,但又没能拼成半只,便问:“这是买的吗?” 舅舅说:“不是,上次宗祠摆席留下来的。” 徐方亭顿住筷子:“什么时候的?” 舅妈说:“冬至。” 徐方亭确认听到的是“冬至”而非“小年”,差不多一个半月以前的烤鸭。 “这……不能吃了吧?” 舅妈说:“哪里不能吃,我一直放冰箱下面冷冻,没问题的。” 舅舅说:“亭亭,你真是去了大城市嘴挑就看不起家里的了,这也不吃那也不吃,都忘记你是怎么长大的了?你小时候还捡过别人吃剩的油条,摘掉残口吃下去呢。” 徐方亭默然垂眼扒白饭,这要是在小东家家里,压根不是问题,他们从来不会留隔夜菜。 舅妈又说:“就是,你看你才没吃多少,就擦了多少遍桌子了,多浪费纸巾啊。” 徐方亭:“……” 谈嘉秧吃饭时,会把饭粒舞得到处都是,有时还会蘸滴在桌上的菜汁涂着玩,徐方亭每每见到都会把桌面稍稍弄干净,减少后续清洗麻烦。 她自己也忘记几时养成这个习惯…… 徐燕萍端着最后一盆汤过来,不悦道:“这鸭子留了那么久都不新鲜了,也不怕吃坏肚子。我们在工地老板从来不给吃冻肉,一定要新鲜的。”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吃不起还要挑三拣四,”舅妈说,“你们母女不吃,我和我老公吃。” 说罢,舅妈果真夹了一块鸭肉大嚼特嚼。 徐燕萍恨铁不成钢:“你们就是拿钱去住院。” 舅舅说:“大过年的,你还诅咒我们!” 徐燕萍要端走那碟烤鸭,舅舅拦着不给,姐弟俩你叫我嚷,互不相让,差点打起来。最后舅妈一把抢过,一股脑拨进他们两个的饭碗,风波终于暂时停歇。 …… 徐方亭像个外地媳妇一样,沉默吃完年夜饭,进房拿了根牙线到洗漱镜前清理牙齿。 徐燕萍用牙签挑着牙齿经过,看了一会,放下牙签问:“你这个东西好像挺好。” “牙线,”徐方亭给她瞄了眼,接水漱了口,“我拿一根给你试试?” “好啊,”徐燕萍接了一根,试用后目光新奇,“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不会像牙签一样搞出血。” 徐方亭问:“你以前不知道有牙线吗?” 徐燕萍说:“我哪里知道。” “我半年前也不知道。” 徐方亭还是在小东家的浴室发现的,好奇上网搜了一下,买了类似款式的。 原来还有比她更闭塞的人,没享受到科技普惠的便利。 她不禁皱了皱鼻头,有些心酸,“我在网上买一下寄回来给你啊。” 徐燕萍习惯性地问:“这东西贵不贵?” 徐方亭说:“也就跟牙签差不多。” 徐燕萍轻轻一笑,“好啊。” 轻松的氛围又降临在母女之间,像天然的纽带一样拉紧彼此,虽然小半天前的疙瘩还未消平,但这一刻贫苦中的和谐难能可贵。 可没多久,这份轻松又破碎了。 已回到家中的舅妈打来电话,她和她老公感觉不太妙:头晕,烟花,反胃! “我就知道那碟鸭子有问题!” 徐燕萍叫着,拿起家门钥匙就往外走,招呼徐方亭跟上,一起前往仙姬坡另一端。 徐燕萍开三轮车把两人拉往镇卫生所,徐方亭在车斗扶着,路上被舅妈的呕吐物污了衣襟。 镇卫生所又安排他们转到县医院,时隔半年,徐方亭再次给救护车警笛唤醒噩梦。 徐方亭垫上了医药费,忙碌大半夜,舅舅和舅妈终于洗了胃,打上点滴。她闻着衣服的酸腐味,路过急诊大厅到小卖部买水时,碰见了王一杭。 对方也甚为狼狈,喝了不少酒,眼神发飘,说家里人喝到胃出血,赶紧送过来。 他们匆匆交流,又各自回到看护的岗位。 这一刻,心里久远的疙瘩好似不再重要,渐渐淡出对方的视线,成为次要中的次要,一切过往微不足道。 次日一早,徐方亭踩着一地鲜艳的鞭炮纸,走到班车途经的马路边等车,大年初一的车厢只有她一个乘客。 她得回镇卫生所把三轮车开回仙姬坡,然后去舅舅家带上相关文件和银行/卡,再捎上一些保暖衣物。 今早一早气温陡降,徐方亭开着三轮车差点吹掉手指,回到家插了好几次才把钥匙送进锁孔。 刚一进门,谈韵之发来视频请求。 徐方亭猜测可能是谈嘉秧瞎点,跑到光亮的屋外接起来。 “看到没有?这是谁?” 谈韵之抱着谈嘉秧坐腿上,两颗脑袋一上一下,手机应该摆在正前方,看不出背景是哪里。 徐方亭朝着手机挥手,“嗨,谈嘉秧,新年快乐!我是谁?” 谈韵之指了下手机:“谈嘉秧,这是谁?” 谈嘉秧:“姨姨。” 两个大人异口同声说“太棒了”,口吻真挚而夸张。 谈韵之说:“跟姨姨说新年快乐。” 谈嘉秧没反应。 谈韵之:“说新年快乐。” 谈嘉秧做不到。 谈韵之:“快乐。” 谈嘉秧无视了。 谈韵之:“乐!” 谈嘉秧:“讷讷。” 谈韵之开怀道:“这就对了!” 徐方亭忍俊不禁,笑过之后牙齿发颤,寒风带不走的酸腐味扑回脸上。 谈韵之看着她:“咦,怎么大过年没穿新衣服?” 徐方亭半认真半玩笑道:“不敢穿出来,会被债主追债的。” 这只是谈韵之最普通的消费水平,他也许没料到会给她带来困扰,不禁顿了一瞬。 “你可以说是跳楼打折,高仿,山寨货,假的,反正不值钱。” 徐方亭不由弯了弯唇,“小东家送的东西那都是心意,怎么可能不值钱。前几天不太冷,今天降温刚好能穿上。” 谈韵之给熨帖舒适了,不禁此地无银:“我就随口一问,不是突击检查。” “知道——” 她的“了”字还没传送过去,两个人盯着对方,忘记下面还有一颗小脑袋,鬼鬼祟祟戳下了挂机键。 TYZ:「他搞的。」 亭:「[偷笑]我就知道。」 TYZ:[红包] 徐方亭收下,又发回去:谈嘉秧,新年快乐!健康成长! TYZ:「我的呢?」 徐方亭便给他也来一个。 TYZ:「[得意大金牙]」 好像又到了聊天的终结,徐方亭打了句“先出门”,然后回家脱下脏污的外套,换上谈韵之给买的那一套行头。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徐方亭好像变成一个打折的城里人,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怕弄脏了新鞋。 她又跑出屋外,避开商标自拍一张,更新荒芜的朋友圈:暖啊。 不久,下面多了一个得意大金牙的表情。 徐方亭满意地收起手机,叹了口气,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去县医院给舅舅和舅妈的愚昧扫尾。 第24章 正月初六,徐方亭和孟蝶再次汇入返工大潮,乘上回沁南市的长途大巴。 孟蝶查出怀孕后,多了忌口,再也不像上次那样各种小零食不断。 “我现在都不敢再碰添加剂多的东西,”孟蝶说,“可能还会去辞工吧,产线辐射太大了,对宝宝不好,老板也不愿意聘一个孕妇干活。” 徐方亭想起小时候在祠堂看到的贡品,大人总叫她们小屁孩好生提防,不要打碎那些精美器皿。 “那你……就一直呆到生小孩吗?” “可能去我男朋友爸妈的菜摊帮忙吧,”孟蝶自我开解道,“反正像我这样的只能做些技术要求不高的活,在菜场和工厂都差不多。” 还是会有所不同,徐方亭想起徐燕萍的话,她在家干预她哥那几年跟在外打工迥然不同,她若是没出来工作,没有自己的交友圈,车祸出事恐怕找不上肯帮忙的人。 保姆工作其实跟在菜场帮忙差不离,不负责进货和货商打交道,每天活动在小小的范围里,重复机械工作,久而久之便生出笼鸟般的苦闷。 徐方亭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泛泛鼓励道:“那要辛苦你了。” 孟蝶转移话题道:“你下半年……有计划吗?” 她指复读一事。 徐方亭迷惘摇头,“我妈不知道还能不能工作,我舅舅和舅妈住院几天,陪护都把她累得够呛。” 而且垫付医药费后,她只剩下百来块钱,几乎回到起点,跟去年刚来沁南市一样。 “春节那个阿伯还算文明要债,静静坐门口,不闹不砸,就想让邻居知道我们家欠他钱而已。要是碰上哪个着急的债主,我妈一个人在家,我还挺担心她……” 孟蝶苦笑道:“也是,你舅舅也靠不住……” “我现在最担心的……”徐方亭说,“你还记得村里那个疯婆娘吗?” 孟蝶脸色一变,眼神制止:“你别瞎想,现在治安好多了……” 疯婆娘是仙姬坡一个寡妇,有一天抽抽搭搭嫁给一个老光棍,后面就疯了,生了孩子也不管,由他光着屁股满村跑。 那会村民的评价是“癞/蛤/蟆吃到天鹅肉”,徐方亭她们被隐晦教导不要靠近老光棍一家,后来长大一些才知道,老光棍用娶亲掩盖了罪恶,等于“负起责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早上五点从仙姬坡出发,预计十二点半路过榕庭居。 进入沁南市区将近十二点,徐方亭如约给谈韵之发消息。 亭:[位置] 亭:小东家,我进市区了,估计还有半个小时。 谈韵之手机不离手,回复极快。 TYZ:[图片] TYZ:迎宾大队已就位。 徐方亭点开图片,谈嘉秧在A座楼下滑滑梯,春节大部分人回老家过年,只有他一个人。 不过就算有很多小朋友,他也习惯性一个人玩。 徐方亭用语音发一句:“谈嘉秧,姨姨准备到了。” 她越来越习惯把谈韵之当传声筒。 那边没再回复,徐方亭依旧将手机收进内袋,省得下车人挤人时被拈走——这都是徐燕萍的叮嘱,早几年手机支付没普及时,她还叫徐方亭把现金塞到袜子底。 徐方亭嫌麻烦没塞,只是把背包背前面,像现在这样。 孟蝶在终点才下车,徐方亭在榕庭居附近跟她道别,随口说下次放假再见。 但孟蝶怀孕不好奔波,徐方亭假期准备用来练车,同城相隔太远,见面机会寥寥无几。 反正小孩出生前徐方亭总会去看一次。 结婚决定匆忙,怀孕前三月和后三月不宜操劳,孟蝶不愿意挺着大肚子穿婚纱办酒席,只能把这事押后,等孩子出来再说。 总之,目前肚子里的宝宝才是重中之重。 伴娘头衔总不会少了她徐方亭的,孟蝶承诺道。 榕庭居周围街道张灯结彩,路上却没几个人,小区内安静如夜,恍若空城。 徐方亭推着拉杆箱往A座,空荡荡的游乐区只有谈嘉秧包场。 她热情嘿了一声:“谈嘉秧!” 谈嘉秧沉迷玩乐,没有反应。 谈韵之闻声望过来,一个冬天过去,他的肤色褪去军训印记,恢复初见的白皙,徐方亭看了一个春假的歪瓜裂枣,此刻涌起眼前一亮的惊喜和舒适。 “谈嘉秧!”她不厌其烦抬高声调,重新喊一遍。 谈嘉秧的迷惘转为喜悦,在她的拍手声里,踉跄朝她奔来。 徐方亭蹲下平视他,习惯性一高一低打开膝盖,谈嘉秧顺势便坐到高的那边腿上。 “有没有想姨姨?”她忍不住贴了贴他的脸蛋。 “想,”谈韵之声音有劲,压根不是模仿小孩子的奶声奶气,“想死了,谈嘉秧你说。” 徐方亭便抱起来,直接与他对话:“这几天他乖不乖啊?” 谈韵之说:“太乖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打包去找你。” 徐方亭莞尔道:“有那么夸张吗?” “没有,”谈韵之说,“这是他的常态。” “吃饭饭没有?”徐方亭改问谈嘉秧,伸手轻揉他的肚子,“肚子,饿了吗?” “起得晚,估计还没饿,刚好等你一块吃,”谈韵之哗地拉开拉链,从羽绒服内袋掏出一个长款红包,递过来道,“小徐,新年快乐!” 徐方亭没有立即接,说:“初一那天给过了呀。” 谈韵之用红包边缘往她胳膊撇了撇,说:“这是开工红包。” 徐方亭笑着接过,还没仔细摸出厚度,红包马上给谈嘉秧这只猴子夺了去,小指头抠着封口要打开。 谈韵之立刻警告:“喂,这是你姨姨的,不许动!” 徐方亭说:“让他玩嘛,我看着的。” 谈韵之皱了皱鼻子,道:“等他玩烂了,哭的又不是我。” “……” 谈韵之把谈嘉秧和红包交待出去,大功告成般拉回拉链,说了声“回家吃饭”便大步往C座走。 徐方亭一边抱谈嘉秧,一边在鹅卵石路上推拉杆箱。 那哐啷哐啷的声响唤起谈韵之的良心,他猛地折回来,一声不响顺走她的拉杆箱。 徐方亭笑着跟谈嘉秧说:“谈嘉秧,帮姨姨谢谢你舅舅,说‘谢谢’。” 谈嘉秧:“借借。” 前头飘来一句:“不客气。” 徐方亭回归熟悉的日常模式,重新收获安全感,一路风尘也消散在充满希望的安宁里。 * 春节的钟点阿姨做好一天清洁,徐方亭接手后,有条不紊开展工作。 经过半年摸索,她开展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流程,确保照顾幼儿和家务能高效兼容运转,这多亏谈韵之没有吹毛求疵,放手让她管控。 谈韵之的寒假还剩一个多星期,驾照进展到科目三阶段,准备一股气拿下,省得开学还得分心惦记。 徐方亭跟他约好每周末休假半天去驾校报到,争取上半年领证。 沁南市的“寒冬”只有半个月左右,初一那股冷空气跟随元宵离开,后续装模作样倒一倒春寒。 进入三月国际妇女节,这天星期四。谈韵之这个学期课表变动,回家时间改为周二和周末。 徐方亭和谈嘉秧从星春天到家,谈韵之接踵跟进来,手中比往日多出一束鲜花,脸上更增几分怡然。 徐方亭跟谈嘉秧说:“谈嘉秧,你看你舅舅笑得多开心。” “那当然开心!”谈韵之笑意更盛,抽掉鞋子趿拉着拖鞋进厅,花往她方向随意一递,“拿着。” 徐方亭懵然接过,道:“给我的?” “你不要?” 徐方亭喜不自禁,说:“我还是第一次收到花,以前都是我给别人。” 谈韵之抽出另一边胳膊夹着的文件袋,轻轻打到沙发宽扶手上,敞开膝盖坐着,奇道:“小徐,看不出来,你还挺主动的。” 徐方亭当然听懂他的揶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收花和送花大多发生在情侣间,每每提及第一次,总要跟恋爱沾亲带故。 “你想什么呢,我是当捧花的礼仪小姐给人递奖牌。” 话题没能往下挖掘,谈韵之无聊地冷笑一声。 花束是粉色康乃馨,在徐方亭狭隘的花语词典里,这种花跟母爱有关,反正不是玫瑰,含义纯洁而安全。 “可是,小东家,怎么突然给我花?” 谈韵之拉过抱枕塞腰后,一腿抻直,一脚踩沙发沿瘫坐,身形修长,便跟一条斜搁在L型铁架上滴油的油条似的。 “借花献佛。” 徐方亭坐到单人沙发,低头轻嗅,香味清淡,花瓣粉嫩,朵朵饱满,令人想起蛋糕上的奶油裱花,入口即化。 “嗯?” 谈韵之欠身掏出手机,没着急解锁屏幕,带着一抹即将成形的笑意观摩她。 “4S店顺便送的。” 疑团再遇疑团,徐方亭不解抬头望着他,“4S店是什么?” “卖车的店。” 徐方亭惊喜道:“你买车啦?” “对啊!”尾音不自觉飘起来,一边手腕搭在支起的膝盖上,“昨天拿到驾照,今天就买了。” 徐方亭惊叹连连,“小东家,你真是速战速决。” 当初谈嘉秧能留下并安排妥当,也归功于他的果决。 “那可不,”谈韵之说,“我都看了大半年车,终于可以下单了!” 徐方亭又看了看花,“原来买车还能送花,我以为送粮油米面。” “……今天节日啊!” “可是……好像也不是你的节日吧?” 谈韵之又以他的招牌姿势抱腰举手机开锁,“我说我家有人过节,他开开心心就送了。怎么了,徐姐,你不是妇女吗?” “原来如此。” 徐方亭笑着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花束照片更新微信头像,她原来的是一张不怎么醒目的网图。 谈韵之嘴角又逸出一个飘逸的音节,“小徐,你不觉得这个头像很像中年妇女爱用的吗?” 徐方亭随意滑到徐燕萍的头像,仙姬坡的春日桃花;她舅妈的,一朵红扶桑;孟蝶她妈妈的,一地野菊花。 她讪讪一笑,“好像有点。” BaN 谈韵之强调:“不止一点点。” 徐方亭高举手机,和花束自拍一张,粉色将她肌肤衬得白嫩几分。 “这样可以了吧?” 谈韵之点开新头像,人和花出镜比例恰到好处,双方相得益彰,年轻的面庞应当属于他的某个同学,而不是他外甥的小保姆。 指腹不小心在屏幕停留过久,触发长按机制,两个选项弹出来:保存图片/取消。 谈韵之鬼使神差又点了第一个。 “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不用当真……” 徐方亭弯了弯唇,差不多习惯他口是心非的套路。 这时,一只爪子忽然钳住一朵康乃馨,花瓣旋即皱出折痕。 徐方亭爽快地把那支花抽出来,递给对方:“谈嘉秧,要不要?” 谈嘉秧:“要、要。” 不爽的是沙发上瘫倒的那位,坐直了喊道:“喂,这可是我送你的!干吗要给他!” 徐方亭一愣,“他……花粉过敏吗?” 谈韵之说:“关花粉过敏什么事?” 徐方亭松快一笑,“那就没事啦。你借花献佛,我也借花献佛。” 谈嘉秧揪着花瓣玩,果然笑的跟弥勒佛一样。 “行吧……”谈韵之又瘫回去,“你开心就好……” 徐方亭听不出到底说她还是谈嘉秧,不过,现在确实挺开心的。 她找了一只闲置已久的花瓶,装上水摆放在她书桌的台灯旁。 第25章 进入三月下旬后,沁南市地处岭南,气温回转,已经可以穿上轻薄衣裤。 徐方亭再次在白天撤掉谈嘉秧的拉拉裤,又开始艰难的如厕训练。 蓉蓉阿姨说,蓉蓉会自己上厕所,大人只需协助擦屁股,但有一次躺床上可能懒得下来,趁大人不注意,直接拉在被窝;这就算了,拉完还用手往床单上搓,研墨都没她这么给力。 蓉蓉阿姨边说便皱眉头,仿佛粑粑就在眼前。她看着已经会招手说“拜拜”的谈嘉秧,又连连感叹:“这孩子真好,蓉蓉要是也能说话就好了。” 自闭圈也存在羡慕链,中低功能羡慕高功能,高功能羡慕阿斯或者NT;至于鄙视,可能只存在于鄙视错误干预理念的家长,最可怜的总是孩子。 星春天除了自闭儿,还有其他缺陷的孩子,出生时缺氧脑瘫的,基因突变染色体异常的,唐氏儿,甚至混合型残障。 在这里发生玩具或零食抢夺冲突,家长间有种见怪不怪的宽容。 在榕庭居楼下则是另一番情景,有些家长会特别重视抢夺行为,制止之后还会带孩子远离,给另一个小孩贴上标签:那家伙会抢东西,不要跟他玩。 徐方亭想起在仙姬坡,两个小孩争东西,只要没受伤,家长则会在边上负手围观,甚至哈哈大笑。小型“斗殴”天天上演,屡禁不止。 谈嘉秧的社交技能只有提示性的挥手“拜拜”,压根没学会先问后取或排队轮流,他时不时抢玩具挤人插队,徐方亭忙不迭跟人道歉,偶尔碰上通融的家长还好,若碰上严厉的……久而久之便有种夹着尾巴做人的敏感与憋闷。 只有在星春天,她才能松一口气,仿佛回归家园。 徐方亭在外头小心翼翼还不止,带谈嘉秧回到家也像做客。 谈礼同对谈嘉秧随地濑尿意见颇大,“木地板都被泡坏了!又不是买不起纸尿裤!” 徐方亭本意让谈嘉秧感受湿意,学会表达难受,只能讪讪道:“没办法,这是个必须经历的过程……” 她不得不停止其他事项,清理地板尿渍,给谈嘉秧换干爽的裤子。 谈嘉秧就是一个不定时炸弹,她想引爆时他哑火,等她一走开,嘭的一下,爆炸十分精彩。 做事计划全然打乱,徐方亭不停的扑火,再继续干活,循环往复,过程琐碎漫长,毫无成就感,甚至看不到希望。 徐方亭向榕庭居同龄男孩子的年轻妈妈讨教方法,对方让她试试给小孩看教学视频,小孩模仿能力很强的。 徐方亭对最后一句话有所怀疑,毕竟自闭儿模仿人就是一大障碍。 她还是给谈嘉秧看网上小朋友如厕视频,可能没有拍到真正脱裤子,不够形象,或者他的模仿能力不足,谈嘉秧比较喜欢看进度条滑动的小圆点。 扒开裤子谈嘉秧死活不愿意尿,从哼唧到尖叫,更别说坐小马桶。 另外的年轻妈妈又神秘兮兮,带着点尴尬说:“你让他爸爸或哥哥带他去尿几次,他就懂了。” 徐方亭:“……” 榕庭居楼下偶尔有小男孩往花丛嘘嘘,但徐方亭又不认识人家,总不能叫谈嘉秧盯着学,而且更可能的情况是,谈嘉秧的注意力还没到的小男孩身上,人家已经完事走人了。 那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径。 找外公不太可能,只剩下一个舅舅。 光是想象,徐方亭已经够难堪。试想给一个小女孩亲自示范,她同样做不到。 但说还是比做容易,徐方亭决定提一下建议。 趁谈韵之周五晚在家,徐方亭让谈嘉秧叫舅舅。 谈嘉秧:“jiojio。” 他圆唇还不够圆,但也从ji迈向jio,在前往jiu的半路,进步可嘉。 谈韵之刚好关上冰箱门,手中拿着一瓶冰矿泉水:“哎!” 徐方亭把“诱饵”放走,压低声叫了声小东家。 谈韵之警觉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 徐方亭往他身后瞄一眼,完成任务的“诱饵”已经跑到谈谈礼同的茶台边,盯着水龙头看水。 她说:“谈嘉秧现在如厕训练不是遇到一点困难么……” 谈韵之说:“我看是非常困难。” 徐方亭忍下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语气,说:“小区的妈妈就建议说,可以找一个男、长辈,带一下他,现场、示范一下……谈嘉秧还是有一定模仿能力的……” 瓶盖已经拧开一半,谈韵之顿时丧失渴意,又拧紧了。 “你是让我……你是让他看着我……” 徐方亭干笑两声,“您真聪明,一点就通!” “没门!” “小东家……” “有双眼睛盯着你,你能、顺畅吗?” “……” 谈韵之垂下胳膊扣着瓶口,声音忽然低沉:“你看我们、现在就已经、挺不顺畅……” 徐方亭:“……” 谈韵之又无措地拎起瓶子,抹了一把瓶壁,整齐的水珠缺了一片,跟出汗不顺畅似的。 徐方亭再次遗憾这个家缺少一位女主人,目前除了突兀走开,别无他法—— “傻逼!” 茶台边的谈礼同突然大骂一声,不解气地补上主语:“你傻逼!” 谈嘉秧肩膀一跳,懵然扫谈礼同一眼,踉跄后退两步。 他的裤子在嗒嗒滴水,脚边泛开一滩,湿了地板袜,漫延至茶台的桌腿。 徐方亭赶忙过去,咕哝道:“谈叔,不要再骂他吧,会吓坏的……” 徐方亭跟谈嘉秧叨叨絮絮,教他现在尿湿裤子了,应该脱掉,换干净裤子。 她扒下他长裤,顺手盖到那滩尿上,潦草擦了擦,吸走大部分。然后用小臂架起他两腋,扛到浴室冲洗尿渍,再换上干裤子。 谈韵之教训谈礼同:“你不要跟小孩说那种话,他会学坏。” 谈礼同冷笑:“他会说就稀奇了,天天狗狗鸡鸡叫,要叫到什么时候。” 谈韵之说:“你嫌慢你也来教一下,我们教会他狗狗鸡鸡,你教会什么了?” 谈礼同无言以对,抿了抿嘴,逃避话题:“他把我茶台当马桶了!” 徐方亭把干爽谈嘉秧交给谈韵之,开始清理现场,还抬起茶台抹干净桌腿底部,喷上除味消毒剂,才算了事。 “弄干净了,谈叔,您检查一下?” 谈礼同冷哼一声,今晚再也没在“谈嘉秧的新马桶”边沏茶。 谈韵之只能宽慰她:“你别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徐方亭有些厌倦隔靴挠痒的老生常谈,瞪他一眼:“那你也想点办法啊……或者牺牲一下下……”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丢下一句“我再想想办法”,咚咚咚跑上楼。 徐方亭有时觉得谈韵之跟谈礼同一脉相承的不靠谱,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她在网上搜到一种纱布小内裤,可以有效吸收液体,最多只留个水印在地板。趁着天还没大热,她买来给谈嘉秧套上。 谈嘉秧带着湿漉漉的尿包闯进四月。 NT的四月只有愚人节与清明节,谈嘉秧比他们多出一个4月2日,却无法像6月1日一样说节日快乐。 这一天徐方亭和谈韵之周围静悄悄,他们甚至没有跟对方提起这个世界孤独症关注日。 朋友圈里只有星春天的老师在发相关动态。 NT照常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人与世界,谈嘉秧依旧看他的轮子和灯光。 从放弃残疾补贴那一刻起,谈嘉秧注定只能拼命潜伏,努力与世界融合,少露出偏轨的马脚。 谈嘉秧不懂4月2日,更加不懂清明节。徐方亭今年以前懂得不够铭心刻骨,现在即使和徐燕萍约定下月忌日再回家拜祭,仍是止不住沉郁。 谈家祖籍在舟岸市,老一辈走后,年轻一辈隔好几年才回一次拜祭祖宗,今年扫完沁南市里的公墓,又一齐聚到锦宴。 经过上一次冲突,徐方亭被谈韵之拉到他那一席。然而这并不等于给她升级,保姆该干的活一样没少,插不进的话题一样没发言权,倒不如给她一个痛快,她在保姆桌还能跟其他保姆还能聊两句。 谈韵之在谈家脾气比辈分大,学历比身材高,这一安排几乎没人敢明面上有异议。 这帮乡豪也不是什么权豪势要,若没有政策福利,也就是只能摆摆土架子的村里人,年轻一辈更是不把繁复的传统尊卑放在眼里。 有异议的人只能阴阳怪气,试图释放毒素。 “我听说,小金子最近有一个新妹妹了,”谈智渊坐在主角的一点钟方向说,“小金子有没有去看过妹妹?” 谈韵之面色看不出是第一次听闻消息,可能在场只有徐方亭和谈嘉秧刚刚知道,后者还体会不了奥义。 他冷笑道:“清明节去看人家做什么。” 散席后剩余的几人透出窃窃笑意,纷纷替谈智渊尴尬。 “也是,”谈智渊的厚脸皮掩盖了真情绪,“去了可能都叫不出妹妹。” “会叫,可能不愿意叫而已,”谈韵之双目有神,怀着少年人常见的心高气傲,嘴角的淡笑将讽刺之弓拉满,即刻放箭,“你让他叫‘伯伯’,他可能不想理你;我让他叫舅舅,他肯定乐意。” 徐方亭低头默默挑饭入口,顺便盯着谈嘉秧,省得舞得到处都是。这小东家对堂哥都这般不客气,看来对她这个家外小阿姨还算留几分情面,没有太过尖牙利齿。 谈嘉秧早学会叫妹妹,现在将近30月龄,开始从叠音词升入联绵词阶段,常见动词后面可以加个“啦”,“哭啦”“笑啦”“没啦”“有啦”,复杂一点的便需要间隔一口气,“酸~奶”,但发音力度依然很轻。 谈智渊陡然变成谈智绝,酝酿不出反击,暂时用笑声顶替。和他一条心的艾觅贞看不过眼,挺直腰杆道:“我倒希望我现在肚子里是个女孩,人家不是说吗,女孩子说话早,妈妈的小棉袄。” 人就坐在徐方亭身旁,她悄悄瞥一眼艾觅贞肚子,上一次冬至才听说流了一个,现在又怀上了;曲线还不明显,不知道她跟孟蝶的谁会先出来。 上学时周围人人谈性色变,出来工作仿佛获得一张通往成人世界的许可证,连谁家乱伦,谁家男人染梅毒,谁家媳妇流了几胎闺女都一清二楚。 谈礼同笑吟吟不客气插话道:“你老公可能想要个儿子啊。” 艾觅贞旁边是她的寡母,母女俩的视线齐齐插向谈智渊,刀子般毫不留情。 谈智渊这点场面功夫还是愿意做,端着剩下的半杯酒站到艾觅贞身后,摸着她的后颈说:“是男是女都是宝。要是个儿子,我找育儿嫂起码得找专科以上,小孩早教很重要。小金子说话晚,你们得检查自己的问题啊,是吧?小徐?” 徐方亭今天规矩如上坟,不知怎地又卷入漩涡。 她想起初一时,一男生想抄她作业,她大义凛然拒绝,那男生背后造谣说她抄别人的,所以不好意思给人看。 高中毕业生小徐侧头笑望着他:“我东家检查过,说我把谈嘉秧带得挺好的,还给我加工资。有些男人生不出儿子怪老婆没用,我觉得这些男人才应该检查自己的问题——” 她的漂亮话还没说完,一泼酒水扑面盖来,徐方亭头肩尽湿,懵然暂时阻止愤怒的喷发。 “你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嘴巴真够贱啊,这里也有你说话的地方?” 周围人俱是一怔,没料到情势急转直下。 然而这一波还未适应,下一波视觉冲击复又袭来—— 徐方亭跳起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啪的响亮一声,把所有人打懵了。 谈智渊脸皮虽厚,从来只有他打别人的份,怎么轮得上一个小保姆骑他头上,立刻还手揪过她头发,一拉一推,徐方亭被动撞到将起身的艾觅贞撞到地上。 “妈妈——!”艾觅贞失神喊道。 艾觅贞母亲惊慌扶起女儿,尖叫向徐方亭抓来:“你敢撞我女儿!我打死你!” 小时候徐燕萍教徐方亭,猛虎难敌猴群,专注打一只猴子,好过想干倒所有而顾此失彼,腹背受敌。 她不能动孕妇,不能动老人,只能扑向谈智渊往死里殴。 谈韵之反应最快,插不进徐方亭和谈智渊之间,便趁乱踢他两脚,待他一松懈,立刻将徐方亭捞出来,母鸡护崽般反拢身后。 偏偏身后是个刚猛小逆崽,还想出来继续打。 谈韵之只得攥紧她胳膊,不给她冲动,朝谈智渊那边扯开嗓子威吓:“都别打了!” 其他人反应过来,急忙过来劝架,人墙般拦在谈智渊和谈韵之两家之间。 谈嘉秧在最外围,给大阵势惊扰,眼皮闪烁,下意识扶着BB椅想站起来躲开,双腿卡住,抽拔不出,顿时嚎啕大哭。 宴客厅一时人声交杂,喧扰如街头,谈氏祖宗恐怕也被烦醒了。 第26章 橡皮筋失踪,徐方亭披头散发,啤酒沿着发梢下颌滴落。后颈给艾觅贞或者她妈抓出红痕,火辣辣的,短袖T恤一边被扯成坎肩,也不知一个孕妇为什么有胆掺一脚,生怕胎儿运动量不够似的。 她只记得使劲往谈智渊脸上揍,那边不知鼻梁是否保全,双孔鼻血长流,狼狈不堪。谈智渊回她肚子一脚,她才给谈韵之捞出去。 “都别打了!有话好好说!” 不知道哪道男声搬出经典劝架语录,反正不会是谈韵之,他揽住她后又补上几脚,这人比她还不愿意收手。 人人有目共睹,是谈智渊先泼的酒,后被一个家外的小保姆掌掴。这份耻辱换一般人都没法轻易揭过去,更别说谈智渊这种狂妄又好面子的人。 “老公你没事吧?要不要叫救护车?有没有骨折啊?呜呜……” 艾觅贞顾不上自己,用纸巾给谈智渊擦鼻血,心疼的样子如若穿了长袖衣服,怕是直接用袖子上。 谈韵之直指他流血的鼻尖:“我叫你一声哥,别以为你年长我十来岁我就怕你,我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明嘲暗讽?别说小徐是高中毕业,就算没上过学也比你有人性。她没把你打瞎,是给我留面子。要是出了这道门你还敢惹她——” 面子既然撕碎,徐方亭再也压抑不住挑衅的冲动:“我就跟你同归于尽!我告诉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这种农村来的什么也没有,就是贱命一条。” 谈礼同敞开双臂两边隔了隔,把长辈权威灌进口吻中:“差不多得了啊,兄弟俩这么大为一点小事打架,传出去让人笑话,都几岁了还打打打。” 双方还横眉相向,蠢蠢欲动,差点又拉不住,尤其当徐方亭突然扑向谈嘉秧,还有旁人哎哎哎叫着要阻拦——待看见她只是搀住差点翻下BB椅的谈嘉秧,才松一口气。 清明这夜,双方再度不欢而散,恨不得吃对方丧宴。 谈韵之的新车还没到,不得不一起蜗进谈礼同的辉腾,谈礼同此时又凸显一条隐藏优点:开车不吵架,稳稳当当送客回家。 可一到榕庭居,谈礼同便将家长威风耍起来,待徐方亭刚安置好谈嘉秧,衣服也还没来得及换,便不由分说宣布:“小徐,你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可以放假了。” “坎肩”线头犹在飘逸,头发的啤酒味似融入头皮,徐方亭心里一沉,倒也不太意外。忐忑一路,终于可以松一口气,霎时间有种解放般的虚脱。 “我明天不用干了,是吧?” 谈礼同又挨着茶台坐下,烧水壶撴到出水口下,启开盖子接水。 “我会跟沈宏算清这几天的工钱,打到你的卡里。” “行。” 徐方亭扔下干脆的一个字,转头往走廊尽头的房间走,快到门口才想起折返,闪身进浴室,掬水匆忙洗一把脸。 谈韵之交替看着徐方亭和谈礼同,对后者说:“凭什么啊?” 谈礼同抬头,绷起脸道:“凭什么?就凭她进家门后,你哥跟我们翻了多少次脸!今晚你哥泼人是他不对,但你听听她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有些男人生不出儿子’,这不是戳人痛处吗?你哥想要儿子多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白白挨了一巴掌,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那还留后患在身边干什么?” “她走了谁带谈嘉秧?” “……一个保姆而已,总能找到能手。” 谈韵之说:“那你倒是变出来一个比她还好的啊?好阿姨比老婆还难找。” “听听你这是什么话,”谈礼同急怒之下,忘记关出水口,壶口溢水,沿着凹槽往下漏,“留她在这里,下一次你要打的人是我了吧?” 谈韵之恨恨道:“我现在就想打,人是我找回来的,是走是留我说了算。” 谈礼同冷笑道:“合同是我签的,我想解约让她走她一刻钟也不能留。” “那行,”谈韵之斩钉截铁道,“你解了正好我来签,我现在满十八有资格了。” 谈礼同扬声:“你……你造反啊你!” 谈韵之说罢转身往一楼卧室。 徐方亭已把拉杆箱从衣柜里拉出摊开,虽然在这里呆了大半年,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没敢添太多东西,怕哪天突然要走一个箱子塞不下——没想到这一天那么快来临——她没几下就收拾妥当,较之前是满了点,挤挤还能合上箱子。 再提上装着洗漱用品的塑料水桶,走上街头,她便跟随处可见的进城农民工没什么两样。 最后只剩下床边的工作手机,她找出取卡针,坐到床沿,准备把卡放回旧手机,就是上面的数据不知道怎么迁移,也来不及了。 还是有点可惜,谈嘉秧的视频和照片光发给谈韵之,她还没来得及备份。 “你要干什么?”谈韵之忽然一把夺过目标较大的手机,阻止她取卡,“小徐,你不要走。” 徐方亭没抢回来,把针放边柜,拉开抽屉找出旧手机开机。 怕电池老化,她经常会充满电。 谈韵之得不到回应,又说一遍:“小徐,我请求你不要走。” 徐方亭轻轻摇头,自嘲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跟你爸处不来,现在跟你哥还闹翻了。正好我也呆不下去了。” “不行,”谈韵之语气生硬起来,“我不许你走。” 徐方亭抬头轻蔑一笑,仿佛在说“你以为你是谁”。 谈韵之坐到她身旁,两人之间常常隔着谈嘉秧,从未这般靠近,一股压迫性顿时倾注到她身上。 徐方亭不由自主往旁边挪了点。 谈韵之没追击,盯着她挺诚恳地说:“我给你换个环境,我在颐光春城的房子装好能住人了,我们三个过去,你、我、谈嘉秧,行不?以后工资我直接打你卡上,不用再通过沈宏,免除一笔手续费,社保我给你找挂靠公司来交。谈嘉秧这大半年进步很大,你功劳最多,他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徐方亭讶然于他的敏捷与表达,讷讷道:“你、在说什么?” 谈韵之说:“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我们三个,你、我、谈嘉秧,离家出走,不要谈礼同这条懒虫了。” “你、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念头?” “什么叫突然,我都谋划好久了,只等那边房子装修完毕散完味道。你都受不了我爸,我忍了十几年更加受不了,不然我姐为什么要跑国外去,”谈韵之自觉到转机,站起来吩咐道,“小徐,收拾谈嘉秧的东西吧,我们今晚就走。先带一些常用的,剩下的我改天回来再搬。” “就我们三个吗……” 徐方亭仍觉得哪里怪异,这下更不像一个家。今晚意外连连,她饶是跟着直觉走,没有太委屈自己,但前方毕竟是一条新的路,一种新的生活,那份忐忑又主宰了她。 谈韵之那股自信跃然脸上,挑眉道:“怎么了,你还担心我付不起你工资吗?” “……”徐方亭不得不承认,这也是不稳定因素之一。学生的身份总归不太靠谱,谈韵之像个长期失业人员。 谈韵之早洞穿她的猜疑,拿她手机敲着另一边手掌,轻飘飘道:“我虽然只是一个学生,但名下房子的租金养活三个人肯定没问题。你就信我吧。” “……” 徐方亭突然想起,他成年宴上签了二十几套房子,每套租金在7000到9000,她马上算出一个平均数,霎时五味杂陈。 谈韵之把手机递过来,“手机你拿着,以后要是……辞工了,也不用还我。颐光春城离星春天只有一个地铁站,你们搭地铁也行,打车也行。” 徐方亭只能接过:“我能提一个要求吗?” 若放在以往,谈韵之指不定立刻说“你想想就行了”,但现在事关紧要,他的海纳百川适时展现。 “你说,我听着。” “以后锦宴的聚餐,我不想去。” 要求果然是要求,半点不带商量。 谈韵之轻轻咂舌,厌嫌道:“别说你,我也想缺席。” 徐方亭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事:“还有——” 谈韵之目光刹那锐利,但立刻又软下来:“你说……” 徐方亭干笑一声,“谈嘉秧的如厕训练——” 她曾请求他现场教学。 “小东家!”徐方亭说,“我都答应跟你‘离家出走’,你也好歹答应我一个忙,互相帮助?好不?这也是为了谈嘉秧好,早点学会早点轻松,或许下半年还可以给他报个半托班。” “你快收拾东西吧,”谈韵之顾左右而言他,“那个……需要酝酿……” 谈韵之说罢离开卧室,从楼上提下自己的行李箱。 谈礼同刚讲完电话,懵然道:“大晚上的,你要干什么?” 谈韵之没理会,从一楼卧室又搬出两只,左手一只,右手拼两只,试了一下可以流畅推动。 徐方亭背着常用背包,还拎上她的水桶,里面多放了谈嘉秧的洗漱用品和几样常用玩具。 谈韵之犹疑道:“你一会还要抱小孩。” 徐方亭说:“没事,我单手就可以抱,我自己东西一次性拿完了。” 用徐燕萍的话来说,拎上车就好,搭车又不费力气。徐方亭这点“行李”比起进城务工人员的大包小包还差远了,别人还要自带铺盖,甚至锅碗瓢勺。 “一会估计要塞车厢。” 谈韵之没反对,推着三只行李箱,领她一块走到客厅,吆喝一声:“谈嘉秧,走啦!” 爱轮子的谈嘉秧立刻走过来,试图推动离他最近的那一只,有谈韵之挡着,当然没成功。 他便趴下来观察轮子。 谈礼同握着烧水壶僵在半路,诧然而机械重复:“你要干什么?” 他的手抖了下,烧水壶往地面溅出一泼水,水渍经过茶台的桌腿,跟谈嘉秧当初挨骂“傻逼”的那摊尿似的。 谈嘉秧偶然观察到异象,坐起来望着水渍发呆,忽然细声细气又认真吐出两个字: “撒~逼。” 客厅忽然安静一瞬。 谈韵之低声笑着,跟可乐瓶冒气似的噗嗤噗嗤,肩膀一颤一颤:“谈礼同,听到没有,谈嘉秧跟你学的,看你以后还骂不骂人。” “……” 谈礼同愕然看了谈嘉秧一眼,仿佛怀疑自己耳朵。 徐方亭紧抿嘴,强行忍住嘲讽,弯腰将谈嘉秧抱起,顺手提起水桶,还把绿色巴士掏出给他。 “走咯!”谈韵之轻快得好像在跟谈嘉秧说,“你记得跟沈宏解约,我要走小徐了。” 第27章 出租车后备箱只能塞下两只行李箱,徐方亭抱谈嘉秧带第三只行李箱坐后座,谈韵之不得不抱着她的水桶坐副驾驶。 谈韵之第一次感受到腿长的烦恼,水桶无法塞入腿旁,只能老老实实垫在腿上。 此时此刻,他仿佛一个抱着马桶准备呕吐的醉汉。 “小徐,”谈韵之语带警告,“你的水桶最好比我的脚底干净。” “放心吧,我天天洗。”徐方亭不禁纳闷,他抱谈嘉秧时,谈嘉秧鞋底往他的白色T恤上蹭出印子,也没见他嘀咕。 司机大叔趁红绿灯多打量他们一眼,不是没见过小夫妻带着小孩大包小包搬家,但一般都是沧桑的进城农民工,副驾这位衣品不凡、气质学生,无形让三人关系扑朔迷离。 他不好多问,便随口说了句:“大晚上的搬家啊?” “对,”谈韵之说,“离家出走。” 司机呵呵一笑,“那你们‘走’得还挺近,我年轻那会离家出走直接走到大西北了。” 谈韵之心情极好跟人闲扯:“带个小孩走不远,要我自己一个人,我可以走出国门。” 趁最后几秒红灯,司机不过脑地咕哝一句:“也是,拖家带口比较麻烦。” 徐方亭:“……” 久不坐出租车,万幸谈嘉秧已经对三色评价按钮丧失兴趣,改看挡风镜前面各种尾灯。 谈韵之的“走不远”果然不出一会便已到达。 颐光春城面积比榕庭居缩水不止一半,整个小区只有八栋楼,绕着游泳池呈U型分布,外墙青灰色为主,现代感较强。 谈韵之的房子在5栋B单元,四室两厅的大平层,极简装修风格,唯一的装饰物便是随意搁在各个角落的绿萝盆栽,还是临时吸甲醛用,之后会处理掉。 客厅不设茶几,沙发旁摆着一只红漆小木马,谈嘉秧好奇绕了半圈,徐方亭鼓励他坐上去,谈嘉秧不肯。 可能源于自闭儿内核性的兴趣狭隘,谈嘉秧对新东西经常保持拒斥态度,食物也好,玩具也好,只有当他足够了解或喜欢,才会小心翼翼尝试一下。 徐方亭抄起他的腋窝,试图把他撂上去,谈嘉秧避开滚水似的,双腿蜷缩,死活不从。 她只能放弃。 客厅一角还摆放一只草绿色的豆袋,星春天的感统训练区也有类似的,徐方亭又引导他躺过去。可能豆袋没有结实的支撑,谈嘉秧缺乏安全感,拼命撅起屁股,尖叫抗议。 徐方亭只能放弃,放羊让他独自游荡。 谈韵之在后头目睹一切,略为失望喃喃:“都不喜欢啊……” 徐方亭过去拉过她和谈嘉秧的行李箱,笑道:“等他熟悉了会喜欢的。” 房子格局方正,客厅和书房连通阳台,她和谈嘉秧住较大那间次卧,约莫有13平米,比榕庭居那间少了2平米,依旧带一张小书桌。 看来小东家确实有心布置,连谈嘉秧的床围都安排好了。 主卧带衣帽间和卫生间,正好她和谈嘉秧可以独占公共卫生间。 这里电器齐全,只差锅碗瓢盆、食物和一些日用品,清明假期还有明后两天,颐光春城楼下便是沃尔玛,谈韵之可以陪同挑选。 徐方亭把自己和谈嘉秧的衣物归整进衣柜,谈嘉秧跟进来,开开关关衣柜门。NT小孩玩几遍就腻味的简单戏码,他可以刻板地反反复复玩上十几分钟。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跟谈嘉秧争地盘。 “好了,谈嘉秧,你会夹到姨姨……行啦行啦,小心夹到手指……” 谈韵之盯着他进来,随手接起电话,黏在门口过道没走远。 “喂?项链?什么项链?我没见过你的什么项链——” 吵架的语气让她不由一顿,谈嘉秧将门推过来,一把夹上她脑袋。 “哎哟哟——谈嘉秧,别玩啦!” 逗笑他的是她夸张的语气词,谈嘉秧咯咯发笑,又想再夹一遍。 谈韵之继续跟电话里不知道谁吵架:“说不定拉拉扯扯掉在锦宴了——小徐?小徐怎么会偷拿项链,艾女士你搞笑吧?我可以随便买十条金链子送给小徐,她能至于顺走你的吗?——没有就是没有,挂了!——好好好,你送他上医院检查,医药费我付——你?你摔倒关小徐什么事?明明出老公乱推小徐间接撞上你,要调监控吗?——挂了,我不想跟孕妇吵,有事你让你老公跟我说,拜拜!” 徐方亭被迫听完全程,基本也知道是谁打来。 她准备装无知,哪知谈韵之特意将话题提出来。 “谈智渊老婆说丢了一条金链子,怀疑打架那会扯掉的。” 徐方亭主动发誓道:“小东家,我没拿,也没注意过她脖子,我根本没碰她。” 谈韵之哼了声:“我知道。——跟你说一句而已,没怀疑你。” 他看了眼徐方亭滑稽的“坎肩”,忍不住扯了扯嘴角,比起金链子,小徐更需要新衣服。他下意识打开红包界面,输入金额,确定之前,指尖忽然有灵性地停顿一瞬。 他自得一笑,退出红包界面和徐方亭的聊天窗,兜起手机。 这晚变故迭起,徐方亭身心疲惫,囫囵打理了谈嘉秧,日记没记上,打着哈欠倒床上。 次日一早,家里没法开伙,三个人一块出门吃了肠粉,然后直奔沃尔玛。 徐方亭从来没参与过购买家用电器,这会跟在谈韵之和购物车旁,难免有些微妙。 她好像参与布置一个家,至于以什么身份,这是更微妙所在,因为似乎跳离保姆的范畴…… “买哪个?”谈韵之停在一片炒锅架前。 谈嘉秧见购物车没继续动,又开始不耐烦。徐方亭这会才给绿色巴士哄住他。 徐方亭看了一圈,含糊道:“你看吧。” 毕竟付钱的是他。 谈韵之却说:“你选一个,反正是你用。” “……” 前头那份微妙感更强,徐方亭想起上一次他夸她带孩子专业,也是这般感觉,好像她应该跟家务和带娃绑定。这是她的分内工作没错,但随着高考月的临近,内心愈发动荡。 她稳了稳神,指着一个699的抗菌蜂窝炒锅,说:“要不就挑这一个?” 谈韵之摸了一把锅内壁,又单手抬了抬试重量,甚至还跟挑西瓜一样用指节敲了敲听声音。 徐方亭奇道:“小东家,锅是这样子挑的?” 谈韵之放下展示用的锅,直接从下面搬出箱装的搁到购物车底层。 “不知道,随便玩玩。” 徐方亭:“……” 谈韵之又随手拿起同牌子的雪平锅,说:“这个合适你下面吃。——要吧?” 徐方亭只得提醒:“小东家,你想买就买,那是你家啊。” 谈韵之立刻加到购物车,鼻子似乎哼了声:“我当然知道,我就象征性问一下。” 徐方亭猜他可能怕她辞工,说话做事都客客气气,把她当亲人。 “买个像榕庭居的电饼铛吧,早餐可以烙饼给谈嘉秧。” “有道理,”谈韵之说,“但我不想搬上楼,一会我下单网上买。” 徐方亭:“……” 之前做柜橱送了一套碗碟,他们再买一些盐油酱醋和菜便差不多搞定,其他大件日用品依然从网上买。 谈韵之继续推购物车,却被谈嘉秧不耐烦扒开手,“你干什么?” 徐方亭指着横杆上印着的一个个圆形的提示标志,小孩不能站立在购物车里等等,说:“他不让你盖住这些图标。” “真的假的?” 谈韵之将手往两边挪,果然,谈嘉秧安静了。 “小谈少爷你可真挑剔啊!” 谈嘉秧没穿拉拉裤,长裤里面只套一条纱布裤,徐方亭怕他在超市尿意盎然,没敢逛太久,速战速决搬东西回家。 天气再热点连纱布裤也穿不了,万一谈嘉秧尿在布艺沙发上…… 徐方亭光是想象,那份尴尬跃然心上,都不知该怎么跟谈韵之报告。 徐方亭五一要连休三天回仙姬坡,科目二考试也安排在同月,她得努力一把过,不然还得浪费假期重新练习,所以四月基本没有假期。 清明最后一天,谈韵之即将返校,外出半天又带回一束鲜花。 徐方亭讶然道:“小东家,你又买新车了?!” 上次那束妇女节的康乃馨,就是他“买一赠一”带回来的。 但又不太像,这束黄色郁金香包装比起上次可谓简朴,只有一张做旧的英文报纸包裹,而且谈韵之竟还拎着一只玻璃花瓶。 他把两样东西在搁餐桌,说:“我姐给的。” 徐方亭目光犹豫,谈嘉秧的妈妈似乎是谈家的禁忌,人人讳莫如深。 谈韵之理解地补充:“不是谈嘉秧妈妈,是另外一个开花店的抠门表姐。” 迟雨浓的叮嘱犹在耳边:“带小孩很辛苦的,你就算看在小孩的面子上,也要对人家热情大方一点,这样人家心里舒坦了,才能用心帮你带好小孩。” 他大言不惭跟迟雨浓说:“我觉得我已经是模范东家了。” “这样……”徐方亭说,“我应该没见过吧,在锦宴?” “没见过,”谈韵之说,“她是我姑的女儿,我姑当年出嫁没分到地,怨恨我爷爷,不太喜欢走动。但是我姐跟我这个姐很要好。” 徐方亭第一次接收到谈家秘事,不知该作何反应。 恰好谈韵之示意她看站在客厅中央的谈嘉秧,小孩裤脚又开始发水灾。 徐方亭刚要过去救场,谈韵之叫住她,玩味道:“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谈嘉秧没听见这边讲话,脑子可能也跟裤管一样湿漉漉的,分辨不清外界说话声。 他低头盯着尿渍含糊道:“撒~逼。” 徐方亭和谈韵之不约而同噗嗤笑出声。 徐方亭说:“他可能以为那个尿叫做傻那什么,每次看到相似的场景都要来一句。” 谈韵之说:“仪式感够强,跟和尚总要说一句阿弥陀佛一样。” 然后,谈嘉秧又作出意料之外的举动。 他没有来寻求大人的帮助,只揪着肚脐那处裤头,试图脱裤子,后腰的裤头卡在他自然撅起的屁股上,过程十分费劲,中间伴随不耐烦的哼唧。 徐方亭坐在餐椅,谈韵之撑在餐桌沿站在她对面,两人传出笑声,谈嘉秧沉浸在自己的努力中毫无知觉。 徐方亭于心不忍地说:“看得我都想过去帮忙……” 谈韵之说:“别,给他一次表现机会。” 只见谈嘉秧终于扒拉下裤子,摇摇晃晃抽出两只脚,然后蹲下,学徐方亭的样子用裤子擦去大部分尿渍。 接着他提着滴水的裤子,走进浴室扔进她的水桶。 两个大人从面面相觑到绽放笑意。 徐方亭欣慰道:“我没有特意教过他要擦干地板。” “外公也没特意教他骂人啊,说明谈嘉秧还是有主动关注别人的,”谈韵之碰到她期待的目光,心头一突,知道她又要提那个请求,立刻转移话题道,“这花……一会你有空加点水养一下。我姐很抠门,能从她那要束花不容易,以后每周她都会送一束。有空我带你过去认认门。” “噢……好……” 徐方亭没多说什么,立马夸了从浴室出来的谈嘉秧,然后依次清理他和地板。 谈韵之顺势坐到她从桌底拉出的餐椅上,一边手肘搭在餐桌,举着手机玩。 徐方亭拖地时越拖心里越怪异,拖把换了第三趟水出来时,她忍不住扶着拖把直起腰。 “小东家……” “嗯?”视线没从手机挪开。 徐方亭问:“你真的是文科生吗?” 谈韵之如她所愿看过来,“不是,我是货真价实的理科生。” 徐方亭干笑两声,低头拖地,道:“‘认门’用在这里有点怪怪的。” “是吗?” 谈韵之立刻打开Safari搜索关键词。 词条解释出现:一般用在亲朋好友首次走访,特别用在男女朋友首次去对方家。 他想起迟雨浓最后的揶揄:“你这么一怒为红颜,谈智渊小老婆在群里都小舅妈小舅妈地叫,她真的不是吗?” 谈韵之义正辞严跟她说:“当然不是,要是女朋友我哪舍得让她那么辛苦。” 迟雨浓嘲讽道:“其实没有区别,女朋友最后变成老婆,干的还是免费保姆的活。” 谈韵之没再理会,按捺下莫名的不舒服,拿起花束和花瓶就走了。 谈韵之摆出东家的语气道:“就最简单那个意思,你想歪了。” 徐方亭:“……” 第28章 徐方亭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谈嘉秧的“撒~逼”矫正成“尿尿”,此后他每一次尿裤子,都自言自语或者示意她看。 苦恼的是,他无一例外都是先斩后奏,湿了才报告。 谈韵之安慰她:“他会表达想换裤子的需求,总好过毫无知觉一直穿湿裤子啦。” 谈韵之“啦”得十分欠扁,甚至有谈礼同的势头,徐方亭好奇他怎么避过谈礼同的懒惰摧毁力,长得还像个人。 徐方亭只能改教谈嘉秧怎么处理湿裤子,换上干净的短裤,甚至让他象征性拖掉尿渍。 谈嘉秧通过辅勉强能完成任务。 谈韵之窝在豆袋里,岔开两条长腿,像坐在游泳圈漂浮晒日。 他欣慰点评道:“后生可畏,再养两年就可以打酱油了。” 徐方亭不确定看他一眼,开始怀疑“打酱油”的真正含义。 高二宿舍卧谈会时,同学说:“你们以为‘打酱油’只是字面意思吗?其实是爸妈把孩子打发出去打酱油,方便他们‘办事’。” 她至今仍记得大家隐晦的笑意。 小东家应该不至于那么天真才是…… 毕竟学生时代男生更喜欢这些隐晦的玩笑,一首《菊花台》都能唱出深意。 那只能徐方亭装一下天真了。 清明后的工作日,徐方亭果然接到沈宏的电话—— “小徐啊,你怎么做不下去了?这都快一年了,再坚持一下还能加个工资,”鲶鱼精看她年纪小,经常摆出前辈的架势,什么道理都要跟她搬一搬,想让她受受教育,“好的阿姨都是一干好几年,这一年时间实在太短,下家问起你为什么辞工,实在不好说啊。” 徐方亭带着刚从午休床挖起来的谈嘉秧,正准备赶地铁去星春天,匆忙说:“那就不说,沈叔谢谢啊,我可能要回去上学,所以您看什么时候有空我过去办一下离职?” 鲶鱼精像被砸脚一样哎哟一声,“你家的钱还完了?” 现在被砸脚的是徐方亭。 “没呢,哪那么快,您要不要借点给还一下?” 鲶鱼精笑骂了她一声:“看来是你妈要出来工作了?” 徐方亭脚要给砸断了,忙说:“看情况吧,一直这么干下去也不是办法。” 鲶鱼精冷笑道:“小徐,我跟你说吧,别以为学历是万能的,就算本科毕业,还不得给我这样的初中毕业的打工,应届生毕业本科工资能有多少啊,我敢说还没月嫂挣钱。不要好高骛远,脚踏实地做好事才最重要。” 徐方亭人踏上地铁,当然踏不上实地,回嘴道:“你这话肯定不敢跟我小东家——前小东家说,当初还夸人家高材生呢。你也有女儿,以后舍得让她当月嫂吗?” 鲶鱼精又叫了一声,“我上电梯了,信号不好,不跟你废话了。” 徐方亭朝挂掉的屏幕努努嘴,心里嘀咕:抢我台词。 不过幸好谈礼同没使绊子拖住她,或者以其他方式告她违约之类。 谈礼同可能宁愿把时间花在打牌上。 这天下午,星春天的圆脸眼镜老板娘带着一家四口参观:妈妈抱着儿子,爸爸背包,还有一个奶奶护卫。 小孩看起来和谈嘉秧刚来那会差不多大,眼神缺乏灵活性,略显迷惘。 小孩应该对未知的大世界充满好奇,而不是发呆。 跟谈嘉秧刚来上课那会一样,老板娘对家长很是热情,介绍星春天环境与课程安排,讲授干预原理和细则。 大半年过去,星春天又来一批新的小孩,谈嘉秧终于不再是最小的身影。 下课章老师把谈嘉秧带过来,问是不是还穿着拉拉裤,30月龄已经可以开始如厕训练。 徐方亭说明谈嘉秧情况,在家不穿,出门怕乱便溺才穿,而且还不愿意站着尿。 “没关系,我看他也不爱喝水,应该尿不多。上课前我会带他去厕所转一转,没准他能模仿其他小朋友,”章老师说,“要真尿裤子也没关系,厕所里面有淋浴房,可以洗热水。” 徐方亭果然感受到春天般的温暖,也许只有家长和老师才能理解这些孩子的不容易。 等周四晚谈韵之回来,徐方亭趁空去一趟祥景苑,快速办完离职手续,回来跟谈韵之重新签合同。 她的社保也重新找了靠谱的挂靠公司。 谈韵之的办事能力半点不比谈礼同差,大概老子懒惰成性,儿子不得不自食其力,幸好他还有充裕的资金可支配。 谈韵之将签好的合同收进抽屉,从桌底提起一个牛皮纸袋,递给她,豪迈道:“送你,续约礼物。” “续约还能有礼物……”徐方亭接过来往里看,粉红布料,掏出一看,是件印花挺有风格的T恤,后领和左袖口都缝着一个猿头简笔画,谈韵之有几件衣服也是这个牌子。 她将T恤往身上比,下意识抬头挺胸,笑道:“还挺好看,谢谢小东家。” 谈韵之说:“我的眼光当然不错。” 徐方亭把T恤挂在小臂,想起章老师的话,又看看T恤……算了,今天暂且饶过他。 进入四月底,谈嘉秧能仿说三个字短语,发扬ASD出众的机械记忆能力,已经可以回答一些简单的答案已知的问题。 问他叫什么名字,能回答“扛扎秧”;舅舅叫什么名字,“扛韵鸡”;姨姨叫什么名字,“kǘfākíng”。 据说正常语言发育速度是每个月学会多一个字,徐方亭和谈韵之对谈嘉秧充满信心。 五月一日约定的三天假期,徐方亭叮嘱谈韵之进行实践性如厕教学,便又踏上返回舟岸市的长途汽车。 据说动车本月八日开通,她没赶上时候。 回到仙姬坡已是下午,爸爸和哥哥的忌日在翌日,也是她十九岁新历生日。 夏天赶路比冬天难受许多,汗水像虫子在身上爬,T恤腋下和后背全是水,一到家她便冲凉一个凉水澡,终于换来片刻舒服。 徐燕萍身体硬朗许多,种了点青菜,养了几只鸡,平时从工头那里接一点给蕾丝带穿珠子的几件活,仙姬坡有人办酒席还去帮忙洗碗——人家厨师班子固定,她插不上手。 家中晚上乘凉全靠床顶小吊扇,徐方亭以前只觉乡下闷热,但没到难以忍受的地步。享受空调房的舒适之后,才知道煎熬。 她烙了好一会大饼才睡着,所幸半夜降雨,空气跟着清凉了几分。 次日一早,徐方亭睡眼朦胧里给公鸡唤醒,但打鸣声异常短暂,伴随一阵抗议的扑腾,公鸡交代在徐燕萍手中。 徐方亭打着哈欠起身,洗漱过后换上春节留在家中的旧鞋子——坟头在山岭,全是泥路荒草,要是穿“小东家鞋”,下来就成小泥鞋了。 吃过早饭,趁着太阳没出来,徐燕萍提着装好拔毛整鸡、烧酒、香烛和鞭炮的竹篮,徐方亭带上带钩的柴刀,母女俩一起往后山出发。 刚开始还能走可以过车的宽敞泥路,一直过了半山岭的养鸡场,便只剩下一人宽的小径。 村里的坟地划分不知道按什么规则,没有明显路标,全靠熟人带路,一代又一代将路线流传下去。 徐方亭不时用柴刀撇开挡道的丝茅草,偶尔干脆割断。 山岭中雨水未干,鞋子不时打滑,徐方亭提醒徐燕萍当心脚下,跟她换了工具,徐燕萍拿柴刀,她拎篮子。 山中不时传来鸟叫,幸好不是略带阴森的咕咕鸟叫,小时候徐燕萍跟她说,咕咕鸟叫就代表有人快要死了,而且仙姬坡是传说中的“双龙地”,村里一旦有一个人走了,不出几天,第二个就会跟上。 徐方亭的爸爸和哥哥当年也验证了这种谜一样的传说。 她们家没分到什么风水宝地,走了大半个钟,终于到达两座矮坟前。清明时徐燕萍随先夫家亲戚来过,一个月过去,雨水丰沛,锄掉的野草又冒出短茬。 徐方亭随手拔掉一些显眼的。 徐燕萍摆上今早杀的公鸡和烧酒,徐方亭点上蜡烛和线香插上。 母女俩铺上防水的蛇皮袋,跪下默然拜了拜,徐燕萍烧了纸钱,徐方亭拎着一短串鞭炮凑线香点燃,丢在锄过草的空泥地上。 行全了仪式,母女俩背对背坐蛇皮袋上,一时谁也没提走,也没更里面的人说话。 徐方亭小时候跟她爸交心不多,长大后似乎因为性别不同,交流仅剩下还需多少生活费;跟她哥更加没有任何交流,有时甚至为了照看他不能出去玩,她还挺嫌弃。 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承认,她哥离开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 徐燕萍望着茫茫茅草,天光中皱着眼睛,说:“后来有见着孟蝶吗,肚子应该大了吧?” “等考完科目二就去看她一下,”徐方亭说,“她现在每天基本不用干活,公婆好吃好喝伺候,过得像公主一样——她自己说的,就是不能吃辣,嘴巴淡得慌,连老公也不给她开戒。” 徐燕萍说:“怀着别人的崽当然像公主啦,以前家里母猪要生崽,我们也给它吃好喝好。” “妈!”徐方亭略带不悦,“怎么能把人比作母猪呢。” 徐燕萍养育一个特殊儿子,作为苦难的直接承担者,村中人冷嘲热讽的对象,早就练就一副厚脸皮、暴脾气,不然早给岁月碾薄了生命。 她当下毫无愧疚道:“我只是跟你讲明人家为什么对她好,哪里错了?——你要看等她生了之后公婆对她怎样。” 徐方亭心头一片茫然,她对生产的认知仅限于知道胎儿怎么形成,孕期多长,婴儿从哪里出来,至于其他生理或心理变化一窍不通。 这一天里她还很远很远,就像她不会提前熟知葬礼的流程。 母女俩相聚时间不多,徐燕萍也不想为别人的事烦恼,开门见山提起要事—— “亭亭,我过些天准备出去找活干,以前的工友准备去新工地,想把我也介绍过去。要是顺利,你下半年就可以回去读书了……” 山风拂动茅草,徐方亭的心里也起了涟漪。 “那欠的钱,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徐燕萍说,“慢慢还呗。案子下半年开庭,要是能判下来,就好办了……” 徐方亭刚刚在坟前许了愿,也许哥哥重新投胎,不再是遥远的星星,可以听得懂她的话了。 下山时重心往下冲,比上山时困难。徐方亭偶尔哼几句不着调的歌,不时提醒徐燕萍注意脚下。 徐燕萍不以为意,提到一会把鸡剁小块中午蘸酱吃,道:“我能翻山砍柴的时候,还没遇见你爸呢。” 徐方亭提着比来时没减轻多少重量的篮子,压低身子,一步一步铲着下坡。 “你现在多少岁,那时候多少岁,能比的吗?” “我当年还背着你哥下田插秧——” 徐燕萍可能插的是病秧子,不太给力,足底一滑,一屁股撴地上,整个人往坡下灌木丛滚了一段,连天哀嚎着“要命”。 徐方亭追喊一声“妈”,连忙放下柴刀和篮子——万幸柴刀不在她妈妈手上——她避开有刺藤条,薅着安全的灌木慢慢坠下去…… 徐燕萍腰伤复发,医院一住最少十天。 徐方亭像上次一样包红包托舅舅和舅妈照顾,再度两手空空赶回沁南市。 小时候,徐方亭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舟岸市区,成年后她每一次离开舟岸,起点都是医院。 家乡好像带着某种诅咒,每回来一次都能吸光她的血。唯一安慰她只用养她妈妈,起码她也曾养育了她,不像孟蝶还得扶持不成器的弟弟。 徐方亭好像感觉不到尖锐的痛,心头只有认命的麻木。 果然验证当初的猜想,出来越久越难收心回校,就像放了一个漫长的暑假,很难找回求学的心态。 回到颐光春城,徐方亭好像跟离开时没什么两样,家中却荒乱许多。 她的能力都消耗在一些毫无技术要求的琐事上,不禁生出浪费生命的空虚。 “谈嘉秧,你姨姨终于回来了!万岁!” 谈韵之一把将谈嘉秧举高高,两个人的T恤不约而同往上缩,露出一线腰肉。 背包还没卸下,徐方亭突击查岗问:“谈嘉秧,舅舅有没有教你尿尿?” “当然没有,”谈韵之皱了皱鼻子,“你不在,我们两个生存下来都成问题。” 这一瞬间,徐方亭好似看见令人生厌的谈礼同,不禁冷笑道:“你以为带一个这样的孩子很轻松吗,我不如去别人家,同时带两个都没这么累。你再不教他,下次你看他会不会尿你鞋子里,尿你枕头上,尿在你喜欢的豆袋里面,让豆子全部发芽!” 也不知“离职威胁”还是“污染恐吓”生了效,谈韵之愣了一下,从豆袋起来,牵起谈嘉秧手咕哝:“不就是教尿尿吗,有什么难度。” 两人一齐往公共卫生间走,那里墙壁专门贴了一只青蛙小便池。 徐方亭跟在后面。 谈韵之在卫生间门口停步转身,扶着门框揶揄道:“不是吧,小徐,你也要看?会长针眼哦。” 他的自负给她添了一把燥火,徐方亭指一下斜对面房间:“我回房间放背包。” 谈韵之轻蔑扯了扯嘴角,显然不信。 徐方亭逆反心起,铿锵有力道:“你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比谈嘉秧大一点?” 说完也不等他反应,徐方亭错开他肩膀走回房,后面人咕哝一句“怎么可能只有一点”。 房间门没关,徐方亭次第听见关门声,低沉男声叽叽咕咕,安静片刻,马桶冲水声和盥洗池洗手声,谈韵之带着谈嘉秧出来,再度出现在她门口。 “喂,我教了,能不能学会看他造化。” 第29章 颐光春城的空中花园在三楼,天气渐热,徐方亭下去呆不了多久,谈嘉秧满头大汗,又得回家洗澡。 谈嘉秧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穿鞋1分钟分神40秒,同龄小孩骑平衡车车嗖地一下飞过去,他像蜗牛爬。 他想跟着别人屁股走,人家嫌他太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便跟伙伴离开。 徐方亭试图勾搭一些小一点的小孩,谈嘉秧只能跟人毫无交流地凑一会,又到一边捣弄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临近中午,徐方亭带他回家,谈嘉秧这时已经厌倦做饭游戏,不肯再进厨房,宁愿自己玩一会玩具。 等端饭上桌,她哄谈嘉秧去洗手,刚进卫生间便飘来一股异味。 徐方亭下意识往青蛙小便池那看,里头盛了小半碗水。 她愣了一下,展颜而笑,谈嘉秧竟然一声不吭自己来嘘嘘了。 今晚的《观星日记》终于又迎来里程碑。 徐方亭赶紧表扬了他,习惯性想跟谈韵之汇报,已到饭点只能暂且按下。 若不是谈韵之主动发消息过来,徐方亭这一天可能忘记这回事。 TYZ:[图片] 徐方亭正在叠衣服,手机扔床上,如果只是普通文字消息,她恐怕不会打开看。 图上是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的自拍,没有脸,只露出一截上半身,穿一件过分修身的粉色T恤,印花图案看着莫名熟悉。 再细看…… 不就是他送她的续约礼物吗! 亭:「好像……我的?」 那么套衣服的这具身体…… 徐方亭不敢再看图片。 TYZ:你也发现了? TYZ:怎么会夹在我的衣服里? TYZ:然后还让我带来学校了。 现在家中只有三个人,衣服依然分开洗。徐方亭回想上一次叠衣服,可能把干衣服收进同个衣篮子,搞混了,看到猿头图标下意识以为是他的衣服。 亭:那也不用穿身上啊…… TYX:我随便一套才知道不是我的! 徐方亭一屁股坐床沿,双手打字回怼。 亭:你都没有粉色T恤! TYX:我哪记得! 谈韵之倒没说假话,有时早上衣服已经烘干,他便直接从衣篮子拿干衣服,懒得翻衣柜,导致看起来像两天没换衣服。 徐方亭只得转移话题。 亭:你穿粉色好像挺好看。 谈韵之肤色在一般男生中算是白皙,她往照片上脑补他的脸庞,毫无意外粉色让此人幼稚了一点。 TYZ:我不穿也好看。 徐方亭两根手指定住,不知道谈韵之故意说有歧义的话,还是她想多了。可她明明每天忙得连水也来不及多喝一口,本没闲心揣摩他的潜台词才是…… 谈嘉秧突然滑下床,抓着裤裆就往卫生间跑。徐方亭赶忙追上去,抓住机会引导他表达“要尿尿”的需求。 然后,她挨着卫生间门框,顺手跟谈韵之提了如厕一事。 TYZ:小鸡钢管舞.gif TYZ:也不看看谁是他舅舅。 徐方亭把话里的“舅舅”换成“爸爸”,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愈发神气。 她忽然想起以前班里仅有的几个男生,彼此之间自诩爸爸、称对方为儿子,可是她们女生间很少会代入母女关系。 养儿方知父母恩,徐方亭当了保姆只知父母苦,妈妈尤其苦。 她收起手机,给谈嘉秧清理现场。 * 徐燕萍在县医院住了十几天,继续回仙姬坡休养。徐方亭让她遵医嘱,能躺则少坐,能坐则不站,静养完全再说,四十来岁的人,身体哪能像十四岁小姑娘一样折腾。 自从确定今年返校无望,她的工资可以养两个人,徐方亭加班挣钱的欲望突然松懈,向谈韵之要求合同里每周做六休一,哪怕她周天早上才离开颐光春城,她也要找个远离小孩和东家的地方放松。 五月下旬,徐方亭早上八点一把过了科目二,便去找孟蝶小聚。 这一次孟蝶没再张罗到家里吃饭,而是说在外面。 “我老公和公婆一般都不让我在外面吃饭,说不卫生,可是家里的我都吃得想吐了,老是那些菜菜水水,每一种有每一种的营养,像养猪一样,”孟蝶在语音里抱怨,“亭亭,如果他们问起,你就说是你坚持不想到我家吃,这样我就‘不得不’陪你在外面吃啦。” 徐方亭哑然片刻,想着找一家卫生有保障的餐馆也就是了,不算什么大事,出发前便应过她。 两人约在以服务著称的火锅店。 孟蝶怀孕约20周,小腹隆起,整个人浮肿一些,尤其剪了一个孕妇常见的波波头,徐方亭站她跟前明显成了幼稚妹妹。 徐方亭第一次见着这样的孟蝶,不太习惯,她好似变异了似的。 “这么大肚子走路,会不会好重?”徐方亭光是想象自己无时不刻兜着这般大的西瓜,腰背不折也酸了。 “怎么会重,又不用我手抱,你的想法真好玩,”孟蝶系好围裙笑道,“就是干什么都有点不方便,特别睡觉,只能侧躺,平躺整个人好像扁了,不好受,有点窒息。” 孟蝶自己调了味碟,加了点辣椒。徐方亭只看了她一眼,自己也加许多,没有说她。 孟蝶夹肉涮上辣椒那一刻,夸张地嘤嘤呜呜好几声,好像刑满出狱第一餐。 “我得抓紧时间放开胃口吃,不然以后要当奶牛,更加什么都吃不上。” “奶、牛……”徐方亭差点噎着,自觉对开放话题接受度挺高,但是婚育问题仍叫她无措,以前和孟蝶聊及月经初潮,也不曾有过这般尴尬。 大概每个女孩都会来月经,却不是每个女孩都盼望变成母亲。 孟蝶也笑笑:“吓到你了吧,已婚妇女的话题都是这种大尺度的。” “还好……” 孟蝶转移话题,问:“你那个老东家给力一点没有?” 徐方亭之前偶尔跟她吐槽过谈礼同懒惰成性,只比村里的差劲男人多几个钱而已。 她如实说:“不知道,小东家带着我跟小孩搬出来了。” 孟蝶瞪大眼睛,“那现在、就你们三个住一起?” “对啊,”徐方亭平淡地说,“工作日白天他还基本在学校,偶尔才回来。” 孟蝶又展现已婚妇女的“大尺度”,道:“亭亭,我觉得,你现在除了没怀小孩和还得做家务,其实跟我差不多。” 徐方亭试了一片牛肉还烫嘴,放下接话道:“什么差不多?” “家庭主妇啊!” “……” 听起来不像夸人,徐方亭为自己正名道:“我可是名正言顺领工资的保姆。” 孟蝶却忽然尴尬一笑,“好吧,我的确领不到工资。” “没有,我的意思是,他对我,当然跟你老公对你,不一样。” 徐方亭为自己的无心之过辩解,若放以前,肯定跟她多吵几句,但现在她是孕妇,徐方亭不知不觉把“孕妇为大”当做临时警示牌。 这般一想,昔日关系似乎开始变味。 “也是,他这种家境的高材生什么女生没见过……”孟蝶觉察到这不是什么好话题,草草终结,跳转回安全的仙姬坡八卦。 徐方亭心里却像火锅一样,一直咕嘟咕嘟冒泡,久久无法平息。 谈韵之的大学圈子对她是封闭的,她看不到象牙塔里面他的精彩,单是想象他跟一个同样优秀的女生在一起,徐方亭有些不太痛快,可能羡慕他的高度,他的自由,或者还有其他情愫,五味杂陈,不得其解。 这一顿火锅徐方亭埋单,确认无法返校等于她拥有漫长的时间可以工作,慢慢偿还债务,这个认知一下子让脑子松懈,她对自己没那么抠门了。 孟蝶推却不过,只得从了她。 徐方亭笑道:“说好是你陪我在外边吃饭,当然是我请。” 孟蝶揽上她的臂弯,“知道你挣钱多了。” * 徐方亭单休从周天早上开始,按理应该周一早上才上班,但她没有其他落脚点,不得不周日晚回颐光春城。 若是孟蝶有单身宿舍,说不定她还能凑合一夜。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家庭,似乎被动筑起一道隐形围墙,清晰地划分朋友和丈夫的营地,两边互不相干。 徐方亭故意拖到谈嘉秧的睡觉时间,省得又得给小孩洗澡。 这次掐点完美,她回来时谈嘉秧刚穿上睡衣,谈韵之陪他看绘本。 谈嘉秧还没足够耐心听故事,也听不懂,基本在瞎翻。谈韵之声情并茂地讲给自己听。 徐方亭冲凉后吹干头发,奔波一天早已疲乏,正好陪谈嘉秧睡觉。 谈韵之侧坐在她的床上,伸了一个懒腰,顺势把谈嘉秧搂住,大声问:“谈嘉秧,该睡觉了。要姨姨还是要舅舅?” 谈嘉秧:“要姨姨。” 谈韵之站起来,撇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眼睛泛雾,神情松快道:“交班!” 徐方亭还未说话,谈嘉秧忽然哼哼唧唧:“要jiojio。” 徐方亭求之不得,做出离开的姿势,“那姨姨走了啊?” 谈嘉秧伸手要拉人:“要姨姨。” 谈韵之故作警告道:“只能要一个,不能贪心哦。” 徐方亭实在困乏,绕到另一边躺下,习惯性用手轻轻盖住他的肚子,让他确认她的在场,说:“姨姨陪你睡。” 谈嘉秧:“要jiojio。” 徐方亭:“……” 谈韵之:“……” 谈韵之只好在他另一侧躺下,特意说:“舅舅陪你睡着再走。” 徐方亭:“……关灯吧。” 嗒的一声,房间沉入漆黑。 谈嘉秧中午不愿意睡觉,困顿难当,仰躺没一会便传来平稳呼吸声。 黑暗中听觉放大,徐方亭听见此时房间比往常多出的第三道呼吸声,它区别于小孩的气息薄弱,在场鲜明以致无法忽略。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她不想睡觉。 困意烟消云散。 徐方亭脑袋不说空白,此时也不想构造任何一个有逻辑的想法。 她只是茫茫然听着那道平稳的呼吸声,像半夜听雨似的,它变成了今晚的主题。 突然间,她的手腕被轻轻搭上,热度贴着肌肤透过来,那几根手指摩挲确认她的尺骨。 徐方亭骨骼清奇,手腕不合比例地细,比谈嘉秧的大不了多少,只不过她的骨硬肉薄,摸着硌手,谈嘉秧那是货真价实的肉乎乎。手感应当截然不同才是。 起码她便区分开现在这只手和谈嘉秧的,它属于同龄男性的手,那种力度和触感也许暗示着欲望、侵占或者找补,迥异于三岁小孩的天真无邪。 不明不白的触碰点燃她的怒气,徐方亭啪地一声,力度不轻不重,往那只手背上警告。 钳制瞬时松开,手腕恢复自由。 谈韵之猴子似的挠挠手背,迷糊而不悦,“干什么?” 徐方亭冷笑道:“有蚊子。” “噢……” 房间静了一瞬,他们之间只有谈嘉秧安稳的呼吸。 谈韵之站起来,按了按后脑勺的头发,点亮手机屏幕。 “……我去、关紧纱窗。” 第30章 谈韵之没检查什么纱窗,直接离开卧室带上门。 手腕处外部温度流失,那股钳制的阴影隐隐残存。 明明谈智渊抓她手时,她反应那般激烈,刚才面对另一个人却温和到近乎麻痹。 徐方亭睡意失踪,干躺一会,手机没有提示。她特意检查是否不小心开了睡眠模式,并没有。 怕徐燕萍半夜联系,她从来不调免打扰模式。 她以为起码能有一两句解释,但什么也没有。 于是,她起身反锁房间门,同时纳闷如果有钥匙,反锁是不是不顶事。 次日,徐方亭果然收到谈韵之的“解释”,只有三个字—— 回校了。 徐方亭第一次意识到,谈韵之也是一个男人,比谈智渊更加危险和麻烦,而不仅是一个性别不重要的东家。 * 徐方亭和谈嘉秧度过一个平淡而和平的周日,迎来上班族讨厌、她却无比喜爱的工作日——星春天的两个小时相当于她的喘息时间。 有时她会出现自己是谈嘉秧亲戚的错觉,不然谈韵之怎么放心把一个懵懂小孩完全交由一个保姆看管。 把谈嘉秧送到章老师手里,徐方亭接到徐燕萍的电话。 她对家里电话比刚来沁南市打工那会更加敏感,没消息便是好消息,来消息多半是坏消息。 星春天大门内信号不好,昏淡走廊同样勉强,得出到楼梯口外面才明朗。 这一面楼梯口冲着地铁站出来的马路,中间道路围起建高架路,从谈嘉秧来那会到现在还没竣工。谈嘉秧依旧爱看各种工程车,不再那么刻板只盯大轮子,不再笼统叫“车车”,可以用语言命名“假拌车”“压路车”“这是翻狗车”等等。 徐方亭一边听电话,一边“监工”。 “亭亭,忙完了吗?” “刚好有空,妈,怎么了?” 徐方亭快速回想银行卡数字,4000出头。她大几千的工资,却从未见过五位数的存款。 “也没什么大事,”徐燕萍罕见地吞吐,“就是今天碰见小蝶妈,她问我你是不是在给人带孩子;我说不清楚,反正是住家保姆……” 徐方亭不说如遭雷噬,起码愣怔一瞬才找回思路。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徐燕萍说,“她就说东家还是个年轻男人,带着你和小孩住一起……” 徐方亭以右手托左肘,脑袋稍歪,室外温度令人难受,为了信号继续忍耐。 “她说的没错。” 徐燕萍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要不是别人说起我还不知道……” 徐方亭莫名烦躁:“那时候担心做不久,就没说。” 徐燕萍那边安静一瞬,说:“我回头看你每个月打回来的钱,比你告诉我的数还要多一些……” “育儿保姆当然比普通保姆多挣一点辛苦费,”徐方亭不知不觉蹙起眉,“我现在、有7500。” “那、那个东家对你还好吧?” 徐方亭想起那晚的触摸,谈韵之主动拉远距离,似乎淡化了后怕,但疑惑和失望仍经久未散。 “还好吧。” 徐燕萍口吻比先前艰涩,“亭亭啊,你可能在城里呆久了就不想回村里,过上好的生活就不想回到以前。我只想跟你说,我们种田讲究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得到每样东西都要付出代价……我只希望你不要走捷径,我们现在的确穷了一点,踏踏实实做事,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徐方亭失去母亲的信任,脑袋轰然一声,“捷径”正好对上谈韵之的举动,也许他也想给她提供“捷径”? 她怒然道:“什么捷径?谁给我提供捷径?我每天从早到晚眯不了几分钟眼睛,你为什么觉得我在走捷径?” 徐燕萍着急道:“我没说你走捷径,只是担心城里人心思多,怕你年纪小小被骗了。——你记得仙姬坡庙头附近那个姐姐吗,生得挺标致,也是初中毕业不读书就去了沁南,后来给一个可以当她爸的老头做小的,生了个儿子,还以为母凭子贵有好日子过,结果给抱去让大房养。那老头还给她当一个什么公司的老板,一出事男的没事,她进去了。她爸妈多伤心啊,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女儿。” “她爸妈更伤心她还没给弟弟搞到买房钱就进去了吧。” 打桩机传出当当当声响,本不平静的心湖共振起波澜,徐方亭这一刻的厌倦爬到巅峰。 态度暧昧的东家,怀疑女儿的母亲,交流障碍的小孩,堆积如山的家务,高度重复的每天。 徐方亭道:“你要是能给我提供捷径,也不至于担心我走捷径啊!——挂了,要忙。” 这个时间点,这栋老旧的大楼鲜有人进出,徐方亭却好像挤在人堆里,周围嘈嘈杂杂,没一道是她企盼的声音。 徐方亭木然盯了会打桩机,实在耐不住岭南夏天的温度,转身回到星春天家长室吹空调。 这会,烦躁的源头给她发来两条信息。 TYZ:提车了,一会路过星春天接你们下课。 TYZ:收到回复。 徐方亭机械回复两个字:“收到。” 四点下课,徐方亭催促谈嘉秧解决三急,直接抱人下楼,怕那边等久。 小区门口因为施工,只有两车道,偶尔会有出租车上下客阻塞车道。门口一座天桥连接对面马路,谈嘉秧看人上上下下,也想上去,徐方亭哄他好久,举高他看围墙里的工程车,谈嘉秧从才给面子安静。 20分钟过去,徐方亭后颈冒汗,抽空发消息:“我们等在门口了。” 她们下课往往直接朝地铁走,谈嘉秧已经形成固定路线,一下课非要立刻沿着同一条路走,不肯多跟别人说句拜拜,讲道理又听不明白,这会刻板思维发挥到极致。 他开始不耐烦,拉着她的手往地铁口方向拔河。徐方亭抱他起来,他还要继续往上蹿。 又过去20分钟左右,徐方亭已然空不出手掏手机。 当一辆白色保时捷插进大门路口,鸣笛两声,徐方亭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来不及欣赏帕拉梅拉的颜值,她拉开后门先塞入谈嘉秧,再自己钻进去。 新车味道有点冲,司机后边座位上多了一张儿童安全椅,徐方亭把谈嘉秧放上去,扣好类似婴儿车的安全带装置,似曾相识的束缚感叫谈嘉秧镇静下来。 前方堵车,移动艰难,新手上路,卡顿感强。 徐方亭艰难系好自己的安全带,不晕车都给晃得胸口烦闷,喉头反酸。 六天未见的人,一句抱歉也没有,徐方亭忍不住抱怨:“你几点出发的?” 谈韵之双手扶着方向盘,目视前方:“路上堵车。” 保时捷彻底停下,谈嘉秧又开始闹腾,挺着肚子要挣开安全带。 徐方亭试图讲道理,指着挡风玻璃前方的车子:“堵车,走不了。” 谈嘉秧不买单。 星春天对面老小区的楼顶有人家饲养鸽子,每天傍晚在空中绕圈运动。 徐方亭便指向旁边车窗,“看,天空上面,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谈嘉秧听不懂的话统统会鹦鹉学舌重复原句。 “鸽子。” “鸽子。” “那是鸽子。” “那系鸽几。” 谈嘉秧给面子看了一会。 徐方亭耳根清净,心中郁积难遣,往前面叫道:“下次早点出发行吗,接小孩就该你等小孩,而不是让小孩等你,大热天我带个小孩在外面等了大半小时不难受吗?” “那不是你的上班时间吗?” 前方两车道变一车道,旁边比亚迪走神没动,谈韵之忽然插进主道,保时捷愣是逼得比亚迪不得不让车。 徐方亭立刻想回嘴,提速那一顿涩感令她想起教练的叮嘱:开车不吵架,吵架不开车。 溜到嘴边的话她生生咽下去。 徐方亭不时跟谈嘉秧命名路过的各种颜色的汽车,把前面那人当陌生司机。 下了车,徐方亭领着谈嘉秧走前头,谈韵之拎着一个牛皮纸袋默然跟着。 一进家门,徐方亭卸下谈嘉秧的背包,重重撴在玄关柜上,引得谈韵之不觉望过来,便继续车上没吵完的架。 “就算那是我的上班时间,我就该傻傻地带着小孩等你迟到吗?大半个小时我们走着都能走回来了!” 那边踩下两只鞋子,没有立刻脱袜子,仿佛一弯腰气势就给折去一半。 “我说了路上堵车!我今天提车,能不能让我开心一点?” 徐方亭处在燃点,随时爆炸,这个人还叫她稍安勿躁,让他“开心一点”。 “你时不时跟我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对我毛手毛脚,当然开心啦!” 谈韵之仿佛觉得荒谬,扯了扯嘴角:“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徐方亭开始秋后算账:“认门,你说带我去你姐那‘认门’。” “说了是你想歪了,”谈韵之不客气地说,“我以为这个话题早就over。” “打酱油,”徐方亭说,“你说谈嘉秧可以打酱油了。” 谈韵之叫道:“Hello?打酱油就是最字面的意思,哪里有错?” 徐方亭调出手机浏览器给他看词条解释之一:一对夫妻想亲热,奈何孩子在家不方便,于是打发孩子出门打酱油,用的还是浅口器皿,使之端着时得更注意,走得更慢,拖延时间。 谈韵之几乎暴跳:“我头一次知道这个意思!你不纯洁还赖我太‘乱七八糟’!那‘打酱油’是你和我认知差异,你误解我了,是吧?” 徐方亭也没法平静:“谁知道你是不是一语双关!” 谈嘉秧却像真的外出打酱油,一个人在乐高桌边玩耍,开头看了几眼,对吵架没什么兴趣。 “我‘双关’你干什么,我有病吗?” “你没病你非挤我衣服干什么?” 这的确是无法否认的事实,谈韵之卡壳片刻,相对冷静少许,说:“我洗澡出来,那衣服搭我椅背,我没多看就套进去了。太挤了,我还以为我胖了,然后怀疑可能是宿舍其他人错放我这,就随手拍照问他们,再后来……觉得那图挺滑稽的就随手发给你。” 保鲜膜裹牛蛙确实挺滑稽,徐方亭一时无法辨识他是真心话还是狡辩。 谈韵之递过手中纸袋:“衣服给你买了新的。” 徐方亭没有接,好像接了等于承认自己从头到尾误解他,“我夸你穿粉色好看,你给我来了一句‘我不穿也好看’?” 谈韵之眼神头一次闪烁,把纸袋搁到背包旁边,声音低沉一度:“那句是我嘴瓢了,撤不回……sorry……” 他的英文发音越是纯正,态度越显避重就轻,缺乏用母语道歉的文化氛围和诚意。 徐方亭冷笑一声:“那晚睡觉摸我的手,你该不会告诉我你睡着了吧?” 沉默的停顿便是他的回答。 “你不在谈嘉秧压根不肯睡觉,你早上六点半走,晚上十点回,我就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没闭过眼。我以为那是谈嘉秧的手!” 那晚乌漆墨黑,徐方亭很难找到其他疑点。 谈韵之喉结滚了下,略为正经道:“你放心吧,我对你完全没有其他想法。” 徐方亭没料到最后的声明杀伤力最大,结合两人的处境,一个是乡下保姆,一个是城里东家,这句话好像在说:我完全看不上你。 徐方亭这一年忙得像头牛,却拿不出任何实绩证明能力,银行卡数字保持动态平衡,还没她每天走的步数多,她似乎只能通过别人的评价,来确认自己的价值。 谈韵之觉得她配不上他,她好像贬值了。 去年大家都是能力相当的高中毕业生,只是家境悬殊而已;今年她依然滞留在过去的角色,一个永远的高中毕业生,他已大步往前,变成前途无量的大学生。 时间把他们之间的差距裂成鸿沟。 明明他对她有其他想法才危险,如今没有想法,竟然也叫她难以承受。 “那再好不过……” 徐方亭生硬丢下几个字,回到卧室,拎起附近商城开业时送的帆布袋,装上卡包和纸巾,埋头默然往外走。 谈韵之一直呆在玄关,一手搭着柜子边缘,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过来时,他下意识问:“你要去哪里?” 徐方亭回头轻蔑一笑:“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 第31章 徐方亭不知道去哪里,来沁南市一年,她很少晚上在外活动。 这仿佛回到仙姬坡,夜晚的村里,能疯进疯出的只有男孩子,女孩子的夜晚只属于家中,远离黑夜的安全所在。 最主要的是,她除了孟蝶没再认识其他可以留宿她的同性朋友。 原来刚到“妙手阿姨”家政公司相熟那几个大姐也去了其他地方,她不好再回宿舍。 这份育儿保姆的工作极大程度限制她的交友,原来牺牲休息日为了多挣一天的工资,到头来攒不下钱,也没休息过多少天。 颐光春城楼下有个网咖,环境比以前在老家进过的高档许多,徐方亭在团购App上买了一张3小时的券。 其实谈韵之给工作手机可以满足绝大部分上网需求,她进来也不像别人一样玩游戏,在网站东逛西逛,唯独没有登Q进空间。 徐方亭当年就读的舟岸高中学霸林立,就算高考失利,父母也能曲线救援送至国外大学,像她这样直接打工的少之又少。 哪怕复读的同学,几天之后也会重新征战考场,拥有不一样的盼头。 徐方亭随便找了一部电影看。 谈韵之准许她自由使用客厅电视机,但她不喜欢那里有摄像头,晚上哄睡谈嘉秧后,几乎不再出客厅。 她还没去过电影院,去年在适应打工生活,只和孟蝶见过一次面;今年孟蝶嫌电影院空气不太好,怀着孕不想闷进去。她一个人去挺没意思。 徐方亭喝着团购券赠送的奶茶,忘记没有吃晚饭。 搬来颐光春城后,每次休假前她会把食材准备好搁冰箱,谈韵之直接取用。今晚本来是三人份的饭菜,她忽然想念那只腌好的烤鸡。 她又吸了一口奶茶。 片子快结束时,她的时间差不多耗尽。 谈韵之发来消息。 TYZ:门没反锁,你今晚回来吗? 徐方亭远不具备无视东家的勇气,但没有立即回复。她找到以前公司宿舍对面一家宾馆,其他大姐曾安排她们的亲戚住那边,条件还可以——当然是相对100出头的住宿费。 徐方亭以往肯定舍不得花这个钱,既然存不下,不如小型消费愉悦心情。 宾馆条件比起仙姬坡破破烂烂的家,那是相当的可以。它实际比颐光春城差了一大截,却是她可以消费、能短暂拥有的独立空间。 徐方亭这才给谈韵之回复:“不回了。” 出来没带换洗衣物,徐方亭买了一条睡裙和内裤,过了水用风筒吹干。 谈韵之求和姿态明显,她刚发过去,他便立刻回复。 TYZ:你上哪里住?你姐妹那里? 徐方亭想起他亲自来请求她做谈嘉秧的育儿保姆,也是先骂人,再低头,最后哀声求和。 亭:反正有地方住。 TYZ:好吧,在外面注意安全。 徐方亭继续一边吹衣服,一边看着本地台新闻。 手机又是不安分一震,阻碍她的干衣大业。 TYZ:回来什么时候有空还是聊聊吧。 TYZ:我感觉你对我还是意见好大。 TYZ:这不利于家庭和谐。 亭:没什么意见。 TYZ:看吧,这语气就不像。 亭:明天下午吧。 徐方亭彻底甩开手机,不然今晚没衣服穿。 但手机一直在震动,她不得不再次中断。 这回倒是孟蝶的语音请求,很稀罕,她从不在这么晚的时间联系她,早早该睡安胎觉。 徐方亭心头掠过不祥,接起语音通话:“喂,小蝶,还没睡?” “亭亭,你也没睡?现在在忙吗?” “没有,你说吧。” 孟蝶似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般:“我跟你坦白一个事,你别骂我啊。” “你干什么了?” 孟蝶讪讪一笑:“就是、有一次我不小心跟我老公提了一句你和你东家还有小孩搬出来单独住,然后我老公这大嘴巴跟我婆婆说,觉得给人带孩子都能挣得比他多;我婆婆又跟我妈聊到,所以……” 徐方亭自认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以为就是孟蝶跟她妈妈多说一句,本来对泄密没有多生气;但如今突然牵扯她老公和婆婆这两个外人,她忽然有了被背叛的感觉。 姐妹结婚后,最亲密的人变成了枕边人,不再是彼此的秘密守护者。 徐方亭有种强烈的直觉,若是以后她说她月经不调或吃到“猪肉”,不出多久孟蝶的老公阮明亮也会知道。 事已至此,徐方亭不想与孕妇计较,便说:“哦,没什么,我也差不多想跟我妈坦白。” 孟蝶叹一口气,“你妈也是担心你,怕你被人欺负,也怕你走弯路。今晚她跟我妈聊还哭了,说‘我们家亭亭都还是个孩子,竟然要去帮别人带孩子,我这个妈真没用’。” 徐方亭愣了一下,倒在床上,这样眼睛里的东西就不会漏出来。 她庆幸没有东家家里接电话,失态会惹出更多尴尬。 挂电话后,徐方亭只留给自己1000多,剩下3000打给徐燕萍,她本来想凑5200,可凑不全。 这一晚徐方亭睡得并不安稳,房间隔音效果差,没到午夜男女的哼唧声便从隔壁传来,夜越深,战况越为激烈。 徐方亭难受地听着,莫名想到如果某天谈韵之也带一个女生回家,谈嘉秧会叫舅妈,他主卧的浴室还贴着她房间的墙壁,她可以听到水声…… 这一晚,徐方亭大半夜才困顿入睡。 * 次日,徐方亭在谈嘉秧躺下准备午休后,才“潜入”谈韵之家。 可惜谈嘉秧这一准备,历时足足两小时,从下午一点躺到三点,从终于把自己躺进梦里。 谈韵之这才刑满出狱,从主卧走出来。 徐方亭是过来给人打工的,大概不应该有尴尬,可昨天撂挑子那么狠烈,现在多少有点点不好意思。 “睡着了?” “阿弥陀佛。”谈韵之坐到她对面,和她隔了一张餐桌。 徐方亭看了他一眼,等他起头。 谈韵之清了清嗓子,问出令人诧异的一句:“要喝点什么吗?” “……”徐方亭怀疑进错茶餐厅,听到的是服务生的询问。 “我点奶茶。”他把手机屏幕调转给她看。 送达起码也得半小时,徐方亭怀疑谈话内容是否能持续那般久。 “我要这个芒果的。” 谈韵之点好自己的一起下单,轻轻说句“搞定”。 徐方亭不得不自己开门见山:“小东家,你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就随便聊聊,”谈韵之说,“还是你要午睡?” 徐方亭把两边小臂搭桌沿上,昨天他若是能有这份心平气和,两个人恐怕不会吵起来,他也不至于拉下面子求和。 “小东家,你实在没必要因为谈嘉秧来委屈自己,忍耐我的脾气,再怎么说,大人之间的矛盾,我也不会迁怒到小孩身上。” “没有委屈……”谈韵之果断的回答倒像要特意隐瞒委屈,“我反思了下,有些地方的确过分了,所以……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要打回来也行,怎样都行,再不行……我给你跪下了……” 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点在桌面,忽地扑通一声,指关节跪到桌面。 “你看行不,嗯?” 要这个人正正经经主动说一声“对不起”恐怕很难,这大概是他的“东家自尊”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他眼神甚至还带着一种孩子气的讨好,偷偷瞥了她一眼。 伸手不打笑脸人,徐方亭还要继续在这打工,无奈扯了扯嘴角:“你这还是睡迷糊了‘随便’碰一下,要是哪天你喝酒喝迷糊了……我觉得我打不过你这个体型……” 谈韵之难堪半沉下脸,道:“那我保证、喝酒不回家,回家不喝酒,行吗?” 徐方亭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保证书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 气氛没了他手指下跪那一瞬的滑稽,只有一如话题般的严肃、沉滞。 徐方亭问:“你跟其他同龄女孩子说话,也是这么跳脱的吗?” 谈韵之稍稍松一口气,道:“她们比我还跳脱,经常恐吓我,‘谈韵之,别再吃了,再吃腹肌没了’。” 徐方亭:“……” 那幅只穿一条CK蓝内裤的画面又浮现眼前,时移世易,记忆中的脸模糊了,好像当初那个人并不是谈韵之似的。 谈韵之哼唧一声,嘀咕道:“腹肌也不能说,好吧。——那说我的车吧,下个月放暑假,我开车带你们去海边玩啊。” 话题转移,徐方亭神情跟着松懈一些:“谈嘉秧一定赖着沙滩不走了。” 谈韵之那边也暗暗舒一口气:“下个月你长训过后考科目三,驾照八.九不离十了。到时候给你开一下,过过手瘾。” 徐方亭谨慎道:“要是蹭了怎么办?” 谈韵之说:“你开保时捷上路,一般车会离你远远的,不敢蹭你。” 徐方亭说:“要是……我蹭上别人?” “那还有保险,不用愁。” “噢,那好。” 话题戛然而止,徐方亭和谈韵之隔着餐桌互视一眼对方,旋即转开,均有点无所适从。 不管再怎么开诚布公,疙瘩削去还会留下疤痕,只要东家与阿姨的关系依然存在,尴尬与防备会一直伴随他们往后的每一次近距离相处。 庆幸奶茶此刻送达,谈韵之如释重负般起身,说“我去开门拿奶茶”。 两个人吸上奶茶,手机在不知不觉中开锁屏幕,各自沉浸,也各自解脱。 第32章 上学时,徐方亭的时间轴是哪个年级哪个学期,打工开始,变成了与东家或小孩有关的“项目进度”。 比如谈嘉秧进入32月龄,短句增加一个字;谈韵之的6月考试月,回颐光春城频次有所降低。 后者多少缓和两人之间的尴尬。 徐方亭每日集中在睡前给他发谈嘉秧小视频,措词简洁讲究,不带任何语气词和表情,正经如向陌生上司汇报。 周六全天相处,通常徐方亭负责家务,谈韵之陪伴小孩,两人几乎只有吃饭时间能凑到一起。 谈嘉秧虽然出来语言,但所能表达的需求有限,他仿佛还是一只养不熟的猴子,还没进化成人类。本来陪伴一个特殊儿童已经足够压抑,猴子满山乱跳,人类搞内部分裂,家中压抑中更添一分分崩离析的危机。 驾校长训的周末名额一向难约,徐方亭只能等谈韵之放暑假再开始约工作日。 六月静悄悄流逝。 同龄人参加高考,短暂解放,静候放榜。 徐方亭某一天发现星春天外的大马路停了工,鲜有汽车鸣笛,街头多了一些巡逻的交警,她才恍然大悟,原来今天高考。 再后来,星春天同层美术班那几个疯来疯去的学生好些天没了踪影,工作日能在颐光春城的电梯碰见一些高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原来又解放了一批学生。 七月迎来谈韵之的暑假,徐方亭得空参加驾校为期两天一夜的长训,跨度三百多公里,几乎从省的最南部到北部。 徐方亭按时抵达集合点,才发现两女四男的学员里,竟然还有熟人。 “哎,你怎么也在……”说话的是榕庭居那个门岗保安韦昊,也是孟蝶老公的老乡,那次意外会面后他又约过几次徐方亭出去,徐方亭那会拼死拼活要挣钱,推说没有假期,便渐渐没了联络。 好歹是熟人,徐方亭莫名安心几分,笑说那么巧。 “我报名好久,再不学要过期,赶紧搞搞完,”韦昊笑道,“怎么好久没在榕庭居见到你?不在那边了吗?” “我东家搬到颐光春城,就跟过来了,”徐方亭说,“三个月了。” “难怪,还以为你辞工回老家了。明亮有小孩我就没怎么过他那边,他晚上都要陪老婆,没时间出来玩,要不然我早该知道你搬走。” “没有,回去也没合适的工作。” 穿蓝色短袖衬衫的教练拿着文件夹过来点名,他们结束交谈。 七人一起上路,每个学员开车四五十分钟,路上除了教练其余人没有说话。 中午在一家指定的农家乐餐馆吃饭,国道边的位置,地方大,方便停车。下车一看,教练车还不少,进门的好几桌都有蓝衬衫教练的身影。 来这边顺便扶贫,教练刚才在车上说的。 六菜一汤上桌,学员间偶尔无关痛痒聊一两句,沉默占据大半时间。 教练很快解决他那份离席,跟其他相熟的教练寒暄。 席间少了“间谍”,气氛一瞬松懈,有人嘲讽驾校真会做生意,有人说其实菜色还行,比沁南市消费便宜一点,人均六七十。 韦昊扭头低声跟徐方亭说:“驾校好心黑,明天中午估计还要回这里。” 没吵架前谈韵之跟徐方亭提过长训流程,她做足被宰的准备,没有太过介意。 她看了眼一楼院子里散步嬉戏的大鹅,含糊应道:“一条龙服务吧。” 可能她的淡然激起他的酸意,韦昊说:“你工资应该挺高的吧,颐光春城房价比榕庭居贵,你们东家也是有钱人。像我们当保安的,一个月也就四千多。” 徐方亭说:“还好,我东家比较大方。” 韦昊穷追不舍道:“应该比我多吧?” 工资就跟考试排名一样,自己知道便好,要抖出来也是跟孟蝶这个级别的亲密朋友。 谨慎起见,徐方亭说:“……差不多而已。” 韦昊又说:“你们就是好,吃住还不用花自己的,我听说月嫂可以有两万。” 徐方亭无奈道:“人家月嫂大概只要阿姨级别、自己有经验的吧。我又做不了。” 六人均摊了饭钱,略作休息又继续上路,傍晚时抵达一个类似学校的地方报道。 晚上仍然有“扶贫项目”,看了一场车技表演。 韦昊照旧嘀咕几句,说实话,挺影响心情,徐方亭不好说什么。 韦昊座位刚好在她前排,举起手机喊了一声她,拍了一张合照。 徐方亭反应慢一拍,他刚才叫她“亭亭”,跟孟蝶一样,很少有男生这么叫,一般都是直呼大名。 * 长训结束,徐方亭还剩下科目三和科目四,可能又得等上大半个月。 临别前,韦昊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出来一起逛街。 徐方亭没了去年的拒斥和壁垒,现在需要尝试不同的休闲方式,当下诚实告诉他,得等她东家出国度假回来。 韦昊说没事,他也可以多攒几天假,到时候跟她请在一起。 七月上旬迎来雨季,沁南市阴天为主,时有阵雨。雨水消暑,气温没有太夸张,谈韵之兑现诺言,带她和谈嘉秧海边呆三天两夜。 事后证明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这次去的海边离颐光春城三个小时车程,谈韵之还在实习期,不能独自上高速,便请了一位老司机镇守副驾座。 谈韵之专心致志开车,跟谈嘉秧搭话的重任便落在徐方亭身上。 好在这种小孩思维刻板,谈嘉秧习惯安全椅后,一上车就主动爬上去,还想自己系安全带,三个小时保持同一坐姿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 徐方亭哄他唱《两只老虎》,谈嘉秧便唱:“娘只脑虎,跑快快,一只没有啦,一只没有啦。” 谈韵之在前头笑了一声。 徐方亭还想哄谈嘉秧再唱《小白兔白又白》,谈嘉秧虽然会仿说“不要”,但不会主动用语言拒绝,一点不顺心的事都哼哼唧唧,要不直接用手盲目推开。 现在他就想推开她的脸。 徐方亭只好作罢。 酒店订的套房,其中一个房间还加了床围,不知道这是谈韵之主动要求还是酒店赠送服务,效果十分贴心。 午休过后,天气阴晴,正适合谈嘉秧玩沙子。 谈韵之在小厅等到她们出来,打量她一眼,问:“你不下水吗?” 徐方亭出发前买了一套连体泳衣,纠结再三,没有换上,还是平常的短裤短衫。 谈韵之身上穿日常T恤,衣摆将四角泳裤罩上一半,长腿毕露,整个人挺拔异常,那股难言的压迫感自然形成,叫她不好多望一眼。 徐方亭说:“我不懂游泳。” 谈韵之说:“谈嘉秧也不会,就下去玩玩水。” 她轻轻摇头,“我帮你们看东西。” 谈韵之没再说什么,把他的手机递过来,徐方亭一起收进防水袋里。 谈韵之领着谈嘉秧走在前头,徐方亭跟了一长段走廊,发觉还是不要走他后面为妙,免得目光总是不经意撞见那双腿。 私人海滩客人不多,他们一路走过去,路人目光一路跟过来,大抵很少能见到这么年幼的“父母”,带着更年幼的孩子。 一部分眼光可能在欣赏他们的外形,三人容貌与气质着实出众。 徐方亭租了一把太阳伞,坐到沙滩椅上,防水包护在一旁。 谈韵之问谈嘉秧要不要玩水,谈嘉秧不耐烦哼唧。谈韵之循循善诱,谈嘉秧理也不理,直接一屁股坐沙滩上,开始给翻斗车装沙子。 谈韵之只好蹲在旁边陪他玩。 有个附近的小女孩过来想凑一起玩,谈嘉秧不让别人动他玩具,又开始发脾气。 谈韵之好生哄着,逗他转移注意力,才偷偷把玩具给小女孩玩。 小女孩的爷爷马上追过来,哟了一声,用带口音的普通话说:“跟不上时代了,现在当父母都那么年轻了。” 谈韵之明哲保身立刻声明道:“我是他舅舅。” 徐方亭也说:“他是我小东家。” 大爷负起手,乐呵呵笑道:“现在小年轻真有情趣,还管老公叫东家。” 谈韵之:“……” 徐方亭:“……” 第33章 徐方亭和谈韵之对望一眼,多日尴尬中竟然还能溢出一丝默契,两人都没有和陌生大爷争辩。 “谈嘉秧,舅舅去给你接水。” 谈韵之拎着玩具桶往海里舀了一桶水,回来倒湿沙子。谈嘉秧看着一桶水消失在坑里,伸手扒谈韵之的桶,可能还想再倒。 谈韵之问:“还要不要水?” 谈嘉秧:“要。” 谈韵之:“要什么?” 谈嘉秧:“要什么。” 谈韵之:“你说‘要水’。” 谈嘉秧:“你说要水。” 谈韵之濒临奔溃,下意识望了徐方亭一眼,跟溺水之人瞥见稻草似的。 这一刻刚才的尴尬也像海水渗入海沙,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深色水印。 徐方亭轻轻说:“你站他角度说。——谈嘉秧,还要不要水?” 谈韵之立刻变换角色,提醒谈嘉秧:“要水。” 谈嘉秧鹦鹉学舌:“要水。” “好,我们去装水。” 谈韵之如释重负,把他拎起来,一起走向海水。 谈嘉秧对海水很紧张,小海浪往脚掌扑出水花,能给他吓一跳。 谈韵之不断鼓励他,每次前进一点点,来回搬几趟水,谈嘉秧终于肯让海水没到膝盖。 “哎——” 谈韵之往徐方亭抬一下水桶,她立刻默契跑过来接走,他得以空出两只手护送谈嘉秧进更深水中。 徐方亭手腕套着水桶,不禁掏出手机拍两人背影。 她怕糟蹋手机像素似的,还从网上学了一点摄影技巧,构图比以往有长进。 这会云层正好漏下一线天光,海域空阔,一大一小成了照片中唯一的人物,定格成久远的宁静。 谈韵之弯腰问:“谈嘉秧,我们回去拿游泳圈,好不好?” 谈嘉秧可能还不知道游泳圈是什么,反正不懂说“不好”,就随口应:“好。” 谈韵之:“拿什么?” 谈嘉秧:“拿什么。” 谈韵之:“拿游泳圈。” 谈嘉秧:“拿哟哟缺。” 徐方亭早过去帮他们取来,送到近前。 谈韵之先把谈嘉秧带上岸,没有立刻接游泳圈,说了声“衣服帮我拿着”,右手揪着左衣领,直接将宽松的T恤掀下来。 徐方亭先给他“拔袜子”似的“奇葩”动作定住,她教谈嘉秧脱上衣都是手过肩膀抓后背,没想到有人能单手脱上衣;可当那胸肌是胸肌,腹肌是腹肌的身板赤露出来,尴尬像海水重新漫进沙坑,她愣了下,立刻垂下眼。 如若眼前是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谈智渊或谈礼同之流,她恐怕只有恶心。眼前这个到底是同龄人,之前还宽厚待她,朝夕同处一室造成同学的错觉,她难免难堪。 谈韵之错开眼神递来衣服,双耳晒得透红,以物易物般抽掉手中的游泳圈,便牵着谈嘉秧走向海水。 自闭儿兴趣狭隘,尝试一样陌生的新东西实在艰难,谈嘉秧方方面面如此,食物玩具只爱那几样,外人不懂ASD,可能以为他挑食,或者“男孩子天性”爱汽车。 所以,当谈嘉秧在谈韵之的再三诱哄漂到水上,徐方亭仍是难以抗拒地举起手机,拉近镜头,给他们拍一段小视频,记录谈嘉秧的又一次突破。 谈嘉秧泡了大半个小时,嘟囔要上岸,徐方亭手机也存下不少照片和视频,后者镜头拉太近,画面噪点多,拍不出肉眼效果。 她放下手机过去接班,牵过谈嘉秧,顺便跟谈韵之说:“你手机刚才震了几下,要不要看?” 谈韵之应了一声,刚才基本只走到水不及腰的地方,上半身几乎没湿。 徐方亭掏出手机给谈韵之,谈嘉秧不想再下水,她便给他擦干换上干爽衣服。 谈韵之坐在沙滩椅上,膝盖刚好朝她们这边,徐方亭扭头刚想说话,发觉还是不要扭头为妙,悄悄背对他,跟谈嘉秧凑一起玩沙子。 “你要不要下去游泳啊,我在这里看着他?” 谈韵之目光仍在手机上,随口说:“不去了,来这里就是陪他玩的。” 徐方亭说:“那你看着包咯?” 谈韵之顺手把包拉近自己,“看着了。” 徐方亭刚要起身领谈嘉秧去装水,挂在脖子上的手机晃荡而出,差点砸上谈嘉秧脑袋——她赶紧捂住,解下来递给谈韵之:“帮我放进包里,我手上都是沙子。” 那边瞥了眼,接过收进包里。 徐方亭带着谈嘉秧走远,折回来时原来的营地刚好站了陌生人,她们便换了窝,离谈韵之远一些,落在视听范围的边缘。 过了一会,一道模糊的女声飘至耳边—— “帅哥,能不能加个微信?” 徐方亭觉得一定是以前在女生宿舍被训出巴普洛夫条件反射,听闻“帅哥”便下意识扭头望向声源,想确认对方是否名副其实。 一个穿橙色比基尼、身材比例优良的女人站在她们的太阳伞下,谈韵之从沙滩椅直起腰时,不知怎地扫了她们这边一眼。 徐方亭立刻挪开目光,省得被误以为是摄像头。 只听谈韵之说:“我有小孩了。” 徐方亭不由莞尔,笑他借口令人望而生却,又毫无逻辑破绽。 她忍不住哐哐用铲子帮谈嘉秧凿坑。 她的雀跃还掺杂一丝他没给微信号的促狭。徐方亭经历过类似心境,以前和孟蝶一起读书时,她也希望孟蝶不要上那些男生的摩托车,不希望外人分割她们的友情;后来孟蝶交上男朋友、宣布怀孕结婚,像离船登岸,留她一个人船上漂,她便失去了这个姐妹。 徐方亭下意识希望谈韵之不要认识那么多新的女生,不要谈恋爱,这样他能多一些时间、精力和心情陪谈嘉秧,不要把责任全部推给她。 徐方亭感觉身旁有人走过,抬头好巧不巧是刚才那个美女——确认过正脸,五官比她的身材更惹眼——对方露出好奇而尴尬的微笑,捋了下头发,昂头走了。 暮色四合时,谈嘉秧玩沙子又进入刻板模式,怎么叫也不走。 谈韵之撂狠话道:“你不走,我和姨姨走了啊!——走了。” 徐方亭配合地跟上,三步两回头。 谈嘉秧丢下铲子,站起来着急尖叫,可就是没有主动追上来。 好歹算有反应,凭他以前的样子,屋子里面没了大人估计都毫无知觉,两人又默契地回去好声哄劝。 次日早上阵雨,他们没有离开室内,睡过午休转晴才出来。 徐方亭最后犹豫片刻,换上了泳衣。 之前鬼使神差选了挂脖露背的连衣裙式,她以为挺暴露,过来之后发现根本不足一提。 就像在仙姬坡撞见化妆的女人,她会频频回首注视,来沁南市后满街不分年龄的女人都化妆,捕捉素颜便成了她的主题。 她常年干活,上山下山,砍柴担菜,洗衣烧饭,体格结实,肌肉含量高。从小伙食条件不太好,可能基因原因,身高飙至一米六八——她还是有点遗憾,要是小时候能像谈嘉秧和谈韵之一样天天喝奶,说不定能蹿到一米七以上。 徐方亭盘起发尾,在浴室镜前转了半圈,镜中人仿佛揭掉育儿保姆的疲惫标签,回归成一个健康、朝气的十九岁女生。 她满意咧开一个笑,开门出去。 谈韵之显然愣怔一瞬,挪开目光,嘴巴敛住的笑意从眼睛溢出来。 “想通打算下水了?” “下去玩玩。” 面对跟昨天同一个人,徐方亭现时莫名多了一股气势——要暴露大家一起暴露,要尴尬大家一起尴尬;暴露至同一量级,尴尬到同一程度,同归于尽呗。 谈韵之好似受挑衅了一般,像昨天一样单手掀开T恤,只披上一条浴巾。 “走呗。” 这下徐方亭不方便带包和手机,谈韵之反正不算下水,便借用她的防水套装手机和房卡,挂脖子上。 下到进海滩的闸机边,谈韵之一指旁边的下水用具店,说:“你带个游泳圈吧。” “……好。”徐方亭这会才后悔没带手机,得谈韵之帮她付钱。 谈韵之好像习惯出门主动付钱,没有察觉她的小心思,待她挑选后直接付款。 谈韵之当东家要求确实宽松,徐方亭之前每月给他纸质账单,他接过看也不看,只说“好”。徐方亭磨他“你不看一下吗”,他才拿起敷衍瞄一眼,说“看了”。后面每个月支出固定,徐方亭便没再整理账单,他也不过问。搬来颐光春城后,谈韵之给她开通每月5000额度的亲情卡,每周一问她钱是否够用。 徐方亭臂弯勾着游泳圈,琢磨着回去用自己的小金库给谈嘉秧补一个玩具。 做完简单热身,徐方亭套好游泳圈,抱着走得比谈韵之远一些,尝试双脚离地、蹬水。 海面之下水浪暗涌,她的方向不太受控制,徐方亭暗自心惊,要是突然栽水里,谈韵之估计空不出手薅起她。 “别紧张,”谈韵之不知道几时注意到她的异常,一手定住谈嘉秧的游泳圈,“放松肌肉,水那么浅,你套着游泳圈,肯定能站起来。——你看谈嘉秧都不怕。” 谈嘉秧悠哉悠哉,像只浮在水面的小猪——他深得谈家遗传,皮肤跟舅舅一样白皙。 要是他来给她扶泳圈,她肯定比谈嘉秧还悠哉。 徐方亭想起在仙姬坡,十个男孩中有八九个在江里学会游泳,另外一两个成为每年防溺水宣传的例证,至于女孩,她们像不能袒胸露乳一样被禁止下水。 徐方亭思绪飘荡,双腿愈发灵活,感受到海水的厚度,仿佛化身为刀,切开一块软黏黏的糯米糕。 她在十九岁的今天,终于明白为什么连九岁的男孩都喜欢飞扑入江。当她可以自由在水面漂浮时,她仿佛征服了最诡谲多变的大自然,从心底滋生一股把握命运的勇气和自信;越是年幼,这股推进力显得越是强大,潜藏能量令人心惊。 她开始期盼有一天能脱开游泳圈。 * 三天两夜的海边活动结束,路上吃过午饭,他们回到颐光春城午休。 下午谈韵之会带她们去开花店的表姐那“认门”,然后明天出国。 午休一醒,谈韵之喊人出门,谈嘉秧拎起他的沙滩桶和铲子,乖乖等在门边,自言自语道:“去沙堪。” 徐方亭说:“我们不去沙滩,我们去找姨妈。” 两个大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笑完立刻叹了一口气:说服谈嘉秧的挑战又横在眼前。 * 徐方亭以为的花店是街上的店铺,没想到迟雨花艺开设在商场里,相当于美食区的入口处。 铺面跟她卧室差不多大,风格文艺清新,尤其墙壁上挂着一辆刷白漆的简易自行车,谈嘉秧一进去就盯着轮子看。 迟雨浓蹲下来发肉紧地轻掐他脸蛋,说:“小可爱,你为什么不看我,难道姨妈还没自行车漂亮吗?” 迟雨浓不了解谈嘉秧情况,歪打正着命中他的缺陷,徐方亭不由担心掉马,习惯性寻找谈韵之的目光。 那边跟她匆匆对上,眼里也藏着她才能懂的忧虑。 迟雨浓一把抱起谈嘉秧,谈嘉秧立刻向最近处的徐方亭挣扎,用劲过猛,一个不常抱小孩的人根本无法抵挡。她只好让出给徐方亭,揶揄道:“知道啦知道啦,没有你姨姨漂亮,抱都不给抱。” 迟雨浓同样留着波波头,但比孟蝶的讲究许多,一看便知特意做了造型,半点不乱,顺滑有泽。她化了妆,掩藏起年龄的痕迹,只在店员的毕恭毕敬里感受到她能力的厚度。 徐方亭打过招呼,便被谈嘉秧带跑到角落,应邀看花束背后的“安全出口”指示灯。 迟雨浓揶揄完一个,还不尽兴,战火烧到谈韵之这边。 “我终于知道谈智渊小老婆为什么说‘小秧舅妈’这种话了,原来真是又年轻又漂亮。” 谈韵之和徐方亭关系刚迎来缓和期,吃一堑长一智,更加由不得这种尴尬鬼话破坏他们的关系,板起脸道:“你别瞎说,等下她生气走了,我带谈嘉秧上哪流浪。” 迟雨浓抱臂咂舌,嘲讽之意更盛:“你们两个到底谁才是东家?” 谈韵之撇开话题道:“我出去十来天,要麻烦你啦。” 之前跟徐方亭提过,他外出期间,迟雨浓会暂住家里,多一个同胞好让她有个照应。 迟雨浓说:“一山不容二虎,我要是跟她吵起架来,你帮谁?” 谈韵之双手合十,给她拜了拜,软语哀声:“姐,你就当帮帮谈嘉秧和他妈妈吧。一个人带小孩容易崩溃,她也才十九岁。如果只出去两三天,我爸能靠谱一点,我肯定不会麻烦你。” 一句话戳了她好几下软肋,迟雨浓轻叹道:“知道了,跟你开个玩笑就那么紧张,我是那样的人吗?” 谈韵之绽放笑颜:“就知道姐最好。” 迟雨浓冷笑道:“你说你嘴巴那么甜,怎么没见谈过一两个女朋友?” 谈韵之又给谈嘉秧推卸责任:“带个孩子怎么谈,我这不努力让我姐尽快回来吗。” 迟雨浓又是悲观一叹,谈韵之听不得唉声叹气,借口要给小孩拍照,走过徐方亭那边。 “小徐,我给你和谈嘉秧拍张照行吗?”谈韵之问,“我姐还没见过你,谈嘉秧他妈,到时我拿给她看。” 徐方亭平常光顾着给谈嘉秧拍照,一半是工作汇报,一半是真心喜欢,却很少和谈嘉秧合照,即使有也不会发给谈韵之。 “好,”她回头看了眼梯架上的花束道,“就在这里吧?” 谈韵之跟她相反,从她的镜头看过太多的谈嘉秧,以致他拍路上丐帮猫的次数也比拍谈嘉秧多,即便拍谈嘉秧,徐方亭也会自己离开镜头。 他还从没留下她的正面照片。 徐方亭蹲下,单膝差不多点地,揽过谈嘉秧,不断示意他看舅舅的手机。 花店灯光充足,谈嘉秧的视线沿着徐方亭的手指起跳,直接跳上天花板。人家光顾着看灯了,舅舅的手机算个轮子。 谈韵之先拍一张,反正大的才是主角。可能蹲姿不显身高,徐方亭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小。 他便说:“站起来拍。” 徐方亭便抱着谈嘉秧站起来。 谈韵之注意到视角边缘的风车,顺手才架子上拔过来,送出一口气,白色风车呼啦啦转起来。 谈嘉秧目光果然扫过来,谈韵之满意地点下按键—— “哎,拍成视频了。” 风车停止,谈嘉秧闹起来。谈韵之只得重复步骤,连拍数张,才问谈嘉秧要不要风车。 谈韵之选出两人表情最佳的三张,发给徐方亭。她直接把照片设置成锁屏图片。 第34章 徐方亭给迟雨浓收拾出剩下那间卧室,颐光春城离她的花店较近,步行可达,迟雨浓没有异议,在谈韵之离开的当晚住进来。 家里只剩两个女人,一下子变成女生宿舍——谈嘉秧还在性别朦胧期,可以忽略不计。 徐方亭还没摸清迟雨浓的喜好,起初有些拘谨,不比她单独和谈嘉秧“相依为命”时轻松。 她拿不准把这位当新东家,还是小东家的客人,决定还是当前者稳妥。 谈韵之不管是否在家,主卧大门经常敞开,间接延长过道,方便谈嘉秧骑车进进出出。 迟雨浓参观全屋,跟检查完今日花店布置一般,抱臂点评道:“比刚装修好那会像个家了。——你用哪间卫生间?” 徐方亭指了下公共卫生间,“我和谈嘉秧都在这里。” “OK,”迟雨浓提着自己的化妆包进去,打开壁柜,里面只有几盒牙线和牙膏,“你东西不放这里?” 徐方亭纳闷道:“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放。” 迟雨浓更是困惑:“你的面霜面膜身体乳之类的也没有?” “……我只是冬天干燥涂一点润肤霜,夏天也要用吗?” 徐方亭以前高中宿舍有家境比较好的女生,洗澡会带上一小篮子的瓶瓶罐罐,即便家境普通的女生,周末也会买黄瓜削片敷脸。 她跟风买过黄瓜,回来削了皮一不留神当水果吃掉了。 到了青春期便开始护肤和学习化妆,这似乎是女生的传统;广告同样这般营销,不这么做就不是女人。 徐方亭对此一窍不通,偶尔难免焦虑。 这一年她一直住在“男生宿舍”,谈韵之也没捣鼓这些,她还觉得自己活得挺正常。 迟雨浓上下打量她一眼,“你从来没用过这些东西?” 徐方亭诚实道:“我要用得起就不会出来打工了。” 迟雨浓忽然盯着她的眉毛好一会,“看出来了,眉毛乱得跟猴子一样。” 以前仙姬坡的老人还夸她一副浓眉英气逼人,徐方亭不服气地瞪大眼睛道:“我来当保姆,又不是选港姐。” 迟雨浓像欣赏和评判一束鲜花般,说:“年轻就是好,不用瞎折腾都能这么好看。” 电饭锅恰到好处地响起饭熟音乐,谈嘉秧在客厅自言自语:“饭熟啦!” 徐方亭听不出她的态度,便转移话题道:“雨浓姐,饭熟了,我先去炒菜。” 今晚有一道清炒土豆丝,徐方亭照旧削了皮直接操刀往手上切。迟雨浓摆好东西路过,不经意瞥见,眼直了。 她像谈礼同第一次回看见那样,好奇走进来,“小徐,你这刀工,练过的吧?” “对。” 迟雨浓说:“你要来我店里修剪花枝,肯定比我现在的员工还要利索。” 徐方亭又陷入困惑,她一会明褒,一会暗贬,摸不清真正态度,哪像谈韵之和气时一口一个徐姐,不乐意时连谈嘉秧都知道要躲开,脸上摆着晴雨表。 她随口道:“那我可以去你那兼职吗?” 迟雨浓走出厨房,“我弟给你开的工资还不够多?” “……充实业余生活嘛。” 迟雨浓冷笑一声,仿佛下一秒要跟谈韵之告状:这个小阿姨想胳膊肘往外拐。 “我帮你把厨房门带上了,”推拉门的滑轨声分外清晰,迟雨浓合上之前说,“做饭连厨房门也不关,就先不说油烟飘出来,这多浪费空调浪费电。” 徐方亭停刀扭头,生硬道:“你弟特意让我不要关,说他的抽油烟机特别给力,要是热出汗滴到菜里更不好。” 迟雨浓瞟了她一眼,不得不把推拉门送回去一半,说:“知道了,我弟就是个大好人。” 等她凑到谈嘉秧的玩具角落,徐方亭轻轻把推拉门全踢开。 晚餐的菜迟雨浓没有什么负面/评价,徐方亭吃了顿安稳饭,席末问:“雨浓姐,明天你想吃什么早餐,包子油条豆浆,肠粉煎饼粥,还是什么?” 迟雨浓问:“你做的吗?” 徐方亭说:“有时自己做,像油条肠粉在外面买。” 迟雨浓不可思议道:“阿姨都请进门竟然还要吃外面的东西,我弟没意见?” “没意见啊,他有吃的就行了,”听起来把小东家说得像猪一样,徐方亭紧忙改口,“外面有些也挺好吃,他喜欢吃门口的肠粉,皮薄馅多。” 迟雨浓揶揄道:“你这阿姨还当得挺轻松,连早餐也不用做。” “……偶尔换换口味,”徐方亭转攻谈嘉秧,“谈嘉秧,吃饱了没有?” 这会突然体会到,要是没个小孩,家里两个人冷战恐怕真的能一天吐不出一个音节。 谈嘉秧没有回答,还不太懂“饱”这样抽象的意思。 她去摸他肚子,又问:“谈嘉秧,肚子抱了吗?” 谈嘉秧当下勺子,徐方亭便引导他说“饱了”。 迟雨浓忽然说:“他说的话还不多哦?” 徐方亭再度面临掉马危险,强自镇定道:“他本来说话就晚。” 迟雨浓不太懂儿童发育里程,仅就自己的见闻说:“我看到有些两岁的小孩,都可以背古诗了。” 谈嘉秧过几个月也能背,而且背得肯定比普通小孩多,谁叫他们这些孩子机械记忆力过人,但没什么用,根本不是社交性语言,只是简单的鹦鹉学舌。 要是谈韵之在,她可以和他探讨一下,和眼前这位不行,只能含糊应过。 对比之下,小东家竟然显得珍稀而可爱了。 徐方亭收拾好餐厅和厨房,又带谈嘉秧到空中花园转了几圈,回来迟雨浓洗过澡,头罩干发帽,身披粉浴袍,冲着镜子扑那些瓶瓶罐罐。 待她转身出来,恰好挡住谈嘉秧的扭扭车,谈嘉秧停车抬头瞄了眼,下一瞬弃车朝徐方亭踉跄奔去,像上一回受到打雷惊吓似的。 别说是他,徐方亭也吓了一跳。 迟雨浓刷了一脸黑,不知道是什么面膜,在乡下只有锅底灰才会这么灰。 徐方亭想起铺在菜田的黑地膜,往上面开洞,一个洞就是一窝菜,迟雨浓脸上就留了眼鼻口四个洞。 迟雨浓木然扭转脸,五官像给黑膜绷紧,支吾两声,举起食指摇了摇,应该在说:我现在不方便说话。 徐方亭安慰谈嘉秧几句,等她洗了面膜,便给谈嘉秧洗澡。 谈韵之虽然请迟雨浓帮忙看一下小孩,重任还是落在徐方亭肩上,迟雨浓只能帮忙在她洗澡时留意一会。 迟雨浓的护肤程序还没结束,举着一个仪器往脸上蹭,又说:“小徐啊,我刚看到你直接把小孩洗澡水倒了,多浪费,怎么不用来拖地冲厕所?” 谈韵之没要求,徐方亭当然没有这个觉悟。保险起见,她顺从道:“明天会注意。” 迟雨浓心疼地说:“哎,你真是不开店不知道节约,我店里员工要像你这样浪费,我店早关门大吉。” 徐方亭无所谓地说:“对啊,所以我开不了店,只能当小保姆,哪像雨浓姐你那么厉害。” 迟雨浓翻白眼道:“你这口才,当小保姆屈才了啊!” 徐方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我想去你店里,你又不给我表现机会。” 迟雨浓被逗乐了,嗔然道:“你想去,我弟还不给呢,省省吧。” 徐方亭心里翻白眼,暗怨谈韵之请来的是一尊什么祖宗。 * 次日清晨,迟雨浓和她们一个时间点起床,勉强同意打包肠粉回来吃。 “你应该做得也没有人家专业,吃就吃吧。”迟老板这么说。 徐方亭把谈嘉秧托给她,风风火火出门打包三分肠粉,顺便到肠粉店隔壁连锁超市把菜买全。 刚一进门,迟雨浓便跟她告上状。 “小徐,你看看你这小孩干了什么好事!” 徐方亭把肠粉和菜放到餐桌,给她拉进次卧。 谈嘉秧两颊画了两道凌乱的口红,冲着迟雨浓的方镜眯眯笑,正拿着散粉刷生涩地扫脸颊。 次卧没有梳妆台,迟雨浓的东西堆放在床边矮柜,谈嘉秧如探囊取物。 迟雨浓拔开一管口红,顶端膏体变形,再拧出来一截,尾端开裂,膏体摇摇欲坠。她控诉道:“我才上了一个厕所,他就给我糟蹋成这样!” 徐方亭看到谈嘉秧会主动模仿人,喜不自禁,表情管控不住,正好出了昨晚遭无端挑剔的郁气。 “我没有这些东西,不知道他还会用啊!要怪只能怪他太聪明了,你管他舅舅要赔偿去。——小孩皮肤那么嫩,这东西不会过敏吧?能直接洗掉吗?” “在我店里,要是有人乱动我东西,那是要扣工资的!” 迟雨浓嘟嘟囔囔抱怨一会,把自己东西都搬上大半人高的五斗柜,远离小孩接触范围,才掏出法宝给他擦干净,又叮嘱徐方亭再洗一遍,擦点润肤霜。 迟雨浓点着他的鼻尖说:“你这小东西,要不是看在你妈的面子上,我才饶不了你!” 徐方亭示意迟雨浓给谈嘉秧擦脸的水,问:“这是什么水?” 迟雨浓似乎适应她的“没见识”,说:“卸妆水。” 徐方亭又问用来蘸水的方块“纸巾”,“这不是普通纸巾吧?” “化妆棉。” 徐方亭诚恳道:“真复杂。” 迟雨浓说:“这你就不懂了吧,它可是女人的武器。” “不懂,”徐方亭说,“买了一样还得买另一样,一整套配下来,我可以从保姆变乞丐。” 也许徐方亭语气并不寒酸羞涩,反而有种豁达在里头,迟雨浓不禁哈哈大笑,又赞了一遍她的口才。 徐方亭很难抵抗同胞善意的笑,不禁也弯了弯唇,刹那间觉得迟雨浓可能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谈韵之信得过的人,应该不会太差劲。 吃早餐期间,迟雨浓又找到新的话题,指着透明塑料袋最靠外那盒豌豆问:“这是直接买剥好的吗?” 徐方亭说:“是啊。” “多贵啊,”迟雨浓蹙眉道,“我跟你说,这种剥好的价格已经把人工费算在里头,下次买带豆荚的,费不了多少功夫,再不行你让小秧剥,锻炼他动手能力。你不开店不知道,每一分钱都不能浪费——” 徐方亭学会敷衍,频频点头,“明天我就买带豆荚的。” 迟雨浓:“今天吃,明天还吃,不腻啊?” 徐方亭:“……下次我买带豆荚的,自己剥。” * 翌日,徐方亭只用管迟雨浓一顿早餐。 晚上九点多,谈韵之起飞三十多个小时后,终于发来一条视频通话。 迟雨浓举着手机叫人:“小秧,你小舅舅,快过来看!” 徐方亭从房间把人哄出来,谈嘉秧盯着手机浮现微笑:“jiojio。” 谈韵之:“哎。” 徐方亭在旁提醒谈嘉秧,说:“晚上好。” “晚丧好。” 谈嘉秧说完习惯性去点屏幕,唤出红色挂机键,下一瞬又准备戳上—— 徐方亭马上给他阻停,“不能按,不能按,按了就看不见舅舅了。” 迟雨浓将手机挪开一点,叫道:“你怎么那么手快!” “谈嘉秧,看看这是谁?” 谈韵之退出镜头,屏幕上显示出一张与谈嘉秧简直一模一样的脸,中年女人素颜,略显憔悴,岁月沉淀在她的脸上,透着一股返璞归真的真实。 徐方亭第一眼便起了好感,大概对方跟她一样没有化妆。 谈嘉秧又鹦鹉学舌:“这是谁?” 徐方亭凑近他耳旁,又特意把焦点留给他,没有出镜,低声提醒:“妈妈。” “妈妈。” 谈嘉秧口腔肌肉力量一直提不上来,说什么都轻声轻气,只有尖叫时最大力。此时脸上的笑也跟早上拿着散粉刷时相似,“妈妈”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一个新奇而抽象的名词。 谈润琮双眼泛红,没有应,手背蹭了下鼻头,镜头晃动,谈韵之重新出现在屏幕上,一声低沉的叹息似乎透过手机传过来。 徐方亭留下谈嘉秧,悄悄离开客厅,把空间让给家庭聚会。 阳台连着客厅,她从干衣机里扒拉衣服,偶尔往客厅瞥一眼,谈嘉秧对视频丧失兴趣,跑回自己的玩具角。 迟雨浓不得不调成后置摄像头,追着谈嘉秧移动。 “她还好吧?”迟雨浓一改当老板时的尖锐,轻轻问道。 谈韵之抓了抓头发,无奈道:“还在吃药,感觉比去年精神好一点。慢慢来吧,逼不了她。——谈嘉秧在家还乖吗?” 迟雨浓跟着他跳出沉重话题,情绪饱满地说:“乖!太乖了!我跟你说,他今早戳坏我一管口红,你得赔我。” 谈韵之嗤之以鼻道:“谁叫你不收好,小徐从来没有这种烦恼。” 迟雨浓说:“小徐不化妆哪来的烦恼,我不管,你不买也得给我买回来,不然我买小裙子给你外甥穿。” 谈韵之愣了一下,说:“你敢?!” 迟雨浓威胁道:“你看我敢不敢!我不敢我还怂恿小徐,我觉得她比我还敢,胆子大得很。” 谈韵之立刻调转风向,道:“行行行!买买买!” 迟雨浓笑道:“回头我告诉你牌子和色号。” 谈韵之犹豫片刻,说:“那你也帮我推荐一下。” “什么?”迟雨浓叫起来,“你也要用?阿之,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骚包了?” “谁说我要用?”谈韵之说,“就你给我推荐一个色号,皮肤比我稍微黑一点,就一点点,算不上黑的。” “你送谁?”迟雨浓浮现诡谲笑意,“该不会是女朋友吧?” 谈韵之:“……你怎么那么八卦?” “迟早会知道,”迟雨浓说,“比你黑一点是怎样,跟小徐一样?” 阳台连通书房,徐方亭从那边进来,出到过道刚好听到自己名字,但也不好继续听,便压下好奇回房间。 孟蝶刚好发消息来,问她要不要烧椒酱,她整天养胎好无聊,做了一些,之前也想给她,但徐方亭不方便“开小灶”,如果不要,就全部给韦昊,他刚好来这边。 这会小东家正好不在,徐方亭便托她让韦昊带过来,然后回榕庭居拿,反正只有一站路。 徐方亭刚把衣服叠好,韦昊直接来了消息,说他有空,骑小电车方便,可以送到颐光春城给她。 她提前谢过他。 客厅外,徐方亭听不见的“小徐话题”还在继续。 谈韵之说:“差不多那样。” 迟雨浓哇了声:“不会真是小徐吧?” 谈韵之:“……你看她化妆吗?” 迟雨浓颔首低声道:“也是,回头我给你琢磨一下。——我观察了一天,小徐虽然浪费了一点,做饭不关厨房门,买菜不看价格,对小秧还是挺有耐心,换我肯定爆炸。” 谈韵之对“浪费”评价置若罔闻,自得道:“那是,我挑的人能不好吗。” 挂机前,谈韵之又叮嘱一遍,记得告诉他色号。 第35章 谈韵之不在家的第三天,徐方亭只当他回校上课一般。 他去的温哥华,徐方亭记住也没用,大概跟谈嘉秧认“妈妈”一样抽象。毕竟她连省也没出过,没法体会远在国外的地方。 她发谈嘉秧视频给他,他回了一个落脚地方的视频,类似国内度假区别墅的草坪前奔过两只黑兔子,说“给谈嘉秧看看兔子”。 黑兔子又远又小,谈嘉秧说是老鼠。 徐方亭把手机像斜挎包一样背好,领着吃过晚饭的谈嘉秧出颐光春城门口的小广场溜达。 晚上的广场已被舞蹈大妈占领,地上给人刷了“回”字形黄色虚线,大妈穿着玫红翻领短袖,大爷穿蓝,均戴着白手套领舞,富有节奏地沿着虚线前进。 早些时候物业还跟大妈大叔们起冲突,地上划线属于违规,双方互相扯皮,最后不了了之。 徐方亭没交到新朋友,观察别人便成了她的消遣。 别的小孩跟着奶奶学有模有样地跳广场舞,谈嘉秧依旧看灯看轮子,在户外还多了一项爱好,看空调外机——里面的风扇,也属于会转的“轮子”。 不一会,韦昊骑着小电车过来,停在自发临时停车点的最外边。 徐方亭喊谈嘉秧一块看小电车的车头灯,才成功把人拐过去。 “小朋友,要不要坐哥哥的车?”韦昊没着急给东西,逗谈嘉秧说。 谈嘉秧果然盯着车头灯没反应。 “我都是阿姨,你还哥哥?谈嘉秧,叫‘叔叔’,叔叔。” 徐方亭刚说完,才回过味来:自己怎么“谈韵之化”了,当初可是他说他都舅舅了,她怎么会意思自称姐姐。 她不自觉咬了咬唇。 谈嘉秧:“fufu。” 徐方亭:“晚上好。” 谈嘉秧:“晚丧好。” “叔叔就叔叔吧,叔叔和阿姨比较配,”韦昊不知故意双关,还是无心之失,毫无察觉地打开车篮,把塑料袋拿出来给她,“先给你,怕一会聊着聊着就忘记。” 徐方亭接过,同样从“遛娃帆布包”里掏出一盒六个装的绿心猕猴桃,作为谢礼递给他。 “那么客气!”韦昊喜不自禁,把盒子收回车篮,勇气和信心似乎同时昂然,“你什么时候放假,我们同一个教练,可以约一起练科目三啊,练完还可以去逛街吃饭。” 徐方亭刚托人办事,不好给冷脸,含糊道:“回来告诉你,我也想快点考完早日拿证。” 徐方亭低头把剁椒酱收进布袋里,谁也憋不出下一句。 幸好还有一个小孩,可以缓解气氛。 韦昊示意他的电池板,问谈嘉秧:“小弟弟,又不要站上来?叔叔带你去兜风。” “不给他上了,等下不愿意下来回家,”徐方亭看了眼时间,正好晚上八点,“我们要回去喝奶睡觉了。——谈嘉秧,拜拜。” 谈嘉秧:“拜拜。” 韦昊不掩失望,只好说:“那下次再见了。——小弟弟,拜拜。” 徐方亭带人慢吞吞走到小区门岗处,迟雨浓的背影闯进视野,但她又不太确定,赶紧催谈嘉秧叫姨妈。 谈嘉秧细弱重复一句。 迟雨浓果然驻足回首,在前方等她俩走近,不怀好意眯了下眼:“小徐,刚才那个是你小男友吧?” 小男友比男友多出一个“小”字,其中暧昧和揶揄却多了一个“大”字。 徐方亭换一个手牵人,让谈嘉秧处在她们中间。 “不是啊,就一个朋友。” 迟雨浓说:“不用藏着掖着,现在工作了,不像上学早恋挨骂,谈恋爱很正常。东家又不禁止你恋爱。” 上学依然是她的痛点,徐方亭口吻冷硬道:“真不是,我天天带小孩做家务,哪有精力谈。” 迟雨浓又问:“他在哪工作?” 徐方亭只当东家调查社会背景,如实交代:“就榕庭居那边的保安,以前认识,后面发现还是我闺蜜老公的兄弟。” 迟雨浓喃喃:“这渊源可真够深。” 有些东家介意保姆的背景,怕她们勾结同党,里应外合,把家里搬空。 迟雨浓再次确认:“他真不是你小男友?” 徐方亭跟她不能随便开玩笑,忙说:“雨浓姐,真不是。” 迟雨浓嘻嘻一笑:“你跟我弟这样的人朝夕相处,眼界抬高了,会不会看不上一个小保安?” 徐方亭职业也没比小保安高贵到哪里,说:“小保安也没什么,跟小保姆一样外来打工人,挺配的。” 迟雨浓思忖片刻,似乎得出自己的定论:“那看来小保安挺有希望。” 徐方亭:“……” 说话间三人进入电梯间,停止交谈。 等徐方亭回家给谈嘉秧洗完澡,迟雨浓从包里翻出一条粉飘飘的儿童纱裙,拎着肩膀抖开来。 “看看,漂不漂亮?” 谈嘉秧对陌生人声音不够敏感,时常没反应,即便听见,此时的他也不理解何为“漂亮”。徐方亭等了一瞬他没反应,重复问题,引导他回答“漂亮”,只能让他体会什么叫做“漂亮”。 迟雨浓兴奋道:“你要不要穿?” 谈嘉秧:“要。” 徐方亭让他自己脱衣裤,谈嘉秧被卡住脑袋,还是不懂主动求助,自己干着急憋屎般尖叫。 “你说‘姨姨帮忙’,”徐方亭提示,“姨姨,帮忙。” 谈嘉秧不耐烦嘤嘤:“姨姨,巴麻。” 徐方亭帮着拉一下衣领,谈嘉秧终于把睡衣掀下来,生气地丢地上。 “衣服捡起来。” 谈嘉秧不悦扫了她一眼,嘟嘴挪开眼神,望着其他地方发呆。 徐方亭严肃重复:“衣服捡起来。” 迟雨浓在旁看呆了,揶揄道:“姨姨真凶。” “我生气了!”徐方亭抱起胳膊,也学他的表情,客厅没开空调,不用担心着凉。 谈嘉秧玩着自己指尖,鼓着双颊没有说话。 “衣服捡起来。”徐方亭只能上辅助,按着他手腕把睡衣捡到沙发上,“这样才对!” 谈嘉秧瘪嘴哭了,转向她又没有主动抱她。徐方亭拉他进怀里,打完一棍子,开始给一颗枣,“好啦,不哭了,我们穿漂亮裙子!” 迟雨浓讶然尖声:“如果我是妈妈,我的小孩被你这么强按着脖子做事,我早心疼死了。” “……那当然妈妈来教育最好不过,”徐方亭引导谈嘉秧穿裙子,分神道:“他九月份就三岁,该建立常规和秩序了。要不对他严格要求,他造成无法无天的野猴子。” 谈嘉秧的干预也即将满一年,进步巨大,六岁以前是ASD的黄金干预期,树苗越小,越容易扶直,尤其这种小孩非常刻板,俗称固执,这一次允许他扔地上,下一次还会继续,重复次数越多,纠正越难。 可以说谈嘉秧的每一次偏轨,都叫徐方亭异常紧张。 徐方亭又补充:“再不管管他,明天又偷你化妆品哦。” 迟雨浓冷笑道:“看我不把他画成大花脸。” 纱裙半旧不新,估计是迟雨浓哪个朋友的闺女淘汰下来的,配上几乎贴着头皮的光头,谈嘉秧显得有点滑稽。 徐方亭问他:“漂亮吗?” 谈嘉秧收着下颌轻按领口的扣子,“漂酿。” 迟雨浓又开始挑剔,咂舌道:“要是头发长点就好了,可以扎起一个小啾啾。” ……简直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方亭很现实地说:“谈嘉秧洗头叫得像杀猪一样,再长一点简直要命。” 徐方亭松开谈嘉秧,他跑去骑溜溜车,开始一边蹬一边看飞扬的纱裙,后来一路骑一路歪脑袋看轮子。 迟雨浓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感慨道:“他妈妈怀他的时候,挺想要一个女孩,哪知道……” 周围人几乎不曾触碰谈嘉秧妈妈相关话题,徐方亭不由谨慎道:“谈嘉秧妈妈……是怎么了?” “产后抑郁,很严重,就是你能想到最坏的了结,吓得我也跟着害怕生小孩了。” 迟雨浓也许看她是同胞,给予一个肯定而笼统的回答。 徐方亭到底是一个外人,不方便多问,谈嘉秧这会也不允许她再问—— 纱裙一角绞进溜溜车的轮子里,他再怎么费劲蹬腿也动不了,又开始憋屎尖叫。 徐方亭急忙跑过去,从教他发生什么情况、到如何解决,一五一十用最简要的语言告诉他,也不管他能听懂多少,质变也需要积累量变。 她最后轻拥住他道:“我们不穿裙子了,玩起来一点也不方便。” 徐方亭又给他把睡衣换回来,幸好纱裙只是皱了一角,没有染上机油。 迟雨浓心疼地抚摸裙摆,说:“果然不同男孩就是不懂欣赏,裙子多美啊,我还特意问我朋友借的,她家姐姐小时候穿起来多漂亮。” 徐方亭嘀咕道:“我也不懂欣赏,小时候几乎没穿过裙子。” 唯一穿上那一次,胆战心惊,不是怕走光,就是怕扫到什么地方。裙子轻盈归轻盈,躯体一点也不灵活。 现在给别人当保姆,更是穿不上,着急蹲下就春光满地是一回事,万一谈嘉秧当帐篷躲进来……她可不止一次看到小孩掀开妈妈衣摆往里钻。打又不能打,骂又听不懂,扯开说不定下次更固执。 迟雨浓忽然轻轻嘿一声:“小徐,你下次如果跟小保安约会,我可以把我裙子借给你,都只穿过一两次,还很新来着,甚至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你和我体型也差不多,我以前跟我姐——就是小秧妈妈——经常交换包包和衣服。你不开店——” 徐方亭立刻接道:“我不开店,我是不知道节约的重要性。雨浓姐,我记着呢。” 迟雨浓抛了一记白眼,“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年纪轻轻别整天围着孩子转,也该自己稍微放松一下。” 徐方亭挺诚恳道:“我看到你弟给我打的数字就放松了。” 迟雨浓说:“你这得理不饶人的嘴巴,该不会天天要跟东家吵架吧。” 徐方亭开始赶鸭子回舍,把谈嘉秧往卧室里引:“不啊,你弟大人大量,不跟我吵。” “……马屁精!” 迟雨浓笑骂一句,抱着被卷皱的纱裙回自己房间,准备进行一系列护肤工作。 她掏出手机给谈韵之发消息,加拿大早上时间六点半过,他也差不多该起床。 迟雨花艺:「你家小阿姨是不是交小男友了?」 她还没蘸上卸妆水,手机便震动了。 TYZ:「???」 迟雨花艺:「保姆请进家,算是半个家人,社会关系还是要了解了解。」 迟雨花艺:「这下小秧认识的人当中,是不是就剩你没谈过恋爱?」 TYZ:「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迟雨花艺:「不是吧,难道你谈了?」 TYZ:「……等我回去再说。」 迟雨花艺:「等你八卦。」 TYZ:「……」 第36章 谈嘉秧在床上翻滚大半小时,终于肯闭眼。 徐方亭出卧室喝水,孟蝶消息来了便拉开餐椅坐下回复。 “我今天听我妈说了,你妈在镇上一个绿化公司找到活干了,一个月能有三千,回家还方便。” 徐方亭不由愣了一下,上次电话了闹掰以来,便没再主动联系家里,发工资后倒是按时打回去。 徐燕萍也不知道上班多久,身体是否能扛住,也不清楚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 上一次吵架是内部矛盾,这一次越过她把消息告诉别人,似乎分裂了相依为命的母女,升级为外部矛盾。 但她刚开始也没把实际工资和工作告诉徐燕萍,母女俩半斤八两,徐方亭没有立场指责她,只是有些遭报应似的难受。 徐方亭用文字回复孟蝶:“她还没和我说,估计怕做不久吧。” 一看时间近晚上十点,算算孟蝶差不多怀孕六个月,又问:“你怎么还不睡养胎觉?” 孟蝶继续发语音:“白天睡多,晚上睡不着,看会偶像剧。” 孟蝶以前在厂里干活,下工还可以和小姐妹到附近街市吃喝玩乐,现在每天在公婆的菜铺,“活干不了多少,饭吃得最多”,有时难免不好意思,脱离原来的姐妹圈,又没有其他消遣,只能一个人无聊。 徐方亭不忍心告诉她,以后带孩子可能更艰难,即使交友也是为了惠利孩子,让别人的小孩肯跟TA玩。 她惨不忍睹地发现,和迟雨浓相处的几天,竟然是她最像普通女孩子的时候。迟雨浓好像有点怕小孩,在这方面显得笨拙又逃避,总喜欢找她叨叨小孩以外的事。 徐方亭只能叮嘱孟蝶:“你自己注意身体。烧椒酱我拿到了,明天早餐就开吃!” 孟蝶回复:“你要喜欢吃,我下次继续给你做。他们还是不给我吃辣椒,我就说给你做,每次能‘偷吃’一点点,嘿嘿。” 小孩还没出生,家里就分裂成两派,新妇和他们,难以想象以后出现育儿分歧会怎样站队。 徐方亭最后回复:“我吃得很快的。” 以前她读高中时,孟蝶有一次年中辞工回来一个月,去高中看她时也给捎了一瓶自制辣椒酱。她怕放坏,一周不到便和舍友们解决了。 餐椅坐久不知不觉骺背,徐方亭下意识挺直腰,下一瞬,又给小腹里面一股下滑力拉成驼背,有什么东西跑出来。 她放下水杯跑进卫生间一看,果然月经光顾。 徐方亭轻手轻脚潜入卧室,蹲到床边矮柜前拉开抽屉,摸黑探索,好像没有。她打开手机电筒小心照了下,果然只剩下半包护垫。 她不甘心又去找床斜对面的五斗柜,囤货也没了。 推上抽屉时,徐方亭转身习惯性检查床铺,立刻吓一跳——床单上原本的一滩黑影此刻立起来了! 谈嘉秧没有哭,迷迷糊糊坐在那里,眯瞪眼睛。 “快睡吧,谈嘉秧。”徐方亭只好熄了手机电筒,钻进蚊帐里把人放倒,又陪他二十来分钟。 徐方亭轻手轻脚潜出卧室,迟雨浓依然敷着黑面膜,匆匆走向卫生间。 徐方亭等了一会,在她出来时叫住人。 “雨浓姐,你能不能帮我看会谈嘉秧,我想下楼买点东西。” 以前在榕庭居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老板可以送货上门,她之前找了一遍颐光春城没一家愿意送。 迟雨浓含糊不清说:“买什么?” 徐方亭说:“卫生巾,刚好忘记囤货。” 迟雨浓竖起一根食指,微幅点了点,一言不发走进自己卧室。 徐方亭读不懂暗语,凑到门口问:“雨浓姐,行不行啊,最多十分钟?” 迟雨浓又风风火火托着两包卫生巾出来,一包浅色日用只剩四五片,一包深色夜用还没开封,两边同时凑向她。 徐方亭这回读懂了,但讶然得仿佛迟雨浓不再耳提面命要节约用水,迟一瞬才往日用那边拿了一片。刚来的第一晚一般不会太多。 迟雨浓却一把塞向她手里,“明天。” “……” 对哦,徐方亭忘记明天起床也没有备货。 迟雨浓说:“你别走开,他醒了我哄不来。” 这几天迟雨浓最多只能陪着看看书,盯着不让爬高蹿低。到底是半个东家,徐方亭不指望她能做家务或带娃出门,这样已经能让她洗澡不必那么匆忙。 “雨浓姐,谢谢啦。明天我买一包还你。” “不用。” 迟雨浓随手把没开封的夜用抛上五斗柜,往上面镜子里撕开面膜。 徐方亭说:“要的。” 素颜的迟雨浓口齿清晰地说:“我每个月都会买几包给我店里小姑娘应急用,干什么,觉得我抠门抠到家是不是?” 徐方亭表情显然在说“是”。 迟雨浓说:“我叫你用洗澡水冲厕所那不叫抠门,叫节约资源,是生活智慧和思想觉悟。” “知道啦,雨浓姐是个大方的好人,”徐方亭晃了晃手中日用,也不算违心地说,“我明天就囤货,到时你需要直接拿。” “免了,”迟雨浓还是一派干脆到不客气的作风,挥了下手说,“我还有10天呢,到时已经搬回家了。没有哪里比在自己家来月经更舒服了。” 徐方亭没再多说,换了装备后躺回床上。 谈韵之发来语音,徐方亭瞄了眼旁边熟睡的定时炸/弹,不得不往床边抽屉找耳机。 TYZ:“谈嘉秧睡了吗?这几天……雨浓姐没为难你吧?” 亭:「睡了。」 后一个问题,若是今晚之前,她大概委婉提一嘴;现在可能拿人手短,或者稍微有点改观,多一分相信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徐方亭收回吐槽。 亭:「还好,她性格比较直,有一说一。」 TYZ说:“难得你没抱怨她抠门,她的名言是‘你不开店不知道什么什么’,其实人不坏,很向着自己人。” 那徐方亭应该还不算自己人。 亭:「她的生活智慧比较多。」 “生活智慧……是,太多了。你左耳进右耳出就行了,不听她的话她也不能拿人怎么样,就自己干生气。” TYZ在语音开头明显低声一笑,有点莫名,换成是她,大概会笑完了才发语音。 亭:「她有时候还挺大方。」 TYZ说:“有时是太大方,她前一个男朋友打温情牌,说自己外婆生病,前后骗了她快十万,花店差点开不下去。我之前好像跟你说过,我姑姑——也就是她妈妈——没分到地,她家情况不像我家一样,我姑姑和姑父都反对她开店,冒不起风险,想劝她考公,她真的是东抠西抠白手起家。” 徐方亭家里也曾遭遇十几万的损失,但来自意外,不是诈骗,光是想想便彻夜难眠。 亭:「那钱没法追回来吗?」 TYZ说:“起诉了,还没结果。去年的事,还没完全缓过来,不然我生日那会你都能见着她。” 那个他拿到二十几套房的生日宴上,她好像见过迟雨花艺的花篮。 别说迟雨浓,徐方亭家的官司也还没着落。 亭:「你告诉我这么多,她要生气的吧?」 徐方亭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你放心,我会当做不知道的。」 谈韵之那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状态闪现几次,不知道陷入词穷或是犹豫,徐方亭等一会没等到,打着哈欠如实说要睡觉了。 TYZ:“行吧,晚安。” 徐方亭摘下耳机,把手机搁在床边柜上,静静躺下。 谈韵之的声音像睡前音乐,暂停播放后,仍能想起最后一首的旋律。 现在,她脑袋里的音符是“晚安”。 心间始终弥漫一股困惑,徐方亭翻来覆去,终于琢磨出源头:这晚是谈韵之第一次连续给她发语音,以往的睡前文字随着灯光一同熄灭,只有话语久久徘徊耳边。 有点邪魔。 * 次日清晨,徐方亭看迟雨浓眼神平和了一些,甚至因为知道她的“秘密”,有些不好意思。 早餐是红烧牛肉面,她从冰箱拿出孟蝶牌烧椒酱,问:“雨浓姐,我小姐妹做的,要不要来一点?” 迟雨浓说:“你不是舟岸人吗,那边的人不吃辣吧?” 徐方亭费劲拧开瓶盖,用干净的筷子挑了一些搁面上。 可能有些补偿心理,徐方亭告诉她连谈韵之也不知道的“秘密”。 “我妈是厨子嘛,年轻时去过湖南,会做湘菜。我家买不起菜,她就做一些辣椒,那辣味太刺激,可以让我多吃一碗饭。” 迟雨浓发出标志性不太热情的哼声,把碗往她那边推一点:“给我一点点试试,一点点就好了。我吃不起饭也爱用泡菜拌饭。” 若不是谈韵之有意“泄密”,徐方亭指不定反讽“你也会吃不上饭,我不信”,这下不会了。 迟雨浓好像从未像谈礼同一样装阔姐,更不会像谈智渊一样骚扰她,她真是毫无负担地展现自己的“抠门”,相较之下,勉强算一个在可接受范围内的临时室友。 迟雨浓误会她的发呆,板起脸道:“你不信我也有吃不起饭的时候?我跟你说,你不开店,你不知道开店的艰难,每个月要算人工、水电、铺租、进货款——” 徐方亭顶嘴道:“隔行如隔山,你不当保姆,也不知道当保姆的辛苦啊。” 迟雨浓沾了点烧椒酱尝味,点头道:“我看着都辛苦。” “……” 徐方亭也许应该跟谈韵之通个气,让他真的放心,其实迟雨浓比他爸好相处多了。 * 那之后,谈韵之又发了三次视频请求。 第一次在谈嘉秧睡前,徐方亭诱哄他跟“手机舅舅”说话,他迷上切换两边视窗,不停按着大视窗出现的人像叨念“jiojio/kán嘉秧”。 徐方亭拐不回来,索性让他自己玩,到一边去叠衣服。 第二次在谈嘉秧下三楼玩耍,徐方亭开着后置摄像头追着小孩跑,后面实在得空出两只手,不得不挂断。 第三次在谈嘉秧上课时,徐方亭在看其他小孩上感统课,手机没信号,错过这一条请求。 后来问谈韵之什么事,他说没事了。 * 谈韵之回来的前一晚,迟雨浓从阳台干衣机收回最后一波衣服,行李收拾妥当,只等明天“交班”后直接提回家。 扣上锁扣,迟雨浓出来找喝水的徐方亭控诉:“小徐,你阳台晾的裙子滴水滴到我了。” 徐方亭已然深谙应对方式,淡定说:“刚买回来过过水,放心哦,雨浓姐,不是脏衣服。” “脏衣服还得了,我上学被别人的袜子水滴到过,简直了——”迟雨浓哼哼两声,话锋一转,揶揄道,“小徐,你明天要跟那小保安约会了?” 徐方亭把水灌完,回厨房冲洗杯子:“不算约会吧,就练车约到一起。” 迟雨浓说:“小徐,要不要我给你修修眉毛,明天我就走了,过了这村没这店啊?——我手法很娴熟,绝对不比外面的差。我以前读大学,宿舍的姐妹要约会都会互相帮忙参考。来吧,不收你钱。” 也许是大学生活太让她憧憬,或者女生宿舍太叫她怀念,徐方亭回过神时,已经坐在迟雨浓的床尾。 “不要把我刮得太秀气啊,细的可能不适合我。” 迟雨浓侧身坐在她面前,大喇喇折起一条腿搁床上。 “我的手艺和审美,你放一百个心吧,也不看看我干什么的,一天包上百束花,技法能差吗。你这眉形不错,修一下杂毛差不多了。” 徐方亭瞟了眼迟雨浓的手,可能勤于保养,也就比她滋润一点点,中指上缠着创可贴,另外两个手指点缀着细小伤痕。 看来也是一个亲力亲为的劳动妇女。 “你不说我是猴子眉毛吗?” 迟雨浓说:“能不是吗,你见有谁眉毛跟你一样又浓又黑的?” 徐方亭没怎么费心搜索:“你弟啊!” 迟雨浓不客气道:“他那是大猩猩。” 徐方亭扑哧一笑,“没那么夸张吧。” “快别说话了,我要动刀了。” “哦。” 迟雨浓三两下修好她的眉毛,徐方亭凑到五斗柜上的方镜看,眉形保持剑型,刮去杂毛后果然 清爽许多,就像她家的菜地除去杂草,存在感一下子提高。 她揪过一张纸巾,擦去掉在脸颊上的些许杂毛,左看右看,心情开朗:“还真不错哎,雨浓姐。” “那不废话,”迟雨浓给修眉刀消毒,收回原处,从包里找出一个带包装的淡黄色蝴蝶结,“我看你那衬衫裙是浅绿色吧,扎马尾配这个不错。——不用还我了。” 徐方亭莫名想起迟雨浓说跟谈嘉秧妈妈换衣服穿,也许谈嘉秧妈妈结婚后,这项活动再也没法继续,就像她和孟蝶一样。 “谢谢姐。” 称呼省略名字,透出难言的亲昵。 迟雨浓罕见地神色一顿,问:“小徐,你知道怎么避孕的吧?” 徐方亭将纸巾揉成团,不可思议道:“什么啊!” 迟雨浓反应比她更大:“你不会连小孩怎么来都不清楚吧?” 徐方亭无意间把蝴蝶结夹上纸巾团,“我是说,我跟那个小保安根本没到那一步!” “你说没到,不一定能控制进度,说不定突然就有感觉了……”迟雨浓说,“我之前店里有个女孩,比你大不了几岁,被渣男骗上床,说不射里面就不会怀孕,结果有小孩了还是我送她去的医院。你要是不懂,我教你啊,身体要紧,都是成年人,没什么好害臊。” 谈起月经和怀孕,也许只有女人之间能产生天然联结。徐方亭想起小童老师教她怎么用卫生巾,夜用不够长就用两片日用,裤子脏了泡一泡肥皂水再搓,痛经可以吃止痛片,她把她的生活智慧教给她,引导她适应女人的特殊性。 迟雨浓也在做相同的事,可能形式和话语突兀了点。 “我看过一点科普,大概知道怎么回事,”徐方亭说,“小时候我不小心摸到我爸妈的一个……透明包装的一片,我以为是气球,打开来又长又滑,怪怪的,后面上了初中才知道那是什么。” “你知道就好啦,我跟你说,谈恋爱可以,但千万不要借钱给男人,也不要那么早怀孕,”迟雨浓打了个哈欠说,“我看你们这些不够20岁就出来打工的女孩子,很多一两年后就回老家结婚生小孩去了,像你现在一样当保姆,不过是给老公当的,白天伺候孩子,晚上伺候男人,还没有工资,多累啊。你不开店不知道,我店里女孩因为怀孕辞工回老家不知道有多少个了,有几个我还想升她们当店长,太可惜了。” 徐方亭得特意管理表情,才不泄露已知秘密的难堪。 “我小姐妹也是啊,最近怀孕了,工作也辞了,在公婆家帮忙。我是不想那么早的……” 两边想法共振,气氛和谐中又残存一丝往日龃龉的微妙。 迟雨浓趁热打铁问:“小徐啊,那个小保安叫什么名字,我有客户在榕庭居物业,说不定可以帮你打听一下,把把关?” 徐方亭愣了一下,仿佛眼光被质疑,说:“我又没看上他。” “当朋友也要把关人品啊,”迟雨浓说,“我刚跟你说那个渣男,他撩那女孩前,还骚扰过另一个女孩。但那个女孩就跟我吐槽了,我去打听一下这人不行,让她赶紧躲远点。谈智渊来我店我都叫女孩们别中他迷魂剂啊。我告诉你,这就叫生活智慧,别看女人老爱八卦,那都是传播有用的小道消息。你来这边人生地不熟,不像上学那会,同学家里住得近能知根知底,他要是在老家有老婆,一个人过来打工,要是有意隐瞒,你压根没法知道。” 徐方亭跟韦昊实际接触不多,也不了解他的圈子,人品只压在孟蝶老公身上。其实她也不太了解孟蝶老公。 她立刻说:“叫韦昊,韦小宝的韦,日天昊。经常站门岗那的。” “哎哟——”迟雨浓嘲讽道,“又是韦小宝又是日天,我看这人很了不起啊。” 徐方亭适应她讲话风格,笑嘻嘻道:“雨浓姐,那你帮我悄悄打听下,他是不是有七个老婆。” * 次日天刚蒙蒙亮,谈韵之便打车回到颐光春城。他打算放徐方亭一天假,自己带娃,折腾自己倒时差,晚上应该可以换一个充实的觉。 徐方亭一早换上衬衫裙,戴上迟雨浓给的全新蝴蝶结,找出孟蝶送的口红。 她刚出卧室门,迟雨浓从卧室出来瞪了她一眼,咕咕哝哝道:“完蛋,给你传染得早来三天了。” “女生宿舍就是这样啦,”徐方亭不怀好意一笑,递上孟蝶送口红,“雨浓姐,你帮我看下这个口红配不配衣服和蝴蝶结,你做花艺的,对配色最在行了?” 迟雨着接过口红拧开看了眼,“淡红色,还可以吧。” 徐方亭赖上她:“你帮我画一下,你技法最好了。” “马屁精!”迟雨浓笑着扶正她的脸庞,“张开嘴,啊——我又不是检查你牙齿,张那么大干什么!” 徐方亭:“哦……” 迟雨浓说:“对了对了,就是这个‘哦’的弧度。” “那你说‘哦’嘛,干吗叫人说‘啊’。” “……” 谈韵之早从客厅听闻动静,起身走到过道口,本来他不太习惯家里多一个女人,现在好像对另一个也不习惯了。 徐方亭穿着一套异于往日风格的衣服,仿佛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青春、亮眼而神情松快的陌生女人,不再是累死累活的小阿姨。 他愣了两秒,才回过神。 “你们这是……干什么?” 迟雨浓头也不回说:“看不出来吗,约会啊。” 徐方亭不知道是否能抿嘴,微开着呵呵一笑,笑声憨厚也嘲讽。 谈韵之蹙了蹙眉,“跟谁约?” “好了,”迟雨浓合上口红,轻轻说,“完美。” 徐方亭玩心上头,胡乱道:“帅哥。——谈嘉秧已经坐起来了,可以进去给他换衣服了。今天辛苦你啦,小东家。” 第37章 徐方亭和迟雨浓一块出门,留下谈韵之欲言又止。 迟雨浓的花店在地铁口另一个出口,两人在地面出口道别。 徐方亭下到地下一层,过了安检,韦昊双手抄兜,上前一步,双目发亮,轻轻哇一声。 不到半小时前,谈韵之看到她这身不像她打扮,只是愣一下,没发表任何“高见”;估计另一方面他在其他地方见过太多光线靓丽的女孩子,她的打扮不足为奇。 有了这样的铺垫,此时徐方亭仿佛给小虫子蛰了一口,不太舒服。韦昊那声“哇”里似乎蕴涵招摇过市的猥琐,她被他锁定成猎物。 虽是周六,上班高峰期人流不断往地铁站灌,人人行色匆匆。 徐方亭装没听见,掏出带卡套的“沁南通”,说:“我们快点吧,怕要等好几趟才挤得上。” 他们一前一后过闸机,从步梯下负二楼,地铁正好开着—— “快走!” 韦昊突然叫了一句,跟随身旁行人匆匆下楼,先徐方亭一步挤进地铁。 徐方亭回过神跟着到平地,地铁发出关门提示,两层门在眼前合上。隔着两层玻璃,韦昊面目有些模糊,还伸手不好意思挠挠头。 徐方亭扯了扯嘴角,退回黄线外等候。 地铁缓缓开出站台,徐方亭手机一震,进了一条韦昊的微信。 韦日天:「我在下一站下来等你。」 亭:「下一站不一定有空位,练车地方见吧。」 韦日天:「好吧。」 下一趟地铁少了一些人,她挨着座位旁的玻璃挡板站好,这大概是地铁最舒服的站位。 她从手机调出预先下载的科目三练习要点,默读背诵。 徐方亭有一点庆幸跟韦昊岔开,不然路上估计要聊些没营养的废话。 科目三的练习场悬在一处工地和河边,鲜有汽车通行,方便模拟实际路况。 同批练习学员两男一女,教练问谁先来第一把,两个男学员沉默似海,徐方亭便说“我来吧”。 教练随口道:“看吧,还是女学员积极。” 韦昊说:“我们先观摩学习一下。” 另外一个附和:“是啊,避免踩坑。” 徐方亭:“……” 第一圈按教练指示打灯和行车,由于不必再像科目二校准划线,按步骤记下操作要点即可。只是踩油门提速时,比起科目二的乌龟速度,偶尔让人觉得汽车失控。 徐方亭第一圈没什么难度,教练便让她自己来第二圈。 她默诵一遍要点,独自开第二圈,除了双臂僵硬,基本操作无误。 教练最后总结修正她的瑕疵,满意地说换下一个。 韦昊下车与她交换,又禁不住夸赞:“开得可以啊!” 徐方亭手掌齐眉搭凉棚,随意一笑,没太看清他表情。 她坐到后座,从小挎包掏出手机才发现来了一条消息,刚才精神高度集中,连震动也忽视了。 TYZ:「谈嘉秧的身份证放哪里了?」 亭:「刚在练车,才看到。在书房抽屉第二层,和疫苗本社保卡放一起。」 之前谈韵之去踩点楼下好评最多的早教机构,托班竟已无名额,只能等这一批幼儿八月底毕业上幼儿园,才能空出学位。 在徐方亭老家哪个村就读哪个小学,初中上镇上仅有两所中学,从来没听说“学位”一说,直到来了这边,像发现城里小孩需要乘公车上学一样新奇。 TYZ:「找到了。」 亭:「报名早教了吗?」 TYZ:「练完了?」 亭:「别人在练。」 TYZ:「买保险。」 四条消息一前一后紧挨着抵达,却分别讨论两个话题,有条不紊中可见默契。 去年七月下旬,谈嘉秧还是金嘉秧,一年过去,也差不多到续保的时候。也许谈韵之不办残疾证,也是有这方面考虑,怕保险上有一些限制。 教练忽然在前头冷冷道:“好,你现在还不刹车,一会可以直接下考场了。” 韦昊一阵尴尬。 徐方亭挺直腰看了眼,估计车头超出停止线,刹车踩晚了。 她收起手机,直视前方,跟着教练车温习路线。 她刚才开了一个好头,几乎没有大错,拔高教练的期望,以致韦昊频频挨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韦昊讪讪长叹一声:“教练,在美女面前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啦。” 坐她身旁的男学员也附和一笑。 中年男教练更是激情,道:“过都过不了你还有心情油嘴滑舌?” 韦昊悄悄瞥了一眼后视镜,传说中的美女面无表情,好像所有谈话与她无关。他的注意力只好回到风挡前方。 徐方亭抿了抿嘴,跟着笑不是,说点什么也不是,只能装作没听见。 她不是看不得朋友犯错,可是掩饰犯错的方式有点滑稽,仿佛升级成了犯蠢,令人尴尬不已。 徐方亭低头看一眼手机,谈韵之没有再回复,估计忙不来谈嘉秧。 结束练车时已近中午,有一男学员跟着教练的顺风车离开,徐方亭和韦昊说好逛一下旁边的购物中心。 若不是此地离孟蝶那边更远,她估计会去进货烧椒酱。 近午饭时间,购物中心里好评颇多的餐馆前排起长龙,加上两个人不算太熟络,决定去哪家费了一翻推拉的功夫。 一来考虑排队人数,二来得考虑价格。 徐方亭问去哪里,韦昊说“随你,我都可以”,问题回到原点。 也许他们就不应该一起逛街,不尴不尬,不如一个人发呆。 要是跟其他人出来一定不必担心此等无解题,谈韵之作为东家会主导一切,迟雨浓肯定会痛痛快快跟她争吵。 徐方亭一不小心忘记孟蝶,随着胎儿月份变大,孟蝶的生活重心转移越来越明显,等胎儿变成幼儿满地跑,孟蝶也会光顾追着跑,忽略路旁风景与行人。 徐方亭在手机上翻看团购套餐,韦昊站她身旁偏后方,只比她高七八公分,脑袋凑过来看时,像要楔近她的肩颈之间。 她肩颈肌肉绷紧,跟防备谈智渊时又不一样,老男人的钱权比体力更具压迫性,她甚至有些恐惧;而现在这位,体魄倒不见多出众,没什么压迫性,她只是不太喜欢。 “这个158的焖锅双人套餐怎么样?” 徐方亭不着痕迹挪开一步,把手机让给他看。 “可以吧,”韦昊也恢复常态,掏出手机说,“我来买吧。你居然用肾系,有钱人。” “你买一会我也是要给钱你,谁买都一样,”徐方亭轻易说出AA的潜台词,把约会化为再寻常不过的聚餐,“我穷人,手机是东家给的工作机。” 徐方亭飞快地下单付款,提示成功后,脑袋猛然一顿,刚才不小心用了谈韵之的亲情卡。 “哎。”她不自觉叹了一声。 韦昊问:“干什么了,买不了吗?买不了我来。” “买好了,没事,”徐方亭边说边调出微信界面,“我们过去等吧。” 亭:「小东家,不好意思!刚不小心用了你的亲情卡,一会我自己补到现金钱包里去。」 焖锅餐馆前等着七八人,徐方亭和韦昊坐到一排方凳前。 TYZ:[抠鼻] TYZ:「你找的什么人,吃饭还得女生付钱。」 亭:「AA啊。」 TYZ:「你找的什么人,吃饭还得女生AA。」 亭:「反正我有钱啊。」 亭:「有一点点。」 TYZ:[抠鼻] 亭:「小东家,那你跟女生出去吃饭都主动付钱的吗?」 TYZ:「反正我有钱啊。」 TYZ:「不止一点点。」 谈韵之不知是不是带娃无聊,拿她消遣,六条消息只有三个意思。 徐方亭索性锁屏不再回复。 “你好忙的样子。”韦昊冷不丁说。 “没有。” 徐方亭潦草笑笑,从服务台拿了一张菜单,随意研究这家餐馆特色。 韦昊聊起榕庭居和颐光春城的物业话题。徐方亭并非业主或租客,平常多是谈韵之跟物业打交道,她能聊的只是很表面的部分。 叫号的声音适时拯救他们的拘谨。 焖锅不久端上桌,嘴巴可以用来吃饭,终于不必瞎找话题。 徐方亭当小阿姨时,不管在哪吃饭,都得分神照顾谈嘉秧,压根没有空闲欣赏美食。难的有机会,她用正常支肘看手机的姿势,随意拍了一张。 手机刚好震了一下,通知栏显示TYZ发来一张图片。 谈嘉秧正在用学习筷吃她昨天包好冻起来的饺子,双颊鼓囊,眉头微蹙。 细想起来,她休假时谈韵之几乎不联系人,今天消息不断,还附上图片,实属异常。 也许他强撑精力抵抗时差困。 徐方亭便把刚才拍的焖锅图发过去。 匆匆拍摄,构图随意,韦昊的手和手机也拍了进去。 她亡羊补牢般打补丁—— 亭:「焖锅。」 “是不是跟男朋友聊天啊?”韦昊又挑了好时机打断。 徐方亭收起手机开吃,说:“哪里来的男朋友。” 韦昊问:“你没有吗?” 徐方亭说:“没有。” “难道没有人追你?” “难道有人追你?” 徐方亭忽然体会到鹦鹉学舌式抬杠的逆反心,每个毛孔都想叫对方闭嘴。 韦昊说:“我没答应。” 徐方亭意外道:“还真有啊。” 韦昊:“那当然。” 徐方亭:“……呵呵。” 韦昊突然卖关子说:“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没答应吗?” 徐方亭鹦鹉学舌道:“你为什么没答应?” “因为有喜欢的啊!” “……” 下一句他说不定要问“你不好奇我喜欢的吗”,徐方亭真的不好奇。 她挑起一块应该是巴沙鱼的肉,说:“这个鱼肉还挺嫩,又没刺。” 韦昊:“……” 出了餐馆,韦昊便把饭钱转给她,然后说:“请你喝杯奶茶总可以吧?” “……好吧。” 徐方亭碰上谈韵之叫过的那家连锁奶茶店,上一回因为“意外摸手”事件她们相对尴尬,现在竟然又轮到她和韦昊,对她而言简直是“尴尬的茶”。 “就这个吧?” “……好。” 徐方亭跟着谈韵之点单从来不看价格,一看还真不便宜,两杯下来超50块,难怪韦昊似乎隐含犹豫。 她依然坚持隐形AA原则,韦昊请她和奶茶,她给他带两件软欧包——这会留意没再用谈韵之的亲情卡。 韦昊无语道:“你真是……” 徐方亭笑了笑,“给你晚上当宵夜。” 之后逛了一家休闲百货店,徐方亭买了些橡皮筋和发夹,又给谈嘉秧挑了三个小图章,分别是花朵、星星和笑脸。 漫无目的转悠时,徐方亭不小心碰上韦昊的右手背,便悄悄挪开一点。 再走了一小段,她才确定自己是被动方。韦昊第二次有意无意勾一下她的小手指,应该想继续握住她的手,她直接将喝完的奶茶交到右手。 “我上一下洗手间。” 她挤出一个笑,径自拐向通往卫生间的长长过道,往门口垃圾桶扔了奶茶杯。 洗手台的镜子明亮可鉴,她看见自己双唇不知几时口红尽褪,恢复本色的浅红;又想起刚才指尖短暂的触碰,记起的只有事实,而不是感觉。 不管刚才还是现在,她只有一种感觉。 人人歌颂初恋,徐方亭也不知不觉重视,如果初恋是韦昊,她只有不甘心。 虽然她不是什么天之骄子,也并非看不起保安一职,什么锅配什么盖,小保姆和小保安挺般配,但她就是不甘心。 她不甘心稀里糊涂交一个“现在没什么感觉,说不定以后会有感觉”的男朋友,听“不射在里面就不会怀孕”的低级鬼话,在二十出头的年龄意外怀孕再被迫辞职,靠“白天伺候孩子,晚上伺候男人”讨一席生存之地。 她不想变成下一个孟蝶。 旁边镜子前有女孩拼命凑近了补妆,气垫、口红、喷雾一样样细致用过去。 徐方亭弯腰掬起一捧水洗脸。 女孩停顿一瞬,从镜子里打量她,这画面估计也就在中学体育课上见过;她没留意多久,重新投入自己的补妆大业。 徐方亭拿纸巾擦干脸,重新绑了下头发,出去便开门见山:“要不回去吧,我有点困了。带小孩时候天天睡午觉。” * 回程榕庭居比颐光春城多一站路,韦昊跟她一块下车,说送她到门口。 徐方亭想说不必,但估计说了也没用。 TYZ又发来消息,下午五点应当是谈嘉秧的户外活动时间。 TYZ:「今晚给你留门吗还?」 亭:「出地铁站了。」 下午五点,阳光残留炎热,徐方亭没带伞,皱着眼睛默默往颐光春城走,韦昊不远不近跟在身旁。 回到楼下公车站旁的树荫,韦昊忽然叫了声“亭亭”,徐方亭当下皱得更厉害。 韦昊说:“你也看出来了,我其实对你挺有意思,想问一下你的意思。” 徐方亭斟酌道:“我觉得下次练车还是不要凑一块了吧。” 韦昊叹了一口气,望向路过的公车,又看回她。 “我觉得我俩还是挺配的,上班离的地方又近,你姐妹又是我兄弟的老婆,我们可以说亲上加亲。要不试一试,说不定以后会觉得不错啊。” 徐方亭摇摇头,“你看不出来吗,我们聊不到一块去,走一起都没话说,有点尴尬……” 韦昊近似质问道:“难道你有喜欢的人?跟你聊了一整天那个?” 徐方亭退开一步,前头好声好气,现在怒火丛生,心想:干你屁事。 “我整天带孩子挺累的,做朋友还可以,真的没心思谈。抱歉。” 怕他怒火上头,行为失控,她扔下这一句,扭头小步跑向小区大门;直到进了小区,还回头后望,怕他追上来。 幸好没有。 徐方亭慢吞吞走着,像练了一天的车,浑身空虚,给太阳一晒,简直抽走魂魄;后头阴沉沉的声音,也像来自地狱似的。 “小徐,这就约会完了?” 谈韵之不知几时冒出来,把抱着的谈嘉秧放到地上。 徐方亭却重新把谈嘉秧抱起来,搂住一个实实在在的肉团子,她仿佛间接连通人间,找回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谈韵之继续说:“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徐方亭说:“不回我睡大街啊?” 她一时没平息逆反的心火,“冲撞”了小东家,那边果然脸色不佳,可能光天化日,不好发作,只能苦苦忍耐。 电梯便是最后的安全屋,刚一出来,谈韵之把离家几米的走廊也化为战场。 “小徐,那就是你说的‘帅哥’?你什么破眼光?” “……正常眼光,怎么了?” 徐方亭和谈韵之停在入户门前,可谁也没有按指纹,仿佛主动等于投降。 谈韵之说:“确实不怎么样!” 徐方亭回击道:“人不可貌相。——开门啊,我抱着人呢!” 谈韵之鼓着嘴用右手拧开门。 屋里残留淡淡凉意,说明两人出门不久。她把谈嘉秧放下,习惯性同步打开空调。 谈韵之只穿着那双耐克拖鞋,直接往鞋架边踢开,有一只滑进鞋架底下也不去理会。 “那你说说他除了‘不可貌相’的‘相貌’还剩下点什么,他工资有你高吗?” 徐方亭脱下运动鞋,把袜子塞鞋肚,整齐摆回鞋架。 “现在没有,又不代表以后没有。” “对啊,以后就是画饼,能顶什么事?”谈韵之准备走进客厅,回头不客气瞪她一眼,“你现在要给他扶贫,你是傻子吗?” 徐方亭比刚才拒绝韦昊时更气愤,趁他不注意,把他另一只拖鞋也踢进鞋架底下。 “你才是傻子!大傻子!只长身高不长脑的大傻子!我找谁干你什么事,你是东家,又不是我爸。管东管西,搞不搞笑。” 谈韵之明明差不多走到沙发边,又大步咚咚走回来,那架势仿佛要干架。 徐方亭暗暗攥紧拳头,硬气道:“怎么的,领导还想禁止员工谈恋爱吗?” “你……”谈韵之伸出食指警告,“你谈恋爱还能专心工作,带好谈嘉秧吗?” 徐方亭说:“有什么不行,别人结婚也没见不能专心工作。” 谈韵之说:“今天你约会还能分心跟我聊一天,哪天带上班带谈嘉秧的时候,你的、那谁找,心思还不飞到外太空去了?” 徐方亭双手叉腰,强迫自己安静片刻。她并非要跟谁谈恋爱不可,而是看不惯谈韵之把触角伸到她的私生活。 既然不想谈恋爱,这个话题的讨论可以无效。既然无效,证明她可以放肆还击,不怕波及到她不存在的那个谁。 谈韵之垂着两臂,胸膛起伏盯着她,那样子恨不得生吞活剥似的。 徐方亭轻蔑一笑,“小东家,你知道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吗?你好像暗恋我不成,看着我跟人谈恋爱,嫉妒,狂怒,又无能,一个人在那里吃干醋啊!” 谈韵之愣怔一瞬,张扬有所收敛,脸上表情可谓古怪,笑不笑,哭不哭,嘲讽而痛苦。 徐方亭叫道:“干什么,我也不差好吗!我又不会一直当保姆!” 她以为他会骂“有病”“你想多了”“你做梦吧”,他只是发出两个近似“呵呵”的模糊音节,转身朝谈嘉秧走过去,毫无感情大声说:“谈嘉秧,我们玩乐高!” “……” 徐方亭撅嘴往他背影轻轻挥两拳,反脚把他的运动鞋也踢进鞋架底。 有病。 第38章 这天休假未满一天,徐方亭继续自己小阿姨的角色。若是遇见一个抠门东家,这样的加班费恐怕免不了一番拉扯。 徐方亭和谈韵之王不见王,冷战模式可谓轻车熟路,没有滋生出新的问题。他像比谈嘉秧还自闭,眼睛看也不看人。 晚上九点半,徐方亭和谈嘉秧都上了床,谈韵之发来消息。 TYZ:「一会出去。」 徐方亭躲在空调被里玩手机,空气憋闷,焐热双颊,她玩一会就掀被透一会气,跟鱼露出水面一样。 亭:「要给你留门吗?」 TYZ:「不留睡大街吗?」 求之不得。 徐方亭朝手机做鬼脸,息屏出来换气。 谈嘉秧在身旁烙大饼,四肢胡乱做伸展运动。徐方亭睡前给他看过绘本,一般不讲故事,他的能力还不能脱离视觉指引学习一个故事逻辑,只偶尔唱唱跑调漏词的儿歌。 手机震动一下。 徐方亭再度潜入空调被,看看谈韵之有什么高见。 一打开,却是迟雨浓的消息。 迟雨花艺:「我给你打听到了!那个日天小保安!他把周围认识的女生几乎都追了一遍,有榕庭居门口房产中介的,有有连锁菜市的,有便利店的,还有他同事,没一个人能看上他!」 徐方亭当下不禁嗤了声,被窝里温度蹿得更快。 亭:「他告诉我是别人追他,他没看上人家。」 迟雨花艺:「老套路了,多鸡贼,这么说让你感觉你是万里挑一的一个,身价不俗,非你莫属啊!」 迟雨花艺:「感谢我吧,消息多灵通,不然你被骗也不知道为什么。」 亭:「雨浓姐最棒了!」 迟雨花艺:「他家里还有一个姐姐,你要是嫁过去,准要给人家生一个儿子。」 谈韵之也有一个姐姐,虽然谈嘉秧姓谈,估计怎么也得生一个亲生的。 徐方亭下意识想反驳,一句话打出大半,又逐个删除。 小东家可不能轻易变成谈资。 亭:「我也没打算跟他在一起,彻底掰了。」 迟雨花艺:「掰得好,一个保安算什么啊,我打听一下,每个月撑死四千多,还没我弟给你开的工资高。好端端的干吗要倒贴。」 徐方亭一直觉得迟雨浓说话比较冲,同一个意思的话此刻听来比谈韵之顺耳多了。 亭:「是啦,今天逛街感觉不太放得开。」 亭:「雨浓姐,下次你还帮我把关吧。[呲牙]」 迟雨花艺:「谁又看上你了?」 跟迟雨浓小聊一会,外面列表来了好几条消息,徐方亭点出去,孟蝶给她发了图片。 两张聊天截图,左边头像她挺熟悉,是韦昊的,右边却没见过;她看了一会,确定那是孟蝶老公阮明亮。 韦昊:「她为了见我,特意穿了裙子,还化了妆,居然说对我没意思??」 韦昊:「我想说,不是吧大姐,没意思为什么搞这种让人误会??」 韦昊:「而且我发现她花钱大手大脚,喝一杯奶茶差不多要30,这种女人谁养得起啊??」 韦昊:「我看她不一定是做保姆吧??一个小保姆哪会那么有钱?」 阮明亮:[笑哭] 阮明亮:「我老婆跟我说是啊,东家比较大方,听说一个月有7000多。」 韦昊:「我去,假的吧!我累死累活都不够5000,她居然能有那么多,从没听说过哪家保姆能开到这个数。」 阮明亮:「这我就不知道了,都是我老婆说的。」 徐方亭匆匆看完,孟蝶发来消息:「气死了,这是什么人啊!」 若不是谈嘉秧睡觉,徐方亭恨不得直接发语音。 亭:「无语,穿裙子化妆又不是为了他,怎么那么自恋。」 亭:「平常带娃不方便穿裙子,刚好逛街碰见喜欢的打折处理,就买了,感觉穿起来凉爽一点。」 亭:「我不想专门买凉鞋配裙子,特意挑比较休闲的衬衫裙,可以配运动鞋。」 亭:「化妆就涂了你送的口红啊,刚才那天小东家的姐姐在这边,她帮我涂的。」 亭:「怎么是为了他啊,我就试试新东西。」 孟蝶:「我当然知道不是啊,回头我让我老公骂他一顿。」 孟蝶:「可能你平常太朴素,打扮得更漂亮一点,就容易被误会了。」 徐方亭激奋打字道:「行吧,以后我还是朴素到底好了,省得人家误会,简直气死了。」 她又将迟雨浓反馈回来的八卦复述一遍,回复道:「幸好我现在不跟他一个小区,不然见了都要绕道走。」 孟蝶:「他没谈过恋爱,单身太久,看着兄弟都结婚,可能太饥渴了。」 把饥渴和男人连线,像在描述一头狰狞怪兽,如果这个男人拥有健壮的体格,其凶险性不可估量。 亭:「你记得小时候我在仙姬坡小卖部给一个男的抱住吗,我都怕要是走在偏僻的地方,韦昊说不定会跟那个男的一样。」 孟蝶:「哎呀!你别乱想了,反正以后也见不上面,就当没认识吧。」 之前迟雨浓说得没错,上学时同学家住得近,彼此知根知底;现在这座城市汇集各地打工者,同事间可能连对方住在哪里也不清楚,下了班互不联系,更别说徐方亭和韦昊两个完全没工作交集的人,断开联系指不定多久便忘记对方。 徐方亭最后嘱咐孟蝶:「以后他要是去你那边,你告诉我一下,我错开时间。」 孟蝶:「嗯嗯,幸好今天检查我老公手机,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他怎么背后说你。」 徐方亭氧气不够用,赶紧冒泡呼吸一会。 亭:「你还要检查老公手机的吗?」 孟蝶:「对啊,不检查出问题怎么办,没问题才不怕检查。」 徐方亭对爱情的认知一部分来自孟蝶,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过清闲,才会全力监视另一个人的思想轨迹。 她的手机虽然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如若被男朋友日常检查,她会有被掀裙看底裤的侵犯感。 身后谈嘉秧陷入沉寂,大概睡着了,徐方亭翻过身检查,熟睡无误,嘴巴还微张,她手动给他合上。 她下滑列表找徐燕萍,上一次联系还是打钱的时候,想了想,又滑上去,暂时不管了。 * 这一夜徐方亭将近午夜入睡,没有听闻谈韵之回来的动静。 她从卧室出来,发现主卧大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其他两间房间同样如此。她又跑去玄关瞄了眼,有一双运动鞋不见了,他的拖鞋和另一双运动鞋依然躲在鞋柜底下。 一大清早就出去,还是一夜未归? 谈韵之好歹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房子多,熟人多,应该有合适去处。 徐方亭不是太担心,按部就班给谈嘉秧洗漱、换衣、喂水,既然少了一张口吃早餐,她捎上谈嘉秧的学习筷和围兜,准备下楼吃个肠粉,然后再逛超市买菜。 入户门只有一道,往门外开。徐方亭跟往常一样往外推,今天奇了,门外像有东西堵住,应该还是庞然大物,推不开。 上门快递应该不会这么早,再说快递也不会愚蠢到把门堵住。 “推不开了。”徐方亭自言自语。 “盔不开了。”谈嘉秧鹦鹉学舌喃喃。 徐方亭上了两只手用劲,防盗门裂开一道缝,从缝隙往外看—— 吓! 是个带毛的脑袋! 还发出困顿的人类呻/吟。 有点像她的小东家。 徐方亭拿保鲜袋裹住的学习筷,伸出去轻戳那颗毛脑袋。 “……小、东家?” 门外含含糊糊发出声响。 她不再戳了,反而谈嘉秧挤过来,抢过筷子,学她的样子使劲戳。 “啊——” 一只眼熟的手揽住脑袋,那人浑浑噩噩撑着地板起身,徐方亭和谈嘉秧一起挤了出去。 谈韵之却调转方向,枕着手肘,继续如熟虾弓睡。 “jiojio。”谈嘉秧自言自语道,握着筷子又准备戳他脑袋,给徐方亭眼疾手快抢走了。 “不能,谈嘉秧,不能!”她把套袋的筷子塞进背包侧袋。 一股酒味钻进鼻孔,她蹲着摇了摇谈韵之的肩膀,“小东家,醒醒,地板脏死了,你怎么躺在这里?” 谈韵之忽然掀起眼皮撩了她一眼,复又闭上,“要你管。” 徐方亭肉眼检查一遍,谈韵之没有明显皮外伤,估计纯粹喝多了。 果然做到承诺中的“喝酒不回家,回家不喝酒”。 徐方亭问:“小东家,你是考试不及格还是失恋了,怎么喝那么多?” 谈韵之又睁眼瞪她一眼,“你很懂的样子,吵死了。” 徐方亭笑了笑,不跟神志不清的人计较,甚至想掏出手机录视频。 “你们男大学生最痛苦的伤心事,不就这两样吗?” 谈嘉秧扑过去,扒着谈韵之的胳膊,想爬上他的腰。 “骑马马。” 徐方亭不得不拦下他,“舅舅不舒服,不要玩。” 谈嘉秧:“要玩。” 徐方亭从背包掏出换上新电池的绿色巴士,谈嘉秧便在谈韵之轮廓上开起车。 谈韵之忽然比出右手拇指,上面缠了一截创可贴。 徐方亭疑惑道:“你为什么要点赞?” 谈韵之瘪嘴:“我受伤了。” 徐方亭醒悟过来,原来是开不了指纹锁。 “你没录入左手拇指吗?” 谈韵之说:“左手开门那么拐。” 徐方亭问:“怎么弄的?” 谈韵之:“摔破酒杯划到了,痛死了。” 徐方亭无奈一叹:“那你可以喊我开门啊。” 谈韵之语气愈发委屈:“手机和车钥匙忘车上了。” ……这得多大的打击才能这般糊涂。 徐方亭说:“快起来啦,地板又凉又脏。” 谈韵之破罐破摔:“舒服。” 徐方亭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他,说:“那你继续舒服吧,我和谈嘉秧出去了。” 谈韵之目光恢复些许清明与锐利,往上瞄了她一眼,说:“又去找小保安。” 徐方亭以为可以借机一泯旧仇,没想到酒精一点没烧毁他的脑筋。 “是啊是啊,去找小保安,行了吧。一会喊管家上来把你扛回里面。” 谈韵之深沉一叹,咕咕哝哝:“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小保安呢?小保安到底有什么好的?又矮又挫还很穷。” 徐方亭无奈道:“那你给我介绍一个,你想一想,脑袋里面出现的第一个候选项是不是保安啊,司机啊,修理工,搬家师傅之类的?” 谈嘉秧从他的膝弯一侧往臀侧开车,他像座静止的丰碑,毫无反应。 他摇头,脑袋垫手肘上幅度不大,好像在测试是否头疼似的。 “不是。” “不是就不是吧,”徐方亭心软而烦躁,“你快点起来,地板又硬又凉,睡一晚上骨头不酸吗?” 谈韵之讨价还价道:“那你不许找小保安。” 徐方亭说:“我跟小保安一点关系也没有,找什么啊!” 谈韵之支起脑袋,跟条躺地狗闻到肉味似的,“你跟小保安一点关系也没有?” 徐方亭说:“我一天又带娃又做家务,累得经常喝不上水,你要是多请一个阿姨帮忙做清洁,说不定我真能发展一下关系。” 谈韵之爬起来,险些把谈嘉秧的绿色巴士掀翻。他扶墙站起来,姿势僵固太久,不得不扶着后腰。 “没关系那是最好。” 他转身回到玄关,嘟囔道:“咦?我的拖鞋呢?” 徐方亭警告道:“……你要是不洗澡换衣服直接上床,我可不会给你换床单。” 谈韵之再度蹲下,趴在地面把拖鞋捞出来,“谁把我鞋踢里面,谈嘉秧,是不是你?” 徐方亭:“……” 第39章 徐方亭带谈嘉秧吃了肠粉,菜也买齐全,推着婴儿车跟他在颐光春城外围转悠一会。 一排圆石墩隔开人行和停车区域,这片露天停车场狭缝求生,面积不大,一般地库停满车主才会将车开上来。 谈韵之个头出挑,鹤立鸡群,立在不是自己的车前,不知道琢磨些什么。 “你看那是谁?”徐方亭把谈嘉秧抱起来,指着谈韵之说。 谈韵之目标明显,加之谈嘉秧追视能力提升,眼神飘了会,也发现熟人。 他还不会主动唤人,也不会主动“哎”一声应人,偶尔看似唤人,不过是自言自语表达“这是某某”的意思。 徐方亭提醒道:“叫舅舅,舅舅。” 谈嘉秧细声细气:“jiòjiò。” 徐方亭压着嗓门用气音说:“大声点,舅舅——!” 谈嘉秧不干了,哼哼唧唧。 徐方亭只能把他带近,自己叫道:“小东家!你怎这里干什么?” 谈韵之换了一身行头,酒味已消,双眼困顿略减一二。他仓促扫了她们一眼,转开目光,“谈嘉秧,那么大了,不要姨姨抱了。你想累死阿姨啊?” 徐方亭便把他放地上。 谈韵之说:“找车。” 徐方亭看着眼前这几辆BBA,“不在这里啊。” “我知道,”谈韵之用机械钥匙敲着手掌说,“我在回忆……” 徐方亭干笑的两声像揶揄,“小东家,你连车停在哪里都记不清吗?” 谈韵之斜了她一眼,可有意避开眼睛,像特地看矮她半个身的谈嘉秧。 “代驾停的车,又不是我开。” 徐方亭试图收敛嘲讽与好奇,道:“可是、你起码从车上下来了?” 谈韵之假模假样纵观全场,说:“我要记得就不会忘记手机了。” “……好吧,”徐方亭说,“要不到夹层看一下?” 谈韵之朝谈嘉秧伸手,“谈嘉秧,走吧,跟舅舅去找车。” 徐方亭闲来无事,回头推上婴儿车跟上,从人行道走向地库。 机械钥匙没有遥控器,谈韵之得挨个搜索。若是他当初买卡宴,车身高出一截,估计难度系数低一点。 徐方亭建议道:“小东家,是不是可以查监控,就是,根据大概的入场时间?” 谈韵之说:“你觉得我记得住时间吗?” 徐方亭扯扯嘴角,说:“那以后还是少喝点吧,多影响记忆力啊。” 万一还没中年就老年痴呆了。 谈韵之正经瞪了她一眼,又匆匆撇开眼神。 “你以为我想。” 徐方亭适时噤声,“好吧,我不懂。” 小时候仙姬坡办宴席,一些阿叔阿爷会怂恿小男孩舔一口烧酒,嘲笑辣哭的弱鸡,夸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勇士。 徐方亭也想尝一口,阿叔阿爷总是说“女孩子家喝酒做什么”。她不明白饮料不分性别,烧酒怎么就限制男女。 席上有一个古稀奶奶饮酒,饭后一碗,一餐不落,据说强身健体,延年益寿。那个奶奶就喊她过去,用筷子往酒碗里捞了捞,让她张开嘴,舔舔筷子尖。 奶奶问她苦吗,徐方亭像狗崽一样吐舌散热,强自笑着说不苦。奶奶和阿婶们都笑了,那帮阿叔阿爷大多冷笑一声,叹气说她粗鲁。 往事浮现,徐方亭又耐不住冲动说:“我还没怎么喝过酒。” “你还是不要喝吧,免得像我这样,”谈韵之又以刚才那种目中只有谈嘉秧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女孩子喝醉比较危险。” 徐方亭好奇他上了年纪会不会跟仙姬坡那些阿叔阿爷一个论调,不由逆反道:“那可不一定,说不定我酒量比你好。” “你?”谈韵之冷笑。 “对啊,潜力无限。”徐方亭毫不怯场道。 谈嘉秧忽地松开谈韵之的手,回头找婴儿车。 “坐车车。” 徐方亭拦他一把,引导道:“我累了。” 谈嘉秧:“我累了。” “我要坐车车。” “我要坐车车。” 然后她才给他上来。 谈韵之顿了一瞬,问:“要谁推车,要姨姨推还是舅舅推?” 谈嘉秧:“姨姨推。” 徐方亭说:“他会经常回答第一个,你换过来问看看。” 谈韵之便问:“要舅舅推还是姨姨推?” 谈嘉秧:“姨姨推。” 谈韵之朝徐方亭递眼色,说:“看吧,小瞧人家。——今天舅舅推一次,要不要舅舅推?” 谈嘉秧疲累时脾气更差,立刻说:“不要!” 谈嘉秧不会像其他小孩会频繁回头找大人,徐方亭继续推了一会,才把推车悄无声息让给谈韵之。 地库闷热,谈韵之把她们推到电梯间,他自己逛了一圈,终于在一个逼仄的停车位找回帕拉梅拉。 “手机快没电了,我爸给我打了两个电话。” 谈韵之回来时低头看了眼手机说。 徐方亭猜测他无端报告的原因,便递上自己的手机:“你要用我的打回去吗?” 谈韵之愣了一瞬,可能也察觉到突兀,“不用,有急事他会再打过来。” 谈韵之宿醉未消,估计今日没有外出计划,徐方亭便说:“我带谈嘉秧到三楼玩,要不你把车和菜一块推上去?” 谈韵之说:“我也去三楼。” 徐方亭又问:“你陪他玩吗?那我可以回去做一卫生?” 谈韵之蹙了下眉头,“我也去三楼不可以吗?” 徐方亭低头看了眼他的拖鞋,三楼有球场和跑道,这人也不像去运动的样子。 “可以啊,我还以为分头行动。” “想搞分裂?”谈韵之推着婴儿车进入电梯,“没门。” 徐方亭从背后打量今天奇奇怪怪的他,只当他脑筋还没醒酒。 谈嘉秧说要滑滑梯,三人便来到花园一角的儿童游乐区,里面漆了森林壁画,设置了假树洞、秋千和滑滑梯。 谈韵之放谈嘉秧下车玩,小空间里只有他一个小孩,实在用不上两个大人看管,徐方亭便坐到状似山石的台阶边,从婴儿车下方篮子拉出一袋豌豆荚,放腿上便开始剥。 谈韵之一手搭着滑梯头,一手扶腰,闲闲地看着谈嘉秧。目光随着谈嘉秧的滑落而转弯,他看到了徐方亭。 “小徐,你知道你现在很像那些树荫底下择菜的阿姨吗?” 徐方亭掠他一眼,手头不停,说:“这叫效率。” 谁叫他不给她回家,非要搞虚张声势的“团结一致”。 谈韵之说:“直接买剥好的不行吗?” 徐方亭说:“没剥的更新鲜。” “你怎么被我姐带抠了,”谈韵之咕哝,“下一步是不是该用洗澡水拖地?” 徐方亭把豆荚塞进装菜的大袋子,“你姐看到一定会夸我。” 谈韵之恨铁不成钢地说:“我又不缺那钱,你是没事找事干,累不累?” 徐方亭说:“我本来打算买给谈嘉秧练精细。” 谈嘉秧是万能挡箭牌,只要谈嘉秧需要,水中捞月也是合理。 谈韵之没再辩驳,这时游乐区来了其他小朋友,他看着谈嘉秧不要插队,暂时没再顾上她这边。 十点多徐方亭准备收摊回家,谈韵之带着气喘吁吁的谈嘉秧跟上。 出了电梯拐到家门口,差点以为不是家门口。 防盗门前立了一个中老年男人,四个月不见,谈礼同扩张了,多了一圈无精打采的虚胖,看他们的眼神跟着显迟钝。 谈韵之瞪大眼奇道:“你怎么来了?” 谈礼同逞能道:“这原来还是我的房子,我不能过来参观一下吗?” 他的眼神掠过徐方亭,又匆匆撇开。 今天这父子俩都不敢直视她,谈礼同看她不顺眼,这还能说得过去,谈韵之实在不应该,像是怕了她似的。 谈韵之跟他说:“那当然热烈欢迎,我的老父亲。” 徐方亭:“……谈嘉秧,叫外公,这是外公。” 谈嘉秧仰头扫了眼陌生的中老年男人,“这是外狗。” 谈礼同一向对谈嘉秧持着盲目的自信,这会听见谈嘉秧能说简单短句,意外仅是因为他会说话,而不是背后蕴涵多少大人的努力,甚至因为发音不标准,谈礼同仍有一丝不满。 他半真半假地板起脸,“狗狗什么狗。” 这五个音节传进谈嘉秧的耳朵,扩大成一种奇妙的旋律,仿佛打击乐似的。 谈嘉秧突然间咔咔大笑。 玄关处的大人均是一愣,多少感染出笑意。气氛中微妙的剑拔弩张缓和了。 徐方亭拿不准给谈礼同拿拖鞋还是鞋套,索性把难题丢给他儿子,她放下谈嘉秧把菜拎进厨房打理。 谈韵之踢开自己的拖鞋,给他的老父亲拿室内拖鞋。 “没有茶,喝水行吗?” 谈礼同不满道:“我来儿子家都要这么客气了?” 谈韵之摔坐到沙发上,双膝打开,懒洋洋半瘫着。 “我看你自己挺客气的,一直站在那里,难道还让我喊你随便坐?” 谈礼同出现一种客气的别扭,动了动脖子,强撑抬头挺胸的姿势。 “不坐,我站着就好。” 那估计呆的时间不长,谈韵之“不孝顺”地稍稍安心,不然父子俩准能吵飞天花板。 “你开车过来的吗?车停楼下?” 谈礼同道:“没开,搭公车过来,直达楼下。” 谈韵之拉过一只抱枕,捏着两个对角无聊地转动,“楼下还有公车直达榕庭居?我现在才知道。” 谈嘉秧一个人坐在BB椅上吃上午的加餐,徐方亭端出苹果片,让谈韵之帮看一眼,她进厨房忙活。 谈韵之听令坐到谈嘉秧身旁。 谈礼同撑着桌沿,在旁看着。 谈嘉秧将一片苹果片外围咬了三口,忽然自言自语道:“鸭几。” 谈韵之问:“这是什么?” 谈嘉秧没看他,但明白无误告诉他:“鸭几。” 苹果片出现鸭子的大体形状,脑袋和屁股分明。 有谈礼同在场,谈韵之逗谈嘉秧说话的欲望更加强烈,就想让他亲眼看看,小孩跟着他们取得多大的进步。 谈韵之说:“给舅舅看看。” 谈嘉秧伸直手递近,看了他两秒,咧嘴浅笑。 谈韵之又问:“鸭子要干什么?” 谈嘉秧:“游泳。” 谈韵之:“游一下看看。” 谈嘉秧生硬地让手中鸭子从右游向左边,再飞到天上。 谈韵之:“鸭子游去哪里?” 谈嘉秧歪向BB椅左边,右臂下勾,“掉了。” 谈韵之笑道:“那游进嘴里吧,把鸭子游进嘴里。” 谈嘉秧瞟了他一眼,鬼鬼祟祟笑着,苹果鸭子送到嘴边贴了贴,反复两次,在谈韵之再次督促下,大张嘴巴,想把整只苹果鸭子塞进去。 可只塞了一半,他又拉出来,笑得眼睛成了缝,“游进去了。” 谈韵之炫耀完毕,这转过身来看谈礼同,“今天找我有什么急事,别说你想来看孙子,这种鬼话我可不信。” 谈礼同转头提防性望了一眼厨房,徐方亭刚好出来,无视他的目光,径自走进离客厅最远的主卧,估计是趁煮饭的功夫收拾房间。 这下正好,不怕她偷听。 谈礼同松开扶餐桌沿的手,改为背在身后,这架势仿佛教导主任巡堂似的,说话却嗫嚅得像犯错的学生。 “我准备去医院做个小检查……可能需要家属陪同,想问你有没有空?” 印象中的谈礼同懒惰而健康,谈韵之从未听说过他有健康困扰。 也许一个常年枯坐牌桌缺乏运动的人,早就埋下健康隐患。 谈韵之神色稍滞,下意识问:“你哪里不舒服?” 谈礼同略显烦躁,“你跟不跟我去?” “那你还有别的儿子吗?”真是父子相见,分外眼红,谈韵之无奈道,“告诉我又不会——” 他立刻刹车,平常说惯的玩笑话在一个知天命的人面前成了禁忌,毕竟谈礼同离那个字比他要近得。 谈礼同不悦道:“你陪我去不就知道了,那么啰嗦。预约在下午两点,人民医院,你吃了饭就去榕庭居找我,然后从那边出发。” 谈韵之道:“别那么啰嗦。我昨晚喝了酒,今天不能开车。你留下来吃饭,吃完我们一起走。” 谈礼同不容辩驳丢下一句,“就这样,一会见了”,然后开门走了。 谈韵之:“……” * 徐方亭间接得知消息,连谈礼同没透露检查项目也一清二楚。谈韵之把她当树洞似的,倒灌了许多信息。 徐方亭只能顺着意思问有什么她能帮忙,要不要开小灶煮饭之类。 谈韵之那会埋头吃饭,说不用,她看好谈嘉秧就好。 下午四点多,谈韵之还没回来,迟雨浓先过来了。 她今天给七八个全职太太上插花培训,下班早,顺便把今天的作品端来他们家——迟雨花艺的花束几乎是整个家唯一的装饰品。 迟雨浓往餐桌上稍稍整理花枝,忽地神秘兮兮问:“小徐,我弟有没有带过女生回家,或者带小秧出去见过某一个?” 徐方亭又想起谈韵之大学宴上那个穿挂脖连衣裙的女生,心里依然不畅快,像堵满沙子。 “我在家的时候没见带过回来,如果我休假、或者带谈嘉秧在外面见,那就不清楚了。” 谈嘉秧还分不清人和物的概念,区分不了“什么”和“谁”的问题,复述对他来说还有一段距离,根本无法从他这里打听情报。 “有什么、情况吗?” “他不是答应赔我一管新口红吗,但是那天给我那会儿,我看到袋子里面有两管,”迟雨浓还伸出两根食指敲空气,“我问他送给谁,他说反正不是送给我。关子卖到底,你说气人吧。” 徐方亭愣了一下,说:“我知道送给谁。” 迟雨浓讶然盯着她,那样子差不多要捂住嘴巴。 徐方亭点点头,“送给垃圾桶了,他还削铅笔一样,一片一片削进去,看样子应该是昨晚扔的。——我没变态到翻他垃圾啊,是看垃圾少,想直接倒进另外一个桶,才发现口红在昨晚的垃圾下面。” 她斟酌是否揭开谈韵之借酒消愁睡大门口的秘密,此事能更好呼应削口红一举,坐实谈韵之失恋的事实。 有家不能进实在狼狈,换位思考,她也不希望别人肆意传播,只泛泛总结上文道:“估计挺解压的吧。” 反正她解压了。 迟雨浓冷笑道:“我就知道有名堂!估计受挫了吧。” 徐方亭疑惑道:“雨浓姐,你那么关心他的恋爱状况吗?” “废话!他情况多特殊啊,小小年纪带着一个三岁小孩生活,”迟雨浓说,“我肯定好奇什么女生才会看上他,会不会怂恿他把小孩全部丢给阿姨带,你想想啊,一般年轻女孩哪个会想当后妈呢?再怎样小秧也是我外甥,我得替他着想。” 迟雨浓等于督导一般,监督谈韵之履行监护责任。至于谈韵之能不能从恋爱里得到幸福,她不管,小孩最重要。 “不过也许他找一个后妈型的也说不定,既能谈恋爱,又能顾家,”迟雨浓揶揄道,“女人太容易乐于奉献了。——他其实蛮幼稚的,估计会找比他成熟稳重的女人,嘿,说不定是什么有夫之妇,被拒绝那真是太正常了。” 迟雨浓的一通天花乱坠的分析,给徐方亭提供另一条解读谈韵之的思路,也许谈韵之的真实想法能命中其中一两点。 她隐隐觉得谈韵之不会这般功利,又担心美化了他。 门外响起指纹锁开门声,徐方亭和迟雨浓立刻噤声,异样的安静引起来人怀疑。 谈韵之边脱鞋便边问:“你们在干什么?” “等等,别进来——!” 迟雨浓伸出手掌,从自己的挎包中翻出一个小喷瓶,摇了摇,避开谈韵之脑袋就是一顿狂喷,周遭空气翻出淡淡花香。 谈韵之往自己手腕闻了闻,不是消毒水,当下抗议道:“那么骚包干什么,我又不用香水。” 迟雨浓说:“这不是香水,是我秘制的‘驱邪喷雾’,你刚从医院出来,这是个入门仪式。” 谈韵之头一次经历进自家门还要行别家仪式,但看徐方亭忍俊不禁,连谈嘉秧也好奇围过来,登时放弃那点无谓的计较。 迟雨浓满意地收起喷雾,问:“你爸怎么样了?” 谈韵之顺便进厨房洗手,也恨不得把一身花香洗掉,道:“住院了,我回来拿点东西。” 迟雨浓讶然道:“什么问题,那么严重?” 谈韵之没有什么心里负担,反正躺在床上的不是自己,挑了一个安全的词眼照顾两位女士,“菊花科的问题,要做个小手术。” 徐方亭和迟雨浓面面相觑,似乎一时不确定他说的植物,还是动物。 * 次日,谈韵之开车到医院陪同手术,同时约好白天的护工。 护士从电话里呼叫他们到医生办公室签各种通知书和同意书。 谈韵之没急着走,坐在谈礼同病床边,手搭膝盖,一改平日跳脱,显出超乎年龄的语重心长:“老谈啊,你看你,要是平常多带孙子到处走走,就不会出现这种尴尬的问题了。” 谈礼同昨天死活不愿意开车,地铁站着过来,别人给让座他无视。就连现在,他也只能像条死鱼侧躺。 谈礼同冷笑一声,抱着胳膊,又摆出顽固性的懒惰姿态,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谈,我跟你商量一个事,你看现在只能我作为亲属给你签字,”谈韵之说,“我有一个条件,你答应我,我就给你签……” 谈礼同甩开双臂,差点把自己翻成仰躺,最后狼狈稳住了。 他暴怒道:“臭小王八蛋,你听听这是人话吗,简直大逆不道!见死不救,天打雷劈!我怎么有你这么一个龟儿子!” 谈韵之有备而来,默然听完,淡定发问:“骂完了吗?” 谈礼同反击道:“你记住这一天,以后换成你躺在床上,你就算跪下来求我,我也不给你签!” 谈韵之无所谓道:“你签不签随便,以后我老婆肯定给我签。” 整句话用“日常谈韵之”风格翻译就是:谁稀罕你! 谈礼同伸出一根指头,颤颤指着他:“早晚有人替我收拾你这个小畜生!” “你别激动,我还没讲那件事要干什么,就是,爸——” 亲昵才是他的杀手锏,谈韵之成功争取到谈礼同的一点良心,谈礼同在听到那个称呼时,收敛了暴戾。 “毕业后我想出国留学,最多三年,如果姐姐暂时还回不来,我要你照顾好谈嘉秧。我现在怎么对他,你只能对他比我更好,把打牌赢钱的小聪明都用来教他。” 谈礼同愣了一下,骂道:“臭小子,你在威胁我!” 谈韵之挺直腰背,认真地说:“我在跟你商量。” 床头电话又催促了一次,给谈礼同的烦躁添上一把火。 他挥挥手,焦急道:“赶紧去签字。” 谈韵之站起来道:“爸,我就当你答应了啊!你要是能照顾好谈嘉秧,说不定能跟姐姐重新修复关系。” 谈礼同恨不得抄起水杯砸他,“赶紧滚去签字!” 谈韵之笑着起身,走到隔帘外时,谈礼同呼吸还没顺过来,唰的一下,谈韵之忽然回头拉开一点帘子,露出一个脑袋和半截身体,贱兮兮地说: “其实你不答应我,我也会给你签字。大逆不道的事我要是做得出来,就不会收留谈嘉秧了。你还真是不了解我啊,老谈,我太失望了。” 第40章 徐方亭自行搜索一遍,才确定谈韵之说的“菊花科”属于“动物性”的。 谈礼同手术当天,谈韵之白天在医院忙活,徐方亭不用管他的饭。 刚一入夜,谈韵之人便回来了。玄关柜上搁着迟雨浓留下那瓶“驱邪喷雾”,他略一顿,自个儿取过来一顿乱喷,末了抬起胳膊闻了下手肘,心满意足。 徐方亭问:“小东家,你晚上不用陪夜吗?” “不陪,”谈韵之说,“找了一个24小时的护工,380一天搞定,我解放了。” 徐方亭黯然一瞬,想起徐燕萍住院时,连一百多一天的护工也请不起,只能麻烦舅妈照料,换成比较有挣钱潜力的她出门打工。要是舅妈也不愿意接这脏累活,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曾经围困与压迫她的窘境,落到谈韵之身上,竟然能在一天之内轻而易举解决。 徐方亭跟他吵架时,集中火力扫射,幼稚而盲目,忘记东家与阿姨的身份,感觉不到境况的云泥之别;像这般偶尔敏感多思,雇员与雇主的疏离复又归位,对方终究只是东家,不是真正的朋友。 谈嘉秧跑过去,爬上换鞋凳,伸手够喷瓶。 谈韵之避火似的让开一步,紧忙呼唤:“小徐,你来看他,我要先洗个澡,从医院回来总感觉怪怪的。” 徐方亭追过去问谈嘉秧要什么。 谈嘉秧:“喷喷。” 迟雨浓当初没说所含成分和具体效用,笼统说是纯绿色制品,不仅驱蚊还驱邪。徐方亭试过气味,清淡怡人,权当空气清新剂来用。 她给谈嘉秧两腿分别压了两喷,说:“好了,可以了。” 瓶子便给藏到更高的柜子里头。 “香不香?” 谈嘉秧憨笑道:“香。” 谈韵之从过道口探头说:“小徐,一会帮我把衣服洗掉。” “你出来就顺便塞洗衣机呗,还要我再搬一次。——谈嘉秧,换鞋子,我们去三楼骑平衡车,”徐方亭顿了下补充说,“你的衣服我从没留过夜。” 谈韵之愣了下,淡淡说:“噢,好吧。一会我自己洗。” 徐方亭本低头盯着谈韵之换鞋,做好准备应对他挤不进鞋的焦虑,闻言猛然抬头,不认识似的看了谈韵之一眼。 谈韵之带小孩还算上心,家务上完全当甩手掌柜,徐方亭休假前家里什么样,如果没叫钟点工,回来只会更乱一点。 “小东家,你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难道医院让他参透了生死人生? 谈韵之走出过道外,并无不悦:“我怎么了?” 徐方亭说:“你以前、大概会说‘我才不洗,不然我请阿姨干什么’之类的。” 谈韵之思忖片刻,颔首道:“你说的没错,我的确需要请一个阿姨。——小徐,这样吧,我爸自己在榕庭居也请了一个钟点阿姨,反应还不错。以后我让她下午来三个小时,做清洁和一顿晚餐,省得你带谈嘉秧上完课回来还要忙活。你就专心陪谈嘉秧好了。” 徐方亭拳头轻捶另一边手掌,忧心忡忡问:“那、小东家,我的工资……是不是要缩水?” 毕竟匀出一大部分工作给别人。 谈韵之忽然揶揄一笑:“你要缩水也不是不可以。” “……” 徐方亭琢磨不透那笑容的深意,他站在上位,要戏弄她,或者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拿捏她简直易如反掌。 谈韵之经常正话反说,好话歹说,似乎是跟谈礼同养成的战略性话术,总之父子俩都不会好好说话。徐方亭平常犹可忍耐,一涉及敏感的金钱问题,这种人便显得拖泥带水,非常惹人厌。 谈嘉秧拉她短裤裤脚,说:“去三楼。” 徐方亭低头说:“等一下,姨姨跟舅舅说话。” 谈嘉秧还学不会等待,“啊”地一声尖叫,抬头瞪着她。徐方亭板起脸,他便站直松开平衡车把手,“嘭”地一下车倒地。 他望她的眼神充满埋怨。 “不捡起来去不了三楼哦。” 徐方亭望向谈韵之那边,给谈嘉秧一搅和,刚才咨询工资的小心翼翼没了,这小插曲让她理直气壮:看吧,带谈嘉秧多辛苦,带一年比带NT小孩折寿三年,你好意思给我降工资吗? 谈韵之这才说:“当然不会缩水,你想多了。——跟谈嘉秧下去玩吧。” 他摆了下手,转身折进过道里。 徐方亭这才安下心,跟谈嘉秧说:“谈嘉秧,还去不去三楼?” 谈嘉秧纹丝不动,朝她瘪嘴,眼看又要湿眼睛。 “好啦,捡起平衡车,我们去三楼。” 徐方亭蹲下又是好一阵劝诱,才把人哄回平衡车上,她提着小袋和他出门。 谈嘉秧上课时间占据一个下午,相当于比同龄小孩少了半天的户外活动时间,在三楼没有交到固定玩伴。再者,他的社交能力比一岁多的NT还不如,经常表面上凑一起玩,不一会就走神,或者跑到一旁玩自己喜欢的。 星春天针对社交调整了教学形式,恰好他的时间点有两个同龄的男孩,老师们便上半节个训,半节小组课,引导他们在小集体里听从老师指令和关注同学。 谈嘉秧在个训时注意力尚可——相对ASD而言——一到小集体便开始散漫,老师又不是特地跟他说话,他便充耳不闻,看灯,看中央空调出风口,只能靠章老师在旁力挽狂澜。 仅仅靠课堂三十分钟也不顶事,课后没法巩固和泛化,社交能力进步寥寥。 别说谈嘉秧,徐方亭自己也没交到一个知心朋友,迟雨浓可能算“零点几”个朋友,但远远不够。 晚上送谈嘉秧上床困觉,徐方亭打算跟谈韵之反馈这一难题。 谈韵之在电视机上找片子,问她要不要一起看。 谈嘉秧喝睡前奶看动画片有一个专属iPad,平常差不多是徐方亭的“工作平板”,晚上她偶尔会在卧室里看,登陆谈韵之那一套付费账号。 特地跑出客厅用电视机比较麻烦,一万谈嘉秧中途醒来,她还得丢下遥控器跑回去,如若半途昏睡,留着电视机通宵长明更不妥当。 她当下便说好,想着严肃话题可以留到白天。 谈韵之用遥控器把焦点沿着逐个选项挪到搜索框,说:“看动画片吗?” 徐方亭毫无备选项,便答:“好。” “那就……”他调出键盘面板,开始按缩写,“《千与千寻》看过吗?” 徐方亭说:“没有。” “要不要看?” “好啊。” 两人恍若角色倒置,平常一般她来问他每餐想吃什么菜,句式与此相差不远,现在好像他在服务她似的。 沙发没有贵妃榻,正中便是最佳观影机位,谈韵之坐在那里,徐方亭隔开一段填到沙发边缘。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问:“你不怕斜视吗?” 徐方亭拍拍扶手,说:“这里舒服。” 这般一坐,两人拉开起码两个身位。 电影龙标出现,徐方亭和谈韵之没再讨论座位问题。 徐方亭没看过多少片子,知识量全靠书本。 上镇上初中时,同学家境和生长环境大同小异,彼此并未出现认知鸿沟。富裕人家早搬离穷乡僻壤,流向县城或市区,为后代创造更好的生活。 上到高中,学校集齐全市各校尖子,不乏家境优渥的择校生。与这些起点不同的同学相比,徐方亭那点库藏捉襟见肘,别人信手拈来的东西,她可能得花费巨量时间查阅资料,逐个理解要点。 还好谈韵之选的片子没有门槛,如果是科幻类,她了解不多,兴趣不大,估计会犯困。 谈韵之不近视,看电脑或电视一般会戴那副琥珀色平光镜,说是会舒服一点。徐方亭初时认为有色眼镜带着莫名的色情压迫感,了解谈韵之后,才知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 两人各抱一只抱枕,也不吃喝,也不说话,像两座明暗变幻的雕像。 两个多小时的片子,进入尾声部分。小千前往钱婆婆家寻找拯救白龙的方法,钱婆婆说她帮不上忙,“不管是你的父母,还是男朋友白龙”。 徐方亭忽然咦了一声。 谈韵之扭头问:“怎么了?” 既已打断,徐方亭索性一鼓作气:“她为什么说白龙是小千男朋友?” “是吗?”谈韵之倒退半分钟,跟她重看一遍,关键处按了暂停。 果然如此。 徐方亭纳闷:“这是意译还是直译啊?” 谈韵之说:“直译,就是英文的boyfriend,日语里的外来词,你仔细听听。” 谈韵之又给她倒退一遍,这回徐方亭听出来了,很日式的发音,特别是最后的[d]发了“哆”。 徐方亭笑道:“小东家,你真厉害!还能听出来,你是不是会日语?” 谈韵之说:“自学过一点,勉强能听懂。” 她能听出罕见的谦虚,就像在高中,她还在打地基,像他这样起点高的学生已经在建高楼。 徐方亭回到故事里,说:“我看小千和白龙就两个小孩子,怎么说是‘男朋友’?” 谈韵之反问她:“那你说怎样才是男朋友?” 徐方亭自动套入爱情偶像剧,说:“起码得有表白之类的,这也不是关于爱情的故事。” 谈韵之支起一边膝盖,手腕搭在上面,随意转玩遥控器。 他问:“你经历过?” 她动了下脑袋,看向他:“什么?” “表白,男朋友。” 光线暗淡,谈韵之又戴着琥珀色眼镜,眼神昏昧不清,不知在揶揄,还是简单注释。 徐方亭抱紧抱枕,说:“哪有。” 谈韵之笑了一声,这会十足十的揶揄。 徐方亭反问:“你是不是有过、或者现在进行时?” 谈韵之轻描淡写:“都没有啊。” “不会吧,我高中时候像你这样的男生十有八/九有女朋友,要不也很多女生追。” “我这样是哪样?” 谈韵之故意给她出难题,偏要人直白夸他一遍。 徐方亭不是吝啬之人,直率道:“长得好,又有钱。” 谈韵之说:“你也不差,为什么没有?” “我没钱啊,我总想着钱,哪有时间想男生。” 客厅只有电视机的光亮,接近午夜的颐光春城恍若春城,安静伴着祥和,悄然构成一个适合悄悄话的环境。徐方亭的倾诉欲如蘑菇滋长。 她的贫穷显而易见,如今却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承认,其中交付的信任可想而知。 也许他无法体会,没准正尴尬着,因为她可不再是以往自嘲的语气,而是真真切切有些苦涩。 她刚想打些补丁,缓和气氛,只听他轻轻说:“那现在你有工资了,又多一个阿姨干活,可以考虑了啊。” 徐方亭笑出声来,说:“那也得有合适的人。” 谈韵之轻咬下唇,低头一笑:“也是……” 话题一直在她身上,他忘记阐述自己不交女朋友的原因,而她不会拐回头追要答案。 谈韵之只能交底般说:“我是没时间也没想法,以前挤着时间打游戏,现在挤着时间带谈嘉秧还要打游戏。” 徐方亭想起迟雨浓的话,开玩笑道:“你要找的话,是不是得找一个又能和你一起带谈嘉秧,又能一起打游戏的?” 谈韵之伸了一个懒腰,两臂像撑开一个拉力器,发力一声呻/吟,然后拳头轻砸上沙发靠背。脑袋往后一靠,望着天花板,他破罐破摔般说:“是吧。” 他顺手按了遥控器,片子继续播放,徐方亭省去一个回答。 进度条走完最后15分钟,徐方亭也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仰头打哈欠,揉揉发酸的脖颈。 “挺好看的。” 没人回答她。 徐方亭扭头一看,谈韵之不知几时往靠背上塞一只抱枕,脑袋靠着,稍稍外向远离她的右侧,抱着胸膛似乎睡着了。 “小东家。” 她轻轻叫了两遍,没反应,再凑近细察,他呼吸平稳,看样子真的睡着了。 徐方亭悄悄拿走他腿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机。 然后,她回到原位玩手机,大概一刻钟后,那边纹丝不动。 她悄然叹气,借着屏幕亮度走近他,手机搁旁边沙发,屏幕朝上。她弯腰凑近他,双手小心扶住两边眼镜腿,将之轻轻取下来。 徐方亭第一次细看这张脸,现在只能看清轮廓,那不属于自己的鼻息不断提醒她,这是一个大活人,随时可能醒来。 初见时她觉得谈韵之长得挺好看,尤其鼻子撑起整张脸的立体感,特别富有美感。相处一年之后,说起这张脸的印象,还会有更多标签:时而幼稚冷漠,时而别扭生动,大体令人舒服愉悦。 她把眼镜叠好搁在遥控器上面,直起身来,这一刻她脑袋里面贫穷暂时被消灭了,复学愿景腐蚀了,谈嘉秧问题清空了,只徘徊一个微妙的渴望,光是想象便叫她松快—— 明晚要是能继续看片就好了。 第41章 徐方亭过上有人分担家务的日子,下午下课回来,再也不用紧赶慢赶捣弄晚饭。而且钟点阿姨来时她们已然出门,走时温上饭菜,她们还在回来的路上。 家里竟像多了看不见的田螺阿姨。 她忙碌一年,一直觉得辛劳与工资匹配,这下责任减负,工资不变,她没见识地忐忑好几天,觉得德不配位,总怕这是辞退的回光返照。 她的不安大概持续到谈礼同出院的日子,谈韵之不用再往医院跑,闲下来也不见有其他动作,田螺阿姨照旧出没,徐方亭才算安下心。 进入八月,往年这个时候高二学生和复读生已经开始收拾行囊,再回校补课的路上。 徐方亭觉得是时候给徐燕萍打一个电话。 仍是选在谈嘉秧上课期间,这个时间点徐燕萍可能午觉刚醒,还没开始准备食堂晚饭。 徐方亭出到楼梯出口外面,那片工地的高架桥初具模样,正在围栏两侧安装土黄色声屏障,叉车正把一板板货物运上去。 音频电话拨过去,那边很快接起,喊了一声“亭亭”。 “妈,在忙吗?” “没有,怎么了?” 徐方亭说:“没事,之前听小蝶说你在镇上找到工作了,想问问,身体还吃得消吗?” 那边出现短暂停顿,似是叹气一声,只听徐燕萍道:“上了一段时间,没去了。” 徐方亭备有几个可能的回答,或者徐燕萍抱怨身体不适应,或者事多工资低,或老板太抠门,但对这个回答完全没有准备。 绿化公司的成员应该相对稳定才是,不像工地施工队四处流迁,做完一个挪向下一个,或者变成最后一个,回家赋闲,隔一段时日跟另外的工头干活。 如果徐燕萍工作稳定,是不是可以暂且把债务优先级降一下,让她先回学校读书,趁着对各科目重点还有模糊印象。 徐方亭怔了一瞬,试图保持淡然,问:“怎么没去了,哪里不适应吗?” “各方面不合适……工资低……破事还多……”徐燕萍的嗫嚅转为烦躁,“哎,干不开心就不去了,哪有什么原因!” “我也不想当保姆,当保姆也没多开心,可我也干了一年啊。” 徐方亭猛然想起孟蝶的妈妈,没多少收入,还把孟蝶寄回家的一部分钱用来买保健品,徐燕萍曾背后埋怨真不知女儿挣钱辛苦;还有徐燕萍曾提到走错路最后替富豪锒铛入狱的姐姐,她妈妈曾大肆炫耀女儿攀上高枝变凤凰,自己也穿金戴银,化身为仙姬坡的真仙姬。 徐方亭说:“身体可以的话,有份工就做着先啊,一分钱也是钱,总比闲在家好。” 经过上一次争吵,双方也许都有弥补之意,让大片沉默替代叫嚣。 徐燕萍破罐破摔地叹了声,说:“我知道要做工啊,我也想去做工。等下个月案子开庭再说吧,现在找工到时连假都请不了。” 工作日徐方亭难以请假,那天可能无法出庭,她们不认识权贵亲戚,对法律了解不深,只能寄希望于律师,但据说一审拿不到赔偿,得反复拉锯战,旷日持久,所以有部分受害者家属宁愿私了。 徐方亭望着工人们在高架桥上忙碌,观察只有过程,没有重点,就像小时候盯着蚂蚁运粮,只看运粮,不计较几时运完收工。 这些工人不在工地驻扎,也不知道收工在城市的哪个角落落脚,会不会有个像她妈妈一样的厨子包揽三餐。 “行吧。”她对徐燕萍说。 徐燕萍不是懒惰之人,或说没有懒惰的命。在家带她哥那几年,徐燕萍见缝插针打零工,带着徐方亭去别人宴席洗碗,帮人采茶收割水稻,到八角场挑拣晾晒八角里的杂枝乱叶——硫磺熏八角的气味似乎还住在她的嗅觉深处,经年不散,历久弥新。 仙姬坡的许多阿婶阿婆都是勤俭持家的典范,若是她们偷懒半分,整个家恐怕会陷入灾难。 徐燕萍突然撂挑子不干活,估计真碰上什么难言的麻烦。 * 这天谈韵之外出找同学,田螺阿姨说在榕庭居晚来了半个小时,徐方亭索性让她不用再煮饭。 她们久违地到楼下猪杂莲藕稞条摊吃了晚饭,谈嘉秧已经可以回答自己的喜好。 “猪肺吃吗?” “不要。” “青菜要吗?” “不要!” “辣辣要吗?” “不要!!” “那你要什么?” “要面面。” “我要吃面面。” “我要吃面面。” 一碗稞条大半进了他的肚子,谈嘉秧表现出对主食类的偏爱,即便不吃菜也能干掉半碗饭。他喜欢的水果也有限,只吃过苹果、西瓜、荔枝和葡萄。徐方亭试过一些“比较贵”的水果,西梅,猕猴桃金果,沙漠蜜瓜等等,谈嘉秧一点不给人民币面子。谈韵之也不在家,最后水果都落进她的肚子,第二次若不是谈韵之要求她便不买了。 刚才下过一场阵雨,空气洗去沉闷,装模作样立了一个秋。看样子不会有第二场阵雨,徐方亭便带着谈嘉秧走天桥消食,一路晃向下一个地铁站。 她们路过别人的小区外墙、店铺和学校。从小学的栅栏围墙可以看见足球场,暑假没有学生,只有疯长的草皮。中学门前有几根障碍柱,直径有她手机那般长。 谈嘉秧一个接一个让徐方亭抱他上去,每两根障碍柱中间镶着一盏地灯,谈嘉秧每踩一盏,研究一盏,如若是晚上,谈嘉秧估计研究的时间更久。 这一片原属于沁南市区,后来城区面积向外辐射,发展出多个商业中心,这片老市区便渐渐没落,原来新潮的楼盘成了高贵的老破小学区房。 后半程谈嘉秧只能像考拉黏在她身上,徐方亭气喘吁吁走到地铁站门口,给他擦干汗才进站。 下乘车层的电梯口刚好在车头附近,谈嘉秧下车便又靠在墙壁,等着司机从驾驶室出来,往车尾作出手势。 这一次,徐方亭提醒:“谈嘉秧,跟叔叔一起做动作。” 谈嘉秧正看得起劲,便不太整齐地伸出两根手指,学着司机的样子,做了一个类似敬礼的动作,然后顺势画了一个圈。 地铁终于开走,他有探头探脑,差点探出规定的黄线,去瞧墙壁上对应车头位置的红绿灯:车将来时亮绿灯,车走了之后亮红灯。 这一整套“仪式”刻板地做完,谈嘉秧才肯离开站台。 这日开启回程新路线,徐方亭等他入睡后,习惯性摊开私人日记本记录。她随意往前翻,并非每天记录,一年下来还是差不多记满一个日记本。一不小心翻到去年那句“我不会一直当保姆的!!”,龙飞凤舞的字迹暗示着主人的厌烦与不满。 这一瞬,徐燕萍的话再次闯入脑海—— 啪的一声,徐方亭从右边翻到左边,直接用厚的那一半盖住薄得没几张纸的那一边,粗鲁地把日记本塞回抽屉里。 * 次日一早徐方亭休假,准备陪孟蝶去产检。 徐方亭想推开大门,差点又推不开,门外人让开,她顺利闯关—— 看清来人那一刻,险些跳起来,出于礼貌,徐方亭还是打招呼:“谈叔,那么早……” 谈礼同点点头,没跟她说话,负着手像宿管一样荡进家中。 谈韵之在陪谈嘉秧睡觉,徐方亭拿不准是否该叫醒他,便问:“谈叔,您来是有急事吗?” 谈礼同说话依旧像炮筒,到:“我来我儿子家看看也不行吗?非得要急事?”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徐方亭说,“那我去给你叫醒他。” 徐方亭刚回转身想入客厅,谈韵之顶着一头乱发,光脚咚咚跑出来:“我听声音知道有人进来,没想到竟然是你。” 谈礼同还是老样子,佯怒道:“竟然是我又怎么样?” 谈韵之问:“什么妖风又把你吹来了,难道上次切的不彻底,复发了?” “去你的!”谈礼同骂道,“当外公的过来看看外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行行行,”谈韵之打着哈欠说,“正好进天小徐不在,我们两个男人一起带娃,先说明,谁偷懒谁是猪。” 谈礼同:“……” 徐方亭想打听是否会留宿,或者长住,但东家的房子和安排,她不好多问。 她最后看了眼谈韵之,没得到太特别回应,便轻轻抛下一句“走了”。 第42章 三月未见,徐方亭险些认不出孟蝶。 孟蝶扶着腰说:“你现在可以叫我大蝶了,是不是挺孕味十足,你猜我现在有多少斤?” 她像吹气一般,膨胀一圈,肚子呈现指数级增大。 徐方亭自己有一百一左右,多是货真价实的肌肉。孟蝶一米六左右,平常在一百斤浮动,看着体积大,孕期没法剧烈运动,增长的大多为保暖的脂肪。 她说:“一百三?” 孟蝶乐道:“你眼光真厉害!” 徐方亭笑道:“你以前重一两斤都大喊大叫,现在竟然笑得出来。” 孟蝶说:“是啊,估计怀孕是最不在意体重的时候了,不过生完就要减肥,那可要辛苦啊。哎,任性霸道的日子准备就要结束咯!” 徐方亭想起仙姬坡散养的小母猫,流浪一段时日回来,腰身粗壮一圈,主人家会好吃好喝伺候,生完小猫甚至有下奶的鲫鱼汤。 再过两三个月,小猫断奶,能够自己进食,就会被送往熟人家,或者装进鸡笼子,街日带到镇上市场,单价十几块卖给人家看仓库。 母猫继续跟着主人家吃剩饭剩菜。 徐方亭说:“你这还没生啊,就开始操心产后减肥了。” “那当然,”孟蝶说,“我现在都穿不进以前的衣服,你不知道我多恨啊。” 孟蝶预约早上十点的产检,避开早高峰。 徐方亭帮她提上装产检本的袋子,准备出门。 “你就穿拖鞋出门吗?” 而且还是男士拖鞋。 “对啊,”孟蝶踏了踏脚,“我的脚浮肿了你看,穿大一个码也不够宽,只能穿男人的鞋子,穿运动鞋好热,只能穿拖鞋啊。没关系,我走得很稳的。” 徐方亭只能边走边多留意她,“你站着会不会被肚子挡住看不到脚?” 孟蝶点头,“就像抱着一只大西瓜,要是生孩子能像放下西瓜一样简单就好了,我现在有点怕怕的,听说要疼十几二十个小时。” 徐方亭想起小时候看到的生崽母猫,声音战栗,一条一条拉出来,血湿了半只屁股,小猫身上裹着血和羊水,它一口一口帮忙舔干净。 她毫无经验可以安慰孟蝶,只能勾着她的臂弯,虚虚定着她手背,“要不看些理论知识,多了解下过程,有个心里准备?” “我要是看得下长篇大论就好了,你知道我最讨厌看书,一看到那些方块字我就头晕。我婆婆说她生的那会特别快,三四个小时搞定,要不是交不起超生费,她估计还要再生一个,”孟蝶努努嘴说,“我看她是生了个儿子就光荣封肚了。” 徐方亭纳闷道:“风度?” 孟蝶哈哈笑,“果然没怀孕的人听不懂,就是‘封住肚子’那个‘封肚’。” 徐方亭想了想,说:“应该封下面吧?——不让篮球鼓起来,只能把气孔堵住啊。” 孟蝶笑得更厉害,徐方亭担心她大笑时肚皮会不会绷紧,特别难受。 孟蝶好一阵才找回声音,说:“亭亭,我不该认为你单纯的。” 徐方亭倒没有难为情,笑笑道:“单纯理论探讨,只看猪跑不吃肉。” 她们走过那条依然撒了好些小卡片的街道,抵达公车站,清洁工暂时没清理地面,而是拿着小铲子广告板上的捐卵、代孕、办证等黑色产业的“牛皮癣”。 孟蝶产检医院比徐方亭去过的两所——儿童医院和区妇幼保健院——占地面积大,下了公车过天桥,像逛公园似的走上一段坡。 徐方亭不时问她感觉还可以吧,孟蝶让她放心。 “我婆婆说她怀我老公时还能下地干活,我比她可娇贵多了。” “……” 孟蝶似乎把她婆婆的话当参照,婆婆的可以为之也是她能尝试的部分。徐方亭第一次来月经时,也把小童老师的话当金科玉律,经验便这么在女人之间代际传递。 但她隐隐感觉不对劲,婆婆那些话好像故意锤炼孟蝶似的,看不得她害怕,看不得她娇气,为母则刚就要默默吞下一切苦楚。 妇产科在门诊部三楼,刚出扶梯还路过一个特别的科室:生育辅助中心,应该是传说中治疗不孕不育的地方。 叫号屏前三排条椅上,男人多半埋头看手机,女人多在不时盯着屏幕,还有些来迟占不到座位的孕妇,站边上也盯着相同的地方。 徐方亭看七八分钟才叫一个号,她们前面还有5人,这么站下去不是办法。 这时,旁边一个还不显肚子的女人忽然起身,抱歉笑着跟孟蝶说:“你坐这,来。我刚才一直看手机,没看见,不好意思。” “没事的,我站一下。”孟蝶下意识客气道。 “你坐你坐,不用管我。”女人笑着走到后排去了。 “谢谢啊!”孟蝶只能说。 孟蝶拉拉徐方亭手腕,交替看着女人的方向和好友,略微压低声说:“我记得在地铁上第一个给我让座的也是女生,那会肚子还不明显呢,感动得我差点哭了。” 这次体检项目只有简单的几样,体重、血压、胎心、腹围和B超,孟蝶做完后补充点心,便打道回府。 孟蝶婆婆从菜场回家给她做饭,然后再打包给她公公。婆婆坚信怀孕搬家影响胎气,不同意他们换一套大点的房子,只是公婆俩搬到他们同楼,孟蝶还是住在以前的一室一厅。 菜已备齐、洗净切好,只等孟蝶回来就下锅。婆婆从小厨房出来,她来沁南市打工多年,普通话虽还脱不开口音,但表达没有明显卡壳。 她说:“这么快做完检查了?” “嗯。”孟蝶随口道,把产检本撂沙发上,自己也坐到旁边。 婆婆说:“医生有没有说是男是女啊?” 孟蝶一愣,望了好友一眼,霎时有些羞愤道:“医生哪会说男女!人家医院不可以的!你以为像老家的医院那么随便!” 徐方亭仓促看了下两人,摸到扶手上一根线头,便侧头轻轻薅着,把指腹当直发夹似的“烫”直它。 婆婆嘲讽一笑,说:“人家当然知道男女,不告诉你而已。” 孟蝶拿起手机,条件反射般点开阮明亮的微信聊天框。 婆婆不把徐方亭当外人,喋喋不休道:“步行街那里有一家专门照男女的,100块钱以前,我们隔壁面店那媳妇去照过,是儿子,一家人可开心了。” 孟蝶生硬道:“我喜欢女儿。” 婆婆没再说什么,折进小厨房忙活,留给她们一个忙碌的侧影,和心里的疙瘩。 孟蝶看向徐方亭,明明白白翻白眼,悄声道:“如果她不是我老公的妈妈——” 她握紧了拳头。 徐方亭放了那根线头一条生路,忧心忡忡问:“你坐月子是你妈还是你婆婆照顾?” “当然是老太婆啦!”孟蝶用近乎口型的低声说,“我妈舍不得她那张磁疗床,天天要睡,哪肯过来呆那么久。” 婆婆打包进保温桶带去菜场和公公吃,复合板折叠饭桌边只有孟蝶和徐方亭。 “对了,这一个早上都在说我,”孟蝶停了筷子说,“准备九月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徐方亭咽下一口饭菜,道:“没有,我妈不是刚辞工吗,感觉又回到起点。” 以前徐方亭埋怨孟蝶不爱学习,后来发现孟蝶原本挺爱学习,只是一直取不得满意的成绩,就渐渐地从逃避,无视,到怨恨。 这样下去,也许她也会怨恨返校复学。 孟蝶轻轻一叹,“我也听我妈说了,那个男工友特别不是人,偷偷在菜里加蟑螂,说你妈没洗干净,想排挤走你妈。——拜托,蟑螂那么大一只,能没看见一起炒了吗。” 徐方亭讶然,“你们、都知道了?” 孟蝶说:“对啊,大伙儿都知道,那个男的当一个采购之类的,想把自己老婆安排进食堂,但是老板娘相中你妈,就想让她干活。闹出蟑螂这事,没摄像头那男的不肯认,他买通老板,你妈就只能自己走。” 徐方亭闷闷地干拨着米饭,说:“我妈都没告诉我,上上回吵架之后,她好像都不跟我说事情了,都是通过你和你妈这边知道。” “哎,她可能没心情再说一次,”孟蝶说,“就像我一样,我跟我妈抱怨过几次我婆婆后,她就说,谁叫你找这样的老公,我后来再不跟她提了,不想被骂眼光不行。” “……” 徐方亭确实不敢轻易触碰婆婆话题,只能无条件站孟蝶这边。 后来没再多聊,徐方亭给她收拾好碗筷才离开。孟蝶要午休,她要赶去科目三最后一次练习。 * 晚上回到颐光春城,谈韵之说明天同学来家里,需要她帮一下忙。 两人分布在沙发的老位置,隔着一小段距离看着对方。 “……是上次那几个吗?”徐方亭问,王一杭早沉到微信聊天列表不知道几页,她不更新好友圈,也不会给他点赞,也许他们“神秘”的初中同学关系还未曝光。 “高中同学,我升学宴那会你应该有点印象,”谈韵之说,“大学的只有两个留下来打暑假工,有一个过来。” 徐方亭牵强笑笑,道:“我有点记不起你那些室友了。” “就跟你是舟岸老乡那个——” “……” “他不来。” “……” 徐方亭莫名松快起来,说:“明天要开几个菜,我准备一下菜单?” “不用,”谈韵之搂着抱枕说,“几个人分工合作,我们这边负责准备饺子皮和馅,其他人想吃什么自己买菜,一人做一道菜。” 徐方亭说:“就跟、老外举行派对一样?” 谈韵之道:“小徐,你真聪明。你是我们家的小阿姨,怎么可能让你伺候那群牲畜。” 徐方亭笑道:“小东家,那我提前谢谢你了啊。” “不客气,这是一个东家应该做的事,”谈韵之口吻认真,内容幼稚,捡起遥控器搜索片子,“今晚给你看一部科幻灾难片。” 果然还是逃不过科幻片。 徐方亭问:“零基础会不会看不懂?” “不会,”谈韵之轻描淡写道,“看不懂就是导演和编剧讲故事能力不行。” * 韭菜猪肉,三鲜虾仁,准备饺子馅对徐方亭不是难事,难的是在一群同龄陌生人里扮演恰当的角色。 去年那位穿挂脖连衣裙的女生也来了,谈韵之介绍叫丁飞遥,在北京念书,难得暑假回来。 丁飞遥神采飞扬,比去年更夺目。谈韵之那个胖胖的、叫罗树戎的大学室友一直找她聊天,天文地理,时尚八卦,无所不聊。 趁罗树戎上洗手间,丁飞遥自然坐到徐方亭和谈嘉秧旁边,看了她一眼。 徐方亭笑了笑,她跟着动动嘴角。 丁飞遥忽然说:“我去年也见到你了。” 徐方亭说:“对,我在这里做了一年了。” 丁飞遥说:“小屁孩都长大一截了。——喂,比你舅舅还要帅了啊!” 徐方亭:“……” 也许美人具有天然吸引力,谈嘉秧拿着他的N层彩色乐高巴士炫宝,“这是巴士。” “噢——”丁飞遥配合笑道,“巴士要开去哪里?” 谈嘉秧敛起表情,似乎垂眼思考问题,但回答不出。 片刻后,他又重新笑道:“这是巴士。” 丁飞遥跟着说:“……对,这是巴士。” 谈韵之从厨房指导完出来,丁飞遥立刻起身迎上去,喊了声“之之——”,终于逃离这干枯的话题。 待到饭桌开席,谈嘉秧像块短板一样夹在大人间,把餐桌隔成两个世界:徐方亭和他,谈韵之和伙伴。 谈韵之和高中同学间聊起一年来的种种,与高中的异同点,罗树戎即便不曾分享他们的高中回忆,也能提供一份属于自己的特别事迹,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徐方亭看谈嘉秧吃饭,免得一下子塞大口触发呕吐,或者无聊玩饭。高中回忆没有谈嘉秧的进步来得清晰。 谈韵之忽地转头问她“你吃饱了吗”的时候,徐方亭只是反射性回答“饱了”。 谈韵之似是不信,问:“真吃饱了?” 徐方亭道:“我列清单给你看?” 谈韵之肘支桌沿,托了下脸颊,笑意没入手掌,又从眼睛浮起来。 徐方亭也淡淡嗤了声。 两个世界短暂连通,就像两块打火石偶然擦碰,溅出火星,温暖彼此接触的部位。也许落在外人眼里,他们没擦出火花,只是一个不足一提的瞬间。 徐方亭和谈嘉秧要午休,谈韵之打算把人领到附近奶茶店杀时间。 入户门在背后关闭,罗树戎和他走最末,与他勾肩搭背,不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之之,我觉得你比一年前成熟多了,刚我一进屋里,我还以为是一家三口。有担当了啊!” 前头的高中同学哈哈大笑,唯一不笑是在场唯一的女生。 男生间总开这种恶劣的玩笑,把同伴“许配”给一个“差劲”的女生,以达到羞辱的目的。当年爱管闲事的班长就和班里最胖的女生绑成一对。 谈韵之顿了一瞬,把他胳膊撩开,骂道:“滚!” 罗树戎嘻嘻笑,只当寻常玩笑,搓着自己胸膛说:“那不能怪我,谁叫你提起小徐总是说‘我们家小徐’。” 电梯叮地一声,适时给罗树戎提供避难所,也束缚了谈韵之的动作。 乘电梯安安静静,不能打闹,这是他给谈嘉秧立的规则。 他的拳头垂在身侧,紧了又散,散了又紧。 第43章 谈韵之趁着没开学,带谈嘉秧去了解早教机构。 第一家开在和迟雨花艺同一商城,金贝贝早教中心,室内装潢对得起每节课300块起跳的报价,与星春天相比简直如进口保时捷和报废拖拉机。 早教机构跟医院一样,带孩子的家长女性居多。 三人寄存鞋子,换上提供的室内地板袜,坐在游乐区的串珠架边等接待的老师。 照旧有人不掩好奇打量他们这对“超年轻夫妇”,徐方亭和谈韵之已然习惯,懒得躲避和辩解。宁愿他们显得异于常人,也不要是谈嘉秧太过“出众”。 旁边的年轻妈妈对爸爸说:“我朋友她们家从出生开始就‘鸡娃’学英语,人家现在才三岁,词汇量好大,已经能说流利的短句了。我们还是‘鸡’晚了,才懂几十个日常单词。” 他们的小孩也不过两岁左右。 那爸爸说:“人家妈妈以前是名校英语老师,能比的吗?” “她可太能干了,开了一小班教自己孩子和同龄学生,‘鸡娃’挣钱两不误啊。” 谈韵之盘腿而坐,依然两手收进上臂之下,抱着胸膛,像个不倒翁往徐方亭那边歪一下,低声说—— “我们谈嘉秧能会一种语言已经很不错了。” 徐方亭以前说想考师范大学,有长辈第一反应也是:当老师好,当老师妙,一年有三个月假期照顾家庭,自己小孩自己教,不用花钱请家教,你不知道老师在相亲市场上多吃香。 她哑声问:“‘ji娃’是哪个ji?” “打鸡血的鸡。” “噢。”倒还挺形象。 “你以为是哪个ji?” 徐方亭说:“打激素的……不是,激励的激,哎,都一样。” 就像NT家长说“教育小孩”,而不像ASD说“干预”,徐方亭和谈韵之本质在“鸡娃”,但“鸡”的却是NT的天生拥有的基础项。普通小孩的家长“鸡娃”是把娃“鸡”进决赛,特殊小孩的家长仅是希望娃能获取参赛资格。 “打激素……”谈韵之偏开脑袋,恢复正常语调,奇怪盯了她一眼说,“小徐,你想什么呢?” 徐方亭讪讪辩解道:“打激素的效果也是变肥变壮嘛,像什么激素鸡……好啦,我知道意思不太好。” 激素这一敏感词,在小孩诸多的场所,变得更加微妙。 那对“鸡娃”父母疑惑而拒斥扫了她们一眼,老夫老妻默契对视一眼,凑脑袋说了几句悄悄话。 接待谈嘉秧的老师走过来,妆容精致,笑容可掬,自我介绍姓钟,以前曾在幼儿园当过老师。 幼儿园老师见多识广,不少ASD在园表现异常,不听指令,离群索居,后经老师反应给家长,被带到医院确诊,徐方亭她哥便是其中之一。 她一颗心提起来,以前到医院或机构评估,对方对谈嘉秧情况有底,家长反而有种交给专业人士的放心与踏实。现在这位老师不知内情,每一步都像摸底排查,谈嘉秧不知能将马甲捂多久。 钟老师在串珠架边逗了一会,谈嘉秧眼神闪烁,反应寥寥。 钟老师问:“宝贝,你叫什么名字啊?” 谈嘉秧无反应。 钟老师问大人:“我看他是快三岁,应该会说不少话了吧。” 没想到刚开始答卷便是失分题,徐方亭习惯在这种场合当发言者,道:“还不会说太多。” “这样啊,那家长平常要多跟他说说话,刺激他的语言发育。” “……是啊。” 钟老师指着一个三角形积木问谈嘉秧:“宝贝,告诉老师,这是什么颜色呀?” 谈嘉秧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钟老师换一个问题:“宝贝,那告诉老师,这是什么形状的呀?” 谈嘉秧直接将扒拉掉她的手指。 钟老师抬头说:“他还不懂颜色和形状哦?” 徐方亭忙说:“他懂的。——谈嘉秧,看这个是什么颜色?”目标物件是一块绿色正方形木头。 谈嘉秧全然投入新玩具,仿佛屏蔽一切外部声音,不耐烦哼哼唧唧,也扒拉开她的手,不给玩。 徐方亭像主动举手在课堂上回答问题,却当众答错,干巴巴笑了下,悄悄望谈韵之一眼,那边也是差不多眼神。 钟老师又说:“他平常是不是很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ASD也过分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这一刹那,徐方亭敏感地怀疑她是否真的在刺探。 “……有点吧。”她含糊道。 钟老师说:“像宝贝这样的年龄,有一定专注力是好的。如果太过专注自己的事情,没办法配合老师的指令,也是有点不太合适。” 医生还讲究望闻问切,这个早教老师大概是火眼金睛,目测三秒即可诊断病情。 钟老师的武断建立在多年从业基础上,一方面令家长不舒服,一方面又像苦口良药。 徐方亭正组织词汇,只听谈韵之突兀地说:“那也不能打断他的兴趣,别说是小孩,就算大人被打断,心情也不会好。 她觑了他一眼,谈韵之大概是钟老师职业生涯里最年轻的家长,也是最刺头的一个。他又使出对付谈礼同那套“偏不好好说话”的魔鬼话术,暗示他生气了。 果然不像她一个小保姆,没有选择权,不敢正面回怼。 钟老师见多识广,秉着客户就是撒金财主,笑了笑说:“一方面要鼓励培养兴趣,一方面也要帮助建立常规,我们两边都牢抓,那是最好的。” 有个老师过来提醒钟老师教室已准备好,钟老师便叫上刚才的“鸡娃”父母,一块到游戏房间,和另外几家同龄的孩子上体验课。 谈嘉秧还不想离开串珠架,谈韵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安静抱起来,接收到徐方亭眼神,困惑低声道:“干什么?” 徐方亭反而无解道:“没什么啊。” 谈韵之哼了一声:“还以为你要骂我。” 徐方亭奇道:“骂你干什么?” “没事就好。” “……” 他们全程用气音说话,脑袋凑一起,胳膊不意撞上,若要分开,气音便只有气没了音。姿势狼狈,对话仓促,匆匆了结时,两人耳廓莫名泛红。 上课教室以胶软垫为地板,另一老师背着扩音器,让家长和小孩围坐一圈,准备游戏。 第一个游戏是彩虹伞,小孩站到圈子中央,家长把彩虹伞盖下来,让小孩感受空间的变化。 有一个小孩不足一岁,走路踉跄,为防大孩子碰撞,老师允许家长抱着坐进去。 谈嘉秧能跑能跳,却死活不愿意进去。谈韵之没辙,只能抱他一起当靶心,彩虹伞盖下来那一刻,其他孩子在他耳边尖叫嬉笑,谈嘉秧却死死抱紧他。 彩虹伞再度掀起,谈嘉秧又怯怯仰视,眼睛将眨未眨,如薄翼颤动。 第二个游戏是吹泡泡,让孩子追逐拍打泡泡,锻炼追视能力。 这个谈嘉秧爱玩,且玩得发疯,老师叫坐回原处也充耳不闻。若不是另一同龄小孩一起发疯,谈嘉秧不显太异类,两位小家长的心恐怕又要吊到嗓子眼。 …… 体验课结束,钟老师把她们引到另外一间空教室。三个大人齐齐盘腿而坐,谈嘉秧安静捣弄小玩具。 钟老师先问上课体会,谈韵之代表发言,惜字如金,“还行”。 “刚才你们上课时,我从外面也看到了,宝贝性格应该是有点内向和文静,不太主动,是吧?” 金贝贝所有教室采用玻璃墙体,玻璃下半部分用纯色色块遮挡,上半部分保留透明,方便老师在外观察。 钟老师说:“以我在幼儿园当老师多年的经验,这样的宝贝以后上学容易被老师忽视。幼儿园老师三个人看管三十多个小朋友,做不到每时每刻照顾到每一个小朋友,这就需要宝贝自己主动像老师表达需求……” 谈韵之以惯用的姿势抱胸,默默听着,似在对抗反驳的冲动。 徐方亭便说:“他可能到一个新环境还没适应。” 钟老师说:“有家长陪伴,他应该很有安全感,可以很快放开来才是。” “……” 徐方亭放弃辩驳,对方给人感觉总在挑小孩毛病,想让她知道只有这里才有救。 钟老师职业性地忽视两人的抵抗,按部就班介绍完课程。 谈韵之客套地说:“我们回去再考虑一下。” 钟老师便掏出手机,道:“加个微信吧,有什么想咨询的也可以来找我。” * 换回自己鞋子走出金贝贝,超出试听范围,徐方亭便问:“小东家,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才接触谈嘉秧多久,就给贴内向标签,‘这样的宝贝以后上学容易被老师忽视’,”谈韵之郁气未消,怪声怪气模仿道,“小孩要是个个都是人精,还要老师做什么,内向文静一点又怎么了,不应该因材施教吗?难道每个小孩都得外向活泼可爱大方——而且谈嘉秧哪里内向文静,一根筋,皮得很。” 徐方亭悄悄松一口气,要是每天带谈嘉秧来面对这样的老师,恐怕她也不见得好过。 “我感觉也不太好,有点过于强势了,虽然之后也不一定是她来上课,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吧。” 商城这一层有一半为培训机构,每到宽阔的地方,就有机构摆小桌招揽潜在客户。拿着气球或小玩具的一般是早教机构,每经过一个带小孩的家长,都被销售员黏一下。 这不有一个年轻女孩就举着气球棒子过来,直接锁定谈嘉秧—— “小朋友,姐姐给你一个气球好不好?” 谈嘉秧想伸手去拿,谈韵之拦了一下,说:“不用。——舅舅给你买玩具。” 年轻女孩很坚持,道:“拿着吧,姐姐给你。” 徐方亭初时接过小玩具,代价是填写表格,留下手机号码,之后几天被电话推销几次,婉拒之后那段时间各种培训机构的垃圾电话似乎比平常多。 果然天上不会掉馅饼。 谈韵之直接将人抱走,好在谈嘉秧不算太执迷于气球。若是换成小风扇,恐怕徐方亭又要交一次电话了。 徐方亭问:“小东家,我看小区有好些小朋友上楼下那家格蕾丝早教,要不要去看一下?” 谈韵之问:“评价怎么样?” 徐方亭说:“我听其他妈妈说,是楼下最大的早教机构,有三层楼,一个户外小阳台,其他机构就一层一小块地方。还有外教——” 谈韵之笑了下:“谈嘉秧用不着外教。” 徐方亭颔首道:“它总要设置一点有特色的东西,楼下就格蕾丝有外教。” 谈韵之问:“哪个国家的外教?” 徐方亭回忆半晌:“一个没怎么听说过的小国家,好像英语不是第一语言。” “果然啊,英语国家的外教早该去大机构,”谈韵之思忖片刻,“去看看吧。” 三人又一同回来,有了金贝贝做比较,中规中矩的格蕾丝一下子出挑了。半托班早8点半到中午11点半,小班教学,至多15个学生,目前一般七八个,两教一保,和小区里幼儿园是同一个老板,餐食统一供应。 谈韵之出了门便问:“你觉得怎么样?” 徐方亭说:“早上那么早的话,还是近一点好,不然搭车赶路小孩吃不消。” 谈韵之没说什么,回家冷却一把再做决定。 次日,金贝贝的钟老师果然发来微信,向他们推销课程,又问还有其他体验课要不要帮他们安排一下。 一些没听说过的陌生机构也前来问讯,比房产中介推销楼盘还频繁,谈韵之不客气反问:“你们怎么有我的号码?” 那边自然不会正面回答,一套销售话术刻板而规矩,仿佛被人拿枪顶着后腰说出来似的。 谈韵之当下便敲定格蕾丝一个月的半托,4500不含午餐,餐费另按20一餐。不用餐11点40分放学,用餐12点10分。睡醒午觉便带谈嘉秧一块去缴费。 “怕他不适应,先回家吃午餐吧。”谈韵之说。 之前在星春天每月自费7200,徐方亭已经不会像去年一样感叹学费昂贵。江湖戏称小孩为四脚吞金兽,徐燕萍曾跟人提起“穷有穷养法,富有富养法”,但生活在同一个环境,恐怕再节约也是一笔占比巨大的花销。 她突然好奇孟蝶以后会不会也“鸡娃”,送去上各种兴趣班或课辅班。 领了新书包,徐方亭出门便拆开塑封袋,给谈嘉秧背上。 “我们谈嘉秧也要跟舅舅一样上学啦。” 谈嘉秧哼哼唧唧,不愿意背东西,缩着肩膀脱下来。 * 谈韵之回校之前,和徐方亭带谈嘉秧到妇幼保健院体检,又是一番人兽大战。 抽血自不必说,大人都会害怕。可谈嘉秧不肯接受听力检查,医生塞入类似耳机的仪器失败,他的狂吼狂叫还影响在帘子隔壁测试的其他小孩,只好请他出去。 体检表黑字注明:不配合。 入园体检表还有一项问答,小孩会不会玩假扮游戏。 ASD抽象思维有限,想象对他们来说难于登天。 谈韵之鬼使神差往上面打勾,会。 每一个“不”字都像拆掉向上阶梯的一块砖,直到阶梯崩塌,无路可走。 每次走出医院体检科,谈韵之都像确诊癌症,郁郁寡欢。 哪怕再辩解这不是他的孩子,他本可以不负责任,也不用负终身责任,但谈嘉秧总归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他没法眼睁睁看着孩子坏掉。 “我听说,”他低声跟徐方亭说话,人来人往,他们又得像在金贝贝时一般,肩膀不小心蹭上,挪开一点又听不见,“像谈嘉秧这样的小孩,以后要是做牙科手术,都得全麻。” “应该是吧……”徐方亭看了一眼小孩,不意碰上他手肘,又立刻避开,“谈嘉秧刷个牙都叫得不行。有些小孩刷都没法刷,一口黄牙,口气也特别……不是我哥,我哥不愿用牙刷,我妈还是会用毛巾给擦一擦。” 谈韵之咕哝:“我也没说是你哥……” * 9月1日,谈韵之上午10点开始上课,可以一起送谈嘉秧。 在家吃过早餐,谈嘉秧背上水杯、两三套备用衣服和室内鞋,拉着两人的手,一同步行前往格蕾丝。 格蕾丝老师的名字都是英文叠词,方便小朋友叫唤,现有两个班级,他们班主班老师叫didi。 didi老师开学前问谈嘉秧英文名,谈韵之说没有,但一定要登记,只能写一个“Yangyang”。 今天还有另一个新来的小朋友,分离焦虑让其奔溃大哭;就算之前来过的,也红着眼让家长记得来接Ta。 谈嘉秧毫无感情般晃手跟他们说拜拜,立刻给新环境吸走注意力,什么姨姨舅舅,没有天花板筒灯来得亲切。 其他四五个同龄小朋友在换室内鞋,谈嘉秧忙着看灯。 生活老师过来提醒和帮忙,谈嘉秧慢吞吞上手,继续分神看灯。 其他小朋友开始跟着老师在进门大厅做早操。 谈嘉秧换好鞋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发呆。 其他小朋友继续做操。 谈嘉秧被didi老师安排进队伍里,手把手教他比划动作。 谈嘉秧在星春天是状况相对良好的小孩,一出来混进NT中便原形毕露,像个异类。 谈韵之看不下去了,拉一下徐方亭绞在手腕上的门禁卡带尾端,低声说:“走吧。” 两人在沃尔玛门口分别,谈韵之折向商场电梯,从这边下商业区地库绕回住宅区,开车上学。 徐方亭第一次不带谈嘉秧去买菜,推着空空的购物车,顿时有些迷惘:谈嘉秧上学的三个小时,她该干些什么呢? 第44章 三个小时远没有想象中长。 徐方亭从超市到家中已然9点,将午餐的菜备好,又过去半小时。 她喝了杯水,呆坐沙发一会,通常突然闲下来时,她总要发一会呆,想想能有多久发呆,发呆完要做什么。 若是其他住家保姆,小孩上学的时间恐怕大多还在干活。 这般一对比,谈韵之实在优待她。 谈韵之囤的ASD教材差不多翻过,挑了一两本经典的常看常新,小说类的自不必说。 徐方亭放下水杯,决定看会美剧。 谈韵之有两台电脑,iMac用来干正经事,台式机打游戏。谈韵之给她在两台机子都建了账户xft,但她接触计算机有限,玩macOS不上手,一般还是选择安装Windows系统的台式机。 这部美剧在付费网站也有片源,一看剧情介绍便知删减颇多,徐方亭学会了找无删资源。 她边下载边刷网页,一不小心,一个小时又过去了。 徐方亭从电脑椅上跳起来,赶紧把中午的饭焖上。 剩下时间刚好看完第一集 ,谈嘉秧准备放学,徐方亭把他喜欢的香菇肉饼蒸上,准备出门接人—— didi老师打来视频电话。 徐方亭一颗心悬起,猜测纷纭,谈嘉秧发脾气闯祸了?或者直接掉马了? 至于谈嘉秧受伤?她没想过。碍于刻板思维和兴趣狭隘,谈嘉秧从来不会“发明”新玩法,对非转动或发光的新东西兴趣寥寥,不会主动涉险。 didi老师说:“喂,秧秧阿姨?” 徐方亭答:“哎,我是,didi老师怎么了?” didi老师说:“是这样的,我刚刚打秧秧舅舅电话没人接。秧秧没开午餐,看到其他小朋友吃饭,他也想吃,就一直在哭。你看是留他在这里吃,还是你来带回去?” 徐方亭当机立断道:“让他在那里和小朋友一起吃,回头补上餐费可以吗?” “可以。” 徐方亭不耽误她,确认接人时间后,说了声谢谢便挂断电话。 她吐出一口气,以后每天又多了半个小时自由时间,她可以独自吃饭,往菜里加许多辣椒,边吃边刷手机,不用再分神盯着谈嘉秧。 徐方亭匆匆炒了原本备给谈嘉秧的秋葵,第一顿“自由饭”吃得分外匆忙,把餐具送进洗碗机便出门接人。 路上跟谈韵之说了餐费一事,那边说刚在上课,没留意手机,然后立刻打了一笔钱过来。 徐方亭第一个到达格蕾丝门口,didi老师把谈嘉秧牵出来,等他慢吞吞换鞋的功夫,拿着一个文件夹说:“秧秧阿姨,我跟你说一下秧秧吃饭的情况——” 然后didi老师把谈嘉秧早点的水果、午餐的每样菜吃了多少分之几,有没有加饭统统说出来。 徐方亭吃惊道:“哇,这也要记录下来?老师辛苦了。” 年轻的女老师笑道:“对,这是领导要求的。——秧秧还挺适应的,户外活动的时候,还拉着我去角落说‘这是下水道’。” 尴尬是徐方亭自己的,didi老师估计毫无知觉,还认为谈嘉秧跟她分享了所见所闻。 这又是他兴趣狭隘的一大表现,总喜欢看一些对同龄NT来说枯燥不已的东西,大楼外墙的空调外机,厕所天花板的抽风机,配电房附近带灯的电箱。 徐方亭最后说:“didi老师,以后有事你直接联系我,谈嘉秧舅舅经常接不上电话,跟我说也一样,反正谈嘉秧的事大多我说了算。” didi老师应好,回去敦促谈嘉秧穿鞋,室内鞋送回鞋架上固定的格子,第一天的半托班差强人意地结束。 徐方亭牵着他准备回去午睡,下午还要继续去星春天。 “谈嘉秧,吃饭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菜?” “吃了饭饭。” “有没有吃鸭肉?” “没有。” “didi老师说你吃了鸭肉,你有没有吃鸭肉?” “有了。” …… 徐方亭把老师汇报的菜单逐一问一遍,帮助他回忆和复述,谈嘉秧有点迷糊,记忆应该没问题,只是还不懂准确表达复杂的东西。 徐方亭帮他修正,不断重复简单的问题,丰富他的词句库存。 * 去往星春天的地铁上,比昨天多了一些校服学生,谈嘉秧注意力依旧在地铁线路图打亮的示意灯上。 从户外楼梯进入星春天那一层,一群美术班的学生又疯跑过来,青春依旧,面孔崭新,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一批。 有个戴眼镜的女生路过,在谈嘉秧眼前晃了晃手,“嘿,小孩!” 谈嘉秧仰头看人家,不明所以,也说:“嘿,小孩。” 女生也许对孤独症知之甚少,只有印象从星春天跑出来的小孩都比较疯癫痴傻,少有语言,突然收获明明白白的回应,她跟同伴天真地哈哈笑:“他叫我小孩!” 徐方亭摸着谈嘉秧差不多贴头皮的短发,说:“说姐姐下午好,姐姐下午好。” 也许女生的笑容富有感染力,谈嘉秧罕见地耐心,说:“姐姐下午好。” 女生开心地摆手:“乖弟弟下午好,拜拜。” 谈嘉秧条件反射:“拜拜。” 离两点还有十分钟,老师陆续从隔壁楼的宿舍过来打卡,喝水醒神翻看出勤表,等小孩来上课。 章老师还没来,徐方亭带谈嘉秧在中央的感统训练区踩平衡脚踏车。 旁边来了一对没见过的父女,爸爸不到四十岁,打扮普通,斜背一只运动包,女孩五六岁,齐耳短发,腕上戴一只粉红色儿童手表。 星春天像所有存在小孩的公共场所一样,小孩身边的大人多为女性。这位爸爸是她见过的少有带孩子干预的男家长之一。 徐方亭悄悄多看了两眼,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便背过身鼓励谈嘉秧才脚踏车。 那位爸爸拎过两辆脚踏车教女孩“1+1等于几”。 “董颖慧,你看我,这是一辆脚踏车,我再拿一辆过来,1+1,现在有几辆车?” 董颖慧目光游离,似没看见车,嘴巴显出一定弧度,不像在笑,迟钝之态显而易见。 “……” 董爸爸提醒道:“现在一共有几辆脚踏车,数一数?” 董颖慧十指交握,缓慢转动手腕,吝啬扫董爸爸一眼,“一辆。” …… 类似提示约莫持续三分钟,董爸爸声音越来越大,不耐尽显。 徐方亭嗅到异常,暗中调整方位,使得视野边缘触及父女俩,又不至于明目张胆。 忽然间,小女孩胸膛挨了一掌猛震,咚地一屁股跌坐地上,中年男人暴吼道:“教了你多少遍还不会!你是不是蠢啊!” 徐方亭吓一跳,谈嘉秧也肩膀一颤,撒开脚踏车扶手便抱住她双腿。 徐方亭蹲下抱紧谈嘉秧,撇过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别怕,姨姨在这里,别怕,啊——” 蓉蓉的感统女老师快步进来搀扶起小女孩,董颖慧眼睛也没有湿,怯怯望她爸一眼,瘪了下嘴,好像习惯到麻木。 老师看不过眼,指责道:“慧慧爸爸,不要再这样对小孩了,她什么都不懂。” “都六岁多了还什么都不懂!”中年男人的声调降低一个高度,却依然吓人。 徐方亭单手抱起谈嘉秧,过些天便满三岁的男孩已经三十斤左右,她胳膊和手腕的酸涩来得越来越快。 她悄然把平衡车送回原处,谈嘉秧一个劲盯着董爸爸,好奇这个可以发出雷吼的“装置”。 章老师从感统区对面的办公室出来,跟徐方亭对上眼神,撇了下嘴角,十分无奈。 徐方亭也缩了缩肩膀,把谈嘉秧和水壶交给她,章老师牵着人到个训室去了。 一批新的实习生从办公室出来,大概没领到荧光色制服,穿着自己衣服,像隔壁美术班走错地方的女生,信任度跌下一个台阶。 徐方亭回到家长室那边,手机没信号正常,竟然连WiFi也没有了。 她起身到平常放路由器的角落瞄一眼,竟然空空如也,路由器不知所踪。她用万能/钥匙蹭上隔壁瑜伽教室的WiFi,给谈韵之发消息说WiFi没了,上课时间可能联系不上她。 TYZ:「竟然还有没WiFi的地方,不可理喻。」 亭:「……」 有人走进家长室,徐方亭反射性抬头,又给吓一跳,是董颖慧爸爸。 她又不能立刻起身出去,拒斥意味太过明显。 幸好不出一分钟,来了一个她眼熟但没对话过的妈妈,徐方亭坐定了。 “我看你家小孩能力应该挺好的啊。” 董爸爸忽然发声。 徐方亭抬头想看他跟谁说话,就对上他的眼神。那双眼睛小小的,再配上一副稍微八字形的眉毛,给人感觉忧郁而焦虑。 徐方亭说:“……还行吧。” 董爸爸说:“我看他挺听你的指令。” 徐方亭说:“也就心情好的时候听。” 董爸爸一皱眉头,更显忧郁而焦虑,“我这个不行!太差了!1+1学了好久学不会!根本没有逻辑思维!我们像你们一样大的时候,能力差多了,指令完全不听。我这个是中重度的。” 徐方亭的戒心放下一般,就事论事道:“我也不知道程度,医生没跟我们说。” 董爸爸又问了在哪个医院评估,董颖慧在市妇幼医院,医生直接说了程度。 另一个妈妈插话道:“你女儿多大,我看着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我们还没有语言呢。” “快七岁了,”董爸爸皱了皱眼睛,叹气道,“难啊,我们本来今年该上一年级,能力追不上,办了缓读。还在半天幼儿园,半天这里。” 那个妈妈道:“不是可以去市培智学校吗?蓉蓉也在那边,你们是沁南市户口吧?那里只招本地户口,我们不是,上不了。” 董爸爸说:“市培智学校今年开始不开孤独症班级了,你不知道吗?” 徐方亭讶然道:“那小孩还能上哪里读书呢?” 董爸爸说:“让每个区的培智学校自己消化,那环境和师资力量肯定比市级的差远了。” 那个妈妈道:“我们也去不了,没了解过。来这里也是自费的,压力大啊。” “我们这个明年要是读普校,也只能陪读,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董爸爸重重叹气,低头捧起脸,醒神般用力揉了揉。 谈嘉秧连幼儿园也没上,徐方亭提供不了经验和体会,低头看手机,正好碰上托班群冒出新消息—— didi老师发了今天的活动照片和视频。 谈嘉秧今天第一天入学,didi老师还私发她好几张个人照,徐方亭谢过,回群里看小视频。 8个小朋友坐成弧形,围着外教做手指操,7个小朋友认真跟随,剩下那一个像弥勒佛静坐,发着这个年龄不该发的呆。 didi老师走到他身后,像今早一样捏着他手掌,手把手教学。 等didi老师一走,谈嘉秧没头没脑地笑着起来跑出镜头,在集体中的跟随意识惨不忍睹—— 徐方亭保存下来,不忍心再看第二次。 下次再看医生,她一定要“自作主张”问下,谈嘉秧现在的能力能否支撑他上全天幼儿园。 这天在甘老师的表格上签出勤,甘老师宣布离职的决定,说会上完她们剩下的几节课,之后谈嘉秧如果继续上的话,会由黎老师带。 徐方亭这才知道原来蓉蓉的感统老师姓黎。 感统的干预效果在圈内争议颇多,有人认为有用,有人认为收效甚微,因为许多自闭儿的大运动并不落后,甚至还有超前。 徐方亭只说先跟谈嘉秧舅舅商量一下。 后来两人意见还是偏向于后者,训练一下运动神经,还有听指令的能力,效果跟普通运动差不多,于是停掉上了一年的感统课,只来星春天上一节言语课。 9月10日这天落在周一,除了是大家的教师节,还是谈嘉秧的生日。 谈韵之特地翘了早上第3、4节课,陪谈嘉秧一起去儿童医院评估,鉴证又一半年的努力成果。 徐方亭说:“小东家,你有课的话,我可以自己带去医院,他现在听话多了,不刺激他基本不吵不闹。” 谈礼同自出院后,每周她休假那天就过来颐光春城带小孩,或者让谈韵之送过榕庭居。但她跟谈礼同不太处得来,一个人带来医院效率比跟他一起高。 “没事,”谈韵之娴熟地转着方向盘说,“我让人拿我另外一个手机帮我签到了,就两节课,没关系。” 徐方亭说:“我还以为你是怎么也不会翘课的人。” “翘课和挂科在大学太稀松平常了。” “你暑假真的因为挂科?” 徐方亭小心避过更敏感的描述:醉酒睡大门口。 谈韵之生硬吐出六个字:“我开车,不说了。” “……” 徐方亭陪谈嘉秧看了一会喷水车,只听前排人又道:“小徐,你的驾照也快到了,以后你就开我这辆车接送谈嘉秧吧。” 徐方亭原以为可以试驾一段,没想到直接获得使用权。 “那你开什么?” 谈韵之豪气道:“我准备换一辆911。” 徐方亭艰难道:“911是什么?” “保时捷的轿跑车。” “轿跑车又是……” 谈韵之心情奇好地道:“两扇车门,四个座位,理解了吗?” 徐方亭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后排座位空间小,但给谈嘉秧坐足够了。” “谈嘉秧,你舅舅换新车了,开不开心?” 谈嘉秧不明所以,仍然肯定道:“开心。” 徐方亭再一次感觉谈家财力雄厚,小东家换辆车跟谈嘉秧换一辆玩具车一样轻巧。 谈韵之话匣子大开,又说:“其实是我姐给我的报酬,我给她看了一年的孩子。——当然小徐你的功劳功不可没,回头给你红包。” 徐方亭忙说:“不用啦,你帮我缩减工作内容,已经是变相给我发红包了。” 谈韵之抽空从后视镜瞪她一眼,说:“给你红包你还不要,学学谈嘉秧,给什么拿什么。” 徐方亭拗不过性格莫测的小东家,只能说:“小东家,那我提前祝你中秋快乐啦。” 谈韵之说:“中秋红包又是另一回事,跟绩效红包不能混为一谈。” “……” 两个大人满怀期待抵达儿童医院,8个月前的评估落后6个月,这一次怎么也应该再缩短一两个月。 扑到行为发育专科,看上医生,却被告知今天排不上评估,得排到4至8周之后。 谈韵之白翘了两节课,愣了下,脱口而出道:“那么多人!” 小脸男医生笑着点头,说:“没办法,现在市里哪家医院都是这样,市妇幼,沁安医院,都是这样。” 沁安医院,沁南市唯一一家公立三甲精神病专科医院,熟悉的名字成功让谈韵之眼神顿了顿。 他们无功折返,进入漫长等待期。 “今天太阳也不晒,我们去坐荷花公园坐鸭子船吧。”谈韵之没提扑空的灰心,兴致高昂地说。 谈韵之依旧带谈嘉秧在前面开船。谈嘉秧可以自己转方向盘,只需谈韵之扶着稳一下。 中途谈韵之回了一条语音:“王一杭,你帮我签到了?” 徐方亭又拍了一张两人背影,随手点开朋友圈—— 谈嘉秧在星春天的第一个老师成老师回到老家,成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晒出学生们的祝福卡片。 徐方亭把提前录制的祝福视频发给成老师,谈嘉秧还无法连贯说出称呼加一句话,只能简单说“教师节快乐”。 她费劲录制三个不同的视频,发给星春天的三个老师。 一年过去,周围所有人的境况都发生微妙的变化,而徐方亭还坐在鸭子船后头,九月过去十天,只看了快两季的美剧。 这一晚谈嘉秧的生日会普普通通,一如谈韵之对他寄予的普通希望: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不普通的大概是外公来了,奶奶托外公送来一辆玩具大货车,妈妈依然缺席,没有一个同龄好朋友。 谈嘉秧干预一年,两岁跨入三岁,成为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小孩,可以跟自己说生日快乐,唱走调缺词的《生日歌》,吃蛋糕一定要把夹层的水果挑出来。 谈嘉秧入睡后,徐方亭坐到沙发上,继续看她的美剧。之前谈韵之不在家,她自然坐到中间位,今天也习惯如此。 没多久,谈韵之从主卧洗了澡,擦着头发出来,交替看了下电视和沙发,只能坐到之前徐方亭的位置。 剧集时间大多在夜晚或室内,光线昏暗,大概是女主角的人独自在废弃的仓库里锻炼,看起来怀孕了。 谈韵之看了一会,没明白来龙去脉,问:“这是什么剧?” 徐方亭说:“正经剧,我追了快两季,它竟然还没完结!这个女主怀孕了,在这里等转运出去,坏人随时可能捉住她。” 谈韵之兴趣不大,又胡乱擦几把头发,说:“小徐……你这几天一直在看这个?” 徐方亭抱枕而坐,剧情紧张,只仓促瞟他一眼:“怎么了?” “你有没有、别的打算?” “嗯?什么打算?” 平常怕影响谈嘉秧睡觉,电视机的声音很低,徐方亭进房关门试验过,几乎透不进卧室。这会儿谈韵之一说话,盖过音量,她不得不调高一格。 谈韵之说:“比如……上学啊,培训班,之类的。” 徐方亭愣了一下,笑看他一眼:“你赞助我啊?” 谈韵之两臂张开,舒适地“大”在沙发靠背上,轻轻说:“也不是不可以。” 徐方亭扑哧一笑,交替轻砸两下抱枕。 “别人‘鸡娃’,你‘鸡’保姆干什么。” 谈韵之恼道:“笑什么,你不是说不会一直当保姆吗,现在谈嘉秧上学了,你有时间了。” 徐方亭寂寥道:“谢谢你哦,小东家。可是我还要养我妈,还要还债。” “你家到底欠了多少钱?” “十几万。” 911的十分之一不到,甚至不足他那批房子一个月的租金。 那边一阵沉默,谈韵之就算是慈善家,也不会平白无故替人还债。 “很急着要还么,不能先上学?” 徐方亭又捶下抱枕,略显不耐道:“你等我看完这剧行吗,我现在就只想看这个。——有人来了。” 仓库果然传来异常动静—— 徐方亭说:“不知道是来捉她回去生孩子的坏人,还是帮她逃跑的好人。” “……” 谈韵之依旧看得没头没尾,但还是配合噤声。 来人显出真实面目,女主角惊喜唤了他“Nick!”,拥吻上去。 “是她孩子的爸爸!” 徐方亭松一口气,激动地笑打一下抱枕,好像忘记谈韵之存在。 谈韵之看着如胶似漆的两人,收起双臂,多此一举地托起毛巾擦后脑勺。 接着,屏幕上的两人开始像玉米剥衣,男人在女人隆起孕肚上珍视地一吻。女主角扶着仓库的一根承重柱,男人站在后方,明明白白光了屁股。 “……”徐方亭敛了笑容,嘴巴微张。 “……”谈韵之忘记擦头,僵硬托着后脑勺。 音箱里的承欢纳爱挑动了暧昧,模糊掉沙发上微弱的呼吸声,仿佛这是他们自己发出的声响。 徐方亭膝盖贴合,勒紧抱枕。 谈韵之挂在脖子上半湿的毛巾好像直接捂住口鼻,透不过气。 也许应该泛泛感叹一声“老外太敢拍了”,才能粗暴地缓和气氛,但谁也没有评价剧情。 谈韵之噌地一下立起来,扔下一句:“小徐,你到底看的什么东西!” 徐方亭咬咬唇,抗辩道:“很正经严肃的东西!” 谈韵之从脖子抽下毛巾,往身侧随手一甩,头也不回大步咚回主卧。 徐方亭摸过遥控器,兀自笑了笑,嘀咕道:“再看一次。” 于是她往回倒退了几分钟。 第45章 徐方亭确实没料到会如此刺激,女主角既已怀孕,还在逃跑路上,谁想真来这么一出。 来就来吧,镜头还这般直接。 还是回归那句话,老外太敢拍了。 看完这一集,女主角并未逃脱,反而又被抓回囚笼。 虽然知道主角不会死,徐方亭仍然花了好一会才从故事的漩涡出来。 她关掉电视机,到阳台烘干机搬出衣服,挑出衣裤和毛巾走向浴室。 她挂好东西,想起要事,又跑回餐桌边开锁充电的手机。 亭:「小东家,我洗澡,要是谈嘉秧哭了你哄一下。」 没等回复,徐方亭丢下手机又跑回浴室。 主卧浴室有浴缸,公共浴室只有淋浴。 徐方亭一般用最顶端的莲蓬头,这一次,她改成花洒,取下来自下而上,化为喷泉,撇开双膝,冲洗夹缝。 水流不断冲击险隘,力度不轻不重,轻一些如隔靴挠痒,重一点便只剩痛感。 温水腾起雾气,焐暖了脸颊,那份快乐化成耻骨散架的无力。 早在小学三年级,离明白男女之事还有好几年,徐方亭便无师自通学会了夹腿,午休和拇指底部或被子作伴,结束时满头大汗,拇指底部夹薄了似的发热。 徐燕萍还问她是不是做噩梦了,徐方亭虚弱地说是。 直到初中上了生理课,她才知道那个隐藏机关的学名,此前一直以为只是憋尿般的快意。 哪怕后来在校寄宿,也会在被窝偶尔按摩,拼命压抑呼吸,她学会克制,再也没把自己弄得汗流浃背,只是洗内裤时有些麻烦。 徐方亭只从书上晓得那个过程是什么吞噬什么,从没机会看过实物动图。她倒是见过两次男人那什么,观感并不太好。 第一次是进入青春期的她哥,房间门不关,蹬掉裤子就在那自娱自乐。她给吓到了,具体画面已然模糊,只留下一个恶心的印象。徐燕萍自然免不了收拾他一番,那之后她哥就被送到舅舅家了。 第二次在舟岸公园爬矮山,寒假人少,有个中老年男人便对着下方一块石头上坐着的女人背影掏出来,那玩意像蚯蚓软塌塌,他还在费劲想唤醒。徐方亭又一次反胃,拉上同学一起跑了。 所以她自己玩时,几乎没想象过下边啃“甘蔗”,而是一种单纯的、属于自己的愉悦。 当了小阿姨后,晚上身边多了一个小孩,徐方亭在床上便与此种享乐无缘,只在洗澡时匆忙感受。 她偶然闭眼,刚才的光屁股便进入脑海,当它的主人转身,那人的每一寸轮廓变得清晰,五官变得具象,比剧里的男角色高大而结实,她不知道他穿泳裤还是普通裤衩,反正上面什么也没有。 淋浴间闷热,她好像进入一个赤裎的怀抱,险些透不过气。 徐方亭将花洒重新别回墙上,从头到尾淋一遍,洗掉清涕般的感觉。 她吹好头发出来,凝神静听,谢天谢地,谈嘉秧没有醒。有人说孤独症小孩是“睡着的天使,醒来的恶魔”,谈嘉秧虽然没有恶魔那般恐怖,随着年龄增大,睡觉倒是越来越踏实,越来越天使。 她回到餐桌边拔掉手机充电线,谈韵之提着一桶衣服从主卧出来,扫了她一眼,跟刚才埋怨她的差不离。 他直接穿过书房出阳台,水桶像扔到地板上,咚的一声闷响。 徐方亭打开他的微信回复—— TYZ:「不哄。」 TYZ:「让你光顾着看剧,澡都不洗。」 两句话怨气未消,似要跟她抗衡到底。 亭:「我又没喊你一起看。」 阳台传来几声微弱的洗衣机功能提示,颐光春城的深夜人声渐息,偶尔传来几声猫叫。 TYZ:「整天看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亭:「说得你没看过一样。」 说不定看的比刚才的还露骨。 徐方亭记得小时候,总是男生先懂那些跟交配相关的脏话,而且夜间他们依旧可以在外面疯,无形多了很多进出网吧的机会,几个人围着看片都不会羞耻,反而她们女生递个卫生巾也要遮遮掩掩,只能从课本上读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生理知识。 即便小童老师家有医学类藏书,也不会主动推荐她阅读。 TYZ:「也不会跟女生一起看啊。」 亭:「那就是看过了,假正经。」 徐方亭往卧室走,谈韵之洗上衣服从书房穿出来,两人在过道狭路相逢。 徐方亭莫名想起那个怀抱幻象,现在它虽不再赤裎,却比刚才更为具体和真实。 她一定是最近松懈下来,才会有余力浮想联翩。 谈韵之又瞪她一眼,饱含指责。 徐方亭梗直脖子道:“干什么!” 谈韵之:“厚脸皮!” 徐方亭冷笑一声,叉着一边腰道:“都成年人了,你别扭什么。小东家,你一个城里人,怎么比山顶洞人还保守?” “山顶洞人?”谈韵之扯了扯嘴角,“我有那么丑吗?!” 徐方亭艰难回忆课本里山顶洞人的猩猩脸,干笑道:“也没有吧……” 谈韵之瞪大眼睛:“吧?” “没有,没有没有,行了吧,”徐方亭不小心又“吧”一次,赶紧打补丁道,“小东家,我早发现了,你真的不只一点点自恋。” 到了这会,谈韵之到也一点也别扭了,坦然道:“像我这样条件的,不自恋也很难啊。” 如果谈韵之的条件加在她身上,徐方亭光是想象,第一步“高三上学期没读完即保送进南方著名985王牌专业”就难以开展。如果她是谈韵之,别说自恋,说不定会更嚣张。 她胡乱投降道:“行行行,小东家天下第一棒。” 谈韵之不服气盯着她,闷闷道:“我哪说错了?” 徐方亭刚想回答,卧室透出熟悉的哼哼唧唧,不出一瞬,声音转为嚎啕大哭,好像替她回答了他。 一年下来,徐方亭对小孩哭声分外敏感,有时洗澡好像也出现幻听。 她头皮发麻,平时一定立刻进房,谁叫这是她的工作。 这会,难得谈韵之在家,她还在针锋相对落了颓势,立刻道:“你去哄。” 谈韵之说:“你去。” 徐方亭说:“明天你又上学去了,能有多少时间陪他?” 谈韵之说:“石头剪刀布。” “……” “快点,谁输了谁去。” 两个大小孩在小孩的哭闹声中,淡定玩了一局石头剪刀布,小石头对上了大剪子。 徐方亭乐道:“你输了,你快去。” 谈韵之负隅顽抗,冷笑道:“我睡你的床。” “……大不了明天换床单。” “我还以为你想鸠占鹊巢,睡我的。” “……谁稀罕你那破床啊!” “一米八还叫破?” 这时,卧室门从里打开,哭声跑到近前,谈嘉秧自己出来了。 谈韵之逮住机会道:“谈嘉秧,要姨姨还是要舅舅?” 谈嘉秧哭闹时只会干枯,不会主动寻求帮助,总要大人方主动,像现在这样一般。 “要姨姨。” 谈韵之挑眉轻笑:“看吧。” 徐方亭瞪他一眼,抱起谈嘉秧,那边立马停止哭泣,开始抹眼泪。 “姨姨陪你睡觉,我们走吧。” 徐方亭很快把谈嘉秧哄入梦乡,这才看手机的新消息。 TYZ:「我最开始的提议是认真的。」 徐方亭得感谢刚才莫名其妙的小吵,剧集带来的尴尬只在两人之间单薄停留了一小会,才有现在的心平气和。 亭:「我的回答也是认真的。」 TYZ:「那怎么办,就这样一直下去?」 徐方亭也知道不可能,等明年开年谈嘉秧上全托,她的工作可以被一个普通的接送阿姨取代。 亭:「我家车祸案过几天开庭,倒时再看看。」 TYZ:「等赔偿吗?」 亭:「也不全是……」 也许穷人不应该指望意外之财改变境况,官司劳神伤财,对生活影响巨大,难怪会有受害者家属接受私了。 亭:「谁知道能不能下来,老赖那么多,当初人还在医院,对方就挺没诚意的。」 亭:「我妈等案子判了才能安心找工作吧,我们家就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工作。」 徐方亭从没跟谈韵之细说家事,孟蝶进入孕后期,她不好频频跟她吐牢骚,影响孕妇心情,一肚子的话憋在心里,无处倾诉。 这会一吐为快,心情竟然比看了十天美剧还要轻松。大概看剧只能单向接收讯息,交谈是双向互动,她更加有参与感。 TYZ:「那之后你想上什么,成考和自考都不太靠谱啊。」 亭:「当然是复读,走高考统招。」 TYZ:「[呲牙]不错,有理想。」 屏幕光亮拢着她的脸庞,徐方亭不禁想象谈韵之实际的呲牙笑,他会露出上面一排整齐的白牙,配上那副稍微招风的耳朵,毫无意外有点幼稚,又非常富有感染力,隔着屏幕她不由自主跟着莞尔。 TYZ:「什么时候,下个月?」 现实的重量回到肩上,将她的笑容压下去。 亭:「没那么快,我还要存点钱。」 她一直给家里救急,银行卡数字还没谈嘉秧一个月花销大。经此意外,她必须自己存够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才能安心回校。 TYZ:「明年?」 谈韵之一连追问,把她“鸡”得有点烦躁,未来是她最不能把控的东西,若是两人面对面交谈,估计又要吵起来了。 她给了自己半分钟冷静。 亭:「你不会提前辞退我吧?」 TYZ:「我有那么坏吗??」 对哦,连工资都没给她将,徐方亭的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亭:「我也不知道,尽量吧。」 亭:「不过小东家,你放心,照顾谈嘉秧是我的工作,我在岗一天,就会认认真真做好一天。」 她的保证像马屁没拍到点上,谈韵之毫不领情。 TYZ:「你是不是把我当毫无人性的资本家了??」 亭:「你是小东家。」 TYZ:「我现在是以东家身份跟你说话吗??」 两对问号像燃起的硝烟,徐方亭赶紧灭火,不然辜负小东家一片关心。 亭:「不是吧。」 TYZ:「你怎么那么怂了?当初说不会一直当保姆的气势呢?」 对啊,徐方亭也问自己,为什么突然怂了? 是贫穷的家境存在太多不稳定因素,也是旷日持久的等待让她看不到希望。 她悲从中来,不禁打字道:「不是,我有点难受。」 她皱了皱鼻子,把眼睛里的异样憋回去。 亭:「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徐方亭一直盯着聊天框头部的“对方正在输入”,期待他会说点什么,可是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无力改变现状。 TYZ:「噢。」 TYZ:「你抱着谈嘉秧吧。」 TYZ:「一会衣服我自己搬烘干机,你不用出来了。」 徐方亭张开嘴巴,颤抖着吐出一口气,眼里东西反而给抖了出来。她放开手机,一手揽住小孩子,轻轻磕到稚嫩的肩膀上。 她的鼻息可能挠痒了他肩窝,谈嘉秧动了动,迷迷糊糊抱住她胳膊。 徐方亭怕打湿他的领口,没一会便转开,茫茫然盯着黑暗中的蚊帐顶。 第46章 次日清晨,谈韵之8点开始上课,打算6点半出门避开早高峰出发。 徐方亭5点50分起床,洗漱过后准备先把谈韵之要的面包片烤上,喝一杯水,再回房换衣服。 刚从卫生间出来,目光穿过餐厅,便捕捉到厨房里的身影。 徐方亭下意识走过去。 谈韵之站在厨台边,吃烤热后直接用烘焙纸随意裹着的面包片,手旁放着一盒冰牛奶和一瓶拧上的花生酱,抹刀随意丢洗菜池。 “小东家……你起那么早,把我的工作都干完了。” 谈韵之随意瞥她一眼,很快仓促转开,百无聊赖落定在水龙头上。 “难得我动手。” 徐方亭刹那间回味过来他看到了什么。 她一般睡觉时才除掉内衣,平常即使穿睡衣在家里走来走去,也很少有空档情况,谈韵之不在家时会弹性和自由一些。 刚以为谈韵之不会起这么早,她偷懒没及时换衣服,敏感的地方受冷便冒了尖。 同住一来,多是她意外目睹谈韵之的狼狈,如今轮到她身上,简直小巫见大巫,徐方亭只剩下麻木的镇定。 她喝了半杯水,说:“应该还来得及,要给你煎个蛋吗?” 谈韵之稍稍侧了下脑袋,只有视线边缘蹭到她,“要两个。” “你等我一分钟。” 徐方亭也懒得再回去换衣服,从冰箱抓了两只鸡蛋,谈韵之不喜欢整个蛋黄,干燥无味,她加奶打散煎了。 谈韵之隔着烘焙纸,将两片面包残片捏成鳄鱼口,让她把蛋拨到夹缝里。 “我怎么感觉像要饭似的,慈善堂发救济粮了……”他随口道,“你们吃什么?” “一会吃了肠粉直接送托班。” 肠粉是连迟雨浓也不会挑剔的家外餐食。 小煎锅带防粘涂层,不能进洗碗机,徐方亭往洗菜池中洗净,擦干收好。 她捡起抹刀顺手转了转,仿佛检查正反面残留物。 谈韵之叫道:“我抹得很干净,一点也没残留。” 徐方亭顿了一下,说:“我又不是雨浓姐。” 谈韵之说:“要是她,一定会说,你怎么不顺手放进洗碗机。” 徐方亭点头:“对啊,你为什么不?” 谈韵之早备好答案:“我准备一会洗手一起放。” 徐方亭说:“你干脆一起洗。” “我偏不,”谈韵之说,“你真是越来越像她了。” 徐方亭说:“那是常人逻辑。” 谈韵之的“残包夹蛋”差不多放凉,望着窗外吃起来。 徐方亭又问:“你为什么不出外面吃?” “懒。” “……” 徐方亭把洗碗机的餐具搬出来,放进消毒柜。 “星春天的课调了一下,章老师四点到五点的学生不来了,给谈嘉秧上。” “正好,”谈韵之将烘焙纸往下剥,挤出剩下的“残包夹蛋”吃完说,“放学我过来刚好接上你们。” 谈韵之经常对不上时间,唯一过来接她们那一次,还迟到了大半个钟头。 徐方亭略带揶揄笑道:“过来接我们……” 谈韵之信誓旦旦道:“上次那是新手上路,现在半个老司机了。——到时你可以开回去,十几分钟路,还没到晚高峰,路上和车库都不会挤。” 徐方亭说:“老司机?” 谈韵之瞪她一眼,说:“就字面意思,你又乱想什么?” 徐方亭疑惑道:“你驾龄还不够半年也好意思叫老司机?” 谈韵之稍稍松一口气,人饱精神足,愉快道:“精神上是。” “……” 这位精神老司机把纸揉成一团扔掉,洗手时顺便捡起抹刀,挤了洗洁精洗干净,放进沥水篮。 “看吧,我洗了。——你帮我收衣服吧。” 徐方亭道:“不帮你会自己收吗?” 谈韵之说:“没准心血来潮。” 徐方亭又小声重复他的话:“没准心血来潮。” 换在以往,谈韵之一定虚张声势发脾气,怎么也要占上风,这一次的妥协来得比晨光还快,扯扯嘴像做了半个鬼脸,学着她的音调哼哼唧唧几声。 厨房忽然多了几抹不同于日光灯的光线,两面窗户一南一东,洗菜池正对这一扇朝南,徐方亭和谈韵之便不自觉扭头看向旁边朝东这一扇。 蓝紫天幕兜不住的橙光逃逸而出,不过几秒,又拉拽出更巨量更耀眼的光芒,仿佛霎那间,天便全亮了。 谈韵之低头看了眼眼前的人,头上的碎发全染黄了,根根受静电似的支起,令他想起《千与千寻》里面的煤球。 他不仅轻轻笑了一声,碎发给气息牵动,集体婀娜摆动,可爱又滑稽。 他回正眼神,明明白白笑一声,徐方亭扭头盯着莫名其妙的他,问怎么了。 “没事,走了。” 徐方亭看着他走出厨房,闲下来后习惯性发了一小会呆,好像这还是第一次没谈嘉秧在场,跟谈韵之两个人面对面心平气和又不尴尬地说一会话。 她把两扇窗的百叶帘关上,晚上打开通风,白天便要关上遮光,做完这一切,她回去眯一会准备叫谈嘉秧起床。 * 星春天的课换了时间点,谈嘉秧小组课的同伴也换成另外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罗应小谈嘉秧2个月,一个染黄发大嗓门的中年阿姨带,女孩胡梓萱大差不多两岁,妈妈长得挺漂亮,两人都是ASD儿童。 罗应还没出语言,行为问题一堆,一着急就以头撞墙,要不扑通跪地不走,或者没尿也拼命憋几滴出来,弄湿裤子。 罗应阿姨候在门厅后面的家长休息区,裤子衣服带了一大包,随时准备给他换裤子。 罗应阿姨时而跟扫地阿姨聊天,时而挂上耳机跟她老乡视频,声音不带控制,像吵架一般,给一个兼管行政的感统男老师赶到外面走廊。 罗应早来一个小时,上两节课,跟她们一起下课往地铁站。 罗应在外面会乱跑,阿姨牵不住,只能让他坐婴儿车推着走。 谈嘉秧偏要帮忙一起推,阿姨是个外向爽快的人,便让他站在她和婴儿车之间推。谈嘉秧偏不,非要站旁边单手扶着推。 勉强可以过两辆小电车的石板路给她们霸占,时不时得停下来让人,谈嘉秧自然不愿意,哼哼唧唧。 这一站口没有垂直电梯,阿姨不得不放罗应下车,一手牵娃一手提车,费劲下楼梯。 谈嘉秧添乱地还想扶着婴儿车,徐方亭喊他说听,说他不明。她想帮罗应阿姨搬车,罗应阿姨笑呵呵说不用。 下到地铁站,罗应便不愿意坐婴儿车,撒开阿姨的手便沿着长长的通道跑起来。 “罗应——!”阿姨扯开嗓门呼唤,罗应会应她才怪。 “罗应阿姨,你去追他吧,我帮你推车。” 徐方亭说,不推也不行,谈嘉秧趁罗应溜走,立刻鸠占鹊巢,爬上他的婴儿车,习惯性系好安全带。 罗应阿姨带了他两年,并不太焦急,便加快步伐边笑道:“这里不太要紧,他跑到前面一定会停下来,在外面车多我就不敢放他走,我追不上。——秧秧,你要不要跟罗应一起走?” 谈嘉秧还不适应陌生人的说话模式,没有反应。 徐方亭只好重复一次,换成他理解和熟悉的句式:“谈嘉秧,要不要下来走?追罗应?” 谈嘉秧:“不要。” 徐方亭只好推着他,快步跟在罗应阿姨后头。 罗应果然停在自动售票处拐角后的自动贩售机前,看着里面的东西。 阿姨回头跟徐方亭笑道:“他每天都要来看这些饮料。——罗应,看好没有,你又不买,天天来这看。” 谈嘉秧的兴趣点在闪动的按钮灯上。 是时候把车还给罗应,徐方亭循循善诱,道:“谈嘉秧,下来看好不好?” “不要!” “罗应要坐婴儿车回家了。” “不要!”谈嘉秧回答的要点依旧围绕是否下车。 罗应阿姨笑道:“你让她坐着先呗。” 徐方亭换一种方式:“谈嘉秧,你下来推车好不好?” 谈嘉秧安静三秒,蠢蠢欲动。 徐方亭弯腰凑近他,悄悄解开安全带,“下来推车吧。” 谈嘉秧终于落地,徐方亭松了一口气。 大人走十分钟不到的路程,两大两小磨蹭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在两条线路的不同入口处分别。 谈嘉秧还不愿意撒手,罗应阿姨说:“秧秧,你来我们家跟罗应玩吧。” 徐方亭又是一顿好说歹说,催他快点下去看地铁司机打手势指挥列车,才把人哄下扶梯。 乘了一站路下车,谈嘉秧果然跑到车头处,挨着墙壁,等地铁司机下来跟车尾同事做手势。 谈嘉秧认真盯了好久,列车响起发车信号,徐方亭紧忙提示:“谈嘉秧,快跟司机叔叔拜拜。” 谈嘉秧的道别指令可说100%掌握,只不过比较被动。 他立刻挥手说:“拜拜。” 面相和善的戴眼镜年轻司机进车前,垂在身侧的右手忽然也小幅度摆了摆手。 徐方亭激动道:“谈嘉秧,看到了没有,司机叔叔也跟你拜拜了。——司机叔叔有没有跟谈嘉秧拜拜?” “有了。” “司机叔叔刚才干什么了?” “拜拜了。” 徐方亭好像小时候突然被奖励一颗糖果,心情奇好地陪他等列车开走,墙壁露出红色指示灯,然后才转身离开。 站台另一侧长期停驻一辆不开的列车,偶尔有乘客以为发往另一方向,稀里糊涂等在黄线外,直到自己猛然发觉或工作人员提醒,才跑回上一层,从另一楼梯下站台。 谈嘉秧指着静止的地铁说:“地kie。” 徐方亭便问:“地铁干什么了?” 谈嘉秧说:“不动了。” 徐方亭帮他延长句子:“地铁不动了。” 谈嘉秧有模有样重复:“地kie不动了。” “地铁停在站台不动了。” “地kie、king在站kai不共了。” 下一趟列车的进站提示音响起,徐方亭赶紧带谈嘉秧上扶梯,免得他又要行注目礼直到开走为止。 * 中秋假期的前两天,家里的案子开庭,徐方亭一直握着手机等电话。她上一次感觉不太妙是上高考前,知道自己大概率考不好。 傍晚,谈韵之如约按时来星春天楼下接她们。 “今天舅舅来接,我们不跟罗应去地铁站了,跟罗应拜拜。” 下课时,徐方亭提示谈嘉秧。 谈嘉秧立刻说:“拜拜。” 徐方亭不着痕迹让他面对罗应阿姨,“还有跟谁拜拜?” 谈嘉秧愣了几秒,不知道要称呼人,仍是说:“拜拜。” 罗应阿姨心满意足,说:“秧秧拜拜,明天见。” 徐方亭提醒:“明天见。” 谈嘉秧:“明kian见。” 谈韵之把车开进小区,转了一圈,找到一个相对容易停进去的车位。 徐方亭抱着谈嘉秧赶到停车点,确认道:“真的给我开回去?” 谈韵之半蹲在车头,检查轮毂的蹭痕,抬头笑道:“敢不敢?” 徐方亭给自己打气:“不就是开车,以前我还开过手扶。” 终于也有谈韵之听不懂的词汇,“手扶”? 徐方亭:“拖拉机。” 谈韵之:“……” 谈嘉秧也挤过去,说:“轮子。” 徐方亭问:“轮毂怎么了?” 谈韵之说:“停绿化带旁边蹭到,应该没事。” 徐方亭接过他给的钥匙,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转头看向副驾座的人。 “你怎么坐前面?” 谈韵之回答得理所当然,“看你啊!” 徐方亭问:“那谈嘉秧呢?” 谈韵之扭头说:“谈嘉秧,你自己坐后面好不好?” 谈嘉秧不明所以,说:“好。” 谈韵之轻声笑道:“看吧,小孩子长大懂事了。” 徐方亭:“……” 谈韵之便给她讲解自动挡操作步骤,“左边刹车,右边油门,不踩油门的时候脚一定要放在刹车上。” 徐方亭左右各轻轻感受一下,说:“好的,没有离合。” “先踩住刹车,然后挂D挡——” 帕拉梅拉在她的操纵下缓缓驶出停车位,徐方亭问:“现在可以踩油门了是吧?” “踩一点点,感受力度和速度,然后再慢慢加。” 徐方亭从来不是鲁莽之人,驾校考试时都是一把过,这会开上更易上手的自动挡,出了小区大门,不禁欣喜道:“自动挡就是好,不用考虑换挡。” 谈韵之更是飘飘然道:“那是,不然我怎么会优先考虑这个,手动挡简直不是人看的。” 汇入车道后,徐方亭话便少了,用心感受脚上力度,目视前方,不敢稍微垂下视线,看抬头显示,更别说调整一下总是吹到她手指上的空调。 这会才终于从等案子结果的急切心情中抽离。 回家的路前方一直有车,徐方亭拉开好远停车等信号灯放行,谈韵之便说:“还可以往前一点点。” 徐方亭说:“教练说要保持安全距离。” 谈韵之软着语气道:“我现在就是你的教练。” 徐方亭得空瞪他一眼,眼神明明白白地挤兑:拉倒吧。 谈嘉秧一碰上停车便不耐烦,哼哼唧唧,“我要走,我要走”。 谈韵之不断跟他解释,前面红绿灯不能走,再走就撞车了。 他两只手撞到一起,给谈嘉秧做了示范。 徐方亭给谈嘉秧一搅乱神,重新踩油门时才想起来,刚忘记调空调了。 等她把车泊进车位,熄了火,手好像冻僵了,一直维持握方向盘的手型。 谈韵之绕到驾驶座后排把谈嘉秧放出来,瞄了她的手,揶揄道:“吹僵了吧。” 徐方亭甩了甩手,差不多恢复原状:“好吧,我原谅你第一次迟到了。” 谈韵之哼着儿歌领谈嘉秧穿过汽车间的窄缝,徐方亭掏出手机,刚开车时徐燕萍来了一个电话,她没接上。 “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谈韵之回头说:“那我们先上去,走吧,谈嘉秧。” 徐方亭的电话很简短,甥舅俩还没等来负一层的电梯,她便也加入等待队伍。 谈韵之觉察到她的欲言又止,下意识问:“怎么了?” 徐方亭朝他示意一下手机,自嘲一笑:“我家车祸案赔偿判了,75万,呵,对方还要上诉。” 75万这个巨额数字,跟它能到账一样不可思议。 “不过我妈节后就去市里找工作,到时候我应该可以少寄一点钱回家了,嗯……” 徐方亭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像自言自语,以至于谈韵之的提醒也像幻听,他轻柔地说:“电梯来了,先回家吧。” 第47章 沁南市到舟岸市开通高铁,历时4小时,中秋节仍有部分余票,徐方亭来回一趟车费约莫700块,纠结一下没有回家。 存钱计划提升日程,又迎来节衣缩食的日子。 她相当于脱产学习,分毫不入,每日消耗积蓄。 徐方亭不太指望徐燕萍能供她读书,自从打工以来,她体会挣钱艰难,父母持续提供一种平均水平的生活实属不易。 她隐隐开始规避变成父母的可能性。 她既已有能力,应当先保证自己的生活。 中秋节前夕,徐方亭又多了一个不回家的理由——孟蝶生女了。 其实孟蝶五天前就生产了,两天前也回到家中,但小孩出生时有些窒息,今天才从新生儿科出院。 徐方亭没有即时参与她的人生大事,两人的生活轨迹拐上各自的岔路,好像再也回不到当小姑娘时的亲密无间。 她和孟蝶之间隔了她老公、女儿,甚至还有公公婆婆等等一系列亲戚。 徐方亭第二天带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套新生儿连体衣,一个婴儿摇铃,一袋葡萄,再捎上谈韵之特地给的锦宴亲制月饼,又开始两个小时的奔波。 孟蝶仍未搬出当初的一房一厅,此时客厅沙发床拉开,成了不知道谁的临时床铺。小茶几上摆满奶粉罐、奶瓶、小碗和小勺子等婴儿用品。折叠茶几展开,靠墙摆放,堆着吃剩一半的烧椒酱,半碗萝卜干,还有一个扣着不锈钢碟子的电饭煲内胆,汤勺柄从缝隙支出来,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 徐方亭顺手要把一袋葡萄放上去,折叠餐桌另一端隐隐翘起来,一副准备翻倒的架势,她紧忙提上,搁到厨房同样拥挤的瓷砖厨台。 孟蝶婆婆切肉的手停了一下,道:“你还带那么多东西来,客气了。” 徐方亭笑笑,说从小到大她跟孟蝶关系最好。 唯一一间卧室更是拥挤不堪,原本床和衣柜间不足一米的过塞进一张婴儿床,房间除去开门的空间,可站立的面积不足一平米。 徐方亭走进去,坐的地方也没有,只能站在婴儿床边瞄小孩。 孟蝶的女儿很小,还没长开,又皱又黑,像只没长毛的小猴子。 “很小吧?”孟蝶半躺在床上,头上戴着一个无檐的棉布帽子,眼下乌青,神情困乏,“生出来才5斤4两。” 那就只有1/6个谈嘉秧重,单是想象伺候这么脆弱又小巧的生命吃喝拉撒睡,徐方亭浑身神经如履薄冰地绷紧。 徐方亭说:“我出生那时候好像也不重,我妈还怕养不活。” 孟蝶掀开薄被起来,“我妈也这么说。——我去冲个澡,你帮我看一会,她刚喝过奶,应该不会醒那么快。我老公去车站接我妈也快到了。” 徐方亭忙上去扶了一把,孟蝶虚脱地笑了笑。 孟蝶掀开浴室门口水桶上盖着的毛巾,褐色的水腾着热气,徐方亭呀了一声,只见孟蝶瘪了下嘴,悄悄说:“我婆婆煲的说是什么草药水,坐月子要洗半个月。” 徐方亭问:“有什么功效?” 孟蝶耸肩翻白眼,小声说:“谁知道,说是传统,老家的女人都是这么洗。” 徐方亭看着那可乐兑水般的水,要论清洁作用,应该怎么也比不上一般的沐浴露。 她没多纠结,给孟蝶搬了一张塑料凳进浴室,草药水也提进去,然后回卧室正襟危坐盯着孟蝶女儿。 孟蝶罩着干发帽从浴室出来,阮明亮用一根竹竿挑着两只蛇皮袋,带着她妈妈进门,从此这位中村中老年妇女不仅是妈妈,更升级成了外婆。 孟蝶妈妈目光扫过她湿漉漉的头发,登时凤颜大怒:“你洗澡了?” 孟蝶一身宽松睡衣,遮盖不住产后迟钝的臃肿,目光滞涩片刻,道:“对啊,趁着宝宝睡觉就洗了。” 孟蝶妈妈斥责道:“你怎么能洗澡,坐月子都不能洗澡的你知道吗?你一洗澡,全身毛孔打开,寒气就跑进身体里面了,你月子坐不好以后老了一身病。” 徐方亭瞠目结舌,原来坐月子跟腌酸菜一样,要严妥密封一个月,滴水不碰。 没想到,等孟蝶婆婆闻声从厨房出来,孟蝶妈妈登时小巫见大巫。 孟蝶婆婆也瞅见媳妇滴水的鬓发,焦急顿脚道:“你洗头了?我烧草药水给你洗身体,不是洗头的,你月子坐不好以后老了会头疼。” 权威遭到挑衅,孟蝶妈妈立刻道:“我们老家连身体都不能洗,就洗小孩子可以了。我还背了一袋草药来,特地洗干净晒干的,直接煮水就好。” 孟蝶婆婆也不屑道:“身体不洗怎么行,宝宝每天要吃奶,那不脏死啊?——我自己都带了一袋来。” 孟蝶没想到只是生个孩子,自己的身体仿佛上供似的,连洗澡洗头也有了条条框框,医生都没那么多要求。 她发飙道:“我不舒服就洗啊!有什么科学道理说坐月子不能洗澡!我就天天洗!” 孟蝶大步走回卧室,连徐方亭也顾不上。她想甩上卧室门,关到半路想起全家仅靠卧室的空调制冷,不得不送回门吸上。 她把自己扔床上,低声抽泣。阮明亮赶紧洗了手进房,孟蝶又将婆婆妈妈的“罪行”控诉一遍,抽泣变成嚎啕大哭。 客厅这边婆婆妈妈还在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徐方亭成了看客,夹在双方阵营之间,处境算不上尴尬,而是毫无存在感,彻底成了家外的人。 孟蝶妈妈孤立无援中,发现她的存在,立马把她拉过来站队,道:“亭亭,你告诉她,我们仙姬坡的女儿和媳妇,是不是坐月子都没洗过澡?” 徐方亭只能如实道:“姨,我没生过孩子不知道啊。” 她也不能扒人家窗户,看看哪家婆婆在监督媳妇不洗澡。 孟蝶妈妈干瞪她一眼,仿佛在说:瞧你这个没用的。 徐方亭当然站在姐妹这边,说:“现在天气那么热,一个月不洗澡也不现实啊。我看我东家小区的年轻妈妈,住月子中心,也没听说不能洗澡不能洗头。” 别说孟蝶,徐方亭站在只有立地扇的小客厅,鼻尖快要冒汗。 孟蝶婆婆果然也说:“你那么年轻,没生过孩子,你懂什么。月子坐不好,等你老了你就知道了。” 徐方亭暗想:那不生孩子不就没有月子纷争,不就跟“老了就知道了”的忧患绝缘吗? 阮明亮安慰完孟蝶,出来当和事佬道:“两位妈妈,你们别吵了,既然洗都洗了,就让她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老娘说:“那明天开始就不要洗头了。” 岳母说:“连澡也不能洗。” 阮明亮:“……” 徐方亭趁机潜入卧室,孟蝶侧卧对着墙壁,不知是否睡着。她一来不是专业人士,二来实在没有经验,面对最亲的姐妹,竟然束手无措,只能又悄悄退出来。 不一会,小孩哼哼唧唧,差不多醒了。 孟蝶妈妈探身进门,先瞧瞧小的,再瞧瞧大的,两个都醒了。 她问:“宝宝是不是饿了?” 孟蝶说:“半个小时前刚喂过。” 孟蝶妈妈说:“你的奶够喝的吗?不够要加点奶粉,不要饿到宝宝。” 徐方亭在旁听着,没生育过的尴尬浮到脸上,孟蝶妈妈仿佛谈论一头奶牛。 孟蝶又来气道:“谁说不够!” 孟蝶妈妈说:“你不要逞强,不要为了面子饿到宝宝。” “我说够了就够了!” “我看她就是饿了。” 说罢,孟蝶妈妈小心翼翼把宝宝抱起,悠到孟蝶怀里,人也不走,就在边上监工似的。 孟蝶瞪了她一眼,孟蝶妈妈也没回避的意思,反而催促:“你喂吧。” 片刻后,孟蝶妈妈又说:“我看你奶好像不怎么够,宝宝吃得好费劲,我那会都噗噗地流,一不吃就像线一样射出来,没多久就硬得跟石头一样。” 孟蝶没发出声音。 徐方亭没跟着挤进去污染空气,坐在塑料凳上干听着,开始怀疑今天出现是否恰当。 她只能掏出手机低头玩。 又隔了一会,孟蝶婆婆用儿童碗端了几瓢羹浓黄色的水,进去把宝宝的脖子脑袋稍微垫高,没跟孟蝶打招呼,哄着宝宝喝了几瓢羹。 孟蝶一把扯开被单,披头散发膝行到婴儿床边:“你喂我女儿喝什么东西?” 孟蝶婆婆把最后一瓢羹喂完,才说:“这是黄连水,每个新生宝宝都要喝的。” “黄连水?”孟蝶大惊失色道,“这么苦的东西大人都喝不下,你怎么能给一个才几天的小孩喝?” “排胎毒。” 接话的竟然是孟蝶妈妈,两个刚刚争吵得面红耳赤的中年妇女,如今宛如合二为一,变成一个可怕的代名词:权威。 “都说让你怀孕的时候不要偷吃辣椒,你看孩子胎毒,多黑啊。仙姬坡哪个新出生的小孩没喝过黄连水,你和亭亭都喝过。” 小小的卧室又爆发一场争吵,阮明亮只能再次调和,平息双方怒火。 徐方亭实在帮不上忙,只能闪进厨房,检查月子鸡汤有没有煲干了。 孟蝶妈妈退下阵,语重心长跟徐方亭说:“亭亭,你是孟蝶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你去劝劝她,叫她别那么固执,当妈的人了,不是小姑娘,不能再这么任性了。婆婆和妈妈是过来人,总不会要害她。” 徐方亭心里沉积着析不清的不对劲,说:“姨,她也不是任性,就是单纯的不开心。” 孟蝶妈妈说:“坐月子怎么能不开心呢,一不开心就回奶,奶水没了,宝宝就挨饿了。” “……” 话题绕回开头,徐方亭只能噤声,算了,她还是继续当没经历过生育的任性小姑娘行了。 晚上孟蝶妈妈会和孟蝶睡,婆婆睡小客厅沙发床,阮明亮被打发到孟蝶公公家,因为他第二天要上班,宝宝半夜醒来会影响他休息。 相较之下,能睡整夜觉的人简直太舒服。 徐方亭一直没找到好时机跟孟蝶聊聊,孟蝶可能也耻于在姐妹面前落泪、喂奶,也没精力重复一遍生产的惊心动魄,她所想所盼仅是宝宝多睡一会。 若不是孟蝶妈妈强留她吃饭,徐方亭早开溜了。 晚上将近8点,徐方亭不得不撤退。 中秋节出来聚会游玩的人很多,公车站前挤了一堆人,她高中放月假时也是这般情形。 徐方亭实在挤不上,便走到远一点的地方给徐燕萍打电话,她复述了今天所见所闻。 没想到徐燕萍不以为意道:“她妈说得没错啊,我们这边坐月子当然不能洗澡,黄连水也是祛胎毒的,除了黄连水还有青皮鸭蛋,那个是孕妇生之前吃的。” 徐方亭周围的嘈杂仿佛消失,只剩下徐燕萍的声音,她心里说不出的微妙。 “如果以后我生小孩,你也不准我洗澡,怀孕前给我吃青皮鸭蛋,生出来后给小孩喝黄连水吗?” 徐燕萍说:“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总是有它的智慧在里面啊。你不要以为自己懂很多,生孩子还是得听有经验的人的话。” 嘈杂声又回到耳边,徐方亭忽然间理清楚刚才的微妙:当初徐燕萍和她一起反对舅舅和舅妈吃冻了一个月的烤鸭,母女俩立场坚定而统一;这会徐燕萍不再站在她这一边,她感觉到了分裂与背叛;她好像被鞭笞着降低自己的优先级,竭尽全力去服务一个小生命。 今夜沁南市的公共交通为圆月加班,徐方亭挤车回到颐光春城附近,已将近午夜,仍有不少人涌出地铁,三两成群,有男有女,笑语不断,披着橙色灯光不疾不徐回家。 这样的夜晚若是在仙姬坡,小巷只剩狗吠虫鸣,偶有人影走动,也是青壮年男人;村口国道外疯过的超载摩托车,少男少女串成一串,也会被定义成不良分子;像徐方亭这样的“良家妇女”,被圈囿在家中,实在需要外出,也需要青壮年男人陪同。 徐方亭漫步走在人群里,白天莫名的疲惫散去几分,困顿不再,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明:她想继续在这里呆下去,自由自在,不惧背井离乡,现代文明的大城市才是她的精神庇护所。 第48章 中秋过后,徐燕萍上舟岸市,通过昔日工友找到一份工地厨师的活,给三四十人做中晚餐,工资4000左右,每月休两天。 徐方亭让徐燕萍给她看欠账本,2月新年时欠账16万,7个月过去,又消灭3万,债务还剩13万左右。 家里多了一份劳动力,“私房钱”终于1万出头,徐方亭打算下月开始少寄一点回家,起码存三四万,她才能无忧脱产复读一年。 徐方亭翻看自己一年来的记账,总收入10万,勉强达到去年沁南市平均水平,若不是家庭负担过于沉重,她一个人可以在大城市生存下来。 手旁手机又震了震,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孟蝶又开始吐槽婆婆,她妈妈只呆了一个中秋短假,便返回仙姬坡。用孟蝶妈妈的话来说,坐月子当然要婆婆伺候,亲妈去伺候人家还以为新妇不受婆家欢迎呢。 孟蝶口中的婆婆不再叫婆婆,而是“回奶神器”,后面更是简略成“老太婆”,可她又不得不依赖老太婆。 徐方亭问她,这么老太婆老太婆地叫,万一她老公看到她手机怎么办。 孟蝶说,他才不看,自己的手机都玩不过来。 每当孟蝶叫阮明亮做点小事,老太婆总是唉声叹气:“小亮又要上班挣钱养全家,下班又要照顾娃,多累啊,这怎么行。——我来我来。” 孟蝶往往回怼:“我生孩子用的还是我自己存的钱,又没用你儿子的。” 老太婆又说:“你说是这么说,一家人哪能分得那么清楚你的我的。” 自从老太婆到家,阮明亮退化成小亮,休息日打游戏至凌晨,早上睡觉到中午,让他把孩子抱睡,他还能一边打手游一边抱,娃哭了不要紧,这局不能输。 孟蝶骂他到底23岁还是3岁,老太婆又是经典台词:我来我来。 徐方亭险些以为孟蝶骂的是谈韵之,她初到谈家那会,小东家带娃也是这副踢不活的懒鸟样。 每次婆媳大战无论输赢,孟蝶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结局:回奶。 徐方亭已经被动扩大生育词库:拍嗝,奶睡,涨奶,堵奶,回奶,追奶,通奶,催乳;样样与奶有关,水乃生命之源,奶是家庭稳固之本。 徐方亭一不能帮孟蝶消灭婆婆,二不能帮她增加稳固之本,只能尽可能帮她骂两句,让她多开心一点。 徐方亭最开始来谈家做工,希望有个女主人,多少可以体谅她一下。现在对比一看,孟蝶婆婆果然像女主人,不容许孟蝶挑战她养大一个好儿子的经验与权威。 她和徐燕萍争吵,还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可以消弭大部分矛盾,婆媳之间只存在老公这一道挡板,要是挡板软一点,遮挡不住唇枪舌剑,双方早就遍体鳞伤。 避免债务的方法是不去借债,徐方亭想,婆婆既然不能消灭,大概只能未雨绸缪地不要找老公。 徐方亭无意识轻轻咂舌,厌嫌写在上翘的嘴角,一道男声在右上方炸开—— “唉声叹气干什么?” 徐方亭肩膀一跳,倒抽气抚胸道:“你怎么走路没声音?!” 低头一看,瞬间明了。 又没穿鞋。 谈韵之拉过椅子在方桌另一边坐下,和她形成直角,平常那是谈嘉秧位置,今晚正好把BB椅洗了搬阳台风干。 “是你太过投入,”他瞄了一眼桌上的本子,稀疏的字迹不像《观星日记》,“在写什么?” “记账。” 谈韵之说:“我不是让你不用记吗?” 徐方亭说:“记我自己的。” 他清了下嗓子,问:“给看看?” “账本有什么好看的?” 但徐方亭还是往他那边推了推。 谈韵之拉过来,没着急往前翻,就看摊开的这两页。 页面字迹工整,条目一目了然,跟当初给他看的差不多。一页可记满一个月,偶尔有一两笔“日用品”的支出,寄回家的数字大得惊人。 “你每月寄回家5000?” “对啊。” 徐方亭无聊地看小臂上的汗毛,在深色桌面衬托下,只能看见薄薄一层模糊的毛光。 “不过我妈找到工作了,下个月开始可以寄少一点,我就可以存学费了。” 学费暗含告别,谈韵之顿了一下,说:“你妈有工资,你也要继续寄回家吗?” “对啊,贴补家用,”徐方亭说,“我闺蜜从开始打工就每个月寄回家,直到她自己成家。我认识的姐姐们好像都是这样。” 谈韵之指尖摩挲笔记本边缘,说:“刚出来工作,不一定能稳定拿到薪水,不是更应该家里支援吗?” 徐方亭反驳道:“穷人孩子早当家,能拿到路费算不错了,哪里来的余力支援。” 谈韵之说:“你看武侠小说里面,主角学有所成,下山闯荡江湖,师父是不是给他一笔盘缠啊?” 徐方亭这回没着急反驳,回想片刻,可那些主角似乎都是少年,共鸣少了一点。 “你好像也是。” 谈韵之说:“对啊,我就没给过我爸,都是他支援我。以后谈嘉秧要是出去工作,我们家也会给他一笔启动资金。” “可是,好像有点不一样,”徐方亭朦朦胧胧感觉到差异,停顿片刻整理表达,“你看你们男生以后结婚了,还是留在家里,家人的投资没有往外流。我们女生就不一样了,一般要去和老公家一起住,钱就不能再贴补娘家了。仙姬坡的阿婶阿婆们都说,养女儿能给家里挣钱也就结婚前那几年。” 谈韵之单手抱腰,手背托肘,食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轻蹭着鼻尖,默然片刻才开口:“你怎么……说‘老、公’说得那么顺口?” 徐方亭说:“不是‘老公’吗?口语里面说‘丈夫’才拗口吧?” 谈韵之坚持道:“不行,我听不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肉麻。” 他煞有介事地用抱腰那边手搓了搓小臂,发出干燥低弱的声响。 徐方亭眉头微蹙,脱口而出:“又不是叫你老公,你肉麻什么呀?要不给你换个合适的表达,小东家?” 也许期待的生活漏出一线希望,徐方亭心情松快,管不住舌头。以前胡言乱语那个人总是谈韵之,现在竟变成了她。 客厅和厨房熄了灯,走廊灯光没拐过来多少,这一隅攒聚了半屋子的光亮,顶头的吊灯便成了追光灯,把两人表情里的微妙照得无处遁形。 谈韵之抬眼瞥她一眼,触及她目光,又像磁铁同极相遇,立刻转开。 徐方亭突然觉得,搅乱气氛那个人分明又是他。 她瞪他一眼,佯怒道:“难道不是吗?” “是是是,”谈韵之闭眼点头,认命般说,“又是我嘴瓢了。——可是你也不像谈过的样子,对结婚这些事怎么那么清楚?——啊?你谈过了?” 徐方亭懵然道:“谈过什么?现在不是谈家里支援吗?” “……” 谈韵之两边小臂搁桌沿,十指交握,不知道是否该重复问题,或者换一套措词解释。 他几不可闻轻轻一叹,目光离开她,无意识挪到一旁—— “靠!” 他整个人从座位跳了跳,身子歪向一边,盯着刚才看过的地方。 “干什——” 徐方亭还没“么”出来,看向谈韵之注视的地方,差点也从椅子跳起—— 谈嘉秧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走出来,光脚站在两人之间,一手揉着半眯不开的眼,像她小时候看过的香港电影里的小僵尸。 谈韵之大叫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谈嘉秧迷糊向徐方亭张臂,咕哝道:“要姨姨。” 上次谈韵之引导之后,这会谈嘉秧主动寻人竟然会说“要姨姨”了。 徐方亭顺手把手机塞裤兜,睡裤松紧带不太紧实,裤腰危险下坠,她只好又掏出握在手上,抱起他,说:“你说‘我要姨姨’,我要姨姨。” 谈嘉秧蹭她肩窝,含含糊糊复读:“我要姨姨。” “好咧。”徐方亭掂了掂他,轻拍他脊背,悠回了卧室。 谈韵之一人枯坐半晌,兀自一笑,盖上徐方亭的记账本,推回她坐过的地方,起身伸了一个漏光的懒腰,打着哈欠回主卧。 * 谈嘉秧在托班上课半个多月,终于被动交到一个朋友。 有个只比他大一天的男孩阿德,放学时指着谈嘉秧跟他妈妈说:“妈妈,这是我好朋友秧秧。” 阿德妈妈便说:“是吗,那你俩一起手拉手回家吧。” 阿德便拉住谈嘉秧的手,可谈嘉秧偏不给人家拉,标志性的哼哼唧唧又跑出来。 一个要拉手,一个也抽手;一个盯着对方,一个目光无焦点。 徐方亭激动又心酸,忙说:“谈嘉秧,跟阿德拉手一起走好不好?” 谈嘉秧叫道:“不要!啊——!” 阿德妈妈也劝解:“阿德,小朋友不喜欢拉手,你就不要拉了。” “哼!”阿德不快地松开,嘟着小嘴盯着谈嘉秧。 谈嘉秧终于安静,忽然说:“拉火车。” 然后真的绕到阿德身后拉住他的衣摆。 阿德妈妈笑道:“行,你俩就拉火车吧。” 阿德也笑了,摆手大步往前走。 徐方亭暗暗松一口气,单肩挎着他的书包。 阿德高半个头,小肚子鼓突,浑身肉乎乎,已经接近40斤。动作威猛,步伐大而快,没走几步,火车头几乎与车身脱节,谈嘉秧差点给拖着走。 阿德妈妈立马提醒道:“阿德,秧秧走得慢,你要慢一点,等等他,别一会把他整摔了。” 还没说完,谈嘉秧果然扑倒在地,好在没狗啃屎,竟然还笑眯眯。 阿德妈妈忙扶起来,唤来阿德:“阿德,你过来,你看看你。——秧秧,对不起噢,阿德他不听话,把你弄摔了,疼不疼啊?” 徐方亭干笑着说:“没事没事,疼了会哭的。” 阿德妈妈叫阿德过来道歉,阿德带着犯错的怯意,低声说了“对不起”。 徐方亭教谈嘉秧说“没关系”,谈嘉秧那一下摔得挺愉快,没理会她,又对阿德笑:“拉火车。” 阿德笑开了,两个人又拉起火车,磨磨蹭蹭往小区门口走。 “阿德这孩子动作太快了,我老怕他不小心撞到小朋友。像秧秧多斯文啊,像个女孩子的性格。阿德回来老说秧秧是他好朋友,还想让秧秧来家里玩。” 阿德妈妈目光一直盯着自家孩子,怕又出意外。 徐方亭说:“谈嘉秧性格是比较慢吞吞的,不像阿德那么灵活。” 两人在不同楼栋,过了闸机没多远便到了岔路口,阿德大声跟谈嘉秧拜拜,谈嘉秧没反应过来,在徐方亭提醒下,才对阿德的背影再见。 “谈嘉秧,阿德是不是你的好朋友啊?” 徐方亭依然没得到他的回答,谈嘉秧估计连好朋友是什么都不知道。 “谈嘉秧,跟阿德拉火车,开不开心?” “开心。” 谈嘉秧在星春天学过情绪的分类,知道笑和开心就是发出“嘻嘻嘻”的声音,但他开心的时候,远还不会用语言表达“我开心”。 徐方亭说:“你说,‘阿德是好朋友’。” 谈嘉秧重复了一句,徐方亭改成问句提问,引导他回答是,只能让他自个儿感受好朋友的意味。 * 九月临近末尾,谈韵之问起徐方亭休假计划,徐方亭一旦休假,不是独自闲逛便是往孟蝶那边走。国庆假期所到之处人山人海,去见孟蝶必然又要当情绪垃圾桶,她不如继续上工。 徐方亭便说没有。 “很好,”谈韵之说,“4号我们去医院做评估,已经排到了。” 前三天如正常周末度过,10月4日早上,三人坐车抵达儿童医院,紧张是两个大人的,婴儿车上的谈嘉秧因为早起,情绪有点低迷。 这次没有挂号单,他们没有直接见那个小脸男医生,而是到分诊台报到,等一会评估医生准备妥当便人工叫人。 行为发育专科依然不乏各种举止异常的孩子,偶有年轻父母抱着襁褓出现,徐方亭和谈韵之对视一眼,只有同一个意思:人家是来做普通体检。 上一次评估的女医生拿着表格问大厅:“谈嘉秧来了没有?” 徐方亭和谈韵之练出不逊色于年轻父母的默契与敏捷,不约而同站起来,一人解开安全带放人下车,一人背包,一同跟着医生走向评估诊室。 …… 一年过去,谈韵之依然乐得其所地从足尖拔袜子,而谈嘉秧早习惯从袜口到足尖方向脱袜子,评估结果所有项目处于边缘数值,总体发育水平落后3个月。 谈嘉秧一进诊室,看见医生的白大褂,怯怯说了几遍“不打针”,应该是在星春天的教学卡片上学到两者的关联。 然后盯着医生桌面的打印机,说“不出来”——谈韵之在家捣鼓过几次打印机,谈嘉秧大概知道它会吐出纸张。 谈嘉秧还不放过打印机,说:“叔叔插电。” 小脸医生笑着把病历打印出来,上面写:会说7、8个字短句,人称代词还不会用;眼神对视偏少;语言较少,内容刻板。 “进步还算不错,那、回去继续坚持上课。” 徐方亭问出沉积心底的疑问:“医生,那他这样的情况,上全天幼儿园应该没问题吧?” 小脸医生笑道:“上幼儿园没什么难度,主要看看以后能不能上普小……” 徐方亭回头寻找谈韵之的眼神,像腰酸寻找靠背一样自然,那边也回视她一眼,医生给的安慰效果似乎加倍了。 谈韵之问:“下一次评估是什么时候?” 小脸医生的笑容像戴在脸上,一直摘不下来,让人容易卸下防备:“下一次……现在三岁,下一次可以四岁再来,做一个智商评估,如果智商在70以上,就是高功能孤独症或者阿斯伯格综合征。” …… 两个人谢过医生,让谈嘉秧跟医生说拜拜,出了诊室门口等他上婴儿车。 谈韵之背包又推车,低声说:“应该不可能是阿斯吧,阿斯语言和智力都没明显障碍。” 徐方亭想了想,说:“郭神在讲座上说过,他见过一个阿斯是三岁之后才有语言,那是真天才,不是那种父母想要一个阿斯头衔,就把高功能说成阿斯,当做安慰剂。” 谈韵之说:“我感觉谈嘉秧也不笨,智力应该不会太差,至少是一个高功能。” 徐方亭说:“智力可以通过后天学习来提升,郭神说的啊。” 后半句是,智力也会退化。像她一年没有密集学习,当初的课本知识已然遗忘不少。 “不管了,反正只是一个‘帽子’,”谈韵之出了行为发育专科的门,来到电梯间等电梯说,“高功能也好,阿斯也要,他都是谈嘉秧,特别难搞的小孩。” 徐方亭笑道:“也还好吧。” “我们准备去——” “又去坐鸭子船?”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那你说去哪里?” 他一个人可以到处疯玩,但要带上小孩,脑袋里立刻剩下一片荒漠。有时车马劳顿跑大老远,谈嘉秧还不给面子开心一下,效果不如在颐光春城楼下骑滑板车。 徐方亭也茫然:“你可是沁南土著……” 谈韵之思忖片刻,试探道:“你想去我学校逛一下吗?” 谈韵之这在邀请她参观他在家之外的生活,这是她向往却不曾了解的部分。 若是一个月前,徐方亭一定摇头,说没兴趣,这会那道复学之光随着积蓄又壮丽几分,她鬼使神差点头。 “好啊。” 第49章 不出半个小时,三人抵达沁南大学,帕拉梅拉停进某栋楼旁边的露天停车位。 沁南市还没正式入秋,今日天阴,空气稍闷,不算太热。 婴儿车上夹了充电小风扇,谈嘉秧歪着脑袋盯着看不出几扇的扇叶。 “手不能伸进去。”徐方亭叮嘱道。 谈韵之从副驾拎出背包,甩上肩头关好车门,然后自然握住婴儿车的把手。 徐方亭看了看,说:“要不我来背包?” 谈韵之蹙了下眉头,说:“干什么?” “分担重量啊,”徐方亭摊开两只手,“不然我两手空空。” “省省吧。” 说罢,谈韵之用寻常气力往外推婴儿车,但停车坪的植草格跟他作对,车轮卡了一下。 徐方亭看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就说吧,需要我帮忙。 谈韵之鼻子溢出一个气音,双臂发劲,轮子滚过一排植草格,谈嘉秧两只小脚颠动起来,跟刚搁浅的鱼似的。 他继续往外推,谈嘉秧双脚跳呀跳,人也咔咔大笑。他推得越使劲,谈嘉秧笑得越开心,婴儿车眼看颠散架之时,终于出到外面平地上。 谈韵之扭头看她一眼,自得爬上月牙般的唇线。 徐方亭说:“那我就负责参观吧,这栋是什么楼?” 谈韵之说:“教学楼。” “没有什么特别的名字吗?” “……反正就是教学楼。” “……” 沁南大学有着一百多年的办学传统,这一片为新拓展校区,建筑风格与现代接轨,也是如此,这边停车位划分相对整齐,车尾充裕,谈韵之喜欢停车来这边,日常骑山地车穿梭校园。 徐方亭升上舟岸高中时,觉得校园环境比初中好太多,拥有一个标准的足球场,而不是半个;如今漫步在别人的大学,又觉得高中那点地方狭窄不堪,不时能碰见眼熟的人。 这里仿佛是一个大型现代社区,周围路过全是陌生面孔,上课像远足,下课联系全靠互联网,环境宽阔而自由,人人过着相对独立的生活。 谈韵之给她介绍每一栋建筑,有些只知道一个名称,或者用途,自己也没进去过。 走了十来分钟,太阳似乎要从云层后露脸,光线比刚才强烈,两人双眼微眯,额角冒汗。 谈韵之忽然问:“你不打伞的吗?” 徐方亭手搭凉棚,看了下天空,说:“没下雨啊?” “不是,太阳伞,防晒,”谈韵之说,“我看好多女生出门都得打伞。” 徐方亭在农村长大,别说晴天打伞,有时雨天也懒得打,小学时跟着孟蝶穿拖鞋嘻嘻哈哈铲着水回家,也是那会黑得跟带泥胡萝卜同色,直到上初中后没太多时间在野外玩耍,才稍微白回人形。 高中时校园不算大,没有几个同学喜欢晴天带伞,反正一天也就那么一会能补补钙。 来到大城市,徐方亭发现同胞多大过得精致而讲究,大晴天要把自己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拒绝“炭化”。 可她现在已经没办法一只手抱起谈嘉秧,还要打伞简直天方夜谭,这一点徐方亭依然无法戒除从小到大的习惯。 “没事,我不怕晒。” 徐方亭下意识看了眼谈韵之小臂,毫无意外比她的白多了,要是汗毛稀疏一点估计更显白皙。 “你出门都打伞的?” 谈韵之注意到她的目光,瞪她一眼道:“我?可能吗?” 是哦,徐方亭一直觉得谈韵之骨子里藏着谈礼同的咸鱼基因,无人鞭笞之时只想躺平晒太阳。 “那你好白。” 谈韵之骄矜道:“天生的。” 徐方亭又想起谈礼同,当真除了白一无是处,可能谈韵之母亲年轻时能看上他,有一部分皮相的原因。 谈韵之忽然说:“是遗传我妈,不是我爸。” 徐方亭心跳乱了一拍,不知被他洞察心事,还是刚好不期而同。 谈韵之第一次提起谈家的隐形人,徐方亭不好拓展,只能嗯一声。 谈韵之也不给机会拓展,问她:“饿了吗?要不要试试我们食堂?味道还可以……虽然比不上你做的……” 徐方亭看过去,那边目光又像磁铁同极相遇,立刻转开。 这话怎么听怎么恭维,这人一般有求于人才会服软,这下突兀的夸奖,简直鸿门宴。 她谦虚道:“我做的也没多好,就普通家常菜。” 谈韵之哼歌似的飘出一个音节,道:“我说好就是好,难道你还怀疑我的眼光吗?” 刚以为他性情大变,突然学会拍马屁,不出半分钟,别扭的骄傲又回到脸上。徐方亭跟着笑道:“小东家说好就行。” 谈韵之神色微顿,生硬道:“在学校不要叫我这个。” 徐方亭不明所以,皱了皱眼睛,道:“为什么?” 难道一进入校园,就得淡化雇佣关系?这到底是别人的校园,徐方亭没有归属感,反倒是相识一年多的小东家,熟悉感能让她踏实一点。 谈韵之轻咳一声,说:“校园是学习的地方,叫小东家还是不太合适。” 徐方亭说:“在家说‘老公’你觉得怪怪的,在学校叫‘小东家’你觉得不合适,好吧,那我不叫啦。” 谈韵之说:“我又不是没有名字。” 徐方亭想了想,说:“以前还能叫你‘谈哥’,现在肯定不行;‘小谈’又不太合适,那就叫谈嘉秧舅舅咯。” “喂,”谈韵之把她往食堂方向带,敛了神色道,“你不会不记得我名字吧?” “……” 徐方亭的确想了一下,表情出卖了她。 “我、就、知、道。”谈韵之伸出食指,咬牙切齿虚点两下,推车快步前行。 徐方亭哈哈笑着追上去,谈韵之哼一声,佯装更生气。 她说:“你的名字有点像女孩名。” 谈韵之佯怒道:“你的还像男人名呢,徐圆亭。” 徐方亭愣怔一瞬,脚步迟缓,给他拉出两米距离,还附送一记挑衅的眼神。 她追上前道:“谈韵鸡!这名字比小东家好听吧,以后就叫你谈韵鸡!谈韵鸡谈韵鸡!” 她的“前小东家”毫不退让,叫道:“徐圆亭,徐扁亭,徐三角亭!” “……” 徐方亭笑不得,气不行,努了努嘴,单方面终止幼稚游戏,低头跟谈嘉秧开口那一瞬,笑容又有了形状,再偷偷瞥一眼“前小东家”,竟也是要笑不笑的一副脸。 她问:“谈嘉秧,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饭?” 谈嘉秧在托班每天九点多有水果加餐,周末在家只有三餐,这会到饭点刚好饿了,立刻说:“要吃饭。” 说话间,两人一车已到达食堂门口,这边的食堂菜色不错,但离谈韵之平常上课教学楼有一段距离,一般没课才会来过来。 新建食堂无障碍设施到位,谈韵之将婴儿车推上去,徐方亭默契拨开“宽粉条”门帘,迎接他们。 谈韵之路过特意瞪她一眼,徐方亭毫不客气回瞪,刚才的争锋终于降下帷幕。 国庆期间用餐人数不多,徐方亭拿谈韵之的饭卡打了她和谈嘉秧的饭菜,然后换他上。 这里菜色自然比她读高中时多,对她来说像微型自助餐,她看清扣费数额后,飞快估算一个月伙食费,再算出一年的。 她可能小时候食不果腹,长大后对食物冲动多于天然渴望,宁愿少买衣服,也要吃得好一些。 如果想大学过得舒服一点,她还需要多攒一些工资。 徐方亭刚多要一个空饭碗,摊了半碗饭给谈嘉秧,没带辅食剪出来的,便把一碟肉沫豆腐都给他。 谈嘉秧衣领塞着纸巾,人小够不着饭桌,谈韵之便把他抱坐大腿上,终于升到日常的高度。 谈嘉秧用勺子边扒饭边漏饭,谈韵之头疼地一粒粒从裤子上摘下,抹在纸巾里,说:“你这是给我留宵夜啊。” 徐方亭在旁边不禁莞尔道:“要不我来抱吧?” 她毕竟习惯了照料他。 “不用。” 谈韵之不摘了,拿起筷子偏过身夹菜吃饭。 三人从进入食堂开始便成为众人焦点,两个大人面容青涩,说是研究生甚是勉强,莫名带一个小孩来吃饭,又照顾得这般默契细致,关系难免引人遐思。 而有人思也不思,直接准备“拷问”。 “卧槽,之之!”一个徐方亭没见过的男生端着托盘来到对面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从肤色判断,没有晒焦,应该是不是大一新生。 谈韵之顿了一下,说:“我说不你就滚了吗?” 那男生脸皮比谈韵之还厚,眼小唇薄,是副能说会道的面相,他笑嘻嘻坐下道:“之之,你可以啊!看不出来儿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谈韵之蹙眉道:“什么儿子,这是我外甥。” 男生似乎一时想不通这层关系:“外甥?” 谈韵之说:“我亲姐的儿子。” 男生的目光又一次停留在徐方亭身上,忽地笑道:“原来这是你姐姐,之之姐姐好啊!” “我不是。” “不是。” 徐方亭和谈韵之异口同声,目光撞到一起,又匆匆移开。两人均有微妙的不悦。 徐方亭下意识又看一眼他们的小臂,她的皮肤还没达到小麦色,难道就因为比他黑一点,显老了?像生育过的姐姐了? 男生怔忪片刻,恍然大悟哈哈笑:“我懂了!懂了懂了!我就说我们班那么多漂亮女生你怎么一个也没看上呢!” 徐方亭嘴巴动了动,把到嘴边的话和饭菜一齐咽下去。若不是刚才谈韵之说在学校不要叫他小东家,她都要自己辩白了。 谈韵之也不表态,让人误会,她像给占了便宜,登时食不知味,扒进嘴巴的饭多了一筷子,大口嚼着,嚼一下给谈韵之一秒倒计时,再不解释她两个都想骂。 “你懂个头!”谈韵之忽然低头指挥谈嘉秧道,“谈嘉秧,叫这个,‘笨蛋叔叔’。” 男生说:“乖,小帅哥,你叫我大帅哥好了。” 谈韵之继续怂恿:“笨蛋叔叔!” 谈嘉秧刚好咽下一口饭,嘴巴油出一圈光亮,还得几粒饭粒肉沫,像甜甜圈上撒的糖果碎。 他辨别陌生人的陌生句式还是有些艰难,只熟悉谈韵之的声音,便说:“笨干fufu。” 谈韵之嚣张笑道:“听到没!” “……” 徐方亭咽下那一大口饭,倒计时也完毕,说:“其实我是——” “带湿巾了吗?”谈韵之忽然打断,盯着她的眼睛说,“给他擦一下嘴,太油了。” 徐方亭读出一点可能是请求的意思,他请求她安静。 可她想命令他闭嘴。 这一瞬间,她猛然想起谈智渊久远的狂言:保姆就是东家的门面,人家一看保姆的打扮、审美,侧面就能知道东家什么水平。 她这一身行头都是他给的“工作制服”,也不至于差劲到蠢相毕露。 她刚想瞪他一眼,以示谴责和抗议,只听他平静地说—— “她是我外甥的家庭老师,你开这种玩笑,等下她生气不干了,我就难办了。” “……” 徐方亭气焰矮下去,头一次顺从地安静下来。 那男生扫她一眼,敌不过她本性难掩的气势,竟讪讪笑了笑,抓抓头发说不好意思。 第50章 谈韵之的这位男同学显然是个自来熟,立刻问徐方亭:“那你是正在做兼职,我看你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大,还没大学毕业吧?” 本来以为一句话可以堵住话唠的嘴,谈韵之没有想到,这一次戴高帽会牵扯出没完没了的后续问题。 徐方亭瞥一眼谈韵之,拿不准他的意思,也不清楚这位跟他关系亲疏远近。 谈韵之截过话头道:“看见漂亮女生就想搭讪,省省吧你。” 男生一点也不害臊,笑着又道:“噢噢,我懂了。——小帅哥,这个是谁啊?” 谈嘉秧只能反应自己的本名,哪懂什么帅哥,理也不理。 谈韵之又指挥着问:“告诉叔叔,这个是谁?” 他握着谈嘉秧的手指了下徐方亭,谈嘉秧吃了半饱,焦虑少了一半,笑眯眯扫了眼徐方亭,说:“姨姨。” 谈韵之明摆着一副拒绝深挖的架势,道:“听到没?” 男生呵呵乱笑,这会终于安心吃饭。 谈嘉秧拖缓大人的离席进度,男生匆匆扒完,便先行端着托盘离开,扔下一句“回见”和意味深长的笑。 徐方亭看谈嘉秧开始玩饭,估计吃得差不多,便问他是不是吃饱了,又教他表达“我吃饱了”,拉过一张空椅子,让谈韵之把他搁他们中间,玩一辆功能较精密的玩具校车。 谈韵之低头把自己五分裤的饭粒摘干净,吃饭的速度终于有所提升,不一会便进入喝汤流程。他一手挎着碗口,跟电视剧里演那些侠客豪士拿喝酒碗似的,看着谈嘉秧,偶尔来一口。 徐方亭终于得空表达疑惑:“小东家,你为什么要给我戴高帽啊?家庭老师?” 谈韵之愣了一下,又闷一口,才说:“怎么了?你现在基本不用做家务,不是相当于家庭老师吗?” 徐方亭侧过身,一腿拦着谈嘉秧的椅子,变成扶手,盯着他说:“家庭老师比保姆好听么?” 谈韵之搁下汤碗,打开纸巾捂住嘴,擦拭干净才慢慢说:“你的劳动价值跟家庭老师同等。” 那就是变相肯定她的疑惑,众所周知家庭老师的入行门槛比保姆高,相当于给她和自己都抬价了。 徐方亭下意识轻轻摇头,说:“我觉得我算不上。” 谈韵之习惯性叠纸巾,说:“你看我给你开的工资,怎么就算不上?” 徐方亭陷入沉思。 纸巾在他手中又变成结结实实的小方块,谈韵之说:“等你以后一个小时的工资几百上千,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徐方亭下意识道:“可是我以后工资不会这么高的。——不是我能力问题,是行业性质。” 谈韵之眼中有光,反问:“你以后想在哪一行发展?” 两个人默契地跳过徐方亭现在不上不下的窘况,不必刻意强调,内心自然相信:她的确有能力,不会一直当小保姆。 徐方亭不假思索道:“就、谈嘉秧这一行,你懂吧?” 谈韵之垂眼瞄了下安安静静独自玩耍的小孩,轻轻点头。 徐方亭压低声说:“你看高功能在孤独症中不到三分之一,这部分小孩还可以融合进普校,更多低功能的只能放养在家,像我哥那样,这样的家庭根本支付不起昂贵的课时费,这一行整体倾向应该是公益性的。” 谈韵之挪近椅子,让他们三张并排在一起,也沉声道:“你知道北京星星雨吧?”[注] 徐方亭点头道:“创始人的儿子也是重低典,早期干预得好,能力比我哥强太多了。都会自己乘地铁,过马路情况那么复杂,” 早年国内大部分提供孤独症干预服务的民办机构都是家长自救式组织,星星雨便是内地第一家。因为医院资源有限,根本无法满足需求,即便二十几年后的现在,沁南市儿童医院每周只能给单个小孩排课两到三节,所以才会推荐到残联定点机构上课。 谈韵之说:“星星雨不是干预孩子,而是只做家长培训,把家长教会了,让他们回家自己干预孩子。——就是说,一个行业不止一种岗位,越到金字塔顶端,看到的世界越不一样。除了当孩子的老师,还可以当家长的老师,甚至老师的老师。——当然我不否认这一行应该坚持它的公益性和普惠性。” 谈韵之很少正经说话,更少长篇大论,也许校园氛围让他不知不觉收敛玩性,展示一个大学生的眼界,身上多了一股迷人的学术气息。 徐方亭现在得承认,小东家走进象牙塔,的确站得比她高一个台阶。 “嗯。”她认真地点了点头,除了钦佩,心里又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屈。 “那你……”纸巾团捏到极限,谈韵之兜在掌心抛接两下,“以后要上师范?” “一直想上师范。”徐方亭说。 谈韵之把纸巾团轻轻掷进托盘,口吻莫名寂寥:“我还以为可以和你当校友。” 徐方亭扑哧一笑,道:“我进来,你都毕业了。” “我这才大二,还有两年才毕业,”谈韵之说,“你要是明年回去……还是有一年机会……” “再说吧,我以前就985边缘水平,隔了那么久,不一定还是这个水平的,”而且这里没有合适的专业,徐方亭忽然话锋一转,奇道,“小东家,我怎么在觉得你老想‘鸡’我?” “……‘鸡’别人总比‘鸡’自己轻松啊,动动嘴皮子就可以了,”谈韵之忽然站起来,指了下眼睛快眯起来也不懂跟大人说困了的谈嘉秧,“你要自己逛逛感受一下吗,我给校园卡你?刚刚我们走的只是很小一部分,我可以带他回我宿舍睡午觉。可惜你是女生上不去。” 徐方亭伸手要卡,扯了扯嘴角道:“谁想上你宿舍啊!” 谈韵之的宿舍像大学这座城市里面的一个小区,外头围栏只防君子不防小人,透过铁栅栏里面一目了然。 国庆假期,许多人外出未归,中午安静祥和,闷热不减,小叶榕上蝉鸣早已歇下,等来年再唤醒夏天。 忽闻有人吹口哨,认真而执着,两声一间隔,叽叽,可能在逗着谁。 徐方亭和谈韵之循声望去,刚才食堂见过那个男生出现在三楼阳台,接着有从屋里冒出两个:一个是王一杭,另一个面熟的也是谈韵之室友,徐方亭不知道名字。 谈韵之随意抬了下手,没跟上面嚷嚷。 “校园还挺大,你要我单车吗?——会骑的吧?” 徐方亭来之前想过意外碰上王一杭,也许心境转变,她离大学生的自己越来越近,她只是想了想,旋即放下。 “还有人不会骑的吗?” 谈韵之说:“我们班有个女生就不会,还想让我教。” 徐方亭回想她第一次开车上路,谈韵之在副驾座对她的指点,也许是自己太小心眼,一想到并不是自己独占他的耐心,心里有股莫名的情绪。 “你教会人家了?” “没有。” “……老师不行?” 谈嘉秧开始对婴儿车停止发出“星言星语”的哼哼唧唧,谈韵之低头解开安全带让他下车,抬头瞪了他一眼:“我让我宿舍的教她,然后他俩在一起了。” 徐方亭笑了声,这一阵愉悦清扫掉堵在心里的情绪,道:“看不出来,你还是媒、人。” “对啊,自己问题没解决给人排忧解难,”谈韵之低头摸着谈嘉秧脑袋说,“谈嘉秧,跟姨姨在这里等一会,舅舅进去推车出来。——你们等会。” 往前十来米便是宿舍区入口,谈韵之折了进去。 徐方亭一手推车一手牵着谈嘉秧往前走,谈韵之在围墙里叫谈嘉秧,谈嘉秧视线跟着移动,脑袋往两根铁栅栏中间凑,但应该不会自己往上爬——没人给他示范,他很难自己发明新玩法。 宿舍楼旁设了一处遮阳长棚,单车挨挨挤挤,谁都想争一处遮风避雨之处。 谈韵之搬开周围几辆车,才把自己那一部搬出来,白色的,不是榕庭居挂在玄关上那一部。 他跨上车座,骑行而来,风掀刘海,露出饱满额头和整齐的发际线。运动赋予他丰沛的生命力,四肢优美而协调,透着灵活的美感,谈韵之看着跟平常有些不一样了,更像一个学生,一个同龄人。朝气的脸庞只要朝她一笑,便释放出难言魅力,诱使她融入这样生机的氛围。 “轮子。”谈嘉秧眼里果然只见轮子不见车,盯着两只轮子出神。 徐方亭故意没离他,谈韵之便仰头看她:“这是轮子。” 她满意地笑:“对,这是轮子。” 谈韵之在她们身旁停下,谈嘉秧便弯腰要转轮子,给徐方亭及时扯开,后又去拨弄脚踏。 “哎呀,脏死了。”谈韵之扶着车头,弯腰去拨他的手腕,然后跟大的说,“我给你调一下车座。” 徐方亭把谈嘉秧挪开,教他提问“这是什么”,他只会刻板重复,但不会用来向他人提问。 谈韵之降低一点,扶着一边车头,让开身位道:“你试试。” 徐方亭把谈嘉秧交给他,免得脚踏又不得安宁,从他手里接过车头,跨坐上去—— 足尖勉强点地。 “妈呀,小东家,你腿可真长。我不行了。” 刚才谈韵之双足明明白白踩在地上,车身近乎垂直,那还是没调整以前的高度。 徐方亭下车还给他。 谈韵之边调边说:“废话,我可比你高20公分。” 徐方亭不服气道:“你有188?” 谈韵之:“……17公分,也有你半截小腿那么长了。” 徐方亭低头抬腿目测17公分的长度,认真道:“绝对没有。” 谈韵之揶揄道:“你踢毽子呢?” “……” 人家不过随口一说,她还认真了。 徐方亭扯了扯嘴角,这回高度刚刚合适。她第一次骑山地车,总感觉车头比普通单车低一点,她好像趴在上面,屁股撅起来,刚才看谈韵之骑明明很自然,没有什么别扭的印象。 “我现在走了?” “去吧,记得锁车。” 徐方亭单脚定住车,回头挥手:“谈嘉秧拜拜。” 谈嘉秧目送他心爱的轮子离开,摇了摇手,“拜拜。” 谈韵之低头提醒,说:“跟谁拜拜?” 谈嘉秧:“跟谁拜拜。” 谈韵之:“……姨姨拜拜。” 谈嘉秧:“姨姨拜拜。” 链条的声音富有韵律感,车身轻盈,避震性能好,跟她骑过的生锈破铁有着云泥之别。 徐方亭花了一会适应姿势和转速,慢悠悠在林荫道上骑车,张望两旁建筑,也不一定非要知道用途;偶尔碰见地图牌子,便下来研究一会,等会她可是要自己骑回来。 谈嘉秧不在身边,她很快从现实抽离,没有育儿琐事,没有失学忧愁,好像变回简单的十九岁女生,正前往图书馆自习。 而当她偶然走神,仿佛在身旁看见谈韵之,他骑着山地车与她并行。 手机特意调成非静音模式,没多久来了一条新消息。 她一脚踩在花坛边,另一脚还在脚踏上,捧着手机看—— 王一杭的消息。 有着多年同窗情谊打底,王一杭开门见山:「你逛到哪里了?」 也许时过境迁,当初的拒斥淡去,徐方亭抬手便拍了一张旁边建筑的照片。 王一杭:「我去图书馆,你等我一下?」 亭:「行。」 不一会,王一杭背着书包,也骑着一辆山地车停在她身旁,不过看样子没有谈韵之的高级,车架略显笨重。 王一杭没有明显变化,男生不像女生一样被大环境催着变美变成熟,说他是高中生也不过分。 两个人没有立即打招呼或说话,就那么看着对方,安静几秒,气氛陡然尴尬—— 徐方亭决定打破它。 “假期没出去玩?” 王一杭说:“前两天刚玩回来。” 徐方亭又问:“图书馆远吗?” 王一杭说:“要骑一会。” “走吧。”她率先出发。 王一杭紧忙跟上,问:“你还在他家里工作?” 徐方亭可能用心骑车,情绪迟钝了几分,说:“对啊,你们宿舍一个胖胖的男生暑假还来过。” “罗树戎,”王一杭说,“他开学就跟我们说,你们搬出当初的小区了。” “是,”徐方亭算了一下,“半年了。” 王一杭顿了一瞬,点了点头:“你、工作累不累?” 徐方亭笑了笑,不置可否道:“带小孩,也就那样,你看我这样子就知道了。” “他、对你还好吧?” 徐方亭如实说:“挺好的。” 王一杭连续看了她两眼:“我们都不知道他交女朋友了。” 徐方亭说:“那我更不知道了。” 王一杭忘记避开被树根拱起的地板砖,整个人随山地车震了震。 “啊?你不是?哦——” 徐方亭一心两用,不太过脑子,反问:“是什么?” “没事,”王一杭不自觉一笑,“隔壁宿舍有个男生在食堂碰见你们,回来八卦说什么鞋子都穿一样的。” 徐方亭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她的鞋子,这一双是谈韵之后来“顺便”买的,跟过年那双交叉来穿,他好像是有一双相同款。 “是吗,他鞋子太多,我都没注意他穿什么鞋子。” 前方岔路口,王一杭示意她走右边,换成了她跟着他行进。 路过的这一角落绿树成荫,草坪闲鸟,石桌阶梯,比较像公园。再往前又是一番开阔的景象,空旷的广场前,出现一栋外形如书本翻开的建筑,一看便知是什么地方。 两人在划线区域停好车,锁上车轮锁。 徐方亭说:“一会你忙你的吧,我自己随便逛逛。” 王一杭便不再坚持,小心翼翼道:“以后有空出来吃个饭?” 徐方亭敛起笑,道:“有空的话。” 两人一同走上门前的阶梯,准备进门前,王一杭忽然说:“我还没跟他提过我们认识。” 徐方亭这这会没分心骑车,很快理解他的内容:“哦,随意吧。” 王一杭还在纠结:“没合适的机会……” “又不是发展地下情报局,没必要提防他,顺其自然吧。” 手机发出声响,徐方亭赶紧调静音,顺便阅读新消息。 TYZ:「迷路了没?」 这人口吻果然跟王一杭不一样。 亭:「图书馆。」 TYZ:「你竟然找到了。」 亭:「厉害吧。」 三个字发出去,徐方亭愣了片刻,好像刚错过一个坦白的机会。 拇指悬在屏幕上,迟迟没能打出下一句,她干脆收起手机。 什么谈韵之也没图书馆来得重要。 第51章 这日近傍晚,太阳又出来遛一会,热浪逼人,谈韵之说等天凉一点再带谈嘉秧来踢球。 国庆长假结束后,三人又返回各自的日常秩序里,徐方亭和王一杭恢复联系,但生活唯一的交点是谈韵之,关系又不透明,因此微信头像再度沉到一个屏幕之下。 谈嘉秧在托班同学阿德的强烈邀请下,中午放学一起去游乐区,疯一个小时再回家倒头午休。 谈嘉秧依然跟不上阿德的快节奏,经常没反应过来便被阿德拽走,造成一种乖顺的表象,一开始阿德对他很热心。 后来谈嘉秧又找到一处楼宇专用排气口,架在天花板附近,圆口处有旋涡状叶片,看着像风扇。 谈嘉秧仰头盯了许久,阿德再拉他便死活不肯动了。 “秧秧,我们去那边滑滑梯吧!——秧秧?!” 阿德叫不动,徐方亭只能出场,提醒谈嘉秧:“谈嘉秧,跟阿德去滑滑梯吧。” 谈嘉秧忘词一般,只懂哼哼唧唧。 阿德孜孜不倦拉人,嚷道:“走吧走吧。” 谈嘉秧尖叫。 阿德忽地甩开手,谈嘉秧又一屁股跌坐地上。 “哼,我不跟你玩了,你都不理我。” “哎?阿德,不能这样子!” 阿德妈妈忙拉起谈嘉秧,又像上次一样心疼地问他有没摔疼。 阿德妈妈又教育阿德:“秧秧他是弟弟,你要让着他。你说话太快,他听不懂你的话。妈妈在家怎么跟你说的,小朋友不想去的时候,你就不要死活拉他走,不然会摔倒的,明白不?” 妈妈这一胳膊肘往外拐的举动,更是挑起阿德的醋意,早熟地绷着脸,像个小大人一样不说话。 徐方亭也是一顿安慰,说没事,不要紧,真不要紧。 谈嘉秧必然没事,在别人的混乱中,出淤泥而不染,继续仰头看排气口。 徐方亭循循善诱:“谈嘉秧,跟阿德滑滑梯好不好,你们是好朋友啊。来,拉火车?” 谈嘉秧最近对拉火车还有三分热度,这回从善如流,去拽阿德后衣摆,阿德神色松快,咧开嘴笑了。 火车头阿德走得很快,谈嘉秧再度踉踉跄跄,阿德妈妈又出声提醒叫他不要太野蛮。 两个小孩终于排队挽起滑滑梯,谈嘉秧依然没有沟通性语言,只会趴着滑下时,看着上面等待的阿德,兴奋地笑眯眯。 阿德妈妈在旁叹气,说:“有时我觉得我对他要求太严格了,我老公也这么说。” 她并非全职妈妈,在一家公司当领导,最近活不多,在家办公把任务布置下去便可以,是个热情大方的北方人。 徐方亭只能说:“我觉得阿德现在挺好的了。” 阿德妈妈摇头,说:“你别看他一身蛮劲,其实胆子挺小的,不会主动挑衅人,我还怕以后他上学被欺负。” 两人身份不同,一个是亲妈,一个只是保姆;两个小孩的能力也迥异的,她们所担心的维度和程度又各有差别。 谈嘉秧的困境不能挑明,徐方亭只能泛泛地说:“谈嘉秧家人希望他会多说一点话就好了。” 阿德妈妈柔声说:“这个你不用担心,迟早会说话的,我看他上学后活泼了好多。” 谈嘉秧的活泼建立在各种不听指令的行为问题上,徐方亭只能干巴巴笑了笑。 * 十月下旬,孟蝶出了月子后,徐方亭找一天周末再去探望她。 月子里,孟蝶在床上躺了半个月,除了上厕所洗澡基本不下床,就连吃饭也是婆婆端到床边解决。 孟蝶婆婆既要照顾孩子,又要做家务,阮明亮晚上下班回来,顶多逗一会女儿,双方便乏了。 孟蝶女儿一个月涨了2斤,身子骨硬朗一些,黄疸褪去,那些传说中的“胎毒”消失,肌肤透红,称得上可爱,徐方亭终于敢抱上一小会。 不一会,小姑娘哼哼唧唧,徐方亭差点问是不是饿了。问题还没出口,她已心惊肉跳:原来她潜意识也把宝宝哭闹和饥饿联系在一起。 “应该是饿了……我正好也涨了……” 孟蝶娴熟地接过襁褓,冷不丁掀起衣摆就给小姑娘塞奶,小姑娘果然小手扶着咕叽咕叽吸起来,孟蝶扶着衣摆,低头笑看着。 徐方亭被这一场面打了个措手不及,忙扭开头掏出手机胡乱翻看。 以前在仙姬坡,一堆女人围坐聊天,就有女人边聊边奶孩子,周围人还问她奶水够不够,日常饮食如何,准备多久断奶。阿婆会说自己儿媳奶孩子的情况,阿婶会回忆自己奶最后一个孩子时的经历。 孩子不吃了,“饭碗”还晾在空气里,嘀嗒冒水,女人继续撩着衣摆往前挺了挺,问孩子还吃不吃;等孩子推开她,确实不吃了,女人才旁若无人地放下衣摆,无缝衔接进话题里面。 这种场面第一次震撼到徐方亭时,她还没上初中,对性知之甚少,却已有了羞耻意识。 她总是能在周围年长的女性身上找到“以后我也会这样”的宿命感。 晚上洗澡时她特意低头看自己的,又平又粉,只在受凉时冒出小尖尖,想象以后会变大,变长,分泌液体,甚至会被孩子吃黑了——徐方亭没来由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惧,难以启齿,无人能排解。 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她曾经恐惧死亡,跟徐燕萍大哭。徐燕萍给她一块零花钱,说有钱就不会死了,竟奇迹般安抚了她。 而这次恐惧的问题,徐方亭觉得没有答案,那时她身边没有一个同胞可以逃避怀孕生产的性别使命。 徐方亭问孟蝶:“会不会痛的啊?” “你说喂奶?”孟蝶说,“刚开始有点,我都给她咬破皮了,终于知道什么叫使出吃奶的劲,真的很用力!刚开始子宫还会跟着抽疼……” 徐方亭愕然片刻,初中那点生理知识可没深入到这种程度,而且她连男朋友也没有,离这一天还很远,不会特意了解这方面的知识。 “好辛苦……” 孟蝶茫然道:“是啊……你能多玩几年就几年吧……” 小姑娘大概啃了20分钟,睡着了,孟蝶收好衣服,拈起口水巾给她擦了擦唇角奶渍。 徐方亭觉得,她可能要玩到老。 谈嘉秧晚上睡觉老想摸她肚子肉,就算她把衣服收进松紧带,他还是能扯出来,只有带温度的接触能让他内心。 徐方亭没法,只能抓住他的手,或让他抱她胳膊。 虽然他只是一个无恶意的小男孩,徐方亭还是压抑不住那股被侵犯般的不适感,更无法想象以后有个孩子嗦她。 这一切都是非自愿的。 “我妈还叫我少跟婆婆起冲突,要体谅婆婆,孝顺婆婆,人家儿子才会对我好。” 孟蝶以一个极其嘲讽的冷笑结尾,要是她妈妈听见,肯定会上来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要说这种话,阮明亮听见会不开心。 孟蝶又以脏话开启下一句:“我嫁到他家来是要看他们的脸色的吗?” 徐方亭小时候常听仙姬坡的阿婆埋怨媳妇不知勤俭,媳妇回头又吐槽阿婆封建抠门,鸡飞狗跳,一地鸡毛。她所见识到的婚姻与偶像剧大相径庭,以至于找不到一个平衡两者的幻想基点。 “幸好我妈没叫我少跟东家起冲突,在东家面前忍气吞声什么的。” 工资自然会驱动她认真对待工作。 “就是嘛!”孟蝶叫道,小姑娘竟然不受影响呼呼大睡,“那我过得还不如保姆呢!” 没多时,孟蝶婆婆买菜回来,徐方亭和孟蝶连悄悄话也停止了,有一搭没一搭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但再琐碎的事,也与育儿有关,这几乎是两人唯一的共同话题。 傍晚挤车回颐光春城,徐方亭收到谈韵之的工资转账,她顺手给徐燕萍转去一笔,只有3000。 这大概也是最后一笔,母女俩角色倒置,徐方亭像一个母亲,给女儿一笔启动资金,支援她独闯社会。 徐燕萍的回复跟以往有些差别。 「收到,我先替你存着。」 徐方亭也不知道具体意思。 孟蝶寄钱回家,孟蝶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她决定结婚、甚至领证时,也没见有什么后续动作,大概早存进一个叫弟弟的黑洞里。 徐方亭这天回得早,才晚八点出头,谈韵之刚好带谈嘉秧从榕庭居回来,一到家便宣布一条新消息。 “我那个哥生了个儿子。” 这半年来,徐方亭“缺席”锦宴谈氏家族聚会,除了迟雨浓吐槽过一次,已经没听过那个人的消息。 她顿了一下,揶揄道:“那他可开心了吧。” “是啊,”谈嘉秧把自己扔到沙发上,“满月酒准备大办特办,我伯父——就是小孩的爷爷——说,‘盼了十几年终于盼来一个孙子’。” 谈韵之把中老年男人那股爹味拿捏得恰到好处,徐方亭险些以为是他的肺腑之言。 “我们谈嘉秧什么时候也能有生日酒呢,”她也坐到沙发,和谈韵之隔开一个谈嘉秧,“要像舅舅一样满十八岁吗?” 谈嘉秧站在沙发边,面对靠背,尝试拉开她巴掌大的小挎包。 包里也没有重要东西,徐方亭便由着他拉拉链。 谈韵之又打开双臂,晾在靠背上,差点碰上她肩头。 “等我姐回来吧。” “嗯……” 徐方亭随口感概,没想闹了尴尬。 她只是替谈嘉秧心酸,虽然改姓谈,怕在像谈智渊这样的谈家人眼里,他还是“小金子”,还是金嘉秧,至于金家那边,恐怕他只是一株“病秧子”。 沉默难忍之时,谈嘉秧忽然从小挎包掏出一片粉色包装的卫生巾,举到谈韵之面前—— “这是什么,我不知gào,这是……” 这是谈嘉秧最近学会的提问方式,次次一字不落,语调没有明显起伏,生硬而刻板,但勉强也算主动提问,证明他有沟通的欲望。 谈韵之犹豫的瞬间,谈嘉秧又把这十个字重复一遍,甚至口吻一成不变。 谈韵之也不能让他“问你姨姨”,他还不懂“问”的确切意思,对提问的理解仅限于:只要我说出这句话,一定有人告诉我答案。 “……这是纸巾。” 徐方亭:“……” 谈嘉秧捏着“纸巾”,开心地复述:“这是纸巾。” “纸巾”的中间贴了一小段不同颜色的贴纸,他偶然刮起来,便要撕开。 “哎,不能撕——” “不能撕——” 徐方亭和谈韵之一口同声,两双手同时要制止谈嘉秧,手到半路,又像即将撞车,立刻拐弯,谁也没碰上那片特殊的“纸巾”;目光则是直接交汇,又匆匆转向。 气氛比谈韵之判定它是“纸巾”还微妙,一个想着幸好没摸到,一个庆幸没给摸到。 到底是徐方亭的东西,她不着痕迹从谈嘉秧手里骗回来,说:“这个不能玩。” 于是她把带伸缩卡套的“沁南通”作为替代品,谈嘉秧很快给可以伸缩的细绳吸走注意力。 徐方亭拉上小挎包,顺势起来说要去洗澡,心里胡乱琢磨着:万一谈嘉秧哪天从小东家的床边柜翻到薄薄的一片,她是不是也得说纸巾…… 当年她从爸妈那里翻到的是透明包装,现在也不知道升级成什么样;若是说调料包,谈嘉秧估计也不懂…… 她走到过道口,又回转身:“小东家,你的重要东西要收收好啊,他现在很爱翻东西,特别是抽屉、你床边的抽屉。” 谈韵之估计还没从“纸巾”之变中定神,有点愣,咋呼咋呼道:“我能有什么东西,看好你自己的吧。” “……” 徐方亭扯扯嘴角,转过身时暗暗比拳。 * 自从学会刻板的“是什么”问句,去往星春天的路上,谈嘉秧便问了一路,隐隐展现谈韵之一年前预估的话唠气质。 谈嘉秧展现的并不是NT那种有灵气的好奇,而是非常固执,同一样东西去程问几次,回程又问几次。 天气渐凉,夜幕降临越来越早,下课后磨蹭到五点二十分从星春天出来,不远处工地的塔吊亮起蓝色的航空障碍灯,谈嘉秧前后问了十几遍是什么。 徐方亭反问他那是什么。 谈嘉秧立刻说:“那是卡giào。” 徐方亭只好转移话题,说:“塔吊,塔。谈嘉秧,舌头顶上面的牙齿,塔,塔。” 谈嘉秧:“卡。” 徐方亭反思片刻,谈嘉秧应该不懂“顶”的意思,于是蹲到路边,让他看着她,改了一个动词, “谈嘉秧,舌头碰上面的牙齿,你看姨姨,”她微微抬头,大开嘴巴,让他看见她的舌尖说,“塔。” 谈嘉秧翘起舌尖:“塔。” 徐方亭夸张道:“哎,对了!谈嘉秧真棒!给你点赞!” 谈嘉秧伸出拇指接应她的赞。 徐方亭又说:“舌尖碰上面的牙齿,塔,吊,塔吊。” 谈嘉秧:“塔吊。” “对啦!” 谈嘉秧忽然笑眯眯盯着她:“卡giào。” 徐方亭顿了一下,依然欣喜:“你还会唱反调了。” “塔吊!” “卡giào。” “翻、斗、车。” “翻、狗、车。” “斗!” “斗斗。” …… 回家吃晚饭,喝汤时徐方亭又给他纠正“喝汤”不是“喝糠”,“不知道”不是“不知告”,“谈嘉秧”不是“扛嘉秧”等等,教了几遍,谈嘉秧基本能纠正,偶尔嘴快说错了,被提醒后又笑眯眯跟她重复一遍错误发音。 但是没特意纠正过的词,比如“停车场”不是“kíng车场”,他便不懂融会贯通。 徐方亭和谈嘉秧已经形成固定的三点一线生活,摸索出最适合她们的模式,以为可以继续这样下去,起码持续到她返校,哪知又来了变故—— 星春天的章老师准备辞职了。 而且这次不同上一次成老师辞职,星春天的老教师好像走得差不多,蓉蓉的感统老师黎老师也走了,跟章老师同批离开的还有另外两位老教师。 九月才过来的实习老师,已经被安排独立上课。 星春天呈现大厦将倾的颓势,谈嘉秧面临流离失所的窘况。 第52章 章老师是在徐方亭回到家后才从微信宣布消息。 「今天一直想说,说不出口。」 下午章老师刚好上完谈嘉秧便再没课,她们头一次在星春天门口分别。她和谈嘉秧、罗应和他阿姨,四人往楼梯出口方向走;章老师和教罗应的奚老师,背对她们往星春天办公室那边。老师们几度回头,跟两个小朋友拜拜。 徐方亭马上便把消息告诉餐桌对面的谈韵之,留着残羹剩炙没收拾,先在手机上忙活。 谈韵之下意识问:“跳槽还是又回老家?” 她们似乎重新进入成老师辞职回家的失落里。 徐方亭发出同样疑问,章老师说:「先回老家,休息休息[笑哭]。」 徐方亭转述道:“不行了,她也要回老家。” 谈韵之又开叠纸巾。 谈嘉秧早已解放,跑到玩具角开始拼大乐高玩具车。 亭:「还以为你跳槽,可以跟过去。」 章老师:「暂时不想找工作,太累了在这待的。」 亭:「感觉你一天都是课,没得歇一下。」 章老师:「课就算了,老板总是找事,烦到烦死了。这几个月都没休息过,周六上班周天在家加班,月底了还要扣我们钱。」 章老师平常跟徐方亭沟通谈嘉秧情况,没怎么泄露个人情绪,专业之中带着一种这个职业特有的耐心和柔和,这会不再掩饰打工者的脾性,让人顿感亲切。 亭:「[笑哭]奚老师也吐槽她,每天要写材料。她还老怂恿谈嘉秧继续报感统课。」 奚老师带罗应时间不短,阿姨又是热心肠,私下联系紧密,徐方亭间接从阿姨这知道不少星春天的八卦。 章老师:「是啊,每天写写写,一有空就在写放假也在写[笑哭]最后交上去说要考核,这里扣一点那里扣一点,一个月都没得停。反正老板看我们哪哪都不顺眼,总要找我们的错,太难了。」 徐方亭陪着吐槽一会,星春天上个月开始缴费后发一种训练券,跟普通旅游景点的门票似的,凭票上课,每张券上有号码,不能转让,简直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亭:「你明天开始就不上了吗?」 章老师:「我顶多上完这周。」 今天星期一,最多只能消灭4节课。 亭:「[笑哭]我感觉除了你跟奚老师,言语这边都没有能镇场的了。」 章老师:「上完这种还剩五节课,我帮你找个老老师,上完你去别的机构看看吧[笑哭]奚老师她们可能也待不了多久。新来的大多都是还没毕业的跟刚毕业的。」 亭:「啊,好的,其实我们也不怎么想给实习老师带。」 章老师:「我知道。」 徐方亭又继续跟谈韵之汇报。 谈韵之叠成一块纸巾团,轻轻砸到桌上,刚好楔进两个碟子下方空隙里,说:“问她有没有机构推荐,同行应该了解多一点。” 但章老师一毕业就在星春天,又是住宿舍,不了解其他机构情况,需要问一下其他老师。 徐方亭把手机调成非静音,见缝插针收拾碗筷。谈嘉秧已经玩腻了洗碗机,现在连启动按钮也懒得按,倒是依然对抽屉篮子下方的轮子感兴趣,喜欢把两层抽屉篮子拉出推进,趴地上观察轮子转动。 中途章老师来确认她们家住哪个地铁站,徐方亭两手油腻,只在屏幕上粗览消息。她用手肘把手机往谈韵之那边推了下,说:“小东家,你帮我回一下。” 谈韵之瞭了她一眼,举起手机问:“密码?” “720910。” 谈韵之顺利打开,回复榕庭居和颐光春城附近两个地铁站名。 “720是谁的生日?” 徐方亭把所有碟子摆放进洗碗机,灶台钟点阿姨做好菜早已清理一遍,她只需收拾餐桌。 “就是我来你家上班那天。” “是那天吗?” 谈韵之捡起自己的手机,按日期查找聊天记录,日历数字为黑色表示当天存在聊天记录,反之则灰置,他和徐方亭竟然“黑”了一年,一个月偶尔灰置的几天要不她休假,要不他休假在家。 他终于翻到记录开头,正好是去年7月20日,他加的她。 徐方亭那边来了新消息,谈韵之读出来:“我在问甘老师。——之前上感统也离职那个甘老师吗?” “对。” 徐方亭打扫完毕,只剩拖地,洗干净手重新接管手机。 甘老师发来他现在上班的机构,五彩星,看起来比星春天专业——起码公众号较为完善——有两个分部,他所在的分部无地铁直达,另一分部在沁安医院对面一座酒店大楼里,紧邻地铁口,距颐光春城两个站,但涉及换乘。 谈韵之说:“你可以打车去,等我的911到了,帕拉梅拉给你开。” 徐方亭说:“你觉得谈嘉秧等红绿灯发出的声音好听吗?” 谈韵之抬头瞪了她一眼,说:“那随你。” 谈韵之周四下午有空,他们决定到时从星春天下课后,直奔五彩星看一看。 * 次日中午,徐方亭去托班等谈嘉秧放学,照旧碰上阿德妈妈。没聊几句,她的手机震动。 章老师:「秧秧阿姨,今天我就不上课了,秧秧还有九节课,我找了缪老师,不过她只有一三五有空。」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打得徐方亭有些懵然,星春天的老师认识每一个孩子,但徐方亭不经常跟其他家长聊天,认不全所有老师。星春天也没剩几个老教师,仅凭印象对号入座,模糊圈定目标。 亭:「啊,好的,那么快,太意外了!」 章老师:「是啊,谁知道这么快呢,老板要我们快点走。」 大概员工一提出离职,老板便认为对方无心工作,不如当日劝退,少发一天工资是一天。 徐方亭想到自己的那一天,是不是应该把回家的高铁票定好,才告诉谈韵之。 亭:「哎,还以为能再见几天的。我们到时候直接去找缪老师上课就好了吗?」 章老师:「嗯,我都安排好了。」 亭:「好的,谢谢你。舍不得呀。」 章老师:「没关系,说不定我还会回来沁南呢,哈哈,到时候有什么都可以联系。」 亭:「嗯嗯祝好!希望有机会还能再见面。[心]」 章老师:「好的,希望秧秧能越来越好。」 托班的didi老师把谈嘉秧带出来,开始汇报今日用餐情况,徐方亭还没从那股情绪抽离,听到谈嘉秧吃了两份白米粉,菜一点也没吃,竟然没多大波澜。 “没事,他就是很喜欢淀粉类的食物。” 阿德那边依然把整份饭菜吃光光,还让didi老师多添一份饭,猛夸格蕾丝的饭菜比家里的好。 阿德妈妈担忧地叮嘱老师不能再给他加饭,已经40斤,超重了。 这天在游乐区,徐方亭一边看谈嘉秧玩耍,一边给谈韵之发消息。 机构这边一直徐方亭在接触,谈韵之给不出有效信息,只能听她的,充当最终拍板和拨款的角色,不再像一年以前可以独立拿主意。 亭:「天我跟其他家长打听一下,他们说不定有好去处。」 TYZ:「辛苦你了。」 谈韵之发来一个挺可爱的表情包,蜡笔简笔画,只从左侧伸出一只握着一枝小红花的手,好像一个小孩害羞地躲在旁边。 徐方亭笑了笑,回复:「没事,职责所在。」 下午不用再上课,她没紧着催谈嘉秧回家午觉,两个小孩闹到快两点才回家——大部分各玩各的,谈嘉秧实在跟不上NT的节奏,最多追着跑一段。 * 盼到周三下午,徐方亭身怀重任前往星春天。 路过挂在外面的教师展示板,“名师工作室”一栏只剩下奚老师和另一个老教师,其他展示位也抽走了章老师的照片。徐方亭找了一下传说中的缪老师,果然是她猜想的那一位。 整面展示板照片寥寥,星春天似乎走到了冬天。 四点下课铃打响,缪老师送蓉蓉出来交给阿姨,过来接谈嘉秧。 缪老师比徐方亭矮几厘米,但人瘦显高,妆容精致,单眼皮显得很犀利。 徐方亭当初对她印象不浅,是她那一披黑长及腰的直发,工整服帖,插一把梳子能直接滑落,台风过来也不会散乱似的。 徐方亭十分佩服这些美得从容不迫的同胞,她就只有欣赏别人的闲暇,没有捣鼓自己的余力。 时间有限,缪老师只来得及和她交换一个微笑,便带着谈嘉秧去新教室。 谈嘉秧已经习惯星春天的环境和上课模式,一路看着天花板筒灯,由缪老师牵走,路上又用刻板句式指着“安全出口”指示灯和应急灯问“是什么”。 徐方亭过到家长室,蓉蓉和她阿姨还没走。 蓉蓉阿姨在条椅上忙着看手机,抽空说:“她爸爸每天都接送我们,不用我们打车。今天晚了一点,我们等他来再下去。” 蓉蓉坐在阿姨身旁,两只手掌塞到屁股下面,鞋跟交替敲打地面。如果谈嘉秧也像她这么坐,双腿只能划空气,还够不着地面。 蓉蓉扫了徐方亭一眼,开始噗噗玩口水自娱自乐。 “蓉蓉,不能玩口水,”蓉蓉阿姨对这个带了六年多的、快十一岁的女孩简直又爱又恨,嘟嘴柔声道,“来,跟阿姨拍照。” 蓉蓉阿姨举起手机拉蓉蓉凑一起自拍,蓉蓉配合三秒,忽然又开始斗鸡眼。 蓉蓉阿姨又温声呵斥她。 徐方亭趁蓉蓉阿姨得空,忙问老教师走得差不多,她们有什么计划。 蓉蓉阿姨说:“我们还是要在这里,离家和学校近,过来方便。从我们来开始,老师都换了好几批。” 当真是铁打的特殊儿童,流水的特殊老师。 自闭儿随着年龄增大,干预效果下降,家长的期待也一年一年下调,有些只是为了从干预日常里抽离一两个小时,得到喘息机会,有些则是为了消耗每年沁南市残联补助的额度。 也许徐方亭应该问一下小龄的家长。 还有二十来分钟下课,家长室进来两大一小,妈妈和保姆带着五六岁的男孩进来。 徐方亭瞥一眼男孩的幼儿园书包,侧面写着“唐光启”。 来星春天久了,徐方亭基本可以从孩子对人关注的程度判断障碍程度。 唐光启一直“目中无人”。 唐光启妈妈留着波波头,素颜的五官很清秀,应该有一米七以上,比缪老师还瘦长。 徐方亭眼熟她们,也曾在地铁站和星春天这条路上点头示意,但从未有过交谈。 这回唐光启妈妈多看了她一眼,徐方亭便搭讪道:“你们是哪个老师教的?” “缪老师,你们呢?” 徐方亭说:“真巧,我们也排到缪老师,之前的章老师离职了。” 唐光启妈妈忽然压低声音:“缪老师……也快走了,你们准备去哪里吗?” 徐方亭吃了一惊,追问道:“缪老师什么时候走?” 谈嘉秧每周只能上三节课,九节课起码得拖到十一月中旬,也不知道缪老师能不能到那时候。 唐光启妈妈说:“我也不知道,这情况估计也待不久。我们准备去‘星星点点’看看,那里老师据说不错,就是地方小了一点,要排队,我们之前就是排不上‘星星点点’,才过来‘星春天’。” 星春天是之前谈韵之拍板的机构,徐方亭压根不知道其他地方,向她打听“星星点点”靠近哪个地铁站。 往地图上一查有四个地铁站,徐方亭彻底断了念想。谈韵之还打算过年后给谈嘉秧上全托,这意味着可选择的时间段更少,经不起这么远的奔波。 徐方亭随口问她们住在哪里,竟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们之前也在榕庭居,现在小孩外公还在那边。” “你们还没上幼儿园吧?”唐光启妈妈得到回答后,继续说,“我们之前向报榕庭幼儿园,结果那个老师看到我儿子,就直接说‘这个小孩我们不能收,都不看人的’。没办法,我们现在只能到我之前上班的幼儿园陪读。‘星星点点’离那边幼儿园近,放学可以直接过去。” 徐方亭讶然道:“读幼儿园还要面试的吗?” 唐光启妈妈说:“也不是面试,就是叫小朋友们去幼儿园里面看一下环境,人家老师一眼就看出来了。榕庭居三所幼儿园我们都去过,没有一所肯收。” “我们明年再看看,不知道家里人让他读颐光春城还是榕庭居。” 那时候她大概已经走了。 徐方亭踩着铃声准备去接谈嘉秧下课,冷不丁注意到贴在门边白纸宋体黑字的告示—— 奖励 如有发现传播对星春天不利的虚假消息,凭聊天记录、录音等实据,中心给予1000.00元奖励。 徐方亭顺手拍下发给谈韵之,那边很快回复—— TYZ:「政变了?」 徐方亭没来得及回复,大步过去接人。 缪老师反应谈嘉秧还挺适应上课,就是越来越有自己的想法,叫他往东,偏要往西。 趁其他家长还没围上来,徐方亭低声问:“缪老师,你是不是也打算走啊?” 缪老师肃然点头,开诚布公小声说:“我还没提离职,章章她们是当天提当天就被劝走了。我总要先找到下一份工作,有保证再说,不可能裸辞的。我这边小孩还要一些课,总要上完再说,不然把小孩交给实习老师也不好。” 徐方亭稍感安慰点点头,又问她有什么机构推荐。 缪老师同样推荐星星点点,评语跟唐光启妈妈的一致。 徐方亭只好先谢过她,加上她微信方便联系。 * 徐方亭通过公众号公布的联系方式跟五彩星联系,那边了解谈嘉秧简要情况后,加了她微信号。 五彩星的办事方式和流程都比星春天专业,如果把五彩星称为公司,星春天应该只是一家小作坊。 五彩星把接待时间安排在周五下午六至七点,因为其他时间老师都在上课。 徐方亭跟谈韵之商量一遭,安排好谈嘉秧吃午点和晚饭的时间,才回复同意。 周四谈嘉秧继续放一个下午的羊。 行业专家建议小龄自闭儿六岁以前进行高强度密集干预,过去一年多谈嘉秧除了生病和寒假,工作日基本都在上课,此时乍然耽搁,明年可能找不到合适人选来替她的班,徐方亭难免焦虑。 羊儿独自悠闲吃草,只有牧羊人担心草不够。 终于盼到周五上课的下午,徐方亭把谈嘉秧从午睡中拱醒,等他发了一会起床气,然后磨磨蹭蹭穿鞋袜。 这会,缪老师来了消息。 徐方亭从开始看到名字就心跳怦怦,不祥的预感攫住她。 缪老师:「秧秧阿姨,今天先不上课,星春天这边有点事情解决不好,目前不知道怎么弄,等弄清楚了再通知你们上课或者怎样。实在不好意思。」 徐方亭想起家长休息室那张诡异的《奖励》告知,跌坐回床上,回复她:「好的,收到。」 谈嘉秧还没穿好鞋子,徐方亭释放他道:“谈嘉秧,不要再穿袜子啦,我们再睡一会吧。” 谈嘉秧倒下去,却再也睡不着,东翻西翻,是块大饼早烙成干脆面。 徐方亭只能又跟谈韵之联系,那边回复一句不痛不痒的“果然政变了”,她看了下时间,重新安排三人的午点和晚饭。 徐方亭看似没干什么实际的活,光是跟谈韵之以及钟点阿姨沟通,将琐事安排妥当,竟然也用了大半个小时。 所有大人都在围着小孩的需求不断协调、协调、再协调,以至各人利益达到一个可观的平衡。 傍晚六点,天已黑透,徐方亭给谈嘉秧加了一件薄外套,自己和谈韵之还是短袖长裤,提前十分钟抵达五彩星楼下。 此栋酒店大楼地处十字路口,对角线正是沁南市的三甲精神病专科医院沁安医院。晚高峰不少人已下班,酒店门前停车位充足,谈韵之停好车下来,伫立凝望沁安医院,好久咕哝一句:“我去过那里。” 徐方亭牵着谈嘉秧,小心翼翼接话:“小东家,你吗?” “谈嘉秧妈妈……”谈韵之声音低了一度,“重度抑郁,之前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走吧。” 他起的话头,他迅速结束,徐方亭免于难以接茬的尴尬,莫名舒了一口气。 五彩星在酒店大楼的三楼,一出来却比当初初访星春天还要震撼:他们进入一片施工场所,光线昏淡,工人已经下班,工具潦草堆放,险些以为误入楼层——如果不是隐隐约约看到一个指示牌的话。 五彩星请往左转按铃。 “跟着我。”谈韵之打头往左边走。 谈嘉秧估计也心里发毛,紧紧抱住徐方亭大腿,她便弯腰抱起他。 五彩星的入口看着像后门,若不是旁边搁着一部婴儿车,大概会误当成一个不常用的紧急出口。 谈韵之按下门铃,然后说:“谈嘉秧,下来吧,姨姨抱着累。” 谈嘉秧哼哼道:“不下。” 谈韵之朝他伸手,说:“那舅舅抱?” 谈嘉秧:“不要——!” 这语调显然是发作前兆,徐方亭忙说:“我抱一会没事。” 门这时被打开了,一个穿橙色衣服的年轻女人迎来道:“你们是约了六到七点咨询的、秧秧是吧?” “对。”谈韵之往登记本上填了他的信息。 五彩星由酒店式房间改成,总面积不及星春天一半,隔间小而多,容易迷路,最大那一间感统训练室还没颐光春城的客厅大。 他们进来的门的确是后门,大门上了U型锁,外面在装修。 徐方亭一进来便感觉莫名压抑,参观一圈,终于发现源头:没有窗。 星春天的窗虽不是连通大楼外部,但一来面积大,二来通到宽畅的走廊,给人观感便畅快许多。 五彩星每节课只有40分钟,收费按老师资历调整,区间在160至190之间,下午6点以后属于加班,收费略有上涨。按月缴费,以每月工作日数乘以每节课价格,课时需要在当月上完,如遇请假要自行协调时间补课。 这又比星春天严格,最后一条让徐方亭心生退意:万一谈嘉秧像之前一病病一周,哪来的时间协调? 现在非寒暑假期间,老师空档相对充裕,入学前只需进行一次评估。 徐方亭和谈韵之表示考虑一下,原路离开五彩星,酒店门口有一方小小灯光喷泉,谈嘉秧又给灯光迷住了。 谈韵之习惯性问她:“你觉得怎么样?” 徐方亭也适应小东家经常问她要看法,说:“40分钟好像太短了,谈嘉秧可能刚进入状态,课就结束了。” 谈韵之轻轻一叹:“找个时间去‘星星点点’看一下吗?” “也可以吧。”徐方亭的茫然被一个喷嚏打断了。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上车后,忽然把副驾座的兜帽开襟卫衣往后撂,不带商量道:“穿上。” 徐方亭愣了愣,下意识没接,反问:“干吗?” “你怎么光记得给谈嘉秧带长袖,自己不带一件?” “……我只是鼻子痒。” 衣服给直接撂进她怀里,那边说:“你要是生病,谈嘉秧可就麻烦了。” “……对哦,小孩子抵抗力弱。” 徐方亭才想起来沁南市后还没生过病,抖衣服时衣领刚好离鼻端不远,依然泛着洗衣液淡淡的樱花香。 她一边穿上,一边故意说:“小东家,你这衣服多久没洗了?” 谈韵之没好气道:“你应该问你自己。” 徐方亭费劲才袖口探出手来,卷了两下袖口,叫道:“妈呀,可真长,跟戏服一样。” 谈韵之冷笑道:“17厘米可不是白长的。” 衣襟关上会热,徐方亭便敞着,又理了理袖口,笑道:“谢谢小东家,回去我给你洗干净。可惜我比你矮,不能投桃报李了。” 谈韵之不知道想到什么,扯了扯嘴角,慢慢开车上路。 有好一会,刚才五彩星出来那股气氛好像淡了,只是两人没再说话。在一个红绿灯路口,谈韵之略显疲惫地伏在方向盘一小会,叹道:“小徐,你说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徐方亭从窗外霓虹回过神,肘支窗沿,托着脑袋,闷闷道:“让像我这样的人有工可以做。” 谈韵之顿了一下,低低笑起来,笑到后来,竟然有点哭意似的,发出类似伸懒腰的叫声,把谈嘉秧吓了一跳。 徐方亭轻声提醒,变绿灯了。 第53章 周一早上,缪老师还没说周五的事处理得如何,下午还能不能上课。 徐方亭只能主动联系。 「缪老师上午好,星春天现在是什么情况呀?今天下午上得了课吗?」 她等呀等,时间越久,事态越严重,像蛋糕起了霉斑,越长越多,直至全部坏掉。 一个半小时后,徐方亭出门接谈嘉秧,才收到回复。 缪老师:「现在我不在星春天了,秧秧的课您需要问一下排课那边哦。」 徐方亭脚步一顿,差点给扶梯直接推向平地。 亭:「[笑哭]那么突然。」 缪老师:「是的,很突然,都没来得及跟你们打个招呼。」 亭:「哎,还有哪个老师也走了?」 缪老师:「奚老师她们都走了。」 亭:「这是一次性把资深老师都劝走吗?」 缪老师:「剩下的我也是没办法帮忙了,[难过]唉,你要排课老师看看。」 亭:「好可惜,才上了一节你的课。祝好!」 缪老师:「秧秧也好可爱,我也舍不得,都要好好的呀。」 徐方亭翻进这个樱桃小丸子头像的朋友圈,缪老师兼职一些美妆代购,发了不少广告,最近一条原创动态是一张课案表,文案“终于写完了”,时间在凌晨。 她不由庆幸,幸好谈韵之没强迫她写每日汇报。 徐方亭赶着星春天没下班,立刻打电话过去,认出了排课老师的声音,是当初提醒罗应阿姨打电话不要那么大声的管事男老师,说给她们安排了胡老师,下午老时间就可以过来上课。 那天她并未在教师展示板看到什么胡老师,估计是哪个还未毕业的实习生。 这样也好,徐方亭宽慰自己道,早日上完九节课,早日找下一家。 * 下午去星春天一探究竟,果然是一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实习生,换上荧光绿的翻领制服也掩盖不住她面容的稚嫩。 徐方亭纵有一百个不甘心,也还是把谈嘉秧交给她。 出来路过教室展示板,缪老师她们的照片已经撤掉,“名师工作室”栏只剩下一名老师,还是六月份刚大专毕业的,其他实习生在旁边一栏,“毕业”二字从每个人的简介里消失,只有“就读于”某某大专院校,然后再配以一句个人格言。 徐方亭刚考上舟岸高中那一年,毕业初中搞了类似光荣榜,也贴上一句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座右铭。 星春天一个民营性质的机构,摆出如此小儿科的姿态,其专业水平实在令人怀疑。 今日家长休息室里,董颖慧的爸爸也在,侧头听着打开外放的手机,好像在跟谁通话,里面是一道年轻女声,好像在讲故事,偶尔夹杂几句小女孩的回答。 董颖慧爸爸说是自来熟,但有没有自来熟性格那种感染力,倒像找人吐苦水,徐方亭一来,又当上树洞。 他问:“你们分到哪个老师?” 徐方亭说:“胡老师。” “胡老师是哪个,不是老老师吧?” “实习的,老老师早走光了。你们呢?” 董颖慧爸爸的外放还没结束,成为两人交谈的背景杂音。 他说了一个姓氏,徐方亭反应过来,是在“名师工作室”上面挂着的那位。 徐方亭说:“你们还行啊,起码分到一个稍微有经验的。” 董颖慧爸爸摇头,连说两声“不行”,皱眉道:“现在这个刚毕业一点经验也没有,之前她还跟着章老师学习的。这里老师水平都不行。” 徐方亭意外道:“你们也是章老师教的?——我觉得章老师教得挺好的啊。” 她只来一个时间段,基本不了解哪些老师具体带哪些学生。 董颖慧爸爸说:“章老师还可以,现在换了一批真的不行了。” 蓉蓉阿姨一直默默玩手机,一只手托着,一只手划屏幕,离得远远看,可能保护视力。 这回冷不丁插话道:“这里老师水平不行,你还来这里上?” 董颖慧爸爸又焦虑换了一种说辞:“我孩子能力也不行,她现在都只会问‘是什么’,还不懂问‘为什么’。人家说,小孩要是学会问‘为什么’,她的语言构造就完整了。‘为什么’对她这种小孩来说,太抽象了,根本教不会。” 徐方亭说:“我们才开始会问‘是什么’呢。” 董颖慧爸爸皱得更厉害,道:“你们还那么小,已经很好了。我们那个根本不行,刚来机构简直一塌糊涂,都不看人的。” 他的手机外放好像安静片刻,董颖慧爸爸便凑上去听,忽然又将手机递到她眼底下,说:“你听听这老师,上课到底教了什么啊!” 徐方亭讶然道:“你这是……” “语音通话啊,”董颖慧爸爸说,“连上我小孩电子手表。” “……” 蓉蓉阿姨又一针见血道:“你还监听啊?” 董颖慧爸爸说:“当然要听啊,不然这种孩子进去呆了一个小时,说又不会说,学了什么你都不知道。这个老师真不行,我只能让她给我小孩多讲讲行为绘本故事。” 董颖慧爸爸又继续聊他自己,从小到大几乎没有朋友,怀疑自己是个高功能,才会生得出这么一个孩子。 孤独症成因现在还没定论,只知道是先天性障碍,有家族遗传倾向,跟父母亲生育年龄也有关。 徐燕萍生第一个孩子时,夫妻双方挺年轻,家族也没听说过有疯子或傻子,偏偏一胎中奖,冲毁生儿子的喜悦。用她的话来说,只能是“上辈子造孽了”。 谈韵之这回动身早,刚好在楼下挤到停车位,便上来星春天。 胡老师把谈嘉秧牵出来,说:“今天教他认颜色和形状,掌握得挺好。” 谈韵之脸色绷起,道:“颜色和形状不是早就学会了?” “……”胡老师个头玲珑,还不到他肩膀,似乎给那股家长气势震慑,眼神怯怯,一时接不上话。 谈韵之又说:“你们老师之间都没做好交接?” 胡老师抱着文件夹,眼眶有了湿意,嗫嚅道:“这个……领导临时给安排的……我也不清楚……我加一下你微信,晚上有空我们聊一下小孩的情况,可以吗?” 徐方亭拦上一步,掏出自己手机递上二维码,说:“胡老师,你加我吧,平常我带谈嘉秧比较多。” 谈韵之还想说什么,徐方亭抬头警告一眼,那边不得不歇火。 加上胡老师,徐方亭把谈嘉秧拉走,谈韵之也只好跟上。 拐过转角,她不禁轻声道:“胡老师也只是一个实习生,不要太为难她了。” 谈韵之不服道:“我交了钱上课,抱怨一两句也不行?” 徐方亭说:“她们这些实习老师工资被压榨得很厉害,蓉蓉阿姨跟我说,普通老师课多绩效好的时候,月工资可以上万,这些实习老师前期又带不了学生,千把来块钱的实习工资还要扣去一部分伙食住宿费用,要没家里补贴,在沁南这个地方根本生存不下去。现在不得已赶鸭子上架,那抠门老板估计也不会给她们多少。” 谈韵之咕哝道:“她们不容易,那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关键是浪费时间。你每天来回一小时,带谈嘉秧过来,结果什么也学不到,还不如你在家教。” 徐方亭没再辩驳,默默跟在他和谈嘉秧后面下楼。 停车地方还要走一段,两个人就像七年之痒的夫妻,拉着个孩子,偶尔跟孩子说一两句,就是不跟对方说。 十月底的天气,汽车已无需像前几个月那般,开一会空调才能坐进去,不然人就要给焖熟。 谈韵之启动发动机,却没有立即开车,像在等空调。 他稍稍侧头说:“上完这九节课我们就走吧,去五彩星也行,星星点点也行,反正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那就五彩星吧,星星点点还是有点远,也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徐方亭轻轻点头道,“我听另一个小女孩的爸爸说,像我们这样不走残联转借——就是报销——自费的学生,可以上外面个人开的工作室,很多,有些老师是从大机构出来自己创业。那个小女孩刚开始还没沁南户口,在外面自费上了一段时间。” “医院给的那些列表里面也没有这样的工作室,要是没有信得过的熟人介绍,我们也不知道老师水不水,”谈韵之头疼道,“以前我觉得有个老师教谈嘉秧就好了,不断跟他说话,总能刺激他的语言机能。现在不一样了,我觉得他应该是个高功能,可以发展得更好,不希望庸师误人子弟。” 徐方亭心有微妙,一时又理不清哪里不对劲,说:“也是……我明天再问问看罗应阿姨,看看奚老师去哪个机构,她水平挺不错,罗应跟着她进步很大。” 谈嘉秧在玩一辆某次去饭店获赠的玩具车,之前落在谈韵之车上,没玩过几次,新鲜感还在,他一时没催着谈韵之开车。 谈韵之从后视镜看她一眼,搭在扶手箱上的手不禁敲了两下,说:“小徐,以后你要是辞工,提前几个月跟我说一声,我不会像星春天一样立刻赶人,你也给我点时间做准备,行吗?” “我知道,”徐方亭还是未解开前头微妙的症结,“我辞工前会帮你把谈嘉秧安顿好的。” 现在他们就在安顿的过程里,谈韵之吃了一惊,回头道:“你已经准备要走了?” “没有,”徐方亭蹙眉道,“现在快十一月不头不尾的,我回去跟不上总复习的进度,最快要明年七月吧。” 谈韵之皱了皱鼻子,说:“我也没叫你提前那么早给我预告,你这叫钝刀割肉。” 徐方亭本来犹犹豫豫,决心飘摇,给他一埋怨,反倒落地了。明年她20岁,顺利的话本科毕业也已25岁,别人已经可以完成硕士学历,她再拖下去,以后就职很尴尬。 她便说:“那你就当我明年七月份走吧。” 谈韵之无奈道:“小徐,我真不是激将。” 徐方亭也苦笑,说:“小东家,我是认真的,七月走,七月不走我不姓徐。” 谈韵之把自己转回去,晾在座椅上放空几秒,也不叹气,也不开车,不知道琢磨什么。 氛围不好不坏,徐方亭索性放下负担地说:“小东家,我能好奇一个事吗?” 谈韵之防备地回头看她。 徐方亭说:“其实我学历甚至比不上星春天的实习老师,你为什么不担心我带谈嘉秧是‘误人子弟’呢?” 谈韵之冷笑道:“你在怀疑我的判断?” 徐方亭说:“我是真想知道。” 谈韵之视线稍垂,望着副驾座的座椅似的,半晌道:“你不觉你自己给人感觉很可靠吗?” “你不怕我忽悠你吗?” “你敢忽悠,我大不了炒了你。” 徐方亭手肘支在降下的窗框上,托着脸颊自讨没趣。 “那、如果你是老板,你聘用一个员工,总得说得出她的两三优点吧。” 谈韵之忽地幽幽道:“原来你想我夸你啊?” 徐方亭咬了咬唇,说:“我觉得如果我是胡老师,刚才一定被你骂哭了。” 谈韵之手肘撑着扶手箱,扭过身子道:“那我也没骂哭过你啊,有吗?” 徐方亭想起一开始他不信谈嘉秧特殊,把她骂出家门,努了努嘴,道:“不知道。” 谈韵之愣了一下,讪讪说:“那就是有了,什么时候?我一点也没印象……” 谈嘉秧不耐烦道:“啊,我要走!要走!走!” 徐方亭也说:“回去吧。” 谈韵之杠上了,架在那里不动:“你不说,我不走。” 徐方亭转而跟谈嘉秧说:“谈嘉秧,要不要坐地铁?” 谈嘉秧不给面子,叫道:“不要!不要坐地铁!我要走!” 谈韵之交替看了两人一眼,也不知道先跟哪个投降,回转身踩下刹车,开动了车子。 车厢飘荡起国语、粤语或英语三语儿歌,跳到「Five Little Monkeys Jumping on the Bed」时,谈嘉秧在儿童椅上跳起从托班学的手指操,嘴里含含糊糊跟唱。跳到下一首时,刻板思维又发作,偏要单曲循环。 徐方亭打开相机给他拍视频,谈韵之趁红绿灯还从后视镜看几眼。 育儿像患上间歇性发作精神病,时而情绪低迷,时而精神高涨,终身相伴,无药可解。若是可以选择,他们当然宁愿无病到老。 前方路况良好,谈韵之开着车便得空问:“小徐,回去之前想去哪里吗?来沁南那么久,好像你也没玩过什么景点?” 徐方亭的确没去过沁南那些地标景点,便说:“还有大半年,小东家,你这就想赶我走了。” “九个月很快的,”谈韵之说,“你看一眨眼,谈嘉秧已经三岁,我也快十九岁了,大学差不多上了一半。一个月玩一两个地方,还不一定能全部玩完。” 徐方亭轻叹一声,说:“我也想去,但是我姐妹刚生了小孩,估计很难动得了身陪我。一个人去也不是太好玩吧,又不是看电影。” 谈韵之目视前方,认真道:“你想去哪里,我跟你去。” 徐方亭立刻道:“有谈嘉秧可以玩的项目吗?” 右边车道有车想加塞,谈韵之拍了一下喇叭,语气跟着急了几分,“小徐,你语文不及格吗?” 徐方亭反刍他前一句话,模模糊糊明白,隐隐约约不敢相信。 “等安顿好谈嘉秧再说吧……” 第54章 /*新增1000字…… 当晚到家,徐方亭匆匆赶完晚饭,趁谈嘉秧还在磨蹭,把他的情况总结一遍,要点分明,难点突出,然后发给胡老师。 谈嘉秧经过一年干预,学习能力有所提高,从“闭魔”降级成“闭娃”,吸引注意力不再需要耗费一番功夫,当然,所学知识难度也在加深。还剩八节课,徐方亭和谈韵之不指望他能多学会一项技能,对老师的期待又回归原点,只要有个人不断跟他说话,不留一个人发呆,巩固旧知识,技能不会退化便好。 与此同时,徐方亭仍继续从家长中收集附近机构反馈。 董颖慧爸爸一直以来坚持自己掰碎了一点点教,一边暴躁一边干预,本就对机构不寄予希望,只是来这里消耗每年残联的报销额度。加之星春天离家近,明年下半年董颖慧上小学后,下午放学还可以过来。 他是驻守部队之一。 有一个上小学的唐氏男孩也继续驻守,原因与董颖慧爸爸差不多。 罗应跟着新老师调整上课时间,徐方亭周三和周五才能碰见人。 罗应父母是工作狂人加甩手掌柜,孩子多是阿姨在管。 阿姨朝徐方亭打听踩过点的五彩星,那里离罗家更近;徐方亭反过来问奚老师动态,是不是去哪个机构就职。 罗应阿姨说:“奚老师还不清楚,说过段时间再说。” 徐方亭问:“她还留在沁南的吧?” 罗应阿姨说:“我暂时没听说她要走。” 徐方亭近乎叮嘱道:“姐,她要是安顿下来,你告诉我一声啊。我们现在也不知道去哪里好,可能先去五彩星看看,其他都太远了。” 罗应阿姨也想看看五彩星,掏出手机,调出微信个人二维码,说:“五彩星在哪里,你加我微信,发个地址给我吧。” 星春天敲响下课铃,罗应挣脱老师的手冲过来,一阵滑步后,跪倒在泡沫垫上。 年轻的老师追过来,气喘吁吁道:“阿姨,他又发脾气了。” 罗应也许能感受出语气差别,隐约知道挨批,登时仰躺地垫,不断磕后脑勺。 罗应阿姨淡定递近手机让徐方亭扫码,俯视着他:“罗应,给我起来,再不起来打屁股。” 罗应依旧拿头敲木鱼,噔噔噔一声又一声,偶尔偷瞄阿姨一眼。 徐方亭匆忙扫码,加上人之后,跟罗应拜拜,过去接谈嘉秧下课。 这一周过去,谈嘉秧在星春天还剩最后四节课,以往徐方亭会主动去财务办公室续费,这一次她们来到五彩星,缴上一笔PEP-3评估费用。 拥有评估资格的是言语课组长凌老师,齐刘海中短发,发尾染黄,声音略显沙哑。 之后安排的课程也是她上,费用相对其他老师稍高——不过谈韵之也不会太在意这三四十块钱区别。 评估时长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间,谈嘉秧须独立完成项目,于是和凌老师两人一起“关”四平米左右的小教室,徐方亭和谈韵之可以从前厅的监控大屏上看情况。 周六上午五彩星只有两三个学生来上课,每间教室大门紧闭,隔音效果强,不像星春天那边“热闹”。 徐方亭和谈韵之仰着脖子看监控,右下方小小的一格,听不见声音,只能勉强看到测试的项目。 谈韵之以他固定的姿势抱着胸膛,示意安设两个摄像头、占据两个方格的感统教室,凑过脑袋跟她说话。 悄悄话依旧拿捏不好亲密程度,有时他仍会不小心蹭上她肩头,可能天冷衣物稍厚,她触感给隔挡,又或者已然习惯,两人没有如以前尴尬而慌张拉开距离。 “他们的感统教室跟游乐场差不多啊。” 地板铺满深蓝和浅蓝相间的泡沫垫,墙壁贴了一米多高的防撞软垫,角落还有滑梯和波波池。 有个比谈嘉秧小一些的小孩正在练习坐独脚凳。 徐方亭只扫了一眼,又回到谈嘉秧所在的格子,说:“感统就是玩嘛。” 谈韵之继续看一会,嫌脖子酸,坐到靠墙而置的条凳玩手机。 研究一会默片,徐方亭大概了解每个项目考察什么内容,当凌老师刚拿出教具,也能大概知道谈嘉秧能否通过这一关测试。 这令她颇有自豪感,侧面佐证对这个行业的热情,她就是这一块的料。 约莫一个小时后,谈嘉秧从教室“释放”出来,坐到门口的矮凳换回自己的鞋子——这里教室都铺了泡沫垫,任何人进去都得脱鞋子。 凌老师表示还需要一两个工作日才能出结果,到时会出详细报告,然后又列了几点谈嘉秧的明显问题——老是看房间里面的排气扇。 “现在排课情况是这样的,我还剩下下午2点20到3点,以及6点20分到7点的空档,你们看小孩能不能上,或者其他老师可以安排早一点的课。” 既然做到组长,一定尤其过人的能耐。谈韵之和徐方亭对视一眼,几乎不用开口商量,便说:“还是上你的课吧,就6点20。” 明年谈嘉秧上全天托班和幼儿园,只有这个时间最合适。 凌老师又跟他们确认一遍排课时间。 星春天的课程下周四才能结束,两人打算让谈嘉秧周五缓冲一天,新的一周开始直接来这边上连续的课程,那时刚好十一月剩下十五个工作日,谈韵之便付了十五节课的学费,从财务室拎回一小箱赠送的小熊饼干。 徐方亭和谈韵之互相看看,并未如释重负,切换到一个新环境,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建立信任,这之前一颗心还悬着。 徐方亭示意他看办公室整面墙的白板,上面的表格密密麻麻写着各个老师的排课。 “罗应,谈嘉秧名字下面,”她悄悄说,也许鼻息拂红了他的耳廓,“同一个老师评估,在下午。” 谈韵之记得这个谈嘉秧蹭人家婴儿车的小男孩,说:“也打算来这边?” 徐方亭便说:“回头我问问。” 三人再度穿过凌乱的装修现场离开酒店大楼。 晚点的时候,徐方亭跟罗应阿姨联络上,罗应的确在他们之后评估,但一进去就哭闹,哭闹累了倒头呼呼大睡,评估评了一阵空气。 他们要凌老师2点20分的空档,以后虽在同一个机构,恐怕短期很难再碰上。 罗应在星春天剩的课时较多,但每天上2节,比谈嘉秧还早一天结束。 谈嘉秧上完所有课程的周四,胡老师依然是那副带着点不自信的谨慎,问:“秧秧明天还来上课吗?” 徐方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不来了。” “之后也不来了吗?” “嗯……” 胡老师笑笑,了然道:“好的。” 徐方亭提提谈嘉秧的手,说:“谈嘉秧,跟胡老师拜拜。” “拜拜。”谈嘉秧闪烁一眼,用力挥了挥手。 星春天外面的高架桥已然竣工通车,那些工地民工不知往哪个地方迁徙。车辆像单行的拉链头,不断地滑上高架,隐身进土黄色的声障屏里。 徐方亭带谈嘉秧看了一会,折回大楼里,往小区那边楼梯口走。 谈嘉秧本来不愿意,徐方亭连哄带拉,说了几次吃猪杂莲藕粿条里面的炸肉皮,他才肯跟下楼。 谈嘉秧已勉强能够上木桌,徐方亭往小碗夹一些短稞条,让他自个儿用勺子扒拉着吃,不时留心看几眼。 一顿晚饭平平淡淡,以至于结束时,徐方亭差点忘记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里稞条。 她牵着谈嘉秧,如上一次那般,悠上天桥,往对面马路去。 天桥给高架桥削顶,桥底下那一截光线昏淡,空气仿佛跟着沉滞几分。 十一月的傍晚六点,夕阳收工,路灯光就位。飞驰而过的轮子,沿街店铺的多彩灯箱,对谈嘉秧都是一场视觉盛宴。 路过那所可以见着足球场的小学,小男生们在教练带领下训练。 徐方亭让谈嘉秧看踢球,谈嘉秧大概又忙着看球场灯。 “谈嘉秧,你以后也要像哥哥们一样踢球,让舅舅教你锻炼身体,好不好?” 谈嘉秧的眼神比灯光还涣散,徐方亭改一个问题,问他哥哥们在干什么,这回倒是给出了回应。 再走到那所门前置了地灯的中学,谈嘉秧依然叫抱坐上障碍墩,滑下来后果然去踩了一会打亮的地灯。 徐方亭陪着他一路玩回去,后半程依然得抱着他。 以前在仙姬坡,她注意到一个微妙的现象,那些生育小孩的阿婶们的上臂总是格外粗壮,如今她终于明白,都是抱孩子累出来的。 她这晚洗澡时特意鼓起肱二头肌左看右看,貌似的确比在老家时结实了几分。 * 这周天徐方亭休假,懒得往孟蝶那边跑,打算到两站地铁之外的图书馆泡了一天,远离小孩,放空自己。 谈韵之一会把谈嘉秧送榕庭居,自己也出门,看着徐方亭吃过早餐,便问:“小徐,又去你姐妹那里?” 徐方亭连续两个月的假期都往那边跑,小东家估计形成条件反射。 “这周暂时不去,就一个人随便逛逛。” 谈韵之眼睛漫上莫名笑意,说:“你最近从你姐妹那回来,感觉都像换一个人。” 徐方亭看他也吃完,自然开始清理餐桌,叠起两个瓷碟问:“变成什么人?” 谈韵之肘撑桌沿,双手交握抵了一下鼻尖,说:“像我每天上完晚自习回宿舍,什么话也不想说,就想倒头睡。” “搭两个小时的车,”徐方亭不太想透露孟蝶的产后情绪波及到她,“是有点累。” 谈韵之脱口道:“我的911快到了,你可以开我车,提前适应一下。” 徐方亭立刻抬手,做了一个小幅度投降的姿势,瘪嘴道:“你的保时捷停进城中村太万众瞩目了。” 自从谈韵之某日在车库随意叫谈嘉秧认了一些车标,谈嘉秧每路过一辆便问她一次“这是什么,我不知道,这是……”,徐方亭把它矫正成“这是什么车”。 谈嘉秧认知能力提上去后,便开始展现ASD孩子过人的机械记忆能力。她只认识沁南市随处可见的BBA,被迫拓展知识库,把常见车标记下来,也大致了解到车价和档次。 谈韵之敛了笑,似乎有了些情绪,说:“它就一辆车而已,代步工具。” “……” 徐方亭现在穿惯了阿迪达斯——当然是工作服性质——纵使记得起当初目睹同学随意消费阿迪的心境,也已钝化了贫富差距的感受。阿迪对她只是一件能拥有的蔽体衣物,保时捷还不是。 谈韵之缓了一会,放下双手,揪过一张纸巾擦嘴后问:“跟你去景点玩,天气刚好不冷不热,像上次说的,谈嘉秧也安顿好了,去吗?” 徐方亭动作滞涩一瞬,把餐碟送进洗碗机,回来才闷声说:“先不去吧……今天有点风,我想去在室内呆着,去图书馆。” 他又开始叠纸巾团,她反射性观察他表情,眼神显得有些迷惘。她现在可以下判断,每次他不由自主叠纸巾时,总是有点烦躁。 他把纸巾压到不能再弯折,看了她一眼,略带不甘地说:“我们学校也有图书馆。” 徐方亭垂头擦桌子,说:“上次去过了……现在这家就在星春天的下一个地铁站,我竟然现在才知道。” 谈韵之没再说什么,把纸巾团轻轻抛到桌面,起身去玩具角找谈嘉秧。 若是以往,徐方亭会呵斥他,餐桌又不是垃圾桶,不要把纸巾扔上面。这回她只是默然拾走,绕到他那边擦桌子。 * 傍晚回颐光春城,谈礼同已经把吃饱饭的谈嘉秧送回来,谈韵之罕见地不在。 夜色渐晚,徐方亭把谈嘉秧打理上床,天也来越冷,他入睡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不到九点就能钻被窝。 她给谈韵之去了一条消息,问他今晚还回不回来,不回她要反锁门。 一直到她将谈嘉秧哄入梦乡,指纹锁传来声响,不回复消息的人出现在玄关。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徐方亭端着一杯温水从厨房出来,随着对方走近,鼻端飘来一股淡淡的酒味。 她立刻蹙起眉头,眼神略含指责。 谈韵之拉开餐椅,咚地一下撴到椅子上,“我也想喝水。” 徐方亭盯着他这副鬼样子片刻,暗暗叹气,回厨房用他杯子接了一杯温水。 她把杯子推过去,坐到他对面,试探道:“小东家,你、又失恋了?” 谈韵之端杯仰头,只有喉结在滚动,然后重重撴下杯子,薄恼道:“我今天生日,跟我们宿舍的吃饭了。” 徐方亭哑然片刻,难怪今早他问了两遍要不要跟她再去校园逛逛,她都拒绝了。 徐方亭拼命回想去年的日子,可是带小孩的每一天大同小异,分辨清楚工作日和周末实属不易,每个月能记住的日期只有发薪日。 “小东家,生日快乐哦!” 谈韵之毫不客气道:“不快乐!” 徐方亭:“……” “我十九岁了,竟然还没谈过恋爱。” “……我十九岁了,竟然还没上过大学。” 谈韵之撩起眼皮盯着她,可能酒精摧毁他的坚定,不到十秒钟便妥协了,垂眼沉声道:“好吧,你赢了。” 徐方亭释放先头那些指责,咕哝道:“不是说‘喝酒不回家,回家不喝酒’吗?” 谈韵之喘了一口粗气,扯了扯嘴角道:“你放心好了……” 说罢,他挺直腰背,做了一件让徐方亭非常不放心的大事—— 他的椅子离桌稍远,从徐方亭的角度,可以清楚看到掀起衣摆,传出解皮带扣的声响,下一瞬,他真的把牛仔裤的皮带抽出来。 徐方亭从椅子上跳起,以几乎能唤醒谈嘉秧的声音叫道:“谈韵之,你干什么!” 谈韵之懒懒地靠在椅背,皮带端到桌面上重新上扣,然后两手腕钻进缩小的皮带圈,顺便定住皮带头,低头咬住皮带尾,昂头一拽,便把自己锁上。 他松开牙关,自嘲一笑,慵懒而迷惘地望了下她,眼皮快要阖上。 若不是这副虚弱的表情,他恐怕会更像一个受审讯的嫌犯。 “……” 徐方亭又跌坐回椅子,暗暗骂了声疯子。 这人既然能干出酒后睡门口的壮举,如今这般倒小巫见大巫。她下意识弯腰看了眼桌底,谈韵之两腿伸直,果然大冷天又光着脚,姿态更显落拓。 她无奈道:“谁又让你那么不开心了?” 谈韵之支起手肘,额头困顿地磕上拇指根,道:“不是谁。” “嗯?” “是很多事。” “……可是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应该开心一点啊。” “说了开心不起来。” “……” 徐方亭给他的混沌折腾进死胡同,一时不知道如何开解,垂眼看了下杯子里的水,小小的光亮反射到杯子内壁上。 她无意瞄了眼谈韵之拘束的手,忽然间发现一点不对劲,他的指尖颜色有点暗,再一看手腕处勒出了皱纹。 徐方亭立刻叫道:“把皮带解掉。” 谈韵之睡着似的,没有反应。 “等下你手会充血坏掉的……” 她丢下杯子跑到他身旁,拽过他的皮带圈就开始摸索金属扣的机关,束缚松开那一刻,谈韵之忽然两手握住她的右手,垂头一起垫到桌子上,声音有气无力,饱含痛苦:“小徐……” 徐方亭一时懵然,等明明白白给他掌心与额头的温度包裹时,好像丧失上一次被他不小心拉住手腕的尴尬与气愤,只剩下奇怪的舒坦,和一点点加速的心跳。 她难过时,曾抱着谈嘉秧吸鼻子,谈嘉秧会回抱她,这种肌肤接触可以获得反馈,比和枕头拥抱更有真实感。 也许这段时间折腾谈嘉秧换机构一事,他们都有点心累,不经意成为彼此暂时的依靠,仅此而已。 徐方亭就这么静静站在他身旁,莫名想起今天的图书馆,里面再也没有陌生人,只有她独自一人,实现真真正正的放空,宁静而清醒。 隔了约莫四五分钟,她轻轻换了一声:“小东家?” 没有反应。 她左手想推开他的脑袋,触及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发丝时,情不自禁轻抚一下,当真只有一下,像手掌掠过水稻叶尖,触感却柔软舒适,跟谈嘉秧的有些不同。 这种“不同”的认知跑出来,她才醒悟,握着她手的人也跟谈嘉秧不同,对方是一个足够理智、喜恶分明、能清醒表达自我的成年人。 她愣了愣,到底还是推开他,抽回自己的手。谈韵之侧头枕着他的手肘,双眼紧闭,呼吸平稳,果然睡着了。 第55章 新的一周开始,徐方亭和谈嘉秧改了地铁路线,从原来星春天的下车站,继续换乘另一条地铁线。 地铁口出来的街道整齐干净,非机动车道平整而崭新,不出五十米便是酒店大楼的露天停车场。 谈嘉秧依旧一路问她“这是什么车”。 有一个不常见的车标,椭圆蓝底、内饰一大五小总共六颗四角星,徐方亭用手机识图搜索给他指认过两回, 第三回 她自己又忘记,谈嘉秧便笃定地说:“这是斯巴鲁。” 谈嘉秧同样比她先记住英菲尼迪、雷诺和凯迪拉克。 徐方亭嘀咕:“你知道还问我。” 一节课40分钟,徐方亭有一半时间仰头盯着监控屏幕上的小格子,不时揉一揉发酸的后颈。 五彩星6点以后的课时属于加班,费用比白天时段的稍高,大多还未或者不能正常上学的小孩会选择白天时段,徐方亭只在这个点碰上一个上感统课的家长。 对方是位全职妈妈,小男孩比谈嘉秧小,家中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姐姐。她们确诊后听说隔壁市某某机构干预效果好,便在那边租房干预一段时间,最近才回来,也算一个五彩星新生。然后像徐方亭以前见过的一些家长,这位妈妈整个白天都带着小儿子在外面奔波,一天穿梭在三所机构和家之间,只有半个下午在家午睡和解决晚饭。 小孩依然没有语言,家长很焦急,一看到谈嘉秧已经会短句,连说了好几声“真好”。 徐方亭只能说:“比同龄NT还是落后很多。” 那位妈妈无奈一叹:“我们的比不了,能像你们这样就不错了。” 徐方亭以前上学,一节课也40分钟,有时她觉得枯燥难熬,同样时间到了谈嘉秧这边,竟然转瞬即逝。 星期一是谈韵之的回家日,他第一次挤晚高峰,时间预判有偏差,抵达楼下露天停车场所剩时间仅够过马路买两瓶水。 谈韵之的早餐不再用徐方亭包揽,她早上醒来没见到人,也不清楚他昨晚在餐桌趴了多久。 凌老师留了她们一下,徐方亭发语音消息让谈韵之稍等。 凌老师说:“我们这边系统要录入小孩一张正面照片,就是一个防走丢的功能,万一小孩走丢,我们这边联系渠道发布寻人启事。” 果然还是比星春天专业一些。 这类小孩因为社交障碍,沟通困难,甚至没有语言,不会主动寻求帮助,走丢后寻找难度增大。不过令人心酸的是,这些特征也让他们异于常人,很容易被当成傻子疯子,或许能增加路人印象。 徐方亭之前在星春天,就看到几个培智学校的孩子衣服上都贴着“姓名+电话”的标签。 徐方亭便让谈嘉秧站到办公室墙角的身高贴纸,其中自然费了不少心思让他脚后跟贴墙,不要耸肩驼背,不要仰头看灯,仓促量出98cm,超过同龄中位数。 凌老师再让他看手机摄像头拍照时,彻底陷入困境。 谈嘉秧舞得像只猴子,留下的照片自带动态效果,脑袋瞬间位移,一个晃出一个半。 凌老师还自嘲道:“是我拍照技术太差了。” 折腾十来分钟,谈嘉秧死活不愿看镜头,徐方亭只能调出前不久体检的一寸大头照,问她可不可以。 凌老师说勉强行吧。 两人终于收官下课。 刚一拉开五彩星后门,门外那片凌乱而昏暗的施工现场忽地显现一道人影,谈韵之走进漏出的光亮中,手中拎着两瓶水。 徐方亭吓一跳,继而抚胸笑道:“我还以为是谁。” 谈韵之没笑,但眼神还算柔和,说:“我看你们好久不下来。” 他递过一瓶水,徐方亭随口道谢。 地铁安检得单独检水,徐方亭嫌麻烦嫌重,每次只带谈嘉秧的水壶,早就渴了。 她驻足仰头喝了几口,挪开瓶子时,谈韵之也刚好挪开眼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她看他好像看出了一些小东家以外的感觉,谈韵之整个人显得平和而柔软,她突然好奇他来五彩星之前在干些什么。 可是她已经回忆不起双手被他包裹的感觉,仅记得这个事实。或许哪天她生他气时,她还会怀疑这是否是幻象。 这栋楼还有其他培训机构和公司,高峰期电梯挤不上,三人一起走消防梯。 徐方亭润了口,便说:“刚才碰到一个家长说,颐光春城楼下也有一家言语康复工作室,以前大机构的老师出来开的。” 谈嘉秧以前也做过口肌训练,吹笛子练习发音力量就是其中一种。有些会涉及使用牙胶,帮助小孩矫正发音。比如如果小孩会发“啊”音,老师可以手动捏住小孩双唇,等小孩的“啊”音冲破双唇时,自然变成“吗”音。 以前星春天没有监控,徐方亭也不清楚谈嘉秧是不是通过辅助发出“meme”。 “那个大机构名字我忘了,之前在星春天也听其他家长提过,一节课六百多,有个小孩上了几节课语言就出来了——应该是厚积薄发吧。” 谈韵之牵着谈嘉秧,另一手拎着水:“我们家正楼下?” “对,我之前没注意过。” “一会顺便看一下吗?” 徐方亭点点头,又说了那个妈妈一天跑几个地方一事,谈韵之忽然说:“我之前还想过让谈嘉秧去青岛以琳,就他刚确诊的时候。” 徐方亭那会只参与结果,不了解他抉择的过程。 “那么远……而且以琳只接受三岁以上的孩子,谈嘉秧那会两岁不到吧。” “是啊,”谈韵之说,“听说报名排队要一年,我差点填了资料。但是那里要家长全程参与,我们家也抽不出人,就算了。” 徐方亭不知道谈韵之有没有一瞬间,有想过把谈嘉秧这个包袱丢出去,送到很远的地方,眼不见心不烦,听天由命,任他自生自灭;但徐燕萍有过,还实践了。 有一年徐燕萍带她哥上山给荔枝树喷药,然后一个人回来了。徐方亭随口问她哥是不是去了舅舅家,徐燕萍茫然点头。那天入夜,徐燕萍一个人在楼顶来回踱步,若是地上铺着干豆荚,估计都能给踩脱豆荚,掉落豆子。她最终夺门而出,不久全村的劳动力都在打着手电找她们家“走丢”的大傻子。幸好大傻子只是走丢了鞋子,被虫子蛰出几个包,身上并无大恙。 徐方亭一直上了高中,才模糊拼凑出她哥走丢的真相,却不敢对任何一个人说,连孟蝶也不知道。 徐方亭说:“现在谈嘉秧在这边干预效果也挺好的。” 谈韵之脱口道:“那都是有你啊。” 三人出来消防门,光线大亮,徐方亭侧头便瞧清他的脸,刚好撞上目光—— 一股微妙的情绪泛漫开来,以往她一定自然谦虚,说机构老师功劳大,或者谈嘉秧是轻度障碍。这会他这话怎么听着怎么恭维,而且是焦急的恭维,怕她跑路似的,一定要说好话留住她。 好话太好,便不太像真心话。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也没有……” 她的犹豫传染给他,谈韵之眼神也滞涩一瞬,转开了,埋头拉着谈嘉秧走前面几步。 徐方亭咬了咬唇,早知道昨晚一巴掌拍开他算了。 * 谈韵之还在新手上路的实习期,开车时徐方亭一般不会跟他说话,除非他主动开口。 三人便相对沉默回到颐光春城。 谈韵之把车停在商业区,顺便乘电梯到商铺区二楼,找到那家言语康复工作室。 玻璃大门内便是前厅,面积不大,隐然可见旁边分隔开来的小房间。 大门右边摆着易拉宝,上面又是像当初星春天一样,描述一堆孤独症的特征,但就是忌讳“孤独症”的字眼:您的孩子是否说话晚,口齿不清,脾气急躁,爱打人推人…… 工作室还没下班,一个负责人模样的年轻女人瞟见他们,脸上挂笑,就要出门相迎—— 谈韵之弯腰抱起谈嘉秧,低声跟徐方亭说“走吧”,然后率先走向刚才的商业区垂梯。 徐方亭懵然一瞬,提足跟上,一路没有回头。 这一刻她好像明白了谈韵之,他一直没给谈嘉秧办残疾证,就是不想让街坊邻居知道,不想外人戴着有色眼镜,审视他们家的小孩;这个工作室虽然离家很近,托班放学就可直接无缝衔接,如果谈嘉秧每天进出,离掉马的一天也不远了吧。 谈嘉秧的安顿问题再度阻进他们之间,那点朦胧的尴尬似乎油尽灯枯。 小东家还是独自拿决定的骄傲小东家,她还是负责落实决定的勤恳小阿姨。 第56章 谈嘉秧的PEP-3评估结果出来,虽然跟儿童医院用的不是同一套评估方法,结论大同小异。总体落后3~4月,其中语言和社交是短板中的短板。 凌老师跟徐方亭沟通干预意见,特别提了一句:“秧秧阿姨,我评估时候发现他脾气很急,得不到一样东西就会尖叫,你们介不介意平常上课我特意给他制造困境?” 徐方亭愣了一下,不知没有深刻明白,或是不愿相信。 “制造困境?” 凌老师面相有些严肃,不苟言笑时更增威严,耐心解释道:“就是故意激怒他,激怒他,让他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徐方亭听懂了,就是故意“添堵”。 当初她也是用“添堵”的强硬方式教会谈嘉秧以手指物,只是现在听着有点不舒服,好像故意为难小孩似的。听讲座之时,郭神说自闭儿成长过程中到处都是麻烦,不必要再人为制造。她终于理解当初谈礼同为什么如此反对,却不知道谈韵之怀着何种心情接受她“野蛮”的教学方式。 凌老师到底属于专业人士,徐方亭不知该信任还是反对,前者怕谈嘉秧太受挫,后者怕凌老师得不到家长支持,会对小孩不好。 徐方亭罕见犹豫,说:“行吧……” 待凌老师带谈嘉秧去上课,徐方亭便在微信上跟谈韵之提了这点。现在她基本不看时间给他发消息,不然过会被琐事包围,转头就忘记。 有一次抄燃气表的人碰上她们不在家,在门把手贴上纸条告示,她进门忙着给谈嘉秧搞饭吃,隔了一周才想起来。 如果谈韵之不想上课被打扰,自己会设置免扰模式。 谈嘉秧快下课,他才发来一条声明性的回复:“刚在开车。” 徐方亭看了两遍,以前他从来不会“多此一举”地声明,不回复便是在忙,她一般也不会拿无关紧要的事烦他。 一直到谈嘉秧入睡,他们不约而同端着自己的瓷杯坐到餐桌边,才有空闲续上议题。 “先上一段时间看看吧。”谈韵之回应并不太干脆。 徐方亭一针见血道:“你也不太赞成对不对?” 谈韵之并不回避,道:“挫折教育任谁都烦吧。” 徐方亭说:“那刚开始我教谈嘉秧指物,也是挫折教育吧?” “那不一样,”谈韵之马上说,“谈嘉秧是一颗长歪的树,要扳正肯定得依靠外部力量。” 瓷杯热水腾着白雾,徐方亭用来暖手多于解渴,双手捂着杯子没有动。 “小东家,你这是双重标准。” 谈韵之夏天爱喝加冰块的水,现在不算冬天的凉天,连温水也不屑,还是喝直接从滤水器接出来的。 他靠着椅背,单手抱腰,手背支着另一边肘部,手掌斜挎下半张脸,托着脑袋沉思片刻,忽地抬头道:“我怎么就双标了?——你那是对自己没信心。” 徐方亭扯了扯嘴角,不服道:“教育是门很深奥的学问,我还没正式入门,自然怕给小孩留下什么成长阴影。” 谈韵之放下手,握着杯子的手柄却没有端起来喝:“生活就跟游戏一样,总要闯过一个个难关,才有机会活动积分点。——关键是五彩星的老师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一句,谈嘉秧本来就易燃易爆,不需要特别激怒,我不太明白她的用意……” “我也不明白,”徐方亭用焐暖的手托起双颊,盯着餐桌上的某一点发呆,“以前星春天的老师也不会特意这么说……” “别想了,”谈韵之喝一口水道,“先上完这十五节课,要是真受不了再换。机构又不是只有五彩星一个,实在不行还可以搬家。” 坐她眼前的仿佛不再叫谈韵之,而是有了新的代称“25套房”。 徐方亭只能说:“以后总要回来上学,还是别离开熟悉的社区环境吧。” 两个人明明不够二十岁,也不是教育学者,不是探讨课题,却像老夫老妻一样位置桌子谈论小孩的教育问题,气氛委实压抑。 “小东家……” “嗯?” 两个人同时抬眼,目光擦出危险的火星,压抑中又浮起一丝尴尬。 徐方亭咬咬牙,痛下决心般问:“一开始的时候,你真的没有反感我吗,那样强硬对待谈嘉秧,我知道我性格比较要强,所以……” “没有,”谈韵之怕犹豫暴露他其实在反感似的,立刻说,“当时……对孤独症一窍不通,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让我碰见良医。” 那股卖命恭维的语调又出来了,徐方亭无奈一笑,也不知道当受不当受。 谈韵之趁机问:“那你呢,对我第一感觉……不,第一印象,是不是很差劲?” 徐方亭笑了笑,半开玩笑道:“你在工资上那么慷慨,再差劲也差劲不到哪里去吧。” 谈韵之皱了皱鼻子道:“我就知道,你就是看在钱的份上!” 徐方亭并无恼怒,轻快道:“那出来讨生活嘛。” 谈韵之追问道:“那现在呢?不可能还是那样吧?” 徐方亭稍微收敛道:“只要不喝醉还好。” “我喝酒也没把你怎么样啊,第一次连家门也没进,第二次我还……自己锁起来……” 最近的第二次正是这种微妙关系的源头,谈韵之忽然哑炮,懊恼说多了似的。 “不是……我看你两次都挺郁闷,然后大家同一屋檐下,我的心情也会受到影响啊,和谈嘉秧在一起就不好表现得太开心,所以……” 徐方亭随意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你自个儿领会吧。 谈韵之的笑意眼里漫到嘴角,将她的话简化成:“噢,我不开心你也不开心啊。” 徐方亭挑不出严格的逻辑错误,扫了他一眼,那边的自得却半分不减。 她故意道:“喝酒容易变老哦,又老又丑。” “……胡说。” “还会记忆力下降。” “我喝酒从没断片。” “……” 从育儿过渡到己身,那点暧昧扩大了疆土,侵占他们之间大半空间。 谈韵之再继续装断片,便显得有点虚伪,只能下狠心道:“我以后不喝酒了。” 徐方亭不客气“嗯”了一声,道:“你每次喝完酒都显得有点傻傻的。” 谈韵之剑眉倒竖,瞠目道:“谁傻了!” 徐方亭微抬下颌,前头的不客气化为显而易见的揶揄:“要不你再试试抽皮带绑住自己的手?” 谈韵之下意识低头瞅了眼,讪讪道:“我现在没皮带。” 谁也没提拉手一事,刻意压下去的暧昧又如救生圈浮起。 徐方亭嗤笑一声,端起变凉的水灌了下去,然后起身说:“我准备睡了,天冷困得快。” “小徐,”谈韵之抬头叫住她,眼里属于少年人的漫不经心尽数收敛,只留一股稚嫩的热忱,“别想太多,我们两个接手谈嘉秧的时候才多少岁啊,加起来刚刚达到高龄父母亲的门槛,别的35岁中年人还不一定有我们负责,能把一个自闭儿带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又不是神仙,第一次对一个懵懵懂懂的小生命负责,哪会一帆风顺、一点错也不犯,儿童医院那么专业的地方,还推荐经颅磁治疗呢。” 刚才喝下温水,暖意现在才抵达胃部,徐方亭仿佛吞下一颗定心丸,四肢百骸跟着舒畅。 但仍有一丝微妙难以释怀,具体何处又琢磨不透。 她颔首轻声道:“你也早点睡吧。” 她往厨房放好瓷杯,转身回到卧室门口,脚步一顿,恍然大悟:明明是小东家和小阿姨的关系,怎么到了他嘴里,喻体就成了“父母”…… * 花费一周熟悉车标词库后,之前谈嘉秧跟着章老师学过结构助词“的”,徐方亭便给他拓展定语,在每个车标前加上颜色,比如“白色的保时捷”,“舅舅的车车是白色的保时捷”。 再到后来,两人沉默多于沟通——每天五点半出门,下课磨磨蹭蹭回到颐光春城差不多八点,奔波一个半小时,上课40分钟,徐方亭和谈嘉秧均有点人仰马翻之意。 徐方亭只要带上小孩,便失去对时间的控制力,是快是慢完全看谈嘉秧心情。 她尝试更换交通工具,直接打的,但路上时间缩短,等待间隙依然冗长。她才顿悟,并非交通工具的问题,时间安排和收效不合理,导致一种由内至外的疲惫。 她一个成年人都疲态尽显,更别说一个三岁小孩。 五彩星每隔一周的周三晚上会召开员工大会,意味着谈嘉秧的一节课要推至周六上午。以往的周末谈韵之会带她们外出闲逛大半天,这周一个早上给一节课冲掉,只能计划下午的时间。 谈韵之在附近找地方吃了饭,一起到学校踢球。 中午的田径场只有寥寥几人,入秋的草坪秃了毛,地皮隐然可见,过段时间足球场会限时开放,来进行冬天草皮养护。 谈韵之陪谈嘉秧踢了一会西瓜皮球,哪怕大的拼命放水,小的捡球也多于接球。不一会两人均挂了汗,谈韵之脱掉卫衣,留下一件短袖T恤;徐方亭也给谈嘉秧抽掉隔汗巾,秋衣外的薄卫衣换成小马甲。 休息阵地转移到观众席最下方一排,大人在台阶坐着,小孩站边上往台阶推他的绿色巴士。 谈韵之在手机上放大当初从儿童医院拍下的残联定点机构,不知第几次研究那些地址。 徐方亭背包撴一边,凑近用自己手机搜地址。 两人不知不觉又变成说悄悄话的距离,再近一点要亲上,再远一点声音会给风吹散。谈韵之双耳泛红,不知是运动、冬风还是她的杰作。 他指着其中一个机构地址说:“我有一套房子在这附近。” 徐方亭道:“那托班的课怎么办,交到过年前的吧?” 谈韵之失望一叹:“也是。” 两人研究好一阵,还分神跟谈嘉秧说几句话,让他保持精神活络,没有封闭在自己的小世界。 谈韵之问:“真的要去我们家楼下那所吗?” 徐方亭说:“最后的选择吧。” “我给我车你开?” “不是车的问题,就……小东家,你隔三差五跑回家,学习时间安排得过来吗,会不会……有点累?” 谈韵之锁了手机屏幕,扫了她一眼,又望向田径场,恰好有一对情侣手拉手经过面前跑道,大概午饭后消食。 “看到没有?”他忽然下巴示意。 徐方亭讶然道:“你认识?” “不认识,”谈韵之说,“我是想告诉你,大学的时间说自由可以很自由,说紧张也可以很紧张,看个人的规划和安排。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只不过是把别人谈恋爱的时间用来跑家里了。——是不是啊,谈嘉秧?” 谈嘉秧忽然翻转绿色巴士,指着轮子跟他说:“这是轮子。” 谈韵之即兴问道:“什么颜色的轮子?” 谈嘉秧:“黑色。” 谈韵之:“这是黑色的轮子。” 谈嘉秧:“这是黑色的轮子。” 徐方亭在谈韵之那句“你以后就知道”里走了会神,竟然真的以沁南大学为蓝本构造“以后”。 谈韵之又转回来跟她说:“其实还好,不算累。” 徐方亭想起他酒后抱怨,不禁揶揄道:“你那晚可不是这么说,明明很不甘心,‘我十九岁了,竟然还没谈过恋爱’。” 她把他的憨态学足⑧⑨分,谈韵之的耳朵像用番茄切片假冒似的。 徐方亭追击道:“文科专业女生应该很多啊。我们以前班六十几个人,就十来个男生。” 谈韵之略显烦躁道:“那也要有喜欢的才行,你当我禽兽吗,随便对着一个女生都能发情?” 他那句抱怨也跟发情差不离了。 徐方亭刚想接话,跑道上小步跑过来三个女生,互相挽着胳膊也没摔跤,嘻嘻哈哈,热情洋溢,齐声大喊:“小可爱——!” 徐方亭:“……” 谈韵之:“……” 三个女生蹲到谈嘉秧身旁,开始叽叽喳喳。 第一个说:“哇,小帅哥,你比你舅舅还帅哎!” 第二个说:“是啊,谈韵之,你被你外甥比下去了,太惨了。” 第三个说:“叫‘姐姐’,快叫姐姐。” 谈韵之怂恿道:“叫阿姨!” “别听他的,叫姐姐。” “对,叫姐姐。我们有那么显老吗?” “谈韵之你别教坏小朋友。” 谈嘉秧又笑眯了眼,举着绿色巴士对她们说:“这是巴士。” “哇,这是巴士,谁买给你的?” 这个问题在谈嘉秧的句子库里,他立刻能回答上:“姨姨给的。” 三个女生目光不约而同扫向徐方亭,由于没人站起,她也一直坐在远处,冲她们礼貌一笑。 三个女生“骗”到谈嘉秧几声姐姐,轮流给他举高高,征得谈韵之同意,还合照了好几张。 徐方亭和谈韵之好像也当做背景入了镜。 有个女生还情不自禁捏了捏谈嘉秧脸颊,谈嘉秧没受到过如此大礼,懵然片刻,哇地一声回头找徐方亭哭了。 谈韵之笑骂道:“那么喜欢小孩,自己生一个。” 三个女生也笑着回怼几句,什么“小孩还是别人家的好玩”“这也不是你生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又手挽手笑嘻嘻离开了。 徐方亭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想起渺远的高中生活,周末的时候,她也曾像她们一样,和舍友勾肩搭背出校园小逛。 “小东家。”她回头唤了一声。 谈韵之敛起笑,故作严肃:“你没听见刚才她们怎么叫我的?” 徐方亭还是不太习惯,便省略称谓道:“以后你要是谈恋爱了,也要空出点时间陪陪谈嘉秧啊。” 口吻忽然酸不溜秋,连她也错愕片刻,她到底以什么立场来叮嘱谈韵之? 谈韵之说:“不还有你吗?” 徐方亭道:“……” 谈韵之恍然想起,九个月又缩短了大半个月,不由自主站起来,烦躁地顿顿双脚。 “你要是走了,我谈什么恋爱啊,”他说,“一边上学一边带孩子,早忙得忘记自己姓什么了。” 第57章 没找到出口之前,日子还在高速路上继续杳无止境前行。 又一个新的周一,阶梯教室上英语课,谈韵之成了高速路指示牌似的,众人路过都要瞅一眼他。 他的右前排是嘻嘻哈哈三姐妹,正前方是上回食堂碰见那个隔壁宿舍男生。 四人都热情开朗,又曾逗趣谈嘉秧,此时话题自然囊括了小孩。 其中一个女生说:“之之,有个熟人美女想问你微信,我推给她行不行?” 男生说:“有多美,给我看看,我帮之之过过眼。” 另一女生挤兑道:“人家只对之之有兴趣,你少自作多情啦。” 第三个女生也附和:“就是,照照镜子啦。” 谈韵之没多少好奇,转着Apple Pencil等上课,唇角轻挑,隐然笑道:“我有孩子了。” 三个女生异口同声嘘声,攻击目标变成了他—— “你外甥还缺舅妈吗?” “你就见一下,说不定能一见钟情呢?” “对啊,我们班男生就你和王一杭单着了,太拖后腿啦。” 身旁的王一杭从书本里抬头,扯了扯嘴角,不服气道:“又扯上我做什么?” 前头男生半扭身扫了一圈这几个人,最后目光如指,点着谈韵之说:“这你们就不懂了,之之都是有小孩的人,现在喜欢的当然是能给他带好小孩的阿姨——” 谈韵之顺手拉过王一杭的课本,欠身扬手,准备攻击前方后背。 那男生笑嘻嘻起身,跳坐桌上,避过一险,书包从翻起的椅子板滑落,正好蹭过谈韵之足尖。对方光顾着调戏他,忘记书包,直接放平椅子板坐回去。 “哟哟哟,之之心虚了!我又没说哪个阿姨,像我姐那样有小孩的家庭主妇,都说找好阿姨比找好老公还难,平常喜欢阿姨胜过老公。我是这个意思,说得不对吗?” 王一杭另一边的罗树戎忍不住笑着插嘴道:“你还别说,我看之之是挺想留住现在这个小阿姨。我暑假去他家,之之对她比对我还热情,害得我都吃醋了。” 两个男生大胆打头阵,三个女生也抛开负担,三合一开起谈韵之的玩笑。 “你们知道吗,周六他们两个就这样说话,”讲话的女生忽然身子一歪,跟旁边女生耳鬓厮磨,“小孩就一个人在旁边玩自己的,好可怜啊。” “什么啊!” 育儿失责比恋爱绯闻更戳他神经,谈韵之仿佛被定义为一个色令智昏的庸人。 毕竟他们定义的绯闻,在他这里是秘闻。 “我们在商量大事,你懂个球。” 罗树戎更起劲笑道:“你们听听,‘我们’都出来了。” 女生也嘻嘻笑,下巴抬了抬,说:“那天他的耳朵比现在还红。” “……” 谈韵之垂眼把王一杭的书送回去原处,抽出一直夹着的食指,书本又摊开在原来的页面。 王一杭交替看着书本和这位“同桌”,淡笑低骂了一句。 教英语的老师大步流星走进教室,阶梯教室的杂音如潮水缓慢褪去。 前台的男生反手摸后背的书包,摸了一个空,扭头找包:“咦,我的书包呢?” 谈韵之抻直双腿,把脚边的书包踢到王一杭那边,目光犹在讲台上,iPad也打开一页空白笔记,一副准备听课的样子。 王一杭探头看了眼桌底下,和谈韵之撞上眼神,忽地也一脚将书包往罗树戎那边撇。 罗树戎反射性蹬了两脚,低声叫道:“什么东西?” 谈韵之看了一眼王一杭,感慨道:“看不出来你还挺义气。” 王一杭冷冷一笑,比他先进入上课状态。 裤兜里的手机震动,谈韵之偷偷掏出在他和王一杭之间看。 亭:「罗应阿姨说奚老师自己开了工作室,就在祥景苑,等她们去看过后,我再问问情况。」 祥景苑就是当初“捡”到徐方亭那家“妙手阿姨”家政公司所在的小区,刚好处在颐光春城和榕庭居之间,离两边步行都在十几分钟,骑电瓶车还能更快,交通可谓十分便利。 积郁大半月,此刻终于迎来虹销雨霁,笑容爬上嘴角,谈韵之回复了一个谈嘉秧眯眼笑,又单手连点三个呲牙挑眉的表情。 收起手机,笑容还未来得及折叠,他好像刚见过二维世界的情人,满面春风,灵魂奔逸出课堂。 前方三个女生互相推挤着对方的胳膊,前后看过来。 谈韵之板起脸瞪她们一眼,三个人三胞胎似的,凶巴巴吐舌头做鬼脸。 * 罗应一周上午只有几天的早教课程,阿姨次日便带他参观了奚老师的工作室,当晚徐方亭便得到讯息。 她复述给谈韵之:“据说只是和几个老师合租了一套房子,自己买些教具和椅凳,类似星春天上课的布置,不算正式,应该像私人老师性质。” 聊及谈嘉秧相关,她都用文字叙述,免得哪天谈韵之不小心外放,泄露敏感字眼。 TYZ:「明白了,罗应打算跟过去吗?」 亭:「阿姨还在和他家人商量吧,确定了会告诉我。」 TYZ:「要是他去,我们也去?」 亭:「应该可以吧。」 亭:「[捂脸]希望多几个学生,她可以办久一点。罗应阿姨也是这么说。」 罗应阿姨也是一个实干派,既然罗应跟着奚老师进步很快,周三便催促他妈妈拿下决定:五彩星的课继续上,可以花掉残联补助那部分金额;然后每周抽四天去奚老师那里自费,每天连上两节。 徐方亭再问罗应阿姨,工作室还有些什么老师,阿姨也不清楚。她只能问阿姨要了奚老师的微信,准备咨询一下有没有空档再多带一个谈嘉秧。 周三谈韵之照旧回家,路过五彩星接上她们,这晚要过榕庭居一趟,取一些谈家饭店“锦宴”今年做的腊肠腊肉。 刚好小区门口有公共车位,谈韵之便停下了。榕庭居配套设施完备,入住率高,车位紧张,一卡难求,谈韵之的拉帕梅拉还没排上他家的第二张月卡。 谈嘉秧依然带着心爱的绿色巴士下车。 以前在医院填量表时,有一项问孩子是否长时间拿着一样东西不愿放开,徐方亭还不担心,现在知道他难以戒除这种刻板思维,什么东西都会爱得持久,只能尽量丰富他的选择。 下车前徐方亭就在问他要不要饭店赠送的玩具车,谈嘉秧说不要;她再尝试一次,谈嘉秧发脾气抓起玩具车就要扔掉,幸好给她半路接住。 徐方亭板起脸:“谈嘉秧,再扔玩具姨姨就丢垃圾桶啊!” 谈嘉秧又想一巴掌推开她的脸,给她及时闪避了。 时隔大半年回到榕庭居,外围店铺倒闭了一些,新开许多没见过的。她特意望向谈智渊第二任老婆艾觅贞开的时装店,早变成了倒闭的羊奶店。 “早不开了,”谈韵之留意到她眼神,冷不丁说,“本来就是我哥开来给她玩的,她怀孕后没怎么打理了。” “……” 原来有钱人送给情人的玩具可以这般昂贵。 徐燕萍以前曾想开一个小吃摊,可以分/身就近照顾家庭,让徐方亭免于当留守儿童,但单是本金都叫她一筹莫展,计划止步于想象。 谈韵之进便利店带出两瓶水,照旧给她一瓶。 路过一家新开的理发店门口,迎面而来两大一小——妈妈、阿姨和小男孩——徐方亭盯着对方“咦”出声,那个妈妈也同样讶然。 是住在榕庭居的唐光启一家。 唐光启妈妈扫了谈韵之一眼,说:“你们过来了?” 徐方亭来不及介绍双方,答道:“过来拿点东西。——你们现在在哪个机构?” 聊及小孩相关,她习惯性压低一度声调。 唐光启妈妈说:“我们还不知道,星春天还有几节课,想去上‘星星点点’,还没排到我们。那边离幼儿园比较近,放了学我们就可以过去。缪老师在祥景苑那边开了工作室,喊我们有空去看看……我们还没去,她那里用不了转借,只能自费……” 徐方亭又“咦”了一声,说:“缪老师也在那里?是不是跟奚老师一起?” 唐光启妈妈反问:“奚老师是哪一个?我们去星春天也不久,还不认识所有的老师。反正她们几个老师一起,我还没去过,不太清楚。” 徐方亭又开启新的纳闷,咕哝道:“缪老师也给我们上过一节课,她还没叫我们过去呢……” 唐光启忽然撒开妈妈和阿姨的手,背过身就近往路边一辆电瓶车拉下短裤,双方大人还未反应过来,水柱汩汩便浇上不知谁的电瓶车踏板。 气氛顿时凝固,四个大人瞠目结舌。 徐方亭和谈韵之匆忙对视一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唐光启妈妈更是尴尬,扶着唐光启肩膀,声音也颤抖了。 “哎……宝贝……不能尿在这里……不能……” 唐光启阿姨淡定一些,忙把唐光启挪向别处,可才挪到电瓶车后轮,水柱也歇了。 谈嘉秧刚刚直愣愣盯着理发店门口的红蓝白旋转灯,这东西既能转动又发光,对闭娃简直视觉饕餮。 他忽然拽着徐方亭的手,说:“我要走——!我要走——!” 两个大人还没从震惊中抽离,谁也没能立即回应他。 谈韵之递过喝剩的大半瓶矿泉水,沉声说:“要冲一下吗?” “哎,谢谢。”唐光启阿姨接过,拧开瓶盖,泼洒上电瓶车尿湿的地方,一瓶水很快用光。 徐方亭又递上自己的,唐光启阿姨摆摆手说不用了。 “我要走——!” 谈嘉秧忽地一甩手,绿色巴士飞进刚才那摊尿液里,横躺恍如车祸。 四个大人又重新堕入鸦雀无声的震惊与尴尬。 徐方亭低头呵斥道:“谈嘉秧,说了不能扔东西!” 谈嘉秧瘪着嘴,幽怨朝她翻白眼。 唐光启妈妈声音还没复原,面带僵笑,说:“那……我们先走了……” 谈韵之只能代表性地应一声。 徐方亭从背包侧袋掏出一只二手购物袋,套着手捡起绿色巴士,示意谈嘉秧一眼。 “谈嘉秧,我们之前说好了,扔东西就直接丢垃圾桶,你刚才扔掉绿色巴士了——” 她当着他的面,将已污染的绿色巴士和购物袋一起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谈嘉秧立马张开手哭喊:“我要绿色巴士!我要绿色巴士!” 他跑到垃圾桶旁,人和垃圾桶齐高,脑袋探不进去,里头黑魆魆什么也看不清。 谈韵之叫道:“脏死了,快回来。” 谈嘉秧蹦起来,嚎啕大叫:“我要绿色巴士!我要绿色巴士!” 徐方亭要拧开矿泉水瓶洗手,谈韵之很有眼力劲地顺过来,说了句“我来”,便拧开瓶盖,给她往路边倒水洗手。 谈嘉秧还在她俩屁股后面大哭,台词不带变动。 谈韵之哗啦啦便倒完大半瓶水,空瓶递给谈嘉秧,忽视他前头要求,反而发出新指令:“瓶子丢垃圾桶。” 谈嘉秧像个机器人一样执行任务。 谈韵之蹲下来问:“以后还扔东西吗?” 谈嘉秧一把鼻涕一把泪,跳着叫着:“啊!不扔了!我要绿色巴士!我要绿色巴士!” 谈韵之抱他起来,谈嘉秧还扭身要找绿色巴士,手脚乱蹬,然而蹬不过一个185cm的成年人。 两人把他带离污染现场,回到榕庭居楼下,才耐心地一遍又一遍跟他解释与要求,最后还是别人滑板车的闪光轮子转移他的注意力。 徐方亭和谈韵之对视一眼,似乎又经历一个奔波的白天,双方说不出话。 谈韵之带谈嘉秧上楼取了腊味,徐方亭一个人逛了一圈,重新在车上汇合,两个大小孩的元神才重新归位。 徐方亭在后座说:“五彩星的课这两天就上完了,要不我明天联系缪老师看看?” 谈韵之嗯一声。 徐方亭纳闷道:“你说她为什么只联系唐光启,没有联系我们呢,带满学生,还是不好意思?” 谈韵之说:“应该不会满,自费一个月对一般家庭来说并不便宜。” “也是……” 徐方亭往窗框上支着脑袋,茫然望着窗外掠过的霓虹。 谈嘉秧依旧从挡风玻璃盯着前车尾灯,一旦遇上停车便叫着“我要走”。 徐方亭只能扭头跟他重复已经陈述过八百遍的原因。 * 次日周四,进入十一月倒数第二天,上午那个樱桃小丸子久违地浮到第一页,处在TYZ头像之下。 缪老师:「秧秧阿姨,我们工作室开始正式上课了,你可以带秧秧来玩一下呀,地点在祥景苑。[呲牙]」 徐方亭正准备自己的午饭,在厨房小小地跳起来。 亭:「[偷笑]好的,我从唐光启妈妈那里听说了,据说罗应也在那边。谈嘉秧舅舅周末才有空,你们开门吗?」 缪老师:「[偷笑]好的,你们什么时候有空过来都可以。」 亭:「你和奚老师还有谁呀?」 缪老师:「还有苏老师,就我们三个老的。」 徐方亭回想苏老师是哪一位,全然无解。 缪老师:「你们家长之间消息好灵通呀。」 亭:「[呲牙]没办法,风雨飘摇,船散了赶紧找下家。」 徐方亭把好消息转述给谈韵之,回头跟缪老师约好周六上午十点过去参观。 * 祥景苑车位同样紧张,徐方亭和谈韵之带着谈嘉秧步行前往,两大一小拖拖拉拉,终于踩点抵达祥景苑。 缪老师下楼相迎,笑着问谈嘉秧:“秧秧,还记得我是谁吗?” 谈嘉秧仰头扫了她一眼,懵然而仓促。 徐方亭介入示意缪老师,问:“谈嘉秧,这是谁?” 谈嘉秧说:“阿姨。” 缪老师笑道:“好吧,的确是老阿姨了。” 徐方亭说:“哪里哪里,年轻的很。” 缪老师和徐方亭一起牵着谈嘉秧,谈韵之像个局外人似的跟在后头。 谈嘉秧不熟悉缪老师,时不时抬头笑眯眯瞄人家一眼。 祥景苑的电梯依然破旧不堪,让人担心下一刻就会停摆。 工作室租在22楼,走双层电梯,轿厢顶的梭形通风口依然缺了叶片,只不过冬天不开空调,暂时没水滴下来。 谈嘉秧又笑着特意跟缪老师分享,指着头顶说:“这是通风口。” 缪老师耐心肯定:“对,这是通风口,秧秧好聪明。” 等谈嘉秧第四次跟大人分享通风口时,电梯终于停在22楼。 工作室说是工作室,只是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大厅用三排儿童书架分隔成三格,每格里面像其他干预机构那样摆设一套儿童桌椅;两个房间一个做家长休息室,摆了一张茶几、两张单人皮沙发和一张电脑桌,看着像房子自带家具,正好同时容纳三位家长;另一房间配置了防撞墙纸和泡沫地垫,一张腰豆型塑料长桌和几把小椅子,据缪老师介绍,这个房间可以给小朋友安抚情绪用,小朋友哭闹时带进来冷静一下。 “大概就这样,比较简单。”缪老师最后总结说。 “挺可以了,”一直沉默谈韵之忽然发话,“该有的都有了。” 谈嘉秧东看看西看看,最主要还是看头顶的灯,终于发现两台空调外机挂在小阳台墙壁上,便兴奋地扒开推拉门挤出去,眼睛发亮地跟屋里大人分享:“这是空调外机!” 谈韵之便跟着出去,把客厅留给两位女士。 徐方亭跟缪老师说:“我还以为你像章老师和成老师一样,回老家了呢。” “没有,”缪老师笑道,“我跟奚老师一样,老公都在沁南,不会回去的。” 徐方亭讶然道:“你已经结婚了?” “对啊,”缪老师捋下那一披顺直的黑发,“所以我说我是老阿姨啊,我都25岁了。” “才25岁而已啦。”徐方亭说,等到她能顺利本科毕业,估计也是一个“老阿姨”。 她又问了收费,缪老师给出和星春天一样的价格,并强调这里无法用残联转借。 徐方亭下意识瞄了阳台一样,低声说:“没事,反正我们没有办/证,也用不了。——那我们回去考虑一下,晚点给你答复。” 徐方亭仿佛才是东家,率领谈家甥舅一块离开。 下楼的电梯,谈嘉秧的兴趣点依旧在通风口上,也不嫌脖子酸。 徐方亭迫不及待问:“小东家,你觉得怎样?” 谈韵之反而问:“你已经有选择了吧?” 轿厢里没有外人,两人就敞开来说。 徐方亭讪讪一笑:“你是谈嘉秧舅舅,主意还是你来拿。” 谈韵之也不拐弯抹角,道:“那就来这里吧,每天都要上课,离家近一点大人小孩都没那么累,刚好五彩星还没交下个月的学费。” 徐方亭缓了口气,说:“周五下课凌老师还问我,下周一还会来的吧,我告诉她应该会来。等会下午得跟她说一下,真有点不好意思呢。”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谈韵之说,“学生来来去去太正常了。而且顾客就是上帝,你好歹拿出点上帝的姿态。” 徐方亭果然变成上帝,发号施令一般,说:“你才是掏钱那个顾客,你来说。” 谈韵之中计,愣了一瞬,掏出手机闷声道:“我说就我说。” 他往手机一阵捣弄,声音跟随电梯抵达目标楼层的提示一同响起:“搞定。” 徐方亭瞠圆双眼:“那么快?你用什么理由?” “就说时间不合适,太累了,暂时不过去了。” “……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谈韵之瞪她一眼,“拒绝人我最在行了。” “……” 谈韵之倏然莞尔:“我转钱给你,你一会你跟缪老师说吧。”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一直跟老师联系的是她,徐方亭刹那间体会到一种家长间分工合作的感觉。 小东家果然还是难以戒除谈礼同的影响,加之年少玩心大,有些责任能逃避则溜之大吉;但比谈礼同进化的一点是,若要使劲压一压,他倒会配合干活;一言以蔽之:戳一下,动一下;实在没人动,才会自己动。 徐方亭让他牵一会谈嘉秧,当下便跟缪老师约好工作日下午四点到五点上课。 她收起手机,终于大功告成,由衷道:“小东家,你有没有觉得缪老师好漂亮啊!” 谈韵之侧头特意看了她一眼,被发现才慢悠悠挪开眼光,目视前方,依旧拉着谈嘉秧的手不疾不徐走着。 “说得你自己很差一样。” 徐方亭险些给松动的石板路绊一跤,不可思议道:“我在说缪老师漂亮,干吗扯到我身上?” 谈韵之说:“难道你没有潜意识用自己做比较,才得出结论? 徐方亭想了想,才认真叫道:“什么啊!比如我说一句,小东家你很帅,这也是潜意识拿我自己跟你比较吗?” 谈韵之又扭头看她一眼,笑意溢出眼眶:“你说我帅?” “……” “小徐,算你有眼光。”他的笑意抵达唇角,化成一个骄傲的弧度。 “……” 谈韵之弯腰抱起走不动的谈嘉秧,笑意盎然问他:“谈嘉秧,坐舅舅车车去饭店吃饭,然后买乐高车,要不要?” 谈嘉秧也笑:“要!” 第58章 徐方亭依旧按月缴费,还问缪老师说否需要体检。 每检查一次谈嘉秧就要抽一管血,大人小孩都折腾。 缪老师这边接收的都是以前在机构呆过的小孩,体检没大问题,便没有要求。 徐方亭把五彩星的PEP-3评估报告发给她,缪老师通过在五彩星的甘老师,获取到教师版评估报告,又跟回老家的章老师进行一次详细沟通,对谈嘉秧水平有个大致了解。 这一细心尽责的举动,迅速让飘摇多日的家长安了心,起码比星春天这种潦草交接、随意安插实习生的机构更为负责。 谈韵之说:“她的竞争对手是各大机构,别人还有补贴优势,她要是教得不好,没有学生就没有收入了。” 徐方亭想了想,说:“其实跟我们当保姆的有点类似,按钟点干活,要是做得不好,在东家熟人圈估计没法混;要是做得好,还可以介绍同乡收点中介费。——当然,我们没有老师时薪高。” 两个人习惯吃了饭在餐桌边交流一会谈嘉秧情况,也算是徐方亭的工作汇报。 谈韵之又准备将擦拭过嘴的纸巾叠成团,忽地给一声“小东家”叫醒。 徐方亭问:“你会不会叠千纸鹤?” 谈韵之果然停手,防备道:“干什么,托班要做手工?” “就问你会不会。” “不是吧……传说中折腾死家长的幼儿园手工从托班就开始了?” 徐方亭只能直接拉过花瓶旁边一个曲奇饼铁盒,往他那边推了推。盒子已清空,装着彩色手工纸,分别是方形和细长条的。 “你要不要试试叠千纸鹤,或者星星,反正都是叠,解解压?” 谈韵之放松肩膀,拉过铁盒取出一张粉紫色的方形纸,对角对折起来。 “千纸鹤而已,小意思。” 徐方亭也撕出一条粉紫色的长条纸,起头处打结,开始叠小星星,叠好便将鼓起的紫星星丢进去。谈韵之的千纸鹤也有了形状,她不由打趣道:“小东家,你还挺熟练的啊。” 谈韵之骄矜道:“那是。” 徐方亭揶揄道:“是不是以前叠过送人?” 谈韵之从千纸鹤抬头瞪她一眼,说:“我这种人只管收就好了,不是吗?” 徐方亭开始叠一个淡蓝千纸鹤,小小嗤了一声。 谈韵之最后折下千纸鹤的嘴巴,平展双翅,托在掌心,大功告成。 他挑眉道:“难道你折过送人?” 徐方亭的千纸鹤飞进铁盒里,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 “那就是收过别人的。” 谈韵之的千纸鹤也宿到她那只旁边,那颗小星星仿佛两只千纸鹤下的蛋。 “对呀。”徐方亭轻快道。 谈韵之捡回他那颗纸巾团掐了掐,“男生送的?” 徐方亭回忆片刻,说:“也不算送,就是考前鼓励。” “写的什么?” 她在铁盒里捡玩着小星星,敲出清脆而细弱的声响,跟小时候在家里听见屋外雨打铝皮水桶似的。 “好像是‘一起考舟高’吧,”她说,“我生日刚好在中考前那个月。” “然后考上高中就在一起了?” “那年他数学考砸了,没上舟高,去了一中。——市里就这两所重点高中。” 谈韵之略带揶揄道:“那你们还挺没缘分。” 徐方亭瞪他一眼,说:“什么啊,我也没打算和他在一起好不好?” “噢,为什么?太丑了吗?” “那倒不是。” “那就是不丑,”谈韵之停了一瞬,目光如炬望着她,“有我帅吗?” 徐方亭反问:“干吗要跟你比较?” “这就护上了,看来有点想法。” “小东家,你思想很有问题,”徐方亭说,“就像你会拿谈嘉秧比其他小男孩比较谁更好看吗?” 谈韵之自得道:“比都不用比,一眼就能看出来,当然是我们谈嘉秧好看。人的审美潜移默化进骨子里,根本不用特意拿出参照物来比照。” 确实,徐方亭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小东家是她近距离见过最好看的男生,那会她也没想起王一杭。 “谈嘉秧——”有个小孩醒着,徐方亭很容易岔开话题。 谈韵之:“……” 谈嘉秧扭过头来看一眼,依旧没学会出声应人。 徐方亭说:“我叫谈嘉秧,你哎一声。谈嘉秧——” “哎。” “过来,给你个新东西。”徐方亭敲敲铁盒,拈起一只千纸鹤给他看,“看看这是什么。” 谈嘉秧跑过来,接过千纸鹤问:“这是什么?” 徐方亭说:“千纸鹤。” “千纸鹤……”谈嘉秧跟着嘀咕,面带微笑注视一会,不小心捏扁千纸鹤,看着徐方亭展示道,“这是夹子。” 谈韵之:“嗯?夹子?” 谈嘉秧捏着千纸鹤的屁股,头朝下用它一副翅膀当夹起,两手并用,夹起那颗小星星,用力说:“夹!” 谈韵之:“……千纸鹤。” 谈嘉秧:“夹子。” 谈韵之半唱道:“千纸鹤千纸鹤。” 谈嘉秧咔咔大笑,不知不觉挤到谈韵之膝盖之间,两肘收尖了,故意压他一边腿,轻轻蹦了下。 “夹子夹子。” 三个人都跟着笑起来。 “跟舅舅拼乐高车吧。” 昨天逛商场买回乐高,晚上太累谈嘉秧直接上床,还没来得及拼。谈嘉秧依旧不会惦记没出现在自己视野里的东西。 徐方亭收拾好厨房和餐厅,乐高派对车已经拼出一个底板。她拎起旁边的空盒子对照看,造型精美,积木颇多,不再是之前的大积木,而是很小一块。再看左上角的“6+”标识,她讶然道:“小东家,你给人家买6岁以上的?” 谈韵之坐谈嘉秧的矮凳上,两腿分开成直角,坐着有点费劲。 “人家自己拿的。” 徐方亭问:“他能拼的吗?” 谈韵之口吻夸张:“辅助一下,可以的。” 徐方亭把空箱子放回原处,又担心道:“之前买的没这么小,他应该不会吃进去吧。” 谈韵之说:“不会的,他知道这个不能吃,其他能吃的零食给他都不一定要。” 碍于刻板思维,谈嘉秧比较认死理,不会凭空创造一种新方式,一般只会通过模仿习得,所以让他尝试新东西有一定难度。 徐方亭洗澡出来,派对车刚拼好车内饰,谈韵之换了一种姿势:把豆袋拉过来坐,差不多和谈嘉秧齐平,两条长腿支出一边。 她问了谈嘉秧两次要不要洗澡,他的抗拒一次比一次激烈。等派对车终于完工时,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双层派对车功能精致,栩栩如生,连下层厨房一个微波炉也做得如同缩放版。 但是谈嘉秧最大的兴趣点还是在轮子上,在小桌子推动派对车,跪到地上观察轮子,跟汽修店的车底修理工似的。在徐方亭这种没有过像样玩具的成年人眼里,此等行为简直买椟还珠。别说小时候,带谈嘉秧之前她哪见过这样的玩具,这简直艺术品,趁谈嘉秧不注意她偷偷拉出车底抽屉,里面竟然还塞着一个双色泳圈。 “你喜欢玩吗?”谈韵之冷不丁问。 没有人回答。 一个当耳边风,一个不知道他在跟她说话。 谈韵之稍微板起脸,嘿了一声:“问你呢,小徐。” “啊?问我吗?”徐方亭懵然看着他和谈嘉秧,“我还以为你跟谈嘉秧说话。” “我哪次跟他说话前没有先喊一句谈嘉秧。” “……也是。”不然谈嘉秧都不会知道别人跟他讲话。 徐方亭又说:“做工挺好的,我从来没玩过这样的玩具。” 小时候她都和孟蝶扒拉泥土玩,要不抛石子、丢沙袋或者跳绳,要不过年用红包买擦炮炸牛粪,都是些很传统而粗糙的游戏。 谈韵之说:“我给你带一套玩啊。” 徐方亭说:“小孩子才玩的吧。” “也有成人版,复杂一点。” “……算啦。” 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要离开,到时势必扔掉一波东西。这样的东西即使能搬走,她又能摆在哪里呢?仙姬坡不会是她久留的地方,漂泊路上无法携带太多行李。 谈韵之没再说什么,往豆袋干躺一会,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突然起身,说要去洗澡。 徐方亭让谈嘉秧把乐高的包装袋扔垃圾桶,纸箱放到玄关,待明天一起丢垃圾。 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刚才好像是谈韵之第一次说要给她一样东西,以前都是将东西准备好,直接搁到她眼前,反正不会直接说“给”。 手机是说嫌弃她旧手机的渣像素,衣服和鞋子说因为他姐同样给他过年新衣,都是小东家别别扭扭的关心。 谈韵之刚才不知怎么就进化了,变得坦率而直白。 徐方亭没多想,敦促谈嘉秧喝奶洗澡睡觉。 * 谈嘉秧第一次在祥景苑上课出了点状况,不愿意一个人留下,徐方亭一走开便哭,跟去星春天的前半个月一样。 之前从星春天切换到五彩星明明完美无缝衔接,徐方亭跟谈韵之讨论不出可能的原因,只能让他再适应几天。 第二天徐方亭没再进门,把人送到缪老师家门口,刚好罗应也在上课,谈嘉秧看到熟人,神经松懈,便没留意她退场。 罗应阿姨“关”在里面的小房间,给她发语音,问怎么不进来聊天。 徐方亭不敢轻易进去,在楼下瞎逛了一节课。 缪老师反应谈嘉秧第二节 课情绪稳定,没什么状况,徐方亭终于松一口气。 缪老师现在只有两个学生,工作日就给谈嘉秧上一节,周末下午蓉蓉会来连上两节。如果谈嘉秧想上,也可以排课,她时间比较自由。 徐方亭和谈韵之商量后,周六早上给谈嘉秧多加两节课,一半想给谈嘉秧密集干预,一半也想变相留住老师。 后来老师们把工作室布置调整一下,家长休息间和安抚室移到大厅。奚老师学生较多,有四五个,教室独占一个房间;奚老师和苏老师各有两个学生,共用另一个房间,上课时间岔开,因此倒也没什么影响。 房间门一关,家长们就可以在客厅小声闲聊,自由进出或者用洗手间。 言语工作室日渐稳定,徐方亭和谈嘉秧的生活也终于回到原来的轨道,她终于又有了把控命运的感觉。 * 这一年进入尾声,日子像谈嘉秧乐高派对车上的积木,一点点变少。谈嘉秧还是“嗜轮成性”,先拆了轮子,要拼自己想要的简易版汽车,积木不够,便不断往派对车上拆。 等豪华派对车变成一堆杂乱又缺斤少两的积木,新的一年又来了。 自徐方亭不能为哺乳期的孟蝶提供可行性方法或者强烈共鸣,孟蝶来找她吐苦水的次数越来越少,可能跟其他宝妈更有共同命运感。 徐方亭本打算元旦去看她们母女俩,哪知孟蝶已经回到仙姬坡。据说她实在受不了她婆婆,早就想回,但是她妈妈不给,说是刚生完小孩就回娘家,传出去多丢人,人家还会以为是被夫家嫌弃赶出来。 这次趁着租房要搬家,和公婆一起换大房,她带孩子帮不上忙,不如名正言顺回娘家,好省出婆婆这一个劳动力。 “那你春节在哪边过?” 徐方亭明明没有任何经营婚姻的经验,竟然能一下子准确抛出让小夫妻争吵不休的问题,看来目睹也是一种间接体验。 孟蝶在语音里哎呀一声,道:“说到这个就心烦,我当然是想在仙姬坡过,但是我妈说结婚了肯定要去我老公家过,传统习俗就是这样。” “……那我今年春节还能见到你吗?” 孟蝶道:“我年前在我家,过年就要去我老公家了吧。” 徐方亭默认了答案,没有唾骂传统,在她对婚姻的“间接体验”里,谁敢说两句传统婚姻的不是,那实属大逆不道。 她叹了一句:“那今年过年我真的不知道找谁玩了。” 今年春节落在二月初,沁南市到舟岸市通了高铁,徐方亭买了票,提着谈韵之特意给她的酥饼礼盒,拉着行李箱准备去赶高铁。 若是如去年一样熬长途客车,她估计带一只行李箱都够呛。 谈嘉秧差一周满三岁五个月,轮子爱好开发出新玩法,此刻滚在游戏毯上,笑嘻嘻地自言自语“我转了”。 徐方亭在玄关处大喊:“谈嘉秧,姨姨要走了!” 谈嘉秧还不懂好奇她去哪里,甚至不会主动说拜拜,得要人提醒,只是跟到玄关,习惯性地穿鞋子:姨姨要出门,通常也是他出门的时候,谈嘉秧和姨姨绑定在一起。 他能说一些话,好像长大了一些,可比起同龄人依然一塌糊涂,思维像头蛮牛,总是往其他方向奔逸。 谈韵之提醒道:“谈嘉秧,我们不出去。” 徐方亭跟他说好,自己搭地铁,不用他送,不然中午十二点的发车时间不头不尾,影响谈嘉秧吃午饭和睡午觉。 谈嘉秧抗议道:“我要去!” 徐方亭蹲下来抱抱他,说:“谈嘉秧,外面好冷,在家乐高拼风扇,转啊转。” 谈嘉秧愣了会神,短暂看了她一眼:“拼风扇。” “对,去吧,脱掉鞋子。” 谈嘉秧又给哄回游戏毯。 谈韵之半倚着鞋柜说:“春节哪天有空随时回来,初几都行。” 徐方亭开玩笑道:“小东家,你这是迫不及待让我上班啊。” “那必须的,”谈韵之漫不经心地示意谈嘉秧一眼,“定时炸/弹在这里呢。” “我走啦,明年见。” 徐方亭笑了笑,拉开防盗门把行李箱提出去。她像这座移民城市的许多外来务工者一样,离家大半年,大包小包,汇入春节返乡大潮,成为媒体大镜头里面小小的一枚像素。 第59章 徐燕萍比徐方亭早一天回到仙姬坡,收拾干净家里,等她回来直接入住。 当天到家已有些晚,徐方亭次日提年货准备去小童老师家。 家里没有像样的盥洗台,她蹲在小天井边刷牙,徐燕萍便骑着家中唯一一辆电瓶车走了。 徐方亭匆忙吐了泡沫追出门,徐燕萍只剩一个背影,她扯开嗓子大叫:“一会我怎么出去?” 徐燕萍早有安排,稍扭头回吼一句:“坐你舅舅的车。” 徐方亭:“……” 谈嘉秧舅舅的车是四个轮子,有顶带空调,能遮风避雨,减震又舒适;徐方亭舅舅的车只有三个轮子,无顶敞篷,特别通风透气,驶过一颗小石子就能激活筛子功能。 徐方亭洗漱完毕,短短几步路,回到自己的房间,脸上便干得绷紧。她换裤子时才发现小腿干燥,像蒙上一片网眼细密的蜘蛛网,赶紧给抹一把润肤霜。 她照顾谈嘉秧时,抹润肤霜的工序一天不落,到自己身上便敷衍了。她希望有人能像发明洗碗机一样,发明“洗人机”,躺进去一键完成洗护程序。 最主要是她分不清护肤品的门门道道,水、乳液、精华,每个牌子使用顺序还不一样,还有什么日霜晚霜眼霜,反正她抹上去只感觉到一种效果——保湿。 之前她麻烦迟雨浓给推荐“N合一”的护肤品,最好像谈嘉秧的润肤霜一样,全身通用,一瓶搞定。 迟雨浓当然吐槽她偷懒,说:“你以为当漂亮女人那么容易的吗。” 徐方亭鼓着嘴往迟雨浓的粉饼化妆镜里左瞧右瞧,浑不在意道:“我觉得我够漂亮了。” 迟雨浓那好愣了一下,笑骂她:“你跟我弟呆久了,果然变得跟他一样臭屁。” 徐方亭更臭屁地说:“哪里,我实话实说。” 徐方亭这副脸大半遗传徐燕萍,从小被夸标致,当然不会“美而不自知”。但美貌也没给她带来实质性的好处,除了异性偶尔优待她一点,优待的程度还经常不受控制,变成了骚扰,尤其失学这道难槛上,美貌没给她带来任何裨益,她知与不知不再紧要。 迟雨浓又说:“小孩的皮肤还没建立好屏障,容易吸收涂上去的东西,大人的就不一样了,得时不时用磨砂膏去角质,才能促进吸收。” “磨砂膏又是什么东西?” 徐方亭只听出一个意思:大人跟小孩不一样,脸皮厚如城墙,油盐不进。 迟雨浓解释一番,掏出修眉刀又要修理她的“猴子眉毛”,说准备回家过年,总要好好打扮一番。 “男人连腋毛都不刮,我为什么要刮眉毛啊。”徐方亭护住她的天然剑眉,说要接谈嘉秧放学,才从迟雨花艺开溜。 徐方亭抠了一指尖的面霜,洗脸般直接搓脸上。 迟雨浓第一次看到她这般擦脸时,大惊失色,像看到猴子洗脸似的,费了一番口舌教她擦脸眼要轻轻的,面霜避开眼睛周围,免得提拉出皱纹。 徐方亭还困惑:“谈嘉秧也是这么擦的。” 迟雨浓恨不得跳起道:“你不要再说小孩怎么样啦!你是大人!女人!” 如今迟雨浓和她的繁复护肤程序留在了沁南市,徐方亭在仙姬坡这个破落的小家里,悠哉悠哉抹着脸,有种小时候跟大人作对的快意。 三轮车在门外按响喇叭,舅舅和舅妈并肩坐在车头。 舅舅跛在右脚,不便踩脚刹,平时都是舅妈开。 徐方亭提着东西出门,看着敞篷小车斗,回想一路尘土,萌生退意道:“舅妈,你载我到村口,一会我搭班车出去吧。” 舅妈笑着大声道:“城里人坐不惯我们的敞篷车了啊。” 徐方亭:“……” 也许农村房屋间隔宽,大家都得大声交流,不然对方听不见,从未考虑过扰邻扰舍。徐方亭才发现她家人嗓门都特别大,连她自己有时候也是,所以跟谈韵之吵架从未落下风。 舅妈此刻的大嗓门也将嘲讽发酵成忘恩负义的指责。 邻家有个阿婆挑担路过,准备山上摘菜,跟着露出笑容。 “亭亭,快结婚没有?” 徐方亭诧然以对。 她外出打工在仙姬坡不再是秘密,大家对她的问候也从学习升级为结婚生子,这是仙姬坡的阿姐们没从未能避开的命运。 “没……” 舅妈哈哈大笑,自作主张道:“有没有合适的男青年给她介绍介绍?” 阿婆也笑:“我这种成天呆在村里的人,哪认识什么男青年。” 舅舅向徐方亭示意,说:“上来吧,你之前不也经常这么坐吗。” 去年他们夫妻俩食物中毒,徐方亭还开车急急火火拉他们出镇上卫生院,怎么过了一年就有点“奢入俭难”的意思了? 徐方亭只好爬上车斗,跟他们背对背坐上小木凳,反手扒着他们的靠背。 十来分钟的路,徐方亭硬是吃了一年份的灰尘。刚擦过润肤霜的关系,那些灰尘颗粒似乎在脸上附着成一片面膜。迟雨浓要是看到她这副样子,估计得笑话她脸上能刮出腻子。 徐方亭坚持道:“舅妈,舅舅,晚点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们不用等我了。” 舅妈冷笑道:“哎,知道了。” 舅舅叮嘱说:“你下午回早点,来我们家一趟,有事跟你说。” 徐方亭坚持问道:“什么事,现在不可以说吗?” “哎呀,你回到就懂了,”舅舅神秘兮兮道,“最晚四点,可以吧?” 碍于长辈面子,徐方亭只能应过。 * 小童老师家依然开着对联摊,今年抽的位置不好,有点偏僻,找上门来的都是老熟人。 徐方亭一年没有练字,不敢揽瓷器活,推说就过来看看,不写对联了。 “看你精神状态比去年好了。”小童老师在桌上铺开红纸,左手扶着桌沿,右手执笔落墨。 徐方亭站在桌子另一头,待她写完一个字,就拖一下红纸,方便她写下一个。 等她写完上联收笔,徐方亭才答话:“小童老师,我今年可能要回去复读了。” 小童老师愣了一瞬,展颜而笑:“确定了?这是好事啊!” “差不多了,”徐方亭说,“但还没跟我妈讲。” 小童老师和她一同把上联移到晾晒架,往桌面铺开下一张红纸,老师的左手刹那间给红纸强调出来,无名指上的婚戒失踪了。 孟蝶曾说孕后期会发胖,戒指会勒得拔不下来,只能提前脱掉,再说进产房也不给戴首饰。有的孕妇玉镯子脱不下来,还得签署协议,若是打碎医院概不负责。 徐方亭看小童老师,素颜呈现最真实的心境,气色反倒比去年差一些,大概跟孟蝶相反,太瘦了套不稳戒指。 小童老师问:“准备去哪里复读,回舟高吗?” “当然不是,”徐方亭说,“见到熟悉的老师多尴尬,当初的同学快大学毕业了,我还回去复读。应该会去一中,那边的文科相对强一些。” “也好,”小童老师说,“王一杭当初是上的一中吧?” “对,他中考数学没考好,”徐方亭说,“现在去沁南大学了。” 小童老师沉默片刻,说:“大概高考成绩出来报名就开始了吧,我有熟人在一中,到时你回来了吗?没回来我帮你报名,资料的复印件给我就可以。” 徐方亭提前回来无事可做,不如多存一个月工资,立刻谢过小童老师。 “今年孟蝶没回来过年了吧?”讲完要事,小童老师提起旧人道,“时间过得真快,我的学生都生了孩子,我这个当老师的竟然还没有。” 徐方亭笑了笑,说:“我还觉得神奇,上学那会你告诉我们不要早恋,连提相关话题也含蓄委婉,没过几年竟然能跟你说起结婚生孩子的事来。” 小童老师笑道:“出了校门你就不是我的学生,当然可以畅所欲言。” “哪里,”徐方亭弯腰把红纸推到她眼前,等待下联的落笔,笑道,“一直都会是。” * 徐方亭跟小童老师断断续续聊了大半天,赶回仙姬坡时,已经四点过了一刻。 舅舅家房子比徐方亭家稍微好一点,外面虽然还是裸露的红砖,屋里好歹刷了墙,相对堂亮许多。 舅舅从门厅里招手,略带埋怨道:“叫你最迟四点回来,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叫人等久了。” 徐方亭说:“我跟老师一年没见,聊着聊着就忘记时间了。——到底什么事啊?” 舅舅喜上眉梢往厅里示意,徐方亭这才注意到厅里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对方皮肤粗糙黝黑,无法定位年龄,只能说还算一个年轻人,应该没有三十岁。他的目光却不算陌生,像猎人锁定猎物,徐方亭在儿时小卖部抱她那个男人、谈智渊和韦昊眼里都见过,直白程度不一样而已。 舅舅笑着介绍了一个名字,又说来自哪个村:“自己贷款买了一辆货车,挂靠公司跑长途货运,每个月辛苦是辛苦一点,收入还挺稳定。对了,你们说起来还是同一所初中毕业的,挺有缘分的吧。” 徐方亭愕然片刻,她这是……一不小心就入了相亲局? “镇上就两所初中,不是这所就是那所毕业的。——我妈呢?” 舅妈不耐烦道:“找什么你妈,你妈有手有脚,一会会自己回来。” 那陌生男人冷不丁开口问她在沁南市干什么工作,他经常往那边拉货。 徐方亭答:“保姆。” 男人说:“挺好,听说你上过高中?” 徐方亭刚想回答,舅妈忙截过话头:“没考上大学才去打工的,这也没什么,也就是多上了三年学。” 徐方亭望向舅妈,眉头微蹙,抓着手机的手指节泛白。 舟岸高中要是能随随便便考上,王一杭为什么还会落榜。 男人又问:“你刚20岁?” 徐方亭反问:“你呢?” “我比你大七岁。” “噢。” 男人问一句,徐方亭顶一句,进行一场比跟小保安韦昊还要无话可说的交流,尴尬倒不尴尬,只觉浪费时间。她不时低头刷一下手机,暗示自己很忙。 舅舅频频跟她使眼色,她统统当没接收到。 这时,屋外一阵车轮碾过碎砂的的声响传来,舅妈口中有手有脚的徐燕萍骑着电瓶车过来,扫了一眼陌生的男人,问:“有客啊?” 那位客人起身,说还有事要忙,有空再聊,舅舅深一脚浅一脚送客出门,两个男人还在外面聊了一会。 徐燕萍迷惘不逊于刚才的徐方亭,悄悄问:“这人是干什么的,以前没见过呀?我们村的吗?” 舅妈把男人的背景重复一遍,徐燕萍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那边来了最后一句:“他自己也欠了贷款,不嫌弃你们家欠的钱。” 只这一瞬,徐燕萍从恍然大悟到怒发冲冠,扬声道:“亭亭还小呢,二十岁都不够,你瞎张罗什么!” 舅妈面无愧色,也扯开嗓门:“她那姐妹孟蝶二十岁都生小孩了,仙姬坡里二十左右生小孩的一大把的,我跟你说,早生早恢复。两个人一起奋斗比一个人容易,难得有个男人愿意一起还债,知足吧。” 徐方亭不禁冷笑一声。 舅妈不悦道:“亭亭,你是哪里不满意,你给我说说?他长得虽然配不上你,也不算太丑啊。我跟你说,男人太帅容易花心,你哪里收得住人家,还是找老实可靠的好。” 谈韵之帮徐方亭重新定义了“帅”,那之后她看其他男人都有点除却巫山不是云,懒得划分美丑。 她掷地有声道:“我现在完全没有结婚的想法!” “亭亭——”舅舅送走客人,跛着脚回来道,“你这鞋子是不是得上千啊?” 徐方亭低头看了一眼小东家“分配”的“工作鞋”,说:“没有。” 但也接近了。 舅舅说:“刚刚他还问我,你做的是什么类型的保姆,竟然穿得起四位数的鞋子,他可养不起这样的女人。——亭亭,你可别骗我。” 徐燕萍跟着忧愁起来,道:“亭亭,这鞋真这么贵啊……” 徐方亭从矮凳上跳起,握拳顿脚道:“我还不稀罕他养呢!” 舅妈说不动小的,专攻老的,走近徐燕萍道:“姐,我跟你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们家没个男人不行……” 徐燕萍一听那个身份名词,唰地白了脸,但又没法反驳。 徐方亭急火火道:“那不还有舅舅吗!” 舅妈叫道:“你看看你舅舅这副身体,能顶事吗?” 徐方亭反唇相讥:“不顶事你干吗要嫁给他?你都没生过孩子,为什么要劝我嫁人生孩子?” 这下换成舅舅和舅妈脸色灰败,双眼失神,跟去年食物中毒、灵魂出窍一样。 徐燕萍呵斥道:“亭亭,你说的是什么鬼话。那是你舅妈,有你这么顶撞长辈的吗?” “……” 徐方亭以为徐燕萍跟她统一战线,此时惨遭背叛,瞠目结舌半晌,扭头大步走出门外。 徐燕萍跟弟弟和弟媳解释一通,骑着电瓶车很快追上来,边放慢速度边骂她:“你舅舅和舅妈帮了我们家多少忙啊,你怎么说出这么不孝顺的话。去年你爸你哥走了,我又住院,要不是他们帮忙,我指不定烂在医院里了。” “前年。” 徐燕萍愣了一瞬,恍然发觉女儿失学已经进入第三个年头。 徐方亭遗传她的倔强,半点不折腰,说:“一码归一码,你看看他们现在做的什么事,给介绍的都是什么人,他们有问过我的意见和感受吗!” 徐燕萍头疼道:“他们也是关心你,关心我们家。” “我不需要那样子的关心。” “那你直接说不喜欢就行了,你听听你说什么话,长辈的家事也是由得你乱评价的吗!” 徐方亭站停在电瓶车边,用力比划着两只手,恨铁不成钢道:“我现在就在表达我的不喜欢,你为什么没有听进去?就因为你们比我多吃几十年米,是长辈,你们说的话都是金科玉律,我一点反对的意见都不能有吗?” 徐方亭不等她的回答,转身拐向通往江边的岔路。 一开始还是走着,步子越迈越大,直至奔跑起来,轻盈的鞋子把她送得更快,徐方亭奔逸如鹿,像小时候一样飞扑向江边。 她扶着膝盖喘气,心脏敲击她的胸腔,水声吞没她的声息。 江水依然奔流不息,一年又一年,承载着这个村庄曾有仙姬造访的传说。 只是身边再没有孟蝶,没有解闷的擦炮,没有姐妹闲聊,她捡了几颗石头,一颗一颗抛出,看着江水将它们逐一吞噬。 石板桥上又走过一个挑担阿婶,簸箕里盛着新鲜摘取的油麦菜。徐方亭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却叫不出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是哪一户人家的媳妇,生了几个孩子。 徐方亭不知道阿婶或孟蝶决定结婚之时,是不是像今天她这样被逼离家,逃往一个新家庭,成为娘家泼出去的水,夫家的外姓媳妇。 就在刚刚,逃离的念头才冒出来,她便想立刻收拾东西,回沁南,回颐光春城,回谈韵之身边。 可是连孟蝶也无法在夫家获得快乐,她又怎么能期待东家给予安全感? 第60章 暮色四合,气温骤降,徐方亭揪玩着一根野草,一个人回了家。 她想起谈韵之跟谈礼同吵架时,因为有其他房子,生气便可以头也不回离家出走。 以前跟家里人吵架,她和孟蝶可以跑到对方家里,或者一起窝在仙姬坡哪个熟悉的地方。现在竟然一个去处也没有,她不禁开始幻想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小家。 像孟蝶或者仙姬坡其他阿姐,即使外出打工多年,也支付不起当地昂贵的房价,多半会回到舟岸市买房安家,让孩子做留守儿童,或者当妈妈的像孟蝶一样辞职陪伴,等孩子入托入园,就近找一份时薪低廉的兼职,以贴补家用。 徐燕萍当初为了她哥留在仙姬坡,就是一个鲜活的模板。 徐氏母女一年在外,难得回家,春节的团圆饭依旧和唯一的亲人舅舅夫妇一起。 刚才的事似乎小事化了,谁也没有再提。催婚乃各家常事,这样的争吵在仙姬坡再寻常不过,不会像谈韵之和她一样有正式的沟通道歉,隔了一段时间这股亲戚势力又会卷土重来,美其名曰“为你着想”。 今晚舅妈掌厨,菜色依旧重油重味,连青菜也不例外。徐方亭夹了几筷子胃口泛腻,只顾扒饭。 舅妈看了她几眼,又用那种半开玩笑半揶揄的口吻,说:“亭亭在城里呆久了,吃不惯我们农村的粗茶淡饭了。” 徐方亭愣了一下,要是刚进谈家那会,谈韵之嘲讽她是“农村胃口”,一顿吃两碗饭,估计她现在东家就不姓谈了。 她胃口寥寥,面无表情地说:“我东家家里吃得清淡,连辣椒也不吃,我跟着习惯了。” 清淡烹饪有利于凸显食材原本的鲜美,不似家里需要重油重味来弥补肉类的不足。徐方亭上岗培训前学习营养搭配,才知道成长过程中缺失的蛋白质都被用淀粉来填塞,后者价格更为低廉。 她直到初三学习紧张,需要“补脑”,才偶尔喝得上盒装奶,那之前她以为吃不了饭的小孩才用喝奶,会吃饭就丧失了这个权利。所以她偶尔会羡慕谈嘉秧,如果她小时候也能享受到这样的条件就好了。 徐燕萍显然不信,又说:“你不要学着城里的女孩子减肥啊,会伤身体的。我看新闻说有些女的减到月经几个月不来,还得去医院看病吃药,那药里面可能有激素,最后又肥回来了。你遗传我的,瘦不成竹竿的。” 徐方亭只能夹了一筷子“油爆油麦菜”,义正辞严道:“我没有减肥!” 饭桌上一盘熟食的烧鸭,又过了一会,鸭子化成骨头堆在各人身前的桌沿,唯独徐方亭那里空无一物。 舅妈又说:“亭亭,怎么不吃多点肉,这个烧鸭上午买的,不是冻了几个月,放心吃吧。”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徐方亭匆匆刨完最后几粒米饭,把碗筷拿回厨房顺便洗掉,舅妈又咕哝一句什么,没进到她耳朵里。 她出来朝徐燕萍伸手,道:“妈,给我一下家里钥匙。” 徐燕萍没有掏口袋,可能为了缓和先前矛盾,说:“急着回去干什么,坐着聊会啊。” 舅舅附和道:“就是,回来一天没聊几句就要跑了。” 舅妈又笑道:“赶着回家跟男朋友煲电话粥呢。” “……” 徐方亭只好把矮木椅拉到一旁,边玩手机边接话。以前她只要说声回去看书,没人敢多留她一秒钟,现在没书读了,就要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应付人际关系。 话题又车轱辘一样回到催婚一事,舅妈说得没错,仙姬坡二十岁左右的阿姐大多嫁人生子,她习以为常,直到上了高中跟城区长大的同学交流,她们同样年纪的姐姐们大多大学在读,有些甚至出国留学。 徐方亭越往外面走,越发现天外有天,自己曾经是一只井底之蛙。 徐方亭这回收敛锋锐,钝化神经,他们说什么是什么,左耳进右耳出。 回自己家的电瓶车上,徐方亭载着徐燕萍,穿梭在设立太阳能路灯的村道,偶闻路旁其他人家的欢声笑语,村庄外国道的车噪声成为朦胧的背景音。 徐燕萍在后头问:“今年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 母女俩好似吃进夜风肚子疼,谁也没再开口。 * 徐方亭离开仙姬坡时,行李箱多了一些东西:她把高三的“精华集”带上,打算自己做一轮复习。 高铁回到熟悉的沁南市,出站口广告版变成望着镜头外憧憬大笑的农民工一家三口,文案是“来了,就是沁南人”,徐方亭推着行李箱看了几眼,没有停留,跟着人潮出了站。 谈韵之家今年到其他市一处温泉酒店过年,正月初七才回来,比徐方亭还晚一天。 她一个人把家里收拾干净,划拉一下之后每日安排。如果七月走的话,差不多五月份就要开始试用新阿姨,她在手机日历自己的生日当天填上事件提醒。 谈嘉秧的托班格蕾丝和谈韵之一样,还在放寒假,只有缪老师她们工作室全年弹性上班。近一周没上课,谈韵之怕他不适应,先从每天上一节开始。 上课时间依旧在下午,正好在蓉蓉后面,徐方亭终于见到久违的蓉蓉阿姨,这天罗应阿姨也回来上班,三个保姆刚好填满客厅的三个座位。 蓉蓉阿姨嘟嘴抱怨:“蓉蓉妈妈今年还没给我涨工资,一直是6000好多年了,又要带孩子又要做家务。” 罗应阿姨嗑着瓜子说:“那你跟她提啊。” 蓉蓉阿姨说:“我在她家好多年,都那么熟了,不好意思。” 罗应阿姨哎哟一声,叹道:“那好麻烦哦。” 她们两人年纪相仿,坐相邻的单人沙发,蓉蓉阿姨便用手肘亲昵地捅捅罗应阿姨的,撒娇般说:“你有多少?” 罗应阿姨不好意思笑笑,低声说:“罗应妈妈给8000,看我带得好,尽心尽责。” 徐方亭和她们隔着一个茶几,坐在那张转椅上,跟蓉蓉阿姨异口同声“哇”了一声。 蓉蓉阿姨娇嗔地打了一下罗应阿姨的胳膊,努努嘴说:“真是羡慕!” 罗应阿姨仍笑着,说:“他妈妈就是这样,优点缺点都很明显,她不怎么管孩子,但是用钱方面她真的很大方。” 蓉蓉阿姨又轻轻推她一下,朝徐方亭挑挑下巴,问:“你有多少?” 徐方亭实话实说:“7500。” 蓉蓉阿姨:“要做家务吗?” 徐方亭还在犹豫是否吐露实情,蓉蓉阿姨忽然又瘪了瘪嘴,说:“你最轻松了,小孩那么听话,哎,蓉蓉要是有他一半好就好了。” 听话的小孩又跑出阳台研究空调外机,估计好奇里面的风扇为什么不转动。阳台有隐形防盗网,没有其他尖锐物品,徐方亭没有追着出去,只是偶尔从椅子上转过来瞄一眼他。 徐方亭说:“他不到两岁我就开始带了,也是一点点很费劲教的。” 下课时间到,缪老师开门放蓉蓉出来,蓉蓉立刻像只欢脱的兔子,在客厅来回嘻嘻哈哈跑,路过没派上用场的“安抚区域”的泡沫垫子,也直接穿鞋踩上去。 蓉蓉阿姨又向缪老师感慨一次,蓉蓉要是有谈嘉秧一半听话就好了。 缪老师带蓉蓉好几年,跟阿姨自然熟得不得了,便直白道:“人家家里要求严格啊!” 蓉蓉阿姨拿起茶几上没吃完的面包片,隔着包装袋揪一片出来,偏要喂到缪老师嘴里。 “你尝一下,这个很好吃的,我和蓉蓉都喜欢吃。” 缪老师嗔然躲避,叫道:“哎呀,不吃,我在减肥。” 蓉蓉阿姨说:“减什么肥啊,这里最瘦就是你了。” 谈嘉秧听到蓉蓉笑声,终于肯从阳台回来,哈哈大笑追着蓉蓉来回跑。 缪老师被蓉蓉阿姨塞进一口面包,无奈夸张地耷拉肩膀翻白眼道:“这两个疯了。” 蓉蓉跑到阿姨刚才坐过的单人沙发,坐下又弹起,弹弹坐坐,摇头晃脑,嘻嘻哈哈。 谈嘉秧也跑到罗应阿姨那边沙发,非要挤开阿姨。 徐方亭立刻显现要求严格的一面,叫道:“谈嘉秧,不要挤,那里是阿姨坐的地方。” 罗应阿姨笑着起来说:“给你坐,给你坐。” 谈嘉秧坐上去跟着蓉蓉弹弹坐坐,可人矮腿短,坐下去时屁股偏了,一下子滑落地上。他不哭不闹,依旧侧头盯着蓉蓉,又挪回沙发模仿人家。 奚老师的房间门也打开,罗应猛地冲出来,跟在星春天那会一样,双膝着地,铲在泡沫地垫上。 一时间整个屋子像猴子越笼流窜的动物园,叽叽喳喳,吵闹非凡。 “谈嘉秧,去上课啦。”徐方亭提醒道。 谈嘉秧充耳不闻。 “大哥,去上课啦!”徐方亭无奈拉过他,送向缪老师那边。 缪老师牵过他笑道:“大哥,走啦走啦。” 谈嘉秧还依依不舍盯着蓉蓉。 而蓉蓉突然安静下来,鬼鬼祟祟往某个地方摸。 奚老师也动员罗应上课,说:“罗应,起来了,我们跟谈嘉秧一起玩玩具吧。” 两只小猴子终于送回“笼子”里,客厅恢复清净,罗应阿姨苦笑着跟蓉蓉阿姨指了下蓉蓉,小声说:“她又搞了。” 蓉蓉不再满足于隔着裤子夹手,还偷偷摸摸想伸进松紧带里,依旧嘻嘻哈哈。 蓉蓉阿姨大声呵斥:“蓉蓉!” 蓉蓉当然听不进去,几根手指已经没入裤子里,蓉蓉阿姨紧忙过去拨开她的手,挤坐在她身旁,紧紧锁住她的手腕。 “愁死人了,天天要搞这个。” 徐方亭忧心地问:“她在外面也这样吗?” “怎么不这样!”蓉蓉阿姨发愁地说,“根本不管什么场合,这只手抓住了,又马上用另一只手。她在家还会骑到沙发背上,趴在上面使劲扭屁股,一个劲蹭啊蹭。哎哟——” 蓉蓉阿姨忽然推了一把罗应阿姨,揶揄道:“你都不一定有她会玩。” 徐方亭:“……” 罗应阿姨也无奈笑着,说:“幸好她家里有钱,不然要是在我们乡下,再过几年就要被爸妈卖去给人当老婆了。” 徐方亭那点尴尬马上被罗应阿姨的故事冲散了,她说起一个老家的傻子姑娘被卖给残疾老男人生孩子的事,有些话带口音,徐方亭听不太明白某些细节,但这样的新闻在网上数见不鲜。 她还没见过哪个阿姐能逃脱生孩子的命运,更别说那些生育功能完好,脑子损伤没有逃跑能力的陌生女人。 蓉蓉阿姨说:“所以她爸爸每天接送我们,都不会让我一个人带她在外面走太久的,就是怕她跑掉,被坏人欺负。她都快12岁了,力气越来越大。” 说曹操曹操到,蓉蓉阿姨手机来了电话,她拉起蓉蓉跟她们告别,蓉蓉只会晃晃手,还不说拜拜。 手一放下,蓉蓉又把它塞进刚才的地方。 蓉蓉阿姨紧忙拉住,回头朝她们委屈地瘪了瘪嘴。 罗应阿姨和徐方亭每天面对这样的孩子,已经不会突发感慨说“好可怜”,越往这方面想,情绪越容易不受管控。 罗应阿姨开始看古装偶像剧,刷到收费剧集无权限播放,徐方亭还教她怎么开通会员。 在一年以前,还是蓉蓉阿姨教会她怎么用购物App,她现在已经越来越适应智能生活,无法想象没有WiFi和手机的日子。 这天下课谈韵之过来接她们,骑着新买的一辆电动车。 “过两个月天气热了,你们走过来估计不好受,这边车位紧张,还是骑电瓶车快一点。”他在店里选车时发语音说,还让她挑一个车色。 徐方亭随便挑了一个浅蓝色。 “我看别人大多骑像单车那种外观的,”徐方亭示意随处可见的外卖电动车说,“你这个看着有点重啊?” 眼前这辆类似以前带踏板的摩托,屁股特别大。 谈韵之拍了下前面稍矮的儿童座椅,说:“动力足啊,过榕庭居有个坡,到时候你就知道厉害。” 徐方亭:“……” 谈嘉秧等着不耐烦,细声细气叫道:“啊,我要坐!我要坐!” 谈韵之边把他抱上来边问:“谈嘉秧,这是谁的车?” 谈嘉秧:“这是谁的车。” 谈韵之取下挂在后视镜上的黄色儿童头盔,给他戴上扣好,说:“这是姨姨的车。” 谈嘉秧:“这是姨姨的车。” 谈嘉秧还分不清人称代词,甚至有时弄混“谁”和“什么”,所以她们跟他说话很少用人称代词,都是直接用名字。谈嘉秧虽然会说“我”,但这个“我”和“你”一起出现的时候,就混淆了意义。 自闭儿有社交障碍,常常搞不清楚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你我他”这种人际关系相关的词更是一项大困难。 谈韵之自己戴了一顶黑色头盔,徐方亭捧起后视镜剩下的一顶粉色的,直接往自己脑袋上罩:“这是我的?” 谈韵之转头瞄了她一眼:“你都戴上去了。” 还问这种废话。 徐方亭已经能猜知他的下一句话,悄悄给他比了比拳,看着剩下那一小截坐垫,犹豫道:“还能载我?” 谈韵之说:“不能载,你走着吧。” 徐方亭又听懂他的正话反说,配合道:“那我偏要坐上去。” 这种车型两个座位连在一起,不像单车外形那类两个座位一高一矮。她拉了一下裤腿,骑了上去,冬季衣服臃肿,两个人衣服立刻蹭出细微声响。 谈韵之低头稍往后看,说:“我还以为你会侧着坐。” 徐方亭扯扯嘴角:“就那么点点地方。” 要是孟蝶骑车,两个女孩身量不宽,徐方亭当然可以抱着她侧坐,可谈韵185cm的高大个,占地面积也大,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异想天开。 “可以了吧?”谈韵之往前挪了一点点,但只是杯水车薪。 “……后面也没个尾箱当靠背,要是滑下去了怎么办?” 谈韵之又低头往后瞄了眼,然后目视前方说:“你抓我衣服。” “……”徐方亭默了默。 “又不是叫你直接抓我。” 徐方亭只好轻轻揪住他一侧卫衣。 前头又提醒:“抓两边,抓紧点,掉下去不算工伤,我告诉你。” 徐方亭恨恨地揪住他两侧衣服,差点给弄成收腰型,不耐烦道:“开车啦,大哥。” 第61章 电动车悠悠上路。 真给谈韵之说对了,这辆电动车屁股大,底盘沉,经过同一处地砖起翘的路面,单车型电动车颠簸得车篮盖子跳动,她们平稳驶过,徐方亭压在后座愣是没滑动半分。 天暗风凉,没多久徐方亭指尖吹麻了,而谈韵之两口衣兜微张,像山洞似的等过路人进来遮风避雨。 “谈嘉秧,你的手冷不冷?” “你的手不冷。”谈嘉秧果然混淆人称代词。 徐方亭立即纠正他,说:“你说,我的手不冷。” 谈嘉秧不太耐烦:“不冷不冷,啊——!” 谈韵之骑着车,平常语调此刻听着像咕哝:“你怎么不问问我?” 徐方亭瞪了一眼他的后脑勺,说:“大人皮厚,雨浓姐说的。” “她说什么鬼话你都信,我也很冷好吗,”谈韵之说,“谈嘉秧不会冷的,头盔罩着挡风镜呢。” 其实谈韵之给她挡去大半冬风,徐方亭躯体暖和,只有指尖受凉,并非不可忍耐,还是有心情开玩笑:“小东家,那你连小孩也不如啊。” 谈韵之叫道:“刚才叫我‘大哥’的是谁?” “我叫谈嘉秧也是‘大哥’,”徐方亭赶紧打住,“骑车说话好冷啊,回家再说吧。” 刚一直忙着说话,不知不觉间她把他卫衣抓得更紧,没有半分别扭,指尖靠近衣兜口,避开一些冷风,那股想往口袋钻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好像那是自己的衣兜,冷了就自然兜进两只手。 路上有年轻情侣骑电动车经过,看衣着像房产中介,外套里面还穿着白衬衫,后座的女人贴着男人后背,圈住他的腰,两只手躲进衣兜里,像裹上厚实恒温的手套。她刚好换一边脸颊贴他,徐方亭看清她的脸,那是一种恋人间自然流露的幸福。 徐方亭忽然缩手进自己衣兜,终于感受到温暖的幸福。 不幸福的是前头人的声音。 “干吗了?不怕掉下去?” 徐方亭在兜里握严实了拳头:“没事,手冷。” 谈韵之说:“我这里有口袋。” 也许东风和路上嘈杂声破坏他的语调,徐方亭听不出异常。 谈韵之若是一个女孩子,她会毫无顾虑立刻抱住。但可惜他不是…… 徐方亭以前跟男生仅限于语言交流,内容也十分普通,在校谈论学习,校外打声招呼。 即使有几次搭王一杭的摩托车外出,她往后扣住尾座的座架,也没攀肩抱腰——这些亲密动作在同性间极为寻常自然,甚至会更过火,在异性间却会被定义成恋爱关系。 也不知是谈韵之生长的城市氛围太前卫,还是她来自信息落后的农村,过于保守,徐方亭一直紧紧兜着她的手。明明过去一年半,和谈韵之虽偶有摩擦,总体相安无事,而这一刻,她对异性交往界限的认知动摇起来。 谈韵之仍不放弃,说:“谈嘉秧一样兜我的口袋,你不敢了?连小孩也不如啊。” 徐方亭不吃他激将,冷冷道:“小东家,你这口袋装过几个女孩子的手?” 谈韵之口吻重了一些:“很多,多得数不过来。” 这会,徐方亭的直觉陡然失灵,听不出正话还是反话。 她扯了扯嘴角,说:“我就知道。” 那道悦耳的男声忽然平淡几分,甚至显出几分这个季节的萧索。 “没有啊,一个也没有,真的……” 徐方亭舒坦了,坏心道:“听起来好可怜啊,那我帮你继续保持0记录吧。” 谈韵之:“……” 电动车把短途缩短一半,谈韵之骑进遮阳棚,脱开谈嘉秧的头盔,把人放下来。 徐方亭直接踮起双脚,往后滑下电瓶车。 谈韵之低头后望,盯着她的动作。 徐方亭扯了扯两边牛仔裤,说:“看什么,我腿也不短好吗。” 谈韵之轻轻一笑,脱头盔锁车。 谈嘉秧愣愣站在着,手抓着裤/裆。 徐方亭弯腰问道:“谈嘉秧,干什么了,要尿尿吗?” “不要尿!” 她放轻声问:“鸡鸡痒了?” “鸡鸡没有痒!” 谈韵之坐在车上,单脚踩下侧撑,回头又瞄了她一眼。 徐方亭不明所以,与他对视片刻。两人同时默然,强化了那份本不该有的尴尬。 她恍然想起,第一次提这个词时,是笃定谈嘉秧会把“舅舅”发成“鸡鸡”音,谈韵之半是揶揄地告诉谈嘉秧,“你小阿姨好色哦”。 一年多过去,谈嘉秧已经可以清晰喊他“舅舅”,但“鸡鸡”还是一个模糊的敏感词。 谈嘉秧还在抓弄刚才的地方,谈韵之弯腰扒开那只小手,沉声警告道:“谈嘉秧,不要玩鸡鸡!” 徐方亭顺势牵起谈嘉秧的另一边手,谈嘉秧就这么给两个大人锁住,从他的快乐中短暂离开。 两个大人又不自觉对视一眼,再久一点依然会尴尬,只能匆忙别开,但刚才那一瞬里,似乎默契达成某个共识。 徐方亭展现比他大半年的成熟风范,不得不开口挑明:“一会回去再跟你讨论。” 谈韵之点点头。 他垂眼问小的:“谈嘉秧,你要不要飞?” 谈嘉秧双脚踢踏,全然忘记刚才的快乐,笑道:“要!” 谈韵之说:“你要说,舅舅,我要飞。” 谈嘉秧立刻鹦鹉学舌:“舅舅,我要飞。” “一、二、三,飞——!” 两个大人一把子拎起小孩,快速跨出几大步。 谈嘉秧双脚离地,飞了一米多远,挂在两个大人之间,像一条准备上杆晾晒的腊肉。 徐方亭笑道:“谈嘉秧,还要不要飞?” 谈嘉秧笑得只剩一对睫毛,答:“要飞。” 谈韵之提醒:“你说,一二三飞,我们就飞,好不好?” 谈嘉秧不带停顿地喊:“一二三飞。” 徐方亭和谈韵之又把“腊肉”拎出两米远,两大一小就这么玩到电梯间,徐方亭第一个投降,甩甩胳膊说:“不玩了,姨姨手累了。” 谈嘉秧撒娇地拽她的手:“姨姨不累。” “舅舅陪你玩。” 谈韵之让他拽住两边手指,仿佛从井下吊物,将他往上提了提。 电梯门刚巧打开,徐方亭给他俩按住,谈韵之便将谈嘉秧提进去。 徐方亭差点按下楼层,忙问谈嘉秧要不要按,这是他进电梯的例行工作,谁要好心替他按了,他又要哭闹半天。闭娃思维就是这般刻板,像头倔牛。 谈嘉秧挨着轿厢壁站立,一边手习惯性牵住大人的,另一边手又开始搞东搞西,冬天布料有厚度,他的动作无法隐藏,清清楚楚映进轿厢门的铜黄镜面。 “嘿——”谈韵之提了一下他的手,立刻制止:“手拿开,不能玩鸡鸡。” 谈嘉秧叛逆道:“能玩!能玩鸡鸡!” “不能玩!” “能玩!” 徐方亭过去牵起谈嘉秧另一边手,不禁在壁镜里跟谈韵之撞上眼神。 电梯只有她们三人,跟在家差不多,徐方亭索性开启话题,说:“他那方面意识开始萌芽了。” 出了电梯门,走廊依旧空无一人,谈韵之声色不改地说:“但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的刺激。” “我知道。”徐方亭有记忆的探索是在小学,那是一种跟他人无关的快乐。 谈韵之又看了她一眼,她能感觉跟往常不一样,但无法具体描绘,这让不太寻常的话题更加艰涩难行。 钟点阿姨做好饭菜温在锅里,清理好厨房,刚离开不久,两人打住话题,先把晚饭解决。 谈嘉秧依旧是第一个离席,徐方亭让他摘干净衣服上的饭粒,地板上用纸巾包着捡起,一起丢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谈嘉秧跑到儿童桌边站着拼乐高车。 不一会儿,徐方亭发现异常,谈嘉秧正好背对着她,快乐源泉差不多到儿童桌的高度,他便时不时往桌角蹭一下。 她愣了一下,不得不出声:“小东家,你看谈嘉秧。” 谈韵之手腕一顿,放下碗筷,擦了嘴,走过去单膝跪下,把谈嘉秧移开一些,手掌握住儿童桌角。 “谈嘉秧,不能玩鸡鸡,会坏的。” 谈嘉秧想扒开他的手:“不会坏,啊——!” 谈韵之顺势拉他坐大腿上,圈在怀里,略带威吓道:“会坏。鸡鸡坏了,谈嘉秧就尿不出去,尿尿就在肚子里,爆炸——!” “你别恐吓小孩子啊!”徐方亭进行到她的擦嘴程序,顺道问,“你还吃吗,不吃我收掉咯?” “不吃了。——我说的都是大实话。”谈韵之扭头为自己鸣不平。 谈嘉秧习惯性走神,迷惘片刻复述道:“鸡鸡坏了,尿不出来,肚子就会——爆炸。” 他双手扩展,仿佛揽着一个隐形的火球。 “对,”谈韵之欣慰道,“只能洗澡时候玩鸡鸡,好不好。” 谈嘉秧轻轻吐出一个“好”,听起来并未那么坚定。 谈韵之说完,下意识寻找徐方亭的眼神支持,刚才自己教谈嘉秧时坦坦荡荡,刚触及她的眼神,莫名别扭。这两个人到底不一样,一个是懵懂小孩,一个是心智成熟的女孩,就跟她们的手放他口袋,会激起不同的情愫那般。 钟点阿姨包揽大部分清洁的活,徐方亭只用收拾餐桌和餐厅地板。 她撑着桌沿擦餐桌,也只看着餐桌说:“小东家,小男孩这方面最早的记忆在几岁?” 谈韵之把谈嘉秧送回站位,自己退坐到沙发上,两边胳膊开在靠背上。 他思忖片刻,无意识抖一下左边膝盖,说:“我忘记了。” 徐方亭停下抹布,抬头盯着他,不可思议道:“这也能忘记?” 谈韵之恍然大悟道:“我是说……忘记在书本上看到的了。” 徐方亭瞠目道:“我也没问你的经历啊!” 谈韵之死鸭子嘴硬:“我也没打算告诉你!” 桌子完工,徐方亭随意拿着抹布,挺直腰背望着他:“小东家,其实有这种意识或者行为很正常啊,无论性别。郭神不是说吗,没有一种行为是孤独症独有的。只是像谈嘉秧一样的小孩,不分场合地这样那样,只顾自己的快乐,所以才成为问题行为。” 谈韵之下意识又望了一眼主角,谈嘉秧又在偷偷摸摸夹桌角,手里还握着乐高,偶尔小幅度来一两下。 “谈嘉秧,不能玩鸡鸡!” 谈嘉秧木然退开一点,似乎专注上了乐高。 徐方亭茫然一瞬,回想起今日蓉蓉阿姨提醒蓉蓉不要那样子时,全然没有给那里安一个名字。 那里相对隐蔽,她们不会把它叫成“小蒂蒂”,“小弟弟”可是男孩专用,同音词也是不允许的。 大人们一般把那一片统称为“尿尿的地方”,可女孩们像她一样长大就会知道,尿尿、生孩子和快乐之源分明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哪像男孩“一管通”。 长辈们总是喜上眉梢地开着鸡鸡的玩笑,不断强调它的存在,却不肯给女孩那里安一个类似的名字,有意无意抹杀它的存在。就像仙姬坡那些嫁过来的媳妇,叫不出名字便是遗忘的开始。 谈韵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主动请缨道:“一会我给他洗澡时候再上上课。” “嗯……明天我跟缪老师也说一说,请教一下她。” 徐方亭一直好奇男生在这方面的发展历程,跟她有无明显不同,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探讨对象,她连谈论的同性也没有,更别说异性。 她瞄了谈韵之一眼,缄默是金,还是等以后有男朋友再问问。 徐方亭进厨房洗净抹布晾好,再脱好地,趁谈韵之还在沙发上,拉过儿童椅坐到谈嘉秧身边。 “对了,小东家,”她说,“过几天谈嘉秧上全托,我又不用做家务,一整天都空出来,你看……开的工资是不是有点高了?我问了其他阿姨,她们既要做家务,还要带小孩,工资还没我高,我拿着这么多钱,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啊……” 谈韵之垂下手机,手背刚好搁在大腿上,不由蹙眉道:“小徐,你还能不能有点追求,我见过要涨薪的,没见过主动降薪的。” 徐方亭笑道:“我这不帮你刷新0记录,让你见识一下吗。” 谈韵之沉默不语,眉头成了他的晴雨表,此刻怕是要发布红色预警。 “想都不用想。” 徐方亭急道:“小东家,我见过老板主动涨薪,没见过老板不同意降薪的。” 谈韵之模仿她的口吻:“我这不让你见识一下吗。” 徐方亭贴着椅子搬到谈韵之跟前,谈韵之立刻缩回腿,她不得不再挪近一点,一手握着另一手手背,瘪嘴道:“小东家,我活没干多少,还拿那么多工资,心里不踏实。” 谈韵之问:“给你降薪你就踏实?” 徐方亭双眼发光,忙点点头:“对啊。” “不行,”谈韵之握着手机拍拍大腿,用出了惊堂木的效果,“你踏实了,我不踏实。” 徐方亭也皱眉道:“你不用掏那么多钱,你怎么还能不踏实呢?” 谈韵之把手机贴贴胸口,一本正经道:“我有良心。” “小东家——!” 徐方亭着急地推了一下他的膝头,双足微顿,整个人像焦虑的谈嘉秧。 谈韵之扫了一眼她触碰过的地方,立刻合拢膝盖,不太习惯,又撇开一点。 “……你别跟我撒娇,我不习惯。” “……” 徐方亭都听不出原来这是在撒娇,印象中这个词从未和她拉上关系,她一向挺刚强的人,很少会示弱求和。 小时候被男生占了玩耍的地盘,还直接把人揍出鼻血,又不敢告诉徐燕萍,直到男生的家长找上门来,她也没低头认错。 徐方亭板起脸,纵使视线矮他一截,气势仍压他一头。 “谈韵之,你到底给不给我降薪,再不降我就走人了!” “……” 谈韵之像给唬住,片刻才回过神,咕哝道:“就是,这才像你。” “小东家!” 徐方亭快哭了似的,两手拍了拍膝头。 谈韵之依旧不肯让步,语气强硬道:“你既要存学费,又要寄回家,这还降薪,你今年还想不想回去读书?” “回啊,我已经两三个月没寄回家了,”徐方亭说,“我有我的计划,你不用担心我。” 谈韵之抱臂冷笑,道:“没门。” “……小东家!” “叫爷爷都没用。” 徐方亭撅嘴道:“你不让我干活,又给我开那么高的工资,你知道这像什么吗?” 谈韵之:“像个人!” 徐方亭忽然噌地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他,控诉般道:“你要不是慈善家,就像是要……包、养我……” “胡扯!”谈韵之一拍沙发,站到她面前,气势立刻盖过她,“我要是包养你,会只给这么点钱吗?” 场面似乎掉回刚才尴尬的冰点,只是性教育的话题犹可因为教育二字,添上几分严肃,现在的包养话题无论怎样都属敏感范畴。 更何况,有人似乎一针见血了。 徐方亭抿了抿唇,犹豫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应该是‘我才不会包、养你’吗?” 谈韵之自暴自弃般摔回沙发,整个人稍稍弹了弹:“反正一个意思,你不用想。” 徐方亭没有离开,反而走近一步,谈韵之抬头警觉盯着她。 “小东家,要不、我们玩石头剪子布?”徐方亭试探道,“运气这个东西,最玄妙,根本不用讨价还价。” “……”谈韵之似乎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方法。 “小东家,来吧。”徐方亭煞有介事拉了拉袖口,露出跟谈嘉秧差不多大的手腕。 谈韵之抬起手,听到那个“布”时,比出了布—— “哈哈!我赢了!”徐方亭比着剪刀晃手腕,“愿赌服输哦,小东家!下个月开始,你按市场价开我工资吧,4000就好了。” 谈韵之的布罩上自己的后脑勺,不禁摸了摸,怅然一叹:“好吧。” 第62章 谈嘉秧照旧看动画片喝奶,歇一会后由谈韵之给他洗澡。 “现在洗澡可以玩鸡鸡了。” 谈韵之的“特赦令”下来,谈嘉秧坐在澡盆里,当真拨弄一两下。 谈韵之问他:“不洗澡可以玩鸡鸡吗?” 谈嘉秧仓促扫了他一眼,又习惯性望着其他地方走神,“不洗澡就不可以玩鸡鸡。” 花洒没关停,源源不断往澡盆注水,直至溢出,哗啦啦地流向下水道。 “对啦,”谈韵之用玩具勺子舀水淋他肩颈,“鸡鸡很脆弱,谈嘉秧要保护好鸡鸡。” 谈嘉秧又走神一会,眼珠子转向他:“不洗澡玩鸡鸡会干什么?” 谈嘉秧的“是什么”提问能力进阶后,又学了提问人物和地点,“是谁”和“是哪里”,但偶尔还会混淆,把后面两者统统归为“什么”。 同步进行的还有“为什么”的学习,这个问题比较抽象,只能化繁为简,由易及难,从原命题的逆命题和逆否命题引申出“为什么”,先懂得回答,才能学会提问。 徐方亭从谈嘉秧最喜欢的轮子入手,研究“轮子为什么转”。 谈嘉秧观察到原命题的现象:汽车在走,轮子在转。 徐方亭便会用逆命题提问:“轮子在转,汽车会干什么?” 正确回答是:“汽车会走。” 然后是逆否命题:“轮子不转,汽车会干什么?” 正解:“汽车不走。” 所以,“轮子为什么转?” 因为汽车在走。 腾腾热气里,谈韵之刮两下他脸颊:“不洗澡就玩鸡鸡,谈嘉秧会羞羞脸。” 谈韵之又问:“羞羞脸会干什么?” “羞羞脸,脸就会变红了。” “脸就会变红了会干什么?” “脸变红了,就会难受。” “就会难受会干什么?” …… 谈嘉秧刻板地追问,懵懵懂懂吸收一些谈韵之给出的答案,被洗头打断,才停止刨根问底。 两人又是一番大战,只要有一两滴小水花飞到他眼睛附近,都能激出一阵杀猪狂嚎。 谈嘉秧叫得面红耳赤,终于把头洗好。 谈韵之给他自由玩一会水,徐方亭调好卧室空调,浴巾和衣服已准备妥当。 谈嘉秧忽然说:“绿色巴士扔掉了。” 这是近三个月以前的事,扔掉绿色巴士那晚之后,谈嘉秧从来没提起这件事,仿佛忘得一干二净。谈韵之也以为翻篇了,没想到孤独症里的闪回现象毫无征兆地降临。 ASD拥有过人的机械记忆能力,但时间太过抽象,他们记忆事件通常不按时间顺序,因此会突然出现过去的记忆,并认为此事正在发生,出现时间滑动现象,“没头没脑”地情绪高涨或者低落。 谈韵之试探道:“谁扔掉绿色巴士?” 谈嘉秧走神得更厉害,不像跟谈韵之说话,仿佛自言自语。 “谈嘉秧不听话,扔玩具,姨姨就、扔掉绿色巴士。” 谈韵之又问:“姨姨把绿色巴士扔到哪里?” 谈嘉秧说:“扔垃圾桶。” 谈韵之宽抚道:“如果谈嘉秧听话,不扔玩具,舅舅就给你买车车,好不好?” 谈嘉秧愣愣道:“好。” 他每次的“好”嘴型不大,音调不高,听起来总像“嗬”。 谈韵之说:“大声点。” 谈嘉秧终于望着他笑了一眼:“好!” “小徐,浴巾——” “来了——” 徐方亭打开浴巾进去,迎接出浴的谈嘉秧,裹好将他抱回暖和的卧室。 谈韵之跟进来,半开玩笑说:“你玩蛋了,谈嘉秧记得绿色巴士的事。” 徐方亭愣了一下,用浴巾揉擦谈嘉秧的脑袋,讪讪道:“我再给他买一辆嘛。——小东家,你的911是什么颜色的?我给他买一辆一样的。” 谈韵之坐到床沿,随手捡起谈嘉秧的秋裤,两只拇指勾住松紧带扩了扩,又丢回去。 “龙胆蓝,”他掏出手机找到4S店发的实车图片给她看,“够帅吧。” 徐方亭问:“你喜欢蓝色?” 小东家的衣服什么颜色都有,粉、蓝、紫等等,黑白灰占大部分,但都是大色块,没有花里胡哨的图案,风格简明现代。 浴巾堆到谈嘉秧腰际,他开始磨蹭穿秋衣,找不到袖子口又开始尖叫。徐方亭让他喊帮忙。 “谈嘉秧挑的,我觉得也还行,”谈韵之说,“明天我提车,下课接你们。——谈嘉秧,明天舅舅开新车去接你,好不好?” 谈嘉秧终于套进秋衣,心情畅快许多,忽然说:“坐电动车。” 谈韵之循循善诱道:“坐电动车太冷了,坐舅舅新车吧。” 谈嘉秧发出一阵不满的低鸣,说:“电动车不冷。” 徐方亭捡过谈韵之身旁的秋裤,把裤头交给谈嘉秧。 “舅舅的车车有发动机,开得快,坐舅舅车车吧。” 谈嘉秧果然给迷住,眼神聚焦一半,自言自语:“舅舅车车有发动机……” 他磕磕绊绊将秋裤套上,由徐方亭整理好松紧带和秋衣下摆,薄裤子方便动作,又偷偷玩了下鸡鸡。 两只大人的手同时伸向谈嘉秧的手腕,徐方亭快一步,谈韵之不小心碰到她手背,两边仓促对视,又齐齐抽回手,歪打正着放宽了谈嘉秧自娱自乐的时间。 下一瞬,他们又不约而同出手,这回刚到半路便机灵缩回,看向对方时不由自主笑了。 谈韵之一下子双手往后撑,懒懒斜在床上,意思再明显不过。 徐方亭这下终于顺利拉开谈嘉秧的手腕,不知第几次提醒他不要玩鸡鸡。 谈韵之问:“谈嘉秧,今晚跟舅舅睡还是跟姨姨睡?” 穿好秋衣裤的谈嘉秧开始蹦床,兴奋地说:“跟、舅舅和姨姨睡。” 徐方亭忙招呼他道:“谈嘉秧,先穿好睡袋。” 谈嘉秧说:“不先穿好睡袋。” 谈韵之又开始“恐吓”他:“不穿睡袋感冒要去医院,扎手指。” 谈嘉秧服帖了,哼哼唧唧停下,走近说:“不要扎手指。” “穿好睡袋就不会感冒扎手指啦。” 徐方亭帮他穿好夜间装备,这才关掉空调。 谈韵之继续前头话题:“谈嘉秧,跟舅舅睡还是跟姨姨睡,只能选一个。” 谈嘉秧又开始瞎蹦,急道:“不只能选一个。” …… 谈嘉秧坚持的结果,就是徐方亭和谈韵之两个人又躺到同一张床上。 熄灯前,谈韵之两手枕在脑后仰躺,一副“我已举起犯罪之手”的拘谨,没有盖被子。 谈嘉秧不爱盖被子,直接躺在鹅绒被上面,隔在两个大人之间。 徐方亭负隅顽抗,问:“谈嘉秧,跟舅舅睡,姨姨出去,好不好?” “不好!”谈嘉秧立刻翻身隔着鹅绒被抱她。 谈韵之那边同样挣扎:“那舅舅走,可以吗?” “不可以!”谈嘉秧又探过一只手来拉住他的手腕。 徐方亭小声提醒:“小东家,你可别睡着。” 谈韵之嗤笑道:“你打呼噜我还不一定睡着。” 徐方亭轻斥道:“你才打呼噜!” 谈韵之应道:“你刚不是叫我别睡?” “……” 睡着后还变成危险动物,估计仅有谈韵之一个。 谈嘉秧忽然扒开徐方亭的被子,直接揽住她的腰,嘴里认真说:“不能摸别人的肉,只能隔着衣服。” 谈韵之那边传来窸窣声,然后是他的声音:“他什么意思?” “他之前不是老摸我肚子肉嘛,我就叫他不要摸。” 徐方亭解释道,后来她都是把衣摆收进裤腰带,不给他“乱来”。 “不然养成习惯,万一去托班或者幼儿园,也这样子对老师,那就不好了。” “噢,好吧……”谈韵之检讨道,“那我也注意一下。” 徐方亭讶然:“你竟然——” “两个男的,有什么关系,而且他还是个小孩。” “……” 谈嘉秧在徐方亭这边碰壁,立刻滚到谈韵之那边,掏进被窝摸肚子。 “嘿,大哥——”谈韵之警告道,“不能摸别人的肉,只能隔着衣服。” 谈嘉秧撒娇,像条虫子乱滚:“能摸。” “不能摸,”谈韵之滚出被窝,躲开魔爪,“小流氓!” 谈嘉秧哈哈笑着,往黑暗中捞人:“不小流氓。” 徐方亭插话道:“小东家,不要教他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啦。” 谈韵之捉住谈嘉秧,手脚并用锁住他:“不许动,我捉住你了!” 谈嘉秧闷在他怀里,咔咔大笑。 谈韵之笑问:“谈嘉秧,你是大哥还是小弟?” “你是小哥。” 谈嘉秧再度混淆人称代词,连“小哥”也属随机乱凑,就像跟有些孩子说“小学”,他们可能会故意搅乱成“大学”,实际并不懂大学的本意。 但这随机的巧合还是令两个大人捧腹大笑。 这一晚没再出现什么意外,只是因为多了一个谈韵之,谈嘉秧在黑暗中翻滚许久,把大人折腾到困乏,自己还精力旺盛。 徐方亭强撑到最后,哑声喊了“小东家”,那边低低应声,自证没有困觉,哄睡程序终于运行完毕。 * 次日到祥景苑上课,依然碰见蓉蓉和她阿姨。谈嘉秧跟缪老师进房间关门后,蓉蓉还没停止她的嘻嘻哈哈来回奔跑小游戏。 一会后,蓉蓉阿姨上洗手间。 蓉蓉忽然不跑了,垫着一只手,俯卧泡沫地垫,脑袋微抬,神情沉浸而陶醉,像条搁浅的鱼。 罗应阿姨和徐方亭相视苦笑。 徐方亭立刻道:“蓉蓉,起来,不要躺地上!” 蓉蓉甩也不甩她一眼。 罗应阿姨也叫:“蓉蓉,起来,不要搞鬼啦!” 蓉蓉倒是瞄了她一下,但依旧玩得起劲,嘴巴微张呼吸。 洗手间传来冲水声,蓉蓉阿姨终于出来,罗应阿姨投诉道:“她又搞鬼了。” “蓉蓉!你给我起来!” 蓉蓉阿姨过去拉起她,蓉蓉的手跟钟摆似的,被拉开后又回到原位,阿姨恨不得绑住她,可还是很温柔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拉开她。 蓉蓉阿姨拉下她的牛仔裤和秋裤,贴身短裤已经吸出形状,再拉下检查,里面已经泛红。 蓉蓉阿姨心疼地朝她们说:“你们看,都把自己搞红了!——蓉蓉,不能这样子,知道吗?” 蓉蓉玩着斗鸡眼,摇头晃脑,对身体检查毫不介怀一般。 阿姨仿佛在对牛弹琴,唱独角戏。 罗应阿姨和徐方亭除了苦笑,帮不上什么忙。 蓉蓉阿姨又说:“所以,可千万别让外面的坏人看见,真是操心。” …… 谈嘉秧下课时,罗应还有一节课。缪老师和徐方亭一块离开工作室。 为了适应之后全托的时间,他们的课调到五点至六点。这一栋还有其他小公司,下班高峰电梯下去两趟,她们只能先上行。 谈嘉秧无聊之际,又开始找刺激。 徐方亭和缪老师对视一眼,均是无可奈何。 缪老师表情夸张道:“他上课有时候也会这样,站起来还去蹭桌角。” 徐方亭近乎控诉:“他在家也这样!” 缪老师说:“是吧,昨天看到蓉蓉在那里玩,我就想告诉你,一下课就忘记了。” 徐方亭扯扯嘴角道:“蓉蓉一直在玩,阿姨都拿她没办法。” “她在星春天的时候就开始玩了,上课就把手缩到桌子底下,”缪老师也苦恼,“我都说了好多次她都改不了,她本身注意力很难集中,我去年教了一年她用筷子,她才学会。其实这种行为挺正常的,就是不分场合让人很崩溃,有谁会大庭广众搞这个啊。” 缪老师的观点跟徐方亭的一致,欲望无法戒除,但可以替代与缓解,只能多转移孩子的注意力,毕竟大人们也是这么处理冲动的。 谈嘉秧的“偷鸡摸鸡”行为,只能靠她们一个在课堂、一个在生活里多盯着。 徐方亭又疑惑道:“蓉蓉是不是对不熟悉的人说话没反应,我刚才跟她说话她不理,罗应阿姨叫着还有点反应。” 缪老师抿了抿嘴,认真道:“是的。” 徐方亭想了想,说:“我发现谈嘉秧也有点,陌生人跟他说话,他反应不过来。” 缪老师肯定道:“会有这样的,他词库句库还不够丰富,一般人说话句子结构太灵活了,他跟不上。” 上行电梯带上好一批人抵达,三人挤进去,谈嘉秧依旧仰头打量那个带缺口的梭形通风口。 徐方亭和缪老师不由相视一笑,只有她们才懂这举动背后的含义。 出了电梯,缪老师提起最近开始教谈嘉秧人称代词,第三人称差不多自然掌握,困难在第一第二人称。 徐方亭特别问了教学方法,好回家给谈嘉秧复习。 缪老师便说:“两个人拿着两张不同颜色的卡片,然后我说‘我的是黄色的,你的是红色的’,那么他就应该说‘我的是红色的,你的是黄色的’,这样子来区分‘你我’。” 徐方亭恍然大悟,原来之前她看书只是看了个皮毛,跟专业人士比起来差之千里。 她们在祥景苑门口分别,缪老师一个人慢慢往地铁站晃荡。 一辆龙胆蓝911打着双闪,招摇地临停在路边。 徐方亭刚想走近一点看清挡风玻璃,驾驶座的门推开,扁扁的车走出一个高大的人—— “谈嘉秧,你看那是谁?” “舅舅……” “大声叫舅舅。” “舅舅!” “哎——!” 徐方亭松开手,让他扑过去。谈韵之绕过车头,过来接住他。 徐方亭笑着恭维道:“这车真好看!” “算你有眼光!”谈韵之豪不谦虚道,“你要试一下吗?” 徐方亭忙摇头:“不用了,谢谢。” “怂了?” “这叫谨慎,现在下班车多。” “……” 儿童安全椅装在司机座后方,谈韵之移开驾驶座,塞进谈嘉秧,系上安全带,还叫他除掉鞋子,免得踢脏前座椅背。 徐方亭拉开副驾门,犹豫道:“我坐副驾?” “不然呢,”谈韵之把座椅放回去说,“911后座那么窄,是人坐的吗?” 徐方亭瞪了他一眼,示意后座乖巧安坐的谈嘉秧。 谈韵之坐进驾驶座,系安全带的动作一顿:“谈嘉秧是只小皮猴。” 徐方亭立刻问后方:“谈嘉秧,舅舅说你是一只小皮猴。” 谈嘉秧叫道:“不是一只小皮猴!啊——!” 徐方亭揶揄道:“听到没。”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说:“要不是他,我就直接买跑车了。” 徐方亭坐进副驾,还担忧道:“他一个人在后座可以的吗?” “这么多次了,没问题的。” 谈韵之忽然撑着扶手箱转身后望,徐方亭刚低头系好安全带,两颗脑袋意外凑近,空气互相挤压,她们不约而同看向对方—— 这么近的距离好像还是第一次,他的呼吸似乎拂动她的鬓发。两人没什么话要讲,又误以为对方心里藏着话,竟不约而同默默对视片刻。 徐方亭以前即使以这样的距离跟男生讨论难题,也不会无缘无故跟别人玩“对视游戏”。她的经历没给她提供任何相似场景和应对方法,面对陌生的相处模式,徐方亭心跳怦然。 若不是铁骑来敲车窗,打破僵局,谈韵之降下车窗致意说马上走,恐怕加速的心跳会让她手心冒汗。 谈韵之再次回头说:“谈嘉秧,不能解开安全带啊!” 徐方亭在他的指引下微调座位,正了正身子,目视前方缓和心跳,道:“我还是第一次坐副驾,看人开车的感觉果然不一样。” 谈韵之开车上路,说:“那以后就坐副驾,谈嘉秧一个人坐后面可以的。” * 谈韵之把帕拉梅拉的钥匙交给徐方亭。 她没开过。 沁南市最冷的天气在春节之后,仅维持一周,恰好谈韵之还在家,可以开车接送她们,度过冬天的尾巴。 天气回暖,谈韵之回到学校上学,徐方亭骑着电动车跟谈嘉秧一路看建筑外墙的空调外机、通风口和路过的汽车轮子,一起等春天。 谈嘉秧的全托不太顺利,他中午不愿意睡觉,下午便消极怠工,脾气暴躁。 徐方亭和didi老师想尽办法,依然无解,只能调整他的作息,让晚上尽量多睡一些。 阿德妈妈不打算给阿德上全托,两个玩了几个月的玩伴从此分道扬镳,只偶尔在小区花园里碰见。 阿德妈妈打听徐方亭白天安排,问她想不想做钟点工,早上10点到下午1点,50元/小时,做家务和给一大两小做午饭;两个小孩上小学,女主在家上班,是她的熟人,信得过。 徐方亭没多想便接下,再过几个月脱产学习,现在她能多挣一分是一分。 徐方亭干活一向又快又好,女主人还想订她晚餐的时间。谈嘉秧下午四点二十托班放学,她实在有心无力,只能拒了。 女主人也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便给她介绍小区里下午1点到4点间的钟点活。 徐方亭接到第一项便是给搬空的租房再做一次深度清洁。 她当初的工具包还在,背上便前往目标住所,用密码开了门。 这套三房一厅的房子正好在谈韵之家对面,她还可以看清他们的阳台。 租客已经潦草打扫过一次,徐方亭只需做一点返工,两个小时便搞定。她在玄关收好自己的工具,跟家里同款的密码锁冷不丁响起—— 徐方亭手一软,差点拉不上拉链。 跟她对接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但对方明明没说会突击检查。 她站起来。 入户门被推开。 门框镶着一个熟悉的男人。 “呃……小、东家?”徐方亭一头雾水,讶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谈韵之也是一阵诧异,道:“这我的房子,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可是……”徐方亭嘴角抽了抽道,“叫我来做清洁的,明明是另外的人。” 谈韵之忽然瞥见她身后地板上的清洁包,当初她就是背着这么个大包来到他家,他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谈韵之恍然大悟,脸色陡变,是真真正正地生气了。 “徐方亭,你让我给你降薪还出来接私单,你这是吃里扒外呢!” 第63章 得有两三分钟,徐方亭分不清所处之处是谈韵之这个家还是那个家。 到底是上班时间赚外快,她一手抓着另一边手背,讪讪道:“但是……我该做的工作都有好好完成啊,你看我现在就准备回去接谈嘉秧,不耽搁正事。” 门外传来邻居外出声响,谈韵之走进来一步,反手关好门。 空荡荡的房子一下子只剩两人,像火柴盒只余两根火柴,怎么摇都是火药味。 “你出来多久了?”他两手抄裤兜,冷冷发问。 “呃……”徐方亭又换一只手抓手背说,“从早上不到十点,到现在……” “我问你出来干了多少天了?” “这个……也没多久,大概一个月吧。” “还大概一个月!”谈韵之逼近一步,“从我开学之后就开始了?!” “差不多吧……”徐方亭不得不后退一步,后脚跟抵上她的清洁包,她瘪嘴道,“小东家,我真没影响家里干活呀!” 谈韵之侧颈青筋鼓动,控诉般道:“你还知道我是你东家呢!现在我都成了‘小小小东家’了吧!” 这一瞬也不知是否错觉,徐方亭嗅到一丝风向逆转的势头,眼前明明怒发冲冠的人,似乎骤然间漏气了,委屈巴巴地埋怨她。 徐方亭越发心虚道:“也就多了一个要钟点工的女东家。” “也就一个!”谈韵之再逼近一步,距离陡然缩短,差点鞋尖相对,“你有一个男朋友跟两个会一样吗?” 徐方亭说:“那肯定不一样!” 谈韵之道:“你知道就好!” “有两个男朋友我就不用干活了。” “……” 徐方亭不知不觉占上风,补充道:“以前我家村里有个阿姐,有两个男的追求她,农忙时节赶着收水稻,两个壮汉一天把他们家三天的活都干完了。这就跟家里有一头牛和两头牛,犁田的速度是不一样的——” 她突然闭嘴,男朋友怎么成了牛呢? 徐方亭不由抿了抿唇,扯出一个有点请赏的笑。 谈韵之跟着冷笑两声,森然道:“男朋友是牛哦。” 徐方亭百口莫辩,摊了摊手:“我只是就着你的假设,打一个比方。——这说明,你的假设不太准确嘛,东家怎么能跟男朋友一样呢。” 谈韵之死鸭子嘴硬道:“哦,到头来还是我错了?” 话题渐渐偏离危险地带,徐方亭稍稍舒心,壮着胆子恭维道:“没有,小东家可是沁南大学的高材生,怎么会错。” 谈韵之很受用又不好太得意,抱起胳膊,略带压迫性盯着她:“少跟我拍马屁!我问你,谈嘉秧上学的时间,你都用来赚外快,你拿什么时间看书复习?” 徐方亭梗着脖子道:“晚上谈嘉秧睡觉啊,他最近九点左右就睡着了,我可以看美剧学英语。” 谈韵之叫道:“又是那种光屁股美剧?!” “什么光屁股美剧!人家很正经的剧情片,说女人和生育主题,哎——”徐方亭不由叹气道,“你是男生,你不懂,就记得人家光屁股。” 谈韵之又说:“光屁股还不是你让我看的?!” 徐方亭微抬下巴瞪着他:“明明是你不请自来!” 谈韵之回想一下,又不好太过深入细致地回忆,自知理亏岔话题:“话说回来,就算谈嘉秧九点睡觉,你十二点睡,你每天只学习三个小时,你的同一届学生十三小时,到时候你拿什么去跟人家竞争?” “……” 徐方亭才像气球漏气,顿时萎顿不堪。 谈韵之追击道:“难道你还想复读第二年吗?” 徐方亭敛了笑,皱了皱鼻子,稍低头拨了一下鬓发,无措感毕现。 “你不要这么乌鸦嘴啊……” 谈韵之软了语气,沉声道:“我说的不是大实话?” “我有我的计划——” 他抢白道:“工作时间接私单赚外快,这就是你的计划?” “那我总要多存点钱啊,谁知道会不会中途家里又来个什么事,突然又没书读了……” 徐方亭从未跟谈韵之主动坦白过她的困境,哪怕他早已看出来。以前她没近距离接触有钱人的生活,贫富差距的感受没那般强烈,现在她即将离开他家,也失去衣食无忧的保障,这种隐隐的恐慌实在难以启齿。这跟之前她开玩笑说“odidos”不同,她可以消费不起Adidas,但不能连学也上不了。 谈韵之察觉她语气有变,嘴巴颤了颤,好一会才开口,恨铁不成钢中有股说不清的疼惜。 “我说不让降薪,你又不同意。你这不是、自己找麻烦吗?” “我说了我不踏实,”徐方亭焦躁地看着他,两手十指相扣,使劲攥了攥,指尖挤压到通红,像小孩子发肉紧,“小东家,你跟我长大的环境不一样,可能不理解我的想法。我家穷惯了,我一个月工资比我妈还有我爸生前加起来的还多,自己也就高中毕业两年不到,能拿这个数字我已经很满足。但工作量突然砍半,工资还不变,这就跟天上掉馅饼一样。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运气是守恒的,上天给你一块馅饼,就一定要从你这里拿走点什么……你当我傻也行吧。” “怎么就免费午餐?”谈韵之说,“你在我家不干活吗?只不过是工作时间分成两段,早上在八点半结束,下午四点半又重新开始,你就当我变相给你加薪,不行吗?” 徐方亭本来鼻头发酸,给一点拨,似乎通透,但本质未变。 她咬了咬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谈韵之同样缄默。 这套房子空荡荡,一件家具没有,更别说坐的地方。 两个人就在玄关枯站,偶尔瞄对方一眼,互不相让,像顽固学生对上威严老师,一个在反思,一个琢磨下一通训话。 三月春暖,凉风不时透进来,却无法消弭两人的疙瘩。 徐方亭话已说尽,又不肯退让,打破僵局的是对面那道沉沉的叹息。 “你偏要累死累活才觉得配得上这七千五的工资是吗?” 谈韵之表达感情一向别扭,恶劣的言辞竟还能承载妥协。 徐方亭听出转机,又不想对他这番态度低头,望他一眼又转开头。 “行,你等着。”谈韵之咬牙切齿地说。 徐方亭能将他激怒,自己还毫发无损,局势实则向她倾斜。 “你同意了?” 谈韵之直接往屋里走,往刚拖洗锃亮的木地板留下隐隐鞋印。 “我同意什么?——甩了你那个女东家,立刻,马上!” 徐方亭自己还套着鞋套,心疼看着那两行鞋印,一会准要返工了,这是他的房子,又不能勒住他。 “这不太好吧……” 谈韵之逐一检视各个房间,目光主要在墙壁上,回头不客气瞪她一眼:“我们当初可是签了合同,你这是公然违约。” 徐方亭面露难色:“我、说不出口……” 谈韵之朝她伸手:“手机给我,我帮你说。” “……还是不用了吧,”就他这副能气死人的口吻,徐方亭好不容易建立的交情会荡然无存,“晚点我跟她说,做完这一周行不?好歹给人家一点缓冲时间……” 今天才周二。 “不行,”谈韵之果不其然道,“你出来兼职怎么不给我一点缓冲时间?” “……” 幸好徐方亭只对谈韵之隐瞒,对女东家坦白实情,对方理解小孩属于定时炸/弹,要是哪天她缺勤或者不干了,身为同胞不会苛责她——不过背后肯定会不痛快便是了。 思及此处,徐方亭头皮发麻,这都是闯的什么祸啊。 谈韵之一派领导架势视察全场,完事丢下一句:“走了。” 徐方亭弯腰从清洁包拿出折叠拖把,闷头换上一次性拖地湿巾:“拜拜。” 谈韵之在玄关和客厅的连接门边定住,扶着干净的推拉门,满口揶揄:“徐姐,您还没忙完呢?” 主要矛盾消解,两人面和心不和,语气火药味隐现。 徐方亭示意他的鞋印,干脆道:“这不是给你踩脏了吗……” 谈韵之:“……” 徐方亭匆匆拖净鞋印,湿巾摘了扔垃圾桶,折叠杆收起,然后打包垃圾洗手—— 谈韵之还在等她。 徐方亭背起铁沉的清洁包,拎起垃圾袋,说:“走吧。” 谈韵之空手而来,空手而去,站在徐方亭身旁一点也不绅士。但若要他分担其中一样,心里死活不肯。 他下颌微扬,就这么气昂昂先行出门。 等电梯间隙,徐方亭问:“这房子是有专人打理吧,你怎么今天亲自过来了?——当然啦,这是你的房子,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明哲保身的补充暗示她的让步,伸手不打笑脸人,谈韵之自然如实相告:“谈嘉秧下半年如果在这边上幼儿园,我爸过来帮忙,我总要给他腾一套房子,今天过来看看要不要重新刷墙。” 徐方亭默默听完,好奇他到底有多少套房子在颐光春城。东家的财产实属敏感话题,他从未主动说起,她便也不问。 她只能更改话题:“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那、一会你送我们过祥景苑吗?” “你们自己骑车吧,”谈韵之说,“一会我有事。”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电梯,徐方亭按下1楼。 后面站着的人冷不丁开口:“一会我真有事。” 徐方亭愣了一下,点头道:“听到了。” * 颐光春城往祥景苑的路旁,木棉花盛开,厚实的暗红色装点着秃枝和蓝天。 谈嘉秧每天问一遍这是什么花,徐方亭反问,他倒自己回答上来。 徐方亭中途停车,让他捡了刚落地不久、花瓣饱满的一朵。 谈嘉秧不知疲倦地问:“这是什么花?” 徐方亭应道:“你说这是什么花?” 谈嘉秧:“你说这是什么花?” 徐方亭:“我不说,你说。” 谈嘉秧:“你说,你说,啊——?” 徐方亭投降道:“这是木棉花。” 谈嘉秧垂眼拨弄着花瓣挺括的木棉,自言自语道:“这是木棉花。” “对啊,”徐方亭边骑车边说,“你知道就不用问我呀。” 在红灯前停车,谈嘉秧又习惯性地喊“我要走我要走”,徐方亭不记得第几次给他重复“红灯停,绿灯行”的交通规则。 开学之后,蓉蓉便回市培智学校上课,下午依然回星春天消耗每年残联补贴的金额,周末才来祥景苑。徐方亭又很难碰上她,大多时候只有罗应,或者罗应上一节课的小男孩山山。 山山比谈嘉秧大一岁半,不像谈嘉秧容易暴躁,山山安安静静,没有攻击行为,换一种说法,干什么都慢吞吞,属于智力障碍。 三个年龄差不多的小男孩若是排课时间一致,老师会安排半节课做互动。 他们这些小孩也最缺同龄人之间的互动,社交规则灵活而复杂,别说小孩,有时大人也难以恰当应对,所以这也是最难掌握的技能。 今天缪老师上完课,拨通章老师的视频电话,谈嘉秧见到了快半年未见的章老师。 章老师惊喜他的进步,可他已经记不得章老师。 缪老师问他“这是谁”,谈嘉秧也笑着复述“这是谁”。 对于听不懂或者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一律鹦鹉学舌,而不是回答“我听不懂”或“我不知道”。 也许下半年他对徐方亭的印象也会如此。 谈嘉秧下课,章老师下班,三人依然得等高峰期电梯。 徐方亭问起章老师近况,缪老师说章老师还在老家休息。再提及星春天的其他老师,有的原本学幼教专业,便进了幼儿园;有的跳槽到其他机构,有的像章老师一样回老家;还有的做送教上门——这是沁南市政府的福利项目,有些学龄儿童患有癫痫或者其他疾病不便入学,特教老师便送教到家,每周两节,得残疾证一级二级和沁南市户口才能享受福利,这一举便利家长,只是老师一天要跑几个地方辛苦一些。 徐方亭以前只有升学才会面对分别,这短短两年,星春天的老师来来去去,相逢短暂而仓促,似乎在给她预告成人世界的离别法则。 * 徐方亭带谈嘉秧到家,谈韵之抱臂坐在餐桌前,桌面不是这个点应该出现的饭菜,而是一沓看着有点旧的书本。 他稍稍摆了下脑袋,说:“小徐,你过来,送你一份大礼。” 他的语气跟下午并没什么不同,但徐方亭此刻饥肠辘辘,听着更觉不客气。 她咕哝道:“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谈韵之果然不耐烦:“你过来就是!” 她目光锁定那沓书,最上面一本是A4笔记本,封面写着谈韵之的大名—— 那若是一张纸,徐方亭都要怀疑是解除劳动关系的协议。 谈韵之待她坐下,把这沓差点挡住脸的书本推过来。 “你不是不干活不踏实吗,来,让你踏实一下。我高中的精华都在这里了,辞工前你要给我看完。” “……” 徐方亭稍一侧头,才看清另一面的书脊:历史、地理、思想政治,他的笔记本,还有一些文科教辅。 她愣怔片刻,下意识问:“你又没高考过,这能行的吗?” 谈韵之呸了她一句,大言不惭道:“废话,我没保送以前,可是按照高考的标准来学习的。——不,应该说超过高考的标准。” 第64章 徐方亭拉过那沓书最上面一本笔记本,里面是手写的数学笔记,字迹工整,版面干净,只有红蓝黑和荧光笔这四种颜色,重点疑点一目了然。 谈韵之的字看得出特地练过,每个字结构讲究,方正而匀称,笔画流畅有力,但又不能归于任何一种字帖,而是带着一种疏狂的个人特质。 徐方亭曾经榕庭居一本讲女性贫困的书上见过另一种字,想来应该属于谈韵之的姐姐。 笔记以习题为主,她粗略看完第一页,题目由易及难,深入浅出,一看即知出卷人想考察哪个知识点,属于类型题。 然而她更欣喜没有全部忘光这些知识点。 徐方亭恭维道:“小东家,你数学是不是挺好的?” 谈韵之一本正经道:“我哪一科都好。” 徐方亭半开玩笑道:“北大没录取你,是它的损失啊。” 谈韵之右手夸张地搓搓胸口,挑眉道:“那不是……真是它的遗憾。希望它之后开开眼,研究生把我录了。” “你打算读研究生?” “嗯,以后还得工作三十年,读书只剩这几年的事。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谈韵之收敛自负,谦恭谈事,莫名多了一股可靠的气质。但如若他失去狂妄底色,本性谦和,此刻正经便显得太过寻常,不足一提。时而自负,时而谦恭,两抹不同的色彩交撞出他别扭的性格,整个人矛盾又真挚。 徐方亭又问:“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 谈韵之没多想:“一直。” 徐方亭说:“最早的时候?” 谈韵之皱了下眼睛,神思远游:“小学吧?” 徐方亭诧异道:“那么早,好厉害。我小学连舟岸高中的名号也没听说过,只知道以后会跟村里其他哥哥姐姐一样上镇上初中。” 谈韵之不以为意道:“如果你有一个读研的亲姐,你也会这么早。” 眼界决定思维,思维影响决定,决定写就人生,徐方亭就这么一点点跟城里小孩走上截然不同的轨迹。 她抱过那沓书,准备往卧室里搬,把“还没见过花钱请人学习”这句不识抬举的嘀咕,改成:“我会好好看的。” 谈韵之也起身打算把饭菜端出来,满意点头:“周末我问一下现在的师弟师妹用什么资料,有必要再给你补充。——你把东西搬书房,书桌不放电脑那边给你用。” 徐方亭将书往上托,下巴压住上方,随意一抬眼,便显得有些警觉而狡黠,仿佛搬坚果的松鼠忽然发现人类。 她一句“真的”刚溜到嘴边,想着谈韵之一定会说“假的”,便立刻咽下去—— “好呀。” 谈韵之进厨房前,眼神犀利警告道:“认真点,有空我要抽查。” 徐方亭努努嘴,道:“两年没看的东西,你还记得吗?” 谈韵之说:“你不也一样?” 徐方亭恍然大悟,道:“小东家,原来你刚才说有事,就是这事?” “对啊,”谈韵之白了她一眼,“我从榕庭居把书扒拉出来,你不好好学习,对得起我吗?” 徐方亭笑道:“一定一定。” 书房门对面便是通往阳台的推拉门,剩下两面墙一面是墙面书柜,另一面做了转角书桌和一个玻璃柜面的展柜,高层收纳谈韵之的玩具模型,当初他忘记加装门锁,矮层已被谈嘉秧侵入,乱七八糟摆放他造型奇特的乐高车,或者零件。 她把书堆在书桌和展柜的夹角里,学习灯转向对准这边,再添一批必要的文具,这里将会成为网上看到类似的共享自习间。 * 徐方亭按以往的习惯分配时间,早晨脑袋清醒,精力充沛,用来攻她的弱项数学和地理,然后是政史,下午相对困顿,便做擅长的语文和英语,晚上回顾一天重点和难点。 这两年离开学校,少了应试束缚,徐方亭从网上阅读社会新闻时对各种观点的接纳与思考灵活许多,视野和三观进一步成熟。再回看课本时,终于发现文科与生活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同一道文综题的理解加深,不必再像当初感悟不出来,只能死记硬背。 周五晚谈嘉秧睡后,谈韵之来到书房,给她下载相关App,介绍适合高中水平的英语节目,节省她的检索时间,方便她在手机上听。 徐方亭恍然发现自己的检索能力还是极为有限,许多节目她见也没见过。她接触网络时间晚,信息量比谈韵之差不止一截,平常只聊谈嘉秧时圈囿在家庭的小圈子,没觉得和他什么差距,一旦话题向外扩散,她仿若井底之蛙。 徐方亭由衷道:“小东家,你真厉害,资源太丰富了。” 谈韵之一副臭屁的表情,说:“哪像你成天看光屁股美剧。” 徐方亭瞪了他一眼,道:“我看是你念念不忘。” 谈韵之坐着转椅,偏偏往她的椅子腿蹬了一脚,让自己滑开,回到电脑位前。他扯了扯嘴角道:“不就一个男人屁股,有什么好惦记的。他有的我也有。” 以前徐方亭嫌他说话暧昧又跳脱,此刻心无旁骛复习,对这些事反而看淡,丧失当初的警惕与担忧,有点麻木地习惯了。 当她也开起他的玩笑,她似乎理解他的女同学为何能跟他嘻嘻哈哈,能恐吓他腹肌会消失。 “谁知道你想的是哪种。” 谈韵之人挪开了,两条长腿随意支出,还能勉强踢到她的椅脚。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空警告道:“小徐,你的思想又不干净了。” 徐方亭轻轻嗤声,没再深入话题,而是挺直腰背,回到谈韵之的英语笔记上,短暂走了一会神。 其实她还想问他有没有“光屁股的剧”,搜到的不是贩售资源的微信号,便是满屏乱七八糟小广告的网站。 她还没看过传说中的片,连那个过程也只读过一本正经的科普版,仅凭想象缓解不了好奇心。 上高中时偶然听见后桌男生在讨论看片渠道,她多嘴问了一句,那两个男生便笑得隐晦,说“这不是适合你们女生看的东西”。 徐方亭一时云里雾里,难道这种片还可以不需要女人? 她强行拉回注意力,用笔帽指着英语例文,逐字逐句念出第一段—— 念完最后一个单词,徐方亭察觉身边人的视线,扭头一望,目光相交,谈韵之果然盯着她。 她稍微歪了下脑袋。 谈韵之扶着鼠标的手随意滑了下,要笑不笑道:“大声点,再念一次。” 徐方亭不明所以,但还是提高音量,吐音清晰念完整段话。 谈韵之笑了声,说:“你口音有点重。” “……” 徐方亭口音的确比较中式,声调平而生硬,只能让人听懂意思,远达不到听觉享受。但缺点给人直白强调出来,她还是有点不甘心,把他剪贴下来的例文推过去,说:“你读一下。” 谈韵之拉近笔记本,粗览一遍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的例文,煞有介事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 徐方亭本来靠在椅背,坐姿休闲,这会不禁挺直脊背,双眼含光紧盯他,甚至她以为盯得太过用力,而出现幻听。 眼前的男生仿佛不再是小东家,不是谈韵之,而是某个Mr.Tam,一口美音地道而圆润,若不是声线未变,她几乎认不得他。 徐方亭努了努嘴,拉回笔记本,道:“好吧,你的比较标准,可以随时出国那种。我的是能让人接受,你的是享受。” 谈韵之毫不谦虚道:“那必须的。” “但是,我觉得内容比口音重要,你明明也听懂我念的,不是吗?”徐方亭说,“就像普通话也有很多种口音,东北的,北京的,四川湖南的,只要内容足够有趣,发音清晰,完全不影响交流。美国也有很多地区吧,每个地区应该同样有细微差别。” 徐方亭并没强词夺理,内容的确是基底,口音是锦上添花。 这不,她就以内容把他PK下台。 谈韵之心服口不服,瞪了她一眼,说:“你有这口才,当初怎么不去当柜姐?” 徐方亭浑不在意笑道:“因为我口音不行呗。” 她看似又赢一招,实则给他台阶下,承认自己的不足。 谈韵之乐也不是,怨也不是,奇奇怪怪憋出一抹笑,垂眼低声骂了一句。 徐方亭又笑着推过笔记本,这副有求于人的笑脸很熟悉,谈韵之吊儿郎看着她。 “小东家,你美音那么好,能不能录一个你念完全文的音频给我?一会睡前我可以听着入睡,加深印象。” “听着入睡”四个字太具魔力,谈韵之仿佛能盛着他的声音进入她的梦乡。 他再度拉过笔记本,说:“你多大的人,还要听摇篮曲。” 徐方亭狡黠一笑:“那是比你大一点啦……” “……”谈韵之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锁了iMac,拿起笔记本和手机起身。 徐方亭抬头问:“就睡了?” 谈韵之离开桌边,把转移送回桌底下,笔记本拍了拍椅背,“回房给你念书。” 徐方亭奇道:“在这也可以啊,随便念完就可以了,不用那么正式。” 谈韵之夸张地道:“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 “……” 夜间十一点过,颐光春城沉入一片相对的静谧,不少人家还亮着灯,花园里的流浪猫在发春哀嚎,声声凄厉而寂寞。 徐方亭打好进度标记,收拾文具上床,习惯性看一眼手机,谈韵之早把一个m4a音频文件发过来。 她塞上两颗耳塞,躺着点开文件—— 谈韵之声情并茂地念着她大致熟悉的内容,加深了她的记忆;但记忆的并不是内容,而是他的声线、他的语气、他无法隐藏的换气声,每一样都烙着他的印记,像DNA一样具有辨识度,以至于徐方亭认为,以后她再默读这篇短文或者相似的句子,脑内出现的不是她自己的声音,而是他的。 短文念完,耳机出现留白的电流声,细弱而催眠,徐方亭也真打了一个哈欠,掩嘴的瞬间听觉似乎被屏蔽了。 熟悉的男声凑巧在这一刻出现,仿佛近在身边,声音的主人就躺在谈嘉秧的另一边—— “睡着了?”耳机里的人低低一笑,声音沉哑而磁性,“晚安,小徐。” 徐方亭仰躺着,手机捂在肚子上,谈嘉秧迷迷糊糊翻身,拱过来抱住她。 她拍拍谈嘉秧的手背,小孩子的手肉乎乎的,她不禁捏了捏,唇角轻挑,举起手机用气声发语音:“晚安,小东家。” 第65章 之后的日子,谈韵之依然会给她的念睡前短文,一天不落,内容不局限于当初的笔记,一部分来自四级英语,一部分来自网络摘录,时长跟一首歌差不多,附送上原文,留白后的道别语也各有不同—— “好啦,念完啦!” “OK,搞定!” “现在北京时间23点10分,我也要准备睡觉了!” …… 总体语气欢快,时而带上一两声低沉而狡黠的笑,时而叫她一声“小徐”,让人怀疑最后一句话才是主餐,前面短文只是开胃小菜。 有时他还会“买一送一”,附赠一篇古文朗读。熟悉的母语比外语亲切,而且他没有特意拗成字正腔圆的播音腔,而是跟平常差不多,带着点本性的慵懒,特别念李白的诗,简直跟诗人的醉意融为一体。 朗读普通话时,道别语自然切换成英文,总之要来一套大杂烩,让人见识他多面的才艺。 徐方亭也不时“回赠”一些谈嘉秧稚里稚气的儿歌,谈嘉秧进入三岁七个月,能一次性记忆的段落长了一些,句子偶尔漏词,《小星星》可以准确无误唱完四句。 但只有他兴之所至,才会唱上一两次,其他时间都是“不唱不唱不要唱”。 谈韵之不太满意。 TYZ:「你的呢?」 徐方亭打开存在手机里的文档,划拉到睡前复习部分,就着微信语音用气音念出来—— “湾区经济开展快的最主要区位因素是:A、交通,B、资源,C、气候,D、文化。选哪个?” 谈韵之从他的宿舍发来语音:“我选择睡觉。” 徐方亭在黑暗中扑哧一声笑出来,后知后觉留意谈嘉秧动静。 幸好,小孩越长大睡眠越天使,估计明年他可以独立入睡。谈嘉秧一动不动,呼吸平稳,只是嘴巴微张,像朵三角喇叭花,徐方亭轻轻给他捏合。 他用力呼吸几口气,倒也没再张开。 * 银行卡数字逐月增大,返校时间迫近,徐方亭原本每天花半小时捣弄自己的午餐,现在懈怠了,直接让钟点阿姨前一天晚上多做一份留冰箱,第二天用微波炉叮热来吃。 谈韵之起初没留意冰箱多出的这盒饭,发觉之后,又使出小东家威迫力,告诫她吃隔夜饭不好。 徐方亭以前吃东西没那么讲究,但在东家家里,不得不入乡随俗,改掉许多不良习惯。 “我查过相关数据,隔夜饭其实还好,威力不算太大,地铁上很多上班族都是这么带饭的。” 谈韵之只冷笑一声,回头吩咐钟点阿姨不要留盒饭。 钟点阿姨当然听东家的,说不留,就不留。 但他让阿姨前一天多备一餐的生料,素菜洗净沥干水切好,肉菜调味后冷冻,徐方亭睡前预约米饭,第二天趁做谈嘉秧早餐可以顺便炒一个快手菜,缩短盒饭冷藏时间,勉强吃半个新鲜。 或者让阿姨包饺子冻上,徐方亭现煮现吃。 再不然他偶尔给她点名餐馆的外卖,换换口味。 谈韵之“提议”的第二天,就给徐方亭点了豉油鸡和叉烧双拼的卤味盒饭。 徐方亭懒得收拾餐桌,在厨房匆匆扒完,门铃声刚好响起。 她把餐盒装回原袋子打包,拎到鞋架边,一会接谈嘉秧时顺便带下楼。 以前在仙姬坡,有人喊门时她回从屋子里狂嚎一声“来啦”。谈韵之家隔音效果优良,即使回应外面也听不见,徐方亭不知不觉又戒除一项习惯,直接沉默打开门。 几月不见的迟雨浓拎着一篮子的花,立在门外。 “我就想着小秧上全托了,你应该在家里。” 迟雨浓店里人少活多,谈韵之个把月才带谈嘉秧去叨扰她一次。徐方亭一般放假,没有同行。 徐方亭笑道:“对呀,都上了两个月了。你吃过饭了吗?” 谈嘉秧表现马马虎虎,不时出现离群现象,可能格蕾丝为了稳定生源,老师只是偶尔温和地告知不足之处。 “今天给一群全职太太上花艺课,她们请客,吃过了——” 迟雨浓把花搁在玄关柜,低头换鞋,恰好留意到鞋架旁带着饭店名称的保温外卖袋。 “小徐,你一个人在家竟然还点外卖啊,那么奢侈。” 徐方亭疑惑道:“很奢侈吗?” 迟雨浓挑眉道:“50多块吃一餐,够我自己做饭吃一天,还不奢侈?” 徐方亭眉心一跳,不由心虚。 盒饭里豉油鸡和叉烧各三四块,三四个半颗的小油菜,外加一撮咸菜和一碗饭,她以为顶多二十左右。可能人家贵在味道上,确实做得很不错。 以前她和谈嘉秧两个人的一餐还用不到这么多钱。 “这么贵的吗?我不知道……”徐方亭茫然道,“小东家帮我点的。哎,下次我让他别点了。” “哎哟,我弟对你可真好。”迟雨浓习惯性揶揄道。 “对啊,他就是一个活菩萨。”徐方亭也不全是开玩笑。 迟雨浓淡淡瞥了她一眼,没再点评,示意柜面的花篮道:“这个要放哪里?” 徐方亭拎起花篮道:“放书房,我们在书房呆的时间比较多;放餐桌谈嘉秧总是时不时揪花瓣,没几天就给他薅秃了。” 迟雨浓脚步一顿,那个“我们”怎么听怎么暧昧,究竟是徐方亭和谈嘉秧,还是干脆两个大人。 “小秧上学了,”迟雨浓跟着她进书房,“你每天在家忙些什么?” “看书。” 徐方亭示意书桌,除了书桌和展示柜夹角厚厚一沓书,桌面还摊着谈韵之的数学笔记,她的草稿本和套尺铅笔。 迟雨浓走进掀起笔记本封面,谈韵之的大名赫然在上。 “我弟的?” “啊,对,他借给我看的,”徐方亭说,“我不是准备回去复读了嘛……” 她的决定对谈家亲戚不算秘密。 迟雨浓说:“那你每天就是看看书,做做家务?” 徐方亭诚实道:“现在家务基本不用我来做,有钟点阿姨。我就晚上你打理谈嘉秧,洗一下衣服。” “哎哟!”迟雨浓叫得比刚才响亮,揶揄意味也更为浓厚,“小徐,你现在清闲得跟我上午的学生太太们一样了。” 徐方亭毫不含糊瞪了她一眼,反驳道:“哪里,家庭主妇晚上还要‘上班’,我可不用好吗。” 迟雨浓反而给她唬住,愣了愣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思想还挺成熟。” 在场也没异性,徐方亭便敞开来说:“以前我们村有女人生了孩子没人带,没法出去工作,就在家干农活带孩子,结果孩子才一岁多,第二个就出生了。那些阿婶阿婆就说,肯定是白天带孩子,晚上也要干活啦。” 迟雨浓又看了一眼她的书本,说:“行吧,我本来也是来放个花,不打扰你看书。——加油点啊!我还真没见过这么轻松的工作,回头我也问问他愿不愿意出资送我培训。” 徐方亭听出嘲讽,又不想再跟他吵一次,索性当没听见。反正表姐也好,小东家和谈嘉秧也好,过几个月都见不着了。 她送迟雨浓出门,便收到谈韵之的消息。 TYZ:「饭好吃吗?」 亭:「很好吃。」 TYZ:「下次再给你点。」 亭:「太贵啦!」 谈韵之发出不知人间疾苦的回应: “好吃就行。” “……” 算了,她要学习,管不了这么多。周末谈韵之带她们外出吃饭,一顿下来远不止人均五十。看来谈嘉秧真是她的秤砣,没有他在,徐方亭一个人平衡不了这么沉甸甸的优待。 * 四月的沁南市已然入夏,气候召唤空调显灵。 谈嘉秧每天的“观察录”拓展了新内容,只要在户外,碰上近一点的空调外机,就盯着人家里面的风扇转不转。到祥景苑缪老师的工作室,一开门谈嘉秧看也不看沙发上的人,直接扑向阳台推拉门,死命扒在玻璃门上,瞧那两台挂在右边墙壁的空调外机,罔顾徐方亭让他先打招呼的提醒。 “空调外机转了!”他兴奋地大声宣布,依然扒着玻璃门,谁也不看。 徐方亭和缪老师相对苦笑,山山的爸爸在沙发上也不禁打量一眼。 缪老师走过去喊人:“好啦,大哥,我们要上课啦。” 谈嘉秧依然坚持自己的发现:“空调外机转了!” 徐方亭暗戳戳提醒道:“谈嘉秧,你可以推开门出阳台看。” 谈嘉秧便扒拉开一边白框推拉门,徐方亭紧急警告道:“右手不要放门缝,小心夹到。” 谈嘉秧跨出阳台,直面两台心爱的空调外机。暖风源源不断送出,吹得他眉头皱眼皮颤,又舍不得离开。 徐方亭和缪老师又是会心一笑,出现看好戏的小表情。 徐方亭说:“谈嘉秧,空调外机吹的是冰冰风还是暖暖风?” 谈嘉秧拼命睁大眼,挠了一下额角,说:“暖暖风。” “你热不热?” “热……” “那回来吧。” “不要!” 徐方亭说:“等下出汗了,你摸一下脖子后面。” 谈嘉秧探索式地摸了下后脑勺。 徐方亭问:“摸到汗了吗?” 谈嘉秧愣愣说:“摸到汗了。” “快进来吧,外面太热,会出汗的。” 谈嘉秧这才依依不舍进来,经徐方亭提示推合他曾推开的门,脸蛋还压玻璃门上不肯挪步。 缪老师过去叫人:“走啦,大哥。” 谈嘉秧盯得出神,嘴巴微张,舌尖迷迷糊糊舔了下玻璃。 “喏!大哥!好恶心啊!”缪老师夸张地叫起来。 谈嘉秧侧着脸,笑眯眯盯着她,出其不意又舔了一口。 徐方亭也轻斥道:“谈嘉秧,脏死了!” 缪老师只好把人拱过来,牵着一起进小房间。谈嘉秧蹦蹦跳跳,歪头扭腰,把自己拗成一个小写字母r,飞扑进小房间。 徐方亭和缪老师用尽今天的无语表情。 缪老师问:“哎,你忘记说什么了?” 谈嘉秧忽然直成竹竿,朝徐方亭晃手,欢快地说:“姨姨拜拜。” 缪老师提点道:“这里还有谁?” 谈嘉秧这才注意到沙发上的山山爸爸,再度晃手:“叔叔拜拜。” 山山爸爸和蔼而笑:“拜拜。” 徐方亭插话道:“那是山山爸爸。” “山山爸爸拜拜。”谈嘉秧立刻纠正称呼,这才抱着水壶进去上课。 这天苏老师接了新学生,也在小房间上课,谈嘉秧进去又是一轮挨个问候。 苏老师的学生是个八九岁的男孩,以前也在星春天,有一点语言,能含糊说拜拜,没有蓉蓉那般容易兴奋,甚至比谈嘉秧还安静,没见过他在这里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家人开小吃店忙碌,苏老师便负责每天打车接送。 这个男孩刚来时,徐方亭见过他的爸爸,礼节性探问小孩年龄后,那边回一句“我都对他不抱希望了”。 徐方亭至今记不住男孩的名字。 苏老师不久上完课,带着男孩出来。男孩很喜欢赤脚,上个月天气还凉那会,进门就脱鞋赤脚,但会规规矩矩把鞋子摆到鞋架上,这个习惯便保留下来。 道别是每个小孩必学的基础社交技能,苏老师照样让男孩跟客厅的每一个人说拜拜。 …… 今天罗应不来,谈嘉秧便是最后一个下课。 徐方亭给他分派一项他感兴趣的任务,说:“秧,去关空调吧。” 谈嘉秧能越来越好回应自己的名字后,她们会偶尔叫一下小名,小秧,嘉秧,秧秧,秧,甚至大哥,让他感受人的名字可以有许多个变体。呼名之后,她们还会拿别人的名字来测试他。 “你是不是谈韵之?”“不是!” “那谈韵之是谁?”“是舅舅。” “呀——!”谈嘉秧欢呼着踮脚够墙壁挂袋里的遥控器,研究一会上面按钮,掐了掐开关胶按钮,然后才两手高举过头,冲着空调按了一下。 然后,他仿佛进入某种逃跑比赛,往布袋随便塞回遥控器,立刻又扒着玻璃门观察阳台的空调外机。 “空调外机不转了!”小谈探员大声宣布。 缪老师问:“空调外机为什么不转了?” 谈嘉秧回答不上,又开始鹦鹉学舌,眼珠子走神地转了下:“空调外机外什么不转?” “因为你关掉空调了。” “……因为你关掉空调了。” 缪老师纠正他:“因为‘我’关掉空调了。” “因为我关掉空调了……”谈嘉秧跟着喃喃,忽然间又醒神道,“不关掉空调会干什么?” 缪老师说:“空调外机就会一直转。” 谈嘉秧刨根究底道:“空调外机就会一直转会干什么。” 徐方亭立刻接力,边拱他出门边说:“就会浪费电。” 谈嘉秧说:“就会浪费电会干什么?” “别人就没电用啦。” “别人就没电用、就会干什么?” …… 直到走进那部带梭形缺齿通风口的电梯,谈嘉秧才从空调外机里分神。 夏季衣物轻薄,他又情不自禁抓了两下鸡鸡,这个动作出现的频次越来越低,徐方亭便只是拉开他的手,没再说什么。 出了电梯,缪老师评价道:“他真是越来越多问题,有时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 徐方亭说:“以前刚会说话,他舅舅就说他以后肯定是个话唠。——但是现在看来,唠的都是特别细枝末节、其他同龄小孩都觉得无聊的东西。” “他们就是这样,喜欢天文地理这类有固定规律的东西,因为容易记忆和掌握;社交技能太灵活了,他们很难理解,“缪老师提了提樱桃小丸子的布袋说,“明天我请假一天,我跟奚老师和星春天的仲裁案要开庭了,可能赶不过来。” 电光火石间,徐方亭匹配上一些碎片记忆。 “你和奚老师是被裁的?难怪走得那么突然。” “对啊,”缪老师恨恨道,“那个老太婆——就是星春天的老板,我们背后都这么叫——突然就把我们辞了,绩效压着不发,还发动家长举报我们偷工减料。” 徐方亭诧异道:“难怪那会我在家长休息室看到有个告示,说举报散播不利于星春天信息的,奖励一千块。” “是啊,”缪老师说,“做到这种地步,哪还呆得下去。” “我之前听章老师说,一天到晚都是课,下班放假还要写材料到半夜。” “上课倒还好,只要她别压着绩效不发,写什么乱七八糟的材料,”缪老师摇头道,“真不把人当人看。” “那星春天只靠那一批实习老师,还开得下去吗?” “照样开!”缪老师嘲讽一划手道,“老太婆的老公在妇幼保健院——就是同一个地铁站不同出口那一个——当领导,所以星春天从来不愁生源啊!你应该知道有部分小孩会半个月在星春天、半个月去妇幼住院吧?” 徐方亭恍然大悟,三观再度接受淬炼和重塑。 特殊教育本质是神圣与济世的行业,但有人的地方免不了一番江湖恶斗。徐方亭以前呆在校园环境单纯,黑即黑,白即白,出来才发现想法过于稚嫩。就像她在应试作文里歌颂过的某慈善基金,曝出过丑闻,可依然稳健运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徐方亭跟缪老师说了好运。 她打算晚饭跟谈韵之分享新闻,又收到消息,说被迟雨浓捉到花店打工,玩点再回去。 她只能顺着他的说辞,让谈嘉秧鹦鹉学舌发语音:“舅舅加油打工哦。” * “打工人”谈韵之像尊佛坐在接待客人的白色铁艺小圆桌边,依旧用他习惯的姿势看手机:膝盖敞开,右手抱腰,手背给左肘垫着举手机。 只不过无名指多了一枚创可贴,刚才帮着包了一束玫瑰给扎的。 迟雨浓忙完一波,坐到他对面喝口水,看着手机挡去大半脸的男生,说:“弟啊,你给小徐开多少工资,我的参考一下。” 谈韵之挪开一点手机,瞄了她一眼,又回到屏幕上,可手机没挡住嘴角的揶揄。 “你竟然肯花钱请阿姨了?” 迟雨浓说:“你先给个数字我参考一下。” 谈韵之说:“我家小徐要带孩子,比较辛苦,开7500。” “7500?”迟雨浓的声音惹来店员侧目,但她还是无法压抑声调,“不做家务,只接送小孩,就这么贵?我朋友家两个小孩,一个上小学,一个上幼儿园,住家阿姨包家务也才6500。” “……那是她家比较抠门。” 迟雨浓双手端着水杯,盯视猎物一样望着他,微微眯眼,冷不丁地说:“我看是你对她有意思吧。” “嗒——” 手机从谈韵之手中滑落,摔落地板。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弯腰捡起,幸好桌子下垫着地毯,有一定缓冲,他那么不爱手机壳的人,“裸机”跳楼依然完好无损。 谈韵之心疼地抚摸手机边角,当迟雨浓不存在一般,又摆回原来的姿势,让手机挡住对面的虎视眈眈。 “你手机拿反了。”迟雨浓不给面子道。 “……” 谈韵之低声骂了一句,硬要把手机摆正,保持原有姿势,像景区的真人雕塑。 隔了一会,雕塑刑满下班,才放下“看”了几秒的手机,盖在腿上。 “我肚子饿了,你请吃饭吗?” 第66章 迟雨浓今天特意匀出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领他在迟雨花艺同商场逛,问他想吃什么。 “难得你这么大方……”谈韵之灵醒避过她扬起,先一步逃向下行的扶梯,“负一新开了一家豉油鸡,去看看吧。” 迟雨浓“噢”一声,尾音带着耐人寻味的小波浪,嘲讽味十足。 “中午给小徐点的那家呀。” “……” 谈韵之和她隔着两级扶梯,此刻又踏下一级,目视前方,专注探路。 下至平地,出了扶梯人流,谈韵之与迟雨浓并肩而行,这才说—— “不是你让我对人家好点吗?” 谈韵之模仿当初她苦口婆心的语调:“‘带小孩很辛苦的,你就算看在小孩的面子上,也对人家热情一点,这样人家心里舒坦了,才能带好小孩。’” “你这好的方向有点歪了吧,”迟雨浓警示性看他一眼说,“你看哪个公司的员工参加公费培训,之后不得在原公司继续服务一段时间,贡献自己的学习成果?我还没见过有人花钱请人学习,学习成果还跟自己没关的,你简直就是给别人垫脚铺路。” 豉油鸡门口的人迎上来热情欢迎进店吃饭,谈韵之手背朝对方比出两根手指,说两个人,便有人把他们领向空位。 迟雨浓的老板作风仍未收敛,刚一落座,又评价道:“好久没跟你出来吃饭,你变好多啊!以前总像个小屁孩跟在我后面,问去哪里吃,随便,问吃什么,随便,光顾着玩手机,简直跟你爸一个样。现在有主张多了,竟然还能照顾人。” “都是带小孩训练出来的……”谈韵之掏出手机搁在靠墙的桌沿,“总不能让谈嘉秧或者小徐琢磨要去哪里玩,要去哪里吃饭吧。” “行啊,”迟雨浓说,“越来越有家长风范了。” “点菜,”他扫了二维码,将手机递给迟雨浓,“它家的豉油鸡和叉烧好吃,之前在别处的店吃过。” 迟雨浓接过他手机,点了豉油鸡和叉烧双拼,瞧着对面人高马大,这点肉估计不够,又来一条头抽蒸鲈鱼,再上两份素菜。 “被我说中了吧。”迟雨浓递还手机时又旧话重提。 “说中什么?”谈韵之跟她打太极。 “你,”迟雨浓双手交握,支肘托着下巴,危险地盯着他,“喜欢人家。” 迟愈浓换了一个词,从“有意思”升级成“喜欢”,仿佛换了一种武器,更尖锐、锋利,直插他心头。 谈韵之心跳怦然,双颊泛热,肾上腺素飙升,肚子更饿了。 他往卡座靠背一靠,慵懒半显,这太极势必要继续舞下去:“我不喜欢你吗?” “你少来,”迟雨浓晃了一下手,嫌弃道,“我喜欢以前的男朋友,跟喜欢你,能一样的吗?” “当然不一样,”谈韵之两手随意搭腿上,“你前任就是渣男,跟你借钱不还,我能是吗?” 迟雨浓翻白眼道:“你就是一个二十四孝男友。” 谈韵之辩白道:“我单身,多谢抬举。” 迟雨浓:“谁刚才连手机也拿不稳?” 谈韵之:“……没听说过地球自转吗?” “……” 服务员端上拼盘,两人迎来短暂的中场休息,局势依旧不明朗。 谈韵之让把饭也上了,服务员忙说好。 迟雨浓又感叹一句:“果然变了。” “你不知道谈嘉秧很爱吃饭,上了饭桌默认有饭吃,慢一点就会闹,尖叫能镇压全场,”谈韵之说,“动作不快点不行。” 迟雨浓总能自然切入话题,说:“小徐挺能干的吧,一整天面对小孩还能不发疯的都是高手。” 谈韵之埋怨她一眼,说:“我说她值这个数,你偏不信……” “我店里两个人加起来才她一个人的工资,”迟雨浓说,“我惊讶一下不行吗。” 服务员盛上两碗米饭,谈韵之不客气地开动,迟雨浓往全职妈妈花艺群回了几条消息,也投入晚饭。 谈韵之肚子填了半饱,情绪稳定,从来没人探问他的心思,他也找不到宣泄途径,倾诉欲便如同岩浆翻滚,迫不及待要喷发,但无法把控多大规模,多长时间,又只能生生压下。 “小徐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迟雨浓始终不肯放弃。 谈韵之停筷轻叹,走了一瞬间的神,而后说:“刚开始谈嘉秧快两岁不说话,我和她带去医院看——对,就我和她,我爸指望不上——医生问起谈嘉秧出生时的情况,孕几周,有没有呛羊水窒息等等,我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迟雨浓说:“正常,亲爸都不一定记得清。” “但是小徐全回答上了。” 迟雨浓僵住筷子:“她怎么……” “来医院前,她把谈嘉秧的所有病历,包括我姐的产检手册,全看完并记住了,”谈韵之说,“厉害吧,谁能想到要去翻那些看着乱七八糟的资料。” 迟雨浓盯着他出神,默然颔首。 “你看我家这样,我妈跑了,我姐不在,我爸又不顶事;谈嘉秧亲爸不要他,我还要上学,带不了他又没法不要他,你说我该怎么办?”谈韵之兀自摇摇头,自嘲一笑,“那时候看着小徐,我就一个感觉,啊,有救了……” “我店里也有这样能干、值得我信任的员工,”迟雨浓耐起性子试探与引导,毕竟她大他十岁,总怕他心思不成熟,“但是,在薪资与福利方面肯定对方就好,我也没想着跟对方谈恋爱啊。” 谈韵之不知不觉入套,瞪了她一眼,说:“你刚还嫌我开的工资高。” “超过一定阈值就有问题了呀,”迟雨浓说,“工资和福利能达到效果,就不用给予太多私人感情。你见过哪个资本家因为工人干活又多又好,就容许工人变成资本家?” “我不是资本家,小徐也不是工人,”谈韵之皱眉说,“我需要她帮带孩子减轻负担,她需要我的钱贴补家用,各取所需,相依为命。” 更何况,徐方亭还和他守着谈嘉秧的秘密。 “相依为命”带着一股执拗的幼稚,迟雨浓头疼不已,说:“弟啊,喜欢一个人呢,也是分很多种。有的长久深刻,有的只是一时冲动。” 谈韵之反诘道:“你喜欢你前任时候,有研究是哪种喜欢吗?” 迟雨浓大胆道:“当然有,我就是想睡他。” 谈韵之像给针戳了,愣怔半晌,一下子红到耳根子:“我思想很纯洁,可没你那么流氓。” 迟雨浓又说:“你看你啊,从来没谈过女朋友,可能会有一股想恋爱的冲动,不一定是非常喜欢的人,只要偶然联系紧密,就能产生一种想在一起的错觉。等冲动过去了,你不一定还会喜欢这个人。我空窗期久了,偶尔也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只要工作忙一点,就想不起来了。” 谈韵之埋头扒饭,咕哝道:“我都认识她多久了……” “算了,”迟雨浓退一步道,“你和她除了小孩还有其他话题吗?” “小孩就是一个好的话题,我们谈论的是特——”谈韵之差点把“特教”说溜嘴,“特别有深度的教育问题,纵观整个行业,范围特别广。” 迟雨浓差点给他的大论点哄住,冷笑两声说:“你们探讨出点什么来了吗?” “她想当老师,回学校就往这方面努力,”谈韵之笃定道,“我反正以后不想要自己的孩子。” 话题不知不觉拐向严肃而宏大的层面,迟雨浓再次惊诧谈韵之比表面成熟,懂得回避与保护信息,不再像以前谈润琮产后抑郁那会,家里缺了支柱,大事小事都来找她商量。 现在他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听到最后一句话,迟雨浓放心一半。 但依然相信自己的直觉。 “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有点感情很正常啊,就像在学校跟同宿舍同学一样,肯定跟其他校友有些不同,”迟雨浓说,“不用着急否认。三岁都知道他自己喜欢谁,小秧还敢说喜欢自己姨姨呢。” 谈韵之继续吃饭,头抬一半,扫了她一眼,闷闷地说:“我有否认吗?” 迟雨浓得到预想中的答案,却没有预想中堪破秘密的暗喜。 谈韵之表情不太好,像小时候揣着零花钱跑去买玩具,钱半路丢了,无处诉说苦闷。 迟雨浓更加忧心忡忡,道:“我看她这方面懵懵懂懂的,想法挺单纯。她知道吗,看样子不像吧?” 谈韵之扯扯嘴角,毫不掩饰看傻瓜的眼神:“她要是知道,我就直接拉着人出来了好吗。” “也是,她还要回去读书,”迟雨浓说,“复读很辛苦的,尤其她这种间隔两年,一搏上岸,赌注比一般考生要大。你还是别告诉她,省得让她分心了。你还没谈过恋爱,说不定只是一种错觉,等过几个月相隔两地,说不定就淡了。” 谈韵之埋怨道:“我这不打算藏着么,你非要逼我坦白。” 迟雨浓冷笑道:“我是关心你!——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那种娇小玲珑,特别会打扮,性格活泼可爱的女孩子。” 谈韵之毫不留情道:“这明明是你前任的审美。” 迟雨浓嘴角一抽,一个小时的晚餐时间所剩无几,便没再继续话题。 谈韵之不知道迟雨浓是不是上了三十岁的关系,走过不少弯路,特别想把自己经验传授给后辈,以免对方重蹈覆辙,类似他见过的许多长辈;加上职业病,当老板特别喜欢训话,这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 「小东家,你回得早吗?早的话我让谈嘉秧等门。」 「现在回去。」 「好的,你停车了说一声。」 徐方亭迅速收拾餐桌,顺便往玩具角那边说:“谈嘉秧,一会舅舅回来,去等舅舅好不好?” 谈嘉秧喜欢把玩具摊在沙发,站在边上玩。他下意识往玄关瞄了一样,问:“舅舅在哪里?” “舅舅在开车,等一下就回来。” 徐方亭这边刚收拾妥当,谈韵之来了消息—— TYZ:「吱。」 徐方亭笑着搁下手机,招呼谈嘉秧:“来,坐门口等舅舅。” “好!”谈嘉秧放下玩具,飞快跑到玄关,端坐换鞋小凳子上。 等了一会,谈韵之可能电梯难等,还没到。 谈嘉秧一边膝盖差不多点地,咬着下唇玩——这又是他新近开发的自我刺激方式,时不时咬出一唇口水。 徐方亭忙叫不要咬嘴唇。 谈嘉秧跟她讨价还价,故意说:“要咬嘴唇。” 徐方亭说:“咬嘴唇,嘴唇会受伤,嘴唇受伤就吃不了饭了。” 谈嘉秧沉思出神,片刻后叫:“不要嘴唇受伤!” “那就不能咬嘴唇啊!” 徐方亭又引导他思考“为什么”,这一轮随机教学刚结束,指纹锁传来熟悉的声音—— 谈嘉秧屁股装弹簧似的,立刻跳起来,门开那一瞬,兴奋大叫:“舅舅回来了!” 一年多以前,这五个字还得由徐方亭假装他的语调来开口。 “哎——”谈韵之习惯性双脚分开站,谈嘉秧恰好可以挤进来,抱住他的腿。谈嘉秧紧紧揽住,仰头朝他笑眯眯,还顺势站上他两只鞋尖。 谈韵之把双肩包解下,随手搁在玄关柜上,扣住他两边腋下,往前挪了几步。 谈嘉秧咔咔大笑。 谈韵之说:“我先换鞋子。” 谈嘉秧答:“不我先换鞋子。” 谈嘉秧人称代词依旧混乱,每当他学不会一种正常的表达,便给人一种绝无可能学会的绝望。 毕竟ASD的障碍好像能拦住小孩的上限。 徐方亭的辅助作用即时展现,她说:“谈嘉秧,你说,‘舅舅,你不要换鞋子’。” 谈嘉秧说:“舅舅,你不要换鞋子。” “好吧,我先不换鞋子。”谈韵之陪着他稚言稚语,倒退走了几步。 谈韵之在家的时候,总是由他担任谈嘉秧的“洗澡大使”。徐方亭趁机洗澡,谈嘉秧喝奶看动画片,一集20分钟,刚才能让他磨蹭完一盒鲜奶。 谈嘉秧已经养成习惯,看完一集就返回iPad桌面,再盖上iPad壳子,绝不会吵着要下一集。 “谈嘉秧,过来。”谈韵之把他揽过沙发,等消化一会再洗澡。 谈嘉秧把自己塞进他两腿之间,手肘压在大腿上,伸手够沙发上的乐高。 “你是谈嘉秧吗?” “是。” “你是徐方亭!”谈韵之忽然逗他。 “不是!”谈嘉秧说完又咬起下唇。 谈韵之捏他下巴,让下唇“虎口逃生”。 “你就是徐方亭!” 谈嘉秧慢吞吞地说:“不是,你说错了,重新说一次吧。” 后面长句又是他从课堂上一字不落地记下来,语气有些生硬,好歹用对了场景,谈韵之便没纠正他。 “徐方亭是谁?” “是姨姨。” “徐方亭是谁的姨姨?” “是谈嘉秧的姨姨。” “是舅舅的。” “是谈嘉秧的。” “是我的……” “是我的!” 徐方亭擦着头发出来,只听到最后两句争论,笑着问:“在说什么?” 谈韵之侧身挨着沙发靠背,一条胳膊搭在上面,视线抬起,掠过她,复又垂下。 “没事……” 谈韵之另一手捉住谈嘉秧的上臂,小孩肌肉含量不高,肉乎乎的手感舒适,忍不住揉了几下。 谈嘉秧转头展示他的“哥特式”乐高车,谈韵之走了一会神没理会,谈嘉秧扒开他的魔爪,孜孜不倦说“这是巴士”。 “……” 徐方亭感觉到他心情不好,又无从安慰,似乎也没立场安慰,这不就吃了瘪。 她只好借吹头闪回书房,客厅两人动身准备洗澡。 * 这一晚谈韵之没在书房呆多久,拎着从学校背回来的双肩包就进了主卧。 冬天时他会敞开房门睡觉,现在开空调房门紧闭,徐方亭回房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下。 她握着手机辗转片刻,和TYZ的聊天记录还停在一个无声的“吱”上。 经常和谈嘉秧两个人在家,她手机不会开睡眠模式,免得谈韵之找她不着。可好像他很少会主动找她,每次聊天的开端,都是她主动发谈嘉秧的小视频或照片。 手机刚搁到边柜,一声震动,又回到她的手里。滑开屏幕,果然是打卡般准时的睡前朗读。 徐方亭从抽屉取来耳机戴上。 m4a文件比之前的大一点,谈韵之不同以往念些应用文,今天讲了一个短故事。 大意是主人家里先有一只大猫,经常自己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追逐假象的朋友,主人怕它太孤单,就领养了另外一只小猫。小猫性子虎,经常欺负大猫,大猫总是默默忍受,但是冬天的时候,小猫又会蹭在大猫怀里呼呼大睡,由大猫帮它舔毛。多年过去,大猫变成老猫,小猫也长成大猫,直到有一天老猫走了,主人把它睡着的样子做成雕塑,平常放在床底下——那是它爱躺的地方。 有一天主人突然发现小猫失踪了,怕它像大猫一样突然离开,发疯地翻遍全家。 终于,主人在床底下发现小猫,它正揽着大猫的雕塑,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呼噜呼噜大睡。 这一次留白的电流声过于长久,沙沙沙沙,久到徐方亭似乎能听见喵咪的呼噜声。 她点亮屏幕看了眼,进度条还在走。 时间每增加一秒,小圆点每往右滑动一步,她都以为谈韵之要说话了。直到眼前似乎出现他低迷的表情,她猜想他最多就说一句“好了,读完了”,任务完成,大功告成—— 他的声音终于来了! “你是不是还在等我说话?” 耳机里的男声又是轻轻一笑,带着点鼻音,狡黠中藏着一丝无奈。 第67章 次日,缪老师和奚老师赢了仲裁,赔偿金当场支付。缪老师拿到拖欠的工资和辞退赔偿,有大几万块。 这可比她们家好太多,徐方亭现在还没见到她爸车祸案赔偿的影儿。 据说之前缪老师她们一个月如果课多一些,每个月能拿一万出头。 徐方亭暗戳戳估算缪老师现在每月能收的学费,扣除工作室租金水电,也就以前的一半。 也许缪老师暂时开工作室,就为了等这一批赔偿金,现在赔偿到位,她又开始担心老师们半途“跑路”。 缪老师提起以前星春天一个家长,自己考了BCaBA,现在入股一个机构,兼任老师,喊她过去看看。 据说场地、在册学生、老师达到一定规模,拥有消防资质就可办下残联转借。那边机构可以,跟星春天差不多;只要办下残联转借,基本不愁生源。 下课时间,气氛和悦,徐方亭趁着即将分别,忍不住问:“那、你之后要去机构吗?” 缪老师似乎看穿她的担忧,摇摇头,理了下两鬓碎发,自然道:“不去,以前在星春天多累,上个洗手间喝杯水也要请其他老师帮顶一下。现在多轻松呀,一天就上一两节课。而且我们的房子签了一年的租约。” 可是到期之后呢? 生源拓展不开,工资到达天花板,租约到期,工作室会不会就此关闭? 那时年底,如无意外,徐方亭应该在备战第二次高考,谈嘉秧的事大体跟她再无关系。 谁也无法给她保证前路,徐方亭只能按下忧心,连谈韵之也没有告诉;如果到时候工作室当真关闭,缪老师她们应该不至于像星春天一样,不提前告知,不给家长一个解释。 徐方亭顺便问了其他几个眼熟的老师,是否也像她们一样要上仲裁庭。 缪老师说只有她和奚老师两人,其他老师都是正常流程辞职走人;她们不幸,也走运。 徐方亭以前只知道大人要上班挣钱养家,不知道工作中还能有这么多的变数。徐燕萍或者她爸隔一段时间没活干,周围的大人会默契地美其名曰“在家休息”,有家有室的人承担不起失业的重量,大家都会留一线尊严不当面说“失业”。像她这样安稳打了两年工,已经包含不少运气成分。 缪老师聊完机构,又聊起跟去那边的孩子,有一个曾是她学生,之前来祥景苑转了转,嫌离家远便没过来。 徐方亭暗猜可能因为这边没有残联转借。 她便问起董颖慧的近况,提到她焦虑的爸爸。 缪老师神色登时同仇敌忾一般,说起董颖慧爸爸让女儿带电话手表开通话监听课堂,气死章老师了。 徐方亭讶然道:“章老师也发现了吗?” “章章有一次去拉董颖慧的手,不小心碰到手表——”缪老师拉一下徐方亭的手腕做示范,“哎哟,那个手表烫得——一看通话时间走了快一个小时,吓死人!气死章章了!有什么意见可以提,觉得老师不好可以换,这样子监听把人当贼一样防着,算什么嘛?” “那、章老师跟他说了吗?” “当然没有,”缪老师此时提起仍余气未消,“怎么可能说嘛……只能这样一直下去啊,也不能老师投诉家长。” “也是……” 徐方亭想起谈韵之家的摄像头,只安设在客厅,正常之中仍显得有些心大。但若是再多几个,估计她自己也觉得不自在。 * 天气日渐炎热,又进入短衫短裤的五月。 这一年五一,徐方亭休了两天假。 第一天,她开上谈韵之的帕拉梅拉,停到孟蝶附近一个商场的地下车库,然后走路去孟蝶家。 她终于搬了新家,仍旧在原来的城中村。她们一家三口住主卧,公婆住次卧,五口人挤在六十来平米的房子里。 彩色围栏框着泡沫地垫,足足占去客厅的一半面积,另一边摆着一些风格不太搭的家具,桌面依然摆满东西,凌乱感让客厅的视觉效果一下子缩窄。 “家里有孩子就是这样啦……”孟蝶笑着解释,顺便捡起掉在地上的摇铃,直接投进围栏的玩具堆。 徐方亭发誓没有打量太久,不知道孟蝶怎么会注意到她的观察内容。 “你婆婆呢?” “菜场去了,”孟蝶说,“娃就我一个人在带。” “她怎么不帮你忙?” “她不帮倒忙就好了,我女儿六个月之后吃辅食,喂的米糊,你知道她怎么喂的吗?”孟蝶露出厌嫌的表情,做了一个舔勺羹的动作,“她每喂一口,都要先自己舔一下,说试试看烫不烫口,我真是服了她!我叫滴一点到手腕内侧,她偏按自己的方法来,反正总要抿一下,我真是服了她!” 徐方亭不禁皱眉,仿佛孟蝶婆婆舔过的那一勺米糊送进她的口中。 徐方亭问:“那、你准备带到幼儿园吗?” 幼儿园似乎是最近的“暂时解脱”里程碑,谈嘉秧上全托后,她也深感轻松许多。 孟蝶表情滞涩,勉强一笑说:“再看看吧。” 徐方亭看到周围年纪差不多的同胞,很难不想到自己的以后,被结婚和生娃拖缓甚至阻停工作历程。 孟蝶从怀孕后就“在家休息”,漫长假期何时结束,谁也说不准。孟蝶老公还是结婚前的样子,继续上班,继续下班后和工友喝两口,回到家时妻女已经熟睡,他的一天也完满结束。 徐方亭偶然往主卧一瞄,发现纱网挡板里面的小可爱竟然坐了起来。 “你女儿醒了。” 她走到卧室门口,没有再进去,遥遥咂舌逗她。 小姑娘明明白白望过来,好奇地盯着她,眼神机灵而生动,是个不折不扣的NT。 孟蝶笑着过去抱她出来,小可爱还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露出两颗短短的小乳牙。 “她现在能坐能爬,可调皮了。” 徐方亭伸出一根食指,小姑娘立刻紧紧抓住,炯炯有神盯着她;她一笑,小姑娘也跟着笑起来。 “要不要姨姨抱?” 小姑娘立刻张臂。 徐方亭抱着轻盈又肉嘟嘟的小肉球,在客厅晃了一会,小姑娘的眼神一直黏在她身上。 她不禁替谈嘉秧心酸,要是他也能像小姑娘一样就好了,大家都轻松许多。 孟蝶从厨房取了温水出来,把小姑娘放到围栏里,塞给她水杯解渴。 “对了,差点忘记——”徐方亭解下背包,从里面翻出一个袋子,“给妹妹带了两件短袖连体衫,纯棉的,很轻薄透气。” 孟蝶嗔然道:“哎,你又带水果又带礼物,每次来都带一堆东西,那么见外。下次你再这样我可不给你来了。” 徐方亭把袋子塞她手里,揶揄道:“你说话越来越像仙姬坡那些阿婶了,娘家人带东西来看她们,她们就是这样推来推去。” 孟蝶笑道:“生了孩子当然差不多阿婶啦,哪像你还是妙龄少女。” 徐方亭也笑:“妙个鬼,我也准备20岁的女青年了。” 孟蝶说:“说好了,下次人过来就好了。——还买那么贵的牌子!我逛商场看到都不敢进去看!” “给我东家小孩买浴巾,顺便就买了,”徐方亭下意识抓一下手背,犹豫时总忍不住有这个小动作,“下次再过来可能要很久了。” 孟蝶捻着舒服的棉布,讶然失神:“嗯?” “小蝶,我决定回去复读了,七月份就走,”徐方亭莫名鼻头发酸,就像当初跟谈韵之宣布一样,“已经存够钱了。——以后可能要过年才能见得到你们了。” 孟蝶愣了一下,握住她的手,默然而笑,卡顿片刻,忽然哈哈出声,那是开怀的音符。 徐方亭也跟她反应差不多。 姐妹俩泫然望着对方。 “真好,”孟蝶说,声音忽然带上鼻音,呜咽一声,“真好!” 徐方亭瘪嘴颔首,率先抱住她;孟蝶也拥住她,两个人禁不住轻轻摇晃。 围栏里的小姑娘好奇盯着她们,狂摇着孟蝶刚扔回去的摇铃,铃铃铃铃,摇铃发出振奋人心的音节。 孟蝶问:“你妈也同意了吗?” 徐方亭踟蹰一瞬,说:“等回去再告诉她。” 孟蝶也许误以为“回去”等于“离开她家之后”,没有深究。她松开她,抹了下眼角,说:“你等我一下。” 说罢,她折回主卧,片刻后带着一个长方形红包出来。 徐方亭灵醒地进入戒备状态,腹稿打好,双手也准备推拒。 “拿着!”孟蝶果然不由分说往她怀里塞。 孟蝶刚出来打工第一次过年回家,也像个大姐姐一样,给她塞红包,像那些长辈一样,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 徐方亭启动防御机制,推却道:“我不要!” 孟蝶几乎和她打起来,佯怒喝道:“你拿着!” “你养孩子不容易!花钱的地方还多!” “你瞧不起我是不是,叫你拿着就拿着,不拿不是我姐妹!” “……” 徐方亭不得不接下,哭笑不得道:“我们真像仙姬坡那些阿婶们了。” 孟蝶舒心一笑,说:“你早一点拿下不就行了!” 她过去抱起张臂求抱抱的小姑娘,轻捏她的手腕,跟徐方亭招手,学小孩子的口吻说:“妹妹,以后你也要像小姨一样棒,考个好大学,好不好?” 徐方亭视线再次模糊,依旧捏着厚实的红包,吸了吸鼻子,道:“我还没考呢!谁知道能不能考上,万一考不上——” “不许说这样的话!”孟蝶又嘟起嘴,佯装生气,“你还考不上,谁能考上。你一定可以的,你要做我女儿的榜样,听到没有?” “……”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只能重重应过。 * 徐方亭还没跟徐燕萍坦白,假期第二天,徐燕萍结束上一个工地项目,跟着工头来了沁南市,正好趁她生日见上一面。 自十八岁那年,徐方亭的生日跟两个家人的忌日撞上一起,庆祝变成了禁忌。 可能去年拜祭时,徐燕萍意外受伤,给两人留下阴影。徐燕萍主张今年既然春节时已经扫过墓,不必再奔波回去一趟。 活人的生活秩序更为重要。 徐燕萍在沁南市的另一个角落,过来同样需要两小时。 徐方亭在语音里说:“要不我过去找你吧,等下怕你上错车。” 徐燕萍嘲讽大笑,说:“我跑去外地打工的时候,还没认识你爸呢。你过来也没用,不好玩,这边比我们仙姬坡还荒凉。你不用担心,我肯定能去到,我就想去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徐方亭为难道:“东家一般不让阿姨带外人来家里的。 徐燕萍也没让她为难,说:“我就看看你工作的周围,参观一下有钱人住的环境。” 徐方亭没再说什么,再一次叮嘱她看清路线,并像上一次孟蝶那样,叫她不要带任何东西。 徐燕萍辗转两个小时,终于出现在地铁站闸机口,肩上挂着一个带褶皱的无纺布袋,隐约有水瓶和雨伞的轮廓——她除了这两样,估计也没什么其他可以装。 “这边果然就不一样,”徐燕萍出了地铁口,张望林立大楼说,“这才像大城市的样子。” 徐方亭问:“要不要去逛一会商场?” “去吧,”徐燕萍说,“外面太热了,去吹一会空调。” 徐方亭不禁低头苦笑。 小时候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舟岸市,徐燕萍带她进商城转,也是这么个原因。多年过去,她们家依然装不起空调,商场给徐燕萍最大的便利不是购物,而是可以在大热天蹭空调。 徐方亭毫不怀疑,如果以后徐燕萍来大城市居住,即使家里有空调,她也会跑到大商场去吹,替家里节省电费。 徐燕萍许久没逛街,对那些英文字母点名的女装店一概不进,只从玻璃橱窗张望几眼。 徐方亭也基本没进去过。BaN 最后路过一个价格亲民的休闲装大卖场,徐方亭才拉她进去。 徐燕萍拿起一条碎花长裙冲着镜子比划,说:“夏天穿这个应该很凉快。” 徐方亭怂恿道:“试试。” 徐燕萍又将裙子挂回去,自嘲道:“整天在工地干活,穿不上裙子,不方便。” 徐方亭只能拉她再看看其他。 路过男装区,徐燕萍盯着模特身上的翻领短袖衫出神,不由脱口而出:“你爸穿这个深绿色合适。” 徐方亭茫然片刻,这一瞬间分不清她在怀念,还是忘记事实。 徐燕萍忽然拉了一下她的手腕,说:“走吧,该吃饭了。” 徐方亭现在明白了,大概是后者。 她带徐燕萍逛了一圈商场的美食区,无论是餐厅还是小吃摊铺,落进徐燕萍眼里只有一个字:贵。 徐燕萍便说:“到你工作附近的地方看看吧。” 徐方亭只好把她带到楼下超市门口的现包饺子店,一边在桌边等餐,一边看橱窗里的店员包饺子。 徐燕萍伸脖子往超市里面瞧,忽然起身:“我进去买点东西,你在这等着。” 徐方亭问:“买什么?” 徐燕萍像没听见,往肩上提了提无纺布袋。 徐方亭只能改口:“动作快点哦,饺子很快上来的。” …… 不一会,徐方亭陆续端出两碗水饺,橱窗里各种馅都混了一些,看着红红绿绿的一大碗。 刚取出两双消毒筷子,徐方亭搁到两人的碗口—— 一个十厘米见方的蛋糕盒搁到两碗水饺中间。 豆乳盒子,她超市里面也买过,清爽不腻口,她觉得不错,谈嘉秧吃了两口就不吃了——不过他经常这样,这也嫌弃,那也嫌弃。 十四五块钱一盒,相对其他专业蛋糕店的来说,不算贵。 徐方亭从豆乳盒子里抬起视线,望着她妈妈,惊喜与疑惑犹存。 女儿外露的感情似乎令她不好意思,徐燕萍粗豪一笑,说:“今天不是你生日吗?” “我还以为不能过了……”徐方亭皱了皱鼻子,这两天似乎要尝尽今年的辛酸与感动,鼻头又酸了,“我也从来没过过……” 照顾一个重低典自闭儿足以耗尽一个母亲的耐心,徐燕萍从未给她庆生,犹疑地问:“是先吃水饺,还是先吃蛋糕?” “都可以吧……”徐方亭掀开透明盖子,里面只配了一只带叉头的塑料勺子。她将勺柄摆向徐燕萍那一边,示意她用这个,然后拿起水饺店又深又大的汤勺,挖了一勺送进嘴里。 味道还是那个味道,此刻却分外解暑。 “你也吃啊。”徐方亭说。 徐燕萍却拿起筷子和汤勺,捞起一颗圆乎的饺子晾凉。 “我不喜欢吃这些太甜的东西。” 徐方亭搁下汤勺,拿起蛋糕小勺,挖了一口,欠身硬要往她嘴里送,一手还托在下方防止掉落。 “你试试嘛,不是很甜的。吃一口,就吃一口。生日蛋糕要一起吃的,来——” 徐燕萍又笑了笑,不再闪躲,自己接过勺子吃了一口。 然后,她放下勺子,像吞下苦药,头摇身颤,夸张地说:“太甜了,我不吃。你吃吧。” “明明很好吃。”徐方亭嘴角带笑咕哝,“以前我既想去、又怕去吃别人的生日蛋糕。其他小朋友好像都带了礼物,就我空着手去,太不好意思了。” 那时她想,如果她也能过生日就好了,既能吃到蛋糕,又能收礼物。 “亭亭啊——” “嗯?” 饺子店外桌子没有空调,仅靠超市泄露的凉气降温,水饺还烫嘴,徐方亭还在垂眼挖第二勺豆乳。 徐燕萍声调未变,平淡中掺杂一些岁月的沧桑:“回去读书吧,我给你学费和生活费。” 徐方亭的勺子顿了一下,嫌不够满似的,扶着底托,把豆乳往勺子里赶。 “你爸的赔偿暂时指望不上,听天由命吧。现在来这边的工地比在老家多点工资了,家里欠的钱我来慢慢还。” 徐方亭默默把满满一勺往嘴巴送,顶端的豆乳栗栗发颤,她禁不住抓起筷子扶了扶,张嘴全塞里面。 “先把大学读出来,以后就有办法了……” 徐方亭嚼了一下,豆乳过满,直接从嘴角爆出,跟她眼里的东西一样。她低着脸,打开纸巾捂住嘴巴,却捂不了眼睛,最终像刚才顶端的豆乳一般颤抖。 徐燕萍在对面也扭过脸。她年过不惑,经历过徐方亭双倍的风雨,此时吸了吸鼻子,更像是鼻子痒了,随意缓解一下。 “今天生日呢,20岁了,怎么还哭得像2岁的小孩一样,你爸要是知道了,会不开心的,”徐燕萍脾气直爆,很少这么耐心哄人,“你不是最喜欢读书吗,现在有书读了,应该开心才是。” 徐燕萍说完,低头咬了一口饺子,不可置信地看了一会,又将剩下那半送进嘴里。 她嘀咕道:“还没我做的好吃!” 说完,徐燕萍扫了一眼橱窗里忘我忙碌的店员,幸好她们没听见。 徐方亭终于忍不住,笑出一声,饺子汤面溅起几颗水花。她用另外一张纸巾擦了擦脸颊。 “妈,之前我生日,你到底做了什么好吃的带给我?” 车祸现场血肉模糊,谁也没有注意打翻的保温桶里装着什么。 徐燕萍又捞起第二只饺子,思忖片刻说:“谁还记得呢,反正是很多肉,你不是最爱吃肉吗……” * 吃完午饭不久,徐燕萍便回去了,估计到工地也快晚饭时间。 徐方亭在地铁口的商场闲逛,生日好像要买点礼物犒劳自己,可这两年沾了东家的光,她的物欲得到充分满足,这方面的渴望变淡。 她即将离开,到时势必要丢弃一些行李,她不想再添加不必要的负担,决定等回舟岸市之后,再给自己奖励一套漂亮的笔记本。 徐方亭逛到晚上差不多九点才回颐光春城。 谈嘉秧已经进入奶后小憩阶段,坐在他的小椅子上,跟着谈韵之做《小老鼠上灯台》的手指操。 谈韵之的歌声……只能说优美的声线掩盖住大部分缺点,没有走调,技能给唱儿歌够用。 刚好唱到最后一句“叽里咕噜滚下来”,谈韵之双拳打圈,叽里咕噜滚在谈嘉秧鼓起的肚子上。 谈嘉秧也磕磕绊绊跟唱,双拳打圈,然后忽然站起来,身子一扭,往地板扑去—— “滚下来啦!” 他笑着大声宣布。 谈韵之和徐方亭看着入戏的小孩,相视而笑。 “好了,滚完了,该洗澡了——”谈韵之拱谈嘉秧去洗手间,路过徐方亭,顺道问,“小徐,你在家过生的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徐方亭陷入茫然。 “过生日吗?” “……嗯。” “噢,不过。” 也许谈韵之只是随口了解各家习惯,毕竟像他的成年礼大摆筵席,徐方亭只有延迟两年的一块小蛋糕。 “这样……” “是的。” 谈韵之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转过头继续拱牛进圈。 徐方亭照旧排在谈嘉秧后面洗澡,然后继续落下一整天的复习——谈嘉秧给谈韵之带到他的床上睡了。 谈韵之哄完小孩,洗好澡过来,徐方亭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谈韵之问:“你要睡了?” 徐方亭说:“想。” “小徐,别着急睡。”谈韵之随手拨了一下吹干的刘海,转椅同时转向她,这副留人的架势,就差伸两条长腿过来定住她的椅脚。 “嗯?怎么了?”徐方亭今日缺午休,早已有些迷糊,若不是为了弥补今日学习时间,早就和谈嘉秧一块睡觉。 “学习学累了吧,我们玩点游戏提提神。”谈韵之摩拳擦掌道。 可是她根本不想再提神,只想来一下催眠,直接把任务睡过去。 但是难得小东家兴致高涨,徐方亭舍命陪君子说:“什么游戏?” “给你三次机会,让我帮你达成小愿望,”谈韵之说,比出三根手指像比枪,“只要是不太过火的,都可以。” 徐方亭实在困顿,歪向桌子,支颐不解道:“我要不要、也、替你达成小愿望?” 谈韵之斩钉截铁道:“这倒不用。” 徐方亭从未听过这么舍己为人的游戏,说:“圣诞老人?” 谈韵之瞪了她一眼,道:“生诞帅哥。” 徐方亭可听不清“圣诞”和“生诞”,笑道:“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那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了。” 谈韵之瞄了眼桌面上的手机,点开屏幕看了下时间:“你可得好好想想。” 徐方亭没纠结多久,转身面对,两手撑在椅子边缘,笑容叵测:“小东家,你看过‘光屁股的剧’吗?就是那种……你们男生爱看又爱讨论那种片……” 谈韵之迎来一个意外的问题,目光一顿,嘴角抽了抽。 徐方亭立刻坐直了,正经警告道:“你说过会达成小愿望哦。” 谈韵之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脖子一梗,只能坦白:“当然看过,都成年了谁没看过,难道你没有?” “当然没有,以前我都没怎么玩手机,哪有得看,”徐方亭说,拿出谈论正经知识的态度,毫不忸怩,“那你、可不可以分享一下看片的渠道,最好手机就能看的?” 谈韵之等到耳朵红到耳根,才伸出手,沉声说:“手机。” 徐方亭立刻将自己手机递过去。 谈韵之调开备忘录,往上面打了一串网址:“只有在我家WiFi环境才可以打开,懂了吗?” 徐方亭探头偷瞄:“我也不可能在外面大马路上看呀。” “不是……”谈韵之抬眼,将手机递还她,“这个要外网才能看,懂吗?” “啊,明白了。” 徐方亭下意识去点那一串蓝字下划线的网址。 谈韵之冷不丁道:“你难道现在就要看吗?” 徐方亭拇指一僵,直接锁屏,辩白道:“当然不是!” 两人忽然失去话题,沉默半分钟,延时的忸怩好像开始弥漫。 不经意对视一眼,糟糕,还不如各自沉默。 徐方亭真是借生日之乐,狗胆包天,竟然敢讨论这种敏感话题。 嘀嘀嘀—— 谈韵之桌面的手机忽然闹起来。 徐方亭吓一跳。 谈韵之直接一跳而起,扔下一声“小徐你等下”,趿拉拖鞋往客厅跑。 徐方亭给他一吓,忸怩全无,只剩怦然心跳,还没淡定下来,谈韵之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透明的正方体盒子,里面是一磅左右的圆蛋糕,色泽梦幻迷人,顶端插着一副翅膀和数字“20”的金色蜡烛。 她的心跳没法淡定了,仿佛能引起翅膀共振。 谈韵之直接搁她桌面,然后给她展示手机时间:过了夜间12点,已经5月3日。 “小徐,不过生日不要紧,那就……20岁新的一日快乐,往后日日都快乐。” 第68章 生日蛋糕像座樱花小城堡,粉白相间,造型精致而细腻。 “真的……是给我的吗?”徐方亭不由降低视线,歪着脑袋,几乎贴到透明盒子上打量。 谈韵之挑眉道:“不然我够20岁了吗?” 徐方亭斜睨一眼,不禁咧嘴而笑,双手往大腿上拍了拍,像在鼓掌。 “小东家,这员工福利真好!” 谈韵之想起迟雨浓的“工资福利嘉奖”一说,眼神黯然一瞬,但很快又恢复神采。 “这可是VIP员工的福利。” 书房不宜进食,两人便转移到餐桌。 谈韵之成为临时服务员,替她打开包装盒,羽毛随着气流轻轻摇动。他用附送的打火机点燃数字蜡烛,然后熄灯。 餐厅一下子陷入相对的漆黑里,两人面目模糊,只有烛焰在蜡烛上摇曳,映出一球萤萤光亮。 “来,许愿吧。”谈韵之说。 电视上演的许愿都要握拳闭眼,徐方亭逢年过节连拜祭老祖宗也敷衍了事,此刻依然仪式潦草,双手扶着膝盖,盯着蜡烛想了一下愿望,然后说—— “好了,是不是可以吹蜡烛啦?” “嗯。” 徐方亭便呼的一下吹灭蜡烛,被剥夺的黑暗回归原位。耳旁响起熟悉的拖鞋声,没一瞬,餐厅恢复光明。 徐方亭问:“开吃啦?” 谈韵之说:“动手吧。” “这个能吃的吗?” 她便拔出那一副绒羽做成的翅膀,送到嘴边舔了一口。 谈韵之从闷笑到哈哈大笑,撕开刀叉包装的手跟着颤抖。 “……好像就是普通的羽毛,”徐方亭捏在手中转了转,讪讪道,“我还以为插在蛋糕上面的都可以吃。” “装饰羽毛,”谈韵之说,“消毒过的。” 徐方亭把它搁到刀叉的包装袋上,眼前递来切蛋糕的刀。她习惯照料谈家人的生活,没多想便接过,只听谈韵之来了一句:“寿星公要切蛋糕。” 她轻轻呀一声接过,以为仅是他懒得动手。 “要不要留点给谈嘉秧明天当早餐?” 谈韵之坐在她身旁,两肘搭在桌椅,双手垂在胸前,说:“有好吃的你第一个竟然想到谈嘉秧。” “对啊,”徐方亭说,“习惯了,要是我不主动留,你知道他个性,一般不会自己问。” 蛋糕刀眼看碰到蛋糕,徐方亭忽地缩回手:“等下,我可以拍个照吗?” “那是你的蛋糕。”谈韵之闲闲地说。 徐方亭从餐桌旁边拿过手机,不需要费力构图,蛋糕本身足以呈现不凡的美感。 “不拍你自己吗?”谈韵之冷不丁道。 徐方亭平常抓拍常常因为谈嘉秧,哪有空管自己,后知后觉道:“对哦,小东家的蛋糕,一定要合影一张。你帮我吧。” 她将手机递给他,谈韵之却没有接,掏出自己的说:“用我的,最新版像素更高。” “好吧。”徐方亭没多想,电子产品似乎是谈韵之唯一嗜好,他的iPhone的确是去年9月新款,不像她的工作机已上市两年。 说到手机,辞工时应该要还回给他,她是时候该买一部属于自己的手机了。 “看镜头。”谈韵之提醒道,稍稍后仰,让镜头囊括她和蛋糕。 他点了一张,效果应该不赖。 这时,徐方亭比出剪刀手,镜头突然间多出一分认真的开心。 他禁不住笑出一个气音。 徐方亭疑惑道:“怎么啦?” “没事,拍得挺好。” 她说:“我看看。” 他便将屏幕调转给她。 徐方亭直接凑上前瞧,也不说接过去。 谈韵之说:“一会我发给你。” 她终于重新捡起蛋糕刀开始分割,说:“我还是留一块给谈嘉秧做早餐吧。” 他应了声:“剩下的吃不完就不吃了。” 徐方亭给他分了四分之一块,自己也一样,剩下的一半刚好给明天她和谈嘉秧做早餐。 她用叉子挑起蛋糕表层的金属色珠子,这很像小时候芭比娃娃项链的塑料珠子。 “这个、可以吃吗?” “你试试。”谈韵之随口道。 有了羽毛的前车之鉴,徐方亭犹豫道:“真的假的?” “嚼不动就吐出来。” “好吧。” 徐方亭又当一次小白鼠,不过,这一回实验成功,珠子是一种坚硬的糖,另人想起以前吃过的糖丸。 “可以吃呢!”她宣布道,“口感还不错,真神奇,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还能吃的东西。” 谈韵之说:“那就多吃一点。” “嗯。” 徐方亭往纸碟旁边留两颗金属蓝的糖珠,默默拆除蛋糕城堡。 戚风蛋糕层松软可口,奶油冰激凌甜而不腻,徐方亭开始好奇整块蛋糕的价格,说不定明年她也会自己订蛋糕。 “好吃。”她刮干净纸碟上残渍,最后把那两颗糖珠送进嘴里。 然后她扔掉叉碟,起身就跑向洗手间,扶着盥洗台边缘,探身朝镜子伸出舌头—— 谈韵之不知几时追到门边,疑惑看着“两个”她:“你怎么了?” 徐方亭站直笑道:“我还以为可以把舌头染蓝,太可惜了。”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说:“我还以为你要抱着马桶狂吐。” “没有啦,舌头要是变色,就可以装一下鬼什么的。” 她忽然呲牙咧嘴,伸出两爪隔空朝他抓了抓。 谈韵之嘴角近乎抽搐,说:“太傻了,一点也不吓人好吗。” “……” 徐方亭努了努嘴,转身面对镜子,开始给牙刷挤牙膏。 谈韵之转身悄无声息离开,没再说什么。 徐方亭用完牙线,然后开始刷牙洗脸,一会再喝几口水便准备酝酿睡意。 她挂起洗脸毛巾,习惯性往镜子看最后一眼,然后走出洗手间—— “哟——!” 耳旁骤然炸开一道声音,与此同时,一个黑影跳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徐方亭整个人跳起,尖叫了一声。 “哈哈哈哈——” 刚才那道声音爆发肆无忌惮的笑,谈韵之扶着一边腰站在她跟前,噗嗤噗嗤,可乐冒泡似的笑个不停。 “你吓死我了!”徐方亭禁不住往他后肩来了一巴掌,当事人跟被蚊子叮了一口,不痛不痒,不收敛笑意。 谈韵之抚摸自己的后肩,闲闲道:“这才叫吓人。” “……” 徐方亭还没来得急回应,次卧传来哭声,谈嘉秧醒了。 她竖起食指,虚点几下他的面门,模仿他上次的语调,道:“你完蛋了。” 谈韵之退后几步,露出狡黠而幼稚的笑意,还要大仁大义般说:“蛋糕我来收拾,你就安心去陪他吧。” 幸好她已经洗漱完毕,徐方亭直接推开卧室门,不知第几次说:“谈嘉秧,姨姨来啦,来啦,不要哭了哦。” * 徐方亭归期已定,时间被压缩,似乎流逝得更快。 去往祥景苑的路上,芒果树的果实从鹌鹑蛋大小的一个、变成鸡蛋、再到鸡腿,由绿转黄。夏风刮过,偶有几只坠落,大只的摔裂一张嘴巴,小只的弹跳几下,不走运便会被电动车碾得粉身碎骨。 谈嘉秧从开始能捡几只鸡蛋大小的芒果,到后来只能眼巴巴看着路人阿叔阿婶用竹竿加网袋套取大芒果。 直到芒果树再无果可下时,徐方亭留座沁南市的时间只剩半个月。 假期一开始,蓉蓉不再用去培智学校,每天来缪老师这边上课2小时。 谈嘉秧的课依旧接在她后面。 蓉蓉一下课,又往地垫上咸鱼趴,压着手搞鬼。 此时的谈嘉秧语言比寒假时进步许多,便指着蓉蓉问:“她在干什么?” 客厅气氛忽然间凝固,徐方亭和缪老师突然望着对方,一时拿不住该说些什么。 蓉蓉阿姨适时打破僵局,说:“她在做不好的事情,你不要学她,知道了没有?这是坏行为。” 谈嘉秧不可能明白蓉蓉的目的,单纯描述所见所闻:“她让在地上,地上脏脏。” 蓉蓉阿姨说:“对,地上脏脏,她不讲卫生。——蓉蓉,快起来了,你看人家小弟弟都比你听话。” 蓉蓉依旧面露恍笑,沉浸在自我小世界无法自拔。 缪老师立刻带谈嘉秧进去上课。 蓉蓉阿姨吩咐道:“蓉蓉,等下爸爸来接我们了,你要不要尿尿?” 蓉蓉依旧趴在地上刺激自己。 蓉蓉阿姨又得薅她起来,跟徐方亭和罗应阿姨倾吐:“她老爱玩这个,洗澡时候趁我不注意,就用花洒往那里喷,其他东西学不会,玩这些东西就好聪明的。” 徐方亭若得空自由洗澡,偶尔也会这么玩。这是连自闭儿也能挖掘的本能,不知道为什么徐燕萍从来没引导或者跟她解释这一件事。 蓉蓉给提起来,自我刺激的方式又换回老样子,在客厅跑来跑去,摇头晃脑,嘻嘻哈哈。 蓉蓉阿姨便放她自由一会,抓紧时间跟罗应阿姨聊会天。 蓉蓉跑了一会,忽然折进洗手间。 徐方亭多嘴提醒道:“蓉蓉阿姨,她进厕所了。” 蓉蓉阿姨没太在意,说:“没事,她会自己上厕所。” 就是不懂要关门。 徐方亭也不便多干涉,将转椅挪出洗手间正面,掏出错题集研究。 待她差不多沉浸其间时,一片黑影陡然从洗手间飞出,落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 徐方亭定睛一看,那是一片带血的日用卫生巾! 若是刚才没挪开转椅,估计就直接糊她脸上了! “蓉蓉阿姨!”徐方亭以报警的声调叫道,“她把卫生巾扔出来了!” “哎哟——!蓉蓉——!” 蓉蓉阿姨大惊失色,匆匆扫了一眼卫生巾,先跑进洗手间救火—— 不,应该是救水。 蓉蓉往马桶上高撅屁股,手掌掏进两腿间去接尿! “蓉蓉——!你真是——!哎呀!脏死了!!” 徐方亭和罗应阿姨对视一眼,均露出苦涩的笑容。 接下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蓉蓉阿姨给蓉蓉换裤子,徐方亭和罗应阿姨帮忙清理现场。 三家的保姆默契配合,没有人嫌脏嫌累。 终于忙完时,徐方亭好奇道:“蓉蓉阿姨,她那么快就来月经了?” “是啊!两个月前的事,现在的孩子营养好,发育快,没办法,”蓉蓉阿姨拉蓉蓉坐身旁,不敢再大意,然后撩起蓉蓉刘海,“你看她都开始长青春痘了。” 蓉蓉额头果然冒出些粉红的小疙瘩,失去小女孩时的光滑细腻。 可她的一举一动,却叫人很难承认她是一个初潮来临的大女孩。 徐方亭问:“你得帮她换卫生巾吧?” “对啊,你看她这样子,洗澡都是我帮洗的,屁股也不会擦,我不帮忙她能行吗?”蓉蓉阿姨辛酸道,“每次她刚来完就到我,你知道这东西,好像会互相影响。我搞完她,又搞我自己,等我们两个人都搞完,差不多一个月就过去了,又要开始下一轮了,哎……” 徐方亭深有同感,以前在宿舍,一个同学刚来,另一个立刻接力,甚至会比以往提前。女人好像互相之间有磁场,可以影响月经周期。 自从来祥景苑上课之后,她的周期基本和老师阿姨们同步,仿佛恨不得在细节上显示同胞间的大团结。 * 回去的路上,徐方亭偶尔走神,想到谈嘉秧的青春期——还有十年之久,可一眨眼间,她已经失学打工两年,十年只不过是两年的五倍。 到时候他的个人意识增强,肌肉力量增大,叛逆期必然比NT还要难以对付。如果带有暴力行径,后果不堪设想。 她也仅是想想,十年前她还会光脚往田埂上跑,跟谈韵之这样的人毫无交集;十年后或许她和谈嘉秧都会不太记得彼此。 下班高峰,机动车道开始堵车,汽车龟速缓行。 谈嘉秧忽然指着一辆奔驰的轮子,问:“轮子为什么会转?” “因为车车要走呀。” 徐方亭下意识回答过后,恍然大悟,谈嘉秧第一次主动问“为什么”了! “为什么”这样抽象的问句,他竟然也掌握了。徐方亭开始相信董颖慧爸爸的判断,当一个小孩会问为什么时,他的语言构造就完整了。 徐方亭得以从谈嘉秧遥远的青春期叛逆中分神,又担心“为什么”只是偶然现象,心急如焚期待他的下一次主动,并给他创造主动的机会—— 她示意他看挂在商铺外墙、近地面的空调外机。 谈嘉秧果然问:“空调外机为什么会转?” 徐方亭再次回答,强化了他。 虽然谈嘉秧问的都是以前教会的问句,但他的主动难能可贵,有了突破,打下地基,之后可以继续往更深奥的方面泛化。 谈韵之说中了他是话痨,以后他一定会成为“十万个为什么”。 停好小电车,徐方亭拉着他往楼宇门走,谈嘉秧看着天暗打亮的照明灯,又问了好几个为什么。 货梯刚好从负一层上来,她眼疾手快截停了。 门一打开,里面站着一个中老年男人,好巧不巧,那是小东家他爸。 谈嘉秧会说话之后,不知不觉成为大人们的传声筒,徐方亭可以避免直接跟谈礼同说话。 现在,她便引导谈嘉秧叫外公。 估计意外住院之后,知道亲情的重要,谈礼同面对外孙的热情度比去年高一点,但没达到一般长辈那种欣喜若狂、爱孙如命。 他的表现可以看出是谈嘉秧的亲戚,离亲人还差一截。 但他平常不会来颐光春城,多是谈韵之把谈嘉秧送过去;而且选择在饭点赶来,谈韵之又没有预告,谈家大概又有紧急事件。 谈韵之今日出去一趟,没有送她们上下课,此刻回在家里。 目光触及进门的谈礼同时,他也是同样疑惑。 “你们怎么一起回来了?”谈韵之问的是徐方亭。 徐方亭低头脱鞋,顺便监督谈嘉秧换鞋,说:“刚好在电梯碰见。” 谈礼同负起手哼了一声,似乎不太满意没有第一时间获得儿子的关注。 这一冷笑极其强调存在感,谈韵之不得不问他:“有事?” “没事我就不能过来了?”谈礼同站在客场的玄关,还没完全进门,却依然嚣张,“这套房子之前还是我的呢!” 谈韵之懒得跟他绕圈,深知这懒虫无事不登三宝殿,皱眉道:“我听着,你说吧。” 谈礼同敛了敛脾气,也不说进客厅,好像真的告知一声就立刻离开。 他说:“金泊棠走了。” 谈韵之对这名字还有印象,自金嘉秧变成谈嘉秧后却很少想起,立刻道:“走去哪?” “……”谈礼同难得一脸肃穆。 谈韵之后知后觉,表情呆愣多余严肃,捋了一下自己刘海,松开时碎发次第掉落。 他咬咬下唇,依然不确定:“真走了?” 第69章 谈嘉秧对这位并不热情的外公反应不大,脱了凉鞋便光脚跑玩具区玩乐高。 夏天做菜钟点阿姨只用一个防尘罩罩在餐桌,徐方亭跟谈礼同错肩进厨房洗手,拿不准要不要开饭。 谈韵之冲玄关杵着的中老年男人说:“你进来说吧。——吃饭了吗?没吃一起吃?” “吃过了,”谈礼同依旧站在原处,“我来跟你说一声就走。” 谈韵之对“走”字过敏,蹙眉道:“是我理解的那个‘走’吗?” “猝死。”谈礼同无奈搬出原话。 “……怎么会、他才,”谈韵之算了一下年龄,“三十六七岁吧。” “具体我也不清楚,章琳打电话来就说突然走了,”谈礼同转身扶上门把手,“昨晚的事。” 章琳……对上了,谈嘉秧的奶奶,住榕庭居时居心叵测故意接近。 谈韵之脑袋混沌,对这种习俗性程序很少过问,追上前两步问:“我们要去吃席吗?” 谈礼同略显不满,仿佛谈韵之拒绝出席他以后的葬礼,是不孝顺的伏笔。 “金泊棠总归是谈嘉秧的亲生爸爸!” 谈韵之轻轻咂舌,说:“他当初抛弃谈嘉秧,后来又有自己的家庭和女儿,早忘记这个‘病秧子’,我以为老死不相往来。” “章琳既然打电话过来,意思很清楚了,”谈礼同说,“金泊棠即使不认儿子,金韬儒也不会不认孙子,孙女再好,也好不过带把的孙子啊,那可是能进族谱!谈嘉秧过生日章琳不还托我送了礼物,说明老两口心里还是有这个孙子。” 谈韵之反唇相讥:“金家隔得远都知道挂念孙子,你孙子近在眼前,怎么不多关心一下?” 入户门大开,谈礼同恍若未闻,将自己送进门框,说:“具体时间等金韬儒通知了我再告诉你,你准备一下,到时得带上小孩。” 谈韵之追问:“我姐知道吗?要不要告诉她一声?” 提起谈润琮,谈礼同该面对债主似的,嗫嚅起来:“她、要是肯接你电话那就说吧。” 谈韵之顺手关上门,站门边垂眼呆了一会,才走回餐桌。他忽然找回灵魂似的,煞有介事叫道:“小徐,开饭啦,我快饿死了。” “嗯——”徐方亭纵然呆在厨房,父子俩对话还是一字不落进入她的耳朵,她无法装作充耳不闻,只能关心两句,“小东家,谈嘉秧的爸爸……” “嗯。” 虽然金泊棠对他们来说早已“死亡”,在与不在无影响,这回当真离开,谈韵之一时半会无法适应。小时候家里养的猫意外被窗帘绳勒死,他也会难怪上好一阵。这会似乎有些不同,震惊多于其他情愫。 徐方亭看他表情,好像不能说“节哀”二字。谈嘉秧的爸爸对这个家来说更像一个比她还疏远的外人,对于谈嘉秧更是接近于无意义的单词。 “吃饭吧。”谈韵之抿嘴伸了一个懒腰,衣摆漏出一截腰肉,立刻又扯回去。 * 次日依旧大晴天,太阳炙烤,热浪逼人,沁南市室外温度达32℃。 谈韵之白天不在家。他打算让谈嘉秧回榕庭居上幼儿园,以后可以升入一道天桥之隔的九年制榕庭学校。固定的社区环境有利于谈嘉秧情绪安定,有望建立长期的良好社交。最近他一直在那边的家面试住家育儿阿姨。他算一面,二面在徐方亭这里,两个人都认可的阿姨才能让他放心。 昨晚谈嘉秧爸爸亡故消息意外而至,徐方亭忘记跟他汇报谈嘉秧会主动问为什么一事,于是只好先和缪老师聊。 这天蓉蓉没来上课,奚老师那边是山山,罗应还在路上,课排山山后面。 两个小孩又一起上了半节小组课,奚老师让山山给谈嘉秧讲绘本《好饿的毛毛虫》,缪老师教谈嘉秧就绘本内容提问。 今天山山妈妈来接他,说话像山山一样斯斯文文,让人好感倍增。 山山比谈嘉秧早半小时下课,回家前先吃面包填肚子,徐方亭便跟他拜拜,说:“明天见。” 山山妈妈淡笑道:“我们明天就不来了,等存够学费再来。” 徐方亭结舌,没料到山山妈妈如此坦率。 山山妈妈带着一丝温和的羞涩,道:“我和他爸爸的工资不高,这里上课一节也不便宜。我们先去五彩星把补贴用完,再过来。” “嗯……”徐方亭岔开话题,聊了两句她们也在五彩星上过几节课。 山山妈妈跟她再见,牵着一手吃包的山山出门。 “再见!”大概很难再见。 山山走没多久,罗应破门而入,有一个冲刺,扑跪在泡沫地垫上。 奚老师端着保温水杯从房间出来。 罗应阿姨放好婴儿车,开始大声控诉:“哎哟这个搞鬼的,刚走出地铁站就给我拉屎,直接拉在裤子里面!我的妈,气死我了,在家怎么问他都说不拉。” “呃……” 空气似乎弥漫异味,奚老师顿时喝不下水。 徐方亭从她的错题集抬头,不由皱起脸。 “害得我只能蹲在路边,给他清理干净,小内裤直接扔了,我才不给他洗,”阿姨苦涩地说,“真是气死人了!幸好没脏到外面的裤子!累得我——罗应,以后再拉在裤子里面就打屁股,知道没有!” 罗应自言自语叫道:“打屁股!打屁股!” 徐方亭只能说:“幸好他没拉在地铁上。” 阿姨哭丧脸笑叹一声,说:“我真是带人家两个孩子都没带他一个辛苦,罗应,我都要给你气得折寿了!” 罗应忽然嘭地仰躺泡沫垫上,脑袋不断敲垫子,自说自话叫道:“尿湿了!打屁股!打屁股!” “你不要尿裤子里面啊,罗应我告诉你!”阿姨警告道。 她性格比蓉蓉阿姨豪爽一些,说话大声,做事也利落;对罗应该教训就教训,该哄停就哄停,刚柔并济,细心尽责。 好保姆们各有性格,唯一的共性便是真正爱孩子,不然也不会在东家家里一呆多年,把孩子带大。 罗应还在叫:“尿湿了!尿湿了!打屁股!打屁股!” 阿姨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洗过手咕哝道:“该不会又挤尿了吧。” 她过去拉开罗应裤子检查,小内裤果然湿了一点点。阿姨气道:“罗应你又挤尿!我真打你屁股啊!” 骂完她又往鼓囊囊的背包里翻裤子,一边教训一边给罗应换。 徐方亭疑惑道:“真尿里面了?” “没有,”阿姨边动手边说,“他碰上什么不乐意的事就一定要挤出几滴尿,刚刚拉完也能挤,我一天不知道要给他洗多少条裤子,累死我了。” 罗应去上课后,阿姨在洗手池洗了小内裤,直接晾阳台,反正明天还要换。 阿姨终于闲下来,从背包抽出一张彩色长方形的券,笑眯眯跟她介绍是楼下按摩肩颈的店,体验过一次效果不错,昨天被店员推销成功,买了几张,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徐方亭笑着说不用了。 阿姨便一个人开开心心走了。 每天课后等电梯,徐方亭习惯跟缪老师聊几句,今天也不例外。 她告诉山山明天去机构一事,缪老师稍显意外,她们三个老师间无急事一般不会交流排课情况。 徐方亭这才留意到,苏老师和她那个一进门就要执拗地拖鞋光脚的男孩子有一段时间没出现。 “不来了,”缪老师叹气道,“他们不是沁南市户口,去哪里都要自费,家里开小吃店应该挣得不会太多吧,还有一个哥哥要上学。之前每天都是苏老师打车接他过来,下课再打车送他回去,他家里分不出人力照顾他。” 徐方亭问了一个旮旯问题:“那……苏老师收他打车的费用吗?” 缪老师瘪嘴摇头:“没有,那个小孩在人多的地方可能会失控尖叫,苏老师不敢带他坐地铁公车,只能打车了。他们两个的家还在不同方向哦!” 徐方亭只能苦笑。 说来也讽刺,谈嘉秧有本地户口,家里不肯评残领补贴,坚持掏腰包上课干预;非常需要补贴的孩子,家里却没有本地户口。 就像小时候庙会过后,她捡别人丢弃在路边的油条,撕掉残口就成为她的美食,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好东西为什么有人不要。 徐方亭忧心道:“他在家没人管、没人教的话,技能会退化的吧?” “对呀,”缪老师也沉重道,“像我工作之后就没用过英语,现在连高考英语都做不出来了。什么技能久不用都会退化的。” 徐方亭说:“对比之下,蓉蓉家境好真是太幸运了。” “是呀,”缪老师说,“我教了两个月她撕饼干糖果的包装纸,锯齿的那种,她终于学会了!” 徐方亭由衷道:“是吗,那挺好的。” “可是她能力实在太差了……”缪老师作出虚脱的表情,那片带血卫生巾似乎又飞到眼前,“她早几年在星春天一直上小组课,几个学生一个老师,有点类似托班——老师哪里时时刻刻管得了她。如果是上一对一个训的话,情况应该会好很多。这也跟家里有关,他们家觉得她过得开心就好。” 徐方亭下意识说:“可是累的是大人啊,蓉蓉阿姨太辛苦了!要是我估计坚持不了七年……” 缪老师也只能说“是呀”,此题无解。 身体上的劳累还是次要,七年如一日面对一个难以回应自己的孩子,那种无力感才是一把利刃,削弱坚持下去的勇气。 * 徐方亭和谈嘉秧刚进家门,谈韵之便冲过来,大叫一声“小徐”。 “小东家,怎么了?” 两个人都看出对方眼里有话要说。 谈韵之说:“你说吧。” 徐方亭说:“你先说。” “那我先说,”谈韵之不再推让,喜道,“今天面到一个不错的阿姨,上一家东家工作地点变动,她不想跟去外地,才辞的工。就在榕庭居,明天让她再过来,你跟她聊聊。” 徐方亭笑道:“太好了。” “好不好要你看过才知道。”谈韵之的真诚比恭维明显。 她也不谦虚,嘿嘿一笑。 谈韵之说:“到你了。” 徐方亭便道:“谈嘉秧会问为什么了,就是问的内容还比较刻板,都是从教过的句子库里面不加变换直接调用。” “没关系,慢慢来,”谈韵之松快道,“他这么话唠,不怕学不会。” 两人哄着一个顽固小孩磨磨蹭蹭上餐桌。 每顿饭完毕,谈韵之都会在餐桌边呆一会,随便跟她聊点什么。 “对了,还有一个事,”谈韵之说,神色不复刚才轻松,而是显现谈正事该有的严肃,“谈嘉秧爸爸……葬礼在他老家临德,到时我和我爸带谈嘉秧过去。” 临德市距沁南市大概三个小时车程,不远不近。 徐方亭点头道:“我以为谈嘉秧爸爸也是本地人。”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说:“他家的人很传统,非要把‘人’……拉回老家再火化入土,有什么禁忌之类吧。但你知道,运输这样的……‘人’有点麻烦,尤其现在大热天……所以还在磨蹭。” “我知道,”徐方亭试图消缓他一停三顿的语气,“我爸爸那时候法医检查完就火葬了。” “……” 谈韵之黯然一瞬,她才是那个亲历葬礼的人。 徐方亭扯出一个勉强的笑:“需要我一起去吗?” 谈韵之委婉道:“就怕你有什么禁忌。” “当然没有。”她说,贫穷才是她最大的禁忌。 谈韵之轻声说:“那是最好的,到时你也可以不去现场,就在酒店接应一下谈嘉秧,我怕被灌酒。” 徐方亭也沉声应过。 两人陷入沉默时,通常不约而同看向谈嘉秧。小孩便是她们之间的桥梁。如果没有谈嘉秧,估计她们仅限于最疏离的东家与保姆关系。 这会若是能偶然对上一眼,沉默便会自然结束,就像现在这样—— 谈韵之挪开眼,抿嘴才能掩饰由默契化开的浅笑。 “我去跟谈嘉秧玩。” “我收拾餐桌。” 徐方亭避过他的目光,稍低着头,开始收拾餐桌,心情像看到洗干净的碗碟。 * 出发临德市已是五六天之后,徐方亭跟谈韵之找的叶阿姨聊过,对方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姨,五十岁左右。看到她的第一眼,徐方亭大概明白谈韵之的选择标准。 叶阿姨风格朴素,未着粉黛,给人踏实可靠的第一印象。也并非化妆就不是好阿姨,蓉蓉阿姨和罗应阿姨就每天捣鼓自己。 只是谈韵之把对徐方亭的印象与评断过渡到别人身上了。 最重要的是,谈嘉秧对叶阿姨观感挺好,一看到人家就兴奋展示他的“哥特式”乐高车。 叶阿姨即将上岗,意味着徐方亭在谈家的日子所剩无几。 近四个小时后,一车四人抵达临德市。 先到下榻的宾馆登记入住,按计划徐方亭在这里等待,不用出席葬礼。 但谈嘉秧来到陌生地方,可能缺乏安全感,攥着徐方亭的手死活不肯松开。 谈韵之从哄骗到强制抱离,没有一样生效,反而险些给谈嘉秧的尖叫撕破耳膜。 谈礼同不耐烦道:“你问问小徐能不能一起去?” 徐方亭就站在他旁边,却仍顾忌着,不与她直接对话。 谈韵之只能求助地看向她:“小徐,看你想法,不去也可以。” 徐方亭抱起谈嘉秧,没有撒手的意思,姿态足以证明态度。 “只要你们觉得我一个外人去没问题……” 谈韵之松一口气:“我们都是外人!” 两个外人带着一个“半外人”赶赴金家,徐方亭这个最强级的外人,自己父兄的葬礼没参加过,稀里糊涂也跟了去。 金家有一栋带院子的独栋小楼,这边殡葬风格传统,家中设灵堂,金泊棠就躺在菊花簇拥的棺木中,脸色白了一些,睡得很沉,周围亲人哀哭,道士做法,也没搅扰他的梦。 谈嘉秧依旧黏在徐方亭身上,考拉一般,放不下地,谈韵之也要不走。 “人为什么哭?” 清脆的童音忽然发问。 周围好些人转过来,终于发现突然冒出来的四个人。 有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迎上来,交替看着谈嘉秧和谈韵之,最后搭上谈韵之肩头。 “你是……他儿子的舅舅?” 特殊场合,谈韵之懒得纠正他,点头沉声问:“我看你有点眼熟。” “伴郎。”对方客气地朝他伸手。 谈韵之恍然大悟,礼节性握了握。 谈嘉秧得不到回答,提高声调重复:“人为什么哭?” 徐方亭忙跟他嘘声,低声说:“因为他们伤心了。” 谈嘉秧又问:“他们为什么伤心?” 徐方亭简直想抱着谈嘉秧钻地缝。 “他们为什么伤心?” “……” 伴郎浑不在意说:“童言无忌。” 谈韵之忙问:“怎么突然走了?” 曾经的伴郎不知跟人解释过多少遍,眼红目赤,沉沉一叹说:“喝多了。” 谈韵之:“……” “跟他老婆吵架,他想和他老婆生个儿子嘛,可以理解,他爸心脏不好,前几年做了支架,有个孙子心情愉快身体也能好一些。他老婆不想生,两个人吵得差点离婚。他就跑出来跟我们喝酒——” 伴郎禁不住低头抹了一下眼角。 “他不是有儿子了吗,这个就是!他自己不要,还想生个新的!” 一直沉默的谈礼同忽然咆哮,像发病一般,别说陌生的伴郎,就连谈韵之这般熟悉他的人,也给唬住:这人关键时刻竟然管用了。 周围目光更加复杂,看着几人像提防闹事者。 嘈杂声中,一声尖锐的女声杀出重围,凄厉而来:“小秧来了,我可怜的乖孙儿……” 谈嘉秧又开始刻板,问:“人为什么哭?” 第70章 章琳的憔悴叠加上年龄,便成了无法隐藏的苍老。 平常碰见陌生人,徐方亭会用提问方式引导他叫人,这会不想节外生枝,直接让他“叫奶奶”。 “奶奶。”谈嘉秧细声细气发出两个音节。 章琳喜极而泣,半湿手帕印着眼角,声音哀戚:“哎,我的乖孙子还认得奶奶。” 谈韵之警示的目光扫过她,章琳没留意,反倒给徐方亭截获了。 徐方亭抿了抿唇,不知道是否太过自作多情,也许小东家并不乐意让谈嘉秧认人。以两家这样的关系,在葬礼这样的场合,亲疏程度难以拿捏。 徐方亭承担不起包袱的重量,便把肩头责任交出去——“谈嘉秧,舅舅抱一下,姨姨手累了。” 谈嘉秧当然跟她拉锯大战:“为什么手累了?” “因为你长大了,太重了。” 谈嘉秧立刻沉浸到自己的小世界,出神沉思:“不长大就不太重了。” 徐方亭趁他分神,将他转移给谈韵之,哪知给章琳截胡—— “乖,奶奶抱一下,奶奶好久没抱过我的乖孙子了。” 章琳有备而来,从黑色唐装的阔腿裤口袋掏出一颗巧克力。谈嘉秧本就比NT感情淡漠,以前把人当东西,现在把所有人当一样的人,更别提面对难以拒绝的诱惑。 “谢谢。”他抓过巧克力,给章琳抱过去。 谈嘉秧旁若无人开撕锯齿状的封口。 章琳立刻转身跟她的亲戚炫耀,说:“你们看,我的乖孙子还跟我亲,真是懂事。不枉我以前那么宠你。” 亲戚们纷纷附和,“长这么大个”“肉嘟嘟的真精神”“可真像泊棠小时候”。 那个名字让章琳泫然,她感慨万千:“是啊,看着他我就想起泊棠小时候,可真是饼印一样。” 徐方亭又去瞧小东家的意思,谈韵之仿佛盯梢嫌犯,只蹙眉不语,不打草惊蛇。 谈礼同到底跟她平辈,此刻对话最合适,便又问:“他爷爷呢?” 章琳费劲腾出一只手,又用手帕印眼角,吸了吸鼻子:“还不是心脏不好,哭晕过去,现在在楼上躺着缓一缓。他要是知道小秧这么乖,一定好受很多。” 谈嘉秧的用力点选错,锯齿口只撕出小小的一个口子,连指尖也塞不进。 他登时哼哼唧唧,再过几秒,准要发展成尖叫。 徐方亭习惯性救火,上前说:“要不要帮忙?” “要!要!”谈嘉秧着急地甩着巧克力,同时不由自主从章琳臂弯下滑。 “要不要下来,奶奶抱久了也会累。”徐方亭接过巧克力,顺便想要回谈嘉秧。 “你是谁呀?”章琳忽然转身,避开徐方亭的索求。 徐方亭怔忪一瞬,若不是谈嘉秧吵着要巧克力,她估计回不过神。 “谈嘉秧,过来。”谈韵之杀进她和章琳之间,把被巧克力甜软了脾气的谈嘉秧强行抱过来。 他义正辞严道:“我们是来送谈嘉秧爸爸最后一程,不是给你霸占孙子。” “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章琳执着手帕直指鼻尖,又招呼她的亲戚围观,“你们都来听听,这不是欺负我们家没儿子吗?” 亲戚们七嘴八舌调和,“少说两句”“已经够伤心的”“泊棠知道了也会不开心”。 谈礼同也叫道:“你们到底想不想我们来,不想我们马上走?一来就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我要是有这么一天,都能气得坐起来。” 这个小角落一时鸦雀无声,亲戚们愣愣望着这位陌生的中老年男人,好像他当真从金泊棠躺着的地方坐起来。 时候差不多到了,葬礼进入程序。 金韬儒给人搀扶从楼上下来,扶手上的手像支撑了半边身子的重量,步伐费劲不稳当。 谈礼同看着同龄人如此老态龙钟,不自觉挺直腰背,展现自己精神的一面。 但很不凑巧,今早天没亮就开车出发,他困顿难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把精神气破坏了。 谈嘉秧给放落地上,由谈韵之和徐方亭牵着两手。 谈韵之低声说:“别往心里去。” “……没事。”也许是归期越来越近,徐方亭一点也不介意在谈家当一个无名幽灵。何况对方只是一个陌生人。 出殡时候已到,金家有个阿爷出来指导流程。阿爷一看就很有经验,传统与权威沉淀进骨髓里,让他看起来像出土文物。 阿爷说让大儿子来捧遗像。 灵堂设了坐席,但不断有人进出。谈嘉秧来到陌生环境,好奇心重,无法安坐,徐方亭捉了他几次,谈嘉秧仍然不知疲倦。 金韬儒立刻来了精神,领人看向谈嘉秧这边,说:“泊棠大儿子在这呢,这是小秧。” 阿爷低头打量谈嘉秧,欣慰道:“可以。” 但有人说不可以。 一对母女带着一个小女孩过来。 年轻女人看着面熟——徐方亭忙着“捉人”的间隙,寻到谈韵之的眼神肯定——对方应该是金泊棠星现在的妻子,他们曾在医院妇产科偶遇过,那会小女孩还是她肚子里面一颗小种子,现在大概一岁半。 中年女人应该是金泊棠岳母。 金泊棠妻子说:“爸,泊棠亲女儿在这里,爸爸最爱女儿,为什么要让其他人捧照片?” 金泊棠岳母说:“对啊,亲家,泊棠妻女都在这里,怎么还找别人,搞得像金家没有孩子一样。” 金韬儒面显为难,把难题抛向阿爷,年龄就是权威。 阿爷语重心长道:“捧遗像抱骨灰盒的不是孝子就是贤孙,风俗就是这样,哪有让女儿露脸上阵,这不让人笑话这个家族里面没有男人了吗?” 谈韵之已经打好腹稿替谈嘉秧拒绝,没想到金家先起内讧。他便抱着胳膊作壁上观。 徐方亭真佩服这些大户人家的礼数,她父兄那会压根连像样的追悼会也没有,赶进度似的火化下葬,别说吃席,她忙得连饭也吃不上。 金家几人七嘴八舌,争吵半天,眼看误了出殡吉时,阿爷紧忙主持公道,叫了几声“好啦好啦”。 “大儿子捧遗像,小女儿抱骨灰盒,一碗水端平,这样可以了吧?” 金泊棠的妻子和岳母总算勉强熄火。 金韬儒捧着儿子的遗像过来,弯腰准备递给谈嘉秧,然后由他抱起小孩。 谈韵之松开胳膊,打算婉拒:“金伯伯——” 黑白大头像有半个小孩那么大,谈嘉秧似被小小吓一跳,忽然指着问:“这是谁?” 金韬儒说:“这是你爸爸。” 谈嘉秧重复道:“这是你爸爸。” 徐方亭和谈韵之紧急交换一个危机眼神,但于事无补。 谈嘉秧“你我不分”的毛病又犯了。 只有他们知道。 在其他人眼里,他成了逆子、不孝孙。 金韬儒空出一手戳他胸膛,说:“这是你爸爸。” 谈嘉秧说:“这是叔叔。” 徐方亭和谈韵之默契闭嘴,让谈嘉秧临场发挥,不管好孬,总之不是他们教唆的。 金韬儒恨铁不成钢,以险些吵醒金泊棠的声调道:“这是你爸爸。” 谈嘉秧像个警察似的,正经道:“不对,这是叔叔。你说错了,再说一遍吧。” 他又把课堂例句刻板地搬出来。 金韬儒来气,一把将遗像塞他怀里。谈嘉秧推开尖叫道:“我不要,哼——” 金韬儒低估一个差不多四岁小孩的力气,遗像嘭的一声摔到地上—— 玻璃碎裂。 场面诡谲地安静一瞬,接着陷入混乱。 有人喊拿扫把,有人跑去拿扫把,有人习惯性掏出手机像拍视频,忽然又想起不好拍视频,只得讪讪收回。 金韬儒咆哮一吼,章琳哭着过来安慰,哀嚎道:“苍天,这都叫什么事啊!我可怜的儿子——” “小心,别踩到——”谈韵之紧忙把人拎到一边,徐方亭也蹲下护住他, 谈嘉秧像超脱事外,喃喃自语:“玻璃碎了,不能踩,会受伤的。” 谈礼同左看右看,哪儿也插不上手,只能继续观望。 阿爷也急得犯心病,指挥道:“把碎玻璃清理干净,让女儿来吧,再不然误了时间。” 于是,谈嘉秧那个还没打过招呼的亲妹妹,同样懵然上场,金泊棠妻子一手抱着她,一手费劲揽紧亡夫的相框。 谈韵之这边终于松一口气。 这之后捧骨灰盒,金家也怕被谈嘉秧直接将骨灰扬了,仍是让小女儿来。 小女孩中午犯困,趴在她妈妈肩头睡着。年轻女人下颌和肩颈沁出一层薄汗,捧骨灰盒的手在颤抖。 到了吃席的酒店,送行的宾客闹闹嚷嚷,聊天的聊天,劝酒的劝酒。 谈家四人凑不齐一桌,沾了谈嘉秧的“光”,被安插到主桌。 徐方亭登时比在锦宴还如坐针毡,只能借着照料谈嘉秧吃饭来屏蔽外界目光。 金泊棠当初的伴郎做销售,一桌桌找熟人劝酒聊天,试图拓展生意人脉。来到主桌时,人已喝红脸,嘴巴更活泛,目标锁定了谈家父子。 “叔,我来跟你讨教一点生意经了。” 谈礼同只有一肚子的打牌经,鼻子哼一声:“我身体不好,刚做了手术,医生说不能喝酒。” 伴郎也不好勉强长辈,专攻同辈这边—— “小舅子,这杯酒你一定得喝,不然就是不给你姐夫面子,他会不开心的。” 谈韵之端起的是茶杯,冷冷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小舅子,你这么说,他老婆会不开心的。” 金泊棠妻子忙着照顾幼女,早已不知去向。 伴郎按下他那杯茶,佯装不悦道:“兄弟,这你就是不给我面子了啊。男人怎么能喝茶呢,是男人就应该喝酒!来!” 谈韵之抹开他的手,依旧端起他的茶。他可不能像谈礼同说身体不行,众人会往难堪的方向发散。 “真不好意思,我备孕呢。” 不高不低的一句话后,桌席落针可闻,众人目光或好奇或疑惑,片刻后又都落在他带来的女人身上。 尤其是金韬儒和章琳,看他像看年纪小小搞大别人闺女肚子的小混混。 徐方亭扭头望着他,迷惘又意外,谈韵之无论接与不接她的眼神,都无法阻止别人想歪。 但真不接她信号时,他便坐实了心虚。 伴郎同样扫了徐方亭一眼,不尴不尬笑着:“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你比我小,还在上学,没想到婚都结了。” 谈韵之终于打发走苍蝇,松快的这瞬间,习惯性看徐方亭一眼,那边眼神幽幽,指控他的“罪行”。 谈韵之端起东家的淡定,吊儿郎当道:“干什么,我有说是你吗。” 徐方亭不客气回瞪他一眼,反击道:“不是最好。” 谈韵之嘴角抽了抽,不再说话。 * 散宴返回下榻的酒店,定的套房和大床房相当于颐光春城与榕庭居的缩影,谈韵之依旧和徐方亭带谈嘉秧一起,谈礼同一个人在隔壁。 短途一日行,谈韵之只带了一背包的行李。他从沙发上拎起背包,从最外层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徐方亭:“小徐,给你。” 徐方亭没立刻接,疑惑道:“为什么突然给我红包?” 难道真的要承认“备孕”错误? 谈韵之执着地递到她眼底下,说:“拿着,辟邪。不止给你,谈嘉秧也有。” 徐方亭:“……” 她可从未经历葬礼后拿红包辟邪。 但今天颠覆礼教的荒唐事都给她碰上,估计再拿一个红包压压惊,也没什么。 她接了。 谈韵之果然又掏出一个封面不一样的,递给谈嘉秧:“谈嘉秧,拿着。” “红包!”谈嘉秧欣喜道。 “要说什么?” “谢谢。” 谈韵之:“不用谢。” 谈嘉秧笑眯眯地抠折口。 徐方亭后知后觉,补充道:“谢谢小东家。” “用谢。” “……” 徐方亭没有打开,顺手塞进牛仔裤的屁兜,从摸到的厚度来推测,估计得有孟蝶给她的两倍。 得有1000。 大概算葬礼出场费。 谈嘉秧抠开折口,艰难抽出一张紫色主调的纸币。 “……” 徐方亭对自己红包有些不好意思了。 谈韵之问:“这是多少钱?” 谈嘉秧两手拉着纸币,扫了几眼上面的数字,说:“5块钱。” “5块钱可以买什么?” “买两个肉包。” “那回家就买两个肉包,”谈韵之挨着沙发靠背,侧身支颐,一边脚踝还闲闲地搭上另一边膝头,“舅舅对你好不好?” “好。” “大声点。” “好!” “真棒!把钱折起来收好,掉了就买不了肉包哦。” 徐方亭莫名想起发廊门前,每天早上喊口号的员工和总监。 谈嘉秧低头囫囵折了几下,最后抓了抓,塞进短裤兜里。 “小东家,”提起钱,徐方亭差点忘记要事,“你能不能帮我推荐一款2000左右的安卓机?” 谈韵之懒懒望向她:“给你妈买?” “不是,我自己用。” “你不是有手机吗?” 徐方亭笑笑道:“这不准备辞工,工作机要还给你了吗?” 谈韵之蹙了蹙眉头,道:“那你身上的衣服也要脱下来给我才能安心是不?” 徐方亭瞪了他一眼,生硬道:“除非你是个流氓。” “我不要,你拿着,”谈韵之转开眼,耳廓发红,口吻却不容辩驳,“我总不能给叶阿姨用。” “那……”徐方亭想了想,诚恳道,“要不你按现在市场价扣我钱吧,就当是企业的固定资产折旧处理?” 谈韵之一瞬不瞬盯着她,小东家大半时候和和气气,即便生气也不过一只纸老虎。 徐方亭也固执地直视他,不一会发现自己其实在打量他的眼型,便只能转开眼。 谈韵之牙痒痒道:“徐方亭,你想法真多。” “嘁。”徐方亭只能放弃。 两个人分坐双人沙发的两端,默默看了一会谈嘉秧在茶几上推“哥特式”乐高车。 “小徐。”谈韵之忽然喊道,效果就是又撞上她的眼神。 徐方亭看快转开眼,那副剑眉星目却似飘在眼前,炯炯有神,经久不散。 谈韵之依旧托着脑袋。甚至转了转脚踝,悠然道:“后天谈嘉秧交给叶阿姨,我们去游乐园吧,你答应我的。” 她有答应吗? 徐方亭忘记了。 但并不妨碍那个字不顾一切冲出嗓门—— “好。” 第71章 从金泊棠的老家临德市回来,谈嘉秧便被顺道送回榕庭居,适应跟新保姆叶阿姨的生活。 徐方亭一下子闲下来。 晚上,她收拾好明天游乐园一日游的背包,园内不给带食物,她只带了一些纸巾雨伞之类。 徐方亭上网搜了攻略,大致了解每个项目的内容,免得像当初来沁南市一样,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懵懵懂懂错过许多体验机会。 谈韵之洗好澡过来,头发半干,坐在游戏台式机前,扫了一眼她正在用的iMac——匆匆一眼不过瘾,干脆手肘支着转椅扶手,欠身盯着她的屏幕。 “你还、看攻略?” 徐方亭稍侧身,给让一点空间,道:“对呀,看看心里有个底。” 谈韵之说:“有我给你当导游,不用看的。” 她笑笑道:“不冲突。” 谈韵之坐回去问:“你以前玩过类似的吗?” 徐方亭如实道:“只玩过一次那种儿童飞船,几艘一起转圈圈,小学时候一个舟岸市里的亲戚让我帮带小孩,顺便带我去过一次公园。” 当时还拍了照片,徐方亭留有一张在老家,那是最初也是唯一的游乐园记忆。 “那太小儿科了,”谈韵之说,“明天带你玩成年人该玩的刺激项目。” 小东家时不时以成年人自居,其实也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生。 徐方亭不由发笑,托着脑袋看着他,说:“有多刺激?” 谈韵之想了想,乱舞一下双爪,说:“可以让你嗷嗷大叫的类型。” 徐方亭往页面扫了一眼:“我看除了跳楼机和过山车,其他都还挺温和。” “口气那么大,”谈韵之刚洗完澡,余热未散,不禁把睡裤的裤管往上扯了扯,白皙的大腿赤露三分之一,“跳楼机和过山车就会要你半条命。” 徐方亭轻轻嗤了一声,继续随意看着。 谈韵之加载游戏,两手没事干又扯了扯裤管,把五分裤升级成运动短裤。 “小东家。” 徐方亭讲话时,不自觉看向他——但两截白晃晃的大腿先闯入视野,她不得不挪回目光。 “嗯?” 谈韵之望向她时,她刚好转开目光,直觉告诉他一定哪里出现异常。他倒也没费心反思,腿上的凉意告知他答案。 谈韵之直接站起来,顿了顿两脚,超短裤又变回保守的五分裤。他扯了扯嘴角,心安理得坐回椅子。 徐方亭待他整理完毕,说:“比如说,如果我现在浏览这个网页,路由器里面会不会留下我的历史记录?” “不会,”谈韵之说,“路由器开销得多大呀。” 徐方亭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台式机上,游戏页面加载完毕,谈韵之挑选各种属性,忽地撒开鼠标,机敏地看向她。 “小徐,你想看偷偷摸摸看什么网页?” “没有,”徐方亭托着下颌的手指不禁轻敲几下耳廓,“随便问问。” 谈韵之回到自己的游戏上,两手握着头戴式耳机,挂上去前,最后说一声—— “戴好耳机看手机,谁也不会发现你。” “……” 徐方亭又敲了敲耳廓,忍了几秒,再看向他那边时,谈韵之已经沉浸到游戏里,耳机替他建立屏障,他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畅游。 * 徐方亭这一晚时间安排上没有松懈,看完攻略依旧投入学习。回到空无一人的床上,她才摸出自己的手机。 漆黑中,她戴上耳机,里面暂时没传来任何声响。 点开备忘录,她找到两个月前谈韵之给的p开头的网址。 徐方亭对这方面认知比较保守,一般只在夜里来,酣畅后入睡,幸运之时还能把一些痕迹代入梦境,重温和体验不一样的快乐。 但今天之前,身边一直躺着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徐方亭从未在夜里打开过这个网址。 夜里没机会,白天更加不可能破坏日常秩序。 由是,这是她第一次阅览“成年人该玩的刺激项目”。 国外的网站,加载速度令人焦急。 纯黑底色,增加了一份原始的隐秘性。 预览图上光溜溜的两个人,一下子令她心跳加速。 片刻后,她发现自己错了,压根不是什么预览图,而是会动的,视频精华点梗概,反复播放,看完等于看了整片。 第一个视频的男人长相不合她审美,身材一般,工具丑陋,头部泛黑,像一朵氧化的毒蘑菇。 徐方亭吓坏似的,很快往下拉。 第二个视频的女人塞了一嘴,口吐白沫,仍不知疲倦伺候男人。 在徐方亭的认知里,白色分泌物跟尿液同一个地方出来,想来也腥臊无比,光是看几眼无声的梗概,她喉咙也像给堵住般难受。 …… 徐方亭一直往下拉,翻页,终于找到一个好像能看的。 镜头里米色沙发靠墙而立,扶手边是一盆阔叶绿植,墙壁上挂着星星灯,布置得像一个温馨小家。预览可见机位一直不变,看着像情侣自拍似的。 最主要是两位主角长相与身材可人,男主角虽然肩宽腰窄、体格肌肉健实,面孔却带着一股温柔的青涩感,相反,身材小一号的女主角反倒像姐姐掌控全场。 徐方亭点了进去。 她的判断果然没错,相比其他片子动作粗鲁,为做而做,这一片胜在温馨,情侣之间甜腻的氛围感十足。开头的铺垫比舞刀弄枪的时间长,而且因为固定机位,没有给特写,轮廓本身已营造出美感。 女主角背对镜头,扶着男主角的肩膀坐着;男主角双膝敞开,看似雄武的工具便被不断侵吞。 …… 徐方亭缩在空调被里,不自觉夹住了手,用半边身的重量压小豆豆。 片子很短,不多时到了尽头,而她自己的刚刚开始。 她将手机随意扣枕头旁,取下耳机,全力想象。 她从来没往里面捣鼓,不知道吞噬异物的感觉,那份扩张感会不会令人不适? 片子的痕迹残留脑海,徐方亭很容易想到坐在上面,占上风的高度令她很有掌控感,就像掌控自己一样掌控他人,获得一种安全感。 大拇指底部开始泛热,薄薄的表皮似给磨破,然而愉快完全未减弱。它似乎不像男人的会有白沫作为尽头,她感觉不到终点。 随时开始,随时巅峰;随时停歇,随时满足。 撂在一旁的手机忽地震动,徐方亭心跳咚咚,额角发热,脑袋空白,下意识踢开被子缓了好一会。 谈韵之的睡前朗读来了。 这一严肃主题像广告一样闯进徐方亭的午夜剧场,搅碎了她的旖旎,也给她注入清醒。 今日份玩乐结束,她又该进入复读生的角色。 谈韵之念了一片游乐园相关的短文,大概想让她了解常见项目的英文名称。 徐方亭睁着眼睛听完,留白开始时,暂停,进度条拉回最初,对照原文又听一遍。 她多少发现,虽然期待他的最后一句话,但也不能忽略因此带来的分心,甚至她有时会为了这句话,走神听完前面英文。 这样不好。 万一离开之后,谈韵之忙起来忘记她,说不定她要失落一段时间。 心情波动过大,不利于学习。 徐方亭只能想出这个法子,逼自己熟悉一篇短文之后,再像喝睡前牛奶似的,享用他的问候。 也许今晚视觉冲击令她受累,听第二遍短文时,徐方亭不知不觉睡着了,连耳机也没来得及取。 睡前太过兴奋的后果便是做梦了。 徐方亭喜欢做梦,像以另一种身份经历一次短暂而荒诞的人生。 她梦见了沙发,应该是外面客厅那一条。 有个人坐在沙发上,而她坐在那个人上。 她低头便能看到有点印象的白皙。 然后他将裤管往另一个方向拉,直到掉落足踝。 …… 剩下的一切,她好像重新经历了一次小视频,唯一不同的是,男主角那副脸庞跟视频里大相径庭。 最后他受不住地咬一口她肩膀,徐方亭痛醒了—— 戴耳机睡了一晚,耳朵的确有些异样,徐方亭取下耳机,点亮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时间。 才不过早上四点。 离约定的出发时间还差3小时。 梦里那张脸庞浮现眼前,又像她刚刚特意想起来似的。 徐方亭夹着被子又玩起来。这一次,她破罐破摔似的,放任想象,梦里是谁,现在就该是谁。 有些久远的碎片浮起,第一次不小心撞见只穿蓝色CK的他,海边只穿泳裤的他,赤露越是具象,那颗豆豆燃烧越炽烈。 可惜从未有过类似拥抱的触感,也未见过他动情的表情,她的想象仍是缺乏一些关键因素,破坏了整体的真实感,遗憾打湿了她的裤子。 徐方亭像条咸鱼似的,晾在床上许久,花费比以前还多的时间,仍未能回过神。 以前她的快乐只有她自己,现在涉及别人——哪怕仅是想象——这项活动不再单纯,而是变得有些邪恶。 她不知道其他女孩会不会如她这般乱想,单是肖想身边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徐方亭多少有些羞耻。 她翻出耳机,又听一遍昨晚正经的短文,像念经似的让自己冷却,清醒,放下邪念。 留白开始时,她莫名又心跳怦然:这一次他会说些什么? 片刻后,梦里缺席的声音回响在耳边—— “小徐,”他笑起的两声像警告,“你是不是在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 徐方亭耳朵轰然,咬了咬唇,许久才恢复听觉一般。 4点20分。 再过2小时40分钟,她要和那个人去游乐场。 也许再过几天,她便能摆脱梦境的困扰,重新恢复一个人的快乐。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要跟他形影不离。 徐方亭头疼地爬起来,换了一条干爽的裤子。 第72章 徐方亭依旧起得最早,在客厅等到谈韵之。 谈韵之已经不会随便只穿一条裤衩满屋子晃荡,但徐方亭现在只消多看他一眼,很快能将这张脸和昨晚赤露的躯体匹配,在脑海里,当初一条裤衩时还要清凉。 徐方亭狠狠皱了皱眼睛,辣到一般,试图抹除“不良”幻象。 “你头疼?”谈韵之叉腰喝水,打量她一眼,“昨晚没睡好?” “……没有啊。” 谈韵之依旧狐疑:“看你很痛苦的样子。” 徐方亭挤出一个笑:“真没有。” 谈韵之又喝一口水,疑惑并没有像水一样滑回肚子,捋了下刘海,赤露出光洁的额头;一瞬后,刘海次第散回额前,这一举动微妙转移别人对他表情的关注,焦点都在那调皮的刘海之上了。 “你今天是不是不方便?” “方便啊,”徐方亭匆忙扫一眼过去,他的刘海复位,整个人没有光额头时那般幼稚了,“今天没什么安排。” 他错开眼神:“我是指身体上……” 徐方亭:“……” 她恍然大悟。 徐方亭独用一个洗手间,生理期的垃圾及时处理,平日没有碰上什么尴尬的场景。 “没有,”她不禁摇头道,“我看有个水乐园,需要带泳衣吗?” 谈韵之解决完他最后一口水,说:“带上先吧。” 提起泳衣,徐方亭刚摆脱的刺激印象又投影进脑海。 这样不好。 “但是,”她字斟句酌道,“暑假应该会好多人吧,会不会下饺子一样?” 谈韵之给出一个逻辑合理的答案:“今天工作日,比起周末应该好很多,起码少了带娃大军。” “……嗯。” 徐方亭便起身进房,多收拾一套泳衣和泳帽,单独装一个塑料袋,再塞进背包里。 不一会,她刚出卧室门口,谈韵之半举着一手黑色布料过来。 “我的,也帮我装一下。”他说。 “好。” 徐方亭拉开背包拉链,那团黑色布料直接投进来,立刻半开成它也来的版型。 她想了下,进房拿一个新的塑料袋,套着手将它抓起,绝对不用手直接碰。 想来她给他叠了两年的衣服,早该麻木不仁,怎么现在快要离开,反倒顾及上了? 都怪昨晚那个梦。 徐方亭又想起要事:“小东家,下水的话,毛巾是不是也带上?” 谈嘉秧的关系,她们出门总会带上全套装备。 谈韵之说:“小徐,还是你想得周全。” 徐方亭装完自己的毛巾,等他将自己的取过来,她打开装泳裤的塑料袋,还是以刚才的手法抓毛巾。 谈韵之这回看得一清二楚,叫道:“小徐,你这手法很像卖包子。” “……” 徐方亭勉强一笑,他的东西估计真跟包子一样热腾腾,一旦不小心摸到,烫手,神经容易受伤。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闷声说:“我的衣服又没毒。” 徐方亭生硬道:“这叫专业,你没看有些公司的家政,都带着口罩、手套、鞋套上门。” 谈韵之瞪了她一眼,简直无声鄙视:你就瞎掰吧。 徐方亭撇开眼神,拉紧拉链,把黄色小包甩上肩头。 “小东家,我好了。” * 谈韵之开着911载着她出发。 早上9点,太阳开始耀武扬威,预示今日会是朗晴的一天。徐方亭和谈韵之在沁南市最大的游乐园检票入场。 游人暂时不多,徐方亭在入口处取了一份不算陌生的导览图,再一次体会那些童话般的景点名字。 游乐园占地辽阔,划分为几个区域,推荐了好几条路线。 徐方亭一臂托着导览图,另一手指着“亲子游推荐路线”给谈韵之看,不由扑哧一笑。 “谈嘉秧要是也来,只能走这一条了吧。” 亲子路线大体是观光为主的景点,游玩项目温和,比如旋转木马、小火车,或者像徐方亭小时候仅坐过一次的飞船。 “所以才不要他来!”谈韵之幽幽道,“难得出来玩一次,清净清净,你竟然还想着他。”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剖析道:“大人替小孩着想,很正常啊。” 谈韵之咕哝一句什么,给路过的一对年轻情侣盖过声音。 “亲爱的,我们在这拍个照吧。”女朋友跟男朋友说。 游乐园像所有的大型景点一般,入门即拍照点。 这对情侣拥抱、摆姿势、做表情、自拍一气呵成,全完不需要沟通与调整,默契到另徐方亭和谈韵之诧异,两个人竟然定在原处默默看了一会,仿佛在排队等拍照点。 那个女孩忽然跑过来,手机递给徐方亭,说:“美女,能不能帮我们拍一张,全身的那种?” “哦,好的。”徐方亭接过手机,挪到情侣的正面,简单构图后横拍竖拍好几张。 徐方亭把手机递还对方,说:“你看看可以吗?” 女孩看也没看,笑着道:“谢谢。——要给你们拍一张吗?” 徐方亭刚扭头想问谈韵之意见,那边已经将自己手机递过去。 “谢谢。”他说。 徐方亭便跟着他站到刚才情侣站的地方。 只是隔开一个身位。 可以塞下一个谈嘉秧。 也是安全的异性距离。 女孩似乎拍了几张,然后问:“需要站近一点吗?” 徐方亭和谈韵之不乏默契地望向对方,眼神却仓促而茫然,互相摸不准对方意思。 谈韵之说:“不用,回去还要P个人进来。” 徐方亭和女孩都给他逗笑,好不容易才稳住表情。 谈韵之拿回手机,等人离开,打开相册查看。 两人对视那一瞬间竟也成了一幅画,他满意地翘起嘴角。 太阳反光,徐方亭在边上看不清,又不好凑太近,只能说:“小东家,回去发一份给我哦。” 谈韵之防偷窥似的,立刻收起手机,佯怒道:“说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小东家’。” “……” 徐方亭干笑一声,随手往导览图上一指,说:“我们玩这个吧!” 指尖戳在“雪遇飞龙”的过山车上。 谈韵之说:“这可是全亚洲最高最快的过山车,你敢坐吗?” 徐方亭丝毫不怵,简直要拍胸膛道:“不就是过山车,有什么不敢!” “那走呗。”谈韵之脑袋往那边晃了一下。 * 过山车队伍还没多长,徐方亭往立牌简介多看了几眼:全程38秒,长度886米,最高点60米,有一段还潜入水底,后再飞升,当之无愧的“雪域飞龙”。 耳旁熟悉的男生冷不丁说:“怕了?” 徐方亭也不回头,轻轻嗤一声,狂言道:“不就是38秒。” 她率先跟上队伍尾巴,好巧不巧,刚才那对情侣就排在他们前面,男生提着女孩的手提包,女孩举着手机各种拍照。 谈韵之看了他们一眼,忽然提了提徐方亭黄色小背包上的耳朵,说:“我来背吧。” 徐方亭啊了一声,茫然转身,说:“不用,就衣服和水,不重的。” 谈韵之直接往旁边提,背包肩带宽松,一边肩带很容易滑落她肩头。 他就这么忽悠她解下背包,最大程度放宽肩带,然后这个小黄包就挂上他宽实的后背。 徐方亭咬起下唇,也抿不住笑意,忽然跟他换了个位,站到他后方。 小黄包简直如牛蛙背上的一颗小黄豆。 “挺可爱的。”她由衷地说。 谈韵之两手抠着肩带往前又回缩,小黄包在他后背做提拉运动。 他侧身问:“我还是包?” 徐方亭说:“谈嘉秧不在,那就是你吧。” 谈韵之满意地轻轻咂舌,毫不谦虚道:“算你有眼光。” 徐方亭示意队伍前方,他跟前面的人空出了一截。 谈韵之放过背包,端端正正背好,前行跟上队伍。 “雪域飞龙”一排只有四个座位,她们刚好赶上队末,和那对情侣同排,两个女孩靠里,两个男生靠外。 安全架推合,工作人员逐一检查是否牢固。 谈韵之在旁说:“一会叫出来会好受一点。” 徐方亭紧张地抓着安全架上的扶手,只来得及“噢”一声,喇叭中倒计时开始—— 轨道嗡嗡作响,飞龙给推出去,慢慢加速,爬坡攀顶。 这一过程徐方亭不觉异样,过山车在峰顶停了一下,不待她缓口气,忽地一头往下扎去—— 失重带来巨大的不安全感,仿佛坠楼暴毙一般。不少人开始尖叫,她的手忽然给旁边人抓住,她下意识扣紧对方,好似坠落过程中抓到绳子,获得安全感。 过山车冲到一个转弯,眼看就要脱轨,忽地一下又给拉回来。徐方亭心中也有一团气体在坐过山车,横冲直撞,极为难受,下意识也跟着尖叫。 那股气体好像脱口腾出,五脏六腑登时舒畅些许。 38秒,徐方亭经历跳楼与脱轨,终于回到平地。 她松开那只手,双腿还软着,起不来。旁边的女孩一脸煞白,不忘转头跟她说:“谢谢哦。” 徐方亭也说:“也谢谢你。” 女孩哭丧脸:“我快受不了了。” 徐方亭按摩着胸口,勉强道:“我还好。” 那道熟悉的男声再度飘来:“你还行吧?” 徐方亭刚才确实没法分神观察他,此刻一扭头,只见他神色未变。 她强自淡定道:“我哪里不行?” 谈韵之揶揄道:“跟人家手牵手当然很行啦,就差抱在一起互相安慰。” 女孩已经给她男朋友搀扶下车,搀到平地两人直接抱在一起,你我不分,汲取温暖。 徐方亭也在她们后面下车,肯定道:“当然啦,我发现抓住别人比抓扶手管用,起码心里知道,有一个大活人跟你经历同样的事情,自己就不会太害怕了。” 谈韵之冷笑道:“你跟我这种只能抓扶手的人说什么呢?” 徐方亭跟上他步伐离开“雪域飞龙”,想了想道:“幸好我坐在那个女生旁边,不然她要是抓住你的手,她男朋友要对你不客气了。” 谈韵之定定看了她一瞬,对方还天真地眨眨眼,仿佛在说: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去鬼屋!”谈韵之果断地叫道。 “会不会好恐怖?”徐方亭追上前嘀咕道。 “你不是胆子很大吗?”谈韵之忽然模仿她前头的语气,“可以的!” “也是,”徐方亭给自己壮胆,“假的鬼怕什么。” 谈韵之笑了一声:“小徐,口气不要那么大哦。” * 徐方亭和谈韵之赶到鬼屋,今天跟那对情侣真是冤家路窄,又撞见了。 那个女孩虚弱地朝徐方亭笑了笑。 徐方亭跟人家抬了抬手。 没有进一步的说话,女孩间蜻蜓点水的友谊纯粹而真诚。 鬼屋排队的人更少。 工作人员宣读安全告示,望游客不要殴打里面的NPC,然后祝大家玩得刺激。 徐方亭打头炮进去,里头泛着红光,破破烂烂,但还没有仙姬坡半山腰岩洞里的破庙头那般凄凉。 她,可以的。 忽然间,徐方亭的右肩给人轻轻拍了一下。 她立刻往右看,没人。 往左看,也没人。 再转身,一片朦胧红光里,谈韵之疑惑地回视她。 “干什么?”他问。 徐方亭说:“你拍我肩?” 谈韵之高举双手,道:“我流氓吗?” “真不是你?” “为什么是我?” 徐方亭只能捺下疑惑,继续往前。 不知哪处喇叭发出呼呼风声,营造一种逼真的月黑风高夜。 两个人走着走着,和前面游客大部队汇合,大家一起等断桥放行。 谈韵之忽然感觉身边人往他身上靠了靠,一只手塞进他的掌心。 犹豫一瞬,他心跳加速,然后便笃定地扣住。 他记得徐方亭的手不算小,可现在真正握住,感觉比印象中更大一些,可能干活多了,骨骼也比较坚硬,肌肉不多。 他必然不敢侧头去看,怕撞见那种天真的眼神,她不会直接拒绝,但会默默谴责。 就像上次他不小心拉她手腕一样。 对方也扣了扣他,温度互相渗透,不分彼此。 谈韵之难得温柔轻轻说了一句:“别怕。” 他终于体会到徐方亭前头说的区别,抓住一个大活人,跟抓机械扶手,真的很不一样。 他们共同经历一件事,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然后,对方忽地奋力挣开,发出见鬼般大惊失色的声音:“哥?” 是一道不折不扣的男声。 陌生,也不怎么好听。 谈韵之旋即转头,隐约将那张脸匹配上那对情侣中的男生,脸色一黑,狠狠甩开。 他比对方高大半个头,气力之大,那瘦弱的男生险些跟鹌鹑一样给甩飞了。 他低低骂了一句。 手往裤缝上蹭了好几下,就差把徐方亭背包里的水掏出来洗手。 徐方亭不知从哪儿挤过来,关心道:“小东家,怎么了?” 第73章 鬼屋升级为谈韵之的噩梦。 徐方亭追问:“小东家,你没事吧?” “有事!”谈韵之瞪了那个男生一眼,对方避鬼似的,拱着女朋友的腰往前躲。 他恨恨地扯了扯嘴角。 “啊?”徐方亭一头雾水,茫然四顾,“也不是很恐怖呀。” 难道夜黑风高,背包给人摸了? 小黄包安稳呆在他后背,拉链和包体完好如初。 遭人偷袭了? 谈韵之在这片人马中鹤立鸡群,不趁机偷袭别人已经阿弥陀佛。 “我的灵魂给鬼吃了!”谈韵之丢下没头没脑的一句,跟着大部队过断桥。 “……” 刹那间,徐方亭灵魂开窍。 刚进来前,工作人员告诫不要殴打NPC。莫不是NPC有什么意外之举,就像她莫名其妙给拍肩,谈韵之捺下动手的冲动,只能默默发火。 断桥类似红绿灯机制。断桥相当于红灯禁行,重新拼合等于绿灯通行,桥下只有一米来深,铺着厚实的缓冲垫。若是意外失足,摔倒摔倒不坏,估计会给吓晕乎。 断桥嗒嗒开始升起、拼合,通行横杠抬起,十来人陆续跑过一人宽的窄桥。 徐方亭和谈韵之依然殿后,那对小情侣也是。 那个男生可能“拿人手短”,于心有愧,待女友上桥后,跟徐方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女士优先。” 路途颇短,徐方亭不明白有什么好“优先”的,只能“噢”一声,快步跟上他女友。 原地只剩下男生和谈韵之,两人高矮毕现,仿佛鹌鹑与鸵鸟。 男生弱弱地说:“哥,你先走吧。” 谈韵之冷笑一声,不客气接上徐方亭的尾巴。 谈韵之走到半途,只闻倒计时的急促声响。 桥,大概又要断了。 身后男生的女友关切提醒:“亲爱的,走快点。” 男生回:“放心,没事。” 窄桥嘎吱一声,眼看断成两节滑梯。 前半截人群半推半跑,齐齐挤上岸。 “小东家——”混乱中,徐方亭只觉桥体倾斜,紧忙抓住扶手,勉强爬上岸。 窄桥不是一下子断裂下坠,而是一点一点,给足逃生机会。 另一端只剩谈韵之和那男生。 男生鬼叫道:“哥,我们回去吧。” “要回你回,”谈韵之给他丢下一句,冲对岸喊,“对面让开点。” 人群巴不得远离深渊,早作鸟兽散,给他清空桥口区域。 谈韵之提起一口气,猛地奋力纵跃,稳稳落在岸上。 别说徐方亭,连那个男生也看呆了。明明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怎么他的翅膀忽然硬了呢? 迟疑的一瞬,窄桥彻底断成滑梯,男生一屁股跌滑了下去。 “啊,亲爱的——!”他女友扒开徐方亭和谈韵之,挤到第一线查看。 底下男生坚强地朝他亲爱的比出一个OK,呲牙咧嘴,表情狰狞。 谈韵之抱臂一笑,像报了刚才的摸手之仇,情绪奔逸,顺手揽了一下徐方亭后背。 “我们走。” 徐方亭下意识跟着他走,起先没觉异常,后知后觉回过味;那一瞬太过仓促,她甚至没察觉到他的体温,好像也不是用手掌揽她,而是用虎口这块轻轻拨了一下肩胛骨,跟下桨划水似的。 若是谈嘉秧同游,她忙着照看小孩,恐怕不会这般敏感;若是她以牙还牙,估计今晚还得造一个潮湿的梦。 假鬼住在鬼屋,真鬼藏进她心里。 * 徐方亭和谈韵之顺着路线玩下去,跳楼机、海盗船、碰碰车等,比起“雪域飞龙”当真如小巫见大巫,玩累了还去坐了比较温和的项目。 徐方亭听过许多遍玫瑰与巧克力的浪漫意义,同样清楚旋转木马和摩天轮的引申含义。 可当她真真正正坐上去时,忙着看旋转木马头顶的万花筒,从摩天轮上眺望这座大城市的一隅,想着若是年幼时候能目睹这一切,心胸和眼界应该跟现在大为不同。 至于身旁的谈韵之,彻头彻尾沦为导游。 他跟她指点视野中地标高楼的名称,颐光春城的方向,十年前这一片的旧模样,简单的游玩升级成人文地理考察。 在园中吃过午饭,徐方亭和谈韵之坐上漂流船,准备漂进水上乐园。 还未更换泳衣,她们像别人一样穿上一次性雨衣,戴上兜帽,躲过水帘洞和瀑布群,终于迎来朗朗晴天。 前方桥洞没有“下雨”,徐方亭松了一口气,笑着扭了扭脖子。 谈韵之忽然叫道:“小徐,抬头,看你1点钟方向。” 徐方亭照做,下一瞬,一股水流正中呲到她脸上! 她叫了一声,赶紧含胸埋头,水流立刻射到她后背。 身旁人放肆狂笑,声浪比水花更激人。 桥洞虽没“下雨”,桥上却安置了一架射水枪,供路人玩乐——徐方亭之前还单纯地以为,那是望远镜。 “刺激吗?”身旁的“帮凶”笑问道。 衣领打湿大半,徐方亭抹了一把脸上水珠,努了努嘴,咕哝道:“我记住了。” 气垫船漂向最后一道瀑布,两人停止拉扯,默默低头,准备避过—— 徐方亭忽地伸手扯下他的兜帽,雨衣材质轻薄,经不住神来一爪,无声无息豁开一道大口,水流打上他的发旋,注入他的后领。 谈韵之就这么面无表情又无声无息盯着她。 有那么一瞬间,徐方亭觉得他要生气了。 她也瞪着他,不服气努了努嘴,明明是他先开的头。 他的淡定经不起那个小表情的撩拨,轻而易举崩溃。他只是扯了扯嘴角,伸出一根指头,隔空点了点她的脸面:“你给我等着。” 徐方亭呲牙做了一个鬼脸,以前在仙姬坡跟那些挑衅她的男生经常来这套,许久没这般放肆,眼前这个人变得莫名熟稔,似乎跟她一块长大似的。 从漂流船上岸,出口处工作人员不断吆喝,精彩抓拍照片,20元一张。 每经过一个游客,展示屏幕便显示其漂流抓拍,流程成熟而高效。 前面游客基本只看了一眼便离开,轮到谈韵之时,他喊了一声“等下”。 “我要这张。”照片中他和她看着镜头,笑意自然,甚至有点点神似,任谁一看都要说这是一对好朋友。 徐方亭若是跟别人来,估计像前面的游客一样,不会花这钱。 但不得不承认,她也挺喜欢那张合照。 合照加上景点的标准相框打印出来,两份,谈韵之将之略卷,塞进背包里。 * 炎热午后,工作日的缘故,水上乐园只下了一份儿童版的饺子,量不多。 徐方亭和谈韵之换好泳衣,寄存背包和手机,租了游泳圈,就近去漂流道。 “一会你抓紧游泳圈,不要紧张,水不深,可以站起来。” 下水前,谈韵之在边上叮嘱。 徐方亭整了整泳衣的挂脖,确认蝴蝶结系紧实。 人造浪一波又一波,水里的人手拉手,三五成群往远处漂,稍一松开,马上给浪花推到远处。 她还是有点没底。 “小东家,我总怕从游泳圈里溜出来,一会……你别一个人漂走,行不?” 谈韵之淡笑一下:“刚才坐过山车的胆子呢?” “我是旱鸭子。” 徐方亭果然像只小心翼翼的鸭子,往他这边横摆了两小步。 徐方亭难得露怯,效果便是有人受不了了。 谈韵之说:“行吧,一会我给你定着游泳圈。” “小东家最好了!”徐方亭忍不住踢踏几小步,扶着腰际西瓜泳圈,准备上入口。 两个人依次沿水滑梯溜下去,还没停稳,一波水浪袭来,直接扑向背部—— 人群便如一锅不停搅拌的汤水里的葱花,四处漂腾,无法安定。 谈韵之给冲到她一米之外,面不改色,悠哉悠哉。徐方亭抻不直双腿,找不到固定点,两臂徒然夹着泳圈,眼看只能随波逐流。 旁边撞来一个陌生的女孩,她又给挤开一些;女孩给同伴拉走,徐方亭还没适应波动的水流。 “小徐——” 谈韵之唤了她一声,笑着朝她划过来。 期间一波浪花袭来,附送几个陌生人,两人差距又拉大一截。 徐方亭不断往水里沉,泳圈明明应该在腰部,总想往脖子上套。 她哀怨道:“你过来呀。” 谈韵之抹了一把脸上水珠,不疾不徐游近,终于兑现承诺,扣住她的泳圈。 徐方亭暗暗松一口气。 这一瞬,新的一波人造浪涌来,徐方亭慌促中反射性抓住他的小臂,那是离她最近的可抓握的东西—— 她可算稳下来。 她知道要松开,又舍不得失去“救生木”。 浪花暂时停歇,水面恢复相对平静,徐方亭也失去维持现状的理由。 她松开了他。 谈韵之也松开她的救生圈。 这一会,她的心跳似乎比刚才剧烈,疑惑他是否感到冒犯,生气了,但不愿看他表情。 徐方亭第一次见识到自己患得患失的一面,别扭到令她困惑与陌生。 倏然间,手掌给人牢实握住,还往那边拉了一下。 谈韵之说:“走。” 徐方亭真正看向他时,只瞥见后脑勺和晒红的耳朵,谈韵之依然拉着她,目光和注意力交代在其他地方,仿佛拉着她的手跟泳圈没有任何区别。 也是。 就像一般人不会把人工呼吸当接吻,谈韵之拉手应该只是施与帮助,跟游泳教练捞她一下差不多。 徐方亭便由他牵着漂荡。 漂流道每一段的景致大同小异,她的心情却每一秒有所不同。 那毕竟不是自己的手,徐方亭能真切感觉出差别。 纵使隔着一层水,他掌心的温度依旧无法忽略,他比她热一点。而且他骨骼比自己的粗壮,几乎包住她的整只手掌,就像粽叶总能包紧糯米似的,她的手也像煮熟的粽子只有一种形状,那就是契合他掌心的形状,僵化到不知该怎么变化。 谈韵之这时才扭过头,笑容令她分辨不出与往日的不同。 “舒服吧?” 若是继续在谈韵之家呆下去,徐方亭估计不知道该如何平息这一波心情动荡。 既然归期在即,索性放任不管。 反正就如那波浪涌到漂流道的远处,中途没有额外助力,气势必然比刚生成时衰弱不少。 过几天,她们之间可不止隔着一条漂流道。 水流中和夏日炎热,徐方亭稍稍仰头,皱着眼睛望了眼天空,应了一声“嗯”。 他好像加了点力,继续攥紧她。 第74章 离开游乐园时天已擦黑,等不及回家吃饭,谈韵之把她带到附近的艺术街。 露天桌席比室内有格调,布景别致,萤灯浪漫,不乏三五好友拥烛对坐,觥筹交错,也有情侣相依呢喃,一桌佳肴也没有彼此诱人可口。 以前外食总是带上谈嘉秧,她们会找儿童友好餐厅,几乎只有固定那几家。徐方亭想象与经历过的餐厅堂亮宽敞,对她来说,这里应该像老家路边大排档的升级改良版。 谈韵之让她点餐,徐方亭保守点了一个招牌菜,剩下的让谈韵之打理,就像之前带小孩外食一样,她只需要照顾小孩和吃,两人分工明确。 谈韵之又多加三道菜,合上菜单前,问:“喝酒吗?” 徐方亭愣了一下。 酒曾是她们之间的禁忌,但随着其他敏感的禁忌被打破,红线自然消失。 谈韵之补充说:“度数不高,比较像果汁。” 她没再犹豫,应声说好,又瞥见其他桌上青梅酒疑似物,便问他:“那个吗?” 谈韵之合上菜单,笑道:“就那个吧。” 不多时,佳肴呈上,附带一罐玻璃瓶装的青梅酒。服务员给两人分别接了两半杯,又用长勺子各舀了一颗青梅。 徐方亭双手端起,浅尝一口,清甜口感一下子唤醒味蕾,白酒味道隐去,只留丝丝果酸,仿佛体验夏雨之后的泥土清新。 谈韵之握着他那杯,没着急入口,笑道:“你这都没吃饭呢,那么着急。” 徐方亭又抿一口,搬出他的话:“度数又不高。——但是,喝这个应该也不能开车吧?” “一会叫代驾。” 徐方亭放心点头,跟他一样拿起筷子。 饭菜七七八八下肚,谈韵之吊着杯口,随意朝她举杯。 徐方亭搁下筷子,纸巾印了下唇,双手捧着跟他碰了下。 谈韵之一口到底,徐方亭也毫不相让。 谈韵之似给酒精熏晕乎,愣愣看了她一会,说:“小徐,你不用学我,慢慢喝。” 徐方亭摇摇头,说:“我想吃青梅。” 谈韵之发出一个无奈又愉快的气音。 徐方亭将青梅倒在勺子上,咬了一口,立刻皱起五官。 “哈哈哈哈——”谈韵之不客气大笑。 徐方亭把梅子倒在骨渣碟上,晾了一下舌头,说:“太酸了。” 谈韵之立刻给她接第二杯酒,徐方亭全用来润口了。 谈韵之依旧慢悠悠品着,含着醉意叫了她一声:“小徐……” “嗯?”徐方亭正给自己接第三杯,这会彻底抛弃梅子。 “你之前说想考师范?” “嗯!” 谈韵之把玩着酒吧,抿了一口,低头看着酒面。也许因为这个动作,声音给压低了几分。 “想考去哪里?” 徐方亭情绪给酒精烧热,神经多少麻痹,不适合考虑深奥的问题。 她潦草地说:“看分数吧,能去哪里就去哪里。” 谈韵之比她清醒,执着发问:“北方还是南方?” 徐方亭想了想,还是说:“看分数吧。” 谈韵之盯酒杯的时间有些久,像要睡过去似的。 反正徐方亭来到边缘。 她昨晚只休息4小时,白天疯了十几个小时,灵魂随着酒精游离。 …… 两人解决完那一罐青梅酒,即便没醉,也困顿难耐。 谈韵之叫来代驾,让他开敞篷。 徐方亭二话不说,从副驾那边爬进后排,在局促的空间缩成一只鹌鹑。 谈韵之说得没错,911后排果然不是人坐的。 她两条小腿斜着,勉强收进座椅与前座缝隙间。 他是东家,个头又比她大,徐方亭总不能占了副驾座,把他打发到后排。 但下一瞬,谈韵之最大程度推开副驾座,也挤进了后排。 徐方亭懵然望着他:“小东家,你没喝醉吧?” 谈韵之皱着眉头,勉强坐好,靠背不能向后倾斜,这边过道宽畅一些,相对没那么憋屈。 他直接让代驾出发。 徐方亭只当他喝醉,放着舒服的副驾不坐,偏要往后排挤,像是为了保持一种同盟一致的仪式感。 夜风送暖,醉意更熏,徐方亭开始犯迷糊,脑袋像万向轮一样东摇西晃。 他朝天伸了一个懒腰,手臂便自然敞开、落在靠背上。只要他稍微勾手,就能替她托住万向轮脑袋。 他没有托。 他还要跟她说话。 “今天玩得开心吗?” 徐方亭心里短促啊了一声,闭眼念经:“开心……开心……超级开心……” 他的声音给夜风轻抚,变得分外温柔。 “以后也要这么开心啊。” “唔……” 城市的街道总是车噪声,走到哪里都是同一种声响,仿佛为了证明它能给城市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 徐方亭被这股声音搅得头脑混沌,不记得自己的回答,感觉左耳给人捂了一下,一头栽进一个适合脑袋的树杈里,万向轮固定成定向轮,脖颈和脑袋登时安妥了。 她最后一个想法在感慨:911的后座也并不是那么反人类。 夏风催眠,霓虹送行,徐方亭像坚守一个白天的蝉,夜间安然入梦。 * 留在颐光春城的最后几天,徐方亭做了全屋打扫,买了油墨印章与名字贴,在谈嘉秧的衣服上一件件打上标签。 幼儿园的书包和园服还未发放,只能把工具收整好,到时拜托叶阿姨代劳。 7月20日,约定离开的时间。 徐方亭挑挑拣拣,千不舍万不舍,才整理出一箱可持续使用的行李。谈韵之将那沓旧书交由她自行处理,但书本实在太过沉重,徐方亭只能打包寄到老家镇上小童老师家。 他开车把她送到高铁站。 谈韵之和谈嘉秧没有当天车票,无法进入候车大厅,只能在户外入口处跟她道别。 乘客步履匆忙,给炎热夏天多添了几分焦虑。大城市生活节奏快,静止不动也会成为奢侈。 徐方亭弯腰抱起谈嘉秧,掂了一下,说:“谈嘉秧,姨姨要走了。” 谈嘉秧依旧四处乱瞄,最后才扫她一眼,问:“姨姨去哪里?” “姨姨回老家。” “姨姨为什么回老家?” “姨姨回老家上学。” 最后两个字永远是她的目标与牵挂,哪怕此刻与一个懵懂小孩对话,徐方亭也不禁视线模糊。 “姨姨为什么回老家上学?” 大人若不加以引导,这样没完没了的问题能进行大半天。 谈韵之朝他伸手,想抱过他:“谈嘉秧,舅舅抱,姨姨要走了。” 谈嘉秧忽然推出手掌,焦切道:“不要姨姨走。” “姨姨明年再来看你好不好?” 徐方亭吸了吸鼻子,低头看着他。 谈嘉秧努力思考“明年”的含义,但他只能掌握“明天”,可能把“明年”理解成“明天”的同义词,应了一声:“好。” “那你不要忘记姨姨,好不好?” 谈嘉秧还是懵懵懂懂,含糊道:“好。” 谈韵之捏着谈嘉秧一边手,无意间站得近了,便看清了她眼里的东西。 “什么时候回沁南,都可以随时来找我们,行不?” 徐方亭也不计较他是客气还是真心,重重点点头。 她把谈嘉秧放地上,一手牵他,一手推行李箱。 “谈嘉秧,要不要飞?” “要!” 谈韵之说:“你说‘一二三飞’。” 谈嘉秧立刻道:“一二三,飞。” 徐方亭便和谈韵之像以往那般,默契提拉谈嘉秧双臂,让他像人猿泰山一样飞到两三米之外。 一直飞到分流栏入口,谈嘉秧这辆飞机实在飞不进去,只能降落。 “好啦,”徐方亭发出最后登机提示,“我走啦。——谈嘉秧,跟姨姨拜拜。” 谈嘉秧道别能力干预得干脆娴熟,反应时间之短,丝毫不觉分别滋味。 “姨姨拜拜!” “那,”徐方亭抬高视线,看向谈韵之,“小东家,再见了,谢谢……” 谈韵之看着她:“现在不能再叫我‘小东家’了吧。” 徐方亭咬了咬嘴唇,从未启用过的名字,此刻说出来仿佛会多加一分陌生感。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还觉得不苟言笑的小东家有点凶,两年相处下来,只觉当初定义下得太潦草。 小东家分明是一个很温柔细腻的人。 她说:“那你叫我什么?” “……” 那边默然片刻,撇开眼神,不尴不尬清了下嗓子。 徐方亭又叮嘱:“谈嘉秧能力还是挺好的,你多用点心。” 谈韵之说:“你好好学习,别想东想西。有需要的时候,随时联系我,记住没?” 她抿嘴而笑,沉默片刻,说:“以后你朋友圈发谈嘉秧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屏蔽我?” 谈韵之扯扯嘴角:“我什么时候屏蔽你了。——你先答应我。” 两人答非所问,毫无条理,再继续下去估计得复习一遍常见生活技能。 徐方亭无奈一笑,挥了挥手:“真的走了。” 她一手夹着身份证,一手行李箱,头也不回进入分流栏。 往前走了一段,后方似乎传来呼唤,周围的嘈杂将之吹散大半—— “姨姨,一怒顺风!” 徐方亭皱着鼻子,拼命把湿意推回眼眶。她没有回头,举起夹身份证的手,随意摇了摇。 * 抵达舟岸市已十二点过,徐方亭饥肠辘辘走出高铁站,乘公车回到市区,呆呆望着车窗景致。 以前读高中时,舟岸市就是她的井口,她蹲坐井底看到的所有,她曾经觉得辽阔而现代的地方,如今有了沁南市作对比,竟成了一座破旧小城,小到承载不起她所有梦想,旧到容纳不下她所有想法。 她暂时回来了,以后一定还要飞出去。 徐方亭在汽车站下车,走进最近一间私人小超市,准备吃一桶泡面再回家。 她挑了一桶康师傅,回到老旧的候车大厅找开水泡上。 用叉子卡住封盖边缘时,视线不禁下垂,她愣了一下,旋即发现异常—— 康帅傅。 徐方亭忽然泄了一口气,扶着一边腰,握着叉子,无声笑起来。 任由封盖掀起,泡面漏风,越笑越用力,直到腰酸肚疼。 她终于回到了充斥伪劣品的破烂人生里,找回当年那股觉得自己能掌控命运的自信。 第75章 徐方亭只进过一次舟岸一中,想来已经五年前。那会刚上高中新鲜劲没过,各个学校间旧同学互相串门。那一年国庆节,县高中的同学进市里,她便一同过来闲逛王一杭的学校。 一中校园比舟高面积大、外观新,尤其食堂伙食较好——这一点徐方亭记忆犹新,当然,价格自然高一截,这个更是印象深刻。 徐方亭在初中当尖子,目标一直是舟高,一中只是落榜之选,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成为这里的一员。 高三学生八月初返校补课,复读生跟同一起。不像舟高每年只招收少量上本科线的复读插班生,一中的复读生自成一班,开设在校中校的名头之下,不影响应届生的升学率。 这一日阵雨转阴,外来车辆禁止入校,一中校门给堵得水泄不通,喇叭声此起彼伏。 好在客运汽车途径学校门口,徐方亭提着行李下车即可,不用再转乘公交。 骤雨刚歇,地上积水,她推着行李箱走一路,泥水溅一路,白底运动鞋成了花褐色。 校园无障碍设施落后,路口两边人行道高出路面,徐方亭每过一处,就得抬一下行李箱。路面给树根拱得凹凸不平,没走多远,行李箱抛锚了——轮子歪了一个,连带扯烂箱子一角,隐约露出灰色内衬。 这可真是开局不利。 徐方亭只得换一边轮子推,赶在阵雨之前,磕磕绊绊地赶到宿舍。 一中的缺点在宿舍上体现,16人的大宿舍,一米宽的上下铺,四个卫生间,尤其复读班,被安排在最高层、最边缘的角落。 徐方亭吭哧吭哧把行李箱搬上七楼,找到宿舍,里面已经来了一个室友。 “嗨,”徐方亭简单一笑,“那么早,就你一个来了吗?” “对。” 女生衣着普通,留着中马尾,坐在入门右手边第一张上下铺的下铺,床头紧挨着门背后的行李架。 抬头应过一声,她又回到一本单词书上。 徐方亭便不再打搅她,默默从门板张贴的床位表找到自己的名字,正巧在这个女生的上铺。 女生叫钱熙程。 她把烂箱子抬上行李架,出阳台那头洗了一把脸,怕打扰钱熙程,依然无声出门。 今天食堂不供应午饭,徐方亭出校门解决,顺便买了水桶、衣挂、席子等生活用品。 回来时寝室依然静悄悄,钱熙程没下蚊帐,侧身午睡。她进门那一瞬,钱熙程扭过头看了眼。 徐方亭发誓开门时轻手轻脚,歉然说:“吵到你了吧。” “没有。”钱熙程转身面壁,继续睡去。 徐方亭瘪了瘪嘴,从行李箱翻出旧衣服做的抹布,到阳台将席子抹一遍。若不是天气不佳,她便直接洗了。 这期间外边传来动静,其他室友来了,还不止一个,一家五口,浩浩荡荡,恍如参观景点。 四个大人中一对是父母,另一对是姨妈夫妇。 两个男人对宿舍进行点评,楼层太高差评,没有空调差评,床铺太窄差评,样样差评,就差直接送进黑名单;两个女人拧抹布换脏水,爬到上铺给女生铺床挂蚊帐。 女生挨着爬梯玩手机。 钱熙程结束午睡,塞着耳机躺着看书。 徐方亭也趁机把自己床铺收拾妥当。 两个男人点评完宿舍,开始点评宿舍里的人。 那个父亲示意徐方亭,对自己女儿说:“你看你同学,一个人多厉害,你那么大一个人,还得你妈和姨妈动手收拾,以后去到别人家怎么得了。” 女生头也不抬,父亲夸的是徐方亭还是钱熙程,没有分毫差别。 她拖腔拉调,语气慵懒:“那就不去别人家呗……” 父亲更是不悦,道:“你们学校不是不给带手机吗,你怎么还带进来。这还能专心学习吗?” 女生冷笑道:“平常女生宿舍不给男人进来,你今天不还是进了。” “你……”当父亲的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道,“你都复读了,就给我收收心行不行?” 女生接起一个电话,跟别人“喂”一声,转身跑出走廊。 上铺跪趴忙活的母亲轻斥道:“孩子大了面子薄,在外面你少说她两句吧。” 摇头风扇费劲呼呼,挡不住那家人的对话,徐方亭被迫听了一耳朵。 起初舅妈也说要送她来校,但她只有一只行李箱,不用帮忙搬东西,她便婉拒。 舅妈还笑着说:“行,等你考上好大学,我们一家人送你去报道。” 徐方亭没说什么,舅妈的笑意却像山一样压上她肩头。 顶楼逼热,风扇不解暑,她沁出一头细汗,偶尔一滴滑下坠在刚擦净的细篾席子上。 仙姬坡也没有空调,乡下热岛效应不严重,比市里凉快许多。 最凉快的夏天应该在颐光春城,她吹了两年空调,快要不习惯这种煎猪油般的闷热。 * 复读班教室依然在教学楼的旮旯,紧邻校中校的几个班级,跟应届生隔了一层楼。 徐方亭个头高坐后排,放眼望去乌泱泱的一片,全是脑袋。 新集体初相识,自我介绍是必备项。徐方亭一边做英语,一边竖起耳朵听,默默数数。 班上有80人,男生不足20人。她把这十几个男生瞄一遍,没一个能有谈韵之一半好看。 这两年谈韵之是她接触最多的同龄人,徐方亭再碰见同类,会不由自主以他为标尺衡量对方,实在无奈又无聊。 回到这边之后,徐方亭跟他再没联系,睡前阅读也从游乐园之后自然停止。 反正入校后她一般不会玩手机,谈韵之发了她也听不着,断了便断了。 这晚燠热难耐,徐方亭使劲贴着护栏,靠床外面蹭风扇,风却吝啬地只抚摸她半截身体。 她不禁又想起颐光春城的空调,软硬适度的床垫,还有疲累时小孩无意又贴心的拥抱。 她一翻身,架床连接处便发出细弱的嘎吱声,虽不至扰人,听着确实不舒服。 她便不敢再翻,怕又影响下铺的钱熙程。 …… 她不记得几时睡着,次日唤醒她的反倒是早起的钱熙程。 徐方亭一看时间,还没够六点,难怪她没法自然醒。她跟在钱熙程后边起来,成为第二个走出宿舍的人。 钱熙程比她矮半个头,教室座位在她前方。 徐方亭也仅是知道她的名字,还从未叫过人,就像那天的另一个女生,宣洁,也是如此。 无论在教室还是宿舍,一到下课时间,别的班级闹嚷嚷,而复读生所呆的地方安安静静。 同窗情谊仅有一年,缺乏朝夕相处的感情基础,同学之间陌生而拘谨,唯有学习能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 徐方亭仿佛回到刚做小阿姨那段时间,周围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每天像独行侠穿梭。只是那时还可以玩手机解闷,现在除了背书还是背书。 复读像一口盖子,闷住了她们的生活。 * 暑假补课没有假期,徐方亭到校跟徐燕萍报平安后,便将手机锁进储物柜,平时用电池续航能力较好的MP3练听力。 MP3里面海量的材料也是谈韵之帮她整理好的,足够使用一年,不然她家没有电脑,增删一次资料十分困难。 开学后,学校对所有考生进行一次摸底考试,徐方亭刚巧踩到参考往年上线率划出的一本线。 她离开学校两年,又只花了不到半年时间复习,能取得这个成绩已经很欣慰。 她用记号笔在便笺纸写上“加油!勤!”,勾边强调,然后贴在床头墙壁,每晚打手电开夜车,电筒光最后打过的地方一定是便笺纸。 远离手机的日子,下铺钱熙程无意中变成了她的闹钟,“多亏”学校的架床不太结实,随便一动就能将“床友”摇醒,她得以每天跟在钱熙程后面出门。 钱熙程从来不等她,她也没硬凑上去搭话。 她们唯一的交流是在排队洗澡,一人问“有没有人要洗澡”,另一人可能会答上一句。 室友间仿佛七年之痒的夫妻,可以一天不跟对方说一句话,却依旧觉得再正常不过。 * 这年的教师节落在星期天。 舟岸一中采取每周日半天假,月底2天假的放假模式,徐方亭正好趁周日到校门口奶茶店,花1块钱给手机充了1个小时的电。 然后她才开机。 徐方亭隐约记得手机应该已欠费,准备借奶茶店WiFi缴费。 话费一查,还剩一百多,月初有人给她充了100。 徐方亭不疑有他,点开谈韵之的聊天框。 亭:「小东家,是你给我充的话费吗?谢谢了!」 谈韵之应该也刚吃完午饭,可能依旧坐在餐桌边玩手机消食,姿势必然还是那样,一手抱腰,一手举着手机,反正从不会低头。 他回复很快。 TYZ:「不是。」 徐方亭早已摸清他套路,不禁莞尔。 亭:「那就是谈嘉秧干的。」 TYZ:「谈嘉秧呲牙笑.gif」 徐方亭唇角浅勾,今天好像要释放雪藏一个月的笑容。 她走出奶茶店,按着语音,手机凑到嘴边,放慢语速,发出一条5秒的消息: “谈嘉秧,4周岁生日快乐!” 撑伞影响玩手机,徐方亭便顶着烈日晃进校园。 TYZ来了回复。 “谢谢姨姨。”谈嘉秧叫道。 徐方亭在树荫底下站定一会,懒得在意额角冒汗,打字问: 「谈嘉秧内心想法:哪个姨姨?」 稚嫩的童音撕破铺天盖地的蝉鸣,炸开在耳边:“徐!方!亭!” 然后跟来一张照片,谈嘉秧跪在榕庭居书房那张四出官帽椅上,指着桌面一个相框,看着镜头好像准备提问。 相框背景是一面花墙,是去年她第一次参观迟雨花艺,谈韵之给她们拍的合照,不知几时做成了相框。 徐方亭笑得比蝉鸣还要鲜活。 亭:「有谈嘉秧的新视频吗,可不可以发几个给我?」 谈韵之打了一条语音过来,徐方亭停在原处,凝神细听。 TYZ:“你叫声好听的,我就发你。” 这一个月生活踏实也枯燥,刻意压抑的玩心此刻找到突破口,可乐气泡一样噗噗涌出来。 徐方亭凑近手机话筒,强忍住笑,语调不高不低叫了一声:“大、帅、哥。” 语音发出,单是想象他会有什么反应,徐方亭自个儿能乐半天。 无论哪种反应,她笃定不会有生气的征兆。 TYZ:“小徐,你太敷衍了,这跟叫路边随便一男的有什么区别?!不行,重来。” 徐方亭笑道:“所以我在前面加了一个修饰语,表示强调呀。” 下一刻,谈嘉秧的好几条小视频,跟可乐气泡一样噗噗冒出来。 第76章 徐方亭嘴角弧度还没复原,点开第一个视频。大白天校道不时有人经过,她没有塞耳机,音量还调最大,反正没有人像她一样傻傻地呆在不凉快的树荫下。 视频运镜既快又抖,跟谈韵之平常风格不一致,待声音传出来,徐方亭立刻明白:这是叶阿姨的手笔。 这在榕庭居一楼的游戏区,通风凉快,孩子们在滑梯和木马上疯玩,旁边摆了一摊扑克桌,谈礼同正是其中之一。 叶阿姨便问:“谈嘉秧,你看那是谁?” 谈嘉秧只露出一个犹豫的背影,好奇盯着牌桌:“外公……” 叶阿姨:“你看你外公在干什么?” 谈嘉秧:“外公在看卡片。” “外公在看卡片啊……”叶阿姨哈哈一笑,镜头乱颤,观众徐方亭头晕眼花。 叶阿姨怂恿道:“快去找你外公玩吧。” 谈嘉秧上课教材涉及各类卡片,谈礼同坐在桌子边看扑克,不正好跟他学习卡片差不多? 徐方亭还能推知谈嘉秧话语的由头,说明还没跟他的思维完全脱轨,她不禁雀跃几分,顺手保存视频到本地。 拇指左滑,直接跳至下一个视频。 是缪老师的课堂随拍。 谈嘉秧在学习“谁在哪里看见什么和什么”的句式。 桌面上是教学活页书,图上有一只乌龟和一条鳄鱼,两只动物身体的一部分抠成一块方形拼图,谈嘉秧应该已提前拼好。 缪老师问:“丁丁还在动物园看见了什么?” 谈嘉秧两只小手乱摸乱抠过塑活页的边角,说:“乌龟和……和鳄鱼。” 缪老师肯定道:“噢,看见了乌龟和鳄鱼。” 谈嘉秧盯着她,两只小手抬起颤了颤,忽然轻哼:“害怕……害怕……” 缪老师同步换上惊吓的腔调,夸张地问:“谁害怕呀?” “害怕……害怕……” 谈嘉秧扭动腰肢,无法精准模仿恐惧的表情,乍一眼看去还是笑眯眯的。演技认真而生硬,整个人生动又纯真,别说缪老师,徐方亭隔着屏幕也想发笑。 缪老师重复问:“秧秧,谁害怕呀?” “缪老师……”谈嘉秧又受惊般哼哼唧唧演了几下,“缪老师害怕。” 缪老师说:“噢,你在嘲笑我害怕鳄鱼,是不是?” 谈嘉秧迷迷糊糊应道:“是。” 看来之前缪老师跟他演示过害怕的模样,谈嘉秧这会学到了六七分。 缪老师笑着问:“那秧秧害不害怕鳄鱼?” 谈嘉秧低声说:“不怕。” “谈嘉秧不害怕鳄鱼,是不是?” “是。” 然后她们来到下一页,这边有一只火烈鸟和一只鹦鹉,身体一部分依旧被抠成拼图块。 缪老师继续问丁丁还看见了什么。 谈嘉秧又抠玩活页边角,说:“看见了……火鸟和……鹉鹦。” 缪老师顿了下,指着鹦鹉笑问:“这个是什么?” 谈嘉秧开始怀疑自己的答案,一脸笑容变得犹豫,望着她道:“是什么。” 缪老师说:“你告诉我是什么。” 谈嘉秧越发迟疑:“是什么……” 他又陷入“听不懂问题就重复问题”的模式,缪老师便换一种问法:“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谈嘉秧还是鹦鹉学舌:“是什么……” 缪老师说:“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所以你要怎么说?” 谈嘉秧眼神飘忽想了一会,脸上微笑从未停歇:“我不知道,请你说一说吧。” 这里徐方亭敏感地察觉,谈嘉秧又一次生硬而刻板地搬运例句,他的库存还不足以支持他灵活变换表达。 缪老师说:“这是鹦鹉。” 谈嘉秧也许朦胧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跟着重复:“这是鹦鹉……” …… 视频之后又接上一批照片,从镜头感判断,应该出自谈韵之。 其中一张谈嘉秧笑得牙龈毕现。 “姨!”语音是谈嘉秧的喊叫,激奋而突兀。 “要看姨姨。” TYZ的号又发来一条语音,估计谈嘉秧跟说太快,语音功能调起落后一步,句首第一个字没录进来。 谈嘉秧很少惦记视野以外的东西,更别说人。他在榕庭居不会找姨姨,在颐光春城也不会找外公。 她当然明白谈韵之的用心良苦。 徐方亭吸了下鼻子,试了试嗓音,确认不会开口即破音,然后开启前置摄像头自拍。 “嗨,谈嘉秧,”她笑着朝镜头挥挥手,放慢语速道,“你现在越来越棒了!姨姨给你点赞。” 她比出大拇指,结束这一个10秒的小视频。 手机估计流落到谈嘉秧手中,TYZ好久一会没动静,徐方亭这才用手背蹭去额角的汗,提步回宿舍。 她打算睡一个自然醒的午觉,集中放松半个下午,然后囤一批一周所需物品,差不多就到傍晚。 谈韵之的消息在宿舍大门口到达。 TYZ:「回去感觉怎样?」 徐方亭心里腾起一股雾,一时无法描绘其具体形状。 开学前老师发动全班订购校服,原则上自愿,实际上几乎100%覆盖。舟岸市不像沁南全市统一校服,这边一个学校一个样,徐方亭以前舟高的校服跟一中大相径庭。 周一穿着校服参加升旗,也许初识一中,比同学多历练两年,还没交到朋友,徐方亭对一中的归属感淡漠。 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学生,一个复读生,却很难认可是一个一中生。 她低头又停留一会,低头打字:「还好。」 消息发送,她才恍然,这笼统的两个字实打实将聊天聊死了。 两地相隔,两月未聊,两人之间除了谈嘉秧似乎无话可说。 徐方亭在身边没交到新朋友,和老朋友关系淡去,孤独的感觉叫她越发沉默。 TYZ:“姨姨,我们睡午觉啦。” 谈嘉秧天真的声音稍微挽回僵局,徐方亭莫名松一口气,果然小孩总是最安全的话题。 亭:“好,姨姨也去睡午觉,午安,拜拜。” 徐方亭上网给谈嘉秧挑了一辆玩具车,直接寄往榕庭居,然后给手机关机,回到宿舍锁好,当真爬到上铺睡午觉。 下铺人去床空,下午2点,钱熙程大概继续按照平常作息去教室学习了。 * 复读的日子乏善可陈,徐方亭照旧每天跟在钱熙程屁股后面轻手轻脚起床;宣洁每晚睡前跟已上大学的男朋友开视频,小声地在走廊角落讲话;她还没认全班上同学的面孔,更遑论他们的名字,有时校园中偶然擦肩,对方多看她几眼,她都得怀疑一下,这是不是她们班的人。 国庆节送来今年第一股冷空气,徐方亭回一趟仙姬坡,打包冬天的衣物和被子搬去学校。 家里编织袋大概给徐燕萍带走,她只找到一只用旧窗帘缝制而成的棉被袋子。 这窗帘还是徐燕萍问小童老师要的。 小童老师带的学生毕业之后,班级留下好几面窗帘,半旧不新的,留着占地方,丢了可惜,十分鸡肋。徐燕萍便要回来,大部分挂在家中,剩下的成了棉被袋。 徐方亭怕下雨,布袋不防水,万一蹭地上,后果不堪设想。 她又翻一遍徐燕萍藏了许多破烂宝贝的家,终于找出一只干净的白色化肥袋,里层有塑料膜,可以勉强防水。 白色化肥袋给布袋塞得满满当当,登时比正月里头杀得大肥猪还要臃肿。 徐方亭就这么半扛半抱这只“大白猪”,乘车回校。 这天才10月2日,学生大部分已离校,只有小部分回来打篮球。 徐方亭和化肥袋在一起可能更像进校临时工,球场边的男生只仓促扫她一眼,没有掏手机拍照。 徐方亭吭哧吭哧爬上七楼,最后一段路直接拖着“大白猪”走,一到宿舍门口险些吓一跳:一层楼只有她们宿舍门大开,简直把“欢迎小偷”挂在门上。 屋里传来窸窣动静,徐方亭探头瞧了眼,讶然叫道:“你也来了!” 果不其然钱熙程总是最积极的一个,起床最积极,留校最积极。 而且更重要的是,钱熙程也带了一个化肥袋装行李,“尿素”两个黑体大字清晰印在上方。 若是在以前宿舍,有一个舍友跟她一样带化肥袋的话,两人早就嘻嘻哈哈笑在一块。 可她跟钱熙程并不熟悉,甚至没说上几句话,气氛登时有些微妙。尴尬倒不尴尬,当目光停留在对方袋子上的那一刻,贫穷密码给她们建立起一种奇妙的联结感。 钱熙程卷下化肥袋的口子,两腿夹着袋子,淡淡说:“在家里看不下书,就早点过来。” “我也是……” 徐方亭洗过手,也开始整理行李。 衣服比较容易抽出,被子膨胀系数大,卡得比较紧实,她两脚踩住袋子角,依然拔不出来。 “我帮你。” 钱熙程忽然开口,蹲过来帮她把袋口往下扒拉。 徐方亭便往上抽,二人合力,好一会使劲,棉被终于被拔出来,过程跟从肉底下拔智齿一样费劲繁琐。 徐方亭畅快拍拍手,趁热打铁道:“明天你还早起吗?” 钱熙程叠好自己的袋子,毫不犹豫应了一声。 徐方亭说:“假期喇叭没开,我没有闹钟,你叫一下我可以吗?” 钱熙程把袋子塞到床尾的席子底下,还是那股淡定的语调,言简意赅:“可以。” 徐方亭又说:“要是叫不动,你就随便戳我一下。” 钱熙程说:“只要你不嫌烦。” “不烦。” 徐方亭笑了笑,学这她把袋子叠好,塞到席子底下。 粗糙的化肥袋变成一枚同盟印章,盖在她们心底相同的位置,偌大而冷清的宿舍终于少了几分孤寂。 手机震了一下,TYZ发来一个视频,徐方亭便出到走廊外面。 她不清楚别人家阿姨辞工返乡,会不会偶尔跟前东家联系,偶尔是多大的频率。 放假那一天,她也曾想过联系一下,又怕除了谈嘉秧无话可说。她离开那个家,谈嘉秧已建立新的日常秩序,不再需要她,她成了彻底的外人,也许应该全心适应外人的角色,不该再打扰他们。 也或许只是这半年藕断丝连,明年春节一过,备考紧张,说不定各自忙于生活,联系自然淡去。 徐方亭抿了抿嘴,解锁屏幕点开视频—— 视频是全黑,没有任何画像,只有稚嫩的童音,大概在哄睡时录制。 谈嘉秧在唱歌。 “送给你小星星,送你花一朵; “你在我生命中,太多哆感动; “你是我的天使,一路指引我; “无……拉色变化,爱你唱成歌; “听、我说谢谢你,因有你,温暖了四季; “谢谢你,感修你,世界更美丽,嘿嘿——” 谈嘉秧忽然像大人尝到一口美酒,餍足地长叹一声。 本来徐方亭眼眶好像热出汗,鼻头发酸,却给调皮的叹息声逗得哭笑不得。 即使没有画面,她还是能想象谈嘉秧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开怀大笑时能露出整排上牙龈。 分别两个半月以来,谈韵之两次主动联系,这一举动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也许她可以充当他们家的远方朋友,继续偶尔联系。 徐方亭清了清嗓子,发语音道:“谈嘉秧,有没有想姨姨呀?” “想呀。”TYZ的号传来谈嘉秧清脆的声音。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要不要跟姨姨通视频?” 话音刚落,TYZ发来视频请求,徐方亭往走廊远一些的地方走,煞有介事往后抓了抓两鬓碎发,才点下绿色按钮。 第77章 屏幕切换画面,两颗脑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背景在榕庭居书房,谈韵之抱谈嘉秧坐在那张四出官帽椅上。甥舅俩都换了发型,新鲜形象更添一分陌生感,徐方亭险些认不出,花了一会才适应。 “姨姨!”谈嘉秧盯着屏幕咧嘴笑,让人一时分不清他在唤人,还是自言自语。 “谈嘉秧!”徐方亭才是不折不扣地唤人,“你还记得姨姨呢!” “你应一声,哎——”谈韵之提醒他。 “哎!”谈嘉秧这才补上。 谈韵之回答她道:“我时不时给他看你的照片,当然没忘。” 屏幕右上角的小窗里,徐方亭的双眼弯成一勾新月。 “谈嘉秧,你剪头发了是吗?” 谈嘉秧开始研究屏幕:“是呀。” 也许电流造成错觉,徐方亭好像听见谈嘉秧的“是”卷了舌,以前从未这般明显。 谈嘉秧的头发都是徐方亭在家剪的,戴上剪发围兜,iPad放动画片让他分神,直接推成大圆寸。 再小些时候,谈嘉秧害怕剃发器的震动声,动画片也不管用,徐方亭趁他熟睡偷偷摸摸剃的。有时他半途惊醒,徐方亭抱着哄他,两人都扎了不少碎发,过程狼狈不堪。 所以从来没敢去理发店。 有研究表明自闭儿头围比NT平均大一些,谈嘉秧脑袋确实不小,每次剃发后,似乎又大了一圈,整个人显得特别憨。 这一次,谈嘉秧的发型显然出自专业人士之手,两鬓推薄,头顶留成板寸。徐方亭以前还见过一些小孩在两鬓剃出图案,谈嘉秧的耐心估计达不到这般精细的地步。 谈嘉秧整个人气质陡变,沉稳一些,以前懵懂憨厚,现在可以诚心称上一句“小帅哥”。 而谈韵之竟然也剪了一模一样的发型,右鬓还划了一个潦草而拉长的“2”字,比以前普通短发多了几分冷酷犀利。 他戴回那副琥珀色平光镜,偶然间收敛笑容,那股天生的冷漠能叫人退避三舍。 徐方亭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谈嘉秧为什么看起来成熟几度。 剪这个发型,大的看着像渣男,小的当然也沾了光。 她管这发型叫渣男头。 她看见自己抿了抿嘴,憋住笑,问:“你们两个到同一家理发店剪的吗?” 谈韵之往后一靠,随意摸着发顶,笑道:“哪里,他剪的比我的还贵。” 谈嘉秧自个儿戳着屏幕,笑眯眯自言自语:“变大了……谈嘉秧……变小了……姨姨!” 谈韵之垂眼按下犯罪之手,说:“别点屏幕。” 谈嘉秧反过来扒开他手,说:“要点屏幕。” 太阳扫向栏杆,徐方亭顿时眯眼,退几步躲到通往楼顶的楼梯上,避开刺眼光亮。 “他又在切换窗口吗?” 视频通话有一大一小两个窗口,谈嘉秧喜欢切换主次窗口,大窗口显示谁就喊出里面人的名字。 如果不小心唤起选择面板,他还会切换前后摄像头。 以前看到显眼的红色按钮就要戳上去,现在已经明白用途,不会随便挂机了。 “嗯,”谈韵之在温柔和严厉间无缝切换,“谈嘉秧不要点啦,等下姨姨不见了,看姨姨好不好,?” 谈嘉秧进入自己的游戏模式,沉迷其中,不易唤醒。 谈韵之只能再度拉手,警告道:“不要换啦,舅舅眼睛要瞎了。” 谈嘉秧果然停了一会,盯着其他地方思考出神:“舅舅眼睛为什么要瞎了?” “因为屏幕闪来闪去会伤害眼睛。” “为什么、屏幕闪来闪去、会伤害眼睛?” “……因为太刺激眼睛了。” “为什么、太刺激眼睛了?” “……” “啊?为什么、太刺激眼睛?” 谈嘉秧又激活打破砂锅问到底模式。 徐方亭手腕架在膝盖上,另一手背托着下颌,不禁发笑。 谈韵之望了徐方亭一眼,特意问:“你不忙吧?” 徐方亭笑着摇头。 “来,你看着,”谈韵之低头跟小的说,“舅舅准备点了,眼睛盯着屏幕,不能看其他地方,不能眨眼。” 谈韵之在室内,窗口整体比她在户外的暗一度,快速切换窗口时,会形成闪烁效果。 徐方亭一直盯着谈嘉秧的眼眸,里面仿佛有一颗小星星闪耀。 谈韵之停止操作,问他:“眼睛痛了吗?” 谈嘉秧拼命撑着眼帘,懵然道:“痛了……” “那你还点吗?”谈韵之问。 “……不点了。”他眨了下眼睛,拼命睁大,后又使劲皱眉,像在放松眼球。 谈韵之把他手放到手机旁,说:“你继续玩吧。” “我不玩了。”谈嘉秧突然一挺小肚子,扶着桌沿,从谈韵之双腿滑下,很快走出镜头。 谈韵之目光追随,问:“你要去干什么?” “我要去上个厕所。” “记得冲水洗手——”谈韵之扭回头盯着屏幕,跟着她不自觉一笑,“你听到他说什么了没?” “听到了,好高级的表达。以前都是说‘尿尿’,现在竟然会说‘上厕所’,”徐方亭莞尔,“谈嘉秧真是越来越牛了!” 谈韵之说:“应该是在幼儿园里面学的吧。” 谈嘉秧在普通环境里还能学会东西,这着实令她们欣慰。 徐方亭便又问起他在幼儿园表现,谈韵之说老师反应比较固执,每天放学接园一定要排在第一个,不然就发脾气,于是谈礼同总要排第一位接人。 谈嘉秧放学后继续到缪老师那边上一小时的课,谈礼同负责接送。谈韵之还押他一起看了居家干预的网课,了解基本干预原则。 谈韵之并没跟叶阿姨透底,避免她接触到缪老师,谈嘉秧在她眼里只是一个爱看轮子的顽固小孩。 谈嘉秧上课偶尔会跑出座位,自己玩玩具。国庆合唱汇演时倒好好站在队伍中,只是东看西瞄,似乎不明状况,没跟上一句词。 NT会有分离焦虑,入园前几天嚎啕大哭,谈嘉秧像回老家,唯一的情绪波动在别人打断他玩玩具的时候。 NT放学回家会主动跟大人复述幼儿园见闻,谈嘉秧一声不吭,问一句,心情好才答上一句,回答的内容颠三倒四,含糊不清,令人怀疑事件的真实性;更多时候问也不答,尖叫说要玩玩具。 NT放学在马路对面笑着冲他大叫:“谈嘉秧,你是小二班最调皮的小朋友。” 而谈嘉秧从未表述过一个包含“调皮”的句子,甚至不会问“‘调皮’是什么意思”,他还不懂对句子里抽象的生词进行提问。 不知不觉间,徐方亭反手托住嘴巴,久久不能语言。 谈韵之早已消化一遍这些问题,如今旧事重提,不过像挠老茧,无奈而麻木。 他双手相扣,朝天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又用习惯的姿势抱胸,肱二头肌给顶得分外发达。这副健实的体格给人一种能量感,健康阳光,充满活力,像打不倒的金刚,天生拥有搏击命运的体力资本。这样的人即便暂时陷入困境,也不乏爬出深渊的力量。 “不说他了,你怎么样?” 他依然执着上次的“还好”话题。 徐方亭于情于理都得跟他详说一下,不然白听那么多谈嘉秧近况,总是说不过去。 “我这次月考,比上次开学摸底考进步十来分。” 谈韵之没像她夸谈嘉秧那样,立刻喜形于色;他只淡淡点头,然后问:“离你目标还差多少分?” 刹那间,他身上那股过来人的风轻云淡,落在她眼里,竟然激起不屈的勇气。 徐方亭说:“还差四十多分才稳妥。” 谈韵之给她掰手指头,说:“那一个月进步十来分,寒假前就可以达到目标。” 玩笑半真半假,看得出他在变相宽慰。 徐方亭扯扯嘴角道:“成绩又不一定按线性增长。” 谈韵之敛去大半笑意,说:“小徐,你连谈嘉秧都可以教会,教自己肯定没问题!” 徐方亭还想辩驳,但继续理性下去太没意思。 她便笑道:“好啦,我努力。” 谈韵之提前开支票,道:“下个月考完,也跟我吱一声,行不?” 徐方亭狐假虎威:“监工啊?” 谈韵之哼哼唧唧:“我就是没有工资的包工头。” 徐方亭下意识想说他是包租公,幸好即时忍住,不然像惦记他那批房子似的。 她改口道:“谈嘉秧去哪里了?” 那边随口应过:“玩乐高,不用理他。” 徐方亭:“……” 谈韵之又说:“给一个你现在的地址我。” 徐方亭警惕道:“怎么了?” “天凉了,给你寄衣服。” 他口吻自然,就跟天凉添衣一样,是本能反应。 徐方亭轻轻叫了声,差点从台阶上跳起来。 “不用啦,我还有衣服穿,以前你买的……” 大品牌衣服版型较好,洗了许多遍也没变形,她几乎可以一年不添新衣,只用隔几个月换一批内衣裤。 “话费也不用给我充啦,一个月用不了多少,我自己交就行。” 谈韵之定定看着她,面上波澜不兴,但沉默已经装点出他的不悦。 徐方亭依然坚持:“真的,小东家……” 谈韵之轻轻嗤一声,在她以为他妥协时,松开胸前交叉的胳膊,伸手从镜头外取来一张方形手工纸,开始直播折叠千纸鹤。 他看千纸鹤,她便托着下颌看着他。 眼神幽幽,十分固执。 那边分心瞄她一眼,徐方亭逮到时机,哀婉道:“小东家……” 谈韵之折出千纸鹤的嘴,将它展平在桌上,然后再也不理它。 “你下次进步十分以上,我就收手。” 徐方亭扑哧一笑,好似重回他不降薪让她好好复习那时候。 果然是小东家的风格。 “你一定会收手。”她托着下颌,指尖不自觉轻敲耳廓,神采飞扬望着他。 沉默的这一瞬,镜头外传来谈嘉秧的嘀咕。 谈韵之扭头问:“怎么了?” 谈嘉秧揪着裤饼,神色滞涩,出现屏幕的左下角。 “我要屙屎。” 谈韵之嘴角抽搐:“……刚还夸你呢,你能不能文雅一点。” 谈嘉秧叫道:“要屙屎!” 徐方亭忍俊不禁,道:“那拜拜吧,谈嘉秧再见。” “姨姨拜拜!”谈嘉秧接收到挂机信号,小手一伸,狂点两下,画面关闭。 谈韵之诧然一瞬,嘀咕道:“我还没跟她拜拜,你手那么快做什么。” “屙屎!” 谈韵之起身给他拉到洗手间,说:“你不要跟外公学这种鬼话……” 徐方亭这边再听不见,从阶梯起身,交错顿脚,缓解麻痹感,嘴巴不自觉还咧着。 她忽地想起刚才感觉谈嘉秧会卷舌,回头再听一次谈嘉秧唱的歌,那句“一路指引我”中的“指”已经卷得很明显。 她保存下视频,笑着回宿舍。 * 国庆假期剩下五天,徐方亭和钱熙程凑对做了孤单舍友。 早上钱熙程果然叫她起床。 假期学校食堂只开了少量窗口,徐方亭便叫上她一块吃饭。无论是路上还是食堂,两人都没怎么聊天,钱熙程甚至带了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吃饭时偶尔看几眼。 徐方亭第二天跟着她带本子,两人各自沉浸,倒不算尴尬,陌生人间的互相尊重反叫人心安。就像有人在铁上看书,旁人不会特意打搅,可能还带着几分钦羡。 后来恢复正常上课,宿舍重新住满人,钱熙程主动跟她说了第一句话,问“还用叫你起床吗”。 徐方亭适应她的性子,跟着淡淡应一声。 钱熙程没再出声叫她,而是直接隔着被子轻轻拍一下,没吵醒其他舍友。 徐方亭关注钱熙程一段时间,发现她好像连洗手间也不上,轻手轻脚刷牙洗脸便离开,可能怕冲厕所声音太大,到教学楼才解决。谨小慎微的样子,像她第一次融入东家,生怕骨子里的习惯会招致白眼。 十月在日渐寒凉中过去,月底高一高二学生进行期中考试,她们高考生月考。 徐方亭如愿进步十分,全校排名更是突飞猛进,作为复读班上仅有两人挤进文科前100名,另一个是钱熙程。 两人在班上极为低调,班主任宣读名字时,乌泱泱的脑袋骚动,部分人还认不得她们。 徐方亭这个成绩在以前高中只能当凤尾,现在竟然成了鸡头,一时五味杂陈。 这次考试之后恰逢期中调座位,徐方亭的座位发生微妙变动,从后排“升级”到中部稍靠边,她个头跟成绩一样在班上数一数二,坐中间实在是明目张胆吃小灶。 钱熙程和她隔一条过道,宣洁是她同桌之一——复读班人马太多,不得不设置三人并排的大组。 搬好书桌后,宣洁第一反应就是给她鼓小掌,诚恳道:“你好厉害,以后我可以问你问题吗?” 徐方亭之前的同桌也会问问题,奈何理解能力不足,听一遍不懂,又不好意思耽误她的时间问第二遍,抱头苦思,痛苦纠结。 徐方亭差点怀疑自己思路不够清晰。 徐方亭淡笑应了一声。 她对宣洁印象还可以,从来不在宿舍里面讲电话,最让她羡慕一点可以打包衣服每周回家洗。 徐方亭读高中时,宿舍也有这样的女生,那会她还觉得人家娇气;这两年没怎么手洗衣服之后,才明白这叫享受,明明机器可以代劳,为什么还要耗费人力——因为像她这样的人支付不起成本。 徐方亭没忘记要跟谈韵之提一下成绩,但拖了差不多半个月,等别人的运动会——复读班实在如一盘散沙——结束后,他生日那天才是良辰吉日。 11月11日落在星期一,这天下晚自习后,徐方亭同宣洁一般,握着手机出走廊。 她先发一条语音投石问路:“小东家,生日快乐!” 长按语音键还想继续说些其他祝词,谈韵之19岁最大的遗憾大概是没谈过恋爱,如今20岁,她心底又不太愿意祝他谈恋爱—— “祝你万事如意啦!” 她松开手,语音发送成功,自己听一遍,不禁皱了皱鼻子,后面一句怎么听怎么像应该搭配“恭喜发财”使用。 手机一震,TYZ的视频请求直接拨进来。 徐方亭没有立即接起,快步走上通往楼顶的楼梯,顶楼门虽不开,楼梯平台却不失为一个相对隐蔽的空间—— 可惜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认为。 宣洁早占据高地,一条腿还抬起搁在栏杆,边压腿边跟手机里的人撒娇。 徐方亭跟她意外对上眼,立刻回转身,笑着在宿舍门口的栏杆转角凑合,接下TYZ的视频。 谈韵之那边闹哄哄,不在家里,光线昏黄,像在哪个咖啡厅或奶茶店的卡座沙发。 徐方亭不再叫小东家,直接问:“在外面玩啊?” 他还没回答,镜头外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强势插入:“哟哟哟,沙发还没坐热,这就来查岗了。” 谈韵之大概又喝了酒,两颊泛红,双目柔和,稍一撅嘴,英俊中带着调皮的幼稚,像谈嘉秧乖巧的时候,是个可以任人拿捏的弟弟。 他不客气对镜头外的男生笑骂:“滚!” 那边声音虽止,一颗脑袋却挤进来,是谈韵之的舍友,来家里吃过两次饭那一位,应该叫罗树戎。 “原来是小徐啊!” “嗨——”徐方亭笑着扬一下手。 罗树戎啊了一声,说:“我不打搅你们,难得通一次话啊。——小徐,加油哦!” “刚吃完饭回来,在跟我们宿舍的喝奶茶,”谈韵之接管手机屏幕,调成后置摄像头,给她看了一圈,王一杭的面容一晃而过,最后在两个女生处停了下,“这两位是家属,你说气人不,我过生他们还要秀恩爱刺激我。” 其中一个女生大喇喇道:“现在谁刺激谁啊。” 一群人轰然大笑,拍腿顿脚。 谈韵之直接调整回前置摄像头,重新霸占屏幕。他坐在沙发中间,起身挤出来,走到奶茶店户外。 徐方亭反倒不好意思:“打搅你聚会了吧?” “没有,”谈韵之揉揉眼窝,又迷茫睁大眼睛提神,“吃饱了找个地方坐着而已。” “谈嘉秧吃上你的生日蛋糕了吗?” 徐方亭自然又从小孩切入话题。 “吃蛋糕随时,”谈韵之说,“明天就给他买一块,倒是有人吃不上了。” 徐方亭笑道:“让谈嘉秧替我多吃几口。” 谈韵之轻轻嗤了一声,另一手不像抱臂,可能天凉兜进了裤兜。他也不像她静立一个地方,而是偶尔走动几步,顿一下脚。 他忽然问:“是不是该充话费了?” 徐方亭默契道:“不用充啦!” 谈韵之唇角翘起一个小弧度,说:“真的假的?” “当然啦!” “骗人就是谈嘉秧。” 谈嘉秧估计得打喷嚏,徐方亭倒真想跟他继续聊聊小孩,但特殊日子估计他安排不少,只能作罢。 “好啦,你去找你同学吧,生日快乐,小东家。” 谈韵之轻咬下唇,又松开,最终点点头。 徐方亭以为他会说拜拜,谁想突然冒出一句—— “你那边冷吗?” 舟岸市比沁南市纬度高一点,温度差异不大。 徐方亭固执道:“不冷的,真不用给我寄衣服。” “行吧……”谈韵之好像还是有些不快,“注意保暖,别感冒。” “放心啦,我身体挺好,在沁南两年都没生过病。” 谈韵之没再说什么,叫她早点休息,好像他才是那个贴心兄长。 手机屏幕回到两人聊天页面,整页聊天记录每一条都带上时间戳,相邻两条之间相隔一个多月。 十一月的岭南刚刚进入秋天,徐方亭的确不冷,凉风还能稍微冷却转了一天的脑袋。 手机又在手中震动,她以为还是TYZ,页面却没明显变动,唯有左上角增加了一个数字“1”—— 是王一杭的消息。 「你回去上学了?」 徐方亭低头回复:「嗯。」 王一杭:「走之前应该告诉我一声啊,跟你吃个饭。」 亭:「那会放暑假,你大概回家了。」 王一杭:「我家搬舟岸了,暑假都在市里。」 亭:「[捂脸]明年考好了请你吃饭。」 王一杭:「好,我等着。」 王一杭:「在哪个学校?」 亭:「你母校。」 王一杭:「正好寒假回去找你,我们放假比你们早。你一直那么厉害,加油啊!」 徐方亭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回复:「嗯,到时看看。」 她又想到谈韵之祖籍也是在这边,过年会不会回来祭祖之类,视频里看着只是发型变了,但她知道网聊和实际接触感觉完全不同。 宿管阿姨在下面吹哨,提示准备晚休,徐方亭将手机关机,扭头准备回宿舍—— 宣洁正好握着手机走下来。 她性格比较外向,自来熟勾住她胳膊,悄声问:“方亭,你是不是也有男朋友在大学等你?” “啊?”徐方亭茫然片刻,忙摇头笑道,“不是啊!” “没事啦,”宣洁道,“老师知道的都知道,不会管早恋不早恋的。” 复读班更是“早恋”重灾区,高四生涯苦寂难言,两个人说不上特别喜欢,仅仅凑对互相鼓励和安慰也不罕见。 徐方亭说:“真不是,擦边都不是。” 宣洁不再刨根问底,说:“不是就不是吧,不过有个动力来源也不错。” 徐方亭想了想,笑道:“那就是动力来源吧。——这个词真好,宣宣你真聪明。” 虽不是全部,应该也算之一。 宣洁意外被夸奖,乐嘻嘻地松开她的臂弯,蹦跶几步把手机扔上铺,人便跑去洗漱了。 第78章 下晚自习后,教室熄灯到宿舍熄灯之间有20分钟时间。 教学楼楼管大叔开始吹哨赶人,复读班大教室还没走掉几个人,同学稀稀拉拉起身收拾东西走人。 宣洁以往早就离开,回宿舍跟大学男朋友通视频,这天见徐方亭收文具和卷子,便凑个脑袋过来。 “好同桌,我看你都是踩点回宿舍,下课这段时间一般去哪里?” 徐方亭从笔筒旁边抽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笑道:“去操场读一会书。” 宣洁瞪大眼叫道:“黑漆漆的,看得见的吗,会不会太伤眼睛了?” 徐方亭又从抽屉拉出一弯头箍般的黑色双头灯,直接挂脖子上,说:“看,开夜车神器。” 宣洁捏了一下挑灯,乐道:“还真是神器,网上买的吗,搜什么关键词?” “就叫‘挂脖灯’,几十块钱一个,充一次用一周没问题。” 徐方亭起身时,钱熙程已经先行下楼。 调座位之后,两人偶尔讨论问题,但依旧缺乏同行情谊,高四时间珍贵,大概谁也不想浪费时间等人。 “等我,我也跟你去。”宣洁宣布令人意外的决定,也没叫她等太久,随手抄起刚讲评完的历史卷子,手机往背包一兜,跟上徐方亭。 徐方亭不带手机,本子可以随手往衣兜塞,在校园里从来不背包。 她讶然道:“今天不跟男朋友聊视频?” 宣洁嘿一声,略显无奈道:“天天聊也腻,睡觉前发几条消息差不多了。——你们多久联系一次?” “一个月聊一次久一点的吧,”其实一般不超过15分钟,时间太久两个人便成了“云看娃”,徐方亭苦笑道,“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跟你们不一样。” “他会不会经常跟你说大学里的事——”宣洁忽然顿一声,“他还是学生吧?” “不怎么说……” 或者说,从来不说。 以前她只是辍学小阿姨,这成不了共同话题;现在她是复读生,他说了不合适。 她们并肩下楼,这一栋都是高考生使用,楼道上没什么追逐打闹的学生。 宣洁依然挽住徐方亭的胳膊,可能在男朋友身上养出的习惯。 “也是,”宣洁撅嘴说,“这样多好,我家那个就不一样,天天跟我说大学怎么怎么样,自由啊,无法无天啊,只要没课,随时可以打游戏。还说什么,就算上课坐后排打游戏老师也不会说什么。看看这过的什么堕落日子,再看看我,多刺激人啊!” 徐方亭笑了笑,说:“那以后多和我一起下来读书吧。” “好啊,”宣洁说,“周末我可以帮你带充电宝回家充满电,这样你在学校也可以随时冲小夜灯了。” “真的吗?”徐方亭喜道,“那麻烦你了。” 之前徐方亭都在校门口的店铺交费充电,但人多经常排不上,有时还充不满。 “没事,顺便而已,”宣洁说,“我经常问你问题,耽误你时间,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太客气了。”徐方亭今晚好像聊了最长的一次天。 刚出教学楼没几步,一整栋教室灯应声而灭,只有一楼老师办公室依旧堂亮。 宣洁又问:“方亭,我还不知道,你以前在哪个学校的?我应该没在一中见过你。” 徐方亭犹豫一瞬,难得有人如此贴心,便沉声道:“我以前是舟高的。” “哇,好厉害!”宣洁的恭维听不出丝毫勉强。 徐方亭在口袋中攥紧小本子,干笑一声:“现在大家都一样。” “没有,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宣洁说,“我就觉得你和熙程都很厉害,这么自律,做什么事都会成功的。” 徐方亭哭笑不得,只能说:“你太抬举我了。” 操场近在眼前,冷风嗖嗖,两人不由自主缩缩脖子,将双手兜严实。 宣洁最后抗辩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不是什么彩虹屁,你相信我的眼光!” 徐方亭说:“好啦,我知道你男朋友喜欢你什么了,我们开始读书吧。——我到那边那盏灯,两个人站一起容易闲聊。” “好咧!”宣洁做了两下扩胸运动,从背包侧袋抽出卷成一筒的试卷,动作夸张,跟抽大刀一般。 * 次日一早,钱熙程依然爬上一格梯子,将徐方亭拍醒;徐方亭习惯性动一动,表示知道了——天亮得越来越迟,借着窗外天光她们看不清彼此五官。 徐方亭睁着眼的被窝呆了半分钟,才挺起来,拉过盖在杯子上的毛衣和外套穿上。裤子挂在挡板,下地再套。 等摸黑爬下,徐方亭发现钱熙程又回到被窝里,叫她怀疑刚才那一记轻拍是幻觉。 她先洗漱完毕,学钱熙程到教学楼再解决三急。准备离开时,钱熙程的被子还鼓着,冬天不下蚊帐,她不至于看错。 徐方亭蹲到床边,轻轻拍她,声音极低:“你今天怎么了?” 钱熙程也用气音回答:“有点头痛,多睡一会。” 徐方亭昨晚若是知道她不舒服,今天就不会麻烦她叫醒。 “要不要帮你带早餐?” 钱熙程那边犹豫一下,从搭在被子上的外套摸出校园卡。 “一块马拉糕一个鸡蛋,谢谢。” “没事。”徐方亭兜上她的卡,起身轻手轻脚离开宿舍。 * 高考生不用上早操,徐方亭打了两人早餐,幸亏外套有内袋,她拉开衣襟拉链便兜进去,赶到教室还暖和。教室原则上不给吃东西,但徐方亭来得早,没人管她。 她把钱熙程那一份塞她抽屉里。 徐方亭又买了马拉糕,准备看一会历史,抽出桌面课本时,书脊间多了一张黄色便笺纸,像旗子一样飘出一角。 她先拔.出便笺纸。 只潦草对折一下,她单手便可以展开。 上面黑色字迹更为潦草—— “徐同学,上课别坐那么直,挡住人了!” 不具名的纸条,说客气不太客气,说嚣张也没多嚣张,因为事实摆在眼前。 是后桌吗? 她后桌是一个跟差不多高的女生,问过她几次问题,客客气气,有意见应该会直接说,用不着留恐吓信一样的纸条。 徐方亭如芒在背,顿时垮下,往后看了一圈,人还没来,她没怎么往后瞄,基本没印象谁坐在哪个座位。 她撕掉纸条,塞进挂在桌腿的垃圾袋。 徐方亭咬一口马拉糕,看一行历史。马拉糕仿佛红糖过量,有些发苦。她赶紧吞完,拖拉到一会人多不太好。 钱熙程的回笼觉没睡太久,到教室时比大部分人早。她又说了一遍谢谢,徐方亭把卡还给她,问她好点没,钱熙程淡淡说好一点。 徐方亭点点头,斟酌道:“你要是不舒服,不用特地叫我起床了。我现在生物钟应该能自己醒。” “没事,”钱熙程犹豫一瞬,“明天我帮你打早餐吧。” 钱熙程投桃报李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徐方亭刚想婉拒,忽地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对于她们疏离的关系,确实算得上冒险。 “要不,我们一人打一天,轮流着来,这样可以节省一半时间?” 钱熙程第一次露出类似眼前一亮的表情,轻轻点头:“好,明天我来,后天到你。” “好!” 徐方亭笑了笑,顿时忘记那张便笺纸带来的郁闷。 * 早读过后,正式上课开始。 徐方亭当真忘记便笺纸的提醒,习惯挺直腰背,坐姿标准,大概由此这么多年没近视。 正上着英语课,老师转身板书,她抬头盯着,忽地一颗什么东西轻轻砸到她后脑勺。 徐方亭吓一跳,扭头寻找“子弹”,地上躺着一颗红色小纸团,再望向身后半圈—— 人人都像嫌疑人,而她是罪人。 宣洁也留意到动静,低头看见纸团,讶然无声问:“怎么了?” 徐方亭没去捡那颗纸团,继续看向板书,只不过肩塌腰驼,矮了一截。 徐方亭如坐针毡,一早上的课都在与习惯姿势抗争,不知道该怎么坐为好。 * 驼背一早上的后果,便是午觉多躺半小时,那份骨头里的酸涩才得以缓解。徐方亭起床习惯性吃一个苹果提提神,然后才去教室。 教室后门靠楼梯口,徐方亭虽然坐在中前部,依然喜欢从后门进。 同学来了一部分,大半埋头学习,有一个角落在扎堆聊天。 徐方亭隔着一个大组路过,便不小心听见一句—— “人家成绩好,别说坐前排,丁公公让就是让她坐第一排、坐讲台旁边谁敢有意见?” 丁公公是她们班主任,一个微胖的圆脸中年男人,说话斯文,声调稍尖,加上性格好,会照顾人,男生们觉得他没有阳刚之气,偏袒女生,喜欢背后叫丁公公或丁太监。 说话是坐她4点钟方向的男生,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徐方亭的确有可能挡住他。 徐方亭多看他一眼,同桌捅一下他胳膊肘,那男生回头,见鬼似的,立刻噤声。 徐方亭默默坐回自己座位,那几个人避开瘟神似的,又继续聊天。 那男生同桌揶揄道:“你该买个增高屁股垫。” “我呸!”男生推同桌一把,两个人嘻嘻哈哈骂一通闹一顿。 这天下午,徐方亭又给纸团砸了两回,有一次还直接滚到她的桌面上。 碍于上课,徐方亭有口难言。下课又失去时机,揪不出罪魁祸首。 这一整天,徐方亭也像个纸团,过得皱巴巴的。 * 好不容易盼到下晚自习,苦学一天终于迎来躺平时间。 宣洁一见徐方亭收拾文具,立刻进入战斗状态,道:“好同桌,读书吗,我也去!” 徐方亭歉然道:“我找丁老师有点事,今晚暂时不去。” 宣洁像给抽走脊梁骨,精神气萎顿大半,脸颊贴桌板,哀然道:“你不去我都没动力了。” 徐方亭给她示意钱熙程,昨晚她们也在操场见到她,只不过距离远,没打招呼。 宣洁努了努嘴,用口型说:“她不愿意吧?” 徐方亭仗着“早操互助”的情谊,叫钱熙程一声:“熙程,宣宣想跟你一块去操场读书。” 她从没唤过钱熙程,就差跟喊谈韵之两个字一样别扭,但女生间叫全名总觉得太过疏离,她忍忍也就喊出来了。 宣洁给她动静震住,一会才回过神,立刻点头,说:“熙程,行不行啊?” 操场也不是她钱熙程开的,钱熙程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应了声:“走吧。” “耶——”宣洁立刻跳起,麻溜收拾东西,挤出徐方亭身边时,还亲昵地掐了一把她的腰,感谢她这个“媒人”。 第79章 丁大海教语文,书卷气隐藏在一身浮肉里,有时看着像食堂颠勺大叔。他给一个女生讲完题目,抬头目送离开时,目光恰好捕捉到徐方亭。 “方亭,来来,有什么难题,让我来帮你看看,”丁大海视线稍垂,要看她带的什么资料,结果徐方亭两手空空,一看就知道不是来问问题,“看来不是学习问题,怎么啦?” 丁大海人如其名,胸襟如大海宽阔,开学谈话时,他得知徐方亭学历空白两年的原因,没有表现半分对“高考‘老’生”的轻视,认为她这样不如继续打工云云。 徐方亭站在他身旁,丁大海人也才一米七出头,这一站,身高差让他听觉费劲,他示意邻桌的小圆凳,让她拉过来。 徐方亭便搬过来坐下,像个病人候诊似的。 “丁老师,我确实有点事,”徐方亭压低声说,“前不久不是换座位了吗?” “嗯?”丁大海往椅背一靠,十指相扣,盖在“大海肚”上,“位置挺好的是吧,我看你和熙程水平相当,想着让你们俩互相学习互相激励,进步应该能更快。” “是挺好,”徐方亭没法否认,若叫她换向别处,第一个舍不得便是她的早餐搭子,“但我坐那里挺鹤立鸡群,好像挡住后面同学看黑板,他们有意见。” “谁?谁有意见?”丁大海架着一副眼镜,将双眼收敛得更小,“我怎么没收到有人反馈?” ……大概都反馈到她后脑瓜上了。 “他们……也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吧,”徐方亭双手握拳,不禁轻砸膝头道,“老师,你看要不……我还是坐回后面吧?” “全班座位都安排好了,”丁大海双手一动,又重新盖一遍肚子说,“就单独调动一个人,动静太大,也不太好呀?” “可是,”徐方亭扯扯嘴角道,“我总想着会挡住后面的同学,上课都没法专心。老师,你说我该怎么办好?” 解铃还须系铃人,徐方亭干脆把难题抛还给丁大海。 丁大海眯了眯眼,忽地一击掌道:“这样,这个问题你不用管了,我自有妥当解决的方式,好不好?” “什么方式呀?” “都说你不用管了,”丁大海大手一挥,就要赶人,“明天你就知道了,时间不早,赶紧回去洗洗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听课。” “丁老师,你不给我透露一点,我实在没法睡好觉啊。” 若放以前,徐方亭可不敢这么跟老师套近乎。以前只有学生身份的时候,她眼里老师便是权威,高高在上,不容辩驳,是被神化的职业。 出去打工两年回头看,大家也是讨生活的平凡成年人,需要互相尊重和理解,没有谁是不可挑衅的权威。 “惊喜说出来就不是惊喜啦,”丁大海开始赶人,“走吧走吧,少开夜车,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睡好就是赚了。” “……” 徐方亭一头雾水离开办公室,外头飘起蒙蒙秋雨,这下想开夜车也开不成。 她罩上兜帽,抱起胳膊,观察片刻。 她抱胳膊时自然留一只手在上面,谈韵之那特别的抱胸方式闯进脑海,她忽然把手塞进胳膊下,学他的样子—— 有点别扭,不太习惯。 尤其她那里挺厚实,就跟特意聚拢似的。 但竟然奇迹挡住凉风。 徐方亭兀自一笑,稍稍低头,扎进夜里。 * 次日,钱熙程身体状况好转,轮值打早餐,徐方亭洗漱过来便直接到教室。 隔着几个座位眺望书脊,没有熟悉的便笺纸,她不禁松一口气。 以前初中时班主任也优待她,给她坐中间组中段,后桌全是比她高的男生,王一杭便是其中之一。 可惜现在文科班别说比她高的男生,就是男生也没几个。 徐方亭拉开木椅坐下,再反手捞住椅背往前靠,刚挨到桌沿,立刻发现不对劲。 她像小学生一样双手交叠,端正坐好,摆出低头写作业的姿势—— 衣服拉链头离桌面的距离远了一截。 徐方亭起身,将椅子推到宣洁那边,两张椅面一比,果然矮一截。 再蹲下查看椅子脚,果不其然,给锯短一小截,横截面露出新鲜的原木色。 徐方亭后脑勺仿佛给一连砸了一批纸团,顿时面红耳赤。 丁大海上学时估计也是一个机灵鬼,否则绝对想不出此等馊主意。看在他连夜动工的份上,徐方亭只能坐回椅子。她恨不得屁股大一点,好遮住边缘,藏匿起吃小灶的一嘴油。 * 一节早读过去,没人发现异常。 考验丁大海良苦用心的时刻还未来临。 第一节 正好是丁大海的课,他给讲解昨天发下的专项练习。 起先,徐方亭还驼着背,不太敢试验丁大海的“创意品”。 丁大海声情并茂讲解,徐方亭偶然抬头看板书,他便朝她的方向伸手,轻柔上拂,仿佛一个感情充沛的指挥家。 徐方亭受不住这股魔力牵引,不自觉挺直腰板,仿若给他隔空“揠苗助长”。 丁大海朝这颗苗满意一笑,胖手收了一个漂亮的休止符。 ……徐方亭考不上北大似乎都对不起丁大海的照顾。 霎时间,右后方传来一条不算陌生的男声,不高不低,足以让周围同学听见,又不至于让老师嗅探到—— “笑得色眯眯的!” 同桌的男生窃窃发笑,周围有几个女生也跟着唇角浅勾。 这一节课,徐方亭安安稳稳听讲做笔记,没再吃到“脑瓜飞栗”。 这一天风平浪静,第二天,第三天…… 挡视线这一小风波似乎顺畅地平息,徐方亭依然没功夫了解4点钟方向那个男生的名字。 * 时近月末,冷空气随着月考袭来,徐方亭一语成谶,开始吸鼻子。 起初她没当一回事。 带谈嘉秧的时候,有过一次给他传染感冒,那一天开始她喝了两支口服液,狂灌温水,仗着年轻底子好,病情扼杀在摇篮,一天后恢复精神。 不发烧、病程不超3天的小病对她来说压根不是病,顶多像走路跄踉一下,没磕破皮,不算痛苦。 这一回,病起于经期,身体像孟蝶妈妈说的,“全身毛孔打开,寒气跑进身体里”,徐方亭每吸一口气都想发抖。晚上睡觉更是要命,下水道堵塞还可以直接捅开,鼻孔的塞子藏在深处,捅不到,拔不开,只能嘴巴来救急。 考语文前,徐方亭没睡好,头痛眼花,写几个字就学徐燕萍以前按一下列缺穴止痛,但收效甚微。 中午跑去校医院拿药,感冒药比较瞌睡,下午做数学差点磕头…… 第二天文综和英语并无多大改善,徐方亭茫茫然结束考试,一道题目也想不起。 老师们彻夜改卷,考完次日便出成绩,把考试和评讲压缩在同一周,然后放两天月假。 徐方亭的成绩可谓惨不忍睹,一夜跌回努力前,只比一本线超出几分,文科前100名更是不用想,那是只属于钱熙程的光辉。 感冒还没痊愈,徐方亭似乎又开始着凉。 若是第一次高考,她恐怕没有这般慌张,顶多理智分析:一定是感冒的关系。 现在不敢甩锅给病情,她开始剖析:是不是自己已经退化和定型到这个水平,前一次只是走运,超常发挥而已。 宣洁的反应相反,她离一本线还差一截,但比第一次高考好太多,已经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今晚我要奖励自己打通宵的游戏,噢耶!”宣洁愉快地比出剪刀手,从肩头往头顶,一路向上剪空气。 徐方亭整理完错题,打算晚上再继续巩固。 放学铃敲响,教学楼轰然雷动,学生们拎上早带到教室来的行李,蜂拥而出。 宣洁让家人避过放学高峰来接,没有着急离开。 “方亭,放月假你不回家吗?” 徐方亭仍埋头在错题本上,声音沙哑道:“不回,我家没人。” “噢……”宣洁说,“算了,你还是别说话啦,保护好嗓子。” 徐方亭的感冒症状已退,嗓子仍在灾后重建中。 小时候她感冒从来不会影响嗓子,反倒有几个同学一感冒嗓子跟着遭殃,动听的嗓音立刻没了,沾上一股狼外婆的老态龙钟,她一度误以为,是她声音不够动听,上天才放她一马,懒得折腾她。 徐方亭才觉过于冷漠,清了清嗓子,喉咙的堵塞感并没缓解几分。 “我妈在外地,过年才回来。” 宣洁点点头,又问钱熙程相同的问题。 钱熙程简单回答:“我也不回。” 宣洁兜起徐方亭的充电宝,如约带回家帮她充电。 “我看看周天要不要来学校跟你们一起学习,嘿嘿。” 宣洁甩背包上肩,不小心将一支笔带到地上。她一声叹气,不得不坐回去,撅起屁股费劲捡笔—— 一声奇妙的“唔”从下面飘上来。 宣洁正常坐好,交替踩着徐方亭的椅子底梁和自己的,然后目光落在同样高矮不一的椅面,嘀咕道:“好同桌,我今天才发现,为什么你椅子比我的矮?” 徐方亭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又费劲清了清嗓子。 “……可能批次不同吧。” 宣洁打了一响指,笑道:“有道理,还是同桌聪明。” 徐方亭:“……” * 以往每周半天假,徐方亭都用来睡觉补眠,月假开始,班上绝大部分同学回家,宿舍不必再排队洗澡,她终于得空打开手机。 微信冒出好几个气泡,徐燕萍给她转了一条秋冬季节养生小妙招,除了吃雪梨一项,其他她都无法实现。 时间在一周之前,她便没再回复。 徐方亭点进置顶,TYZ发来9条消息,不是谈嘉秧小视频就是照片,想来应该是一次性选中9条发送。 时间在他生日的最后几分钟,估计刚爬上床睡觉。 她那会早就关机,是以现在才看见。 第一条预览图是粉色的儿童桌,背景是白色泡沫防撞墙纸,一看就知是在缪老师家。 教学内容是看图说话,限时1分钟,沙漏倒计时开始,谈嘉秧要根据一排七张提示小卡片,说出以下句子:“这里发生了……(哥哥)、(妈妈)和(姐姐)开(3辆)(粉色的)(小汽车)去(热热的公园玩气球)。” 谈嘉秧依然磕磕绊绊,少不了缪老师提醒,不是漏了“3辆”就是忘记“粉色的”。 每当进行不顺,他没有不耐烦尖叫,而是搞小动作,两手凌空弹钢琴,边弹边蹦出一两个字;每当如愿表达正确,他便激动地扶着桌沿,拿屁股砸椅子,声音高上几度。 “噢!讲完了没有?”缪老师最后问他。 “讲完了!”谈嘉秧兴奋叫道。 谈嘉秧流连在最后一张小卡片上,自言自语:“这是热热的、天……” 缪老师问:“热热的天是什么天?冬天吗?” 谈嘉秧敛起笑,捧着脸蛋轻声说:“夏天……” “谁说对了?” 谈嘉秧开始捧头,仍放轻声:“我说对了。” “噢,在沙漏漏完、之——” 谈嘉秧立刻醒悟时间概念,说:“之前。” “回答完了没有?” 谈嘉秧:“回答完啦。” “就可以——” 谈嘉秧支起两手,手指张开,虎口随着节奏相碰:“奖励棒棒贴!” “给你吧!” 缪老师递过去一张红底白手的竖起拇指棒棒贴,3厘米见方,背面带着魔术贴,谈嘉秧哼着小调,将他贴到奖励板上。 板上有5个坑位,谈嘉秧已经收集4张棒棒贴,再差一张,即可兑换奖励。 类似生活中的积分换礼,但在干预中叫代币系统。 不足一分半钟的视频,徐方亭坐在床边塑料矮凳前,重看一遍,面露恍笑,忘记脖颈酸涩,好像坐在教室旁听,暂时从月考中抽离。 第二个视频谈嘉秧显然刚洗了澡,穿着睡衣裤在床上,渣男头半湿。 他依旧笑眯眯,自己喊节拍做压腿运动,姿势打了折扣,离标准差了一个谈嘉秧标准——他不是压腿,而是摸腿而已,像台风吹过的竹子,借着余力自个儿摆动。 “一耳三四、五柳七八; “二耳三四、五柳七八; “丝……交换!” 但他并没有交换,继续摸膝盖前后晃动。 “三耳三四、五柳七八; “四、四耳三四、五柳七八; “好,交换意、交换意、交换运动——” 然后他开始做肩部运动。 徐方亭忍俊不禁,姿势虽然潦草,好歹节拍顺序没错。 钱熙程洗完澡过来,不小心瞄了一眼,恰好对上徐方亭的眼神,便说:“这小孩好可爱。” “对,”徐方亭滑到下一个视频,“朋友的外甥。” 钱熙程坐到自己下铺的床上擦头发,跟徐方亭的小凳隔了一个身位。 徐方亭犹豫一瞬,把手机稍转向她那边,点开下一个视频。 谈嘉秧趴在沙发边,堵住一只毛发稍长的白猫,揪住人家的尾巴,使劲吹尾巴尖。 谈韵之扒拉一下他的胳膊,声音从镜头外传来:“你在干什么?” 谈嘉秧又鼓足劲吹了一口,认真地说:“这是蒲公英。” 猫尾巴果然如蒲公英一般,飘出几根白色猫毛。 徐方亭和钱熙程不禁扑哧而笑。 钱熙程由衷道:“小孩子的想法好神奇。” “是呀,”徐方亭沙哑道,“以前有一次我带他买菜,那种立起来包装的白玉菇,只能看到头部,他说那是一包小馒头。” 钱熙程随意应了一声,歪着脑袋擦头发。 徐方亭打字问谈韵之:「养猫了?」 消息送出,她才想起应该解释一下现在才开机。 她们每次说再见,但从未约定再见的时间,网络相逢,仅凭缘分。 手机低头看久了,脖颈发酸,徐方亭又学着的姿势抱腰举手机,不得不说,确实比先前舒服一些。 谈韵之手机不离身似的,立刻回消息—— TYZ:「在外面的猫咖啡店。」 TYZ:「怎么周五有空?」 徐方亭这才想起从未跟他提过学校放假的安排,她们之间的信息差暗暗扩大,又无力阻止。 若是哪一天她突然刷到他在朋友圈秀恩爱,她应该也不意外。 可能只是有些难以接受。 亭:「刚放月假。」 TYZ:「我以前每周放周日一整天。」 键盘刚弹出,徐方亭准备打字回复,TYZ的视频请求蹦出来,占据了一整个屏幕—— 徐方亭下意识按了红色键。 TYZ:「?」 亭:「在教室……」 TYZ发了一个小谈嘉秧推婴儿车的动图,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徐方亭岔开话题问:「那是什么猫,毛发好漂亮,脾气好像还很好,谈嘉秧压着它都不生气。」 TYZ:「布偶。」 他又发了一个小视频,主角应该是刚才谈嘉秧捉住的那只,白毛蓬松柔顺,冬天看着非常温暖,蓝眼粉鼻,精致而优雅,简直猫中贵族。 徐方亭搜了一下布偶猫,竟然还讲究血统,拥有血统证书,价格比她工资还贵。 她默默关上网页。 亭:「我以前只在乡下见过土猫。」 TYZ:「你喜欢猫还是狗?」 徐方亭想了想,小时候最喜欢的应该是食物,如果非要是动物的话,估计猪牛羊鸡鸭鱼都喜欢,因为可以吃。 亭:「听话的。」 TYZ:「谈嘉秧算听话的吗?」 亭:「有时不太听话,但还是挺喜欢他。[呲牙]」 TYZ:「就是,他舅舅都比他听话。」 徐方亭看着他大言不惭,不觉嗤笑一声,笑意销蚀了月考的烦闷,哪怕只有一点点。 亭:「也没有吧……」 TYZ:「……」 徐方亭又笑两声,畅快一点,一看时间已玩了半小时手机,便回复道—— 「我洗澡上教室了,有空再聊。」 一想到回归学习,她罕见拒斥,倒想继续沉浸在小孩式的无忧无虑里。 聊天页面左边很快吐出一个气泡,是语音消息—— “你不是说在教室吗?” “……” 徐方亭瘪了瘪嘴,犹豫的一瞬,TYZ视频请求又发过来。 钱熙程已经换好衣服出门,偌大的宿舍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回她点了绿色键—— 徐方亭冲坐在车里的人挥挥手:“嗨——” 她发誓,已经竭尽所能隐藏沙哑的嗓音,但失败了,听起来阴森森的,像地狱老太太。 谈韵之愣怔片刻,迷惘而幼稚,仿佛大梦初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毫无防备,任人拿捏。 而徐方亭既然吓到他,登时涌起一股恶作剧的快意,哈哈大笑,什么月考、成绩、矮凳,暂时抛诸脑后,现在只想看着他,随便聊几句,也许他只会让她听几句,嗓子好好休息。 第80章 “刚才卡一下,还是你声音变了?” 谈韵之愣神倒像卡顿一瞬,现在恢复正常表情,甚至带着些许急切。 “卡了。”徐方亭憋着笑,声音很轻,一时难以分辨气音还是沙哑。 “什么?”谈韵之那边干脆听不清,下意识转过耳朵细听。 “没事。”正常音量一出来,徐方亭立刻暴露自己。 “你……”谈韵之又是一怔,“感冒了?” “已经好了,”徐方亭说,“就是嗓子还没好。” “那就是没好!”谈韵之强调道,“几天了?” “就月考前……” 徐方亭喉头发痒,像有一条黏黏虫翻滚,怎么也赶不走。她侧头用手背掩嘴,费劲清了清嗓子。生病脑袋宕机,她后知后觉把手机挪开,压根不用再扭头。 她还坐在塑料矮凳上,双膝烦躁对打,驱蚊似的。 “小东家,我月考没考好……” 谈韵之按开车厢阅读灯,表情明晰几分,安全带已然系好,大概准备回家。 “就一个小月考,多大点事,又不是高考,”他笑道,“休息好了,下次一飞冲天。” “你这种保送生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为什么要把他当树洞?恐怕此刻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她的困境。 徐方亭垂眼,指甲沿着膝盖侧的裤缝线走,仿佛七窍生烟的熨斗。 谈韵之眼看要冷笑,生生拗成无奈一叹,说:“保送也要提前考试,相当于‘高考’提前啊,压力更大,真的。考好了解放,考不好还得回去调整心情,继续准备高考。两次炼狱,多恐怖。” 他煞有介事自顾点头。 徐方亭还在玩裤缝线,去年买的裤子,清洗次数过多,缝线稍显发毛,不过扛过这个冬天应该没问题。 “我觉得、我可能、我是不是不行啊……” “我看没哪里不行,”谈韵之立刻道,慢一秒怕她摔悬崖似的,“你要是不行,谈嘉秧更不行。” 徐方亭又清了清嗓子,无奈道:“你当舅舅的,不准说外甥不行。” 谈韵之立刻仿说道:“我也不准你说自己不行。” 等待片刻,徐方亭没盼到下文,他也不说以什么身份“命令”她。 小东家只有她单方面叫得起劲,他可从来没叫她“小阿姨”之类可以辨别身份标识的称呼。 谈韵之改口说:“要不你别说话了,休息一下。” 徐方亭含糊应声,道:“你要回家了吧。” “我不着急,家什么时候都可以回,”谈韵之闷声说,“月假怎么安排,继续学习?” 徐方亭摇摇头,现在估计一个字也看不进。 谈韵之忽然神采飞扬,哒的一声,安全带缩回原处,然后镜头晃动,他开门下车。 “我带你放松一下,看看夜晚的校园?” “嗯。” 上一次自助式逛沁南大学,徐方亭和校园间始终隔着一股游客式疏离,现在多了土著导游,似乎多了一根联结纽带。 “等一下,我换个地方。” 徐方亭把手机搁上铺,掩上宿舍门,裤子换成睡裤,爬到上铺裹进棉被,靠在墙壁上。 “好了。” 谈韵之已从屏幕消失,摄像头调成后置,入镜是霓虹之下的大学校园,田径场人头攒动,跑步的,散步的,坐台阶闲聊的,甚至有人背着吉他现场弹唱,一派烟火暖和了深秋,呈现比高中更诱人的自由与热闹。 徐方亭忽然问:“你不运动吗?” 谈韵之说:“回家带娃就是运动。” 徐方亭蜡在墙壁旁,不觉笑了笑。 谈韵之又说:“傍晚时候打球了。” 徐方亭这才想起来问:“你吃过饭了没?” “回去吃第二餐,”谈韵之擦着田径场外沿走过,忽然调回前置摄像头,非要让自己的脸出现在屏幕,才显得更郑重,“你还是别说话了,听我说吧。” 谈韵之没法边走路边举着手机,有时手稍垂,徐方亭便随便镜头仰视他。她几乎没用过这种角度,略感陌生,但意外发现真有人的美是无死角的。 他人高腿长,步行很快,靠近地标建筑时,他便切换一下摄像头,有时忘记切换,便直接将自己也拍进去。 路过一座食堂门口,特意镜头拉远给她看全景,谈韵之说:“还记得这食堂吗?” 上一次她们就是去这里吃饭。 徐方亭听他话,保护嗓子,只嗯一声。 他的问法有些奇妙,和谈韵之留下共同印迹后,她好像属于那座校园一样。 “等下,我好像看到熟人——” 谈韵之垂下手机,徐方亭只看到颠倒的校园夜景,于是干脆躺倒,手机挨着床头的书本放置。 “王一杭,罗树戎——”谈韵之不加掩饰呼唤,人声拉拉杂杂逼近,“才吃饭?” 罗树戎问:“你不回家看小孩?” 谈韵之说:“一会。” 王一杭问:“过来吃饭?” “没有,”谈韵之说,“给小徐看一下晚上的校园。” 罗树戎打趣道:“哟哟哟,还当期免费导游来了。” 谈韵之笑骂:“滚你的。” 罗树戎说:“不耽误你们,老王,我们也凑一对吧。” 王一杭叫道:“别乱摸我!” 两道男声打闹着远去,谈韵之随口说:“我们宿舍那两个。——我突然想起,王一杭很跟你是老乡,真有缘。” 徐方亭:“……” “有缘”话题无缘而终,谈韵之继续带她“云”游夜晚校园。 他一般会介绍大楼的用途,若曾到访此地,还会延伸一些小故事,在这听过谁的什么讲座之类;偶尔有几栋特别威武,他还会介绍学校投资了多少千万的经费,哪个校友赞助多少。 徐方亭默默听着,本来与自己无关的数据,给他那道声音润色,顿时享受多于收获。 …… 经过空旷的广场,一勾薄月紧贴夜幕,城市的夜空见不着几颗星子,只有霓虹彻夜陪伴,他不禁邀月入镜,问:“小徐,你那边看得到月亮吗?” 徐方亭没看到月亮,双眼紧闭,看见了周公。 谈韵之盯着她不似作伪的睡颜,良久,又轻轻唤一声:“小徐?” 徐方亭还没出来。 这才晚上八点,估计真的疲累。 他轻点屏幕,唤起按钮面板,拇指悬在红色键上又是一会,意外发现这人睫毛挺长,跟两道浓眉同一个派系。 他不禁同时按下音量+和关机键,咔嚓截屏。 面板自然消失,他重新唤醒,点下红色按钮。 一个多小时的通话终于结束。 谈韵之发了一条语音消息:“怕你手机没电,先挂了。晚安啊……小徐。” 他站在原地,忘记身处何方似的,看了一圈。确定位置后,兜起手机往回闷头走,才出几步,他又停下,重新掏出手机,仰头拍了一张弯月,补发给徐方亭。 「星星不出来,城里月亮就自己一个,真凄凉。」 * 进入今年的尾巴月份,徐方亭喉头的黏黏虫日渐蒸发,消失不见,声音恢复正常,她似乎还没从月考失利中缓过劲。 第一个周末,徐方亭和徐燕萍通上视频。说来也微妙,她和自己母亲的联系,竟然没有和谈韵之这个前东家频繁,孟蝶更不用说,自上次见面之后,便像失联一般。 她用不上手机有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可能归于她不主动。 她自己焦头烂额,更是无暇他顾。 徐燕萍住活动房里,背景是一张铁架床,只有下铺在使用,上铺堆满东西。工地女工少,有也经常跟丈夫搭伴出现,文员级别的职员有单间宿舍,不像徐燕萍一半房间充当食堂仓库。 徐燕萍说:“我们老板娘给了我一袋核桃,放假我给你带回去啊,这东西补脑。” 母亲很少问她吃不吃,通常默认她不挑食,她们家没有挑食的条件。 “留你吃吧,带回来多麻烦。” 徐方亭营养跟上基准水平后,对零食欲望寥寥,甚至像谈嘉秧一样挑剔核桃干涩的口感。 “我不爱吃这东西,”徐燕萍说,“留你看书累了来几颗。” 小时候徐方亭做过一篇阅读理解,《妈妈爱吃鱼头》,标准答案是表达妈妈对孩子的爱。 家里餐桌有时连鱼头也没有,她一直不知道她妈妈爱吃什么,大概也像她一样,能吃的都爱。 徐方亭现在回看,爱吃鱼头更像辛酸掩饰,像谈韵之家就不需要分将一条鱼头身分家。 “你带回来吧。” 徐方亭只能应下,到时可以给徐燕萍剥几颗。 徐燕萍终于将核桃交代出去,松一口气,故作随意问:“学习紧张吗?” “高三都那样……”徐方亭像尝到坏了的核桃,以形损形,脑袋开始晕乎,“高四……” 或者她应该算高六。 徐燕萍以前很少过问成绩,自己初中文化,很难理解高中成绩的表现,徐方亭说什么信什么,反正女儿一向不用她操心。 “放宽心,相信你自己,”徐燕萍宽泛而认真地鼓劲,“你之后我们仙姬坡还没其他人考上舟高。” 徐方亭含糊一通。 徐燕萍又问:“最近还跟孟蝶有联系吗?” 徐方亭如实道:“没怎么开机,而且她带小孩估计比我还忙。” “忙着要二胎?” “……她女儿才多大!” 徐燕萍离开备考雷区,话语立刻松弛,漫不经心道:“她肯定要给人家生个儿子,男人没儿子出去都没脸见人。” 徐方亭诧然道:“妈,你也是这样想的?” “大家都这么想,社会就是这样啦。以前躲着都要生二胎,现在开放二胎,更是敞开肚皮生啦。我跟你说,”徐燕萍忽然压低声音,“我们老板娘比我小两岁而已,女儿都怀孕了,当妈的还想要二胎,试管都做了,没成,还想继续做。” 本以为家长里短可以放松神经,没想激起更深一层的愤慨。 徐方亭嘲讽道:“有这精力,都可以帮女儿带孙女了。” “你懂什么,”徐燕萍说,“自己儿女当然比儿女的儿女更亲一层啊。再说孙女肯定爷爷奶奶带,跟谁姓就谁带,你看孟蝶不就这样吗。” 徐方亭瞠目结舌,原来家长里短比学习更折磨人,前者要对抗周围一群人的顽固思维,后者只需掌握一些固定方法。就像谈嘉秧喜欢学习一些富含规律的常识,这会比学会社交技能容易掌握。 徐方亭当八卦听她把熟人近况唠叨一遭,不经意打起哈欠,徐燕萍便赶人早睡,她自个儿明天要去扛半头猪回来。 * 国庆到元旦之间没有法定长假,过圣诞已蔚然成风,但节日落在工作日,校园禁锢学生,这股风气凉了几分,再吹至这一盘散沙的复读班,风力已尽,节不像节。 徐方亭有幸得到宣洁一只从家带来的苹果,隔天也像模像样回赠一条士力架。 徐方亭突然想起谈韵之,不知道他有没有收到女生送的苹果,如果有,他是自己吃,还是借花献佛,留给谈嘉秧。谈嘉秧读的公立幼儿园,应该不会像双语早教一样庆祝圣诞。 但她也只是想了下,没有捣弄手机。元旦过后,寒假前最后一次考试近在眼前,徐方亭又如临大敌,恨不得洗澡时间都用来背书。 囿于儿时眼界,徐方亭上高中后一直不是风轻云淡的学霸,她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熟悉城里学生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知识,拓宽阅读面,提高理解能力。 她唯一的优势只在比别人肯吃苦。 她的劣势也像许多家境普通的考生一般,唯有高考这一条出路。 加上“高六”学生的身份,她把考试看得比复读班其他人更重。 高三大考小考不断,时间无法与其他年级协调,所以考场设在原位,每次考试只需个人搬空桌面。 桌面光秃秃后,徐方亭那张特殊椅子失去书本掩护,似乎有点显眼。 考语文前的早读,她又听见左后方男生跟同桌哔哔啵啵吹水。 “妈的,真是丁公公的真闺女,椅子都能锯短一截。” 同桌沆瀣一气道:“不冲刺一下北大都说不过去了。” 两人相视一眼,默契贼笑,作为周围唯一一桌男同学,他们即便不说话也很出挑,更别说此刻谈论劲爆内幕。 流言像病毒蔓延全班,不出一个早读,徐方亭便多了一个花名:丁方亭。 “别理这种神经病,再过半年谁还记得谁,”宣洁像早忘记徐方亭的忽悠,椅子批次不同高矮不一云云,剜了那对男生一眼,“这俩都是长舌头,以前我跟我男朋友清清白白,就是给他们捅到老师那里去,见我没考好,还阴阳怪气一通,说我拖累我男朋友。呸!” 徐方亭也不想理会那俩人,更不想放在心上。 她不放松一秒抱佛脚,踏踏实实答题,等成绩下发时—— 丁大海,北大,矮椅子,考试时不断徘徊脑际的三样加压法宝,又重重砸到她头上。 徐方亭这回连一本线也没上,还差一分。 宣洁不小心瞄到她的分数,同样讶然:“方亭,你没发挥出实力啊!” 是实力还是假象,徐方亭开始怀疑。 丁大海把她召至办公室,风风火火的势头,跟当初连夜加工椅子一样。 “坐!”丁大海还给她准备小凳子,不用她自己搬。 徐方亭这回不折不扣成了候诊病人,不知是脑病还是心病。 她按要求把自己的卷子带下来,丁大海逐一“拷问”她丢分的原因—— “作文审题不准我们暂时不提,这次题目出得的确有些深奥,很多人都跑题了。但你看看这古诗文默写,”丁大海用红笔给她的答案画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孤鹜’的‘鹜’里面的‘矛’,你怎么漏了一撇呢?” ……可能像她的椅子脚被锯断了。 徐方亭瘪嘴皱眉,盖帽笔烦躁敲着另一手的桡骨。 “忘了……” “哎——!”丁大海重重叹气,恨铁不成钢道,“这是最好拿分的地方,少了一撇,两分就没了。这就是一本和二本的距离啊,姑娘!” “……” 徐方亭的省略号要从她眼眶里漏出来。 丁大海放下红笔,换一种语调,关切道:“跟男朋友吵架,影响心情了?” “没有!”徐方亭冷不丁使劲,盖帽笔直接鞭笞桡骨,神经集体跳舞,心思更乱。 “没剩多少时间了,把没必要的人际关系往后放一放,不要影响自己,”丁大海苦口婆心道,“别像宣洁一样。” “我没有男朋友。”徐方亭辩解道。 “有也好,没也好,调整心情最重要。” 丁大海不愧为语文老师,说话自带押韵,节奏强化了句子内容。 徐方亭猛然醒悟,丁大海虽为老师,但不一定最了解她,调整座位一事上他就没尊重她的想法。 她停止敲桡骨,下意识拔开盖帽笔,又合上,反反复复,刻板而解压。 “老师,我觉得不是心情问题,可能是能力问题……” “什么能力问题!”丁大海笃定而愤然,“你的能力不止这一点,你相信我的眼光,我不会看错人。放假回去好好调整一下,该吃吃该睡睡,补足一下精神。我叫你别开太多夜车,会伤害记忆力,你现在的学习强度已经叫很多人自叹不如,应该偶尔放松一下,劳逸结合。” 丁大海又宽慰她几句,便给其他班主任叫走开会。 徐方亭今晚也开不起夜车,直接回到宿舍。 大考过后的夜晚格外热闹,每一栋宿舍都人声鼎沸,恍如动物园的猴子,喊破天要越狱,再熬两天,众猴即可回归花果山。 宣洁也不再夜读,找理科复读班的老同学吹水,腾空了顶楼楼梯平台。 徐方亭从带锁储物柜取出满格电的手机,默默走上宣洁的老地方。 她以为自己足够努力,每天过得像苦行僧,就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像她从小在乡下所了解的春耕秋收,自然规律而已。 连续两次进步时,她觉得自己能够复制成绩,就是习得了成功的秘诀,相反,连跌两次,所谓的成功昙花一现,证明她不过尔尔。 TYZ的消息像运营商一样,开机便欢迎她。 依旧是谈嘉秧的小视频和照片,他已经像幼儿园其他小朋友一样,学会自己叠衣服和被子,只不过潦草又龟速。 谈嘉秧都能磕磕绊绊进步,她怎么就一下子倒退了呢? 徐方亭下意识给TYZ发消息—— “小东家。” TYZ:「?」 一个问号,莫名冷漠。 或许他和别人在一起,只能抽空敷衍回复;或许这个“别人”还是一个女生,像她认识他身边唯一的那个女生一样,跟他在相似的环境长大,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学霸保送入学,一路顺顺当当,完全不会像她一样蹉跎…… 徐方亭坐到最顶层阶梯,抱着膝盖,脑袋轻靠在墙壁。 亭:「没事。」 可能只过了半分钟,TYZ的视频请求便拨了过来。 徐方亭犹豫一瞬,震动执着不停,像个漩涡轻易将她套进去—— 视频接通了。 “怎么了?”谈韵之放轻声音时,有股让人难以抗拒的温柔,跟平常的别扭臭屁好像换了灵魂。 如若再说“没事”,别扭的人就成了她。 徐方亭改口道:“你在干什么?” 谈韵之没嫌她无聊,淡淡说:“教室看书,明天考试。” 他身后是一面墙,光线稍暗,可能在走廊墙角之类地方。 ……她考不好也就算了,再影响他考试实属罪过。 徐方亭不禁一叹,说:“那不打扰你,看去吧。” “小徐,你到底怎么了?” 谈韵之可能这一年都会特别照顾她情绪,说话轻声轻气,不跟她抬杠。 这便显得她无理取闹。 徐方亭破罐破摔,既然已经占用了他的时间,索性再贪心占用多一点。 她不自觉刮着裤缝线,不太看屏幕。 “小东家……我又考砸了……” 徐方亭刚上高中时,竞争对手变成全市尖子生,入学考试便考砸了。成绩中不溜秋,达不到以往初中时风光,她在尖子生中不再是尖子,而是老师记不住名字的平庸学生。 她那会十五岁不到,独自离开家乡小镇,第一次在最拿手的学习上受挫,哭着给徐燕萍打电话,说不想读书了。 没想到五年过去,成熟没有武装好她,这样的念头依然像闪电劈中她,给她带来暂时解脱的假象。 谈韵之笑道:“没事,就一次考试,又不是高考。” “已经两次了,连续两次,”徐方亭鼻头发酸,拼命皱着,“要是高考也这样怎么办,我觉得好像我不行啊……” “你怎么会这么想,”谈韵之目光含笑,“谁都没资格说你不行,你自己也不能说。” “可我就是不行啊,”徐方亭不再管屏幕,埋头膝盖,“压力好大,我学不下去,怎么办,小东家……” 以前难过,徐方亭还可以抱着谈嘉秧,小孩会无意识给予她最需要的拥抱,温暖而柔软,自带一股天使般的安抚力;现在只能抱着一堵麻木不仁的膝盖,冰凉而僵硬,她便觉得世界背叛了她的执着。 “小徐你别哭——”手机里的人在找她,“别哭先,好吗?我们再想想办法。” 徐方亭跟看不懂卷子上字一样,听不懂他的发音。 “明天、明天我去找你,”谈韵之忽然宣布,“中午考完最后一科,吃过午饭就走,天黑就能到舟岸,行吗?” 徐方亭将之当天方夜谭,肩头颤动,沉湎于自己的迷惘。 “告诉我你在哪个学校哪个班,明天我过去找你,”谈韵之语气十分笃定,“真的。” 徐方亭吸了吸鼻子,往膝盖蹭蹭眼窝,看着盖了深色印章的牛仔裤,手机转开,更加不能让自己入镜,那跟对影自怜毫无分别。 “那么远,不用了……” “徐方亭,你听没听到我说的话,”谈韵之终于泄露一点不耐烦,恢复小东家的脾性和架势,“你在哪个学校?” 徐方亭在他的鞭笞中清醒几分,仍坚定道:“小东家,真的不用来,快放假了,我、自己调整一下就好了。” 谈韵之忽地一笑,幽幽道:“小徐,你想多了,我家在那边有事,我过去顺便看一下你、而已。你不见我,我还是会过去。” 徐方亭肩头重量骤轻,趴在膝盖上,偷瞄一眼手机,屏幕上的男孩敛起笑容,眼神依然耐心柔和,看着手机上看不到的她。 那股温柔的力量推开她的心扉,徐方亭喃喃开口:“一中高三21班……” 第81章 考试前夜,别人激奋看书,临时抱佛脚;谈韵之平时基础扎实,此时答疑多于复习,主要照顾宿舍另外几人——王一杭除外。 王一杭也是一个底盘稳当的人,话不多,活没少干,性子踏实。 谈韵之回到教室,挤到他身旁跟他肘碰肘,用气音“喂”一声。 王一杭蹙眉疑惑。 谈韵之握着手机问:“你什么时候回家?” 王一杭转玩自动笔,道:“票没买,还不知道。” 还没进入春运,省内高铁票并不紧张,基本上随买随走。 谈韵之当机立断,说:“正好,考完试我们一起走,我也去舟岸,开我的车,送你到家门口。” 笔搁下了,王一杭盯着他问:“你去舟岸做什么?” “有点事,”谈韵之含糊道,“就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也得走。” 王一杭脑子跟着笔转了一圈,点头道:“走就走吧。” 谈韵之说:“明天一早就把行李装我车里,考完试直接走。” 王一杭一愣:“那么着急?” “我得赶天黑前去到,跟人约好了,”谈韵之这就收拾课本,“看不了多少了,回去吧。” 谈韵之又跟罗树戎他们打招呼,这批咸鱼纷纷蹙眉摇头,表示还要挣扎一会。他便同王一杭一起离开教室。 王一杭声调从压抑中释放,正常语调问:“你在那边过年?” “不,就……年前有点事,”谈韵之神秘兮兮,单肩垮着背包出门口,后觉太重,还是老老实实背双肩,“对了,王一杭,你之前在舟岸哪个高中读书?” 两个身高差不多的男生并肩下楼,稍不注意,竟然步伐也相同。 步出户外,不少学生刚下自习,三三两两走着,其中掺杂几对热络相拥的情侣。 人间热闹,天幕单调,城市霓虹逐走星星,半轮薄月遥远而寂寥。 谈韵之望了一眼身旁男生,莫名想到要是换个人该多好。 王一杭心思一顿,说:“挺一般的高中。” 谈韵之特意瞅他一眼,揶揄道:“你考上这里挺不一般的啊。——一中离你那里远吗?” “……很近。” “那附近好停车的吗?” 王一杭说:“舟岸不是沁南,不至于停不下车,往路上随便停一下,只要不妨碍交通,交警半天不来。不过要是赶上学生放假,到处都是接送家长,校门会水泄不通。” 谈韵之顺手搭一下他肩膀,笑道:“有道理,谢了。到时候办完事有空喊你吃饭。” 王一杭似笑非笑,掏出自行车钥匙准备找车。 “到时再看。” * 次日上午十点,本学期最后一科考试结束,熬了几天夜的学生松松垮垮离开教室。 罗树戎过来勾谈韵之肩膀,说:“难得啊之之,今天你竟然没有提前交卷。” 谈韵之笑道:“提前什么,我等你。——你回宿舍吗?” “不回我能去哪,又不像人家要陪女朋友。” 罗树戎哼唧一声,下巴示意走到楼梯口的舍友与其女友。 “你是‘没得’陪。来,顺路帮我把书还一下,今早没来得及去图书馆,再不还过期了。” 谈韵之说罢直接将书包塞他怀里。 罗树戎木愣愣抱着,跟抱炸药包似的。 “那么着急,赶着表白啊?” 下课时间,楼梯口迎来一波人流小高峰,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若不是冬天估计得挤出汗。 王一杭走在他们前头,回头瞄了谈韵之一眼。 “他跟我去舟岸。” “嗯?”罗树戎顾着周围人,谨慎背起谈韵之的双肩包,语重心长道,“哥们,我们没女朋友,也不能随便跟人回家过年啊,更何况还是一个男人。” “滚你的!” “去你的!” 谈韵之和王一杭异口同声。 罗树戎笑嘻嘻道:“还真别说,你俩真有情侣默契,要不是性别不对——” 谈韵之压他脖颈,顺手捣乱头发。 小打小闹惹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避让,两人只好歇火。 谈韵之骂了一句,往他前襟擦拭,道:“你多少天没洗头了?” 罗树戎笑意放纵,自得道:“为了这考试就没洗过,把‘精华’都留脑袋。” ……那起码得有一周。 罗树戎毫无愧色道:“我又不用求偶,搞那么精致做什么。” 谈韵之五指大张,手腕微颤,恨不得剁掉似的。 “你精致也求不到,孤独终老吧。” “这不还有你么,”罗树戎揽紧他说,“还有王一杭,咱仨不离不弃,以后一起养老。” 若不是和王一杭隔着一个谈韵之,罗树戎想把他也勾过来。 终于离开教学楼,宿舍和停车地方两个方向,三人即将告别。 罗树戎正经问一句:“你们坐高铁还是开车去?” 谈韵之说:“开车,高铁多麻烦,出站还得找车。” 冷风激人清醒,罗树戎恍然大悟,叫道:“卧槽之之,你不是说七八年没回过舟岸,该不会是去找小徐吧?” 谈韵之家的小阿姨跟王一杭是老乡,虽然也没特殊情缘,要忘记实在有点难度。 冬风唤醒了樱花,春色提早爬上谈韵之的耳朵,只有那道男声冷硬如冰—— “关你屁事。” 王一杭看了他一眼,似不意外,仅有罗树戎激奋如猴,狂跳狂叫,手指隔空乱点。 “我就说!难怪你今早在镜子前面捣腾半天,又刮胡子又擦脸,”罗树戎隔空抹自己脸,“你就差点啫喱抓头发了!” 今天天阴,沁南市近两个月没降一滴水,这种情况会持续到春节后的回南天,但因近海,冬天干燥程度不及北方初秋。 谈韵之的确擦了点润肤霜。 “滚吧,谁像你这么邋遢!” 谈韵之笑骂着转身,示意王一杭往停车场走。 罗树戎冲他背影夸张叫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有人发情了!” 谈韵之忽地转身,咬着下唇,气势汹汹朝大步逼近,罗树戎背着他的双肩包,嘻嘻笑着,麻溜逃窜。 “小兔崽子!”谈韵之回到王一杭身旁,自顾笑着,没留意王一杭微妙的表情。 * 龙胆蓝911开出沁南大学南校门,汇入城市车流。 王一杭在副驾座上说:“我以为你会开帕拉梅拉。” 谈韵之等绿灯放行,左手搭在大腿,右手挂在方向盘底部,像随意牵着马的缰绳。 “就两个人,不开那部。” 初识谈韵之时,王一杭便觉此人气质不一般,班上女生问他们觉不觉得谈韵之全班最帅,没有一个男生会否认。 如果有其他女生来跟他套近乎,最后往往是想要谈韵之的微信号。 他也是经班上女生科普,知道谈韵之一件T恤能上四位数,果不其然这人偶尔暴露点少爷脾性。 王一杭的高中有些特殊,中考达录取分数线的有钱人家孩子一般会择校到舟高,但是舟高汇集全市尖子,学习压力不言而喻,还是会有部分人留在一中,然后更多成绩差、家境好的学生补充进来,长期以往,造就舟岸一中有钱人家小孩格外多的局面。 虽然“有钱”在舟岸和在沁南是两个数量级的概念,王一杭知道的像谈韵之样貌出众又家境优越的男生,大多成绩极烂,女友遍布校内外,个别甚至让女友打过胎,高考失利便曲线救国,出国镀金。 王一杭上到大学才发现想法狭隘,竟然存在谈韵之这种内外双修的男生。 不过他性取向不小众,谈韵之对他魅力也没多大,总体是个正常人。上课认认真真,下课打游戏输了会捶床哀嚎,不拒绝女生加微信,但人家要是约他出来,平常会说要上晚自习,周末说要回家看小孩;若碰上强势一点的女生,直接堵人说要跟着一起上晚自习,甚至一起带小孩逛校园也没问题,谈韵之便嗷嗷大叫,说“我们家已经有小阿姨了”。 谈韵之的确隔三差五往家里跑,起初王一杭以为他年纪班里最小,比较恋家,后来听说带小孩出来独立成家,才觉得这人其实有点想法,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幼稚。 上个学期有段时间,宿舍的人都觉得谈韵之恋爱了,要不怎么经常睡前揣手机跑走廊尽头的小阳台。 谈恋爱的舍友也是小阳台的常客,有一次无意当了一回哨兵,回来告诉他们,学霸之之正儿八经念英语呢。 也是,谈韵之打算出国,这在宿舍不是秘密,恋爱疑云烟消云散,谈韵之还是女生口中那个单身二十年的“谈幼稚”。 但大家不放过任何一个打趣他的机会,既然他表现得如此与异性绝缘,他口中提过次数最多的女生,便成了他的绯闻女友。而不巧这个女生是他家的同龄保姆,绯闻更是带上一种秘不示人的色彩。 谈韵之起先强烈否认,后来可能麻木了,置之不理,任由打趣。 王一杭现在才回过味来,可能人家乐在其中。想到对方是徐方亭,王一杭不算太意外,他能看到的优点,谈韵之跟她朝夕相处,傻子才会熟视无睹。 谈韵之在边上问:“一会上高速你开吗?” 王一杭忽然聚起一股气,说:“开就开。” 红绿灯还差最后10秒,车厢沉默下来,谈韵之后知后觉播放音乐,音箱传来清脆童音—— “宝宝巴士。” 王一杭本来半绷着脸,此刻也禁不住笑一声,想起上一次罗树戎说911适合泡妞,谈韵之让他看后排,司机后方座位拴着一张儿童椅,罗树戎又改口,一本正经说适合泡小舅妈。 谈韵之紧忙调换,赶在绿灯前播放他自己的列表。 上班高峰已过,911基本畅行无阻驶上高速,入口前方车少,谈韵之忽然来了一句:“给你试试911的推背感——” 谈韵之猛地踩下油门,速度急飙,911声浪轰隆,低沉、浑厚、富有魅力,王一杭像给钉在座椅上,忍不住笑赞一声。 谈韵之也笑道:“平常在市区都没什么机会感受。” 两个人就此展开话题,聊了一路汽车。十二点半后抵达高速服务站,顺便凑合一餐。 距舟岸市还有四个小时的车程,一会路上还得再停一次,保守估计晚饭时间可以抵达。 两人从餐厅出来,各自看着手机往车的方向走。 谈韵之习惯性点进微信,置顶的人没换,但头像换了,粗看是黑底白点,点击大图是半轮月亮,他可能昨晚刚看过。 他本想给她发个定位,下一秒觉得好像叫她准备好接驾似的,索性退出聊天框,随手点进朋友圈。 多是与放假相关的动态,偶尔插进一条保时捷4S店销售的推销广告,要不就是车险专员的,滑了两页,谈韵之刷到一个熟悉的头像,更新照片也是同张照片,来自昨天晚上,大概他下晚自习后。 睡前他没翻朋友圈,难怪没刷到。 他好像第一次刷到徐方亭的动态,点进她的朋友圈一看,动态不设展示时限,果然只有一条,像块活化石似的。 谈韵之回到自己朋友圈,准备给她点赞,这才眨眼功夫,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他以为是迟雨浓,或者谈嘉秧的几个特教老师,但都不是—— 谈韵之不由驻足,豁然抬眼,眼神犀利,盯着几步之外的舍友,语气森然,近乎质问:“王一杭,你怎么有小徐的微信?” 王一杭在车门边停步回首,眉头微蹙,似给寒风所伤,一点也不意外他的发问。 是了,最意外那个人应该是谈韵之自己。 王一杭说:“我加她时间比你早。” 谈韵之下颌绷紧,轻咬一下唇角里侧,目光像将欲夺食的豹子。 “我跟她是初中同班同学,”王一杭说,“要不是中考数学没考好,还可以是高中同学。” 电光火石间,一些记忆碎片闪进谈韵之脑海。 徐方亭让他用折千纸鹤代替叠纸巾团时讲过,初中有个男生给她折过千纸鹤,还写了字,一起考舟岸市里最好那所高中。 “所以,”谈韵之危险眯了下眼,“大一开学,你第一次来我家,其实就认出她来。” “对。”王一杭毫不犹豫道。 “现在大三了!” “……” 谈韵之逼近一步,5厘米的身高差让他勉强算居高临下:“你们两个什么意思,瞒着我搞地下情报局很好玩是吗?” 王一杭寸步不让,回视他的目光,说:“你什么意思,我就什么意思。” “……” 谈韵之反倒给他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懵然中和掉部分愤怒,表情微妙地收敛,但下一瞬,冷漠又成了他的武器。 “搞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 王一杭笑出一个鄙夷的音节,看他眼神像看幼稚胆小鬼:“你不喜欢她?那再好不过,她跟你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这种都要出国的人,乱撩她干什么。” 谈韵之承认与否好像都不对劲,反击道:“难道你喜欢她?” 王一杭下巴微扬,半点不含糊:“我初中开始就喜欢她。” 谈韵之又给他的坦率唬住,愣了片刻,忽地冷笑:“拉倒吧,她在我家两年,你跟她见过多少次?” 王一杭说:“她回舟岸这半年,你又见过她几次?” “她可从来没跟我提过你这么一个人啊大哥。” “……那是你跟她不够熟,你是不是太单纯了?” 对话总叫他一惊一乍,谈韵之瞪了对方一眼,不想再跟这个人辩论,转身大步绕到驾驶座那侧,拉开车门坐进去。 王一杭攥了攥拳头,也转身拉车门—— 没!拉!开! “……” 再用力试了两把,依旧如此。 王一杭不得不弯腰凑近车窗,敲了敲窗玻璃。 谈韵之扭头看了他一眼,直接点了火,没按其他按键,反而做了一个退开的手势。 王一杭骂了一句,扇了窗玻璃一巴掌,后退一步。 谈韵之遽然加速,911声浪震天,比在车内听见的更为嚣张。 停车点与匝道口间空阔无车,龙胆蓝化成一抹幻影,气浪差点将王一杭掀翻。 服务站寥寥几人,纷纷侧目,有个中年男人大骂道:“神经病!开那么快!赶去做阎王女婿啊!” 王一杭盯着911的屁股,忽然想起自己的行李还在车上,但这人犯起少爷脾气,十头牛也拉不回911。 也只是在眨眼间,一声急刹车的尖锐传来,回应刚才急加速的嚣张,911稳稳停在匝道口旁,跟粘鼠板上粘住的小老鼠似的。 大少爷果然不心疼轮胎。 王一杭扶着腰,不禁抽了抽嘴角。 然后,911慢吞吞往后倒,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倒进没车经过的加油道。 谈韵之下车遥望他一眼,然后让人给加油。 王一杭缓步走过去,待谈韵之进便利店付钱,他刚好钻进副驾座。 谈韵之进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正常启动911,接着,再次停在匝道入口旁。 911自动进入驻车挡,谈韵之松开方向盘,欠身掏出手机,给徐方亭那条朋友圈动态郑重点赞。 “王一杭,我们来做一个男人之间的约定,”谈韵之两手随意搁在腿上,稍侧身盯着他,“她高考之前,谁都不许跟她乱说话。你要是敢影响她心情,我就——” 谈韵之咬了咬下唇,杀气腾腾盯视他。 王一杭扶着车门把手,禁不住一拍,愤然道:“我还用你提醒!” “不用最好!”谈韵之紧握手机,轻砸自己大腿,跟惊堂木似的。 911还没熄火,也没有继续上路的势头,好像在等一个漫长而隐形的红绿灯。 王一杭从未经历如此滑稽的一天,比在谈韵之家见到徐方亭还要讽刺。 “谈韵之,你喜欢她什么?” 王一杭不像其他舍友总叫他之之,一直连名带姓一起叫,疏离的同时,谈韵之莫名体会到一种势均力敌的尊重,叠词总归容易产生宠溺之感。 谈韵之皱了皱眉头,依然不悦:“干你屁事,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要说也是跟她说。” “嘁。”王一杭轻蔑一笑,像看幼稚小孩似的。 “你又喜欢她什么?”幼稚小孩果然追击道。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你不喜欢的我也喜欢。”这边的确表现得像勇敢的大人。 谈韵之扶回方向盘,目视前方,恨恨道:“我就没不喜欢的。” 911再次急加速,平稳地回到高速路,两颗少年心却从此颠簸起来。 * 时近七点,舟岸一中正常的上晚自习时间,整座校园各处透露着不正常,田径场仍有人逗留,篮球场上有人摸黑拼杀,小卖部学生络绎不绝,教学楼各层走廊不少放风的麻雀。 因为明天中午放假了! 徐方亭跟钱熙程一样呆在原位,不过钱熙程还在正经看书,她在翻看宣洁新买的一本杂志。宣洁称故事短,不费脑,可以解解闷。 徐方亭看完一个反倒更郁闷。 有个故事写一个妻子有一天发现脚底长了一颗痣,去医院一看才知是绝症。剩下的日子一天天变少,妻子依然勤勤恳恳持家,直到最后没力气起身,仍然强撑着教会丈夫怎么使用家里电器。妻子走后,丈夫发现结婚五年自己连洗衣机也不会用,想起妻子生前的贤惠,崩溃大哭,痛不欲生。 徐方亭觉得,这男人要是找到一个称职的保姆,估计就想不起贤妻了。 宣洁从外面逛一圈回来,抄起保温杯咕嘟嘟灌水,刚盖好盖子,清润的嗓子便替人传话,兴奋劲难以隐藏—— “方亭,快看,你男朋友在门口!” 徐方亭只当她戏言,随意抬头望去—— 她登时不由挺直腰背,眼睛瞪得更大。 掀开的书页直接盖着手背,不进不退。 一年多未见的王一杭立在门口,朝她抬了下手。 徐方亭还没完全从震惊中恢复,王一杭有丝分裂似的,后面又冒出一个稍高一点、气质更佳的男生,冲她笑了笑—— “哇哦!”宣洁喜不自禁叫道,单膝垫在椅子上,“还不止一个男朋友!一个还比一个帅!” 走廊和教室里的同学有意无意抬头,不着痕迹盯着话题主角。 女生可能只是随意一瞥,看看男主角们到底有几分风姿,没想到意外挪不开眼。 男生的眼神比较复杂玩味,丁太监的亲闺女果然很招男人,狐媚啊真狐媚。 连钱熙程也分神交替看了门口和邻桌,不禁勾了勾唇角。 徐方亭从书页中抽出手掌,起身低声说:“不是男朋友……” “不是最好了!”宣洁说,“看得我都想换一个男朋友!” 徐方亭哭笑不得看了她一眼,离开座位朝门口走去,得轻轻咬着下唇,才不让自己变形。 “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第82章 走廊麻雀未散,叽叽喳喳,喧闹不止,要怪今天冬风不给力。 后门出来即是楼梯平台,其他学生捷足先登,三人只占据小小的一隅。 徐方亭靠着栏杆,两堵平均一米八几的人墙堵在她眼前。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抿了抿唇,没等到答案。但有个问题已经落地,谈韵之如此平和,应该知道王一杭跟她是旧识。 谈韵之先打破僵局,淡笑道:“怎么这副表情,认不得人了?” 撇开两人一同出现的震惊,徐方亭看谈韵之的确多了一层陌生感。发型还是上次的渣男头,雕字已然模糊,该是剪了有半个月以上;行头换了一身她没见过的,依然气质卓然,却也凭空增添一分生疏。 徐方亭第一次在人身上体会类似近乡情怯之感。 以往,她和孟蝶分别时间更久,可有十几年开裆裤的友谊打底,加上同胞间难以割舍的同盟感,她们之间从未有过一分疏离。 至于王一杭,徐方亭本就不认得他有几套衣服,跟看路上的男生似乎没什么分别。 徐方亭不禁一笑,执着她的疑惑:“你们两个,是约好一起来,还是偶然碰到?” 王一杭说:“是约好也是偶然。” 谈韵之鼻子发出一个音节,不太配合,也没明显抗议,等于勉强认同答案。 “这也……太高深了。” 徐方亭这边不太满意,但人好不容易来一次,不方便刨根问底。 “你什么时候到的,开车还是高铁,谈嘉秧呢?” “开车刚到,”谈韵之说,“天冷不好带他来,等暖一点再说。” “噢,也是,往年冷空气一来他就要咳嗽,”徐方亭说,“开了多久的车,累不累?” 谈韵之本想来送温暖,反倒先给暖和一脸,岔开话题道:“明天中午放假是吗,要搬东西吗,我来帮你。” 王一杭不甘落后,接道:“我也来。” 单单面对一个谈韵之,徐方亭已涌起太多疑惑,如今拼上一个王一杭,问题超重,无法包邮。 “是……”徐方亭一下子要跟两人拼合计划,一时找不到头绪,“明天得搬空宿舍,我最迟下午6点钟的班车。” 谈韵之问:“急着回家?” “也不是,”徐燕萍还没放假,家里空无一人,徐方亭不由握了一下拳头说,“不回去我也没地方住……” 相较之下,王一杭家里搬到市里来可方便得多。她的好几个初中同学家里也在市里买房安居,一代接一代走出农村。徐方亭家扎根在仙姬坡那个地方,寡母孤女,似乎难以看到迁移的可能。 王一杭神色犹豫,要是他和徐方亭同性别,事情会简单许多,或者是另一种关系…… “这有什么难的,跟我住酒店,多在市里呆几天。难得见你一次啊小徐,半年了……” 谈韵之笑道,越至末尾语气越柔和,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王一杭偏头诧然以对,果然班里女生叫他“谈幼稚”没错,不但幼稚,还有点肉麻。 “……” 谈韵之横了他一眼,开始后悔捎他回来,还不如带谈嘉秧。麻烦就麻烦一点,至少不是电灯泡。 “可是……” 徐方亭以前不是没跟谈韵之住过酒店,那会开的还是套房,一人一间,谈嘉秧想跟谁睡就谁陪。 但那会还是小阿姨,东家包揽一切费用,她还可以心安理得。 时移世易,现在不能再这样。 “方亭——”王一杭唤了她一声。 谈韵之愣怔一瞬,像是第一次发现“方亭”也是徐方亭,第一次体会到这个称呼包含的亲切甚至宠溺。 王一杭狠下决心道:“要不你来我家,还有空房,我爸妈还没放假,一时不会过来。” 那边还没回答,谈韵之打断道:“要是你爸妈突然回来怎么办,让她连夜打包从窗户逃跑吗?” 徐方亭:“……” 王一杭蹙眉道:“回来就回来,难道我爸妈还能把人赶出去吗?我只是怕我爸妈在,方亭感觉不自在。” 情敌一口一个“方亭”,这个昵称跟小蜜蜂似的,谈韵之给蛰了一口又一口,毒液呲了一泡又一泡。 徐方亭不禁握着虎口,踟蹰时的小动作又出来了。 谈韵之垂眼扫了一下,果断道:“你跟我住酒店,没大人在,无法无天,自由自在。方、亭……就这样说定了。” “啊?” 虎口力度松懈,徐方亭两手僵住。 他刚才叫她什么? 方亭? 小东家不叫她小徐了? 还是,说话的人是王一杭? 这大半年她不怎么费心经营人际关系,脑袋没从月考里出来,又给杂志故事搅浑,情感的感知力不知不觉钝化了。 “啊就是答应了。”谈韵之一锤定音。 王一杭给他眼神警告,无用,大少爷轮胎都可以烧,他的反应更是不放在眼里。 他诚恳望着徐方亭,说:“方亭,你的决定?” 徐方亭和王一杭的联系出了初中校园便寥寥无几,只在中考后的暑假,和同学过他家里玩,彼此印象不错,但关系也没好到交心。 “我还是跟他去酒店吧……” 王一杭:“……” 谈韵之双手揣进裤兜,姿势悠闲,笑道:“聪明,这就对了。” 话题正要继续,有个一米七左右的男生从走廊走向楼梯,顺道瞥他们一眼,目光不怎么友善。 谈韵之便一直盯着他,即便隔了一小段距离,气势依然迫人,那边果然很快转开眼。 那男生才下了约莫半层楼梯,忽然如蚂蚁遇水,折了回来,朝走廊的麻雀们张罗—— “丁太监来了!” 文科复读班走廊上的学生立刻鼠窜进教室,隔壁理科班的也稀稀拉拉有了动静。 王一杭反应过来,说:“你是不是要进去了?” 徐方亭越过他肩头一看,走廊果然几近清空。 “那、明天见了?” “明天见。” “明天见。” 两个大男生异口同声,但又不太愿意合体似的,对视一眼,各自蹙眉,不着痕迹转开眼。 徐方亭忍俊不禁,可不好太明显,只得抿了抿嘴。 “你们能来看我,我很开心……真的……谢谢。” 她本想叫两人的名字,但无论哪一个,都还没只叫过名字,总觉得太过亲热,不合适。 “太客气了。” 王一杭这回抢了头筹,单独他一道声音,比刚才重合时清晰,好像就能更容易住进她心里似的。 “跟我说这话干什么……” 谈韵之不甘落后,速度比不上,就在语气上补回来,毫不掩饰那股熟稔的关切。 这落在王一杭耳朵里,又成了无法消受的娇嗔。他不禁挪开一步,侧头瞧他,想割裂同盟似的。 两人这一较劲,时间拖了片刻,刚才别人预警的“丁太监”出现在楼梯口—— 丁大海一米七五左右,体重压扁了身高,看着一米七出头似的。他负着双手,没有老教师那般威严,眼神带着几分调笑:“哟,方亭,今晚这么忙啊?” “哎,老师,朋友来看我。” 徐方亭稍稍抬手,眼神给两个大男生作别,从他们中间的裂缝出来。 “我先走了。”她用近乎气音声调说。 王一杭嗯一声,谈韵之拿起手机无声在耳边晃了晃,徐方亭看了他一眼,也不说有没看懂,便头也不回大步走回教室。 丁大海特意打量两个大男生一眼,王一杭叫了一声“丁老师”。 丁大海不急着进教室,走进两步,意外道:“你哪届的?” 王一杭说:“上三届文科班,您教我隔壁班,我在7班。” 丁大海恍然大悟,笑道:“有印象了,你是不是那年全校第一考上沁南大学?” 王一杭笑道:“是我,方亭是我初中同学。” “原来如此,难怪我看着有点眼熟,”丁大海和悦道,目光转向谈韵之,“你也是?” 谈韵之避免节外生枝,简要道:“我是他大学舍友,也认识方亭。” 丁大海点头,说:“了解了,那我就放心了。” 三人便由此分道扬镳。 谈韵之和王一杭避免楼梯回声,出了教学楼才讲话。 谈韵之揶揄道:“王一杭,看不出来,你当年还是学校状元。” 王一杭道:“小城市的高中当然不能跟你们大城市的比,我的成绩在你们那里就是吊车尾吧。” 谈韵之回过味来,笑骂道:“你是拐弯抹角骂我一样菜啊!” 王一杭正想回答,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哨声,一个挂红色值日牌的老师眼神跟着过来—— “你们哪个年级的,快回去教室,不要到处乱跑!” 谈韵之和王一杭交换一个眼神,往校门方向大步流星,惹得那道目光跟追光灯一样赶来。 谈韵之和王一杭越走越快,越快越急,不知哪个先更改频率,跑了起来,另一个提足跟上,竞相追逐,互不相让,一阵风似的刮到校门口。 若不是门卫卡了他们一下,两人能从城西跑向市中心。 龙胆蓝911停在马路边,几米之外,王一杭忽然使劲推了一下谈韵之后背,后者差点扑上911。 谈韵之愤然回转身,二话不说先揪住他的衣领:“你有病?” 王一杭抹开他的手,暂时不还击,愤然道:“我以为你只是来看一下她,说好的高考前不打搅她,你叫她去酒店什么意思?” 谈韵之在胸前揉着手腕,一副随时动手的架势,道:“开两间房,你龌龊什么!——你要是看不过眼,你也来开房。” 开房一词何其暧昧,这不但表面刺激单恋的男生,隐藏在深层的困窘更叫王一杭心慌:他家境一般,即便住酒店也要考虑价格,哪像谈韵之轻轻松松就能给心仪的女生提供最好的条件。 王一杭生硬道:“你说两间就两间,晚上你要敢梦游,我决不会放过你。” 谈韵之忽地一笑,前头怒火烟消云散,双手抄兜,恶劣地逼近一步,但没动粗。 “王一杭,你这是嫉妒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呢!我要是告诉你,我还牵过她的手,你是不是要气死啊?” 王一杭目光一顿,下巴微扬,拳头攥紧,眼看又要出手。 谈韵之不慌不忙,笑意未散,口吻嘲讽:“想打我呀?” 王一杭忽然松懈一笑,越笑越夸张,夸张到像作假,搞得谈韵之一头雾水。 谈韵之呵斥道:“笑毛线啊!” “你也就只敢在我面前嚣张,”王一杭说,“我突然放心了,方亭要是随便的人,你不会二十岁还个纯情处男!” 谈韵之:“……” 谈韵之这回直接上手,毫不留劲,王一杭也跟他干起来。 两头蛮牛互相挤兑,脸上挂笑,借由体力发泄心头不爽,像两把粘毛器似的,把911外侧滚了一圈干干净净。 第83章 徐方亭刚回到座位,心思还在走廊游荡,目光恨不能穿墙,看看外面的风景。 宣洁一脸坏笑,碰碰她手肘,刚想说点什么,丁大海负着双手荡进来。她瘪了瘪嘴,拉过一张卷子假装沉浸,一支笔在指尖乱转。 徐方亭合起宣洁的杂志,翻出错题本研究,心思依然不宁。谈韵之能来看她一次,下一次她再考砸,或许他便失望不耐烦;要是高考再度触礁,读一个鸡肋二本或者边远地区的一本大学,以后估计联系寡然。 以前当小阿姨,雇佣关系之下,东家注定高她一截,这本也稀松平常。解除雇佣关系,若往普通关系进化,两个人差距太大,价值观迥异,恐怕也话不投机。 原本惊喜的会面,无形成为鞭笞与压力。 徐方亭压了压太阳穴,强迫自己专心。 好不容易等来课间休息,宣洁立刻找她聊天。 “方亭,那两个帅哥真的不是你男朋友?” 徐方亭哭笑不得,说:“还两个,我吃饱了撑着吗。” 宣洁嘻嘻笑:“他们是你以前同学吗?” 她的经历对班级同学还是秘密,大家可能只觉她眼神沉稳一些,大体相信还是同龄人,面相老成而已。 徐方亭说:“一个是初中同学,一个是朋友,刚好他们互相认识。” “哇,真有缘分,他们看着不像大一的,你不知道,我男朋友军训过后,黑得像个鬼,”宣洁吐槽道,“丑了不止一倍,简直了。” 徐方亭随口道:“嗯,大三了。” 宣洁不疑有他,噢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你同班同学。” “……” 这一瞬间,似乎是一个坦诚过往的好机会,女生间往往通过交换秘密成为好友。一旦开口后续解释便得不断跟上,徐方亭一不留神错过,像开过一个高速路口,回头得绕上好长一段路。 还算踏实上完两大节晚自习,徐方亭想起谈韵之最后晃手机那个动作,没有夜读,直接回宿舍取手机。 宣洁失去她这根“定海神针”,放羊找理科复读班的同学聊天去了。 点开置顶头像,TYZ一直是猫头,大狸花在被窝压着小狸花,风格不太活泼,跟系统头像似的。 徐方亭挑了他以前发过的“谈嘉秧笑眯眯”表情包,直接发送。 TYZ马上回一个最新版“谈嘉秧笑眯眯”,发语音:“下晚自习了?” 两个表情包起码隔了一年,谈嘉秧明显大了一圈,五官又长开一些,褪去一点点幼稚,算一个大小孩了。 徐方亭保存下最新版,文字回复:「嗯,刚回宿舍。」 TYZ:“过我这边来吗,明早送你回去?” 节前最后一天,学生心思飞出牢笼,学校也没有特别紧要的教学安排,不少学生已让家长偷偷接回家住,次日回校报道。 偶尔外宿可以缓解长久寄宿的苦闷,徐方亭不时会羡慕那些家里送饭、带走脏衣服或者接回家住一晚的同学,宣洁也是其中之一。 当下她没多犹豫,回以语音道:“我可以带书过去看吗?” TYZ:“我定了双卧室套间,带一间小书房,你看多久都可以,只要明天能按时起来。” 徐方亭当下往背包装好行李:睡衣,错题本,充电宝和MP3,爬下床铺时,顺手将背包甩床上。 宣洁从外面回来,上下打量她一身装备,奇道:“方亭,去哪?” 徐方亭低头换鞋子,说:“今晚出去住。” 宣洁可从未听说过她市里有亲戚或其他同学,随口道:“不会是跟今天的其中一个吧?还是两个?” “……一个。” 以往没少跟谈韵之带小孩住酒店,现在回到校园,禁忌增多,酒店开房竟然成了暧昧话题。 “我去!”宣洁叫道,“还说不是男朋友!” “真不是,”徐方亭有口难言,忙解释说,“都不住一个房。” 宣洁伸出两根食指,亲昵地交替戳着她上臂,揶揄道:“谁知道你,到底是哪个,帅的那个,还是比较帅的那个?” “后面那个……” 宣洁手舞足蹈,兴奋如回归花果山的猴子:“哇哇!果然有眼光!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啊,看过他之后再看我们班那几个男的,呕,太阳衰了。难怪你看都不看那些男的一眼,估计连名字都不记得吧!” 徐方亭笑了笑,只能打回旋镖:“你跟你男朋友去过?” “嗯,”宣洁大方笑道,“高考完那天就去开了房,哎,感觉像是对考试的另类报复吧。” “真有你的……”宣洁不扭捏,徐方亭也畅快笑道,“一会熙程回来你帮我跟她说一声,明天不用喊我起床。” “好咧,”宣洁坏笑道,“希望你明天起得来床。” “肯定行,我走了,拜拜——”徐方亭跟她挥挥手,转身走出宿舍,没几步又折回来,唤她一声,“明天要我给你们带早餐吗,门口的肠粉?” 宣洁叉腰,夸张叫道:“必须带!不带不给回来!” * 舟岸市不大,横穿全城仅需半个小时车程,徐方亭快走到学校后门,谈韵之已经等在岗亭外。 徐方亭从小学开始便一个人上下学,小学走路,初中骑单车,高中坐汽车,从来没有人接送,也不会有人在家等她。 徐燕萍唯一想去学校送饭那一次,还阴差阳错出了车祸…… 徐方亭不禁鼻头一酸,此时的感动照出成长的缺失,想着以后她可能要像条狗一样,巴巴盼着有人能弥补感情缺口,顿时五味杂陈。 如果她能像宣洁一样,随时有家里人接应,恐怕不太会把等在外面的男生当一回事。 后门管理松懈,只要家长来接应,一般不用假条也能出门。 徐方亭看着门卫,朝谈韵之晃手,声调还有些不稳:“我家人来了……” 门卫探头出来看一眼,谈韵之太过年轻,中年阿叔将信将疑:“你是她什么人?” 谈韵之当家长有不少经验,镇定道:“我是她哥。” 徐方亭:“……” 门卫递出一个本子,让谈韵之登记一下联系方式和身份证号,潦草放行。 徐方亭半笑不笑看了谈韵之一眼。 谈韵之扬起眉头,问:“有意见?” “好吧,”徐方亭自嘲道,“按年级来说,你的确是……我哥。” 谈韵之皱了皱鼻子,故作凶狠瞪她一眼:“按个头也是。” 徐方亭:“……” 龙胆蓝911在橘黄路灯下出现不一样的色彩,不过车型罕见,徐方亭几乎不会认错。 她久违地拉开副驾座的门,重新适应车厢与视野。 谈韵之从不在车内放置各种摆件,连车载香水也不用,车厢还是那股淡淡的皮革味,后座依旧系着谈嘉秧的安全椅——只不过升级成大童用的,以前那只估计卡屁股了。 谈韵之坐进来,刚好撞上她的目光,不禁笑了笑,没着急开车。 徐方亭也抿嘴笑了两声。 三人是相聚,两人才是约会。 半年不见,一时不知如何开头,两人多少有一些尴尬。 “还想哭吗,”谈韵之忽然左手拍拍自己右肩,“来,肩膀借你。” “你怎么还记得……”徐方亭连在自己妈面前也很少哭泣,更别说对着这个无法定义关系的男生。 她看一下他的肩膀,模糊记起上一次靠在上面的印象,但已经想不起当时的感觉。 谈韵之脱口道:“不就为了这个来的吗?” “啊?”徐方亭迷糊一瞬,“你不是说……过这边帮家里办事?” 谈韵之别扭地清了下嗓子:“我说现在。” 徐方亭不自觉拿手背蹭一下鼻尖,咕哝道:“哪有那么多眼泪……” 谈韵之又习惯性将右手挂在方向盘底部,跟牵着马缰绳信步似的。这种天气不必开空调,只需降下一缝窗户,灌一点冷风进来,便足以中和两人呼吸的燥热。 “那天晚上可不是那样……” “不知道……”徐方亭低头玩弄敞开衣襟的拉链,上上下下滑动一个手掌的跨度,单调的声音成为两人唯一的背景乐,“我总觉得,要是那天晚上当着你的面,肯定哭不出来……” “小……方亭……我有、那么凶吗,”谈韵之拉下嘴角,“止哭效果怎么对谈嘉秧没用?” 原本普通的名字,在他口中怎么听怎么不顺畅。 徐方亭说:“小东家,要不你还是叫我‘小徐’吧。” 谈韵之板起脸:“难道你不叫‘方亭’?” 徐方亭离起鸡皮疙瘩只差下一声呼唤,讪讪道:“我还是习惯你叫‘小徐’。” “噢,”谈韵之勾了勾方向盘,“王一杭叫得,我叫就不行?” “小东家,这又关王一杭什么事呀?” “关系大着呢,”谈韵之正经道,“我早不是你东家,你也不要叫我‘小东家’了。” “我习惯了呀,不然不知道叫什么合适,小东……好,不叫了,”徐方亭提防到他的眼神,立刻改口,苦笑道,“你看,我一面对你,总觉得你还是东家,那谁会当着东家的面哭呢,是吧?” 谈韵之轻轻一叹,左手抚了下后脑勺。 “何况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哭了,真的。” 徐方亭望着他,严肃点点头。 谈韵之勉强一笑,道:“那当然最好。” 徐方亭轻轻咬了下下唇,犹豫道:“要是我说……我现在也不想学习……就想跟你聊聊……” 谈韵之畅快地摊开双手,搭在大腿上,笑道:“准备放寒假,学什么学,就该好好玩一趟。——明天下午带你打电玩。” 徐方亭舒坦而笑,问:“你什么时候走?” 谈韵之蹙眉佯怒:“我才来没一天,你就想赶我走。” “当然不是,”徐方亭忙道,“只是随便问一下,看看还能跟你聊几天。” “我不着急……”谈韵之掏出手机,“好久没有跟谈嘉秧视频,要不要看看他?” 徐方亭看了一眼时间,说:“10点40,他还没睡吗?” 谈韵之调出远程监控,谈嘉秧还穿着睡袋在客厅沙发推乐高车。 “放假下午睡多了,估计得十一点。” 说罢,他给谈礼同发去视频请求,随后打亮车厢前排阅读灯。 画面接通,中老年男人脱腔拉调的慵懒声音传来—— “谈嘉秧,喏,你舅舅跟你视频,过来。” 谈嘉秧挤到镜头里,咧嘴一笑,露出上排牙龈,眼睛眯成一对“尖对尖”的尖括号。 “舅舅——” “谈嘉秧,你看这是谁?” 谈韵之倾身,直接将手机递给徐方亭。 徐方亭将手机举在两人之间,歪着身子占据大半镜头,招了招手:“谈嘉秧,还记得我吗?我是谁了?” 谈嘉秧笑道:“你是姨姨。” 这一次人称代词没错了,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 徐方亭喜道:“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吗?” 谈嘉秧迷惑道:“你在哪里?” 人称代词依然无误。 徐方亭说:“我在你舅舅的车车里。” 谈嘉秧顿了一瞬,问:“你为什么在舅舅的车车里?” 谈韵之偏头,想挤进镜头,不料用力过猛,咚的一闷声,直接撞上徐方亭的脑袋。 “啊——” 徐方亭反射性叫一声,差点撒了手机,无可奈何笑出声。 谈韵之那边也差不多反应,只是左手摸着自己的脑袋,右手忽然给她揉了揉,笑问:“疼不?” 疼倒是不疼,手掌轻柔的力度比撞击更深刻,虽然还隔着头发,感受不到温度,可这一举动足以叫她又挨了一击,脑袋有点眩晕。 小东家果然不太小东家。 谈韵之后知后觉,生硬收回手,替她接过手机,说:“我手长,我来拿。” 徐方亭:“……” 谈嘉秧在另一端重复:“你为什么!在舅舅车车里!” 徐方亭小心翼翼凑到镜头里,笑道:“因为姨姨跟舅舅在一起呀。” 谈嘉秧又问:“你为什么要跟舅舅在一起?” 徐方亭模仿他的童言童语:“因为姨姨跟舅舅在一起会开心呀。” 谈韵之下意识看了她一眼,手机屏幕像镜子似的照见他的小动作,笑意漫进他的双眼。 他开始分不清这一趟过来,是他安抚她,还是她治愈他。 姨姨跟舅舅在一起会开心,这是今晚他听见最动听的语言。 第84章 谈嘉秧在视频中打起哈欠,徐方亭和谈韵之把他赶上床——不赶他也跑到一边的推乐高车,面对面对话持续时间尚且不长,更别说通过视频,只有当别人说再见时,他才条件反射跑回来,戳下挂机键。 谈韵之收起手机,侧头看她:“回去?” 徐方亭下意识点头,后知后觉这两个字的微妙,她们从未一起从酒店而来,哪来“回去”一说。 大概以前上车总是说回颐光春城,习惯难改。 一抹龙胆蓝在小城夜路上乘风飞驰,深沉而优雅,恍如舞者的缎带,不多时后停在舟岸市最豪华的金域酒店。 说是豪华,实际恐怕只比沁南市平均水平高出一些。舟岸并非旅游城市,酒店行业实属一般。 即便一般,徐方亭自个儿也消费不起。高中时逛街路过,跟同学夸海口,以后工作挣钱了,要回来这里住一晚。 如今这一晚变相提前,她没有征服它,却又在享受它,实在有些微妙。 套间客厅一半为沙发组,一半为小型会议桌,桌旁即是落地窗,采光应该很好,现在像一面效果打折的镜子,重叠着两人的身影和窗外霓虹。 谈韵之随手将车钥匙和手机搁在会议桌,说:“如果你想看书,可以在这里。” 徐方亭路过桌子,小心走到落地窗边,下意识俯视脚尖,911刚开过的马路就在脚下;再向远处眺望,整座半睡的小城,霓虹没有沁南那般密集与高耸,黑暗也无法掩饰它的残破,一如一片行将没电的跑马灯。 她忽然回头笑道:“谈嘉秧要是在的话,应该会喜欢看外面的灯吧。” 谈韵之从桌上捡起手机开锁:“我手机里还有很多他的视频,没发过给你,要看吗?” “好呀,”徐方亭也掏出自己的,“用蓝牙应该比WiFi快吧。” “你直接用我的看,”谈韵之拈着手机边缘递给她,眼神坚定,“想要哪个发哪个,太多了我发完给你得天亮。” 徐方亭犹豫接过,避开屏幕,托着边缘。 屏幕停留在一页的视频预览,应该是打开了手机相册的视频分类。 她将手机摆正,说:“会不会有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呀?” 谈韵之垂眼扫了她一眼,说:“小徐,你都成年了。” 徐方亭回视他的眼睛,登时诧然:“还真有?” “真的有,”谈韵之扶着桌沿,指尖不由磕了磕桌面,声音清脆,节奏欢快,“我去洗澡,你慢慢看。” 说罢,他转身走向主卧,包藏秘密的手机竟然就这么落进她的掌中。 徐方亭仿佛退化成一个小孩,拿家长的手机来玩。 她快速滑动预览图扫雷,确保没有“黄雷”后,才从最新的开始看。 谈嘉秧4岁4个月,看着比她离开时大个一些;能跟着音乐跳上一段《好宝宝》,依然嘴巴合不拢,冲着镜头笑眯眯,动作比较僵硬,节奏感不强,偶尔忘记动作,勉强跳完;跟缪老师的上课视频里有问有答,刻板和生硬的感觉少了一点,起码缪老师问他知不知道,他能回答不知道,不会生搬硬套那句“我不知道,请你说一说吧”。 视频里看进步巨大,但情绪方面没法记录,这才是更值得关注的方面。 谈韵之的手机像样板机似的,视频除了谈嘉秧的,只掺杂几个流浪猫在里头,没有其他个人标识性的作品。 徐方亭连猫的也一起看了,从星期和时间判断,拍摄地点应该在学校。 正津津有味间,头顶弹出一个微信消息提醒,内容没有加密,简短的一句话一目了然—— 罗树戎:「追到手没?[呲牙]」 四个字几乎没有歧义,弹窗缩回去,留给她的只有疑惑。 徐方亭继续看视频,谈嘉秧在屏幕里发呆,她在屏幕外发呆。 谈韵之已经大三,也许毕业去向已定,碰见志同道合的对象一点不奇怪。他条件出众,又处在阴盛阳衰的文科专业,没有对象似乎才更奇怪。 无论谈韵之的对象是哪个女生,她徐方亭的对象只有学习,也必须是学习。 她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征服欲,立时压制了前头莫名的酸涩。 “看腻了吗?” 熟悉的声音冷不丁在耳边炸开,徐方亭骤然心跳加速,好似偷窥秘密被撞破。 “唔……”她含糊一声,挤出笑容,“谈嘉秧那么可爱,怎么可能看腻。” 徐方亭划拉选中连续几页的视频,打包隔空投送到她的手机。 谈韵之不客气道:“视频看着可爱,实际烦人得很。” 徐方亭暗怨他一眼,说:“哪有你这样当舅舅的。” 小孩总归是一个纯洁而正经的话题,这刚好压下她促狭的好奇心,短暂从猜疑中抽身。 谈韵之头发半湿,给毛巾一顿蹂/躏,根根不羁竖起,像只炸毛猫。 徐方亭忍俊不禁,偏还给人逮住,迷惘眼神盯着她。 “你不吹一下吗,天冷难干,容易感冒。” 谈韵之似给她一语成谶,鼻尖发痒,不禁吸了吸,扔下一个“好”,折回主卧洗手间。 徐方亭继续低头盯视频传输。 待两边同时忙完,时过十一点,徐方亭眼里铺了一层薄薄睡意,偏偏又给前头按下去的好奇顶开。 “小东家……”她将手机递回去,神经似给机身烫醒,整个人清醒大半,“刚刚不小心看到你的消息弹窗……” “是吗,谁发来的?” 谈韵之浑不在意接过手机,很快定位到未读消息。 他看了一眼,轻咬下唇,又看一眼,给罗树戎回一把大刀,然后习惯性将手机揣裤兜——才发现睡裤没有口袋,只得不尴不尬继续握着。 徐方亭又给那股好奇捅了捅,可无意看见他的私信已属不应该,再谈论内容实在过于无礼。 她低头拨弄刚收到的视频,整页预览图花花绿绿,像一卷电影胶带似的转动。 “他问我游戏的事——” “嗯?”徐方亭给他的声音拔起来,抬头不掩困惑地看着他。 谈韵之兀自点头,一本正经说:“游戏开局有一个装备包,系着降落伞,空投下来会到处乱飞,他问我跳伞时候有没有追到手,追不到的话,包裹落地就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游戏……”徐方亭将信将疑,“我只玩过俄罗斯方块,和一点消消乐,以前手机内存不足,不敢装游戏,太卡了。” “嗯,改天教你玩,”谈韵之暗松一口气,“时间晚了,明天你还要上课,早点休息吧。” “好。” 徐方亭自个琢磨着,要是谈韵之在追求哪个女生,估计不会和她开同一套房;如若当真这样,这个人品质也不值得信任。 徐方亭躺在一米五的大床上,一会变“大”字,一会变剪刀,翻来覆去,闹腾不息。 住校以来,她头一次在结实的床上自由翻滚,不必担心伴奏的吱吱声,舒畅如同回到仙姬坡的茅窝。 当她拿起手机时,睡意更寡,她点开之前收藏的P开头的网站,想借着WiFi畅游一圈,哪知页面一直加载,没有张良计,无法抵达“黄宫”,这才想起谈韵之说过,只有在家的WiFi可以爬梯过墙。 徐方亭丢开手机,夹起一角棉被,借大拇指根部挤压豆豆,凭着脑袋里的零星碎片,拼凑出一场属于她自己的盛宴。 人还是那个人,姿势不再守旧,她跪在他脑袋两边,虚坐到他脸上。她低头,只能感觉到、但看不见他忙碌的嘴,只有鼻尖偶尔冒头,更多时候刷进黑云间。 她从未经历过吞噬异物,构建以那一点为重点的想象,比注入更能真切取悦自己。 她在假想中的上位征服他,想象助燃了她的自信,消弭两人间的精神差距,他哪怕还是实力出众的小东家,她也有平视他的资格。 酣想过后,徐方亭趴着闭眼缓了一会,直接缓进沉睡状态。 也许今日经历足够奇妙,她没能进入梦境,脑袋空白直到天亮。 次日一早,谈韵之如约送她到校,直接开到正门,和她吃了肠粉才离开。 学校不给进外卖,徐方亭从911顺了一只谈嘉秧遗留的乐高纸袋,纳进两盒肠粉,偷偷溜进校园。 宣洁为了肠粉不坨,起了个大早,和钱熙程一起,一左一右夹着徐方亭吃早餐。 班里寥寥几人,也各在边吃早饭边看书。 “以前我男朋友在,”宣洁往肠粉加了辣椒包,红着嘴巴,吸了一口气说,“从外面回来也会给我带肠粉。” 徐方亭将正确答案抄进完形填空里,笑道:“你不是应该跟他一起回来吗?” 宣洁回过味来,笑骂一声:“去你的,方亭,你不纯洁了。” 徐方亭填完最后一个单词,开始轻声读出来。 待她读过一遍,宣洁的早餐也差不多到头,教室后方人马稀稀拉拉就位,这位同桌便擦着嘴巴,笑嘻嘻道:“方亭,你们昨晚住哪里?” 徐方亭仍低着头:“金域。” 宣洁吃饱中气足,叫道:“我去,是我知道那个金域吗?有钱人!!” “他有钱,又不是我。”徐方亭纠正道,但好像纠正无效。 “我在舟岸长大,就去过一次金域,还是喝我堂哥的喜酒,倒贴钱的呢!” 宣洁口吻天真,并没有谈钱论势的尖酸或谄媚,跟小孩子羡慕其他小朋友能去游乐园似的。 徐方亭也给她感染,笑道:“等以后我们工作都挣钱了,回舟岸聚会,就去金域开房。” “行啊!学习突然有奔头了,”宣洁收拾打包盒,“熙程也一起来!” 钱熙程虽没直接参与,也一句话不落听进耳朵,当下点头,前所未有地郑重应过:“好。” 宣洁挤出座位,回手拎起肠粉打包盒,又朝钱熙程伸手:“我帮你一起丢吧。” “谢谢。”钱熙程迅速扎好塑料袋口递给她。 宣洁把垃圾丢出走廊尽头的公共垃圾桶,回来路过后排那一桌男生,这两人又在叽叽咕咕。 “住金域,被包养的吧。一双AJ穿一学期,也不像有那个钱的。” “就是,哎,”压低一度的声调更显嘲讽,“我看走路姿势挺那个,肯定给人——” 宣洁闭眼一脚踢在靠过道的桌脚,两个男生如惊弓之鸟,肩膀同时一跳。 “干他大爷的,差点绊倒我。”宣洁低头骂一句桌脚,像没留意到两只公鹌鹑的表情,咕咕哝哝回自己座位。 徐方亭偏头看她,哭笑不得道:“疼不疼啊?” 宣洁收了收长款卫衣下摆坐下,摸摸鼻子说:“我真想一脚踢他们嘴巴上。” 徐方亭给她轻抚后背,不小心滑进兜帽下面,不禁搓了搓,叹道:“这里好暖。” 宣洁展颜道:“是呀,以前我也老爱摸我男朋友这里。” 南方寒潮未至,今天天晴无风,徐方亭也穿带兜帽的卫衣,宣洁便也探到她这边,两个女生勾肩搭背取暖。钱熙程隔了一条过道,参与不便,分神看了她俩一眼,低头笑了。 * 临近放学,谈韵之开车捎上王一杭,来舟岸一中接人。 可惜有家长比他更心急,早已堵到校门口,导航路线拥堵成红色。 谈韵之不得不放王一杭下车进去找人,自己继续泡在车流与喇叭声中。 100米花了半个小时,谈韵之终于在路边抢到一个临时车位,车窗半开透气,放松双腿。 中途徐方亭问能不能捎她同桌一程,家在金域附近。 谈韵之说可以,但911前置行李箱空间有限,仅能塞一只行李箱,得分两次拉行李,要不叫上同学一块吃饭,回来再取第二次。 徐方亭那边表示没问题。 挂了语音通话,谈韵之右手又挂到方向盘上,想着下次还是开帕拉梅拉好一些。 副驾座车窗忽地给人敲了敲,谈韵之转头,以为人那么快,窗外出现的却是一张系红领巾的小脸。 “哥哥——”小男生戴着儿童手表,估摸才上一年级,童音尖细。 “什么事?” 今天出太阳,谈韵之戴着墨镜,比平日冷酷几分,脸部线条优美,衣品出众,跟动作片的男主角似的,惹得小男生一声惊呼。 “哥哥,你这车是保时捷吗?” “对,”谈韵之摘下墨镜,红领巾顿时恢复原色的鲜艳,“叫叔叔。” “哎哟妈呀,你那么年轻那么帅,怎么能叫叔叔呢?”小男生自来熟地扒着窗框说,“那你这车多少钱啊?” “百来万吧。”谈韵之随口说。 “哎哟妈呀,”小男生触电弹开,垂眼瞧瞧车身,怕损坏似的,“那么贵!” “等你以后工作挣钱,就不觉得贵了,”谈韵之忽然心思一动,“你要上来试坐一下吗?” “哎哟,不要了,谢谢哥哥,一会我给你踩脏了,”小男生又退开几步,跟他招招手,“哥哥我走了,再见。以后我也买一辆红色的。” “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谈韵之扶着副驾座椅背,欠身跟他挥手。 小男孩背着书包的背影已然走远,他的心思才徐徐收回。 谈嘉秧再过两年上小学,能不能像这样跟他谈论汽车,聊品牌价格性能,而不是第一件事关注轮子转动? 不多时,徐方亭一行三人从校门出来,映进911后视镜。 谈韵之下车打开前置行李箱盖,果然装进宣洁的行李箱后,只够塞谈嘉秧的儿童椅——幸好中大童椅子只有拆分的坐垫和颈枕,不然小童式的躺椅估计没处放。 徐方亭趁机从驾驶座钻进后座,扒着椅背,脑袋还可以靠在驾驶座颈枕边,宣洁也同样挤到后座。 如果没有宣洁,谈韵之本想让王一杭挤后座,徐方亭坐副驾座,这下委屈自己人,倒像偷鸡不成蚀把米似的。 他歉然道:“只能麻烦你们稍微挤一下了。” 徐方亭淡笑道:“没事。” 宣洁口吻激动:“没有没有,帅哥太客气了!” 坐保时捷别说挤后座,让她买挂票都可以,宣洁生生把后半句话咽下,免得显得自己太没见识。 王一杭将座位尽可能前调,回头问:“会不会挤到你?” 宣洁忙道:“没有没有,师兄太客气了。” 接放学小高峰过了一波,舟岸市这座小城罕见轿跑,其他车辆基本上离得远远的,不敢靠太近,911见缝插针挤出车流。 金域酒店附近便是市中心,四人前往一座商厦吃烤肉。商厦门口露天广场停了整片的电瓶车,机动车道外侧分出一条道供电瓶车行驶,这是在沁南罕见的景象;商厦内部乍一看与沁南市的没什么不同,但顾客衣着打扮还是抹不开小城市特有的生活气息。 桌位临窗,可以一睹走廊景致。 两个男生和宣洁在等餐,餐厅没有独立卫生间,徐方亭离桌到外面商场。 宣洁性格外向,加上自视为地头蛇,三缺一也没有冷场——不过911帅哥也不怎么热情便是了,多是她师兄接话。 谈韵之视线扫过窗外,忽然问:“那两个男生你们认识,一直盯着我们?” “啊?”宣洁茫然扭头,正巧班上那两只公鹌鹑往这边来,路过烤肉店窗口,旋即转开眼,轻蔑一笑,继续有说有笑往前行。 宣洁恶狠狠瞪了一眼他们后脑勺,回头说:“我们班两个特别八卦的男生,经常给女生造黄谣,特别讨厌。” 谈韵之愣了一下,问:“你们也挨造谣了?” “可不是,”宣洁拳头轻砸桌沿,愤然道,“他们成绩很一般,看起来也不怎么努力,可能是看方亭成绩好吧,就说方亭是班主任的亲闺女之类,还有另外一些很难听的话……” 王一杭问:“还说了什么?” 宣洁犹豫看了谈韵之一眼,欲言又止。 “我十分怀疑,方亭就是听了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心情波动,考试才没考好。不然她基础多扎实啊……” 谈韵之支着两肘,十指交握,像准备做热身运动。 徐方亭回来,立刻察觉到气氛默然,笑道:“你们在聊什么?” 宣洁忙起身让座,嘻嘻道:“说大学生活。” “我去洗一下手,”谈韵之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转头看一眼王一杭,“你走不走?” 后者蹙眉似明了,起身走出座位。 “我也刚好……” 王一杭跟上谈韵之,两个高大个凑一起跟鸵鸟结伴似的,分外惹眼,一前一后晃出餐厅,周围食客纷纷抬头注目,人已离开,还不舍从窗户再瞥一眼。 宣洁懵然道:“他们男生竟然也喜欢结伴上洗手间哦!” 徐方亭喝着茶水,不咸不淡应了一句:“他们是舍友。” 第85章 “喂,在那边。” 谈韵之沉声叫道,视力比王一杭好,很快锁定目标,不像他为了美观走路不戴眼镜,上课才拿出来应急。 王一杭向来循规蹈矩,从未加入混混天团,踟蹰道:“你真要动手?” 谈韵之蹙眉瞪他一眼,说:“不然你跟出来干什么?” 王一杭问:“万一他们等我们不在,报复方亭怎么办?” 谈韵之还在盯梢,目标人物双双折进通往洗手间和消防梯的走廊。 “他们没那个胆子。” 这边口吻十分笃定。 王一杭犹疑不散,跟上他的步伐:“你确定?” 谈韵之说:“有能力直接正面刚,没能力才在背后造谣。” “你年纪不大,理论到挺多。” “我不但理论多,实践更多。” “……” 说罢,谈韵之撇开王一杭,先行拐进通往秘境的走廊。 按平均时间估算,两只公鹌鹑还得一会才出来。 谈韵之便等在门边,王一杭跟上等在他身旁,两个人像在厕所门口排队。 王一杭朝里探一眼,说:“一人一个?” “难不成我还串烧?” 谈韵之用他习惯的姿势抱起胳膊,可惜冬季衣物遮挡,无法赤露他的肌肉,不然威吓力更强。 王一杭冷笑道:“你老是这副欠扁的口吻,方亭怎么受得了你?” “……你那么温柔,她爱上你了吗?” “……” 王一杭感觉身旁好像多了一人,扭头跟一个中年阿叔撞上眼神。 阿叔斜挎一个大路货的小皮包,一脸着急,感叹道:“没想到有一天男厕所也要排长龙啊!” “……我们是在等人,”王一杭讪讪往里请了一下说,“您不用排队,直接进去。 “哎?噢……” 阿叔懵然一瞬,交替看着这两个大男生和厕所,犹犹豫豫往里走。 谈韵之和王一杭目送走阿叔,迎来了两只公鹌鹑。 公鹌鹑激奋讨论着游戏,没特意留心两堵人墙,直到擦肩路过,为时已晚—— 谈韵之和王一杭一人一只,如鹰分食,趁着走廊无人,用臂弯别住对方脖颈,口头威吓。两个年轻人高他们大半个脑袋,平日运动量不是一个虚弱的高四生可以想象,肌肉力量惊人,没几下便把人拽进旁边的消防梯。 沉闷空气扑面而来,不新鲜的东西总带着一股危险气息。 两只公鹌鹑给支墙上,像两条待晾晒的腊肉,虚软无骨。 “你们、想干什么!” 谈韵之对付的那一个叫道。 谈韵之小臂压着男生的锁骨,目光似猎豹,本性凶狠毕露无疑。他咬牙切齿,轻拍男生坑坑洼洼的脸颊,一字一顿:“带你认识一下哥哥,听说你对我朋友很感兴趣,天天在背后讲她的故事。” 男生登时蛙脸丧白,愤然叫道:“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他也说啊!还是他先开始说的!” 另一个立刻反驳:“什么我先说的,明明你说她是被包——” 男生忽然明哲保身闭了嘴。 谈韵之另一手虎口使劲,男生的厚唇立刻缩成“8”字,没直接掌掴已经是极大仁慈。 王一杭哂笑道:“还以为你们会叫饶命,没想到先起内讧。” “你可真够出息!别着急,一个一个地来,”谈韵之又拍了拍那张蛙脸,食指冲着鼻子隔空警告道,“你给我听好,我现在松开手,你要是敢轻举妄动的,我一脚把你踹废。我混过篮球队和游泳队,海陆两栖,你最好清醒点。” 钳制慢慢松开,鹌鹑风干似的,果真一动不动。 “真乖。”谈韵之无不肉麻地说。 王一杭不由皱眉。 谈韵之朝他抬抬下巴,示意同样放人。 王一杭也算个君子,不崇尚暴力,当然从善如流。 谈韵之掏出手机,调出拍摄模式,冷笑道:“这样吧,你们在背后说了她什么,把主语换成你们自己,再原原本本说一遍。” 王一杭:“……” “不许偷工减料,我这里有你们造的每一条谣的记录,”谈韵之举起手机,对准二人,又朝王一杭示意,“打灯!” 王一杭:“……” “快点,磨蹭什么呢!” “……” 王一杭只好暂当副手,点开手机的电筒,打起了侧灯。 “开始吧,两位。”谈韵之幽幽发令。 两只鹌鹑对视一眼,低头沉默,谁也不想第一个冲锋陷阵。 谈韵之轻斥道:“从左往右,一人一句。” 左边的男生像吞了自己的包/皮垢似的,神色痛苦,闭着眼睛开口—— “我是丁太监的亲闺——” 谈韵之耳尖,不满提醒道:“哎哎,性别蹿了。重新来过。” 男生不得不认宦作父:“我是丁太监的亲儿子……” 另一个男生忍辱接上:“我考不上北大不是人……” “我鞋子里放了增高垫……” “我是狐狸精……” “我是被包养的……” “我走路两条腿叉开,肯定不是处男……” 谈韵之面色微变,恨不得手机变砖头,一把砸在他脸上。 “还有什么!”他威吓道。 “……” “我鸡儿软,不是男人……” 谈韵之关了视频,又过去赏了他不轻不重两巴掌,把对方手机摸出来。 “开锁!” 男生半边脸不麻不痒,就是热得厉害,用尽胆量吼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谈韵之作势用手机敲他脸,警告道:“发朋友圈,给你造过谣的所有人道歉,你要是敢删,我就把刚才视频群发你所有联系人!——打字,赶紧的!” 男生耷拉脸:“我要写什么……” 王一杭接茬道:“道歉都不会吗,还读什么高四,直接进厂得了。” 两个男生只得低头打字,打几个字就瞄一眼同伴,十分有作弊的自觉。 拼拼凑凑,又在两位高材生的提点下,终于憋出完整的几句话—— “在校期间本人因为嘴碎伤害了一些同学,本人深表歉意,对自己的所做所言非常后悔,不应该图一时口舌乱造谣。本人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恳求得到相关同学的原谅!希望大家以我为戒,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 男生可怜巴巴:“这样可以了吧?” 谈韵之忽然一笑,说:“再加上一句,‘本人一定改过自新,好好学习,努力考上北大’。” 男生灵魂中箭,萎顿如枯草,说:“还北大……我要是能考上北大,我就不复读了……哥,给我留条底裤吧。” 谈韵之笑起来,笑容看着和蔼,甚至一只手还搭上他肩膀,一派哥俩好的架势。 男生给他笑意牵引,跟着笑起来,谦卑如狗,只差两声汪汪。 王一杭给这阵阴阳怪气冻僵,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严肃。 骤然间,谈韵之表情一收,肃然道:“不行!” 男生搔头挠耳,僵硬道:“把‘北大’换成‘本科’行不行,本科对我来说就是‘北大’了。” 谈韵之略一思索,点头道:“一本。” “哥……” “叫爸爸也没用!” “……” 男生只得老老实实打下宣誓,另外一男生紧忙抄过去。 谈韵之再警告一次不许删除,盯着他们,退出防火门—— “切,狗娘养的!” 防火门还未关紧,缝隙泄露毒气,谈韵之一脚踹开防火门,吱呀一声,人已逼近放毒的男生,咬着下唇,定住对方双肩往肚子顶了一膝盖! 男生顿时弓身如虾,动弹不得,呻/吟无能。 王一杭见势不对,赶紧上来扒开同伴。 谈韵之松开牙关,下颌线条依然凌厉如刀。 “再来一次吗?” 目光扫过另一男生,那边立刻低头,却也不敢上前搀扶同伴。 * 离开昏暗沉闷的安全梯,谈韵之和王一杭好生洗了手,跟没事人一样返回烤肉店。 王一杭看他一眼,不由笑道:“没立刻冲上去揍人,真不是你的风格。” 谈韵之轻松道:“少用暴力,我要给小徐积福。” 王一杭:“……” 谈韵之掏出手机瞄了一眼,不禁蹙眉,他们可能是千手观音,这洗手时间实在有些久。 他加快步伐,语速随之增快,道:“我要踹他们两脚很简单,就怕他们报警。” “怂了?” “我进去关两天没什么,但有人肯定因为我吃不下饭,”谈韵之难得平静地说,“本来是过来看她,结果反要她替我操心……不太好。” “行啊,”王一杭目光一滞道,“谈韵之,你这境界够高。” 烤肉店近在眼前,女孩的身影隐然可见。 谈韵之笑道:“这不叫境界,这叫体贴。” 王一杭特意瞅他一眼,诚恳道:“你要是进去了,还有我照顾她,放心吧。” 谈韵之眼神一顿,笑骂道:“王一杭,滚你的吧!” 手机来了一条消息,谈韵之收敛表情,边走边看—— 丁飞遥:「之之,雅思我们应该在一个班,上课记得捎上我[调皮]」 * 配菜已经陆续就位,肉红菜绿,烤盘热气隐然,就等两个男生开餐。 宣洁拍了一张照片,照例发送给她男朋友,断断续续发了两句语音。 “跟方亭的两个朋友吃烤肉。 “对啊,男生,两个大帅哥,醋死你,哈哈!” 徐方亭被迫听见,哭笑不得:“你们是不是会经常告诉对方在干什么?” “你说报备行程?”宣洁最后打几个字,收起手机说,“必须的,不然跟普通朋友有什么区别。” “真的会吃醋吗?” 徐方亭近距离接触过的情侣也就孟蝶和阮明亮,当她第一次见到阮明亮时,两人的相处趋于老夫老妻,比她父母多了走路挽手而已。她实在好奇情侣怎么处理跟异性相处。 宣洁说:“这次肯定不会。” 徐方亭端起茶杯,笑道:“这么豁达?是个好男朋友。” 宣洁笑嘻嘻道:“因为我说那两个男生喜欢的都是你啊!” “……” 徐方亭一口茶险些呛了,狼狈抹着嘴角。 “别瞎说。” 宣洁不跟她较劲,道:“你就当我瞎说吧。” 徐方亭下意识望向走廊,怕给人听去墙角。还好,两位无辜男主角跟她还有一屏玻璃墙。 其中之一抬起手机瞄了眼,嘴角笑意来不及收敛,竟像里面藏着一个热恋女友似的。 恍然间,她想起那条消息,“追到手没”,心脏一缩,叫了一声“宣洁”。 “你见多识广,知不知道有一种游戏,好像是玩家和装备什么的挂着降落伞跳下来,然后为了不让别人抢装备,就要在空中努力追到装备包裹……大概是这样。” 玻璃窗外,两个男生已经越来越近。 “啊,有,”宣洁说,“但是在空中舔不到的呀,落地了才好舔。” 徐方亭心情跟随她的转折句一上一下,依然一头雾水:“舔什么?” “舔到装备啊!”宣洁说,“就是得到装备的意思,一般不会说什么追啊抢啊。” “噢,好深奥啊!” “没事,考完试我教你玩,多试几次就适应‘行话’了。” 谈韵之和王一杭拐向烤肉店。 徐方亭压低声说:“宣宣,你就当我没问过吧。” 宣洁疑惑道:“怎么啦?” “没事……” “……” 谈韵之和王一杭回到座位。 徐方亭岔开话题道:“还以为你们忘记地方了。” 谈韵之和王一杭各自低头摆弄餐具。 谈韵之说:“人有点多。” 王一杭说:“对,排长龙了。” 店员过来帮忙烤肉,四人边吃边聊,话题渐至假期安排。 “我明天想看书,”徐方亭宣布说,望了谈韵之一眼,那四个字在脑袋里跳了跳,“你刚好也要处理家里的事吧。” 谈韵之筷子一顿,说:“今早上差不多处理完了。” “那么快,”徐方亭意外道,“是不是……要回沁南了?” “还有些尾巴要处理……”谈韵之很快圆上。 王一杭在旁低头吃菜,笑意不减,静看他手忙脚乱撒谎圆谎。 谈韵之膝盖一开,在桌子底下撞了他一下。 筷子上的肉片簌簌发抖,王一杭干脆搁下,转头说:“你要忙就放心去吧。——方亭,如果你需要答疑的话,我正好有时间。” 徐方亭刚想说好,谈韵之纵马回身,强势介入,唯有在称呼上犹豫一下,道:“小徐,我明天有空,全天都能给你辅导。——王一杭,就你那数学水平,别误人子弟了吧。” 数学是王一杭永恒的痛,他搁下筷子,扶腿挺腰,道:“你又擅长哪一科?” 谈韵之面不改色:“全科。” “你高考都没参加!” “那是,我要参加,人大保底,北大预订。” 徐方亭恍若回到安排住宿的昨晚,两人为了一个问题争吵不休,跟斗鸡似的。 宣洁也第一次经历这种学霸争锋的大场面,像盯乒乓球,眼神来来回回,不得闲暇。 徐方亭头疼道:“既然你们两个都有空……那,宣洁,你要不要也过来一起学习,你家离金域不远,酒店书桌也挺大的……” 宣洁一声击掌,脆响打破了尴尬:“好呀!有学霸帅哥和学霸师兄亲自指导,我求之不得!沾光了沾光了!” 徐方亭交替看着两人,说:“那就,这样决定了?” 谈韵之暗暗瞪王一杭一眼,转头对徐方亭换上另一副表情:“好啊!” “嗯……”王一杭重新执筷吃肉。 第86章 王一杭家离金域酒店有一截距离,幸好舟岸市没多大,早上骑单车便风过来,顺道给谈韵之和徐方亭带肠粉。 开门的是谈韵之,室内估计开着空调,暖气扑人,他一身薄睡衣,头发压塌一小片,睡眼迷茫,显然刚被门铃从被窝薅起来。 “早……”他侧头打哈欠,懒散抛出一个音节。 王一杭愕然立定,连声音也忘记。 谈韵之疑惑一眼,恍然大悟,讥笑道:“王一杭,别这副表情,老子还是处男。” 王一杭捺了捺嘴角,这才进门:“祝你未来几年都是。” “王!一!杭!” 王一杭应声回头,脚步停顿,道:“你说你,在方亭面前怎么也不注意一点个人形象?” 谈韵之关上门,往流理台边取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了几口,不疾不徐地说:“怕什么,小徐还见过我穿得更少的。——你教务处主任啊!还检查仪容仪表!” “……” 王一杭交替看着流理台和窗边会议桌,迟疑片刻,埋头将打包盒放到会议桌。 徐方亭从次卧出来,笑道:“有人叫我?” 正衣镜就在玄关边,谈韵之乍然瞥见自己的样子,本来熟悉到毫无感觉,如今有了对照组,莫名显得潦倒。 “王一杭有话跟你说!” 谈韵之扔下这句手榴/弹,拧紧瓶盖大步折进主卧关上门。 “……” 王一杭对上徐方亭眼神,心里抽了谈韵之好几鞭子,生硬示意桌子上的打包盒:“吃早餐吧。” * 按照个人擅长科目,谈韵之最终和王一杭分工,自己负责数英政,王一杭语史地。 时隔差不多三年,具体知识点已然忘记,熟记成思维的是解题角度和方法,两人参照课本一合计,不多时便将东西捡回大半,基本可以出师。 徐方亭作息跟上学一致,早早起床;宣洁晚上打一会游戏,早上睡懒觉,一会吃过早午饭才过来。 徐方亭一个人也只能对应一个“老师”,听谈韵之给她答疑时,王一杭便在一旁玩手机。 谈老师凶巴巴斥道:“老王,一边玩去,影响气氛。” 徐方亭:“……” 王一杭:“……” 王一杭只得起身,坐到身后的沙发上,双肘搭着膝盖,倾身看手机。 他好像不曾展示像谈韵之一样瘫进沙发的慵懒姿态。 一个多小时下来,徐方亭“缠着”谈韵之,王一杭没有出场机会。 她不禁扭头歉然道:“王一杭,要不……你可以先忙你的事?” “对呀。”谈韵之随之附和,自得之色跃然脸上,就差没有明面逐客。 王一杭必然不会退场,说:“师妹快来了。” 谈韵之笑道:“你叫师妹还蛮顺口。” 王一杭:“……” 幸亏师妹不单身,否则谈韵之说不定会打趣两句。 徐方亭和谈韵之回到会议桌和卷子。 徐方亭今天穿一件深蓝色卫衣,袖口压卷子上,白纸将袖口的磨白斑点衬得更明显。 谈韵之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道:“小徐,晚点一起去买衣服吧。” 两人份的目光同时落到他身上,一人冲着脸,另一人在后脑勺触礁。 徐方亭茫然道:“这边商场没有沁南那么繁华,你要买了带回去吗?” “给你买。” 轻飘飘的三个字,重重落在另外两人的心头。 “我还有衣服穿。” 徐方亭轻声说,手刚从卷子上缩回,桡骨处隔着袖口给擒住,他的虎口不偏不倚卡在零星磨白的下方。 他没使劲,她不费力便抽回,手缩进袖口里,努了努嘴道:“还没有漏风。” “过年了。”谈韵之轻轻说,声音流连在彼此间,没有让第三个人听见。 徐方亭鼻头骤然发涩,想起在他家的第一个年头,他拐弯抹角为她置办一身行头,也是同样漫不经心地说过年要穿新衣服。 现在已经第三年。 徐方亭重新伸出手掌,挤出一个笑:“等你回去前再说吧。” 不多时宣洁加入,“2+1”组合的无奈终于缓解。 “2+2”学习小组持续两天,宣洁捺不住宣布,这是她效率最高的一个寒假,她可从来没有一放假就开始做卷子。 第二日傍晚收工,宣洁和王一杭各自回家吃饭,谈韵之把餐点叫到房间,两个人收拾出桌子,相邻而坐。 徐方亭难得有闲暇与心情细嚼慢咽,筷子细致地刮碗壁,夹掉粘在上面的饭粒。 “小东家……”她咽下一口,声音有些干燥,“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谈韵之“闲”了两天,迟迟不见外出给家事收尾。 他一直垂眼吃饭,耳背似的,好一阵没反应。 “小东家。” 他还是不看她,但嘴巴愿意理人了。 “你怎么老赶我走。” “我看你好像忙完了,”徐方亭淡笑道,“我一直缠着你问问题,挺耽误你时间,怕你不好意思说。” 谈韵之故作咋呼:“我像脸皮那么薄的人吗?” “嗯,脸皮薄可当不了小东家。” 谈韵之瞪她一眼,她的笑意循着目光感染了他,筷子尖空刨了两下饭,他却没吃进一口。 “一会去买衣服。” * 徐方亭和谈韵之不像以往带着一个孩子,逛街得杀进目标店铺匆匆解决。 两人各握一杯徐方亭买的奶茶,慢吞吞逐个店铺逛过去。成熟女装店较多,她们晃荡两层,最后还是进了当初的目标店铺。 谈韵之替她拎着几个纸袋出来,徐方亭往对面的童装店指了指,这边立刻说:“不买。” 徐方亭强调:“我买。” 谈韵之也坚持:“不用给他买,他衣服成灾。” 徐方亭丢掉奶茶杯,两手空空,撇开他就要往对面。 谈韵之又拽一下她手腕,依然隔着袖口,只是力度大一些,她险些撞他怀里。 谈韵之蹙眉道:“说了不用买。” 徐方亭皱鼻子:“我又不是给你,我给小孩的!” 此话出口,莫名熟悉,她愣怔一瞬,终于想起来源。 亲友来看徐燕萍,总要给她塞红包,徐燕萍便立刻阻挡,你推我拉,大叫:“不要!拿回去!下次再这样不给你来了!” 亲友也叫:“我又不是给你!我给小孩的!” 两个年纪加起来可以庆八十大寿的女人为一个红包笑着打起来。 徐方亭莫名察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推向徐燕萍的影子,她会越来越像她妈妈。 “对啊,你为什么不给我买?” 熟悉的男声冷不丁打在耳旁,一如她熟悉他的语气,知道他不是揶揄,是好奇也是抱怨,有点像小孩子撒娇。但谈嘉秧从不会撒娇,要玩具之后大喊大叫,哪像这个将语气运用得出神入化。 她试探道:“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给你……” 南方冬天用不上帽子、围巾和手套,送贴身衣裤不合适,袜子也有些奇怪,其他的又买不起。 谈韵之一件短袖T恤能上四位数,冬天外套更是不敢想象。 如果是送女友,问题迎刃而解,首饰化妆品包包,随便一样小东西都能让友情回温。 徐方亭这才发觉,女人关联着一系列装饰品,不说必不可少,却不能随意删繁就简,男人身上只有必需品,真是令她难以拓展思路,也不知道宣洁和孟蝶怎么跟男朋友礼尚往来。 徐方亭还是走进童装店,默默给谈嘉秧挑了一件200块出头的薄款羽绒服。春节后降温,岭南冬天不至于零下,湿冷环境仍叫人不好受。小孩子衣着臃肿不便运动,秋衣加羽绒服再好不过。 外套码数依然大一码,明年他还可以穿一下。 谈嘉秧现在应该可以穿120的码。 谈韵之等她付完钱,手掌已挂了几个纸袋,手指还朝她勾了勾,像个幻化人形的衣挂。 徐方亭笑了笑,当真挂上去。 谈韵之收拢指尖,忽然说:“小徐,我要一个喝水杯。” 徐方亭微愣,说:“要不要再看看别的?” “喝水杯是刚需,你为什么不满足我?” 徐方亭看了他一眼,这人好像还撅了撅嘴,内容寻常的一句话,从他嘴巴里出来跟声讨似的。 “……我们去看看。” 又继续逛了一层,谈韵之在精品店挑了一个白底蓝猫的马克杯,拿起来试试手感,还潦草假装抿了一口水。 徐方亭忍俊不禁,莫名想起他买锅,里外敲敲摸摸,也不知道是玩闹还是专业。 谈韵之忽地手腕一拐,那杯“水”往她这边送,稍稍倾倒杯口,给她也喂一口似的。 徐方亭噗嗤笑出声,说:“你这是给人洗脸了。” 谈韵之另一手指腹刮了刮杯底边缘,平滑无刺,质感尚可,说:“就这个。” 徐方亭付了39块,等包装时,谈韵之抬起手机给人发语音—— “在逛街,小徐送了我一杯子。” 他放下手机,转头跟她说:“王一杭问我明天几点走。” “几点?” “我先看一下——”他左手拇指在屏幕上点动,好像在找些什么,“你家在哪里了?” 徐方亭提过杯子的包装袋,让出收银台,身上像有追踪器,谈韵之埋头便跟来,注意力还在手机上。 她灵醒道:“跟你方向不同,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谈韵之抬起头来,她也迎上目光,坚持道:“真的,那路不好走,给重卡压烂了没人修,你车底盘低,容易刮坏。” “……下次我换一辆来,”他收起手机,又自然接过属于他的杯子,“你生日过2号还是3号?” “啊,”徐方亭开始不确定答案,哪有人提前半年计划生日,“我不过生日。” 谈韵之点点头,她一口气刚要松下,只听那边又说—— “到底2还是3?” 谈韵之提着大包小包,像棵挂满礼物的圣诞树,静静立在她跟前。 她可能是一只小松鼠,只会搬走小坚果,不会觊觎大礼盒。 “2吧,身份证上面也是2。” “好,”圣诞树迎风一动,礼盒簌簌发颤,眼看要掉落、压扁小松鼠,“我们再去买一个行李箱。” “为什么啊……”徐方亭已经不会天真认为他买了带回沁南。 “箱子不是坏了一个轮子?”谈韵之率先起步,目光搜索店铺。 开学时的确坏了一个轮子,内衬像肠子似的吐出,放假那天谈韵之搬行李还嘀咕一句。 “但是我封了胶带,另一侧轮子还可以走。” “这里——”谈韵之自顾自拐进一家箱包店,大包小包暂放柜台边空凳,让她体会什么叫“放弃挣扎”。 徐方亭看着他自如跟柜姐交流,不禁想,可能像她这种人,上大学也谈不起恋爱。 第87章 行李箱外面过一层薄膜,徐方亭没完全撕掉,只把轮子和栏杆这几处抠破,留着外衣。 搭上熟悉的班车回仙姬坡,车厢内乘客比去年又少一些,中途招手上车的人也没几个。 小时候某个国庆,她跟徐燕萍搭车进市里,在仙姬坡村口压根挤不上过路车,出到镇上汽车站也是人山人海。她们后来和几个人拼了一辆三轮车,摇摇晃晃半小时,她后脑勺不时撞上车棚的铁杆,吃了一路灰尘,到了县城车站依然挤半天长龙,有人险些打起来——记忆中的乡下总是呈现一种失序的混乱。 时间尚早,徐方亭在镇上下车,顺道去看小童老师,免得改天还得再出来一趟。 行李箱轮子顺滑,估计坐一个谈嘉秧上去也没问题,她从汽车站走到市场没怎么费劲。 对联摊支起来了,但因并非街日,外出务工大潮还未返乡,逛摊的人不是很多。 徐方亭这才恍然,大城市并没街日闲日一说,只有在人流量不大的地方,才需要约定日子出来摆摊,减轻成本,效益最大化。 事先在微信上打过招呼,徐方亭直接奔赴探店。不但小童老师在摊铺里,还有多了一个坐藤编婴儿车的小姑娘。 小童老师没再写对联,坐藤椅前给小姑娘摇摇铃。 “咦,小童老师,谁家的小姑娘?”徐方亭靠边放好行李箱,同样蹲到藤椅前,对上小姑娘灵动的眼神。 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NT,遍地都是NT,好像谈嘉秧成了唯一一个星星的孩子。随着距离变远,谈嘉秧日渐进步,从视频上瞧,他似乎跟NT没什么区别,这一瞬间的认知似乎能麻痹神经,给人带来一种平淡的希望。可当昨日浮现,谈嘉秧的异常无法抹去,每一个细节都在给他扣上摘不下的“帽子”。 小童老师瞧着比去年精神,喜笑颜开道:“我女儿,一岁零一个月,刚会走。” 徐方亭惊诧一瞬,慌忙收敛的尴尬还是在脸上遗留下蛛丝马迹。 “真可爱!”下一瞬她倒是真心实意。 “是吧!”小童老师怜爱地看着女儿,“我觉得我捡到宝了!” 徐方亭从藤椅上挂着的玩具挑了一只会叫的小鸭子,吱吱吱吱,在小姑娘眼前逗她。 “妹妹叫什么名字呀?” “阳阳,”小童老师说,“大名童静阳,暑假我接她回家那天刚好暴雨就停了。” “阳阳。”徐方亭喃喃,秧秧,都是小太阳般可爱的名字。她特意扫了眼小童老师的左手,依然没有婚戒的踪影。 阳阳抬头瞧她,双眼水灵,忽然伸手轻轻抓空气,“呀”了一声,露出上下几颗玉米粒般的小乳牙。 “呀——”徐方亭笑着接住她的手,跟她晃一晃,大半年没亲近小孩子,她有些想念谈嘉秧了。 “呀!”阳阳双手往藤椅桌板一拍,扶着站起来。 “哎哟哟——”小童老师立刻去扶她,将她从藤椅中释放,“会走路了就是坐不住。” 阳阳颤颤悠悠走动,仰头将摇铃伸给徐方亭。 “要不要姨姨抱抱?”徐方亭拍拍手,打开怀抱迎接她。 小童老师纠正:“叫姐姐。” 小姑娘向她走两步,有点认生,旋即摇摇晃晃转身,扑向她妈妈。 徐方亭没多大失落,笑道:“就是姨姨,比她大的小哥哥都叫姨姨,对不对?” “姨姨就姨姨,升级一下,”小童老师自然模仿幼儿口吻,然后说,“你们当初送的小金锁终于用上了。” “嗯!”她重重点头。 “小姑娘漂亮吧,”小童老师晃悠着女儿,“像她妈妈。” “气质像你。”徐方亭也不算恭维。 “阳阳,你听听,”小童老师笑道,“你姨姨嘴巴真甜,以后你要多学学她。” “啧!啧!啧!”阳阳甩着摇铃开始说婴语,这个月龄的谈嘉秧估计只会笑眯眯,还不是看着人笑。 小童老师突然一叹,压低声说:“我做了两次试管,没成,上年纪了不想折腾,干脆领养一个。孩子啊,都是缘分。——是不,我的小阳阳?” 许是徐方亭凑巧拥有育儿经验,在大城市呆了两年,观念不至于太落后,小童老师乐意把她当普通成年人。 “现在多好啊,女儿才最懂妈妈。我之前带那个小男孩,可爱是挺可爱,可有时觉得自己和他生活在两个世界——不仅仅是物质方面——”徐方亭想起谈嘉秧爸爸葬礼上,那些亲戚们对男丁的推崇与狂热,哪怕只是一个被抛弃的孙子,也比养在身边的孙女金贵,“我就想着,如果我是个男孩,我妈一定会更开心。” 小童老师比她多吃十年米,哪能不懂,一针见血道:“重男轻女呀?哎,哪都一样,我前夫家就他一个儿子,所以怎么样都要给人家生个孙子的。” 徐方亭没见过小童老师的前夫,只听同学的“内部消息”,据说也是一个老师。 “啊……我还以为,老师家庭,观念多少会先进一点。” 小童老师习以为常,淡淡地说:“我们学校的老师,女儿都大学毕业了,开放二胎后,一直在拼二胎。” 徐方亭默算年纪,跟徐燕萍差不多,想象她妈妈如果二嫁拼三胎—— 她使劲皱了皱鼻子。 “有一个做了两次试管,也没成;有一个生了儿子,高兴死他爷爷了,说盼了二十年终于盼来一个孙子,”小童老师说,“还有一个老师,女儿都生小孩了,还领养了一个男孩——我就是他介绍渠道的。” “啊?这年头还能领养到男孩?”徐方亭瞠目道,“小时候路边纸箱丢的可都是女孩……” 她其实也没凑近纸箱确认,都是大人们告诉的。 “有啊,”小童老师说,“有些阿三阿四生下来不要的,就送人了。” “……”徐方亭一时间不确定谈论对象是一个孩子还是一件东西。 小童老师如觅知音,跟她絮絮叨叨。若不是小阳阳得回家吃粥,对话可以持续到天黑。 临近中午,徐方亭搭乘班车回到仙姬坡。半年间隔不及以前久长,再说离家不远,重新走在乡道上没有以前那般厚重的感触。 徐方亭刚到孟蝶家的路口,徐燕萍骑着小电车风过来,在她跟前刹车。 “哎,你回来得正好,”母女间省去寒暄,徐燕萍单刀直入道,“快跟我去孟蝶家一趟,她们两个打起来了,要命!” “啊?!怎么回事?”徐方亭在校关机,错过许多八卦秘事,连孟蝶何时回来也没听说。 徐燕萍帮忙把行李箱横搁在踏板上,说:“你换新的箱子了?真好看。” “以前那个轮子坏了,”徐方亭跨上后座,扶着徐燕萍的肩膀,“我以前的东家买给我的……” “人那么好呢……” “嗯。” 徐燕萍忽然说:“孟蝶是不是给了你一个红包?” 徐方亭懵然片刻,说:“大半年前的事了,那会要离开沁南回来读书,她就给我了。” 徐燕萍说:“孟蝶没工作,还要养一个孩子,你以后别再拿了。” 孟蝶刚出去打工那会,过年也会给她红包,徐方亭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强辩道:“她女儿出生那会,我也给了红包呀,礼尚往来。” “可不是,”徐燕萍说,“婆家怨她没收入还乱花钱,她就带着女儿自己搭车回来了。她老公都追上门要接人回去。” 徐方亭闷闷道:“那么多规矩,我以后不拿就是了……” 行车风急,母女俩没再聊天,风风火火赶赴孟蝶家。 孟蝶家在山脚下,巷道狭窄,仅一车通行,掉头费劲。门口挤了一辆福特嘉年华,两厢白色,略显老旧。 徐燕萍停好车,扶稳行李箱,示意嘉年华一眼,悄声道:“孟蝶老公花三万买的二手车。” “噢……”徐方亭又看了眼,沁南市车牌需要摇号,嘉年华上的还是外地牌。 孟家屋子果然动静不小,但没有喊打喊杀,只是大声争吵。 徐方亭和徐燕萍走近敞开的大门,孟蝶抱着女儿枯坐墙脚,阮明亮隔了两张矮凳坐在一旁,孟蝶妈妈叉腰站在夫妻俩面前,气势汹汹数落道: “明亮开那么久的车来到家里接人,你怎么结了婚还耍小性子?” 徐燕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上前相劝:“不要吵架,不要吵架,有话好好说啊!难得小蝶回来一次,一年也就这么一次了。” 但没人理会她。 孟蝶怒气丛生,甚至连徐方亭也视而不见,红着脖子叫道:“难道我结了婚,在自己家过年都不行吗?” 一岁半的小姑娘岂肯一直安坐大人怀里,不多时便挣扎下地。孟蝶这副状态也匀不出精力盯小孩,徐方亭忙过去帮她看着,孟蝶对她挤出一个恍惚的笑。 孟蝶妈妈说:“出嫁的女儿初一不能回娘家,这是传统!你看看仙姬坡的女人,有哪个结了婚还在娘家过新年?” 徐燕萍轻拍她肩背,宽抚道:“消消气,消消气。” 徐方亭下意识看向孟蝶,想跟她确认说法的真实性,她可真是闻所未闻,也不知道有何深远的效用。 孟蝶又是没空理她。 孟蝶妈妈说:“就算是你萍姨,家在仙姬坡,嫁在仙姬坡,正月初一也而不能回娘家,会影响娘家财运的,你懂不懂?” “……” 徐方亭可算知道这两年家里越做越穷的“原因”。 孟蝶嘴硬道:“我去年没回来,也没见你们财源滚滚啊!” “哎,你让你姐妹听听你讲这什么衰话,”孟蝶妈妈咆哮道,“你再问问你老公同不同意。” 阮明亮两手交握,抿了抿唇,像仙姬坡的许多外地女婿一样,来岳家说不上几句话,多半时间在发呆。 徐燕萍调和道:“叫她老公留下来过年不就行咯。” 徐方亭附和道:“对啊,一举两得,孩子那么小,假期那么短,两地奔波也累。” “老公……”孟蝶看向阮明亮,目光像看唯一出路。 阮明亮展现外地女婿的安静特质,沉默半晌,嗫嚅道:“我爸年三十生日……” 孟蝶眼前一暗,泪涌而上,跳起来骂道:“我去你家可以,凭什么你来我家不行?” 孟蝶妈妈斥道:“都说了小孩爷爷生日,当然要回去一起过,你怎么结婚了还那么不懂事!真是气死我了,白养你那么大!” 乡下屋子地方下,小姑娘要到处转,徐方亭只能追着她跑,不忘回头帮忙:“姨,她想仙姬坡,你就让她留下来呗。哪有结了婚自己家都不能回的……” 徐方亭刹那间红了眼,这好像不再是假设与抗辩,而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娘家泼出去的水,婆家外姓的媳妇,出嫁的女儿是没有家的。 孟蝶妈妈一摆手,说:“亭亭,你没结婚,说了你也不懂。——总之,你今天一定要跟你老公回去,不然村里人还以为我教不好女儿,大过年没礼数,被婆家赶出来了呢!” 孟蝶一顿脚,泫然道:“行,今天出了这个门,我以后在仙姬坡再也没有家了!” 她转身回房,嘭地一声,把行李箱放倒在地,开始往里面摔衣服。 孟蝶妈妈嘤嘤呜呜,抹眼眶感慨怎么生出这么难管教的女儿。 徐燕萍劝她少说两句,现在也有一年跑一边的,她在工地上就认识一对。 孟蝶妈妈还是那句话,不去婆家过年,结婚干什么呢。 徐方亭正要把小姑娘一起抱进孟蝶房间,想了想,拐弯塞进她木愣愣的爸爸怀里。 徐方亭走进孟蝶的房间,这还是她以前住的那间,只不过一年才回一次,一半空间堆了杂物。也许再过几年,等她弟弟结婚,杂物会搬空,变成她弟弟小孩的游戏间,反正父母不会给出嫁的女儿预留房间。 “真的要走吗……”冬天小孩衣服繁多,徐方亭不禁吸了吸鼻子,帮忙把小衣服叠好,由她放进行李箱。 “那还有其他办法吗。”孟蝶一直埋头整理东西,动作利索,仿佛有多年劳作经验,让人忘记她也才二十岁出头。 阮明亮车技一般,在狭窄小巷倒车费了一番功夫。 等终于倒好,孟蝶才把女儿放进后座,嘉年华不是阮明亮一人所有,一家人都靠这辆车出行,后排没有儿童椅,方便捎上更多人。 孟蝶眼眶未干,鼻头发红,缓不过气般笑了声:“亭亭,我走了啊。” “嗯,”徐方亭皱皱鼻子,姐妹间很少有这般煽情的时刻,实在难以自持,“暑假……我去沁南找你们。” 孟蝶忽然一把抱住她,埋进她肩窝,热流滑进她的脖颈。 长大以后,她们再也没有这般亲昵的举动,至多走路挽胳膊,连手也不会牵,却把亲密分给男人。 徐方亭也下意识回抱她,跟着她抽鼻子。 孟蝶妈妈伫立家门前,瘪着嘴巴,低头转身进屋。 徐燕萍看看两边,有苦难言,托着一边手背留神着车里爬上爬下的小姑娘。 “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孟蝶抬起头拍拍她后背,凌乱发丝跟她缠在一起,“不要像我一样……” 徐方亭张开嘴巴,双唇颤抖,像步入极寒之地,发不出一个音节。 孟蝶弯腰上车,隔着车窗跟她摆摆手。 小电车停在嘉年华前,徐燕萍母女俩不得不先走。 徐方亭将上车时,脑筋一转,背对着徐燕萍上车,扶着车尾箱。 徐燕萍回头看一眼,只叮嘱一句坐稳。 小电车悠悠上路,像给嘉年华开路。 天色转暗,阴风阵阵,孟蝶母女坐后排,徐方亭其实看不到她。 等开到下坡的岔路口,嘉年华和小电车拐上两个方向,徐方亭能看见嘉年华的车屁股了,依然看不见孟蝶。 再下一个路口,连嘉年华车屁股也没了。 孟蝶这一走,以后仙姬坡的长辈又多了一例训斥出嫁女儿的实例:你看,孟蝶当初闹得那么凶,不还是要去婆家过年,没有用,传统就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妈——”徐方亭叫了一声,吃进不少寒风,肚子似乎跟着凉了几分,“我以后不结婚行吗?” 生不出孩子会像小童老师一样被离婚,生出孩子还得为每年过节在谁家过操心,有家不能回,孩子的可爱真能平衡一切烦恼吗? 徐燕萍郎笑两声,大声说:“就想着结婚的事,不会有男朋友了吧?” “没有啊……”徐方亭脑海莫名闪过一张脸,他跟她咧嘴一笑,又消失了。 “男朋友都没有,你就想着结婚的事。” “我是说以后……” “不结婚老了干什么呢,”徐燕萍浑不在意道,“你年纪还小,以后你就不这么想了。” “……” 冬风跟竹枝扫把一样刷着脸,似乎又冷了几分,刹那间,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飘到脸上。 “啊、下雨了。”徐方亭摸摸脸叫道。 徐燕萍加快马力,自言自语道:“怎么就下雨了呢,我的干豆角还晾在外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这八个字乍然撞进徐方亭的脑海,带来颠簸般的视觉眩晕。 她不禁抬头,天空铅云冻结,天色暗沉如傍晚。 也许有一天,妈妈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离开她。 第88章 舅妈给徐方亭家送来一捆新摘的菜花,用簸箕挑来,菜叶子鲜挺,黄菜花还没蔫。 她目光一直盯着徐方亭的行李箱。 “亭亭,你这箱子看着质量挺好,在哪买的,多少钱?” “……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徐方亭学聪明了,尽可能财不露白。 舅妈放下菜花,没放下探究,往冬天罩衣上抹掉手上的水,过来推动一下。 “哎哟,这轮子挺顺滑,做工也很细,起码得好几百吧?——萍姐,要吗?” 她猜的价格只能买这行李箱的半边,徐方亭默默等着话题调转方向。 徐燕萍将电瓶车钥匙挂好,说:“不是我买的,我不知道。” “哎哟,亭亭,”舅妈语带数落,“现在家里就你妈一个人挣钱,挺不容易,你也要体谅体谅她,东西能省就省一点,把钱用在关键的地方。以后上了大学,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徐方亭家缺少一个“一家之主”的父亲,于是其他亲戚总想桃代李僵,替父亲教育她。 复读以来,她可真没问过徐燕萍要钱,存款丰足,可以支撑她平顺过完这一年。她默默希望母女俩可以相互独立,妈妈不用家庭债务拖累女儿,女儿也不因生活费给妈妈负担,经济保持相对清爽,提高生活的安全系数。 “都说了是别人送的。” 徐方亭生硬强调,看了徐燕萍一眼,那边转开眼神,可能也不信这一说辞。 “你哪里交的那么有钱的朋友啊?给我介绍一个?”舅妈不依不挠道,“亭亭,你可别因为男人的小恩小惠把自己给卖了啊!” “以前的东家!”徐方亭气道,“过来舟岸办事,顺便来看一下我而已。” 舅妈说:“那你这东家可是个大善人啊,辞职大半年还会来探望……” 徐方亭直接推着箱子回房,躲进自己的黄金屋。 这年寒假多亏有书可读,她有充足理由闭门不出,就连徐燕萍这趟也是提前休假回来,就是怕她学习一天累了,没人做饭,一个人含糊乱吃,营养跟不上,把身体搞垮。 阴雨绵绵的天气持续一周,气温持续走低,徐方亭穿上新的羽绒服,谈嘉秧也穿上她给买的那一件。 等天气终于放晴,夜空恢复澄明,猎户座在高空遥望小小村落,徐方亭也该回校补课。 她爬上楼顶,把脖子仰酸,终于拍下一张满意的仙姬坡夜空图,发给了谈韵之。 亭:「小东家,看我们这里,乡下可以看到月亮和星星。」 “看、不、到。” 晚上十点,TYZ像躺着,胸腔挤压出来的声音有点慵懒。 徐方亭检查一遍,图片已经发送成功。 亭:「我给你发图了呀。」 TYZ回一张图,一轮缺月悬浮在高楼之间。 看方位,应该是在榕庭居的阳台。 亭:「有空来乡下看。」 TYZ:“有人不要我去。” 徐方亭回头一览四周,家里是平房,楼梯入口常年封闭,防止她哥哥意外坠楼,因此也没有砌围栏,光秃秃的一片,临近边缘的地板积水起了霉。 周围的房子一栋比一栋高,势必要在高度上碾压邻居,她家是村里少见的平房,一般家里至少也有两层。 舅妈前几日打趣,叫徐燕萍存钱把家里装修一下,不然徐方亭大学谈了男朋友带回家,人家一看家里这房子,凳子没坐热准跑了。 读初中时王一杭曾来过她家,那会同学家境差距不大,她沉迷学习,没什么贫困羞耻感。 现在换了一个人,以前那一套心理法则似乎失效了。 楼梯窄,没有扶手,徐方亭习惯性挨着墙壁缓缓下楼,到了房间才给他回复: 「以后有机会可以去乡下农庄。」 * 学校规定下午7点前返校,徐方亭早上十点便到了,还不是第一个—— 钱熙程依然在她前面。 相处一学期,两个女生间已没有国庆那般生涩,久别相见,自然亲昵几分,便约着一块出校门的快餐店吃饭。 饭菜过半,店内嘈杂,她们不聊点什么,似乎显得太过生疏。 钱熙程忙于学习,很少主动开话题,这会淡淡开口,也是学习相关。 “你上一次考试、考得怎么样?” 徐方亭摇摇头,说:“不好。” “我也是……” 徐方亭讶然抬头,筷子夹着一块咕噜肉没送嘴里。 “我以为你稳定发挥呢。” 钱熙程苦笑:“我要是稳定发挥,现在就在大学了。” 两人又开始交流失分科目和知识点,约好一会上教室一起研究。 意外的试探拉近她们的距离,甚至激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在这个80号陌生人组成的新集体里,是多么难能可贵。 晚上全员返校,丁大海强调完纪律和生活问题,便开始公布这一学期的资料费。 下晚自习,徐方亭想着那三位数的数额,不禁轻轻叹了声:“好贵。” 宣洁轻轻撞了她一肘子,低声揶揄:“你一个穿AJ的有钱人也喊贵,鄙视你哦。” 两只崭新的鞋子稍稍摊开,徐方亭不由低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说:“不是我买的。” 宣洁说:“你可别说是家里人买的哦。” 徐方亭无奈道:“我家要是买得起,我就先把那一床冬被换成鹅绒被,十斤棉花被实在太重了,每天起床肩膀都压得有些酸痛。” 宣洁也是第一次见到那般夸张的棉花被,偶然窝过一次她的床铺,直叫睡不习惯。她的可是轻薄温暖的鹅绒被。 宣洁努了努嘴,嬉笑道:“那就是男朋友送的。” 徐方亭摇头,搓玩起错题本的页角,坦率道:“你见过他的,我的衣服都是他买的……” “哇靠!”宣洁笔一丢,转身踩住她的椅子底杠,“你到底怎么认识这样的土豪?” “就……机缘巧合。” “他真的给你买衣服?” 徐方亭望着错题本点头,耳朵有些发烫,宣洁即便不像舅妈那边嘲讽,谈韵之的热情令她受之有愧,脊梁骨总是挺不直。 宣洁戳了戳她的侧腰,暗戳戳道:“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没有,”徐方亭缩了缩身子,不禁笑道,“我跟他就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会看对眼。他送了我那么多东西,我只送得起他一个杯子,你想想看啦。” 宣洁睁大眼,扒拉过她的手握紧,颤抖道:“乖乖,姐姐,你竟然送他杯子,好暧昧哦!” 徐方亭疑惑道:“就喝水杯,他说要的。我都不好意思送,那么小的东西……” “他说要的!”宣洁激动地摇着她的手,“哎哟哎哟,不得了,这是要一辈子的意思啊!” “……就一个喝水杯,哪用得了一辈子。” “一杯子,一辈子,”宣洁道,“你体会体会,是不是这个意思?” “……” 徐方亭心跳怦然,鸡皮疙瘩起了一层,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嗤笑道:“哪有那么夸张,就是一个喝水杯,刚需啊。” “哎,你真是木头脑袋。”宣洁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发顶。 “我才不像你自作多情,”徐方亭瞥见钱熙程起身,收起错题本,掏出英语短文剪辑,起身道,“熙程要走了,你走不走?” 宣洁也抄起自己的夜读本跟上。 三人并排快步下楼,没有高一高二的校园比往日更显静谧。 “熙程,”下至一楼,离操场还有一小段距离,宣洁抓住机会闲聊,“你知道男生和女生之间,送杯子是什么意思吗?” 徐方亭瞪她一眼,宣洁立刻撇开她,从后方换位到钱熙程身旁,自来熟勾住她的臂弯。 钱熙程淡淡道:“就‘一辈子’的意思吧。” “看吧,”宣洁探头回瞪徐方亭一眼,“熙程都懂,你怎么那么落后!” 徐方亭讪讪道:“熙程,你怎么会知道的?” 钱熙程说:“电视里的言情剧都是这么演的。” “噢,”徐方亭瘪了瘪嘴,“小时候我家没电视机,不怎么看过。” 宣洁在城里长大,自然理解不了这种成长缺失,诧然啊了一声。 钱熙程冷不丁说:“我住的地方也没有,跑亲戚家看的。” 徐方亭和宣洁陷入默然,只不过两边原因各不相同。 宣洁小心翼翼道:“方亭,那你都不看言情小说的吗?” 徐方亭再度摇头,吸了一口凉风,牙关颤了颤,说:“我读初中的镇上只有一家文具店兼卖杂志,书类不多,言情杂志好像有,但我也没钱买呀。都是从学校图书馆借书看,基本没有言情小说。” “我也是,”钱熙程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今晚大概是她谈论自己最多的时候,“以前住的地方附近有一家很破旧的租书店,我经常到那里站着看书,又不租书,后来老板嫌我碍眼,看到我就拿扫把赶。” “嗯,我去同学家看电视也这样,她妈妈觉得是我唆使她女儿开电视,不怎么让我进她们家了,每次都说‘你们出外边玩吧,电视看多了伤眼睛’,”徐方亭笑嘻嘻道,“对亏了她,我现在还不用戴眼镜。” 钱熙程笑笑看她一眼。贫穷让她们对命运怀有相似的感知,勤奋又将她们紧紧拴在一起。徐方亭不禁挽住她的胳膊,也感觉到她特意勾起手臂,以前她们可都各走各的,两人之间永恒隔着一条过道。 “噢……”宣洁挠挠头,轻轻叹道,“我们要不要高考后一起去网吧通宵,想看什么就什么,玩个痛快。” 徐方亭淡嘲道:“宣宣,不跟男朋友开房啦?” 宣洁嘿嘿笑:“当然是一年一种庆祝方式啊!” 钱熙程跟不上话题,却罕见干脆道:“嗯,一起去网吧。” 徐方亭立刻附和:“一起去网!” 宣洁不着痕迹绕回话题,说:“方亭,你打算怎么处理杯子?要不下一次见面暗示一下?” 徐方亭敷衍道:“高考后再说吧。” “也是……”宣洁终于放过杯子,但嘴巴还闲不住,“你们有没有发现,今晚那两只公鹌鹑异常安静,不像上个学期一样叽叽来叽叽去了?” “这才刚开学第一天,”操场尽在眼前,徐方亭不自觉展开她的本子,准备沐浴灯光,“我们读书吧。” 两只公鹌鹑不但第一天没叽叽,一整个春天,甚至入夏也不再叽叽,看上去开始叽叽自己的分数去了。 开学便是100天高考誓师大会,教学楼电子大屏显示倒计时,数字一天天变小,徐方亭的分数一个阶梯一个阶梯地爬升。 她和钱熙程互相帮忙,把棉被收进蛇皮袋时,两人的成绩稳居班级前二,保持在年级前50名,211在向她们招手。 宣洁成绩也在稳步爬升,有望冲刺一本线。她和男朋友联系频次降低到每周一次,有时甚至忘记。徐方亭偶然好奇过一次她是不是很久没上顶楼平台,宣洁大手一挥,豪迈道:“男朋友哪有学习香,跟着徐姐和钱姐才有肉吃!” 对照之下,徐方亭和谈韵之保持月度联系还算不赖。第一次统考时,她告诉他成绩回升,后面考试越来越频繁,成绩趋于稳定,便不再特意报告,聊天话题多与谈嘉秧有关。 四月底通话,谈韵之说五一过来舟岸市,顺道来看她。徐方亭欣喜应好。 往年五一出沁南方向车流拥堵,谈韵之早上五点不到便出门,成功避开出游高峰。 中午十二点半,帕拉梅拉抵达舟岸一中校门口,阳光下,反光的白色车身让人恍如置身梦境。 车窗降下,王一杭坐在副驾座,多一个人轮换开车,不然估计谈韵之到不了那么快。 他皱着眼睛,朝她招手。 之前约好一起吃午饭,徐方亭走近,准备拉开后座门,窗玻璃应验般突然降下,稚嫩而清脆的声音飘出来—— “姨姨。” 徐方亭心头一紧,忘记开门,下意识弯腰,从车窗往里瞄。 谈韵之后方的儿童椅上,谈嘉秧精神抖擞地冲她笑眯眯。 徐方亭咧开嘴,没笑出声,面容定格了一般。车身发烫,热意烘腾,眩晕的一瞬,不真实感愈发强烈,她仿佛真的跌入一个美妙的梦境。 “姨姨!”没有任何人提醒,谈嘉秧又使劲喊了一声,兴奋难掩。 “哎——”徐方亭眼眶一热,拉开车门坐进去,笑了笑,声音颤抖,“我们谈嘉秧会主动叫人了!” “姨姨——!” 谈嘉秧咔咔发笑,不过瘾似的,又喊一声。 “哎——!” 徐方亭想抱他。碍于安全带束缚,谈嘉秧身子不方便过来,她只能潦草拥了拥他的肩膀,握住他手背往自己脸贴了贴。将近一年未见,小手大了一圈,依旧带了点肉,但又不至于过多显臃肿迟钝。 谈韵之扭头,戴着墨镜,乍一看稍显冷酷与陌生,可当他咧嘴而笑,熟悉的小东家又回来了。 “谈嘉秧,见到姨姨开不开心?” 谈嘉秧笑出牙龈,嘻嘻道:“开心!” 徐方亭吸了吸鼻子,搓一搓肉乎乎的小手,说:“姨姨见到你也很开心!” 第89章 徐方亭坐在后排,习惯性系上安全带。 王一杭听闻声音,不禁轻声一笑:“那么自觉,人家一看就知道你从沁南回来的。” 舟岸市不抓后排系安全带问题,一般人别说主动系,能安坐椅子已经再好不过。徐方亭听宣洁吐槽,她亲戚的三岁小孩坐她家车,抓着车内顶拉手就蹬上前排椅背,表演倒挂金钩。 只有沁南市这个地方会特别强调后排系安全带。 “习惯了,”徐方亭笑道,“你们开车累不累?” 王一杭说:“还好。” 凑成“们”的另一人正在开车,反应慢一拍,便在内容上拉回气势:“不累。” 王一杭:“……” 徐方亭转头问身边的小孩:“谈嘉秧,坐舅舅车车累不累呀?” “不累!”谈嘉秧语速飞快,听上去像连读的“倍”似的。才刚说完,他打起一个长长的哈欠,冒出一串滑稽的声音。 徐方亭又问:“困了吧?” 谈嘉秧哼唧一声,依旧容易烦躁:“不困!呃!不困——!” 徐方亭便说:“好吧,不困就不困吧。” 她问前排:“他路上有没有闹?” 算来这应该是谈嘉秧第一次出远门,以前最远也就去他生物父亲的老家临德市,车程只有来舟岸市的一半。 “不闹,兴奋过什么,”谈韵之说,“一路才眯了半个小时。” 徐方亭便转头问小的:“谈嘉秧,坐舅舅车车有没有乖呀?” “有呀!” 换上另一个问题,谈嘉秧显然平和许多。 任谁都讨厌重复,小孩也不例外。 长途奔波,懒得忙活,谈韵之直接在金域酒店订了午餐。 车入地库,停车下客,谈嘉秧便直接挂徐方亭身上,徐方亭费劲托住他的屁股墩,蹭了蹭他的脑袋。 “谈嘉秧,你现在可真重,姨姨快要抱不起你了。” 估计得有40斤,比1/3个徐方亭还重。 墨镜摘下,熟悉的样子回来,谈韵之给人感觉也亲切几分。 “谈嘉秧,快下来,你太重了,你姨姨手要断了。” 谈嘉秧手脚锁得更紧,使劲往上拱:“姨姨,你的手断了吗?” “没有,”徐方亭笑道,“我的手没有断。” 谈嘉秧立刻反驳:“舅舅,她的手没有断!” 谈韵之朝他伸手:“你太重了,舅舅抱。” “我不要,”谈嘉秧直接撇开脑袋,“我要姨姨抱。” “舅舅抱!” “姨、姨、抱!” 谈韵之一旦凑近,谈嘉秧便笑着推开他,大叫:“我要姨、姨、抱!” “姨姨抱你,”徐方亭掂了下沉甸甸的小崽子,“为什么不要舅舅抱?” 谈嘉秧估计有点困,埋在她肩窝,委屈既夸张又生动:“因为我要姨姨抱。” “为什么要姨姨抱呀?” “因为我就喜欢姨姨抱。” 徐方亭喜不自禁,表情没法管控。车库闷热,小孩温热软乎,她一点也不难受。 乘电梯上二楼餐厅,只有她们三人。谈嘉秧进门前还蔫在徐方亭身上,一进电梯立刻清醒,又开始观察天花板的通风口。 “姨姨,这里有个通风口。” “对。”徐方亭便挪到通风口底下。 谈嘉秧拼命伸手感受风。 “姨姨,它为什么没有冰冰风?” “因为它没有装空调。” 舟岸市的电梯不像沁南市的,没有空调便活不下去。 谈嘉秧又问:“姨姨,它为什么没有装空调?” 徐方亭开始察觉一点点异常,谈嘉秧学会唤人后,每个句子前面都要叫一次人,还是无法逃避核心的刻板障碍。 谈韵之冷不丁插话:“因为它没钱。” 王一杭:“……” 谈韵之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在评价舟岸市最豪华的酒店。 谈嘉秧又开始刨根问底,得到答案一知半解。 徐方亭抱了好一会,臂膀发酸,不着痕迹放他下地。谈嘉秧沉浸解疑,没有注意到已然落地,牵着她的手也不再闹着要抱。 五一假期,酒店办酒席的人不在少数,饭菜上得有点慢。 谈嘉秧开始不耐烦,气势要敲锅砸碗。徐方亭让服务员先上一碗米饭,他就着白饭大口猛干。 谈韵之凑过来问:“谈嘉秧,一会跟舅舅睡午觉,好不好?” “不要——!”谈嘉秧歪过身子避开他,尖声道,“我要跟姨姨睡。” “跟舅舅睡!” 谈嘉秧这副身高已经不用坐BB椅,直接滑下餐椅,挨到徐方亭身旁,瘪着嘴巴,一脸委屈。 “姨姨,我要跟你睡。” 谈韵之还在吓唬人:“跟舅舅睡!” 谈嘉秧眼睛皱起,面庞泛红,内眼角挤出两颗豆大泪珠,眼看就要嚎啕。 徐方亭哭笑不得,赶紧把人搂过来,轻抚后背:“中午跟姨姨睡,别哭了,啊。” 罪魁祸首坐正身子,淡笑着将餐桌沿盖着的手机翻一个身。 王一杭嘲讽道:“以捉弄小孩为乐,太恶劣了你。” 谈韵之瞪他一眼:“就你最正直。” 谈嘉秧抽着鼻子,由着徐方亭给他擦眼泪,委屈巴巴道:“姨姨,我要跟你睡。” “好好吃饭,吃完跟姨姨睡。”徐方亭把他送回餐椅。 谈嘉秧介意着谈韵之,那边眼神一扫过来,他便瘪嘴收下颌,使劲翻白眼。 徐方亭笑得合不拢嘴,说:“谈嘉秧,你什么时候学会翻白眼的?” 但谈韵之已经回答不上,随着谈嘉秧上幼儿园,每天接触的人变多,已经无法准确溯源哪个行为是跟哪个人学的。 点单终于陆续上桌,先是一盘经典粤菜白切鸡,鸡皮脆弹,肌肉韧度适宜,清淡蘸酱更是鲜美的灵魂。 徐方亭习惯性问:“有剪刀吗?” 谈韵之卡壳片刻,说:“忘带了。——他应该可以直接啃。” 他用公筷夹了砍剩的鸡小腿放到谈嘉秧碗里。 “谈嘉秧,大口吃肉。” 谈嘉秧抗议道:“不要大口吃肉!” 接着上来一盘特色的客家酿豆腐,谈嘉秧挖了里面的肉馅吃,水豆腐尝了一角,不喜欢,整块豆腐粘着饭粒舀起,颤颤巍巍往谈韵之碗里送。 “给你!” 谈韵之眼疾手快逮住他的手腕,把豆腐搁在骨头碟里,说:“你不吃的东西不要给别人。” 王一杭笑了两声,道:“真有前途。” 他从未经历过小孩子,不知道教育的困难,仅从路人角度为之一乐。 徐方亭以前从不吃谈嘉秧的残口剩饭,第一回 倒掉时十分心疼,后面餐餐剩饭,餐餐倒饭,便麻木了。 他以前也从来不会把吃剩的东西强塞给她。 谈韵之瞪了王一杭一眼,转头跟她说:“跟他奶奶学的。” “叶阿姨吗?”徐方亭怀疑自己耳朵,家里保姆姓叶,她们叫叶阿姨,谈嘉秧得叫叶奶奶。 “就是、亲奶奶,让谈嘉秧把不吃的菜放她碗里,给她吃,”谈韵之扫了王一杭一眼,那边没听出异常,面色不改,“她基本一个月要上一次家里吃饭,说看看亲孙子。” “噢……” 谈嘉秧的抚养权纠葛之激烈清晰如昨,金泊棠在派出所怎么置亲生儿子不顾,他死后金家人便怎么宠爱这个惨遭遗弃的小男孩。 “我没赶上……”谈韵之又补充。 “嗯……” 徐方亭下意识也瞟了王一杭一眼,以谈韵之的性格,不像会大肆宣扬家事,王一杭应该不知其中纷争。如果王一杭缺席,估计这句话会变成:“趁我不在的时候”。 谈韵之拒斥章琳,就跟金泊棠当初拒斥谈嘉秧一般,看对方像病毒。 如果章琳真心实意对小孩好,谈嘉秧多一个人交流,对语言发育和社交技能有促进作用。但如果她打抚养权的主意,挂羊头卖狗肉,给谈嘉秧注入不好思想—— 谈礼同不顶事,谈韵之又常日在外上学,真是鞭长莫及。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道:“他上幼儿园还被老师投诉,把自己不喜欢吃的菜放其他小朋友饭盘里。真是……” 徐方亭苦笑,耐心跟谈嘉秧说:“谈嘉秧,你不吃的菜要放哪里?” 谈嘉秧扫了她一眼,说:“放桌上。” ……好吧,总好过放别人饭盘。 徐方亭又说:“那可以放别人的饭盘吗?” 谈嘉秧义正辞严:“不可以。” “放别人饭盘会怎样?” “会脏的。” 随机小教学圆满结束,大人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餐食里。 吃过午饭,王一杭搭公车回家,徐方亭和谈韵之带着谈嘉秧上客房。金域酒店双卧室套房有限,这回入住的还是上次那间。 “我给他刷牙洗脸,”徐方亭说,“你开车累了先睡吧。” “我还好,”谈韵之推着谈嘉秧的16寸恐龙行李箱,正要推进次卧,顿了片刻,回转身道,“你们住主卧吧。” “啊?哪间都可以呀。”她习惯了次卧,无论在颐光春城还是短途外出,以前这也是保姆该呆的地方。 谈韵之直接把行李箱推进主卧,扬声道:“谈嘉秧,刷牙了!” 小谈工刚进入陌生房间,第一件事必然是“检查”通风口的位置,客厅和两个洗手间的都已经过扫描。 小谈工又指着消防喷头说:“舅舅,我看到了天花板有一个消防喷头,它——” 脑筋卡壳一瞬,谈嘉秧又续上:“舅舅,我看到了天花板有一个消防喷头,它着火了——” “嗯?”谈韵之撒开行李箱,随意坐到床边,耐心等待。 “舅舅,我看到了天花板有一个消防喷头,它着火了,就会喷水灭火。” 徐方亭刚才感觉无误,谈嘉秧这段表述里刻板思维已经很明显,一定要先叫人,句子断了一定要重头开始说。 “对——”谈韵之把消防喷头的作用重复一遍,再次催促道,“去刷牙吧。” 谈嘉秧又换上委屈巴巴的语调:“我要姨姨给我刷。” 徐方亭抽空问:“小东家,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叫人的?” 谈韵之思忖片刻,安静下来,愈发困顿,疲然一笑:“我也忘了,某一天突然就开始叫人,一分钟要叫上两三次。” 谈嘉秧现在发展可观,久别相逢,也不适合挑缺点出来研究讨论,她暂且捺下,笑着带人进去刷牙。 谈嘉秧不会主动问零食吃,大人也不会特意给糖,牙齿保护差强人意,没有蛀牙,就是口腔敏感,刷牙潦草,有一点点黄。 以前徐方亭她哥刷牙更费事,只能用毛巾裹着手指擦一擦,牙垢严重,常年口臭,蛀牙更是没法治疗。常人拔牙局麻即可,自闭儿不配合,得全麻。 她家压根没那个条件。 徐方亭给谈嘉秧先上牙线,再用儿童电动牙刷。 牙刷头只有豌豆大小,指示灯有好几种颜色,谈嘉秧指定要粉色。 洗漱完毕,徐方亭放他回床边,让他自己换睡衣——这也是小班小朋友该学会的生活技能。 谈韵之已经斜在床头,侧卧支颐,鞋子没脱,膝盖以外横出床沿。 徐方亭没带行李出来,洗漱后没有换衣服,很快了事。 谈韵之已经阖上眼,看样子又不可能入睡。 谈嘉秧站在床上提睡裤,歪歪扭扭,总之提上就是成功。他站起来,忽然丧眉耷眼,带着一股有些生硬的委屈:“姨姨,你抱抱我吧。” 谈韵之倏然睁开眼,道:“谈嘉秧,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嗲了?” 简直就是谈嗲秧。 徐方亭愣了一下,从未感受过这般撒娇的语气,心里快要起鸡皮疙瘩,笑着挨到床边。 谈嘉秧直接膝行而来,脑袋埋在她肚子上,撒娇语气更盛:“我最喜欢你了,我是你的乖宝宝。” 谈韵之:“……” 徐方亭揽紧他的脑袋,低头笑道:“我也喜欢你呀。” 第90章 谈韵之没能顶多久,梦游回次卧午睡。 徐方亭和谈嘉秧干躺在主卧床上。 空调房凉,谈嘉秧穿的轻薄的长款睡衣裤,直接从被窝抽出双腿,鲤鱼打挺压背面上。 “谈嘉秧,你不困吗?”徐方亭已进入每天午睡生物钟,甚至因为吃饭,晚了一个小时,眼皮沉重难耐。 谈嘉秧笑眯眯道:“不困!” “姨姨好困,我先睡一会可不可以?” “可以!” 徐方亭侧卧冲着他,手腕收进枕头底下,当真阖上眼皮。 小孩精力旺盛,充电半小时,续航八个钟。 谈嘉秧翻来覆去,不一会便跟徐方亭脑袋对脑袋,双脚蹬上床头板。 徐方亭给闹醒了,朝他无奈一笑。谈嘉秧咬着食指第一指节,也眯眼冲着她。 “睡吧。”她说。 谈嘉秧不回答,继续泥鳅滚。 徐方亭闭着眼,突然不闻周围动静,下意识睁开,那边盯着天花板发呆。 谈嘉秧见她睁眼,指着天花板一处问:“姨姨,那里为什么有个指示灯?” 徐方亭以为他指电视机开关,问:“是电视机吗?” “不是,那里,有个指示灯。”谈嘉秧依然手臂高举。 “什么颜色的?” “红色的。” 电视机的倒是蓝色灯。 徐方亭找了一会,天花板除了消防喷头,就只剩一个烟雾报警器,便问:“是白色圆形的盒子吗?” 谈嘉秧说:“是的。” 徐方亭说:“那是烟雾报警器。” 可是也没发现指示灯的影子。 “烟雾报警器……”谈嘉秧执着道,“烟雾报警器的指示灯为什么亮?” 徐方亭叫他让开一点,躺到他的脑袋处细瞧,烟雾报警器的通风口里,果然藏着一枚小红灯。 “……谈嘉秧,这都被你发现了。” 果然还是无法逃避关注局部大于全局的毛病。 “是的。”谈嘉秧懵懂道,又重复一遍前头问题。 徐方亭说:“因为它正在工作,所以指示灯就亮了呀。” 谈嘉秧神情严肃,思考片刻,宣布道:“如果它不工作,指示灯就、熄了!” 惊喜一波连一波,谈嘉秧竟然还学会了“如果”的表达。 徐方亭笑道:“是呀。” 谈嘉秧抿着横放的食指,研究他的烟雾报警器和指示灯。 徐方亭把他手指拉开,说:“不能咬手指。” 谈嘉秧忽然嘟了嘟嘴,眉眼耷拉,拱进她怀里抱住她的腰,贴着床单那一侧也要拼命塞手进去,让她压着。 “姨姨,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谈嘉秧大概察觉到她在教育人,语气不对,立刻使上高级又煽情的杀手锏,预防性撒娇。 不知该夸他机灵还是鸡贼。 徐方亭笑道:“你是姨姨的乖宝宝吗?” 谈嘉秧还是委屈口吻,像要失去什么似的:“是的。” “乖宝宝不要咬手指,好不好?” “好……” “姨姨也喜欢你,”徐方亭搂紧他说,“那你是舅舅的乖宝宝吗?” 谈嘉秧说:“不是。” 徐方亭哭笑不得,道:“为什么不是舅舅的乖宝宝?” 谈嘉秧说:“女生才能生,男生不能生。” “嗯?”徐方亭一头雾水,“生什么呀?” “生宝宝。” 徐方亭琢磨片刻,谈嘉秧可能以为谁能生小孩,小孩就是谁的乖宝宝。 “那、你是缪老师的乖宝宝吗?” “是的。” ……大概真的如此。 小孩子天真的逻辑打败她的睡意,徐方亭笑着,适当纠正道:“你也是舅舅的乖宝宝,好不好?” “好……”谈嘉秧没什么原则地答应了。 忽然间,她感觉衣摆给扯动,将近一年没经历“偷袭”,警备系统很灵敏,察觉到谈嘉秧并没再摸到她的腰肉,徐方亭便静观其变。 谈嘉秧说:“快把衣服塞好!” 徐方亭讶然而喜:“为什么要把衣服塞好?” “不给坏人摸你的肉。” “你是坏人吗?” “不是,”谈嘉秧正经道,“坏人在警察那里。” 这一举动,隐然有种“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高级感,徐方亭笑着把T恤衣摆塞进牛仔裤里面。 谈嘉秧像个永动机,床上翻滚不息,徐方亭只迷迷糊糊眯了不到半小时。 跟谈嘉秧呆在一起,徐方亭像回到颐光春城的日子,时间安排依然紧迫,操心的却是截然不同的问题。 徐方亭看他再无睡意,灵光一闪,问:“谈嘉秧,我们去超市,姨姨给你买玩具,好不好?” “好!”谈嘉秧马上如猴破石,从白色被子里蹦起来。 * 时近下午四点,谈韵之醒来出卧室,客厅地板已经拼起一圈铁路轨道,三节高铁摆放其上,谈嘉秧正在摆设各种路标和行道树。 “又给他买玩具……”谈韵之像一个责备孩子乱花钱的穷家长,心疼又无奈。 “他一进超市就说要这个,”徐方亭蹲在轨道边,“谈嘉秧,舅舅醒来啦,可以开高铁了。” “不会吵醒舅舅了!” 谈嘉秧拨动开关,高铁发出火车一样的轰隆,一拖三慢吞吞在轨道上转圈。轨道由两个圈重叠而成,岔路口带一个小开关,可以让其拐上不同轨道。 高铁发动后,谈嘉秧就坐在轨道中央看它轰隆。 “怎么不给我买?”谈韵之忽然说。 这声音、这语气,徐方亭恍然回到寒假,他要她给买一个喝水杯。 送杯子的象征意义又冒出来,徐方亭心跳莫名乱了一拍,好在还算有备而来。 “我带了一盒西瓜,切好的,放冰箱了,”她起身坐到沙发另一端,“谈嘉秧自己挑了一小盒蓝莓,吃了大半。” “西瓜……”谈韵之靠上沙发,侧身托着脸颊,幽幽盯着她,“吃完就没了……” 那只杯子仿佛直接扣上头顶,她小心瞥了他一眼,淡笑道:“要不……给你买个杯盖?” “还买只牙刷呢!”谈韵之咬牙切齿道。 徐方亭轻轻咬了咬下唇,才憋住笑意。 高铁忽然卡在轨道岔路口,轰隆声随之急躁,谈嘉秧跪地板,起起坐坐,急声尖叫:“高铁动不了了,帮帮忙,帮帮忙。” “不要着急,姨姨帮你。”不等谈韵之反应,徐方亭习惯性蹲到他身边救急。 “高铁动不了了,帮帮忙,帮帮忙。”谈嘉秧屁股墩砸了好几下脚后跟。 “姨姨来帮忙了,我们检查一下是哪里问题,不着急啊。” 99块钱的玩具,做工多少还有些粗糙,质感当然没有好几百上千的乐高优良,铁路轨道松弛,卡住高铁轮子。徐方亭花了一会调整,高铁终于呜隆回到轨道上。 “小徐,”谈韵之像等待了好一会,恰好在她修好之时说,“明晚给你过生,你可以叫上你同学。” 徐方亭蹲在沙发前,不自觉把沙发当靠背,差点坐到地毯上。她侧头微仰,费劲看了他一眼。 “订了一个包厢。”谈韵之补充。 徐方亭再推辞便显虚伪,何况从来也没能推掉。 “我多叫一个可以吗,平常就跟这两个聊得来。” “可以。”谈韵之反应飞快,像应“好”时的谈嘉秧。 “谢谢小东家。”徐方亭莞尔,见谈嘉秧已坐到地上,自己也干脆盘腿舒服窝着。 “男生不可以。” 一句话如一颗豆子砸到徐方亭的后脑勺,她不得不再次扭头,瞪他一眼,道:“怎么可能有男生。” “谁知道你,”谈韵之危险地皱了皱眼睛,“说不定哪天又冒出一个王一杭。” 徐方亭食指蹭了蹭鼻尖,敷衍啊了一声,忽然冲着小孩说:“谈嘉秧,要不要吃西瓜?” 谈韵之:“……” * 趁晚饭前谈嘉秧精力犹存,谈韵之载徐方亭回学校取过夜的行李。 “本来也想让谈嘉秧进去逛一下,”徐方亭下车前说,“但是可能临近高考,学校管得严,没有校牌进不了校门。” 徐方亭推开车门下车,刚好路边的红色消防栓映进门框,谈嘉秧倾身探头,兴奋指着叫道:“姨姨,我看见了一个消防栓,它像一个蘑古力。” 徐方亭偏开身子让他瞧清楚,弯腰朝里笑着说最后一句:“我进去一会就出来,应该不会超过半个钟。” 车门合上,谈嘉秧的问话也被关进车里。 “舅舅,姨姨去哪里?” * 徐方亭快速收拾好两晚的衣服,宿舍没有钱熙程,她到教室撞运气,果然给她逮到人,再晚一点,估计就跑食堂了。 百日誓师大会之后,班里又调了一次座位,经她跟丁大海强烈要求,她、宣洁和钱熙程变成了同桌。丁大海只是把她们从教室的一侧,镜像移动到另一侧。 徐方亭书包也没卸下,挤到中间宣洁的位置,轻轻唤了她一声。 钱熙程莞尔低语:“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徐方亭偏了偏身子,让她看清背包:“回来拿点东西。——还想找你商量点事。” “嗯?” “我明天生日,朋友给我庆生,在金域开了一个包厢,”徐方亭低声说,“我想你也来,还有宣洁,外加两个男生——上回寒假来找过我的——一共就我们五个人……噢,还有一个小孩子。就吃饭和蛋糕,前后应该不超过2个小时……” 钱熙程不假思索点点头。 徐方亭松了一口气,不禁抚胸道:“我还以为你说要学习。” 钱熙程温和笑道:“都学了好久,不缺这两个小时。” “嗯,”徐方亭松快颔首,“明天下午五点半,我们到校门口接你,行吗?” 钱熙程应过,待她开始挑要带出去的资料时,冷不防说:“是‘杯子男’吗?” “……” 徐方亭愣怔一瞬,噗嗤而笑,抽出错题本塞进书包,轻轻一叹,“那就‘杯子男’吧。——你们不要带任何东西,人来就可以了!” * 金域酒店的包厢空阔而安静,谈韵之没搞太夸张的仪式,只是让人拉了小彩灯——谈嘉秧最爱的一闪一闪——布置一面“HAPPY BIRTHDAY”的气球墙,菜色和蛋糕也没有铺张浪费。一切比徐方亭的设想隆重一些,惊喜恰到好处,又不至于奢华到叫她羞于承受。 最兴奋莫过于谈嘉秧,看到两张新鲜面孔足以叫他手舞足蹈,不停给宣洁和钱熙程介绍“天花板三宝”——空调通风口、消防喷头和烟雾报警器。 谈嘉秧叫她们姐姐,转头找徐方亭时嘴快,也喊了一声“姐姐”。徐方亭朝他一笑,谈嘉秧羞羞涩涩更正:“姨姨。” 宣洁坐椅子上,倾身弯腰,凑到他肩膀边:“姨姨是谁?” 谈嘉秧回转身,咬着下唇笑眯眯,说:“姨姨是我的乖宝宝。” “哇靠——!”宣洁直起腰,扭头跟钱熙程交换一个眼神,那边也展颜而笑;别说她们,坐徐方亭另一边的两个男生也绷不住,王一杭甚至叫了声“我去”。 “你好会撩人哦,帅秧秧,”宣洁故作正经道,“你长大一定是个撩妹高手。” 徐方亭合不拢嘴,以为他会说“姨姨是徐方亭”。 谈嘉秧忽然指着宣洁鼻子,笑着喷出一句:“你为什么说‘哇靠’?” 徐方亭忙按下他的食指,轻声说:“谈嘉秧,不能用手指指人的脸,不礼貌。” 然后,她才后知后觉,谈嘉秧竟然会对别人话里不明白的内容提问,这对于他来说是多么抽象的词汇。 她忙又搓搓他的手,以示安慰。 宣洁不跟小孩子计较,凑近他的鼻尖说:“因为我开心呀。” 谈嘉秧又问:“你为什么开心?” 宣洁冲同伴说:“来了来了,人类幼崽的十万个为什么。” “我问你!你为什么开心,啊?” 谈嘉秧正经的语气像教导主任训人,凶巴巴的,反而又激起一波笑意。 服务员敲门进来送蛋糕,谈韵之反串服务员,起身开箱,修长的手指仿佛为服务而造,姿势优美而利落解开蝴蝶结。 蛋糕单层,较厚,侧面粉蓝和嫩黄渐变色,顶部用巧克力做了方形黑板,上书“方亭:生日快乐,高考成功”,旁边还有奶油粉笔、巧克力三角板和奥利奥花托的向日葵——这一套妥妥的教师配置,宣洁又忍不住一声“哇靠”。 谈嘉秧也说:“哇靠!” 有人顾着吸鼻子,没来得及应他。 “哇靠!!”谈嘉秧再一次声明他的存在。 吸鼻子的人禁不住看了一眼开箱的人,声音湿润,不高不低:“小东家,谢谢你。” 还记得她的理想。 谈嘉秧忽然指着徐方亭,笑问:“你为什么说‘小东家’?” 宣洁“咦”了一声:“对啊,方亭,你叫他什么?” 钱熙程依然沉默居多,此时跟着望过来。 徐方亭淡笑低声:“回去再跟你们说。” 谈嘉秧再度套用他的句子模型:“我问你!你为什么说‘小东家’,啊?” 徐方亭轻快道:“因为你舅舅就是小东家呀。——看舅舅拿的金色、蜡烛,哎?” 一顶生日皇冠轻轻落在她头上,徐方亭不由按了按,帽围不大不小,刚好能卡紧脑袋。 她朝谈韵之笑了笑。 她在当公主的年纪没盼来她的生日蛋糕,如今好像可以晋升女王了。 蛋糕没有用数字蜡烛,而是一根金色礼花型的。 谈韵之握着赠送的打火机,准备要点蜡烛,手腕一拐,放下说:“王一杭,给我们拍张合照。” 他掏出手机递过去。 王一杭愣了一下,接过最新款苹果。 谈韵之抱起谈嘉秧,站到“HAPPY BIRTHDAY”前,徐方亭站到另一边,紧挨谈嘉秧。 宣洁和钱熙程凑到王一杭身旁,让出镜头。 宣洁忽然攀着钱熙程肩膀,跟她咬耳朵:“她们好像一家三口。” 钱熙程低头笑了笑。 “一家三口”在镜头里不是二缺一就是单人照,相识近三年,此时才留下一张像样的“全家福”。 后面其他三人轮番拍照,还把服务员请进来给五大一小合影。 谈嘉秧起先还算配合,比出剪刀手,后面眼神乱晃,直接发脾气尖叫:“不要拍照!我要吃蛋糕!” 当礼花蜡烛开始喷吐火星,谈嘉秧又给命中注定的会发光的东西抚平情绪,“哇靠”一声,一瞬不瞬盯了全程,生日歌只潦草跟唱几句。 礼花燃尽,包厢恢复明亮。 王一杭递过一个三指宽、手掌长度的扁礼盒,柔声说:“方亭,生日快乐。” 徐方亭以为生日宴已是最大的礼物,没想到还有小惊喜,忙接过,几乎不用打开便能猜知内容:应该是一支钢笔。 可是她也为以后回礼黯然一瞬。 “谢谢!” 谈韵之忙着准备蛋糕和订酒店,竟然忘记准备小惊喜。 这下他的才成了“吃完就没了”的礼物,而王一杭的会一直躺在她的抽屉,每次写字时都能提醒她:这是王一杭送的礼物。 他不由蹙了蹙眉,握着一边拳头轻砸大腿。 谈嘉秧放下蛋糕叉子,好奇去扒徐方亭的礼盒,谈韵之忙拽住他的手:“姨姨的东西,不要乱动。” 听着他语气有些急,谈嘉秧一嘴奶油挨着他一边膝盖,扶上他的大腿,又预防性撒娇:“舅舅,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哇靠!”宣洁接过徐方亭递来的蛋糕,分神叫道,“好嗲好嗲!怎么能那么嗲呢!” 谈韵之暗叹一声:“喜欢。” 谈嘉秧松懈而夸张地嘻嘻笑,眼里有光:“舅舅,你喜欢空调通风口吗?” “……喜欢。” “舅舅,你喜欢消防喷头吗?” “……喜欢,喜欢喜欢!” “舅舅,你喜欢烟雾报警器吗?” “……喜欢,喜欢喜欢喜欢!” 谈嘉秧仰头咔咔乱笑,向天花板暴露他的喉咙,然后又像个不倒翁似的,脑袋晃回原处。 “舅舅,你喜欢姨姨吗?” “……” 全场鸦雀无声,除了小孩之外都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也在等待一个反应。 徐方亭刚巧转身递蛋糕,撞上谈韵之抬起的眼神,不由怔了怔,若是蛋糕上燃着蜡烛,估计火苗早扭出舞姿。 谈嘉秧指着他的鼻子,语气硬了几分:“我问你!你喜欢姨姨吗,啊?” 谈韵之握住他的食指,一把将他拉进怀里,贴着他耳朵叽咕了些什么。 谈嘉秧给轻推回原位时,谈韵之喝醉似的,脸颊、耳根到脖子,全红了。 谈嘉秧不忘叫嚣:“舅舅,你为什么小声?——我问你!你为什么小声,啊?” 徐方亭把蛋糕往大的那边推,把小的拉回来,轻声说:“你舅舅肚子饿了,没力气,要吃蛋糕才有力气。——你也吃吧。” 谈韵之:“……” 第91章 生日宴一如计划,没超过两小时。 徐方亭带玩脱了的谈嘉秧上楼喝奶洗澡,期间又是各种诱哄,拉锯大战,疯猴才肯离开花花绿绿的包厢。 谈韵之开车送其他三人,回家的回家,回校的回校,跟王一杭约好明早出发时间——长假的最后一天,返程势必拥堵,他们得披星出发,像来时一般。 计划这么一摆,谈韵之来舟岸市的目的一目了然。 徐方亭用iPad放动画片,谈嘉秧点名要看《猪猪侠》,看完一集自动退出,再“点播”一集《小猪佩奇》。这已成喝奶习惯,动画片结束自动收摊,不会要求更多。 刻板思维促成好习惯,这方面令人十分满意,与之相反,坏习惯也同样顽固,让人头疼不已。 徐方亭给他洗澡,脑袋依旧是他的敏感区域,谈嘉秧只肯潦草往花洒下淋头发,再多一秒都是煎熬,有一滴水钻进眼睛或耳朵就要尖声大叫。 他的发型又变成大圆头,问为什么不去理发店,他说喜欢在家里让叶奶奶剪。 洗澡大战终于结束,徐方亭给他套上斗篷浴巾,领出卧室。 外边空调温度低,谈嘉秧立刻瑟缩,颤着牙关:“好冷!” “擦干穿快点衣服就不冷了,”徐方亭抱他上床尾凳,哪里铺着一条酒店毛巾垫脚,“来,姨姨抱抱你。” 徐方亭隔着浴巾搂了搂他,那边也圈住她的腰。 片刻后,她问:“还冷吗?” “不冷了。”谈嘉秧立刻说,反应之快,令人怀疑前头回答。 徐方亭掀开浴巾帮他穿快些衣服。 谈嘉秧忽然说:“姨姨,大人可以温暖小孩子吗?” 谈嘉秧的煽情句子库竟然还没耗尽,冷不防又惊喜了她。 徐方亭柔声问:“你说可以吗?” 谈嘉秧穿好长袖睡衣,忘记寒凉,光着屁股跑上床,在中央瞎蹦跶。他脚力不济,没几下就把自己摔床上,身体扭成一个倒U型。 外头传来刷卡提示,谈韵之回来了。 “快穿裤子,”徐方亭催促道,“光屁股会羞羞脸的。” 谈嘉秧像条蚯蚓动了动,整个人化为二维图像,就是立不起来。 徐方亭灵机一动,改口道:“谈嘉秧,过来,姨姨温暖一下你。” 二维谈嘉秧秒变三维,立起来,扑向她怀里。 “这才是姨姨的乖宝宝。” 徐方亭敦促他穿裤子。 谈韵之走进来,坐到床尾,说:“大小孩要自己穿裤子啊,谈嘉秧?” 谈嘉秧躲进徐方亭怀抱,又嗲声道:“姨姨,我是你的乖宝宝。” “乖宝宝,乖宝宝,”徐方亭简直无力招架,终于理解老人为什么那么宠小孩,远香近臭,一年一见,疼爱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让他干这干那,“快点穿裤子吧!” 谈嘉秧吃下去的卡路里化成无数问题:“姨姨,小孩子可以温暖大人吗?” “可以呀,”徐方亭说,“谈嘉秧现在就温暖姨姨,是不是?” “你们两个,”谈韵之一边手煞有介事地抚了抚胳膊,“好肉麻……” 徐方亭瞪了大的一眼,回头对着小的不禁又笑起来。 谈嘉秧自己套上宽松的长睡裤,裤头歪歪扭扭提起,还得徐方亭给挪正。 “姨姨,小宝宝是从哪个洞洞生出来的?” 徐方亭愣了一下,下意识找寻谈韵之的目光,对视一眼,仓促而尴尬,不如视而不见。 怕谈嘉秧又来那副教导主任的语气,她立刻反问:“那你说,小宝宝是从哪个洞洞生出来的?” 谈嘉秧不觉入了圈套,自问自答:“小宝宝是从妈妈下面的洞洞生出来的。” “……对,你好厉害啊!”徐方亭强自镇定,问谈韵之,“你教他的?” 谈韵之握着手机侧面敲两下膝头,瞪她一眼:“可能吗?” 徐方亭说:“那你为什么不教?” 谈韵之:“……” “不及格舅舅!” “……” 徐方亭低头问:“谈嘉秧,是谁告诉你,‘小宝宝是从妈妈下面的洞洞生出来的’?” 谈嘉秧正经道:“我告诉我的。” 两个大人不由噗嗤一笑,欢脱终于缓和了前头的尴尬。 谈韵之引导道:“谈嘉秧,是幼儿园老师说的吗?” 谈嘉秧说:“是的。” “是齐老师说的吗?” “是的。” 谈韵之看了徐方亭一眼,那意思再明显不过:看吧,不关我事。 徐方亭撇了撇嘴角,问:“谈嘉秧,齐老师怎么说的?” “齐老师说,小宝宝是从妈妈下面的洞洞生出来的,”谈嘉秧抬起两手,往下抓了抓空气,忽然盯着她问,“姨姨,我妈妈在哪里?” “……” 谈嘉秧语调正常,跟问通风口在哪里差不多,好奇多于悲戚。失去的并非眼前钟爱的东西,他估计还不懂悲戚。 徐方亭怔了怔,一语成谶变成了“不及格姨姨”。她又向谈韵之求救,那边不等她报警,忽然兜着手机站起来。 “妈妈在国外,”谈韵之挨在床沿,朝谈嘉秧敞开怀抱,“过来,舅舅抱——” 谈嘉秧蹦跳着过去,揽住他的肩头,问:“她为什么在国外?” 谈韵之低头轻拍他后背:“妈妈在国外给你挣钱买乐高,好不好?” “好……”谈嘉秧双眼出神,估计还一知半解,“国外在哪里?” “国外在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在哪里?” “很远的地方你看不到,”谈韵之说,“等你长大一点,舅舅带你坐飞机去找你妈妈,好不好?” “好,”谈嘉秧匆匆扫了一眼他舅舅说,“很远的地方要坐飞机才能去。” 谈韵之话题一转,问:“谈嘉秧,我们来找姨姨用不用坐飞机?” “不用,”谈嘉秧说,“是坐舅舅车车的。” 谈韵之松一口气,功德圆满般扫了徐方亭一眼。 徐方亭弯了弯唇,藏起心里那点酸涩。 谈韵之又说:“谈嘉秧,明天坐舅舅车车回家,今晚跟舅舅睡,好不好?” “啊——?!”谈嘉秧不再像之前一样凄厉尖叫,是压扁口型,用力发音,“我要跟姨姨睡。” “跟舅舅睡!” “啊——?!跟姨姨睡。” 谈嘉秧忽然嘟嘴皱眼,奋力假哭,脸不红,泪不流。 徐方亭哭笑不得,食指蹭了蹭鼻尖,强忍笑意。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唇角带笑,轻轻咬着下唇,静观其变。 谈嘉秧听不到安慰,悄悄摸摸开了一点眼缝,一瞥见舅舅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立刻又合上,卖力装哭,宛如影帝。 徐方亭笑出声,将他揽过来,说:“今晚跟姨姨睡,明天姨姨叫你就要起床,好不好?” 谈嘉秧立刻停止表演,使劲皱成猪鼻子,旋即用力撑起眼皮:“好。” “谈嘉秧,你答应不答应?” “答应。” “今晚跟姨姨睡,明天就要干什么?” “明天姨姨叫就起床。” 徐方亭满意拍拍他后背:“真是乖宝宝。” 谈韵之路过拍了下他屁股墩,说:“胳膊肘往外拐,有姨姨就忘记舅舅。” * 次日四点半,闹钟响起,徐方亭把谈嘉秧也拱醒。 “谈嘉秧,坐舅舅车车回家啦!” 谈嘉秧撑着床单坐起来,眼神迷茫,但好歹没有起床气。 谈韵之那边也传来动静,一会他开第一班车,需要吃点东西垫肚子提神。 谈嘉秧可以到服务站再解决早餐。 徐方亭给他刷牙洗脸,衣服挑了一套改良汉服——昨天她坚持要给谈嘉秧买衣服,谈韵之便让她选一套汉服,幼儿园端午节估计又要穿,去年中秋就有这要求,谈嘉秧刚好感冒请假,没赶上。 汉服是米色宽松七分裤,淡蓝色对襟短袖,比谈嘉秧平常夏装就多了一排盘扣,不影响爬高窜低。 上衣披身上,徐方亭准备速战速决帮他系扣子,谈嘉秧身子一扭,抢过来。 “我自己扣!” “好吧。”徐方亭只能蹲在他身旁袖手旁观。 谈嘉秧勉强能看见嘴上面的扣子,摸索好一会,磨蹭将之扣上了。 “姨姨,这是蓝莓扣。” “……” 徐方亭愣了一下,不由莞尔,只怪前天买的蓝莓太小了。 “能吃吗?” “能,”谈嘉秧低头阿唔一口,“吃掉了。” 徐方亭笑容像前天蓝莓,虽小但甜。 时近五点,谈韵之解决完第一餐,到门口问:“好了吗?” “嗯……” 徐方亭带谈嘉秧打头出门,谈韵之扣好谈嘉秧的恐龙行李箱,提醒她带上房卡。公车还没上班,徐方亭得等到天亮才回校。 她送他们到酒店门口,昨晚谈韵之送人回得晚,地库没有空位。 谈韵之往尾箱安置行李。 谈嘉秧一上车便自动脱鞋爬上安全椅,徐方亭猫腰给他系上安全带,挂上安全带固定夹。 “谈嘉秧,”徐方亭戳戳他的蓝莓扣,“等你穿汉服去幼儿园,姨姨就去看你,好不好?” 谈嘉秧迷迷糊糊:“好。” 徐方亭习惯性给他确认一遍:“姨姨什么时候去看你?” “穿汉服去幼儿园……”谈嘉秧说,“为什么要穿汉服去幼儿园?” “因为要过端午节,”徐方亭准备退出,眼泪却开始前进,“手放好,姨姨要关门了。” 嘭的一声,车后门合上。 谈韵之也站到她身旁,手里多了一个熟悉的红色方形东西。 “这个,拿回去。” 徐方亭两手往身后一背,退开一步,又是那句旧话:“我给谈嘉秧的,又不是给你的。” 明明塞在行李箱,不知道怎么给他翻出来。 “拿着!”谈韵之逼近一步,“不拿我直接塞你口袋。” ……牛仔裤的口袋,在屁股上。 徐方亭给这句话砸晕脑袋,迟钝一秒,给他逮住手腕,红包拍回掌心。 “你这人干吗!” 谈韵之瞪了她一眼,食指警告性隔空敲她门面。 “别那么多小把戏。” “……” 人家这叫一片热忱。 徐方亭也不示弱回瞪他。 “你好大力!” “……” 谈韵之讪讪松开,咕哝一句:“快考试了,留着给自己买好吃的。” “……” 听着跟猪崽上屠宰场前要喂饱似的。 两个人看看对方,长假匆匆,夹着一个小孩,闲下来聊天的时间几乎没有;回想跟对方说过的话,每一段里面都少不了小孩的戏份,就比如现在—— “我要走!” 谈嘉秧握拳挺肚,不耐烦叫道。 徐方亭握紧自己的红包,不由握了握手腕,自己的体温好像比他的高一点。 她抿了抿唇,说:“你快上车吧。” 谈韵之目光似乎又将她握住,最后磨蹭:“什么时候来沁南,提前说声,我们去接你。” “嗯——”她点点头。 “我要走!!” “来了——”谈韵之干脆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去,“谈嘉秧,我们要走了,跟姨姨拜拜。” “姨姨拜拜。”小小年纪不懂离别之愁,谈嘉秧欢快地跟她摇手。 徐方亭推开一步,弯腰跟谈嘉秧拜拜。 “走了。” 谈韵之没说再见,扶在方向盘上的右手稍微抬了抬。 “嗯。” 徐方亭也没说,反应不过来似的,只机械地摇摇手。 白色帕拉梅拉缓缓驶出停车位,等车闸校验放行,然后沉下一道坡,汇入茫茫夜色。 第92章 徐方亭乘早上第一班公车回校,想起钱熙程没有手机,不得不打消给她带早餐的念头。 五一假期是高考前最后的长假,学校取消月底月假,直奔高考。 长假尾巴这一天,徐方亭跟以往月假没什么区别,三点一线,学习吃饭睡觉,只是今早起早,中午多睡了一个小时。 下午同时收到谈韵之和宣洁的消息,前者说到家了,后者让她和钱熙程晚饭不用打肉菜,她给带卤牛腩。 徐方亭回复完两人,也差不多开始关机闭关。 临近傍晚,学生陆续返校,住校还吃食堂的人极少,她们坐到远离打饭窗口的角落,宣洁掏出密封餐盒,一路裹在带锡箔内衬的袋子里,卤牛腩还温着,她甚至还自备一次性筷子给她们当公筷。 徐方亭和钱熙程直接平分。 宣洁便在旁啃餐后苹果。 高三学生吃饭大多速战速决,更别提高四的,何况还有比食堂好吃许多倍的家常菜,徐方亭和钱熙程学习一天腹中空空,不到十分钟便解决战斗。 宣洁分心玩手机,苹果只啃了大半。 “方亭,”时机正好,宣洁舍下苹果开口,“那个‘小东家’……回去了?” “嗯,一早走了,”徐方亭扒完最后一口饭,从口袋掏出预备的一张纸巾擦嘴,“你发我消息那会刚到。” 钱熙程也进入相同流程。 话题还是徐方亭主动开展比较合适,于是她便说:“其实昨天是我21岁生日。” 宣洁瞪大双眼,脖子一梗,鼓了一口苹果在嘴里,忘记咀嚼。 钱熙程愣怔一瞬,以往总是最沉默,此刻却忽然接话:“我年底也21了。” 徐方亭懵然扭头,说:“我以为你们也就19岁左右。” 钱熙程苦笑道:“我读书晚。” 宣洁讪讪举了下手,说:“好吧,我的确19。——差别不大啦,年龄又不会刻在额头上。” 徐方亭瘪了瘪嘴,不自觉单手揉着纸巾团:“我读书倒挺早,第一次高考18岁。” “那现在——”宣洁不禁看向空出的手,好像这么简单的算法也要数手指,“差了两年……” “家里出意外,没钱读书,所以打了两年工,给那个男生带他的外甥,秧秧,”徐方亭无奈道,“就是大家说的保姆……” 宣洁和钱熙程陷入同一种表情,从不可置信到点点尴尬,再到钦佩。 打工生涯早已结束,徐方亭第一次跟人提及,且破釜沉舟复读还没出结果,心中五味杂陈。若是可以,她当然想把这两年删除,像同龄人一样按部就班读大学、工作。 鼻头莫名发酸,徐方亭强自一笑。 “就是这样啦,”她说,“他是我东家,对我也挺好的。我今早要给小孩一个红包,他给翻出来塞回给我。然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塞了一个进我书包,很厚,有这个数——” 徐方亭比出两个手指。 钱熙程说:“200?” 宣洁看她一眼,是:“多个0。” 钱熙程:“……” “所以啊——” 手中纸巾已捏成一个小团,徐方亭终于理解谈韵之喜欢叠,实在太解压了。 “你们说的什么‘一杯子’,我后来想想,应该不成立的。他没准想让我暑假过去带小孩啊——不是我吹,这两年我把小孩带得挺好的,一般保姆比不了。” 宣洁立马说:“那是,我们方亭可是学霸级别的,就算当保姆,也是保姆中的战斗机。” 钱熙程忍不住莞尔,说:“难怪他那么想留住你。” 徐方亭啼笑皆非,道:“也没有那么夸张……保姆工作很琐碎,很耗费耐心,现在想想……真不知道当初怎么熬过来的……” 她肩膀垮下,不由叹了口气。 “要不是、东家人好,你估计也待不下去吧,”宣洁随意晃了下表层氧化的苹果,“那你要考去沁南吗?” 徐方亭抿了抿唇,把纸巾团砸到另一掌心:“看分数吧,能去哪里去哪里。” 宣洁点头,说:“我家人倾向于让我留在省内,不放心我一个人到外地。——哎,还是看分数吧。” “说不定还能在同一个城市,”钱熙程总能一鸣惊人,挑出大家爱听的话,“或者离得不远。” “那是再好不过,”宣洁笑嘻嘻,兴奋中差点又咬上苹果,一看颜色不对,咕哝一声赶紧放下,“要是能在一起,大学一定要约饭啊!” “好!”徐方亭笑了笑,不由挺直腰背。 “嗯。”钱熙程也应声。 没有百日誓师大会那般豪壮的宣誓,三个女生甚至不算约定未来,但是单单描述未来的相聚,仍是让她们心潮澎湃。 复读一年时间匆匆,也许情谊不及三年高中同学深厚,此时此刻的真心,足以供她们捱过漫漫长夜。 徐方亭手机震了一下,TYZ发来一条视频。 她点开,小声外放。 TYZ配音道:“一回到家就让我拼轨道,你看看这人。” 看地板是在榕庭居,她买的99块高铁轨道铺在地上,三节高铁轰隆隆转圈圈。 而谈嘉秧,四肢着地,手脚分跨轨道两边,低头撅屁股,高铁一过来,便用发顶扫车顶。 高铁成了他的剃发器,他成了高铁的清洁刷头。 徐方亭忍不住噗嗤,万幸没含着一嘴饭,不然对桌可遭殃了。 “怎么了怎么了?”宣洁听到不算陌生的声音,好奇追问。 徐方亭直接把屏幕给她们看。 宣洁露齿大笑,又是一声“哇靠”,说:“这小脑袋怎么那么机灵,还能发明这种玩法。” 钱熙程难得评价,说:“别人家的小孩就是可爱。” 徐方亭不用忍受谈嘉秧刻板发作的焦躁时,也觉得他很是可爱。他一旦进入九头牛拉不回的状态,她精疲力尽,恐怕很难想起无济于事的可爱。 「真可爱!」 徐方亭给TYZ回文字消息。 「小东家,看完这条我就关机闭关啦,高考后再联系。」 她很少跟他约定回聊的时间,不知几时月假联系成了默契,不用特意打招呼便能撞上对方在线。 他见证了她一年的状态起伏,时而平缓,时而低谷;等高考结束那一刻,她想第一个告诉他,她卸下一年重担了。 只希望到时不要哭。 TYZ很快回了语音消息,她点开,传来的却是“清洁刷头”的声音—— “姨姨,高考成功,考上好大学、吧!” 徐方亭莫名笃定,听到的是谈嘉秧修改版,那个“吧”发第一声,语气跟他说“我们一起看通风口吧”毫无二致。 她笑着回复一个剪刀手,然后长按关机。 * 手机关机,徐方亭学习上还继续开机,每一门科目仿佛一个App,运行越多越耗电。电量有限,总有耗尽的一天。 电量20%—— 钱熙程轻轻摔掉三角尺,咕哝道:“真想明天就考完!” “别啊!”宣洁抚摸她后背顺气,“我还可以再抱一会佛脚。” 电量12%—— “谢天谢地,大姨妈终于来找我了!”宣洁双手合适,嘟嘟嚷嚷,朝黑板拜了拜。 受她影响,徐方亭的也提前几天来临,省去了左顾右盼。 电量6%—— 以往6月1日,有人会打着节日的旗号,当一天大龄儿童,做一些平常不会干的幼稚事情。不吃甜的人被派发糖果,单身的人收到彩纸星星,广播站播放匿名的儿歌点播,祝所有人儿童节快乐。 徐方亭和钱熙程都收到宣洁的奶球,同桌三人叽咕三天后清考场的安排。 舟岸一中作为高考考点,全体学生需要搬离教室,来布置考场。 丁大海在统计留校学生名单,宣洁要回家,徐方亭和钱熙程当然只能呆在宿舍。 徐方亭说:“到时候我们也不在一个考场,那、考完再见了?” “嗯,”钱熙程应道,“宣宣你记得按时到校。” “没问题,我家有N个闹钟呢,”宣洁习惯性夸张举了举手,“我们说好考完不许对答案,等分数自己出来,好不好?” 电量1%—— 以前在舟岸高中,高三不用清考场,徐方亭晚上还可以回原来的教室自习,现在呆在钱熙程的下铺学习几天,姿势不对,全身泛酸;心知临时抱佛脚已无多大用处,看到周围人没有一个放下书本,便也只好捧起不知道看了第几遍的资料。 傍晚来了一场阵雨降温,闷热淡去几分。徐方亭想起上一次高考的前一晚,晚霞绚烂而壮阔,不少人放下书本,跑到走廊外远眺。 那会教室在顶楼,楼顶铁门不知怎地没锁上,她跟着十来个同学上楼顶,看他们放风筝。平常以严肃著称的老师赶来,众人灰溜溜做鸟兽散,老师只是笑了笑,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高考开始—— 语文,数学,文综,英语。 徐方亭考完一科,就把该科目的复习资料从床头搬到床尾,等床头空空,侧躺玩手机也不怕没空间,她的第二次高考也结束了。 她不是太紧张,考场跟平常教室没什么区别,一旦沉入题海,除了时间更体会不到外界差别。 她走出考场,整座校园立刻陷入解放的狂欢里,欢笑盖过了眼泪,笑语淹没了叹息。 徐方亭已经解放过一次,如今再次经历,有种不真实的微妙感,好像就这样走回宿舍,继续看书,也没什么不妥。 回到宿舍,她把文具甩到上铺,在钱熙程的床边呆坐片刻,终于清醒一点,知道自己要去拿手机。 徐方亭考试多年,身经百战,每次考完便能对自己有个底,可以就是可以,含含糊糊就是不太行。 她连着充电宝给手机开机,找到TYZ,发了一条疲劳还没缓过来、音色暗沉沉的语音,语气确实俏皮难掩—— “小东家,我考完啦!” 第93章 高考结束当晚,离校人流阻塞交通,校门口喇叭声此起彼伏。 徐方亭还没收拾行李,估计等忙完,回仙姬坡的班车早没了,于是便和钱熙程一起留校。 宣洁力邀她们到她家过夜,徐方亭和钱熙程合计一下,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就没去。 那些男生快人一步,抢占网吧,她们的通宵计划惨遭搁浅。 肩上学习任务骤然清空,她们竟然有些无所事事。 复读班依然如一盘散沙,不会有人组织大型聚会,只三三两两私下碰头。 徐方亭和钱熙程到校门外的小炒店简单庆祝,啤酒没敢喝,只拿了两罐可乐。 “三个月的暑假,”徐方亭抿了一口激凉的汽水说,“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跟亲戚去沁南,应该进厂打工吧,”钱熙程说,“那边有很多电子厂,招暑假工挺多的,纯粹手工活。初中毕业生都可以上手,我应该也没问题。” 徐方亭说:“我也去沁南,到时有空可以约一下。” 钱熙程摇了摇开口的可乐罐,说:“沁南那么大,也不知离得近不近。” 孟蝶的名字闪过脑海,在沁南那两年,两人见面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三个月不知道能不能和钱熙程见上一面。她们的家也不在舟岸市区,以后若有缘相聚,估计只有匆匆一顿午饭,然后各自赶班车回乡下。 徐方亭琢磨道:“填志愿总还能见上一次吧!” “嗯,”钱熙程说,“到时候还要回来一次,真是有点麻烦。——你是去找他吗?” TYZ还没回消息,估计开车回家途中。 徐方亭笑了一下,摇头:“我先去我妈那里,她在那边一个工地当厨师,挤一挤总有我睡觉的地方。——小孩舅舅那边,已经有一个干了一年的住家阿姨,可能用不上我了吧。到时看看能不能找一份短期工。” 钱熙程稍稍点头,也许想着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见面,谈话比之前积极一些。 “如果他叫你回去继续带小孩,你还做吗?” 徐方亭迟疑片刻,说:“我不知道……他大概又会给我好多钱,然后活不让我干多少……” “多好啊!”钱熙程轻声一笑,“很简单,缺钱就做,不缺钱就不做啊。” “……再看看吧。” 徐方亭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可乐,打工两年里,她很少能跟谁谈论和小东家的关系,谈家家庭构成有些特殊,谈嘉秧更是特殊,就连谈韵之的年龄,其实也是一个敏感点。 若他是一个中年东家,她估计还能置身事外,畅快跟同伴赞美或吐槽。 两个同龄人合作养育一个小孩,总归容易成为话题,连她也难免卷进话题中心。 至于那些朦朦胧胧的心情浮动,她更是羞于示人。 谈韵之变成小东家这样一个神秘的存在。 手机一震,消息来了。 TYZ:“什么时候过来?” 徐方亭打完一句话,踟蹰一瞬,又添一句,短句变长句—— 「我先去我妈那边看看有什么暑期短工,端午过去看谈嘉秧。」 TYZ:“还找什么暑假工,来我这边,你带谈嘉秧,我给你开工资。” 徐方亭放下手机,不禁莞尔,跟对桌说:“他真叫我过去哎。” “你快答应吧,钱要紧,大学开销比高中大很多……” 后半句音调渐低,钱熙程从拉环口望了一眼黑洞洞的可乐罐,又晃了晃,似乎在听气泡声。 徐方亭咕嘟嘟猛灌几口,可乐差点从鼻腔冒气。 亭:「不是有叶阿姨在带吗?」 消息发出,只听钱熙程问:“带小孩一个月能有多少钱?” 徐方亭如实相告:“做家务6500以上,不做家务4500。” 钱熙程愣愣道:“真多……” 徐方亭恍然想起初到沁南的自己,对数字极为敏感,看什么都贵,买一样东西要纠结好久。 她轻轻宽慰同伴:“以后我们毕业工资肯定比这个多得多。” 钱熙程淡淡一笑:“但愿吧……” 手机连续震动,TYZ直接拨了一条语音电话过来,徐方亭已经餐盘空空,看钱熙程也差不多,拿起可乐罐说:“准备走了吗,我出去借一下电话。” 钱熙程也起身,说:“我去旁边书店转转。” 校门口交通并没有缓解多少,步行扛行李的,挤公车的,等空位停车的,熙熙攘攘,宛若年前的街日市场。 徐方亭先接起,再往远离校门的方向走了一段。 “小东家。” “你过来吗,给一句话,”谈韵之开门见山道,“叶阿姨那边你不用管,我会安排好。” 徐方亭决定先发制人,说:“你要是给我超过4500,我就不去了。” 谈韵之那边很安静,也许刚停车进地库,人都没下车。 “小徐,怎么一年过去,你还是那么死脑筋?” 许是她卸下高考重担,谈韵之又恢复那股小东家式的不客气,没有前头两次相见那般谨慎、柔和。 徐方亭还是更习惯这样的他,太过温柔总会惹人遐想。 她当下也跟他抬杠,叫道:“谁比我更死脑筋,把我的红包塞回来,自己还塞一个进我包里。” 谈韵之不咸不淡噢了声,说:“剩的钱还够车费吗,不够我打给你。” “小东家!” “这样好了,”他自顾自地安排,“反正我有你身份证号码,我给你买票回来。” 谈韵之似乎失去一个文科生的语言敏感,用了“回来”,徐方亭从未属于沁南市,哪来“回去”一说,顶多算“过去”。 徐方亭琢磨的片刻,谈韵之已经打开App,问:“明天的票吗,几点?” “小东家!”徐方亭察觉对面的迫不及待,语速加快,力挽狂澜,“我明天还要搬一点行李回家,最快也要后来——” 谈韵之说:“那就后天。” “我想去一趟我妈那边,已经半年没见她了……” “……” “票我还是自己买吧……” “没事,”谈韵之好脾气地说,“我喊你过来的,我给你买。” 徐方亭开玩笑道:“我想起你以前说过,你们家工厂会用包大巴从舟岸接工人过去。” 那边莫名安静一瞬,像切换到其他App,忘记通话还在后台运行。 “不是,”谈韵之忽然沉声说,“我想给你买就给你买。” 徐方亭另一手指关节蹭了蹭鼻尖,能感觉到他生气了。 他想给她买就给她买,他不想的时候,她哀求也没有用,就像她第一次请求留在他家做保姆一样。 “小东家,你帮我少买一站吧,”徐方亭说,“那边下车离我妈工地比较近。” 她的妥协软化了他的口吻,谈韵之收敛任性说:“什么时候来我这边?” “端午后可以吗?”徐方亭说,“我先去看一下谈嘉秧,然后从你那边搭高铁回舟岸,填完志愿差不多七月,刚好可以带两个月。” “端午前。”谈韵之忽然又强硬起来。 “小东家……” “端午前一天出成绩,填志愿前你不上网打听情况吗?你不需要用电脑吗?”谈韵之越说越轻快,仿佛笃定她会再次妥协,“你不需要参考过来人的意见吗,比如我?” 徐方亭第一次高考成绩寒碜,填志愿草草了事,基本没怎么研究,班主任忙尖子生忙不过来,自然也管不上她。填志愿一事,她确实算不上过来人。 徐燕萍那边更没法帮忙参考。 徐方亭输人不输阵,道:“你一个保送生,也算过来人?” “保送生”一词明贬暗褒,无论几次提起,以谈韵之的个性,自豪多于自谦。 谈韵之语气回转,说:“再加一个王一杭,行了吧?——他暑假在沁南实习,没回老家。” “好,端午前几天过去,”徐方亭岔开话题道,“小东家,你也实习了吗?” “……我还没空,”谈韵之忽然含糊,“以后要工作四十年,不着急这点时间。” 大学门还没进,徐方亭不太懂里面的门道,便没有继续追问。 徐方亭和钱熙程回宿舍打包明天要带回家的东西,却发现单单一蛇皮袋棉被已够呛,至多再背一个背包。其他同学五一早把棉被搬回家,她们两个像没家似的,一个学期都呆在学校。 填志愿还要回来住几天,生活用品暂不带走。 蚂蚁搬家可以搬许多回,她们却只能搬两趟,到时势必要丢掉许多东西。 次日一早,起床铃还没响,徐方亭便给这一年的生物钟催醒,睡意再无。她扒着围栏探头往下铺瞄一眼,钱熙程竟然坐起来床上,听闻动静,茫然抬头,恰好撞上她眼神。 以往钱熙程总是爬上来叫醒她,今天“叫醒工”开始失业,两人都有些无措。 “我们再去食堂吃最后一次早餐吧,”徐方亭笑着说,“好像还没和你一起在食堂吃过早餐。” 钱熙程也慢慢展颜:“好像是……” 这一年步履匆忙,徐方亭以为会像在沁南一样,再也交不到新朋友——谈韵之总归无法跟同性朋友相比——没想到高压之下,还能拥有短暂温情。 * 地图上搜不到徐燕萍所在工地,这片实际是沁南市外围,不及舟岸市中心繁华,又没有老家县城破落,不上不下,沾着沁南市新区的名号,风格已差之千里。 大中午,徐方亭背着背包,拉着行李箱从高铁站出来,转了一趟公车,徐燕萍骑着不知道谁的摩托车出来接她。 行李箱绑在车架上,徐方亭挤在徐燕萍后面,一路暴晒吃灰,终于来到灰尘更多的工地。 搅拌车和泥头车不时进出工地,扬起阵阵灰尘,徐方亭若是洗了头出来,估计没多久就变成裹泥的咸鸭蛋。 恰逢下午上工时间,一批批男人从活动房宿舍下来,个个皮肤黝黑粗糙,个别短袖搭在肩膀上,赤着臂膀,这些人的肚腩像他们的钱包一样鼓不起来。 工地鲜有女人,更遑论像徐方亭这样年轻的女孩子,男人们的目光不言而喻,不知道谁吹了声口哨,周围男人嬉笑不止。 徐燕萍朝那人一指,吼了一个名字,半威吓道:“有没有搞错,我女儿你也敢调戏,活腻了啊!今晚别想吃饭了!” 以那个男人为中心,哄笑声扩散出一个小漩涡。 徐方亭不由蹙眉,低声道:“工地上的男人都这样子吗?” “哪里都一样,”徐燕萍说,“好人坏人一半一半。” “……” 徐方亭厉色扫了那群人一眼,默默跟着徐燕萍回宿舍。 徐燕萍同样住活动房,在一楼,宿舍因一半用做杂物间,徐燕萍得以一个人住,隔壁就是厨房。 徐燕萍到隔壁切了半个黑美人西瓜,招呼她过来吃,然后差不多得开始准备晚饭。 冰西瓜很甜,徐方亭匆匆吃完,洗了把冷水脸,便帮她洗小油菜。 “搭车累了就休息一会呗。”徐燕萍分心聊天,手上动作依然利索,还让她去打开工业电扇。 呼呼急风勉强带走一般闷热。 “车上眯了一会,不累,”徐方亭说,“外面建什么项目?” “商品房,”徐燕萍得了她这个帮工,便转头到旁边削土豆皮,“31层呢,高吧。” 徐方亭淡淡应过:“大概什么时候完工?” 徐燕萍扔了一只无皮土豆到水里,土豆周身立马腾起淀粉的白汁。 “可能明年五六月吧。” 到时候徐燕萍又会漂去哪里,徐方亭不敢多问。 徐燕萍不久便开始拿刀在手上切土豆丝,徐方亭剥蒜米,一顿晚饭比往常省时近一半。 大锅菜重油重辣,徐方亭在校寡了一年,初时觉得可口,吃到后头可能有一部分天气原因,竟也觉得油腻。 “吃不下了吧,”徐燕萍说,“吃不下就倒掉,没事,这里潲水也能卖钱。工地上的人做一天工出汗多,容易饿,不多点油根本顶不了多久。” 徐方亭勉强塞完,打算明天少盛一点。 工地周围很荒凉,买日用品得骑摩托车出去,自然也没什么娱乐活动。 徐燕萍得早起做早餐,徐方亭也跟她早早上床,一起挤在一米二铁架床的下铺。上铺堆了一些东西,而且床板缺了半爿,实在没法住人。 “明天我问办公室有没有多的折叠床,我借一张……”徐燕萍睡前说。 徐方亭尽量往墙壁侧躺,闷声说:“没事。” 徐方亭除了帮徐燕萍忙,空余时间都在看填志愿攻略。办公室WiFi徐燕萍也不知道密码,她没流量看剧,偶尔听听歌—— 傍晚还让耳机从床头缝隙滑下去了。 徐燕萍喊她开饭,她应了声等下,找来扫把捞出来—— 耳机出来了,还有其他小垃圾。 一个麻将大小的塑料包装袋,已开封,半新不旧,粉红底写着两行小黑字—— PREMIUM CONDOM; 超薄超滑。 “亭——”徐燕萍又喊一声。 徐方亭莫名肩膀一跳,刚没带垃圾铲来,只得匆匆把东西捅回去。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这句话在心里回响了两遍。 小时候她也从仙姬坡的家里抽屉偶然拿到过一个,她拆开以为是气球,但是滑溜溜的,像条肠衣,前端像nipple一样尖。她灌成水气球,准备打结时给徐燕萍逮到,那边急火攻心,夺过她的就扔掉。 因为这件事,徐方亭离家出走了大半天,也没人给她解惑,直到上初中才猜到那是什么。 “来了……” 徐方亭用湿纸巾细致擦一遍耳机,收进背包里。 厨房的饭桌像乡宴酒席的大圆桌,一般老板宴请客人时候才会用,普通工友都是端饭出外面,站着或蹲着吃。现在厨房就只有她们母女俩,徐燕萍便叫她一起坐桌边。 她端着饭碗,给谈韵之发消息。 亭:「小东家,晚上你在颐光春城吗?」 TYZ大概也到饭点,回复很快:「你过来我就在,你不过来我就不在。」 徐方亭一颗心噗通狂跳,像小时候计划离家出走的前夕。 亭:「在吃饭,还要收拾东西,估计要9点多才能到。」 现在差不多晚上六点,徐燕萍不知道能不能送她出公车站。 TYZ:“你发个定位,我过去接你。” 亭:「不用吧,开车过来得一个多小时。」 TYZ:「定位。」 徐方亭猜想又是一波拉锯妥协,只好放弃。 谈韵之收到定位,不一会回复:「8点左右到。」 徐方亭兜起手机,走近徐燕萍,叫了一声妈,筷子随便拨饭菜。 “一会我以前的东家过来接我,假期我给他带小孩。” 徐燕萍筷子一顿,抬眼看她:“今晚就走,那么急?” “嗯……”徐方亭含糊一声,“之前的保姆明天请假,正好过去替班。” “你东家特意过来接你?” “……顺路而已,他来这边办事。” 徐燕萍扒了一大口饭菜,略显怏怏:“我以为过两天放假,带你出街买衣服。” 徐方亭干巴巴笑一声,顿了一会,忽然郑重其事:“妈,大学的钱我自己想办法,你把欠工友的先还上吧。” “这不用你操心!” 徐燕萍语气骤然急火,可能徐方亭自认是一个体贴女儿,当妈的反倒觉得是嫌自己没用吧。 徐方亭不再争辩,垂眼默默扒饭。 等徐燕萍收拾好厨房,徐方亭也差不多拉着行李箱出门。 母女俩一路往工地大门走,男人们便看了一路,夜间赤膊抽烟的更多,流里流气,汗臭熏天。 白色帕拉梅拉打着双闪停在路边,和工地小领导的车在一起,鹤立鸡群如大老板视察。 “你东家的车真漂亮!”徐燕萍不懂汽车品牌,只能欣赏外形,只见司机开门而出,遥望她们这边,“哎哟,这真的是你东家吗?怎么那么年轻!看着像个学生!” 谈韵之依旧短袖T恤加五分工装裤,不是像个学生,而是货真价实的学生。 “……沁南的年轻人都这么打扮,”徐方亭讪讪道,“有些上班族不用穿制服。” “噢……”徐燕萍听着将信将疑,“我要过去打声招呼吗?” 徐方亭心底好像给蛰了一下,很少见到她妈妈这么谦恭谨慎,甚至有点讨好。若是王一杭来找她,徐燕萍铁定不会这样。 “不用吧……”她艰涩道,“我也没跟你们老板打个招呼……” “那、去吧,”徐燕萍握着一边手腕,自然垂着手,“我看你上车就回去。” “哎……” 徐方亭推着行李箱拐过地上的大铁板补丁,谈韵之等在打开的尾箱旁。 有几个工友剔着牙齿走出大门,交替看着徐燕萍和她目光所在,其中一个响亮道:“徐姐,你女婿来了?” 男人嗓门粗野,污染范围广大,徐方亭这边也难以幸免。 “……小东家,不好意思啊,你别理他们。” 徐燕萍便指着那人骂道:“今晚真是给你吃多了,明天让你饿肚子!” 谈韵之把行李箱搬进尾箱,关上箱门,奇道:“你为什么要替他们道歉?” 徐方亭抿了抿唇,说:“我怕你听了不开心……” “我像那么小心眼的人吗……”谈韵之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忽然轻声说,“你妈跟你再见。” 徐方亭回转身跟徐燕萍招手,徐燕萍举起小臂挥了两下;谈韵之不知怎地也抬了下手,徐燕萍直接手举过头,使劲晃了两下。 徐方亭想起高中第一次家长会,徐燕萍带了一箱土鸡蛋,要她拿给班主任,大概希望人家能多照顾她。那会她还没适应高中,心态动荡,成绩稀烂,在班主任眼里压根没有存在感,根本没脸面送。 徐方亭好像又看到那个时候的徐燕萍。 她放下手,吸了吸鼻子,低头坐进副驾座。 第94章 帕拉梅拉把荒凉的工地区抛在后头,后视镜只剩下塔吊蓝色的航空障碍灯,直到蓝/灯消失,徐方亭的注意力才回到风挡。 谈韵之的目光挪向右后视镜,顺便分一些到她身上。 他切回右车道,问:“怎么突然改变主意过来?” 徐方亭可以同钱熙程稍微谈论他,却不知该跟谁谈论她快要没有家,伶仃和贫穷像长在脸上的胎记,她沉着脑袋,羞于示人。 “不欢迎我吗?”她试着说成俏皮话,可还是酸涩犹存。 “关心你。”谈韵之再次借着看右道瞄了她一眼。 徐方亭极轻地哼一声,多少显得娇嗔,自己没感觉,倒是旁边的人有点不耐。 “哼什么哼。” 她只好转移话题,说:“小东家,你刚才开在那么荒凉的地方,不害怕吗?” 谈韵之目视前方,漫不经心里似乎藏着温柔:“知道你害怕。” “……谁说我害怕。”知道他不能随便转头,徐方亭便朝他使劲飞眼刀。 “我一个将近一米九的男人,”谈韵之不满道,“可能害怕吗?” 此路不通,徐方亭便使出怀柔政策:“小东家,开那么久累不累,要不换我开一段?” 谈韵之淡淡说:“你一年没开,我不放心。” “……踩油门就走,有什么不放心,”徐方亭说,“来回你要开两个多小时呢。” “没事,”谈韵之说,“去舟岸也是这么开。” 他奔赴舟岸的目的一目了然,徐方亭不能不当一回事,可又不好过分执着。 下一瞬,谈韵之将话题拐回来,问:“小徐,你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没有啊……”徐方亭闷闷说,“孤女寡母,没什么好吵的,再吵家就没了。” 他轻轻叹道:“我跟我爸就经常吵。” 谈韵之第一次主动坦诚跟家人的关系,对方还是一个跟她不太对付的人,徐方亭一方面珍视他的分享,另一方面也心感微妙。 她斟酌道:“他后来好像还算听你的话。” “他觉得自己是‘无为而治’,”谈韵之说,“有我管家,他巴不得当甩手掌柜。” 徐方亭也适度坦诚,说:“我和我妈也会吵架,可能内容原因跟你们的不同,我们吵的……都跟钱有关。” 贫贱母女百事哀,她适当闭嘴。 在一个给自己发钱的人面前谈论钱,好像暗示人家救济一样。 谈韵之平淡地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徐方亭:“……” 谈韵之还是自然暴露不知人间疾苦的一面,而因开着车,不能看着她说,这样凑巧忽视的姿态更添几分凉薄。 徐方亭心里有疙瘩,又不能大声抗议,她们秉持着两套价值观,不存在利益冲突,似乎没必要说服对方。 “可是……”她往窗沿上撑着脑袋,望向认不出的窗外,“对于有一部分人来说,怎么搞来钱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路况清明,谈韵之抽空看了她一眼,徐方亭从窗玻璃倒影朦胧瞥见,但他没再说什么,看与不看没有分别。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徐方亭家的是无字天书。 * 颐光春城房子跟走时没什么区别,谈韵之没添什么大物件,甚至因为谈嘉秧搬离,少了那批花花绿绿的玩具,整套房子多出几分工整。 徐方亭还在原来那个房间,来得急,床铺没准备好,得自己铺一下。 谈嘉秧明天要上幼儿园,所以还在榕庭居,徐方亭可以问叶阿姨拿接送卡接人,上缪老师的课和地点都没变。 谈韵之全安排好了,徐方亭到来,解放的还是谈礼同,对叶阿姨并无大影响。 暑假有变动再重新计议。 徐方亭过来好像不帮上忙,反倒给别人添麻烦似的。 谈韵之晚上有作业明天有课,把自己关在书房很晚,一大早便走了。 徐方亭吃完早餐无所事事,到别人家的拘谨又跑出来,便帮他扫一下房间。看得出不久前有做保洁,她没费多少劲。 打扫完坐在餐桌边喝冰水,收到TYZ的消息:「家务不用做,下午有保洁。」 “……” 徐方亭转头望向摄像头,指示灯亮着,仿佛一只天眼盯视她。 当了一年“自由人”,虽然教室也有监控,融汇在集体中跟单独行动毕竟不一样,徐方亭重新适应打工人的身份,对东家过分热忱的疑惑也淡去几分。 果然还是想留住她带小孩吧。 徐方亭回复:「好,没动。」 TYZ:「GOOD!」 TYZ:「晚上8点左右到家,上课去了。」 亭:「好。」 小半天时间,徐方亭上网搜了一会师范专业介绍,历年录取分数等等,“高考公布参考答案”的条目乱飞,每搜索一次,就会蹦出一个相关推荐,真是烦不胜烦,又毫无拦截方法。 到了后面,徐方亭津津有味看起别人吐槽大学生活。 临近中午,谈韵之又来消息。 TYZ:「你最新照片发我一张。」 亭:「证件照吗?手机上没有。」 徐方亭想着谈韵之也许要帮她办些什么便利的证件或补贴。 TYZ:「自拍就行,幼儿园老师要确认一下接园的家长。」 原来如此。 徐方亭便将手机挨着iMac,两手随意搁在桌沿,定时自拍一张上半身照片。 TYZ:「好呆。[呲牙]」 亭:「……哪里呆,有本事你也拍一张。」 TYZ果真非常有本事和骨气,立刻发回一张,还“买一赠一”,王一杭也友情出镜。 看背景在阶梯教室,应该下了课,有人拿起书包走人,两人桌面摊着书,看样子不着急走,可能谈韵之叫了一声,王一杭眼镜未摘,茫然望向镜头。 徐方亭笑着打字:「好吧,你不呆。」 TYZ:「叉腰.jpg」 TYZ:「吃饭没?」 亭:「一会。」 徐方亭回复完毕,后知后觉“东家式热忱”,竟然还问起午饭。以前她不主动发谈嘉秧相关,他没事不会找她。 TYZ:「又忙着看你那光屁股美剧?」 亭:「!」 亭:「多谢提醒,我差点忘记应该出新季了。」 TYZ:「……」 徐方亭为不显自己不务正业,忙补充:「有空我再看看,准备吃饭,然后去找叶阿姨要卡。」 她像以前一样,简要报告行程安排。 第一天“返工”,徐方亭像谈韵之请来的嘉宾,饭没少吃,事没多干,走了一趟过场。 临近下午四点,徐方亭拿着接送卡到榕庭居幼儿园门口排队,谈嘉秧经过小班第一个学期,已经学会排队,不再那么着急要第一个离园,但徐方亭还是排在头位。 “您是嘉秧阿姨吧?”老师收卡时特意看了她一眼,确认道。 “对,今天我来接他,他舅舅应该跟您说过。” “哎,好。” 老师一次收五张,进去按顺序逐个喊名。 谈嘉秧愣愣站排头,不知看着什么发呆,并没发现她。他身后的小朋友拼命伸长脖子张望自己的家长。 老师后退着牵一串小朋友出来,小朋友稀稀拉拉跟门口列队的其他老师拜拜。 谈嘉秧也看着老师们拜拜了。 徐方亭莫名欣慰。 “奶奶!”谈嘉秧身后的小女孩刚跨出大门,便朝徐方亭身后的阿姨喊。 谈嘉秧还懵懵愣愣。 “嘉秧——”老师拉着谈嘉秧的胳膊,把人送近一步。 谈嘉秧茫然看向送往的方向,笑容倏然如涟漪漫开,变成风格式的笑眯眯。 “姨姨!” “哎——!”徐方亭笑着把他牵出人群,弯腰解开他的书包,“今天姨姨来接你,开心吗?” “开心,”谈嘉秧说,“姨姨,外公去哪里了?” “外公去打牌了。” 据叶阿姨反应,谈礼同不看小孩子的时间,连午觉也不睡,天天泡在棋牌室,好像那里有老相好似的。 谈嘉秧问:“外公为什么要打牌?” 徐方亭说:“他觉得打牌好玩。” “打牌为什么好玩?” “因为他喜欢,”徐方亭理性地给他拨云见日,“你觉得乐高好玩吗?” “好玩呀。” “乐高为什么好玩?” “就是好玩呀。” “因为你喜欢,对不对?” 谈嘉秧说:“是的。” 去停小电车的地方路过棋牌室,徐方亭轻搡谈嘉秧后背,示意他看向房间。 谈嘉秧立刻指着里面说:“姨姨,我看到了一个外公在打牌。” 徐方亭问:“是吗,外公跟谁在打牌?” “跟他的好朋友!”谈嘉秧正经地说。 徐方亭不禁莞尔,提醒道:“你跟外公打声招呼吧。” “哈喽。”谈嘉秧摇摇手,声调不高,牌桌战斗气氛紧张,没人听见他。 徐方亭提醒道:“你叫外公,大声叫。” “外公,哈喽!”谈嘉秧叫道,使劲晃手。 “嗯——”谈礼同侧身冲着门口,懵然望来,眼神扫过徐方亭,落到谈嘉秧身上,“放学了!” 谈嘉秧没应。 徐方亭不厌其烦提醒:“跟外公说,我们要去上课了。” “外公,我们要去上课了。” 谈礼同点头,看着他,模仿一种稚气的夸张:“嗯!去吧!” 徐方亭差点不认识这个对小孩漠然的中老年男人。 “谈嘉秧,跟外公拜拜。” 谈嘉秧笑眯眯:“外公,哔哔。” 谈礼同怪脸瞪了他一眼,谈嘉秧越发来劲,叫道:“外公,哔哔!” 拍桌边观望的几个人也看过了,其中一个问:“老谈,你儿子女朋友啊?” “不是,”谈礼同莫名敛了神情,一派研究牌面的严肃,“我外孙以前的小阿姨,回老家考完大学过来了——到谁出了,我了吗?” “那么厉害,考上哪个大学了?” 徐方亭面色稍冷,把谈嘉秧拐走,远离闲话范围,手掌勾着他的下巴,问:“谈嘉秧,你为什么说‘哔哔’?” 谈嘉秧用一种调皮而欠扁的语调:“我就喜欢说‘哔哔’呀。” 徐方亭重新展颜,随口道:“你就是瞎哔哔。” * 时逢盛夏,祥景苑门口的鸡蛋花又开了,徐方亭略作指引,谈嘉秧便说要下车捡一朵。 空调依然滴水,地上积了荷包蛋大小的一滩水。 徐方亭怂恿他用鸡蛋花接水,谈嘉秧没那么轻易上钩,反问她为什么。她说好玩,他说不要。“为什么”的小游戏一直玩到缪老师门口。 缪老师一人镇守屋里,很惊讶她的到来。 徐方亭不在的这一年,工作室经历了“小换血”。 奚老师准备生小孩,提前休假了,她的学生们借机去机构消耗每年的残联补贴;苏老师上个月回老家相亲结婚,彻底离开沁南,有一个学生转给了缪老师;另外有一位同是星春天的老师,在五彩星呆了一段时间,不堪职场明争暗斗,辞职加入工作室;缪老师依旧带着蓉蓉和谈嘉秧。 课前交谈匆匆,徐方亭先把谈嘉秧送进教室,免得一会下课晚,缪老师得挤地铁晚高峰。 徐方亭从朋友圈刷到罗应阿姨的小视频,得知她还在罗家,便跟她打听罗应现在在哪个机构。 她回舟岸后,阿姨发过几次早安图片,类似徐燕萍喜欢的风景静物表情包。她告诉阿姨很久才开机一次,没能及时回复,阿姨问了几句近况,后来除了逢年过节便没再发。 “噢,嘉秧阿姨——”罗应阿姨的语音总是以称呼开头,客气又热情,难怪能在东家家里一待好几年。 罗应在这边还有一些课,让新老师在周末上完,不打算再过来。他妈妈让去名号响亮的“双米”入股的一家幼儿园插小班,适应集体生活,据说那边有影子老师;然后经幼儿园老师推荐,到“双米”上小组课,那边称继续上一对一的个训对他助益不大,因为一对一课堂有老师盯着,他可以安坐,进入集体课,老师顾不上那么多小孩,他便忘了规矩,还是小组课适合他。 徐方亭只能连声应着:嗯,好,这样啊。 徐方亭又回到这个似乎遍地都是星宝的小世界,一年过去,星星们的境况好像有了变化,好像变化又不太大。 这一批小龄星宝变成学龄儿童,进入令人抓狂的青春期,变成大龄待业问题青年;新家长熬成老家长,下一批又涌出来,求医、问药,干预、治疗,坚持、放弃,一代又一代,拨云不见日。 谈嘉秧的一个小时在习惯与快乐中度过。 缪老师比小孩还喜欢买玩具,迷你抓娃娃机、收银机、太空沙盘、洗衣机等等,应有尽有,谈嘉秧非常努力完成任务,以获得奖励机会。 缪老师也才知道罗应准备放弃个训课,表情复杂,措辞委婉:“罗应上个训课都不是太规矩,有一次发脾气还直接一把推桌子,都差点撞到奚老师肚子——那会她挺着大肚子,吓死了都——所以奚老师后来都是侧着坐,就怕他又推过来。而且还有其他问题行为,一发脾气就躺地上砸脑袋……” 徐方亭讶然道:“我在星春天的时候就看到他这样,现在还是吗?” “对啊!你也知道这样的小孩,哪那么容易改,”缪老师瘪嘴说,“认知提不上去,到小组课听不懂老师指令,也很难搞啊。他还不如早上个训,下午上小组课,太着急上幼儿园了——” 她们领着谈嘉秧出了电梯,拐出形同虚设的闸机,一条通道贯通大楼。另一出口离地铁站稍近,但缪老师每次都陪她们多走一段,然后从户外绕过大楼。 通道只有三家店:常年刚需的理发店,谈嘉秧很喜欢那个看经典的红蓝两色转灯;看着没什么客人但一直不倒的茶叶店;一个小铺面摆设了质地看着一般的玉器,但玻璃门紧闭,不见老板与客人;除此以外对侧摆放两个不同商家的快递柜。 缪老师还没说完,谈嘉秧忽然大叫一声:“姨姨,你看这是——” 他念出人民币上伟人的名字。 徐方亭和缪老师面面相觑,只见他指着玉器店里面伟人的椭圆相框,又大声叫了一遍。 缪老师诧异道:“行啊秧秧,你连这个都知道。” 徐方亭又把他下巴勾过来,使劲搓了搓肉乎乎的脸蛋:“谈嘉秧,谁告诉你的?” 谈嘉秧说:“外公告诉我的。” “行吧,”徐方亭说,“还算个及格外公。” 缪老师抓紧时间,给她透露一个不知好坏的消息,便挥手告别。 谈嘉秧又跟人家笑眯眯:“缪老师,哔哔!” 缪老师冲他笑了笑,提了提印着樱桃小丸子的帆布袋,慢悠悠离开。 那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压在心头,徐方亭连跟谈礼同同桌吃饭,也没了以前的抗拒。 谈嘉秧这天在幼儿园罕见午睡了,饭后元气犹存,她便带他下楼骑滑板车。 刚到健身器材附近,谈嘉秧便指着一个比他高半个头的男孩,说:“姨姨,我看见了一个——” 徐方亭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问:“是你的同学吗?” “是的。” “那你跟他打招呼吧,叫他的名字。” 谈嘉秧便笑眯眯凑上前,忽然指着对方说:“你跟我玩吗!” 同学看着比他沉稳,似乎给他生硬的交际方式迷惑了,愣了下说:“好啊。” 同学没骑车,说完便跑开,谈嘉秧骑着滑板车追上去,叫着:“等等我!” 同学果然在前面停下等他,谈嘉秧追上前,指着二楼一户人家的空调外机说:“你看,这是空调外机。” 同学看了眼,咕哝道:“空调外机有什么好看的。” 谈嘉秧也许没料到同学拒绝如此干脆,懵然抓了抓汗湿的脸蛋。 徐方亭一直旁观,想看看他如何处理。 这时,另外一个男孩腋下夹着一本册子过来找他同学,册子一打开,里面是一些武士英雄的卡片,两人便交流起来,这张是谁,有什么技能,陈述自己已有多少张,探问对方还差多少张。 谈嘉秧围观一下,兴趣不大,冲他同学说:“我们去看空调外机吧。” 同学没理他。 谈嘉秧不知所措,原地发呆,汗流浃背,爪子乱挠。 徐方亭不得不出场,小声提醒:“他不喜欢看空调外机,我们去其他地方玩吧。” 谈嘉秧天真问:“他为什么不喜欢空调外机?” “……因为他喜欢看卡片。” 谈嘉秧可能依然不理解中奥秘,倒也蹬着滑板车走了。 不一会他找到一个两岁左右的弟弟,还是那种生硬的打招呼方式,直接指着人家笑问:“你跟我玩吗!” 弟弟没反应过来,弟弟的爸爸替小孩应了好。 谈嘉秧又邀请人家一起看空调外机,大声问好:“空调外机!” “空调外机!”弟弟估计第一次掌握这个新词汇。 终于盼来回应,谈嘉秧笑露牙龈,又大声叫:“空调外机!” 弟弟看厌了,转头去骑滑板车。 谈嘉秧没发觉,还在原地盯梢空调外机,徐方亭不得不介入提醒,他才追上去。 跟弟弟你追我赶期间,谈嘉秧好几次邀请人家看空调外机,连弟弟的爸爸也发现不一般,笑道:“这个小哥哥很喜欢空调外机啊!” 明明很简单的一句话,听在她耳朵里,却像掉马的暗示。结合缪老师透露的消息,她忧心这一天也不远了。 徐方亭第一次听说这种障碍时,徐燕萍用的是“自闭症”一词,平常人提起一般也说自闭症。她后来学会检索资料,她还发现有“孤独症”的别名,一般大陆官方通用孤独症,大陆以外地区习惯用自闭症。 她个人认为,自闭症乍一听难免有“自我封闭”的联想,这些小孩有内核性的社交障碍,确实像自发的封闭一般,孤独症更像强调一种伶仃的生存状态。 就在刚才,徐方亭忽然真切地觉得,也许用孤独症更为准确。 像谈嘉秧也有社交需求,想和别人分享他的空调外机,并不自我封闭,但他的兴趣实在异常,不为同龄人理解,交不上朋友,进而引发孤独的境况。 玩了一个小时,谈嘉秧基本只能跟比他年幼的孩子交流,小小孩的社交规则简单,他能跟上节奏;同龄人或大小孩的社交规则太复杂,他经常在状况外,只能跟着人家简单跑一下;而大人会根据他的水平调整自己,配合他,交流起来没太大问题。 “谈嘉秧,该回家了!”徐方亭叫唤他。 谈嘉秧扶着车头,双腿原地晃动,跟踩上甩肉机似的,压扁嗓门啊了一声:“我不要!” “舅舅回来了。” “舅舅在哪里?” “舅舅在家里。” “……舅舅没回来!” 徐方亭后腰突然给什么东西挨了一下,下意识避开转头,谈韵之垂下手中书包。 谈韵之一般不会跟她有肢体接触,不会像他堂哥一样动手动脚,现在倒也没动手脚,他动书包了! “你‘打’我干什么!” 徐方亭佯怒瞪眼,哪知落进对方眼里成了嗔然。 谈韵之没皮没脸递过书包:“要不你‘打’回来?” “……” 徐方亭退开一步,笑着回头招呼小孩:“谈嘉秧,你看这是谁?!” “舅舅——!舅舅回来了!” 谈嘉秧像忘记回家之苦,抬转滑板车车头,向谈韵之蹬过来。 * 谈嘉秧以往都是叶阿姨帮忙刷牙洗澡,这会见了徐方亭便谁也不要,徐方亭只能上阵,幸好他开始独睡实习期,不用再哄睡,她只按他的需求,通过摄像头跟他说晚安。 二楼的次卧成了谈嘉秧专属,换上一套儿童学习桌椅,谈韵之晚上若实在需要过夜,便和谈嘉秧凑合一晚。 谈韵之给她打下手忙完小孩,两人一起回颐光春城。 坐进911副驾座,徐方亭惦记着缪老师的话,下意识看了谈韵之一眼,虽然他车技日渐娴熟,她还是忍忍到家再说。 谈韵之偏偏视线灵活,捕捉到异常:“偷偷摸摸看我干什么?” “没有……” 若是她干脆一些,大概不会招致怀疑,偏偏心里有“鬼”,回答黏黏糊糊的。 “有话就说。” 她不由轻叹:“到家再说吧。” 谈韵之忽然笑了笑:“小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里话想跟我说?” 若在平时,徐方亭一定跟他唱唱反调,现在没有半点心情。 趁着911还没开出停车位,徐方亭多此一举地问:“小东家,幼儿园老师知道谈嘉秧的真实情况吗?” “当然没有,”谈韵之灵醒地进入驻车挡,松开刹车,自然踩着地垫,“幼儿园老师发现了?” “不是,”徐方亭看着他,急促地说,“缪老师今天给我透了点风声,沁南准备对全市幼儿园摸底排查孤独症儿童——” 谈韵之手肘搭在降下的窗框,指节轻抵鼻尖,眼神失焦,搭在大腿的另一手不由拍了两下。 “然后呢,劝退?” 第95章 “劝退?” 这两个字单是想象,也让徐方亭如惊弓之鸟,听在她耳朵里跟退学同义。 她忙解释道:“应该不会,据说是教育局推进融合教育,派驻影子老师到各个幼儿园。——你知道影子老师吧?” 谈韵之稍稍松一口气,又轻拍两下大腿。 “嗯。” 影子老师,顾名思义,就是像影子一样跟随特殊学生的特教老师,因为孤独症儿童有社交障碍,独自无法完成常规社交,需要老师及时辅助融入集体。 比如像谈嘉秧面对同龄人无措时,挫败感让他容易缩进自己的世界,或者引发尖叫等问题行为,普通带班老师可能顾不过来,这时就需要影子老师适当拉一把。 谈韵之又问:“用什么方法排查?” “还不太清楚……”徐方亭说,“据说是请第三方评估机构介入,幼儿园的园医应该搞不定……” 谈韵之又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思。 911的停车位恰好位于电梯间通道旁,这时有人折向里间,两人不约而同默默注视,提防偷听似的。 等没了动静,徐方亭才刻意低声说:“小东家,要是排查到了,怎么办……” 谈韵之搭在窗框那只手探了探额头,而后垂下:“凉拌吧!” 徐方亭宽慰道:“谈嘉秧如果有影子老师带着,进步应该能快一点吧……” 那道目光扫过来,迷惘又有些冰冷,目光的主人沉沉开口,声音似也带上那股寒意:“你说其他小朋友回去跟家长会怎么描述?会不会好奇为什么谈嘉秧多一个老师跟着,自己却没有?” “……” 徐方亭以前看过一些报道和家长倾诉,本来幼儿园小朋友间起冲突并不少见,只因为其中一个动手的孩子有孤独症,大部分家长对孤独症存在误解,便认为打人是孤独症的“病征”,孤独症儿童就是会打人,于是联名劝退星宝。 有些家长费尽口舌,说服老师和家长让孩子留下,但本就疲惫的心早就凉透透;有些家长劝服失败,若是有些能力,便直接给孩子转学,找一所次一点但愿意接收孩子的学校,若实在找不到能接收的学校,等上机构上到家徒四壁或者收效甚微,只能像徐燕萍一样空出一份劳动力在家照料。 家长在让孩子融入学校和社会上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却不一定有振奋人心的消息,有一些甚至因此走上绝路…… 谈韵之可以主观拒绝办理残疾证,却无力躲开国家机构的“摄像头”。 他重重叹气,坐正身子,窗框那边手像钩子似的甩到方向盘底部,一把挂上去。 “要是排查到了,”谈韵之压了下嘴角,看向她,“能上就继续上,上不了我们换一个地方上,反正我房子分布在好几个小区,不愁没幼儿园。” “嗯。” 徐方亭短促应一声,也只有像谈韵之这样实力雄厚的家长,才能说“不愁”。 当年她哥哥上小学试过家长陪读,徐燕萍精疲力尽,她哥哥毫无长进,不得不退学,回家学习更基础的自理技能。 徐方亭上初中时,徐燕萍重新出门打工。她问哥哥以后怎么办,徐燕萍说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算一步。 谈韵之挂在方向盘底部的手忽然搭上顶部,顺时针缓缓往下滑了四分之一圈,仿佛抚摸情人的手臂。 “小徐,”他重新看过来,眼神随着呼唤柔和一些,“这个月考试月,我可能周末也回不了家——” 徐方亭连忙点头,说:“没事,你忙。谈嘉秧我会看好的。” 他继续说:“可能暑假才有空带你出去玩。” 她依旧说没事:“谈嘉秧这个月也没长假,除了端午,外面人山人海也不好出门……” 也许心情刚经历颠簸,两个人还没调整好状态,客客气气,竟然不觉有异。 谈韵之默默发动911,缓缓驶出停车位。 一直出了地库,来到榕庭居外第一个红绿灯路口,车厢仍然静悄悄,车窗关上,安静在密闭空间发酵,似乎能把两人呼吸声强调出来。 谈韵之这才想起没有放歌,顺手调到喜欢的歌单。音乐稀释彼此间的沉闷,一点点重建平时的轻松。 歌单英语和日语居多,偶尔掺杂一两手经典的中文老歌,风格多变,时而舒缓,时而激烈,时而欢快,时而忧伤。 以前徐方亭坐他的车多有谈嘉秧相随,歌单必是“宝宝巴士”,比起欣赏音乐,更像听歌而已,她能听其他音乐的机会寥寥无几。 911开过红绿灯路口,一曲纯音乐走到一半,谈韵之冷不防说:“这些歌你喜欢吗?” “唔?”徐方亭胡思乱想,如梦初醒看他一眼,“挺好的。” “如果你想听别的,可以自己换。” “不用,这些就很好。” 也许刚才客气过头,两个人像初次约会的男女,在局促中试探,试探后沉默,如此反复。 打破下一次沉默的是徐方亭。 “你用哪个App听,回去能分享我吗?” “谈嘉秧听宝宝巴士那个,”谈韵之说,“你回去直接登我号,我有会员。” “嗯,”这一次沉默的间隙短了一些,“以前登过,回去可能久不开机,就被登出来了。” …… 谈韵之果然开启忙碌模式,缺席徐方亭回沁南的第一个周末,但还不忘叮嘱她周天不用管谈嘉秧,那是谈礼同当班,“多带小孩有益健康”。 徐方亭便去看了孟蝶,一个刚结束复读炼狱,一个还在继续看不到尽头的全职妈妈生活,话题交集似乎变窄了。 时隔半年,孟蝶的新鲜事多与女儿有关,徐方亭默默听着,偶尔对照谈嘉秧同龄时的状况插几句话,但大多时候凑不对时间线,谈嘉秧的发展历程毕竟异于常人,更多时候她忘了一些旧事。 孟蝶女儿比谈嘉秧小三岁,开始说婴语,可以带出去吃饭,但大人会很累。 徐方亭依然没停留晚饭,开着谈韵之的帕拉梅拉离开。 期间王一杭联系过她一次,简单寒暄,面对面时两人不曾有过深谈,隔着网络似乎一时不知道聊什么。他们最大的共同话题就是谈韵之,有人却不想聊。 徐方亭发文字问:「你们专业课会很忙吗?」 王一杭:「考试月会非常忙,但谈韵之应该更忙。」 亭:「为什么?」 王一杭:「他没跟你说?」 亭:「算啦,我就是随便问问。」 王一杭:「暑假还在这边吗,我留沁南实习,周末一起出来走走?」 亭:「在,到时再说吧。」 徐方亭给谈韵之拉进谈嘉秧的班级群,跟她一样围观的还有许多沉默的奶奶爷爷辈,30人的班级,家长和老师足有70多人。 她每天等老师发儿童发育异常的摸底通知,据说摸底要在下学期开学前完成,也就是9月之前;或者每天放学检查谈嘉秧书包,也许会等来一份评估建议,甚至评估量表。 小半个月过去,悬在头顶那把剑始终没有落下,反倒是高考成绩下来了。 端午前一天,11:15分开始,在高考报名系统绑定手机的考生会收到短信推送。 但估计短信量庞大,信道拥挤,徐方亭检查好几回信号、是否欠费,一直没等到。 亭:「小东家,你给我手机号发一条短信吧,看看能不能收到。」 TYZ一早就让她查了成绩立刻告诉他,现在也立马回复:「好。」 不一会,手机震动,当真进了一条新消息。 徐方亭牙关轻颤,点开短信收件箱。 内容只有一个字。 小东家:「吱。」 亭:「收到了。」 TYZ:「多少分?」 亭:「收到你的……」 TYZ:「……」 熬了半小时,11点45分,微信小程序查询入口开放,徐方亭试了试,挤不进。 复读班群突然浮起来,丁大海冒泡,@所有人,让大家查到分数的私聊他。 但没人理他,消息源源不断冒出来—— 有人查到了吗? 没有。 有人收到短信了吗? 没有。 有人能打开查询页面吗? 没有。 徐方亭从转椅站起来,蹦跶两下,深呼吸,然后抓过保时捷的钥匙。 亭:「我开你车出门转转,没法呆家里了。」 TYZ应该在上课,一直发文字。 「号给我,我帮你查?」 亭:「不用了吧,我晚点再查。」 TYZ:「开车当心点。」 亭:「嗯,我去加个油。」 TYZ:「晚上我回去,谈嘉秧明天不用上学,你把他带过来。」 徐方亭加好油,一路集中精神开车,强迫不去想成绩。她算准时间,去公园爬了一坐矮山,然后洗了澡,回榕庭居接谈嘉秧。 缪老师有事请假一天,谈嘉秧跟着放羊。 两人便直接过颐光春城。 徐方亭进地库找停车位,转了半圈,猛地发现前面有一辆911正要倒车入库。 “谈嘉秧,你看舅舅车车在前面,你快叫他让开。” 谈嘉秧欠身伸长脖子张望:“舅舅车车在哪里?” 徐方亭说:“在前面,你快叫他让开。” 谈嘉秧听令喊道:“舅舅,让开!” 不高不低的童音被闷在车厢里。 徐方亭同步闪了闪前车。 911听懂暗号似的,忽然倒车变行车挡,直接开走了。 徐方亭喜道:“谈嘉秧,你看,舅舅是不是让开了?” 谈嘉秧又望几眼:“是的。” 徐方亭便霸占了这个停车位,岂知倒车技术一般,才刚停好,谈韵之就出现在她车前,等她熄火过来放谈嘉秧下车。 “查了吗?”他留意着后排门,看谈嘉秧解安全带和穿鞋。 徐方亭摇摇头,关上驾驶座的门。 “你的、定性真强,竟然能忍得住。” “回家先吧……” 谈嘉秧一定要牵着她们的手,偶尔飞一下,像两根竹竿间挂的小腊肉。 徐方亭一直没机会看手机。 有谈嘉秧在,两人难得清净,一路各种解惑,通道嗡嗡是什么声音,抽水机为什么响,抽水机干什么用的。 到家换鞋的间隙,徐方亭扶着玄关柜,抬眼扫了下他:“我现在去查?” 谈韵之依旧按他的拔袜头方式赤了脚,说:“赶紧的。” “好紧张好紧张。”徐方亭洗了手,拳头卧在胸前自言自语从洗手间出来。 她很少有这么神经质的时候。 她走到沙发边,喉咙像堵了东西,反射性清了清嗓子,这才掏出手机。 进入微信小程序,查分大军已过,果然流畅许多。 输入考生号、出生日期和验证码,突然想起翻一下短信收件箱—— “有了……” “多少!”谈韵之上前一步,声音绷得比她紧。 “总分582……排位4481……”徐方亭抬头望着他,满目惊喜,“不到五千名……我是不是……真的可以读一个211了?” 谈韵之显然松一口气,笑道:“大有希望。” “啊——!”徐方亭第一次失态尖叫,双手握住他的左手跳起来,想通过他寻到和真实世界的联结感,证明自己没有做梦。 声音尖锐是真的,比自己稍暖的手温也是真的。 她复读考了一个满意的成绩! 谈嘉秧手里拿着乐高,好奇抬头:“姨姨,你为什么叫?” 没等谈韵之回过神,徐方亭松开他的手,抄起谈嘉秧双腋,将他甩飞一圈。 谈嘉秧衣摆缩起,露出小肚子,笑得牙龈毕现,双眼迷成缝。 “……” 谈韵之右手揽人揽了一把空气,空虚回到原位。左手张了张,他低头看一眼,仿佛能看见温度似的,手掌最终僵硬成刚才的形状。 谈嘉秧落地,双腿还软着,直接坐到地上,执着地举手指着她:“姨姨,你为什么叫?” 徐方亭心有答案,嘴巴一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她鼻头泛酸,眼眶潮热,心中如岩浆翻滚,有股东西要往外涌。 她瘪了瘪嘴想忍住,这个却更像哭泣的预备动作,唇角刚拉下弧度,东西便涌出来。 她用内手肘盖着,盖不住,蹭去一些,流出更多。她退了一步,猛地蹲下,想抱住自己,脊背蹭上沙发边沿,像给一股力量托举,像躲进一个安全的怀抱,她一下便坐到地板,圈住膝盖,深深埋住脑袋。 小时候日子苦,徐燕萍总是安慰她,把书读好,以后就有办法了。 以前她不知道什么叫“有办法”,现在好像懂了。 582,4481。 4481,582。 她看见的是分数,是排名,更是一个穷人家女孩子不一样的未来。 徐方亭抱紧膝盖,肩膀耸动,使劲缩成一团,取暖一般。她忘记自己在哪里,极乐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这是属于她努力而来的实绩,这是她应该享受的战果,但周围好像又有好多的人,徐燕萍,谈韵之,谈嘉秧,钱熙程,丁大海,宣洁,王一杭…… “姨姨,你为什么哭了?” 天真的童音反倒像催化剂,徐方亭彻底放开压抑的声音。 脑袋给人轻轻拍了拍,徐方亭稍稍松懈,透过缝隙与水雾,瞧见谈韵之半跪着伸出右手。 “谈嘉秧,快抱抱姨姨。”他轻轻揽着谈嘉秧后背,把人送过来。 徐方亭仍低着脸,打开怀抱,将谈嘉秧揽进来,不管不顾埋在他稚嫩的肩窝。 “姨姨不要哭……”谈嘉秧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嘴巴一瘪,自己却呜咽起来。 谈韵之将两个一起抱了一下,匆匆握了握她的肩头,柔声道:“好了,差不多该想想去哪里庆祝。” 第96章 谈嘉秧刚开始哭,徐方亭便差不多收住哽噎,小孩不能如大人收放自如,一会还得花不少功夫哄停。 她破涕为笑,手背随便蹭去眼角余泪,却发现脸颊、膝头更斑驳。 她要起身拿纸巾,手边递来一整盒抽纸,握过她肩头的那只手正托着它。 当下便不敢抬头,徐方亭默默连抽几张,先给谈嘉秧擦干,再到自己。小孩带久了,她练出一身自动屏蔽技能,打理小孩时周围形同无人,只要小孩早点恢复常态,她才能撤掉屏蔽,重新感受世界。 双眼只剩下些微潮红,徐方亭才挪到沙发上,感激地看了大的一眼,然后才问小的:“谈嘉秧,你想吃什么东西,姨姨带你去吃好吃的。” 谈嘉秧揉眼吸鼻子,将信将疑,走神琢磨。 谈韵之提醒道:“薯条。” 谈嘉秧圈着她,撒娇道:“我要吃薯条。” “好,我们吃薯条,”徐方亭郑重应过他,看向另一个,“小东家,你想去哪里吃?” “薯条啊!谈嘉秧最喜欢,”谈韵之随意摊了一下手,看了眼挂钟时间,才刚8点过,“我们下楼吃宵夜,薯条,可乐,冰激凌。” 颐光春城楼下就有一家麦当劳。 之前在星春天上章老师的课,学习食物词汇涉及薯条,谈嘉秧没吃过,徐方亭便带他去了一次加深印象。 其实那也是她的第一次。 初中时学英语接触到chips,她便一直好奇这些快餐。 后来章老师教配对,卡片是薯条和肯德基,谈嘉秧只认识麦当劳,配不上,徐方亭便绕了点路带他去吃了一次肯德基。 那双小耳朵捕捉到敏感信息,谈嘉秧仰头望着谈韵之,说:“冰淇淋在哪里,我要吃冰淇淋!” 谈韵之答:“在麦当劳,我们叫姨姨带去吃,好不好?” “好!”回答短促有力,谈嘉秧想了想,忽然焦心地打一下空气,“我不要别人吃了冰淇淋!” 谈嘉秧的焦虑杀伤力强,谈韵之顾不上揣摩前因后果,先哄停再计议:“别人不吃!留给谈嘉秧吃!好不好?” 谈嘉秧再捶一拳空气,发誓般说:“我不要分享给别人。” 谈韵之:“……” 麦当劳按价位不够隆重,徐方亭便说:“小东家,还可以吃更好一点的,难得有机会我请客,让我表现一下呗。” 外出谈韵之刷卡,这成了约定俗成的法则。法则存在一天,她们就锁在小阿姨和小东家的关系里多一天。 谈韵之眼神往谈嘉秧示意,说:“谈嘉秧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好吧,”徐方亭从沙发起来,“我先给我妈和班主任打个电话,一会再下去?” 谈韵之颔首,转头赶谈嘉秧上厕所。 徐方亭习惯性出阳台打电话,户外有些闷热,一楼花园中心游泳池人不少,水花浮动,光影摇曳,跟一盘晶莹的水饺似的。 她先给徐燕萍打电话,没人接,这个时间点可能厨房清洗的工作刚收尾。她便将短信截图从微信发过去,顺便加丁大海微信转发给她。 丁大海立刻给她回了一串大拇指,数量越多,意味他今年绩效奖金越可人。 亭:「不知道熙程考得怎么样,我给她留了微信号,还没见她加我。」 丁老师:「我给她查了,比你多2分。」 亭:「啊?我以为她能比我多上十来分。」 丁老师:「能考这个分数,还不容易,你们是最棒的!让我太惊喜了!」 可能丁大海少了一个限定词,“‘复读生中’最棒的”,心情仅是低沉一瞬,下一秒豁然开朗,因为她终于可以摘掉“落榜生”和“复读生”的标签,戴上准大学生的徽章了。 徐方亭说研究一下学校和专业,等后天回校填志愿,再找他参考参考。 刚好徐燕萍的语音电话拨进来,徐方亭托着手肘接起。 “喂?亭亭!我刚刚跟采购的报明天的进货菜单,没看手机,”徐燕萍大嗓门难掩激动,“考了582分是吗?” “对。” “噢,我看排四千多名,是不是挺不错的?”徐燕萍笑道,“第一年的时候考了多少来着,进步了很多吧!” 徐方亭终于可以淡然面对昔日失败,笑道:“那时候完全发挥失常,能有多少分啊,没多少分的。” “这次考好就好!”徐燕萍朗笑两声,“那、这个分数可以上什么大学啊?” 前头分数还是一个抽象的数字,现在化为具象的“大学”,努力兑换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奖励,“大学”二字仿佛钥匙替她们打开希望之门。 徐燕萍明显吸了吸鼻子,徐方亭笃定,她一定又用虎口附近蹭眼泪,而不是手背。 徐方亭刚止住的酸涩又泛漫开,抿了抿唇,尽力压下,说:“总之应该能有一所不错的大学,暂时不用全天打工了。” 兼职应该还是要的。 徐燕萍不了解高考,不知道大学学历分本科和专科,甚至不知道本科分两个层次,在她眼里,经历过高考炼狱、还有学校读的都是前途无量的大学生,是她自己无法企及、只能寄希望于女儿的高度。 “嗯!有书读就行,”徐方亭的愿望总是朴素而美好,“你准备学个什么专业?” “妈,”徐方亭郑重唤了一声,“我以前一直想读师范,以后出来当老师。专业的话,后天回学校再咨询一下老师意见。” “哎,当老师好啊,”徐燕萍深深换一口气,“每年有三个月的假期,多轻松啊,以后还方便照顾家庭。我听我们老板说,老师在相亲市场很吃香。” “妈!”徐方亭不由蹙眉,“我当老师又不是为了那三个月假期,是因为喜欢。” “我当然知道,”徐燕萍渐渐恢复爽朗,女儿的成绩让她心情腾飞,“但我说的也不是编的,现实情况就是这样。” “……我带小孩出去吃薯条,”徐方亭用拇指和无名指捏了捏太阳穴,“填志愿再跟你联系。” “那么晚还出去啊,”徐燕萍说,“行吧,你注意安全。” “嗯,”徐方亭想起小时候在仙姬坡,这个时间点她早被“禁足”在家里,寸巷只有男人声音和狗吠,“这边小区治安挺好,十点十一点还有人在外面逛。你在工地那边……” “我没事!”徐燕萍强调道,“我在工地上跟男人打架的时候,还不认识你爸呢。行了,挂了吧,有空再说。” * 这个时间点半饥不饱,可吃可不吃,谈韵之只说要大杯可乐和薯条,徐方亭要一样的,谈嘉秧的则将可乐换成圣代。 谈韵之看小孩,徐方亭去点餐。 一个初中生男孩端着一杯圣代路过,谈嘉秧忽然焦急:“我不要别人吃冰淇淋!” 谈韵之说:“那是别人买的冰淇淋。” “我不要别人买冰淇淋,”谈嘉秧声音特别凄凉,“我要自己吃!我不想分享!” 谈韵之恍然大悟,谈嘉秧大概以为别人买走一份,他就再也吃不到。 “冰淇淋还有很多,还没买完,你看,姨姨买冰淇淋回来了——” 徐方亭端着餐盘回来,谈嘉秧双眼放光,抬手往她这边抓一把空气:“姨姨,你说‘你要吃薯条吗’?” 徐方亭故意道:“我不说。” 据缪老师反应,谈嘉秧最近想要零食不会直接说“我想要……”,而是迂回地表达:“我们好久没吃这个苏打饼干了”“我觉得这个话梅糖应该很好吃”,就比如现在也是—— 谈嘉秧拉她手腕,笑着哼哼唧唧:“姨姨,你说‘你要吃薯条吗’?” “你要吃薯条吗!”徐方亭笑着满足他的愿望。 “要!”谈嘉秧提起屁股靠近,腋下钳着桌沿够薯条。 徐方亭洗手回来,谈韵之慢吞吞嚼着一根,冲着对面说:“谈嘉秧,你知道薯条谁买的吗?” 谈嘉秧嘴巴嚼着一截,手上拈了下一根刮番茄酱:“姨姨买的。——我还要那个冰淇淋。” 谈韵之用手背给他推近,谈嘉秧不忘自我解说:“我要一边吃薯片,一边吃冰淇淋。” “吃吧吃吧。”徐方亭先吸了一口加冰可乐,从薯条推里就近拿一根。 “小徐,”谈韵之润口后说,“你之前说想读师范,想报哪里的大学?” “就沁南师大,”徐方亭回答很干脆,“我这分数出省好像有点悬,我也不了解其他地方的情况,不太想去外地……你觉得怎么样?” 谈韵之“噢”一声,看得出在压抑笑容。他清了清嗓子,眼神却压抑不了。 “挺好的啊,沁南离家那么近,师大也是211。” “小东家,你有在外地读师范的同学吗?” “……好像没有。” “也对,”徐方亭小笑了笑,“你们班应该平均985吧。” “倒也没有,”谈韵之说,“不过也差不多了。” “……” “你想报什么专业?” 吃薯条易渴,徐方亭吸了一大口,畅快后才说:“以前跟你说过的吧,就特殊教育,我以后想做特教老师。” 那个两个特殊的词汇特别放轻了声音。 谈韵之捏着可乐纸杯口,摇了摇,冰块哗哗作响,又摇了摇,跟赌场摇骰子似的,气氛莫名危险。 “为什么不报汉语言文学?” “我这分,”徐方亭说,“报特教应该保险一些,这不是很热门的专业。” “这可太冷门了,”谈韵之说,“没谈嘉秧之前,我都没见过几个特教老师。” 徐方亭不满地睨他一眼,但仍然压低声:“你怎么会见过特教老师嘛!” “对啊,”谈韵之灵醒地跟她一样放低声调,“当普通语文老师多好,市场需求量大,就业稳定,进不了学校可以进机构,当特教老师你看看像缪老师她们——” “缪老师她们怎么了,”徐方亭虎着脸,“她们不也把谈嘉秧教得挺棒的!” “我不是质疑她们的水平,”谈韵之放下可乐杯,靠在椅背,姿态凛然,“而是,你也看到她们工作多不稳定……” “但是你看,现在沁南在试点推广融合教育,以后国内应该也会往这方面推展,跟发达国家一样,”徐方亭斗志满满地说,“老师的需求量会跟着变大。你没看星春天连家长培训都没有,‘双米’那样的大机构,还开始卖网课了。我继续往上读,不怕找不到工作。” “行啊,小徐,才刚上大学,就打算着往上读了。” 谈韵之否定了她的想法,每句话听着都像揶揄。 徐方亭不怒反笑,甚至自嘲道:“这有什么,我当小阿姨时还想着复读考大学呢。” 谈韵之轻轻一叹:“小徐,认真的,我敬佩你的选择,但是选专业千万不要一时冲动。” “谢谢,我没一时冲动,”徐方亭忽地一笑,让他的话变成回旋镖,“小东家,你选工商管理是因为什么?” “运气好,”论起学业,谈韵之那股骄傲又锋芒毕现,“我喜欢的刚好是热门王牌专业。”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一时语塞。 谈韵之乘胜追击道:“你妈同意你吗?” “……我还没说。” 谈韵之嗤了一声,笃定道:“你就是猜到她不会同意,像我一样。” “我妈才不会管我选什么专业,”徐方亭撇撇嘴说,“她又不懂这些,最多就支持我的选择。” 谈韵之瞪着她,徐方亭也毫不客气回视,眼光如刀,两相交锋,势必要一较高下似的。 以前她当小阿姨时就不怎么惧怕他这个东家,现在多了一个准大学生的身份傍身,底气更足。 下一瞬,局势大变,没有谁先缴械投降,裁判出场,两个人都得弃局—— “没有番茄酱了!啊!我要番茄酱!”谈嘉秧喊道。 谈嘉秧吃出一手盐粒子,徐方亭用湿巾潦草擦净,说:“你去柜台那里,问戴帽子的姐姐要一包番茄酱,你说‘姐姐,可以给我一包番茄酱吗’,要大声说,去吧。” 谈嘉秧蹦跶着跑过去,麦当劳店员刚好听见不高不低的声音,笑着给他一包,谈嘉秧谢过对方,兔子似的回窝了。 谈韵之接过给小的挤出来,不甘心瞪了大的一眼:“你回去填志愿问问你班主任意见,看他会不会像我一样劝你回头是岸。” 徐方亭只当没听见,垂眼哇了一声:“谈嘉秧,这番茄酱好好吃,谁拿来的?” 谈嘉秧非常自豪,声音比刚才要东西还大:“我拿来的!” 谈韵之:“……” 第97章 徐方亭安排好谈嘉秧,再次回到舟岸市,心情已截然不同。 钱熙程比她早一趟车回校,赶着端午节三天填完志愿,还得回到沁南市的工厂。 徐方亭行程跟她差不多,车次不同,但节日车票相对紧张,便没再费心换票凑一趟。 下午时分,丁大海给好些学生围拢,提早给徐方亭发了消息,说既然她们住校,晚上他在跟她们谈谈。 “你准备报哪所大学?”钱熙程一直在产线上,没空研究志愿,连成绩也是借亲戚手机查的,这会才翻开厚厚的招生指南。 两个人有了第一次高考经验,这本书没单独买,一起凑钱订的。 钱熙程刚问完,便翻到折角的一页:“沁南师大?” “对,”徐方亭依然干脆,指着提前批编号004的专业,“这个。” “特殊教育?”钱熙程疑惑道,“是干什么的?” “……就是特教老师,”徐方亭耐心道,“教听障、视障、智障和孤独症之类特殊小孩的老师。” 钱熙程问:“孤独症跟自闭症一样的吗?” 徐方亭点头:“称呼不一样而已。” 钱熙程对孤独症有所耳闻,但不清楚具体症状;智障平常多用来侮辱人,她听着第一感觉有点不适,听障和视障比较陌生。 “听障和视障、就是常说的聋哑人和盲人吗?” “嗯,但是专业点一般不说聋哑人和盲人,”徐方亭耐心解释,“就说有听力障碍、视力障碍、智力障碍等等,特殊老师就是教他们用特定的方法,过上跟普通人差不多的生活。” “你了解得好深入!”钱熙程由衷道,“我连想学什么都不知道,以前就知道学习,考个好分数,没想过以后自己能干什么。” 徐方亭犹豫一瞬,轻声说:“因为我亲哥有孤独症,我对这方面了解比一般人多一点。” 表情不多的脸上现出惊讶,钱熙程坐下铺扶着双膝:“你们家一定很辛苦吧。” “他早两年……不,三年,”徐方亭兀自自嘲一笑,时间过去这么久,她竟然毫无知觉,“意外走了……对所有人都是一种解脱吧。他的症状很严重,小时候诊断和干预不及时,还走了弯路,不然也许可以改善很多……都是后话了……” 钱熙程点点头,说:“你家人应该很欣慰你的选择吧。” “不知道……”徐方亭一叹,“我还没说,你看连你也没听过特教老师,这专业挺冷门,听起来没‘钱途’吧。” 钱熙程不了解不发表意见,转而问:“读师范是不是比其他大学相对学费少一点?” 徐方亭说:“应该是,还有公费师范生,免学杂费,每个月补贴生活费,毕业后回到生源省至少六年。” “嗯,我考虑一下,”钱熙程目光一顿,许是徐方亭前头坦诚,她也有了交心的勇气和安全感,“我家条件不好,我是我婆带大的。以前我婆身体好,还能打点零工,我们两个自己住。后面上了年纪就被接回我舅家,我的学费都是他们出,也不知道上大学还给不给……” “嗯,我也只有一个妈了,跟你差不多,”徐方亭轻轻说,“晚上我们去网吧上网,再详细研究一下吧。” * 是夜,徐方亭和钱熙程一起聚到丁大海的办公室。 丁大海语重心长道:“方亭啊,我们选专业要综合考虑,不能单凭兴趣爱好。你这个分数,报师范的话,确实可以博一下汉语言文学。” 徐方亭也坐椅子上,平视着他:“我了解过,就业前景还挺好的。——汉语言文学多悬啊,不太敢……” “汉语言服从调剂,若真上不了,还有要分低的特教保底。” “……” “特教老师毕竟还是少数,需求量能大到哪里呢?冷门专业之所以冷门,这么多年没热乎起来,就一定有它深刻的原因,”丁大海说,“我当年读大学的时候,特教专业的学生都是调剂过去的,没几个人愿意报,由此可见学校的重视程度。挑专业还得考虑一下家庭背景,比如有些同学家里人在银行系统,他学商科就挺不错,以后家里人都是他的人脉资源。” 徐方亭撇了撇嘴,半开玩笑道:“我妈在工地做饭的,看来我要进技校当厨师最合适。” 钱熙程忍不住无声一笑。 丁大海心胸如海,不怒反笑:“我意思是,要懂得最大程度地利用现有资源。方亭,我就说句直接一点的,你别怪我说话难听,像我们这样一般家庭出来的孩子,选专业还是保守一点,选一些以后工作稳定的专业,让家里多一分持续的经济来源。” 钱熙程不由默默垂眼。 “不瞒你说,我当年家里挺穷,学费都是贷款的,报师范有一部分原因是学杂费没那么夸张。毕业后就一直在一中,每天能跟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在一起,挺开心,我也觉得值了,”丁大海笑了笑,“当然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报特教谁也拦不住你,我只是以过来人身份给你一个参考和建议。” “老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徐方亭简要提了提她亲哥的情况,其实认识谈嘉秧后,才了解和憧憬这个专业,但她决不会跟任何人泄露谈嘉秧的实际情况,连她妈妈也不行,当下便也没说。 丁大海震惊良久,轻轻一叹:“方亭,也许我应该夸你一句‘后生可畏,精神可嘉’。” 徐方亭这边说不动,丁大海转攻钱熙程,她这边更爽快,说要不也报师大,冲一下汉语言文学,服从调剂,沁南城市平台可以,以后往返两地,也不会因为路费太肉疼。 徐方亭和钱熙程大半决定了志愿,为以后大概率同一所学校欣喜,一块上去了网吧。 宣洁明天才过来。她比去年提高25分,跟徐方亭她们还有一截差距,报了沁南财经学院。 决定志愿的次日,徐方亭便接到徐燕萍的主动来电,高考对她们家来说是一场翻身的赌博,志愿便是赌注,徐燕萍自然也是紧张她选择不好。 “你就听你老师的,先填那个汉文学,录不上再调到特殊教育,不行吗?”徐燕萍获取消息的渠道单一,丁大海便成了她的权威,“你们老师带过的学生多,比你有经验。” “汉语言文学,”徐方亭纠正道,“妈,你连名字都记不清,就别管了。” “因为你哥吗?”徐燕萍嗨了一声,“你哥以前上课的地方你不知道,还不如你小学好,当那样的老师能挣得了几个钱,还是要靠政府拨钱补贴的。” “十几年过去,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啊!”徐方亭在宿舍顶楼平台讲电话,楼梯间空旷,加大了回声,听着特别焦虑,“我已经决定了,以后毕业出来,总不至于还得在路边捡油条吃,去别人家当保姆,再差也不会比过去差啊!我是真的想当一个这样的老师,就像你想拿起菜刀和锅铲那样。” 徐燕萍在家待业多年,自然最清楚重返工位的心情,停顿良久,也许从三年前徐方亭挑起家里经济大梁那一刻,她就再也跟不上女儿的步伐,不了解她的想法和能力。 “……行吧,只要你喜欢,以后不会后悔就行。” * “方亭真的报了师大?” 七月伊始,高考提前批录取几天后才开始,沁南大学还没正式放暑假,谈韵之和王一杭也在为最后两门考试做准备。 傍晚结束自习,两人一前一后才教室出来,王一杭终于得闲他。 谈韵之简单应了一声,跟他一起去拉单车。 王一杭说:“不是你怂恿的吧?” 谈韵之横了他一眼:“小徐像意志软弱的人吗?” 王一杭说:“谁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喂!”谈韵之不客气叫了一声,“你到底了不了解小徐,怎么连她喜欢当老师都不知道?” 王一杭对自己有清晰认知,以前的确跟徐方亭没深聊,但是有多年同学情谊打底,他不太担心。 “你跟小徐关系真那么深厚,为什么她还不知道你要出国,连周末也是在忙出国的事?” “……关你什么事!”谈韵之给戳中软肋,生硬反击,“想趁虚而入啊!” 王一杭也不留情:“你就没坐‘实’过。” 谈韵之把气都撒单车上,猛力拉出停车位,车头一拐,跨坐上去准备飞驰。 王一杭叫住他:“谈韵之,我们正经点说,你到底什么打算?我知道你们相处两年,感情有可能比我跟她深——” “这还用你废话!”谈韵之长腿撑着单车,强势打断。 王一杭没理会他的无礼,继续说:“我也觉得你现在表白成功几率挺大——” “你真这么觉得?”谈韵之忽然敛了爪牙,好像被鼓动一般,话语谨慎又不掩跃跃欲试。 王一杭依旧无视,说:“你一边吊着她,一边准备出国,是打算等出国后,让她在国内给你看小孩,你一个人在国外逍遥吗?” 谈韵之一脚踩上脚踏,离开的姿态很显然。天气暑热,即便阴天,在户外呆这么几句话时间,额角后颈隐隐冒汗。 “那是她的工作,我需要人照顾小孩,她需要生活费。我们很公平。” “是挺公平,”王一杭无不揶揄,车挪到他身旁,“就怕你用感情要挟她。” 谈韵之骂了一句怒气隐然:“我有那么卑鄙吗,到时我姐会回来,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我关心的是方亭,”王一杭凛然道,“你看我们认识的师兄师姐,有几个不想抓住机会在国外工作几年攒经验,你到时候出去了还想回来?她家条件根本供不起出国,你准备墙内墙外都开花,还是出国就把她甩了?” “王一杭,你管好你自己!” 哪怕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设,谈韵之也无端烦躁。手机震了一下,徐方亭心有灵犀般给他发了消息。 他点开一看,燥火更旺,兜好手机,另一边脚收上脚踏,人便风了出去。 “……” 王一杭无言跟上。 骑至岔路口,眼看谈韵之折向另一个方向,王一杭忙停车叫了一声:“你不去食堂吗?” “回家有事!”谈韵之头也不回应道,果然是往他停车地库的方向。 “明天考试8点,别迟到!”王一杭冲他的背影叫道。 谈韵之举了一下手,示意听见了,又折像另一个方向。 两个人经常因为一个课业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离开教室还能和平同桌吃饭,每次谈起徐方亭的问题也这样,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一旦回归没有她的校园,依然能像同学相处。 关系就这么继续微妙着,不知哪一天平衡会被打破。 * 谈韵之回到颐光春城,谈嘉秧一个人在客厅玩乐高,徐方亭在书房iMac前,看着不时滑动的网页。 “小东家,那么快!”徐方亭回头,刚才没留意到开门声,“吃饭了吗?” “没有,”谈韵之拉过椅子坐到她身边,“幼儿园让今晚要填完?” 今晚放学时,幼儿园老师在班级群发了通知,要进行“儿童发育状况和适应行为初筛调查”,强调幼儿期是儿童心理行为及个性发展的关键期,此次筛查的重要性,要求家长在3天内完成调查问卷。 静待多日,悬在头上那把剑终于落下来。 徐方亭此刻就在研究问卷的内容。 “要不要给你做点吃的?” “暂时不用,先看看有什么内容?” 两把椅子的扶手紧紧挨在一起,谈韵之不小心全占了。 “我看了一下,跟在医院评估的量表差不多。” 徐方亭松开鼠标给他,手臂自然想搭扶手,哪知冷不丁贴上一股温热。 两个人面面相觑看向对方,眼神旋即躲开,胳膊也一样。 “我看看……” 谈韵之右手握着鼠标,自然转向她,像要准备拥住她似的。 徐方亭的右手只好勾住另一边臂弯,身体可以自然偏左,离他远一点。 谈韵之从头粗览了一段,心里有底,又回到顶端,在幼儿名字的空白处点下光标。 “填吧。” 徐方亭:“现在就填了吗?” 谈韵之:“填吧,反正都要填。” “……如实填写吗?” “……如实吧。” 徐方亭默默搬过鼠标,开始输入谈嘉秧的名字,出生年月,主要抚养人等等基本信息。 下面的选择题涉及时间从出生开始,她们对谈嘉秧两岁以前的表现知之甚少,仅能结合他确诊时的情况,倒回去推测可能的表现,然后选择程度较轻的一项。 两个人一边填一边交流,内容的确跟医院的评估大同小异,都是围绕孤独症进行调查;但她们心情却跟在医院时大有不同。 医院相当于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出了行为发育科,没人会知道谈嘉秧是一个特殊儿童。而幼儿园是小区的心脏,连接着一个个家庭;小朋友像细胞把消息传递进一个个家庭,只要有一个人知道谈嘉秧有障碍,消息便会无序扩散开,直至人尽皆知。 徐方亭敲键盘,谈韵之点鼠标,两人越填越缄默,越往下越沉重,仿佛凛冬降临在她们稚嫩的脊背。 直到最后一题,题目询问家长是否因孩子发育异常到医院就诊,诊断结果为—— 后面留了一个空白文本框。 徐方亭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仿佛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如实填写吗。 如实吧。 谈韵之认命般轻叹,点头。 徐方亭盯着键盘,安静敲出七个字:孤独症谱系障碍。 谈韵之点击“确认提交”—— 「您已完成本次问卷,感谢您的配合与支持!」 「恭喜您获得1次抽奖机会!」 两个人望着系统抽奖转盘发呆,好像不曾经历过答题,只是偶然凑到书桌前。 可谁也无法动弹,跟刚刚结束一次不太顺利的考试一样。 “姨姨!”谈嘉秧忽然风风火火跑进来,在徐方亭旁边刹车,右手捂着胸口,“我的心跳变快了!” 徐方亭终于从问卷中回神,小心转过椅子面对他,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快了?” 谈嘉秧认真说:“因为我跑了,它就变快了!” 谈韵之也同步回魂,转好椅子,伸臂示意谈嘉秧靠近:“谈嘉秧,你还懂心跳啊?谁教你的?” “姨姨教我的,”谈嘉秧说罢要蹭到他胸膛,“我听一下你心跳。” 谈嘉秧把耳朵贴到胸膛正中央,谈韵之把他脑袋往左边移一点,低头问:“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谈嘉秧依旧埋在他胸口,“心跳是咚、咚、咚的声音。” 谈韵之抬头朝徐方亭会心一笑。 谈嘉秧挪开脑袋,站直说:“舅舅,如果人没有心跳,人就死了。” “……” 谈韵之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关于人的死亡,不禁愣了下,只听徐方亭低声说“我告诉他的”。 他无声看了她一眼,仿佛在斥责:看你教的什么好话。 徐方亭不服气地补充道:“他粗心大意摸不到自己的,就在路上大叫‘我没有心跳了’,然后我就告诉他了……” 谈韵之点点头,没说什么。 “姨姨,我听一下你的心跳。” 谈嘉秧又钻徐方亭怀里,脑袋埋进来,位置不太准确,她以为他会说她没心跳,岂知他忽然叫道—— “你的太厚了,我听不见你的心跳。” 徐方亭:“……” 谈韵之不由自主扫了一眼“太厚”的地方,紧忙又转开,有一些尴尬,也有一点搞笑。 他轻轻咬唇,垂下脑袋,也无法掩饰嘴角弧度。 徐方亭瞪了大的一眼,问小的:“谈嘉秧,那谁的薄啊?” 谈嘉秧摸着自己的胸口,说:“我的薄。——舅舅的也薄。” 谈韵之终于憋不住,仰头扑哧一声笑:“舅舅的不薄,舅舅的有胸肌。” “……” 徐方亭看了他一眼,这会终于轮到她想说:看你教的什么好话。 谈嘉秧:“胸肌在哪里?” “这,”谈韵之直接拉过他的小手往相应地方罩,“这里硬硬的,是肌肉;肌肉里面是骨头,骨头里面住着心脏,就是心跳的家。” 谈嘉秧很严肃道:“舅舅,你说错了,骨头里面是骨髓。” “哇,”徐方亭惊叹道,“谈嘉秧,你好厉害,竟然知道骨头里面是骨髓。” 谈嘉秧:“是的。” “……改天买副人体骨架模型再教你吧,”谈韵之又拉着他小手最后感受一下,“这里是胸肌,记住了。” 谈嘉秧收回手,低头看看自己的,问:“我有胸肌吗?” 谈韵之说:“等你长大好好锻炼身体就有了。” “我的胸肌在这里。” 谈嘉秧忽然使出九阴白骨爪,往大概地方罩了下,抬头挺胸,笑眯眯示意。 “这里。” 徐方亭笑出声,站起来说:“小东家,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弄,”谈韵之也笑着望向谈嘉秧,调查问卷好像真的被抛诸脑后,“谈嘉秧,要不要去麦当劳吃薯条?” “吃——!”谈嘉秧立刻忘记心跳和胸肌,跳起一次,便蹦出一个字,“我!要!吃!薯!条!” 第98章 7月8日,谈韵之考完大三最后一门课程放暑假,今年高考提前批开始投档,幼儿园的暑假还在两天之后。 上班时间之后,徐方亭的档案已经投出。 她握拳在胸,在客厅来回走了两圈。 “晃眼花了。” 谈韵之起得晚,在餐桌边吃早餐,电脑包搁在另一张餐椅,一会他还要会学校,据说是找老师参考论文。 徐方亭走到他身边,拳头还没松开,仿佛要揍他似的。 “小东家,提前批17号才结束,你说学校会不会扣到那天才发结果?” “会。” 谈韵之吐出一个短促的音节,暴露性格中恶劣的那一面。 “小东家!” 谈韵之咽下一口涂了花生酱的面包,咧嘴笑:“我又没投过,怎么会知道。” “……” 又来了,保送生的骄傲。 徐方亭继续握拳,打卡似的再走两圈。 谈韵之不以为意道:“凭你的分数,报一个冷门专业,坐等录取就行了,高枕无忧啊。” “不踏实!”徐方亭恨恨地说,“我巴不得下一次睁开眼睛,它就把我录了。” 相较之下,钱熙程可能没她这般急躁。她可能一早就上了产线,一个白天都奉献在车间,逐个按捏遥控器的按键,确认没有质量问题,没机会借亲戚手机看一眼。 谈韵之解决早餐,自己把杯碟送进洗碗机。 “上大学的第一件事,你想干什么?” “当然是找一份兼职。” 徐方亭两只拳头在胸前轻轻相击,坐到他对面的餐椅——这默认是她的位置。 谈韵之看向她,说:“你的存款,就用完了?” 徐方亭说:“没有,但一直只出不进,总有用完的一天,所以……” 她看着他,像在暗示一个求职机会。他的手搭在餐桌,手指不由轻轻敲了敲桌面,谈韵之在动摇。 王一杭那些话单单想起,也足够振聋发聩。 谈韵之继续沉默。 “小东家——” 那边先发制人,这边抢占先机。 “你准备找什么样的兼职?” “……” 原来他不再需要她。 还以为周末叶阿姨休息的时间,她可以兼职一下。 徐方亭错愕一瞬,两只拳头重新握了握。 “听说大学校内可以勤工俭学,想争取一下。周末要是有时间,想找一份家教。这些兼职都比较传统,小东家,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的看法当然是该上学就好好上学,时间花在学习上。” 挺有道理的一句话,此刻说出便带上何不食肉糜的微妙。 “我当然希望能专心学习啦,但有可能突然又失去学习的机会。” 她的声音在伪装轻松。 谈韵之看着她,两只手交握,拇指不由动了动。 “钱不够,我给你。” 前段时间为志愿发愁,徐方亭忽略不少小东家式热忱。如今少了这团愁云,她似乎又看清楚一些。 “……无功不受禄,你为什么要给我?” 他回视她,又像避开她。 “没为什么,就想给。” 谈韵之拉过他的电脑包在臂弯上挂着,起身时顺便甩上肩膀。 不明不白的态度,跟打发一条流浪狗似的。 徐方亭当下来火:“你给我还不想要呢。” 谈韵之侧头看了她一眼,可能不太及时,她没在看他了,靠着椅背抱臂生气。 “只是不想你那么累。” 谈韵之性格里有悲悯的部分,对弱小之人的困境无法视而不见,就像当初被迫收留金嘉秧,他做不到金泊棠那样决绝。 徐方亭绞着的双臂动了动,但没什么大动作。 谈韵之说:“或者你当借我的也行,以后有能力了再还,不还也没什么。学生的本分就是好好学习,像你过去一年一样。” 想到过去一年,他也隔三差五送温暖,现在看来像救济一样。 徐方亭扶着桌沿站起来,冷冷睨他一眼:“小东家,你真的适合去搞慈善。” 她离开餐桌,背对着他去收拾沙发上零散的乐高。 倔强的背影像刻在心头,谈韵之顿了一瞬,手机震动了。 他掏出看了一眼屏幕,眉头紧蹙,表情愈发凝重。 “喂?你好,齐老师。” 是幼儿园的老师。 徐方亭动作停顿,禁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谈嘉秧的问题更为紧迫,总能暂时性掩盖两人的隔阂;等小孩的问题解决,她们共同经历困境,彼此多了几分同盟感,似乎便缺少旧事重提的氛围,龃龉还在,却不知道再怎么下手消解。贫富差距是根源性的问题,粗略看来,除了她一夜暴富或放弃自尊,真的无法可解。 “访谈?”谈韵之跟电话里的齐老师说,不忘找寻她的眼神,但那边只竖起了耳朵,“电话访谈是吧,不用到幼儿园现场面对面?” 谈嘉秧从榕庭居带过来的玩具不多,没多时便收整到一个收纳盒里。 那是一通她可以旁听的电话,若真认真旁听,她好像变成一个参谋似的。 徐方亭出阳台收昨晚烘干的衣服,谈韵之说不用她做家务,她晚上顺手洗了他的衣服,他也怠于阻止。 谈韵之提高声说话,靠近阳台门透气一般,徐方亭没能逃开旁听范围。 电话里的通知可能快结束了,谈韵之应答为主:“对了,齐老师,到时候小孩要在场吗?——不用是吧,单单家长就可以了。明白,再见。” 谈韵之的背包回到餐椅,人靠在阳台门框:“调查问卷评估结果提示异常,老师说三天后会有医生电话访谈家长。” 阳台面积大,烘干机和洗衣机并排放,徐方亭蹲在滚筒门前拉衣服,正好带出一条灰色裤衩,还是以前那个牌子。 她点点头:“视频还是电话?” “没说,”谈韵之答,“老师确认谈嘉秧不用在场。” “嗯。”她关上滚筒门,夏天太阳足,她自己的衣服习惯晾晒,平整一点,他的习惯烘干,柔软一些。 “我去学校了,”谈韵之兜起电话,忽地走近两步,拎走她手里的衣篮,“以后不用洗我衣服。” “那你倒是自己洗啊,”徐方亭道,“这种天气堆一个晚上会长蘑菇。” “有你在我就忘了。”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提着衣篮大步回房。 ……那怎么不忘记吃饭。 徐方亭心里嘀咕一句。 谈韵之只把衣篮撂主卧,又匆匆出来,正巧在过道口堵住她:“下午来学校找我吃晚饭。” “……我要接谈嘉秧上课。”命令式的口吻怎么听怎么叫人不爽。 “让外公接,”谈韵之说,“晚点我跟他说,省得他天天打牌,又要进医院。——过来我带你去你未来的学校转转。” “未来的学校”,这五个字中戳心窝,徐方亭软了口气,说:“还不想去,等录取先。” 谈韵之理所当然道:“那不是100%了吗。” “我不踏实,”此路不通,徐方亭另辟蹊径,“再说谈嘉秧的事一直压着,没解决没心情。” 谈嘉秧的确正中她们软肋,谈韵之说:“等两件事都完了,你跟我去,就这么说定了。” “……” 徐方亭仿佛重回游乐园之约,谈韵之也是这么“单方面”决定。 罢了,逛校园不用花他的钱,总比去游乐园好一些。 * 两天后,谈嘉秧告别磕磕绊绊的幼儿园小班生活,开始放暑假,两个月后升入中班。这一年过去,据老师反馈有时上课会跑去自己玩玩具,碰到困难不太会主动寻求帮助,一个人发脾气尖叫,经常不睡午觉等等。 问题行为不算严重,但也会令人心烦。 徐方亭的档案还在阅档状态。 谈韵之果然买了一副儿童版人体模型,骨架、内脏和大脑可以拆拼。谈嘉秧最喜欢规则固定的游戏或东西,当场弃了乐高,拆拆拼拼,沉迷许久。 等到电话访谈当天,按齐老师前一天发来的通知,时间段为9:10到9:30。 20分钟的访谈时间,家长交底都不够,如果加入现场评估小孩,更无法想象访谈会粗糙到何种地步。 8:50。 谈嘉秧留在榕庭居,在那边偶尔可以碰见他的同班同学,能追逐玩闹一会。 徐方亭和谈韵之等在书房,他的手机像一个祭品,竖摆在iMac前面。 “那边会主动打电话过来吗?”徐方亭问。 “应该,老师没具体说。”谈韵之又看了“祭品”一眼,屏幕隐然有黑影晃动。 9:00。 徐方亭像重新坐进高考考场,谈韵之两手交握,书房落针可闻。 9:10。 毫无动静。 “所有人的访谈时间从几点开始的?”徐方亭又好奇。 “哪知道那么多。”谈韵之不由蹙眉。 “会不会前面的人还在访谈,到我们这里‘塞车’了?”徐方亭越是紧张,问题越多。 “不知道。”谈韵之第一次面对“审判”,也有些烦躁。 伊坂幸太郎说“一想到为人父母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没有人教导他怎样做一个合格的家长,只能磕磕绊绊,一路摸着石头过河—— 现在还没上岸。 9:12。 约定时间过半。 “我问一下齐老师。”谈韵之不耐地拿过手机,给齐老师打语音电话。 “嗯……” “喂,齐老师,我是谈嘉秧舅舅,”谈韵之开了免提,手机摆在桌面朗声说话,“电话访谈到现在还没有人联系我们?” “哎?”齐老师意外道,“我没给你转发一条会议App的消息吗?” 谈韵之说:“没有。” “我看看……”齐老师好一阵找寻,“啊!嘉秧舅舅,不好意思,我工作失误,忘了转发给你。现在给你发过去了,收到了吗?” 谈韵之缩小通话页面,齐老师的确发了一条挺长的会议邀请—— 一个陌生的名字邀请加入会议App,会议主题是这个名字“预定的会议”,等于没写主题,会议时间8:30到12:00,粗略估算,一个早上可以排七八个小朋友,也不知道总共持续多少天。 “收到了,谢谢老师。” 谈韵之先挂了电话,戳开会议链接,进入一个等待页面—— 「请稍等,主持人即将邀请您入会。」 “在访谈别人吧。”谈韵之随口说了句,把手机摆回原位。 徐方亭没说话,跟着默默等待。 齐老师发来语音:“嘉秧舅舅,你进去会议了吗?” 谈韵之截图发给她,说还在等待。 齐老师一知半解的语气:“应该等一会,有可能在访谈上一个。” TYZ:「好的。」 谈韵之唤醒iMac屏幕,搜一下主持人的名字和“沁南”,立刻出现几条相关链接。 这个人是残联的社区义工,帮助关怀孤独症家庭已有十年。 徐方亭以前在仙姬坡没见过义工,政府倒上门关怀过一次,毕竟她们家有一个特殊儿童,徐燕萍叫她穿戴整齐,大人物上门是要合照的。 也就那一次,家里分到一些油米,她拿到一套新文具,后来便再没有了。 9:25。 谈韵之终于通过邀请,进入了会议。 徐方亭一颗心跟着提起来。 他不允许App开摄像头,之前问卷调查上有一项问是否同意采集小孩一张照片,他同样选了“否”。 于是,屏幕只出现一个大姐,应该就是那位义工。 另外一位与会人员是发育专科医生,没显示供职医院,只有头像,没有人像。 义工大姐开口:“请问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长?” 谈韵之说:“谈嘉秧。” “哪个幼儿园?” “榕庭居。” 义工大姐说:“你们刚才没进来,现在才进来是吧?” 谈韵之说:“对,刚收到老师消息。” “小孩在吗?” “不在。” 义工大姐诧异道:“老师没跟你们说小孩也要在现场吗?” 谈韵之面色不善,说:“我跟老师确认过,她说可以不在。” 徐方亭默然蹙眉,难怪问卷有采集相片的选项,但她们好像内部沟通不到位。 义工大姐说:“小孩不在我们怎么评估呢?” “……” 义工大姐叫了专科医生,说:“您看这种情况怎么办,还能进行吗?” 专科医生是道年轻的女声,说:“小孩不在啊……哦,那也没办法,一会家长详细说一下情况吧。” 义工大姐便说:“好的,我们让榕庭居幼儿园的园医进来一下。” 屏幕立刻多了一个头像,不是齐老师那一个,名字是“榕庭居幼儿园……”,尾巴太长看不清。 “好了,园医进来了,我们现在开始,”义工大姐喊了一下专科医生,“据主班老师反应,这个小朋友情绪不太稳定,碰到困难不会主动寻找老师帮助,只会一个人大哭,其他问题行为暂时没有。” 谈韵之意外也不意外,幼儿园两教一保,每个老师平均要盯10个小孩,能细致观察的时间有限,但谈嘉秧上课一个人跑去玩玩具这一点竟然没被提及,这是经常出现在孤独症科普上的特征,很多自闭儿因为这点上幼儿园才确诊。 义工大姐说:“家长还有没有补充?” 调查问卷能更详细反应小孩情况,现在隐身了,访谈时间只有20分钟,竟然还需要家长再陈述一遍情况。 谈韵之斟酌道:“他语言比同龄人落后一点。” 专科医生说:“语言落后这一点,家长有没有带去医院看过,医生怎么说?” 医生的诊断完完整整写在调查问卷里,不知道她们在确认还是压根没看过问卷结果。 访谈才刚开始,便暴露出粗糙的执行流程,效率不高的沟通方式,实在令人深感不惑,甚至有些失望。 谈韵之说:“医生说比同龄小孩落后三个月。” “比同龄小孩落后三个月是吧,”专科医生说,“那他遇到麻烦不会寻求大人的帮助,可能跟表达能力落后有关,他不懂表达自己的需求,所以——” 专科医生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科普,包括家长在家要怎么及时跟孩子沟通,像在上育儿讲座,内容宏观而空泛,靶向性不强。 从头到尾没人提到那七个字的诊断,没有人提到调查问卷,家长像没填过,义工和专科医生像没看到过后台结果。 9:30。 等医生说完,义工大姐问:“那家长这边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有了。”谈韵之冷淡地说。 “好,那我们今天榕庭居幼儿园的访谈就结束了,”义工大姐说,“请家长和园医退出会议,我们开始下一个幼儿园小朋友——” 榕庭居幼儿园听起来像只有谈嘉秧一个问题儿童。 谈韵之退出房间和App。 访谈会议结束,仅持续了5分钟。 齐老师几分钟前来消息,问是否已进入会议。 TYZ:「访谈结束了。」 “谈嘉秧是不是错过机会了?”徐方亭的声音冷不防响起。 谈韵之看向她:“什么机会?” “影子老师。” “他的情况也不需要吧。” 徐方亭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拉在两边扶手中间的手,抬头道:“在小城市或者乡镇根本享受不到这样的机会,难得现在碰见,你为什么不把实情说出来,让更多人帮助他呢?” 她在质疑他刚才的迟疑,谈韵之莫名上火。 “你看她们的办事流程和效率,是想真心帮助他的吗?” 徐方亭在小地方长大,目光所限,所见皆是小民适应大流程,哪怕心觉不合理,也很少有参与改良的机会;而谈韵之连适应也懒得,直接拒绝、唾弃,反其道而行之。 她说:“可是、她们估计也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流程,难免配合不到位,出发点是好的。我们可以参与进去,帮助完善流程,间接普惠以后的孩子啊。” 连自己人也向对方倾斜,谈韵之哪能不火,当下扬声道:“她们流程没捋明白,诚意欠奉,我为什么要配合她们?5分钟就想筛查出一个孩子有没有异常,工厂里面筛烂苹果都没这么高效。发达国家评估和确诊一个孩子,至少是一个专家小组出动,没有5到8小时结束不了。沁南这样的地方,流程都这么敷衍的话,我不想谈嘉秧被踢皮球一样当试验品,当展示品,受到太多不必要的关注,我只想让他像一个普通小孩子一样成长。” 谈韵之还是当初那个拒绝为谈嘉秧办理残疾证的谈韵之,徐方亭理解却无法100%支持,她难以想象自己刚满18岁便拥有25套房产,还没工作便无需为生活发愁。如若她是一个特殊儿童的单身妈妈,她应该会接受这份福惠。 在养育谈嘉秧这件事上,徐方亭从来都是谈韵之的支撑,她迟不表态,仿佛盟友即将叛离。 他急火攻心,不能说一点不动摇,一点不后悔,便生硬道:“我是他舅舅,我说了算。” 徐方亭满目诧然,旋即黯淡,低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扯了下嘴角,闷闷道:“行,我只是他的保姆,人微言轻。” 说罢,她起身离开书房。 “……” 谈韵之好像搞砸了不止一件事。 第99章 徐方亭和叶阿姨分工合作,带娃和家务分开,徐方亭把谈嘉秧带出门,叶阿姨的时间安排便跟他上幼儿园时差不多。 暑假开始,谈嘉秧上午瞎玩,下午上课,一小时的课程安排在蓉蓉之后。 下午四点半的太阳依旧有些烫人,谈嘉秧解开安全头盔,头发憋湿一大片,本人却并无多大苦恼。 蓉蓉下课前依旧在客厅等一会爸爸,一手在上接过阿姨撕好的香蕉,一手在下又偷摸进松紧带里—— “蓉蓉!手拿出来!”阿姨不厌其烦呵斥。 蓉蓉不情不愿抽出手,立刻给阿姨逮住手腕,裹上湿纸巾擦拭。 乖顺不到半分钟,蓉蓉又开始另一种自我刺激,摇头晃脑笑嘻嘻。 阿姨又熬老了一岁,蓉蓉看着只比去年多了几颗青春痘。 谈嘉秧笑眯眯指着蓉蓉,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摇头?” 阿姨还是喜欢努嘴,略显嗔然:“她不听话,你不要学她。” “她为什么不听话?”谈嘉秧又开始没完没了。 “谈嘉秧,”徐方亭适时打断道,“快去接水了。” 她拧开喝水杯的盖子递过去。 这里之前都是烧自来水喝,新加入的辛老师有一点洁癖,买了桶装水,外加一个电动抽水器。谈嘉秧甚感新奇,每次都要自己接水,还别扭地折着脖子,想从瓶口下面看抽水器如何工作。 每次叫不动时,让他去接水总能管用。不但自己接,还要帮老师接,简直想掌管抽水器。 缪老师带谈嘉秧进去上课,阿姨也扣紧蓉蓉的手腕,带她回家。 茶几上依旧摆放老师准备的零食,果干、辣条、饼干、薯片,像女生宿舍里的小仓库。 以往徐方亭没少和罗应阿姨边吃零食边聊天,如今少了健谈的阿姨,她一个人在客厅玩手机,零食也懒得动。 主流视频App看不到敏感的“光屁股”美剧,徐方亭只能恶补一些经典影片。 全屏观看正酣然,顶部弹出新消息—— TYZ:「一会去接你们下课。」 以往两人有点小龃龉,不出一天,谈韵之总会有所动作。 这不天还没黑就来了。 徐方亭继续看完一个小高/潮,得有10分钟,才切换到微信。 亭:「我们骑了小电车。」 那边像今早一样守着手机一般,回复很快。 TYZ:「好。」 徐方亭琢磨一会,实在体会不透“好”在哪里,是赌气,是知道,还是其他。 索性不再回复。 片子看了一半,谈嘉秧抱着杯子蹦跶出来,随手往茶几一放,又跑去趴阳台门看空调外机。 徐方亭把今早“初筛摸底”的访谈情况跟缪老师提了一道。 缪老师诧然不已:“那么简陋啊!” 徐方亭无力抗辩谈韵之的观点,如他所说,他才是谈嘉秧的舅舅,小孩的监护人。 “可能不会派特教老师来了吧。” 缪老师只是局外人,当然不会多说。 没有影子老师之前,许多轻度的孩子也是这么磕磕绊绊独自求学。 话题好像只能就此搁浅。 三人一块挤客梯下楼。 谈嘉秧忽然指着轿厢壁上的广告板,叫道:“姨姨,你看,这里有好吃的。” 徐方亭和缪老师齐齐望过去。 是糖炒板栗的广告。 版面正中是一颗放大的板栗,壳削去大半,剩下的小半像一口碗托着肥大金黄的板栗肉,看着也叫人口舌生津。 徐方亭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谈嘉秧迷糊:“那是什么?” “板栗。” “板栗……” “你要不要吃?” 广告做到小区里来,店铺应该在附近,外卖可送达范围。徐方亭特意瞄了一眼店铺地址,果然如此。 谈嘉秧立马摇头,“唔”了长长一声。 “哎?”徐方亭奇道,“谈嘉秧,你还会摇头了!” 徐方亭不由看向缪老师,那边也确认这是新现象。 三人一起出到大楼外,楼宇挡去不少夕晒,空气闷热依旧。 通道口空地上,一个比谈嘉秧大点的小男孩在踢一个矿泉水瓶玩耍。谈嘉秧离立刻冲过去,抬起胳膊拦人,嘿了一声:“不要踢瓶子。” 小男孩不加理会,避开他继续自己的游戏。 “哎——!”谈嘉秧还想拦人家,逻辑黑白分明,“不要踢瓶子!瓶子不是用来踢的!” 徐方亭和缪老师相视无语。 “谈嘉秧,不要管人家啦。”徐方亭不得不将他拉走。 “姨姨,他不听话,乱踢瓶子!”谈嘉秧像个警察一样义正辞严,大声叫道。 徐方亭说:“你不认识人家,不要管别人。——瓶子不能踢,应该干什么?” 谈嘉秧往空中振出胳膊:“瓶子要、扔垃圾桶!” “谈嘉秧——” 有个人骑着蓝色小牛牛,在路边刹车,冲她们扬声。 徐方亭终于明白TYZ那个“好”的是什么意思。 小牛牛常备头盔只有她和谈嘉秧的,谈韵之头戴着的第三顶头盔,竟然是这人回榕庭居停好车后捎过来的。 如此大费周章,实在叫人费解。 徐方亭拍了拍谈嘉秧的后背,轻声提醒:“舅舅来了。” 谈嘉秧茫然四顾,还没发现目标人物:“舅舅在哪里?” “你叫他一声,看有没有人应。” “舅舅——” 嘀,嘀。 小电车喇叭叫了两声。 谈嘉秧目光一定,飞扑过去:“舅舅——!” 缪老师半打趣道:“那么好,还有舅舅来接。” 徐方亭跟她道别,从成排的小电车缝隙挤出去。 明明应该跟人打招呼,走到人前,她却看也不想多看一眼,夕晒刺眼似的。 徐方亭跟人冷战太有天赋了,跟谈礼同就可以一个月说不到十句话,还能维持和平的表象。 那边将她的头盔递过,也没说什么。 两大一小一牛牛,就这么乘着热风上路。 上一次冬天坐后座,徐方亭还得揪他衣服才能坐稳,现在后面不知道给谁加了一个尾箱,她直接靠上去还可以玩手机。 她错手滑出了通知列表,发现下午过来路上收到新短信,给她忽略了。 徐方亭的心跳预备加速,点开一看—— 【X省教育考试院】徐方亭,考生号:######,经X省招生办公室核准,您已被沁南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录取。 “我录了!” 无意识的三个字,无形成了结束冷战的讯号。 “是你的专业吗?” “你的专业”既恭维,又贴心,徐方亭不知不觉放下防线,准备和平握手。 她是一个准大学生,那就没有什么比学业上的肯定更令她欣喜。 “对!”她短促笑了一声,没留心小牛牛准备停车让人,跟着车身一顿,差点失去平衡,便下意识抓住他侧腰衣服—— 夏季衣服轻薄,她实际抓了下他的腰肉。 谈韵之肩膀一耸,倒抽气叫道:“好痒!” “……” 徐方亭只得默默松开,如他一般以脚撑地。 这一段人行道上设了三个电箱,以铁杆拦住,过两辆小电车实在勉强。 等对向的车过去,她们的小牛牛重新上路。 氛围大好,谈韵之便伺机道:“小徐,我们明天逛师大吧,你答应我的。” 徐方亭不咸不淡如实说:“明天早上我要带谈嘉秧。” 她以为他会说“那就带上谈嘉秧”,哪知等来一句—— “让外公带他。” 徐方亭在微信给丁大海报喜,一时没吱声。 “小徐,行不行啊?” 骑着车,谈韵之得大声说话,无形扩大了话语里那份讨好。 徐方亭无端心软,嗯了一声。 “小、徐——!” 谈韵之可能没听见,又叫一声,尾音带上好几个波浪。 徐方亭给徐燕萍鞭笞长大,从小性格强硬,鲜少跟人撒娇讨好,最受不住别人软语撒娇,当下快起鸡皮疙瘩,迷迷糊糊着了他的道。 她用手机边角敲了敲他后背,说:“知道了!” 他好像笑了一声,呵呵嘿嘿还是哼哼,听不清,反正很自得。 徐方亭给感染了,低头看手机时还没完全收敛。 丁大海好一顿恭喜她,总算不负初心云云。 宣洁也来了消息,财院把她录了,以后就是苦哈哈的小会计了。 钱熙程还没主动联系她,估计得发工资才能买上手机。 徐方亭便从丁大海这里打听。 钱熙程不太幸运,师大虽然把她录了,但不是汉语言文学,而是调剂到教育学专业。这倒凑巧跟徐方亭同属教育科学院,校区也一样,以后两人估计又可以一起学习。 徐方亭的笑容更大了一些,回到榕庭居还没停歇,双手跟着在手机屏幕上跳舞。 她把短信截图,久违地更新朋友圈:「以后就是小徐老师了。[耶]」 哪怕是早已预知的结果,打下“老师”两个字,徐方亭还是不由鼻头发酸,忍不住吸了吸。 “又哭了?”谈韵之将谈嘉秧抱下车,解开头盔卡扣冷不丁说。 徐方亭轻轻嗤了一声,别开眼脱头盔。 20楼的家里,叶阿姨刚开始炒菜,谈嘉秧进门直扑玩具角,徐方亭洗过手也坐到沙发,人体模型的收纳盒近在手旁,她便拉过拼起来。 谈韵之买了两件模型,男女各一件,女的还是个孕妇,宝宝也能从子宫抠出来,精致而逼真。 谈嘉秧把两件拆开混合进小乐高零件里,徐方亭得好一阵扒拉。 她眼前一暗,只见有人坐到对面。 “找什么?”谈韵之问。 “心脏。”徐方亭先开始拼孕妇那一件。 谈韵之食指随便哗啦一下,拈出一枚比鸡心稍小的部件,递给了她。 徐方亭头也不抬,刚好瞥见两个肾,将小心脏握进手心,便把两个肾拣出来。 一对照才知道,两个都是左肾,只能女的男的各安一个,剩下两个右肾还得找。 她下意识便继续找配对的右肾,不但没找着,连刚才的心脏也不见了。 “哎,心呢?”她只比出拇指和食指在盒子里扒拉。 “心都给你了!” 谈韵之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拳头翻过来,手指下果然扣着那枚小心脏。 “……” 徐方亭犯懵了,像以前徐燕萍握着锅铲分神跟她说话,回头满地找锅铲。 她抽回自己的手,讪讪瞪了他一眼,把小心脏安装好,嘀咕道:“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干什么。” “就动!” 两人本就坐得近,只隔着一只小小的收纳盒,谈韵之把胳膊搭上沙发靠背,右边手掌一勾便拨了下她的马尾。 徐方亭甩了甩脑袋,马尾蹦跳,赤露出脖颈。她并无动怒,甚至因为录取消息心情欢悦,摇头起来跟小孩子撒娇似的。谈韵之盯着那一截陌生的肌肤,忽然跟安慰谈嘉秧一样,轻轻扣住她的后颈。 徐方亭懵然扭头,触碰到相似的眼神,定住了,仿佛谁都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 他没有挪开,她没有抗拒。 他很轻很轻地收了下手指,传递出一股按摩般的舒适感,温暖而轻柔。 她甚至因为尘埃落定,心底滋生出一种未曾见识过的期待,朦朦胧胧,异常诱人,就像见到一种色泽鲜亮的新食物,她忍不住想尝一口。 徐方亭一直坚信虽然家贫,但自己坚强而完整,并不比别人缺少精神给养。徐燕萍以前照顾一个特殊小孩,分/身乏术,很少对她有什么亲昵的举动,有时甚至忽视她的需求,不会像宣洁妈妈一样跟女儿摸头、捏脸、挽手和拥抱,给予及时的鼓励和安慰,以致于此刻徐方亭恍然发觉自己渴望这样的体贴,成长还是给了她无法回头填补的缺憾。 “开饭了没有?” 嗒、嗒、嗒、嗒。 谈礼同的声音伴随着拖鞋声从楼梯传来,眼看人就下到过道口—— 徐方亭肩膀一跳,左手迅猛一勾,扒拉掉那只手。那片不属于自己的温度消失了,却又像蹿到她的耳朵上。 “谈嘉秧,洗手吃饭啦!”她避祸似的,跳着起身扑向小孩。 谈韵之提防扫了谈礼同一眼,又看了徐方亭那边,刚才抚摸过的地方再次给马尾挡住了。 他咬了咬唇,低头掏出手机给迟雨浓发消息—— 「明早我要一束花。」 消息送出,玫瑰却先爬上了他的耳朵。 第100章 坐上餐桌,一切如常。 徐方亭和谈韵之中间依旧隔着一个谈嘉秧,叶阿姨和谈礼同分别坐在她们两个人另一侧。 晚餐炒了一碟谈礼同指明的黑猪肉,谈韵之像有某种饮食禁忌,反正不会吃成片炒的猪肉。 黑猪肉比普通猪肉口感香脆,谈嘉秧很喜欢,冷淡了从小吃到大的牛肉,米饭也没扒几口;四格餐盘里吃空一格肉片,还会举手再要。 谈韵之用公筷给他夹肉,谈礼同也忙活自己的。 谈嘉秧焦急往谈礼同那边抓空气:“外公不要吃我的肉!” 徐方亭小声提醒:“碟子里又很多,吃不完的。” 东西没到自己盘了,谈嘉秧理解不了抽象的安全感,眼看泫然:“不要外公吃我的肉!” 谈礼同动作没停,夹了满满一筷子到自己碗里,摆好公筷,瞪他一眼:“小气鬼,喝凉水,喝完凉水变魔鬼。” 眼前餐格装了大半,谈嘉秧情绪稳定,破涕为笑:“小气鬼,喝凉水,喝完凉水、喝暖水。” 谈韵之搁下公筷,提醒:“好好吃饭。” 谈嘉秧扭头朝他皱眉:“舅舅,我不要好好吃饭,我要吃肉。” “……吃吧吃吧。” 谈嘉秧又低头扒拉一口,咀嚼后咽下大半,忽然左手比枪,笑眯眯往对桌的谈礼同“biǎn”了一声。 谈礼同登时懵然,端着碗筷顿了一瞬。 谈韵之笑着问:“谈嘉秧,你为什么要打外公?” 谈嘉秧半认真地说:“我要打死他。” 桌上大半人敛了笑,属家里两个外人最谨慎,徐方亭扒饭动作生锈似的。 谈韵之静静地问:“为什么要打他?” 谈嘉秧说:“他应该是个坏人。” “他为什么是个坏人?” “因为他偷吃我的肉!” ……逻辑还挺清晰。 徐方亭下意识看向谈韵之,本来只想寻求共鸣,却不意掺杂上亲昵过后的暧昧。 她们迅速撇开眼。 饭桌氛围终于大范围松弛下来,只有两个人还尴尬着。 谈礼同虎气脸,佯怒道:“以后外公不带你滑滑梯了。” 谈嘉秧蛇一样扭进徐方亭怀里:“姨姨,我喜欢你。” 徐方亭空出手安抚他脊背:“好好吃饭。——是不是猪猪侠开枪打坏人?” “是的,”谈嘉秧立刻来劲,坐直重新,“猪猪侠打败那个绿色的、怪兽!” “怪兽干什么坏事了?” “他把菲菲、吓哭了!”谈嘉秧继续埋头吃肉。 “……” 徐方亭没跟他一起看过《猪猪侠》,不知道描述有多少偏差,不过以他现在的水平,机械记忆力又那么好,应该不会颠三倒四。 她除了恶补经典影片,打算把这一代小孩中流行的动画片也补一补,增加与小孩间的共同话题,毕竟她以后是搞教育的,动画片也灌输了一定教育理念在里面。 * 回颐光春城的车上,依然只有徐方亭和谈韵之。 音箱播放谈韵之的歌单,没有谈嘉秧在的时候,她们总要酝酿一下聊天主题。 徐燕萍的电话比谈话来得早。 工地估计刚忙完,夜班的工人陆续上工,下工的用手机外放节奏很强的音乐,满嘴荤话和方言高声胡吹乱侃。 “我跟我妈说几句话。” 徐方亭跟身旁人提了一句,侧身压低声往手机叫了一声“妈”。 听闻喜讯,徐燕萍依旧开心,不过已没有上次那般激动。 “你什么时候回学校拿通知书,也要回家办一些手续的吧,我休假跟你一块回去。” “你回去要忙什么吗?” 车厢里,背景音忽然消失,安安静静,徐方亭的声音一下子给清晰强调出来。 她下意识看了身旁人一眼。 谈韵之依旧专注望着前方,等红绿灯的间隙,松开脚刹动了动腿。 徐燕萍说:“没忙什么啊!就给你庆祝一下!请你舅舅舅妈她们吃顿饭,喜庆喜庆!” 三年前,徐方亭参加谈韵之升学宴时,曾想过若是轮到自己,徐燕萍应该会在家里自己做一两桌菜,请近亲吃一顿。酒水可能有,鞭炮应该免了。 朴素的愿望一下子撬开她的泪门,徐方亭眼眶发热,轻声说:“好啊。——我听说学校可以转户口,到时候想顺便转过来,以后毕业调动方便一点。” “转户口着什么急,”徐燕萍说,“以后工作在哪里还不定,等你结婚定了再转吧。我听工地办公室的毕业生都说在老家,不然以后要是回老家工作,还得再转一次,麻烦。” 在老一辈眼里,结婚才叫安定,是扎根某地的深刻原因;一个人即便工作多年,有房也是漂泊,无根无靠。 “我这个专业,还是在大城市发展比较好,”徐方亭说,“我觉得沁南还不错,没有感觉到排外,说不定以后就在这边了。” 谈韵之动了动,重新将右脚踩回刹车,然后松开上路。 徐燕萍感慨道:“沁南房价那么贵,以后难买房啊。我听说我们工地在建的这片,以后可以上四万,这在沁南还是低的……” 困难越描越宏观渺远,徐方亭睁了睁眼,不禁勾着后颈按摩自己:“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挂断电话,徐方亭看了一眼身旁的“过来人”,转念一想,这人生于斯长于斯,体会不到变迁与流动的命运,问了也白问。 哪知琢磨的功夫,人家便捕捉到她的窥视。 “看我干什么?” 五个字并未因为前不久意外的亲昵而温柔多少,反而包含裹了不少揶揄。 “算了,我还是问问王一杭。” 徐方亭自言自语打开微信,翻了几页才找到人。 谈韵之冷笑一声:“有什么是王一杭懂我却回答不上来的?” “转户口。” “……” 好吧,他当真没这烦恼。别人的户口本里跟着一列亲属名字,他是名字之下跟着一列房子。 “你以后想在这里发展?” 徐方亭得到王一杭的回答,顺便转告徐燕萍,让她多听一点肯定的声音。 “现在想,以后不知道。说不定研究生就考去外地了呢。” 展望未来时,徐方亭又恢复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勇猛,嘻嘻说着。 “留下来吧。” 谈韵之的眼神仓促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回到风挡。 “没准以后你可以看到谈嘉秧谈恋爱。” 这起码是十几年后的事,徐方亭却没有立刻否定,心里徘徊同一件事。 谈恋爱是多么美好的词眼,如果一个自闭儿可以实现这一“壮举”,足以证明TA能够独自克服社交障碍,能与人建立起长久稳定的关系。 “当舅舅的都没谈过,倒是先着急外甥啦,”徐方亭开玩笑道,没等到那边回答,便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难道……谈了?” “嗯?”谈韵之刚才好像走了神,“可能吗!” “谁知道你……” “你应该知道一下。” 聊天内容无端走向含糊,再深究便成了逼问。一个人开始沉默,便带动另一个人一起陷入狼狈。 终点停车那一瞬,场景切换,两个人各自松一口气,得以换上另一副心情。 * 约好一早趁着阴凉逛校园,徐方亭以为会同时出门,一同前往,却被告知等上一会,直接在颐光春城广场外上车。 徐方亭拉开911的车门,恍然明白这“一会”等来了什么——副驾座摆了一大束淡黄色的花,占了她的老巢。 “小东家?”徐方亭弯腰喊他,几乎被花束挡去视线。 “进来啊。”谈韵之戴上墨镜,显得有些冷酷。 “我坐哪?” 若是挤后座,也得给她条道钻进去。 “……” 谈韵之只好给她抱起来一下,等她刚坐下,安全带还没系,便把花束撴到她腿上,紧张如第一次丢手榴/弹。 “给你。” ……谈韵之仿佛谈嘉秧硬塞一只乐高风扇到她手里,要她陪着玩。 “送、我的?” 花束有点沉,像直接压上胸口,徐方亭有些透不过气。 “上面写着什么。”谈韵之随手往花束一指。 上面果然别了一张淡蓝色卡片:「Just For You」。 徐方亭稍稍分开膝盖,夹着花束,才不至于视线被挡。可清淡花香充斥车厢,怎么也无法忽视。 “小东家,为什么突然、送我花?” 谈韵之问:“喜欢吗?” “嗯,”徐方亭的确喜不自禁,虽然不知道异形间送杯子的含义,鲜花应该很明显,“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花。” 徐方亭小时候可能太勇猛,一般男生还打不过她,孟蝶收同班男生银项链的时候,她连野花也没收到过一朵。 “第二次。” “……” 徐方亭艰难回想,讪讪而笑:“复读太辛苦,脑袋都清空用来装知识啦。” 第一回 好像他提车从4S店带回一束康乃馨,顺手送给她。 谈韵之说:“以后会有很多的。” “嗯?”徐方天扭头愣了一下,墨镜遮挡他的眼神,只能听到淡淡的声音。 “等你以后登台演讲,”谈韵之出神似的,语调极为柔和,“进辩论队,拿国家奖学金,发表论文,住持研究课题的时候,一定有人送花给你。——甚至以后、有男生跟你表白……” 最后一句语调陡转,带上艰涩的意味。 徐方亭忽然叫住他:“小东家,这是什么花?” “啊?”谈韵之愣了一下,“你不知道吗,香槟玫瑰。” “香槟?”徐方亭说,“能喝的那个?” “嗯,庆祝用的那个,”谈韵之说,“颜色差不多。” 徐方亭第一次知道香槟是这样一种粉橙带白的颜色:“你送给我是庆祝——” “成功录取啊!”谈韵之似乎再度困惑于她的无知,“不然、你以为呢?” “噢,吓我。”徐方亭干巴巴地呵呵两声。 谈韵之右手从方向盘顶端顺时针滑了四分之一圈,右手食指比出门前多了一张创可贴,墨镜阻挡也不知道他以什么眼神盯着她:“你以为我要跟你表白?” 明明心脏狂擂胸口,甚至隐隐发痛,徐方亭却凶巴巴瞪他一眼:“小东家!” 谈韵之手肘搭着窗沿,指关节抵着鼻尖,莫名其妙笑了一阵,太过用力,反而像哭似的。 徐方亭低头看着花束,不禁吸了吸鼻子,眼睛里的湿润仿佛要跟着重力下坠。 “这花真漂亮……”她轻声感叹,然后默数起来。 谈韵之没着急开车,说:“不用数了,66朵。” 她还是冲着花笑了笑:“我觉得以后可能收不到其他男生送的花了……” “嗯?”他扭头看过来。 “以后又要学习又要打工,哪里有时间谈恋爱……”徐方亭立刻给现实拉回冰窖,脑袋又沉下去。她可能没时间化妆,也买不起化妆品,甚至没有一条可以约会穿的裙子——噢,只有一条衬衫裙,压箱底快两年,估计很显旧了。 谈韵之忽然恶狠狠地说:“那祝你像我一样大学单身吧。” 诅咒性的一句话,却成功将她从自怨自艾中捞起来。 徐方亭抬头,哭笑不得想往他左上臂轻砸一拳,却给精准包住拳头,送回了自己这边。 “安分点!”谈韵之笑着扶好方向盘,“出发了。” 暑假清晨的大学校门偶有人进出,外来车辆开不进校园,幸好谈韵之抢到门口路边一个公共停车位。 “花一直放在车上会不会蔫了?”徐方亭解安全带前担忧道。 “下面有营养液,应该不会。”谈韵之率先解开他那边。 “小东家,你懂真多。” 嗒的一声,徐方亭也解开她的。 谈韵之轻飘飘道:“那是,我包的。” “嗯?”徐方亭一头雾水,“花束是你包的?” “不是,怎么可能,”谈韵之从左后视镜注意来车,“你要不要抱着到门口拍照?” 徐方亭很快忘记困惑,喜道:“好呀!” …… 谈韵之也不熟悉师大,两人便如逛公园一下,走到哪是哪,偶尔看一眼指引图。 徐方亭拍了许多照片,大算等钱熙程加她后分享给她。 时近中午,太阳渐晒,两人准备找个地方吃饭。 手机铃声响起,谈韵之掏出看了一眼,顿时放缓步伐。 “喂,叶阿姨?” 徐方亭不禁看了他一眼,跟着慢吞吞挪步。 “什么?怎么不早告诉我!”谈韵之彻底停步,“走多久了?——行,我现在马上回去。” “怎么了?”徐方亭抬头,刚好被树荫漏下的阳光蛰了一下,不由皱起双眼。 “谈嘉秧奶奶早上把他带走,现在还没送回来,”谈韵之说罢大步校园外走,“这老女人,就知道挑我不在的时候搞事情……” 来不及细问,徐方亭小跑跟上。 谈韵之步幅实在太大,让她追得有点勉强。 走至一个十字路口,一辆巡逻电瓶车开过,谈韵之加速走过马路对面,徐方亭来不及冲线,不得不原地等着。 “……” 谈韵之倒也知道人没跟上,默默停步转身,两人如天上那对情侣星隔岸相望。 等电瓶车过去,他回去不由分说扣住她的手腕,几乎拉着她起飞。 第101章 徐方亭的香槟玫瑰忘在911的前置行李箱,她乘上榕庭居一期C座的电梯才恍然,已经来不及折返。 不过出了电梯门,她便抛诸脑后,谈嘉秧的事更要紧。 徐方亭和谈韵之没有上20楼的家,直赴一楼物业监控室。 社区派出所的民警刚赶到,正在调监控。 这还是谈韵之路上坚持报的警,无视谈礼同一开口便满嘴老油条味地说“警察要管你的家务事才怪”。 “小孩失踪怎么能不管,上一回还是他们帮蹲到金泊棠去迁户口!”谈韵之那会边开车边叫道,“你觉得是章琳带走,万一路上又杀出一个陌生人抢走呢。” 谈礼同一路跟着警察大步进来,气没喘匀,眉头没展开,放下手机,扶着一边腰用手帕擦汗。 叶阿姨站在旁边,围裙忘记脱,估计刚做好一桌菜晾在家里无人问津。 “怎么回事?”谈韵之走到谈礼同旁边说。 谈礼同心虚地低头看了眼手机,估计还没打通。 叶阿姨接到谈韵之鼓励掺杂质问的眼神,嗅到事态紧急,立刻说:“外公带他下去玩,我在家打扫做饭,不知怎么的就给奶奶带走了。” 谈韵之猜出一个大概,冲着谈礼同道:“你把谈嘉秧交给章琳就顾着打牌了是不是?” 谈礼同一拍腿侧,抬头道:“我就打了一局!” “你再多打一局,谈嘉秧都能给人带出地球!”谈韵之骂道,“连个小孩也看不住,就知道打牌、打牌!” “噢?我时时刻刻盯着他,我不累啊?”谈礼同红着脖子叫道,“老太婆每次只带他滑滑梯,谁知道会突然拐走!” “你还不知道金家的是什么狗吗,当爹的抛弃儿子,当奶奶的死了儿子才想起被抛弃的孙子,”谈韵之指着他,“我姐产后抑郁有老太婆一半功劳!” 三十来岁的男民警扶着桌沿盯监控,指点物业技术人员查找。刚才所里他已经听了一遍这家人的复杂关系,此刻不得不回头,哎哎两声:“别吵架啊,有话好好说。小孩丢了谁都着急,先找到要紧。” 徐方亭同时拉了一下谈韵之的臂弯,轻轻叫了一声“小东家”。 谈韵之不情不愿放缓语气,恨恨盯着谈礼同:“回头再跟你算账。——联系上人了吗?” “关机了!”谈礼同惨遭背叛,也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眼看这一年因为谈嘉秧回归,他们的父子关系刚有改善,顷刻间又跌回原点。 “出现了,”民警冷不丁指着电脑屏幕,“10点25分,是这个小孩吗?” “对对对……”谈礼同激动地说,仿佛当真找到小孩一样。 “是他。”谈韵之同时说。 谈嘉秧手上拿着一个没见过的风车,由章琳牵着,乖顺从闸机口出小区。 章琳原本想就近走小电车专用道,还给谈嘉秧拉回来,大概说了一句“人要走闸机”之类。 一老一少情绪稳定,如同祖孙日常逛街,谁能看得出章琳包藏二心。 而现在12点25分,离谈礼同打电话过去1小时、谈嘉秧被带走2小时。 “能不能查一下她有没有上高铁,”谈韵之忽然对民警说,“我记得她好像为了看小孩,一个人在这边,她老公在临德老家,我就怕她带小孩坐高铁走了。” “对对对,”谈礼同附和道,“她跟我提过,她老公身体不好,适合在老家休养,还说什么,要是爷爷能够看到这个聪明小孩,身体肯定能恢复得更快。” 谈韵之转头再度愤然,斥道:“你怎么没告诉我?” 谈礼同缩了缩下颌,默然以对。 谈韵之拳头抡起,要不是这人是他爸、民警又在场,早一拳殴过去。 “你早知道她有这种想法,怎么不提防着点?!” “……” “好了好了——”民警不得不再次劝阻,拍了拍谈韵之后肩,“父子俩有什么好吵的呢,发生这种事情谁也不想。我回所里看一下,你跟我去吧,其他人就不用跟过来了,在家等消息。” 沁南到临德的动车和高铁车次频多,一个小时有三四趟,单程约两个小时。如果章琳真有此心,估计现在已经跟谈嘉秧在车窗边看风景了。 徐方亭主动请缨道:“小东家,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民警疑惑的眼神掠过这个年轻的女孩,刚才已知穿围裙的是住家阿姨,一直默认这位是小舅舅的同学之类。 徐方亭也留意到这边,自报家门道:“我以前带过两年小孩。” “小孩很黏她,”谈韵之随口补充,转而看向她,“你先回去吃饱饭,有消息我再跟你说。” “小东家——” 谈韵之跟着民警率先走出监控室,右手往回摆了一下,便走了。 * 少了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孩,一顿午饭异常安静。 徐方亭匆匆扒完,甚至担心可能下午吃不上饭,多喂了几口攒足气力,把自己的碗筷送进洗碗机,便说要出门。 谈礼同像不知道如何打破两人间的沉默枷锁,停了碗筷,目光复杂盯着她。 徐方亭没说什么,从玄关取了小牛牛的钥匙,骑车离开榕庭居。 派出所在去祥景苑的半路,联排办公楼一半在装修,户政窗口设在院门旁边的轻钢办公楼,烈日当头,院子里只有警察,无人走动。 徐方亭脑袋不断闪过第一次带谈嘉秧来派出所的片段,那会也因为抚养权纷争——当时想还回去,现在想夺回来。当年的纸尿裤宝宝每次出门得大包小包如搬家,现在只带着一只风车就能跟着人走了。 徐方亭刚要扫码登记信息进院子,便看见谈韵之一个人从办公楼皱着眼睛走出来,于是立刻收回手机。 “小东家——” 罕见的称呼惹得岗亭小哥抬了下视线,左右扫向她们。 “这老太婆!”谈韵之气汹汹地说,“竟然真带上高铁了!11点20多走的,现在都已经下高铁了!” 现在下午1点15分,谈嘉秧被带走近3小时,人已经到了近300公里外的地方。 徐方亭同样焦心,顾不得额角冒汗:“民警怎么说,还能拦住吗?” 谈韵之摇头:“出了沁南市范围,又是奶奶这种熟人,他建议我们先确定小孩所在地,然后在那边重新报案。” “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回家收拾几件衣服马上走,”谈韵之的决定很迅速,“你留下,我跟老谈去就好了。” “我也跟你们走,”徐方亭坚定地望着他,“你说的,谈嘉秧黏我,我可以帮你们安抚小孩。” 谈韵之迟疑一瞬,腹中空空,脑袋发懵,也没犹豫多久。 “行。” 徐方亭解下小背包,划拉开拉链:“你还回榕庭居吃饭吗,我给你带了面包和酸奶。” “给我吧,”谈韵之伸手接过,朝她抬了抬,“帮我收拾几件衣服,一会我不上楼了,开另一辆车到电梯口等你,停得有点远。” “行,”她回到小牛牛边重新罩上头盔,“我骑车应该比你快。” * 徐方亭一行三人将近2点出发。 下午车况不至于大堵车,但不可与清晨相比,上一次三个小时的车程,这会花了近4小时。 她的哥哥以前曾经走丢,徐燕萍急得团团转,不知道有没报警,发动村里乡亲帮忙找回的。但仙姬坡再大,也比不过沁南市一个社区,哪像这回还得跨市。 徐方亭心中茫然如同一眼看不到临德市。 夏天傍晚六点,太阳未落,薄月当空,临德靠海,天空也如同沁南一般湛蓝。 白色帕拉梅拉直逼不算陌生的金家小院,堵住气派的铜黄大铁门。 二楼客厅落地窗下来防尘纱帘,透出幽幽橙光。纱帘偶尔飘出,看得出室内只开风扇没开空调。 嘟——嘟——! 谈韵之下高速接掌了方向盘,把愤怒拍进喇叭声里。 金家只剩两个孤寡老人,无一壮丁,自然无人敢来应门。 谈韵之熄火下车,走到旁边院墙眺望,以手做喇叭,大喊:“谈嘉秧——!” 徐方亭瞥见隔壁家一个阿婆坐门口纳凉,便跑过去用久不用的客家话打听。 老街坊之间没有秘密,彼此动态一清二楚。金家去年夏天没了一个酗酒的儿子,今年夏天带回一个能说会道的孙子,阿婆哪会错过此等大新闻。 “你是他的谁?”阿婆反问她。 “我是他姨姨。”徐方亭含糊应过,谢了阿婆,回到隔壁。 谈韵之已将帕拉梅拉开到院墙边,听到徐方亭确认,两三下便爬上车顶。 隔壁阿婆看直了眼,忍不住“嚯哟”一声,站起来同样伸长脖子。 “谈嘉秧——!” 徐方亭站到帕拉梅拉另一侧,也大声喊:“谈嘉秧——!” 谈礼同本来端着中老年男人的架子,看儿子上车顶还心疼一下车,这会瞧着齐心合力的两人,不忍落单,也叫了一声:“谈嘉秧!” 三道声音错落不绝,恍如徐方亭前不久经历的高考喊楼,呼唤的主角要是没耳聋,早该听见。 白色纱帘忽地一动,随着一声熟悉的尖叫掀开,更为熟悉的身影懵懵懂懂地跑出阳台,刚好给铁艺栏杆挡住眼睛,谈嘉秧便蹲下扶着栏杆探头张望。 “舅舅——!” 清澈的童音满怀惊喜,一点也没察觉刚被拐到离家300公里的地方。 徐方亭不觉眼红:“谈嘉秧——!这里——!” “姨姨——!”铁艺栏杆镂空有点大,谈嘉秧脑袋兴奋往外钻,拼命看清楚下面的人。 谈韵之连忙打着后退手势,紧急提醒:“谈嘉秧,头不要伸出来,快回去、回去!” 但为时已晚。 谈嘉秧看到不一样的视野,脑袋灵活地往下左瞄瞄右看看,又像五指山下猴子,抬头瞧着他们嘿嘿嘿。 谈韵之:“……” 徐方亭:“……” 章琳的身影慌张出现在阳台,抓紧谈嘉秧腋下,小声敦促他回房里,终于发现异常—— “啊——?卡住了——!啊——?拔不出来了——!” 谈嘉秧小脸憋红,放声不耐尖叫。 徐方亭吓得肩膀一颤,不由上前一步,两只手攥成拳。 “别动,舅舅来救你!” 谈韵之二话不说,跳上防君子不防小人的院墙,扒紧墙头矮身,下一瞬,身影消失在墙壁之后。 徐方亭又是倒抽冷气,心跳扑通,没瞧清他是摔下去还是翻下去,唤道:“小东家——!” 第102章 据说如果脑袋能通过某一道缝隙,肩膀也一定能。 关键谈嘉秧要是肩膀一起出来,那就摔成“谈渣秧”了。 “我没事!”谈韵之不忘给徐方亭回话,起身拍拍手便冲进室内,直达二楼阳台。 徐方亭和谈礼同在原处干着急好一阵,后来随着消防员进去的。 铁艺栏杆剪断一截,谈嘉秧终于收回那只汗津津的脑袋,崩溃大哭,眼泪鼻涕糊一脸,上下牙齿拉出长条津液,狼狈又可怜。 在场家长中他只认徐方亭,扑进她怀里嚎啕,蹭得她前襟半湿。 “我不要卡住!我不要卡住头!啊——” “不卡了不卡了,”她连忙安慰,“现在出来了,不卡了。” 谈韵之刚刚一直给他扶着下巴,免得脖子滑入更窄的缝隙,不禁甩了甩发麻的右手。 章琳试图抄谈嘉秧腋下拉人,却给谈嘉秧一把推开,控诉般甩手:“不要奶奶!不要奶奶!” 这副模样,简直弃半天的祖孙情不顾,只认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 章琳很铁不成钢,骂道:“小秧,我是奶奶!你奶奶!” 徐方亭一手轻抚他后背,欠身费劲掏出一颗奶球,撕开凑他眼前:“好啦,不哭啦,要不要吃?” “要!我要吃!”谈嘉秧立刻止住大半,哽噎着伸手。 “那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好。” 谈嘉秧果然连哽噎也停止,抹两把眼泪,惨红着双眼要奶球。 奶奶再怎么诱惑,也敌不过一颗奶球。 章琳还没放弃,另辟蹊径转攻谈韵之:“哎,警官,这个人爬墙翻进我家院子,你们能不能把他给我拷走?” 消防员们收拾工具,大斧、钳子、扳手、撬棒,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手铐。 刚才拿电锯那位干笑两声:“阿姨,这个不归我们管,你们有需要打110吧。” 他们可都听见这个年轻男人自称小孩舅舅,也没人反驳。 家务事,不好掺和。 谈韵之谢过他们,目送四人下楼。 章琳交替看着两边人马,哀然一叹,拿出地主之谊,把消防员送下楼。 她刚转身,没想到另一边四个人也陆续下楼。 “你们想干什么?!” 她下意识拦住去路,坚决的模样像抢夺广场舞地盘的领舞大妈。 “我还想问你干什么,”谈韵之轻推徐方亭后背,示意她带走谈嘉秧,“把人拐走,手机关机怎么回事?” 徐方亭一直抱着谈嘉秧,早想逃离是非之地,还没迈出一步,给章琳粗鲁地扯着领口拽回来。 “你放开我!”徐方亭拨开她的手,怒目而视,可一下子也失去离开的冲动,倒想看看这个人怎么吃瘪。 谈韵之立刻挡在她们前面,母鸡护崽似的一臂后揽。 章琳既敢把人带走,便有当面对质的勇气:“我手机没电,不行吗?” 谈韵之森然盯视她:“整个沁南市就没地方充电,非要坐高铁回老家才能充,对吧?” 章琳面皮厚度与年龄成正比,岁数刻进褶皱里:“我孙儿想坐高铁,我就带他去坐啊。我孙儿开心,我就开心。不信你问他!” 谈韵之不无嘲讽道:“一个五岁的小孩叫你往东你就往东,往西就往西,一路上没把他带丢,我可真是谢谢你。” 真正把人带丢了的谈礼同不禁瘪了瘪嘴,立刻虚张声势,一逞在外的家长威风:“老亲家,就你这样还想养大孙儿,我看你还是省省吧。” 他再无台词,转身便要往外走。 “站住!”金韬儒不知几时从楼上下来,身体不好也不耽误咆哮,“我已经报警了,警察没来,一个也不许走。” “有本事来抓我们,看谁怕谁。”谈韵之挪到徐方亭旁边,用上实劲扶了把她的腰,“我们走。” 金韬儒威吓扬手,叫道:“你们今天要是敢走,就等着吃官司吧!” 章琳夫唱妇随,愈发嚣张:“姓谈的,我告诉你,小秧他就是我们金家的人,他叫金嘉秧!你们瞧瞧自己家,连个像样的女人也没有,怎么可能把他好好养大!” 谈嘉秧恢复情绪,比出手/枪笑眯眯瞄准章琳和金韬儒:“biǎn!biǎn!biǎn!” 章琳好一阵无语,埋怨道:“小秧,怎么跟奶奶这样子!” 谈嘉秧的小手/枪还在吐弹:“叽勾、叽勾、叽勾!” “随时奉陪!——走了,谈嘉秧!”谈韵之扯出一个恶劣的笑,护送宝贝们在前,准备三人一块离开金家小院。 “站住,都不许走——!” 金韬儒忽地护着胸口颤颤悠悠,唇口抽白,伸出的食指像挨上了筛子,一整条胳膊都在抖。 “哎,老金,你没事吧?坐下缓口气,看这给气得——”章琳还没讲完,比她宽大一圈的老年男人像插不稳的铁锹,轰然倒地,她只来得级护住他的后脑勺,“老金?!哎哟——” “……” 谈韵之不得不抢上一步,搭了把手,立即吩咐谈礼同叫救护车,也不知能不能快过警车…… * 徐方亭和谈韵之果真来临德市抢人,刚把谈嘉秧从金家人手里抢回来,又顺便把金家人从死神手里抢一次,这一天经历了公安、消防和急救,可谓灾难级的动荡。 但在谈嘉秧眼里,她们可能只是周边城市一日游。 她们不得不兵分二路:徐方亭开车带谈嘉秧到上一次下榻的酒店,先解决谈嘉秧的晚饭;谈韵之和谈礼同开金韬儒的车,把章琳送到医院。 谈嘉秧第一次搭高铁,兴奋一个下午,没合过眼,吃过晚饭便哈欠连天,洗了澡又恢复一点精神,习惯性要睡前看绘本。 徐方亭考虑周到,带了三本绘本。 两人一块在套间会议桌上看。 绘本描绘乘电车去旅行的故事,内带扩展页,隧道还抠了洞洞,电车从这一页的隧道口穿到另一页的高架桥,从草原到高山,从春天到秋天,笔触细腻,内容精致,徐方亭这个成年人看了也爱不释手。 谈嘉秧翻过许多遍,对细节十分熟悉,但无法完整自发描绘整个过程。 “谈嘉秧,你看这里是一片?” “草地。” “对,草地,也是牧场。牧场上有什么?” 房门嘀了一声,谈韵之刷卡而入,反手关上门。 套间只有两张大床,谈礼同自己住隔壁,上一回也是这样。 “舅舅回来啦!”谈嘉秧从牧场抽离,兴奋地播报。 “怎么样?”徐方亭从绘本抬头。 谈韵之扶着玄关柜准备换鞋子,忽地动作一顿,反问:“一会还出去吗?” “去哪?”徐方亭犹疑。 谈韵之说:“看你们,要不要出去散散步之类。” 徐方亭示意身旁小孩:“这一天够累,他快要睡了。” 谈韵之点点头,继续前头的换鞋工作:“在救护车上就醒了,估计观察一晚明天可以回家。就是急火攻心,医生让少动怒。” 徐方亭舒一口气:“她放弃了吗?” “不可能。” 谈韵之嘲讽一笑,转身进洗手间冲手。 “金泊棠不在,谈嘉秧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了。” 若不是姓氏,这个很少听见的名字徐方亭估计反应不过来。 “谈嘉秧还有一个小妹妹吧。” 谈韵之这一天东奔西跑,纵然年轻,也难掩倦意,捋了一把刘海强撑精神。 “小姑娘还有妈妈,他们知道争不过来,所以才打谈嘉秧的主意,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啊……” 他瘫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随意划两下。 “你喝酸奶吗?”徐方亭问,“刚在超市谈嘉秧看见了要买,我拿了一组,还有一盒在冰箱。” “嗯。”谈韵之折回去吸了一盒回来。 徐方亭默然回到绘本,谈嘉秧指着刚才牧场:“姨姨,你看,这里有奶牛。” “对,那这个是什么?”徐方亭指着绵羊和小一号的牧羊犬问一遍。 谈嘉秧的注意力还在奶牛上,他手舞足蹈:“姨姨,这个奶牛、会、尿出奶。” 噗。 句子里的味道似乎淬炼成了酸奶,谈韵之嘴巴一松,差点喷奶而亡。 徐方亭忍住笑声,忍不住笑意,垂下目光:“谈嘉秧,那是挤出奶,奶牛挤出奶。” “挤出奶。”谈嘉秧认真纠正错误,对笑点毫无知觉。 谈韵之骂骂咧咧擦裤子,犹豫看了剩下的小半盒酸奶,最终还是吞药般干了。 谈嘉秧看完了《坐电车去旅行》,还要看《快跑,云梯消防车》。 他开始对认字感兴趣,这类孩子喜欢视觉刺激,图形记忆能力也较为出众。 谈嘉秧没经过专门学习,在自然生活环境中已经认得一些构型简单的汉字。有一次他指着祥景苑电梯广告牌,“合作伙伴”中“伙”字的右半边,说“这是‘火车’的‘火’”。徐方亭便伺机告诉他,多了一个人就是好朋友的“伙”。 三本绘本看完,谈嘉秧刚进入状态,还想看更多。徐方亭实在变不出,只能好言好语劝人上床。 他已经可以独自入睡,无需大人陪伴,不会四处翻滚半夜掉床,只是会踢被子,怕黑,不许全部关灯,得开一盏小夜灯才行。 徐方亭把他带进次卧,道晚安后退出。 谈韵之在喝矿泉水,刚巧侧影进入眼帘,她清楚地看见一颗滚动的喉结。 可能学业负担减轻,她放任思绪,便觉得有些新奇,明明很熟悉这个人,却还是能发现一些陌生的细节。 比如她从来没见过长胡子的谈韵之,却见过他浴室里的剃须刀。 “看什么?” 谈韵之眼神斜了一下,才放下瓶子拧上瓶盖问。 徐方亭坐到他旁边的单人沙发,随手搭了搭扶手:“小东家,你今年暑假还出国吗?” 之前每年谈韵之总要出外面转半个月,旅游顺便去看谈嘉秧妈妈。 出国自从成了秘密,也同时晋升为敏感词。 谈韵之下意识捏了捏矿泉水瓶,碎裂般的声音像踩在一堆脆弱的枯叶上。 “怎么了?” “嗯,也没什么,”徐方亭笑了笑,“八月份我可能要回家几天或一周,拿通知书顺便转一下户口之类。但我想了想,有叶阿姨在,应该也不会对你的行程安排有什么影响吧。” 谈韵之无端松一口气,看来还没穿帮,就得继续守着秘密。 秘密像梅雨季节的食物,难以贮藏,闷越久越容易发霉,待到重建天光那一刻,表里腐烂,臭不可闻。 这一天实在够呛,他没气力促膝长谈,秘密暂时继续闷着。 “今年应该不去了。” 毕竟明年要出去。 “今天挺累,你也早点睡。” 他拎着矿泉水起身,从远离她的那一端离开沙发。 “嗯,小东家晚安。” 徐方亭抬头一笑,目送他回房,也得到一个东家式的回复:“辛苦了。” 谈韵之转身推上门,用门缝把徐方亭渐渐变窄,直至不见。他保持推门姿势好一会,手掌像黏在冰上拔不下,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看什么,时间跳帧了。 他僵硬地掏出手机,慢吞吞走到窗台边,习惯开空调也得开点窗透气。 谈韵之拉过牛角椅,坐到窗前看外边。临德市的工业化进程赶走大部分星星,只留几颗点缀夜空,也不知道明年能看到多少。 音频通话接通,他默默一叹:“姐,明年九月一定能回来吧,你答应过我了……” 第103章 谈韵之次日便率队返回沁南,以免夜长梦多。 之后的日子,谈嘉秧的几个照料人谨慎许多。若是单凭章琳,孤家寡人,气力不足,估计硬抢不走谈嘉秧,但若她雇人抢夺,那便防不胜防。这类新闻层出不穷,即便离婚后小孩判给母亲,公婆也要抢了去,躲起来,反正孩子就是命根。 金家有点小钱,门路自是比一般人要多,可能也会野一些。 暑假进入八月,徐方亭的大学攻略看得差不多,还上贴吧加了一些新生群,偶尔无聊便看人吹水。 钱熙程终于买了手机加上她微信,系统头像,系统ID,昵称全名,若不是她打出“方亭”二字,徐方亭恐怕以为假冒。 宣洁拉了一个“仙女暴富”群,难得她们三个都在沁南上学。她和家人去欧洲旅游,说给她们带伴手礼。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徐方亭度过最漫长的一个暑假,实际却无多大体会,大概一直呆在一个地方,过着相似的日子,每天记不起星期几。 宣洁不时更新朋友圈,实时直播旅游。钱熙程估计还玩不转,朋友圈从来没动态。 徐方亭没出过省,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沁南,旅游对她来说停留在抽象概念,仅能从文字和图像了解。 她决定来挣口饭吃的时候,便成了这座城市的一颗钉子,而不是尊贵的游客。 到沁南周边也不算旅游,她得带孩子。 徐方亭给宣洁点赞,默默在自己的愿望清单里面添了新条目。 她回舟岸的前一天,谈韵之的一个堂弟摆升学宴,他问她去不去,以往默认她缺席,时隔一年,总得再问问。 徐方亭如今有了退路,底气足,没犹豫太久,当下答应。 “你堂弟考上什么大学?”她白天时休假,在外一天才赶来晚宴。 911停在露天停车场,谈韵之锁了车,带着她和谈嘉秧进“锦宴”。 “忘了,就一个哪里的大专,跟你没法比。” 徐方亭嘀咕:“我跟你也没法比。” 谈韵之评价吝啬:“也还行。” 徐方亭轻轻嗤笑,满足谈嘉秧的起飞要求,同谈韵之合力把人拎上“锦宴”门口的台阶。 三人沿着红毯上二楼。 谈韵之说:“你去你姐妹那边怎么回得那么快,以前都得快两个钟,还以为你赶不上。” 徐方亭啊一声:“她临时有事,我就没过去,找王一杭了。” 谈韵之脚步一顿,另外两人却已比他快一个台阶。 谈嘉秧不耐烦松开他的手,只要徐方亭那边,空出的一边又比出手/枪瞄准他:“叽勾,叽勾,叽勾,打死你!” “嘿!”徐方亭勾了一下他的脸颊,低头警告道,“不能说打死谁,知道没有?” 谈嘉秧板起脸,一副油盐不进的表情。 徐方亭再度搓搓他脸颊,柔声道:“记住了,不能说。” “你们两个上哪约会去了?”谈韵之两级做一跨,追上她们。 “太阳太大去不了外面,都在商场里面啊,中心书城好大,呆一天都不嫌腻,”徐方亭声明般说,“不算约会啊!” 听到她的描述与否认,谈韵之眉目舒展,甚至笑了一声。 “——就跟平常和你们出去差不多。”她补充。 谈韵之敛了笑,冷淡揶揄:“你们真有逛头。” “哟,这不是小表哥吗?” 一道尖锐的女生打算她的思路,徐方亭循声望去,一个年轻女人追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从宴会厅出来。 谈嘉秧笑眯眯指着人家:“姨姨,我看见这里有一个弟弟。” 徐方亭快速望了谈韵之一眼,只听他说:“我堂哥的老婆,久不见忘记了吧,上回她还怀着孕。” 她在脑袋里快速匹配:谈韵之堂哥,那个想每个月一万包养她的老男人;堂哥老婆,原来在榕庭居盘了一个半生不死的服装店,最后一次见面伙同她妈打了她。 登时仇人见面,分为眼红。 艾觅贞嘲讽一笑,一腔母凭子贵的自豪:“我现在也怀着孕呢!” 只见她果然腰身发粗,虽然还能称作年轻人,化妆品已掩饰不了黑眼圈,是比徐方亭印象中虚胖了一圈。 谈韵之冷笑道:“那恭喜我哥了。” “没想到她还在你家做呢。” 艾觅贞掠了徐方亭一眼,硬是不直接跟她说话。 谈韵之自然虚揽了一下她后背,示意她进厅,跟这边说:“没有,去年回去了,今年考上大学过来过暑假。” 艾觅贞脸色一变,稍显失落,但随即又给一股骨子里的泼辣掩盖:“是么,哪个大学啊,清华还是北大?——哎哟,不对,小叔子你都没考上,一般人更加不可能吧,呵呵。” 她掩了掩嘴,比正宫娘娘只少了一条丝帕。 “沁南师大,听说过吗?”谈韵之说,“以后你儿子的辅导书是她出的。” 徐方亭:“……” “是吗,那可真不错,”艾觅贞挖苦道,“我听我老公说,学历就是女人最好的嫁妆。师大毕业出来当老师,以后肯定能嫁一个好人家。” 徐方亭明明是主角,却一直被边缘化,插不上嘴。旁听一段,察觉谈韵之的态度,她便也嚣张接茬:“那你老公岂不是亏了?” 艾觅贞迷瞪片刻才恍然,这是讽刺她学历低,“陪嫁”少,让谈智渊吃亏了呢! “你——!” 徐方亭轻挑下巴,给她最后一记眼神,转身追着谈嘉秧开溜。 艾觅贞眼看要追击,给谈韵之不着痕迹拦住。 他半笑不笑道:“你不用跟没出校门的大学生一般计较啊。” “……” 艾觅贞瞠目而视,熬夜都没瞪得这般圆。 谈智渊刚从外面来,见两人杵在厅门附近,便圆滑笑道:“在聊什么?” 本来两个男人互相看不起谁,一个嫌弃对方只是学历虚高,毫无实绩,一个厌恶对方圆滑阴险,油腻自大,自从谈韵之冲冠一怒为红颜,堂兄弟间只有虚与委蛇,血缘情谊荡然无存。 谈韵之先一步岔开话题:“这么精神,刚谈生意回来?” 谈智渊眼神发飘,一身长袖长裤,连衣领最上方和袖子的扣子也一丝不苟扣上,仿佛在遮掩什么犯罪痕迹。 谈智渊没来得及回来,其他亲戚抵达宴会厅,便也过来寒暄。 一个中年叔伯熟稔地搭上谈智渊的肩膀,笑道:“咁大热天仲穿长袖衫,你条颈有咖喱鸡咩?” 谈智渊偏开身,强硬一笑,说真会开玩笑。 艾觅贞眼看头顶发绿,强忍难堪,不好发作,在亲戚面前维持一个好妻子的形象赔笑道:“他要是有吻痕,早就不敢出现在我面前了。” “就是,”谈智渊就坡下驴,“要有咖喱鸡,也是我老婆搞的,哈哈。” 谈韵之面无表情听完,便见徐方亭牵着谈嘉秧小跑过来。 “快,跟舅舅说你要干什么!”徐方亭催促道。 “舅舅,我要尿尿!”最后几步,谈嘉秧不知危险地双腿交替蹦跶过来。 “别跳……”徐方亭小声提醒。 谈礼同刚好晚来一步,谈韵之便把人往他那边一递,吩咐道:“跟外公去。” “外公,我要尿尿!”谈嘉秧不顾场合大声地叫。 谈礼同哼哼唧唧把人带离现场,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亲戚。 其中一长辈说:“之哥,你爸可以喔,转性了,竟然愿意带孩子了。” 另一长辈说:“就是,小时候他把你扔在家给你姐,自己跑出去玩,你还记得吗?” 谈韵之含糊应过,可他家的变化显然不止谈礼同这一处。 “之哥,这美女以前没见过啊,你女朋友?” 徐方亭失去谈嘉秧这一导航,不知该坐哪一桌,只得跟着谈韵之,又不想一直黏着他,当下不尴不尬听完全部。 “不是。”谈韵之耳朵像撒谎性泛红,把刚从应付艾觅贞那一套说辞重复一遍。 谈智渊显现一个男人普遍的倔强,绝不跟自己看不起的女人说话,但眼神却死活挪不开。 其中一亲戚心直口快:“以后当老师,比你堂弟的大专还厉害喔。” 说曹操曹操到,主角登场,这位亲戚也给其他人目光“暗杀”了。 宾客各自落座,谈嘉秧给谈礼同送回来,敲碗要饭。徐方亭拿走他的碗,不厌其烦给他重复餐桌礼仪,最后消灭噪音的还是一碗热米饭。 谈嘉秧吃饭已经不用人时时刻刻盯着,徐方亭可以松懈吃自己的。 菜品是粤菜宴席经典,跟谈韵之上一回好像差不多。 如果徐燕萍在家给她摆席,估计数量和质量得打折。 服务员上了一道陈皮蒸鲍鱼,徐方亭瞄了一眼,还没转到她面前,爽口弹牙的印象已叫她望而生津。 她没吃过几次宴席,但徐燕萍教过她,这种菜是按人头的,一人一份,不能多拿。 收回眼神时,她感觉到谈韵之好像在看她,待她转头,发现也许只是错觉——谈韵之虚望着菜品,可能吃腻了,一时不知道要怎么下筷。 陈皮鲍鱼终于转到眼前,徐方亭用公筷小心夹了一只进碗里,陈皮丝的清香融入鲍鱼中,最大程度保留了鲍鱼的鲜甜,她也只有在这边能吃到这样高质量的蛋白质。 转盘继续顺时针慢悠悠转着,像准备停下的抽奖盘。 谈韵之拿起公筷,也夹了一只鲍鱼,手腕一拐,送向她的碗里。 “帮我吃了。” “……” 徐方亭木愣愣看着差不多将碗盖住的鲍鱼,若不是旁边碟子放了一只空壳,她恐怕以为自己还没吃过。 本来气氛已经挺微妙,偏偏有人故意叫了一句:“哎哟,老公,你也学学人家。” 对桌的艾觅贞娇嗔地捣了捣谈智渊的手肘。 谈智渊笑骂道:“老夫老妻还搞这套,腻不腻。” 周围亲戚窃窃发笑。 谈韵之那杯葡萄酒不见少,耳朵不知道从哪里先偷喝了一口,殷红殷红的。 “腻不腻,”他用只有她能听见的语调问,“吃两个。” 徐方亭低头咬了一口,咽下,看向他笑了一下,也悄悄说:“不啊,好吃。” 第104章 徐方亭难得和徐燕萍同一趟高铁回舟岸。中午的车,徐燕萍怕她下午饿,还带了水煮蛋和苹果。 她本着手提麻烦、不如用肚子装的原则,下车前全部解决了。 徐方亭赶在一中老师下班前领到通知书,又给小童老师报了喜,才回仙姬坡。 舅妈捧着她的通知书,左看右看,还拍了照,是真的欢喜。 “还是我们亭亭厉害啊!”她由衷感叹,“我家那边都没出一个大学生。” 舅妈虽然有时说话讨人嫌,但每次她们母女回来小住,她都会提前帮忙简单打扫房间,晾晒被铺,毫无怨言。 穷人家的亲戚也只能这样互相帮衬。 徐燕萍果然给女儿办了很简单的宴席,甚至称不上“宴”,只是走了一下仪式。 徐方亭父母都是仙姬坡人,按理亲戚应该不少,但穷亲戚一般在外务工,富亲戚推说有事,最后只凑了两小桌十来个人。 徐方亭家混得这般凄惨,跟她们总是欠债脱不开关系,大家都怕极了她们上门借钱。 这一天黄道吉日,仙姬坡也有其他置办大学酒的人家,离她们家不远,搭起长长的红色雨篷,请了舞狮队,鞭炮声响了很久。 徐方亭拿着自己那一串巴掌长的鞭炮,一边握着打火机,在门口干等许久,好像失了聪。 等那边声音停歇,她擦开打火机,点燃鞭炮,噼里啪啦几声就没了。 舅妈端菜出来问她:“点完了吗?” 徐方亭说:“完了。” 舅妈咕哝:“我怎么好像没听见。” “……” 孟蝶妈妈也来了,自是少不了一通唠叨,埋怨孟蝶为什么怀孕时候辞工,现在没有收入,在婆家受气。 在娘家也没见舒服,徐方亭忍着没说。她虽然是今天主角,在座都是长辈,估计没人给她面子。 孟蝶妈妈又感慨:“还是你好,从小聪明有书读,以后找个好婆家,不用像孟蝶一样受罪。” 徐方亭干笑几声,低头忙着扒饭。 人少不适宜沉默,其他几个亲戚也各种恭维她,她虽然只是一个准师范生,在亲戚眼里,已经是老师、主任、校长,甚至教育局局长…… 舅妈告诉她村委和祠堂都有奖学金,叫她带上通知书去问问。她常年在村里,通晓各种小道消息,对人民币相关更是敏感,消息应该无误。 第二天,徐方亭和徐燕萍先去村委一探究竟,果然有此事:本科奖励2000元,硕士研究生4000,博士8000。今年开始连考上舟岸高中也奖励1000元,她当年没碰上这好彩头。 仙姬坡今年考上本科也就三人,村委手续办得很快,登记了信息,徐方亭捧着通知书和奖学金与工作人员合照,2000元现金便到手了。 走出村委办公楼,徐燕萍抚摸奖学金证书和信封:“亭啊,你看我说得没错吧,把书读出来,就有办法了。会读书挣钱多容易啊!我的半个月工资就到手了。” 以前谈韵之发红包速度更迅捷,这不是徐方亭挣钱最快的一次,但却是最踏实、最有安全感的第一次。 “我们去祠堂。”徐方亭笑着跨上小电车,提醒笑不拢嘴的老母亲。 徐氏宗祠近年靠功德钱建起一座气派的新祠堂,办公室有一个七旬的干事阿公,他上小学二年级的孙女在坐暑假作业。 这里干活只有兼职补贴,靠徐氏血缘的自豪与荣耀自发维持日常运转,所以大多是清闲的退休老人,也因为老一辈对风俗传统奉为圭臬,年轻人能记得爷爷的名字已经能称贤孙了。 徐方亭连她外公的也没忘记,真是贤上加贤。 可是干事阿公却不太待见她们徐大孝女和徐大贤孙女。 “这样行不通啊,”阿公从老花镜上方望着徐方亭,“徐氏宗谱上没有你的名字。” 以前徐氏宗谱上连女人的名字也没有,记载的全是男丁的兴衰发展,近年才把女儿纳入宗谱,所以徐燕萍再怎么穷,捐建祠堂时也出了功德钱。 徐燕萍当下不满道:“我的名字都有,我生的女儿也姓徐,怎么就没有呢?” 阿公说:“女儿跟爸爸那一脉,就像你跟你爸一样,你应该让她去她爸那边祠堂,你懂吗?” 徐燕萍说:“我女儿又不跟她爸姓,那边更加不可能有她啊。” 徐方亭爸爸当初看她是个女儿,便懒得计较姓氏,让她成为仙姬坡少有的跟妈姓的孩子。她上小学还被歧视怎么不跟爸爸姓,是不是生下来就没有爸爸。 她的爸爸常年在外务工,确实跟没了差不多。 这些言论背后有强大的随爹姓文化在支撑,年幼的她辩不过,便动了拳头。 眼前是一个喘口气都费劲的古稀老头,徐方亭不能动拳头,只能强压下火气。 阿公说车轱辘话:“我这边也没有她,办不了事啊!” 徐方亭按捺不住插嘴:“加上去就好了啊,写个名字又不费事。” 阿公指指点点道:“我就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不懂传统,宗谱上的名字哪能随便更改,都是十年才小修一次。你等下一次吧,我们要按规定办事。” 徐方亭说:“规定是人定的,也可以人来改啊。” 阿公仿佛听到天大笑话,摆手道:“这么多年的传统,哪是你想改就能改的。” 徐燕萍嗓门更大:“我大儿子是个傻子一出生就能上他爸那边的宗谱,我女儿那么聪明的一个小孩,你们竟然不肯写她的名字!真是没眼光!仙姬坡一年能出几个大学生啊!今年才三个,我女儿就是那三分之一!” “怎么回事,在吵什么?”一个干事模样的人走进办公室,徐方亭一看是个中年男人,大失所望,这些人一出生就在宗谱上,自然无法理解她的处境。 阿公把情况描述一遍,中年男人研究着徐方亭的通知书,像要确认假冒伪劣似的。 徐方亭恰好瞄见桌面上小姑娘的小学辅导书,拿过来给男人示意:“就这个大学,你们小学辅导书都是我们学校出版社出的。” 中年男人呵呵两声,通知书还给她,圆滑地冲阿公道:“你就看着人家家里困难,打发一下她得了。” 徐方亭登时将书甩桌上:“什么叫‘打发’啊,我们又不是乞儿佬!我堂堂正正来拿奖学金,你为什么要侮辱人!” 徐燕萍也叉腰破口大骂:“欺负我们孤女寡母是不是!” 小姑娘握着笔,愣愣看着他们,作业写不下,听又不太明白。 争吵总是让小孩子恐惧。 男人无半点尴尬,笑着说:“口误口误,我就初中文化,哪有你大学生懂那么多。你拿奖学金就问他要,冲我发火也没用。” 徐方亭气不打一处来,拽了一下徐燕萍臂弯:“妈,我们走吧。人家不想给就不给呗,我们也不缺这点钱。” “走!气死人,爱给不给!”徐燕萍骂骂咧咧跟上。 徐方亭走到门口,回头冷笑一声:“四年后我还会再来的!” 两个男人互视一眼,都是看泼妇的眼神,恨得牙痒痒,又强压怒气不跟泼妇一般计较。 * 舅妈早等在她们家门口,迫不及待想听好消息。 “祠堂那边黄了。”徐燕萍愤然复述一遍情况。 舅妈失神片刻,感慨道:“这样确实两头不着的,尴尬啊。” 徐方亭咬了会嘴唇:“妈,你说我跟妇联的人说了有用吗?” 徐燕萍还没接话,舅妈截过话头道:“妇联对村委还有点用,哪管得了祠堂的事。人家会说我们家为了2000块脸都不要了,竟然叫外人来对付他们,以后我们在仙姬坡没法混啊。亭亭,你好好学习,考个研究生博士什么的,以后有出息了看他们不上门求着你!” 徐方亭觉得此法不太妥,她可以努力变得优秀,却依然得适应一套腐朽的规则,优秀仿佛贬值了。 徐燕萍没说什么,回房一阵,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厚实的红包。 “亭啊,”徐燕萍拉过她的手拍上红包,“祠堂不给你,妈给你,这是你跟我姓徐的奖励,拿好。” “哎。”徐方亭皱着鼻子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前头委屈不太重要了。 舅妈尴尬一瞬,干笑道:“看我粗心忘神,都忘记给亭亭红包了,晚点我给你补上,我们家的大学生哎。” * 徐燕萍假期不多,徐方亭也争分夺秒办手续,收拾行李准备回沁南。 她研究了通知书随信资料,决定学费走助学贷款,能少用家里一分是一分,以后工作有稳定工资慢慢还上,总不用再愁有上餐没下顿。 衣服早搬到颐光春城,徐方亭再带棉被,后面便不用再麻烦舅妈寄过去。 装棉被的化肥袋和旧窗帘布袋太过粗犷,要寄存在谈韵之家一段时间,不能拉低他家审美水平,徐方亭特意到镇上买了一只看得过眼的收纳袋。 徐燕萍还揶揄:“上大学这么讲究了。” 她无言以对。 其实被套是老式印花粗布,已经有点老土。徐燕萍在镇上买的,当年条件有限,根本没什么挑选余地。宣洁之前钻她被窝,无意中还说了一句“好像我奶奶的被窝,好舒服”。 手续办妥,母女俩再次回到沁南各自的地方,徐燕萍提前一站在沁南外沿下高铁,徐方亭肩膀挂着收纳袋,颠颠颤颤随着人流在市区出站。 高铁出口象征性围了一圈限流铁马,谈韵之一瞥见她,便从铁马缺口进来给她接过收纳袋—— 比想象中沉手许多,他的手不意坠了一下。 “什么东西这么重,”谈韵之叫道,“你把你家石头也搬来了?” 徐方亭揉揉发酸的臂膀:“棉被,我过冬就靠它了。” 谈韵之提着棉被袋子:“盖这——么重的被子,你也不怕压成‘人干’。” 徐方亭忽然想起做豆干时,模具上面要压大石,挤出豆腐里的水分。 “这可是我妈自己种的棉花,让人打的棉胎。” “真压不痛吗?” 出站得走一段地面,才有直达地库的电梯。 徐方亭妥协道:“肩膀是会有点酸。” 谈韵之偏了下脑袋:“一会给你换一张又轻又暖的。” “不用啦,”徐方亭说,“我们那里都是盖这种被子,越重越暖。” “被子并不是越重越好,要看质地,”谈韵之第一个抵达电梯口,顶着烈日皱了皱眼,“懂了吗,徐‘干’亭。” 强硬的小东家又来了,徐方亭即使从他眼前消失,也很难拒绝源源不断的关怀。舒心的同时,她常常困惑,比如现在。 帕拉梅拉果真拐上去大型商超的路,徐方亭在副驾回“暴富仙女”群消息。 宣洁出国旅游顺便远程分了手,反正以后异地难以维系,这一年来艰苦又平淡,已经没有坚持的必要。 她不时展望大学生活,扬言开学要物色新男友,问其他两人想法。 钱熙程:「不太想谈。」 宣宣:「我们熙程是要拿四年奖学金的人!」 徐方亭看了一眼在开车的人,默默打字:「我觉得他对我太好了,参照样本太优秀,以后可能找不到男朋友。」 她们已经默认了“他”的身份,从来不用再加以确认。 宣宣:“那就找他当男朋友啊!害,这么简单的事!” 那边忽然发了语音,徐方亭不小心外放,热烈的女声立刻充斥整个车厢。 谈韵之抽空望了她一眼:“在说什么?” “……啊,宣洁在说一个电视剧、的女主角。”徐方亭急中生智道,幸好宣洁没说主语。 谈韵之轻声一笑,似乎将信将疑。 宣洁又发来一条语音。 她很小心点击了“转文字”,心脏便像车子过坑,猛地一颤,旋即噗通乱跳—— 「嘿!你一定喜欢他的吧!」 第105章 徐方亭原来那铺厚棉被重新寄回家,快递不到村里,只能劳烦舅妈到镇上拉一下。 舅妈习惯性抱怨几句大学生穷讲究之类。自从她有翻身迹象,舅妈便不再唤亭亭,而是“大学生大学生”地叫,幸好只停留在微信群语音里,要在仙姬坡当面多叫几次,徐方亭得臊死了。舅妈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舟岸,自然不知道“大学生”在沁南这边一抓一大把,像她这样的根本算不上角色。 开学第一天,谈韵之便像个家长一样,开着帕拉梅拉送她来师大。 她再一次从颐光春城搬空行李,谈韵之还让她留着被子,等天凉再回来搬过去。说不定哪天她冲动,说了些不过脑的话,两人关系比天气凉得更快。 一路上,徐方亭嘴唇弧度被定型一般,从未平整。谈韵之抽空瞄她一眼,禁不住被感染。笑意互相传递,彼此强化,在车厢里发酵。 “还是第一次有人送我上学。”徐方亭的心扉给快乐撞开,她情不自禁坦言。 “嗯?”谈韵之没料到是这样的原因,细想之后,反而更喜欢这个回答,“以前从来没有吗?” “没有,”徐方亭说,“小学就在家附近,自己去的;初中跟我姐妹一起,没有大人送;高中只有我考上舟高,跟王一杭一块搭车上舟岸,他下车比我早。” 王一杭的名字毫无征兆出现在她的回忆,谈韵之就像本来点了肉夹馍,肉香四溢,甚是满意,咬开一口发现里面藏着青椒,真是辛辣又恼人。 “王一杭今天实习来不了,可惜了。” “没多少东西,”徐方亭说,“不用那么兴师动众啦。” 谈韵之抚摸了四分之一圈的方向盘,从3点钟位置到6点钟,一本正经道:“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她看了他一眼,这话听着总有点怪怪的,他说不合适,她说更不合适,不过看来他比她更容易不过脑冲动。 不多时帕拉梅拉抵达师大老校区西门,开学日社会车辆颇多,她们起了大早避开高峰。 门口停着挂了校名横幅的旅游大巴,估计刚从车站接了一批新生过来。 钱熙程从工厂辞工后离开学还有2天,去亲戚的租房挤了地铺,一大早便进了宿舍。四人间,有空调、独立卫浴和阳台,最巧莫过于竟然和徐方亭同宿舍,又可以相依相伴四年。 徐方亭在贴吧时听人说师大是“211附属大专”,校园环境尚可,宿舍极有年代感,8人间,水泥地板,公共卫浴,利于培养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 估计层主是男生,在阴盛阳衰的师大没有优势,新宿舍都是女生优先。 有钱熙程提前探路,帕拉梅拉一入校园,便直奔目的宿舍,徐方亭先放行李再报道。 开学日宿舍进出相对自由,谈韵之也跟上去。606另外两位舍友是大二师姐,徐方亭让谈韵之在门边停了下,免得非礼勿视。 开门的是钱熙程,收到她消息后便等在宿舍。 两个月未见,徐方亭忍不住握住她小小蹦了一下,放轻声:“师姐们在吗,我朋友也来了……” “不在,”钱熙程敞开大门,一个人就没有开空调,“都进来吧。” 宿舍是上床下桌配置,“原著住民”在左侧,书桌满满当当,床上拉了遮光帘,右侧新生的便显光秃秃的。 钱熙程朝谈韵之抬了抬手,淡然道:“嗨,方亭的朋友。” 谈韵之放下行李,也跟着抬手:“嗨,方亭的同学。” “……” 徐方亭手肘轻撞一下他的,眼神让他不要搞怪。 谈韵之心情极好弯了弯唇。 宿舍毕竟有原著住民,她不好让一个男生停留太久,放下东西便和钱熙程一块出去报道,晚点等谈韵之走了再回来慢慢整理。 “先去缴费吗?”出了宿舍区大门,谈韵之便随口问道。 “我们办助学贷款,先到学院的‘绿色通道’办手续……” 徐方亭朝他笑了笑,心里无端划过宣洁那句“你一定喜欢他的吧”,两句话撞在一起,比车祸现场还惨烈。 “……” 谈韵之被排除在“我们”之外,神色一顿,第一次明白钱熙程对她的意义。她们比他们更有同盟感。 钱熙程也把户口从寄人篱下的家中转出来,她们要跑的地方一致。 谈韵之在欢迎大厅的展示架上抽了一张开学指引,等人的间隙看了下,徐方亭一年的学费是6060块,所有学院中最少,却还不及他一个月的生活费。 他使出叠纸巾团的功力,默默捏成一个小方块丢掉,等人一脸愉悦地小跑过来,他也挂上一副笑容。 “大热天也不怕跑出汗。” “还好,”徐方亭笑着,展了展手中新的几页文件,“‘绿色通道’办好了,再去登记宿舍领饭卡……” 谈韵之和她们在食堂吃过饭才走。 徐方亭像走了“春天通道”,一早上红光满面,送他时也没停。 钱熙程一个人先回宿舍,就她们两人慢吞吞往停车点走。 谈韵之忍不住说:“傻笑什么?” 徐方亭眼里笑意不减:“就是想起两年前,你带着我和谈嘉秧一起去大学食堂吃饭,现在轮到我带你去食堂,感觉好像还回来了。” “还什么?”谈韵之偏头问,“还愿?还债?” “两个都有吧,”徐方亭试图剖析自己的潜意识,“类似礼尚往来?就是觉得自己不能比你差太多。” 她实际还是承认过去比他差太多。 谈韵之笑意淡一些:“你把我当潜在竞争对手了?” “也不是竞争对手,”徐方亭畅谈自己,有些忽略他的表情变化,“应该是一个高速上的路标吧,对比自己还差多远,那时候我能接触到的大学生就你一个。” 谈韵之成为她类似奋斗目标的东西,应该高兴才是,但隐隐察觉她性格比想象中更加要强。说不定哪天她可以碾压他,占了上风,她才肯松懈。以前他们多是谈论谈嘉秧,她偶然谈论自己,便显现陌生的一面。 他有些动荡。 他们之间像藏了一根弹簧。当他慢慢走近她,弹簧便在蓄力,哪天说不定一把弹开他。 “现在你也是大学生,”谈韵之试着轻快道,“我这块路标可以撤掉了吧。” 她扭头问:“你拿了几年奖学金?” 谈韵之准备留学申请资料中,对自己的战绩倒背如流,立刻说:“连续三年国家奖学金,怎么了?” 徐方亭暗暗握拳,抿了下唇:“那就还是路标。” 没人累了会想靠着路标休息,只会越看越烦躁,怎么还没到目的地。 “我还可以当你的服务站。”他有些不痛快道。 “嗯?” “给你加油。” 徐方亭旋即展颜,故意说:“我可没钱加油。” “那还不简单,给你开会员,终身免费制。” 他本来只是陪着她开玩笑,说完好像先把自己说动了,淡淡的笑容回到脸上。 徐方亭不疑有他般:“你这个服务站不到一个月肯定倒闭。” “谁说,我都开张了三年。” 她脚步慢下。帕拉梅拉近在眼前,已经预先开启了空调制冷。 谈韵之也看了一眼白车:“等你军训完来找你。” 开学氛围热烈,中和小别的忧愁,徐方亭轻快道:“幸好你没说‘提着奶茶来看你军训’。” 他点头:“这想法不错,我考虑一下。” “喂——!” 他坐进车里,降下车窗说“走了”。 太阳挪出云层,她手搭凉棚,挥了挥手,挪到树荫下看着车子往西门方向去。 * 606宿舍另外两个舍友是大二学前教育专业的,同一学院,之前同宿舍的师姐毕业走了,她们也熬成了师姐。 师姐们说话客客气气,刚好中午从楼下提麻辣烫上来,还热情地招呼她们尝一口。 老校区处于市区,宿舍条件比不上新校区,但离教学楼和图书馆近;校园配套齐全,商区成熟,交通便利,西门口便是地铁和公车站,“特别方便周末出去浪”——师姐们说的。 徐方亭之前听说每月生活费1500块可以维持基本社交,便暂时将之划为自己的警戒线,大学便在开学第一天花了3000块中懵懵懂懂开始了。 徐方亭和钱熙程得军训,依旧是宿舍起最早的两个。几天下来,肤色便成了她们新生身份的标识。 晚上军训中场休息,新生打开手机电筒开星光演唱会。 不少人上去表演才艺,舞蹈,唱歌,双截棍,翻跟斗,有一个跳舞的女生最受欢迎。 徐方亭跟着鼓掌,再一次体会什么叫柔韧与妖娆,上一次是看见谈韵之的女同学的时候。那个女生没有跳舞,但优雅已渗透进步态里。 这很微妙。徐方亭仅见过她两次,只有寥寥算不上聊天的对话,甚至连她名字也不知道,竟然把别人记了那么久。 恐怕她也是一个路标。 “发呆想什么?”教育科学院的新生都在一个连,钱熙程就坐在徐方亭旁边。 徐方亭再看一眼跳舞的女生,苦笑低声道:“我突然发现我没什么才艺。” 城里小孩上课外兴趣班时,她在仙姬坡爬树蹚泥,动作灵活倒灵活,可惜从小比同龄女生高一截,舞蹈队招新时老师总是点平均身高的孟蝶,不要她。 她没被发现有什么艺术天赋,唯一的爱好是看书,但爱好算不上才艺。 “我也是……”钱熙程同样恍然,“别人上辅导班,我在跟我婆捡垃圾……” 气氛陡然低落。 徐方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起自己的贫穷烙印时,宣洁那句话总会冲出来—— “你一定喜欢他的吧!” 不如说已经变成她的心里话。 谈韵之在大学一定遇到过不少像跳舞女生、像他的女同学一样耀眼的女孩子,却没有为任何人回头。 她虽觉得自己也算一块璞玉,但他可能想要钻石。 她扭头跟钱熙程说:“我知道我们有什么才艺了。” 钱熙程从迷惘转新奇:“嗯?” 她认真道:“特别能吃苦。” “……” 两人不约而同抖落细细碎碎的笑声。 * 21天军训结束,时间也快走到9月底。谈韵之兑现誓约,来找她吃了一顿饭,把谈嘉秧也带来,就着她上次的话头,说三人吃饭才算把两年前那顿饭“还”了。 剩下的一周,徐方亭和钱熙程按照通知打印和填写表格,准备去勤工助学中心参加招新。 “你也要去勤工助学?”师姐中的一位是舍长,平常其他人也按此来称呼。 舍长看向的是徐方亭。 “嗯,”徐方亭说,“有贫困证明就可以了吧?” 另一师姐叫琦琦,从阳台晾衣服回来,笑意善良,故作轻松指指她的鞋子:“穿AJ去小心被举报生活作风不俭朴。” 舍长顺着她的风格,半严肃半夸张道:“是的。” 徐方亭哑然片刻,师姐们已经足够委婉,没有直接讽刺“你这种穿AJ的人也好意思去勤工助学”。 两个师姐家境普通,没有大富大贵,不用勤工助学,跟她们不是竞争关系,此时也是好心提醒。 “都别人送的,不是我自己买的……”她辩解道,“我学费还是走‘绿色通道’。” 琦琦认真道:“你可以去试试,万一被举报,人家可能会说,你都认识能送你AJ的朋友,怎么还需要勤工助学。我们班有个拿助学金买iPad就被嘲讽了好久。” 舍长说:“勤工助学名额有限,竞争很激烈的,下了课就直接上岗打工,不耽误学习又能挣钱,多方便呀。” 徐方亭犹豫道:“我还是先去看看吧。”BaN 钱熙程也肯定地对她点点头。 师姐们倒也真诚说了好运。 来报名的人果然人山人海,跟校招似的。 第一轮面试由勤工助学管理中心的干事担任面试官,也就是师姐师兄。 交表即可参加第一轮面试,徐方亭被分配到一个师兄那里。 面试时间简短却难捱,徐方亭自我介绍完毕,便感觉师兄的注意力不在她的内容,而在衣服和鞋子上。 师兄问了一个看似探讨实则刁难的问题:“你怎么看待用苹果手机的人拿国家助学金?” 徐方亭答:要看手机怎么来,是自己掏钱买的新品还是二手机,是中奖来的还是别人送的。 师兄只冷笑一声,恐怕她的如实回答成了抬杠。 但是第一次面试竟然磕磕绊绊通过了。 第二次面试者精简了,便由勤管中心的负责老师担任面试官。 徐方亭这一次面试尤为顺滑,老师甚至没像师兄一样暗示她生活作风不俭朴。 可是面试挂了。 “一定是出第一轮名单时,有人打报告到老师那里了!” 舍长放下麻辣烫,笃定地告诉徐方亭。 琦琦也说:“你别看都是学生的地方就一定单纯,以往国家助学金也是这么争得头破血流的,谁跟老师搞好关系就能上。” 钱熙程已经在拟录用名单上,准备协助图书管理员工作,便没有发表评论。 徐方亭去年复读时,银行卡大概有五万,暑假打工三个月,谈韵之撒钱似的给她算工资,开学竟然还能逼近五万。 按理她应该不着急兼职,但以这样意外的方式失去一个机会,心中莫名憋屈。 她只好真当了一次有钱人,给自己点一杯奶茶泄泄火。 没有兼职,学习压力还不重,徐方亭周末便闲下来,泡图书馆,变相接钱熙程下工。 今年中秋和国庆双节重叠,谈韵之问她要不要一起过节。 往年他们总要去锦宴,想起那些认不全、说不上话的谈家亲戚,徐方亭当下便婉拒。 没想到入夜后,谈韵之还是提着月饼来了。 师大虽然女多男少,女生宿舍门前总是少不了等人的男生,放假出去玩的人多,等在门口的便少了。 尤其晚上九点,鸳鸯未归,谈韵之一个人在门口成了雕像。经过的女生总是会偷看几眼,再回头嘻嘻跟同伴耳语。 有一个女生被同伴推搡,捂着嘴巴偷笑,三步一回头,壮着胆子上前:“帅哥,能不能加个微信好友?” 谈韵之冷冷打量一眼:“你看我像单身的吗?” 女生也是虎,依然笑道:“你单不单身没关系,我单身就好了。” 谈韵之一直握着手机,顺手点亮屏幕,给她晃一眼:“我孩子都有了。” 上面是谈嘉秧5岁生日的照片,眉眼长开了些,跟他多了几分相似。 “……” 女生灰溜溜地跑了。 徐方亭来晚一步,只看到尾声,嘀咕一句:“你还挺受欢迎。” 谈韵之兜起手机:“你欢迎我吗?” 她听懂了,好像也没懂彻底,含糊道:“师大又不是我家。” “就是你的地盘。” 他只能跟着打太极,抬手递过今年锦宴的月饼,适时结束话题。 “哇,好重,”她谢过他,提议道,“着急回去吗,要不要逛一下夜晚的师大?” 上一次谈嘉秧在,她们没有机会月下散步。 谈韵之又拉过月饼礼盒的提绳:“重我先给你提着。——怎么不绑头发了?” 她的头发还是要长不长,要短不短的及肩长度,平常习惯梳马尾,这时半干不湿,中分有种锋锐的气质。 她下意识撩了下碍事的鬓发:“刚洗了澡,想着下来走走就没吹干。——喝奶茶吗?” 奶茶店在西门口,老校区总体不大,两人逛半圈各带一杯奶茶,继续晃悠剩下半圈。 大概每一座大学都有一片情人坡,哪怕它只是一片平地,师大的拱桥也成了情人桥,留下情侣走过就能长长久久的传说,曲折的那座便相应地成了分手桥。 徐方亭和谈韵之没有过桥,坐到荷花湖边的长凳,遥望拱桥和当空明月。 校园里的异木棉还没开,仍是一树苍翠,待到下月花开时,便慢慢落光了叶,只剩下一树娇粉。 “你吃过月饼了吗?”徐方亭忽然问,看向提了一路的月饼礼盒,是该它登场了。 “还没有。”谈韵之也看了一下。 徐方亭便从小背包取出湿巾,一人一张擦了手。 礼盒有4个月饼,两盒大红袍。 徐方亭随意拿了一个:“能掰一半给你吗,一个挺多的。” 谈韵之从下层取出刀叉,尽显一个文科生咬字眼功夫:“可以切。” 徐方亭笑了笑,切成四小块,分给他一个叉子。 她们各钉起一块,默默看向拱桥上走来的一对男女。徐方亭先发现的,高中校园从来没见过此等场景,不由便看入了神。谈韵之看人不动才跟着一块望过去,竟也觉得新奇——毕竟自己没经历过。 那对男女在桥中央说争论着什么,手势频出,异常激动,简直让人担心下一秒会跳湖。 但下一瞬,没人跳湖,倒是看客的小心脏乱跳——男主角拥着女主角吻了起来,起先还有点挣扎,后来落实了拥吻的定义。 如胶似漆,密不可分。 发梢跑进徐方亭的嘴角,她没有发现。 谈韵之喉结滚了一下,明明隔了好久没吃下一口月饼。 两人偏偏还记得看一眼对方,仿佛想确认对方有没有非礼勿视。此时此刻,她们才是彼此的“非礼勿视”,便立刻转开眼。 徐方亭低头吃下一口月饼,只听身旁人说—— “吃到头发了。” 她的脸颊仿若给树枝拂了一下,她也像躲树枝似的,下意识偏了下脑袋。 那只手型姣好的手僵在半空,撩了一把空气,他愣了愣,旋即收回。 谈韵之低头送进最后一口月饼,奶茶吸出空杯的声音,淡淡地说:“差不多回去了吧。” “嗯……” 徐方亭后知后觉自己捋了一下头发,露出左边耳朵,顺手一摸,温度不太正常。 晚上十点半,宿舍门口多了一些依依不舍的情侣,跟拱桥上相似的身影偶尔躲进树荫下相拥互啄。 徐方亭接过月饼盒子,跟他摆了摆手,回来一路没怎么说好,此刻只记得说拜拜。 “拜。” 谈韵之转身融进橘色灯光里,闲散地兜起两只手,头也不回,不知不觉成为别人的风景。 他自然也是她眼里的风景,却不一定只属于她。 徐方亭本来一声可以叫住他,却拔足向他的背影跑去,踩碎一地橘光。 她忽然明白谈韵之为什么在校园不想被叫“小东家”,她现在也进入了这种心境。 “喂——!” 徐方亭在他一米之外刹车,微微喘着气。 谈韵之疑惑转身:“怎么了,忘记东西了?” 她匀了口气,笑道:“我们学校有一百多株异木棉,师姐们说下个月开花的时候,整个校园都是一片粉色花海,你到时要不要过来看?” 岭南应该是没有秋天的,但师姐们都说,等师大的异木棉盛开,秋天便来了。 秋意却提早爬上他的脸,笑意如花绽放,谈韵之轻轻应了一声:“好。” 第106章 国庆长假第二天,宣洁从财院过来找徐方亭和钱熙程小聚。 师大有3个食堂,三人在其中一个涮起小火锅,徐方亭把月饼也带上当点心。 “我还以为你长假会去他那边,”宣洁钉起一小块月饼,调节口味说,“这月饼真不错!我们学校发的那个啊,简直了……” 徐方亭往自己的小锅里涮肉片,隔着腾腾水雾望她一眼:“本来想去,但是一想到过去玩一天,白吃白喝,他还要给我红包,就不太好意思。” 宣洁一口喂完剩下的月饼,重新执起筷子对齐,玩笑道:“有钱拿还不去,真傻!” 钱熙程扭头看向徐方亭,轻声说:“感觉不太舒服吧,跟我在我舅家一样。” 初进大学,女孩们像移栽的树木,斩断了部分原来的根系,到一个新的地方生根发芽;扎根之前,老朋友带着故土的熟悉气息,自然成为彼此的给养。 三个人不知不觉越来越交心。 宣洁才敛了玩心,一本正经道:“也是哦。——方亭,会不会有……的感觉?” “包养?”徐方亭一针见血。 钱熙程不禁筷子一顿。 宣洁随意打了个手势,含糊道:“类似……” 徐方亭筷子尖往碗里面空刨了两下,跟轮胎在泥坑打转似的。 “我以前跟他提过这个问题,他说要真包养就不会只给这点钱。” 宣洁忍不住一哆嗦:“‘这点钱’……听听这口气,不愧是开911的。” 宣洁对911印象深刻。如果徐方亭先提谈韵之,会用“他”;如果宣洁先提起,比如开玩笑问是不是刚约会回来,就直接说“911”。 钱熙程讶然道:“你们连这么敏感的话题也能聊……” “我觉得这事就像,比如他喜欢猫,会去店里摸一下,路上碰见会逗一下,不在乎买罐头那点钱,但从来没有想过要带一只回家样。有些人只养名种猫,土猫对他们来说只适合看仓库抓老鼠……”徐方亭忽然语调一转,睁了下眼睛,“好奇怪,我为什么一直琢磨他怎么想,关注自己怎么想不就好了吗。” 宣洁轻轻一叹:“话虽然这么说,但你一旦喜欢上一个人,总是忍不住想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的。你信我,以我谈过两次的经验来看……” 徐方亭和钱熙程相视一眼,哭笑不得转移话题:“你上次说要发展新关系,进度怎么样了?” 宣洁晃了晃脑袋,一副受寒模样:“你可别说了,财院的男生……比我们以前复读班的男生还要阳衰,怎么下得了手。” 话题自然过渡到了抨击奇葩男生。 徐方亭时而走神,在她们看来她和谈韵之能聊“包养”话题,像无话不谈似的,可实际上,她都没法跟他道出目前最难堪的困难:她勤工助学失利,是间接因为他的慷慨…… 宣洁说完奇葩男生,猛地转回谈韵之这个参照样本上:“911是不是比我们高两届,大四了吧,他准备读研还是工作啊?” 徐方亭回过神,却又像再也回不来,茫然道:“不知道啊,他从来不跟我说他以后的打算……” 她告诉过他想为特教行业添砖加瓦,他却不透露关于理想的零星半点。 宣洁疑惑道:“你们不是什么都聊的吗……” 钱熙程交替望着她们两个,再次惜字如金。 徐方亭夹着肉片在蘸料碗里搅拌,挤出一点笑意:“所以我跟他关系也没有你们想象那么暧昧……” 浸透酱料的肉片送进嘴里,她差点吐出来:咸了。 * 开学时很多社团招新,徐方亭没有特长,看什么都兴致缺缺;学院学生会和年纪委员会招新,她也没去,管杂事和约束别人纪律对她是浪费时间。 特殊教育专业之后会分流成四个方向,分别针对四类不同儿童的教育:视障,听障,智障和残疾。 孤独症归属于最后一类,毫无疑问这是她的方向。 她迫不及待想完成公共课程学习,早日跟老师做课题,进入孤独症专研方向。 她一边完成课程任务,大量阅读,一边留意兼职消息。师范类找家教相对有优势,大二以上又比大一有优势,她初入大学,没有任何家教经验,这方面也不容易拓展。 她在校期间支出只有一日三餐加一些水果牛奶日用品,相对容易控制,一旦周末出了校门,钱就长腿跑了似的,有点脱控。 即便跟谈韵之一起,大头花费都在他那里,她总要礼尚往来,买些奶茶还有谈嘉秧玩具和衣服。 徐方亭给自己设置1500的警戒线,开学第二个月又轻松过界。 每天睡前看一下银行卡余额成了必备功课,跟别人睡不着便要数羊似的。 徐燕萍倒是每月一问她需不需要钱,她总是说不用,那边就没打过来。 10月便在学习和数钱的焦虑中溜走。 系统日历进入11月,入夜时间早了一些,其他似乎并无什么不同。气温没多大变化,可能早上忍不住穿起长裤,中午便恨不得剪短一截。 唯一的特别是11日,谈韵之的生日,师大的异木棉开了。 似乎在一夜之间,校园满眼都是浪漫的少女粉。 徐方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发了生日祝福。 谈韵之语带笑意和困顿,回了语音:“你不说我差点忘记,晚上过去找你。” 今天也是单身族欢庆的“光棍节”,大学比以前高中隆重,校园拉起几条表白女生的横幅,据说还有跨校联谊,师大这座“尼姑庵”VS工大“和尚庙”,徐方亭一听要活动费就没凑热闹。 入夜临出发,谈韵之来消息:“可能要捎一个舍友过师大。” 徐方亭琢磨一会,想不通会不会变成三人游。 这边王一杭刚实习下班,也给她消息:「晚上过师大,有时间出来走走吗?」 往年谈韵之生日好像也是和舍友们过,横竖都是熟人,她干脆跟他说:「王一杭刚好也要来,要不一起?」 谈韵之回了两个文字,同样表意不清:「随你。」 徐方亭试图挽回一点气氛:「谈嘉秧呢?」 以往这么问,他都会发一些谈嘉秧库存照片或视频,小孩一直是他们最安全的话题。 TYZ:「晚上一起带来。」 事实证明,计划赶不上变化,没对象一身轻,宣洁也落单从财院跑来。徐方亭原计划的两人之夜,拓展成三女三男一小孩的七人同游异木棉花开之夜。 谈韵之表情没看出什么异常,徐方亭稍稍松一口气,转头去抱十来天未见的谈嘉秧,索性不再烦恼。 六个大人里,只有罗树戎算“生人”,幸好他是个有眼力劲的自来熟,没多久便跟钱熙程和宣洁聊上了,队伍裂成微妙的两小拨。 谈嘉秧意外又成了两拨小队伍的桥梁。 他指着罗树戎的肚腩,用所有人能听见的声音问:“罗叔叔,你这里面有小宝宝吗?” 七个人哄然大笑。 罗树戎不恼反笑,拍拍自己的八戒肚:“有啊。” 谈韵之怂恿道:“谈嘉秧,他肚子里面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谈嘉秧一本正经道:“男宝宝。” 罗树戎爽朗大笑:“那真好,我老婆都不用找了,自己就能生儿子。” 谈韵之揶揄:“你也找不到。” 罗树戎本想勾他脖子,揍他一顿,目光不经意掠过徐方亭,转念一想有人比他更痛苦,刹那间便释然了。 他嘿嘿笑:“有你陪着,我不寂寞。” “……” 谈韵之下意识看向徐方亭,只听她问:“谈嘉秧,我肚子里面有小宝宝吗?” “有!”谈嘉秧笃定地宣布。 徐方亭乐道:“我要变成女娲了,自己都能造人。” 周围尽是善良的笑意。 宣洁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谈嘉秧身高刚好将脑袋埋的她肚子上,给她特意揽着闷了一下,嘻笑又绽放在脸上。 “是妹妹!” 谈韵之笑道:“为什么是妹妹?” 谈嘉秧说:“因为就是妹妹呀。” 宣洁忽然凑近徐方亭耳朵:“我好想问他妹妹的爸爸是谁。” 徐方亭又惊又乐,浑身血液暗涌,轻推开她一点。宣洁暗笑着躲到一边。 “笑什么?”谈韵之扭头问她,忍不住屈起胳膊肘轻轻蹭了下她的,尾音沉厚,“嗯?” “没事……”徐方亭笑着把谈嘉秧重新塞进两人之间,让他一起给小孩荡了几下飞机。 罗树戎忍不住低声跟宣洁说:“有没有觉得他们越来越像一家人?” 宣洁碰见同道中人,双眼一亮:“你也这么觉得吗?我早就这么觉得了!” 两个人不禁叽叽咕咕交换看法,顺势把话题辐射到其他方面。 王一杭回到徐方亭左边,说:“我记得去年他给你打电话,我们还聚齐一个宿舍,今年竟然只剩我们三个。” 徐方亭隐然触碰到一直好奇的问题,不由定了定神,试探:“其他人呢?” 罗树戎耳听八方,立刻转头过来说:“我保研了,就本校,嘿嘿,没出息吧。” “保研还叫没出息,”宣洁惊恐道,“学霸的世界我不懂。” “隔行如隔山,不懂也正常啦,”罗树戎说,“我们专业出国的不少,留在本校是鄙视链最低的一层。” 王一杭说:“你把我这种打算直接工作的放哪里了?” 罗树戎嘿地一笑,老练却不油腻地说:“王行长,当然是放我心里。” 王一杭:“……” 宣洁嘘声,大叫肉麻。 钱熙程只是皱了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方亭看向谈韵之:“你呢?” 谈韵之像一直走神,反问:“我什么?” “……” 徐方亭解读成了逃避,机会难得,若错过此次,不知道要怎么切入有关未来的话题。 “你读研还是工作?” 谈韵之哑了片刻。 罗树戎有了着落,对别人的未来不甚关心,转头又跟新结交的女生吹水。 王一杭默默看着两人,忽地一笑,生出一种破坏欲:“他啊——” “姨姨,厕所在哪里?!” 谈嘉秧忽然手抓裤/裆,夹着双腿叫道。也不知道是否囿于障碍,他表达这方面需求总是有点延后,憋尿总是憋到忍无可忍才跑去上厕所。 有徐方亭在,他总是下意识先喊“姨姨”,哪怕她不能帮忙解决。 “要去尿尿吗?走,舅舅带你去!”谈韵之忽然不哑巴了,牵着他的手走向最近的教学楼,还回头跟徐方亭确认了不用刷卡开门。 王一杭握了握拳头,扔下一句“我也去”。 罗树戎迷惘望着舍友和女生们,挠挠头发:“那我也去吧。” 宣洁想起上一次寒假,谈韵之和王一杭约去上了一个很久的厕所,奇道:“他们男生真的也很喜欢约着上厕所哎!” 徐方亭:“……” 第107章 谈韵之刚牵着谈嘉秧走出洗手间,便被一条人影堵在走廊,见是熟人,就仅是皱了皱眉。 罗树戎从后头门口出来,甩甩半湿的双手,左右看看两个舍友:“怎么不走了?” 谈嘉秧也在拉牛尖叫:“舅舅,我要走!” 谈韵之把小手交给罗树戎,眼睛没离开王一杭,仿佛闪神便是怯懦。 “谈嘉秧,你跟罗叔叔出去找姨姨。” 谈嘉秧便问:“姨姨在哪里?” 罗树戎牵着人,却没立刻走:“你们要密谋什么军机?” 谈韵之轻搡谈嘉秧脊背:“快带他出去。” 谈嘉秧同在催促:“我要走!” 王一杭为了让罗树戎走得踏实一般,说出第一句:“四个月过去了,你还没告诉她出国打算?” 罗树戎恍然大悟,长长啊了一声,面露坏笑:“原来如此。之之你完蛋了。——我走了,你们聊,不要干起来就行。” “我要走——!”谈嘉秧松开罗树戎的手就撒腿跑,大动作有些不太稳当,每一瞬看着都要狗啃屎。 罗树戎就没料到小孩如此奔逸,立刻提步而上:“喂,不要跑那么快,等我!” 谈嘉秧果然刹车回首,笑嘻嘻看着他。 “小兔崽子!”罗树戎也笑着紧追。 那边等他一靠近,立刻又拔足狂奔。 他喊一句,小孩便停一下;等优先级最高的姨姨出现在视野,小孩便再也不管他。 洗手间门口气氛依旧僵持。 谈韵之哂笑道:“王一杭,你怎么关心我比她还多了,整天操心我进度。我要申请不下来,还得再解释一遍,反反复复,不白瞎了一腔情绪吗。” 王一杭抬手眼看能揪住他衣领,给他退两步避开了。 “你放屁,绩点专业第一你说申不下来?” “很多风险因素,”谈韵之拨开他的手腕,大概心虚,口吻很客气,耸耸肩道,“要是签证卡一下呢?” 王一杭左边苹果肌抽了一下:“你还打算办了签证再坦白?” 谈韵之越过他往走廊外走,给他点燃恼火,边走边飞眼刀:“我家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 王一杭留不住人,不得不跟上:“你说你姐回来接班。” 谈韵之忽地在走廊口站定,狠狠瞪他一眼:“我姐情况不稳定,万一放我鸽子不回来了,出个屁国……” 王一杭察觉他声调渐落,循着他的眼神望去,便也捕捉到奇妙的一幕。 球场拦网边,异木棉与路灯争辉,粉红变成了夺目的金中带粉,粉里泛白,一树璀璨。 花荫之下,少女弯腰抱起一个半大不小的小男孩,然后一起转身,朝他们看来,嫣然笑靥与一树秋香相得益彰。 谈韵之和王一杭同时愣神,像忘记刚才的内容。 球场有人酣畅弹跳,场边观众时而喝彩,路人三五成群赏风赏月赏秋香,每个人都拥有自己幸福的小世界。 谈韵之轻轻说:“你不觉得维持现在的状态挺好的么,有空就过来找她聚一下,吃个饭,随便聊点什么,不会有争吵,不用想着以后。” 得有半分钟,谁也没再说话。 徐方亭让谈嘉秧寻找他们所在,待他成功锁定目标,又叫人挥手示意。 谈韵之抬了下手,不厌其烦回应小孩。 王一杭看上去像要妥协,只听那边口吻陡然暴戾—— “别逼我!我现在天天写Essay够烦的!”谈韵之抬步往前走,低声骂道,“王一杭,你怎么跟个大舅子似的,天天唠唠叨叨,就怕我让她吃亏。” 王一杭到底比他谦逊一分,总是不敌他恃才傲物的狂妄,追上回击道:“你可别给自己贴金了,谁是大舅子还说不定。” 谈韵之揶揄道:“我比她小半年,当不起这大舅子。你自个儿享用吧。” 王一杭:“……” “我要走会好好跟她道别的,不会耽误她。” 谈韵之心里不知道经历几次大起大落,时而厌世,时而温存,当他错肩向徐方亭走近,不瞬间便换上另一副表情,仿佛一个乖顺服帖的情人。 宣洁凑徐方亭耳旁小声道:“他们果然又搞好久。” 徐方亭:“……” 谈韵之走近她们,跟没事人一样,拍拍双手伸向谈嘉秧,不知第几次吐槽道:“谈嘉秧,你是大小孩了,那么重不要让姨姨抱了。” * 以前保姆与东家的关系就像种树苗,相识三年,徐方亭和谈韵之的离参天大树还有好长一段年月,但也长成了一棵小树的样子。现在斩除地表的小树,树根还埋在地里,时刻吸食着两人的感情。 徐方亭打听谈韵之毕业打算失败,察觉出抗拒,便也按下念头。 若他的计划与她相干,早应该透露零星半点。 她反刍自己的,未来里也没有他的身影,便在半谅解半释然中放下这份执着。 徐方亭还是继续惦记兼职的事,依然毫无进展,但迎来一次微妙的改观。 她跟高中一样,经常课间问老师问题,积极得引来同学侧目,在老师那里混了一个脸熟。 有一次《教育学概论》的老师主动问起她叫什么名字,然后恍然长叹,说记起来了,她的作业给她印象挺深刻。 虽然这份深刻没给她带来什么便利性,徐方亭仍然激动不已。 以前带小孩,她只实现了微不足道、替代性强的保育价值,一直想逃开保姆身份;今日没想到弯路并没白走,而是成了她的垫脚石,让她目光更成熟,看问题比同届学生更透彻。 她暂时按捺下兼职想法,利用一切时间往更深远的课程拓展,甚至勾搭了同专业学姐,蹭到大三一些选修课程《特殊儿童家庭教育》《特殊儿童游戏治疗》《自闭症儿童心理与教育》等等,差点成为专业答“到”专员。 别人理解这类课程可能需要基础,她简直如鱼入水,毫无困难,即便差几节课也能续上。 这种学习全屏兴趣驱动,毫无功利性,徐方亭一改高中应试教育的苦闷,一骑绝尘拿下截至期末平均学分绩点专业第一名。 她还在埋头苦学阶段,便在专业甚至年级小小扬了名,满腔热血驱动一个稚嫩的念头:下学期找老师看看能不能参加什么课程。 寒假开始,宿舍区封闭,留校学生需要集中到指定宿舍,便于管理。徐方亭想起过去三年春节在仙姬坡都没什么好事,便和钱熙程两个约等于没家的人留校,视情况回去几天。 徐燕萍视仙姬坡为她的根,即使寡居也要回去圆一个春节仪式。 徐方亭只能配合档期,买票一起回仙姬坡。 这一年她既无打工也无复读压力,日子看着好过许多。 孟蝶不再回来,户口跟着迁到阮明亮的老家,他们在那边买了房子,再过几年孟蝶可能要离开沁南,回去带小孩上学,她不想女儿做留守儿童。 她依然没有找工作,开始在朋友圈发各种“三无”化妆品,热热闹闹当起了微商。徐方亭收到过寄来的试用装,试了点护手霜,香精味道氛围太浓,没敢继续用;若不是闺蜜情谊,恐怕早把她屏蔽了。 孟蝶在仙姬坡留下的痕迹跟在宗谱上一样,没有持续到她后代这一辈。 小童老师的童静阳又大了一岁,两岁小孩语言能力比谈嘉秧三岁时还要好。不过谈嘉秧现在能力差强人意,基本可以潜伏进NT群体,徐方亭到不再感觉到强烈落差。 舅妈跟外人提起她时脸上那股骄傲劲,仿佛她是她的亲女儿。 舅妈转头又跟她叮嘱,晾晒的内衣裤一定要及时收好,最近不是回来一批年轻的打工女孩了么,仙姬坡最近有专偷内衣裤的贼。 但村里监控稀缺,死角多,目前还没逮到人。 除夕之夜,徐方亭依旧跟谈韵之通视频,提前半个小时开始辞旧迎新。 视频也没什么特别,两人给彼此看看周围环境,介绍春节安排。 谈家人本来打算去北方体验真正的冬天,但老人们熬不住,今年又一起到海边过养生春节。 年轻人出海,中老年人打麻将——他们本来偏爱打牌,但是酒店棋牌室禁止出现扑克,年轻人爱玩的□□也黄了,只能换成国粹。 谈嘉秧早睡了,酒店隔音效果优良,又处在禁放鞭炮范围,一会午夜估计动静不大。 徐方亭这边没有什么好说,就孤女寡母的春节,吃过年夜晚歇一会洗澡,便各自卷进被窝。一会鞭炮声铺天盖地,可能会被闹醒。 “你们家不放鞭炮吗,长长一串那种?”谈韵之好奇道,一直举着手机有点累,便放到套间的小会议桌上,仿佛上网课或远程面试。 “往年都是我爸放,他不在了,我妈就说一切仪式就简,就吃饭后烧了短短一片那种。” 徐方亭躺在床上,盖着以前搬去学校那铺很厚的被子——舅妈说春节期间降温,就给提前晒了这铺——显然这时还有些热,她光脚探出被子外,一会凉够了再收回来,如此反复调节。 谈韵之问:“烟花呢?” “小时候买不起,都是看着别的小孩玩,”徐方亭淡淡地说,“现在可以买得起,但是好姐妹已经不在仙姬坡啦。”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现实,可每一次总有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哪怕越来越淡,它也无法完全清除。 “谈嘉秧玩过烟花吗?” 小孩又成了很好的调节话题。 “只玩过仙女棒,”谈韵之说,“三岁多的时候光是看着都害怕,老是眨眼睛;去年终于敢自己拿一下,也还是有点害怕;刚才稍微敢了一点。” 前几年两个人不算太熟,雇佣关系梗在那里,互道祝福的时候居多,有时会忘记分享谈嘉秧成长细节。 “真好,”徐方亭枕着手肘,就着挂在床头的挂脖灯,侧身看着屏幕,“谈嘉秧一定很开心,在海边能玩沙子,又能玩烟花。” “要是姨姨在,他肯定更开心,”谈韵之幽幽说,“我们竟然还没和你一起过过年。” 她没听出异样,自然接茬:“叶阿姨也没跟你们过年呀。” 他轻咬着下唇,要笑不笑:“情况不一样,叶阿姨有老公,你有吗?” “……” 她给噎住,不想败阵又憋不住笑,艰难板起脸:“我有老妈!” 谈韵之抱腰托起一边手肘,指节抵着鼻尖低声笑了。 “好吧,我没有。” 本来只是顺口一说,话语出口,他自己也愣了愣,更别说屏幕对面的人。 徐方亭一直好奇他家为什么没有女主人,姐姐不在,妈妈也不在,缺失一个正常家庭该有的关系结构,总像潜藏了极大的不稳定因素。 但没什么立场好奇。 新春佳节在即,似乎不适合低落的话题,但她们似乎一下子宕机,无法切换新话茬,就这么愣愣看着对方。不像热恋情侣,因为她们表情不太恬淡;也不像老夫老妻,因为七年之痒才不会浪费时间相顾无语。 不尴不尬之时,徐方亭这边屋外忽然炸开鞭炮声,吓得她眼皮子颤了颤,估计跟看见仙女棒的谈嘉秧差不多。 一看时间离午夜还差10分钟,有些人家就抢头彩似的,赶着点燃了鞭炮。此后便像村里建房子高度绝对不能比邻居落后一般,鞭炮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冲天炮尖锐的鸣叫,谁也不想点火速度慢一拍,鞭炮长度短一截,礼花数量少一发。 不一会,鼻端便扑来硝石的味道,气窗外的远方像失火的天堂。 新年来了。 徐方亭抛却烦恼,换上笑颜,冲手机说:“新年快乐。” 谈韵之也笑:“新年快乐,小徐,又一年了……” 一二三四,这是他们认识的第四个年头。 除了家人和孟蝶,她从来没有跟谁这么紧密联系四年,这份亲近感深厚又复杂,神奇而微妙,甚至给了她一种寄托感。 能跟谈韵之保持联系,日子似乎不至于太差。 她沉浸在柔和的情绪里,恍然感觉脚踝一温,好像被摸了一下。她反射性缩脚,来不及跟手机的人解释,撑起脑袋往床尾看去—— 房门为了通风敞开,借着外头烟花的微光,她的床尾多出一个人。 轮廓比徐燕萍粗壮一圈,像个男人,似乎还带着一股酒气。 “啊——!” 徐方亭跳起来,不小心将手机甩到水泥地板上。屏幕朝下,凶多吉少。 “妈——!” 但鞭炮声轻易淹没她的尖叫,和手机里焦切的追问。 她光脚站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抄起床边一般重的木椅,就往那道影子挥去…… 第108章 家里家徒四壁,徐方亭从未想过有遭贼的一天。显然贼的野心不在金钱上。 她的椅子扑了空,砸到一片空气。 那人离开小夜灯的范围,震惊之下她也瞧不清对方面孔。 她挥出的第二下,椅子腿给捉住,乡下男人常年务农,气力并不比在健身房撸铁的城市男人小,这一拉扯便显出惊人臂力。 她顾不上害怕,又尖叫一声“妈”,使劲抽回椅子,但没有成功。 椅子落进那人手中,她陷入手无寸铁的窘境,身旁再无其他趁手的物件。 “亭啊,做什么了?” 徐燕萍从自己房间跑来,披头散发,惊恐又疑惑。她从车祸劫后余生,又经历中年丧夫和丧子,可谓身经百战,立刻反应过来,抄起房门口的矮椅——这比徐方亭写字的高椅更加趁手——便砸向那人脊背。 那人吃疼一踉跄,直往前扑,最后给先落地的高椅稳住身形。 他当机立断,放弃高椅,转身以手肘冲开徐燕萍,就往天井鼠窜。 夜晚大门用长条木棍别住,直接打开有些麻烦,尤其慌乱中更加会顾头不顾尾。 那人对家里地形很熟悉似的,直接溜向后门,拔掉插销溜出去。 徐方亭和徐燕萍跑到后门口,喘着大气,不敢贸然追出。 外头炮仗烟雾浓重,白天看不清,晚上更加伸手不见五指。 徐方亭紧忙摸黑拴上插销,手不太听使唤,平常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摸索了好一阵才完成。但经此一役,似乎任何锁头都不再管用。 徐燕萍后知后觉放下矮椅,拍开最近的走廊灯。节约惯了,灯泡幽幽暗暗,更增诡谲与危机之感。外头鞭炮声不绝,她们家静悄悄,像隔离在外的一座孤岛,危机四伏,无人知晓。 徐燕萍从头到尾打量她一眼,瞥见赤着的脚,不禁心疼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没……”没穿鞋子,徐方亭声音仿佛跟着发冷,“就摸了一下我的脚……幸好我没睡着……” 她想起掉地板上的手机,哆哆嗦嗦往回走:“我们报警吧……” 她把门厅和房间的灯都打开,回去趿拉上款型不再的棉拖,捡起自己的手机—— 屏幕果然裂成蜘蛛网。 她上一个手机也惨遭此厄运。 幸好只裂了外屏,她顺利开锁,发现谈韵之还在通话视频里,一直没从原来的地方走开。 他立刻醒神道:“小徐,你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听见你叫了?” 相对安静的房间里多了一道声音,像多了一个人,终于令她稍感安心。 “我先报警,一会再跟你说,”徐方亭随时准备掐断电话,“家里进贼了……” 来不及道别,徐方亭立即关闭视频,打了110报警。 离民警到场还有一小段时间,每多一秒,安全便少一分。 “他会不会去而复返?”徐方亭毫不掩饰自己的忡忡忧心。 徐燕萍琢磨:“我们两个对他一个,他应该不敢回来了吧。” “我得准备好工具,万一真回来那就麻烦了。” 徐方亭说完跑向厨房,一路顺手打亮电灯。 刚跨进厨房门,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混杂熟悉的硝石味道。厨房在屋角,两面带窗,平常做完饭会顺手关窗,不应该有风才是。 她随意一瞥,正对门的窗玻璃不知几时碎了一个洞口,那人大概就是踩着里层防盗窗格爬到遮雨板,翻上楼顶,再下楼。 以前徐方亭有过一次忘记带钥匙就这么做,被徐燕萍发现后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妈——!” 她叫道,弯腰抽出柴草堆的柴刀。 家里虽然用上了煤气灶,徐燕萍还是喜欢传统的柴火锅,一定要砌一口传统的烧柴灶。 徐燕萍赶进来一瞧,也明白了大概。 “我还是叫你舅舅过来一趟吧。” 徐方亭下意识说:“叫舅妈还管用一点。” 徐燕萍转身回房找手机:“他们两个能不一起来吗?” 徐方亭:“……” 一把柴刀不顶事,她连耕地的铁锹也拎出来,杵在门厅严阵以待。等徐燕萍打完电话,她趿拉棉拖,脚跟受凉,赶紧回房换上能出门的行头,这才有空看一下手机。 已经过去10分钟,警车还没来。 谈韵之的消息来了几条,关切之意显而易见。 她回拨视频,才从屏幕留意到一头乱发,破碎的屏幕让里面的人更显狼狈。 她把手机搁到房间门边的窗户,当做镜子准备扎头发,视频接通了—— “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柴刀给的勇气,徐方亭匆匆扎好头发,挨着它坐下,没那么心惊胆战了。 她简要复述一遍,省略摸脚细节,只说那个人可能趁着鞭炮声打碎玻璃,爬进进来又被吓跑。 “没事,就是手机屏幕碎了,”她不由自主抚摸裂痕,刚好摸在“他的脸”上,心里涌起微妙的感受,如果他在眼前,说不定她真的摸上去了,“哎,不知道换屏要多少钱……” 谈韵之立刻道:“换什么屏,我给你买个新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是那个意思。” 女儿这么晚还有异性联络人,徐燕萍探头一瞧,没瞧清楚,人家下意识藏起来了。 “谁啊?”她不禁问,此时笑不出来,只带着单纯的好奇。 “以前来工地接过我的……”徐方亭抬了下头,声音低了几度。 “噢,我还以为是男朋友。” “……” 徐燕萍把房里的小太阳拎出来,摆在两人面前,插上电烤暖。 鞭炮的浓雾从天井上方空缺滚下来,一时间蔓延至房子的每一个角落。炮仗声起码持续半个小时,浓雾和异味至少一个小时。视线不明总给人带来异样的不安。 门外隐约响起汽车引擎声,接着是特别的喇叭声,母女俩对视一眼,不敢贸然开门。 “好像是警车来了,”徐方亭对视频里说,“我去看一下。” “视频不挂行吗?”谈韵之急着问,生怕她下一秒又掐断似的,“我不放心。” 她想了想,回房把充电宝揣兜里,给手机续上电:“一会我可能来不及跟你说话。” “我就在这边等着你。”他又展现100%的耐心说。 敲门声传来,有人喊:“有人在家吗,派出所的,是你们报的警吗?” 徐方亭和徐燕萍搬下别门的木条,仍是谨慎只开了一条缝,当红蓝交替的光线穿过浓雾漏进来,她们终于松了一口气。 民警询问案发经过,徐方亭带人进房间和厨房,把所见所闻一一描述,那人没比她高多少,胖瘦中等,力气大,连摸了一下脚也没漏掉,甚至抬脚示意了一下,全然忘记手机还连着视频。 也许知道逮住歹人的几率渺茫,她们没有受到实质性伤害,民警询问和调查显得有点走过场。 最后民警请她们回派出所做笔录。 舅妈刚好开着那辆蓝色电动三轮车,风风火火赶过来。 徐燕萍简单给他们交待一番,让她们镇守家中,去一会派出所就回来。 徐方亭握着发暖的手机,乍然想起还连着谈韵之,抬起说了一句:“我先去派出所,一会跟你说。挂了先。” TYZ很快发文字过来:「那人摸你脚为什么不跟我说?」 徐燕萍矮身先钻进警车后排,徐方亭紧忙跟上,语音匆忙回一句:“哎呀,说一次恶心一次,不想说。” 单单这么一说,她胳膊又爆起鸡皮疙瘩,足面像给鼻涕虫爬过一样。 TYZ凶巴巴回了一句:「我想砍了他!!」 徐方亭能感受他的怒气,自己的也没比他少几分。 一车四人给拉回派出所。 小镇派出所自然没有沁南那边气派,但刚翻新过,该有的标识一样不缺,喝醉酒都能知道这并非普通办公室。 派出所过年一样热闹,滋事斗殴的、偷窃抢劫的、醉酒赌博的等等,犯事的男人比较多,女人基本都是陪同亲属。 等待的间隙,徐方亭随意拍了一张警徽,发给TYZ:「我和我妈在派出所了,很安全,不用担心。」 信息送出,她才注意刚才TYZ发了一张摸头的表情包。 她莫名露出一点笑意,搓搓衣袖,好像夜晚没那么凉了。 TYZ:「回到家告诉我。」 亭:「好,先睡吧。」 TYZ发来语音,咕咕哝哝,一股幽怨:“我现在怎么可能睡得着啊,小徐。” 徐方亭一直低头发消息,好像不是来报案,而是办户政手续,心情安稳许多。 她便跟他描述派出所见闻:两公婆互殴,闹到派出所来调和,一听说再闹上去要关上几天,抱头痛哭着又回家了。 没多久民警叫她们做笔录,一切流程走完,便叫人回去,有消息会通知。 徐方亭比来时多了一张报案回执,拍下来告诉TYZ准备撤人,转瞬便收到那边回复,莫名又安心一点。 民警看她们孤女寡母,三更半夜只能开车送回去。 车身在国道上摇摇晃晃,徐方亭把回执和刚才的警徽发朋友圈,配字:「第一次过年来派出所。新年记得关好门窗,注意防盗,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顺意。」 她人缘不错,尤其是同性缘,偶尔发朋友圈,好些夜猫子出来关心几句。 徐方亭统一回复:「现在没事了,谢谢大家关心。」 在派出所呆了近一个小时,家门口的浓雾散去,只余淡淡的硝石味。 徐方亭谢过民警,同时收到TYZ的信息,叮嘱她到家给他消息。 2:00。 亭:“我到家了,我到家了,太晚了,你快睡吧。” TYZ挺不客气,直接说:“你还睡得着吗?” 亭:谈嘉秧皱眉.jpg 那边立刻发来视频请求,她想也没想便接通,不记得今晚视频断了几次,可好像又一直没断过,他一直在陪着她。 谈韵之也躺下了,眼睛却毫无睡意:“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这边帮你看着。” 徐方亭问:“你一点也不困吗?” 谈韵之捋了一把刘海:“说了睡不着,别啰嗦。” 手机震动,应当是有人来了消息。 徐方亭当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缩小聊天窗口看消息—— 王一杭的头像浮起来。 「就你自己在派出所吗?」 徐方亭便如实回复:「跟我妈,现在回家了。」 王一杭:「我过去陪你。」 亭:「太晚了,不安全,不用了吧。」 等了一会,徐方亭没收到他的回复,又发了一条差不多内容的消息,顺道祝新年快乐。 低头打字的这番功夫,谈韵之已经在小窗里盯了她许久,但他先说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便也没问在忙什么。 徐方亭“不打自招”道:“王一杭看到我朋友圈,说过来,我让他不用来了。太晚了多不安全。” 谈韵之目光刹那英锐几分,睡意彻底消散:“他真的过来?” “不知道啊,可能就说说而已。我说了没事的,”她调转了一下摄像头,让他看靠墙而放的柴刀,“我有武器,呵呵。 “你还笑得出来,”他兀自一叹,像是心疼了,“今晚熬一个通宵吗?” “说了让你睡自己的,”徐方亭忽然发觉异常,他的房间亮着灯,床上似乎就他一人,“谈嘉秧没跟你睡吗?” “他现在跟谁睡都行,”谈韵之说,“他不认生,我让外公跟他睡。” “难怪,”徐方亭又淡笑,“我就说你躺在床上说话,怎么不怕吵醒他。” “亭啊——”徐燕萍站对面一米叫她,“要不我们睡你那铺床,让你舅睡我那铺?” 徐方亭抬头说:“你们睡吧,我帮你们守夜。” “还用守什么,”徐燕萍说,“我就不信他还敢回来!我们这里可是有四个人!” “我睡不着。”徐方亭没敢说,跛脚舅舅压根算不进来,真要遇袭,她们还得匀出一分力量保护他。 徐燕萍便和舅妈两个人躺床上,都是大嗓门,聊天不避嫌,徐方亭在房间门口还能搭一两句。 徐燕萍说:“我想起我小时候,山猪半夜下农田,也是这么跟我妈拿着棍子和柴刀守着。” 徐方亭笑了一声,反射性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似乎跟里面人说:听到了没? 谈韵之听不清,只是淡淡望着她。 她便复述一遍。 谈韵之出生后碰上沁南飞速发展期,政府不断圈地建楼,招商引资,他连自家老宅也没什么印象,更别说见过什么野猪。 “哪年的事?” 徐方亭便把他的问题传达进房里。 徐燕萍便说:“应该是十来岁,还没上初中,那时候野猪太多,仙姬坡还叫野猪坡。” 徐方亭坐了有一会,屁股发麻,便起来顿了顿脚,跟TYZ说:“应该三十年前。” 舅妈叫了她一声,说:“你看长得漂亮就是危险,像我这样的就很安全。” 徐方亭皱了皱眉:“黑麻麻的哪里看得清。” 舅妈说:“说不定人家白天早盯上你们孤寡母女。” 她只能说:“怪我妈把我生成这样。” TYZ冷不防说:“长这样挺好的啊,挺好看的。” 这好像他第一次评价她,还是一种正向的口吻。徐方亭不好得意忘形,勾了勾唇角:“没跟你说话。” TYZ不恼反笑:“我就跟你说话。” 她低头,这回是跟他说话了:“你口气怎么越来越像谈嘉秧。” “不好吗?不可爱吗?” “……” 徐方亭望向门厅的水泥天花板,打楼顶的时候特意留了一根钢筋在外头,弯成横勾,徐燕萍可以用篮子挂一些可以常温储存的食材上去,免得给老鼠糟蹋了。 TYZ佯怒轻斥道:“看哪里,我说得不对吗。” 徐方亭轻轻抿了下发干的嘴唇,不小心泄露了笑意:“对就对吧。” “嗤。” 舅妈又在里头重重叹气:“家里没个男人果然不行。” 徐燕萍也肯定般哎了一声。 徐方亭扯扯嘴角,朝里头说:“难道不是多亏我晚饭吃了两碗,半夜还有力气打人吗?” 舅妈笃定自己的判断,直接忽略她的话,说:“亭亭,这么晚还跟谁聊天呢,我怎么好像听到男人的声音,是不是在大学谈男朋友了?” 徐方亭防贼似的,低头看一眼屏幕,TYZ似乎还是没听见,神色波动不大。 她稍松一口气:“哪有。” 徐燕萍压低声跟舅妈解释了句什么,舅妈忽然丧失八卦的热情,也低声叹一句“这样啊”。 2:30。 门外传来摩托车逼近的低鸣,以往一些男青年会经常半夜骑车疯来疯去,她在房中睡觉偶尔给闹醒。但自从许多人消费得起汽车后,这些摩托车自然低人一等地萎顿了。 手机一震,王一杭来了消息。 「我在你家门口,睡了吗?」 “好像王一杭来了……”徐方亭低头说了一句,托着手机逼近大门,朝门缝问了一句,“王一杭?” “是我。”是他的声音。 “是他。”她不忘对TYZ说一声。 TYZ蹙了蹙眉头,只淡淡吐出一个字:“好。” “你等会,”她把手机搁到旁边矮桌,“我先把手机放一下,开门要两只手。” 不等回答,她转身要回去开门,忘记充电宝还在口袋,“啪”的一声,再度把手机拽到地上。 “……” 好像没看出新裂痕。 徐方亭只好捡起,掏出充电宝一起放到矮桌,恰好那里有一只柚子,她看着还在视频,就下意识把手机立起来了。 大门便这么入了镜头。 徐方亭一个人熟练地抬起别门木条,动静惹来徐燕萍注意。 “亭啊,怎么了?” 她抽空应道:“没事,我同学来,你们睡吧。” 木门吱呀开了两页,外面人进来太急,跟抱了她一下似的。 门厅只开了一盏LED灯,光线灰朦,徐方亭眼花了一瞬,莫名心跳加速,以为手机里的TYZ变成了门口的谈韵之。 “方亭,没事吧?” 耳边却不是谈韵之的声音。 徐方亭愣怔着慢慢冷却。王一杭初中时身高比她高一点点而已,高中便蹿到了一米八,是挺让人有安全感的身高,谁能一下子区分5厘米的身高差。 有人来看她已经足够好心,她却没良心地挑剔,希望这个人能是谈韵之。 徐方亭让人进来,吸了吸鼻子,犹豫一瞬:“你还喝酒了?” 王一杭:“……宵夜时候的,过了几个小时了。” 三更半夜,男的喝了酒还能在外面自由地跑来跑去,女的安安分分在家却还得担心人身安全。 徐方亭不由瘪了瘪嘴。 王一杭一进来便瞥见矮桌,手机靠着柚子,乍一看仿佛供了遗照似的。 他险些吓一跳。 待看清里面人,他便自然走近,弯腰挥了挥手,确认是视频不是照片。 “你还没睡?” 谈韵之忽地坐起,低骂一句:“我能睡得着吗!” 王一杭淡然一笑:“有我在,你现在可以安心睡了。” 谈韵之:“……” “你要不要把摩托车拉进来?”徐方亭听王一杭口气应该一时半会不会走,便试探问。 王一杭果然说:“嗯,我陪你到天亮再走。” 谈韵之隔着屏幕,郁气也给玻璃挡着过不来。他捋起自己的刘海,提神似的,长长叹出一口气。 徐方亭拿起手机,往正面举着:“要不你先睡吧,反正有他在这里,应该安全一些。” 王一杭很利索把摩托车拉进来,她最后说:“快睡吧,晚安。” “噢,有什么事就叫我。” TYZ不情不愿挂断视频,往朋友圈发了一条暂时无人搭理的状态—— 「这下真的睡不着了。」 第109章 大门重新别上了木条。 门厅连沙发也没有,家里只有矮椅,徐方亭给王一杭拎过一把,客气地说:“委屈你坐矮的了。” “没事,我很随意的。”王一杭坐下便撇开两条长腿,看得出的确有点憋屈。 徐方亭莫名想起舅妈去年的打趣,让徐艳萍存钱把家里装修一下,不然她大学谈了男朋友带回家,人家一看家里这破房子,凳子没坐热准跑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生,想到眼里的那个肯定会更挑剔,心底不禁划过一阵寂寒。 王一杭后知后觉压低声:“会不会打扰到你妈?” 乡下地广人稀,每人所占空间多了,便很难意识到会打扰别人。不像城市间稍微吼几句孩子,都能给邻居听见。徐方亭刚回来的晚上,不远处有一户人家还在家里唱K,起码坚持到半夜2点,隔音效果差,毫无扰民的觉悟。 “不会,在房间里不怎么听得见,而且上年纪熬了大半夜,她早就困了,雷打不动,”她拿出待客之道问,“给你泡点茶?” “好。”王一杭看了她一眼道。 她把谈韵之中秋礼盒的大红袍带了回来,正好能用上。家里只有一只上年纪的白瓷茶壶,没有配套的茶杯,她便用一次性纸杯替代上了。 小太阳打上,搁在两人之间,她们分坐矮桌两边,对着寂寂黑夜喝茶。 “这茶,还挺好。”王一杭泛泛评论道。 徐方亭噢了一声,如实道:“谈韵之中秋礼盒里面的,我自己不会挑茶。” 王一杭顿了下,搁下纸杯:“他也给我们宿舍拿了两盒,这个人还挺大方的。” “非常大方,”她想起他送手机的承诺,心思一转,试探道,“他这样的人没谈过女朋友,我也是有点意外。” 王一杭说:“没有吗?” 她听不出是单纯反问还是嘲讽,愣了一下:“有过?” “不清楚,”王一杭改口道,“我们宿舍都以为他跟高中那个谈过,因为异地才分了。” 徐方亭的胸腔像关着一直疯兔子,咚咚咚乱蹦,比刚才面对歹人还要疯狂。她一直记着那个女生,来过颐光春城一次,谈韵之似乎介绍过名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 “噢……”她的声音生硬而虚浮,“他跟我说没谈过。” “可能真没谈过吧,”王一杭无所谓地说,“那个女生对他很热情,每次放假从北京回来都来找他吃饭,谈韵之差不多次次把罗树戎和我都捎上。” 她很了解跟谈嘉秧在一起时的谈韵之,却鲜少能接触到他的其他面,总是等着他来找她、开启新话题、把控话题的深度。她对他的感情世界一无所知,连同他的过往,他的童年。她同样没跟他倾诉过自己,她们像隔开在两个世界,经济条件便是那道厚厚的壁垒。 她斟酌道:“他有时呈现出来一种低于年龄的单纯,令人挺不可思议。” 王一杭抬眼冷不防盯着她:“你相信吗?” 他接触过另一面的谈韵之,说出的话客观居多,并无恶意,却给她展示了不曾见过的冰山一角。 她对他的信任,不能说一点也没有动摇。 徐方亭保守地说:“有时可以信。” 王一杭低声反刍她这五个字,自顾自一笑。 说曹操曹操到,本该躺平闭眼的人,突然见缝插针发来一条消息。 TYZ:「想回沁南吗,我随时去接你。」 出了这档子的事,徐方亭巴不得趁着初一人少,一张高铁票“包车厢”回沁南。 亭:「不用啦,在家陪几天我妈。」 王一杭问了洗手间在哪里,以前他只在外面等人,还没进来过。 徐方亭给他指了方向,然后趁机刷一会朋友圈。她的那条状态没有新的赞评,大家大概都睡下了。 不—— 还有一个人没睡。 徐方亭便回复一条:「喝点热奶。」 谈嘉秧就习惯睡前一杯奶,睡眠基本不愁人,标准的天使般的睡眠质量。 「喝不上。」 TYZ把回复发在私人聊天框。 她才想起他在酒店,半夜叫人温奶可能有些麻烦。 往上翻了翻,她把前头他发来那张摸头表情包发回给他。 不一瞬,她又恍然,在酒店半夜叫奶怎么会麻烦,她应该代入不缺钱的客人身份,而不是苦哈哈的服务者。 王一杭回来了。 时间刚过3点,离天亮至少还有3个半小时。 徐方亭从未跟他这般长久无事相对,之前偶尔相约,还能逛书店消遣,不然就埋头各自吃饭。 如果跟谈韵之在一起,应该没有这样的尴尬。两人面对谈嘉秧情绪发作后,常常会相对无语,给彼此一点透气的时间。若是没有小孩,她们巴不得珍惜这样的时间,压根不会沉默尴尬。 小矮凳看着就不舒服,王一杭换了一下姿势,侧头打了一个哈欠,眼睛显现困意,精神兀自挣扎。 徐方亭歉然道:“困了吧,如果没我这事,你应该在家里睡觉等初一早上的红包。” 王一杭低头看了眼手机,刚好收到一条凶巴巴的消息:「敢乱来回来看我不揍你。」 睡意刹那间给赶跑,他收起手机不禁一笑:“收红包哪有做好事开心。” 她淡淡地说:“熬夜可不算好事。” 王一杭说:“明天就可以正儿八经睡懒觉,再也不用应付亲戚,还不是好事?” 徐方亭不由笑道:“原来你也有春节包袱。” “人都认不全,就坐在哪里瞎聊吹牛,挺尴尬的。” 两人就此话题向外辐射,中规中矩,毫不越矩,什么都聊一些,什么都聊不深。 偶尔沉默,只有尴尬,没有暧昧。 4:30。 大红袍续了几次水,徐方亭还杀了矮桌那只柚子,半路给王一杭抢过去开皮。 乡村的夜沉寂下来,便有种远离文明的古朴,若没有荒谬的人情纠葛,这份宁静实在难能可贵。 徐方亭和王一杭默默撕着肉瓣的皮,偶尔看一眼各自的手机。 TYZ没再有动静,可能真的睡去。她便失去打开微信的动机。 4:45。 两个人有好一阵没有说话,安静凝固成空气里淡淡的柚子皮清香。 这之中似乎混杂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窸窸窣窣,像谁踩碎了枯枝。 徐方亭和王一杭对视一眼,同时警觉。 声音来自厨房方向。 手机又一震,TYZ竟然还没睡:「初二晚我去陪你。」 她赶不及回复,指指后门,示意从那边绕出去伏击,动静较小,免得抬大门的别门木打草惊蛇。 乡下房子结构并不复杂,许多房子基本可以沿着外墙绕一圈,即便近亲也很少愿意共用一面墙。徐方亭家不大,王一杭很快明白路线。 他瞥了一眼她顺手操起的柴刀,建议道:“要不你换一样?” 徐方亭翻一下刀面,给他瞧清利刃:“没事,我用得很熟练,不会砍错的。” “这个还是给你吧。” 保险起见,他硬用铁锹将她的柴刀换下。 王一杭从门背后拎出一根不带钩的扁担,轻手轻脚跟他溜出后门。 往有拐过第一个屋角,厨房冲着门那面窗户正好在这一面墙上,并无异样。 两人渐渐逼近第二个屋角,朦胧月光似乎映出不一样的黑影。王一杭往后示意一眼,忽地拔足提竿往前冲,迅猛扑向那道影子—— 扒在窗户上的影子掉下来了,滚到地板狼狈挣扎起身。 王一杭再扑一杖,没命中。徐方亭挥起铁锹紧跟而上,像把锅铲拍晕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那人小腿吃疼,瞬间软在地上。 王一杭立刻横着扁担扑上去压住他,她也把自己变成秤砣,稳稳镇住他,同时往大门尖声大喊:“妈——!” …… 这一晚徐方亭“二游”派出所,把歹人送进去。 这人也是仙姬坡人,四十好几的光棍,平日饱受歧视,想女人想得发疯,就挨家挨户偷内衣裤丝袜解渴,知道徐家孤女寡母,便打上了主意。哪知道母女俩比想象中还要勇猛,半夜又多了一个年轻男人镇守,由是没得逞。 但这人最多也只是关几天,出来很难说不重蹈覆辙或变本加厉。反正平常在仙姬坡人缘一般,出了这样的丑闻,恐怕会破罐破摔。 一夜风波平息,天已蒙蒙亮。 几人准备打道回府。 舅妈之前也开上三轮车,跟在警车屁股后头来派出所。趁着王一杭去推摩托车,她便拉一下徐方亭,又朝徐燕萍递眼色,低声说:“你们看我说得对吧,家里有个男人就是能让人放心。” 徐燕萍没说什么,也暧昧笑着,看样子所见略同。 徐方亭:“……” 一大早各家各户又开始烧鞭炮,一路浓烟滚滚,遮眼蔽目,午夜的情形又重演一遍。 王一杭把她们安全送回家,没下摩托车,准备道别。 徐燕萍作为一家之主,忙挽留道:“在家吃早餐先啊,你做了那么大的好事,让阿姨好好犒劳你一下。方亭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在工地做饭,厨艺还可以的。” 徐方亭说:“你就留下尝尝我妈厨艺吧。” 王一杭看了她一眼,显然第一次听说,但还是婉拒:“谢谢阿姨,下次有机会再来。我妈说新年第一顿要我回家吃,不好意思。” 徐燕萍哪能不懂这些传统礼数:“哎,那也没办法。以后有空一定要再来啊,反正都在一个镇上,逢年过节我们都会回来。” 王一杭笑着应过。 徐燕萍娴熟地掏出一个红包,准备开始她拿手的塞红包大法:“来,阿姨给你一个红包,新年快乐,准备毕业了吧?” 王一杭没有立刻接红包:“六月毕业,在实习了。” 徐燕萍展示长辈关心或说预相亲模式,问在哪里工作,大概做什么工作,是不是打算在工作地发展不回老家。 “妈,他熬了一个通宵,让他回去先补个觉吧,”徐方亭听不下去,抢过红包,一把塞王一杭手里,“我妈给的,你就好好拿着。” 王一杭说:“我都要工作了,不用给我红包。” “没结婚都能拿,”她二话不说把红包塞他外套口袋,“这就是!传统!” 王一杭倒没再反抗,笑着说“好吧”,跟徐燕萍她们道过新年快乐,最后看徐方亭一眼:“我走了,微信上联系。” 她挥挥手:“快回去睡觉吧,昨晚太谢谢你了。路上烟雾大,开车小心点。到家告诉我一声。” 烟雾浓重,摩托车没出十米便消失了。 她们赶紧回到门厅,关上大门,能挡多少是多少。 舅妈笑吟吟道:“方亭,这男同学对你有意思吧?” 徐方亭忙说:“没有,就初中同学,恰好大学都在沁南。” 舅妈来了精神:“多好,都在一个城市,又是老乡。以后逢年过节可以一起回来,不用两头跑。” 她翻了一个白眼,叫道:“什么跟什么,八字没一撇,这都扯到哪里了。” 舅妈捣捣徐燕萍的胳膊:“萍姐,你看怎么样?” 徐燕萍还是那种暧昧的笑:“我看不管事,看她喜欢才行。” 舅妈便扭头问她:“亭亭,你喜欢吗?” “……”她只蹙了蹙眉。 徐燕萍笑道:“可以发展发展啊?” 她打了一个哈欠,拍拍嘴巴:“我回去补觉。” 徐燕萍追上两步,说:“亭啊,我觉得一定得好好谢谢你同学,救命恩人一样啊,要不是他在,我们不知道要担心受怕到什么时候。这样,我备一点年货,你看明天或什么时候送去他家里。” 徐方亭使劲撑着眼皮,说:“大过年贸然去别人家里不太好吧,回学校我请他吃饭好了。” 徐燕萍固执道:“送礼跟请吃饭不冲突,别人见义勇为还有锦旗呢,我们不得表示一下,让他爸妈知道养了一个出息的好儿子。” 她找不到反驳理由,便先应下:“我问问他时间吧。——妈,我看我们还是早点回沁南吧,住这里总是不踏实,反正也没什么事了。” 徐燕萍竟然应下了:“等你送完礼,补好厨房窗户,再回去也不迟。” * 果真像徐燕萍说的,同在一个镇上,往来极为方便,王一杭不出20分钟便骑到家里,这还是浓烟阻塞下的龟速。 王一杭锁车进门,不忘徐方亭叮嘱,先给她报平安。TYZ的头像刚好在下方,他便点进去—— “我完事回来了。” 果然不出一分钟,这个估计彻夜难眠的幼稚鬼立刻回消息:“你做什么了?” 王一杭:“做可以送到派出所的事。” TYZ发来好几行省略号,密密麻麻,跟蚂蚁列阵似的。 “王一杭,说真的,回来我不打死你!!” 熬了一个通宵,王一杭本来给那些黑点弄得头昏眼花,只想倒头便睡,此刻看TYZ吃瘪,登时灵台清明,还可以继续逗他一会。 “我们抓到那个坏人了,幼稚鬼。” 屏幕上爆出鸡皮疙瘩似的一大片省略号。 TYZ:“早说嘛,卑鄙。” 王一杭挺不客气:“吓死你没?” TYZ把笑声也录下来,嗤地一下,像漏气似的终于松懈:“听过‘关公送二嫂’吧,你今天就是王云长。” 王一杭诧然道:“你还真把她当小二?” TYZ直接骂道:“白痴,夸你义气忠烈呢!” “那可不一定,我也可以是曹操。” 王一杭心情奇好地发出消息,然后直接把他的对话调成了免打扰模式。刚退出设置页面,TYZ果然发了几条语音过来骂他。 他懒得点开,直接进房丢开手机,蒙头大睡。 第110章 入睡之前,手机消息不断,连续震动仿佛要乾坤大挪移,准备下一次蹦极。 徐方亭眼睛干涩,精神飘忽,朦朦胧胧还是给捞回来。 TYZ发了10条消息。 不对—— 10个红包,每一个封面填一句四字新年祝词,像鞭炮似的一来来一串,绝对不能单独一只。 徐方亭不跟他较劲,逐一拆开,又发回去。 他只接收了两个。 “新年快乐,我先补觉哦。” 语音发出,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谈嘉秧,新年快乐,姨姨爱你。” 半梦半醒间,她又想起应该关心一下他昨晚睡了多久,怎么一大早就醒了。但她实在提不起精神,手机一撂,还是选择闭眼。 生物钟给打乱,初一的白天就这么在浑浑噩噩中溜走。 傍晚,徐方亭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门厅矮桌上多了一条烟和一箱饼干,桌脚边是一小袋的柚子和一只绑了腿的活鸡。 徐燕萍果然是个行动派,就把东西备齐了。 “明天你就带去你同学家。” ——中午短暂醒来时,她就跟王一杭约好初二。 初二这个词眼有点眼熟,她好像遗漏了什么,下意识回去翻TYZ的聊天。 这人说初二晚上来陪她,莫不是已经出发。 要怪屏幕斑驳,挡住了这几条消息。 徐方亭赶紧回语音:“今早忘记告诉你,王一杭和我抓到那个人了,所以我们应该安全了。我们初三回沁南,你真的不用过来,嗯?” “妈,我们确定初三回去是吧,”她再一次跟徐燕萍确认,“我买票咯?” 徐燕萍张罗把鸡松绑送鸡笼,明天再重新绑上。 “买吧。” 她脑袋里闪过一些碎片——工地,架床,安全套包装袋——神色一凝:“妈,你知道初三是什么节日吗?” “2月14情人节呗,”徐燕萍松快地说,“你当我老土啊?” 徐方亭意外也不意外,故作讶然:“你该不是赶着回去过节吧?” “……我一把年纪过什么节啊。” 徐燕萍嗔然瞪了她一眼,利索地揪着鸡翅膀走了。 耳朵却跟鸡冠似的,红了。 徐方亭神色一敛,回到手机上。 徐燕萍洗了手回来,续上刚才话题,反问:“你着急回去过节?” 徐方亭嗤笑道:“我跟谁过啊我!” “你同学啊!” “都说了不是。” “那就是昨天晚上另外一个,”徐燕萍语气笃定,“他是你以前的东家吧。” 知女莫若母,徐方亭似乎给她煽动,心跳加速。 “人家那么有钱,怎么会看上我。” “就是,”徐燕萍口吻未变,但是强调内容不同,登时刺耳许多,“像你舅妈说的,你那同学就挺好的,一个地方出来知根知底,还是踏实些好。” “……” 徐方亭本就不是乖顺性格,先头还有些动摇,此刻一给激将,莫名坚定许多。 她没吭声,低头随意划着粗糙的手机屏幕。 “听到没?”徐燕萍确认道,“你的学习我水平不够,管不了你;谈恋爱上你没经验,一定要听我一句劝,男人有钱就不老实,尤其还长得好看的,就一花心大萝卜。你别贪图享乐和美色,轻易就把自己‘交代’出去啊!” 徐方亭无端蹿火,冷笑道:“妈,你有很多恋爱经验哦。” 那边已经折回自己房间,徐燕萍面色一窘,只能干跺脚自生气。 * 初二一早,TYZ甩过来一条视频通话请求。 徐方亭刚梳好头发,准备出门,顺手接起。 “姨姨——!”谈嘉秧站在酒店套间的茶几前,翻看一本绘本《小鸡鸡的故事》。 TYZ在旁半圈着他,小声提醒:“跟姨姨说新年快乐。” 谈嘉秧一如既往地笑眯眯:“姨姨,新年快乐!” 徐方亭也乐道:“谈嘉秧,新年快乐!你在干什么?” “我在看书……”谈嘉秧低头蹙眉,严肃地瞄了一眼绘本,忽地抬头笑问,“姨姨,你有小叽叽吗?” 专业里面也有相关教育课程,徐方亭忍俊不禁,并没多尴尬。 “姨姨是女生,没有小叽叽。” 谈嘉秧便问:“姨姨,女生为什么没有小叽叽?” 徐方亭正经道:“男生才有小叽叽。” 不正经的是旁边那个人的表情,怎么看都有点不自在,仿佛谈论的是他的物件一般。 谈嘉秧又问:“姨姨,舅舅有小叽叽吗?” “……” TYZ的不自在似乎透过屏幕,感染上了她。 她说:“你要问他呀。” 谈嘉秧便扭头望着大人,童言无忌道:“舅舅,你有小叽叽吗?” “有,”TYZ先用正常语调,然后才自言自语般说,“才不小……” “……” 徐方亭清了清嗓子:“我要出门一趟,晚点再联系。” TYZ随口道:“去哪?” 她自然交底:“王一杭帮我们抓到坏人,我妈觉得他是救命恩人嘛,今天让我带点东西去他家。” TYZ神色倏冷,语气随之怪异:“英雄救美呵。” 她随意一笑:“谈嘉秧,拜拜,姨姨先走了。” “姨姨拜拜!”谈嘉秧跟机器人一样,听到拜拜指令,立刻挂机,也不管身旁大人是否愿意,真是个永远黑白分明的小孩。 * 徐方亭骑着小电车出发,鸡放车头篮,柚子堆脚踏板,徐燕萍揽着那箱饼干,烟放尾箱。 “总觉得怪怪的。”进入王一杭所在村庄,徐方亭慢下车速,不由嘀咕一句。 “怪什么怪,”徐燕萍不满道,“大过年不要说‘怪’。” “跟上门提亲一样。” “……你懂什么,这叫人情世故。你还年轻,多好好学学。” 徐方亭初中跟同学来过王一杭家,刚一进门,就给王妈妈记起来了,说以前来过的吧。 徐燕萍笑道:“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他以前好像骑过摩托车来我们家接方亭。” 王妈妈说:“可不是嘛,他说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经常跟我提,人我没见过几回,名字都要把耳朵听出茧子。” “妈,够了吧——”王一杭叫道,下意识望了徐方亭一眼,那边陪着笑,看不出情绪。 徐方亭预估没错,这要不是提亲,也跟相亲差不多。王家亲戚众多,不时有人过来围观,甚至有大胆的小女孩直接问:“一杭哥,这是你女朋友吗?” 众人哄堂大笑。 王一杭直接抓一把糖果把人哄走,红着脸给她发微信。 「知道懒觉为什么能救我了吧。」 徐方亭僵笑着,像溺在水底,比参加谈韵之家族聚会还窒息。 这时TYZ给她发来一条消息,便如氧气泡一样可贵。 TYZ:“初三有什么安排?” 她不小心点了外放,恰好给身旁人捕捉到了。 她一个单身的人,能有什么安排,无非是赶车赶高铁。 「去到沁南再打算。」 王一杭冷不防低声问:“初三干什么?” 徐方亭扭头说:“跟我妈回沁南了。” “那么快?” “在家也没事。” “买票了吗?” “晚点买。” 沁南属于移民城市,外来人口居多,春节空得像鬼城,省内高铁从来票源充足,即买即走。 王一杭当机立断:“帮我也买一张,我跟你们一起走。” 徐方亭讶然:“你那么早?” 王一杭悄悄示意一眼叽叽呱呱的亲戚,愈发小声,快要贴到她的耳朵:“你觉得能呆得久吗?” 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她发窘多于慌乱,只想让他别那么近。 他像怕理由不充足,又补一句:“我初八就实习了,正好早点回去想想毕业论文。” 她点了点头,犹豫一瞬,往TYZ聊天框回复:「你呢?初三还在海边吗?」 她的屏幕最上方正好没有裂纹,王一杭无意间瞥见3个熟悉的字母,愣了愣,也掏出手机。 刚刚堂妹拍了一张现场全景,画面气氛热烈,个个喜笑颜开,不管谁看第一反应只有三个字:合家欢。 他把照片发给TYZ:「我初三跟她同车走。」 那人不再掩饰愤怒和无奈,直接发来一根中指。 * 徐燕萍本来不打算吃午饭,放下东西便在,哪知还是停留了一顿饭的时间。 离开王家时,母女俩不由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心思各异,难以统一。 徐燕萍再次肯定自己的判断:“我就说你同学适合你,你看他家人多喜欢你啊。” 徐方亭兴致缺缺地应着,低头坐后座玩自己的手机。 她每难受一瞬,就会多想谈韵之一刻,仿佛他才是她的安息所。 准备回沁南,她在“仙女暴富”里给宣洁吱个声。 亭:「@宣宣,我明天回沁南了。」 宣宣常年手机不离手,回复很快。 「那么快?赶着回去过节,是不是成了?」 过年期间师大图书馆闭馆,钱熙程不用勤工助学,这几天一直在跑外卖,此时刚过午餐高峰,也出来冒泡了。 钱熙程:「哈哈。」 外面来了一条不知谁的消息,徐方亭看了一眼,喜上眉梢。 她回到群里—— 「还没成,但我想试试。」 宣洁激动得直接发语音:“哇靠哇靠哇靠靠,我听到了什么!你准备答应他了是不是?” 乡下少有人戴头盔骑小电车,徐方亭“入乡随俗”,冷风不断扫着她的头顶,却降不下脑袋的热度。 亭:「没有啊,他还没说,我想说。」 宣洁:“哇靠哇靠哇靠靠,你要主动表白?” 钱熙程:「是不是啊?」 亭:「有点。」 宣洁:“暗示到位就行啦!他如果喜欢,会有行动的!千万不要主动表白,有些男人很贱的,他不会珍惜太主动的女生,觉得‘本来就是你倒贴的,不要白不要,反正我又不吃亏’这类。——哎,过来人惨痛教训。” 行车风急,噪声扰人,徐方亭听一遍,转文字读一遍,脑子给风吹乱了。 亭:「你们觉得我希望大吗?」 宣洁:“如果为你到金域开房搞生日趴还不叫喜欢,那我算没谈过恋爱了。” 亭:「我其实隐隐约约感觉到,又怕是错觉。」 徐方亭简要说了除夕夜的事,想向她们证明谈韵之的确有在意似的。发完信息自己审视一遍,她方觉可笑,畏葸不前,犹豫不决,陌生得太不像她。 以往无论是学业还是打工,只要她努力,没有拿不下的成绩。可现在面对的是一颗飘忽不定的心,她便一筹莫展了。 说到底害怕踏错一步,关系倒退,不如今日。 宣宣又是一叠声的哇靠:“911远程陪了你一晚,小王现场陪了你一晚!很可以啊方亭,这下左右护法都有了!做什么选择啊!两个都收了好了!” 钱熙程一向比较理智:「小王英雄救美,你反而不感动?」 亭:「就是奇妙,非常希望在场的是911,我就知道喜欢哪个。」 钱熙程:「他对其他熟悉的女生怎么样?」 亭:「……不知道。」 宣洁:“别管了,趁着节日暗示一下,成功了那不正好过节!以后每个情人节都是纪念日!哇靠!” 钱熙程:「也是,早决定早轻松。」 亭:「要是暗示失败了,我就当没暗示过。」 宣洁:“男人那么多,大不了再换一个。打算怎么暗示?” 钱熙程:「这不还有一个。」 亭:「他明天到他姐的花店兼职打.黑工,我想到一个了,等成了再告诉你们。」 宣洁:“一定好运!!等你的拍拖饭!!嘿嘿!!” 钱熙程:「GOOD LUCK!」 徐方亭放眼望着周围,依然是仙姬坡不太工整的楼房,垃圾散落的村道,“土气”固执的面孔,这片地方像永远不会和谈韵之这样的人沾亲带故。 她深深吸一口气,到了末尾,竟不自觉牙关轻颤,心情随着小电车摇摇晃晃。 第111章 之前回沁南,徐方亭得从仙姬坡搭班车到舟岸,再转公车到高铁站,迁就班车的时间买高铁票,一般看下午的。 这回王一杭一个亲戚直接开车送她们上高铁站,车票订了一大早的,中午便抵达沁南。 “方亭,晚上在学校吗?” 下了高铁,换乘地铁,王一杭问她。 徐燕萍早在一站之前下了高铁,到工地洗洗涮涮,等过几天开工。 徐方亭自从发觉有股力量将她推向王一杭,表达逐渐谨慎:“之前跟熙程约好两个人一起吃饭。” 王一杭略一点头:“吃完我去找你。” 她抚摸着座位边的铁杆,淡笑装傻:“吃完不知道几点了。” 王一杭语调自然,却无形蕴藏一股压迫力:“我明天不用去银行,晚一点没关系。” “……到时再看吧。” “等你消息。” 王一杭实习没租房,每天乘地铁穿梭在大学城和银行间,比她早出站。 徐方亭继续前往市区的师大老校区。 校园里的异木棉已经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僵寂如死,直指苍天。到了下月,枝头会结出果实,挂满一树的棉花球球。 寒假本科生留校稀少,被安排在研究生宿舍。徐方亭和钱熙程同住一间。 钱熙程结束午饭高峰的外卖配送,裹着一身倒春寒的凉意进门。 徐方亭即将执行“秘密计划”,两个女孩只是看着彼此傻笑。 “你要、化点妆吗?”钱熙程忽然说。 徐方亭不由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她的皮肤可能是干皮,夏天不怎么出油,冬天干燥一点而已,很适应南方的天气。 “这样不行吗?” 钱熙程说:“我看到宿舍门口谈恋爱的女生都化了妆,感觉像一种特定的仪式。” 徐方亭来沁南以前,以为化妆效果跟小时候跳舞的鬼画脸差不多,直到看到迟雨浓把五官特质融进妆容里,精致如自然,才觉是一门出神入化的技术。 以前当小阿姨不需要多精致,现在每天学习没工夫捣鼓,可看着身旁的女生个个脱胎换骨,光鲜靓丽,她很难说毫不在意。 “不知道啊,”她被大潮流裹挟,不由迷茫,“我只有润肤霜和唇膏。” 钱熙程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宽慰道:“我也就好奇问问,你别放在心上。你现在挺好的,你看我也不懂化。” “你说的挺有道理,”徐方亭卸力坐到椅子上,一边胳膊架在椅背上,“我甚至连一套约会的漂亮衣服也没有,都是平常的休闲运动装。他还见过我刚来沁南土气的样子,可能认识太久,这方面我都习惯了,没什么‘打扮敏感性’。” 钱熙程拉近椅子坐她对面:“换个思路想,你是去暗示,又不是告白,万一太隆重穿帮了也不好。” 她想了想,松快笑道:“也是!熙程,还是你聪明!” 钱熙程温和道:“旁观者清,是你太紧张了,平常上考场都没见你这样。” 她取暖醒神般搓搓双颊:“别人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我现在感觉到了。现在吃饭走路都想着他,什么事都没法专注。不管结果怎么样,过了今天都告一个段落,我就专心搞学习。” * 入夜。 岭南倒春寒有股刺骨的阴冷,钱熙程早出门跑外卖,一直会持续到11点。沁南虽然比平日空了许多,但人口基数在那里,加之节日,外卖业务依然繁忙。 她抽空在群里发消息:「@亭,晚上冷多穿一件衣服。」 宣宣:「人家准备有恒温衣服了,不用穿那么多。」 徐方亭一个人在食堂吃晚饭,刷着屏幕,差点喷饭。 「要是失败,我找熙程当恒温。」 宣宣:“方亭,你要失败,我都不相信爱情了。话说回来,你到底打算怎么暗示,要不要透点风声,我帮你把关一下?万一他没get到错过呢?” 徐方亭豁出去一般,吐出一口气,放下筷子捧着手机打字。 「他要是喜欢我,这个特殊的节日,我特地跑到他面前,就是很明显的暗示啊!」 她没再管群,确定谈韵之晚上在迟雨花艺“打.黑工”后,把餐盘和筷子送到回收处,还特地回宿舍刷了个牙。 * 这两年周围店铺换了又换,迟雨花艺仍然坚持在原来的店面,节日氛围浓厚,频繁进出的身影似乎把店面撑大了一倍。 迟雨浓比往日忙碌,没怎么有空关注这个不知帮忙还是帮倒忙的不速之客,但还是抽空关心两句。 “小心点,不要像上次一样扎到手。” 谈韵之站在她旁边的桌子,正给一支香槟玫瑰撕去外层保护花瓣,桌边还杵着一大桶没修整的玫瑰和白色满天星。 “那是第一次,我没那么蠢。”他把修整好的玫瑰插进桌上花瓶备用,不咸不淡地说。 迟雨浓看他贵公子似的慢条斯理,偶尔还失神一瞬,不知道有什么心事,心急道:“你这么慢吞吞的,等你包完99朵,情人节都要过去了。要我帮忙吗?” “你忙你的。”谈韵之丝毫不受影响,继续撕花瓣。 香槟玫瑰开得正好,朵朵颜色纯正,花型饱满,雍容而大方,仿佛精心雕刻的美玉。 迟雨浓忙完一束,看了他一眼,这人依然在撕花瓣的工序。 她忍了忍,改口问:“鼓起勇气异国了?” 谈韵之置若罔闻,垂眼慢腾腾扯下一片,叫人怀疑他在心里默数:她爱我,她不爱我。现在可能刚好数到“她不爱我”,怔怔盯着指端压伤的花瓣伤神。 回答她的只有店员甜柔热情的声音:“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呢?” 顾客朝店员摆摆手,朝她们这边走来——确切地说,只有“他”。 呵。迟雨浓轻笑了一声,随手打招呼,然后抱着一束玫瑰跟店员说:“这束要给对面美容店老板娘的,我得亲自拿过去一下,走了啊。” 花店地方小,徐方亭偏身让了她一下。 谈韵之刚从桶里抽出一支玫瑰,不意给刺了一下——可能之前迟雨浓漏刮了这一支的刺。 他肩膀小小地颤了颤,拇指捏住中指的血珠。 “你没事吧?”徐方亭不禁倾身问。 谈韵之松开指尖,随意甩甩手;幸好刺得不深,血液没一瞬便凝固。他这才发现人:“你来了……” 徐方亭抿了抿嘴,盯着他,调整了呼吸,口吻还是有些僵硬,像谈嘉秧第一次独自买包子似的。 “要一束花。” 谈韵之怔了怔:“什么?” 徐方亭指桌边满满一桶的香槟玫瑰,鼻端似扑来熟悉的清香:“这个配什么最好?” 谈韵之每一个反应像生锈的机器,迟钝而缓慢。他往旁边一桶示意:“满天星。” 看着他眼睛时总忍不住笑,每一个表情都像泄底她的目的,她谨慎又紧张,手不自觉在口袋里握成拳。 “香槟玫瑰和满天星最配吗?” 他表情有所收敛,答非所问:“送人啊?” 她认真道:“嗯,今天节日。” “我认识?” “挺熟的。” 他的口吻莫名不耐:“等人送不就好了。” 她倔强地微扬下巴:“不卖吗?” “……卡片要吗?”他用剪刀手柄敲了敲桌面的藤艺篮子,态度略显敷衍。 徐方亭便低头逐张翻找,厚厚的一沓中,终于找到一张熟悉的淡蓝色卡片:「Just For You」,跟上次别在香槟玫瑰上的一模一样。 她抽出来,双手递给他。 谈韵之两根手指拈过,随意掠了眼,搁到一旁。 他从桶里拔.出一把满天星,开始分支,逐个摘掉发黄的花头——有一枝不小心摘过头,秃了,他厌弃地丢在一边,蹙着眉折腾另外一枝;然后用螺旋手法别成绽开的一束,稳稳系好。 他抄起剪刀,狂乱而精准地将花枝底部咔擦平整。 她看着他细致地做保水,折雪梨纸和香槟色包装纸,S型的褶皱将花束撑得更为隆重。 他的手指颇具慧形,修长而柔美,干净而大方,与白色的星星点点相得益彰,美好如同天使二字;倘若前面再加上“我的”,那更是圣光万丈。 满天星包装工序进入尾声,只剩扎蝴蝶结和别卡片。 她走到柜台扫码付款。 他单手捧着满天星离开桌子,另一手插兜,眉宇未舒,潦草递过花束。 她交替看了下他和花束,俊美和素雅很是相配,「Just For You」印在卡片上,明晰可见。 她没有接,把手机贴上耳朵,打着电话很忙的样子,又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扭头走了。 “……” 谈韵之同样低头看了看满天星,能懂的只有三个英文单词,整个人有些懵然。 没有人追出来。 徐方亭迅速拐上扶梯,连续下了两层,直接走向和商场连接的地铁口。 好像有点冷,她牙关轻颤。 她咧开嘴,笑出两声,呼吸缓不过来,只好依然僵硬地保持嘴型。 不知道怎么上了地铁,反正方向没错。空位很多,反正没坐。她走到角落,挨着车厢壁站着。 回归熟悉的环境,她好像一下子忘记刚才做了什么荒唐事,拿出手机才发现消息来了。 TYZ:「你的花忘记拿了。」 地铁的风顺走她的笑容,她反复默读这几个简单的汉字。 也许她应该冷酷地补充一句“送你吧”,然后抱起胳膊,一副无事人的样子,等他的回复,或者不等。 他的语音电话打过来,地铁嗡鸣太嘈杂,剥去话里的感情,只剩光秃秃的一句话。 他问:“不是说送人?” 手机仿佛一个盖子,盖着露在外面的耳朵,却盖不出她汩汩涌出的情绪。 “……像你说的,等人来送就好了。” 那边顿了一顿:“你等到了吗?” “……” 她只等到了一条迟雨花艺的退款提醒。 地铁进入长长的隧道,手机信号急速减弱,替她狠下心掐断了通话。 她靠着墙壁渐渐蹲到地上,那样就可以埋头膝盖,紧紧抱住自己的脚踝,缩成像在妈妈肚子里面安全的样子,任由地铁的穿堂风捎走她的声音。 * 迟雨浓送花回来,只见谈韵之一人枯坐桌边,怀里捧着一束意外的满天星,时不时转一转。 “就你一个?”她奇道。 谈韵之低头看着眼花缭乱的星星点点:“迟老板,你觉得有人会喜欢上救命恩人吗?” 迟雨浓还要忙下一束花,拉起一点袖口,不以为意道:“当然会,不然怎么有那么多英雄救美、以身相许的故事,童话都爱这么写的。” “这花我要了。” 那边只扔下一句,等迟雨浓回过头来,人已经不见了。 她茫然片刻,今晚订单太多,下意识冲前台店员喊:“满天星给钱了没?” 店员细声细气回复:“刚他让退了,还没重新给……” 春节期间,颐光春城的地下车库迎来一年一度的呼吸期,终于不再车位紧张。 911停到电梯间出口边的车位。 上一次也是在这里,谈韵之和徐方亭一起讨论谈嘉秧幼儿园摸底排查的事。 那会胆战心惊,现在也是如此。 但以后估计没人跟他唠叨了。 谈韵之把花束从副驾抱下车,小心翼翼,如同抱着不到两岁的谈嘉秧。他恍然间低头——地库光线不甚明亮,淡蓝卡片上「Just For You」三个单词依然清晰可见,仿佛利刀刻进他的心里。 他猛然回转身,发狠甩出花束,不属于他的满天星直撞墙壁,颠落了一地碎星星。 第112章 手机像蒙上一层水雾,本已碎裂的屏幕显示越发模糊。徐方亭的鼻尖几乎凑上裂痕。 1条新消息。 来自王一杭。 徐方亭懒得点进去,下意识戳进TYZ的头像。以前为了方便联系,她一直把小东家置顶。这个称呼很少再出现,以后估计TYZ三个字母也是。点了好几下,她取消了置顶,像把鱼缸的鱼放归大海,他立刻沉了下去。 列表没有了置顶,她便失去时不时打开微信的理由。 出了地铁,夜晚果然有些凉,她兜紧两只拳头,胡乱想着不知道北方的冬天会有多冷。 一辆自行车刹停在她身旁,那人往她眼前抹了抹:“叫你一直没听见。” 徐方亭给小小吓一跳:“收工了?” 钱熙程下来推着自行车走:“宵夜高峰,我骑自行车跑不过小电车,还是算了。” “嗯……”她随口应一声。 失败之后,最惨烈不是面对自己,而是面对周围探寻的目光。 幸好钱熙程没有。她什么也没问,陪着回宿舍,一路沉默却不尴尬。 徐方亭游魂一样洗漱上床,漫无目的玩着手机。宣洁在群里发一些网络段子,钱熙程很配合笑了。以前在颐光春城加了许多优惠群和邻居群,群里天天有人吹水,不一会便把TYZ压到第二页。 她点进去好几次,希望突然能刷出“对方正在输入”的状态,但什么也没有。 第二天钱熙程没有外出打工,就在宿舍看书。 徐方亭以为会难过到大哭,实际没有,只是一直躺在床上茫茫然连续看电影。 临近中午,钱熙程站到她的椅子上,往她脑袋边递盒饭,饭香味毫不客气往她鼻子里钻。 “方亭,吃饭了,今天打了咕噜肉。” 徐方亭浑浑噩噩支起脑袋,下意识捞过来。钱熙程打的饭成了她每天下床的动力。 徐方亭挣扎着看一点书,每天几页也好,一点点回到常规里。 钱熙程一直不再打工,像监守一样每天在宿舍看书、给她打饭。 糖醋排骨。 白切鸡。 肉末酿豆腐。 菊花鱼。 豉汁凤爪。 约莫一周之后,书翻到中段,里面一句话好像点醒了她:“精神崩溃的问题在于,不管你崩溃得多明显,你都会不以为然。你会想,我很好,所以我昨天连续看了二十四小时的电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崩溃。我只是太懒。”[注] 书里面女主人公成长在一个闭塞而荒谬的家庭,通过「Educated」,一步步艰难地脱离大山的枷锁,走向更广博的世界。 徐方亭喜欢看这些草根女性的故事,寻找低起点的共鸣,书籍即便不能成为指引,也会是一种精神陪伴。 当初在榕庭居看到一本可能是谈润琮的藏书,里面关于女性贫困的内容,多少帮初出社会的她抵御了一些徒劳的物欲。 徐方亭再一次觉得书籍救了她。 承认自己曾经崩溃,并没有什么可耻。 是的,曾经。 她觉得已经回到了岸边,不再是溺水状态,只需要多一点点力气,就能重新站起来。 “方亭,吃饭了,今天打了虾仁滑蛋。”钱熙程再一次递过盒饭。 徐方亭暗暗下决心:这是最后一个盒饭。 “熙程,明天、我们一起去食堂吃吧,然后收拾东西搬回606。” 新学期准备开始了。 听到一周来室友说过最长的一句话,钱熙程不由愣了一下,旋即展颜,轻轻点头。 “方亭……”钱熙程一手捧着盒饭,空出的一边手主动握了握她的肩膀,“我们一起努力保研吧。” “好,”徐方亭发出这几天最有力气的音节,也许根本不是书籍救了她,而是钱熙程无微不至的陪伴,捞了她一把,“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多年,我想去北方看看。” * 不知不觉间,异木棉结满了一树的棉花球球。徐方亭在异木棉花落和结果这段时间都没跟谈韵之联系,日子规律而寡淡。 她兴起发了一张异木棉的照片到朋友圈,那人如闻到肉味的狗,扑过来的速度令她心惊。 TYZ:「谈嘉秧想你了,周六去师大找你行吗?」 也许她应该像他一样撒谎,说周末有事,毕竟谈嘉秧从来不会主动说想念谁。 孩子成为她们之间唯一牢固的扭结。 小时候仙姬坡有一户邻居,夫妻俩经常吵架,但就是死活不离婚,说是为了孩子。乍一听孩子像婚姻的人质似的,夫妻俩投鼠忌器。 这样的状态好像过渡到她们两个不是夫妻的人身上了。 徐方亭心软了。 三月风和日丽,体感舒适。 她把他们带到东区,这边有教工宿舍和幼儿园,生活气息浓厚,偶尔可以碰见像谈嘉秧大小的孩子。 徐方亭看小的感觉没变,还是忍不住想逗他说俏皮话;看大的其实也没多大变化,因为她压根不看他,只当他如阳光刺眼。 他好像也没有特别的台词,跟着她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他又开始家校两地穿梭,准备毕业论文。照过往成绩,优秀毕业生没有他一席之地说不过去,老师敦促他好好写论文,搞得他压力特别大。 她依旧是上课看书,唯一的新鲜事便是老师有带她做课题的意向,开始有意“鸡”她。 话题一直在安全而客套的范围打转。 “我以为你周末出去玩了。”谈韵之忽然拐了一下风向。 “噢,王一杭是想叫我去他那边。” 王一杭搬出学校宿舍,在实习的银行附近跟人合租,省下每天一个小时挤地铁的时间写论文。 他的请求的确在谈韵之前面。 谈韵之不咸不淡噢了一声:“你怎么不去?” “有空再去,不着急。”徐方亭随口道。 那边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谈嘉秧骑着滑板车,没多久便盯上一个用辅助轮骑自行车的同龄小男孩。有车子在,他暂时不执迷于下水道和通风口。 两个小男孩一问一答,相处融洽,谈嘉秧偶尔会重复对方的话语,表示肯定,不怎么会拓展话题,而且容易激动,时而说话声音很大。 小男孩的奶奶让他带头骑车,谈嘉秧追在人家屁股后,大吼着从动画片学来的句子:“加大马力!!” 两个小孩风风火火,一眨眼便没了踪影。徐方亭得跑着才能追上他,幸而谈韵之人高腿长,先一步跟上人。 两个小孩杵到学校围栏边看外面的汽车。 谈嘉秧估计第一时间又在盯轮子。 徐方亭气喘吁吁跟上他们。 小男孩指着外面一辆车说:“那是奥迪。” 谈嘉秧接话:“是的,那是奥迪。” 小男孩说:“我爷爷的车是丰田。” 谈嘉秧叫道:“我舅舅的车车是保时捷。” 小男孩奶奶笑道:“哇,你舅舅好厉害啊!” “……” 谈韵之扭头跟她搭上了眼神,默契的相视里,徐方亭莫名心脏抽了下,仿佛没经历过情人节的失败,两个人间的暧昧还有进一步成长的可能。 但事实并不可能。 她濒临愤怒,只想揪着他问,为什么啊,明明拒绝,还要跟没事人一样约她出来。 小男孩继续叫道:“我爸爸没有车。” 他的奶奶呵呵笑了。 谈嘉秧顿了下:“我没有爸爸。” 小男孩奶奶表情僵硬一瞬,尴尬地呵呵两声。 “……” 谈韵之来不及阻止,谈嘉秧下一句一鸣惊人—— “我爸爸死了。” 谈嘉秧跟金泊棠关系疏离,爸爸的存在感跟精子似的,不用显微镜看不到。爸爸死了对他来说,跟死了一只蟑螂差不多。 小男孩奶奶笑不出来,直接怂恿孙子:“我们一起去拿快递吧,跟你的小伙伴拜拜。” 谈嘉秧便也跟人拜拜,回头跟徐方亭说:“姨姨,我们也去拿快递吧。” 徐方亭看着祖孙俩走远,不自觉又和谈韵之对上一个禁忌的眼神,旋即烦恼地挪开眼。 “我们没有快递。” 谈韵之冷不防地说:“你的快递还没到吗?” 徐方亭茫然:“什么快递?” “我给买的。” “你给我买什么——不是,你为什么要给我买东西?” “苹果全家桶,”谈韵之还是那副小东家式轻飘飘的口吻,漫不经心掏出手机,“还没到吗,不可能那么慢……” 手机提醒来了新消息,他点进去看了,然后便没从手机出来,表情凝固,像遭遇感情背叛似的。 徐方亭从愕然到愤怒,全然没有被赠与的激动:“为什么给我买那么多东西?” “我想,我能,我就给。” 他不耐烦看了她一眼,走开两步,背靠双杆,立刻回到手机里。 这副送礼后又立刻抽身的敷衍,像直接叫人“嗟!来食”。 徐方亭气不打一处来:“你为什么总是送我东西,你不给我说清楚我不能要!” 谈韵之只是视线稍稍抬了下,并没落到她身上:“你不要就丢了!” “姨姨,你和舅舅为什么要吵架?” 孩子天真的发问缓解了气氛,却没能彻底解决矛盾。 两个人看了对方一眼,被小孩拆穿,反倒火气更盛。 徐方亭蹲下来,背对着他,半抱着小孩,低声说:“没有吵架。” 谈嘉秧似松了一口气般,忽道:“姨姨,爸爸为什么死了?” 她只能如实相告:“你爸爸喝太多酒,身体不舒服,就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 谈嘉秧愣愣听完,又问:“姨姨,妈妈也死了吗?” “……” 谈韵之忽然愤慨道:“你妈没死,躲在国外呢。” 徐方亭给吓了一跳,不知道他遭遇了什么,以前提起谈嘉秧妈妈语带怜惜,现在只剩全然的愤怒。 可惜谈嘉秧只能明白表层意思:“妈妈为什么要躲在国外?” 谈韵之死死握着手机,仍是难掩不快:“你妈在国外上学和工作。” “妈妈在国外上学,”谈嘉秧说,“舅舅也要去美国上学。” “嗯?”她机械地问,“舅舅去哪里?” “舅舅要去美国上学,”谈嘉秧夸张地朝远方伸手,“美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飞机才能去。” 徐方亭感觉心脏好像泵不出血了,阳光晒得她眩晕,艰难扶着膝盖站起来。 “你毕业要出国?” 谈韵之慢慢收起手机,皱着眼睛望了下远处,好像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 无所谓,反正答案已经扎进她心里。 她的情人节好像一个笑话,什么试探什么暗示,人家早就备好一套标准答复。早知如此,她就该让所有想法停留在想法阶段,那才是她最安全的寓所。 她不禁眯眼望着远处,冷笑一声,差点打起寒颤:“谈韵之,你现在才让我知道,真够意思。” 第113章 太阳恰好躲进云层,春风拂过,莫名掺着一股凉意。徐方亭赤露的半截小臂爆出一片鸡皮疙瘩,只能讪讪拉下袖口。 谈韵之忽然又看起手机,逃避似的,令她越看越恼火。她干脆扭头,看谈嘉秧玩漫步机。 下一瞬,一只手掌托着手机递过来,屏幕显示微信聊天框,左边的气泡几乎占据整个屏幕。 “弟,很抱歉跟你说出下面这样一番话,我深思熟虑了好久,觉得现在的状态还不适合陪伴小秧,决定暂时不回国……” 她没有继续看下去,立刻挪开眼,但没有望向他。 心情混混沌沌,不知该往哪边走,同情他的遭遇,进而释怀他的隐瞒,还是干脆不闻不问,反正关系已经恶化。 “我还不一定能出国。”谈韵之收回无人关注的手机,像只泄气的皮球,刚才的不耐烦化成了萎顿。 徐方亭心底涌出一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悲哀,依旧背对着他,像随口发问:“如果你姐不回来,你又出国,谈嘉秧就交给外公吗?” 他忽然自嘲一笑:“你觉得靠谱吗?” 谈韵之面临更严峻的困境,她那点被隐瞒的烦恼似乎不足一提,执着这点就显得斤斤计较。 但她一口气顺不下去,还是嘟囔:“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你出国的吧,真不当我是、朋友。” 她们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以前不像东家与保姆,现在不像正常朋友,无法决裂,又无法进一步亲昵,像亲人似的,谈嘉秧就是两人之间的“血缘”。 她越想越不是滋味:“我真的很失望……” 她拐到谈嘉秧旁边的漫步机,扶稳低头猛跑。谈嘉秧见状,跟着加速,嘴上又喊着“全力加速”,双腿几乎劈叉。他越踩越疯狂,咔咔大笑,童真的笑意轻易击溃她的防线。 她一面对小的心软,一面对大的刻薄,情绪极为割裂。一不注意转换不当,心硬不起来,倒像她原谅了他似的。 “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天光有些刺眼,皱眉便成了他的妆容。 “你就是不把我当朋友。”她诅咒般说。 “你不一样……” “我哪不一样?” “特别重要,”他望向她,但是她埋头懒得理会,“对谈嘉秧和我。” 换做之前,她一定相信话里的亲昵和暧昧,现在听来只是托词。 “谈嘉秧,我们来比赛吧,看谁走得快。” “好,”谈嘉秧短促地说,“预备,开始!” 两个人乱步快走,幼稚而疯狂,漫步机的接地杆隐隐颤动。 “小徐……” 他的手机替她作出回答,声响不断,是电话的提醒。 他可真是个大忙人。 目光触及屏幕,他面色忽又凝重,今天他就不曾有过快乐。 “喂——”他口吻冷硬,甚至称得上粗鲁,“有什么事?” 他兜起一边手,渐渐转向围栏,望着外面马路。 听了一会,他骂道:“要告赶紧的,啰嗦了一年,你有本事就去告,欢迎你去,你看法院会判给谁。想等着我出国搞事?——门都没有,等我姐回来,你以为抚养权轮得到你们?做梦去吧!” 谈韵之似乎哆嗦着挂了电话,又咒骂一句。 徐方亭被迫旁听,只碰了一下他的目光,那边便敏感地不打自招。 “谈嘉秧奶奶,恐吓电话,”他厌烦地靠回原来的地方,“准备打官司争抚养权了。” “他跟你们生活了快四年,已经习惯了,”她对这方面不太了解,只按常理推测道,“法院不会判给她们吧?” “有一条叫如果存在‘不利于子女身心健康的情形,不宜与子女共同生活’,”谈韵之顺着她的语气,强制自己平静,“她肯定会拿放大镜找出我们家的缺点,让法院相信他们才能给小孩最健康的生活环境。比如我爸天天打牌几乎不管小孩,我出国管不到,我姐有抑郁症管不好自己,更别说管小孩。就算我留在国内,她肯定也会攻击我们家两个单身男人,多畸形的家庭结构,怎么可能带得出一个好孩子。——小徐,我真不是存心瞒你,就我家这些破事,如果我跟你说一件,就不得不说后面的十件。我难道把你当垃圾桶吗?” 徐方亭不知道“余情未了”还是性格问题,天平不禁往心软那边倒:“你现在不也要说了,捂那么久存心气人的。” “现在最大的可能就是出不了国了,”放弃未来的心痛令他语气失控,自暴自弃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谈嘉秧,肚子饿了吗?我们去吃饭吧。” 谈韵之捏着谈嘉秧后脖子,又费了好一番口舌劝他离开。 徐方亭分神跟上,隐约听见极为低沉的三个字“对不起”。他的迷途识返激活了她的勇气,她问出心中长久的疑惑—— “你姐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短暂的一瞬依旧有犹豫,但立刻给那边凌厉的眼刀压了下去。 “谈嘉秧是个意外,本来两个人已经分手,为了孩子匆忙结婚;金家人什么样,我爸那副样子你也懂,我姐想离婚他觉得丢脸,换谁谁不抑郁,”谈韵之说,“最严重那次抱着谈嘉秧要——跳楼。” 后面两个字说得极轻,怕给谈嘉秧听去,发酵成不恰当的话语。 徐方亭想了想,问:“她一个人在加拿大?” “有她的朋友,”谈韵之语气渐躁,“我感觉她状态好得差不多了,没以前严重,她就是这几年习惯一个人了,不想要小孩。” 两个人追着谈嘉秧快步走,语速随之加快,听着像吵架似的。 徐方亭不太确定道:“哪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小孩……” “除了每年我捎回来那几件衣服,”谈韵之嘲讽道,“你见过她有给他买过什么东西吗?她还不如你疼小孩。” 后面一句像认可她付出的热情,徐方亭的天平又倾斜了一点:“她既然是这样的态度,你让她回国看小孩,也不合适吧。” “谁生的小孩谁负责,我都帮她看了四年了,”谈韵之对着眼前的空气说话,“她回来顶两年班都不行吗?——小徐,我真的很烦,不知道要怎么做,好像谁也帮不了我。这段时间脾气很差劲,跟谁都想吵架,我就不来找你了。你想看谈嘉秧随时去,跟叶阿姨说一声就好了。” 话毕,他跟她错肩而过,大步追上谈嘉秧,看得出这番话已经极尽忍耐,才不把火撒到她身上。 可能离她远了几步,谈韵之有恢复一个人的错觉,不知不觉从一边裤兜摸出了一盒她没在他身上见过的东西—— 她刚想出声,说不要给小孩抽二手烟,那边忽地做贼似的瞥了她一眼,无事人一样不着痕迹把盒子送回兜里,烦躁地晃了晃手肘。 “……” 徐方亭也很烦,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和他明明已经完蛋,却因为一个小孩藕断丝连。每次两个人吵架,小孩总无意间充当粉饰太平的工具,帮她和他熬过一段微妙的假和平时间。 小孩是无辜的,不管他怎样冷淡或暴躁,她和谈嘉秧一起努力那段时光,都是此生无法复刻的宝贵经历。 大一的课程安排相对宽松,徐方亭隔些天就避开谈韵之可能在家的时间,抽了不头不尾的周三,去榕庭居看望那个没妈的孩子。 她也趁机跟缪老师交流特教行业动向,看能不能对学业有所启发。 目前特教专业的专科生较多,本科生比较稀缺,她以后还是大有希望。 徐方亭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兼职,恐怕在别人眼里,她这个用着苹果全家桶的人也不必打工。 她就这样成了班级里面出名的“抠门土豪”,用着电子奢侈品,却连一根口红也买不起。下学期评国家励志奖学金铁定没她的份,只能全力冲刺不用“励志”那一份。 进入四月,天气渐热,异木棉的棉花球球不时飘落,给风吹成不一样的形状,有时夜里看着以为掉下一块破抹布。 宿舍门口的小情侣活络起来,失去大衣风帽的遮挡,当众亲吻便显得明目张胆。徐方亭和钱熙程有时路过,还能听到黏腻的啵嗞啵嗞。 王一杭约过她几次,她兴致缺缺地推却。他可能读懂她的态度,或者论文繁忙,后面只是偶尔微信问候。 TYZ已经沉到几页屏幕之下,埋得太深,好像不再有这个人—— 直到她跟叶阿姨说好接谈嘉秧放学,恰好路过物业办公室那栋楼,谈嘉秧忽然大叫一声“舅舅”。 一个多月未联系的人就这样毫无征兆闯进眼帘。 时间总能消弭一些龃龉,增添几分疏离,两个人进入比假和平更假的客气阶段,一问一答,寻常又毫无营养,真正触及矛盾核心的问题,却谁也不敢碰。 “叶阿姨说你经常来看他,”谈韵之手中拿着一个透明的文件袋,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说,“来办点手续。” 徐方亭收回打量:“也没有经常,一周才来一次。” 她琢磨着,如果他真的出国,谈家再也没有她能亲近的人,以后估计见谈嘉秧一次很难。 “比我爸以前还热心,”他试着开玩笑,“不给你算兼职工资说不过去了。” “我也不是为了兼职来,”她说,“我是真的喜欢他。——谈嘉秧,你是不是姨姨的乖宝宝?” 谈嘉秧换起了短袖和长裤,刚放学满头大汗,不知疲倦嘻嘻道:“是呀。” 其实一部分也在还“全家桶”的人情债。 他淡淡道:“不耽误学习就好。” 她唔了一声:“学习任务也不是很重。你知道,学这个专业,我比其他人有基础,容易上手。课业对我来说比高中轻松多了。——目前而言是这样,以后当然还会有更深奥的部分。——像你以前说的,只不过把别人玩乐的时间,用来陪小孩而已。” 他忽然刹停脚步,惹得她们不得不跟着停下,疑惑而视。 “小徐……”他忽然严肃,“如果你像我以前一样,每周来看谈嘉秧两三次,你能安排得过来吗?” 徐方亭似乎跟他残存一点默契,灵醒道:“兼职?” 但他的脸上似乎不是给她介绍兼职的轻松。 “你愿不愿意,当谈嘉秧的监护人,以后谈嘉秧的事你来拿主意,像以前一样,”往来还有不少小孩和家长,谈韵之压低声,斟酌着说,“但是工作内容和时间比以前少,头衔变了而已。” 徐方亭似懂非懂,或说不敢相信深层含义,装糊涂道:“但是,监护人一般都是亲属吧。” “啊,对。”他轻声道,听着不像第一次知晓,反而是确认她的话。 两个人默默牵着谈嘉秧走了一段,他忽然停下来看着她。 “小徐,你愿意变成谈嘉秧的亲属吗?” “……” 徐方亭好像把握住谈话的风向,没有立刻发声,而是静静回视他。 “有个最简单的方法,能给他一个看上去正常结构的家庭,”他请求的眼神可谓虔诚,“跟我领证……” 她下意识想问清楚领什么证,等问句成形,愤怒先一步壮大:“谈韵之,这是什么馊主意,你有病吧!” 第114章 谈嘉秧被徐方亭拽一下胳膊,拐进停小牛牛的车棚,便自然松开另一边的谈韵之。 “姨姨,我们去哪里?” 徐方亭说:“我们去找缪老师。” 小的感觉不到姨姨突然低落的声音,大的也迟钝了似的,趁热打铁:“小徐,我出国期间,法院很可能把谈嘉秧判给爷爷奶奶代为抚养,等以后再要回来就难了。婚不是真结,也不是一辈子绑住你,等抚养权稳住,或者我姐姐回来,你想离就离,不想离就继续下去——” “让开——!”徐方亭把小牛牛拉出来,车屁股差点亲上他,粗暴的态度比对待路边推销员还恶劣。 谈韵之倒比推销员有礼,让到一旁,还给她挪了下旁边的车,震得别人的小电车叽呜叽呜尖叫。 “谈嘉秧,上车。”她跨坐上去,交给谈嘉秧一顶头盔。 “我们去哪里?”谈嘉秧戴上头盔,偏要自己扣卡扣。 徐方亭说:“我们去找缪老师。” “小徐,你考虑一下,其他条件我们还可以商量……” 谈韵之站到小牛牛旁,随意搭着左边的把手,但徐方亭的手要搭过来时,他便遇火般松开。 徐方亭低头调节谈嘉秧的卡扣,确认头盔稳当。 “谈嘉秧,我们走了,跟舅舅拜拜。” 谈韵之幻化成了空气。 “舅舅拜拜,”谈嘉秧跟人摆手,又问,“姨姨,舅舅为什么不走?” 徐方亭看也不看那人,不想回答,拖延时间,便给那边逮住时机。 “谈嘉秧,要不要舅舅一起走?”他跟闸机似的,一时半会没放行。 “不要!”谈嘉秧喜恶分明,义正辞严道。 谈韵之再受重创,问:“为什么不要舅舅?” “因为我要姨姨。”谈嘉秧的逻辑很简单,喜欢经常具有唯一性,不可同时发生。 “谈嘉秧,扶好把手。”徐方亭拧开钥匙,车灯仿佛成了驱蚊灯。 蚊子飞到一边,还是只迎宾蚊子,态度友好地朝她们抬抬手:“晚上我送你回去。” 徐方亭依旧没搭理,拧了把手,滑出谈韵之的视野,似乎还得感谢他,没在密闭房间谈论,不然更显压迫和窒息。 谈嘉秧还不放过舅舅话题:“姨姨,舅舅去哪里?” 她第一次没听见。 “姨姨!”他语带不耐,“舅舅去哪里?” “舅舅爱去哪里去哪里。”她烦躁随口道。 谈嘉秧发挥“探索精神”,内核性地开始刨根问底:“为什么舅舅爱去哪里?” “谈嘉秧,你看前面有人在修电缆——”徐方亭很快转移话题,第一次体会到枯燥话题给人带来的安全感,不难理解为什么谈嘉秧如此喜欢。世界是一只巨型怪兽,危机四伏,难以解读,只有躲进自己刻板的小世界,才会感到踏实。 路边一个井盖给掀开,拉出肠子似的一卷黑色电缆,修理工蹲在里头忙活。 谈嘉秧于是提出更“高深”的问题:为什么里面没有水。她不得不解释有各种不同的井,有些埋着水管,有些埋着电缆…… 她把人送达祥景苑。 工作室来了新面孔。辛老师的学生依旧是小男孩,刚上托班,还没进幼儿园,语言能力比谈嘉秧同期时好,据说是边缘型。经常是年轻的爸爸送过来,徐方亭一般不会主动搭讪男家长,因此也不知道小孩具体问题,既然来了这里,便总是存在一些异常。 她默默玩自己的iPad。 起先只是打卡式浏览各大社交App,后面尝试看资料,汉字密密麻麻,英文歪歪扭扭,全都只有一个意思:结婚,MARRY;婚姻,MARRIAGE。 最后沉淀出同一个梗概:谈韵之有病。 不—— 谈韵之并没用结婚或嫁娶这种被赋予承诺意味的词眼,他只是说领证,所需不过一层法律关系。 真领证,假结婚。 她心思一晃,算了一下自己年龄——自从18岁开始打工后,她故意淡化自己的年龄,以致现在突然想不起——下个月才满22岁,谈韵之得年末。 女的20岁就给赶进婚姻殿堂,男的22岁才是合法婚龄。 谈韵之竟然想贷款半年领证! …… 天色渐暗。 谈嘉秧中班以后接园时间比小班晚10分钟,下课基本6点,磨磨蹭蹭六点半才能到榕庭居。 中班的小朋友大只许多,徐方亭把他圈在前座,空间隐然有些局促。等明年上了小学,估计得塞到后座。 小孩一年年长大,她却有些淡忘开始的样子。 谈嘉秧终于吃完一条果丹皮。徐方亭叮嘱他拿好包装纸,一会看到垃圾桶再扔,还得提前跟他说包装纸黏兮兮的,不然等下粘手他又会发脾气。 谈嘉秧依旧容易急躁,什么事都得先打预防针,让他有心理准备,少发点脾气,但也不是100%见效。 这回粘手没问题,有问题在包装纸。 夜晚凉风拂过,带走了他手里的一团,他便哼哼唧唧叫道:“啊!掉了!掉了!包装纸掉了!” 徐方亭更烦:“掉了就不要了!” “啊!我要!我要捡回来!” “……” 徐方亭只能停下,抱人下车。 谈嘉秧瘪嘴着急,嘤嘤唧唧,憋红了脸,顶着头盔笨拙地跑回头,在路灯下捡回小小的一团塑料纸。 “我不要别人碰掉!我要打!别人!”他往外拳揍空气。 “又不是别人弄掉的,”徐方亭回头看着他,“你自己抓不稳,风把它吹掉了。” 谈嘉秧还在拳击空气,恼火又着急:“我不要风把它吹掉!” 回车上不久,终于碰见垃圾桶,谈嘉秧解决了垃圾,便开始新的刺激。他比出手.枪,沿着路人一枪崩一个:“我打死他了。” “哎——!”徐方亭不满道,“不过说‘打死’,说‘打败’行了。你为什么要打人家?” “因为他是坏人,偷吃我的东西。” “……人家没有偷吃你的东西。” 他还抻直了胳膊往外打,她抽空给他折回来,警告道:“不要伸出去,路上的车会撞到你,懂了吗?” 谈嘉秧充耳不闻,顽固不化,依然“biǎng、biǎng、biǎng”, 他的语言表达越来越丰富后,刻板思维所致,个人意识比NT要强得多,呈现十头牛也拉不回的顽固。 徐方亭一路给他讲道理,口干舌燥回到榕庭居。 之前几次嫌麻烦,她从来不在谈家吃晚饭,把人送上去就离开。这晚显然不行,她刚进门,有人便像符纸一样贴在门背,堵死了她的出路。 徐方亭看着这个“妄想老公”,气不打一出来,饭多吃了一碗。 她跟谈嘉秧和叶阿姨告辞,谈韵之也拿过车钥匙,极为自然道:“我送送你。” 徐方亭毫不怀疑,如果她坚持搭乘公共交通,他会变成牛皮糖。 约莫40分钟之后,911停进师大的露天停车坪。 四月的夜晚气温合适,降下车窗后关掉空调也不会闷热。 徐方亭掰了一下,车门锁果然不开,谈韵之的符纸邪力并未消失。 “小徐……” 他唤她一声,像只受伤的小兽似的,哀婉又低沉。 徐方亭也像谈嘉秧着短袖长裤,赤露的胳膊立刻爆出一片鸡皮疙瘩。论起撒娇功力,甥舅俩真是一脉相承。 怒火焚毁了平淡的夜晚。他给她的定位一直是“高级保姆”,她感觉自己被算计了,失望而恼怒,恨不得挥拳相向,只有痛感才能卸去情绪的张莽之力。他选择不是求婚的“求婚”,等同抹杀两人之间所有暧昧的可能性。 他习惯性拉着方向盘底部,可能更想拉着她的手哀求:“现在只有你能帮我……” 徐方亭冷笑:“我帮你在国内带小孩,你在国外逍遥,想谈几个女朋友就谈几个,反正我也看不到,是吗?” 谈韵之已经拿出求人的诚意,却还要被误解,一张俊脸怒色隐然:“出国是给导师打工,还要考BCaBA,我拿梦游的时间去逍遥吗?” “谈韵之,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她给火上添油,心里不痛快,“你这是求人的语气吗?” 谈韵之生硬敛了敛表情,放软口吻:“我只有两年时间,只会比本科还忙,真的没工夫泡妞。” 就算他今晚动情地说“我爱你”,她都不会觉得受用,何况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她随着他的态度松懈一瞬:“你转专业了,为什么要考证?” “业余,”他按捺着情绪,“不都是为了谈嘉秧么,既然懂了七七八八,就在那边顺便考了,反正不谈恋爱时间还是能挤出来。” 小孩果然是人质,是她的软肋。一旦听见他为小孩打算,她不争气地心软。 然而下一瞬,这点感动便碎裂了—— 他的心高气傲再也藏不住,泄露了一点揶揄:“影响你谈恋爱是吗?” “……” 谈韵之说:“你就当是一份工作,只是跟以前身份不同。反正你又不喜欢我,这么多年当室友我也没对你有非分之举,以后隔着一个太平洋,你更加不用担心。” 他故意的。 他暗示她不要喜欢他。 徐方亭默默攥紧拳,绷紧牙关望向窗外。 “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都给你,”他越说越感慨,泫然欲泣似的,“钱,车,房子,都可以……最多就一年的时间,你挣到的钱以后也可以出国读书,去外面看看,不用再那么辛苦打工……” 徐方亭拳砸窗框,扭头怒目而视:“你就看中我缺钱,才跟我提这种离谱的请求。谈韵之,你以为你是谁啊,我的以后凭什么要你来规划?!” 她本来以为可以继续不咸不淡的相处,在及格线上做朋友,哪知好像快成了敌人。 “开门!” 谈韵之纹丝不动,死死盯着风挡,微咬的嘴唇再次暴露难以遮掩的戾气。 “你再不开门,以后谈嘉秧就没我这个姨姨!” 谈韵之僵持了几秒,崩塌从发颤的嘴唇开始。 他仍旧看也不看她,随手开了按钮。 徐方亭推门下车,不忘弯腰回头咒骂:“你就是一个自私鬼!” 谈韵之愕然望向她:“我20岁带个孩子活得像30岁,我还自私?!” 她嘭的一声甩上车门,把他的无效抗辩挡在车里,踏着夜色和灯光,头也不回走向宿舍区。 911熄了火,龙胆蓝像颗无人问津的璞玉,躺在乱石堆里,终夜只有蛐蛐相伴。 第115章 以往吵架,谈韵之次日总会有点表示。现在更像决裂,前途未卜。 次日快变成后天,TYX终于浮到联系列表的顶端。 他发来一张谈嘉秧戴头盔仰头喝益力多的图片。没有配词,没有主题,谈嘉秧不会动。徐方亭凭空说话像主动和好似的,便默默存下照片,退出聊天界面。 他每发一张,她便隔天回复,睡前再收到“晚安谈嘉秧”。如此反复,用延时惩罚对方。 像素便成了她们的母语,构建争吵过后和平的表象。 徐方亭刷到迟雨浓的朋友圈才知道谈韵之申请到哪所大学。她搜了一下资料,难怪他那么执着出国,这就跟她手握北大通知书,却被迫留家照看猪仔一般。换做是她,放弃是最后的选项。 要是没有他的鲁莽请求,或许她们仨之间会有一场小小的庆祝仪式。 但现在说一句恭喜也难。 清明过后天气渐热,夏天悄悄摸摸伏到窗口,提醒人换上短衫,一起清凉。异木棉掉光棉花球球,抽出新叶,准备加入枝繁叶茂的夏日家族。蝉还在做最后的蛰伏。 步入五月,太阳蜇眼,师大的流浪猫在异木棉的“大肚子”树根蹭痒痒,瞳孔眯成细细的投币口。 生日前天,徐燕萍便来消息,说明天过去看看她。 徐方亭便说:“来吧,还没带你逛过校园。” “对哎,”徐燕萍感叹道,“你都上了快一年,我还没去过你学校。——亭啊,我明天多带个人过去行吗?” 徐方亭不知道猫咪眼睛眯成缝是否影响视力,总之太阳光短暂蒙住了她的眼。 眼前白了一白。 她试图笑出来:“呵呵,你的男朋友吗?” 中年人的搭配常常是夫妻,男朋友这样的词眼总有些微妙,一听即知这人逆行于社会大潮。 徐燕萍也笑,尾音里还是有些紧张:“我工地的工友,跟我聊得来,你一会就叫韩叔吧。” 徐燕萍和韩叔一大早出发,赶了2个小时的路抵达师大,太阳还是烤暖了地面。 韩叔跟徐方亭在工地上见过的男人差不多,粗糙,黝黑,显老,貌不惊人,但还算面善,往前倒退二十几年,配徐燕萍差强人意。 徐燕萍性格强势,看上的男人也不是大男子主义、张口吹牛那款,韩叔全程只说了几句话,还是跟徐燕萍说的。看眼神也不像讨厌徐方亭,只是维持陌生人间守礼的生疏。 徐方亭带她们转了一圈校园,临近饭点,准备带上食堂吃饭。 徐燕萍扯了下她臂弯,指一下韩叔说:“你韩叔请客,不用你掏钱。” “……” 她便笑着应过。 韩叔是湖南人,平常在工地饮食重油重辣,这会迁就徐方亭的口味选了一家粤菜馆。 徐方亭自己坐这对中年人对面。 席上也是些和长辈间的老生常谈。徐燕萍问起她跟她的同学发展怎么样,她如实说不怎么样。话题自然过渡到她的前东家身上,她也说老样子。 饭足茶饱,韩叔潦草擦过嘴,说去趟洗手间,饭桌终于只剩母女二人。 少了陌生人,徐方亭莫名松一口气。 孟蝶抱怨刚谈恋爱那会,她妈查户口似的问东问西,徐方亭现在理解了她姨的心情。 她也很想知道关于这个中年男人的一切,离异、丧偶还是光棍,有几个子女,有无负债或不良癖好,等等,最重要的是:他是不是真心对徐燕萍好。 “你和韩叔认识多久了?”徐方亭问。 “你出生之前。”徐燕萍似已知免不了这道程序,痛快地说。 徐方亭不禁吓一跳:“你们以前、是朋友?” 对于她来说,“男女朋友”始终不是“中年男女”这道菜的配料。 “要不是你外婆反对远嫁,估计我们现在就没法坐在这里了,”徐燕萍呵呵笑,“你外婆那时候让我连舟岸也不要出,不然以后在婆家受委屈,回来一次仙姬坡多麻烦。以前搭车转车多不方便啊,哪知道二十年后交通变得这么快。” 她恍然想起徐燕萍年轻时去过湖南,所以在客家菜地区,日常做菜也喜欢加辣。她以前的口味就是徐燕萍一手带动的。 “难怪你最后留在仙姬坡……”徐方亭垂眼望着杯盘狼藉,闷闷地说,“他有小孩吗?” “有个儿子,比你哥小一岁,初中文化,也是出来打工的,”徐燕萍顺便说,“老婆前几年生病走了。” “噢,”徐方亭半是揶揄道,“你要是当初跟了他,就生不出大学生了。” 徐燕萍端着茶水,煞有介事瞪她一眼:“我肚皮生出来的,肯定都是大学生,你不就是吗。” 徐方亭小小嗤了一声,皱了皱鼻子,莫名感动。 韩叔久去不归,她循着徐燕萍的目光,才发现人在门口外抽烟。韩叔察觉到徐燕萍,还抬起烟头给她笑着示意一下。 “亭啊,”徐燕萍收回视线,忽然说,“我们的项目月底就结束了,估计这是最后一次过来看你了。” 徐方亭户口还没查完,便得知对方准备“搬家”,即将踪影无处寻。 她愣了一下,问:“准备去哪里?” “下一个工地在湖南,”徐燕萍说,“准备和你韩叔一起过去看看。” 徐方亭听见自己笑了两声,好像又不是她的声音,干涩而生硬,面上的笑容也是:“妈……” 她没头没尾地叫了一句,越长大似乎离这个称呼更远,有时连叫上一声也吝啬。 不知为什么,这个音节的口型跟哭起来那么的相似,以至于她现在差不多到了这道边缘。 “那、你春节是不是不回仙姬坡了?” 原本以为徐燕萍会说怎么可能不回,仙姬坡就是她的根,毕竟前几年她也这样告诉自己的女儿。 哪知她只是尴尬一笑,一拍大腿,望向窗外道:“还有大半年呢!到时再说。” “……” 徐方亭低下头,一粒一粒夹完碗里的米粒。 韩叔回来了,手里多了一个小蛋糕,下午他们就要回去,所以提前给她庆生。 “22岁,是个大姑娘了,”徐燕萍感慨地说,要是没意外今年也能大学毕业了,不会还在大一,“不容易啊!生日快乐!” 徐方亭又度过一个特别的生日。十八岁后的每一年,她都似乎在重新生长。 徐燕萍和韩叔吃完蛋糕,歇一会便打着哈欠回去了。 徐方亭送到地铁闸机口,看着徐燕萍跟她笑着挥手,想起孟蝶从仙姬坡离开的时候。明明一个欢欢喜喜,一个哭哭啼啼,结果却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高铁与飞机能越过千山万岭,却越不过婚姻的围篱,她以后大概再难见她们一面。 回到宿舍,徐方亭像上一次一样,在床上躺了许久,什么事也不干,仿佛肚子里藏着奇珍异宝,得静卧蓄养“胎灵”。 实际上只不过是一肚子的告别饭。 女儿出嫁前总能吃上最丰盛的一顿饭,妈妈大概也一样。 晚上十点,钱熙程从图书馆回来,像之前一样站上她的椅子,凑到床头摇了摇她肩膀。 “你还没吃晚饭?” 徐方亭转过身,毫无困意,闭了闭眼说:“中午的还没消化完。” “911在楼下等你。” “……” 徐方亭好像一下子听不懂那个数字。 “他让我帮忙看一下你在不在,”钱熙程说,“我说不知道,得上来先看看。” 徐方亭摸过手机看了眼,并没有新消息。 钱熙程猜到一二,问:“你们吵架了?” “嗯。”她放下手机应道。 钱熙程说:“我要告诉他你不在吗?” 她想了想撑着床板坐起来,披头散发,关掉床上小风扇,慢慢爬下梯子。 “我下去吧。”久不下床,她连水也没喝多少,声音有点哑。 徐方亭仓促洗漱,换掉今天粤菜馆那一套衣服,在镜子前梳头,挡住钱熙程在里面的一部分/身体。 “熙程,”宿舍只有她们两个,徐方亭便直接说,“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你觉得合适吗?” 钱熙程盥洗台刷鞋子,不由一顿:“成了?” 徐方亭用了一个带小猫咪的橡皮筋,摇头说:“随便问问,想听你最真实的想法。” 钱熙程刷了两把,鞋头褶皱处剥落了些许白胶皮:“哪怕很难听?” 徐方亭鹦鹉学舌:“哪怕很难听。” “方亭,我觉得你性格和家境跟我有点像,”钱熙程低头忙活鞋子,“如果你们在一起,以后出去花钱怎么办,AA难以承受,你又不是能心安理得花他钱的性格。” “……” 橡皮筋第一次用,似乎多扎了一圈,勒得头皮有点麻。 徐方亭拔开重新扎,不小心扯下两根头发。 “我下去找他谈谈。” “方亭,生日快乐!”钱熙程似也忘记刚才的话,抬头笑望着她。 “嗯。”徐方亭晃了晃脑袋,马尾左右摇摆。 有同学跟她说过她散头发更好看,显成熟,像校园里的许多女生那样,吃饭也不扎,只有一只手时不时斯文地撩一下。 她告诉同学说习惯了,干家务不扎不方便。 同学十分好奇,说家务不都是妈妈干的吗,她家就从来不用她动手。 徐方亭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真有从小到大没干过家务的女生。可她连妈妈也没有了,还是得自己打理。 * 谈韵之等在宿舍大门对面,跟许多等女朋友的男生一样,又有些不一样。 见到他那一瞬,徐方亭手中手机震了一下—— TYZ同时冒泡。 她放下手机。 他留意马路左右,向她走来。 “就来给你带个蛋糕……”谈韵之开门见山道。 徐方亭目光下移,瞥见他空空的两手。 “在车上冰着,怕提出来一下子化了。”谈韵之抄着裤兜,目光有些游离,顿了一下脚躲蚊子。 徐方亭往平常停车的方向转:“来多久了?” “一会。” 他的喉结在她平视的范围,恰好微妙地滚了一下。 两人在人行道上并肩而走,他外侧她里侧。避开一个路人时,他侧身往她那边挪了下,胳膊肘蹭上她的,像一个投诚的讯号。 “喂,”他低声道,“还生我气呢?” “……” 徐方亭瞅了他一眼,匆匆踏过一地树影。 “对不起啦,要是还生气,你揍我两下好了。来吧——” 他没皮没脸地兜着两只手,打开臂弯,手肘又提示性碰了她的一下。 铁拳未出,眼刀先发,徐方亭怒目而视,时间和努力总能消解一部分积怨,但不知道他怎地突然落了一身十足十的轻松。 “小徐,我是真的走投无路,啊——!” 他起先语调哀婉,忽地望着自己的上臂大叫。 徐方亭果真掐了上去,咬牙切齿,十分用力。 他灵醒地收了声,抿了抿唇,摆出笑脸:“是狗急跳墙,行了吧。” 她松开手,他的胳膊浮起一片红,大概是异木棉早早上了枝头。 “气消了吗?”他把她拦进自己的影子里,笑了两声道,“没消再来两下,我还受得住。” 徐方亭侧身从旁避过,继续慢悠悠往前走。 “我已经给学校发邮件,咨询能不能延后一年入学,”他低头兜着两手,随意踢开一颗小石子,声音落寞如秋,“还没收到回复。” “……” 她前头的猜疑倏然明晰,难怪他心情能那么松快——或说一种放弃之后宽宥自己的表象。 911依旧停在之前的停车坪。 谈韵之走向引擎盖,徐方亭走到副驾门边,一个要拿蛋糕,一个受习惯驱使,两人均望着对方。 迟疑一瞬,两人不约而同起步,逆时针走动,依旧是引擎盖和门边各一个,只不过换了面孔。 “……” “……” 若放以往,她们早该哈哈大笑,这会一个想笑不敢笑,一个只是嘴角抽了抽。 谈韵之敛了笑,拉开驾驶座的门:“坐着聊会吧。” 从宿舍走来已有些闷热,再也不能像上个月只开窗通风。他启动车子,窗和空调同时打开,不心疼油似的。 徐方亭也坐进来。 911自动连上他的手机,“宝宝巴士——”便立刻蹦了出来,接着是《Baby Shark》的旋律。 谈韵之刚要伸手去切歌单,徐方亭便说:“听这也行。” 1分40秒的儿歌,两个人用来发呆、询问空调是否够凉、微调坐姿,最后还是跟着尾奏发呆。 儿歌跳到下一首,安静的车厢里,歌词清晰到瘆人—— 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注] “这什么破歌!”谈韵之默默记下名字,直接切了,回头从歌单里彻底删除。 下一首歌词正常,旋律难听,但比起刚才的“恐怖儿歌”,实在小巫见大巫;估计谈嘉秧会喜欢,讲各种工具车用途的。 “你怎么突然……下狠心了?” 徐方亭今晚第一次主动说话。 谈韵之手仍然习惯性挂在方向盘底部,面色刹那的凝重掩不住失落,但很快换上一种吊儿郎当,自我嘲解道:“这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么……” 他没怨她不帮忙,为了今晚这副好脾气,不知做了多少台下准备。 徐方亭问是不是迟雨浓发朋友圈那个大学,用了音译全称,生硬过头便是别扭,但她对国外大学不太熟悉,乍然叫缩写像假装自己是个城里人似的。 谈韵之短促应了一声,多说一个字就跟它多一分联结,更多一分难以割舍。 她说:“你放弃这么好的学校,你爸不会有意见吗?” 他随意往窗框上搭胳膊:“能不有意见吗,快要发疯了,发动所有姓谈的亲戚给做思想工作。我带表弟上个分都能给催去上学。但真给我爸自己带一年,谈嘉秧估计连普小都上不了。我和谈嘉秧,总得有一个人做‘学渣’。” 儿歌有自动跳到下一曲,旋律耳熟,她不禁扫了一眼屏幕,一时忘记接话。 谈韵之只当她沉默,半开玩笑说:“小徐,你不觉得我们两个一起生活挺和谐的吗,我不是说谈恋爱,就是像室友或亲人一样。” 儿歌播至副歌部分,她好像从对话里抽离,沉浸到歌曲里,鼻头不禁发酸,但还能懵懂回答谈韵之:“可是亲人也会分开的啊。” 这是她记得为数不多的儿歌之一,小时候别人家用上MP3,徐燕萍不知从哪搬来一台别人淘汰的卡带机,里面就有这首歌。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注] 徐方亭以前便听出歌里的哀愁,甚至隐然排斥。现在哀愁更重,倒不排斥了,而是被它深深吸进漩涡。 她从小被徐燕萍教育生活很苦,要坚强,有泪不轻弹。骨子里的倔强令她深深垂下脑袋,把所有外露的情绪,委屈与抽噎,抱怨与呐喊,统统埋进心底。 她越是想掩饰战栗,便共振般抖得更厉害。 谈韵之吓一跳,隔着扶手箱,焦切地问怎么了。 徐方亭连摇头也没力气。 得不到答案,他便踟蹰着伸出手,倾身搂过她的肩膀,捂住她的眼睛,手掌给她当毛巾。 徐方亭便也双手握紧毛巾,让它像挡板一样堵住泪腺。 温暖的怀抱轻易突破她的防线,钩走心事的塞子,让一腔委屈喷涌而出—— “我没有家了……” 她呜咽着,含糊着,令听不清的他焦急万分。 “你说什么?”他的额头几乎点上她的,气息如手温柔拂过她的侧颊。 复述委屈对她来说是莫大的羞耻,她摇摇头,松开那只潮暖的大手,止住大半嚎啕。 他递来纸巾,也慢慢撤回另一边胳膊,轻轻给她顺着脊背。 车厢里只有她低着头,偶尔的抽泣声,似乎跟刚才没有什么不同。 音乐跳到了《齐齐望过去》,俏皮的童谣多少舒缓了神经。 齐齐望过去清溪里,有只青蛙想跳水。 齐齐望过去小屋里,有只猪仔真风趣。[注] “没事吧?”他问。 她靠窗沿托着脸,望向窗外,被宽抚的触感似还留在肩上。 蛐蛐的夜场比上个月热闹几度,隐约可闻荷花湖那头的蛙鸣,下个月估计还能在夜里听见一两声蝉鸣。当她越来越习惯背景音式的汽车引擎声时,她已然融入大城市,离她长大的小村庄仙姬坡越来越远。 她缓了一口气,仍然望着窗外:“谈韵之,要不你还是出国吧,我帮你带谈嘉秧,有学不能上的日子真的很难捱……” 第116章 谈韵之像刚才没听清徐方亭的咕哝,这回也没听懂她的长句。 他反刍一会,仍是回不过神:“你说什么?不是、你怎么突然改变想法?” 她转头瞪了他一眼,以凶狠隐藏委屈:“这不是你开头想要的吗?” 谈韵之目视前方,往方向盘上挂了两回手,定夺往哪边走,只听身旁人轻声说:“珍惜机会吧,我吃过不能上学的苦。” 等他转头看她,她又望向窗外。明明要认真商讨“人生大事”,两人目光无法相交,话不投机,吵隔夜架似的。 “要不,”谈韵之执着等待她的目光,“我们再冷静3天,顺便等一下学校的回复?” 徐方亭回头:“你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有冷静过3天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怕你恨我。” 徐方亭:“……” “以后要是有什么急事,”他说,“我在国外一时半会赶不回来,帮不上半点忙。” 她冷淡道:“你放心吧。员工恨老板的时候,会直接炒了他。” 她干干脆脆将关系摆上台面,自然冷却了“人生大事”带来的暧昧。 谈韵之咬了咬唇,随意望向风挡外,几乎每个偶然路过的人都要特地瞄一下911,顺便张望车里的人。 约莫半首儿歌之后,他问:“你真确定了?我可不给你反悔的机会。” 徐方亭不答反问:“我家可是欠有外债,不怕么?” 谈韵之毫不犹豫:“我帮你还,多少?” 她本是吓唬他,没想他仿佛进入关系,自然熟络,应得很痛快。 “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债务各管各的。” 他看她一眼,似在埋怨既然如此,何必存心提及。 徐方亭转移话题:“我听说沁南市限购,跟你领证,我的首套房名额就没了怎么办?” 谈韵之又瞅她一眼,惊讶她的有备而来,果然不需要再冷静3天。 “我给颐光春城的一套房子你,比现在住的少一间房,100平。” 徐方亭按下午搜到的信息估算,颐光春城房价八万出头,但如果自住不卖房,实在感受不到房价高低的差别。 她以前从不知道女人也可以有自己独立的房产,何况房子没实打实转到她名下,她没有半点真实感。 她平静地说:“我要10套。” “10套?”饶是谈韵之忍了一晚的好脾气,这会也很难不动怒,“你有点……狮子口大开了吧?” “2套100%产权,8套加我名字,50%产权,这10套的房租打我卡里,2万当我工资,你平常不用给我们生活费,”徐方亭淡定仿佛菜市场讨价还价,“如果你按时回国,9套还给你,我只要1套;如果你不回了——” 想到如果他真的不回来,她独自一人抚养一个自闭儿长大,哪怕经济充裕,心底也不禁打起寒战。 “如果你不回来了,”她不由重复,“1套自住,1套视情况卖了救急,8套放租当生活费。——你心疼你的房子了?” 他听她实心眼的精打细算,先头的怒火化为凄凉:“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徐方亭仓促扫他一眼,仿佛在说:谁知道你。 “房子很多,老婆只有一个,”谈韵之说,“10套的房租每个月也就七八万,我给你们10万零用。” “多了我还给你。” “不用——” 她清了下嗓子:“第二点——” “写论文呢?”他忍俊不禁,察觉到她的肃然,立刻敛了笑,正了正身体,“小徐老师,你说,我认真听着。” “第二点,我绝对不会给你生孩子。” 两人连正式的牵手也不曾有过,直接跨入生育专栏,她实在心有微妙。 “就我们两边的家族遗传,”谈韵之不恼反笑,“生孩子跟拆盲盒一样,拆出来十有八九是重低典吧。再说了,隔了一个太平洋,说得真能发生关系一样。” 他本想说“产生关联”,到了嘴边不知怎地变成了另外四个字,虽然意义更精确,擦边假设还是叫人脸红耳热。 他不自在动了动坐姿。 “你能这么想最好。”她生硬地强调。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第三点?” “第三点,”徐方亭说,“不许让你亲戚以外的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谈韵之在脑袋里划拉出自己的各圈关系,磨蹭一会没点头。 “嗯?”她不满催促。 他反问:“你不告诉你妈?” 她暗暗抓了一下车门把手,像溺水之时把握住浮板,艰涩道:“我是成年人,可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何况徐燕萍也没跟她商量过韩叔的事,直接吱一声了事。 谈韵之还是没给出明确回答。 “难道你要昭告天下,”她讽刺道,“领一次证,说一次?结婚离婚,首尾呼应?” “……”他左手搭在窗沿,指节敲了敲鼻尖。 “谈韵之!” 他只好转头,略显不耐:“知道了!不说就不说,要是不小心被发现,可不关我事。下一点?” “你小心点不就行了。第四点,”徐方亭条理清晰道,“官司结束,抚养权安全了,或者你姐回国后,我可以协助着照顾谈嘉秧,但一定要领离婚证。” 谈韵之说:“她一定会在谈嘉秧上小学前回来,再不回来她别想拿家里另一半房子。” “你姐叫什么名字?”徐方亭突然发现得提前了解一下。 “谈润琮,滋润的润,美玉王宗琮。” 果然是易破碎的美玉。 徐方亭说:“你现在还没法领证吧?” 谈韵之应道:“圣诞节我回来。” “人生大事”商讨进入尾声,过程很顺滑,让人怀疑真实性。两个人总是这样,吵架时吵翻天,想出路一拍即合。 儿歌跳至《月光光》,旋律缓慢,曲风幽清,正似这月夜闲谈,无端沾了点忧戚。 谈韵之想起什么,掏出手机一阵捣鼓。 徐方亭这边立刻震了一震:谈韵之于[20**-05-02 22:40:19]向您尾数为7813的**银行账户发起人民币100000元汇款,请核实资金是否入账。 “收到了吗?” 她的短信似乎变成了男声的语音提醒。 “怎么那么多!” 刚才被赠与大七位数的房产,她还无半点真实感,现在数字通过她常用的渠道汇进来,视觉冲击性更强,徐方亭莫名惶恐一瞬。 “我还没‘上岗’呢!” 谈韵之给“上岗”闹了一阵无语:“订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很讲诚信。——我走之前再把生活费一次性给你。” 徐方亭好像上了贼船:“我拿什么抵押给你?” “是哦,我想想。” 他的目光往她身上睃巡。 “……” 车厢促狭,无形放大了那份危机感。徐方亭仿若猫头鹰,警觉地回视他。 “这个好了——” 谈韵之忽然往她的颈枕方向伸手,一下子拉走她的发绳,套进自己的手腕。 “啊——”徐方亭惊吓多于疼痛,捂着头皮叫道,“谈韵之,你真的有病!” 他不怒反笑,抬起手炫耀性地拨动发绳的猫咪扣子。发绳恰好可以宽了一根手指,像项圈似的禁锢他。 徐方亭往后视镜随意梳了下头发。 幸好他没说些暧昧鬼话。 用爱做筹码更卑鄙,不如谈钱实在。 “对了,还有一点,我看下——” 徐方亭掏出手机看备忘录。 谈韵之来扒她的手腕:“还做了笔记,你打算了多久?” “还有不能随便碰我。” “……”他只能讪讪缩回手。 她给刚才的念头点醒,说:“法律关系存续期间,不许谈恋爱。” 谈韵之放开猫咪,丧气地垂下手,瞪她道:“我又不是水龙头,感情说关就关,要是、日久生情了呢?” 后半段的憧憬莫名柔软了他的语气。 徐方亭怒目回视:“你敢让别人看我戴绿帽,我就带谈嘉秧改姓徐。” “……” 好险,原来是跟别人谈恋爱的意思。 他的嘴角不觉上扬,但下一瞬,又塌下来。 “要是你谈呢?” “又带孩子又上学,我怎么谈,你教教我?”没等他回答,徐方亭嘲讽一笑,“忘记了,你自己都没谈过。” 谈韵之心情奇好,不受她刺激,默默听了会儿歌,忽然看着她说:“小徐,如果我们两个产生了感情……” 徐方亭心一紧,剑拔弩张道:“可能吗!” “我是说如果!比如……”他手肘撑着扶手箱,稍倾身向她,捎来一股隐形的胁迫力,“我喜欢上你了。” 她的耳朵好像跟脑袋分工了,只挑了后面一部分听,她放任自己沉醉一秒,转念想到他之前的功利性,立刻冷了下来:“谈韵之,你到底喜欢我呢,还是喜欢我能给你带孩子。这两个很不一样。工作关系还是清爽一点好,不掺杂私人感情。” “也对,你不一定喜欢我这一款,”他的口吻陡然厌世,坐直身子,顺手打开扶手箱,从里掏出一个小方盒递给她,“生日快乐!” “……” 徐方亭端详着白底绿带的小方盒,带子上印着她没见过的英文牌子。 “打开看看。”那边说。 她便扯散了蝴蝶结,掀开白色盒子,里面还套着一个跟带子同色的小盒子:一副孔雀石的四叶草耳钉。 她顿了一下。 徐方亭是有耳洞的,当初不到2岁的谈嘉秧还扒拉过亮晶晶的耳钉,据说谈韵之还给扎了脚。 后来她便换成塑料棒防止耳洞愈合,现在也还是。 “戴上给我看看。” “当你谈韵之的老婆要打扮得像花瓶一样漂亮是吗?” 这层关系总叫她防备,不自觉脱口便夹枪带棒。 谈韵之倒不气:“我买的时候没想过你会是。” “……” 今天以前她也没想过。 徐方亭稍稍歪头,拔下原来的两根塑料棒,顺手摆在盒子里。两款耳钉云泥之别,跟她和他似的。 她的耳垂厚度喜人,据仙姬坡的阿婆们说,这是有福的面相。但她从小到大跟福气只有“气”的关系,实在难以相信面相学。两颗四叶草缀在其上,贵气倒真让福气显了形。 “不用打扮也很漂亮。”谈韵之后知后觉补上一句。 “谢谢……” 徐方亭长相遗传了徐燕萍,从小被夸长相标致,越长大这份赞美越含蓄,如今从一个尚有好感的男生口里听来,心里来不及防备,这一瞬不争气地乐了。 “你们有门禁吧,”谈韵之说,“蛋糕你带上去和室友们吃吧。” 平常11点门禁和熄灯,但是节假日延迟1个小时。 徐方亭没有反驳,轻轻应了一声。 她下车提了蛋糕,和911拐上两边岔路。 月夜依旧,只是没了儿歌的安慰。 宿舍楼下的正衣镜前,她把蛋糕盒子暂搁桌台,取下耳钉收好,然后才继续上楼。 第117章 结婚证的“猪肉章”没盖到身上,徐方亭还是严格意义上的自由人,在自由中送走五月。 谈韵之忙着毕业论文,跟她一周见一次,配合上她探望谈嘉秧的时间,两个人似跟以前没什么不同。 临近端午,送谈嘉秧回榕庭居,谈韵之进门前跟她打预防针:“我一会跟老谈说一下。” “嗯?” 徐方亭反应不过来。 “我们的事。” “……” 主语合体成复数,宣告夫妻统一体的成立。徐方亭愣了下神。那晚的事谁也没再提起,看似没什么影响,但如银行卡里的十万块,每天产生的利息微乎其微,却依然存在。 “噢,以后我要叫他什么?” 谈韵之犯难默了一瞬:“随你吧,老谈?谈嘉秧外公?我自己都很少叫爸。” 他的那声“爸”,一般只出现在跟关系疏远的外人提及谈礼同的时候。 三人陆续进入2201。 晚饭过后,谈韵之交替看着徐方亭和谈礼同,两个人似乎好几年没说过话,等他出国后,估计关系会恶化,到时候他鞭长莫及。 他暗暗一叹,叫住准备往茶桌边养生的谈礼同:“老谈,能不能来书房一会,有事跟你说。” 徐方亭看谈嘉秧吃饭的眼神一顿。 谈嘉秧又在口无遮拦、异想天开:“姨姨,你有小鸡鸡吗?” “没有,女孩子没有小鸡鸡。” 谈礼同努了努嘴,一脸懒虫式拒绝:“之哥有什么好话要说?来来,过来坐下喝口茶再说。” 自从谈韵之提了放弃出国,父子俩无论在哪个地方谈,最终都是吵架收场。 “你上来。”谈韵之出了餐厅,先拐上了楼梯。 “……”谈礼同除了年岁和资产优势,向来气势都压不住他,这种趋势随着年迈越来越明显。 他只能跟上。 * 谈嘉秧终于解决晚饭,敷衍擦了嘴,还留了半嘴油。徐方亭拿着湿巾追他,好哄歹哄,讲不擦干净嘴巴蟑螂会爬上去,方才捉得到人。 谈嘉秧一头扎进玩具角。他螺丝刀拧得比她还好,自称“修理工谈嘉秧”,早拆了她送的高铁,只留一个底盘在轨道上滑来滑去。 “高铁没电了,我要给它换电池。” 说罢,他咚咚咚跑上楼找电池。 “电池在哪里?”徐方亭跟着上去。 “电池在书房。” 之前他为了拿书架上层的电池,把谈韵之的旧电脑椅推到书房,升至最高档站上去。 书房门掩上,却管不住里头争吵,一声一声,跟捶门似的。 徐方亭后知后觉要拉住他,哪知他还是快了一步,一拉把手便撞进去,一屋子的声音倾泻而出—— 谈礼同癫狂叫道:“总之我不同意你找外地媳妇!我也不会认她!” 谈韵之反击:“就是为了谈嘉秧而已!” 门吱呀地开了,谈嘉秧跟没事人一样屁颠颠冲进去,兴奋大叫:“我要拿电池!谁有电池的请举手?” 没人理会他,他也毫不介意。 谈韵之扭头看向门外,神情从诧然到慌乱,接着补充:“人家还不一定认你……” 徐方亭没进去,心头五味杂陈。明明只是约好的事实,当某种边缘幻想当众破灭,巴掌好像扇到了脸上。 “谈嘉秧,快点,我们去修高铁。”她挤出声音。 “来了!”谈嘉秧癫狂地跳着出来,手里多出三节5号电池,“姨姨,我们修高铁吧!” 谈韵之瞪了谈礼同一眼,跟在谈嘉秧屁股后。 谈韵之搡着谈嘉秧后背,指着她:“谈嘉秧,以后叫舅妈,不叫姨姨了。” 徐方亭:“……” 还在楼梯上,谈嘉秧没给玩具分神,愿意搭理他两句。 “唔——”他不满地拉长声,“她是姨姨。” “舅妈!”谈韵之强调。 “唔,她是姨姨!” “舅妈!” “姨姨!” “舅妈舅妈!” “姨姨姨姨!哈哈哈哈!” “……” 徐方亭默默掏出放学路上买的一小包山楂片:“谈嘉秧,以后叫舅妈。” 谈嘉秧扫描到零食,双眼指示灯立刻发亮。 “舅妈!”他笑眯眯指着她的手,“我可以吃山楂吗?” “可以!”她让他拿走,轻轻摸了一下他扎手的圆寸。 有妈的地方才是家,徐方亭好像自己创造了一个形式上的家,一个精神上的避风塘。 谈韵之一扫前头阴霾,趁热打铁:“今晚在颐光春城吗,明天正好一块过锦宴。” 明天是端午,逢年过节谈家人总要聚到锦宴一起吹水,这是他们祖籍带过来的传统。 “我回学校。”她固执地说。 “……” 谈嘉秧跑到楼下,咚的一声,直接滑跪到玩具角前,自言自语:“啊哦!轮胎爆了,要修理。这里是轮胎店,谁有轮胎请举手。” * 端午节当天,徐方亭打车到锦宴。 谈韵之等在一楼门口,目光在她的耳垂上停了一瞬。 那两颗孔雀石耳钉在阳光下很是夺目,如同四叶草一般出众。她还是寻常打扮,却能赋予珠宝以灵魂,四叶草霎时鲜活,拥有了幸运特质。 他不禁笑道:“下次车给你开,挑一辆。” 徐方亭嗤笑道:“等你出国不都我开么,还用挑。” 谈韵之满足于她的不客套,越来越进入角色,不自觉虚扶一下她的腰。 “怎么天天盼着我走。” 她挪开一步,像只猫一样,警惕地盯着他的手。 谈韵之并未退缩,反而有些没皮没脸:“配合演下戏。” 徐方亭垂眼留心阶梯,续上前头的话茬:“知道讨人厌了吧。” “……”他可真是自讨没趣。 谈家亲戚来了大半,艾觅贞面容浮肿,抱着二胎女儿正好悠到宴客厅门边,声音比人步伐更快:“哟,宝宝你看,你之之叔叔来了。” 她尖利的目光往徐方亭身上一顿,孔雀石扎了似的一惊:“小金子阿姨也来了!” “我老婆。” 谈韵之嘴上吐出三个音节,耳边只有咚咚咚的心跳,扶在徐方亭后腰的手有些僵硬。 宴客厅里的安静从门口向远处扩散。有人倒着茶,给满溢的茶水烫到大腿,忍不住哎哟一叫;有人忘记嗑瓜子,嘴巴咧着,瓜子壳塞进了牙缝;有人暂停短视频,搁下手机问身边的人,怎么了怎么了;更多的人齐齐望向垂眼忙碌的谈礼同,目光有揶揄,有静待好戏,极少一部分掺杂了认可。 谈礼同斟茶可谓炉火纯青,控水能力一流,端过一杯摆在烫大腿那人手边,跟周围人咕哝:“之哥就喜欢,我有什么办法。” 接茶水那亲戚大笑:“这是《外来媳妇本地郎》的续集啊!” “……” 徐方亭头一次从谈韵之口中认领头衔,别扭多于陌生。陌生犹可化为熟悉,别扭却要先压制心里的不适。她的名字微妙地隐身,只呈现出“谈韵之老婆”这一层面具。 艾觅贞尴尬一笑:“你比我老公小十来岁,应该没到领证年龄吧?” “年底领证,”谈韵之扶着她的手有力了一些,笑里藏刀道,“还有,小孩姓谈,以后都别叫错。” 艾觅贞装傻道:“嗬哟,这不是我老公经常说小金子小金子,我就一直记着是小金子么。” “我哥人呢,”谈韵之随意张望,“怎么没见来?” “他、有些不舒服,”艾觅贞面色一凝,抱着小孩半转身,“在家休息呢。” 这一席饭对徐方亭来说跟之前稍微不同,熟悉的面孔对她多发出了些陌生的问候,总体目光关注多于言语。 同辈的不懂陈年恩怨,说话自然客气,跟平常在校园接触的没什么两样。 老一辈的懒得跟小一辈没出校门的毛孩子计较,偶尔有女性长辈亲切关照一声:“之之,喊你老婆多吃点啊,别光顾着吃自己的。” 谈韵之还真停下,像模像样用公筷给她布菜。 徐方亭默默看着碗里堆起的肉,只见这人扬眉道—— “你不是喜欢吃肉?” “……” 她以前做饭一直顺着他们的口味,反正她像个饿狼似的,没什么忌口,还不知道自己的喜好何时落尽了他的眼睛。 饭后小憩,谈韵之是个游戏王,被一堆小孩团团围住。徐方亭上了洗手间回来,远远望去,他喝了酒有些脸红,当真跟篝火堆的火苗似的。 她还没走近,便又听见熟悉的声音。 艾觅贞背对着她,跟同桌几个女性亲戚叽叽呱呱:“要不是孩子没人管,她能嫁得进来。” 有人泛泛应了句:“女人心软,哪里放得下小孩。” 有人留意到徐方亭,表情立刻刹车,朝她友好一笑。 艾觅贞最为激动,自然忽略四周的危机,偏要摆弄自己一针见血的看法:“他爸要是得力一点,哪会让一个小保姆进门,早就没她什么事了。” 徐方亭忽然扶住她的椅背,故作自来熟:“阿嫂可能是个好榜样,呵呵。” 周围亲戚有的抿嘴,有的转头,拼命掩饰笑意。 “……” 艾觅贞一张操劳而憔悴的脸霎时惨白。她文化不高,早早出来混社会,凭着几分姿色和一个纯种的谈家男丁挤走谈智渊第一任老婆。 原来徐方亭只是一个小保姆时就把她老公的魂勾去三分,现在上位成了谈韵之老婆,风评压她一头,她岂能咽下这口气。 反正自己老公没错,错的都是外面的骚狐狸。 可惜奶二胎缺觉的脑袋没徐方亭的灵活,她逗了下艾觅贞的一胎儿子—— “叫阿婶。” 徐方亭可能对小孩有天生的亲和力,两岁多的小男孩立刻“认贼作婶”,瞪大眼睛甜笑着:“阿婶。” “真听话。” 原来她在谈家人眼里的地位都是谈韵之给的,阿姨和老婆,自然是两种圈层。这些人崇拜谈韵之的学历,却对她的毫不关心,她变成了所属,本事被埋在“谈韵之老婆”这层面具之下。 她怅然一叹,捏了一下小孩肉乎乎的小手,转身三步一回头招招手。 小男孩的眼神跟追光灯似的,急得艾觅贞醋意横生,掏出糖果拉拢人。 旁边亲戚故意问:“细佬,你妈咪靓仲系你阿婶靓?” 小男孩羞涩地说:“阿婶靓。” 周围亲戚哄然大笑。 “……” 艾觅贞气不打一出来,眼珠子快要瞪掉:真是跟他爹一副德性,吃里扒外! 席末,谈韵之把谈嘉秧打发给谈礼同,跟徐方亭并肩走。 他的手也像醉酒不认路,不小心碰上她的手背,便直接溜进她的掌心,扣住她。 徐方亭神经一跳,刚想挣扎,瞥见一个亲戚路过,登时佯装顺从。 谈韵之还记得跟人家打招呼,随意叙谈几句。 等人走远,她再抽手,便像根须缠身,拔不开了。 她冷笑道:“戏演完了。” 谈韵之一秒沉入醉酒状态,莞尔回视:“还没出戏。” “……” 徐方亭安静陪他下了几级阶梯,等众人离开,落了个清净,便敲打道:“谈韵之,我还想起一个事。” 谈韵之确实有“拿人手短”的觉悟,好脾气道:“十件都行。” “春节我想在哪里过就哪里过,”她伺机抹开他的手,“你要是不回来,我也不会跟你的亲戚们过。” 他低头看了眼被“掏空”的手,刚好多下了一层台阶,恰好能平视她。 “你爱在哪就在哪,我还能绑住你双腿么。” 她掠了他一眼,错肩往下走。 谈韵之往口袋里掏出钱包,从里翻出一张银行卡塞她手中。 “卡里面有100万,”他敏感地压低一点声,也凑近一些,“密码是我们三个的月份,给你零用,以防哪个月我忘记打给你。” 徐方亭登时如捧烫手山芋,吓一跳:“你为什么给这么多,是不是打算不回来了?” “就凭你?一个月给你7500不要只肯拿4500,”谈韵之旧事重提,轻声笑道,“6个月你能花完我跟你姓。” “我真花完给你看!”她吓唬他,端详着银行卡,“你会不会回头告我敲诈?” 她看过新闻,有个男星跟女方分手后,直接把人送上法庭。 他面色一暗,沉声道:“你要是老担心我算计你,一点信任也没有,就别答应跟我结婚。” 现在基本扫码付款,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上实体卡。徐方亭低头往包里收好,嘀咕道:“说得跟真结婚一样。” 他忽然拦到她跟前,搭着扶手,半圈住她。她险些落到他那一级,扑他身上,幸好及时收脚稳住。 谈韵之盯着她的眼睛说:“那也是我第一次结婚,我连恋爱也没谈过,你叫我怎么一下子区分真假。我只是想让你们在国内生活得好一些,能做的也就这一点点,你还总把我当狼一样防着。” 徐方亭能听出令她疑惑的认真,感性叫她选择相信,理性让她保持警惕,两股力量在心里激荡,整个人显得踟蹰而不安。 反唇相讥便是她的自保机制。 “后悔了吗?我就是这样的性格,以后有你好受。” 谈韵之不怒反笑,哼哼两声:“怕你了啊?” 他忽然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凶巴巴的,又莫名有点天真。 “……” 她心里的某股力量暂时赢了,横冲直撞,突破自保机制,令心跳怦怦加速。 第118章 端午过去一周后,各个大学陆续举行一年一度的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 师大教学楼前两色异木棉、情人桥、荷花池,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多了许多穿学士袍的身影。 徐方亭已经不会想如果没有家里的意外,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云云,自从跟谈韵之多了一个荒谬的约定,她开始渐渐接受非常规的人生曲线。 她犹为旁观者,谈韵之和王一杭名副其实参与其中。 王一杭先给她发的消息,沁南大学的毕业典礼为期4天,他们管理学院的在周六下午2:30到6:00,可邀请父母、亲友前来观礼。 他问她要不要观礼券。 徐方亭下意识想起谈韵之,这人还没给她消息,不知道需不需要她去。转念她又觉得自己可笑,还没正式成为人家老婆,潜意识就先考虑他的需求。 不过为了他价值(10+100)万的信任,她晾了王一杭一会,守株待兔。 结果一个小时过去,影都没等到,人形大树只好自己跑去逮兔子。 亭:「周六你们毕业典礼?」 TYZ像只沉睡的兔子,无法接收她的问候。 又等了一会,徐方亭灵机一动, 第一次在网上搜索“沁南大学”“工商管理”“谈韵之”,不但有相关网页,还带了本人照片。 网页关于沁南大学优秀毕业生初评公示,谈韵之总绩点4.236,排名1/146,参加过大学生创新训练计划项目的国家级课题,全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奖学金和获奖数不胜数—— 徐方亭看了一次便叉掉网页,看来两人的差距不止(10+100)万和25套房子。 她茫茫然在床下桌前枯坐片刻,又重新读一遍他的履历,然后保存下来,拉表格统计各项奖项数据。 她默默从纸质笔记本翻出入学时的目标清单,把自己的也拉一遍。由于大一没结束,她唯一的战绩是暂列专业第一的绩点,拉出的基本是空表。 两相对比,战绩惨烈,这可比结婚证更具冲击性。 徐方亭默默把表格保存到常用文件夹,甚至打算等回颐光春城,顺便用打印机打出来贴桌面,当冲刺目标。 那应该是等谈韵之出国,颐光春城房子的使用权留给她。 这人像跟她心有灵犀,刚出现在她脑袋,便也出现在屏幕上。 TYZ:「刚才背稿子,我拿了两张观礼券,你过来行不?就你和老谈。」 亭:「你要当毕业生代表致辞吗?」 TYZ:「对,快来看我。」 亭:「你那么厉害,怎么不早告诉我。」 TYZ:「谈嘉秧笑眯眯.gif」 TYZ:「早告诉你有奖励吗?」 亭:「你要什么奖励?」 TYZ:「[拥抱]」 TYZ很少发系统表情,这个拥抱小人更是没见过,直叫她怀疑有人盗了他的手机。 他过分的热情像安慰剂,在出国前尽全力叫她安心。 她只能忽略不计。 亭:「王一杭刚也问我要不要去,我先跟他说不用给我那券。」 她退出聊天框,找王一杭那边给出答复,最上角便不耐烦涌出一个②的气泡。 TYZ:「你来我这。」 TYZ:「别去找他。」 徐方亭还没回复,立刻又跳出一条。 TYZ:「说好了。」 到时一个宿舍难免会凑一起合照,谈韵之简直说了一句废话。 她便随意应过。 谈韵之发来一张停车指引,车流量大可能停不进校园,只能到附近商城再过来;又给她发了一张礼堂座位安排表,告诉她到时他坐哪个角落,观礼区在哪一片。两个区域在上下两层,估计结束时才能见上人。 她想了解的细节基本清晰,才觉得守株待兔的那一个小时不算白等。他的确有在做安排。 * 典礼当天,天晴无云,气温与礼堂氛围一样热度不减。 徐方亭带上谈嘉秧,由谈礼同陪同前往。 谈嘉秧虽然快6岁,上学期上幼儿园还偶尔乱跑,被老师捉到身边,哭着听讲。典礼于他更是枯燥无味,徐方亭备足零食和玩具。他进入新环境异常兴奋,一半的时间在研究礼堂天花板的通风管道和灯光,叽叽喳喳不停。她哄他听完谈韵之致辞便带人出了礼堂,至于谈韵之讲了什么,只留下一两句印象。 外边没空调,太阳暴晒,徐方亭只能让他在树荫底下溜达。谈韵之这还没出国,她一个人带小孩来陌生的地方实在够呛。 谈嘉秧忽然夹着两腿叫道:“姨姨,我要尿尿。” “……” 尤其这还是一个具备性别意识的小男孩,她带着上个厕所都麻烦。 礼堂没有第三厕所,徐方亭只好把谈礼同叫出来。 下午4点,红领绿带黑袍的毕业生从礼堂涌出,偶有几个挂着金黄色绶带,那是属于优秀毕业生的荣耀。 她还没机会近距离看清谈韵之的那一条。 终于,谈韵之也露了脸,嫌热把学士帽捏在手上。 宿舍六人早上已拍过合照,下午是家属时间,王一杭和罗树戎没有家属,便跟着他过来。 “哎哟,小徐老师也来了。——谈叔下午好。” 罗树戎喜道,天热让他清减几分,胡子刮净,终于有了“人味”。 谈礼同点头应过。 徐方亭便引导谈嘉秧逐一叫人。 谈韵之立刻把谈嘉秧发配给罗树戎,“霸占”了徐方亭。 王一杭那边不甘落后似的,不着痕迹填了她另一边的空位。 徐方亭望着左右两边的金黄绶带,笑道:“全校四百多个优秀毕业生,你们宿舍就占了两个,太厉害了。” 下一瞬,她的后颈一暖,谈韵之把他那一条挂过来。 “……”王一杭慢了一步,只好抚了抚绶带做掩饰。 绶带是真丝材质,两头各绣着“沁南大学”和“优秀毕业生”,以及校徽和英文翻译。暗红绣字沉淀着荣耀与记忆,针针细密而精致,典雅又大方。 徐方亭低头抚摸,喜不自禁,又赞一句:“真厉害!——不知道我们学校的长什么样。” 罗树戎忽然指着前头说:“之之,要不要给你们在北门合照?” 北门牌坊上书“沁南大学”四字,可谓校园的三大标志性建筑之一,另外两处便是校训和钟楼。 谈韵之侧头笑着说:“等你过三年后就知道了。” “借你吉言。” 徐方亭说完快步追上前面三人,把绶带挂谈嘉秧脖子上:“谈嘉秧,我们来照相吧。” “姨姨,这是什么?” 谈嘉秧努嘴低头,视绶带为毛巾,捂颈嫌热,就要拉开。他叫惯了姨姨,情急之下总会脱口而出,平常得特意引导才能听到一两声“舅妈”。 非必要场合,徐方亭也懒得纠正他。反正着急的似乎是谈韵之。 她忙按住他的手:“这是舅舅的奖品。” “为什么是舅舅的奖品?”谈嘉秧又开始枯燥的刨根问底,探索世界。 牌坊前比平常节日多了些人,实在等不到没人的时候,只能考虑后期处理。 谈韵之走到合适位置,戴好学士帽,抱起谈嘉秧,哄了几句让他配合戴绶带拍照。徐方亭和谈礼同站到他两边,王一杭不得不退开一步。 “谈嘉秧,看罗叔叔的手机,说耶。”徐方亭提醒位置。 “耶——!”谈嘉秧眯眼露齿,高举右手。 罗树戎摆了摆手:“小徐的脸给挡住了。” 徐方亭只能按低谈嘉秧的手:“低一点,挡住我了。” “耶——!”谈嘉秧的拍照程序一向标准。 罗树戎再度发令:“小徐,把之之的穗拨一下,挡住了。” “什么穗?”徐方亭望着谈韵之有些迷糊。 谈韵之晃了下脑袋,帽穗跟着调皮晃动:“这根。” 她抬手照做,离他的脸近了,莫名觉得笑容不怀好意,叫人恨不得揉平一脸笑纹。 “好了——来了——真棒!一看就是一家人!”罗树戎将手机调回竖直模式,“再拍一张啊。” 王一杭站他身旁看着,不自在换了一个站姿。 “不要再拍一张!”谈嘉秧说罢像泥鳅一样要滑下来。 罗树戎霎时懵然:“我只拍了一张呢。” 谈嘉秧这臭脾气,一时半会无法配合,谈韵之索性放弃,放人下来,顺道抽回绶带:“一张差不多。” 罗树戎点点王一杭,坏笑道:“要不要给你们三个来一张?” 他保研本校,还要继续呆一段时间,离情别绪比较淡。 “来吧。”王一杭很痛快。 徐方亭便站在中央,左右平均身高一米八多,害她矮得有点明显。 谈韵之的绶带重新回到她的脖子,接着是学士帽。 她忙还回去:“你戴上,你们两个刚好可以对称。” 谈韵之不情不愿重整衣冠。 王一杭笑着看他吃瘪。 谈韵之咕哝:“他比我矮,哪对称得了。” 王一杭说:“也就5厘米。” “我要再有5厘米就一米九了,比你高一个层次。” “幼稚。” 徐方亭赶紧叫停:“拍完我们去校训那吧,还是蛮热的。” “准备好了吗,”罗树戎摆出专业的样子,“我准备拍了,一、二——” 学士袍宽大,可以遮住犯罪痕迹,谈韵之悄悄揽上徐方亭的腰—— 他摸到一片微凉的肌肤,心头一紧,偏头一看,登时触电般抽回。 那是王一杭的手背! 王一杭也是诧然以对,有谴责、有鄙视、更有像他一样的无可奈何。 可能他的无奈更多一些。 他轻蔑地嗤了一声。 “搞什么小动作,”罗树戎不明就里吩咐,“快摆好姿势站好啊!” 徐方亭浑然不知,匆忙放松面部肌肉,旋即又摆上笑脸。 谈礼同负着中老年男人爱负的手,好奇又不忍直视地看了看两边,转头追谈嘉秧去了。 * 六月终,暑假来,七月出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 徐方亭搬了日常行李到颐光春城,准备接替谈韵之照料谈嘉秧。她看着他的行李箱渐渐塞满,日历也终于挪到出发的当天。 临走前,谈韵之回一趟榕庭居,再度和谈礼同关进书房。 “老谈,”他前所未有的耐心,坐在罗汉床上,望着官帽椅上的老男人,“你就当做是帮帮我。” 谈礼同撅嘴,嘲讽又委屈:“我想帮忙,可人家不让我帮。” 徐方亭和谈礼同的僵化关系一直困扰着他,时间紧急,一时没法调和。要怪就怪他当初搬走太决绝,看似痛快,实则埋藏了祸根。 他无奈道:“谈嘉秧的事她来拿主意,你帮陪着小孩玩就好了。” 谈礼同伺机要挟:“等你姐回来,你马上跟她离婚。” 两人担忧的根本不是同一个问题,谈韵之无语片刻,说:“放心吧,就算我不想离,人家也会逼着我离。小徐不是一般人。” 手机催促出发,谈韵之结束简短的谈话。谈礼同巴不得闲下来,又可以趁机上牌桌。 * 徐方亭和谈嘉秧都是第一次来机场。 拐上机场高速路,一路飞过好几架飞机,谈嘉秧探头张望,乐不思蜀。 徐方亭也好奇盯了不久,以前虽也见过,但从未这般近距离。 “还没坐过飞机吧?” 谈韵之开着车,忽然开口。 “嗯。”徐方亭到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沁南,省也没出过。但她已经不会以知为耻,总有别人不了解她却甚为熟悉的小角落。世界那么广博丰富,她可以像谈嘉秧一样慢慢探索。 谈韵之说:“寒假有空可以来找我玩。” 徐方亭不由看了他一眼,想检查诚意度似的,但他专注开车,看不出什么。 “寒假再说吧。” 谈韵之没再说什么,开进社会车辆停车场,找一个靠近电梯的停车位。 然后值机和托运行李。 告别时刻随着他手中的登机牌亮了相。 “是不是差不多进去了?”徐方亭扫了一眼全英文的登机牌说。 “嗯……”明明不热,谈韵之闲不住似的用登机牌扇了两下风。 两人望着对方,沉默了几秒。情绪流动,又很快戛然而止—— “姨姨,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正方形的通风口!” 谈嘉秧指着高耸的天花板兴奋大叫。 “抱一下。”谈韵之忽然说。 “谈嘉秧,舅舅要抱一下你,快过来。他要走了。”徐方亭忙拉回几步之外的小孩。 “……” 谈韵之看了她一眼,默默蹲下抱了抱谈嘉秧:“在家听姨姨的话,好不好?” “好。”谈嘉秧随口道,眼睛还是想瞄通风口。 他站起来,重新将她望住。 她莫名有些紧张,打破沉默:“我会照顾好他的,你放心。” “嗯,”他点点头,顺手撸了撸谈嘉秧的圆寸,“我进去了。” 徐方亭和谈嘉秧一起跟他说拜拜,看着他走出几步,准备进安检口。谈嘉秧吵着要去看飞机,等不及转身,徐方亭只能跟上。 没出几步,忽地察觉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没来得及回头,肩头便被紧紧箍了一箍。一股熟悉的气息拂来,她才没大声尖叫。 “等我回来。” 低沉的声音钻进耳朵,溜进心里。发顶给轻轻一碰,像一枚印章落下来。 然后一切便消失了,他的力度,声音,和可能的吻。只留下她一个人无措的心跳声。 第119章 谈韵之离开,徐方亭和谈嘉秧的暑假开始。 她给谈嘉秧多报了暑假班的乐高课和体能课,每周几节,打发时间,下午依旧去缪老师那里,晚上在楼下瞎玩。暑假每天作息跟上学差不多,就是需要大人陪伴。三个大人便轮番上场,上午是谈礼同,下午徐方亭,晚上叶阿姨。三人分工默契,生活节奏稳定,过去几天,榕庭居这个家暂时感觉不出少一个人。 当她晚上回到颐光春城,异常才逐渐浮现。 她已经有一年时间没在这里过夜,物品更替不多,那份熟悉感保留大半。以前最多半个月,谈韵之就会回到颐光春城,让房子变成了家。 这一次,谈韵之一个暑假也没出现,家还原成了空荡荡的房子。 徐方亭第一次独居,起先新奇又拘谨。虽然摄像头给拆了,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他曾建议她住主卧,床大,带浴室方便,反正年底才回来。她懒得折腾,等他回来还得搬走,跟被扫地出门一样。后来房子失去主人太久,她自然占地为王,渐渐“肆意”,除了主卧哪里都留下她的痕迹。 谈韵之虽没出现,倒是天天联系她,每周末打视频电话,看她和谈嘉秧。 也许初到异国他乡,一个人难免孤寂,他的消息频繁而琐碎。徐方亭最能明白这种感觉,当时初到沁南,她便是天天跟日记本说话。 谈韵之给她发卖相一般、好歹没糊的家常菜,一人的分量,如果没发,那就是吃跟之前一样的。走之前他找她恶补做菜技巧,他小学时候会划两铲子,后来懒了便忘记。他给她捣鼓过几顿,填饱肚子没问题。 她跟着他的镜头逛了一圈住所周围、家校沿路、附近超市和公园,每天联系断断续续,时间有限,没空吵架,既然比面对面时平和,甚至有点亲近。 谈韵之说得没错,四年下来,两个人的关系的确近似亲情。 暑气不减,暑假悄然消逝,开学不久便是教师节,徐方亭又收到谈韵之送的香槟玫瑰,这快变成了她的事业花。 她淡定收下,不淡定的是宿舍两个单身学姐,甚至惊动了隔壁同班宿舍。 女生宿舍一有关于异性的风吹草动,八卦便像病毒扩散,尤其师大阴盛阳衰,路上见到一个看得过眼的男生都难,更别说谈恋爱。 舍长绕着66朵香槟玫瑰走一圈,跟围篝火跳大神似的,对着手机呱呱念出花语。 徐方亭这才不淡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不可能吧,他当初告诉我像香槟一样,庆祝成功的。” 琦琦接话,嗔然一摆手:“拉倒吧,他就是忽悠你。” 舍长戳戳她的脑袋:“清醒点,是不是错过什么暗示了?” “哪有……” 路过的同学像嗅到鱼腥味的猫,四处嗅探:“谁啊?哪个帅哥?我们班的?年级的?学院的?” 舍长说:“算了吧,我们学院看得过去的男生早在高中就被预订了。” 琦琦说:“一个土豪。” 舍长和琦琦都知道有这号人,看过她手机里的照片,对他的“底细”略知一二,但从来没见过真人。 同学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苹果全家桶!” 是的,谈韵之在她的大学朋友圈多了一个难听却写实的外号。她们喜欢用男生们能送出的最高价值的礼物来编号。 她啼笑皆非:“叫‘小谈’啊!” 但没人跟着她叫,她们打趣“小谈”只是她的专属爱称,外人不能随意使用。 爱称别说“爱”,连“称”也算不上,她可从没亲昵地唤过他“小谈”。 徐方亭半信半疑收下香槟玫瑰,也陪谈嘉秧送走他的5岁。 比他小10天的小朋友已经升入小学,他刚开始懵懵懂懂的幼儿园大班生活。 据说6岁前是自闭症的黄金干预期,谈嘉秧正式进入“白银期”,现在混进同龄人小孩中,不至于第一眼看很另类,只是接触久了,会觉得这个小孩有点奇怪,固执、急躁和拖拉,一般不会想到精神障碍的问题。 她跟谈韵之商量,缪老师的课再上完大班,上小学课业繁重,应该没有时间每天跑。 她从缪老师那里得到相似的意见。谈嘉秧在集体中肯听指令,上课应该不大会有问题。如果担心能力倒退,可以每周上两节巩固一下。 同是6岁生日这一天,谈韵之的法院传票送到家里,章琳正式起诉要求变更谈嘉秧的抚养权。 他走之前约好了律师,徐方亭按他的安排走就好。如无意外,下个月会进行诉前调解,调解不成再上法庭——照两边的坚定立场来看,这场官司不打不行。 她办了师大的停车卡,开着谈韵之的帕拉梅拉穿梭,有时一天要跑三个地方:榕庭居/颐光春城、律师事务所和师大,路上不忘练英语听力,准备年底的六级考试。 谈嘉秧需求最机动,起了「Deadline」式的作用,变相让她更珍惜个人时间,注重输出和效率。 香槟玫瑰从绽放到花瓣边缘泛黄,便迎来了今年的中秋。叶阿姨休假,谈礼同带谈嘉秧去锦宴,她跟之前说过的,谈韵之不在,懒得掺和亲戚间的事,便留校和钱熙程一起。 谈嘉秧的幼儿园事务她对接得很好,从新学期服装订购、缴费到中秋手工,都是她亲自完成,就连班级群里昵称备注也直接改成“谈嘉秧舅妈+电话号码”。 谈礼同对她缺席中秋颇有微词,但也无可奈何。他们家的确需要这样一个理事人。 徐燕萍给她发来语音祝福,寒暄几句,发来一张图片问她知不知道这种钙片哪里有卖。 “我跟我们老板娘那里买了一瓶,她托亲戚从美国寄回来的,你韩叔吃了有用。” 她嘴里的月饼登时不再是月饼,成了酸不溜秋的东西。 “妈,怎么不给我买两瓶,我也抽筋呢。” 徐燕萍把起头的笑声也录进来:“年纪轻轻抽什么筋。” 她黯然一叹,改口道:“湖南冬天会不会好冷啊,我给你寄套羽绒服。” 徐燕萍说:“肯定比家里冷多了,年轻时候觉得没什么,就怕老了骨质疏松,所以要补钙啊。” 她赏着圆月,赏太阳那个人恰好给她发来祝福。 她心思一转,回复徐燕萍:“我以前东家去美国留学了,我问问他有没有空帮买一下钙片吧。” 徐燕萍反倒踟蹰起来:“会不会太麻烦人家了?” 徐方亭趁机问谈韵之,说是帮她妈买的,那边回复很痛快,还问她要不要加码。 亭:「不用,我还没骨质疏松。」 她马上又切回徐燕萍的页面:“可以买,我问过他了。” 徐燕萍立刻说:“你东家可真好!” 她想起旧事,说:“新年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人家的。” 徐燕萍来了劲:“我有说他不好吗,我说他跟你不配而已。” 她真是自讨苦吃,索性再吃一块月饼缓一会。 徐燕萍又来话:“看到好的羽绒服,帮我给你韩叔也买一件,回头我给你钱。” 她彻底放下月饼,呷了一口茶解解腻,冲手机说话时白眼翻得有点累:“我不知道要买多大。” 徐燕萍说:“就175码。” 她说:“我眼光不怎么好,挑不好看。” 徐燕萍说:“在工地干活也不用多好看,料子摸着舒服就行。还有买深色的,不容易脏。” 亭:「哦。」 徐燕萍交待完毕,心满意足转移话题:“中秋跟谁一起过?” 亭:「同学。」 “春节来我们那个?” “宿舍的。” 她切回谈韵之那边,投桃报李问:“国庆我给谈嘉秧买几件衣服,要帮你买什么吗?” 看着消息送出,她才后知后觉,人家不在国内。 于是,她撤回消息。 TYZ:「看到了。」 亭:「……」 TYZ:「要买。」 亭:「寄过去?」 TYZ:「留着我年底回去。」 亭:「好,买什么?」 TYZ:「买什么都行?」 亭:「好买就行。」 徐方亭有求于人,还有耐心跟他拉扯,只见他打出两个字—— 「内裤。」 “……” 那也用不着提前这么久未雨绸缪。 怕她不信似的,TYZ还补充一句—— 「家里的带完过来了,突然想起没库存。想起就跟你说一声,怕后面忘记。」 以前她即便帮忙整理衣物,也不会参与采购,不知道为什么磨出了老夫老妻的琐碎感。 对,她没觉得太尴尬。 即便心有别扭,隔着辽阔的太平洋,她也不会让他发现。 亭:「还要其他吗?」 TYZ:「没了。」 亭:「好,等你差不多回来我再拆了给你过过水。」 TYZ:「[拥抱]」 系统表情变大,动了动,又回归原来的尺寸。 她倏然想起机场那个仓促的“背后抱”,严格来说不算拥抱,她理解的拥抱是双向的,他没留给她半点反应时间。 即使给她机会,她慌乱过后便是困惑,恐怕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就像现在,她默默退出了聊天框。 * 徐方亭多开了一张银行卡,存谈嘉秧的日常用款。到了9月底,谈韵之第一次给的“订金”10万已经花光,包括谈嘉秧各种学费、她两个半月的“工资”以及各种“工作性”养车费等等。 她第一次到ATM插那张100万的卡。 密码是她们三个的出生月份。 她排了一下顺序:050911。 成功! 看来这人还算讲究,把她放在第一位。 卡里显示七位数不假,可能年中结算了一次利息,多出了一些零头。 若不是在学校机子操作,她都怕遭遇抢劫。 她没用过ATM转账,第一次先划了100到新卡。等确认到账,然后再划一笔自己的工资,一笔日常用。 现在手机银行方便,这样跑虽麻烦一点,总好过她开口问谈韵之要钱舒服。 国庆前夕,她回榕庭居看谈嘉秧,谈礼同在饭席上接了一条电话,脸色霎时大变。 挂断电话后,他好看着手机屏幕发呆,直至自动熄灭。 徐方亭好奇又不方便关心,默默低头扒自己的饭。 明明同桌的距离更近,谈礼同的消息绕了一个太平洋,先到谈韵之那边,然后才拐回来,解开了她的疑团。 “我堂哥走了。”他通视频跟她说的。她的午夜,他的中午。 “就是那个堂哥吗?”徐方亭其实不知道他的名字,仅凭样貌和关系记忆。 谈韵之说:“就我揍过的那个。” 因为那人对她毛手毛脚。 “他老婆是那个——”她其实也不知道名字,就记得那副嘲讽的嘴脸。 “对,第二任老婆。”谈韵之说。 徐方亭问:“怎么突然就、没了?” 谈嘉秧爸爸也是突然没的,葬礼时滑稽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谈韵之顿了一瞬的,突然凑近话筒,讳莫如深:“性病。” “……” 第120章 谈韵之的堂哥虽然没了,消息却一天一个样。 谈家亲戚炸开了锅,成帮结队一个劲往谈智渊家里挤,逮住近亲不撒手—— “性病到底是什么病啊,艾滋跟淋病梅毒又不一样的,不说清楚不给走!” “就是啊!要是艾滋还隐瞒我们那么多年,大家逢年过节都在一起吃饭!说得过去吗!” “这么多年一直用公筷,应该没事吧?” 艾觅贞披头散发,癫狂叫道:“吃饭也不会传染艾滋啊,广告上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人才走,你们就上来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这又说得过去吗?还有没有人情啊?” “那就是艾滋咯!” “你不会也得了吧?!” 艾觅贞愤慨而发,口水飞溅,吓得众亲戚退避三舍:“没有!我怎么可能会有!我都生了两胎,要有产检早检查出来了!” “那到底是什么病?!” “梅毒!”艾觅贞走投无路投降道。 “开玩笑吧!梅毒怎么会死人!怎么会死得那么快!” “那谁家的表亲得梅毒好多年,还没死透呢。” 谈智渊的死因众说纷纭,但身患梅毒是不争的事实,据说那条东西都烂掉了,可能也有一部分基础疾病的原因。 虽然排除艾滋的可能,这家人大逆不道,隐瞒传染病,坑害亲族的健康和感情,在家族中信任度大降,帮忙处理后事的亲戚也多有敷衍,有部分亲戚甚至偷偷安排体检,势必要自己查个明白才放心。 次日傍晚,谈礼同等徐方亭和谈嘉秧回来,负着手来到她们的玩具角边,神情闪烁,语带犹豫。 “明天之之的堂哥葬礼,之哥不在,你就、代表他出席吧。” 是了,她可是谈韵之正儿八经跟亲戚们介绍过的、年底领证的“老婆”。 徐方亭仰头看向他:“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没有,”谈礼同宣布了最艰难的部分,登时轻松不少,“人到场就行了。” 她问:“谈嘉秧要去吗?” 谈礼同顿了一瞬,可能想起谈嘉秧在亲爸葬礼干的荒唐事:“小孩子不用去,大人去就行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琢磨出几套黑白灰的穿搭,让朴素更加低调。 次日,她便坐上谈礼同的黑色辉腾。 谈家土地被征缴后,已没有独栋的房子,不然按风俗,灵堂也要像金泊棠那会一样,在自家摆三天。 告别仪式安排在殡仪馆,然后依旧前往“锦宴”赴宴。 殡仪馆占地辽阔,构型跟一般政府院子没多大差别,门口长梯连广场,周围分布几栋简朴低矮的现代建筑。 他们停车按标识前往礼堂。 路上长廊站着几个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在等待或者出来透几口气,还有一些着常服的在低头大扒盒饭,可能刚守了一夜灵堂。 幸好谈嘉秧没来,不然铁定要指着人家大声问:“姨姨,别人为什么要戴着白色的帽子?” 刚入礼堂,哀声阵阵,厅门关不住亲属们的悲痛。 谈家订了三天最贵的南苑厅,意味着徐方亭要代表谈韵之给他堂哥守夜。 直至步入厅门那一刻,徐方亭才看清那个人的大名:谈智渊,斯斯文文的一个名字,竟然爬满了梅毒。 辈分不同,她跟着谈礼同依次行了礼,便听见有人低声唤她名字。 她跟谈家亲戚关系生疏,即使有呼唤,用的也是“之之老婆”的名号。 她循声而望,只见迟雨浓敛着下巴小步过来,差点遗忘这位族谱外的外姓亲戚。 “雨浓姐,你也来了。”她低声说。 迟雨浓点点头,跟谈礼同寒暄几句,便把她拉到女眷的那一边说话。 “我能不来么,这里的菊花都是我的货。” 遗体和遗像围花都是白菊,谈智渊凑巧走在菊花盛开的秋天,竟像玷污整个秋天的菊花。 徐方亭点点头,只听那边又问—— “听说他死在女人身上的。” 徐方亭斟酌道:“说不定他是传染给不少女人。” “哎?不是,”迟雨浓几乎凑到她耳边叽叽咕咕,“你没听说吗,他死的时候,还插在女人身上——不是他那个新老婆,别的女人,小八小九小十几二十应该都有,他那个大烂人——女人吓软了,他还软不了,都拔不出来。两个人一起送到医院,女人还好好的,他就没救了。” 徐方亭讶然一瞬:“那么夸张,谈韵之没跟我说那么详细。——那就是猝死啊?” 迟雨浓厌嫌轻哼,仿佛隔着话语也黏到了脏东西:“反正梅毒是100%的。” 事到如今,谈智渊的真正死因已不重要,关键他得了脏病,这个标签就是化成灰也得带着。 “不提脏男人,”迟雨浓话锋一转,抱起胳膊语带揶揄,“哎,你竟然升级了,我都不知道,弟妹?” 迟雨浓是谈韵之亲戚中她最有好感的一位,徐方亭重视她的看法,可没亲昵到可以分享秘密。她猜不透迟雨浓有没有看穿她的假身份,登时觉得还不如当小阿姨时自在与坦率。 “雨浓姐,你还是叫我名字吧……” 迟雨浓锋锐道:“现在你帮他带小秧,他还给你钱吗?” 徐方亭只能如实道:“给……” 迟雨浓说:“还好,我以为确定关系之后,你傻乎乎给他当免费保姆呢。” “……”原来迟雨浓也跟谈家其他亲戚一样,只知其表不知其里。徐方亭松一口气。 迟雨浓看她神色微妙,轻轻搡了下她的胳膊:“他给你钱你就好好拿着,不拿是傻子。虽然我没养过小孩,也是知道小孩很烦的。靠爱发不了电,他那么有钱,你别手软。” 迟雨浓总叫她意外,这个表姐真是尖利又体贴,抠门又实在。 徐方亭道:“放心吧雨浓姐,我不会委屈自己的。” 迟雨浓随意应了声,又有谈家亲戚进来,便迎上去寒暄。 白喜事成了大型社交聚会,平常久不露面的亲戚无一缺席,交流近况或交换资源,偶尔感慨几句场面话,谈智渊英年早逝,留下三个可怜孩子云云。 艾觅贞哭晕了几回,被亲友哄回来后继续强撑精神给二胎喂奶。 谈家亲戚众多,自不必人人都留下来守夜,徐方亭排在第一晚。 迟雨浓本是不必守夜,白天顺手拉了几单生意,心里过意不去;再说谈智渊跟她和谈润琮一块长大,念着儿时情谊,便也留下了。 谈礼同身为长辈,更加不用守夜,但他的哥哥——也就是谈智渊的爸——上了年纪,熬不了整夜,免不了要亲兄弟替一下。他同样没走。 总之,人越多越好,再陪逝者一程,叫他不至于太孤单。 南苑厅整齐摆放着罩了白布套的椅子,守灵的亲戚安坐在上头,不像徐方亭小时候在仙姬坡看到的一张草席铺地板,孝子贤孙齐齐跪。 唯一相同的是当近亲嚎啕大哭,亲戚也得跟着嚎两嗓子。 午夜过后,渐渐有人打起哈欠,传染给其他人,大家伙一起费劲眯瞪眼。 玩手机也像传染病,只要一个人掏出来,其他人便会跟着悄悄低头。 唯一没低头的是在场唯一的长辈,谈礼同对电子产品沉迷度不高,不然也不会天天跑楼下打牌。 他东张西望一会,抱臂打瞌睡一会,时间并没过去多久。 谈礼同想了想,借上洗手间的空档,回车里摸了两副扑克牌。 “有人要玩这个吗?” 有个谈韵之的表哥嫌夜间盯屏幕眼酸,放下手机举手说报名。 迟雨浓被他来过来,只能投降说:“我只会玩‘七鬼五二三’。” 谈礼同怕再没人响应,边说:“‘七鬼五二三’就‘七鬼五二三’。” 迟雨浓不想对阵两个大男人,忙拉上徐方亭。 徐方亭以前听小童老师说老师们节假日也会凑一起打牌,但只是纯娱乐,不会真玩钱。她以前跟同伴也是如此,最多输了接受小惩罚,帖纸条画花脸之类。 她便跟着谈家人玩起来。 两局过后,谈家表哥忽然摩拳擦掌:“热身完毕,下一局我们开始玩真的了。” 谈礼同点头。 徐方亭又在懵懂,只听迟雨浓问—— “一局多少?” 谈家表哥说:“20行吧?三舅?” 谈礼同说:“20就20咯,小就小一点,玩多几局。” 迟雨浓说:“好,我没问题。” 徐方亭:“……” 她恍然大悟,这是变相赌钱呢。她在学校一餐饭都吃不上20块,今晚不知道要输掉多少顿饭。 谈家表格忽然说:“表弟妹不打吗,之之那么有钱,怕什么?” 她只犹豫一瞬,人家还以为她弃局。 谈礼同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说:你代表的是谈韵之。 她就着话头道:“玩啊,为什么不玩,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他的。” 谈家表哥拿出手机记录牌局,赢勾输叉,四个人分别写:我,三舅,雨浓表姐,之之老婆。 四人将两张椅子相对拼一起当牌桌,围坐两边便开了局。不多时其他亲戚百无聊赖过来围观,或在局后点评两句,或替输家后悔。一堆人围在一起,跟徐方亭在仙姬坡看到一堆老头聚在榕树下打牌没什么两样。 “七鬼五二三”是既快速又简单的扑克玩法,没多久就能打一局。 迟雨浓像她坦言那样,只会玩这种,但也玩得最好,10局赢了6局;徐方亭4局,1局跟她同分,平局,正收入也算赢;谈家表哥1局;谈礼同,鸭蛋。 谈家表哥忍不住打趣:“三舅,之之说你天天打扑克,竟然比不过两个生手的妹妹,不得不服老啊。” 谈礼同不太爽快地笑两声。 徐方亭看他那表情灰败如土,生怕他惊厥昏倒,便说:“他给我们放水呢。” 迟雨浓也说:“是啊,我看他们天天玩的也不是‘七鬼五二三’。” 谈礼同服帖了,爽快地给她们掏钱包,豪言壮志道:“再来!” …… 徐方亭这一晚算是挣足了“夜班费”,谈礼同请人陪玩似的,倒贴了一笔。 他看着她,不情不愿说了句:“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 她看在谈韵之面子上,没伺机嘲讽,收敛锋芒道:“走运。” 谈礼同第一晚开了先河,第二晚便有人发扬光大,连□□也捎来了,反正吵不醒白菊中间那个“人”。 守灵之夜,聚众赌博,简直有伤风化,但没人斥责他们,这点还是毛毛雨,更有伤风化的事,是近亲们做的——他们差点在告别仪式上大打出手。 出殡当天,捧遗像问题引起一轮见怪不怪的争执。谈智渊和前妻留下了一个女儿,应为长女,艾觅贞生的一胎是长子,按传统应该长子来捧,但平常大家都叫长女做老大,他可是实打实的老二。 最后谈智渊父亲当机立断,说让老大捧,老二刚3岁,万一把遗像砸了可倒大霉了。 亲戚悄声议论:他宁愿让孙女来捧,也不想让艾觅贞陪着老二走前面,原来这媳妇竟没办过婚礼没打证,名不正言不顺,用谈智渊的话就说“自己凑上来的”;谈智渊的死亡证明都是当爹的去办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惨啊! 这边刚说完,那边捧遗像问题还没完满解决,又闹出新纷争:艾觅贞的儿子跟谈智渊户口,女儿跟自己;由于是谈家“编外人员”,她只拿到一套谈智渊当“青春赔礼”的房子,其他商铺、现金和家族公司的股份,一分钱也拿不到。 艾觅贞登时坐地嚎啕,差点上演以头抢地:“你们谈家人就懂欺负人,这日子没法过了,还不如陪我老公一起死了!” 场面混乱,徐方亭和迟雨浓挤不到漩涡中心,实在无力相帮。 迟雨浓转头轻轻嘱咐:“看到没有,白给谈家生了两个孩子,能拿钱的时候绝对不要谈感情。谈家人那么有钱,割几两肉不要嫌疼。” 徐方亭只蹙了蹙眉,说不出话。 谈家亲戚有人上去搀扶,有人劝长辈顾全体面,现场哄哄闹闹,哭声连天,乍一看跟其他礼厅的亲属们没什么不一样,同样的情绪崩溃,同样的无法体面,也同样以一顿丰盛的宴席结束葬礼。 第121章 徐方亭把葬礼经过复述给谈韵之听,包括在谈礼同那里赢了多少钱,简直比当年拿工资还得意。 TYZ特意录制的声音也无法掩饰笑意:“之前我还怕你们吵架,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你了。” 亭:「还好,他平常也不爱管事,吵不起来。」 她就差没直接说谈礼同是条懒虫。 TYZ:“戳不动你就直接骂他,像骂我那样,不用给我留面子。” 亭:“我什么时候骂过你,都是就事论事。” TYZ:「谈嘉秧笑眯眯.jpg」 表情包还是2岁左右那一张,徐方亭给他发了最近的,那边立刻做了升级。 她叫他等一下,开门收快递,他的国际包裹到了。他预计得没错,国庆期间到达,直接把地址填了榕庭居,她不必跑回学校一趟。 箱子既大又沉,内有乾坤,她迫不及待在玄关开箱——其实也怕箱子弄脏了叶阿姨早上拖干净的地板。 钙片,有了,不多不少的瓶数,给泡泡纸裹得很紧实,只占了很小的空间。 她随意扒拉其他东西,隔着泡泡纸只能看到一个大概,不敢贸然打开。 亭:“箱子里面还有其他东西,是要给谁的吗?” 单单寄几瓶钙片实在有点亏,他可能顺便替亲戚捎点什么东西。 TYZ:“有一条给老谈的皮带,其他都是你的。” 亭:「我也没点呀……」 TYZ:「新版谈嘉秧笑眯眯.jpg」 徐方亭逐样掏出来。 先是一只圆形的挎包,正面一条“绿红绿”的织带顶着“双G”金属LOGO,她往身上比划一下,蛮配她平常的运动休闲装。 然后是一批护肤品,各种瓶瓶罐罐和面膜,英文名字她即使背得下来也不会念,别人靠瓶身认功效,她得先辨认上面的单词。 另外几罐东西颜色比较花哨,摇一摇还有声响,上面的单词她懂:CHOCOLATE。 亭:“巧克力给谈嘉秧的吗?” TYZ:“小孩少吃糖,会坏牙齿。” 那还是给她的。 徐方亭兀自一笑:有话不好好说,果然是别扭小东家。 楼梯传来脚步声,大概是谈礼同睡醒午觉,准备开始下午场的“扑克大赛”。 他在走廊口探头,好奇又鬼祟:“那么大的包裹。” 徐方亭应一声:“你儿子寄回来的。” 谈礼同努了下嘴,语调莫名酸溜溜:“给你寄那么大的包裹。” 她低头抿嘴,憋住笑意,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两人一脉相承的别扭。 她三两下找到一个贴了便笺纸的盒子,撕下谈礼同的名字,起身递过去:“他说这个给你。” “噢,还有给我的东西啊。” 谈礼同霎时换了一个人,笑意渐渐浮上眼角,接过盒子立即开箱。他抽出旧皮带换上新的,还不忘笑吟吟挤兑一句“臭小子”。 他直接扔了旧皮带,忽然说:“一会去打牌吧。” 她起先以为不是跟自己说话,洗了手把巧克力送冰箱冷藏,怕途中运输化了一些。 可客厅确实只有两个人。 她便说:“一会我要送谈嘉秧到缪老师那里。” “我替你送过去,”谈礼同说,“你替我打赢那个新来的老嘢,赢多少我给你双倍,输了我不用你出钱。” 徐方亭默了默,说:“你儿子给我的‘工资’够多了。” 谈礼同用力摊手说:“钱哪会嫌多呢?你说是不是?” “我要是放着谈嘉秧不管,跑去打牌,你儿子会骂我。” “你不说,我不说,不就没人知道吗?” “谈嘉秧会说。” “他哪会说,说了谁信,”谈礼同十分固执,“别说了,跟我去,那个新来的老嘢实在太嚣张,杀杀他威风才行!” …… 徐方亭就这么扛不住老东家赶鸭子上架,坐到了棋牌室他平常的位置。 谈礼同给牌友介绍说:“我要去送外孙上课,她替我打几局,回来我再接上。” 其中一个阿公道:“老谈,你还搬外援啊!” 谈礼同说:“什么外援,家里人。” 另一个阿公灵醒道:“嗬,看年纪跟你儿子差不多大,是不是你儿子的老婆啊!” 谈礼同不置可否:“这是小徐,读师大的,以后出来当老师。” 这些退休阿公们偶尔会聊起自家情况,但又不会像亲戚一样过于八卦,保持一种陌生人间的疏离。他们的儿女大多在上班,平常工作日早出晚归,难得露面。他们也许听了很多别人儿女的鸡毛蒜皮,有可能在路上碰见却不知道原来是牌友的儿女。 徐方亭以前充当小阿姨露过面,一年不见,他们可能没印象了。 她进退两难,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阿公们没有谈家人那般挥金如土,打的基数很小,娱乐为主,刺激为辅,徐方亭第一天的确赢了点小钱。 谈礼同喜上眉梢,兑现承诺给她翻倍。 第二天她再去牌桌,放了点水,没赢太多,阿公们乐呵呵叫她“小徐老师”,让她明天再来,反正国庆假期还没完。 第三天谈礼同再怂恿她去,她死活不干了。 “你儿子让我照顾谈嘉秧,不是照顾你的牌友,”她说,“我不想去了。” “为什么不去?”谈礼同把她指挥上了,有点恨铁不成钢,“轻轻松松就能赢钱,你是不是不开窍?” “坐太久我怕屁股生疮。” “……” 徐方亭说了一句大实话,可谈礼同好像有哪里不对劲,面色跟真的屁股生疮似的。 趁着两人关系好像有所改善,她改口道:“谈嘉秧抚养权的案子准备诉前调解,我要准备一下。” 谈礼同依旧不开心:“有什么好准备,理亏的是他们啊!” 他依旧奉行无为而治的政策,徐方亭懒得费口舌,转头跟他儿子聊微信。 亭:「师大有个星光孤独症儿童服务中心,公益性质的,我加入里面当义工了。」 她跟他简要说明义工工作内容,主要是协助举办活动或讲座,给在残联注册的孤独症家庭提供喘息服务,协助师大孤独症研究中心的相关工作等等。 亭:「跟你说一声,应该不会占用谈嘉秧那边的时间。」 TYZ:「占不占用是其次,怕你扛不住。」 徐方亭骨子里有股倔性,能把他的关心催化成激将,当下不服:「你本科拿下那么多奖励,什么国家级课题、建模大赛,也没见你扛不住。我也可以。」 TYZ:「嗯?你怎么知道?」 毕业典礼时他只是作为代表登台致辞,回忆过往、展望未来、感谢母校,并没像奖学金答辩那样逐项列举个人成就。 她头皮发麻全招了:「网上随便搜了搜。」 TYZ:「你怎么不直接问我?」 亭:「你也没主动跟我分享。」 TYZ:「你又不给我奖励。」 徐方亭上次的确没回应他那个系统拥抱表情。 她摸出一块他寄回的巧克力,拆了包装纸,准备咬一口开始“拖延大法”。她灵机一动,拍了一张手执巧克力的照片—— 亭:「奖励[图片]。」 TYZ:「谈嘉秧张大嘴.jpg」 TYZ:「啊,等投喂。」 徐方亭默默一笑,在心里接过他的话头,便不再往下说。 偶尔的小暧昧像止痛药,治标不治本,多少能调剂照料小孩的枯燥。 没人会把止痛药当饭吃,也没人不怕它的副作用——徐方亭这就出现了。 她竟然会回头重读这几句话,明明才刚结束不久,甚至产生截屏分类保存的冲动。 类别就是TYZ,不会跟其他类别有重合。 * 十月下旬,冷空气还没来袭,徐方亭只换上长裤,短袖利索留在身上。 谈智渊家的事还没完结,前妻杀回头想要女儿的抚养权。谈智渊父母就一个儿子,自然想留下他的每一个骨肉宝贝。看样子免不了一番混战,看谁先把谁告上法庭。 诉前调解这一天,徐方亭特地请了半天假赶到法院。 谈嘉秧依然在安稳地上学,全然不知道即将面临的分岔路口,或者是直通大道。 徐方亭还没把调解室的椅子坐热,恍然发现“诉前调解”实在太过书面文雅,到这里可以简化成“吵架”二字。 先是谈礼同拍桌大吼,使出浑身解数演绎家长权威:“当初是你们先抛弃小秧,怎么好意思回头要抚养权?” 章琳斗气十足:“是我儿子的主意,他一意孤行,干我们什么事,我们又不知情,以为只是让小秧在你们家过暑假。送走小秧我也很舍不得,还去看他了,你们还拦着不让见。——就是这个小保姆。” 调解最好的结果是“出让”探视权,让他们每个月来一次,像以前那样,但抚养权万万不可。 这场官司十有八九要打起来,徐方亭忍着没回击。 谈礼同说:“什么小保姆?!她是小秧舅妈!” 徐方亭:“……” 章琳放肆地翻白眼:“说我们家抛弃小孩,当初你女儿不也抛弃他了吗,最艰难的头两年还是我们两个老人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你有给小孩换过一次纸尿裤吗?我猜你这么懒,肯定不会。” 谈礼同怒不可恕:“润琮要不是跟你们生活得产后抑郁,她能放弃抚养权吗?” 谈礼同和章琳两方代表似的,一直在说车轱辘话,别说徐方亭和金韬儒,就连调解员也差点插不上嘴。 调解宣告失败,只等法院择日开庭。 徐方亭出了调解室便给谈韵之打语音电话,她的中午,他的午夜,刚好是合适通话的时间段。 通话才刚接通,后面走出来的章琳就把她骂上了,简直想喧宾夺主,取代她跟谈韵之说话。 “别以为你是小秧舅妈,法官就能把孩子判给你们小两口,爷爷奶奶才叫至亲,”章琳叫嚣道,“你这个外来媳妇,心术不正,就是为了钱,你的婚姻就是一场假话。” 在调解室时,徐方亭怕说错话,落了下风,一直让谈礼同发言。 这会出了那道门槛便无所畏惧,一局不赢再跟她吵第二局。 她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你在我们卧室装摄像头了吗?” 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间一直在走,但没人理会。 章琳哑火片刻,她的“粗鲁”和直接杀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徐方亭趁热打铁:“在他爸爸的葬礼上,小秧舅舅就说了在备孕,不能喝酒,你忘记了吗?不要紧啊,你家亲戚劝酒,有印象,会提醒你的。” 别说是章琳,就连谈礼同也诧异不已,从未见过如此直攻要害的招数。 章琳到底比她多吃几十年的盐,急中生智道:“嘿,说得人家对你那么深情,怎么结婚连个戒指也没戴?人舍不得给你买吧?” “……” 徐方亭下意识蜷起五指,像小时候被同学当众指出衣领磨出烂口还舍不得丢弃。 章琳翻了一记白眼,跟金韬儒以及律师一块离开,边走边嘀咕:“好担心小秧的情况,在那样的家庭生活那么久……” 谈礼同瞪了章琳后脑勺一眼,状似跟她说话:“把东西买上,做戏做全套啊。” 徐方亭:“……” 她复盘这一局,竟然败在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也怪她从小在仙姬坡,没见过几个带婚戒的人,谁能想到结婚还一定要戒指,戒掉墙外烦恼吗? 她后知后觉看了一眼手机,不禁吓一跳:通话依然在默默计数。 “哎?你还在听?” TYZ似笑非笑:“一直在听。” 徐方亭在别人面前当舅妈时气场强大,被他知道登时萎顿。她看到谈韵之就意味着这人能看穿她的伪装,她根本不是货真价实的舅妈。 她平抬手机,对准话筒口说:“我瞎说的,你别介意。” 第122章 进入11月,沁南白天是夏天,晚上变秋天,街头校园穿薄穿厚的人都有。师大的异木棉又迎来花开季节,徐方亭在一片花海中毫无悬念摘取了国家奖学金,终于可以更新和谈韵之暗戳戳PK的表格。 谈韵之那边气温进入个位数,穿上了羽绒服,今年的第一场雪翘足可待。 徐方亭读过不少关于雪天的感受,或浪漫或淳朴,她从小在岭南长大,一年只有3.1个季节——冬天只有大概一周或半个月的时间——对“雪”最真切的感受是冰箱内壁结的霜。薄霜摸上去密密渣渣,很快融化在掌温下,只余硬实的冰层,从未感受到松糕般的厚度。 按照往年天气,进入11月之后,沁南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太阳,然后不疾不徐入秋,她让钟点阿姨趁晴天把主卧被子晾晒一遍,谈韵之留下的衣服该洗的洗,该晒的晒,等他下个月回来。 这个月除了谈韵之的生日没什么大事,隔着一个太平洋,大事也化成小事。 TYZ往朋友圈更新一条动态:「终于22岁了。」 简单的5个字,徐方亭看得心跳怦然,惊多于喜。尤其看到罗树戎在下面回复“终于可以领证了”,她的微妙升级成了不安。 他的回来不仅仅意味归家,更意味两人捆绑的日子越来越近。 她给他按下一个赞,退出了朋友圈,谈韵之的视频却来了。 照常聊天气、学业和谈嘉秧,他今天赶due,没空买蛋糕,跟她聊一支烟的时间,还要继续奋战。 他开头和结尾都在强调自己22岁,末了,话锋一转,近乎一针见血:“你要、回老家拿户口本吗?” 当初谈判时毫不怯场,可能5个月没有直接的经济往来,交易变成近似交往,她无形期待更多,不安也在增加。 “不用,”她说,“我户口转出来了,问学校要首页就可以。” 她含蓄跟师姐打听到了,学校会给一张集体户口首页的盖章复印件,有效期1个月。她打算待他回来前一周办理即可。 “噢,忘记了,”谈韵之在室外,气息不时化为白雾,“你顺便迁进来吧,户口在一起比较方便,去派出所办一下市内移居就好了。” 徐方亭之前迁来学校只是图以后办事方便,没什么纠结的过程;现在即将和那人迁进同一户口本,总感觉不太对劲。 大概因为户主不是她,本子里面她是附属关系:妻。 “离的时候我是不是会被打回人才市场?” 外面到底不如学校踏实,她总担心突然“黑”了。 他的叹息化为有形的白雾,他显然敛了下表情:“到时候你都是有房人士了。” “……” “这还没领第一个证,你就惦记着第二个……” “不然还当真吗?” 她脱口而出,警告自己,把困惑抛给他。 他眼里的温存一点点融化,用指节蹭了一下鼻子。 徐方亭忽然觉得没意思,像拷问他真心似的。生日本该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她垂眼自嘲一笑,旋即换上面对谈嘉秧时不设防的温和。 “你快要回去忙了吧,”她笑,像个善解人意的服务员,“生日快乐。” “回去详聊。”他表情有所松懈,挤出一个笑。 视频挂断,她回头去给他的生日动态留了一枚“蛋糕”。 月头徐方亭照旧从谈韵之卡里划2万“工资”,5个月下来,她陡然变成存款十来万的“小富婆”。 这个学期开始,她的学费已经不用走绿色通道,徐燕萍问过几次要不要生活费,她亦是婉拒。 她好像真的从仙姬坡那个家独立出来了。 以前她构想过很多次“有钱我会干什么”,买很多的书,见到大于20块的不会再犹豫;买很多好吃的,进店随便拿,不用看价格;买质地很好的衣服、走很远也不累的鞋子…… 等她终于勉强够上这样的水准,基础物欲早已在积攒财富过程中得到满足,扩张成更庞大的欲望:她想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属于自己的房子、载她自由穿梭的汽车…… 她深知此次挣钱的方法不合常规,安慰自己好歹不伤天害理。想到以后不会这么继续“财源滚滚”,她开始萌生理财意识。 谈韵之的书柜上有相关书籍,她便问他要推荐清单。 后来发现人家从小学就开始拥有的理财意识,她竟然上了大学才入门,以前全凭仓鼠本能,有一点囤一点。 转入12月,徐方亭自己捣鼓基金,每个口袋放一点,每天睡醒看一看,红了马上起床,绿了萎顿一会,大半个月下来,钱妈妈生出来的钱宝宝可以换一个月的水果牛奶,她再次涌起抓住命运的踏实感。 下旬,圣诞氛围隐隐弥漫,沃尔玛门口搬来一棵小型圣诞树,布置焕然一新。 抚养权的官司元旦前开庭,之前两人约好,他回来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就领证,落实关系,省得章琳在这方面做文章,一口咬定她只是小保姆,假结婚是为了帮谈韵之要抚养权。 谈韵之那边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他在租房门前堆了一个小雪人,发视频请她和谈嘉秧远程看雪。 谈嘉秧难得集中了一会注意力。 她买了新牙膏,做完他回家最后一项准备,照常上自己的课。刚考完英语六级,她英语课上得有点散漫,虽然还是抢坐前排,却没怎么听课。两只手兜进口袋取暖,垂眼对着课本发呆。 积极分子上课如此,总体氛围更不必说。英语老师看不过去,岔开话题,说既然大家都这么困,就一起来读书醒醒神。 “那么就从这一列开始吧,”老师往徐方亭旁边一列隔空锯了锯,“课文一人来一段。” 徐方亭学渣式松一口气,幸好没叫自己。 钱熙程可没那般幸运,第一个就被点了。 醒神的是被选中的,其余暂时逃生的依旧昏昏欲睡。 那一列同学如土拨鼠冒头,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朗诵。 徐方亭听见许多陌生的声线,唯一的共同点都是口语一般,连她自己的也是。 直到最后一道声音传来,别说是她,就连班上闲余目光,也统统集中到声源。 那是一道舒缓而稀罕的男声,一口美音随性而地道,一个小段落流畅念下来,叫人听不出非母语的干涩。 而徐方亭曾在手机录音里听过成百上千遍。 本来应该还在飞机上的人,突然捧着一本不知谁的书在教室后,她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还傻傻地低声问钱熙程:“是他吗?” 钱熙程笑道:“你说呢。” 她扭头死死盯着那人,只见他吐出最后一个单词,放下课本,往她这边扫了一眼。 她嗓门发哑:“就是……” “口语真漂亮,”老师忽然说,“同学,你不是我们班的吧,长那么帅我还对你没印象,实在不应该。” 不少女生窃窃发笑,转头跟同伴说悄悄话;男生好奇打量一眼,不屑嘀咕几句。 谈韵之失笑坦诚:“不是。” “难怪,”老师打量全班一眼,大声问,“是谁的男朋友,出来认领一下?” 钱熙程笑着碰了碰徐方亭的胳膊肘。徐方亭双颊发热,低头盯着课本,嘴角不禁勾起。 “没人认领的话,”老师开玩笑道,“一会下课我帮挂上师大表白墙去啊!” 笑意从一个角落扩散到全班,驱逐了她们的睡意。老师言归正传,继续把剩下的内容讲完。 徐方亭看到的每一个字母都成了笑脸。 下课铃敲响,一会没课,钱熙程便说自己去图书馆。徐方亭还得继续等大部队离开教室,才收拾好课本,往后门走去。 幸好有课堂缓冲,不然如果他课间出现,她可能会捺不住冲动奔向他,一下子暴露心底的秘密。 “你不是说明天才到吗?” “你刚才为什么不认领我?” 两个人异口同声。 徐方亭嘀咕:“你又不是……” “行……”谈韵之自嘲一笑,分不清失落还是自得,望了眼其他地方,“我是升级版。” “走吧……” 下一堂课的学生陆续进教室,她避过人流往门外走。 谈韵之走在她后头,虚揽她的肩头,给她挡着点横冲直撞的年轻人。 出了教室门,他才后知后觉拎过她的双肩包:“我帮你背。” “啊?也不重……” 可书包还是滑向了他的肩膀。 徐方亭猛然想起这会要是在美国,他早该睡下了。 “你要、休息一会吗?” “看见你就睡不着了。”他说完才失笑望向她。 “……” 小半年不见,也不知是不是那边风气开放,他说话也露骨许多。这是网聊时鲜有的风格,如果她是一个忠贞守候的妻子,估计得怀疑他的操守。 徐方亭带他晃了一会校园,依旧点了奶茶坐荷花湖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只不过这回大白天看不到情人桥上的情侣。 聊天氛围比以前热烈一些,他留学见识的世界,她当义工关怀的家庭,两人清晰诠释了“知交”的含义。 他执意跟她在食堂吃饭,不愿回家,她只能遂了他的意。 “明天你几点有空,”谈韵之滑掉手机相册,点开微信,“我约号。” “看什么病?”刚才气氛太像朋友,徐方亭一时回不过神。 “领证。”他看着她迷茫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 在这边办事都得预约,不然没号白跑一趟。 徐方亭吸了一口奶茶杯,空隆隆的声音提醒她吃饭前就喝光了。 她手痒地搅了搅吸管:“10点上完第二节 课。” 谈韵之点开预约入口:“我约11点的。——刚好有,约好了。——证件都齐全吧,户口本,身份证?” 她随口应过:“是不是要拍个证件照?” “对哦,”他下意识点开地图准备搜索照相馆,旋即反应过来,这里是她的主场,“校门口可以照吧?——我们现在去。” “那么急吗?”她又感觉到催促的力量,莫名心慌。 “明天直接过民政局,不用再磨蹭,”谈韵之说,“免得夜长梦多。” “……” 徐方亭便跟着他从食堂到校门口,一路恍惚,比进了客场还严重。 傍晚时分,校园及周边较为热闹,照相馆兼复印广告店的小商铺里,挤着几个复印资料的学生。 老板正在给一批蓝底2寸照排版,抽空问她们要是否需要帮忙。 谈韵之说:“拍证件照。” 老板问:“办什么证件,身份证还是护照?” “结婚照。” 周围有稚嫩而好奇的目光扫来,其中两个女生用文件纸掩着说悄悄话,仿佛结婚是惊天动地之事。 “噢!”老板抬头打量她们一眼,笑意自然浮现,重复低喃,“拍结婚照……好的!” 他点击打印,伸手去接机子吐出来的相片,利索帮别人切好装袋。 “拍结婚照……” 他又自言自语一遍,走到角落的摄影棚,快速把蓝色布景升上去,拉下大红的那面,给原来那把凳子多添了一把。 “来,坐着。” “衣服、这样可以的吗?” 徐方亭穿了一件米白色翻领外套,没有白衬衫那般正式,但也不算随便。 而谈韵之凑巧也是同色夹克,似乎刚刚好。 老板说:“没事,你们要是想换成模板里面的衣服,一会我给你们P。” “不用。” “不要!” 两个人又异口同声,当然比较凶的那个听起来相对明显。 老板呵呵笑,吩咐坐好,给她们调整身姿。 “女生往男生那边靠一点……哎,对了,亲密一点,不要搞的像陌生人嘛……男生因为靠一点,差不多搂到腰的距离……对,就是这样……距离量好就行,一会再搂哈……” 镁光灯闪烁,徐方亭眼前一白,恍若梦境,连听觉也屏蔽了似的。 老板拍了几张,边修图边嘀咕:“我还从来没有修过这么不用修的结婚照……” 等拿到4张照片,谈韵之问:“你拿还是我拿?” “你拿。”徐方亭看一眼就撇开了。 他便塞到钱包里收好,兜钱包时习惯性看她一眼,那边嫌烫眼似的,又转开脑袋。 两人步出照相馆,冷天暗得快,路灯已经开始兢兢业业工作。 谈韵之问:“今晚回颐光春城吗?” 如果他们走常规路线,今晚应该是最后的单身狂欢夜。 但明天之后,他们却依然单身。 徐方亭说:“我明早8点有课。” 他没多说什么,点点头:“明天我来接你。” 两人在女生宿舍大门口分别,比其他情侣少了亲吻和拥抱,比异性好友少了自然和松快。 徐方亭今晚本打算上自习,回来撂下书包,坐书桌前发了一会呆,刷了下微博,看一条博文等于没看,中心意思过目即忘,然后继续发呆。 她枯坐2个小时,忽然又跌入那种“我只是太懒,我没有崩溃”的心境。 她早早洗澡吹头,把自己扔床上,直到舍友陆续回来,宿舍统一熄灯,也毫无睡意。 舍长轻轻打起呼噜,她默默听了许久,然后靠着墙壁盘腿坐,鹅绒被披在身上。 她只当领一个证,在更传统的意义里,她却是把自己嫁出去了。 可是她既没有“嫁出来”的来路,更没有“嫁出去”的去处。她两头不着,把自己悬空了。 艾觅贞以头抢地的身影无端浮现眼前,决绝又狼狈,她花费三年,冒了两次风险,生育两胎,也锁不住一份普世意义的幸福。 她徐方亭只不过提供了一种照料服务,谈韵之真的就待她与众不同吗? 她突然厌烦这种心情,给一个人牵绊了的拘束感。以后若想结束,如果对方不同意,还得费尽心思劝说,明明腿长自己身上,锁链的另一头却在对方手里。 或者说不是厌烦。 她往墙壁轻砸了两下脑袋醒神,摸出手机又呆了片刻,慢慢打字,发送:「谈韵之,我有点害怕……」 第123章 半个小时后,师大女生宿舍区的围墙边多了两抹人影,一里一外,冰棍般并排胶着,实际上只不过夜色模糊了她们的边界。 这在夏天并不少见,不少情侣熄灯后递个东西,顺便黏糊一下。围墙边草地依稀秃了几条小径。 12月转凉,愿意做“冷鸳鸯”的便少了一些,更多可能猫在宿舍的楼层阳台上,叽叽呱呱跟对象打电话。 谈韵之接到徐方亭没头没尾的“害怕”,吓坏了,以为她碰到危险。他立刻拨出视频,却被挂断。她说室友都睡了。 他大概反应过来,下意识问要不要见面,哪怕已近午夜。得到心有灵犀的回应,他便过来了。 两人脑筋可能全用在其他地方,忘记最残酷的现实:女生宿舍有门禁,晚上11点就关大门,只进不出。 “冷吗?”他下车时让她裹件厚衣服,但她底下还是薄睡裤。 “不冷,你呢?” “不冷,”谈韵之说,“车开不进来,我从校门走过来就热了。” 她点点头,兜着两手,隔着铁栅栏望着他,一时分不清谁探谁的监。 她们并不是面对面,而是不自觉往围栏柱子上靠,间接挨在一起聊天。 “害怕什么?”他还没得到一个明晰的答案。 “就……”她罕见犹豫,“明天……不是,一会天亮后……” 午夜已过,现在已经是约定的日子,12月21日,这个对称的日期将会出现在那本可能的证件上。 谈韵之愣了一下:“怎么突然害怕了?” 校园巡逻车驶过,车头灯和值班保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划过,又渐渐走远。整座校园好像只剩下她们两个睡不着的人。 徐方亭把口袋往下压了压,看着他:“你之前答应我的条件,还都能做到吗?” 他稍显意外,但却耐心说:“房子是吗?” “领第二个证……”她往上瞧着他,适应朦胧后似能感觉清楚他的表情,“你会回来的吧?” 谈韵之顿了片刻,想起上个月生日,她纠结的是同样一个问题。 “要解除关系恢复自由,你才踏实是吗?” 徐方亭没有吱声或点头,站姿适合望向校道远处,她便这么做了,仿佛在等待下一辆巡逻车。 她的臂弯忽地给轻扯了一下,手被他拉出来握住,像进了一个恒温的口袋,更为暖和。 她一时茫然,挣扎竟不是第一反应,好像也挺舒服的,索性放任不管。上一次他拉她已经是两年前,她忘记了什么感觉。 “小徐,”怕吵到一楼的同学,他声音一直压低,有股莫名的亲昵和温柔,“平心而论,我当东家那几年,对你还不错吧?” 这回她没逃避,清晰地应声:“嗯。” “我对阿姨都能这样,”他说,“对自己老婆肯定不会差——我知道不是真的——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好吗?” “明天、白天领了证,”她不置可否道,“把离婚协议也先签了,可以吗?” “但那东西,不领离婚证也不会生效啊。” “我知道!”她有些焦急,抓了一下他的手,或说想掐他似的,用上了劲,“你总得让我看到诚意,好么?” “……” 谈韵之抬头看了眼,城市的天空一直是橙灰交叠的颜色,两三颗星子在寂寞闪耀。 他的手给摇了摇。 “谈韵之!”她着急多于哀求,永远不会让人看见她服软。 徐方亭的脸蛋忽然给他的指节刮了一下,转瞬即逝的温度令她怀疑刚路过了一片树叶。 可能5个月“逍遥”在外,没帮上她什么忙,他于心有愧,一晚的好脾气持续涨潮:“登记完就把财产约定协议和离婚协议一起签了,行吗?” 她终于稍微松口,应了一声,也后知后觉抽回手,略带埋怨:“说了不要莫名其妙碰我……” 半年一见,谈韵之很难发火,只是有些委屈:“怕你冷……” 她还是把手兜进口袋,像保护自己一样守着界限。 路灯倏然调暗一度,两人同时抬头看,像发现天空突然飘雨似的。 谈韵之先低头:“我觉得我一直对你挺大方的,你为什么那么害怕我不守约?” 徐方亭反问:“你在法律上跟人绑定在一块,以后起码要对这个人负一定责任,你不害怕吗?” 他笃定道:“跟你我有什么必要害怕。” 她愣了一下,沁南是他的主场,一票亲戚扎根在这,亲族的力量远非她一个外地“媳妇”可以抗衡。就如当初的艾觅贞,以头抢地时虽有人搀扶,却没亲戚在她“嫁”进来前提点两句。难怪外婆当初不愿意徐燕萍远嫁,以后若是老公靠不住,那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说得也对……” “我也不会黄赌毒杀人抢劫诈骗,突然让你送牢饭,”谈韵之说,“有什么好害怕的。” 徐方亭听着离谱的假设,突然觉得他是永远不会懂。领证对他来讲并没什么改变,国外用不上身份证,他甚至可以用护照跟另一个人登记。 她泛泛应了声:“你还不困了吗,应该回去倒时差吧。” “兴奋,睡不着。”他毫不掩饰。 她顿了下脚,睡裤裤脚宽松,凉风往脚脖子里溜,小腿有些冷。 他果然像个兴奋的猴子,抓住两条栅栏上下看了看,忽地说:“你的脑袋是不是过得来?” “……” 两个人最后还是将彼此赶回去,她8点还要上课,他也要见律师一面,最后确认一遍她关心的两份协议。 徐方亭半梦半醒捱到10点,眼睛干涩,精神恍惚,跟钱熙程分别,折向停车场找911。 师大月卡只挂了帕拉梅拉的牌,平时她载谈嘉秧出门也用这辆。过去半年,她每周末基本会帮他跑一次911,免得停驶太久影响寿命,所以车上儿童椅早拆了,此刻后座盖着一件他的外套。 “东西带全了吗?”谈韵之在驾驶座问,“户口本首页,身份证?” “带着,你呢,”徐方亭说,“昨天的照片?” “在这,”他指了一下夹克的内袋,欠身从后座取来一个透明文件袋,递给她,“协议在里面,你看一下。” “好。” 徐方亭打开扣子,取出回形针别着的一沓,文件被回形针分成三份,比昨晚多了一份赠与合同,签字笔和印泥竟也备齐全了。 《夫妻财产约定协议》那份纸张最多,有一页逐一列出他的所有房产,从标号上看足有35套! “你的房子、怎么那么多?”她讶然望向他,印象中好像20+套,所以才会“狮子口大开”,叫了10套做“抵押”。 谈韵之不疾不徐开车上路,松快道:“说了不会让你吃亏,跟我登记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也在避免使用“结婚”的字眼,免得又给她纠正:我们又不是! “是哦,”徐方亭垂眼看着文件自嘲道,“以后我可能再找不到像你一样土豪的。” 换成以往,他估计得耍脾气,“还没登记就想二婚”之类,但现在心情出奇畅快:“那就别找。” 徐方亭:“……” 他慢一拍回答疑问:“我姐不是失约没回来吗,本来属于她的房子有一半就给我了。” 她怔了怔:“她宁愿放弃一半的房子也不肯回来照顾谈嘉秧?” 谈韵之忽然说:“小徐,你是不是没有掉头发的烦恼?” 徐方亭下意识摸了下头发,甩了甩:“我头发多,不怕掉,怎么了?——你的也不少啊。” “我姐就是那个发量多的人,没了10套房子跟掉10根头发一样,对她来说压根没烦恼。” “……” 徐方亭默了默,原来她才是那个“秃头”掉不起的人。 “她在意的不是钱,而是平静稳定的生活,亲戚都在这边,她离异又抛下儿子那么多年,回来肯定会有风言风语,她哪受得了,万一再被人发现她儿子是个闭……”谈韵之说,“我只是分析一下她的想法,不代表我认同她的做法。” “嗯。”她应了声,不好点评或者深究,继续研读协议和合同的每一句话。谈韵之的确按当初约定,“割肉”2套房产赠与她,8套转化为夫妻共同财产,其余25套房子和2部车都是他的个人财产。再看《离婚协议》,赠与她的那一套在颐光春城,楼栋在他那套对面,隔着小区的游泳池,正好可以在阳台上瞭望彼此。 当初在斜对面楼的阿德就从阳台上叫过谈嘉秧,两个小孩可以看见对方挥手。 “还有哪里要改的吗?”谈韵之问。 “应该没有了,”徐方亭在大腿上把文件磕整齐,“一会是不是先签赠与合同、财产约定,然后领证再签离婚协议?” 徐方亭还是没能完全放下防备,这多少令他恼火。他拐过路口才慢悠悠回答:“都在同一天,前后签没问题。签完还要去国土局把你名字加进去,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先领证再说,行吗?” “嗯……”她把文件统统装回去。 这边区婚姻登记处离师大较近,谈韵之昨天约了在这边,而不是大老远跑回他的户口所在区。 登记处内部装修很时髦,比婚介所低调,又比其他民政办事处浪漫。 取了号坐长条双人沙发上,徐方亭随意抽过架子上的小册子,粉红的是免费婚检项目介绍。 谈韵之望过来,她便放回去。 “……” “……” 系统终于喊出她们的号数,两人按指示进了其中一间小办公室,登记人是一位微胖的中年女士。 登记人问她们是否自愿结婚,徐方亭和谈韵之心怀鬼胎,异口同声说是。 然后交出户口本和身份证,由登记人逐一核对,把留空的结婚证塞进打印机,名副其实“打证”。 结婚照收走两张,一张贴证上,一张存档,两张还回来。 “剩下的不用了吗?”徐方亭以为照相馆只会提供需要的张数。 “不用了,带回去给你们留念吧。”登记员笑着说,往证上签了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打了钢印一起递过来。 过程很简单,凳子还没坐热就办完了。 “就、办好了?”徐方亭哑然片刻,感觉比办手机卡还简洁。 登记员稍稍举一下手:“证办完了,上二楼会有工作人员接待你们。” 两人拿着各自的证件离开小办公室,边走边看,一个唇角微扬,一个眉宇凝愁。 徐方亭看着红底照片上笑容清淡的两个人,乍一看是看不出端倪,只有她清楚自己坐在镁光灯前的恍惚。 她不知道有多少女孩是为了更好的生活条件而结婚,她好像明白了这种想法,也做出了相同的选择——虽然表面上有些差异,本质上还是牺牲一些自由,向拥有更多资源的男人讨生活。 “上二楼还要干什么呢?”谈韵之冷不防说,像在自言自语。 徐方亭合上红彤彤的证件,也关上自己的消极情绪,把它收进谈韵之送的圆形挎包里面。 沿着红毯走上二楼,迎面一堵淡金色墙壁,上悬国徽,下书“xx区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和今天的日期灯牌。两人霎时脚步一顿,隐约回过味来。 工作人员也是和蔼可亲的中年阿姨,热情张罗,指点她们完成仪式:新娘挽着新郎的手,沿着红毯走到花台边,一起宣读结婚誓词。 徐方亭只得解下挎包放一边,谈韵之也撂下斜挎小包。 她只觉自己如提线木偶,浑身僵硬,手给他捡起搭上臂弯,并肩步至“神坛”。 当念出模板式的《结婚誓言》那一刻,她头皮发麻,仿若爆炸,差点给仪式感碾碎了。 “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 两段简短却沉重的文字,徐方亭简直比初学英语背诵短文时还要拗口。 谈韵之多少也有些紧张,不复昨日朗读时自如,扶在她侧腰的手改成了握,像要找一个支撑点,稳住自己。 “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注] “宣誓人:徐方亭。” “宣誓人:谈韵之。” 徐方亭眼前似被镁光灯再闪一下,脑袋空白,胳膊一片鸡皮疙瘩。 谈韵之深深吐出一口气,侧头悄悄看了她一眼,仿佛她变成了陌生的熟人。 但“仪式感”还未结束,工作人员举着相机说:“我给两位新人拍一张合照,你们可以举着结婚证。” 徐方亭硬着头皮配合,到底是配合谈韵之还是配合工作人员,她有些分不清。总感觉身边的人比她在状态里。 只听工作人员又说—— “亲密一点,搂腰亲嘴都可以哈。” “……” 她的侧腰重新被箍住,她只感觉身边人动了动,鬓发再度透来熟悉的触碰。 工作人员呵呵笑,打趣道:“年轻人真害羞。” 谈韵之要走合照,终于结束这陌生又拘谨的仪式。 出了登记处,徐方亭一手抓着挎包带,后知后觉:“刚才是不是可以不上二楼的?” 谈韵之低头划拉开胸前斜挎包的拉链,含糊一声,往里面找着什么。 “喂,给你。” 话音刚落,她只感觉另一手给塞进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暗红色的盒子。 她心头一紧,捧烫手山芋似的想丢掉。 “给我干什么?” “戴上,”他短促瞟了她一眼,“还是我给你戴?” “我不戴。”她看也不看,把盒子塞回给他。 天空漏下点阳光,谈韵之不由微眯起眼,多少藏起了情绪,只留嘴巴还不服地撅着。 他径自打开盒子,取出较大的那一枚戒指套自己左手无名指上,钻石和阳光相得益彰,竟然闪了她一下。 “随便你戴不戴。” 他忽地扯一下她挎包的拉链,把装剩下那枚戒指的盒子塞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往前走。 “……” 徐方亭无措地交替看着挎包和背影,比刚才宣誓更加尴尬。 谈韵之走到不远处的斑马线路口,负着手等绿灯,左手在上,故意勾了勾,像招呼她,更像给她秀钻戒。 她不得不拉起拉链跟上去。 谈韵之不再负着手,而改成抱胸,以前两只手都插在胳膊下,现在左手竟然盖在上面,那颗镶嵌式钻石像一枚迷你探头,盯视她,等着她缴械投降。 等绿灯的十几秒钟,两人并肩而立,王不见王。 龙胆蓝的911停在对面马路边的公共停车位,谈韵之坐进去,欠身拉开后座的衣服,一只银色的长方礼盒现出原形,99朵香槟玫瑰在里面绽放出一个春天。 徐方亭坐进去时愣了愣,系安全带的动作慢了许多。 顿时觉得登记处的仪式算不得什么,谈韵之一套接一套才叫她无法承受。 幸好他没什么浪漫腔调,依旧是那副赌气的口吻:“这个总能收吧?” 她忽然想起舍长对着手机念花语,立刻解了安全带猫到后座抱过盒子。 礼盒上覆着一层透明盖子,却盖不住花的清香。 “谈韵之,”她语气有点凶,像质问似的,“香槟玫瑰的花语是什么?” “忘了——” 他目视前方,缓缓启动车子,忽闻提示音,又立刻刹停。 “系好安全带。” 徐方亭还在盯着他,质疑他的回答似的。 “你、谷歌一下。”他躲开她的盯视,随口说,右手又是往方向盘抚了抚,缓缓开出停车位。 第124章 流量又上不了谷歌,徐方亭当然没去搜,就算百度也懒得。 他不说总有他的考量,他的话就像驴子眼前那根胡萝卜,还裹着塑料袋,让人舔都舔不到芯。 下午满课,她和谈韵之匆忙解决一顿“夫妻”饭,便赶回学校,放学还得跟他去“锦宴”,今天冬至。他既已回国,“夫妻”共同体不一起出现实在有违风俗。 徐方亭算是真切感受到孟蝶的困境,明明不喜欢夫家,却要为了一个人融入圈子。她还不懂什么叫无效社交,但已感觉这些累赘关系吸食她的时间和精力。 她若不是“月薪”2万,真难以想象那些已婚妇女何来动力委屈自己。 徐方亭莫名想到徐燕萍,何以在近半百高龄有勇气远“嫁”他乡,间接抛弃自己的女儿,重新适应另一个男人的家庭框架。 “锦宴”小聚跟之前没什么不同,谈韵之出国读的名牌大学,跟花钱买文凭的野鸡大学不一样,实打实镀了金,在一票斗鸡走狗的亲戚里隐然神光万丈。 可能谈智渊父母不想落下一个虐待儿媳的骂名,艾觅贞依然出现,只不过没有以前活络,整个人像给抽走灵魂,外人从她脸上可以读出她亡夫的遗产分配饼状图。 唯一不同的是谈韵之把谈嘉秧安排在他和谈礼同之间,自己坐徐方亭身边,饭后跟人闲聊,不说话的手自然扣上她的,“恩爱”状令人难以质疑。 徐方亭想起仙姬坡邻居养牛,会给它刷毛、爱抚,割最好的草喂养,就为了能让它多耕一亩地。 她便也只能把谈韵之当“恒温口袋”,反正元旦后不久便“下架”,又要成为隔着太平洋的“WiFi老公”。 但当舍友再度拿香槟玫瑰做话题,她却含含糊糊默认了,只对钱熙程和宣洁多提一句,被问得烦了。 钱熙程和宣洁见快两年她还不能坦率承认,大概猜知两个人出了问题,偏偏她又是很能兜住事的人,便只能默默关注,不敢多问。 接下来的工作日,徐方亭和谈韵之跑了辖区派出所和国土局,把她的户口和房产证落实。 元旦假前一天,变更谈嘉秧抚养权纠纷的案子终于迎来一审开庭。 庭审开始前,徐方亭上洗手间悄悄把那枚落单的戒指套上左手无名指,又试了拔出,依旧自如,便稍稍松一口气。戒圈大小合适,也不知道谈韵之怎么估算的。 进入庭审现场,原告席上的章琳剑拔弩张,像斗鸡似的,步入老年还有这等气势,令人相信把谈嘉秧带到18岁也没问题。 在她看来双方的优劣势一目了然:原告两位退休老人有力有闲,就算不能悉心呵护孩子到成年,在被告出国这段时间抚养也没问题;被告有钱无闲,力有不逮,孩子外公生性散漫,监护不力,家中只有拿工资的保姆,难以对孩子的成长负责。 法院不判给他们天理难容。 有关谈礼同失责那一项,章琳一方呈交的证据是连续一周出现在榕庭居棋牌室牌桌的偷拍,有两张徐方亭还混入其中,谈礼同在旁紧张观战。 谈礼同在旁听席暗暗哼声,瞟一眼谈韵之那边,只见儿子神色讶然,估计头一回知道。他登时有些不自在。 徐方亭抿了抿嘴,跟谈韵之比出两根手指,隔着一段距离,只能用口型说:“就两次。” 你可以啊。 他的神色不明不白,好像是这个意思。 谈韵之的律师逐一反驳:孩子外公把打牌当爱好,不涉及赌博,就跟一些奶奶喜欢跳广场舞,作为日常放松,并不影响照料小孩;后面两张徐方亭出现的照片,恰好说明谈韵之出国期间公媳二人相处融洽,家庭氛围良好。 谈礼同抱起胳膊,不禁一笑,难掩自得,给他儿子一记眼刀飞过来,便散开姿势,扶着双膝仿若沉思。 徐方亭嘴角抽了抽,凭空又多“绑定”一个男人,“公媳”两个字实在比“夫妻”更叫她恶寒。 律师提到孩子舅舅虽然远在美国,天天和家里联系,隔三差五和孩子视频,依然算得上家里的精神支柱。 谈韵之拿手背蹭了下鼻尖,遥看徐方亭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徐方亭严肃谛听,偶然留意到他眼神,不解其意,略略歪着脑袋无声询问。 那边轻轻摇头,没什么表示。 她便也专注原题。 她第一次参加抚养权纠纷的庭审,哪怕谈嘉秧跟她们生活4年,胜诉的可能性较大,但仍是不由紧张。她才知道父母以外的监护人也有顺序,舅舅排在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之后。 谈礼同单独一人肯定争不过金韬儒和章琳夫妇,谈韵之跟谈嘉秧关系又疏远一层,还是个学生,更叫人难安。 谈韵之的律师继续阐述,原告口中的保姆,实则是当事人的合法妻子,孩子的舅妈,只是因为以孩子保姆的身份和当事人认识,容易被人误解。 章琳罔顾庭审,拍案而起,指着谈韵之跟审判长叫嚣:“审判长,他们两个就是假结婚,为了抚养权而已,那女的就一个乡下来的小保姆。” 审判长毫不留情警告道:“原告请注意你的言辞,现在是被告说明时间。” 就连章琳的律师也不得不拉住她,苦口婆心低声劝告:“阿姨,你不要激动,我来说好吗,我是你的委托代理人。” 章琳不情不愿闭嘴,对被告席上的人怒目而视。 律师出示谈韵之和徐方亭的结婚证,继续说明:谈韵之的妻子徐方亭一开始的确在谈家当保姆,照料孩子从2岁到4岁,然后回老家复读一年,徐方亭现在是沁南师范大学特殊教育专业大二学生;徐方亭无论复读还是上大学,跟孩子一直保持联系,在谈韵之出国期间,接替他照料孩子,两人相识四年,感情深厚,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已有一起生活的意愿,徐方亭并非一直是原告口中一文不名的小保姆;因为谈韵之年龄和出国留学的关系,拖延至最近才登记结婚,实在是客观条件所迫。 徐方亭复读那年的生日合照意外成了有力的证据。 章琳依旧怒目以对,估计在心里当上审判长,早把徐方亭和谈韵之两人判了无期徒刑。 徐方亭听到关于自己的部分,心有微妙,在抚养权纠纷的法庭上,她只有育儿价值。谈韵之大概就是盯上了她这一点。 接着,谈韵之的律师出示了两份4年前的文件,章琳戴上老花镜刚瞥清标题,煞白的脸色出现在一个老年人身上,几乎叫人怀疑她登时要晕厥。 “谈韵之,你疯了!我孙子没病!”章琳隔岸指着谈韵之破口大骂。 “原告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这是第二次警告,第三次将会直接请出法庭,”审判长肃然道,“被告方代理人请继续。” 章琳萎顿如虫,无措看着她的丈夫,转而回过味来应该求助律师;律师头疼地用口型请她少说两句。 这两份文件,一份是沁南市儿童医院的诊断证明:1岁11个月的谈嘉秧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另一份是报案回执,报案人谈韵之称谈嘉秧的父亲金泊棠无故失联。 监护人故意抛弃小孩的嫌疑显而易见。 关于是否暴露谈嘉秧的障碍,谈韵之和徐方亭有过交流,家事既然被搬上法庭,法庭作为家事的“医院”,他们应该可以信任,信息不至于大面积扩散。 中年女律师的声音醇厚又有力:“抚养一个普通孩子长大很不容易,抚养一个孤独症孩子更是难上加难。我方当事人虽然只是小孩的舅舅,其妻子甚至一开始只是小孩的保姆,这四年来的异地、异国,跟普通夫妻因工作调动面临两地分居没有差别。两人从没停止对小孩的爱与教导,努力给小孩提供一个稳定和谐的家庭环境,小孩从1岁11个月不会喊爸爸妈妈,到现在能说会道可以跟同龄小朋友友好相处,他们在背后付出的财力和精力难以估量。” 谈嘉秧的成长点滴被作为证据搬上大屏幕,小孩的四年,也是徐方亭和谈韵之的四年。她们从守礼疏远的小阿姨和小东家,到现在稀里糊涂的假夫妻,她从漂泊的打工者、大学生到阴差阳错扎根的沁南人。 当屏幕上出现她厚厚的《观星日记》,出现谈嘉秧那些磕磕绊绊的瞬间,出现谈韵之电子版“观星日记”《星星生存法则》,首页末尾那一段毫无征兆闯进她的眼帘和心房—— 《给外甥的一封信》 你是姐姐带来地球的宝贝,姐姐把我带大,也应当由我教会你这个星球的生存法则。 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舅舅会陪你一起走。 (写于谈嘉秧1岁11月) 还有你的小阿姨,她也很愿意加入我们的战队。 (写于谈嘉秧5岁·端午) 徐方亭左手捂住嘴巴,右手托着左肘,不自觉低下头。 她的小动作牵动了谈韵之,她左手无名指那颗钻石闪了闪,跟他的遥相呼应。他不禁攥了攥拳头,又松开,迫不及待想握住她。 律师还在陈述。 “孤独症孩子跟普通孩子大有不同,并不是放任自然家庭环境中就能顺利成长,让一个孤独症孩子走向社会需要家长终身不懈的干预和引导,这远非普通家长力所能及。 “小孩舅舅在出国期间顺道考取BCaBA(认证助理行为分析师),此证为国际公认的孤独症干预领域的‘黄金证书’,小孩舅妈也为特殊教育专业本科在读学生,两个人为小孩未来考量深远,不是父母,却胜似父母,甚至超过了许多父母。” 谈礼同撅了撅嘴,似有触动,抱着胳膊深深颔首。 章琳望着屏幕上的孙子,嘴巴微张,忘记言语或愤怒,只剩一片败诉般的茫然。 谈韵之看向徐方亭,可她一直没抬起头。他的百感交集少了分享者,瞬间便化为孤独。 徐方亭鼻头发酸,眼眶泛热,忽然觉得前头的猜疑和抗拒有些可笑,无论谈韵之对她到底哪种感情,高级保姆也好,零星喜欢也好,她和谈嘉秧的关系一直未变,她引导他适应NT的世界,他带她重走童年,弥补儿时缺憾,给她提供一个更了解自己母亲的机会。 无论现况满意与否,她一直有在认真体验生活。 …… 庭审结束,案子择日宣判。 结果算是不言而喻,基于儿童利益最大化原则,谈嘉秧应该还能继续跟谈韵之生活。 徐方亭由谈韵之扣着手走出法院,一周之后,也同样走向机场。 行李托运后,他的手中又只剩下一张登机牌。 徐方亭说:“法院那边判了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当初约好等抚养权落实了,或者谈润琮回国接班,她们就办理离婚手续。 现在进度猛然拉到了一半。 谈韵之看着她,点点头。 这回只有两个大人,没有吵着要看飞机的小孩,离别在即,她们一时相对无语。 别的情侣在安检口拥吻,她们这对新晋“夫妻”只是简单拖着手。她最后清醒就是没有回握他,以被动质疑他的用意。谈韵之好像没发觉。 “谈嘉秧下半年就上小学了。” 徐方亭说,小孩总是最安全的话题。 之前他算是承诺过,一定要在谈嘉秧上小学前喊谈润琮回来。 “我知道。”谈韵之说,神色莫名有些烦躁。 “你暑假回来吗?”她问,恍然想起他相当于给导师打工,理应没有暑假的。 “我抽空回来,”他忽地自嘲一笑,“你不是惦记着领第二个证吗?” 徐方亭听不出讥讽还是宽慰,但这个想法一直未变,索性懒得琢磨他的意思。 她低头看了下鞋尖,“凑巧”今天和他穿了情侣鞋。 “抱一下。” 头顶飘来清冷的三个字,下一瞬,她还没抬头,便被拥进一个怀抱里,跟以前一样,只有肩膀给搂着,不过这回正面相触,感觉比以前紧实。 冬天.衣服隔开了彼此的心跳,却挡不住生涩的力度。 谈韵之动也不动,那份生疏与僵硬一目了然。 身旁跑过三个五赶飞机的人,不断念叨“快点快点”,似在催促她们赶紧分开。 徐方亭有不舍也有茫然,一时之间不知哪个更占上风。她犹豫着抬起手,轻轻地、试探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样的动作对谈嘉秧做来无比自然,到他这边便成了荒唐的禁忌,明明户口本上她们关系更加亲密。 “进去吧,”她哑声说,“我们等你回来……” 第125章 徐方亭开着帕拉梅拉回到学校,下车前,照旧把戒指取下来——竟然费了点劲,可能这些天跟谈韵之海吃胡喝膨胀了一点。 好歹拔.出来了,她不由松一口气,装进原来盒子,放包里收好。结婚证也还在里面,跑手续时忘记取出,待有空再一起“寄存”到颐光春城。 距离寒假还有半个月,所有人都在赶节前进度。 徐方亭还有3门课程考试和入党申请,星光服务中心那边也统一放寒假,类似以前的星春天一样。 徐燕萍确定今年春节不回仙姬坡,理由是工地放假晚,跨省高铁票难买,索性在工地上过;还问了她要不要过去,徐方亭第一次在母亲身上感受到客套,就像做客别人家总会被留饭似的,她当然说不用不用。 钱熙程今年也不回去,逢年过节不想寄人篱下,打算节后回去两三天看看她阿婆。 两个不离校的人便没回家紧张感,不必提前好几天收拾行李,巴巴等考完试拖着行李箱立刻走。 徐方亭打算住颐光春城,就不再跟她一块搬到临时宿舍。 “除夕夜我们一起打边炉吧,”徐方亭和她准备去填入党申请的路上说,“反正我也是一个人过。” “嗯,除夕食堂就有,”钱熙程问,“我以为你跟小孩一起。” “他不在我不好一个人凑他家亲戚面前啊,他们过年都集体去海边度假酒店的,”徐方亭忽然想到,虽然认识四年多,亲密到同在一个户口本上,她竟然还没跟谈韵之一起跨过年,“哎,要是有电饭锅就好了,在宿舍都可以打。” 钱熙程笑道:“阿姨刚收了一批,你还敢想啊。” “觉得那氛围挺好的嘛。”她有动过念头把钱熙程带到颐光春城,但那到底是谈韵之的房子,多少不好意思。 此时此刻,她越发渴切属于自己的那一套,就算只拿到不动产证也好。 到了预定的教室,人已经没有第一次上党课那会多,她们找地方坐下。负责人恰好是同宿舍的琦琦师姐,她们认真听完说明,粗览一遍《入党积极分子登记表》。 “不懂填或者不清晰的地方及时问,不能随便涂改哈,表格很多,但是错了还得重头再填一张,多费劲啊。”琦琦师姐温和地嘱咐。 徐方亭便和钱熙程一块参照手机里面电子档的说明,逐一填写。 前面一页半关于本人经历,都比较好填写,徐方亭比钱熙程多了2年职业经历,速度便慢下来。 周围同学都知她年龄稍长,只猜读书晚和复读,不知道底细。 这还是第一次完整无疑呈现自己的成长历程。 她顿了顿,把已有些陌生的“妙手阿姨家政公司”添上去,职位写“家政员”。 钱熙程已经填好了“家庭主要成员情况”部分,只有她阿婆的名字,舅舅被她填到“主要社会关系情况”里面。 “家庭主要成员情况”又分为两小部分,“配偶”和“其他成员”,电子版说明上特地用大一号的红字在“配偶”边注明:如有,填写;没有不填。 徐方亭抿了抿嘴,握紧中性笔,在“配偶”的“姓名”一栏落笔,写了一个言字旁—— “哎哎——!”钱熙程从旁低声唤道,“方亭,写错了。” “……没有。” 徐方亭一笔一划写全“谈韵之”三个字。 钱熙程瞪大眼睛,惊讶的目光从她的脸滑向她的肚子,冬天.衣服有一定厚度,没能看出什么。 “你、真的?” “嗯。”她轻轻应声,继续填写民族、出生年月、籍贯和学历。 钱熙程凑近问:“你是不是、有了?” “没有!”徐方亭低声叫道,不禁叹气,“做都没做过……情况有点复杂,一会跟你说。” 钱熙程不情不愿拉回眼神,忽地感觉姐妹陌生了。 “我填好了,去问一下还要不要改。” 她扔下这一句,便拿着表格走到琦琦那边。 徐方亭在“政治面貌”处碰上疑惑,捞回手机发消息。 亭:「你是党员吗?」 幸好那边临近午夜,谈韵之还有点空看手机,回复很快—— TYZ:「不是,怎么了?」 徐方亭顺手拍下表格:「在填入党积极分子登记表。」 TYZ:「等回国我考虑一下,跟你统一阵营。」 她扯出一个笑,兜起手机,拿着表格指着“单位、职务或职业”那一栏问人:“师姐,这里还在读研,怎么填?” “没工作那就填——”琦琦目光习惯性往“家庭主要成员情况”的“其他”那一栏瞄,没想过界了,吓一跳,“方亭,你怎么结婚了?” 周围目光齐刷刷扫过来,只有钱熙程表现得不那么惊讶,但还是难掩好奇。 徐方亭强自镇定,开玩笑道:“党也没说已婚不能入啊。” 琦琦近乎癫狂,提高声:“你、你竟然一声不吭,英年早婚。” 她仍是难免尴尬:“我比你还大一岁,早一步也是有可能的嘛。” 琦琦佯怒道:“是哪个臭小子那么走运,全家桶?” “琦琦师姐,”徐方亭哭笑不得,递上表格,“你先帮我看看怎么填吧。” “一会给我坦白从宽哈,”琦琦嗔然警告道,然后接过她的表格,“你这里应该写他所在的学校吧。” 徐方亭问:“写中文名称还是英文原名?” 琦琦卡壳一瞬,见其他同学挤过来等着解疑,头大道:“你这个特殊分子等一会,等下我带你找老师问清楚,免得被打回来。” 她只能应好,也许还得把谈礼同和谈嘉秧一起填进去,确实很特殊,哪有单身时候方便。 徐方亭很早以前听说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如今到了她这里,成了两张表格的麻烦。 …… 徐方亭的已婚身份意外泄密,舍友免不了“宰”她一顿奶茶,要知道这可是606宿舍第一顿“拍拖饭”。 舍长感慨道:“也怪我们身在尼姑庵,自然销路不畅。” 琦琦嘻嘻笑:“要不我们内部消化吧。” 钱熙程在集体中总是最沉默的一个,经常给打上内向标签,这年头总是不如外向被人看好。但本人却没什么社交焦虑,偶尔还能一鸣惊人。 “那不就我单下来了吗。” 琦琦和舍长哄然大笑。 徐方亭便在这笑声中稍稍敛了表情,跟谈韵之坦白—— 亭:「不小心被舍友和同学知道领证了。」 半年下来,两人渐渐固定了交流时间,若无突发状况,一般都能及时找到人。 以前孟蝶外出打工,她没有手机,只能上微机课跟她聊两句。 TYZ跟她竟真做到了天涯若比邻。 TYZ:「谈嘉秧笑眯眯.jpg」 TYZ:「又不是见不得人。」 舍长忽地在耳边语重心长:“方亭,你还有几个月?” 徐方亭懵然回头:“什么几个月?” 琦琦嫌地板冻脚,窝在床上喝奶茶,不住噗噗发笑,差点喷到被子上。 钱熙程表情淡了些,默默听着。 舍长放下奶茶杯,挺起腰,双手在肚子前括出一个隐形大西瓜。 徐方亭黑着脸,皱眼笑道:“明天!明天就生!行了吧?” 琦琦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 舍长吸回奶茶,作为宿舍名副其实的“长老”,她语重心长道:“方亭,早婚没什么问题啊,早孕就麻烦了,多影响学习啊,起码得休学两年吧。” “哎呀我知道,”徐方亭把奶茶搁在一边,捧着手机说,“有那两年我去参军不好吗。” 舍长听她笃定的口吻,安心一笑:“果然是拿国奖的脑袋。” 徐方亭低头看手机,那边又来了新消息。 TYZ:「我也可以不小心让室友知道吗?」 她立刻打字—— 亭:「你跟人合租了?」 TYZ:「本科室友。」 徐方亭忽然感觉出学历差别。谈韵之已经开始区分本科和研究生同学,她还在笼统使用“大学同学”。 亭:「我这纯属意外。」 TYZ:「你这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亭:「偶尔让我试试当领导的滋味嘛。」 TYZ:「行吧,领导。」 徐方亭笑着把“谈嘉秧笑眯眯”发回给他,哪料到这位“下属”还不放弃。 TYZ:「我天天戴着戒指,会很小心的。」 她看了一眼自己空空的左手,从小到大干活,没戴过首饰,一直不适应,总怕一不小心就磕了掉了。 亭:「放暑假就不用小心了。」 她走神之间便发了出去,反应过来时已来不及撤回。 好像……也没有撤回的必要。 聊天氛围霎时低沉,TYZ回了一个猫猫吐舌翻白眼的表情包,便说觅食了。 徐方亭愣神喝了一会奶茶,然后切入舍友们的话题里,好像从未从现实中抽离。 考完最后一科,寒假宣告开始。各公司单位也在赶最后的进度,法院通知过去领判决书。 四页的文书,她反复看了两遍,里面也不尽然是公式化冰冷的文字,陈述事实和列举条文之外,还有劝和的柔软与用苦良心。 “根据儿童最大利益原则,从双方的监护能力……抚养权归被告谈韵之更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她捧着文书,想跟身边人分享,四顾之下,猛然记起是一个人来的。她只能抬头惘然看了看天空,不禁笑了声,却更像哭一样。 庭审的陈述比民政局的宣誓更为真实,她们假装一家三口走上法庭,终于如愿以偿完整走出来,一个也没掉队。法院这座“家事医院”诊断她们属于健康的家庭,有利孩子的成长。 她掏出手机,想给谈韵之打视频,恍然想起他已午夜四点。 她怅然一叹,只能把文书拍下发过去,告诉他官司赢了。 跑完法院,徐方亭又赶着区国土局一趟。这在颐光春城附近,她回去路上顺便停一下车,领回那10本更新产权人的不动产权证。 别人领到红本,顶多摸一摸,看一看,拍照留念,然后便立刻交上去抵押。 她直接用双肩包把10本兜走,年纪轻轻,吸足在场人眼光。 她方觉草率了,应该雇个保镖来陪同,不由后怕,甩包上车立刻开走。 徐方亭开回颐光春城,把大小两种红本——结婚证和不动产权证——都锁进主卧的密码箱,戒指盒子也搁进去,才终于舒口气。 这会谈韵之也醒了,发来一对小人“咬牙拥抱捶背流泪”的动图。 亭:「上诉期限是15天,不知道爷爷奶奶还要不要继续。」 TYZ:「那是自取其辱。」 她往系统表情里翻了翻,小心翼翼点了一个“拥抱”。 原来自己发出也能看到动态效果。 TYZ给她回了一个“亲亲”。 她登时比在国土局时还紧张,虽然也不是没被他“亲”过,以前那两三下,更像有意无意的触碰。 于是她顺道把话题拐到国土局的“惊心”一刻上,TYZ回了一个“摸头”—— 「要是我能陪你去就不会这样了。」 徐方亭此刻坐在沙发上,和他聊天忘记开灯,冬天暗得早,整个客厅灰蒙蒙的。她不自觉望向走廊口,仿佛下一刻有一个人影喊着“小徐”走出来。 她失神片刻,室内又暗了一度。 也许她应该和钱熙程一起搬到集中宿舍。 她和他就这样,聊天正酣时忽然卡壳,然后话题不了了之。她便也渐渐分辨出危险话题:领离婚证和他的缺席。 寒假一天天溜走,第二天看着似乎跟前一天没什么不同,就连温度也不见变化。 徐方亭送走谈礼同和谈嘉秧,回到学校和钱熙程打边炉。期间徐燕萍和谈韵之都打来视频电话:徐燕萍的确在工地过年,没有去“陌生男人”的家里;谈韵之刚睡醒,今天也准备和几个中国同学打火锅,简单热闹一下。 徐方亭回到颐光春城,无事可做便开始读专业文献。她的老师在做一个孤独症家庭干预的课题,底下都是研究生,把她抓进去打杂。 沁南还原移民城市本色,大部分外地人回老家过年,除夕之夜静悄悄,没有鞭炮声,更没有午夜漫进来的硝石味,只有偶尔划过的消防车鸣笛。 若不是看书到眼冒金星,徐方亭恐怕会在安静里失眠。 醒来时她收到谈韵之发来的照片,看样子在他住的地方附近—— 「给你堆个小雪人。」 雪人果真小,大概只有2岁谈嘉秧大小,蜘蛛侠一样抱着树干。 她无声一笑,保存下来当锁屏:「打上火锅了吗?」 她便立刻收到一张照片:经典的聚餐构图,一张长桌,八九个人分列两边,最靠近镜头的那个人最搞怪。 谈韵之在右上方,稍侧着身,即便在角落也很扎眼。他身前的女生也不逊色,头发挽起,修身的浅灰打底衫,侧身后靠,像挨在谈韵之怀里似的——而且徐方亭竟然很早之前就眼熟她。 谈韵之的升学宴,第二年暑假来家做客,仅有的两场碰面,她就把人家记得死死的。 徐方亭放大照片,莫名想看谈韵之的左手,但给女生挡住,看不见。 她的耳边仿佛响起鞭炮声,听不见其他声音,心跳跟着怦怦加速。 TYZ只发来三个字:「在吃着。」 第126章 谈韵之说吃火锅就吃火锅,手忙着夹菜,嘴忙着吃,估计第一口吃进去的已经消化完毕,才给徐方亭发新年红包。 手机连续震动,收到电话一般,提示音噼里啪啦的像鞭炮。 足足26个。 TYZ:「家里不下雪,就给你下一场红包雨。」 徐方亭感觉他搬起醋缸给她叫了一身酸,若是谈嘉秧在,她大概以他为由头,立刻拨出视频,借口“谈嘉秧要跟你说新年快乐”。 孩子果然夫妻间的桥梁。 但两人是提纯的假夫妻,连独木桥也用不上。 她礼尚往来,给谈韵之发回25个。 TYZ点开13个,又来一个“亲亲”:「谢谢领导。」 她不自觉点回那张照片,4女5男,均布两侧,跟4对似的,最靠近镜头搞怪那一位明显落单。 再翻看自己的手机相册,师妹,舍友,师姐,宿管阿姨,女老师,除了女生还是女生,唯一的异性就是谈嘉秧,甚至连其他男人的一条胳膊也没有。 徐方亭异性缘其实一般,若有男人因为她那点姿色靠近,交谈两句必会给她的气势劝退。她上小学就发现这个现象,女生喜欢跟她玩,男生对她退避三舍,后来唯一没有退的第一个,应该是王一杭。她曾以为异性缘差是一种能力缺陷,为此自卑过,直到孟蝶一针见血,说她性格强硬,能力出众,男生大多喜欢比自己弱的啦,才不会凭空喜欢威胁感。 就像谈韵之身前的那位女生一样,呈现出恰如其分的优雅,如果没有他这层关系,徐方亭很大可能羡慕她,就像当初第一次看到人家,偷偷把T恤揪成她挂脖短袖的样子。 可是她无法成为她。 当初可以轻易抹平的疙瘩,竟然因为谈韵之,变得丑陋而敏感。 徐方亭删除他这条照片记录,那张照片却仿佛卷成尖细的刺,深深埋进她的心里。 * 今年情人节抓着春节的尾巴而来,恰好在元宵节前一天。 王一杭早回来上班,问她在不在学校,帮他借一本书。 徐方亭并非不懂节日的敏感,去年就曾婉拒了一次。心里那根刺骤然冒头,她当下便爽快答应,白天帮他借好,等他下班过师大。 王一杭按时出现,两手空空。 她抱着他要的书,明显松一口气。 王一杭接过书,握着书脊摇了摇,打趣道:“你好像有点紧张?” “错觉吧。”徐方亭两只手兜进口袋,提防他突然捡走似的。 王一杭本想一下班就过来,奈何其他同事都溜去过节,他的收尾工作给堵塞了,拖到7点才过来。 双人晚饭泡汤,只能换成闲游校园。 王一杭说:“你是不是怕我拿着花来?” 她语塞一瞬,此时此刻,想的竟然是:要是谈韵之能有他三折的直接便好了,是好是孬给她一刀痛快。 “没有啊。”她依旧念三字经。 “我怕你又拒绝……”王一杭站停看向她,没有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深情,好像跟平常差不多,很朋友式口吻。 她跟着他停步,试图缓解气氛:“看我多好,帮你省下一束花,明天可以给自己加鸡腿。” 王一杭掩饰不了受伤,估计谈韵之碰上这境况,早就任性发脾气,他却偏偏还沉得住:“是他吗?” 她忙不迭否认:“不是。” “那就先别拒绝我行吗,”他还是望着她,没有像谈韵之一样动手动脚,“给点机会我们多相处,你好像一直挺忙,周末约你总是约不上。” “我还在……”徐方亭顿了一下,“带那个孩子,周末经常跑公园,所以……” “我知道,”王一杭略显无奈,“他出国了,按你的性格应该不会对孩子坐视不理。我也可以加入,帮你分担一下。比如带他、上厕所什么的,我比你方便吧。” 这倒是不争的事实。她每当一个人带谈嘉秧外出,第一件事要确定有无儿童厕所,再不然亲子厕所,次一点第三厕所,实在不行叫个面善的男路人带他进男厕,她在门口盯着——谈嘉秧够不着普通小便池,只能进隔间,其实她也盯不着。 现在有谈礼同轮班陪同,她倒少一些这样的烦恼。 王一杭耐心劝诱:“你年纪轻轻,一个人带小孩挺不容易的吧。” “现在能交流,比以前好多了,”徐方亭说,除了一身比他舅舅更厉害的急脾气,“等天暖一点,公园里的花开了,我们叫上你?” 王一杭终于松一口气:“好啊,一周上五天班还挺枯燥,正好可以放松一下。” 她好心情地揶揄:“带着个孩子你就别想放松啦。” 王一杭若有所思点头:“我也体验一下谈韵之的生活。” 那个名字出来,气氛陡然微妙,徐方亭分不清心虚还是有一种扯平的快意。 她笑着说:“估计你体验一次就不想再有第二次。” “难说……” 沁南出了元宵便渐渐回暖,夜晚较白天稍凉,两个人转了一圈师大,倒暖和了不少。 步出西门,王一杭租住的地方在另一个方向,执意自己回去,让她送至地铁口便可以。 徐方亭看着他拿了一路的书,后知后觉道:“忘记了,应该给你找个袋子装着。” 王一杭低头看了一眼,说:“没事,我直接拿着,坐地铁还不用安检。” 特别的节日,街头不少成双结对的年轻人。 两个人站在地铁口不远处,一时没有继续往前走,目光偶然撞上时,似乎又浮现刚才暗示的一幕。 王一杭淡笑望着她:“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噢,”她点点头,轻快道,“我觉得自己也还可以啊。” 王一杭扭开头笑了笑。 她试图恢复朋友氛围:“幸好没有太尴尬。” 王一杭啼笑皆非,动了一下拿书那边手:“我还是很受伤啊。” 徐方亭僵笑道:“好吧,现在尴尬了。” 这下王一杭倒真笑了。 他的身后冷不防传来驱赶声,有个地铁保安拎警棍赶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出站,她胸前挂一块绿底的收款码,臂弯勾着的红胶桶里插满单支红玫瑰。 保安赶鸭子似的:“快走,不能在地铁站卖东西!知道了没有!” 女孩噘着嘴,步伐稳健走下站口台阶,目光仍在机灵扫描,一发现徐方亭她们,便立刻换上笑脸,举着一支玫瑰过来。 “哥哥,买花吗?买一支给漂亮姐姐吧。” 徐方亭和王一杭同时看向花桶,众花之中还支出一块牌子,“10元/支”,当真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他看向她:“就一朵,可以吗?” 女孩仍举着花巴巴仰望他们,态度熟练,眼神倔强,生活的重量压在肩头,跟路上那些由母亲陪同卖报完成任务的体验派小学生截然不同。 徐方亭莫名想起小学时,徐燕萍还在家拉扯她哥,春节就在村广场附近摆地摊。先是批发点小玩具,别的小孩在附近疯玩,徐方亭就在摊边看着;后来竞争不过小卖部,徐燕萍便改卖自己做的小糕点,这个好卖一点,她通常只能等卖剩了才吃上一两个,有时甚至没有——徐燕萍可太高兴能卖光了。 童年留给她的记忆不仅是贫苦,还有努力爱她的母亲。可她现在倒不再愁吃喝,甚至准备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可是妈妈却没有了。 她妥协道:“好吧。” 王一杭问可以支付宝吗,女孩便把胸牌翻到另一边,递上来给他扫。 嘀的一声,王一杭给她展示付款页面,女孩口袋里同时响起提示:“支付宝到账10元。” 女孩家长倒也灵醒,知道给她手机听提示,不然有些人浑水摸鱼,没付说付了。就像徐方亭小时候就缺一支验钞笔,收了一回10块钱的假币,可把她哭干了。 “谢谢哥哥,”女孩抬腿托起桶,稍举高一些,“哥哥你自己挑吧。” 王一杭随手取出一支,说谢谢。 “谢谢哥哥姐姐,祝你们生活愉快。” 女孩提着花桶走了,碰到下一对疑似情侣,被拒绝,倒没强买强卖,转头继续寻找下一对潜在买家。 王一杭看了一眼手中之花,递过来。 徐方亭收下,故意强调:“友情之花。” 王一杭笑着投降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尴尬了。” 两人分别,徐方亭开着帕拉梅拉回榕庭居,尽可能趁着没开学,多陪一下谈嘉秧。 谈嘉秧听闻开门动静,穿着地板袜便咚咚跑过来:“姨姨回来了!” 他的欢迎台词万年不变,就像日语里面的『お帰り』一样。 发现她手里的花,他便指着说:“你为什么有花?” “别人送的呀。”徐方亭检查玫瑰枝撸了刺,便放心地给他。 谈嘉秧说:“别人为什么送?” 有人替她作答:“你姨姨约会去了。” 说完,谈礼同回转身继续斟茶。 谈礼同偶尔会跟她搭几句话,但彼此从来不带称呼。 6岁多的谈嘉秧已经懂得约会的含义,便问:“姨姨跟谁约会?” 谈礼同神秘兮兮跟他说:“反正不是你舅舅。” 徐方亭轻轻嗤了一声,这父子俩的别扭真是一脉相承。 谈嘉秧依然喜欢刨根问底,天真道:“为什么不是舅舅?” 谈礼同说:“因为你舅舅被戴绿帽了。” “谈嘉秧外公,”她略含警告道,“跟他说这种奇怪的词不好啊。” 谈嘉秧果然问:“为什么是绿帽?” 谈礼同努努嘴道:“你什么时候有空,牌桌的老嘢总叫你去打牌啊。” 徐方亭说:“不玩啦,次次要给他放水,他输了就摆脸,我真怕他哭了。” 谈嘉秧强势介入话题:“外公,为什么是绿帽!” 谈礼同指导人生道:“下次跟舅舅打电话,你问他啊。” “谈嘉秧,过来,我跟你看书。” 徐方亭把谈嘉秧拐走,看绘本,做20以内加法,约莫半个小时才离开,把他交给叶阿姨。 她下楼时,谈礼同已经转移到沙发看电视。 他脑袋往玄关一摆,说:“花瓶上有你的花。” 玄关多宝格旁一直摆着一只一人多高的大花瓶,不知道干什么用,徐方亭这种家徒四壁的人,以前很难理解装饰性物件的用处。 此时花瓶上果然插着一束香槟玫瑰,满满的一捧,像花瓶上怒放的火焰,比卖花女孩胶桶里的加起来还要多。 “谁、谁给的?” 谈礼同不客气道:“你有几个老公!” 徐方亭:“……” 她着实吓一跳,还以为他玩“扒灰”这一套。仙姬坡不是没有过这样八卦,儿子外出打工,儿媳留家守家,第二年多了一个孩子。流言飞不出巴掌大的地方。 好险…… 她踮脚捧下来,抱在怀里说走了,谈礼同随意应一声。 出了2201的门,徐方亭单手揽着花等电梯,掏出手机发一句:「花收到了。」 她快速心算出他的时间,刚早上9点多,他大概在上课。 徐方亭把花束搁在副驾座,系好安全带没立即启动,重新掏出手机,多加了一条信息:「香槟玫瑰挺好看,你觉的满天星怎么样?」 她把手机和花束放一起,开车回颐光春城。 音箱播放她的歌单,回去只用不到4首歌的时间。中间进来消息提醒,她忍着忍着,停好车熄了火,才捞过手机。 TYZ:「非常讨厌。」 这一刻,徐方亭可能懂得反锁车厢窒息的感觉。 她在原处呆坐片刻,茫茫然望向风挡外,这个时间点车位行将停满,有路过的轿车似看见她独坐车内,想等一下,但几秒后还是走了。 这么片刻,车厢空气隐然沉闷。 她忽然灵机一动,抱起花束下车,沿着没走过的电梯口走去。地库很大,她只能凭着地面印象往谈韵之家对面楼走。 她没开这一栋的门禁权限,按了监控室让开的门。 电梯直升和谈韵之家同楼层,这栋楼布局与他家的稍有不同,徐方亭还得从消防示意图找到对应的房号。 同样的指纹密码锁,但没有她的指纹,她便输入密码打开了—— 她赶上好时机,前任租客刚搬走,房屋管理员刚换密码,下一任租客月底才入住,100平的精装房空空如也。 徐方亭把花束放在地板上,像个幽灵似的逐个房间逛一圈。没有家具的房子视觉效果更大一倍。 三年前她来过这里,那会是开荒式保洁员,打零工给谈韵之逮个正着,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业主。 这将会是她的房子,她的家。 她侧身坐到客厅里飘窗,透过玻璃寻找谈韵之家阳台。黑夜中有点困难,幸好上下的住户开了灯,她依稀辨认出空荡的阳台。 也许以后她坐在这里,能看见谈韵之跟其他女生追逐打闹,像他逗谈嘉秧一样。 她顿时有些后悔,为什么他给哪套要哪套,他房子那么多,她应该选一套离他最远的。 手机进了新消息,她才回过神,没有垫子的飘窗可真凉。 TYZ:「你送的就喜欢。」 徐方亭没有如以前“自顾自痴笑”——据舍友描述——而是撅起嘴,轻轻咂舌,有嫌弃、无奈也有一点点愉快,大概就是想骂“这臭小子”的心境。 之前打视频都先询问是否方便,这下,她立刻拨出,不想给他反应时间。 那边很快接起,谈韵之左手捂着嘴巴打哈欠,把手机当镜子用似的。而后眼神从迷茫到清晰,直至盛满笑意看着她,那枚醒目的钻戒也随着他的左手滑出屏幕。 第127章 大概以前都是有事才视频,否则文字或语音联系,谈韵之下意识问:“怎么了?” “看下你。”徐方亭再来“三字经”。 他忽然给身旁人轻撞一下肩膀,屏幕传来一道准确无误的普通话男声:“查岗啊?” “去你的!”谈韵之把那人推开,再度霸占屏幕。 果然是没有提前打招呼的问题,徐方亭看他背后似乎是阶梯教室。偶尔晃过一些外国人的面孔。 “你在教室?” “嗯,课间,”谈韵之忽然凑近屏幕低声说,“你要送我、满天星吗?” 他后面的杂音大了许多,也许教室差不多填满,教授准备上课。她不知道这些学生里中国人的密度,不知道有几个除夕照片里的人,甚至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否跟他同一所学校。 那根刺毫无征兆冒了尖,她笑着掩饰:“想得美。” 谈韵之表情卡了一下,叫人怀疑他没听清,或者她还有更改机会似的。但下一瞬,他撅了噘嘴,又以那股赌气的口吻说:“那我就继续想。” 她套话道:“你可以上谷歌吧?” 他说:“家里梯子挂了吗?” 徐方亭说:“你上次叫我谷歌花语。” 谈韵之不自在清了下嗓子:“你上百度也行。” 她忽然觉得对牛弹琴,低头自嘲一笑。 他这才发觉异常:“你在哪?” 徐方亭便调成后置摄像头,给他看了一圈客厅:“家对面,刚好空出来,过来看看我未来的房子。” “什么未来,”谈韵之说,“现在不也是你的。” “那意义不一样。”徐方亭强调,恍然间发觉话题已经推上歧路。 周围嘈杂渐渐消失,谈韵之往外瞄了一眼,压低声:“上课先,回头再聊。” “去吧。”她像谈嘉秧一样摆摆手,挂断电话。 徐方亭又握着手机枯坐一会,TYZ偷偷发来一张图片,是谷歌的搜索页面—— 「Google:香槟玫瑰花语」 本应该出现搜索结果的地方,却只有一个系统emoji:[红心]。 她退出图片,只见下面又“亡羊补牢”一句:「等你有空来我这边啊,我现场谷歌给你看。」 徐方亭冷笑一声,禁不住骂出来:“幼稚。” * 大二下学期在阴沉沉的回南天中开始,直到三月中旬才盼到晴天,徐方亭才有机会带谈嘉秧上荷花山公园。 以前去儿童医院评估才来这个公园,谈嘉秧已经2年没有去进行评估,智力评估那项也被谈韵之有意漏掉,反正他现在进步和水平有目共睹。像她们小时候可也从没测过智商。 她带了帐篷和防潮垫,还有一些点心水果,一会中午打算叫谈嘉秧最喜欢吃的薯条外卖。 王一杭搭地铁从另一个大门进来,穿过层层树荫,向她们的营地走来,手里拿的一只彩色硬胶风车,足足有菜碟那般大。 帐篷前铺了防潮垫,徐方亭坐在边缘给谈嘉秧打泡泡机。 “谈嘉秧,你看那是谁?” 谈嘉秧抬脚一个一个踩快到草地的泡泡,念念叨叨:“看我的大力金刚脚!” 徐方亭喊了两遍,他才回过神,转身应该第一时间发现了旋转的风车,呆呆盯着不动。 徐方亭重新问:“谈嘉秧,你看拿着风车那个人是谁?” 谈嘉秧愣了一瞬,面露恍笑:“舅舅……” 她紧忙把人拉回,强调道:“那是叔叔,王叔叔。” “王叔叔……”谈嘉秧也许能想起以前的一些碎片。 王一杭距她们只有不到5米。 她忙给谈嘉秧紧急训练,压低声:“拿着风车那个人是谁?” 谈嘉秧说:“王叔叔。” “对了!”她舒一口气,“不要叫错。” 王一杭近在眼前,递过风车:“要不要玩?” 谈嘉秧笑眯眯盯着人家,略显害羞,回头找徐方亭:“姨姨,我可以要吗?” 他已经用刻板思维养成某些好习惯,比如不经同意不会接陌生人的东西。 徐方亭说:“可以,拿吧。” 谈嘉秧接过,抬头笑看王一杭一眼:“谢谢王叔叔。” 王一杭撸一把他的圆寸:“不客气。” 谈嘉秧鼓起腮帮子,用力吹风车,飞出一些唾沫星子。 “呃——!”他嫌弃地用手背抹嘴角,“姨姨,我的口水喷出来了哈哈。” “咦?好恶心。”徐方亭故意说。 谈嘉秧着急辩白,哼哼唧唧:“不恶心。” 她抬了抬相机泡泡枪:“你还玩泡泡吗,不玩我收起来咯。” “不玩了,”风车像花朵,杆子下部还插了一片叶子,谈嘉秧举起道,“我要玩风车。” 王一杭开始展现一个大人的友好,指着不远处空阔的草地:“谈嘉秧,我们去那边玩好不好?” 谈嘉秧暴露倔脾气,叫道:“不要!” 徐方亭从帐篷里扒拉出遥控越野车,递给他:“拿这个过去玩。” 王一杭讶然道:“你怎么带了那么多东西?” 她道:“对啊,我还带了他的备用衣服,提防一会出汗着凉。带小孩出门就是这么麻烦,越小越麻烦。” “真厉害……” 王一杭泛泛嘀咕一句,操控越野车往远处跑。 谈嘉秧着急要去抢遥控器,叫道:“啊!我要玩!那是我的!” “行吧,给你。”王一杭顺手换过他的风车。 “One,Two,Three,GO!!” 谈嘉秧激动叫着,追着越野车跑出去。 王一杭举着风车跟上。徐方亭一人守着营地,像以前跟谈韵之出来一样,一个人得以清净片刻,短暂记起照料者之外的身份。 谈嘉秧不认生,只要被友好对待,便会回馈双倍的热情——虽然有时兴奋点跟别人的完全不一样,被同龄小孩质疑:你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的。 有家长称高功能就是疯子——此处当然是褒义的疯子,他们不如低功能一样只会啊啊乱叫,拥有一定能力,知晓一定社会规则,便会在其中尽情释放自己的能量,像永动机一般不知停歇,当真闭魔本魔。 王一杭好不容易把他哄回来喝一次水,无奈摇头:“脾气太牛了。” 徐方亭给他递一瓶水,抽出谈嘉秧后背的隔汗巾擦后脑勺,笑道:“比上班还累吧?” “还好。”王一杭拧开瓶盖仰头灌水。 谈嘉秧的隔汗巾已然半湿,她回转身朝帐篷里的背包指了指:“谈韵之,帮我从包里拿一下隔汗巾。” 王一杭动作一顿,慢吞吞拧回盖子:“你叫我什么?” 徐方亭:“……” 谈嘉秧这台好奇雷达扭过头,当起了太平洋警察,什么都要管:“姨姨,你叫错了!他不是谈韵之,他是王叔叔!” 徐方亭跟王一杭尴尬一笑:“使唤惯了,一不小心。” 王一杭没说什么,拉出背包问:“放在哪里?” “打开最大那层就能看见,”她垂眼说,“谢谢……” 谈嘉秧忽然叫道:“啊!屎忽夹住小内裤了!” 王一杭扑哧一声,递过隔汗巾的手跟着微微发颤。 徐方亭接过隔汗巾往谈嘉秧后背塞,给他拉了一下裤饼,哭笑不得道:“说‘屁股’。——不要总跟你外公学这些怪话。” 谈嘉秧嘻嘻唱反调:“屎忽!” 她回头捞自己的水杯,故意冷却他。 他反倒更上劲,凑到她眼前说:“屎忽!就是屎忽!” 徐方亭不经意碰上王一杭眼神,刚才的尴尬给带味道的天真掩盖,两人不约而同笑出来。 …… 公园东门由一道廊桥连接新开的商厦,三人吃了顿椰子鸡便分道扬镳。 结账时两人争着来。 王一杭说:“你一边去,我工作了,你还是学生。” 徐方亭说:“我给他带小孩,也有工资。” 最后还是王一杭赢了,因为中午那顿肯德基是她叫的。 饭前王一杭问了几遍一会愿不愿意跟着回他家、让姨姨自己回家,谈嘉秧精力犹存,都应了好。 吃着饭他眼皮耷拉,不断拜佛,差点磕翻饭碗,终于等到埋单,他也直接埋在徐方亭怀里,死活不给王一杭抱。 “我来吧。” 6岁半的男孩已有50斤,徐方亭得抬起大腿才能把他掂起来一点。 “看着都沉。”王一杭难掩心疼,拍了拍他脊背,只能替她背书包。 “所以我带他出来一般在三四点回去,趁他还能自己走,”徐方亭道,“今天难得他那么开心,就让他多玩一会。” 徐方亭费劲抱着谈嘉秧走了一段,还没到电梯口。他枕着肩膀,嘴巴微开,看样子睡着了。 “我来吧。”王一杭伸手尝试接过。 徐方亭不逞能,也想分担出去,可刚交出一半,谈嘉秧陡然转醒,哭闹道:“我要姨姨,不要王叔叔。” 王一杭:“……” 徐方亭无奈道:“算了吧,就几步路。” 三人两双腿便继续往电梯走。 王一杭问:“谈韵之在也这样吗?” 徐方亭嗯一声:“困了就找我,要不就找叶阿姨,然后才是他舅舅和外公。” 王一杭好像舒了一口气,平局也是好结果。 他把两人送上帕拉梅拉,还问要不让他帮送回去。 “你陪我们一天已经挺辛苦啦,”徐方亭安顿好半睡半醒的谈嘉秧,回头跟他说,“方向不同,跑来跑去太麻烦了。” 徐方亭坐上驾驶座,降下后座窗户,提醒已经转醒的谈嘉秧:“我们要回家了,跟王叔叔说什么?” 谈嘉秧木然朝外摆了摆手:“拜拜。” 王一杭扒上来:“下次叔叔再跟你玩越野车好不好?” “好。” 徐方亭跟他抬了抬手,待他让开,便慢慢开出闷热的地库,直到上了地面一阵,才关紧车窗。 晚上回去拥堵一些,比早上多花了近20分钟。谈嘉秧快下车前又眯了一下,等回到2201,立刻展现“充电十分钟,续航十小时”的节能效果,举着风车跑到阳台等风。 “秧秧舅妈——”叶阿姨叫住她,以前管她叫小徐,后来跟着谈嘉秧乐呵呵叫舅妈。 叶阿姨很少这么郑重其事,徐方亭心里涌起一股不详感,果然只听她说—— “我干到下个月就不干了,媳妇月份大了,儿子让我回老家照顾。” 徐方亭讶然片刻,倒也不意外:这似乎是许多中老年妇女必经之路,从结婚生子那一刻就注定的命运。 叶阿姨呆了快三年,干活勤快,抱怨少,最唠叨只在带谈嘉秧的时候,有眼力劲,知道她在这个家管事,先跟她通气,辞工消息还没告诉谈礼同。 “那也是没有办法……”徐方亭无奈道,“叶阿姨,恭喜你终于可以回去带孙辈啦。” 叶阿姨羞涩地笑,谦然道:“哪里,回去带孩子又没有工资,哪里像在外边那么自在。” 虽说如此,她能回去带自己的孙辈,总是比在外面自豪,“带别人的哪能像带自己的那么亲”,可能心里这么想,毕竟是老X家正宗的后代。 徐方亭跟她确定辞工时间,说了几句祝福话,转头便头疼起来:又得物色新阿姨了。 她突然明白自己对于谈韵之的意义:恐怕也像叶阿姨一样,帮手难求,平常都得好言好语呵护着。 她看着时间差不多,架起手机,让谈嘉秧跟谈韵之视频,自己去上洗手间。 谈嘉秧已是下半年就能戴儿童手表的人,学会手机的基本玩法,字没认全,但能凭头像辨认联系人:猫是舅舅,樱桃小丸子是缪老师,茶桌是外公。 谈嘉秧握着王一杭给的风车一阵捣鼓,终于把视频拨出去。 谈韵之那边周六早上,刚从被窝给唤醒,依旧用左手掩嘴打了一个哈欠,那枚戒指同样出来打卡。 “舅舅——!” “今天去哪里玩了?” 谈嘉秧分心拨弄着风车;“去公园了……” 谈韵之问:“跟姨姨去吗?” 他听起来挺像查不在场证明,实则帮谈嘉秧回忆与复述。 谈嘉秧看着风车说:“是的,还有王叔叔。” 谈韵之把手腕从脑袋后面抽出来,猛地从床上坐起,讶然皱眉:“什么?” 谈嘉秧置若罔闻,把风车举到镜头前,激动叫道:“舅舅,你看我的风车,它是彩色的,有很多种颜色,它还会转的。” 谈韵之还停留在上一个问题:“谈嘉秧,跟姨姨还有谁去公园?” 谈嘉秧说:“你看我的风车,呼——” “谈嘉秧,先回答我的问题,好不好?” “不好。” 谈嘉秧的臭脾气隐隐发作。 谈韵之烦躁地捋了一把刘海:“彩色风车是姨姨还是外公买的?” “都不是,”谈嘉秧说,“是王叔叔买的。” “是罗叔叔给你买的!” “不是!”谈嘉秧哈哈笑,“是王叔叔,又高又大的王叔叔。” “那你罗叔叔去哪里了?” “呃……”快一年不见,谈嘉秧可能淡忘了罗树戎,“不知道!” “有几个人去公园?” 徐方亭恰好从洗手间出来,见谈嘉秧差不多离开屏幕——他只有跟同龄小伙伴视频才会专注一点——便过去接班:“今天跟王一杭一起去荷花山公园了。” 他的刨根问底在成年人眼里就是实打实的查岗。 “噢,”谈韵之口吻冷淡,“好玩吗?” “公园就那样,坐坐鸭子船——” 谈韵之冷下来:“你们坐了鸭子船?” 徐方亭说:“王一杭跟他坐的,我看着帐篷没离开。哎,早知道不带帐篷了——” 谈韵之眉头微蹙:“然后一起坐鸭子船?” 她没理解他的关键,写日记一样絮絮叨叨:“啊?——帐篷好没用,本来想挡风躺着睡一会,谈嘉秧中午死活不愿意睡,一直熬到现在,精力太旺盛了。” 他光是想象两大一小在帐篷里烙大饼的画面,脸颊好像给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的。 “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跟王一杭去?” “噢,我没说吗?”徐方亭懵然蹙眉,下意识想找手机看聊天记录,才发觉自己正盯着,“那应该是忙忘记了。——王一杭时间也不定,经常被抓去加班,拖了好久昨天才约上。” 谈韵之幽幽道:“你俩联系挺紧密的啊。” “也没有,”她回忆片刻如实道,“就情人节那天见了一次,差不多一个月了。” “你们情人节还见过?!” 徐方亭饶是累到精神抽离,这会也很难错过话里的质询。 她不由蹙眉:“见过啊,怎么了?” “你都没吱过声!” 谈韵之又出现任性的征兆,但有人抢了他的戏份—— “啊——!” 风车杆子下部那张叶子不知几时散掉了,谈嘉秧插回失败,抓着叶子尖叫。 “插不回去了!插不回去了!” 刻板思维所致,他讨厌变动,哪怕一点点都叫他浑身难受,尤其一天没休息,困顿之时脾气更躁。 尖叫声令她过敏,不自觉烦躁,她顾不上谈韵之,过去宽慰谈嘉秧。 这样救火的举动在这四年多里不知道重复多少遍,若说没有内耗,实在过于虚伪。徐方亭头两年对他的哭声过敏,洗澡时出现幻听,再后来是对他的尖叫。 她本就不是满腔温柔,脾气难以说毫无影响,此刻终于明白徐燕萍一身硬脾气和大嗓门的由来,除了贫苦的生活,重低典的闭魔亲哥和她得有一部分责任。 难怪罗应阿姨无奈之时,只能破口大骂:“带人家两个孩子都没带他一个辛苦,我都要给气得折寿了!” 是的,徐方亭现在也很想骂谈嘉秧,让他闭嘴!快别叫了!烦死了! 尤其叶阿姨准备辞工,她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一个称心的阿姨。 风车叶子终于插回去,她扛过情绪高/潮,终于迎来缓落,而无人知晓。 “好啦!”她安慰谈嘉秧,也是吐露心声,“装好了,不要哭,嗯?” 谈嘉秧脾气的余韵还在,打了两下风车杆子:“我不要它掉了!我不要它掉了!” 徐方亭疲惫道:“你打它也没有用啦,再打会掉的。——吹风车玩吧,看看阳台有没有风。” 谈嘉秧咚咚跑出去,一路歪头盯着风车。 会转动的东西永远是他心爱的宝贝,无论他2岁还是6岁,他的脑子里仿佛装有风扇、风车或者轮子,能外界会转动的东西建立神秘联系:随时随地,密不可分。 谈韵之那边捕捉到安静,伺机说:“你们情人节干什么了?” 她刚解决燃眉之急,没来得及放空一会,那边仿佛跟她算旧账。 她闷声闷气道:“也没干什么。” 谈嘉秧哭着跑回来,又到了尖叫边缘:“阳台没有风!啊??” 徐方亭头疼道:“那你用嘴巴吹,嗯?” “我不要吹!啊??” “自己想想办法,好不好,我跟你舅舅说一会话。” 叶阿姨在洗澡,谈礼同趁叶阿姨没休假,赶夜场扑克班,没想到谈韵之竟然成了她的虚拟避风塘。 谈韵之也在做着赛博驱赶:“谈嘉秧,自己玩一会,我跟姨姨有事说。” 谈嘉秧憋屈地拨动风车,转动的东西总能宽抚他的情绪,若是还会发光,简直就是闭魔至宝。 小的不省事,大的还不依不挠。 谈韵之埋怨道:“一样都没跟我说,太不够意思了。” 徐方亭以为的避风塘成了“暴风塘”,情绪又给推上高/潮,不能往小的身上撒气,便往大的这边凿了一个发泄口。 “我每天见那么多的人,每一个都要跟你汇报,不累吗?” “王一杭能一样吗!你明知道——”谈韵之也赌气,忽然顿了顿,“老谈又偷懒没陪你们去公园吗?” “那能一样吗?”她不自觉复制他的句式,莫名感受到以牙还牙的快意,“你一年跟你爸都说不了几句话,没说几句就吵起来,你以为我跟他就有很多话说?” 他恨恨道:“行,你跟王一杭话最多,能聊通宵。” 徐方亭乍一听还反应不过来,后知后觉他翻到了去年情人节的旧账,一想到那束使命未竟的漫天星她就气堵,登时蹿火:“我哄完小的,又哄大的;叶阿姨要辞工,回头我还得找新阿姨,我有三头六臂是吗?你管我跟谁话多,有个人愿意来帮我分担,谈嘉秧还那么喜欢他,我就乐意。” 她一直对着手机发火,没有半点面对面的实感,只觉一腔怒火还泄不出去,又补一句:“你忙帮不上,话还那么冲。” 谈韵之怔怔盯着屏幕,最后一句话成了那根稻草,压弯他坚实的脊背。他的左手虎口虚托着下颌,几根手指掩着下半张脸,那颗表忠心的钻戒依然套着他。 徐方亭瞥了一眼,心麻如死,隔着屏幕竟然毫无波澜,甚至冒出荒唐的念头:快点挂断吧! 嗡——! 机器运转的喷吐声吓她一跳,意外扑灭她的大半怒火。 “姨姨!风车转了!” 谈嘉秧破涕为笑,爆出发现新大陆的惊喜。 只见他打开了手持吸尘器,把风车凑上出风口了,徐方亭无奈一笑,靠上沙发招呼他:“谈嘉秧,还要不要跟舅舅打视频,不打挂了啊?” “舅舅拜拜——!” 巴普洛夫的谈嘉秧跳着过来摇摇手,替她掐断通话,丝毫不给那边抗辩的余地。 第128章 徐方亭深谙谈韵之套路,惹她生气的时候,24小时内必然会有所表示。 这不还没到她入睡时间,TYZ便骚动了。 他发来一批包包的图片,问:「喜欢哪个?」 亭:「受气包。」 TYZ:「谈嘉秧委屈.jpg」 TYZ:「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我有三头六臂吗?」 徐方亭打出这句,也不知道心软还是无力更多,删除重打:「我背不了那么多,别浪费。」 TYZ:「没什么能帮上你,能做的就只有这一点点。」 TYZ:「还做不成。」 她有时觉得谈韵之像弟弟,时而有用,时而烦人,无论怎么吵架也拆不开捆绑的关系。 她和他之间的纽带不是血缘,而是胜于血缘的谈嘉秧。 她改口道:「你帮我买鞋子吧,就以前差不多的,最近没空逛街。」 甚至连打开购物App也是奢侈,如果有空闲时间,她宁可发呆、睡觉。 她好像患上了育儿综合症。症状无法具体描述,但的确和谈嘉秧息息相关。 唯一的安慰是这条路有报酬,看得到尽头,像徐燕萍当年作为家庭主妇才叫真的绝望吧。 TYZ:「衣服要吗?」 亭:「好。」 赠与是谈韵之补偿的唯一方式,渠道一旦被允许,他恐怕恨不得掏光家底表现自己。 她补充道:「再买些谈嘉秧的衣服,回头我量了尺寸告诉你。其他有需要我再跟你说,心意我领了,真的不用那么破费。」 TYZ:「嗯,都听你的。」 训人之后的她很客套,挨骂的他更拘谨。 TYZ:「找新阿姨的事,回头我把以前用过的几家家政公司的联系方式整理好发给你。」 亭:「好。」 TYZ:「辛苦你了。[拥抱]」 亭:「应该的,既然答应过你照顾好他。」 她此刻终于明白,谈韵之带着谈嘉秧四年为什么不谈恋爱,因为她现在连谈论恋爱也觉累赘,只想解决完眼前的困难。 TYZ:「有什么困难跟我说,我可以找人帮你,罗树戎还在沁南。」 亭:「好。」 再没什么可交代,徐方亭今天累得人仰马翻,跟他说晚安便真的睡下。 次日一早,她收到TYZ发来的家政公司汇总表,各家优劣一目了然,每条信息后面跟着日期,“仅供参考”四个大字刷成红底黑字:信息都停留在3年前,也就是叶阿姨进家以前。 她借着周日得闲,准备跟家政公司联系一下。 谈礼同听闻她的安排,如他儿子般客气:“辛苦你啦。” 徐方亭忽地发觉谈礼同其实很精明,像照料谈嘉秧、面试阿姨这样的琐事都甩给儿子或者外人去做,时间99%都用在自己的娱乐上。 “谈嘉秧外公,还是你找吧,”她故意说,“平常你在家跟阿姨打交道时间比较多。” 谈礼同负着手就要出门:“找谁没关系,能干活就行。” 说罢,他跟谈嘉秧吱一声便喜赴牌桌。 一直到叶阿姨辞职前的一周,徐方亭挑挑拣拣,才物色到一个差强人意的新阿姨。 这期间谈韵之的包裹陆续到家,有些发自国内,有些从海外,他乖顺了,东西她要的都有,不要的便没有自作聪明。 但谈韵之陆续往她以前那张工资卡打了100万。 亭:「怎么又给我打钱?之前那100万还没用完!」 TYZ:「给叶阿姨2万。」 亭:「好。」 谈韵之如他所言,对阿姨倒真是大方。 TYZ:「拿着。」 亭:「……」 她能感觉到他有心帮忙,无处出力,只能小心翼翼关心。 她好像真的成了这个家的中流砥柱,谈韵之和谈礼同都给她打下手,虽然报酬不少,她总也无法真正开心。 新阿姨姓胡,是沁南市司空见惯的外省打工人,老公也在这边,跟老乡做装修工。 徐方亭找家政公司的时候声明,孩子脾气急躁,需要一个耐心的阿姨。 胡阿姨45岁,从事家政行业有10年,经历在家务农、进工厂流水线、结婚生子后全职带孩,孩子上学后重新打工,人生历程与孟蝶的很相似。 孟蝶女儿上了民办幼儿园,她便也往里找了保育员的工作,满足抚养女儿和工作双重需要。 叶阿姨走的那天,眼睛湿润了,谈嘉秧虽没笑嘻嘻,但情绪波动不大,只是有些困惑阿姨为什么要回很远的老家,刨根问底许久,跟徐方亭回去那时候差不多。可能第二天发现人不在,他偶尔问一声而已。 用成年人的标准来评判,谈嘉秧真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胡阿姨到岗后,徐方亭让谈礼同多留意观察,不合则换,她最近周末要跟师姐外出调研采数据,可能回家时间不多。 谈礼同嘴上应过,背后不知表现如何。 榕庭居家里装了摄像头,可也探不到他的牌桌。 四月底异木棉又开始掉棉花球球,重新换上绿叶,即将迎来又一年的夏天。 夏季总比秋冬季好得多,冷空气缺席,谈嘉秧没那么容易感冒咳嗽。 可这种天不冷不热,发起病来也叫人难受,谈嘉秧咳嗽一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烧了,偏偏谈礼同跟牌友去了外地农家山庄打牌钓鱼,胡阿姨适逢劳动节放假,徐方亭又得独当一面。 谈嘉秧午夜烧起来的,38.7℃,口干舌燥,面颊发红,徐方亭给喂了一次布洛芬,温度降下去了。她抓紧时间陪他睡一会,以往偶尔发烧,通常喂一次药没见再涨上来,没其他异常便不再跑医院。 这天天亮,温度再度起来。 徐方亭没办法,只得收拾衣物、水杯和日常用品,早餐在车上塞两口面包,开车去儿童医院挂了急诊。 医生怀疑肺部感染,沁南市门诊无法挂点滴,让她们考虑住院治疗。 她只能遵医嘱。 谈嘉秧虽然额头贴着“冰冰贴”,精神却一直不错,四处打量诊室,东摸摸西摸摸,不知疲累。 医生提醒他不要到处摸,很多细菌,又多叮嘱一句:“就你一个人带来吗,一会要交费检查,最好还是多个人看着。” 她含糊应过,接了单子把“谈嘉牛”拉出诊室,缴费拿药吃第二次布洛芬,按指引找住院部。 在护士台量了身高体重,徐方亭被告知病床要等一会,有人出院才能收拾出来,让先去二楼办理住院。 她只好带谈嘉秧下二楼,他开始乏力,站也不愿意站,只能坐到收费窗口对面的条椅,由她边排队边时不时回头盯着。 住院通知单上要求的证件还差一些,她得证明自己是孩子的监护人。 她跟谈韵之发语音,简单说谈嘉秧要住院了,然后打谈礼同语音电话,无应答,便换成电话。 谈嘉秧蔫了吧唧枯坐条椅,偶尔皱眉盯着天花板的灯。 他忽然跑过来:“姨姨,我好冷。” 徐方亭把手机往口袋随便一插,翻出外套给他披上,让他回椅子上坐着。 队伍后面的人提醒她向前走,她匆忙拉起背包拉链,抽出手机一看接通了。 “谈嘉秧发烧要住院了,在儿童医院。” 她往前再挪一点。 谈礼同应该才起床,声音困顿:“要我回去吗?” 轮到她缴费了,徐方亭忙把社保卡和住院通知单递进去,登时有些不耐:“你觉得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你就继续玩吧。” 她挂了电话,只听收费员说先收5000押金,让一会补齐小孩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复印件。 她接过单子,回头找谈嘉秧:只见刚才的条椅空空如也! “谈嘉秧——!” 她心头一空,失声叫了两遍。 “我在这里——!” 徐方亭沿着声音拐过墙角,谈嘉秧安安分分站在鲜橙汁自动贩售机前,好奇打量投币口。 她无奈又无助,叹一口气问:“你要不要喝?” “不要!” 谈嘉秧一直不爱橙子。 她便让他站一会,自己放松片刻,掏出手机打语音给王一杭。 他的反应比所有人都及时。 “方亭,怎么了?”王一杭的声音也带着懒觉的困意。 “唉,你一会有空吗?” “都在家,要帮忙吗?”王一杭似乎很清楚自己在她这里的定位。 “谈嘉秧住院了,阿姨今天休假,外公在外地,”她不知道怎么就跌入了窘境,“我东西没带全,你能不能来帮我看一会,我回去拿一下?” 王一杭声音变了,似乎从床上坐起,气息顺畅许多。 “嗯,我马上来,你们在哪里?” “就荷花山公园边上的儿童医院。” 王一杭可能研究了下交通,说:“我打车过去,半个小时到。” 徐方亭本想客气一下,说不急,慢慢来,终于拗不过真实想法:“好,谢谢你。” 他自嘲一笑:“谢什么,都认识多少年了。” 徐方亭粗略算了一下,竟然快十年,哪怕后到的谈韵之,也有五年了。 她回头找TYZ的对话框,如实打字:「你爸和阿姨今天不在,我让王一杭过来帮下忙。」 他那边晚上8点多,人估计还在健身房,手机锁储物柜。 此时此刻,100个谈韵之也抵不上1个王一杭管用。 徐方亭收起手机,回归自己的真实世界。 第129章 「要给你带点什么上去吗?」 王一杭第二条信息依然比TYZ早。 亭:「帮我带瓶水。」 王一杭:「要吃的吗?」 亭:「水就可以了。」 徐方亭一个人带小孩外出,不敢多喝水,不然上厕所麻烦。她们住进病房,这个不再是问题。走廊有饮水机,但是她没有杯子。 早知道刚才给自己买一杯橙汁。 谈礼同第二条语音随着王一杭一起到来:“我明天才能回去,给你找之之表姐?” 徐方亭眼前浮现迟雨浓日理万机的身影,回复道:「不用了,我叫了同学过来。」 “谢谢——”她放下手机接过王一杭的水,拧开灌了几口,还不忘敦促谈嘉秧喝他自己那瓶。 病房为3人间,谈嘉秧的26床在中间,正对电视机。但上面播放他没看过的喜羊羊,他不太感兴趣,给王一杭这张“新鲜”面孔分散注意力,显得没那么无聊了。 医护通道那边门给推开,一个护士拿着文件夹走进来:“26床,谈嘉秧?” 徐方亭应道:“在。” “您是26床的妈妈吗?” “不,我是舅妈。” 话毕,她才发觉王一杭异样的眼神,来不及解释,便像逃避似的。 护士略显为难:“噢,妈妈或者爸爸不在吗?” 她声明道:“离婚了,他妈妈不在,平常都是我跟外公照顾他。” “行吧,那我就跟你说了,”护士过来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这里面有两个试管,细长的是接小便的,矮胖的是装大便的,今天大小便都要留好,试管按指示放在走廊尽头。” 王一杭还没从震惊中缓和,又给眼前的麻烦惊到。 但他的同学却没什么大反应说了好。 不,应该是谈嘉秧的舅妈吧。 他目光霎时黯然。 护士从文件夹抽出一张打印纸:“一会带孩子去门诊部的影像科拍一个胸片,最好两个大人去,一个人按不住。” 王一杭主动应了声好。 徐方亭轻咬下唇,不知该如何感谢。 护士最后吩咐:“现在你们带孩子过来抽血吧,要抽5管,做好一下心理准备,家长顶住,一会不要哭哦。” 谈嘉秧怎么可能不哭,平常感冒扎手指头采末梢血要死要活,听闻抽血,登时如惊弓之鸟,哭嚎道:“我不要抽血!我不要抽血!” 徐方亭只能搂着他的脑袋哄骗:“我们不抽,我们去护士姐姐那里玩一下。” 谈嘉秧抗拒又提防,由王一杭抱着才肯离开病床。 “抽静脉血啊,胳膊——”护士准备好器具,叫把人放倒转移床上,不然手臂乱动,可能压不住。 谈嘉秧倒下去那一刻就开始厉声挣扎,抽血那条胳膊由一个实习护士按着。王一杭听指令锁着他的肩膀和另一条胳膊,顺便把他视线挡住,徐方亭压他膝盖。场面壮烈,令她想起过年杀猪,也是几个人合力摁住白白胖胖的一大条。 抽血的护士说:“家长一定要压紧啊,不要让他乱动,不然一会针头弯了很难搞。家长不要看,免得心软哭了影响我们工作。” 徐方亭后知后觉:原来刚才是叫她不要哭。 谈嘉秧嚎得嗓子沙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间或呛咳,脸庞通红而痛苦。徐方亭没看也没哭,只是和王一杭满头大汗,护士从旁鼓励:“坚持住,还有2管就完成了。——好了!针口压五分钟。” 徐方亭和王一杭同时松一口气。 她按着针口,他便抱起小孩,两大一小狼狈回到病房。 同病房也是两个呼吸道疾病的小孩,一男一女,都比谈嘉秧小。两人已经开始打点滴和做雾化,儿童医院的护工都是家属。 谈嘉秧的嚎啕打破病房的无聊,把小病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 不久,刚才那个实习护士推着小推车过来,说26床准备打点滴。 徐方亭恍然道:“我们胸片还没拍?” 实习护士便说:“噢,你们今天才入院。——没事,我先把药水挂好,你们先去拍了吧。这药水要挺久的。” 徐方亭和王一杭在影像科又重演了“锁人大战”,唯一不同的是,拍片之前,医生跟她们确认:“都没有怀孕或者怀孕计划吧?” 徐方亭立刻说:“没有。” 王一杭懵然片刻,也说没有。 医生不厌其烦叮嘱:“半年之内不能怀孕啊。” 两人双颊赤红,已分不清是疲惫还是尴尬。 片子拍好,住院人员无需自己等片,徐方亭和王一杭回到病房,继续第三场大战:辅助护士给谈嘉秧扎留置针。 等谈嘉秧挂上药水,王一杭坐在唯一的一张探视椅子上,扶着膝盖喘气:“谈韵之这四年好像挺不容易。” 徐方亭把背包里的东西翻出来,逐一收进床边柜,一会要背空包回去装东西。 他又补充:“你也不容易。” 她疲惫笑着:“拿别人工资,辛苦点也没什么。” 王一杭可能想起刚才的称谓,笑容刹那收敛,看着她欲言又止。 徐方亭只当他疲累过度,歉然道:“我现在想回去收拾东西,应该一个半小时能回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没事,”王一杭换上令人信任的表情,“他挺乖的,有事我跟你联系。” “估计也只有你觉得他乖了。” 她苦笑道,背起空包跟谈嘉秧做告别的思想工作。 谈嘉秧对王一杭的新鲜感和依赖感还在,恹恹跟她摆了摆手,说拜拜。 虽然他知道拜拜和再见同义,告别却一直固执地说拜拜,几乎不会说再见。 王一杭说路上开车小心。 她的手机这时候震动,迟到已久的人终于来了。 她点下视频通话:“谈嘉秧,你看舅舅。” 谈韵之头发汗湿,刘海分成一绺一绺,双颊泛红,显然刚结束运动。 “舅舅。”谈嘉秧怏怏地敷衍。 “哎,好点了吗?”他的声音沉哑,没有一点运动般的爆发力。 谈嘉秧盯着喜羊羊,没理会手机。 徐方亭从旁说:“挂上药水,现在不烧了,就是咳嗽痰挺多,一会还要做雾化。——你不用担心了,王一杭在这,你爸说明天过来,没事的。” 不奢望帮忙,她便善解人意。 她转动手机,让王一杭出镜。 王一杭直接把手机接过去:“小孩真是跟你一样牛脾气啊,还好我控制得住。我跟上次一样在这陪着她,你尽管放心吧。” 徐方亭有点愧疚,差些想不起来王一杭陪她的那个除夕夜。 “王一杭,”谈韵之在手机里说,“我以前跟你说过的某句话,我收回。” 他骂过王一杭卑鄙,王一杭挤兑过他幼稚,双方互不相让,差点动刀动枪。 王一杭故意说:“你以前说的哪句?帮我回忆一下?” “你知道就好!”谈韵之气急道。 王一杭笑道:“我对你的评价还是没变。” “……” 徐方亭听着莫名其妙的对话,只见王一杭递过手机,问她:“你还讲吗?” 她好像没什么可讲,只说有事再联系,重复一遍不用担心,然后便招来巴普洛夫的谈嘉秧挂电话。 TYZ立刻发来好多关心的表情包,有亲有抱有抚泪,再暧昧都不如王一杭伸一下手来得实在。 她看着手机发了会呆,好像能把人等出来似的。 忽地脑筋一转,她把他第二次的100万退了十分之一回去。 TYZ应该收到App提醒,立刻停止亲昵:「???」 亭:「让你安心。」 TYZ:「[可怜]。」 恍然想起正事,她才从床上跳起:“我赶紧回去!” * 徐方亭匆忙收拾出一个行李箱,除了谈嘉秧的衣物,还得带一些绘本和玩具,以及她的过夜用品。水桶和脸盆得单独提,最重要的证件不能少。 她风风火火,按时赶回医院。 谈嘉秧今早起得早,已经睡了,药水差不多打完,留置针的左手安分盖在肚子上。 王一杭起身相接:“那么多东西。” 徐方亭笑了笑:“小孩就是麻烦。” 两人凑合吃了外卖,谈嘉秧闻香转醒,起来吃了大半盒饭菜。 徐方亭按吩咐量了体温,没再烧,不知道夜里会怎样;他精神和胃口尚可,就是久咳不止令人担忧。 谈嘉秧每次生病都会给她一种错觉,令她记不起身体健康是的样子,所以日子会特别难熬。 两点钟护士来查房问体温,然后开始给谈嘉秧做下午份的雾化。 徐方亭想起谈嘉秧第一次做雾化,她和谈韵之两个人同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按住,最后不得不买了家用雾化机,趁他睡觉时偷偷做。 谈嘉秧上幼儿园开始便会自己拿着雾化管,这会百无聊赖含着,偶尔咬一下出雾口,踢一下徐方亭搁在床边的背包。 他踢一脚,王一杭就推回去一点,再踢再推,来来回回,小孩哈哈大笑,喷吐白雾,大人赶紧制止。 谈嘉秧唱反调一脚踢下床,一个透明文件袋顺势滑出,里面红色的证件分外惹眼。 王一杭愣了愣,当下就坐实谈韵之“卑鄙”的评价,一手背包一手文件夹,分开着拎起来。袋子里还有一个暗红色的户口本,浅绿花边的出生证明。 徐方亭恰好从洗手间出来,瞥见这一幕。她的两样东西仿佛湿了,被他拎起来吹风。 东西已脏,王一杭便全搁回床头柜上。 她侧身从他背后经过,拉过文件袋:“我下二楼补交点东西。” “你的?”王一杭的目光停在聚焦她的文件袋,或说透过背面直射那张结婚证。 徐方亭下意识想装懵,但好像对不起他一片苦劳。 “嗯……” 王一杭抬头盯着她:“跟他?” 她抿了抿唇:“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为了应付类似今天这样的情况……” 王一杭也许也有点疲惫,看她的眼神变得陌生:“可是证件不会作假。” “……” 她久久看他一眼,没再多说,拎着文件袋转身从家属探视那一侧门出去。 明明她跟钱熙程她们也只说了这么多,为什么在王一杭这边会变得艰涩。 可能他觉得她愚不可恕,或者认定是谎言。 她把证件复印件补全,回到病房:“要不你先回去吧,今天做完这次雾化就完了。我一个人忙得来。” 王一杭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保持刚才她离开的姿势。 他木然点点头,起身说:“好。” “今天真的谢谢你,改天有空请你吃饭。” 她诚恳地说。 “我说了不用跟我那么客气!” 他语气有点硬,也许生气了。她琢磨不透,如果这算生气,谈韵之那种语调应该就天打雷劈。 “有需要再叫我……” “嗯……” 王一杭脸色再怎么灰败,依然对谈嘉秧展现一个理智成年人应有的友好,在脾气方面,他的确比谈韵之这种被众星捧月的少爷好太多。 王一杭走出她进来的那道门,徐方亭想,他恐怕不会再来了。 儿童医院不是一个单身男人该来的地方。 她好像要失去一个十年的朋友。 第130章 住院的安排并不紧凑,下午完成雾化便无所事事。 外头天热,只能在空调病房呆到傍晚,徐方亭带他到楼下花园走一圈,不敢去前区的滑梯那里,谨防跟小朋友交叉感染。也不敢让他出汗,怕影响留置针。她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哄回病房。 徐方亭用塑料袋套住留置针那边手,给他潦草冲了凉,然后叮嘱人坐病床上不能乱跑,才到她自己。没带吹风筒过来,她没法洗头,天热油腻的感觉并不爽快。 等她出来,谈嘉秧说想喝奶。 现在得一天吃三次药,实在安排不了喝奶的档期,她白天时便没带过来。 “姨姨叫外卖叔叔送,好不好?”徐方亭给他打开外卖App看。 “好。” 隔壁两张床的小小孩都和大人挤一床,谈嘉秧大只了,徐方亭只能租了行军床睡过道。 配送时间显示40分钟,谈嘉秧百无聊赖干躺着,眼皮渐重,没等来奶便迷糊了。 非探视时间外卖员进不了病区,徐方亭轻手轻脚起来,行军床依旧发出尖锐的嘎吱,她披着一身鸡皮疙瘩出去接了一小箱奶。 她这晚睡不太好,稍一动身行军床便尖叫,只能僵硬挺到天亮。 谈韵之的生日祝福在零点发来,跟着一个小视频:雪地上堆着一个三层蛋糕,覆雪的石头便是糖霜巧克力,树枝成了蜡烛,前边雪地写着“小徐,23岁生日快乐”。 难为他把视频捂了一个春天,也不怕化了。 也许是谈嘉秧还没醒,徐方亭心情稍好,甚至淡淡一笑,回复:「嗯,有这个就够了,今年不用蛋糕和鲜花。」 大脑已经形成机制,知道他无法立刻回复,她便放下手机,赶紧起来洗漱。 事实证明她高兴得太早,谈嘉秧可能晚上睡觉不规矩,早上打点滴才发现,留置针那边手肿了。 徐方亭只得绑了他重新扎另外一边,护士叮嘱一定要注意,不然两边都肿了只能扎脚,这么大的小孩坐不住,站起来脚受力更容易发肿。 她牵着泪人回病房,路过玻璃窗往反光里瞧了一眼,脑袋像鸟窝一样支棱出几丛乱发,当真疯婆子一样。 谈嘉秧喝上迟到一夜的牛奶,又开始今天份点滴。 徐方亭在旁给他讲绘本,期间谈韵之打来视频,刚一出现屏幕上,她便给吓一跳。 谈嘉秧快言快语:“舅舅,你为什么光头了?” “你怎么、头发剪那么短?”她同样讶然。 谈韵之严格不算光头,只是寸头很短,头皮清晰可见,无形给他添了几分不合常规的凌厉。 谈嘉秧之前也剃过这么短,本人没什么反应,倒是笑他光头的小朋友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真不知道小小年纪上哪里懂得头发短就得歧视。不过没多久,那个小朋友不知怎地被剃了名副其实的光头,倒再也不笑话别人了。 谈韵之自然摸了一把新发型,挑着下巴清淡一笑:“不帅吗?” 她没反应。 谈嘉秧更不可能有反应。 她只能提醒谈嘉秧:“舅舅帅不帅?” “不帅!”他忽然笑嘻嘻,“你头发短了,变丑了。” 徐方亭没来由地莞尔,暗戳戳问:“谈嘉秧,那谁才帅?” “呃……唔……”他含糊时一直都是这两个音,甚至频率一模一样,刻板又生硬,“王叔叔帅!” 谈韵之眼神一顿,笑骂道:“王叔叔哪里有舅舅帅!” “有——!”谈嘉秧激昂辩论。 “你王叔叔今天还来看你吗?” “不来了。” 徐方亭充当手机架,渐渐淡出话题。她好像应该跟他提一句泄露结婚证一事,可好像没必要,王一杭嘴巴比谁都严实。 谈韵之又说:“今天是你姨姨生日,你要给她唱生日歌,记得了吗?” 谈嘉秧懵然应过:“好。” 她往他耳朵嘀咕,谈嘉秧立刻义正辞严:“舅舅,你为什么不给姨姨唱生日歌?” “我唱啊,”谈韵之说,“等晚点。” 她略带警告道:“我回你的消息记住没?” 谈韵之问:“哪条?” 蛋糕和花。 她看着他没说。 他习惯性捋一下刘海,可发现已经没了,无奈成倍叠加:“可是我不知道还能给你什么。” 那股无力潜着WiFi蔓延过来,冷不防撞开她的泪腺,她皱了皱鼻子说:“好好读书,早点毕业回来。” “好……” 谈韵之扭开头,手臂蹭了下鼻子,往上眨了眨眼,眼角有跟她相似的东西。 徐方亭慌忙吩咐谈嘉秧:“好了,今天先跟舅舅聊到这里吧。” 谈韵之回来笑着摆摆手,多少挡住晶莹的眼睛:“再见。” “舅舅拜拜——”谈嘉秧积极挂断电话。 徐方亭发了会呆,若不是谈嘉秧说要上厕所,她还沉浸在不明不白的情绪里。 谈礼同说下午三四点到,问她具体地址,她回过他,跟谈嘉秧吃了午饭便躺下。 这会没再要行军床,她侧躺偶尔留意留置针的手,省得又被他压肿了。 半梦半醒间,她感觉有人进了她们的隔帘里面。护士叮嘱过白天不能长时间把帘子拉严实,由是一直留着“门”。 她睁开眼,身旁果然多了一个人,讶然撑起身,哑声道:“你怎么……” “怕你吃不到蛋糕。”王一杭把一个透明的小蛋糕盒放到床头柜顶。 她随便拢了拢头发扎起,下意识说了谢谢。 谈嘉秧也悠然转醒,王一杭歉然道:“吵醒你们了。” “没有。” 徐方亭看了下时间,医院作息跟学校一样规律,两点出头,是该醒来做雾化了。 王一杭又说:“他能吃蛋糕吗?” “吃一点没事。” 谈嘉秧灵醒道:“我要吃蛋糕,蛋糕在哪里?” 徐方亭悄悄用背包挡住盒子:“一会做完雾化再吃,好不好?” “好,”他短促道,忽然一指王一杭,“姨姨,他为什么有胡子?” 王一杭节假日打扮比较休闲,跟上学时一样,令她误以为他还是曾经的少年。 她可从来没见过谈韵之长胡子的模样,分别以后,他的印象似乎永远停在初见时的十八岁。 她便说:“你可以自己问他。” 谈嘉秧便问:“王叔叔,你为什么有胡子?” 王一杭笑了笑:“男人都有胡子,以后你长大了也有。” “好。”谈嘉秧略显茫然。 王一杭像没事人一样,陪她们做雾化,吃蛋糕。 谈嘉秧的留置针在右手,吃东西得靠喂。徐方亭鬓发掉落一绺,差点扫上蛋糕,给他鬼迷心窍般勾回了耳背。 两个人仓促对视一眼,或多或少都有些尴尬,默默继续挖蛋糕。 嗯哼—— 身后有人特意清了清嗓子,打破难堪的安静。 谈礼同负着手踱近床尾,一副半严肃的表情,仿佛谁让他输了牌。 “谈嘉秧,你看谁来了?”徐方亭提醒道。 “外公——!”住院生活枯燥无味,令谈嘉秧对“新鲜”面孔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热情。 王一杭放下叉碟,站起来自报家门:“伯父你好,我是谈韵之本科四年的室友,王一杭。” “啊——”谈礼同的目光从他身上跳到徐方亭,若有所思点点头,“我儿子跟我提过你,说要不是你,说不定他四年就变成懒虫了。” 王一杭笑道:“哪有那么夸张,他是我一直追不上的目标。” 见“救兵”已到,王一杭出言告辞,给徐方亭留了一下。 “你等下我?我一会也要回去拿点东西。” “我在楼下等你。”王一杭跟一老一小道别,转身自若出了门。 谈礼同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口吻酸不溜秋:“你魅力可真大哟。” “是呀,”徐方亭在心里翻白眼,“不然怎么迷住你儿子。” 谈礼同哑口无言。 徐方亭说要带脏衣服回去洗,让他顶班到晚饭后,然后是各项注意事项。 “如果一会他拉臭臭,记得帮他留一下,试管在床头柜的抽屉。——昨天还没留到。” 谈礼同梗直脖子,气焰上涨:“还得我来搞吗?” “您住过院,应该有经验啊。” “……” 她说罢,背上书包拎着脏衣服离开。 谈礼同抱臂回头跟床上的人咕哝:“你说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肺炎呢,害得我鱼在钓不了。” “你为什么要钓鱼?”谈嘉秧终以天真的发问打败了他。 …… 谈礼同在病房度过难熬的5个钟头,一会在洗手间忙,一会在病床上忙;刚给谈嘉秧喝完水,又得提醒他不要用留置针那边手活动,简直比输了牌局还惨烈。 时近晚上8点,他的挂名儿媳还没出现,谈礼同当真火上浇油。 琢磨时间合适,他便给谈韵之打视频电话。 他儿子独自一人吃早餐,他的挂名儿媳不知道跟哪个野男人准备吃宵夜。 他凑谈嘉秧耳朵旁叽咕几句,谈嘉秧得令大声说:“舅舅,你要戴绿帽子了。” “……” 谈韵之叉起的荷包蛋险些掉回碟子里。 谈嘉秧扭头问:“外公,舅舅为什么要戴绿色的帽子?” 谈礼同看热闹不嫌事大,乐呵呵道:“你自己问他。” “舅舅,你为什么要戴绿色的帽子?”谈嘉秧兴奋地往屏幕倾身,笑嘻嘻说,“你的绿色帽子去哪里了?为什么没有戴头上?” 谈韵之似笑非笑地叹气,搁下叉子,摸了一把凉快的寸头。 “因为我头发短,脑袋很冷啊。” “嗯!是的!”谈嘉秧深以为然,指着他,“你要戴很——多个绿色的帽子,很多很多,像外面的树叶一样多。” 哈哈哈。 谈礼同狂笑几声,终于畅快起来。 第131章 回家方向不同,难以相送,徐方亭和王一杭出了电梯,慢吞吞往外面走。 外头阳光炙热,呆一秒恐怕融化,两人不知不觉停在门厅出口边缘,前面是晒反光的地面,后背隐约有空调凉风。 “你妈没意见?” 王一杭的思维冷不防蹦跳回昨天。 徐方亭微微皱眼看着刺眼的地面:“她不知道。” 这下轮到王一杭侧头看她。 “你、都没告诉她?” 她辩解道:“反正总有一天会结束,没什么好说的。” “你真是……”他两手抄进裤兜,“比我想象中还要‘独立’,一声不响就多了一个证。” 她多少听出揶揄和不甘,冷笑道:“我的人生轨迹从18岁开始就偏了,再拐上什么岔道,都不足为奇。” 王一杭说:“万一、他在外面有了?” 徐方亭蹙眉回视:“说不定我比他快呢?” “……” 王一杭愣怔一下,眼睛重燃光彩,却依然努力收敛。 她慌了一瞬,忙说:“我的意思是,不要先把自己想象成受害者。” 王一杭语重心长:“方亭,你还是太草率了。” 她当初保密的决定似乎没错,耳边总会有反对的声音,还得花一番功夫平息。 “王一杭,”她郑重看着他,“如果我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家庭,父母恩爱和谐,不用为生活发愁,我可能也会看轻现在的自己。但我可以诚实告诉你,我到现在为止没有后悔我做的每一个决定,出来打工两年也好,复读也好,甚至选专业、跟他领证,我都没后悔,那是我当时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不,”王一杭连忙道,“方亭,我没有看轻你,我只是……担心你。” 她兀自一笑:“大学四年你接触他的机会应该比我多,你觉得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把谈韵之立为情敌之后,王一杭琢磨过许多遍这个问题,几乎不假思索:“学业精进,感情幼稚,作为朋友可以信任,对家庭还是有一定责任感。” 徐方亭当下不客气道:“你们两个之间好像有点微妙。” 王一杭说:“既生瑜何生亮?” “……” 她没料到他比想象中更直接。 “我已经被你拒绝两次,”王一杭略显无奈道,“还舍不得跟你断联,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 “朋友之间没有拒绝一说,”徐方亭生硬笑笑,“回去吧。” 王一杭自然地说:“生日快乐,明天见。” “……” 徐方亭回到榕庭居,把她和谈嘉秧的衣服洗了烘干,然后清清爽爽洗了头发。 胡阿姨只有2天假,按照惯例傍晚应该回到榕庭居上班。但过了6点还未出现,徐方亭发了微信,没收到回复。 即使临时有事耽搁,也应该及时告知她们才是。 叶阿姨就从未出现过这样的状况。 谈礼同催她过去,说已经喂谈嘉秧吃过晚饭,就等她来给洗澡。 她收拾几本“新”绘本,回复说准备出发。 帕拉梅拉依旧没在榕庭居排上停车位,徐方亭都抢路边公共车位,走的地面出去。 刚路过榕庭学校的天桥入口,她便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迟到的胡阿姨正在路边跟一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拉拉扯扯,用家乡话争吵着什么。男人衣着潦草,容貌粗糙,极其符合干体力活的农民工形象。 “胡阿姨——”徐方亭没多想,路过便喊她一声。 胡阿姨循声一愣,伺机甩开那个中年男人,赶鸡似的让他快走,然后渐渐换上笑脸向她走来。 天桥入口旁边便是公交车站,刚好一辆公车路过,那男人恨恨瞪她一眼,便上去了。 “我老公,买马输了钱来管我要,我才不理他,这个败家叼毛——”胡阿姨自知失言,尴尬笑着,忙补充道,“我在家骂惯他了,当着小孩子的面是不会说这种话的,东家姐姐你放心。” 徐方亭想起谈礼同虽然家缠万贯,打扑克却是小打小闹,没输光家底,也没赢回大钱,跟胡阿姨的败家老公一比,竟然凸显了一份自制力。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小孩子学说话很快,在家还是要注意一点。” 胡阿姨一叠声道:“会的会的。” 徐方亭拐弯抹角道:“谈嘉秧现在主意多了,容易到处乱跑,带他出来得看紧点,昨天我在医院排队缴费让他坐一会板凳,都能给他溜掉。差点吓死我了。” 胡阿姨机灵道:“我看其他阿姨带出来都让几个小孩一起玩,她们就在旁边跳广场舞。我知道他手快嘴快,都会一直看着他,免得跟小朋友起冲突就不好了。” 胡阿姨干活确实利索,工资也比她的装修工老公高——他有时接不到活,闲下来就去买马打发时间,顺便做暴富梦。像她这个年纪的打工者,如果文化水平不够,一般来讲,女人做家政月嫂工资都能比当保安打零工的男人高。 徐方亭没再延续话题,跟她叮嘱谈嘉秧住院安排和注意事项,便继续拐过一个弯上了帕拉梅拉走了。 晚高峰堵车,平常半个小时的车程足足走了1个钟头,8点半才到病房,谈礼同憋屈成“谈同”,礼都不要了。 “知道堵车还不出门早一点。”他不耐烦道。 徐方亭刚还暗夸他有自制力,这回直想撤回:“事那么多,人只有一个,我三头六臂啊,哪快得了。” 谈礼同起身负着手:“走了!” “谈嘉秧的大便标本留了吗?” “留了留了!”他撅嘴道。 徐方亭故意给他戴高帽:“谈嘉秧,你看外公对你多好,都不嫌弃脏。” “……” 谈礼同哼了一声,大步拐出家属探视走廊。 “走反啦!” 徐方亭轻飘飘抛出一句。 “……哼。” 谈礼同往里瞅一眼,掉过头,继续负着手,雄赳赳气昂昂消失在走廊外。 同一病房其他两床都是奶奶或者妈妈陪夜,其中一个北方阿姨观察她们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那是你爸啊?” “啊?”徐方亭讶然道,“不是,你看我们两个都长得不像。” 阿姨嘿地一笑:“我看你们口气像父女吵架,还以为是呢。” 呵呵。 “让他带两天小孩就要死要活,”她冷笑两声,“我爸要有这么懒,我妈早不要他了。” 这晚流程跟昨晚一致,9点统一关灯躺下之后,徐方亭背对着谈嘉秧悄悄玩手机,屏幕亮度自动降至最低,她翻看各个群的消息。 谈韵之不在,她代表他加了业主群,后续签署物业的各项投票,或者敦促物业干实事。 颐光春城的物业水平差强人意,比之同公司其他小区不足,比公司以外的又声名在外。 她碰到过一次门把手塞传教传单,一个人住确实心有余悸,跟物业报告后很快逮住了人。 还加了妈妈群,处理一些谈嘉秧的旧衣物,了解学校前沿资讯。 她扎在颐光春城的根越来越深,也越来越适应家长的角色,可她明明不过23岁。 TYZ这时冒出一条视频,预览图竟然是他在弹钢琴。 她迫不及待塞上耳机后点开。 谈韵之的确在谈钢琴。看样子在街头,公共钢琴给装点得很花哨,面容姣好的男人坐过去便像童话。 他弹唱《生日快乐》,落指认真,节奏舒缓,偶尔不留神的生疏感恰好印证他的努力。 这的确是送给她的歌,有一句里的“祝你”被唱成“小徐”,听着有丁点别扭,但也很动人。 她不禁跟着他痴痴笑。 倏然间,她的肩窝填进一片温暖,谈嘉秧悄咪咪把下巴垫上来,嬉笑道:“姨姨,舅舅为什么要弹钢琴?” “嘘——”徐方亭忙示意他安静,可似乎隔壁床的阿姨呼噜声更大。 她扭头一看,谈嘉秧又用右手撑起身。 “不要动右手啦。”她轻斥道,这是连享受琴声的清净也没有。 她把他放倒在床,平躺着手盖肚子。 谈嘉秧没有善罢甘休,学着她悄声道:“姨姨,舅舅为什么要弹钢琴?” “你要听吗?” “要。” 徐方亭便把一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重新播放视频:“听到了吗?” “听到了,”萤萤白光里,谈嘉秧面露恍笑,牙龈毕现,声音依然拿捏得好好的,没有吵到别人,“他在弹生日快乐歌。” 她问:“好听吗?” 谈嘉秧说:“好听。” “你跟他说好听,好不好?” “好。” 她把手机举到他眼前,谈嘉秧熟稔地按下语音按钮,悄悄说:“舅舅,你弹的、生日快乐很好听。” 语音发出,他习惯性戳一下,重新听一遍。 TYZ回复:“你跟姨姨说了生日快乐没有?” 然后接上的文字版才是给她的:「弹得还行吧?」 徐方亭要回手机打字,谈嘉秧死活不给,抢着说要听舅舅声音。 她只能吩咐:“你跟舅舅说,姨姨也觉得弹得好。” 等他照做,她便拔回耳机,小声说:“好了,要睡觉了,你听一下弟弟和妹妹是不是睡着了。” 谈嘉秧难得乖顺,凝神谛听片刻,宣布道:“睡着了。” “好了,你也快睡吧。晚安。” “晚安。” 谈嘉秧咳了好几声,然后假模假样闭眼。 徐方亭终于夺回手机掌控权。 TYZ:「不枉我在iPad上练了好久。」 亭:「你还学过?」 小孩睡下,时间属于自己,她才后知后觉竟然在咧嘴笑。 TYZ:「小时候学过一点,没什么天赋,半途而废了。」 亭:「我连音符也记不住。」 TYZ:「没事,不会做菜也不影响我吃饭。」 两人平和聊了一会,那台钢琴的位置、用途还有它的姐妹兄弟,最后停止在他赶去上课的喘息声里。 徐方亭又发了会呆。 她们这样的情况反复许久,当谈嘉秧发脾气时,她最好别在和他聊天,否则很容易牵连“无辜”;当谈嘉秧乖巧听话,她便觉得万物可爱,看他也顺眼几分。 这跟她们刚认识的头两年本质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那时她没有发脾气的空间,现在好像成了“驯兽师”。 五一假期结束,谈嘉秧继续住院,白天由谈礼同镇守,胡阿姨送饭帮洗澡,晚上徐方亭没选修课便过来陪夜,否则就胡阿姨上,毕竟其他床也是女性亲属陪着,谈礼同夜间不方便。 谈嘉秧一共住院9天,咳嗽没好全,医生说进入尾声,可以回家吃消炎药,不用再挂药水了。 出院还需继续休养,他起码半个月没法去幼儿园。 徐方亭在那9天里,陆续把谈韵之第二批100万——只剩90万——打到他那张银行卡。 TYZ当然一惊一乍,问的为什么比谈嘉秧还多。 她只有一句话:「方便记账,你不要管啦。」 TYZ:「哦。」 隔着WiFi,两人不吵架的时候便平平淡淡,有时感觉不到激情,若是某天联系晚了,却又感觉缺了点什么。 谈嘉秧送走五月和咳嗽,迎来他的又一个儿童节。 徐方亭告别这个节日许多年,却在这一天收到一条节日般的消息—— 妈:「我回在仙姬坡了,你端午要回来吗,我给你晒好被铺。」 第132章 儿童节过后两天就是端午,徐方亭为图方便,天没亮便开着帕拉梅拉出发舟岸市。 钱熙程也一同出发,她阿婆住院了,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个夏天。 她没有驾照,一路都是徐方亭在跑。 徐方亭第一次上高速,所幸出发时间早,路上车不多,天亮时已走了近一半的路程。 在舟岸一中门口放下钱熙程,由她自行搭车回家,徐方亭便独自回仙姬坡。 她只告诉大概抵达时间,没说交通工具,徐燕萍听闻车声出门好奇张望,连邻居和小孩也跑了出来。 帕拉梅拉停在家旁边的荒地上,早几天刚洗亮的车身又扑上一层土灰,但依然难掩品牌性的设计美感。 徐方亭从驾驶座走出来,只有她一人。 “哎哟——”徐燕萍疑惑和兴奋参半,打量着女儿和汽车,“怎么开着车回来了?” 算来徐方亭已经有一年没见过徐燕萍,不知道从哪年开始,每一次见面,妈妈好像都比上一次苍老几分。年龄的印记在素面朝天的劳动妇女身上体现得更深刻。 “东家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他出国了吗,平时车留我开。” 徐燕萍去拉了拉门把手:“锁好了吗,当心给偷东西。乡下这地方可不比在城里,这车得好几十万吧。” 徐方亭不好意思纠正她,这得7位数起跳。 “锁好了。” 只待三天,徐方亭拉了一只小行李箱回来。 邻居阿婶笑道:“方亭犀利哦,开了靓车回来。” 阿婶的儿子叫道:“那是保时捷!超级贵的!” 徐方亭敷衍一笑:“老板的车,我借来开两天。” 估计打这之后,仙姬坡便会多一些她攀上高枝的风言风语。 回到屋里,去年春节的后遗症还没痊愈,徐方亭张望一圈,似乎看不出有其他男人的影子,担忧道:“妈,你怎么回来了?” 前后门大开,穿堂风很凉快,徐燕萍就坐在门厅矮凳上乘凉,阔腿裤的裤管拉到膝盖以上,豪爽又自在。 “我怎么不能回来,仙姬坡就是我的根。” 徐方亭放好行李箱,拎出自己带回来的杯子,从老式储油桶里倒了山泉水出来喝。 “就你一个人回来?” 徐燕萍道:“你不是人?” 徐方亭隔着小圆桌坐她旁边:“湖南夏天不比家里凉快一点?” 徐燕萍明显来了情绪:“湖南又不是自己的家。” “那边工地没活了吗?” “嗯,早结了。我都闲了一个月了,唉。” 徐方亭低头看了一会杯子:“韩叔呢?” “什么韩叔啊,”徐燕萍说,“你爸排行最小,你哪来的叔。” 行,徐方亭心里有底了,这对中年鸳鸯十有八九吵架了,掰不掰难说,就徐燕萍这性格,大老远自己跑回来,事态一定很严重。 她改口道:“做饭了吗,我肚子饿了。” 徐燕萍扶着膝盖站起来:“就等你回来,我弄个豉油鸡,半个小时啊。” “这是过年了?” 以前她们家过年才会杀鸡。 徐燕萍道:“什么过年不过年,想吃就搞呗,还要等过年干什么。” “哟,萍姐豪气了。”她不禁玩笑道。 约莫半小时后开饭,徐燕萍端了半边豉油鸡和一碟白灼河虾出来:“整只太多,半只又太少,我给加了一份虾。晚上半边和蘑菇炒来吃,还有做了酿豆腐。” 徐方亭自己捧了蒜蓉空心菜出来,若不是徐燕萍前头透露和韩叔不和,她恐怕怀疑这是出嫁前最后一顿饭。 可是即使没有韩叔,也还有温叔,梁叔,冷叔之流,徐燕萍越是含糊,徐方亭便越是不安。 她当下便开玩笑:“妈,我听人家说,女人出嫁前在家吃的那一顿总是最好的。” 简直跟断头饭似的,一旦嫁出去,自己家便成了得请示各方权威才能回去的娘家。 “嫁什么嫁,”徐燕萍夹豉油鸡从鸡脖子那头开始,鸡腿至大腿根那块都留徐方亭,“有什么好嫁的。” 徐方亭心起波澜,又不便喜形于色,咬了咬下唇:“你一年前的春节可不是这么说的。” “人又不是木头脑子,当然会变,”徐燕萍白她一眼道,“你两岁穿开裆裤,现在还穿吗?” “吃饭啦!”徐方亭抬起饭碗匆匆扒了几大口,家里的米比学校的还糟,偶尔掺杂一两粒未脱干净的谷粒,那是徐燕萍临时从舅舅家借的。 徐燕萍吃饭就吃饭,不像她偶尔瞄几眼手机。 一会后,徐燕萍用筷子把桌沿的鸡骨头拨进饭碗,喝了两口水:“亭啊,你爸的赔偿到了一部分。” “嗯?”徐方亭差点忘记她爸,更别说她爸的赔偿,“多少?” 徐燕萍难掩激动,紧抿着嘴比两下“耶”的手势。 徐方亭:“22?” 徐燕萍:“万。” 这还不及谈韵之一个月的租金,甚至不及她现在的“年薪”。 徐方亭问:“怎么又突然赔了?” 徐燕萍说:“管他呢,那边账上有钱就给划过来了呗。这是正儿八经属于我们的钱!” 徐方亭低头看着快吃空的三盘菜,难怪今天像过年。 徐燕萍蹙眉道:“你怎么一点也不开心的样子?” 见识和经手过更大的数字,徐方亭是有些迟钝,再说这笔钱来得太迟,好像于事无补。她的弯路并不能再变直,失学的两年无法从经历里删去。 “没有,感觉有些不真实。——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笔钱,你欠工友的钱还清了吗?” 徐燕萍说:“还差一点,还完还能剩十五六万左右。” 徐方亭忽然打量一圈家徒四壁的屋子:“是不是可以把家里翻新一下?” “不着急,”徐燕萍说,“还是你准备带男朋友回来了?” “哪有的事……”她心虚地低头扒剩下的几粒饭米。 “老韩不是有个儿子吗,初中文化,比你哥小一岁,出来打工的,”徐燕萍忽然说,“他就想让我赞助他儿子买房,以后我们两个就去一起住。他儿子给我们养老,我们帮他带小孩。” 徐方亭义愤填膺:“这又不是他的钱!算盘还打到你头上来了!” “可不是吗!”徐燕萍鄙夷嗤笑,“我就跟他说,不行,这钱我要存着,留给我女儿以后买房用!” “……” 徐方亭头埋更低,说不出口其实她已经是“准”有房的人。 徐燕萍还在叨叨絮絮:“他就说女儿买什么房啊,以后找个有房的男人嫁了不就成了,花那钱干什么。我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有房子底气足,要是在婆家受气,随时离家出走!不怕没地方去!——不像孟蝶一样。” 徐方亭双颊火辣辣的,垂眼拨鸡骨头收拾餐桌。 “妈,你看,以前外婆反对你嫁给他,也不全是距离原因吧。外婆眼光多犀利啊。” “再犀利家里的地不还是留给你舅舅,都没我的份,”徐燕萍咕哝道,“哎,一会我来收拾,你别弄脏你那衣服。” 徐方亭只能停手,瞄了眼墙角边的西瓜:“那个西瓜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徐燕萍笑道,“又没有毒。你回趟家还像客人一样问这问那的啊?” 徐方亭也笑:“我不是怕你要送人的嘛。那我杀来吃了。” “送给猪吃的。”徐燕萍呵呵笑着,端起碗碟到天井水龙头边洗。 徐方亭:“……” 早几年徐燕萍两口子在外打工,过年才回一次家,所以没买冰箱,西瓜要是能冰一下估计更甜。 好在徐燕萍是挑货好手,徐方亭开出一个“奔驰瓜”,甜中带沙,沙里飙汁,“不幸”的是,她今天得吃完。 她先切了半边,架起手机边吃边接视频。 迟雨浓打来的,她在参加谈家端午节早茶,自谈智渊走后,她经常出现,拉拢各种生意人脉。 “你看这是谁?”迟雨浓把谈嘉秧圈在怀里,指着屏幕问。 “姨姨!”谈嘉秧笑而露齿,眼睛微眯。 “谈嘉秧!”徐方亭给他展示西瓜,“你看我在吃什么?” 谈嘉秧说:“你在吃西瓜!” 徐方亭往屏幕递近一点:“你要不要吃?” “要——”谈嘉秧也凑近屏幕,有模有样张嘴,“啊——唔——” 迟雨浓笑着提醒:“你要叫舅妈。” 谈嘉秧指哪打哪:“舅妈!” “哎。”徐方亭轻轻应一声。 简短聊了两句,不到2分钟,谈嘉秧便不耐烦挂了视频。 “这就是你东家的小孩?” 徐燕萍恰好端着洗净的碗碟路过,偷瞄一眼,困惑嘟囔。 “对,挺可爱的吧。” “几岁了,看着挺大只了。” 徐方亭说:“9月份7岁,准备上小学。外甥像舅舅,他也长得高。” 徐燕萍冷笑:“我怎么听见他叫你‘舅妈’?” 徐方亭吓一跳,咬了一口西瓜压惊:“你听错了吧,他叫旁边的人。他们家逢年过节都要聚一起吃吃喝喝,一大堆亲戚。他叫别人。” 徐燕萍将信将疑,把碗端进厨房的橱柜。 她望着妈妈的背影,霎时像抽走筋骨,说不出的虚软,嘴边的西瓜也失了水。 勉强吃完一只西瓜的四分之一,她擦过嘴,手机却响了。 显示的名字有些陌生,是颐光春城她们栋的管家。 她站起来消食,迎着大门口,狐疑地接起:“喂,您好。” 物业在每一栋的管家代号固定,背后的员工却换了好几批,这回的管家是一个年轻女人。 “您好,请问是——”她报出谈嘉秧家的楼栋与门牌号,“的业主吗?” “啊?”徐方亭看了眼时间,不到12点,物业赶在下班前兢兢业业,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不是业主。” “哎?”管家确认一遍房号,“可是我这边资料显示了您这个电话号码?” “噢,业主是我、老公。” 30℃的天里,徐方亭第一次吐出这个称呼,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管家笑道:“原来如此,业主是您先生,留的是您的号码。” 先生? 怪她不够敏感,反应不过来还有这个文雅的称呼,一定是谈韵之那声“老婆”害的。 徐方亭不禁叉腰咬唇。 “对,他在国外,平常就我在家,所以留了我的号码。请问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管家说,“您正楼下的住户反映刚刚在阳台被水浇了,所以——” “噢,”徐方亭舒一口气,“不是我们家倒的,我在外地,昨天早上就出来了,你可以查一下我车的出场时间。” “这样吗?”管家谨慎道,“那您的家人?” “没有,就我一个人住。” 管家和气地说:“好的,那抱歉打扰您了,谢谢您的配合。” “没事,拜拜。” 徐方亭挂了电话,揉揉肚子,随意回转身—— 徐燕萍站在门厅中央,拎着一块抹布,阴沉沉盯着她:“谁是你老公?” 第133章 徐方亭握着手机哑口无言,甚至因为肚子鼓鼓,差点打嗝。 她还没来得及装傻,只听徐燕萍又说—— “我说难怪人家会把车给你开回来!” 徐燕萍一把将抹布准确甩在矮桌的西瓜汁上,狂乱猛擦,桌板和西瓜簌簌颤动,桌腿跟她的一样发软。 她原以为能暗度陈仓到领第二本证,省去一番口舌,没想徐艳萍迷途识返,跟她中途相逢。 “不是你想的那样……” 徐燕萍弯腰抹着已然干净的木桌,扭头怒视:“小孩叫你舅妈,你喊人家老公,你告诉我不是,你当我三岁小孩好糊弄啊!” 邻居阿婶抄着一盆剩饭出门,准备绕向菜地的鸡舍那边投食,忍不住张望一眼。 “吃过饭了啊?” “哎……”徐方亭尴尬地随口应过,折回屋里面。 徐燕萍用菜罩盖上西瓜,洗了抹布挂好走进她的房间。 “你跟你那个东家到底怎么回事?” “那个东家”刚刚晚上11点,洗了澡在床上干躺着翻几页文献,偶尔跟她叽咕几句。 谈韵之跟她相处太过亲昵,无形帮她撑起“夫妻”的假设,令她多少能相信几分。 她登时心虚又不耐:“你不是都猜到了?” “领证了?” “嗯。” 徐燕萍大步逼近,扬起的手就要落下,徐方亭灵醒抬肘格挡,眼皮跳眨。 幸好,双方都只是虚张声势,可气氛并不见缓和。 徐燕萍隔空指着她的鼻子:“我就说上大学前你死活要转户口,原来那时候早有打算!” 她和韩叔应该没领证,不然不会那么顺利而干脆地回来。 徐方亭这一步有了捷足先登的讽刺感,不住用手机轻敲桌面:“转户口是凑巧。” “你说你,”徐燕萍愤然道,“好不容易回到学校,好好学习才是一个学生的本分,你年纪轻轻跟人领什么证,要一辈子绑在一个人身上吗?也不看看对方什么人,人家有钱有相貌,能真心实意看得上你一个乡下姑娘吗!” 徐燕萍每一句都在拆破她间或的遐想,令她羞愤不已。 “国外不是还可以结婚吗,”徐燕萍叫道,“你就是给人当小三小四而已!” “我还是处女!”徐方亭反唇相讥道,“行了吗!” 徐燕萍不由怔了怔,虽然年轻时候知道贞操观这东西,约上年纪越淡然甚至蔑视,以至于乍然听到,有种荒谬的真实感。 徐方亭继续说:“他爸爸不管事,家里没人管小孩,就是扯个证让我变成监护人,在他出国期间方便照顾小孩。人家就把我当一个高级保姆而已,一个月给2万块,等回来解除关系后,再给一套沁南的房子。” “没听过这么古怪的作法,”徐燕萍斥道,“你把结婚看成什么了。” 徐方亭握着拳头不言不语,一腔委屈冲到眼眶,打着转不肯落下。 “我说给你生活费,你说不用,”徐燕萍恍然道,“原来是来钱那么容易了。让你好好读书,你倒好,转头跑去给人家小孩当妈。你有那么缺钱吗,把书读好了,以后别说每个月2万,每个月10万我看都大有希望。” 徐方亭忍不住嘲讽道:“你可真是太高看我了!你知道沁南房价多少吗,你以为月薪两万能买几平方啊?连个厕所都买不起。只要两年的兼职时间,我就可以拿到一套大几百万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要。” 徐燕萍咆哮道:“你才几岁,以为当妈那么好当吗,要是孩子出事了,你能付得起责任?你就是见钱眼开,哪天帮人挡枪坐牢都不知道为什么!” “好了别说了!”徐方亭噌地站起,差点将眼眶里的东西震出,“都一年了,我不干得好好的。而且他人在国外,一时半会回不来,就算想解除关系也没办法。你要看不顺眼,以后我的房子别来住就是了。” “不住就不住,我稀罕你的房子,”徐燕萍狂怒道,“你要不跟他离婚,以后别回仙姬坡。” 徐方亭直觉一股血液直冲脑袋,生出一股悲哀的解脱感:“不回就不回,你以为我很想回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 她拽过还没缩回去的行李箱拉杆,急吼吼往外走。 徐燕萍生性粗犷,不会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只是扭过头不看她,一半在生她的气,一半在生自己的气。就像当初得知她当育儿保姆,只能对着外人感慨“我们家亭亭都还是个孩子,竟然要去帮别人带孩子,我这个妈真没用”。 帕拉梅拉晒了几个小时,内外滚烫,徐方亭大开车窗通风散热。 邻居阿婶刚好从鸡舍回来,熟稔打招呼:“又要出去啊?” “哎对……”徐方亭卡壳一瞬,不知道眼睛有无破绽,“有点急事。” 白色的帕拉梅拉像仙姬一般,悄然离开这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小村庄,留下的只有日渐变味的传说。 徐方亭还没开到县城,便后悔了。 她尿急了。 都怪那四分之一的西瓜。 唉,也不知道剩下的徐燕萍一个人怎么解决。 徐方亭挺到下一个镇,进了路边的加油站放水加油。 早上开了6个多钟头,还没休息,再经历一番唇枪舌战,她的灵魂有点飘。 她不知道去哪里,前边没目的,后边不能回。 徐燕萍有句话说得没错,女人的确需要自己的房子,离家出走还能有一个容身之所。 TYZ恰好快发来消息,他要比她先睡了,问能不能看一下她。 视频接通,他咦了一声:“你怎么在车里?” 眼眶干爽如常,她随意笑了两声:“出来买点东西,顺便加油。” 她给他看一下窗外的加油站。 TYZ不疑有他,说:“买完快点回去休息。” 她懒懒嗯了一声。 TYZ估计也只当她疲累过度:“你那边现在治安怎么样?” 真难为他还惦记着去年春节的意外,她虚弱一笑:“应该还好的,上次是小概率事件。” “好久没见到你妈,应该很开心吧。我感觉你们关系应该挺好的,不像我和老谈,经常吵架。” “嗯,聊了很多……” 徐方亭看着熟悉的脸庞,某一瞬间涌起和盘托出的冲动,当指尖偷偷抚过他的脸颊,冲动便神奇地消失了——她根本摸不到他。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跟二维图像倾诉实在抽象又空虚,就像上次对着手机吵架,徐方亭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自说自话的傻子。 “谈韵之,”她煞有其事的呼唤让他愣了愣,“你跟谈嘉秧外公吵完架怎么和解的?也是你求和吗?” 他轻哼一声:“我可能主动求和吗?” “噢,我看我和你吵架都是——” 那边立刻打断:“老谈那个性格你也知道,说不好听是懒惰自私,说好听就是通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闲事都不想管,自然不会把吵架往心里去——谈嘉秧去留的事除外,那影响到他干闲事了。” 可是她和徐燕萍一脉相承的要强,任谁先低头都不服气。 “嗯,有时我‘没大没小’开他玩笑,他也不计较。” 就是出门在外会比较在意家长面子而已。 “这可能算他为数不多的优点。你看着有点困了,开车小心点,赶紧回去。” “二维人”竟然也能察觉她的异常,她也实在困顿,便借机退出视频。 TYZ又“亡羊补牢”一句:“老谈在分家产方面很大方,当初我说要给你房子,他没意见,这也是吵不掰的原因之一。” 徐燕萍也有替她存钱买房的决心,看样子她得先向母亲低头? 徐方亭茫茫然愣了一会,心疼汽油,当机立断,先到舟岸市区找一家酒店睡一觉,回哪个家醒来再说。 她跟以前和谈韵之吵架,发泄性睡了100块的宾馆一样,现在开着帕拉梅拉,便进了舟岸市地标性的金域酒店。 没有人来“打搅”她。 徐燕萍以前只会通过孟蝶母女间接传话,这会失去“话筒”,沉默便自然而然。 她只能往“仙女暴富”群里面倒苦水。 亭:「我跟我妈吵架才跑出来的。」 宣宣:「露馅了?」 亭:「贫贱母女百事哀。」 宣宣:「小富婆这么说就过分了啊。」 钱熙程一直没吱声。 倒是宣洁怄气的很,简直捶桌狂叹为什么端午没跟她们一起回去,为什么要参加狗屁社团活动,不然她也可以去金域睡小富婆了。 徐方亭打算住两晚,等第三天和钱熙程一起回去。哪知第二晚,一条私信把她给炸懵了—— 熙程:「方亭,我婆昨天走了,明天出殡。我多请假两天,你自己先回去吧。抱歉。」 徐方亭想冲到她跟前,紧紧抱住她,就像得知徐燕萍远走高飞那一刻,她也很想投入一个实质性的怀抱。 可是她连语音电话也不敢打给她,只能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打下很轻也很重的两个字:「节哀。」 她静静抱着手机躺在床上,那股冲动变换了内容:她想飞回仙姬坡,跟徐燕萍说别吵了吧。 可是她最后也只是干巴巴躺着,没做什么,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动。 身份没变化之前,她并没有谈判的资本。 次日披星出发,徐方亭一个人开始孤独的6个多小时。 越接近沁南,她便越觉得安全,那是她熟悉和可以掌控节奏的环境。 一切原本应该很顺畅,端午虽没一个好开头,但应该可以拥有完满的结尾—— 直到刚在沁南下了高速,徐方亭收到胡阿姨哽噎的电话:“东家姐姐……秧秧他、秧秧他走丢了……” 第134章 所幸刚出高速口道路宽敞,徐方亭立刻停车到路边。 “走丢?怎么走丢的?多久了?” 自闭儿身上缺乏那根常规的“导航”,走丢事件层出不穷,就算NT群体中也时有发生。 但六年来除了奶奶故意带走那一次,谈嘉秧从没远离他们的视野。 胡阿姨抽抽噎噎,嗫嚅道:“11点左右的时候……” 徐方亭低头一瞄时间,竟已过去了一个钟头! “报警了吗?在哪走丢的?” “就在——”胡阿姨说了一个她没听说过的街心公园,“看挖机的时候转身就不见了……” 徐方亭破口大骂:“你带他跑去那边干什么,我不是说过平常在小区附近转转就可以了!” 胡阿姨更显犹豫:“我住在这边,家里有点急事就顺便把他带过来了!” 想起胡阿姨那个买马的老公,徐方亭心头疑云更浓,隐忧激生,心跳随之紊乱。 “有急事你可以请假,把谈嘉秧交给外公,家里又不是没人,孩子那么小折腾什么呢!”她近乎咆哮,“报警了吗?” “没有……我、我准备去报……” “外公知道了吗?” 徐方亭得到同样的答案,头疼道:“你先去辖区派出所报警,我让外公跟过去,我还得半个小时才能到。” 她让保持联系,挂断电话,努力让自己冷静,现在当务之急是报警,然后联系所有可能的人。 徐方亭深呼吸,搜到那个街心公园所属的派出所,发微信跟胡阿姨确认,然后电话打到谈礼同那边。 “喂?胡阿姨说谈嘉秧走丢了,你知道这事吗?”她开门见山。 “又走丢了?”谈礼同起先口吻不太重视,“是不是老太婆又把他带走了?” “最好是这样,”她竟然荒谬地希望如此,“你别打牌了,赶紧过**派出所!——**派出所知道吗,别去错地方。” 谈礼同连应几声,略显敷衍,像是要打完这一局似的。 徐方亭盛怒难耐:“我说立刻过去!听到没有!谈礼同!” “……知道了!”谈礼同好像甩了扑克起身,气息陡变,“叫那么大声我耳朵受得了啊!” “谈嘉秧不见了,谁稀罕你的耳朵!” “……” 谈礼同表决心似的,当下跟牌友说:“不打了不打了,我孙子走丢了,我得去看看!” 有了这具人肉沙包,徐方亭出了些气,心情稳了丁点,没再废话便挂了电话。 然后下一通又开始。 “喂,谈嘉秧奶奶?” “干什么!”章琳官司失利,对谈家心存芥蒂,对她这个身份毫不起眼却又关键的帮凶更是恨之入骨,当下比她更加愤然,“大中午打扰老人睡觉,时间你赔得起吗?” 徐方亭按住火气,问:“谈嘉秧有没有去你那边?” 章琳阴阳怪气道:“是啊,他长翅膀来我这边了,你是不是很伤心?” “我问你正经事,到底在还是不在?” “在又怎么样,不在又怎么样,”章琳也找到了人肉沙包,隔空拳击道,“我的孙子想在就在,想不在就不在,我要你管!” 徐方亭恨恨道:“行,一会我让警察去你家里接。” “叫警察干什么,你以为我怕你们啊!你们就是仗势欺人——” 徐方亭单方面结束颠三倒四的嗡嗡唧唧。 谈嘉秧应该不在她那边,不然她早该像上次一样,悄悄带人躲起来,电话也不接。 她尽力调整呼吸,还剩一个电话没打。 打了似乎也没用。 隔了一个太平洋,他鞭长莫及。 徐方亭暂时放下手机,更换导航上的目标地址,才发现双臂虚软,双腿发麻。 一个人带谈嘉秧住院那种无力感再度袭上心头,只是这一次更加严重。 将近下午1点,徐方亭赶到目的派出所,谈礼同和胡阿姨之外,还有一个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胡阿姨的老公。 她扫了这糙汉一眼,那边眼神闪烁,畏畏缩缩,难以想象当初管老婆要钱买马的气焰。 “现在怎么样了?”她紧忙问谈礼同。 “正在调监控。”谈礼同说。 胡阿姨抽抽搭搭,扑上来握住她手腕:“东家姐姐,我对不起你……都怪我不好……” 徐方亭麻木地让她搭着,随口说:“先别吵警察工作。” 胡阿姨红着眼讪讪放开,抹了几把眼泪。 负责的民警望过来,疑惑她的身份,徐方亭便自报家门:“我是小孩的舅妈。” 她已经越来越习惯这个角色,现在却失职了。 她的眼眶同样红了,只是没有怀抱接纳她,她便一直强忍着,无力多于悲伤。 “有了!”在电脑前忙活的另一民警忽然叫道,其他人立刻围过去。 “对!是他!” 徐方亭忍不住说,仿佛谈嘉秧近在眼前。 时间11:55,街道监控里,一台挖掘机在路边忙碌,周围拦起施工围栏,谈嘉秧凑在不远处观看,跟其他专心的小孩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是他身边没有大人。 徐方亭转头质问胡阿姨:“你去哪里了?” 胡阿姨支支吾吾,回答她的只有抽噎和泪水。 不多时,一个中等身材的黑衣服男人蹲下跟谈嘉秧说了几句话,然后把人带出了镜头。 “我问你去哪里了,告诉过你他会乱跑,要一直看住,你答应得好好的,整整5分钟你都不在!” 徐方亭罔顾民警,悲愤交加,端出东家的架势叱骂道。 在场民警见惯大场面,没有出言阻止,依旧在忙碌,指挥的指挥,调监控的调监控,联系兄弟单位的正在打电话。 指挥的民警问:“这个穿黑衣服的男的,你们认识吗?” 徐方亭她们都否认。 民警加速监控研究了一会,忽然奇道:“这位舅妈问得好啊,这之前都是你老公看着,你怎么不在?你们两个碰面还像要吵架的样子?” 有些儿童“走失”案件发生在离婚家庭,一边有意隐藏,一边以为走失立刻心慌报警;有些则因为亲戚间信息沟通不到位,一边送回到半途,一边已经在派出所了。 这是最好的乌龙结局。 所以民警必须了解家庭成员间的关系和矛盾。 胡阿姨欲言又止看了一眼身旁老公,这糙汉彻底低了头。 民警看人犀利,嗅到端倪,威严道:“小孩还没找到,不说实话会影响我们工作知不知道?” 胡阿姨再望一眼她老公,似在坐最后请示似的,忽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那糙汉重重叹一口气。 徐方亭心脏骤然紧缩,不详之感几乎摧毁她最后的防线。 胡阿姨哽噎着还原大概经过。 端午最后一天,谈嘉秧不上学,胡阿姨休了2天假后来上班。 早上约莫9点半,她老公到榕庭居找她要钱买马,她拒绝,两人在榕庭学校门口的天桥附近争吵,谈嘉秧就带在身边玩耍,“一直看得好好的”。 后来她老公求和,不磨人了,她进附近超市上洗手间,便让她老公看一会小孩。 结果出来谈嘉秧和她老公一起消失! 胡阿姨委屈道:“我老公跟秧秧说搭公车看挖机,秧秧就跟着走了,从天桥那个公车站走的。他还打电话吓唬我,说要是不把银行卡给他,他就不让我见秧秧。” 徐方亭闻所未闻,诧然又愤怒:“那时候才10点多吧,就算我不在家,外公在家里,你也不吱一声?” “我、我不是怕你们报警吗,”胡阿姨说,“怕把他当人贩抓起来。” 谈礼同忽然叱骂道:“就应该抓起来去吃国家饭!” 民警安抚学徐方亭和谈礼同,示意胡阿姨继续。 胡阿姨抹泪继续坦白。 后来她搭上公车回租房,她老公一般就在那附近活动,“除了买马没有别的不好习惯,不会虐待小孩的”。 结果扑了空,在农民房一楼打麻将的租房管理员说没见她老公回去过。 她便打电话,没人接,只能发信息威胁:“再不接电话就报警了,以后影响女儿考公务员你就知道错!” “你那时要是干脆报警,就不会有现在的事了!” 那会估摸就10点半,徐方亭恨不得时光倒流。 胡阿姨老公把谈嘉秧带到附近街心公园看挖机,“真的没有虐待小孩”,她再三强调,试图给她老公洗清人贩嫌疑,只是开了一个小玩笑。 再之后,胡阿姨老公要去买包烟,但谈嘉秧不愿意离开挖机。 “你这个小孩很固执啊,”这个糙汉说话也一股子粗鲁,“我怎么叫他都不愿意动,非要看挖机,还尖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看周围那么多小孩在,就叫他不要乱跑咯,就走开一会——” 徐方亭扬手就往他脑袋打,巴掌呼上他油乎乎的头发,现场登时大乱! 胡阿姨眼疾手快护住她的亲亲老公,谈礼同也立刻拦住徐方亭,民警出手调和,扬声道:“这是派出所,不能打架,再打要换个地方蹲了啊?!” 胡阿姨理亏心虚,怯怯没有还手,当老公的无声咒骂几句,估计想让这巴掌将过错一笔勾销。 徐方亭眼眶赤红,仍是没有泪崩,但嗓音已然颤抖:“谈嘉秧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们两个没完。” “你确认这回说的是实话了对吧,”民警协调道,“要是再说假话耽误我们工作,你们可要负相关责任!” 得到那边怯弱的承认,民警又跟徐方亭道:“女士您不要冲动,现在找到小孩最要紧,这笔账出了派出所再算,行吗?配合一下我们工作。” 徐方亭只能点头,不给人家添堵。 谈礼同安慰她似的,咕哝道:“回头我找家政公司算账。” 徐方亭按民警指导,往朋友圈、本地群聊发送统一寻人启事,只不过修改了叙述视角。民警也通过系统发布到公安寻人微博、公众号,一切可能被更多人看见的渠道。 大城市处处是天眼,那个神秘的黑衣男子理论上无法凭空消失,可依然存在监控死角…… 徐方亭剩下能做的,便是加入走访队伍,然后漫无止境地等待。 出了派出所办案楼,她颤着手掏出手机:“我给谈韵之打个电话……” 谈礼同在旁驻足,皱眉等着。 下午1点半,离谈嘉秧走丢2个半小时,谈韵之在纽约的午夜接通语音电话。 “喂?”他的嗓音慵懒又清新,应该刚刚伸一个懒腰,准备睡觉,“回到沁南了?” 熟悉的声音仿佛近在耳旁,成为她的支撑,实际周围只有知了和汽笛连天交鸣。 “谈韵之——” 徐方亭刚一张口,愧疚与焦虑便拧成一道粗实的鞭子,狠狠打翻她所有的坚强。 她不得不用小臂捂住眼睛。 “我把谈嘉秧弄丢了,对不起……” 第135章 “小徐,你先别哭,慢慢说,怎么回事?” 谈韵之的语气大体温和,仍是透着一丝不妙的严厉与质问。 徐方亭倒抽的一口凉气化为战栗,把抽泣打成哽噎,语不成调,令人生愁。 一只陌生的手往她眼前招了招,手掌后面露出谈礼同并不陌生的脸。 “给我,手机。” 他的手掌变成了指示,虚点她的手机。 徐方亭低头垂眼,木然递过去,谈礼同握着“喂”一声,微微蹙眉望天。 “不是小徐的错,是新来阿姨的老公。”谈礼同开门见山,这一刻脸上浮现丁点多吃几十年米的沉稳。 徐方亭泫然而诧异瞥了他一眼,只见他目视前方复述胡阿姨描述的事实,不把她微妙的注视当一回事。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阿姨平常算个好阿姨,谈嘉秧也黏她,就是被不中用的老公拖后腿了,”谈礼同叙述完毕,开始发表看法,“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不想啦,现在找到小秧最重要,其他事回头再说啊。” 谈礼同默默听了一阵,瘪嘴、绷紧下颌,可能还是被骂了几句。然后,他忽然递回手机—— 徐方亭茫然接过:“喂——?” “小徐,我听老谈说了,”谈韵之话里宽和多了几分,“这不是你的责任——” 她自责不已:“这个阿姨是我挑的,我早听她说她老公买马,应该早有防备才是……” 他不由叹气:“这边买马买六合彩的人那么多,我亲戚里面也有,哪能想到那么奇葩。” 单单自责无用,她得付出苦劳才能减轻焦虑:“一会我打印寻人启事,发到菜市场和车站这些人多的地方试试。” 谈韵之说:“好,辛苦你了。” “你快别这么说了……” “小徐,振作点,等着谈嘉秧回来,好吗?”也许隔着大老远,谈韵之相对镇定,“谈嘉秧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他出生那年沁南市的ASD发病率是1/57,他可是‘万中挑一’的‘幸运’宝贝。” 徐方亭呜咽一声,手背蹭了蹭鼻子,幸好没开视频,不然她得更崩溃。 谈嘉秧思维刻板,偶尔转不过弯来便会发脾气,不会那么主动寻求大人帮助,对陌生人来说这种小孩一点也不讨喜,不知道有没有挨欺负。 “好,”她只能沉重应过,“一有消息我就联系你。” “嗯,我等你,”谈韵之能付出的只有耐心和温和,“你自己注意身体,别忘记吃饭。” 徐方亭这不就是没吃午饭,可能连水也没喝的关系,她察觉不出饥饿感。 挂了电话,她在手机上整理一下寻人启事,和谈礼同到附近打印店打了厚厚一沓。 寻人启事发在政府渠道的挂着负责民警的电话,民间渠道的多了她的那一串,自从电子版发出不久,徐方亭的手机便没有停过。 消息和电话蜂拥而至:鼓励她的,想采访跟踪报道的,兴趣班课程推广等等,无效信息淹没了她,甚至几笔支付宝小额转账——她紧忙把手机号转账方式关闭。 起先她好声好气接着每一通电话,“谢谢”“非常感谢”“我们会加油的”等等,到后来不胜其扰,怕漏接关键电话,应答便短促而生硬,惹得对方破口大骂:“我好好跟你加油,你怎么这副语气,就你这样我诅咒你永远找不回孩子!” “你有病赶紧吃药!”徐方亭忍无可忍,回骂一句,便立刻挂电话拉黑。 微信上也不见高效,她漏关用手机号查找好友的方式,噗噗冒出一大堆新增好友,标注为男的用户占大多数,大部分跟小孩相关,只有一条出众地恶心—— “约吗?” 想来真正有一手消息的好心人应该会直接电联,她便只能暂时关闭手机号搜索功能。 微信上都是好友的关心和询问,她优先挑了关键的几个人回复。 徐燕萍发语音问:“孩子找到了吗?” 亭:“还在找。” 徐燕萍又问:“怎么走丢了?” 她只能简短回答:“阿姨没看住。” 徐燕萍发了四个“大哭”的系统表情,徐方亭再次鼻头泛酸。 宣洁向许多同学一样,没有多问原因,只承诺帮她尽全力扩散。徐方亭感激地跟她们逐一道谢。 王一杭收到她的回复,便问她地址要过来陪她。 徐方亭像上次谈嘉秧住院没法拒绝一样,这次也贪心地接受他的关心。 下午5点,离谈嘉秧走失6个小时,时间越长,寻回的可能性越渺茫。 章琳这回终于睡醒养生午觉,从朋友圈得知,电话里骂得最犀利:“我就说你们看不好小秧!看吧,那么大的一个孩子都能弄丢!你们是怎么照顾他的——” 徐方亭打断她:“你要还是谈嘉秧奶奶,就帮忙来找一下好吗?” 章琳叫嚣道:“等他找回来,我一定叫律师告你们一状,真是气得我心脏病都犯了——” 她只有在章琳面前能奇迹地平静一会:“派出所通知要录入爸爸妈妈的DNA,双方都能录入的话匹配度会高很多,你看能不能带些他爸用过的东西来,给他们提取一下。” “现在知道我儿子是他亲生爸爸了——” “谈嘉秧奶奶!”徐方亭奋力叫道,“我看你是他奶奶才客客气气,现在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吗,还想不想他平安回来了?” “知道了!”章琳又气又急,声音哽噎,忍不住最后抱怨几句才挂电话。 徐方亭跟谈礼同说回一趟榕庭居,想找谈润琮那本女性贫困相关的书,那是她唯一能想到跟她相关的东西。 “一本书里面能有什么DNA呢,”谈礼同说,“我去她以前的房子拿。” 她继续在派出所等消息,民警劝她回去,在哪等都是等,但她离开此地便像罪恶更加一筹,始终不愿意走。 谈礼同带回一把卷发梳,上面绞着一些带毛囊的长发,大致可用。 “回去刚好碰见小胡要搬走。”他撅嘴哼声。 “怎么能让她走!”徐方亭当下觉得不妥,但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真的生气,私心想惩罚她。 “对啊,我让她呆到谈嘉秧回来为止,”谈礼同说,“给她长个教训。不过她这样以后估计在这行也干不下去咯。” 两人把卷发梳上交,只等章琳那边过来。 时间渐渐到了晚饭,也不知道谈嘉秧今天有没有吃上饭、喝上水。 王一杭比晚饭来得早,徐方亭不怎么想说话,依然是谈礼同一五一十复述过程。 徐方亭喝着王一杭带来的矿泉水,下办案楼门口三级台阶时,眼前一黑,看见的仿佛是另外一个人,是一对父子在交流和沉思—— 她下意识往身边抓,寻找支撑物,便握住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谈韵之……” “没事吧?”回应的却是不一样的声音,然后她便耳鸣了。 她好一阵听不清说话声,拉着王一杭直接坐到台阶上。好一会眼前的黑点渐渐消散,但视物残存黑边,听力才勉强回来。 “低血糖……”她解释道。 “中午没吃饭啊?” 问话的是谈礼同,他今天的表现的确可圈可点。 徐方亭默认。 “要不先吃饭吧?”王一杭提议道。 “不吃饭怎么行,”谈礼同与其说是安慰,更像自言自语,“人是铁饭是钢,吃饭去吃饭去!吃饱才有力气找人。” 谈礼同把王一杭一起喊回家,若继续上次医院碰面的氛围,恐怕王一杭连进门也难。 “你可是我儿子最好的大学同学。”谈礼同像模像样地说。 徐方亭也出口相邀,王一杭没再犹豫,便跟上去了。 吃完饭,胡阿姨畏首畏尾地低头收拾饭桌。谈礼同实在受不住低气压,改变主意,让她赶紧走人。 徐方亭的课题老师也留意的她动态,温言安慰,她明天不得不请假一天,希望一天可以解决问题。 王一杭帮忙对接谈韵之介绍那些搞媒体的高中同学,力图扩大寻人启事的范围。 “明天,我请假陪你。” 两人坐在客厅沙发说话。 徐方亭闷声道:“你不用请假,你看他舅舅都不用请。” “方亭——” 王一杭忽然像傍晚一样握住她的手,谈礼同在阳台打电话找家政,没人留意到他的小动作。 徐方亭也像没留意到似的,一动不动,迟钝地感受着想象错位的温暖。 但她坚决道:“你不用请假,有消息我也会告诉你。” 胡阿姨只有一只行李箱和水桶,下午已经收拾好,小心翼翼张望沙发这边。 “东家姐姐,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您再联系我,我都开着机。” 徐方亭伺机抽出手,起身过去,吸了吸鼻子:“胡阿姨,你之前做的都挺不错,就这一次太糊涂了。” “唉,男人是我找的,我没教育好,我认了,”胡阿姨面色悲戚,似乎下一瞬就能跪下,“实在对不起,东家姐姐。” 徐方亭没再说什么,让她离开。 没了住家阿姨,如果王一杭也离开,今晚这家就只剩她和谈礼同,孤男寡女,多少有些不便。 她便开车回颐光春城,跟谈礼同说好保持电联。 王一杭在电梯里担忧:“要我陪你过去吗?” 他的请求虽然纯洁而诚恳,细究之下多少有些不恰当。 徐方亭便摇摇头:“宣宣说过来陪我。——谢谢你。” 他抚了抚她的后背,顺势把她送出电梯外:“别那么客气……” 宣洁像跟定海神针,暂时定住了她和颐光春城空荡荡的家。但早上她要回校上课,徐方亭少了“监视”,状态开始有些疯狂。 跑了一趟派出所,民警说还在努力,有消息一定会即使传达,谈嘉秧的寻人启事牵动全城,领导给了他们压力,案子一定要破。 民警眼底发乌,跟她大同小异,估计也熬了一夜。 她只能谢过,无功而返。 一个人在家时,她便忍不住搜了一些相关案例,试图找到一些规律或者安慰。 小孩转头不见的一般两三小时就找回了,因为他们大多没碰见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很少会过夜,过了夜很少能回来;在乡下走丢回不来的,若不是遭到不法侵害,大多被水鬼带走了…… 还有一个城市里的小孩,被发现在车尾箱,没了生命体征。报道当然不会提及被害原因,但光是陈述事实足以令她毛骨悚然。 她试图找回她的“定海神针”,拨下了谈韵之的语音电话。 此时北京时间11点,离谈嘉秧走丢已有24小时,他仿佛泥牛入海,无迹可寻。 “喂?” 那边只吐出一个字,在徐方亭这只惊弓之鸟听来,都像埋怨。 “怎么不说话了?喂?”他还是宽慰而亲切的语气,也许知道自己也做不了什么。 她瘪嘴,想忍耐,无效,发现自己好没用,连一个孩子也看不住。 她本来就没消息,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现在更是无法措词,一腔情绪翻涌着,翻涌着,一不小心便爆发了。 “你为什么不在啊,”她只能抱着膝盖,锁住寒战,关住哭声,“我一个人压力好大啊……谈韵之,你为什么不回来……” 第136章 徐方亭的“定海神针”下午就来了,但不可能是谈韵之,太平洋不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就能在地图上跨过去。 15:00,离谈嘉秧走丢已有28小时,徐燕萍发来视频请求,画面出现颐光春城门口广场时,徐方亭昏沉的脑袋还懵懵懂懂。 “你还是住这里吗,我来看看你。”徐燕萍切回前置摄像头,俯视的角度使得脸有些变形,更显苍老和憔悴。 “哎?你怎么来了!”徐方亭刚好从派出所出来,依然一无所获,“你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啊!我现在就回去,十来分钟,等我一会。” 徐燕萍紧忙说:“你有事就先忙,不用管我。我就路过一下,问问你……” 她难以想象徐燕萍一个人琢磨从高铁站到这里的路线,不动声色在她最需要支援的时候出现。她愧疚难当,既看不好小孩,也处理不当母女关系。 她让徐燕萍先找个地方坐下,从地库停好车出来,徐燕萍就坐在几年前超市门口那家现包饺子店前,身边行李箱和水桶各一只,对于一个路过的人来说,实在过于兴师动众。 徐方亭和徐燕萍对上的第一眼,便知道她想问什么,当下开门见山:“小孩、还没消息。” 徐燕萍避开话题道:“今天没有课?” “早请假了,”徐方亭过去拎水桶,“上家里再说吧,你今晚不去哪里吧,要不去就住家里。” “我自己来,”徐燕萍从她手里抢回行李箱,“走吧。我过几天就去我以前工友那里。” 母亲的生疏与谨慎令她心疼,可她也的确提供不起独立安稳的住所。 “没事,你呆多久都可以,平常就我一个人住。他在国外……” 徐燕萍一路东张西望,看外形相似到容易迷路的高楼,看别人牵着穿衣服的小狗,看徐方亭自如刷开门禁、上电梯、用指纹锁开门,母亲像她第一次跟着谈韵之来这里时一样,拘谨又好奇。 主卧门关着,房子里没有小孩居住的痕迹,徐燕萍疑惑又不敢多问。 徐方亭打开客卧的门通风,撤掉床垫上的防尘罩,从衣柜上层拉出床单。 “你晚上就睡这间吧。” 徐燕萍忙接过床单,自己抖开:“我来吧,你歇着。” 徐方亭确实濒临体力不支,坐到椅子托着脑袋,呆呆看着她。 “晚上在这吃吗,要不要我给你弄点什么?”徐艳萍铺好床单,套着枕头套说。 这几顿不规律,通常钟点阿姨在榕庭居准备好一桌菜,徐方亭和谈礼同临时又回不去。 “还没买菜……” 徐燕萍拍整着枕头:“买菜多简单,你们平常是在楼下大超市买的吗?” “嗯……”徐方亭翻起手机,“妈,多做两个菜行吗,我叫王一杭还有小孩外公顺道过来,他们一直在帮忙……” “行,”徐燕萍爽快道,“你想来几个都没问题,他们有什么忌口吗?” “粤菜系就行,”徐方亭掩嘴打了一个哈欠说,“清淡,少油,不辣。” “没得好好休息吧,”徐燕萍说,“你要不去躺一会,我看你眼神都发飘了。你这样下去小孩回来都没力气抱。” 徐方亭双眼发干,脑袋锈涩,的确需要一点睡眠。 “好。”她嘴上应着,突然想起更重要的事,万一谈嘉秧回来,她应该会留他在颐光春城小住。 她需要先收拾出主卧。 徐方亭想着,便这么做了,夏天被铺简单,三两下弄好。 徐燕萍走出客卧,站在门口说:“我下去买菜,你这门一会怎么开?” 徐方亭便给她录入指纹,顺道教她厨房电器开关,东西收纳位置,垃圾干湿分离,然后当真有些疲了,硬生生眯了两个小时。 谈礼同在王一杭之后到达,徐方亭早在电话里提过徐燕萍是她妈妈,没出现认成阿姨的窘况。 但两个法律上的“亲家”见面,多少还有点尴尬,尤其徐燕萍劳作多年的关系,看着比谈礼同年长一些。但他万万不会叫“徐姐”,徐燕萍也不知该如何称呼,最关键的那个名字谁也不敢提。 徐方亭疲于交流,王一杭便成了临时的桥梁,稍稍缓和氛围。 饭毕徐燕萍收拾残局,其他三人又跑了一趟派出所,给民警送了一些加班补给,依然空手而归。 离谈嘉秧走失已经34小时。 徐方亭无事可做,坐在沙发翻看手机里面的谈嘉秧,徐燕萍忙完洗了澡,擦着头发坐到她身旁。 “这小子长得挺可爱的。”徐燕萍说,不小心让发梢水溅到徐方亭脸上,那边却毫无知觉。 “嗯,像他舅舅……”徐方亭不断滑动云盘里面的照片和视频。 “这画的什么呀,”徐燕萍下巴示意一张图片,“两个人,下面是什么?” 徐方亭便停在那张图片:大概是谈嘉秧五岁左右在学习桌上的涂鸦,运笔不稳,线条歪扭凌乱;两个小人勉强点了双眼,一字嘴横跨脸颊,三四根头发触电般飞起,缩脖子穿雨披,没有手,只有两根腿;下方一个长方形上叠着三个小长方形,每一个小长方形里面都画了同样带角的文字“E口日”。 她指着那块不工整的大长方形说:“他说这个是空调,这三个小长方形是指示盘,上面写的字是‘38’度。他把‘3’写反成‘E’了,‘口日’是数字0和8,308,就是‘三十、八’,38的意思。他不懂那个0不用写。” 徐艳萍笑了一声:“这小脑瓜可真会想!” 谈嘉秧不但喜欢看会转动的东西,画画也先挑战这一类“命中注定”的事物。他喜欢画风扇、通风口,画校车一定要把发动机透视出来,因为发动机会转。画空调也是这个原理,里面一定有风扇在转。 徐方亭不断往前翻看,偶尔跟徐燕萍笑一笑,或者补充一两句。 越看便越想他,尤其看视频的时候,活生生的小孩好像给锁在里面,她恨不得把他拉出来。 “妈,你说……”她虚握拳头抵住鼻尖,声音跟着厚重、颤抖,“要是找不到了怎么办?” “不会的,这孩子那么有福相,”徐燕萍揽住她肩头,“你看你哥那么傻,都能给找回来?” 徐方亭长大后几乎没有抱着妈妈哭泣,这回也有些拘谨,只深深埋着头,吸着鼻子。 这一瞬她荒唐地警觉,徐燕萍该不会看出谈嘉秧的问题了吧,不然怎么会类比她哥。 可转念她又放弃执着,若能以曝光为代价换取谈嘉秧的回归,以后她们背负特殊标签直白地生活,也并非不可以。 这逻辑实在太荒谬了。 她不能再往下想。 要不还是折寿十年吧,别人都这样许愿。 徐燕萍揽了她一会,偶尔轻拍后背,忽然说:“回房里吧,在客厅浪费空调电费。” 节俭的习惯已经刻进中年妇女的骨髓,徐方亭不禁无奈瘪嘴,拭了眼角跟着起身。 徐方亭以前都将手机调震动,这两晚取消静音和睡眠模式,开了声音,一有条件就充电,两个充电宝随时满电备用。 寻人启事超24小时候,热度慢慢下降,手机来电数量骤减,甚至一个小时也盼不来一条。 钱熙程白天回在沁南,刚刚发消息问:「你明天能回来上课吗?」 徐方亭茫然回复:「看情况。」 钱熙程给她发了一个“拥抱”,像她安慰她那样。 如果徐燕萍今天没来,她倒希望钱熙程能来相陪,这个姑娘虽然话比她还少,但莫名有股定人心神的力量。 当然她还是最想那个人能来,但不敢再开口,今早中午一顿嚎哭,还得他好声好气安慰。忙帮不上,还一个劲添乱。 如果没有好消息,她估计无法再点进他的聊天框。 她上床闭眼了,可是没睡着。 睡前刷过的视频和照片幻灯片一样出现,笑眯眯的谈嘉秧,崩溃大哭的谈嘉秧,睡觉像天使、发脾气像恶魔的谈嘉秧…… 她不能再摸手机,否则彻夜难眠。 1:00,离谈嘉秧走丢38小时。 徐方亭虽没睡着,本应该不知道时间,可是一个电话炸醒了她。 派出所民警的电话! 她眼睛从睁大、接电话、坐起到打亮卧室灯,一套动作一气呵成,而后肩膀跟着绷紧。 “喂?” “哎,”民警落的是重音,肯定的意味,并非唉声叹气,无形是一个好兆头,“徐女士,小孩找到了——” “哎?!”徐方亭着急打断,“是吗,在哪,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还是——” “你先听我说,”民警不得不强调,“小孩情况良好,在睡着觉,目测没有明显皮外伤,具体情况等醒来再做详细体检。现在在隔壁市,具体情况见面交流好吗,你看你们什么时候过来?” 听说有些人贩为了让孩子安静,故意喂安眠药。谈嘉秧这么大只,若真睡去,白天恐怕不容易搬动,晚上便难说…… 徐方亭哆嗦着起床:“现在,马上过去,可以吗?” “行,你们过来也要一个多小时,晚上开车还快点,”民警理解地说,“我把具体地址微信发给你,到了再联系。” 徐方亭光脚跑去咚咚咚捶客卧的门,悲喜交加叫道:“妈,小孩找到了!!” 徐燕萍第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睡不踏实,很快转醒,披头散发开门,懵然道:“找到了?在哪找到的?哎,看我就说这孩子吉人天相吧!” “在隔壁市,”徐方亭调出谈礼同的电话,“我现在就打给他外公,准备过去。” “哎,好!”徐燕萍说罢回房开始从行李箱找衣服。BaN 徐方亭跟谈礼同重复相同的喜悦和焦切,决定让他开辉腾过来,后座能宽敞一些。 挂了电话,她看徐燕萍已换上出门的上衣,忙说:“你休息吧,我跟他外公去好了。” “大男人会看什么孩子,”徐燕萍背着她开始换掉睡裤,“我还能帮你替班呢。” 徐方亭便没再推辞,然后她迫不及待点进TYZ的头像,拨出语音。 无人应答。 纽约应该刚中午才是。 谈嘉秧走丢38小时,她也卑贱地熬了38小时,以至于这会想的是:他是不是烦她了? 所幸这回喜胜于悲,徐方亭便给他发了语音。 最后一个通知的是王一杭,觑着他睡了,她用藏不住欢喜的文字发过去。 没想到语音请求立刻跳出来—— “我跟你们去!” 接通的那一瞬,王一杭果断地说。 “可是你明天要上班……”徐方亭歉然道,“这两天你又上班又帮忙,挺耽误你时间。” “我都没帮上什么忙,你们这两天没休息好,开夜车挺辛苦,我正好可以当司机,”王一杭说,“我现在打车过去,你们在榕庭居还是颐光春城?” 谈礼同到底人到中年,熬不起夜,她也的确没休息好,不敢冒险,便应过:“你来颐光春城吧。” 第137章 凌晨一点半左右,城市沉入睡眠,街道偶尔路过一两辆汽车。 谈礼同看见王一杭,意外也不意外,努了努嘴,平淡而熟稔地点点头,顺从坐到副驾座上。然后才叫两位女士下楼。 徐方亭和徐燕萍坐在后座,中间隔着一只鼓囊囊的背包——里面是谈嘉秧的日常衣物,甚至包括急救盒和零食,她早收拾妥当,只等出发接人。现在终于派上用场。 午夜路况通畅,路上偶遇一排打双闪的各色mini,安静而温吞地文明炸街。 徐方亭甚至心情欣赏了一会。 徐燕萍没坐过这么舒服的车子,哪还能想起十来年前跟女儿挤破三轮去县城的日子。 她不禁道:“小王,你这车开得挺稳的。” 王一杭车技如人,谨慎而沉稳,但却谦虚说:“是伯父的车性能比较好。” 徐燕萍不想恭维老男人,只呵呵笑两声。 谈礼同被马屁拍得通体舒服,自矜道:“小王,前面没车,可以踩快点。” 王一杭一板一眼说:“伯父,这里限速60。” 谈礼同说:“大晚上有谁看你。” 路过的摄像头刚好闪了闪,记录他的思想罪过。 王一杭说:“车上有两位女士,我不敢开太快。” 徐燕萍也说:“小王这性格好,稳重可靠。” 轻浮的谈礼同:“……” 稳重小王笑了笑:“阿姨,伯父,你们要不先眯一会,估计还要一个小时。” 徐燕萍随口应过。 谈礼同抱起胳膊,不甘示弱般说:“我精力好得很,以前通宵打扑克都不成问题。” 谈嘉秧的事几近尘埃落定,他也终于可以再提起扑克二字,顿时又精神几分。 徐燕萍不轻不重哼一声,没再跟他较劲。 徐方亭毫无睡意,又看了一眼手机,大半个小时过去,TYZ像在享受黑夜,毫无动静,可他分明是美国时间。 可能被老板抓走,可能在去哪里的路上。 罢了,等见到谈嘉秧再联系他一次。 将近凌晨3点,黑色辉腾开下绕城高速,折进城区,往目标派出所开去。 当初的民警知道他们马上到,没用把谈嘉秧送福利院,暂时安排在值班休息室,由一位民警看着。 “现在应该还没醒,这小子睡得很香。” 徐方亭心惊肉跳,忙问:“有没有被喂乱七八糟的药?” “没有,”民警把他们带往休息室,肯定道,“我们找到人的时候,两个都在宾馆睡觉。据嫌犯称给水给饭吃,没有虐待他。我们刚进去那会他正常醒来一会,不太认生,跟着我们的女同事就继续睡了。” “那就好……”徐方亭忍不住在心里念阿弥陀佛。 休息室跟宿舍差不多,只不过军事化管理,物件简单而统一。 中年女警就坐在床尾书桌前,借着台灯办公,旁边床上躺着一个小孩大小的黑影。 “还在睡。”女警悄声说。 徐方亭几人轻手轻脚,由她打头接近小孩—— 是谈嘉秧,依旧是天使般的睡眠,以至于让人分不清他在家里大床还是陌生小板床。 徐方亭半跪在床边,不禁握住温暖的小手,咬住下唇,才忍住一个战栗,不敢吵醒他。 她扭头寻找熟悉的面孔,想确认一份真实感。 先看到的是弯腰的王一杭,他朝她点点头;再是徐燕萍,她托着手探身张望;然后谈礼同也扬了扬下巴,可能给徐燕萍挡住了。 还差一个可以及时分享喜悦的人。 她掏出手机,关掉闪光灯,幸好相机高光效果出众,拍下了还算清晰的一段小视频。 她问女警:“我们可以把他带走了吗?” 女警说:“随你们,要在这里休息到天亮也没问题。” 她几乎没有跟任何人商量:“我想现在就把他带走。” 王一杭点点头,替她问负责的民警:“这里留一个人可以了吗,我们先带小孩去宾馆,大人也要休息。” “可以,亲属留一下吧,你是舅舅还是叔叔?” 民警知道谈嘉秧生父亡故,徐方亭是舅妈,但还没接触过王一杭。 徐方亭出声道:“他是我朋友。——谈嘉秧外公,要不你留下吧,我跟我妈带他回宾馆休息。” 民警尴尬一瞬,老练地说:“行,那外公留下配合我们走完简单的流程吧。” 谈礼同恢复吊儿郎当的语调:“我留就我留咯。” 徐燕萍一直插不上话,默然蹙眉扫了他一眼,表情愈发微妙。 徐方亭伸手想抱谈嘉秧,王一杭上前一步,轻声说:“我来吧。” 谈嘉秧醒了一瞬,迷惘张望。 徐方亭带着哭腔:“谈嘉秧,我是姨姨。” 谈嘉秧跟没事人一样,迷迷糊糊一声“姨姨”,又继续闭了眼。 “走吧。”王一杭没多少抱人经验,直接竖抱让他磕肩头。 徐方亭拉着徐燕萍跟上。 三人没折腾,就在派出所旁边的三星级酒店开了一间双床房。 房里没敢开大灯,王一杭半摸黑把谈嘉秧放在其中一张床上,便回派出所找谈礼同。 姿势变换,谈嘉秧再度转醒,发现身旁的徐方亭,又安心阖上眼。 徐燕萍在旁探头望了几眼,确认谈嘉秧已然入睡,轻声说:“你也睡一会吧。” “嗯。” 徐方亭给TYZ发了小视频便放下手机,状态像孟蝶描述的出产房那时,通体疲累却精神亢奋,全无一点睡意。 她原以为见到小孩会崩溃大哭,可给他的睡眠压了一会,情绪奇迹般平缓,好像谈嘉秧只是外出旅游2天,熟悉感令她倍感安全。 她像以前一样盖着他的一只手掌,温度证明了他的存在,也莫名强调了另一个人的缺席。 她不自觉回想这两天,辛酸侵蚀鼻尖,委屈涌上眼眶,也许知道眼前的小孩无法承纳满腔情绪,她只是瘪着嘴,始终到不了嚎啕那一步。 王一杭和谈礼同没多久回来,在隔壁开了房休息。 徐方亭终于安心眯到天亮。 谈嘉秧正常醒来,呲牙笑着叫“姨姨”,没有半点劫后余生的惊恐。他的核心障碍阻碍深层次的人际交往,他确实相对同龄小朋友显得没心没肺。此刻徐方亭巴不得他再冷漠一些,淡忘过去。 徐燕萍看她们都起来,便拉开遮光窗帘。 谈嘉秧依然呲牙皱眼,徐方亭这才发现,眼前这个简直是“谈脏秧”:唇周残留上一顿的菜汁,门牙塞着肉丝,头发酸油,没换过的衣服沾了不少印子。 “咦,”她故意夸张道,“臭死了,昨天是不是没有洗澡?” 谈嘉秧笑嘻嘻说:“是的。” 谈嘉秧忽然注意到朝他笑的中年妇女,指一下问:“姨姨,她是谁?” 他经常不会直接搭讪。 徐方亭耐心说:“你自己问。” 他便笑眯眯:“你是谁呀?” “我是婆婆。” 徐燕萍用了一种比较童音的叫法,第一个“婆”发第三声,第二个轻声。 “婆婆。”谈嘉秧学得有模有样的。 徐燕萍说:“真乖。——叫秧秧是吧?” 谈嘉秧说:“是的。” 母女俩合力给他刷牙洗澡,换上一身清爽干净的衣服。 徐燕萍展开他换下的衣服研究:“这都是油渍,估计要回去用洗洁精才能洗干净。” “丢了。”徐方亭说。 “嗯?那么浪费?多好的衣服啊……”徐燕萍犹豫道,“仙姬坡的小孩都没几个能穿这么好的。” “丢了,不要了,”徐方亭重复道,“多晦气。” “哦……”徐燕萍抬眼望了下有些陌生的女儿,没再说什么,扔进垃圾桶前一秒还想着:洗干净回去送给亲戚的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她有些心痛。 早餐过后,四个人依旧分头行动。 徐氏母女带谈嘉秧去指定医院体检,谈礼同和王一杭这对假父子真搭档去做了加急的锦旗,带回送派出所。 两边忙完便齐聚派出所,拍了合照——当初寻人启事传播甚广,这会也要隆重结案。 谈嘉秧是万众瞩目的C位,一边站谈礼同,一边站徐方亭和王一杭,然后相关民警分布两边举着锦旗。徐燕萍去洗手间晚了一会,给看护谈嘉秧的女民警拉到身旁。 照片打了码,只有民警露脸,然后发布到相关渠道。 徐方亭拿到原图,发给谈韵之,然后把打码谈嘉秧的发送朋友圈,感谢当初帮忙转发的大家,相关群里也发了红包。 徐方亭打算让谈嘉秧缓几天再去幼儿园,吃过午饭便直接回了颐光春城。 谈嘉秧这台永动机依然在运转,大人都有点人仰马翻之意,尤其回程也是王一杭开车——他今天是请假陪她们的。 “我帮你看会小孩,你去送送你同学。”徐燕萍怂恿她道,据一路观察,谈嘉秧这个小孩还算听话,就是脾气牛了一点,可比起她儿子,这点固执简直小巫见大巫。 何况小孩外公也在。 王一杭实在困顿,执意不肯留下吃晚饭。 徐方亭拿过帕拉梅拉钥匙便说送他回家,他同意了。 刚下午三点多,远未到下班高峰,路况良好,她甚至能在王一杭租住的小区找到停车位。 王一杭放倒了一些靠背躺着,还没醒。 徐方亭等了一会,继续留着空调,低头玩手机。 TYZ像关禁闭似的,一直没动静。 她用缺觉的脑袋算了一下,他那边凌晨3点,能回复才怪。 她忽然感觉身旁人动静,王一杭悠然转醒,朝她困顿一笑。 “我睡了多久?”他问。 徐方亭放下手机,笑道:“足够打呼噜。” 他面上一窘:“我真打呼噜了?” 徐方亭才知道开错玩笑,估计换个人才会有预期效果,忙道:“逗你玩的。” “上我那喝杯茶吗?”王一杭说,“我室友们不在。” “……” 王一杭和两个师兄合租,像这座城市的许多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本来如实相告的一句,无端暧昧起来。 “下次吧。”徐方亭警惕而含糊道。 “方亭——”他轻轻就近盖住她的右手。 徐方亭感觉到他的注视,念及这两天他的苦劳,她于心不忍的一瞬,便成了对他的纵容。 “我的想法还跟上次一样。”他缓缓扣住她,只是没得到回应。 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慌不知是缺觉还是其他:“王一杭,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不在乎,”他笃定地说,“我不在乎你跟他什么关系,只要你点头就好。” 徐方亭这一刻全然怔住,为他不顾一切的勇气;试想她面对另一个人的时候,决然无法说出不在乎对方心有所属。 她的愣怔,便又给予他进一步的空间。 王一杭倾身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徐方亭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只是凭本能躲避,像在球场边躲开飞来的篮球。 她扭开了脑袋,马尾扫过他鼻尖,似扇了一巴掌。 等她后知后觉他的目的,内心深处的理由便脱口而出,仿佛护身盾牌—— “我还是想要他……” 王一杭愣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挫败地松开她的手,低低笑出一声,人也轻轻砸回副驾靠背。 没再说什么,他推开车门,自然合上,然后头也不回走向不知道哪一栋楼。 徐方亭扶着方向盘,轻磕额头,缺氧般大口吸气。 这一刻自怨自艾达到了巅峰,她觉得自己太贪心,到头来什么都处理不好。 回到颐光春城,谈礼同在她说回来的那一刻便溜了,赶赴缺席两天的扑克牌桌。 徐燕萍忍不住讽刺一句,旋即掩饰般扯到王一杭身上。 “你看小王多好啊,大半夜忙前忙后,一句怨言都没有。你要好好感谢人家。” “我、洗澡去,”徐方亭打完哈欠便湿了眼,“今晚终于可以睡早点,太困了。” 她的躲避是真的,困顿也如假包换,徐燕萍心疼道:“你先洗吧,一会我帮小孩洗,洗好你们早点睡。” 徐方亭和谈嘉秧当真不到10点便躺下,临时“霸占”了主卧的大床。 谈嘉秧照常跟她夜谈一会。他不提走丢的过程——估计也无法准确按顺序描述——她便也没主动提及。话题很刻板,依旧从轮子开始,轮子单曲循环,轮子随机播放…… 徐方亭眼皮渐重,先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感觉到手机震动——谈嘉秧回来,她的震动模式也重新上线。 她摸到手机,看了一眼,TYZ,便接起—— “喂?” “门怎么锁了。” “没锁啊。” 指纹锁虽然有一个反锁按钮,但她从来不用,学他的。 谈韵之叫道:“锁了,快出来开门。” 徐方亭茫然看了一眼手机,名字是TYZ没错,存下那天开始就没改过。 “开哪里门啊。” 谈韵之说:“我在家门口。” 徐方亭如猫警觉,半支起身:“你不在美国吗?” 谈韵之无比耐心:“我在家门口,快点。” “……” 徐方亭再看一眼手机,恍然惊觉:他打的压根不是语音电话,而是用国内手机号打的! 她心跳怦然,下床时几乎摔着,握着手机光脚咚咚咚往外跑,跟昨晚刚接到谈嘉秧平安消息那会一样。 她往下扳了下门把手,手感不一样,果然锁了,估计是徐燕萍顺手干的。 她拨下反锁按钮,推开仅一层的防盗门—— 有个人站在门缝边,刚刚放下手机,冲着她笑了笑。 徐方亭看清脸庞的那一瞬,动作比言语更快,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埋进他的胸膛。 也或许是他先上前一步。 她和他再度拥抱,跟小半年前的又是那么不同,不仅因为是她主动,更因为夏天_衣物轻薄,她甚至没穿内衣,那份体温微妙而珍贵,让她越发深刻感觉到他的在场。 怀抱不再仓促,便成了她真实的盾牌,替她遮出一片安全的角落,这两天积攒的情绪突然有了安置之所。 她不小心瘪嘴忍了下,再也耐不住,抽噎转瞬爆发成嚎啕。 谈韵之吸了吸鼻子,低头往她肩窝埋了埋:“我回来了,别再哭了,好吗?” 徐方亭像听不见他的声音,扎紧他的腰,生怕他只是一个影子。 “好像还是晚了一些,对不起啊……” 他重重叹息,跟着锁紧她的后背。 她慢慢在这份踏实里平息、冷却,却依然舍不得离开,怕不复存在,只能尴尬以对。 这时,身后冷不防飘来熟悉的声音—— “方亭?你跟谁在说话?” 徐方亭理智归位,忽然像早恋被抓的小情侣,一把推开谈韵之的胸膛,双耳赤红,看也不看他。 “妈……” 谈韵之往后晃了晃,受伤地捂住胸口,还未反应过来,又给眼前出现的陌生女人吓一跳—— 徐燕萍听闻动静走出来,头发有些凌乱,惊愕地注视这两个人。 或者说,一个。 徐方亭局促道:“这、我妈,忘记告诉你她昨天过来了,暂时住这里……” 冲击一波接一波,谈韵之倒时差的脑袋也有些迷糊,鹦鹉学舌张口即来—— “妈……” 徐方亭急忙反手甩了他一下,不知道命中哪里,触感有点微妙。 谈韵之内伤着,正了正表情,立刻改口:“阿姨,你好。” 第138章 “哎——”徐燕萍不轻不重应一声,意外掩盖了其他情绪。 徐方亭便跟她介绍:“妈,这就是谈嘉秧舅舅,以前到你那边工地接过我的。” “嗯,我记得……”那会徐燕萍只是远远看了一眼,不曾上前攀谈,“刚搭飞机回来啊?” 谈韵之说:“对。” 夜间休息时间,突然碰到一个陌生男人,徐燕萍多少有些不自在。 但这里是人家的房子,她才是那个侵入的陌生人。 正尴尬间,她背后忽地多了一道身影。谈嘉秧揉着眼睛适应光亮,夏天不穿睡袋,身上只有一套宽松的睡衣。 “舅舅——”他眯眼咧嘴笑道,兴奋给睡意压了一头,显得平平淡淡的。 “哎!” 谈韵之蹬开鞋子,就着袜子进客厅,抱他起身。 谈嘉秧轻声说:“你为什么回来了?” “想你呀,”谈韵之低头碰了一下他额头,转头跟徐燕萍道,“阿姨,您继续睡吧,吵醒您了不好意思。” “没有,”徐燕萍忙说,“我还没睡着。” 客厅时钟显示22:30,徐方亭往常这个时间刚从图书馆回宿舍,今晚竟然以为自己睡到半夜。 她把谈韵之的行李箱拉回玄关,也说:“妈,你先睡吧。” “好,你们忙完也早点休息。”徐燕萍如释重负,不尴不尬回了客卧。 客厅忽然只剩以往的两大一小,熟悉的氛围唤醒记忆。 徐方亭说:“我给你发消息那会,你在飞机上吗?” “嗯。” 谈韵之把谈嘉秧放下来,快7岁的小孩体重惊人,抱十分钟等于健身房半小时。 她嘀咕:“也不跟我吱一声。” 他说:“等下回不到让你空欢喜。” 徐方亭说:“你吃过晚饭了吗,要不要给你弄点什么?” “机场吃过了,你不用忙。我先、洗个澡,”谈韵之留意到她探究的眼神,好像要在他的衣服上盯出一朵蘑菇,扯了扯嘴角说,“想什么呢,我飞机上换过!” 徐方亭绷紧下颌憋着笑:“我、以为你不回来,就带谈嘉秧暂时住你那边了。——谈嘉秧,一会跟舅舅睡还是跟姨姨睡。” 谈嘉秧站着都要睡着:“我要跟你们一起睡。” 她无奈道:“只能选一个。” “呃——!”谈嘉秧不耐烦,声音像老式摩托车踩油门,“我要选两个!” 谈韵之没有调和,转身往主卧走。 “我先去洗澡。” 谈嘉秧不忘带轮子的行李箱,从徐方亭手里抢过,推着跟上谈韵之。 徐方亭不放弃诱哄:“我们睡小床好不好?” 谈嘉秧每次推行李箱必然低头看轮子,危险地恢复活力:“不要,我要睡大床!” 前头的谈韵之开灯在主卧床边站定,背对着门口,直接掀了T恤。他晃了晃脑袋,随意舒展肩胛骨,每一块肌肉都凝结着他的健身效果,整体灵活而富有力量,看着莫名性感。他将T恤搭在肩膀,弯腰找柜子。 徐方亭卡在门口,一时不知该进该退。 “姨姨,走!”谈嘉秧把她往里拉,“走,睡觉!” 谈韵之拎着一条黑色内裤转身,不见外地问:“你上次帮我洗过?” 徐方亭随意一瞥,大概是去年她买的那一批,内裤版型没变,估计还没穿过:“嗯。” 谈嘉秧先爬到床头中间,分别拍拍两边:“姨姨你睡这边,舅舅你睡这边。好了,睡觉时间到,不能说话了噢。嘘——” 他往嘴唇比了一根手指,把幼儿园老师的架势模仿了三四成。 “舅舅先洗澡,你跟姨姨先睡。”谈韵之转过来,随手抖了抖内裤。 徐方亭躺过去装死,祈祷这娃快点闭眼。 “晚安。”谈嘉秧收获两个大人,尾音俏皮上扬。 谈韵之的身影消失在主卧浴室门之后,不一会沙沙水声响起,门上一块磨砂玻璃透出蒙蒙光亮。 谈嘉秧凝神谛听,宣布道:“姨姨,舅舅在里面洗澡。” “我知道啦……”徐方亭无奈道,“快睡吧。” 谈嘉秧又说:“舅舅是大人了,不能用洗澡盆,要用花洒。” “嗯……”她双手盖肚,默念南无阿弥陀佛,试图驱逐纷扰的意念,“睡觉吧……” 十来分钟后,水声消失,她听见盥洗台的水龙头声,那边大概在刷牙了。 黑暗中无事可做,她便靠着声音辨认他的一举一动。 倏然间,屋里亮度陡增,谈韵之拉开浴室门背着光,跟刚从游泳池爬上来一样,身上只挂了一条内裤。 谈嘉秧兴奋支起上半身,嘻地一声:“舅舅,你为什么不穿衣服?羞羞脸,就是你,你不穿衣服!——姨姨,我看到了有一个舅舅没有穿衣服。” 徐方亭赶紧转开眼,假咳一声。 “等下就穿。”谈韵之嘀咕一句,再度往柜子找衣服,后知后觉地关了浴室灯,才在黑暗里套衣裤。 他穿好睡衣,寸头还有点湿,便半躺到谈嘉秧另一边。 “谈嘉秧快睡觉。” “呃——!我要慢慢睡。” …… 谈嘉秧果然说到做到,时近夜间11点半,才全然安歇。 安全感加重睡意,徐方亭一直强撑眼皮,这会才支起身。 谈韵之时差还没倒过来,从黑暗中望向她。 她悄然回视,轻声道:“明天我早上10点到下午4有课,请了两天假,得回去了。” “你去吧,”他用同等声调说,“家里有我。” 她又问:“你回来几天?” “就想着我走了?” “随便问问……” 谈嘉秧依旧安睡,无知无觉。 外面徐燕萍应该已歇下,再没听闻出门动静。 谈韵之忽然起了新话头:“你妈、知道我们?” 她模糊看了他一眼:“嗯。” 他问:“所有?” “嗯。” 他默了一瞬,回想着什么:“你们真是无话不谈。难怪感觉她看我眼神不太喜欢。” 徐燕萍的确不掩对王一杭的欣赏,她下意识想安慰:“没有吧,才接触多久。——她可能就呆几天,不会打扰你太久。” 他语气硬了一些:“说这种话干什么,那是你的妈妈。” “……” 她提防性瞄了眼中间的小孩,幸好他没被硝烟唤醒。 谈韵之补充说:“你们好久没见,让她多待一段时间呗。” 她只能说:“谈嘉秧挺喜欢她的。” “当然比老谈好。” 徐方亭掩嘴打了一个哈欠,问:“你要睡觉吗?” “我还不困,”谈韵之说,“你先睡吧,这两天辛苦你了。” “嗯,晚安。” 她轻手轻脚起床,点亮手机屏幕,趿着拖鞋往门边走。 “去哪?”谈韵之的声音冷不丁敲了她一下。 徐方亭扶着门把手,回首道:“你陪他睡吧。” “……” 他的声音消失了,目光似乎还扎在她的后脑勺,她有些不太自在。 刚出主卧,便碰上徐燕萍拉开客卧的门,徐方亭与她面面相觑,甚至还有一丝别扭。 她这个常住人口都觉别扭,客人身份的徐燕萍只会感受到更多的不适。以往在仙姬坡都是大嗓门,现在声音低得很压抑。 “我睡我房间。”她自证清白似的。 徐燕萍哦一声:“明天你们要吃什么早餐?” 找新阿姨的难题又摆在眼前,徐方亭困意更甚,只想倒头便睡,把负担都抛给那个人。 “你帮谈嘉秧弄个鸡蛋面或者饼就行了。” 徐燕萍强调:“我说你们两个。” “我们不用管,”徐方亭说,“菜也不用买,我让钟点阿姨过这边做,家务你也不用管了。” 徐燕萍犹疑地点头。她操劳大半辈子,以往到姐妹家做客,通常帮忙会踏实一些。在女儿面前变成客人,她反倒觉得生疏了。不过她愿意给女儿帮忙,不包括伺候那对父子。这么一想,当下便舒坦一些。 “妈,”徐方亭继续说,“明天我有课,早上9点走,下午5点才回来。” 徐燕萍像盼着她回来似的:“5点是吗?” “嗯。” 徐燕萍便往对门公共洗手间走,随意一扬手:“早点睡吧,你也够累的。” * 次日一早,谈嘉秧撂下谈韵之,一个人从主卧跑出来上洗手间,而后便给徐燕萍逮住洗漱吃早餐。 徐方亭起来时,一老一幼在餐桌边吃菠菜饼。 徐燕萍用烘焙纸卷饼喂谈嘉秧,下一口便交给他,说:“不烫了,自己拿着吃。” “呃——!”谈嘉秧又语音加油门,负起双手,像给绑架,“我没有手了!” 徐燕萍不禁扑哧一笑,妥协地又喂一口:“你这小机灵鬼!” “妈,我走了,”徐方亭起晚了,只喝了一杯水,“一会他外公过来,你让他带就行了。” 徐燕萍随意应过。 谈嘉秧咽下一口,摆摆手:“姨姨,哔哔。” 徐方亭便模仿他:“哔哔。” “你去哪里?” “我去上学。” 谈嘉秧忽然严肃道:“我不想去上学。” “为什么啊?” “因为我生病了。”他忽然虚握拳头,凑在嘴边,像老头用力咳了两声,逗得徐燕萍哈哈大笑。 “好了,”徐方亭见怪不怪,摸了下他脑袋,“你在家跟舅舅玩。——唔还没起床。” “你安心上课吧。”徐燕萍最后说。 徐燕萍性格强硬,徐方亭倒不怕她吃亏,只是担心为了“保全”女儿她会受委屈。 早上安然溜走,下午刚上完一节课,她便收到TYZ的消息—— 「阿姨起午睡自己洗了床单,收拾好东西,说一会等你回来就要走了。」 「我没惹她生气啊。」 他附上一个特别懵然的emoji。 徐方亭也意外徐燕萍的速度,但她不是矫情的人,不会来虚与委蛇这一套,说走肯定不是期望挽留。 徐方亭一到颐光春城,便扎进客卧,那只显旧的行李箱和水桶整齐地靠在一起,跟这座城市许多外来务工者的行囊一样。 “怎么那么着急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徐燕萍清淡一笑:“我以前工友叫我了。” “开工了?” “一起找找。” 徐方亭狐疑:“真不是他们吗?” 谈韵之应该问题不大,谈礼同毛病堪忧而已。 “小孩很可爱,老头有点赖皮,儿子挺客气,”徐燕萍说,“但这不是我家啊。” 徐方亭绷着脸坐到她身旁,满腹委屈和伶仃,跟她第一次到这个家时一样。 谈嘉秧和谈韵之在客厅玩汽车,钟点阿姨在打扫卫生,谈礼同可能又就近跑楼下打牌了。 母女俩独占一间房,却好像跟在公共场所没什么区别。 徐燕萍起身拉过行李箱,出声提醒:“走吧。” 徐方亭只能帮她提水桶。 谈嘉秧忙着玩车,敷衍拜了一下,又回到他的轮子世界,连谈韵之想起身相送,都给拉了回去。 可能像上次叶阿姨回老家一样,他根本意识不到长久的分别。 徐方亭便让谈韵之陪小孩,自己送就行。 徐燕萍执意自己搭公车离开,不想看她来回跑。 “亭啊,”出到小区大门外的广场,徐燕萍略显忠告地问,“小王知道你跟小谈……的事吗?” 她沉默点头。 徐燕萍诧然一瞬:“噢,小王都知道啊?” 徐方亭说:“他们大学同一宿舍四年。” “唉,亭啊,”徐燕萍难掩沧桑,“你看人家还能给你跑前跑后,那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 广场地板砖粗糙,行李箱轮子轰隆作响,她的胳膊都跟着震颤。 徐方亭莫名低头也看了眼轮子:“他跟我说过……” “你拒绝了?” “嗯。” 徐燕萍咋舌,失望写在脸上:“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小王多好啊。认识那么多年,人品信得过,离家又近,过年能两边跑。听妈一句话,选小王得了。难道你领了一个证还当真啊?” “没有啊,”徐方亭冷淡地说,“肯定会领第二个的。” 徐燕萍还在强调:“你喜欢他不管用,要他喜欢你才行啊。” “我当然知道!” 徐方亭略显烦躁,一口气把水桶提下四层矮梯。 徐燕萍从旁边斜坡拉箱子下来,和她一起等在公车站前。 “喜欢也分好多种,你看他把你丢在国内看小孩,当然要时不时对你好点,这样你才会更加对小孩好,”她语重心长,“就跟我当初把你哥交给舅舅舅妈一样啊,给点钱,逢年过节多问候,让人家心里踏实,自己在外面也能少点牵挂。” 徐方亭直想顿脚:“我知道啊!我不是告诉你人家把我当高级保姆吗,我一直知道,清清楚楚!不用你提醒了!” 徐燕萍恨铁不成钢:“我看你们昨晚……” “噢,你当他在配合我演戏好了。” 确实是她主动抱他的。 徐方亭掏出手机,往App上查公车抵达时间。 16分钟,还有得熬。 她不禁用手背印了印额角细汗。 公车站只有母女两人,徐燕萍便继续在车尾气中好言相劝:“你小时候都不跟块头比你大的男生玩,你怕被欺负,谈恋爱也是这样啊。有钱人明里暗里门路好多,我们穷人想象不到。天上不会掉大饼,像你仙姬坡那个做人家阿三阿四的阿姐,蹲牢都不知道为什么。哪天你要是被欺负了,妈都不知道要怎么帮你。” 徐方亭本来短暂拥有一个美好的深夜,现在已被无情搅碎。 徐燕萍说的每一样她都无法反驳,而且比在仙姬坡谈及时更显麻木。 “记住了,会小心的,”她闷声道,“我还是回去开车吧,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徐燕萍蹙眉扬声:“来回2个小时呢,这不是时间?你一年能见得到人几次。” “……” 知女莫若母,徐方亭从里到外给母亲琢磨透了,毫无抗辩余地,也没有破解方法。 让母亲眼睁睁看她走上“断头路”,她不知道谁更束手无措。 相安无事等了一会,徐燕萍的公车终于到站。 徐燕萍接过她手里的水桶,最后说:“有空给我发点小孩的视频。” 她应过,还是帮抬着从宽敞的后门上公车:“你有空过来玩。” “再说吧。” 徐燕萍在最近的空位坐下,匆忙朝她摆了摆手。 再下几站,估计乘客更多,不知道徐燕萍到站能不能挤下来。 想到徐燕萍和工友凑合的宿舍会比她当初的家政宿舍更差,她莫名想起谈韵之家对面那套房子。 等它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她第一件事一定是叫徐燕萍过来看一看。 到时候徐燕萍应该不会再说那三个字。 公车关门警报响起,徐方亭隔着车窗往里看,但徐燕萍已经向售票员示意,并没发现她的注视。 户外酷热难耐,她便带着汗湿的额角转身上楼。 徐方亭的手刚触及指纹键,防盗门忽地从里拉开,吓了她一跳。 门里的人同样愣了愣,面色不佳。 “你老公发疯,快回去治治他!”谈礼同丢下荒诞的一句,不待她询问,便头也不回折向电梯间。 “……” 徐方亭呆愣了一会,进门、换鞋、洗手、换衣裤,然后在主卧找到她那位发疯的老公——当然是名义上的。 谈韵之给时差折磨,刚睡醒,撑着床沿坐在床边。 谈嘉秧独自在他背后玩耍,玩具车沿着他的脊梁骨上上下下。 “跟你爸吵架了?” 她随意坐到床尾,跟他隔着一个谈嘉秧,随手捡起一辆玩具车无聊地推动。 “没。” 他把谈嘉秧掀开,转了下身,斜靠床头正眼看着她。 徐方亭说:“他为什么说你发疯?” “他发疯呗,”他解锁手机屏幕,拒绝姿态显而易见,“阿姨为什么那么着急回去?” 徐方亭黯然一瞬:“以前工友叫她了。” “真不是讨厌我吗?” “怎么会……” 谈韵之只能说:“有空让她多过来玩,谈嘉秧那么喜欢她。” 徐方亭应过:“你哪天走?” “又赶我?” 之前他都会提前明确告诉她往返时间,这次回来除了担心谈嘉秧,不知道还藏着什么由头。 徐方亭斟酌道:“王一杭帮了不少忙,是不是要单独谢一下他?” “……” 谈韵之没有立刻回答,瞄了一眼手机,屏幕刚好停在谈嘉秧失联报道的页面,王一杭就在那张成功打拐的合照里盯着他——哪怕隔着马赛克,原图的脸与表情早已刻进他的心里,时刻提醒着他的缺位。 他只从谈礼同口中得知过程,完全没有出一丁点力:监控中的黑衣男子27岁,外省人,失业厂弟,有盗窃前科;嫌犯用一块巧克力骗谈嘉秧说找家人——他说的是妈妈,被谈嘉秧纠正成姨姨——嫌犯毫无计划,属于冲动作案,后来搭上老乡的货运面包车便到了隔壁市;谈嘉秧途中闹过,嫌犯说打屁股威胁,但坚称没有真的动手;嫌犯本打算拐卖到老家,偏远地区重男轻女,男孩“畅销而价高”。 目前该人已涉嫌拐卖儿童被依法刑事拘留。 胳膊挨了轻轻的一推,他收起手机,无奈道:“周五等他下班我找他。” “我就、不去了吧?” 帕拉梅拉上的未遂之吻单是想起,她总会心慌,觉得辜负了一个好人。 “必须去。”谈韵之直视她道。 “……” 她没反应,继续玩车,被一只大手连车一起扣住。 谈韵之说:“我们不是一起的吗?” 徐方亭没挣扎,默默盯了一会地板。 谈嘉秧在后头自言自语。 “你爸为什么说你发疯?” 她回视他,却被躲开了。 “别理他。” 她松开玩具车,想抽回自己的手,却给他使劲扣住,十指楔合,难舍难分。 她狠狠瞪他一眼。 “好吧,我说,”谈韵之妥协道,“我告诉他……我想休学回来陪你们。” 她愣了一下,趁他不备抽回手,轻轻往他脑袋来了一下。 “谈韵之你发什么疯!” 谈韵之夸张地嗷了一声,揉了揉没什么感觉的脑袋,煞有介事叫道:“头没肉,别打头!” “不听话就打你屁股!” 谈嘉秧忽然在背后大叫一声,蹙眉努嘴,严正地盯着他。 徐方亭和谈韵之对视一眼,像忘记刚才话题,立刻拐弯—— “谁说的?”谈韵之问。 谈嘉秧便说:“那个穿黑衣服的叔叔说的。” “叔叔打你了没有?”徐方亭紧张道。 “没有,”谈嘉秧说,“我要打你!” 他跪下来一拳捣在谈韵之侧臀,咬牙切齿,钻孔机一样“嗯——”地用力摁。 谈韵之装模作样呻.吟,逗得小孩咔咔大笑。他自然抬头,目光含笑寻找她的眼神,想要分享他们的快乐。 徐方亭眼看他要逃脱“制裁”,跳起来怒目而视:“谈韵之,你就是个疯子!你别再跟我说话!” 第139章 谈韵之以前和徐方亭冷战,最久不会超过24小时。这一次他匆忙赶回,时间更是少之又少,别说24小时,就连24秒钟也不想浪费。 她愤然往外走,他便起身跟上。 她进次卧、关门,他便一脚卡进门缝,抬手挡门,总之不能让她关在里面生闷气。 她再推、他再挡,双方僵持不下,谈嘉秧趁机作乱,笑嘻嘻挤进来,大叫“让我进去,呃——!”,两人如遇劲敌,次第溃败,均松开了力度。 徐方亭怒视一眼,扭头坐到床尾。 谈韵之没觍着脸挨上去,而是站到对面的五斗柜旁边。 谈嘉秧转了一圈没发现新鲜玩意,再度从他们中间旁若无人地溜过去,跑客厅寻乐。 “我周天早上3点的飞机,”他兜起两手倚着柜角,扫她一眼又望着地板说,“办手续还要回去一趟。” “好啊,”她斜瞪他一眼,“走之前把离婚手续也给办了。” “干吗!”谈韵之散出两只手,逼近一步,蹙眉俯视道。 徐方亭随意掠他一眼,极尽鄙夷:“你回来我就不用再当监护人,反正你那么闲,没书读,没班上,天天就在家里带小孩,多好!” 他怒然道:“然后方便你跟别人谈恋爱是吗?” “是!”她斩钉截铁,“反正留着时间发呆,都不会再来看你一眼!” “不许去!”他几乎迫近她的脚尖。 “就准你休学,不许我跟别人谈恋爱,”她不知不觉红了眼,愤然起身想再换个地方清净,“谈韵之你怎么那么霸道!” 谈韵之回来不足一天,惹哭她不止一次,当下慌了。他一把从背后抱住她肩膀,下巴钉在她的肩头。 “舍不得你们……” 徐方亭没有挣扎,稍侧头想瞪他,但似乎蹭上他的脸颊,登时狼狈又愤然,脊梁骨也僵了。 “当初说好你出国读书,我来带他,结果你屁都没读到就跑回来。那我这一年不是白忙了吗?” “你要我怎么办,”他锁紧了一些,“每次家里有急事,只能一个人急得团团转,一点忙也帮不上。” 再想到王一杭鞍前马后的身影,或许还有她感激的笑脸甚至动作,谈韵之霎时急湿了眼睛。 “不是有我吗?”徐方亭低吼道,泪珠共振似的在眼眶颤抖,“走丢是个意外,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走丢跟你没关系,”他打断道,“不许你往自己身上揽责任,就算我在,也有可能会发生。” “那你回去好吗……”她从刚至柔,不小心过度了,涌起的委屈全化成了眼泪,“算我求你了……” 谈韵之即便再用力,也止不住她肩膀的颤抖,只能换成口头安抚:“你让我想想……” 他一手揽她的肩,一手蒙着她的眼,轻轻磕在她的头发上。 泪珠穿过他的指缝和她的发丝,渗透进两个人的心里。 “舅舅——” 冷不防的呼唤让两人同时一颤,跟做贼似的。 谈嘉秧终于一个人玩腻了,坐在一个纸盒里,四肢着地,像翻身乌龟一样划过来。 “你看我在开车。” 当谈嘉秧抬头时,徐方亭也挣脱他的怀抱,就像上一次那般熟练。 谈韵之无措地用手背蹭了蹭鼻尖。 她的手机刚好震动,徐燕萍发来消息,已经到地方了。 她便问:“谈嘉秧,你要不要和婆婆通视频?” 她也想借机看看徐燕萍住的地方。 “好。”谈嘉秧正无所事事,便答应了。 “我……”偶然发现她双耳赤红,谈韵之刹那脸热更厉害,真像给撞破奸情似的,“我去书房赶个due。” “嗯,你锁门吧,省得谈嘉秧吵你,”徐方亭也不太敢看他,“我先去洗澡,一会再弄他。” 她往三脚架上架起手机,让谈嘉秧认徐燕萍的头像,拨出视频电话。 这三脚架还是为了应付幼儿园打卡用的,时不时得进行各种摆拍:阅读一本书,观看强制性要求的直播节目,等等。 视频接通了。徐燕萍可能用的流量,有点卡。背景是乱糟糟的架床,一看就知是按铺收费的合租宿舍,也不知道房子多大,一间挤多少人。 屏幕大窗和小窗赫然两个世界。 “秧秧,我是谁了?”徐燕萍全然不被环境影响,慈和地冲镜头摆摆手。 “婆婆!”谈嘉秧笑露牙龈,依旧是非常童稚的叫法。 徐方亭便说:“你跟婆婆说话,我去洗澡行不行?” “行。”谈嘉秧应道。 徐燕萍在里头说:“你去洗吧,我帮你看着他。” 其实谈嘉秧在家里早不用人特意看着,他很少表现出分离焦虑,有时很久才会发现屋里少了一个人,所以才比同龄NT更容易走丢。 徐方亭几乎相信他失联的38个小时,他没有主动找过她。 她收了衣服折进公共浴室,反锁好门。 徐燕萍在屏幕里问:“你舅舅回来了吗?” 谈嘉秧经提醒才留意到谈韵之“失踪”了,便说:“没有。” “舅舅去哪里了?” “不知道,”谈嘉秧说,“婆婆,我刚刚看到了一个舅舅和姨姨在床上、打架。” 徐燕萍扯了扯嘴角,喝到一口苦酒似的:“是吗,你舅舅和姨姨打架啊?” “是的。”谈嘉秧一本正经。 徐燕萍问:“怎么样打架?” 谈嘉秧生硬地说:“就是打架呀。” 徐艳萍身后走来一个年纪相仿的女人,也是长着一张从事体力劳动的脸,沧桑却也精神。 工友捧着一个不锈钢大盆吃饭,笑着插话道:“穿衣服还是没穿衣服?” 谈嘉秧像批评人,正色道:“不穿衣服会羞羞脸的。” 工友哈哈大笑,差点喷饭,徐燕萍回头作势打她,笑骂一句:“别让他学这种粗鲁话!” “秧秧乖啊,”徐燕萍岔开话题,挑起一根油麦菜让他看,像吃播直播一般,“你看婆婆在吃青菜——” …… 徐方亭出来时,通话已然结束,谈嘉秧凑在手机前自拍了上百张大同小异的照片。她每个表情保留一张,清理掉其他,剩下也就可怜的4张。 然后,她才留意到徐燕萍的语音消息—— “亭啊,”徐燕萍语重心长,面对面时气氛似又回来了,“谈嘉秧说看到你们在床上、打架,你们在家注意点啊,小孩很聪明的,今天看见,明天幼儿园一个班的小朋友都要知道了。” “是真的打架!” 她刚才也就打了一下谈韵之的脑袋,谁能想到给谈嘉秧监控下来了。 “不是那种打架!”她焦急道。 徐燕萍说:“他还打你吗?” “没有……”徐方亭说,“我打他。” 徐燕萍又继续那套“体格差”警告:“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啊。他比你大只,真打起来你不一定是他对手。” 徐方亭无奈道:“闹着玩的。” “万一啊,”徐燕萍还是不放心,“我是说万一他打你,无论他给你多少钱、多少套房子,你一定要马上跟他离了,就算离不了也跑得远远的。知道没?” “懂啦……”她在心里叹气。 “打人会上瘾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不见仙姬坡那个——” 徐燕萍又跟她闲扯一会老家八卦,无非是男人打,女人哭,为了孩子又黏黏糊糊,离不干净,旧事重演,看客怒其不争,心都麻了。 她郑重应过,徐燕萍才暂时安心跟她拜拜。 自从徐燕萍“二嫁”失败,重归老家,她曝光“人.妻”身份,母女俩的关系似乎比以前紧密。婚姻横亘在眼前,哪天势必重新割裂亲情,她们都有点且行且珍惜的意味。 徐方亭周四和周五课程较多,尤其一门准备结课,老师要圈重点,谈韵之也远程忙他的东西,两人相处机会寥寥。 周五傍晚把谈嘉秧“寄存”在榕庭居后,谈韵之接她去和王一杭吃饭。 地点定在游乐园附近那条艺术街,离王一杭上班的银行较近,他骑共享单车便过来了。 谈韵之找好车位停车,徐方亭趁着下车,伸手进挎包,把那枚闲置许久的“婚戒”套上左手无名指——这还是她趁着谈韵之时差混乱,偷摸进主卧密码箱取出来的。 她试着拔一下,松紧度刚好,跟上回一样。 “谈韵之,”她叫了他一声,“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王一杭知道我们……” 她不着痕迹摸了一下戒指,可他刚好转开眼,没留意。 谈韵之顿了一下:“那种知道?” 她直视他嗯了一声。 “小徐,你让我不告诉亲戚以外的人,我做到了,”谈韵之扯了扯嘴角,“反倒你,是不是每一个知道的人都强调一遍,是假的,为了小孩而已?” 徐方亭抗拒这种训斥的口吻:“那我说错了吗?” “……” 谈韵之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嗔怒转身,一个人大步往前走。 徐方亭嗤了一声,抡起拳头隔空揍了揍他。 两人一前一后在目的餐厅坐定,王一杭不一会也到了。 桌子选在户外,周五晚上,艺术街涌动着年轻的气息,不少上班族像他们一样三五成群凑一起,和朋友小聚,搞小组团建。 徐方亭那晚之后再一次见王一杭,承着他的照顾,多少还有些愧意。 她的左手自然搭在桌沿,她明显感觉到王一杭特地看了一眼。 然后,似乎跟以前几人相聚时没什么不同,两个男生甚至因为毕业一年没见,话题更宽泛,气氛更活络,果如谈礼同所说,两个不分伯仲,确实没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多少失去奋斗的劲头。 只是谈韵之没有像在锦宴一样在桌子下拉她的手,王一杭也没有如以前频繁看向她;念着昔日友情,激流给压在平和之下。 三个人喝酒吃菜,聊起熟识的人:罗树戎下半年会去美国交流,王一杭也打算十一多请几天假去那边旅游,只是银行人员出国要申请一下,相对麻烦一些,宣洁和钱熙程像她一样,还是老样子。 王一杭今晚第一次直视她:“你也去吗?” 她旁边可能的休学人士不露声色,当做还会在另一个时区的样子。 她便说:“十一太短,寒暑假再说。” 三人小酌怡情,散席时只是脸红了一些,唠叨了一些,似乎不失为一次值得回忆的小聚。 谈韵之叫的代驾动作很快,他大步折向停车点,让两人在路口等他。 徐方亭和王一杭并排走着,以前寻常的沉默,如今全成了尴尬。 “怎么不说话?”王一杭语气显然较刚才不同,既然主动开头,似乎将那天的不欢而散翻了过去。 她的不自然在这一刻淡去几分,等某个想法冒头,更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嗯?”王一杭的耐心总是比谈韵之多。 “谈韵之他——” “又是他。”王一杭难掩失望,自嘲地说。 “……” “其实一直都是他,对吧?”王一杭可能酒精上脑,有点自说自话,“你说吧,我听着。” “他的学校挺好的吧,”徐方亭死马当活马医,“他突然说要休学回来,不是学习压力,不是心理问题,你、能不能帮劝住他?” 王一杭显然一愣,没料到是这个问题。 “他回来陪你不是挺好的吗?” “我对他算什么啊,他连我的话都不听,”徐方亭有些烦躁,前头的歉意登时少了许多,语气恢复正常,“你是他在大学里面最欣赏和珍视的朋友,现在除了你,大概没人能说服他了。” 两人已来到约定的路口,王一杭静立片刻,随意张望四周。 “我可以劝劝他——”王一杭忽然开口。 “真的?”徐方亭双眼一亮,眼里的光却刺痛了他,“那太感谢——” “我有一个条件,”王一杭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抱我一下。” 她蹙了蹙眉,神色发冷,双手扣着,便不自觉摸上左手的戒指,定神一般。 王一杭自嘲一叹,却无比认真:“友情性的拥抱,可以吗?以后做回朋友,我再不说那些让你为难的话。” 她一向大方而坦率,直到爱情让她变得自私与促狭,总得为某个人保留一份克制,却得不到希冀的回应。 “王一杭——” 她短暂地挣脱枷锁,不再作茧自缚,待好友回过神时,轻轻拥住他。 王一杭却把她抱得很紧,不复拥有的意味很是浓烈。 徐方亭并非特意比较,而是有人先入为主,她僵硬地走了神,想起另一个拥抱,也愈发确认那份清甜的苦楚。 “戒指很漂亮,祝你幸福。” 一道车灯划过,王一杭在她耳边温声呢喃,然后小心地松开了她。 白色的帕拉梅拉停在路边空位,后座那个人肘搭窗边,神色疏冷,不知道盯了他们多久。 第140章 徐方亭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座。两个分外眼红的人凑在后排,按计划先送王一杭回家。 代驾师傅不知道有自动驻车功能,每一次在红灯前都谨慎地切换档位,就如她刚开始时一样,总怕溜车。徐方亭无聊地看了一路。 一车沉默抵达王一杭租住的小区,代价中途等待10分钟内免费,超出部分每分钟1块钱。 “谈韵之,下来聊10分钟?”王一杭回头说。 徐方亭在前排,只当没听见,默默降下车窗透风,就像上车前谈韵之靠在门边一样。 谈韵之扫了她一眼,绷着脸从王一杭那侧挪出来。 两个颀长的男人上了三级矮梯,出了帕拉梅拉的听力范围,站定在广场上面的平台。 徐方亭得抬眼打量二人,扭头跟司机说:“师傅,麻烦您等一下,一会该计费就计费,应该不会太久。” “好的,没事。”师傅专业而谦和地应道。 谈韵之站在“高台”上,习惯性抄起双手,眼神张扬,跟读本科时并无二致。王一杭经历一年职场捶打,越发谦谨,衬得谈韵之的吊儿郎当更加幼稚。 王一杭说:“你应该猜到我为什么叫你出来。” 谈韵之往路旁车子扫了一眼:那边人看剧似的,专注又紧张。 “要我揍你吗,得找个没人的角落。” “你有什么立场揍我,”王一杭嘲讽道,“她把你们的交易一五一十告诉我了。你可别说那本证——” 谈韵之怒目而视,直指他鼻尖:“我要是没立场,王一杭,你更加没有。” “我亲过她。”王一杭冷不丁宣布。 “……” 谈韵之愕然一瞬,手握成拳,抬起就要往他脸颊揍去。 王一杭偏身握住他手腕,轻巧避开了。单身生活自由又时而孤单,他健身的时间可不比他少。 车窗边的人紧张地坐直,扒着窗沿,几乎想推门而下。 王一杭嗤笑道:“原来你还没有。你那么不信任她,还妄想谈什么异国恋?” 纵然虚惊一场,谈韵之仍免不了心跳加快,骂道:“耍我很有意思吗?” “挺好玩,”王一杭如实而欠扁地道,“不过听说你要休学,正好不用异国恋了,恭喜啊。” “王一杭你怎么那么八公,”谈韵之拳头握起,只是没再挥出,“都跟套了她什么话!” “她跟我认识十年,算我最好的异性朋友,”王一杭心头苦笑,也只是好朋友,“多跟我说几句有什么奇怪。” 徐方亭远远盯着,只恨听不见只言片语,见谈韵之没再冲动,又稍稍放心。 免费等待计时一秒又一秒减少,只剩49秒时,两人分道扬镳,谈韵之臭着脸回车里,王一杭掏出手机往小区大门走。 谈韵之甩上车门,恍然发觉身旁没人:“你还坐前面干什么?” “懒得换,”徐方亭手机一震,头也没回跟师傅吩咐,“师傅,可以走了。” 代驾师傅轻笑两声:“这时间掐得刚刚好。” 她低头看消息。 王一杭:「应该成了。」 亭:「那么快??你说了什么?」 王一杭:「你问他,不过这小子嘴比鸭子硬,应该不会说。」 想起那个仓促而僵硬的“感谢”拥抱,徐方亭不自在动了动姿势,没再回复,往包里收起手机。 她岂知自己的一举一动落尽谈韵之眼里,全成了做贼心虚。 “你跟王一杭聊了什么,”徐方亭进门换鞋,忍不住问,“我看你们好像快要打架……” “你那么关心他说了什么,问他不好了,你跟他关系那么好。” 谈韵之万年不变地脱鞋拔袜子,一头扎进公共卫生间洗手。 “谈韵之,”她等他出来,也过去洗,可他擦肩那一眼恨不得水都甩她脸上似的,“我好好说话,你有必要那么呛吗?” “当初谁说得好,‘领证期间不许谈恋爱’,”他夸张模仿她的腔调,讽刺意味更浓,“你倒好,当着我的面给我戴绿帽!” “我……”徐方亭对那个拥抱解释欠奉,自然无话可说。 “你什么你,当我眼瞎吗,”谈韵之瞪着她,“我要是没看见的时候,都不知道发生什么——” “我没抱过你吗?!” “……” 一个理直气壮,一个哑口无言,两人堵住主卧门口吵起来,若是被谈嘉秧撞见,估计又要升级成“打架”。 “我抱过你,然后有发生什么了吗?” 徐方亭乘胜追击,气焰当头,便忘记委屈,也或许是往昔的委屈吹燃了星星怒火,她只想吵赢了这一场再说。 “行,”他兀自点头,“我知道你什么样的人了。” 他转身走进主卧,当着她的面甩上门,差点蹭上她的鼻尖。 她还没打赢,就被迫离场,一口气实在咽不下。 徐方亭竭力冷静,平息怒火,却越想越愤然:她什么样的人?她抱谁要他管吗?还真当自己是她老公啊? 她怒火难掩,直接扳下门把,推门而入—— 谈韵之就站在床边,冲着门口,两条裤子连着皮带一起往膝头压,眼看就要抽出一边腿。 时机正微妙,徐方亭无意观看了全集,收尾画面像夜晚草丛里一截没来得及收回的水管。 “啊——!”她尖叫,皱眼,转身走出几步刹停,忍不住抚胸长吁。 “……” 谈韵之低骂一句,哆嗦提起,卡了一下,不禁弯腰倒抽气。 “怎么进来不敲门!!” “下次……”她心虚嘀咕。 “哼,”他终于重整衣冠,别扭又恼火,“色狼!” 徐方亭骤然梗直脊骨,朝天花板翻了一个白眼:“那么小谁要看你的啊!” 后头传来狂狮暴吼:“小什么小,这还没加上‘膨胀系数’呢!” 她挨着墙壁,嘟囔道:“谁稀罕……” 只听后头光脚步行而来,她忽地给扳过肩头,被迫直视他。 “你上哪看过不小的?” 徐方亭瞪他一眼,摇肩甩开他的爪子:“你管我!” “哼!”他撅嘴抱臂盯着她,那目光要吃人。 吃亏的又不是自己,她横竖没掉一两肉,不痛不痒,当下便找回寻常声音,继续关门前的辩论:“你不在的时候,王一杭确实帮了我不少忙,但我还不至于为了报恩,跟他发生什么。” 谈韵之冷淡而视:“哦。” “你也不想想,我和你同一屋檐那么久,还领了证,关系这么近都发生不了什么,跟他更加不可能啦,”她轻蔑一甩手,却忽然给他擒住手腕,登时叫道,“毛手毛脚,你这个流氓!” 谈韵之恍若未闻,盯着他扣住的手发愣,目光从疑惑到喜悦:“你什么时候戴上的?” 她左手无名指那枚钻戒在他瞳孔里投下小小的星光,他回来那天晚上,可没看到这么令他欣喜若狂的宝贝。 “你瞎了一晚。” 徐方亭趁他不备,抽回就要去拔下来。 “摘什么摘,继续戴着呗,你看我。” 他又按下她的手腕,稍稍曲起手指秀出自己那一枚,两枚钻戒俨然密不可分的一对。 她背靠墙壁,轻轻打开他的手,那边学乖了,不再“毛手毛脚”。 “小徐,”他堵在她眼前,体格差带来了莫名胁迫力,但眼神明明很温柔,“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 徐方亭惊跳而起,心跳咚咚,防备地回视他:“闭嘴!说好的合作关系,单纯一点行吗?” “……” 氛围陡变,从紧张滑向另一种紧绷,她倏然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忙往边上撤了一步。 “你周天回去,明年再回来,行吗?” 谈韵之挫败一叹:“我8月带我姐回来,我答应你。” 徐方亭诧然半晌。亲生母亲回归意味着她这个监护人可以永久性下岗,当初说好的离婚尽在眼前,她想再度尖叫,却只能压下,再压下。她怕他跳票,突然孩子气地躲起来,说先不离,让她当监护人备胎。 她不敢表现出丝毫展望,只好垂眼抿嘴,让自己淡然。 “你确定8月你姐一定回来?不会像上次一样跳票?” 他莫名面现痛苦,几乎咬牙道:“回,我有办法让她回来。” “去年怎么不行?” 她按捺不住乱想:亲姐到底比她这个保姆转正的“舅妈”亲,反正他有的是钱和房子,抠一点出来雇佣一头忠实老黄牛,解放了亲人,这算盘打得简直太妙。 “你是不是故意——” “我有那么没事找事做吗!”他低斥道。 她追问:“你用什么方法说动她?” 他更显烦躁:“等搞定了再告诉你吧。” 双方信任在谜语中悄然消融,她们不知不觉,只当寻常吵架。 到底是他的家事,她只能改口:“嗯,你、继续好好学习吧。” 她不敢提休学,免得这人又发疯。 话题转移,他松一口气:“你也好好学习行吗?” 她不耐道:“废话,要你说。” 谈韵之忽然一叹,像极去年出国之前,每一次交锋他都是这副悻悻的表情。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仿佛极其自然地搭上了楼梯扶手。 徐方亭猛地打开,白了他一眼:“王一杭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他绷起脸,一本正经道:“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 “你什么时候,”她惊诧中难掩受伤,“是‘男人’了?” “我一直都是好吗!”谈韵之叫道,难不成他还能是女人? “……”她默然抱起胳膊,垂眼望着底板。 谈韵之后知后觉,脖子红到耳根,叫道:“去你的,我还是黄金处男行了吧!” 徐方亭抬眼匆忙掠了他一眼,发现还不如不看。刚才那一幕“草地水管”乍然闪现,她尴尬到感染了他的面红耳赤。 “我都跟你坦白那么多,你屁话都不跟我提。” “他说,哎,我去,”他兜起双手,看看别处,又看向地板,一鼓作气道,“王一杭说你只喜欢成功的男人,不喜欢半途而废的败家仔。” 王一杭亦敌亦友,果然激将成功。 徐方亭紧忙捍卫果实,认真点头道:“他算挺了解我,这么多年朋友没白做。” 谈韵之隐形给两人联合对付,满腔牢骚:“亲都亲了,还什么普通朋友。” 她只当他酒后兴奋,胡言乱语:“好比你这个薛定谔的处男啊。” 谈韵之咬着下唇,戾气毕现,忽然扶着她双肩上的墙壁,双臂虚虚禁锢她的脑袋,稍稍低头,与她交错的气息里酒味隐然。 徐方亭后背捂热了墙壁,心跳敲疼了胸腔,愣愣回视他。 “我真是,”他从无比认真到邪恶一笑,只差了一瞬眨眼,“要不你来验货。” 第141章 徐方亭很少这么跟谈韵之四目相对,以往若是需要依靠,早就稀里糊涂抱在一起。 眼神是勾心的爪子,她怕心事一点一点给耙出来,让他看个明明白白。 她骤然使劲,猛地往他脑袋一磕—— “啊!!” 谈韵之捂着额头后撤几步,狠狠瞪着她。 “你脑袋怎么那么硬啊!” “是比你那里硬!” 徐方亭忍痛没捂头,撤离他的袭击范围,转身往阳台烘干机捞衣服。 今晚冲凉时间较往日延长,花洒在淋浴间哗啦啦地流,她坐在马桶盖上,撇开膝盖夹着手,当真想了想验货的事。 民间和文学有上百种检验处女的方法,什么第一滴血,小说里的守宫砂,走路两腿分太开等等,乱七八糟,似是而非,但却极少校验处男的真理。 实际上,徐方亭早怀疑自己的“第一滴血”不在了。 初中时来过半天的月经,量很少,没头没尾,一下子就断了。 在科普上看过,骑单车可能会导致“膜”破裂,但那天她也没做剧烈运动,以致怀疑那也许不算“第一滴血”。 如若较真起来,初潮才算她的第一滴血。 笃笃笃—— 外头传来敲门声,磨砂玻璃隐约晃过黑影,她吓一跳,抬起半湿的双指,搁在膝头喘气。 “干什么?”声音有些不耐。 “有没看见我的内裤?” “同居”生活的琐碎碾烂了她的旖旎,徐方亭定睛一瞧,门缝边地板不知道几时多了一抹黑色布料。 呃…… 大概是干衣服没收全,他的夹到下一批她那里去了。 她起身镇定道:“掉脏了,一会我给你扔洗衣机。” “好吧,”黑影晃开了,“那么久没出来以为你醉晕在里面。” “……” 徐方亭赶快冲完凉,把他那条内裤甩回洗衣机,然后回次卧吹头。 两个人像合租的房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各自入睡。 夜阑人静,刚刚给打断的旖旎重新占据头脑。她又开始疯狂的验货念头,也不知道他存了几分戏谑和冲动,徐方亭得承认自己蠢蠢欲动。 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如果她再推开主卧的门,扑到床上,他一定不会拒绝她。 ——当然不会,男人不用担心怀孕,毫无风险,随便得很,更何况她还是传说中金贵的“处女之身”。 但只要他某一瞬间闪现一种吃代餐的不满足,都有可能给她带来致命阴影。 徐方亭越想越馁,翻出手机找群记录,宣洁前两天发了一个小玩具的链接,奸笑着说这个好用,频率很对头。 宣洁特意艾特她。 那会她在和谈韵之说话,没及时回复。 钱熙程便接上说:她有男人,用不着。 宣洁呵呵笑了一通:男人不一定有玩具好用。 徐方亭一直手动挡,还没试过辅助,当下便点进链接,猜测着算选了一个直筒水管型的。 地址填了这里,宿舍不方便使用,到货时估计谈韵之早飞走了。 怎么又想到他! 即便他在家,卧室门关上,她的快乐与他无关。 男人不一定有玩具好用。 她琢磨着那些玩具的形状来了劲,不得不换了一条干爽的裤子,抓着带流心馅的一团出门。 她刚在盥洗台抖开内裤,谈韵之便阴魂不散地晃出来,觑了她一眼——或说在看她的“犯罪证据”。 双方沉默了片刻。 她故作淡定,像洗毛巾一样搓起来。 他摸了摸鼻子,自说自话:“我去喝杯水。” 徐方亭晾好裤子,不凑巧地口干舌燥,便自然在厨房又碰见他。 三年前的某个早上,两人也是在厨房碰见,他匆忙吃她烤好的面包片,她还给他加了两个煎蛋。 如今她再不会叫他“小东家”,不用那么关注他的需求,表象变了,本质好像没多大变化。 他依然是她的雇主,只不过这回用户口本来雇佣她。 谈韵之忽然开口:“明天要不要去看一下你妈妈?” “嗯?”她一头雾水,“不用吧,前两天才见过。” “哦。”他好似有一些不畅快。 片刻后她恍然大悟,他大概想展现一个好“女婿”的形象。她没法允诺将来,只能挂起奇怪的问题,装作若无其事地喝水。 她虽然不必琢磨他的物质需求,但不知不觉更关心他情感上的。 谈韵之离开那天不让她送机场,不想让她午夜独自回来。 徐方亭听他的话上床睡觉,等醒来时,空荡的家里又只剩她一个人。 期末临近,考试颇多,月末还要抽时间参加谈嘉秧的幼儿园毕业典礼。 三年喜忧相伴,磕磕绊绊地过去,9月他将会潜伏进普通小学,继续“地球生存大作战”。 这些之前,她得先给谈嘉秧找一个新阿姨,尤其暑假逼近,他没有上学任务,闲在家时间更多,即便她和谈礼同轮流陪玩也够呛。 徐方亭断断续续面了三个阿姨,各有千秋,但均跟她气场不合。 谈礼同觉得哪个都比自己能干,挑不出毛病,都行都好都不错,面了等于没面。他倒没再说她吹毛求疵,谈嘉秧走丢一事还是留下难以磨灭的阴影。 她实在没辙,只能致电徐燕萍。 “妈,你去新工地了没?” “没呢,”徐燕萍难掩忧愁,“雨季打不了地基,新工地得国庆后才开工,准备过几天回仙姬坡。” 徐方亭不愁生活费后,似乎对失业迟钝了,一时半会察觉不出徐燕萍的焦切:“你能不能过来帮我几天——” “干什么,”徐燕萍警惕道,“想让我给你带小孩啊?秧秧虽然挺可爱,又不是你的孩子。我在家带你哥那么多年,再让我带那不烦死哟。” “不是,妈,我只希望你有空的话,过来帮我把关一下新阿姨,”她拿出求人的耐心,“最近面了几个都不合适,有些找不到方向了,不知道我要求太高,还是阿姨真的不行。” “你‘老公’没帮你挑?” “他回去了呀!” “噢,”徐燕萍似乎挺愉快,“又把你们扔国内了?” “妈——!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帮帮我吧。” 徐方亭走投无路,难得示弱。 如果对自己母亲也无法示弱,那世上恐怕再没有更安全的寓所。 “行吧,”徐燕萍勉为其难应道,“看人你没我在行,我帮你找到合适的保姆就走。” 徐方亭打电话时躺床上,仍不住乌龟晒壳般转了一圈。 “萍姐,”她喜道,“还是你最好了!” 徐燕萍笑骂道:“马屁精!——哎,亭啊,你平常是跟那老嘢一起住吧?” 徐方亭读懂了她的担忧,立刻道:“白天在他那边,晚上回我这边住,妈,晚上我可以带你逛街啦,你来了两次都没机会。” 次日徐燕萍辞了工友,又自个儿拎着水桶和行李箱过来,徐方亭出考场准备去接她,她开心地宣布已经到了,不用麻烦她再跑一趟。 徐燕萍花了小半月敲定一个新阿姨,姓蔡,也是外地打工者,老公是个木讷的电工,老家有两个上初中的留守女儿,学习都不错,夫妻俩在为女儿们的大学费用努力。 徐方亭问她为什么满意。 “能跟我聊得来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吧,”徐燕萍在沙发上自在地岔开双腿,拍着膝盖说:“等你生了女儿就知道啦,生女儿的跟生女儿的才有共同话题。” 徐方亭踩着沙发边缘,下巴垫膝盖看跟她电视,咕哝道:“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 徐燕萍叹气道:“你哥算什么儿子,就是一个傻子。” 久病床前无孝子,徐方亭不难理解她的心情,但还是转移话题:“我才不会生小孩。” “你不生,人家不催着你生啊?” “肚皮是我的,催有个屁用。” 徐燕萍不太信任的样子,笑了笑,却忽然想起什么,表情凝重:“亭啊,秧秧天天拉我看轮子和抽风机,一天重重复复好多遍,说话也是反反复复,他是不是有点、那个刻板啊?” 徐方亭不禁心跳加速。 一般人还少会用到“刻板”一词,描述类似重复行为时,顶多说“经常”“老是”“总是”,用上这个词的人,多少对孤独症有所了解。 更何况徐燕萍这样一个重低典孩子的老家长。 她试图做最后的掩饰:“小孩子觉得好玩吧。” 徐燕萍像没听进去,悄然道:“他是不是有点你哥一样的倾向啊?很轻微的?” “……” 她在犹豫,这不像结婚一样有证可鉴,谈嘉秧只有蛛丝马迹,没有明显的“猪肉章”:直至现在,一般人只会觉得他有点夸张、有点奇怪,归属到个性里,不会一眼看出他不正常。 可徐燕萍哪里是普通家长,简直是拥有十倍放大镜的专家——正如郭神所言,每一个家长都是孤独症孩子的专家。 但徐燕萍坚定自己的答案,不奢望她的坦白,冷笑道:“我就说小谈怎么会重金‘聘’你当老婆,知道你学这个特教专业,对他外甥最有利,真不知道要夸他精明还是狡猾。” 徐方亭不想重复“高级保姆”的论调,每一次都像自轻自贱,委屈道:“8月谈嘉秧妈妈就回来,到时我就跟他离了,跟他家再没关系,行了吧?” 徐燕萍既心疼又不甘,叹气道:“秧秧这小可爱,怎么那么可怜呢。” “妈,你能帮忙保守秘密吗?”徐方亭艰难地说,“谈嘉秧好不容易稍微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挣扎到今天……” “保守什么秘密?”徐燕萍梗直脖子,装懵道,“你说是了吗?——你说是也不行,你又不是医生。” 第142章 给谈嘉秧找阿姨的任务完成,徐燕萍准备收拾行李,回仙姬坡待业。 “妈,要不你就在这边待到开工吧,”徐方亭看着她拾掇的背影劝道,“我放暑假回来时间多一点,你回家也是一个人啊!” “小谈不是下下个月回来吗,”徐燕萍头也不回,“我在这当什么电灯泡。” 徐方亭并非看不出徐燕萍的为难,她在这边没朋友,平常跟人说不上几句话,榕庭居大多是要么退休清闲有退休金的老太太,要么是有子女供养又帮带孙辈的老人,总之生活无忧,她跟这些人没什么共同话题。 徐燕萍虽然不是内向的人,但上了年纪,思维固化,总是倾向于呆在习惯的环境里。 “要不,”徐方亭说,“我帮你问下有没工厂需要食堂阿姨,谈韵之家里就是开珠宝加工厂的——不是他自己家,是一个家族的。” “搞那么麻烦干吗,”徐燕萍往行李箱里压了压衣服,抗拒道,“你不是要跟人家离了吗,别欠那么多人情。他要是真守信用,给你一套房子,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看我嫁给你爸,要是离了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什么仁至义尽,”徐方亭不由蹙眉道,“国外离婚还能分一半家产呢,他房子那么多,我只要一套已经很克制了。” 徐燕萍拉上行李箱拉链,讶然回头:“你把结婚当做生意啊?” 徐方亭烦躁更甚,咬了咬唇:“没有感情就把账算清楚点咯。——你不要洗被套啦,我让钟点阿姨搞一下就行了。” 她一直叮嘱徐燕萍不用做家务,徐燕萍总是如坐针毡,桌子灰了一定要马上擦一擦,说别人家的房子要注意一点。 她看母亲拘谨的模样,知道实在留不住人,索性作罢。 暑假开始,徐方亭除了在星光服务中心当义工,就是写论文——当然不是一个人完成,跟研究生师姐一起的,就凭她对论文的贡献度,她估摸着怎么也能混个第二作者。 她的假期过得跟上班一样,早出晚归,回来陪谈嘉秧看一会书再忙自己的。 谈嘉秧依旧在缪老师那边上课,趁着暑假多上几节,上小学以后估计只能周末去一下。 同龄小朋友已经在学英语,他只会“One,two,three,go!”,其他屁也不会,但如果他无法控制情绪,上课无法安坐,尖叫大闹,懂再多知识屁用也没有。 徐方亭和谈韵之商量着给他报了钢琴和画画,让他多一门爱好,省得天天看轮子;尤其后者,如果以后他不想听课,一个人在座位乱涂乱画打发时间,总好过大喊大叫影响同学。 徐方亭学会了报喜不报忧,谈嘉秧的小问题就跟谈礼同或者徐燕萍吐槽一下,不再特地等谈韵之的时差。慢慢地,她连自己的事也很少说了,甚至连自己生病。 她跟谈礼同说有事不回去几天,只得到一句感慨:“之哥地位不保咯。” 懒得计较,她一个人去了区医院。 夏天发烧冰火夹攻,难受异常。她采完静脉血,压着臂弯针口,到采血窗口对面的条椅休息。 下一个采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晕针,皱眼扭头不敢看,男朋友在旁抱住她的脑袋。护士一针下去,血管太细,血出不来,赶紧叫来同事帮忙,换了一条胳膊继续扎。女人直接抱着男朋友嘤嘤了。 徐方亭大概脑袋烧糊了,愣愣看着,一会想着幸好自己血管明显,一针见血,一会羡慕有个人陪着真好,她想到徐燕萍,想到谈韵之,甚至想到王一杭。 可她唯一没想到的人,一声不吭跑来医院找她,给她带了长袖衣服。 她为什么没有想到钱熙程呢?大概知道她以后也会被某个男人带走,陪不了她多久。 幸好她体质向来不错,当天晚上退了烧,病程拖了4天也结束了。 徐方亭又有了跟宣洁同样的感慨:以后绝对不能谈异地恋。 暑假随着论文的完成进入尾声,岭南的夏天还没到半途。 八月中旬,谈韵之再一次回到沁南,与前几次不同,他真的多带回了一个人。 徐方亭只在手机里见过一次谈润琮,那会感觉朴素又憔悴,不像一个“有钱人”——在她曾经狭隘的认知里,女人有钱会与精致同义,打扮漂亮,品味时尚,连目光也高人一等,就像小区那些全职带娃还能打扮精致的妈妈。这些在谈润琮身上没有半分体现,她穿一件质地良好的棕色宽松T恤,衣摆扎进牛仔阔腿裤里,不沾脂粉,比徐方亭还高一截,也不瘦,如果不是眼神忧郁,体格看着很让人有安全感。 “老谈。”谈润琮喊了一声谈礼同,这个家不存在“爸”这种称呼,父子职能颠倒,尊卑长幼无序,全凭胆识说话,自由又混乱。 “唔,回来就回来咯。”谈礼同点点头,从眼神到声音含糊,看不出特别的开心或者抗拒,歉意与愧疚倒是很明显。 谈嘉秧指着人问徐方亭:“姨姨,她是谁?” “她是妈妈,”徐方亭轻搡他带到玄关,“你叫妈妈。” “我是她生出来的吗?”谈嘉秧忽然钻研起来。 “是的,她是你的妈妈。” 徐方亭犹豫自己该怎么称呼她,幸好谈韵之给她解了围—— “你叫姐好了。” 是了,她得跟着“老公”一起喊。 幸好“姐”的使用场合宽泛,不限于亲缘之间,徐方亭比较自然喊了出口。 “姐。” “小徐是吧,”谈润琮眼里多了些许光彩,“这些年辛苦你了。” “没有,”她谦谨一笑,“分内的事。” 谈嘉秧大声问:“姨姨,她为什么是我妈妈?” 徐方亭稍弯腰轻声说:“因为你是她生出来的呀。” 谈韵之久违搂了一下她的腰:“坐下再说。” 徐方亭不着痕迹避过,坐往沙发远处的角落,没想到竟给他跟了过来。 谈润琮和谈礼同也坐下,场面变成四个大人看着一个小孩。 谈嘉秧对“妈妈”没什么特别感情,既不会惦记也不会怨恨,看谈润琮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但家里来了陌生人他总是很开心。 他起先只是好奇,不跟谈润琮说话,偶尔瞄一下,再瞄一下,若是碰到笑颜,他便特别激动咧嘴笑,天真问:“你为什么要笑?” 谈润琮缺乏跟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对孤独症的课本理解多于实践,况且谈嘉秧已是半大的小孩,似乎不必在用特别幼稚的语调跟其对话。 “我看到你开心就笑。” 谈嘉秧却幼稚地刨根问底:“你为什么开心?” 谈润琮:“……” 其他三人默契地关注这对“半路母子”的互动,反而无形给了谈润琮压力。当谈嘉秧拉着她去书房让陪着看书时,谈润琮明显松了一口气。 余下三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像考官面试完一个应试者。 但谁也没有评价。 谈润琮在榕庭居有一套房子,出国后便一直空置,谈礼同雇人给她提前打扫过了。她白天来C座2201,等谈嘉秧睡下后就回自己那边,俗话说远香近臭,一碗汤的距离刚刚好。 她表现如常,没人能看出她曾严重产后抑郁。 徐方亭问起谈润琮上班怎么办,回国是否等于重新开始。 谈韵之轻轻摇头说:“她是我的本科校友,也学的商科,早就实现相对的财富自由。现在每年靠一些稳定的投资可以生活得比一般人好。她本就不是冒进的人,一路走来四平八稳,不然当初分手就该果断不要孩子。产后抑郁之后欲望特别寡淡,物质也好,社交也好,就想活着就行。” 现在看来,谈润琮没有完全精神崩溃,这个家还是有能支援她的力量,并非一无是处。 “你是怎么说服她回来的?”徐方亭其实更想问,你觉得她现在的状态适合监护谈嘉秧么。 问这些时,两人从榕庭居结束晚饭,没有开车,趁着徐徐夜风散步回颐光春城。她的手由谈韵之扣着两根手指。 “以后再告诉你。” “……” 没想到一个关子卖三个月,还要继续卖下去。 不过以后可能她就鞭长莫及了。 两人缓缓下坡,路过另一所小学。 “谈韵之,”她轻声说,“你明天或后天有空吗?” “都在家,”他不知不觉随着步伐摇晃她的手,笑着道,“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 “有空我们就趁着工作日,把手续办了吧……” 毕竟谈润琮已经回来了,她等了四天才吐露心声。 两人的手像秋千似的停了一下,然后重新上客,又给他继续摇起来。 颐光春城直直往前走,谈韵之带着她右拐:“我们去喝杯奶茶。” 那边正是附近最繁华的商厦。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我跟你说话呢。” “你要喝哪家?”谈韵之说,“我在外面好久没喝过,原来常喝那两家倒闭了没有?” 她反握住他,猛拽一下,把人拉到眼前,盯着他的眼:“你答应过我,等你姐姐回来我们就去解除关系。” “我想喝奶茶!”他垂眼瞪着她,像撒泼时候的谈嘉秧,幼稚而顽劣,令人又爱又恨。 人人嘲笑女人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徐方亭简直想替同胞喊冤,男人一聋二瞎三不理可更胜一筹。 眼前这个就是,拉她拉不动,给甩开手,便自己一个人气哄哄过了红绿灯。 徐方亭眼睁睁看着绿灯转红,这人头不回腿不停,此刻没有什么比奶茶更重要。 她便转身往颐光春城方向走,甩着胳膊,大步流星,越走越愤然。 大概过了一个红灯的时长,她也没能走出多远,只听后面脚步声逼近,甚至还有隐隐的喘息。她咬着下唇,回身扬手,不由分说打过去—— 她的手腕给牢牢擒住,整个人被带进一方温暖而宽大的怀里,谈韵之收紧臂膀,连同下巴一起垫上她的肩窝,想箍住她。 她越挣扎,他越用劲,两个人在街头树荫下黏黏糊糊,最后的安静也是她的妥协。 “如果我不想离呢,”他小心凑到她眼前,近乎鼻尖相触,“小徐,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好不好?” 第143章 当初最惧怕的那一刻还是来了。 恋爱关系可以单向解除,离婚却要双方不断协商,失败了还得求助第三方,哪还像感情开始时双人关系那般单纯。 何况她们并不存在所谓的“感情”基础。 徐方亭握拳在身侧,用最后的耐心晓之以理:“离婚不等于绝交,只是解除法律关系,以后还能是朋友,好吗?” “如果我说不想当朋友呢?”谈韵之绷着脸,还是没松开她。 “这段法律关系,本来就开始得很紧急、荒谬,”徐方亭焦切道,“中间它确实发挥了一定用处,但现在已经是鸡肋了。早点结束我们各自好好生活行不行,还是、你舍不得你的房子了?” 谈韵之给误解,急火攻心辩解道:“我说过房子很多,老婆只有一个,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若不是给他抱住,她几乎要跳起来:“那就答应离婚行吗?!” 谈韵之面露痛苦:“小徐,难道你还——” “你别说!”徐方亭惶恐打断他,“现在除了答应离婚,其他话都别说,行吗?” 谈韵之下颌绷紧,沉默良久,气馁道:“我有一个条件。” “不行——!” “你名下100%产权那两套房子都给你。” “……”她脖子一梗,很难说不心动。 “行吗?”他显得委屈巴巴,“也是我姐的心意,这几年如果没有你,谈嘉秧不可能进步那么快。” “不行,”她坚决摇头,趁机推开他一些,“当初说好一套就一套,我要是图你的房子,当初谈条件的时候就直接开价了。” 夜风燥暖,折腾这一会,两人外热内虚,通体难受。 “我知道你不是图我的条件,”谈韵之识趣地没有再揽她,“我只是想给你更好的,你怎么那么倔……” “我从一开始就这副脾气,”她赶苍蝇似的抬了一下手,“你要是真想给我‘好的’,明天就跟我去办手续。” 偶尔有人不小心听到关键词眼,三步一回头悄悄打量。 她们总是凑巧在公共场合争论大事,碍于社交礼仪,无法肆意攻击彼此,偶然留下了退路。 就如此刻,两个人干瞪眼,没有大吼大叫,情绪激昂又压抑。 徐方亭很快来到边缘,憋红了眼,委屈控诉:“要是知道你会这么无赖,去年我就不该答应你。你出不了国也行,另请高明也行,总之不会给你们家做牛做马——” “什么做牛做马那么难听,”谈韵之也有自己的脾气,还不比她的小,“过去一年我也是用了真心,并不是你一个人痛苦。” 她直指他鼻尖,爆红了脖子:“不离婚你都别给我谈真心!你的真心就是强迫别人满足你卑鄙的愿望吗?从现在开始,你要是不同意离婚,都别跟我说一个字!” 她放下胳膊,头也不回往颐光春城方向继续走。 刚才的愤然全化为不甘,从眼角悄悄溢出,她用手背抹着,自己给自己下了一场雨。 她的手刚放下,便给人握住,她发力打开,那边不嫌疼似的,又抓上来。 再打再抓,他不知疲倦,她却厌烦了哑谜,抄起他送的第一个包往他身上砸。 谈韵之绞过挎包带子,连人带包一起稳住。 “好了!”他低吼道,“明天就去离了,行了吧。” 徐方亭唇角不住抖动,仇人般盯着他,令他更为受伤。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缓缓松开手,兜起双手慢吞吞走她身旁。 绿化带的蛐蛐给城市夜晚捎来唯一的野趣,去年也是在相似的季节,她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守住一个无辜的孩子。 本以为可以促膝长谈,好好道别,或许他还会突然坦白藏了许久的艳遇,将她一军。 不欢而散也是离别,她期待大半年的自由,似乎又到了窗边。 回到颐光春城,徐方亭辗转反侧,像领证前夕一般,只不过那时惶恐未来,现在惧怕倒退。 她起身翻出Mac,搜到婚姻登记网上预约系统,页面提示30天内2次预约未到现场而未提前取消的视为爽约,爽约的需15天后才能再次预约。 她点击进入,选了离婚登记申请,表单要求双方基本户籍信息,她两边填了一模一样;然后选择网点,她挑了离家近又有号的那一个;接着是双方身份信息,她从手机翻出户口本照片存底,逐一填上,提交—— 系统提示失败! 该身份证号已经预约了本时段的号,不能重复预约。 “……” 她点开微信,恰好浮起一条TYZ的消息:离婚登记预约成功的截图。 她保存图片,看了又看,抱着手机在怀里,这下担心他的诚意熬不过天亮,更加睡不着了。 上次领结婚证她还可以找谈韵之倾诉,那会是他有求于她,便好言好语,大半夜不辞劳苦探望她。这一次角色颠倒,她被惩罚性地尝到了卑微的滋味。 两次的共同点都是她没有可以分享的外人。 徐燕萍倒是可以告诉一下,但她想尘埃落定再宣布。 她连着手机茫茫然玩了到半夜,终于扛不住眼睛酸涩眯了三四个小时。 早上听着闹铃起来,各自洗漱用餐,而后一起出发。 唯一的交谈是提醒对方带齐证件和《离婚协议》。 离婚登记的流程比结婚时简便,工作人员公事公办,不再有繁复的仪式,给旧人好聚好散的体面。 徐方亭和谈韵之各领到一个相似的红色本子,只不过封面的烫金字成了烫银,里面的照片变成了单人照。 “好了,你现在自由了。”他的口吻略显落寞,默默抚了抚那几个烫银的大字。 走出婚姻登记所,外头风和日丽。 徐方亭终于走过这道里程碑,心里有预期的激动,只不过少了一些。 她莫名有些消沉,垂头把证件塞进挎包,正好看到戴了三个月的戒指。 “这个还给你——”她关上拉链便顺手摘戒指,可却发现怎么也顺不下,反倒让他白等了一小会。 “留着吧。”谈韵之闷闷道。 她往挎包找了下,夏天没有随身带护手霜,也没有任何润滑的东西。 “回去摘下来再还给你。” 谈韵之没吭声,又看了一眼证件,慢腾腾塞进口袋。 她顿了顿,扫了一眼他那边:“你的不摘下来吗?” 谈韵之愣了一下,忽然手背朝上递来左手:“你帮我。” 她抬眼扫了他一下,那只手又递近一些,执着地悬在她前面。 两人停在一处不甚茂密的树荫下,阳光投下星星点点,她们偶尔给蛰了一下眼。 徐方亭垂眼扶起他的掌缘,轻轻把那枚合适的戒指取出来。他大概戴了很久,无名指上留下一圈淡白的戒痕。 “可以戴中指上吗?” 头顶上的男声冷不丁地说。 她的指尖顿了顿,她把戒指交回他掌心,缓缓抬头:“中指比无名指大,戴不上。” 谈韵之分不清她一本正经还是拒绝,失望平铺脸上。 “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 她怔怔往他眼睛里看,却当真读不懂似的,茫然多于欢喜。 他再度搂住她,不再如昨晚那般强硬,但执着仍化进他的目光里。 “我喜欢你啊,小徐……” 预期中的激动一半分给结束关系,一半余下给可能的新关系。 感性在这一刻稍占上风,她不可否认自己心跳怦然,除开谈嘉秧和结婚这层关系,谈韵之的确是她的恋爱幻想。 可两人相识多年,掺杂东西太多,感情复杂,理性没多久便剿灭了心动。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她摇摆而谨慎,不甘又心狠,“你可能觉得我帮了你大忙,一定要在感情上回馈我——” “不是,不是的——” 昨晚的慌张谈韵之重新归位,只不过剔除了戾气,他的委屈提纯了。 “只是因为你这个人啊。” “等下一次见面好吗,我们都冷静一下,”她再度摇头,悄悄挣扎出他的怀抱,“如果下一次见面你不走了,还有想法,我再考虑。可以吗?” 他没给她挣开,也不敢如昨晚用力,只轻柔而颤抖地抱着她,望向阳光久久失语。 第144章 离婚手续办好,等处理完那批房子的产权问题,谈韵之也差不多到了回美国的日子。 谈礼同依旧喜欢在他的宝贝茶台边捣弄,闻声抬头,只见多日同进同出的两人只剩一个,随口问:“今天少煮一个人的饭?” 谈韵之从背包抽出9本更新产权人的不动产权证,撂在茶台干燥的一角。 “以后也是。” 谈礼同一愣,放下茶具,过去翻开其中一本,产权人只剩谈韵之一个。 他愕然道:“离了?” 谈韵之把自己摔沙发上,仰头枕着靠背,闭眼揉捏两边太阳穴。 谈礼同努了努嘴,幽怨瞪他一眼,把张扬的红本塞回他的背包。 “结了又离,折腾来折腾去,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想什么。” 谈韵之丧气垂下手,轻打在大腿上:“人家一心要离,我有什么办法。” “连个女人都留不住!” “彼此彼此。” “哼……”谈礼同埋头捣弄茶具,默默把其中一杯往他那边推了推。 谈韵之靠向沙发尽头,欠身取过。试过水温,没什么格调地一口干了。 谈礼同说:“以后你就是离异带孩了,我看你怎么找女朋友。” 谈韵之还是那句话:“彼此彼此。” “……” 谈礼同哑口无言一阵,嘴痒忍不住嘀咕:“以后她还来看小秧吗?” 谈韵之送还茶杯,撑着宽扶手起身,捞回背包甩上肩。 “你问她啊,问我做什么。” “她不是你、前妻么!” “你跟你前妻还有联系吗?” “……” 谈礼同拉了拉嘴角,不知想到什么,冲着茶具揶揄一笑:“是咯,我这种有两个亲生孩子的都留不住人,你那还不是亲生的,更加留不住。” 谈韵之上楼的脚步一顿,莫名攀着扶手,两级作一跨,咚咚跑上楼。 徐方亭把自己的东西搬出颐光春城,断断续续在这里住了一年,收拾费了一会功夫。幸好和谈韵之“同居”的时间不多,两个人的东西没有彼此不分。 她还可以搬回大学宿舍,不至于“离婚”便无处可去。 只是分开后还要当邻居的尴尬终于来了。 她那套房子还在放租,月租7500,在她工作之前应该也会继续这么下去。 一年过去,她蝶变成了安居乐业的收租婆,只能当自己买了彩票。 谈韵之说不会删除她的指纹密码,但她好像没有必要再过来——维系两人多年关系的谈嘉秧已经有了一个安稳的去处,那也是他的故乡。 她的戒指还是取不下来,只能承诺哪天瘦一点摘下来再还给他。他当做没听见这句话。 徐方亭打电话通知徐燕萍:“和平办完手续了,离婚证和房产证都领到了。” 徐燕萍待业在家也没闲着,替班以前带她的师傅接了几场乡宴,多少不算坐吃山空。 “房子以后真就是你的了?” “嗯,”徐方亭至今真实感还是不太强烈,大概得等待平安入户那一刻,“法律手续齐全了。” 徐燕萍长长噢一声,同样没有特别兴奋:“拿到就好了吧。我看网上的新闻说,那种不上班带小孩的妈妈,离婚前夫只给点辛苦费,都不够当保姆一个月的工钱。你这样还行了,就是以后离异找朋友难啊。” “谁说的,”徐方亭笑道,“沁南房价那么高,有几个刚工作的同龄人能买得起,我有房无贷,眼热的男人能不少吗。” 徐燕萍含糊笑两声,前头感慨“挂名女婿”精明过头,现在看来,她女儿的算盘也打得哗啦啦响,半点不差。 但她还是担心聪明反被聪明误,说:“你现在离干净了,那小王还有机会不?我看他工作好,人也踏实,家境稳定以后不用特别扶持,过几年人家挣一套房出来,也大有可能啊。” “妈——”徐方亭头疼道,“你别再提王一杭了,我跟他说清了,没可能了。他们两个算好友,一个不成就跟另一个,这算什么事啊。” 徐燕萍轻笑道:“你是没听说过,农村大把老公死了,转头就跟了小叔子的。” “那……”徐方亭咬了咬唇,“离婚跟丧偶,大有不同啊。” “你啊,就是那条线设太高了,”徐燕萍说,“哪会有100%满意的人,差不多能过下去就行了。行吧,我不逼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 徐方亭挂断后在宿舍的书桌前坐了一会,此刻独自一人,便只开了一个小风扇。 她拍了一张离婚证的封面,发到三人小群里。 亭:「恢复自由。」 钱熙程在做家教,暂时没动静,宣洁一个人给她撒了好久的花,徐方亭许诺等开学请她们吃饭。 谈韵之出发那天,喊她去颐光春城,要她送去机场,顺便带走一样她忘记的东西。 亭:「啊?我落下什么了?」 TYZ:「不知道,你过来自己看。」 徐方亭实在想不起忘记什么,等谈韵之把一个眼熟的纸袋拎到玄关柜上,她霎时热血冲脑,下意识问:“你打开看过了?” 谈韵之用手背蹭了下额角,像看书累了:“我以为是自己以前买的东西。” 她抱着自己的宝贝,瞠目重复:“你看过了!” 他脸早红了,还要笑不笑揶揄:“你还嫌我的小,你看看自己买的什么小东西。” 徐方亭扬手就往他的蝴蝶骨来了一巴掌,谈韵之没皮没脸将后背调转,侧身凑近她:“再来,使点劲。力气那么小,回去多吃两口肉。” 她扯了扯嘴角,掏出黑色小盒子收进挎包。小玩具到货后她只用了一两回,只停留在浅表适应期,还没敢深入试探。以后回到宿舍估计更没机会。 “我以为你挺保守的……”他冷不防又来一句。 “嗯?就准你开放?”她划拉一下锁上拉链。 “我可还是——” 她白了他一眼:“知道了,薛定谔的——” 两个人低头默默换鞋。 她很想回击一句,便伺机道:“难道你没用过?” “我用这东西干什么!”那边理直气壮。 是哦,说不定人家用真人版。 徐方亭垂眼交替顿了顿双脚。 谈韵之拉着行李箱出门,准备开帕拉梅拉过去,一会徐方亭把车送回地库,就不再上楼。他也有提过给车钥匙她,但今非昔比,她又成为入不敷出的学生族,养不起一辆帕拉梅拉。 又来到蜂巢状的机场,两人越靠近安检口步伐越慢。 “飞十几个小时,没有WiFi,在飞机上会无聊吗?” 徐方亭问,别说飞机,就连汽车她也没有连续坐过那么久。 谈韵之这次搭晚上8点的飞机,到那边也是晚上,大概会睡上一觉。 “东忙忙西忙忙,差不多就到了。” “我还没搭过飞机呢,”她不好意思笑了笑,“跟谈嘉秧一样。” “王一杭国庆过去玩,”谈韵之说,“你要不要也——” 她匆忙摇头:“我连护照都没办。” “办护照多简单,”谈韵之眼里有光,“你要过来我给你订机票,住的地方也有。要不寒假?” 她还是摇头:“再说吧。” ……他好像在逼迫她。 谈韵之顿了顿,改口道:“哪天你想过来,告诉我一声,随时到。” 徐方亭不置可否,下巴示意安检口:“你要过去了吧?” 他的目光难掩不舍,如阳光一般刺眼。她匆忙一瞥,不忍心地挪开眼。 “我还可以、抱一下你吗?”他小心翼翼问,没了那张红底烫金字的证,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名不正言不顺。 说出口的请求比以往的沉默多了几分诚恳,徐方亭甚至有些感动,稍稍打开双臂迎接他—— 下一瞬便给人搂紧,周围空调有点凉,但他的胸膛暖和如春。 她保留有抗拒与猜疑,但还是较以往多了几分安然,知道这个怀抱有机会属于自己。 静静拥抱了一会,她下面好像给难以名状的东西硌到了,脊背僵了僵,立刻推开他。 “谈韵之,你是不是——” “什么啊!”谈韵之一拍大腿,“是手机!” “……” 只见他裤兜的地方,果然隐约鼓起一块长方形。 谈韵之抗辩道:“我还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发情。” “……”徐方亭动了动嘴角,没说什么。 他咋呼咋呼瞪她一眼:“小色狼!明天长针眼!” “快走吧你……”她只能赶人。 谈韵之偶然占了上风,趁热打铁黏糊上了。他逼近一步,刻意压低的声音暧昧又危险:“你会想我吗?” “……” 她纵然实践过这件事,却很少坦诚道出。 她会说夜晚跑了几圈田径场看月亮,就是不说想他。 谈韵之软了口吻:“你偶尔会想我吧。” 哀求的语调容易令人缴械投降,徐方亭差点就这么做了。 “行吧,你进去吧。” 她勉强接招,但他却开心不已,扬了扬拿登机牌的手,笑着说:“走了。” 徐方亭盯着他走出两三米,只见他骤然转身跑回来,刘海也跟着飘了飘。 “小徐,”他语气有些急促,“我不是逼你现在做决定,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喜欢过我?” 徐方亭遭到突袭,懵然片刻,摇摆在掩饰与否认之间,最终敌不过心底,清晰地嗯了一声。 “谢谢!” 谈韵之忽然张开双臂,熊抱她一下,笑得如获嘉奖。 徐方亭还未来得及说什么,甚至表情没有整理,只听一道轻柔而陌生的女声杀进来—— “之之?”声音的主人不掩惊喜,“这次来得早,终于在进安检前碰见你了。” 徐方亭循声而望,对上一张模样姣好的脸庞,不算陌生却也不太熟悉,她从谈韵之大学宴开始就记到现在。 谈韵之毫不意外,介绍道:“我高中同学,以前来过一次家里,不知你记不记得?——这就是小徐。” 徐方亭淡笑着,试探道:“好像新年时候在合照里面见过?” “对,”回答的是女同学,谈韵之还迷糊着,“我当时就坐在之之旁边。” “是坐我旁边吗?”谈韵之的犹疑不似作伪,“我都不记得了。” “看来我没记错。”徐方亭觉得自己没笑出破绽。 谈韵之解释道:“大半年,太多事,记不太清楚了。” “你们该进去了吧?”这种情况,还是徐方亭开口比较合适。 女同学看了谈韵之一眼,虽收不到眼神,见没反对,便朝她摆摆手:“那我们先走了。” “一路平安。”她淡淡地说。 “我走了,路上开车当心,”谈韵之转身时拂了一下她的手背,出了几步还回头,“回去吧。” 徐方亭作势转身,但还忍不住望一眼。 两个托运了行李的人一身轻松,女生的包背在他们的外侧,两边肩头只隔了一个拳头。她没有扎头发,长卷发稍便不时拂过他的上臂,他恍然未觉。 这一刻,徐方亭庆幸上次拒绝了他。 可转念一想,拒绝与否,她的感受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悄悄松开手,指尖轻颤,掌心一片凉汗。 第145章 谈韵之登机后发了一条消息后再无音讯,徐方亭甚至不知道他和那个女生是否同一航班。 她对待这方面的态度一直非常“消极”,他不说,她也不问。 离他回来最快还有一年,也许激情会默默消退也不可知。 9月又迎来新学年,同宿舍两个师姐外出实习,她和钱熙程也成了大三的“老师姐”,得开始考虑毕业的出路。 她们的想法一直很坚定:保研。 照过去一学年的成绩,这个学期依旧可以收割一批奖学金,算得上履历辉煌。 “你还打算保外地吗?”钱熙程问她,“911会跟你一起?” 在她和宣洁眼里,两人因为一个孩子纠缠了5年,“离婚”也没有恶意相向,这关系必定斩不断理还乱。 徐方亭国庆假期兑现请客,三人一起到外面吃火锅。 “他在沁南那么多房子,”徐方亭自嘲道,“不会跟我跑外地的吧。再说,我们是朋友,还不是那种关系啊。” “得了吧,”宣洁说,“你就骗骗你自己,我看你们天天联系,频率比我跟当初男朋友的还高。” 钱熙程没谈过恋爱,暂时不发表看法,默默给她们捞起刚刚好的肉片。 徐方亭轻轻一叹:“有个小孩就很麻烦,尤其我以后还是老师,我妈说得对,说不定人家看中我的‘师资力量’。” “没谈过恋爱的男生哪有那么复杂,”宣洁说,“平时是不解风情的大直男,精虫上脑就能变成大舔狗。” “哇——”徐方亭夸张叫了声,看着不愧是群里第一个买小玩具还推介使用的女生。 钱熙程隐然一笑。 两人虽没经验,为师者不应羞耻,对待这方面话题也不会扭捏。 宣洁一本正经道:“真的啊!要是我,宁愿当别人初恋,手把手从零开始教学,也不想找谈过N个的脏黄瓜——” 徐方亭刚好拿起一截生黄瓜解腻,不由交替看着黄瓜和她:“还要不要我吃的……” 宣洁咯咯笑:“真的!我宿舍一女生好倒霉,她渣男前任以前有过一个青梅竹马的初恋,初恋跟大老板跑了,反正渣男装得在这段感情里面很受伤的样子,唤醒了她的母爱之心,两个人就成了。这渣男跟她说和初恋没睡过,唯一一起睡过的女人就是他妈和他姥姥,你们知道后面怎么样吗!” 徐方亭和钱熙程均投以关切的目光。 宣洁得到正向回馈,越说越激奋,轻拍桌沿:“劈腿啦!这渣男跟初恋分了之后,还谈了起码两个,一个是高四同桌,一个是舔不到的女神,劈腿的还是另一个。” 钱熙程说:“她最好去做个体检。” 宣洁深以为然:“我们也是这么建议的,幸好没有事。” 徐方亭莫名想起谈韵之那个女神一样的同学,黄瓜忽然酸牙了,她放到一边,左手拿漏勺开始捞肉。 对面的宣洁倏然指着她的手大惊小怪:“方亭,你戒指流下来了!——别松手别松手,一会掉火锅里了。” 她这才感觉戒指松了,捏紧漏勺柄缩回来,戒指果然流到中节指骨处,稍一松手就能滑下来。 她放下漏勺,把终于松脱的戒指收进挎包内层。 “刚才洗手差点洗掉,一回到座位就忘记收好。” “你是不是瘦了好多?”宣洁问。 “她给气瘦了。”钱熙程代为发言道。 宣洁狐疑:“911那么气人,看不出来啊?” “不是他,”徐方亭嘴上否认,但确实生过他的气,这也还没消,“我参与那个论文不是要发了吗,本来我想起码能混个第二作者,结果!老师让我照顾一下师姐,把第二作者给她,不然她毕不了业。” “我靠!这都行!”宣洁怒道,“很憋屈哎!这老师是师姐亲戚吗,那么照顾?” “师姐延毕对他也有影响吧,”徐方亭登时胃口大减,“只能舍卒保车咯,谁叫我是本科生好欺负。” 宣洁问:“911怎么说?” 徐方亭疑惑道:“他也帮不上忙吧?我还没空跟他说。” 或者说心里有了防备与抗拒,过了倾诉的瞬间,后面分享的欲望便寥寥无几。 “学霸对这方面应该有经验,”宣洁说,“说不定他也碰到过啊。” 钱熙程也以为她已经跟谈韵之提及:“或者问问他,到研究生阶段也会有这种不公平待遇吗。” “天大地大,老板最大,”徐方亭破罐破摔叹气,“晚点我找他聊聊。” “唔,让他分享一下经验也好,”宣洁深奥的不懂,安慰人和调节气氛最在行,“方亭,你是我们三个里面第一个发表论文的,在我眼里就只有你是一作。” 钱熙程也说:“你看像我,只会搞学习,实践部分一直毫无动静,你已经走在我们两个、甚至同年级专业的前头了。” 宣洁跟钱熙程相反,学习无法拔尖,便在学生会施展一番拳脚,说出的话也非常老干部式:“来,干杯!以后肯定能写出更多大作!” 徐方亭给真切的热情感染,不好意思再消沉,端起可乐跟她们碰了碰:“谢谢你们。以后不是一作我都对不起你们的信任了。” 宣洁呷了一口,捧着脸笑,转移话题道:“秧秧上小学怎么样了,好久没听见你提他,以前还能时不时刷到他的小视频。” “他啊,”徐方亭无奈道,“刚开学一个月,他变成拖堂克星,年级扬名了——” 谈嘉秧刻板思维所致,逻辑非黑即白,个性显得十分耿直,说不好听点便是我行我素。 他认定上课是上课,下课是下课,一旦老师拖堂,他直接站起来指着老师义正辞严:“哎!老师!现在是下课时间,要下课了!” 老师说:“谈嘉秧同学请坐下,老师讲完这里就下课,可以吗?” 谈嘉秧绷着脸:“不可以!现在是下课时间!” 老师转过去继续讲解,谈嘉秧继续警告:“哎!现在是下课时间!要下课了!” 宣洁听到此处拊掌大笑,她站在路人立场,这只是一则童真笑话;钱熙程以后当老师可能也会面对相似困境,不由苦笑。 最苦的应该是家长。 谈润琮不得不去和老师沟通,这个孩子性格比较顽固,认死理,希望老师不要过于责备。家里有一个特殊孩子,必然会面临一些质疑的眼光,家长好像除了夹起尾巴做人,别无他法。 谈嘉秧所在的榕庭学校属于公立学校,沁南市推广融合教育,市级培智学校不再接收的孤独症学生便分流到各个普校。榕庭学校小学部便设立了两个融教班,招收无法随班就读的自闭儿。每班二十多人,不分年级,按能力分班。 说是融合教育,这两个“熊猫班”平常和“普通班”独立教学,互不干涉,每周最多只有半天的“融合”时间,让两边的孩子一起玩一玩。 谈嘉秧甚至不是随班就读——这个需要用残疾证向学校和教育局报备,他没有——而是像上幼儿园一样,假装NT潜伏进了普通班。 谁也不知道他有障碍。 谈润琮态度不卑不亢,老师听来也不好意思,最后承诺尽量不拖堂。 老师还有偶尔拖堂的时候,谈嘉秧便不管不顾,一个人跑出了教室,他要尿尿,不过总好过有个NT不敢举手,生生憋湿了裤子。 有时老师上课踱步到他的座位边,对着他讲话,谈嘉秧不留情面拆穿:“老师,你口水喷我脸上了!” 谈嘉秧纪律和行为方面令人头疼,作业倒是全会,这个阶段的知识以记忆为主,所需理解能力不高,他的机械记忆能力得以展露优势。 到小学四年级,考验理解能力的时候来临,不知道他的刻板思维还能不能扛得住。 总之是一个出众又令老师头疼的学生。 这些都是谈韵之转诉给她的,他出国之后,她还没找到时间回去看谈嘉秧。 以前她收集第一线报发给他,现在角色颠倒,唯一不变的是谈嘉秧的纽带作用。 她大概理解夫妻间为什么执着要小孩,如果两个人相识多年,话题山穷水尽,多一个人必定能多些沟通,当然也少不了鸡飞狗跳。 火锅进入尾声,三个人扫光全部配菜,宣洁和钱熙程已经有些无法动弹。 学生时代生活费紧张,外出便是大餐,总要撑到肚子才算尽兴和回本。 只有徐方亭是个例外。 当月底进账七千多的租金,以后每个月都会如此,她已然挣脱一穷二白的命运枷锁,过上一种自如的生活。 她还没跟宣洁和钱熙程坦白房产一事,这种凑巧抓住命运的感觉仿佛花光了她有生以来的运气,她用低调敛住好运,不敢太过张扬。 某种意义上来讲,谈韵之的确是她的贵人,助她完成第一笔资产的积累。经济底气加上她这副硬脾气,徐方亭的确自信开朗了许多。 徐方亭埋完单,刚巧收到谈韵之的视频电话。 宣洁便借机拉钱熙程一起做美甲了。 “吃饱没,我刚睡醒,”谈韵之赖在床上,手背掩嘴打了一个哈欠,“王一杭昨晚在我这,这家伙时差没倒过来,在沙发呆了一个晚上,一大早就出去溜达了。” 半天前谈韵之的确提过,王一杭到美国了,暂住他那里,罗树戎也到了他的学校,三个人连同另外几个熟人一块碰头吃饭。 “嗯,我也刚跟宣洁和熙程吃过,”徐方亭靠到火锅店门口的栏杆,遥看着美甲台前闺蜜们的背影,“吃火锅。” “我们也是,”谈韵之笑了笑,“火锅省事。——你的论文发了吗?” 每次聊天都是互通有无,记住上一次聊天的遗留问题便是最大的贴心。 “刚想跟你说——” 徐方亭哀然复述了一遍刚才的吐槽,不自觉低头看看没有戒指的左手,想着哪天把戒指送回颐光春城。 “没事啦,”谈韵之拉了下尾音,说温柔也温柔,说敷衍似乎也有一点,“本科就是这样的,打杂小工,我当初的一篇还给老师拿去评职称。” 徐方亭原以为她会像宣洁她们一样展望式安慰,没想他摆冷冰冰的事实,好像她这种打杂小工只配当三作。 谈韵之真是给她的心情雪上加霜。 “噢,连你也觉得本科生很次吗?” “反正我本科写的东西,等研究生回头看,”谈韵之又习惯性撩一下刘海,露出优美的发际线,“简直太小儿科了。” 徐方亭低落时期,分外敏感,总怀疑谈韵之指桑骂槐。 “可我的贡献明明比研究生师姐大,简直为人做嫁衣。我还指望着它能给我保研加分呢。” “三作也没事,”谈韵之说,“面试的时候你就着你参与的部分使劲吹就好了。” 那个“吹”字分外刺耳,她的不悦摆在脸上。 “吹什么吹,那都是我实打实做的工作,说得像‘吹牛’一样。” 也许不涉及感情时,她们之间的友情氛围太过宽松,以致于谈韵之像给眼屎蒙眼,没留意她的表情,自顾自摆他的大经验。 “面试基本都是吹牛啊,”他说,“A能说成A+,天花乱坠,怎么漂亮怎么说。” 她冷冷道:“谈韵之,你现在把B说成了C,你知道吗?” 谈韵之低头挡嘴又打了一个哈欠,再回到屏幕上时眼眶生理性潮润,楚楚又可恶:“我跟你又不是在面试。” “如果我是你的面试官,”徐方亭有些恨恨道,“早就把你扫地出门。” 刚好电梯挤出一批人,小孩居多,叽叽喳喳,盖住她大半声音。 谈韵之把耳朵凑近手机:“你说什么,太吵了我听不清。” “……” 谈韵之有时跟她很有默契,令她有灵魂伴侣的幻想;有时又像榆木脑袋,跟她话不投机。就如现在,徐方亭又爱又恨,只想赏他一记爆栗,告诉他,她需要的是软语温言的劝慰,而不是他的独家经验。 经验她可以自己积攒,温柔只有他能够给予。 但通过训导收获的东西,总是没有自然和自发的那般甘甜。 徐方亭在濒临无效爆发前,失望一笑:“宣洁她们喊我了,有空再聊。” 隔着WiFi,谈韵之似乎很难体会到她的情绪微变,也笑道:“别想太多了,假期吃好玩好。我也起来准备上课。” 宣洁和钱熙程还没忙完,徐方亭靠在原处,闷闷地低头看手机。 朋友圈出现红点提醒,她这个不怎么发动态的人,久违地点进去。 TYZ发动态了,文案「好久不见」,配图两张:第一张一女五男在一张丰盛的火锅餐桌前,谈韵之和王一杭坐着,身后站了四个人,分别是罗树戎、机场碰见的那个女生和两个曾出现在新年合照里的中国同学;第二张只有谈韵之、王一杭和罗树戎三个本科室友。 第一张照片乍一看并没什么出格,只是谈韵之搭在桌沿的左手没了戒指,那个不具名的女生也令她心有疙瘩。 她没点赞,继续往下扫。 隔了一条动态,王一杭也发了第一张照片,没有文案,没有熟人点赞。 她第一眼看着确实像同一张,细看除了人物表情微妙地不同,最大的区别在于—— 那个女生把双手搭在了谈韵之肩上。 合照依然很和谐、自然,像一对情侣在家宴请朋友。 这一刻,徐方亭不由心跳加速,四肢无力的感觉再次攫住她。她似乎给刚才的话不投机寻到了理由,对谈韵之的不满升级为拒斥。 她深吸几口气,依然无法平缓呼吸,反而牵出不受控的战栗。 她找到TYZ的头像,点进去拉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爆出一身鸡皮疙瘩。 第146章 徐方亭习惯截图留证,把两张图看了又看,自虐性地在第二张停留更久。 她搭在他肩膀的双手,他左手消失的戒指,一切都严丝合缝成一桩美事。 那个女生怎么看怎么完美,从指尖到发丝,从眼神到气质,都不是她这种小小“暴发户”可以比拟。 以前对方只是一个值得艳羡的路人,现在变成潜在的竞争对手,徐方亭观感有点复杂。 可转念一想,她拉黑TYZ那一刻,三角关系便不复存在。 徐方亭收起手机,回去找钱熙程和宣洁。 看到她们修饰过的指甲,徐方亭又想起那个女生,对方的指甲也是经过雕饰,一看即知养尊处优,不必像她一样干家务。 钱熙程先留意到她的失神,关切问怎么了。 徐方亭忙摇头,能跟她们分享学业遇阻,却说不出口感情失利,那份难堪再复述一次都是折磨。 “吃太撑了,有点消化不过来。” 钱熙程不疑有他,只当她还没从论文失利里缓过来。 徐方亭又像领证那两晚失眠了,上大学以来的缺觉竟然都是因为谈韵之,她连高考都不曾这般辗转反侧。 她想回头骂谈韵之,质问他到底搞什么飞机;想套王一杭的话,问谈韵之和那个女生到底什么关系。 反反复复,纠纠结结,她最想的还是暴打谈韵之,就像对待小时候抢她地盘的男生一样。 他凭什么不听话! 徐方亭试图找片子截门,却难以融入节奏,最终还是不费脑的短视频拯救了她。 她给陌生人点了无数次赞,彻底放空脑袋,直到眼睛干涩,才沉沉眯眼。 * 谈韵之和罗树戎忙完今天的课程,接上王一杭一起逛校园。这人撑了一天没睡,精力穷途末路,目光矍铄如同返老还童。 罗树戎还算这所大学的新生,谈韵之才是地头蛇,逐一跟他们介绍地标和传闻。 末了,谈韵之问:“王一杭,怎么样,没有读研的想法?” “是啊,”罗树戎接茬,“老王,你看我这种本科时的二流子,竟然混了一个本校研,你这种学霸不顺便念一个,可惜了啊。” 王一杭抱着胳膊摇头,笑道:“过两年再说。” 罗树戎勾着他的肩膀,摇头道:“过两年说不定你忙着挣钱买房结婚,就没这个心思了。” “我连女朋友也没有,想什么结婚,”王一杭自嘲一笑,下意识觑了谈韵之一眼,“比不过有些人。” “嗯?”罗树戎迷糊道,“我们班有谁英年早婚了吗?——之之?不会吧,在国内都搞不出来,哦!哦!” 罗树戎忽然双眼放光,舌头险些打结:“我就说你本科怎么不谈!原来喜欢那一款啊!果然眼光很高,有追求。” 王一杭一副静待好戏的表情。 “异国谈不起啊……”谈韵之倒不掩饰自己的无奈,转头望向天际线,“今晚这夕阳真好——” 他掏出手机,在微信点开一个人的头像,然后通过面板调取相机功能—— 罗树戎望向王一杭,咕哝道:“怎么还挂在一棵树上啊。” “说了你也不懂。”王一杭反手拍了拍他的背。 罗树戎表情鬼祟,假咳一声:“之之,你要是没意思,我可就要上了啊?” “我靠!!”谈韵之前所未有地骂了一声,嘴巴比脑袋更迅速,“怎么拉黑我了??” “我去!谁敢拉黑你,千古奇闻!”罗树戎戴着新配的眼镜,一下子便瞥到了内容—— 只见那张刚刚拍下的橙红渐变夕阳图边,显示着一个更为醒目的红底感叹号,而对话框的标题是熟悉的昵称:小徐。 罗树戎搭上他的肩头看热闹,不怀好意:“之之,你是不是惹人家生气了?” “滚远点。”谈韵之烦躁中抖开他的肥手,不甘心再发出两个问号,毫不意外又收获了一个感叹号。 简直自取其辱。 徐方亭这般决绝倒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王一杭笑容敛不住,难掩幸灾乐祸:“要我帮你递个话吗?” 罗树戎灵醒道:“对哦,我也加了她,要不你用我的号问问?” 谈韵之默然瞪了他们一眼。 罗树戎一拍脑袋:“该不会我们都被拉黑了吧,女生好像是这样,分了手一下子把对方熟人统统拉黑。” 王一杭多此一举点进徐方亭的朋友圈,轻快宣布道:“我还能看到她的朋友圈,应该没拉黑我。” 罗树戎重复他的步骤,惊喜道:“我也没被拉黑,小徐老师放我一马了。” “……” 谈韵之收起手机,故作漫不经心:“跟我闹着玩呢,关一会就放出来了。——肚子饿了,想吃什么。” “不得了了,你竟然还吃得下饭,”罗树戎怪声怪气道,“你要是慢一秒负荆请罪,我估计你永不得重见天日。” “你们不吃我吃。”谈韵之越过他们,头也不回往食堂方向走。 时差13个小时,谈韵之能联系到徐方亭的时间只在晚上8点到次日早上11点,这还没减掉她上课的时间块。 幸好她那边正在放假。 好不容易吃过饭熬到8点,他又给叫去帮老板卖命,一直到10点才刑满释放。 谈韵之自检一遍,最近既没明显说错话,也没有拈花惹草,徐方亭无缘无故这么绝情,难道受人指示,拉黑他这个挂名前夫? 他回到住处,望向独自游荡回来的年轻男人,这人正拎着他的哑铃,看不出任何可疑之处。 王一杭随口问:“你一天多少个?” “没算,”谈韵之脱鞋赤脚,“看书时候顺便玩一下,平常一般还是去健身房。” 公寓没有阳台,谈韵之在卧室落地窗边坐下,直接给徐方亭打电话,总不至于手机号也被拉黑。 电话拨出,果然通畅,但没过几秒便给掐断了。 他不禁又骂了一句。 她是不是没存他美国的号码,直接当诈骗电话屏蔽了? 王一杭路过卧室门口,没进来:“我先洗澡?” 谈韵之随意抬手:“洗吧。” 王一杭默了默,掏出手机走进来搁在桌边:“密码三个0,205,你随意。” “不用。”谈韵之看也不看,蹙眉道。 王一杭没说什么,转身消失在卧室门边。 谈韵之听见外面传来打开行李箱翻衣服、关浴室门,然后是哗哗水声。 他就着喜欢的姿势看手机,找到银行App,往徐方亭的账户转账520,附言:「为什么拉黑我?」 银行App的手机转账界面跟微信聊天差不多,只是气泡没有熟悉感。 这下银行卡应该不能拉黑了吧。 果不其然,隔了2分钟,徐方亭把520全数返回:「讨厌就拉。」 他又发了1314过去,比刚才翻倍的数额,气焰似乎也涨起来一些。 有谁莫名被拉黑不恼火呢? 「我干什么了我?」 2分钟过去,WiFi好像跟他作对,没捎来徐方亭的回复。 谈韵之在房间里走了一条对角线。 第二个2分钟过去,徐方亭像关机似的,一个免费表情都不给他。 在房间里走出了“之”字路线,他又发了1688,附言多了emoji:「好小徐[哭哭]。」 第三个2分钟过去,王一杭快要从浴室出来了,谈韵之一把抓过他的手机,往外吼了一声:“王一杭,借用一下你手机。” 不等他回复,谈韵之关上卧室门,000205解锁手机,找到徐方亭的微信头像,点开了视频请求—— 徐方亭不设防地接通视频,见着是他,手还没跟上,表情简直像要挂机。 他忍无可忍:“小徐,你要我死好歹让我知道一下原因行吗?!” 不行。 屏幕先替她作出回应。 黑了。 谈韵之如坠谷底,瞥见屏幕上方变成“对方正在输入”,霎时又活过来。 亭:「回你号说。」 第147章 徐方亭刚把TYZ从小黑屋假释,视频请求便来了。 她想看他,又不太想看到他,索性转成语音通话。 “喂。” 11点半的宿舍只有她一人,钱熙程雷打不动去图书馆,等下会帮忙打饭回来。 谈韵之把王一杭的手机送出外面沙发床,进卧室关门。 “为什么不给我看你?” 她眉头紧蹙:“你要求真多。” “我就想看你。” 谈韵之前一秒气势汹汹,这一刻委屈巴巴,两者切换自如,真实心绪令人怀疑。 “别得寸进尺。” “我还想要‘丈’呢。” 徐方亭一点也不想继续毫无推进力的对话,只想要那张照片或者机场之前的他,让她霸道地保持独占性。 “小徐,到底为什么要拉黑我?”他也许料定她不会再挂断,声音里骄傲和郁气隐然,“我哪里对你不好了?” 徐方亭纵然心存怨气,也无法否认他那些可量化的或者无形的好。 “你一直对我挺好的,但是谈韵之——” 对端明显传来一声叹息,他不喜欢转折。 可她非要算清楚:“我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高级保姆啊?” 虽然职业无贵贱之分,这个词便将她钉在感情里的下位,她是奉献者,是牺牲者,得仰视谈韵之。 “觉得、如果你对我好一点,我也会对谈嘉秧好。然后什么解释也没有,莫名其妙拉我手、抱我,”回忆扑面而来,如果她脑子简单一点,恐怕早已沉醉,偏偏过于敏感,硬是能从简单中榨出异样,“让我误会你可能有点喜欢我,让我更死心塌地帮你照顾谈嘉秧,是不是这样子呢?” “你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他说,“暑假就跟你说了,我是真的喜欢你,单纯想跟你在一起,跟谈嘉秧无关。你见我对哪个阿姨像对你那样,你要回去复读,我还另找钟点阿姨做家务,给你腾多点时间学习;听到你在电话里哭,我第二天就开车去舟岸看你;你高考完我喊你来带谈嘉秧,是因为、我想直接给你钱,你也不会要啊?至于让你当谈嘉秧的舅妈,我是实在走投无路,你开的条件我也统统答应你,甚至想给你更多。凭你对我的了解,我一个没谈过恋爱的人,是可能随便找个人领证吗?” 谈韵之无奈而郑重地说:“谈嘉秧只是我们认识的契机,不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她跟着他的叙述把这几年走了一遍,眼眶边是不可否认的感动,也是她的踟蹰。 “你都把别的女生带进朋友圈,你还……” “什么女生?”茫然打翻了前头的严肃,他甚至有些冤屈,“哪来的女生?你到底在说什么?” 回忆再温馨,也无法疗愈伤口的继发感染,她怒火重燃:“你还问我?!” “喂,”他也从理智叙述里掉线,回归戾气,“我没有我不问你问谁。” “……” 徐方亭沉默再沉默,直到默然变成她的盾牌。 谈韵之恍然大悟:“你说丁飞遥?她怎么了?” 陌生的名字匹配上那张脸,她艳羡的对象又具象几分,仿佛能让那张合照动起来。 “机场见到那个?” “嗯?” 他像不认识这个人似的,这等迷糊令她恼火难耐。 “你跟女生一起坐十几小时的飞机,你提都不跟我提一句?” 她还傻乎乎问他时间那么长,会不会无聊。 早知如此,应该祝他叙旧愉快。 “没发生什么事,有什么好提的,”谈韵之理所当然,“你当初不也没告诉我王一杭是你初中同学。” 后半句声音弱成了嘀咕,可能觑着跟王一杭同一屋檐,不好太夸张。 她冷冷道:“你在算旧账报仇是吗?” “……” 那边沉默片刻,WiFi仿佛断了。 徐方亭索性破罐破摔,一次性算清账:“行,那合照呢?你都让人把手搭你肩上了,也是没发生什么事吗?” “什么合照?”他迷糊道,“我刚出黑名单,脑子有点晕。” 她咬牙切齿:“你室友的朋友圈。” “我看下……”他可能把手机摊在掌心瞧,“没有啊,我们三个发的是一样的照片。” 他发来证据截图,三个人的动态约好时间,连续出现在他的动态主页。 “看看。”他轻哼一声。 徐方亭也亮出她保存的那张。 两相对比,“间谍”身份立刻浮出水面。 谈韵之立刻骂道:“王一杭这心机货,怎么选了这张发上去,还只有你可见!” “……” 她难掩失望,没想到他那么快“认罪”,语气后悔不迭,像醉酒失身的丈夫。 “小徐,”他语气急切,辩解道,“这个就是一瞬间的事,她说我太高了,不给站后排,偏要压我坐凳子,我都不知道拍下来了。我跟她真没什么。” “就你这身板还能给人压住,”她讥笑道,“谈韵之,哪天上床了也是别人压的你吧。” “老子还是处男呢,上个屁床!”他叫嚣道,“我还等着你来压我,好吗!” 谈话朝不可控的方向歪曲,徐方亭仿佛已给侵犯,忍无可忍,一拍桌面:“谈韵之,你有病啊!” “对,我是有病!”他心火渐旺,“明明知道你喜欢别人,还一直想着把你留身边!” 此时此刻,她多少体会到前头他的茫然:“什么别人?” 他忍无可忍,爆发道:“满天星!” “……” “你大一情人节那晚,”谈韵之控诉般道,“我都准备跟你表白了!你居然、你竟然要送花给别人!” 先前给愤怒压下的湿润,又重新挤到眼角边,几欲落下。 她的茫然转为焦急,她不由自主往椅子挺坐,蹭得椅脚吱呀作响。 “那是要送给你的!” 谈韵之像给当头一棒,晕晕乎乎,结结巴巴:“给、给我的??” 她使劲顿脚:“笨蛋,白痴,大傻子!我都把花留给你了,你却叫我带走!气死我了!” “不是,哎,那个……”他在狂喜中找不到支撑点,脑袋乱如麻,“你不是要送王一杭的吗?” 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送王一杭?” “他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那是我妈说的,又不是我说的,”她以手背蹭了蹭眼角,“就算他是,他帮了我大忙,我为什么一定要喜欢上救命恩人?” 他的声音同样湿润:“我们本来应该早就在一起,对不对?” “……”她还想继续骂他,却为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懊悔,此时此刻想拥抱他,或者有形而柔软的东西,但她的东西都是刚需,根本没有安慰剂。她只能趴在桌子上,悄悄压住声音。 谈韵之倒自己把先骂上了,哽咽着:“我就是猪头丙。” 他的抽泣像一种鼓励和陪伴,徐方亭不再压抑自己,伏在桌上狼狈呜咽。 听觉稍稍给哭声蒙蔽,但当他的声音出现,一切屏障自动让道—— “徐方亭,我就是很单纯地喜欢你,喜欢得都不敢告诉你,怕你知道会拒绝我,连喜欢你也没有资格。你性格那么刚烈,认真起来说到做到。你想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说要往东,我从来没敢往西挪一步;你要离婚我也没有勉强你,”他的声音因哽噎而更显真挚,蕴涵一股令人信服的魔力,“你寒假来我这边行吗,我没假期回去,等不到明年夏天了。你即使要拒绝我,也当面说好不好?” 徐方亭蒙湿了小臂,勉强稳住气息。 这就是她认识的谈韵之,一直不会让她100%满意,总会残留一两点瑕疵,令她又爱又急。 她五味杂陈,欣喜占了大多数:“我怎么还会拒绝你,大傻子。” “真的吗?谢谢……”他破涕为笑,暴露的不是一两点瑕疵,而是面对第一次经历的忐忑与亢奋,“说谢谢是不是太生疏了……” 她无法回答,明明应该开心的一件事,却因为他不在身边而骤然低落。 谈韵之却说:“我去冷静一下,你该吃午饭了吧。多吃一点,这边冬天很冷,需要储存脂肪。——你答应我的别反悔啊。” 徐方亭忽然又想哭了,这人自说自话,兴奋得像手舞足蹈的大猩猩,全然不知道再哄她两句。 谈韵之一把拉开卧室门,王一杭戴着头罩式耳机站着练哑铃,他飞扑过去,红着眼熊抱一下人家,狠拍一下后背。 “谢了哥们,你是个大好人!” 王一杭拨下耳机,狐疑道:“你说什么?” “我下去跑两圈,睡不着。” “……” 谈韵之还没出门,徐方亭续上一条消息,差点让他出不了门。 亭:「谈韵之,我想想还是不行。」 他几近崩溃,直接发语音道:“怎么又不行了小徐老师!刚才一直很行的啊!” 王一杭愣了愣,非礼勿听,只好默默戴上耳机,低头换一边手练哑铃。 亭:「刚才那些话,你得当面重新跟我说一遍。」 谈韵之舒了一口气,抚胸走出家门,把声音隔在门外:“好嘛,你要是答应我,我给你说一百遍;你要是不答应,我给你说一千一万遍,直到你答应为止。” 第148章 徐方亭在钱熙程回来前洗了把脸,整理好表情,可当吃饭咧开嘴,笑容自然回到脸上。 “成了?”钱熙程冷不防问。 她抿着唇,笑意便从眼睛满溢而出。她点点头,快乐便像一树霜雪簌簌摇落:“刚刚。” 钱熙程并不太意外,笑着:“早该如此。” “缺乏一个契机。”她双颊发烫,不自觉用手背激一激,才觉手掌竟也同一温度。 “替你开心,”钱熙程说,“这么多年终于定下来了。我和宣宣还以为高考完你们就在一起。” “他要出国,那时候也不够冲动吧……”她决定跳过那束自以为是的“满天星”。 没想到钱熙程还记忆犹新:“你不是试暗示过他,怎么就阴差阳错呢?” “啊……”她摸摸鼻尖,“太蠢了,这个就不说了。不过如果那时候在一起,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我感觉也会分手吧。” “水到渠成最好了,”钱熙程说,“他什么时候毕业?” “明年夏天,”徐方亭宣布道,“我打算寒假过去找他。” “好远啊,”钱熙程问,“你一个人吗?” “嗯,”她点头道,“只要没搭错飞机应该不会迷路吧。” 但她连机场的安检口也没进去过。 钱熙程提醒道:“你要不要练口语?” “对噢,我还要办护照。”徐方亭光想着谈韵之,脑袋不够用,匆忙答应过去,细想之下需要准备的东西还不少。好在她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她的手机一震,TYZ进了新消息。 哦,不对,是TYZ111。 TYZ111:「睡不着,好想抱抱你。[亲亲]」 徐方亭还没能完全切换到情侣模式,习惯性忽略他的肉麻,改问:「111是什么?」 TYZ111:「见面倒计时。」 她严谨地找一个网页算一下,果真如此。 亭:「好像高考倒计时,看着就紧张。」 TYZ111:「那我终于要高考了。」 亭:「等我办好护照再订机票。」 TYZ111:「到时把护照号码给我,我帮你订。」 亭:「我自己可以了。」 TYZ111:「我叫你过来的,我订,你别跟我争。」 这人刚软了不到半天,立刻显现小东家式的强硬。她犹豫的一瞬,他开始亡羊补牢—— TYZ111:「[可怜]听话。」 徐方亭勉为其难:「好吧。」 “饭都凉了,”钱熙程起身笑着收拾自己那份餐盒,“果然恋爱中的女人——” “去!”她甩了一下手,赶紧扒两口饭,然而嘴角漏风,一直合不上。 想起谈韵之刚才的叮嘱,她问:「你那边到时候多少度,得带多厚的衣服?」 TYZ111:「0℃左右,晚点我给你备好,你人过来就行了。」 谈及出行,两人似乎回到以前的模式,他打点杂事,她带谈嘉秧,只不过现在他出钱出力,她出一个人,不再需要照顾小孩。 多年的思维和角色难以更改,这也是她们之间最高效的相处方式。 TYZ111:「你想住酒店还是我这里?」 那边酒店价格即使不加汇率,数值于她也是承担不起。就算王一杭这样领了一年工资的人,也会优先考虑到熟人家蹭住,节省一大笔住宿费。 但谈韵之家只有一张床。 她们也没熟到马上同床共枕。 亭:「借用一下你家沙发吧。」 TYZ111:「[亲亲]不要跟我抢沙发。」 屏幕刚滚了一页又出现一个“亲亲”,谈韵之准备把它当句号用似的,徐方亭还在适应期,多少有些尴尬。 她赶他去睡觉,自己扒完饭也要眯一会,昨晚熬得眼睛干涩,全靠亢奋支撑着没合眼。 朋友圈处刚好提示红点,她心有灵犀点进去,果然是他发了新动态—— TYZ111:「睡不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徐方亭给他按一个赞,却是很踏实闭上了眼。 从“室友”、朋友到挂名夫妻,两人这五年都几乎把常见亲密关系走了一遍,如今开启一种新关系,隔着WiFi和时差,日常交流好像只比以往多出一些名正言顺的露骨。 他会说想她,想抱她,想亲她,她偶然打破常规,试探性发一个“亲亲”的表情。他便笑得屏幕乱颤,然后倏然一口亲在摄像头上。她快乐地被窝里乱蹬,不小心将脚支出外头。 进入11月,她换上他入学时给准备的被铺,全盖会热,不盖会冷,她偶尔支出双脚调节,忽冷忽热的天气只能这么对付。 即使做挂名夫妻那会,一年相处时间不足一个月——有一周的时间还是他硬挤出来的——她们没有过实质性相拥,都是蜻蜓点水般匆忙一下,还是他单方面行动居多。 她盖着这铺被子,好像也给他拥住,轻柔的重量像他的谦谨,舒适的暖和如他的体温,但缺失他的气息和味道,一切归于幻想。她恨不得被子再重一点,给她紧实的安全感。 他23岁生日那天,师大的异木棉再度怒放,一夜染红校园。当年夜游赏花的三女三男一小孩,只剩下徐方亭她们三个女生。 三人逛累了,端着奶茶挤一条长椅,遥看情人桥上路过的一对对。 “你的围巾织得怎么样?”宣洁手肘蹭一下徐方亭的,扭过头问。 徐方亭吸了一口奶茶:“在换更细的线织第二版。” “她好讲究,”钱熙程接话道,“我看我以前去北方读书的同学,都是用筷子粗的毛线来织,半天就织完了。她偏要追求那种机打的质感,找很细的羊毛线。” “粗线那种跟破渔网似的,”徐方亭嫌弃道,“不好看。” 宣洁煞有介事地撅嘴点头:“机打质感才配得上911。” 钱熙程揶揄道:“就是,她天天边打边看美剧,我看她要打到什么时候。” “哎呀,”徐方亭不恼反笑,“他这种人什么东西也不缺,我只能送个心意,力求完美吧。” “不过,”钱熙程由衷道,“方亭确实心灵手巧,视频看两次就学会了。” “那是,”徐方亭张开右手铲到她们眼前,“从小到大干活的手,能不灵巧吗。” 宣洁笑嘻嘻扣着她的手:“你妈同意你跑那么远吗?” 徐方亭眼神暗了暗:“等下个月再跟她说……” 宣洁感慨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你就要‘私奔’了!” 徐方亭笑着抽回自己的手,靠在椅背吸最后的奶茶。 钱熙程又揭底道:“她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谈韵之新买给她的厚羽绒服的确塞进了行李箱,反正在沁南也穿不上。 “你看你的心已经出海关了,”宣洁忽然想到什么,自顾自偷乐,掏出手机说,“我给你看个表情包。” 徐方亭凑脑袋过去:“什么啊?” 宣洁却挡着手机不给看,狡黠地说:“你用自己的看,在群里。” 她和钱熙程同时掏出手机,只见表情包里一个小人指尖夹着一个红色杜蕾斯,呲牙奸笑:「要不要来一套?」 徐方亭“靠”了一声,钱熙程无声而笑,宣洁则像大鹅一样哈哈打嗝。 宣洁又轻撞一下她:“开车注意安全。” 钱熙程纳闷:“还得自己备货?” “就是,”她说,“让他自己买‘门票’。” “哈哈哈哈——”宣洁捧腹道,“‘门票’真的神了,我还以为你会说雨衣。” 钱熙程跟着噗嗤,轻轻摇摇头。 她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正常雨衣也不会湿在里面呀。” 宣洁又是一阵仰头狂笑,嘴巴差点接住掉落的树叶。 “哎,”徐方亭压低声,“你知道怎么看第一次吗?” 钱熙程和宣洁都来了劲,脑袋稍稍凑一起。后者说:“怎么看?” 徐方亭嗔然道:“我问你啊!我又没经验!” “哦哦!”宣洁嘿嘿两声,“我就试过一次,看硬度,看颜色,看综合感受。第一次会超级紧张,心跳都能捶到你身上。十男九秒,不秒那个一定是装处男。” 徐方亭和钱熙程交换一个眼神,纵然在相关教育书籍上读到关于男生的部分,但只是介绍功能,完全不涉及性能,也不知道正常车速能跑多快。 徐方亭严谨道:“那、要是阳痿呢?” “唉,那就倒霉了,还不如小玩具——”宣洁忽地笑道,“你思虑多度了吧,想这干吗。” “学术探讨嘛,”徐方亭笑着把自己的奶茶解决完毕,感觉到闹钟震动,便掏出手机说,“他生日,我给他发条消息。” 时间刚好12:58,谈韵之那边准备午夜。 “喏——”宣洁不怀好意,“重色轻友,去吧。” 徐方亭走开一些,倚着情人桥的起步柱,点开微信置顶的TYZ71—— “谈韵之,23岁生日快乐!” “礼物见面再给你。” 谈韵之大概也在等待这一刻,回复很快—— TYZ71:“真的??我竟然有礼物!!你要送什么给我,你吗??” 下面立刻跟了好几个桃心眼流口水的emoji。 徐方亭表情清淡,等反应过来,登时想笑骂他。 但看在生日份上,只能秋后算账。 亭:“不是什么大礼物,就很小的一件,不用太期望啦。” TYZ71起头带着促狭的笑意,一下子把她威胁上了。 “你给的我都要,我要的你给不给?” 她又使出装懵大法:“你要什么?” TYZ71:“抱你睡觉。” 徐方亭怀疑他窃听了闺蜜对话,不然怎么这般心有灵犀。她把几条语音重听一遍,发现每一条都带着低沉而短促的笑意,他简直在亢奋状态。 她拨了视频,接通那一刻,他泛红的脸色揭示了答案。 “谈韵之,你是不是喝酒啦?” TYZ71躺在床上,往镜头捏了捏手指:“和罗树戎喝了一点点。” 她无奈道:“小心被劫色。” “来劫我吧!”TYZ71好像敞开怀抱,手机给撂在一边,屏幕上人不见了,映出了天花板。 她摸摸自己的额头,轻轻一叹:“快点睡觉啦……” TYZ71喃喃:“要抱你睡……” 她莫名心酸,豁出去道:“抱吧抱吧。” “好……” 他含糊一句,再也没下文。 她等了好一会,可能人真的睡着了。她轻轻唤一声,再没得到回应;音量调至最大,手机凑到耳边,似乎也听不见他的声息,她只能挂断通话。 朋友圈入口显示数字红点,大概有人赞评了她刚发的动态—— 亭:「师大的异木棉又开了。」 配图是三只手在粉色花海里高举奶茶。 王一杭点赞,谈韵之前不久评论了她,下面恰好连续跟了好几个熟人。 TYZ71:「明年回去陪你看。[亲亲]」 宣宣:「楼上惊现男主角。↑」 熙程:「楼上惊现男主角。↑↑」 罗树戎:「楼上惊现男主角。↑↑↑」 一颗心暖和又酸胀,徐方亭怅然一笑,眨眼间点赞又多了一个:谈礼同。 第149章 谈韵之生日第二天正好周日,徐方亭跟谈礼同打了招呼,便过榕庭居看谈嘉秧。 谈家父女分工合作,工作日谈润琮管谈嘉秧,周末换谈礼同负责。谈嘉秧现在不用像以前一样需要把屎把尿帮洗澡,自理能力不用操心,只需大人不时敦促。 但这敦促也要了大人们半条命,谈嘉秧越长大越有自己的想法。 算上这次,徐方亭总共过来两趟,相当于给谈礼同放假。 她进门没发现女士鞋子,估计谈润琮又不在,如同前一次来一般。蔡阿姨曾经偷偷跟她说,这对父女经常不同桌吃饭,家里有一个没另一个,关系显而易见的僵。 谈礼同在茶台边休闲,努了努嘴,扬声唱道:“谈嘉秧,你小舅妈来咯。” “……” 徐方亭现在名副其实,倒比以前挂名时还不自在。 谈嘉秧拖鞋也不穿,像他舅舅一样光着脚,从沙发边跑过来。 “哎!你说错了!她是姨姨!” 谈礼同低头摆弄茶具:“你问她是不是舅妈?” 谈嘉秧指哪打哪:“你是舅妈吗?” 徐方亭垂眼看他:“你想我是吗?” “不是!”谈嘉秧干脆道,“你是我姨姨。” 她便笑道:“叫姨姨也可以吧。你怎么不穿袜子,脚冷不冷?” “不冷——” 谈礼同呵呵笑,也不看她们这边:“谈嘉秧,你舅舅要变成小姨夫咯。” 徐方亭:“……” 谈嘉秧置若罔闻,张嘴掰了掰上排一颗中切牙:“姨姨,你看,我的牙齿动了。” 他放开手还不断用舌头顶着。 “哎哟,”徐方亭感慨道,“终于要换牙齿了。” 上次住院还顺道看了口腔科,检查6岁多还没开始换牙的原因,结果一切正常,牙就是不长,只能慢慢煎熬。 谈礼同不以为意:“前两天就说松了,让去医院拔掉怎么也不肯。” 谈嘉秧一听医院便紧张、发怒:“我不要去医院!啊——!” 徐方亭洗了手,说:“我来看看,帮你拔掉,一下子就好了,可以不?” “啊——!不要!”谈嘉秧嬉笑着逃窜,待徐方亭逼近时还尖叫。 “旧牙齿被新牙齿顶出来,”徐方亭试图讲道理,“不拔掉的话,新牙齿就没有地方住了……” 谈嘉秧给她拉住,安静思索片刻,忽然又火山爆发:“啊——!不要!” “拔掉的话,”她还在努力,“就可以吃冰激凌,行吗?” 谈嘉秧不受忽悠,可怜巴巴地说:“我要吃冰激凌,但是我不想拔掉牙齿。” “不用管他啦,”谈礼同起身准备去打牌,“等他变成牙擦苏找不到女朋友,自己就知道后悔。” 徐方亭:“……” 谈嘉秧故作哀然:“姨姨,我可不可以吃冰激凌?” “不行,”徐方亭拉她上楼,“我们去看书吧。” 她跟他在一起主要就是针对性地看一些孤独症行为绘本,帮助矫正不好行为,不然就引导他回忆和复述在校生活。 但谈嘉秧长了心眼,严正拒绝跟牙齿相关的绘本,却时不时要顶一顶快松脱的牙齿,跟要做口香糖广告似的。 午饭时间来临,徐方亭的探望也进入尾声。 饭席上依然不见谈润琮,一问才知是跟迟雨浓呆一块。她身份是妈妈,实际跟上班族一样,按时上下班,身体力行拒绝加班。 钟点阿姨做了豉油鸡,谈嘉秧喜欢这道菜,经常一餐吃半只,然后米饭和蔬菜敷衍扒两口。 他已经不需要再用食物剪,直接一口啃在鸡腿上,满嘴满手的酱汁。他正咀嚼着,忽地五官皱在一起,泪眼巴巴吐出一小颗东西—— “骨头!”他烦躁地叫着。 徐方亭定睛一看,“骨头”还混着血,一嘴白肉变成了红肉。 她既惊又喜:“不是骨头,你牙齿掉了!” 谈嘉秧痛觉来袭,哇地嚎啕大哭,血流满口,狼狈不堪。 谈礼同顿了顿,放下筷子哎哟一声。 她又急又乐,赶忙让人到卫生间冲吐干净,含几口冰水——第一次被直接吞了下去——直到止血。 谈嘉秧哭花了脸,脑袋还灵醒着:“姨姨,我可以吃冰激凌了吗?” “你这小孩,”徐方亭用下巴示意冰箱,“自己选吧,只能拿一个哦。” 谈嘉秧拿到一小杯冰激凌,转头便忘记了他的豉油鸡,刮起一勺子蓝莓味冰激凌,送进了漏风的嘴巴。 从某个角度来看,谈礼同的放任不管给给予她不少自由,比如现在吃冰激凌不吃饭的行为,恐怕在别家是禁忌。 那颗牙齿虽有一些黄,但以谈嘉秧这种配合度来看,没有蛀牙已经阿弥陀佛。 谈礼同拈着洗干净的中切牙,自顾自道:“晚点我让工厂给加工一下,做成个什么小东西给他留着。” 等谈韵之变成TYZ61时,徐方亭除了拿下大二的奖学金,又开始捣鼓新的名堂。 缪老师、奚老师和辛老师她们三个打算扩大工作室的规模,准备注册机构,正在拉拢家长和几个做送教上门的星春天老同事入股。 祥景苑这边说是工作室,学费实际通过微信或支付宝转账,跟家教散活差不多,而且房子租期也快到了。 徐方亭和谈韵之的关系早就被谈嘉秧曝了光,缪老师还像钱熙程她们一样打趣两句。舅舅在国外,舅妈就成了代言人,因为缪老师跟妈妈或者外公都不算熟。 徐方亭听了她们的计划,算了几遍银行卡数字,蠢蠢欲动地打视频找谈韵之商量。 他人在国外,跟她不存在法律关系,一切当然只是她的个人行动。 她通常午饭后联系他,谈韵之半躺在床上,听完一叹:“创业初期很难熬……” 徐方亭认真地说:“现在缪老师她们每个人有三四个固定的学生,还没算上星春天老同事加盟后拉拢的,初期老师有口碑,生源应该也是稳定的。熬过前面6个月,申请成为残联定点机构,让学生能用上残联补贴,就不愁生源了。” 申请条件主要包括机构开业服务6个月以上,学生不少于10名,员工不少于10名,其中有资格证书的康复老师不少于70%,场地面积200平方以上,位于建筑的一到三层,等等。 现在除了场地和服务时间这两样条件,缪老师她们基本满足了。 “我记得星春天当初挂出来的介绍,”谈韵之蹙眉道,“老师都是大专毕业,连一个BCaBA也没有。专业化水平不高,发展前途受限。别的机构起码挂靠到一个业内大牛的名下,那就是无形口碑。比如星春天,老板的老公就是区妇幼的领导,直接把医院里的孩子介绍过来,师资力量再差也不愁生源。” “我知道我们老师的水平,”谈韵之摊开的是事实,徐方亭并非看不到,但也有自己的观点,“就像‘双米’那样BCBA遍地走,定位在中高端客户,缪老师她们应该只算中低端小作坊,可以让普通家庭的孩子能接受干预,老师有稳定的收入。可能还达不到星春天的规模,就是一个很小的机构,像‘星星点点’,就是靠家长口碑做起来的,常年排队排不上。” 谈韵之脱口而出:“你说像品牌和杂牌?” 不可否认他一针见血,但徐方亭莫名感到冒犯。 “你看我就算穿不起阿迪达斯,还是要穿衣服;衣服的牌子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性价比高。就像锦宴也没法和很多名号响亮的饭店比一样,但它确实有在盈利,养活了一批员工。” 她摆的虽也是事实,但从谈韵之的脸色来看,她也说错话了。 可她甚至没听说过谈家珠宝公司的名号,难道它就不能存在了吗? 谈韵之的确有生气的征兆,哪怕隔着手机,她们已经做了一年半的手机朋友,她能感觉出来。 “锦宴是有专业团队在运作,术业有专攻,老师教孩子可以,管理人员不一定在行。况且她们现在也请不起专业团队吧。” 她给他口中的事实打压,确实有些气馁:“可以慢慢摸索……” “姐姐,时间就是金钱,”谈韵之仿佛觉得有些可笑,“创业初期每个毛孔都在吸钱,房租、装修、工资、水电和办公用品等等各类开支就是一大笔费用,你投二三十万顶什么用。” 那声“姐姐”极为刺耳,仿佛讥讽她配不上年长的段位。徐方亭像跟弹簧似的,给他越压越强:“又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其他家长,众人拾柴火焰高。” “资金越分散,股东越多,越容易意见不合,”他当真笑出声,“再说你还是个学生,不是想保研吗。大三专业课那么紧,你拿什么精力去监督这笔钱,保证不会被浪费。好不容易存出点钱就想造光……” 徐方亭面现不善:“那是我的钱,又不是你的,亏也亏不到你身上。不带谈嘉秧我精力多的是。” 她的夸张说辞落在他耳朵里,便成了讽刺。 他也当仁不让:“是是是,摆脱谈嘉秧你是轻松了。” “你这话怎么说呢,”她显然不悦,“更早摆脱的人是你吧。” 一提起小孩,两人就像即将离婚的怨偶一样吵不停。 话题越来越歪,气氛越来越危险。 “是我是我,”谈韵之不耐道,“行了吧。” 她冷冷哼了声。 手机拿得久了,便像举着一面镜子跟自己吵架。 谁也不挂机,但谁也不说话。 “不想跟你吵。”谈韵之赌气道。 “那挂吧。”她脾气也不太好。 他挑眉:“又想拉黑我是不是?” 她瞪他:“我有那么无聊吗!” 激烈归激烈,跟以往吵架不同,这一次没人哭了,却恨不得对方快点哭着投降。 他哼哼两声,故作凶狠咬了咬下唇。 徐方亭不得不宣布停火:“都冷静下吧。” 他把不满都藏在冷酷里:“哦。” “正经跟你说投资,”她埋怨道,“你把我说得像没头没脑的败家仔一样。” “这不是担心你吗,”谈韵之确实无奈,“我好好给你分析利弊。” 徐方亭说:“你这叫不信任。” 他又是那副听见玩笑的表情:“还能扯到信任问题上,哪那么严重。” 她彻底恼火:“还说不是?” 谈韵之长长吁一口气,大概又想说“是是是”。 “你说的,都冷静下,行吧。挂了。” 她们的通话几乎都是她主动挂机,以致他突然颠倒角色,徐方亭便如遇逆贼,气道:“挂就挂。” 跟他比赛似的,她先戳下了红色键。 徐方亭握着手机站在阳台边,撅嘴发了会呆,撇着楼下院子里单纯的大学生,只有一个想法:情侣还是不要有工作交集,否则吵完架就想立刻分手。 第150章 次日感恩节放假,入了夜,谈韵之和罗树戎便猫在他家打游戏喝酒。 罗树戎习惯了沁南的“冬天”,这边个位数的气候让他很难受,死活不愿意出门。 两人打着打着,渐渐放下手柄,轻碰酒瓶纯聊天——主要是罗树戎听谈韵之倒苦水。 “这算什么难事啊,”罗树戎在沙发上盘腿,拍着膝盖说,“20万对你来说不就一个月的租金,造了就造了呗,又不是养不起她。你就跟她说,‘大胆干吧,搞砸了没关系,钱造光也没关系,我就是你的退路,老公养你!’” 中央空调暖气足,谈韵之在室内依然喜欢光脚,坐在沙发另一端,直接给他来一脚:“去你的!她要是肯心安理得拿我的钱,我们早就在一起了,哪用磨那么多年。” “嚯,”罗树戎已经变成“罗树红”,仰头又咕噜一口润喉,“我感觉小徐挺要强,没想到那么要强。” 不客气点就是刚愎自用。 当然他哥们的语气可能存在问题,学霸多少有些自傲。 谈韵之欠身将空瓶撴到小茶几,上面已经堆了小半桌的酒瓶。明天还要外出,他决定这是最后一瓶。 “我要真的那么跟她说,她一定会想:去你的吧谈韵之,就凭你这句话,我非要做成不可,”他不知不觉拗成她的口吻,十分模仿到了七八分,“老娘才不稀罕你养!” 罗树戎像大鹅似的呵呵笑不停,啤酒泡泡简直要从他的肚腩里扑出来。 谈韵之往沙发靠背上撑着脑袋:“最怕她要是打水漂,又不肯要我养,钻牛角尖自己生气,两个人都不好受。” “之之,”罗树戎费劲地往他挪近一点,倾身道,“有钱使不出,是不是感觉自己挺没用?” “有点,”谈韵之认真揣摩,后知后觉品出他的揶揄,登时佯怒道,“滚!老子怎么可能没用,老子浑身上下里外都能用。” “你当自己是二师兄呢,”罗树戎笑道,“还浑身都是宝。” “……” 谈韵之长腿又要踹过去,罗树戎哈哈笑着避开,说:“看不出来你喜欢这一口。” 酒精熏脑,谈韵之今晚话格外多,也格外真。 “你知道野外的狮子为什么比动物园里的凶猛么,”他说,脑袋里浮现他们学校的校宠,“就是有天敌盯着,一刻不敢放松,动物园里的没有威胁,多懒啊,天天就躺地上晒太阳等投喂,就跟我爸一样。” 罗树戎不知不觉在他的认真里沉静下来,想了想说:“小徐怎么成天敌了?” “不是天敌,”他托脑袋的指尖动了动,“是势均力敌。我都想过,如果高中时候认识她,说不定早给她猎杀,一股劲就考北大去了。” 罗树戎的笑容仿佛镶进五官,即使小幅度的笑意也能呈现超倍量的热情。 “说得像小徐提个小皮鞭时不时抽打你一下,之之,”他像唐僧喊悟空似的,“说句实在话,以你条件早实现财富自由了,再捎上她也不成问题,有必要那么卷吗?” “唉,”谈韵之支起一边膝盖,手掌不由轻拍,整个人斜在沙发上,“小皮鞭,你说得对。” “滴蜡要吗?” “滚……” 话题倏然刹住,罗树戎喝光剩下的酒,沉默与困顿相伴,谈韵之忽然来了睡意。 “我只是不想变成我爸。”他续上话题道。 罗树戎不方便深入他的家事,只能泛泛道:“你们家老谈那叫中庸之道,咸鱼躺赢。——你要拦不住她,就给她铺路呗,能帮则帮,给她降低风险。” 谈韵之望着茶几上的棕色酒瓶,眨眼间似乎多出一倍。 他无声一叹,缓缓摸出手机瞄了一眼,离午夜还有一小段时间:“我给她发个消息。” 徐方亭当然没有感恩节假期,早上第三第四节 没课,饭吃得早,收到谈韵之消息时已回到宿舍。 TYZ60:「[转账520]」 亭:? TYZ60:「还好没拉黑我。」 亭:「哼。」 谈韵之隔了一会发来视频请求,背景还是床头,只有脸颊泛着异样的红。 她不禁道:“你又喝酒了?” “一点点。”他勉强的笑容也只有一点点的。 “……” 只要不提前一通聊天的内容,她们就不会吵架,可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谈韵之先打破沉默:“你要投就投吧,反正你连大专学历也没有,当不了法人,最多就是股东。” 徐方亭默然以对。 残联定点机构的申请里面的确有法人或负责人的学历要求,起码大专以上,她还是本科在读,什么证也没有。 “你为什么突然想通了?” “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能有什么办法,”他继续说,“但我能有三点要求吗?” 她简短吐出一个字:“说。” 谈韵之异常清醒道:“不能影响学习,不能卖掉或者抵押房产,不能拆东墙补西墙借钱。” 她喜不自禁,却撅嘴道:“这还用你说!” 他佯装摆脸:“哼!快点收红包。” “你说的,不能拆东墙补西墙借钱。” “利是,”谈韵之说,“顺顺利利。” 徐方亭想了想,便应过:“好。” 谈韵之半开玩笑道:“亏了也没关系,我养你啊!” 徐方亭愣怔片刻,由冷淡转为严肃:“哦,为了减轻你的‘负担’,我非得好好干不可。” 他无奈嗤笑,捏着鼻梁夸张笑着呻.吟:“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多了一个半专业人士——他还没毕业——的支持,她登时心情大好:“你有空帮我想个机构名吧。” “这还用想,”谈韵之说,“彩虹亭。” “彩虹亭……”她不由喃喃,抛弃孤独症“星”字派的风格,亭有遮雨之功,彩虹有希望之意,两者相得益彰,搭配起来分外温情而充满希冀。 她笑着收下他的利是,用另一名头把520发回给他:“彩虹亭差不多了,给你稿费。还是你聪明。” 谈韵之登时给她哄得飘飘然,勉为其难收回了自己的520。 为了避免纷争,徐方亭这回诚恳道:“谈韵之,你看我现在已经大三了——” 他直接白了她一眼,仿佛在说:你也知道你现在是大三。 她不加理会,继续说:“我再修第二学位的管理学已经来不及了。” 谈韵之插话道:“你眼前就有一个学管理的,懂不懂近水楼台?” 徐方亭有求于人,只能咽下他那自傲的语气:“所以啊,以后我可不可以向你咨询专业问题,付费的那种?” 他往支起的膝盖上搭肘支颐,故作冷淡道:“哦,我很贵的。” 她把冷淡误会成了正经,在阳台上来回踱步,着急起来便忘记还没100%实现的情侣身份:“熟人没有优惠吗?” 谈韵之忽然改口:“我不要你钱。” 在管理方面,徐方亭实在是小白,谈韵之确实是唯一一个可信任的专业人士,她便这么轻巧给拿捏上了。 “白白占用你时间,那怎么行……” “我要你。” 他眼里含笑,又懒懒托着下巴,揶揄意味达到了极限。 “谈韵之!”她停步,微愠地瞪着摄像头,“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我一直挺正经,”他悠悠道,“你总当我不正经。” 离开剑拔弩张的创业主题,气氛逐渐松快,甚至向着不可描述的暧昧发展。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说:“我又不是东西,要什么要。” 谈韵之明明白白笑了下,仿佛给她逗开怀似的:“正好,我也不是东西。” 她醒悟过来,不住顿脚,笑骂一声:“谈韵之!” “行吗?”他的笑容放大了那份揶揄与自得。 徐方亭脸上感染了笑容,脑袋里还保有理智:“淘宝能到你那边吗,我送一个给你。” “去你的!”这下谈韵之无法淡定,想拼命将那东西赶出脑袋似的,“我才不要你的电动挡。” 只见她戏谑中掺了点羞赧,仓促扫了眼镜头外。若是谈嘉秧再小几岁,谈韵之一定让他替自己亲亲她,但是已经上一年级的学生,不能随便这么干了。要是谈嘉秧哪天稀里糊涂亲别的女生,估计给别人家长教训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种“出格”的举动,还是留着他以后亲自来吧。 “女朋友,加油!” 简短的五个字将她拉回神,徐方亭看着屏幕是的他,脸上不是狂热的支持,而是一种理智的平和。 但对她,对他,都已难能可贵。 一声“谢谢”显得太过疏离,她第一次学着他的样子,往镜头亲了一口,只是绷着唇,像简单印了印,也没有发出类似“唔啊”的声音。 屏幕开始乱颤,谈韵之摔碎前头的矜持,狂喜道:“那我要这个,见面我要这个,行不行?好小徐。” 氛围已经截然不同,两颗心之间除了亲昵与暧昧,再无其他杂质。 徐方亭受不住他的癫狂,嗔然道:“你快睡觉去啦!” “嗯,我这就睡,”他果真躺下,侧卧枕肘看着手机,“小徐,我们一起睡。” 他到底主动求和,又答应帮忙,她便把他当大只谈嘉秧,耐心哄道:“行吧,安啦,我也午休了。” 第151章 创立机构的想法徐方亭和缪老师她们一拍即合,但涉及资金和权限却好事多磨,最先确定下来的只有“彩虹亭特殊儿童康复中心”这个名字。 谈韵之挑了教材让她恶补《公司法》《合同法》和《劳动法》,像她还有学业在身,不如缪老师她们全职能投入大块时间,建议走财务投资模式,俗称她出钱,她们出力,大决策参与表态,日常事务她力所能及能帮则帮,其他自有正业的家长也是类似模式。 创立一个孤独症干预机构,本质跟普通教辅机构没区别,但形式上确有诸多忌讳。 彩虹亭不可能像金贝贝早教中心一样,让销售到人流量多的地方发传单搞活动拉生源,一般也不可能把巨幅广告打在商场外头,甚至广告上看不到孤独症的字眼。 这些康复机构就像它们的孩子一样,潜伏在人群里,试图低调,试图普通,试图寻找一席立足之地。 她们计划年前完成选址和装修,寒假散味,新学期即可招生。 资金逐步到位,徐方亭投了20万,跟三位老师持平,蓉蓉和罗应家长跟另外两位星春天前老师一样各出5万,缪老师三人作为团队核心,便在乱中有序中开展各项事务。 彩虹亭属于民办非营利机构,负责人由相对稳重的奚老师担任。 场地选在祥景苑附近的金太阳培训城,环境比当初星春天那一层稍好,却远比不过地处繁华商厦的金贝贝这一类早教机构。面积也只有400㎡左右,大约星春天的1/4,准备设置个训教室11间,感统大教室1间,集体课教室1间。同层还有搏击俱乐部、少儿舞蹈团、琴行、美术基地等等,彩虹亭在一个书法班的对面。 徐方亭以为100万是巨款,参与其中才发现,果如谈韵之所说“每一个毛孔都在吸钱”。 谈韵之介绍了家里一些可信任的财务和装修资源,确实缓解了彩虹亭无头苍蝇般的乱象。 徐方亭所读专业成了完美的盾牌,特殊教育专业的人创办康复机构再自然不过,这些谈家相关人员自然不会联想到谈嘉秧身上。 元旦三天假期,装修只能进行一些噪音小的项目,进度基本拉停。 徐方亭在学校附近订了一晚宾馆,喊徐燕萍从工地过来玩。谈韵之本来让她们回颐光春城,但徐燕萍只愿意呆一晚,她便懒得回去收拾。 她把最后一版围巾也带到宾馆,准备让徐燕萍这个熟练工指导一下。 徐燕萍头一次听说她投了那么多钱,穷人经不起风险,不由大惊失色:“一下子就用去20万,怎么现在才跟我说,小谈知道吗?” “知道。”徐方亭说。 母女俩面对面分坐两张床边,没有靠背,直直坐久了有些不适。 “小谈怎么说?”徐燕萍脸色稍霁,“他学这个专业的,有没有帮你把把关?” “他给了很多建议,”她还是决定挪到床头靠着,“还介绍了不少关系。” “他没有反对啊?”徐燕萍还是难掩忧愁,毕竟她先夫付出一条生命,也才赔偿20万。 “没什么好反对的……”应该说反对没成功。 “我也不懂你们开公司这些,”徐燕萍哀叹,“我觉得学生还是好好读书。” “不会影响学习的,”她强调,她可答应过他,“妈,其实我总感觉,这20多万来得太快了,好像不是自己的钱,不花出去我心不安。” 这里面总蕴涵谈韵之一部分施与,并不完全是劳务所得。 徐燕萍手背窝进另一边掌心,习惯性仰头望天长叹,却发现只能对着天花板。 “我拿着那20万也觉得不自在,你说我穷了大半辈子,天上突然掉大饼,不愁吃喝了,我总感觉老天要收走我的一些什么——” “妈——”徐方亭打断她,“你想这种不吉利的事干什么,你看像谈韵之一个月躺着什么都不干,也能有20万,人家可没想着要付出什么代价。” “那不同,”徐燕萍说,“说不定人家投胎的时候非常努力呢。” “那么玄学……”她拉过装围巾的袋子,“你以前织毛衣不是很厉害吗,你看看我这怎么样?” “以前那是以前,现在成衣那么多,谁还会自己织啊,”徐燕萍目光却是跟过来,欠身摸一摸,展一展,“哎哟,羊毛啊,这料子好,针法也还可以。织的这是围巾吗?沁南的冬天也用不上啊。” “妈,”徐方亭下意识缓一口气,说出打了几遍的腹稿,“我寒假不回仙姬坡了,谈韵之叫我去他那边。” “嗯?他回来了?”徐燕萍还未察觉异常,“现在在哪工作了?” 徐方亭说:“还在美国。” 徐燕萍坐直了盯着她:“你要去美国找他?” “对,”她不自觉握着围巾和毛衣针,“机票已经买好了,21号走。” 徐燕萍挪开膝盖,侧过身冷笑道:“你机票都买好了,还跟我说干什么呢。” “我这不是……”她再次意识到臭脾气跟母亲越来越相似,很少能温柔,“告诉你一声,让你知道我去处。” “他怎么不回来?”徐燕萍梗着脖子说,“让你一个人跑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语言还不怎么通……” “他们放假跟我们不同,没有时间啊,”徐方亭急切解释道,“你就当我过去旅游,寒假结束就回来了。” “人家把你卖在那边都没人知道!”徐燕萍往严重里说,“我觉得,女孩子家最好还是不要那么主动,人家容易看轻你,懂吗?男的都那样……” “他夏天那会也回来看我了啊……” “人家那是看小孩,是看你吗?”徐燕萍依旧一脸拒斥,“你自己想想。” “那你也跟韩叔回过湖南老家,我去美国看一下他怎么就不行?” 她无可辩驳,只能反击,下意识捶一下双手,没料到握着毛衣针,竟把围巾撸了出来,手忙脚乱捞回,却跟拉纸巾筒一样,拉脱了好几行毛线。 她急红了眼,双手把所有东西铲回来。她从未试过脱针,毛线又是她能做到最细的一号,孔眼密密麻麻,上下两行几乎重合。 她憋着嘴,低头一针一针地把线孔挑回来,有时不小心漏了一针,有时撑开围巾的力气太大,又松脱一行。 徐方亭烦不胜烦,几欲掉泪。 徐燕萍看了她好一会,伸过手:“拿来,我帮你挑,你这样子要挑到什么时候?” “你眼睛还看得清吗?”徐方亭犹豫着捧给她,徐燕萍27岁生的她,今年也50了。 徐燕萍冷笑道:“盐花撒锅里我还能看得清呢,小看我。” 东西搬到台灯底下,徐燕萍补救返工的效率果然比她高,全部穿好针,还就着她的花样织了两行。 “这不就行了吗?” 气氛有所缓解,若不是刚才争论,徐方亭还想恭维她两句,但现在沉默便是她的倔强。 徐燕萍便只能打破沉默,没话找话道:“这织了给他的?” “是啊,”徐方亭说,“我在这边又用不上。” 徐燕萍抬起毛衣针端详,藏蓝底色上,一端还织了黄色的“——ZZ——”,手艺跟她的一脉相承,线头隐藏,宛如机打。 “怎么不见你给我织一条?” 徐方亭愣了一下:“我给你买羽绒服了呀,还给那谁也买了。” 徐燕萍干巴巴一笑,把东西还给她。 徐方亭默默继续织了一会,再往这一端织一条黄线和一只小猫头便大功告成。 徐燕萍默默观摩一阵,回去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布满折痕的塑封袋,里面是好几个牛皮纸小方包,跟旧式药片纸包一样。 “吃什么药?”徐方亭偶然抬头便捕捉到这一幕。 徐燕萍掏出一包放到她的床边桌上:“仙姬坡的细土,出外面水土不服就开一包煮了吃,煮水喝也行,放粥里也行。” 徐方亭忘记挑针压线,僵住双手看了一眼:“土还能吃啊?” “这是土方子,你懂不懂,”徐燕萍认真道,“以前我去湖南打工,你外婆都给我装一包,吃了就不会想家想到难受了。” 徐方亭小心放下围巾,取过来打开端详一阵:牛皮纸上的东西的确细腻如粉,打一个喷嚏都能吹散,若不是事先知道是土,恐怕她以为是药材粉。 “这哪里的土磨的啊?”她反正看不出有仙姬坡的印记,便按照牛皮纸折痕包严实,“会不会有童子尿?” “哎,你这人!叫你拿好就拿好,东问西问的,”徐燕萍训人的口吻绷不住,竟漏出一抹着急的笑容,半怒道,“反正受苦你就懂自己回来了,我管不了你。” 徐方亭笑着收下,看时间差不多,便问谈韵之带土能不能过安检,得到反馈是网上有人给带进过小黑屋。 TYZ20:「有我在不至于水土不服,我们那么熟。」 她没到过那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他的熟人定律管不管用。 亭:「我能不能把你微信推给我妈?万一她联系不上我,可以找你什么的。」 TYZ20:「你推给我,我加她。」 徐方亭便照做:“妈,谈韵之加你,通过一下。” 不一会,徐燕萍便举着手机,语调微变:“阿姨你好,我是小谈。——呵呵。” “你还念出来……”她也捧着自己的手机,哭笑不得扫了她一眼。 徐燕萍捏着手机尾巴凑近嘴边:“小谈你好,吃饭了吗?” 消息送出,徐燕萍马后炮地哎哟一声:“他跟我们时间不同吧。” “嗯,”徐方亭放下刚发了“晚安”的手机,重新拾起围巾收尾,“他那快0点了。” 徐燕萍再度哎哟:“那么晚还没睡,出国读书那么辛苦啊。” 徐方亭垂眼工作,抽空说:“他们那还有24小时图书馆。” 徐燕萍的手机外放音量大,语音消息很快广播出来,谈韵之的声音认真也略为绷紧—— “晚饭吃过了阿姨,我现在准备睡觉。” 徐燕萍不知不觉正经道:“好,那你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你了,改天有空再聊。” 徐燕萍放下手机研究一会,最终还是递过来给她:“你帮我搞个备注,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 徐方亭的围巾工程跟着彩虹亭一起竣工,她考完最后几门课,便拉着行李箱出发。 钱熙程已经没有家的概念,寒假依旧留在学校,只不过今年少了她,一个人有些孤单。她便把她送到机场。 徐方亭莫名感觉到一种流动与传递:以前她送谈韵之了来机场,他飞走了,她留下看飞机;现在轮到她上飞机,钱熙程留在地面看她;也许哪一天,钱熙程也能坐上她的位子。 早上8点航班,徐方亭登机后,给他发关机前最后一条消息。 TYZ1:「好,等你。[亲亲]」 他还发来一串激动的表情。 明天TYZ1将会变成熟悉的TYZ,她会看到也许有些陌生的他,新奇的飞机环境加剧了她的兴奋,徐方亭甚至打了一个寒战。 她系上安全带,飞机开始滑行,广播温柔地提醒起飞过程中耳朵会有一些不舒服,这属于正常现象。 她感觉到了倾斜,耳膜果然不好受,听力似乎丧失一瞬,心脏给掏了一下,庆幸白天又靠窗,她的第一次穿云充满了刺激与惊喜。 飞机逐渐平稳,云层松厚,恍如还没弹成功的棉花被。广播提醒可以解开安全带,徐方亭拘束地照做。 谈韵之给她订的商务舱,位置宽大,隐私性相对良好。 她看到了一双未拆封的一次性拖鞋,但从来没有在公共交通上脱过鞋,当下便没动。 她曾经好奇谈韵之的十几个小时怎样度过,如今轮到她亲身实验,好像跟在宿舍里面宅着没有多大区别。 只是周围的“室友”多了些外国面孔,不断提醒她的目的地,她伶仃中便有些不安。 她看书、看剧、听歌,空姐专业的服务多少宽抚了她。 当看到旁边的人换上拖鞋休息,徐方亭如得准许,跟着换上,那份小心翼翼像第一次去谈韵之家里。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徐方亭直觉应该到了夜晚,可当她再次经受耳鸣时,窗外还是大白天。 她已经到达另一个时区了! 飞机在地面滑行,徐方亭回过神,打开随身WiFi,里面早插好谈韵之给她备的卡。 她用上本地流量,迫不及待打开微信,关闭时所停留的朋友圈页面刷新了一下,加载到新动态—— TYZonline:「紧张。」 配图是一张手抖的机场出口图。 下面早积了一些赞:王一杭、谈礼同、迟雨浓,甚至还有徐燕萍。 罗树戎:「之之加油。[呲牙]」 经历长途飞行,她的紧张本已给疲累抚平,此刻却又突然拱了火。 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哆嗦。 徐方亭穿上准备好的厚羽绒服下飞机,拿到行李箱,顺利过了海关,然后找到出口。 各种肤色与身材的人群里,她一眼便看见了小半年没见的那个人。 脸是熟悉的,整个人有些陌生:从表象到身份,这个人从小东家、老朋友、假前夫,变成她交往了111天的男朋友。 一大束白色满天星簇拥的香槟同他一起online,不知道人和鲜花哪个更加娇羞。 他大步向她走来,她也加快步伐,越走近越心动,尴尬在距离最短的那一刻冒头,挤走了情侣间该有的亲昵。 那一大束花,好像挡住了不顾一切的拥抱,她先接过,在满是模糊外语的环境,下意识说了一声“谢谢”。 “还谢什么……” 谈韵之一手拉过她的行李箱,从身侧单手揽住她。 淡淡的花香含裹了魔力,提醒她愚蠢的错误,令她再度惋惜浪费的两年。她鼻尖酸涩,眼眶发红,垂眼不好意思让他看见。当不得抬头看路时,乍然撞到他相似的神情时,她又觉得掩饰太过可笑。 两人狼狈地相视一笑,他低头吻了她的发顶,她便挤出手从后腰揽住他。 “坐飞机累不累?”他笑着问。 她好像不会说话了,只摇了摇头。 越逼近航站楼出口越冻人,气温再次强调了异乡,这是她一个南方人从未领受过的冰凉。 “等下——”谈韵之忽然止步,掏出手机调出自拍模式,举到她们面前,“拍一张,给阿姨报平安。” 徐方亭便说:“刚落地时候我跟她说过了。” “我说又不一样。” 谈韵之找好角度,屏幕里映出两份脸红,她感觉腰间的手紧了一些,便顺势往他怀里靠了靠。 手机定格第一张情侣间的合照,不算亲密无间,甚至有些不自然,却是难能可贵的初次尝试。 谈韵之把原图发给徐燕萍,发语音说:“阿姨,我接到她了,现在准备往家里去。” “谈韵之——” 徐方亭仰头看见美少年般的下颌,不由走了下神。当目光不经意碰上,她的疑问反射性退缩,她花了一会才正视两人的关系。 “这里可以随便上谷歌了吧?” “当然。”他收起手机说。 她不清楚自己蹙眉还是在笑:“那、香槟玫瑰的花语是什么?” “……”谈韵之目视前方,可那边并无什么特别。 “嗯?”她轻轻揪着他后腰的衣服摇了摇。 谈韵之揽紧她,并没有深情而镇定地注视她、表白,他只是闪烁一笑,吐出两个轻盈而珍贵的音节—— “爱你。” 第152章 从机场回住处还需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谈韵之问她需不需要睡一会,徐方亭从窗外转回头笑着说不用。 她又出现孟蝶描述那种产后缺觉却清醒的状态,继续打量外面不同以往的天际线。 谈韵之带她在住所附近吃了中餐,然后才上去。过了下厨的新鲜期,他一个人经常不开火,最多早餐煎个鸡蛋。 一切似乎跟在沁南出外面转了一圈并无不同,只有乡音少了,气温低了,建筑和路人都是另一种风格。 当视频里熟悉的家居环境在门后出现,徐方亭进入只有两个人的小世界,屋外的陌生不复存在,他就是安定感的具象。 她见到了比视频里更多的东西,书桌上的白底蓝猫杯,她复读时候送的,从来没在颐光春城或榕庭居见过,原来给带到这边来了。 还有一只旋转木马式样的玻璃罐,里面塞满了千纸鹤和星星。她下意识觉得是哪个女生送的,但这个年纪似乎不会再执着如此文艺的表达,直到看到旁边彩色的方形纸和带状纸——大概是他自个儿解压的习惯。 当然,最醒目和令她惊讶的是那只堆了好些烟头的烟灰缸。 谈韵之察觉到她的焦点,越过她走进卧室取走:“忘记倒了。” 他把烟头磕进垃圾桶,往厨台水池冲净烟灰缸,原处是不能再放,便随手搁在旁边晾干。 徐方亭讶然道:“你还抽烟?” 他抽了纸巾擦手:“你不喜欢我就不抽。” “谁管你。”她嘀咕着,一时不知道该整理行李箱,还是先坐下。这里虽不陌生,到底不是自己家,而这个男朋友也不算熟悉。她还没摆脱客人的拘束感。 她措不及防给他从后头箍住腰,脸颊蹭上他的,耳旁声音异常亲昵—— “你不管谁管。” 隔着羽绒服,拥抱本来显得疏离而笨拙,她的心跳却没给衣服“防护”到位,不争气地乱蹦起来。 室内空调温度上来,她的燥火又蹿高几分,她僵硬地挣扎一下:“好像有点热。” “嗯,忘记脱衣服了。” “……” 谈韵之当下松开她,脱下外套挂门口衣帽架上,徐方亭也照做,两人的外套挨在一起,像肩并肩相依似的。 下一刻,她刚转身,便给一声“抱一下”迎进怀抱。 她只穿了毛衣,比刚才轻盈,更敏锐地感知到他,感知到一种异己的、属于成年男人的气息和律动。 她磕在他的肩头,跟他交换了彼此心跳的掌控权,刹那间明白宣洁描述的“心跳都能捶到你身上”。 她感觉他可能要吻她了。 或说她希望如此。 但她的身体还有更重要的使命,第一个不同意:她打了一个哈欠。 谈韵之噗嗤笑了。 “你要不要睡一会?” “不是要倒时差吗?” 徐方亭对此毫无经验。 “现在也可以是午休时间,”他松开了她,“你先睡一会,吃晚饭了我叫你。硬扛着也不行。” 徐方亭便用他准备好的牙刷和毛巾洗漱,放倒行李箱打开时,恍然想起他的礼物。 “给——”她把好生保护的小纸盒挖出来,“迟到的生日礼物。” “还真有!”谈韵之双手接过,“我现在能打开吗?” “嗯。” 他三两下掀开盒子,黄色的“——ZZ——”先映进眼帘。 “我名字?” “嗯。” 她趣味地打量他,那兴奋劲简直跟谈嘉秧当初拿到绿色巴士差不多。 “你叫一下?”他不怀好意地抬头,“整天连名带姓地叫,跟点名一样。” 她冷哼一声:“我去睡觉。” “站住!”他又从后头逮住她,双手在她眼底下拆礼物,“看完礼物再走。” “你看就看,还偏要抱我。” “我不抱我女朋友我抱谁。” 她佯装挣扎,反而给箍得更紧:“谁是你女朋友,你问过我了吗?” 他答应的当面表白还没兑现,若在以前他早给她的姿态冷却了,现在人在怀里,好像能读懂了哪些是正话反说的撒娇。 “你睡觉吧,让我酝酿一下。” 谈韵之抖开这块神秘的“ZZ”,发现是一条围巾,另一头还印着一只小猫头。 这下他不得不松开她试戴,生疏地往脖子绕了两圈,挪到她眼前,往胸口抚平两端的图案。 “是不是很帅,我女朋友送的围巾。” 徐方亭耳根子都给他叫软了,含笑帮他系了一个简单的结:“好像是这样戴。” “谢谢。”他诚挚地说,就像她收到他的花束一样。 “实在不知道要送你什么好,”徐方亭不禁从上到下打量他,以前只知他好看,如今英俊叠加上熟稔,她仿佛拥有了他,“想着这边冷你可能会用到,就织了一条——” “你自己织的?”他既惊又喜,“小徐,你还会织围巾!还有什么你不会的,这你给我织的围巾?!” 徐方亭感觉到他的激狂无序,刚想说什么,还没反应过来便双脚离地,给他抱着甩了一圈,也不知笑的还是吓的,眼角溢出了泪花。 “吓到我……啊——!” 话音刚落,她又飞了一圈,飞机离地时的晕乎重新归位,却与之前截然不同,她是欢喜与期盼的。 她眉目含笑望着他,可也没看太久,他熊抱了她一下。 “好了,”她轻轻推开,“我先睡一会,你、好好酝酿。” 谈韵之装没听见,低头欣然理了理属于自己的围巾。 徐方亭往行李箱找了睡衣顺便洗头冲凉,吹头时险些闭眼,出了浴室忽地精神几分。 “我进里面睡?”她指着卧室问沙发上看Mac的人。 “睡吧。”他往键盘敲了一个键,才抬头道。 “你平常睡觉用关门吗?”她怕不通风之类。 谈韵之倚上靠背,支颐看着她,忽然换上戏谑的口吻:“你最好还是关一下,免得——”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转头折进卧室。 被子轻薄暖和,残留的气息时刻强调着被窝主人的存在,他好像就躺在身旁,搂着她,所以才会这般温暖。 她闭着眼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扬声道:“谈韵之,一会我要是没醒,你进来叫醒我。” “要是我进去跟你一块睡着了呢。” 他故意的,甚至恶意的。她的瞌睡虫给吓跑了几条。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没有再理会他。 天气阴沉,据说半夜会下雪,关着窗帘徐方亭不知道睡到几点,半梦半醒中听见有人叫她,双脚抽搐一下,挣扎着醒了。 室内似乎比闭眼时暗了许多。 “肚子饿了吗?”坐在床边的人问。 她朦朦胧胧反应过来,这不是在沁南,不是在宿舍,而是谈韵之的被窝。 “我想喝水。”开空调容易干燥,她早已喉咙生火。 “你等着,我给你拿。” 不一会,谈韵之端了一杯水进来,像伺候病号似的看着她喝下。 徐方亭霎时清醒:这是谈韵之,不是徐燕萍或钱熙程,以前只有她们纵容她几分。 他接过空杯,又问了一遍肚子饿了没,要出去吃还是叫外卖。 她还不想离开被窝,说:“我再躺一下,外卖来了再叫我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谈韵之握着杯子起身,笑道,“我是怕你今晚睡不着。” 徐方亭再躺下,没到晚休时间已经睡不着了。 她的脑袋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原来当谈嘉秧真的很幸福,时刻能有人伺候。 尤其当这个人是谈韵之。 谈韵之怕她不习惯,依然叫了中餐,两人吃好处理掉垃圾,天色已晚,不方便再出门,便决定看一部电影。 徐方亭习惯坐在偏离最佳观影位的地方,谈韵之自然往沙发中间一坐,展开一边胳膊:“过来,坐那么远看得清么?” 客厅用的是投影仪,顶灯一关,黑暗稀释了陌生感,她搂着抱枕挪到他身旁,肩膀便给紧紧揽住。 墙壁投映的是动画片,老少咸宜,安全不尴尬,跟她们在颐光春城第一次那时一般。虽不是什么“光屁股”片子,两人第一次紧紧相依,不由心猿意马。 徐方亭不敢看他的脸,而是悄悄试着枕上他的肩窝,不得不说高度差过于完美,她便赖着不走了。 谈韵之不知清嗓子还是笑了声,脸颊不由摩擦她的发顶。 这很危险。 她便分散注意力,趁着剧情不紧张时小声问:“你说谈嘉秧什么时候可以一起进电影院呢?” 她总担心他会坐不住,半途而退还好,最怕大哭大闹,影响别人。 “现在应该可以试试,”谈韵之平和跟随话题,“等我暑假回去带他去看看。” 从寒假突然跳至暑假,其间横着一段不能相见的时间,何况未来还会迎来长达起码三年的异地相隔。 徐方亭莫名低落,跟片子的节奏偏了轨,再也跟不上,不住轻轻一叹。 谈韵之听着这声有违氛围的叹息,侧头紧了紧她的肩头:“叹什么气?” 她坐直了身,借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注视他,黑暗给予了倾诉的勇气和空间,她满腔心事便撞开了牙关:“谈韵之,我之前跟你说过想保研。” 他顺手静了音,侧身一肘搭上靠背回视她:“有目标学校了吗?” “我想试试北师大和华东师大,”徐方亭得一鼓作气说出来,“开学我会联系一下导师。” 光线骤然转暗,没能遮住他的失落与讶然。她甚至没用可能的语气,只是一个安排妥当后的周知。 他低头,两边手转玩着扁扁的遥控器。 “你应该还是回沁南工作的吧,如果以后我在外地,隔了大半个中国,你觉得,”她望着他两个发旋出神,“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能!”他豁然抬眼,急红了眼道,“这么多年也这样过来了。” 她抿着嘴点点头,也分不清是说知道了,还是说好,总之不能轻易开口,怕泄露变调的嗓音。 他问:“还读博吗?” 她说:“到时再看。” 谈韵之罕见骂了一句,像忍耐剧痛:“异地那么久,我总觉得一定是要惩罚我当年没有好好珍惜天天在一起的那两年。” 徐方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分离昭示着不明朗的未来,两人却没有因此更加坚定,而是迷惘纠结着不舍,深爱掺杂了苦涩。 “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他调整一下呼吸,认真道,“你之前不是疑惑我为什么突然能说动我姐回国吗,其实,我是跟她做了交易。” 徐方亭愣愣盯着他,交易听起来便跟自由无缘,令人心生畏惧,像她和他的那次一样。 “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她并不是太想要谈嘉秧,传统那些约束对她来说都是狗屁,”谈韵之口吻激烈,“她回国的条件是只肯待到我毕业回去,以后谈嘉秧就是我的责任,要跟我一起生活了。” 她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做何种反应。一来这似乎是一直以来的事实,二来这明明又是刚被强化的誓词。 他哀然自嘲道:“小徐,以后我就是一个离异带娃的男人,大概率不会再要自己的孩子。你还愿意接受我吗?” 徐方亭想嘲笑无可奈何的命运,嘴巴一瘪却差点泫然:“这么多年不都是我们三个一起过来的吗。” 谈韵之望着她,眼里涌动着相似的情绪。两个人明明只有二十岁出头,却给一个孩子折腾得饱经半世风霜。 “过来,”他声音沉哑,稍向她倾身,敞开了怀抱,“抱抱。” 徐方亭撒开抱枕,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里,借他的胸膛挡住滚滚泪意。 陌生消弭在真挚的拥抱里,她和他并蒂相依,难舍难离,这一刻无关乎风花雪月,只在乎这一路来至深至切的呵护与感激。 第153章 徐方亭和谈韵之分开时,片子已然静默地走过大半,再也续不上。 离他日常休息时间还差一段,她更是精神奕奕,便答应他玩游戏的提议。 无论是打工还是上学,徐方亭那根弦一直紧绷,时间几乎排满,很少有大片娱乐的时间。游戏更是没玩过,她觉得浪费时间,宁愿多看一部片子。 所以谈韵之给她挑最简单的单机赛车游戏。 他依然圈着她,只不过这回手从腰边穿出,手把手教她手柄各个按键的功能。 等她接掌手柄,谈韵之除了抽回胳膊,便只有三个“落手点”可以选择:一,她的肚子;二,她盘腿的膝头;三,旁边的沙发。 他选了中间的位置,摸沙发扶手似的,轻轻罩了一下她的膝盖。 徐方亭第一次用手柄替代方向盘开车,脑袋转不过弯,时而撞上护栏,时而飞出路肩。她跟着虚拟碰撞一惊一乍,不时抽搐似的撅起手柄,整个人往上拔了拔。 谈韵之用下巴定住她肩膀,笑道:“你按手柄就行了,不用抬起来。” “我控制不住啊……”她入神地道。 以前在颐光春城,他跟谈嘉秧玩过这个游戏,谈嘉秧也只会开直路,频频撞车,然后着急尖叫。他都会耐心帮倒出来,以至他工作日回校上学,谈嘉秧还吵着她陪玩,可是她连机子也不会开,他们在玩的时候,她还忙着家务。 徐方亭继续玩游戏,谈韵之好像在玩……她。 他没到处乱动,就无意识般抚摸她的膝盖,隔着一层家居裤,她有些痒。 她不好抖开他,侧头差点亲上他的脸颊,两个人都愣了一愣,她先破局道:“我要喝水。” 谈韵之便松开她:“我给你拿。” “啊?”她迷惘道,“我是说我自己拿……” 他起身便走向开放式厨房,她也站起来松松双腿。 徐方亭暂停接过温水喝了,往茶几上放了水杯,顺势给他拉一下臂弯。 “坐这,”谈韵之拍着大腿说,“我抱着你玩。” 徐方亭不知道其他情侣怎样一层一层突破亲密关系,见他在小心试探,便先顺从他的节奏。 她抱坐过谈嘉秧和宣洁,成年后被人抱坐还是头一回。真正坐他腿上时,她跟第一次坐马桶一样,微妙地绷紧了屁股和双腿。 谈韵之双膝并拢,她也是,两人叠加时均有些拘束,都不太舒服,但谁也没半途而废,而是在目前的亲密限度里,极大可能适应和往前推进。 他又搂上她的腰,胸膛成了她的靠背。 她扭头问:“会不会挡住你?” 他仿佛听见什么笑话,瞪她一眼:“我比你高呢,姐姐。” “你不要叫姐姐,”她故作冷淡,“你叫姐姐总像在损我。” “那叫什么,”谈韵之笑道,“叫一个字像在叫我亲姐。——宝宝?” 徐方亭笑着用手肘撞了撞他:“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肉麻。” “小徐——!”他忽地一头扎进她的肩窝,发疯地深嗅一口。 她痒得咯咯发笑,不自觉打开膝盖,极大程度地跟他重叠了。 “我继续玩——” 徐方亭目光还在投映上,心思不知道跑去哪里。她的耳朵像窝在一团暖气里,她总忍不住琢磨谈韵之今晚会不会亲她,东想西想,游戏赛车东扭西歪,谈韵之似乎也走神了,没有提醒她。 她的耳垂给拱了一下又一下,可能用的鼻尖,应该不是嘴,她感觉不到衔住的力度。 她猜测着,飘忽着,恨不得扭头捧住他的脸,装熟络地亲上一口—— 别玩这幼稚的游戏,批准你亲我了! 可是脑袋里猛地拉响警报,“女孩子太主动会被看轻”,徐燕萍这句话牢牢绑住了她。 她试图专心,跟着赛车拐过一道惊险的转弯,整个人绷紧又松弛,不自觉在他身上动了动—— 然后便不敢再动。 她感觉到一种萌发的坚实,它蕴藏力量与渴望,小心翼翼地夹缝而生。 谈韵之双臂紧了紧她,然后便也不敢动了。 她僵硬扭头,又不敢太过,免得真亲上他。 “你腿麻了吧……” 简单的五个字,倒像她嘴麻了一般,慌慌张张,再多说一个字就会错。 他含糊了一声,随着她的起身松开了臂膀。 徐方亭坐到边上沙发,一颗心还没坐回原处。 谈韵之支起靠近她的那边膝盖,如城墙掩护至关重要的军火库。 客厅只剩飙车的声音,掩盖一些狼狈而微妙的喘息。 一条路跑到尽头,徐方亭终止狼狈不堪的游戏:“晚了,该睡觉了吧。” 听着像吩咐谈嘉秧似的。 谈韵之反而如释重负,关了机站起来:“睡好点明天带你出去逛。” 沙发和床隔着一堵墙,她进卧室时犹豫了一下,没有关门。 他也没再开有关半夜潜入的玩笑。 两人如以前道了晚安,各自躺下,甚至因为刚才的尴尬而省略拥抱。 徐方亭毫无睡意,现在本应该是她的中午。 她要在这里呆近一个月,不必像行程紧凑的旅人一样熬24个小时,迅速倒时差,等谈韵之上课之后,她有的是时间调节。 但她还是闭上眼睛数羊。 一只羊。 两只羊。 三只谈嘉秧。 她自顾自笑了,睡意淡去几分。 她睁开眼望着深灰色的天花板,像在集体宿舍时小声道:“谈韵之,你睡了吗?” “没有。”谈韵之用正常声调,似乎还笑了笑。 她便老实道:“我下午可能睡多了。” 他也如实道:“我在想明天先带你去哪里玩。” 徐方亭说:“我想先逛你的学校,特别是那个24小时图书馆。” 他清楚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话题一时无法拓展,安静悄然降临,衬得外头风嚎格外响亮。 她问:“外面风声是不是变大了?” 他应道:“半夜会下雪,得有10英寸。这里下雪出了名,一下就爱下暴雪。” “几点?”她对这些概念很是模糊,即便换成降雨量也不一定还能反应过来雨势多大。 谈韵之的话叫她更生期盼,就如她没吃过糖,只渴望一颗糖,然后被告知将会倒下来一卡车。 他奇道:“你还要起来看?” 她嘿嘿一笑,童真又纯净,像小时候盼望周末的暴雨,没有上学压力,可以躲在屋里听一天的雨声。 谈韵之又说:“明天应该还会下。” 徐方亭说:“好期待,你第一次看雪是什么时候?” “小学吧,”谈韵之说,“有一年春节去北方过年,后面亲戚里的老人嫌冷,就再也不组织了。” 她坦诚道:“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还有人外出度假过年,周围都是外出打工一年的人,一到春节大包小包回老家团聚。” 他轻声说:“你今年也出来了。” 徐方亭不由一愣,没来由感慨万千,比第一次站在这片土地上时更甚。小时候坐井观天,从来不知道外面的精彩,长大一点接触到可望不可即的世界,而现在她认真给曾经的幻想写下了脚注:一些跟书里相异、属于个人亲历的感触,和一些野心勃勃的假想。 “嗯,”她郑重应声,“我妈去年也是,跟她前任男朋友回湖南了。” 他像撑起脑袋回答,声音微变:“你跟我说她在工地过年?” “那也是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啊。” 她的语气太急,厌嫌无可掩藏,可能吓到了他,那边一时没回话。 两人卧谈像在黑暗中打乒乓球,一来一去,球忽然在中途失踪了。 徐方亭只能问:“我没跟你说过吗?” 谈韵之明确道:“没有。” “哦,那就是没有。” 以前情感交流确实不属于“工作”内容。 她继续道:“现在分了,她又只是我妈了。” 对比前头那句,语气陡变,她实在喜恶分明。 “你跟你妈感情真好。” 谈韵之不知怀着何种心情,可能有羡慕,可能也有失落,更可能是平静。 “谈韵之,”她越来越习惯叫他的名字,也越来越喜欢,“你好像没怎么提过你的妈妈。” “是没提过,”他说,“我对她没什么记忆,只见过照片,听亲戚偶尔吐槽几句,你相信吗?” 他好像也不需要她信。 徐方亭便没吱声,默默听下去。 “我是我姐带大的,作业不会做找她,被人欺负找她,生病了还是找她。” 像她照顾谈嘉秧一样,徐方亭不方便说。 谈韵之说:“就跟你带谈嘉秧一样。” 徐方亭便敞开来说:“我还有下班时间,你姐姐没有吧?像我妈当年带我哥一样。” 他怅然一叹:“风水轮流转,轮到我带谈嘉秧了。” 她略微纠正,轻轻道:“我们啊。” 三个字像童谣的尾调,漂浮在干燥而暖和的黑暗中。 “你要去外地读书。”他很难说没有失望和埋怨,甚至藏着痛苦。 她着急宽慰道:“谁知道能不能保成功,说不定还是留在沁南——” “不许说这种丧气话,”他厉声打断,“你觉得行就一定能行,跟之前高考一样。” 那也是少不了他的支持,明里暗里的,物质的精神的,她的重塑有他的一笔刀工。 她只能转换话题:“等‘彩虹亭’办起来,稳定了,可以让他随时过去。我以前在星春天看到一些能力好的、大点的孩子,戴上电子手表,放学就自己搭地铁过来上课。老师们都认得人。机构就是孩子们的另一个家。” 那对他来说到底是一个人带谈嘉秧的孤苦未来,他不敢想象,只淡淡“嗯”一声。 话题不妙,她便又扯回来:“说太远啦,我还是想看雪。明天要是你起不来,我自己下楼看一会,应该没事吧?” 谈韵之这些年经历动荡,调节能力变强,语气迅速恢复如常:“肯定能起来,我得刨车,不然给埋了。” 他的车确实停在地面。 “我说如果。”她强调道。 “不要起太早,不要跑太远,”以防万一,他还是强调,徐方亭毕竟不是安静的雕像,肯默默守着他,“鞋架上没开封的盒子是给你下雪天的靴子,玩雪要戴手套,不然手指头能冻掉。” 这些年谈韵之给她送过太多日常东西,早已省略送礼的礼仪,甚至没有“送”那般讲究,只是单纯地给她;就像她从水果店买回他爱吃的水果,只是提醒一声,不要求惊喜或特别感激,只怕他太忙没注意。两人在被谈嘉秧主宰的时间间隙里,挖掘出一种简洁高效的相处方式。 他又补充一句:“算了,你还是叫醒我吧。” 徐方亭认真应过。 这应该算是她们最长久而和平的交谈,以前要不突然插进一只谈嘉秧,要不便给幼稚的气性梗塞了,总出现话不投机的假象,然后浪费更多的时间和解。 她看了眼时间,为了周日游玩的效率,还是不得不跟他再道晚安。 次日,徐方亭醒来,轻手轻脚站在卧室门边,谈韵之还在沙发安睡,呼吸平稳,没有打呼。 她折回卧室落地窗边,拉开一缝窗帘——下一刻,她恨不得拨开全部窗帘,甚至全框窗景也无法满足。 她换上羽绒服,翻出带绒的新靴子,抓起手机就往楼下跑。 踏出大楼那一刻,她终于明白小学语文里“鹅毛大雪”的奥义,飘扬、洁白、冰凉,如果雪花落在脸上是0℃,那么她心头的幸福感将是沸腾的温度。 她笑着跑进茫茫雪海,踢踏、滑步、转圈,戴上兜帽倒头摔进干净的雪地,比《现代汉语词典》还要厚重的积雪稳稳垫住了她。 她仰望白亮的天际线,雪花飘落又融化在她的脸上。她顾不上扫开,划动四肢,把一个“大”字变成谈嘉秧钟爱的四叶风扇。 是的,她第一个想起的是谈嘉秧,而不是他的舅舅。 谈嘉秧像她小时候的影子,她总想把最新奇的东西分享给他,因为童年的她不曾拥有。 直到手机响起,她才反应过来原来雪白如面粉,但并不干燥,跟雨一样会打湿衣服,难怪路上不少人撑着伞。 她随便抖了抖全身,雪粒子还顽强黏着在衣服上。 往口袋掏手机时,她才留意到通红而僵硬的双手,差点握不住手机。 “人呢?”谈嘉秧的舅舅开门见山。 “楼下。”她喷出一团喜悦的白汽。 “说好让你叫我。” “看你睡得那么香。” “你在讽刺我。” “快下来玩!” 她笑着挂断通话。 她们上一次尽兴是她回去复读前,那时懵懵懂懂在水里牵手,迷迷糊糊在911拥挤的后座相依,明明是两个心智成熟的家长,感情却迟钝得一塌糊涂。 这过去的三年半,她们也极少单独相处的机会。 谈韵之没多久便下来,围着她织的“之之猫”围巾——他自己起的名——手里还拎着一条给她的。 “手套都忘记带!”他心疼地数落道,给她系上围巾,又从口袋掏出一双明显属于她的手套。 她笑着用手背冰激一下他的脸颊,才顺走手套。 她罕见地展露狡黠的一面,让谈韵之全然愣住。然后,他抽开自己的手套,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往他的脸上焐暖。 “你傻呀,冷不冷。” 她也是愣了愣,笑着抽回残存知觉的手,赶紧给自己戴手套。 她故意弄掉一只,捡起来时也顺手团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雪球宝宝。 “这里不好玩,”谈韵之说,“等下午晴了带你去中央公园,那里的雪不会扫得那么快,有很多人打雪仗——” 他却马上中了弹! 徐方亭趁他不备,将那颗“雪宝”轻轻砸到他的左胸,正中心脏的位置。 她哈哈笑着跑开几步,不再是小阿姨那副操劳而命苦的模样。她纯粹而快乐,自由而勇敢;她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学生,只是他的女朋友,只是多面而丰富的徐方亭。 谈韵之弯腰团起雪团还击,比她多了一年的道行,他手法灵巧,一击即中。有时徐方亭来不及团雪球,捞起一把雪就往他身上撒。她们像打倒了一桶又一桶的面粉,纷纷扬扬,蒙蒙生雾。谈韵之借着身量总是能轻易逮住她,被糊一脸雪才放走。两个人不知疲倦,狼狈又开怀。 路人包得几乎分不清族裔,见怪不怪,扫一眼便仓促赶路,生活节奏并不因为暴雪而慢下。她们和他们仿佛有屏障,躲在两个人的小世界,听不到外面的风戾雨鸣。 谈韵之再次从后面抱住她,甚至是撬起她,令她双脚离地。 徐方亭笑着闹着,逃不走便转过身。 两团白雾融汇之际,她们的灵魂也似在交缠。 她看着他的脸,第一反应不是多么英俊惊艳,而是一种历久弥新的熟悉:可以包容她的硬脾气,体会她的好心情,在她的前方掌灯引领,在她的后方全力支撑,听她倾诉,任她放肆。 这种熟悉感只有唯一的名字,那就是谈韵之。 她如获珍宝,想挣脱“主动会被轻视”的束缚,想亲自启封这坛陈年美酿,却被捷足先登了。 谈韵之低下头轻轻吻住了她。 雪花融化在两人的唇间,冰凉敷成了温暖,小小的湿润像一滴甘露,她和他自然而然地想衔取,想品尝,想记住彼此的味道——是牙膏的茶香,是冬雪的寒意,更是她和他酸甜而炽热的爱。 两个人焐暖了彼此的嘴唇,久久才松开,亲密更近一步,羞涩却如影相随,这是对初体验最天然的虔诚。 谈韵之抵着她的额头,亲昵撬开了心门,告白再度融化霜雪:“小徐,我们好好在一起吧,一年也好,三年也好,能一直这样下去最好,除了你我没法想象跟别人在一起的样子。我好爱你。” 徐方亭笑着,却像快要哭了。 她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她的动作便是直达心底的宣誓—— 大雪缭乱,风声呼啸,她眼前却晴朗无云,嘴上和心里只有他的名字。 雪和初吻,都是南方孩子的惊喜。 第154章 徐方亭没吃早餐就跑下来,早已饥肠辘辘。谈韵之不忘掏出手机,脱掉沾雪的手套,解锁了说给她拍照,这可是她的雪地初体验。 谈韵之帮她拍了几张全身和半身的,然后揽过她肩膀,呼出一团暧昧的白汽:“我们合照。” 她便笑着挨近,经历过亲吻之后,关系更近一步,此等亲密渐渐趋于自然。 他右手举着手机,左边臂弯勾着她的肩膀,虎口托着她的下巴,无名指上的戒指跟着闪亮出镜。 徐方亭等他拍了几张,最后一张他顺势亲她脸颊,可能将她的脸挤变形了。 然后,她才托起他的左袖口问:“什么时候戴回去的?” 谈韵之屈起手指,特意往她眼底下凑了凑,给她看个清清楚楚,甚至有些耀武扬威。 “出门前偷偷。” 冬雪融化的冰水似乎渗入她的心里,徐方亭莫名心酸:“戴错手指了吧。” 谈韵之又看一眼,套回手套:“一会我们重新买,好不?” “嗯。”她轻轻应过,她的那一枚还留在国内,之前觉得似乎要和离婚证长眠。 冬风呼啸,他听不清,便凑个耳朵过来:“什么?” 徐方亭冲动往他凉凉的耳垂上“啾”一下,莫名模仿谈嘉秧:“可以!” 他兜好手机,忽地将她打横抱起,转了一圈,她的靴子尖往外扬起一小撮雪粒子。 她顺势搂紧他,惊魂未定叫道:“吓死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扔掉。” 谈韵之哭笑不得,低头看着她道:“你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东西?!” 她便笑笑不语,由他抱进大楼才下地。若不是雪地难行,她怀疑他要抱着她绕楼一圈。 两个人抖了抖身上的雪,一起往楼里走。一会吃了早餐还要拿工具刨车,不然真给埋了。谈韵之还说起去年大暴雪,好不容易刨了出来,结果发现当了一回活雷锋,竟然不是自己的,那之后他都先刨车牌。 徐方亭疑惑道:“你停哪里都记不清吗?” “雪太大,差一个车位的分不清,谁叫隔壁那辆跟我的一模一样。” 谈韵之在这边开的只是一辆随处可见的奔驰E级车。 回到家中换了干爽的外套,谈韵之准备两人份的简单早餐,跟以前一样三明治、水果和牛奶。 徐方亭坐在岛台边等吃,托着脸颊笑出两声,听着有点傻也有点揶揄。 “没想到有一天是你做东西给我吃。” 她刚想说虎落平阳,但她又不是狗! 谈韵之端着两只碟子放到岛台上,撑着桌沿俯视她:“你要给我开工资吗?” “没钱!” 暧昧隔挡了现实,这是她说得最轻松的一次。 “那你亲一下我。” “……” 纵然有过亲吻的事实,那个动词给他明明白白强调出来,徐方亭好像已然给他搂住、落实了动作。 “过来。”她笑着轻声说,稍稍欠身仰头,迎接俯身过来的他。 谈韵之单手托住她的后脑勺,重新吻住她;失去了冬雪的冰凉,他的吻跟他的掌心一样温暖而湿润。 说出“我爱你”的地方也就那么大,动作简单甚至刻板,她和他却不知疲倦,不肯浅尝辄止,一遍又一遍感知对方的存在。 她的肚子第一个发出抗议,叽咕一声,让深吻戛然而止。 谈韵之不由发笑,似乎将气息也渡了过来,暖暖甜甜的,带了属于他的标记。 “……” 徐方亭不好意思皱了皱鼻子。 “先吃吧。”他笑着用拇指蹭一下嘴角,舌头也不禁扫了下,仿佛那里藏着一滴血。 迟来的早餐将近尾声,谈韵之解决完盘子里的东西,喝一口牛奶,捡过桌上的手机。 “我把照片AirDrop给你。” “好。” 徐方亭塞进最后一口草莓,也拿起手机解锁,不由再一次感叹:她们的距离已经从WiFi缩短成了AirDrop。 十几张原片一齐发送完毕,谈韵之挪开手机掠了她一眼:“我可以发朋友圈吗?” 她逐一浏览照片,头也不抬,嘴角噙着笑:“那是你的朋友圈。” “我挑亲你的那一张。” “那是你的朋友圈……” “谢谢女朋友特批!” 他探过干净那边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跟挠猫头似的。 徐方亭也像不咬人的猫咪一般,哼唧一声,有自得,也有逗趣。 谈韵之又问:“你要发吗?” 她懒得打理朋友圈,一天最多点进去一次,给熟人的新动态点赞评论,然后匆匆退出。 徐方亭犹豫一瞬,便说:“发吧。” “发吧……”他模仿她的腔调,揶揄意味甚浓,嘀咕道,“真勉强。” 她抬眼注视他,斩钉截铁:“发。” 谈韵之给顺了毛,哼哼两下继续捣鼓自己的。 待她放下手机,他往屏幕拉了一下,竟没刷出新动态。 “在哪?” 徐方亭认真道:“等走那天再发。” 谈韵之总归有一丝丝不爽,但也不能苛责她。 “神神秘秘。” 两人歇足了,才带上铲子下楼刨车。铲雪车正在作业,附近的商家也开始自扫门前雪。 谈韵之这回没刨错,是自己那辆。 徐方亭在旁撑着伞,这才发现雪也不是全然洁白,越靠近地板的越脏,说是芝麻糊夹奶油都算抬举了。 “雪化了那会更脏,”谈韵之扶着铲子喘气,“你可以看到路边都是巧克力奶昔。” “……”她估计以后不想喝了。 没到中午雪便停了,道路大部分畅通,积雪都给铲到路两旁,像堆起低矮的栅栏。 徐方亭便在车窗张望新奇的一切,不由感慨:“要是谈嘉秧在就好了,能看到那么多新东西他一定很开心,他也没看过雪。” 谈嘉秧总是喜欢视觉刺激的。 “要靠你了,”谈韵之扫一眼右后视镜,连带看她一眼,“你不是想去北京么,以后过年我带谈嘉秧去投靠你。” 离别给隐藏在逗趣里,少了几抹哀伤,多了几分展望未来的美好。 “看样子我要努力了。”她跟着笑了笑,继续望着外面的枯树、积雪和行人。 这是一个包容的城市,路上各种体型的人都有,也许气候的关系,高大壮实的女人不在少数。徐方亭竟然降级成了娇弱,这多少令她气馁。 谈韵之像导游一样给她介绍这座城市,下雪多少带来不便,若能夏天来会更合适。 徐方亭偶尔提问,都能得到耐心的回答。 他从来不会笑话她见识浅,只是简单展示自己见到的那一面。就像那年她们偶然在郭神的讲座上碰见,一起吃了一顿饭,他不会嘲讽她吃光配菜是不入流的老土。 他虽然难免骄傲,但还不至于趾高气扬。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没败光她的好感。 她们改了线路,先去中央公园,继续她没玩够的雪。明天开始他要上课,只能等周四课少和天晴,带她坐船上岛看自由女神像。 晚上洗了澡,徐方亭可能昨晚没擦保湿乳,空调太过干燥,她的小腿绷得难受,在沙发边拉起裤管一看,竟然已经微微起皮,看来到北方确实不能偷懒。 “谈韵之,你有擦身体的保湿乳吗?”她甚至忘记带。 谈韵之给她拿了一瓶出来,她开盖闻了一下,是他的味道。 “擦哪?”他问。 “腿。”她踩住沙发边沿,下巴垫上膝头道。 “我帮你擦。” 她抬头瞪他一眼:“你就是想趁机揩油。” 谈韵之一愣,直接捞过她的脚踝,将她腿垫上他的膝盖:“行,我这就动手。” 徐方亭笑骂一句,盖好身体乳砸进他怀里,往后腰塞进抱枕靠舒服了。 “你爱动就动,我才懒得动。” 谈韵之揩了一抹润肤乳,果然给她搓上了。 她揶揄道:“认真点,干不好扣工钱!” “我可认真了。” 男声刻意压低,便显得有点蛊惑。 她的裤管宽松,一直卷到大腿中段,那只很有聪明相的手慢慢越过膝盖,压着一抹潮润往上推,然后轻柔地半扣住她,修长的手指仿佛还能去往裤管暗处。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无法塞住的渴望似要往外涌—— 她抽搐似的缩回腿,换上另一边给他:“到这边了。” 谈韵之也像给打断一般,愣了愣,挤出一个不稳定的音节:“嗯。” 他没再使用慢动作,正儿八经给她擦好,用湿巾擦了手,便搬过茶几上的Mac盖住大腿。 好一会没人说话,客厅只有谈韵之按键盘的声音。 徐方亭自觉挨近一点,打破沉默:“在忙什么?” 他自然将她圈进怀里,将屏幕分享给她。 屏幕上白底黑字,谈韵之在编辑文档“《星星生存法则》原版”。她对此并不陌生,当初在谈嘉秧的抚养权纠纷庭审现场就曾见到过,她也同样呈现自己那一版《观星日记》。 但现在谈嘉秧并不在身边,徐方亭不知道他要捣鼓什么。 她给他圈得太紧,只能侧身靠在他肩窝,右手无处可放,便顺势搂住他的腰,望向文档—— 《给外甥的一封信》 你是姐姐带来地球的宝贝,姐姐把我带大,也应当由我教会你这个星球的生存法则。 你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舅舅会陪你一起走。 (写于谈嘉秧1岁11月) 这几行字她并不陌生,甚至还记得庭审上看到的与她有关的下一句,时间注明了谈嘉秧5岁的端午,但这里并没有出现。 只见刚才抚摸过她的那双手灵巧敲击键盘,脑海中的句子逐字显现,如同玉珠落盘,每一声都踩在她的心跳上—— 还有你的小阿姨,她也很愿意加入我们的战队。 (写于谈嘉秧7岁4月) 他用快捷键保存,关了文档,文件夹列表里还有一个险些一模一样的文档:《星星生存法则》庭审版。 “以前只是我一厢情愿,”他侧头看着她,“现在我正式重新打一遍,可以吗?” 徐方亭愣怔许久,不知道是不是他有意为之,庭审版里面“谈嘉秧5岁·端午”跟前一个日期的格式并不对称,可能包含了他微妙的抗拒:他也知道那时并不是真的。 “你再加一句话,”她待他重开文档,让他在第二个时间前另起一行,“你打,‘现在你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叫舅妈了’。” 谈韵之展颜而笑,流畅地敲出这句话,然后盖上笔记本搁到一边,托住她的后脑勺便吻下来。 她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激烈,他像要将她舔食干净;她回应着,手不自觉抓住一个支撑点,那便是他的腹肌。 坚实、温暖而富有活力,哪怕隔着家居服,她也无法忽视那股年轻的力量感。 谈韵之好像给挠痒了,气息不顺,笑着松开她:“好摸吗?” 徐方亭轻舔湿润的双唇,嫣然道:“还行。” “明明非常可以,什么叫还行,”他一把撩起衣摆,展露年轻的印记,直接拉过她的手,“不信你摸摸?” 她不但上手了,还如刚才他那般,越来越过界,不小心激活了潜藏的能量。 谈韵之慌乱避过,拉好自己的衣服,佯装愤然:“该你还债了!” 徐方亭嬉笑闪躲,给他追得满屋子跑,最后在落地窗边逮住—— 或说不小心搂住了她心跳声上的那团障碍物。 两个人像给窗外霜雪冻僵,一时谁也没有挣扎,而谈韵之试探性地将她握了握,轻轻咬上她的耳垂,那股能量也在逐渐壮大。 徐方亭一样感受也没落下,他为她撑伞,她给他下雨,一连串微妙的默契,似要将她们加速推向甜蜜的深渊—— 手机响了。 分不清她的还是他的。 却分开了她和他。 “我去看一下……” 徐方亭垂眼逃出卧室,心跳也逃脱了正常区间。 谈韵之见她接起视频,便折回卧室,扶着衣柜门低头平息自己。 是徐燕萍的视频,国内正好11点,她算好了时间。 “睡了吗?” “差点……”徐方亭的声音有些飘。 徐燕萍说:“我还以为打搅你们休息。” “家里怎么了吗?”徐方亭问,否则想不通她每天消息不断,何至于突然视频。 “家里没事,”徐燕萍在自己的宿舍,可能外头工地吵闹,还是大嗓门道,“我之前忘记跟你提一句,要做好安全措施,知道没有?” 她脑筋还没拐过来,一头雾水:“什么啊?” 徐燕萍说:“我可还不想帮你带小孩,听懂没有?” “小孩也不用你带啊,”没什么私密话题,徐方亭便用寻常声音道,“有阿姨和外公。” 徐燕萍恨铁不成钢:“我说你和小谈!不要那么快搞出人命!听懂没有?” 奇怪,徐方亭刚刚并没脸红,现在却莫名耳根发烫。 “搞什么搞啊,分开睡的。” 徐燕萍冷笑两声:“谁知道你们,就怕稀里糊涂就多了一个人。” “妈——!”徐方亭搓搓额头,“听你说得像鬼片一样。”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徐燕萍耳提面命的架势跟当年教她用卫生巾一样,虽然她早已从小童老师那里学会了,“元旦时候我想跟你说来着,帮你织两行围巾就忘记了。” “知道了!”徐方亭说,“我在书上都学过,懂的。不用操心,你吃好你的行了,嗯?” 徐方亭继续跟她说了几句,挂了通话,方才想起:房间里似乎不止她一个人。 “我洗澡了。”谈韵之不知道在卧室猫了多久,拎着衣服折进浴室。 她有股摊开讨论的冲动,可怕吓到他,随口应一声,坐回沙发。 她点开一天没关注的朋友圈,顺便看看谈韵之发了什么动态。 照片他选了挺正经的一张,下面早已不少赞评。 王一杭、钱熙程、谈礼同和徐燕萍点赞。 迟雨浓:「可以啊。」 罗树戎:「[呲牙]捂了那么多年终于晒出来了。」 宣洁:「[呲牙]捂了那么多年终于晒出来了。」 谈韵之那句煽情也真诚的文案,再度让她笑红了脸—— 「雪不是第一次见,但依然很美很喜欢,女朋友也一样。」 第155章 周一谈韵之要回校上课,徐方亭跟他约好一个人四处逛逛,等他放学了碰面。 谈韵之只能给她圈了地点,做了简单的攻略,但还是过意不去:“我叫你过来的,结果成了你一个人逛。” 徐方亭保存下他的文件,手机放到一边沙发:“这有什么,以前我也一个人去沁南打工。” “那不一样,”他搂过她的腰,撒娇般摇了摇道,“你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 她挤不进他的后背,便将手随意搁在他的腿上:“要是我回国了,你一人在这里,是不是也得找个人陪着才能生活?” 谈韵之一愣,佯怒道:“你诬赖我!” 徐方亭揽过他的肩头,动作里友情性多于暧昧,这才发现揽一个比自己高十几厘米的肩膀并不太舒服,可能还是高人揽矮人比较自然,就像他对她。 “我只是想告诉你,谈恋爱也不用每时每刻每件事必须是两个人一起完成啊,”她不自觉摸了下他的耳垂,笑道,“我可以的,你不用担心我,安心上课,好吗?” 这总像为以后漫长异地恋做准备,他黯然又无助,叹了一声,干脆一头扎进她的肩窝。 亲密举动多少成了矛盾的缓冲剂,不想面对时就借由对方怀抱躲一躲。 她手掌搓搓他的脸颊,说:“晚上还有大把时间在一起,好吗?” 谈韵之抬起头:“隔天会有阿姨帮我打扫房间,你不用忙活。” 徐方亭随口应过,忽然凑近细瞧他的脸颊:“谈韵之,我忽然发现你的皮肤好细腻,比我的还要好。——好好摸,呵呵。” 她另一边手合力把他的脸推变形,不由咯咯发笑。 谈韵之忽地又发疯打横抄起她,原地转了半圈。 徐方亭笑着打后背,猛然发觉手感过于肉感,只听他夸张哀嚎—— “你打我屁股干什么!” “……” 他本是兴起随便喊一句,没想到她无端沉默,两人四目相对,气氛陡然尴尬。 徐方亭输人不输阵,从他身上蹦下来,明明白白补上一掌,装酷道:“还挺结实。” “……”谈韵之眼睛瞪得跟桂圆似的。 “时间不早,晚安吧。”徐方亭满意地转身回房,实际耳朵又热了,幸得头发掩盖,没露出破绽。 谈韵之看了眼手机,没再黏她,无意识搓搓给她赏了一掌的地方,笑骂一句开始收拾Mac。 次日一大早,徐方亭跟他同起同出,前往他的学校,一路又是他导游式讲解。 停好车,谈韵之解开安全带,倾身说:“亲一下。” 她便笑着迎上去。 车内空调开得足,路上她敞开衣襟透气,他便直接探进外套里,起先只是隔着柔软的毛衣搂腰,后来慢慢往上,如同昨晚试探性握住。 她摸不到他的,便只能流连他赤露的脸颊。 她充满爱意的动作激发了他相似的回应,徐方亭甚至感觉不是谈韵之掌控她,而是自己在他手掌里膨胀,肆意地想从指缝爆出来。 两个人给最后的理智扯开,望着彼此潮润而殷红的嘴唇发笑。 说是可以独立,此时此刻,她却想跟他多呆一会。 离春节还有两周,只要天气好和有空,谈韵之就会陪她出门。 徐方亭乘坐过如同犯罪现场的破旧地铁,第一次看到成排的无家可归者,这种场景在国内地铁站几乎不会出现,她有种感同身受的发懵,毕竟在国内她也曾经差不多这个境况。谈韵之跟她讲相关救济政策,两人又由此延伸开来。 她打卡了许多著名景点,每天晚上谈韵之都要给她AirDrop一批照片。 她碰到过家里的华人钟点工阿姨,好奇有没有其他女生曾在谈韵之家过夜,但没问出口。 谈韵之每天睡前都会跟她温存一会,但除了拿衣服鲜少进卧室。她们就在沙发上亲吻、拥抱、抚摸彼此——以衣服为盾,里不可入,以肚脐为界,下不可侵。 徐方亭没有任何经验可参考,不知道怎么突破最后一层关系。 若是开诚布公,说不定他会认定她淫虫上脑,如同徐燕萍说的太主动会被看清,同时缺乏水到渠成的激情。如果因此变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作业,那便与浪漫无缘。 体会过雪地初吻的曼妙,她隐隐期盼另一个惊喜。 今年除夕正巧在周五,一大早两人便分别给家里打视频,国内已经开吃年夜饭了。 徐方亭手机屏幕里冷冷清清,依然只有徐燕萍和舅妈舅舅。她拉谈韵之打过招呼,送出简短的祝福。 舅妈的声音从屏幕外面传来,用客家话道:“哎哟,这个长得比上次那个还好看。” 徐燕萍扭头半正经半玩笑道:“我都说上次那个就够好了,她偏喜欢这个,拦都拦不住。我有什么办法。” 谈韵之在旁迷糊道:“她们聊什么?” 徐方亭不好意思笑了笑:“说你帅。” “真的?” “嗯。” 等徐方亭挂了通话,他便往她脸颊吧唧一口,笑道:“暂且相信你吧。” 然后便轮到谈韵之这边。他拨的是谈润琮的号,刚入镜的除了机主,竟然还有想不到的人—— “咦,雨浓姐也过来了,”他讶然道,“难得。” “是啊,”迟雨浓接掌手机,故作神秘道,“过来拓展生意人脉。” “真可惜我不在。”谈韵之话里有话道。 “你知道就好了,”迟雨浓跟没事人一样笑两声,“我给你找小秧——” 谈润琮出国多年,跟亲戚生疏了,自然需要一个熟人作为媒介,帮她重新适应传统而繁复的亲缘关系。不然一个晚上坐下来,话不投机,她恐怕要遭遇心理风暴。 迟雨浓“大龄还没着落”,自然又是亲戚攻击的靶点,多少能替谈润琮阻挡一部分炮火。 不幸中的万幸两个人只用捱过除夕,初一便结伴外出旅游了。 谈嘉秧出现在屏幕上,笑眯眯叫着,九齿钉耙似的漏风门牙全然暴露:“舅舅——” 谈韵之应一声,勾着徐方亭肩膀,放远点手机,让两人一起出镜:“你看看这是谁?” “姨姨——!”谈嘉秧的笑容盛大了一倍,“你为什么在舅舅那里?” 徐方亭说:“我过来找舅舅玩呀。” 谈嘉秧说:“你为什么要过去找舅舅玩?” 旁边谈润琮提醒道:“你问他们为什么不带你一起去?” 谈嘉秧消化和组织片刻,指着屏幕,依然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徐方亭笑着,还没打好腹稿,便给谈韵之截过话头—— “因为舅舅想跟她两个人玩。” “……” 徐方亭哭笑不得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倒也不用如此坦诚。 “舅舅,你跟她两个人玩什么?” 旁边传来大人促狭的笑意,亲戚陌生的声音插话道:“玩小孩子不能玩的游戏。” 谈嘉秧心思简单,很容易给鼓动,改口道:“舅舅,你跟她两个人玩小孩子不能玩的游戏吗?” 徐方亭在镜头外掐了一下猪队友的腰,淡淡剜他一眼。 谈韵之却笑着一口亲上她,动作、表情以及唇与脸紧贴的缝隙,都完完整整落进镜头里。 “哎——!”谈嘉秧指着屏幕,不满道,“你为什么要亲她?” 徐方亭掩嘴笑着差点晃出屏幕,谈韵之同样语不成声:“因为、我喜欢她啊。” “哎——!”谈嘉秧刚正不阿道,“你这是不对的!不能亲别人的脸!会给警察抓走的!错!给你一个咔嚓——” 他两臂相交,比出一个正义的十字。 徐方亭这回真滚出了屏幕,仰在沙发靠背上捂肚子。 谈嘉秧那边屏幕也跟着颤抖,估计迟雨浓险些握不住手机,然后站在谈嘉秧身后那一批被挡住的亲戚骤然入了镜—— 谈礼同喝了口苦茶似的,瘪了瘪嘴。 谈润琮淡淡笑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剩下的全是看戏的面孔,年轻的攀着旁边人的肩膀狂笑不止,年长的笑吟吟磕着瓜子走开,估计都没见识过谈家高材生这么不自矜的一面。 谈韵之单手抱腰,支起另一手托着额头,不住笑着舔了下干燥的嘴唇。 谈嘉秧被点醒拜拜,谈韵之便正经跟家里长辈拜早年,然后挂了电话,便跟徐方亭不正经去了。 晚上,谈韵之带徐方亭去相熟的师兄师姐家吃年夜饭。 罗树戎也过来了,去年那张新年合照上的人来了几个,没来的都是毕业回国或者去其他城市工作。 徐方亭自然见到了那位“假想情敌”,得客观承认,对方的确如初见那般优雅,就是大众定义里的美人。 谈韵之给她介绍是:“丁飞遥,我高中同学,现在在纽大。” 他又对众人介绍:“徐方亭,我现女友,也是前妻。” 徐方亭:“……” 罗树戎第一个捧场,笑骂一声说:“爽快!” 师兄夸张地倒吸一口气:“难怪难怪,你可是我们之中第一个戴上婚戒的人。” 谈韵之搭在徐方亭肩膀上的左手上,戒指早换了一个款式和位置,戴在了中指。 他稍压低声跟她解释,但没特意避着旁人:“中秋他们注意到我婚戒没了,我必须声明一下。” 师姐笑着说:“我见过戴婚戒的不少,也没耽误国内一个老婆,国外一个女朋友,能像之之一样的可没几个。” “师姐这话说得,”谈韵之道,“晚上我要给严刑拷打了。” 徐方亭看了他一眼,玩笑道:“还用等到晚上?” 众人齐声哄笑。 罗树戎甚至拊掌相庆,搭着谈韵之胳膊:“之之,你也有今天?” 师姐忙打补丁道:“美女你相信我,之之是真没有,不然我可不敢开这种玩笑破坏你们感情啊。” “叫我小徐就好了,”徐方亭淡笑道,“谈韵之也是这么叫的。” “哈哈,你们这称呼可真别致,”师姐热情张罗道,“你第一次来我们家,别客气,之之你帮我照顾好她啊,我还有一个菜就好了。” “要帮忙吗?”徐方亭已经准备撸袖子跟上。 “不用,你们坐一会就能吃了,”师姐很和悦,转头对另一个人道,“遥遥,你帮我拿一下冰箱的草莓可以不?” “嗯。”丁飞遥一直没怎么说话,闻声便跟着师姐折向开放性厨房。 徐方亭看了那边一眼,意味深长看向谈韵之,仿佛在说:真没有? 众人散去,似乎没人再留意他们,谈韵之便趁人不备,低头飞快啄一下她的嘴唇。 她噘着嘴,一拳轻轻砸上他胸口,是警告也是撒娇。 谈韵之胡乱搓了搓,笑着把她搡去沙发上坐下。 年夜饭开席,谈韵之依旧坐去年的位置,而旁边人自然变成了徐方亭,然后是罗树戎。 丁飞遥坐到了对角的师姐旁边。 席上众人聊起毕业去向,这个小家像一个驿站,陆续送走了好几个朋友。 丁飞遥坦言会留下,往谈韵之的角落挑起下巴:“之之机会更多,有什么打算?” 谈韵之看了旁边人一眼,说:“她在国内,我肯定回国。” 师兄说:“等你稳定了,她一起出来不行吗?” 谈韵之说:“还有小孩。” 大家都知道他结过婚,小孩是外甥,但徐方亭以前的背景只有罗树戎和丁飞遥知晓。 师兄说:“小孩趁小出来好啊!” 谈韵之毫不犹豫轻轻摇头。 罗树戎插话道:“之之有二十几套房收租,换我肯定不出来,当个包租公多香啊。” 师兄骂了一声,摇头道:“加班太多,差点忘了。难怪难怪,来来来——” 他端起了酒杯,示意大家碰一个。 谈韵之早年爱情运不佳,朋友运却是顺风顺水,本科和研究生都能碰见一群相聊甚欢的朋友。他为人大方不记仇,偶尔骄矜也是对事不对人,从没刻薄地贬低过谁,实在算个不错的朋友。 年夜饭过后,异国他乡的街道并没多少节日气氛,几个人分头凑对离开。 谈韵之和徐方亭叫代驾开车走了。罗树戎请缨送丁飞遥,后者没有拒绝。 “我真没想到他们能走到一起。”去地铁站的路上,丁飞遥忍不住道。她也只剩下这一个知根知底的倾诉对象。 罗树戎兜着两手,看了她一眼,笑出一团白汽:“之之就喜欢有点厉害、能镇住他的,没办法。你就当他有点受虐倾向吧,哈哈。” 但他的宽慰并不能改变任何事实,丁飞遥不由蹙起眉头。 罗树戎顿了顿,自己感情一片空白,还需要美女安慰,哪懂怎么才算体贴,只能如实说:“他跟我说,以前小徐还是小阿姨的时候,就敢当面骂他。之之相当于她的老板吧,你敢方面骂你的老板吗?反正我不敢,我要饭碗。” 丁飞遥沉默着,琢磨女人和男人安慰的风格果然不同。 师姐预警过谈韵之带女朋友来,带她逃离一个人的修罗场,给她找事做分散注意力;而罗树戎竟然一个劲摆事实,让她彻底死心。 “他们在一起挺好的,对小孩对他们两个,”罗树戎果然说,“我们也算认识很久了,没想到还有缘分在这里碰见,你看我也单身——” 罗树戎接收到白眼,并不意外或窘迫,反而哈哈大笑:“开玩笑,逗你开心呢。” 他一拍自己那猪八戒肚腩:“我还是有一定自知之明的,追美女前我一定减个肥,虽然我再怎么减也比不上之之的一半,但我总要先像个人,你说是不?” 丁飞遥终于冷笑一声,越过他大步走下地铁口。 臭烘烘的空气扑来,罗树戎忍着道:“我是说真的,等我减肥成功,能不能优先考虑一下我?” …… 徐方亭和谈韵之回到家,一个整理今天的照片,一个跟朋友报平安,还没缓过劲的两个人,谁也不想往浴室挪一步。 徐方亭今晚只喝可乐,比旁边这人清醒,手背拍一下他的上臂,便问:“谈韵之,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嗯?” 谈韵之除非心情不好,跟朋友在一块只是小酌怡情,还不至于像当初一样醉酒睡门口。 他放下手机回忆道:“不记得哪天开始,觉得跟你聊天特别舒服,感觉你很懂我。” 她自己琢磨一会,道;“以前我可能看了《讨好东家的72个技巧》。” 只要两人靠近,他揽她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习惯:“我现在是不是得看《讨好女朋友的365个技巧》。” 徐方亭灿然一笑,顺手拍了拍他大腿,然后便停在上面不撒手:“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谈韵之眼神飘远:“你第一次到榕庭居——” “有那么早吗,不可能吧!”徐方亭打断道,“宁愿你沉默都不要说谎。” “我没说完呢!”谈韵之故作凶狠,瞪了她一眼,“你第一次到榕庭居,我就觉得你做事好认真,一点就通,那么聪明怎么只是一个小保姆?后来你竟然跟我摆脸,叫我当面道歉——” 她冷笑道:“叫错了吗?” 谈韵之用另一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仿佛叫她不要动气似的,自己也软了口吻:“女朋友说的话怎么会错。” “马屁精!”她又轻打一下他的大腿,虽没屁股那么肉感,但也挺结实。 “你等我说完,”谈韵之又摸了两下,才收回,“我那时候确实不爽啊。从来没人敢跟我按头道歉。你竟然——” “你活该!” “还好我能屈能伸,这不让我捡了一块宝。” 他忽地收紧胳膊,扳过她的脸,自然地吻上她。 酒的醇香融汇了可乐的清甜,发酵出比往日更蓬勃的快乐。 他的吻像喝醉酒,开始走“之”字路线,从唇角到下颌,从耳垂到脖颈。 他低头嗅着她的领口,她隔着毛衣,盖不住心跳的地方又变成他掌控的形状。 徐方亭歪头蹭着他的头发,只听谈韵之迷醉道—— “真想咬一口。” “流氓!”徐方亭轻捶他脊背,笑骂道,没听说过谁吃杯子蛋糕连杯子一起咬了。 谈韵之抬起头,一张脸刚没给酒精浸红,现在却险些滴血。 “你怎么一直没穿内衣?” “冬天谁穿?”她道,“你穿吗?” 他磕她肩头上笑道:“我的又不大。” 徐方亭给他压得歪了歪身子,侧头道:“真的不大?” “不大。”谈韵之认真说。 “你不是说不小吗?” 他后知后觉顿了一下,嘴角噙着不明笑意:“确实不小。” 她揶揄道:“我又没看清楚,谁知道你是不是吹牛。” 谈韵之笑容更盛,圈紧她:“你让我上床睡,我就给你看清楚。” 徐方亭只是笑着,并不应他。 “嗯?” 他不知道哪里借的胆子,摇了摇她,莫名显出楚楚的一面。 她却轻轻挣开,站起身扔下一句:“我要洗澡,不理你。” 谈韵之敛了唇边的笑,眼里的还未能及时收住,并没跟上去。 “一起洗啊。”他借着余韵开玩笑。 徐方亭笑着白了他一眼,默默进了浴室。 两人各自洗漱完毕,各就各位,又到了关灯时间,一室一厅的小家像男女混寝的宿舍。 “晚安。”谈韵之的声音跟着客厅的光线一起消失。 徐方亭静静躺在床上,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被子的窸窣声,然后便再没有。 他可能像她一样胡思乱想一会,或者玩一下手机。 屋里落针可闻,屋外只剩风声,相对的寂静仿佛在等待她的声音。 徐方亭打了几遍腹稿,寥寥几字,真正出声时,声调微妙地走了音—— “你不是说上床睡吗?” 没有回应。 她开始怀疑刚才只是在幻想里自大,现实中胆小,压根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没说也好,省得被嘲笑“千里送”。 徐燕萍的话似刻进了她的骨子里。 她侧身背对门口,轻轻咬住下唇,唯一的声音只剩下自己紊乱的心跳。 闭上眼。 一只羊。 两只羊。 三只谈嘉秧。 脊背忽地一凉,床垫微震,她的腰给牢牢锁住,牙膏的茶香又渡进了她的唇齿间。 第156章 徐方亭好不容易缓口气,在灰蒙蒙的昏暗中抵着谈韵之的鼻尖,呼出的气息很快反弹脸上,将两人之间局促的空间焐暖了。 “说好的只是睡觉。” 他的禁锢丝毫不松懈,不服气道:“睡就睡,还不给睡前亲亲啊。” 他的吻又开始走醉酒路线,他低头在她的睡衣上咬出深色的印子,像将袋装牛奶咬破一个尖角,然后尽情吸食。 徐方亭如同受凉般挺起来。 她的手掌贪婪地感知他,不小心捕捉到衣摆下的“漏洞”,便顺进里面。没了阻挡,那板腹肌落在她手下,她确认了带着呼吸的温暖。 谈韵之沿着相应的路径,捉住她心跳上的圆顶盖,有意无意剪着盖子顶上细小的提手。 徐方亭平躺着,面团在案板上睡久了会扁,这下忽然给重新揉圆了,在他的手艺里赤诚地膨胀。 鱼肉当久了便想成为刀俎,她想压他,但不小心给他勾住了。 两团影子霎时冻僵,呼吸也化不开冰封的缝隙。 她几乎给他的心跳捶麻了,感觉到他试探性地拱了拱,跟猫咪一头撞过来蹭痒一般。 “谈韵之,”她刻意压低声道,“问你一个问题?” “嗯?”他将她耳垂逗湿了。 “每次接吻你都会加上‘膨胀系数’吗?” “怎么可能,”他闷声笑,“我又不是禽兽。” 他却来了禽兽般的预热,令她在底下几乎留下热泪。 “虽然我很想。” 徐方亭抓着他的蝴蝶骨,再分辨不清是谁的心跳:“你有那东西吗?” 他僵了僵:“套吗?” “嗯……” “没……” 她从他上衣里抽出手,赏了他屁股一掌:“你怎么不备着点!” “谁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他惩罚性动了动,“万一买早了,你还误会我叫你过来就想睡你。” “……” 徐方亭抬手过头,泄气地搭在枕头。 谈韵之还保持着姿势,轻轻摇了摇她:“我现在出去买?” “现在几点了,”徐方亭嗔然道,“你不是说晚上不安全?” 刚才熄灯已过午夜,现在估计有1点,谈韵之就算一个人时也不会半夜溜出门透气。 安静陡然降临,衬得窗外风声分外凄厉。 “好像又下暴雪了。” 谈韵之哀然一叹,翻到她的身旁。 遗憾与烦躁重新拥抱了她,徐方亭侧躺背对他,脊背忽地又给贴上,耳垂重新捂热。 熟悉的嗓音透着讨好:“等天亮我就去买行吗?” 她翻过身正面抱着他,无奈道:“等雪停了。” 谈韵之琢磨不透她带意思,是就此歇息,还是另觅他法,他只是舍不得放开她。 他推起她的衣服时,她没制止,那一口便直接咬了上来。明明白白的温度和湿度,她读懂了他的渴望,不知不觉变成了她故意喂他。 徐方亭扯他衣摆,他便直接掀掉,用更大面积的温暖拥裹她。 两个人以肚脐为界,上界相合,下界隔着衣物干架。 她感受着多一条骨头的谈韵之,和捶到她身上的心跳,频频有豁出去的冲动。 她忍不住剥他后头的松紧带,掌控了他在健身房凸显的成果。谈韵之总是谦让一步,也在她这边获得稍软的质感。脆桃和软桃打起了擂台。 徐方亭的手转到前方,掠过一片粗麻,给他叠加新的膨胀系数。他挤破她拇指和中指的圈套,差点攀上肚脐,这大概便是身高优势。 谈韵之直接除掉两层障碍,手把手带她。 以前徐方亭家里秋收玉米棒,总要撕开玉米衣,撸掉玉米须,现在规模和过程当真惊人相似。她便显得很熟手。 谈韵之也在她这边找到呼应,却被夹住了。 她是下意识的,往日自己也用手,如今换成心仪男人的,那份异己的微妙催发出陌生情愫,她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跳舞。 他的吻又在走醉步,过了肚脐的险界,往下便是临水深渊。 他动她松紧带,给逮住,楚楚辩解:“我不进去,行吗?” 徐方亭缓了一口气,犹豫松手。 她长的那一条裤先没了,她夹着他毛丛丛的脑袋,只觉他往棉布细嗅甜源。 然后,短的也给抽离。 她朦朦胧胧看见他迷恋地亲了一口,然后随手丢弃在一旁。 两人并肩而躺,亲手互相安慰。 谈韵之偶然正中红心,把她电着了,下一瞬却偏航。 徐方亭拉正他的手腕,轻声说:“这里。” “这样吗?”他压中了那条隐秘的轨道。 “嗯……” “舒服吗?” “嗯。” 她唆进一根故意的中指,想收缩,想吞噬,想粉碎了他。 “好多……”他的笑意含着战栗,“手上全是,好滑——” 她仿佛嚼碎了一根芦荟,挤出许多黏黏水。 “啊——!”谈韵之忽然短促叫道,显然倒抽一口气。 徐方亭不由住手:“怎么了?” “太干燥碰上面会疼。” “哦……”她退下一些,“平常不碰的吗?” “嗯。” “这样呢?” 她只是扶着下端,像竹笋舍弃了笋尖。 谈韵之下一个“嗯”便听起来舒适许多。 徐方亭带出他总往里面的手:“外面比较舒服。” 他握住她的手,顾此顾彼,两手同时加速。两个人心跳咚咚狂擂,如果在冰天雪地,嘴边白汽会像拖拉机黑烟似的噗噗喷出—— 谈韵之先在她手上交了白卷,另一边无影手似的伺候她。他一直很听话,蒂蒂道道的门路没有她自己清楚,但叫呆外面就绝不入内。 那一点的能量不断扩散,侵蚀四肢百骸,徐方亭骨头发酸,几欲散架。 她下意识往上蹬,想躲开缓一口气;他却不给她逃,吻定她,偏要看她如他一样溃败。 女人不像男人有一个终结,她的能量巨大而没有尽头:随时开始,随时停歇;不歇不止,至仙至死。 她在他手上发泄,而不是他掌控了她。 她脱离了日常的形状,变得尖厉而快乐,赤袒又诚实,第一次在心爱之人身上达成圆满与和谐。 在化成一滩水前,她甩开他的手,如鱼临岸,通体潮润,连眼眶也不例外。 她清清楚楚地笑了。 “你想弄死我……” 谈韵之一直握着她黏糊的手,俯下来亲她一口,笑意透过蒙蒙昏暗扑在她脸上。 “跟你一起死。” 暴雪当真扑向这座城市,她和他这一隅却依然温暖如春。 窗帘密不透光,次日一早,徐方亭先醒来,能看见的只是一个稍清晰的谈韵之。她好像第一次看他的睡颜,像雪地告白那回一样,熟悉感多于对英俊的赞美。只有当他是谈韵之,这个人的英俊才有了意义。 她费劲地在床边找昨晚的睡衣,刚直起身,便给拢进一个宽厚的怀抱。两人昨晚都只穿一条底裤,他从后面恶意地勾住她,扳过肩膀咬住她时,膨胀系数更加稳定。 “雪停了。”他含了一口哑声说。 她轻轻推开他,撅嘴道:“先吃早餐。” “我就说一句客观事实。” “谁知道你。” 谈韵之做了半成品的意面,席间隔着岛台时不时看她,笑容很难说不傻气。 徐方亭瞪他一眼:“你就不能专心点吃。” 他便正经道:“吃完我们出去走走,新年了。” “嗯,”她说不出失望还是安然,低头拨面道,“谈韵之,我们认识那么多年,这还是第一个一起过的新年。” 谈韵之从岛台上拉过她的手,两个人像把岛台绑住了。 “以后每年都一起过好吗。” 她抬眼朝他淡然一笑。 他没放开他,直接左手拿叉卷面。 “但我还有个妈。”徐方亭忽然说,除异地之外,徐燕萍是两个人间最大的障碍。 “知道,”谈韵之松开手,还是右手比较习惯,“我初二能去找你吗?” “明年再看。” 谈家亲戚还不知道她们离了婚,徐方亭对这部分依然有些迷茫。 吃过早饭,谈韵之带她到唐人街走一走,像以前在国内会去看迎春花市。 若不是店面招牌上附加的英文和路上的异国面孔,徐方亭还以为在国内的小城。 这里没有鞭炮声,但舞狮、冰雕、街头演唱等等一应俱全,她看到有异国小孩买手持礼炮,便扭头问他:“谈嘉秧敢不敢玩这个?” “前几年他有点害怕,看的时候一直眨眼睛,”谈韵之揽着她的后腰避过人群,“你总是第一个想起谈嘉秧,什么时候能想想我。” “现在啊。” 她嫣然转身,搭着他的肩膀,在热闹的街角主动亲吻了他。 谈韵之轻咬住下唇,低头笑了笑。 “我把东西买了。” 她轻轻给他一肘子,越过他往前走。 后面的人像给牵了魂似的傻笑着跟上。 两个人东逛西逛,没买什么东西,瞎凑热闹度过白天。 晚上回到住处,徐方亭刚进浴室一会,又原装整齐地跑出来,只是一张脸丧如清明。 “白买了。” 谈韵之从沙发上抬眼:“怎么了?” 她烦躁甩手:“来月经了。” 不太熟悉的名次令他愣了愣,谈韵之赶紧过去轻拥她,摩擦她两条胳膊取暖一般。 “没事。” 她皱起鼻子,委屈跟掉了一块肉似的。 “一般来几天?” “都要回国了!” “没事,”他咽下哀叹,笑着说,“现在来了,到时坐飞机就不用那么麻烦。” 徐方亭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搂腰哀嚎。 他笑道:“你要吃什么补补吗?” 以前无论在颐光春城或是榕庭居,家里分用两个厕所,垃圾也是她处理,他还没撞见过她来月经的尴尬。 “吃你。”她厌弃地说。 “来日方长行吗,”他搂紧她,伸懒腰般长叹一声,“下次我提早买好。” 徐方亭抬头望着他:“今晚你还睡床不?” 谈韵之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能睡?” “难受。” “我又不是禽兽!” 她纠正:“我说我。” 他挑了一下她的下巴,戏谑道:“好像你比我着急。” 下一瞬,他胸膛中弹,给人猛地推开了。 他立刻乖顺道:“我也急,比你还急。好了,这下我真的是薛定谔的处男了。” 等到又躺回床上,两人安安分分,并肩看天花板,没有表现百虫噬心的难受。 谈韵之拉着她的手,问:“回去前还有什么愿望?” 徐方亭坏意地握住了他。 他也不抹开她,放任它生长:“我们来点现实的。” “我要你,”她撒开手,认真说,“吃好喝好睡好。” “睡不好。”他烦躁动了动脚踝。 “好好的行吗?” 她们不约而同听了一会外头风声,像要一起睡去。 谈韵之清和的声音打破了昏昏欲睡:“答应你。” 徐方亭本意摸他的腹肌,不小心失了准头——他的膨胀系数实在太过明显。 她便问:“你这样能睡得好吗?” “一会就下去了。” 他怅然用另一条胳膊盖住眼睛。 她伺机压住他,恶意蠕动,手腕便给轻巧扣住。 谈韵之冷冷道:“你完了,谁点的火谁负责灭了。” 徐方亭半点不惧他,嬉笑道:“你叫声好听的。” 他脱口而出:“小徐!” 她摇头道:“这太日常了。” 谈韵之便想了想:“亭宝。” 徐方亭捂着肚子夸张笑出声:“好像卫生巾的名字。” 他半点没共鸣,改口道:“老婆——!” 她搡开他:“谁是你的。” “徐老师,”他又逗湿了她的耳垂,见她顿住,刻意沉声道,“徐老师,让我当一晚你的学生行不行?” 徐方亭得承认有一瞬给蛊惑了,差点应了他,经期越发敏感,她能明显察觉出不属于经血的奔涌,它黏稠而热切。 “不行!” 谈韵之便低头一口咬住她,玩闹多于调戏,拉了拉她特别的裤子:“你这好像谈嘉秧的拉拉裤。” “你才拉拉裤——!”她便捶打他,笑着闹着,歪打正着把各自的火扑灭,才安安分分搂住对方睡觉。 剩下的几天似乎是今天的拷贝,看不出差别,两人一起度过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却又像每天都在过。 初八当日,谈韵之把她送到机场,旁若无人地吻别。 周围依然是不同国家的语言,此时此刻,徐方亭抱着他,却不再能感知到这个城市的陌生。 因为熟悉和牵挂,才有了不舍。 “送人的感觉好奇怪,以前都是你送我。” “到了给我消息。” 谈韵之好像只说了这两句话,便看着她消失在安检口。 她好像也只说了一个字:嗯。 谈韵之还没走,坐在长凳上,可能想等她起飞,可能在等着其他的什么。 他茫然刷着手机,一个一个App打卡似的翻过去,最后终于刷出她许诺的朋友圈动态—— 她定位到了机场,挑了9张图,每一张都是他们的合照。 文案那一句话第一眼有些熟悉,每多看一遍,却会叠加上一分离别的陌生。 「雪是第一次见,比想象中还要好看和喜欢,可惜过了冬天就暂时见不到了,男朋友也一样。夏天再见。」 谈韵之像谈嘉秧确诊时一样坐在椅子上,双肘撑着膝盖,脑袋低垂,只是再没有人把小孩搭到他背上安慰他。 他按着模糊的键盘,颤抖着回复她—— TYZ119:「[大哭]等夏天回国365天都陪着你。」 第157章 正月初十,上班族陆续回到岗位,彩虹亭也正式剪彩开业,开始招生。 金太阳培训中心更新外墙广告牌,在原有8个培训机构的基础上,新增了“彩虹亭特殊儿童康复中心”的名字,排右下角,而同一行左边是某家儿童潜能开发中心。两相对比,确实耐人寻味。 谈嘉秧成了1号学生,蓉蓉是2号,罗应3号,在册学生12个——暂时还是祥景苑那边追随老师而来那一批。 因彩虹亭装修停课近3个月的学生,又重新回到小课堂。 彩虹亭招聘了一位兼具PEP-3评估资格的个训老师,课程安排沿用大部分机构那一套,主要是感统课和个训课。等通过残联定点机构的评定,彩虹亭计划开设小组课和全天班,再聘用生活阿姨负责保洁和煮饭,基本仿照星春天的模式。 现在彩虹亭账上数字寥寥,徐方亭做好一年颗粒无收的准备,幸好还剩大几万存款,以及一套房子收租,生活水平不至于陡降。 创业有风险,她当然已经做好20万打水漂的准备。 彩虹亭刚开业不久,在不太正式的股东碰头会上,几个人却起了争论。 股东们因自身立场,自发分成了两派:老师们的激进派和家长们的保守派。 老师们打算对外承诺年底申请成为残联定点机构,让学生用上补助,相当于给人画饼,以此吸引生源。 补助跟家长利益切身相关,家长们——主要是蓉蓉和罗应的家长,持证可以领补贴,谈嘉秧无证自费,徐方亭相对中立了——今年的补贴不指望能在彩虹亭报销,有一部分课依然在其他机构上,所以他们不希望老师们忽悠学生进来,万一年底发现不能报销,恐怕会影响口碑。 他们投资彩虹亭的初心不是为了盈利,而是希望孩子能有一个稳定的去处,不必在各个机构之间流浪。 但是老师们可是要长期饭碗。 家长和老师从星春天时期互相扶持到现在,远非NT间的家校情那般简单,特殊家长对特教老师多了一分依赖,特教老师对特殊家长也多一分体谅。 走出这间多功能办公室,大家还是奔着同一个目标行走的队友:一切为小孩着想。 议题暂时搁置,择日继续推进或者舍弃。 徐方亭找了一个空闲的中午找谈韵之支招。 她的中午,他的午夜,这已经成了固定的工作日视频时间。因为反过来的时间,她这边宿舍熄灯后不方便,他在图书馆也不合适。 “有点冒进。”谈韵之坐在熟悉的床头,只是身边没有了她。 “是吧,”徐方亭已经成了宿舍阳台的常住人口,坐小凳往膝盖上托住下巴,“难得这次你看法跟我一样。” “明明应该我说才是。” 他把手机当镜子似的,无聊地抓了抓刘海。她还记得他头发的手感,短的地方扎手,稍长的地方软乎,总体跟他的脾气一样乖顺,但容易炸毛。 这人毫不客气点评,谈起正题时实事求是又冷酷无情。 “说好的财务投资,这项也不是重大决策,最多算个广告词,”谈韵之继续说,“她们要这么搞,考验的是话术,怎么让新家长相信残联补贴可以办下来,真办不下来时有什么补救对策。这关乎口碑,饼不能随便画。” 徐方亭回忆老师们的说辞,目前还没统一,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她们只打算说有申请的计划。” 谈韵之说:“举个例子,三乙医院,正在评三甲,不能对外宣称自己是‘准三甲医院’吧?只能说筹备一切力量,力争建设成具有国际一流水平的现代化综合三甲医院。这个‘力争’很微妙,这就是话术。‘准某个等级’是那种不入流的酒店才会用的说辞,给自己贴金,故意模糊误导房客,‘准三星级’‘与三星同级’‘三星未挂牌’,你感受一下。” 徐方亭一向是个稳扎稳打的老实人,立刻感受到差别,并第一次觉得跟谈韵之结成统一战线的感觉真好。 她像拥有了一位幕后军师。 “我回头跟她们商量一下,”她说,“你好像我的顾问。” 她甚至想等她去外地读研时,请他代为监管彩虹亭。不过得看他到时的工作安排,只能明年再议。 谈韵之故作严肃道:“收钱的!” 她好像已习惯他的话术,笑道:“要多少?” “要你。” “太贵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莞尔,明明不算玄妙的调情,却依然乐得像傻子。 “对了,”谈韵之从床上起来,“你有个东西忘在我这里了。” “嗯?”徐方亭全然没记忆,“我记得没少什么啊。” 屏幕调用了后置摄像头,衣柜入了镜,他拉开装内裤那个抽屉,扒出一条截然不同的白色,食指勾着转了转,仿佛刚从她身上扒下来耀武扬威。 “眼熟吗?” “……” 那晚她换上干净的便睡了,好像忘记处理被他亲过的那一条。 “钟点阿姨在床头底下找到的,”谈韵之把白内裤塞回空位说,“要不是我认出来是你的,恐怕跳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晚癫狂的“互助”似在眼前,徐方亭不由脸热,随口道:“你帮我随便处理吧。” “真的随便?” “总不能让你带回来。” 又不是纪念品。 “那我真的‘随便’处理了。” “……” 她似乎听出微妙,有些变态偷女人内衣裤回去自渎,但又不敢确定。 单是这么想象,她自己也不好受。要知道,她早在想象中把谈韵之压到跪地求饶。 “我不管你。”徐方亭只能含含糊糊跳过话题。 相比见面之前,她们的话题自然也露骨许多,唯一不变的是到点提醒对方睡觉。她们从来不会开着视频看对方睡觉或者写作业,但开视频的时候也不会干其他杂事,把讯息和思念浓缩到每天短短半小时。 徐方亭又去彩虹亭跟其他股东碰头,友好辩论半天,最后确定把残联补助当一种大有可能实现的希望告知新家长,既是事实,也是话术。 每回过彩虹亭,她都顺便到颐光春城休息,帮谈韵之“照顾一下电器”。 徐方亭直接进了主卧,住校以来闲置许久的小玩具终于派上用场。 震动是他的心跳,仿真皮硅胶是他的肌肤,她岔开双膝支起腿,闭眼想象赤条条的他。 但竟然、想不起! 她们赤诚相待也只有昏昏蒙蒙的一晚,手掌替代了眼睛,记忆里只有形状,缺失了真实色泽。 徐方亭在弓成虾,懊悔当时看得不仔细。 她捞过手机,往P站搜handsome或hot guy等男系关键词,潦草圈中几个替代品:白皮,结实,冷酷中的掺着一丝乖顺。可都是外国面孔,没有谈韵之赏心悦目,缺乏她心心念念的熟悉感。 家里网速自不能与在美国时相提并论,她最后烦躁地选了一个看上去跟他一样长的。 她看着看着,眼前和脑内的景象大相径庭,便只能关掉视频。 徐方亭恢复刚才的姿势,第一次尝试吞噬三个手指粗的替代物,带出像他描述的“好多好滑”——但小玩具拉出没一会便干了,像干燥的保湿乳附着在仿真皮上。 她越是想他,便越空虚。她从来不缺下面的东西,愁的是上面的拥抱。 徐方亭每一次想谈韵之都会动摇她去外地读研的决心。 她大中午的清理好一切,TYZ91正好上线,问她在干什么。 “想你。”她打开灯懒懒躺在床上,发出视频回答他。 TYZ91在太平洋另一边的床上:“有多想?” 徐方亭刚从他的膨胀系数中抽离,便道:“湿度增大地想。” 他吃吃笑着:“你玩玩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她可不轻易接招:“你呢?” “有啊。”他的尾音浪出销魂的韵味。 “能不能给我看看?”她有起了劲。 “看什么?” “你‘想’的过程。” TYZ91后知后觉,笑骂道:“你这个小色狼!” “行不行?”徐方亭难得撒娇,为了私欲豁出去,“那晚黑黑的,我其实没看清,都不知道长什么样。” “照片哪有现场版好看。” “那就视频。” “看得见,摸不着,”他挑眉揶揄道,“你心不痒?” 她耐心告罄,装模作样威胁:“你管我痒不痒,你说给不给?” “小徐,看不出来,”TYZ91说,“你色性还挺大。” “对啊,”她说,“保守的人才不会连套套都没准备。” 沉默毫无征兆地降临。 刚还在调戏,她这是在翻旧账。 TYZ91敛了敛笑:“我们又要吵架了吗?” “哼。”她明哲保身,只发出一个不满的音节。 “没想到有一天因为‘性生活’不和谐吵架……”他的口吻耐人寻味。 “算了,”她不耐道,“你不给我看,我就去看其他人的。” 他立刻上火:“又是哪个隔壁老王?” 她如实道:“你介绍给我的。” “你跟我说清楚!” “网站啊!” TYZ91一下给顺了毛,表情微妙地松懈,但仍嘴硬道:“我把梯子撤了!” “你敢!”思念的焦虑蒙蔽她的双眼,徐方亭没分辨出真假,“烧人粮仓,天诛地灭!” “你看我敢不敢!” “我不单要自己看,还要每天分享给你。” “徐老师!”TYZ91简直要拍案而起,“你过分了啊。要是我每天给你发美女艳照,你会怎么想?” “哼,看就是了,还会怎么想,”徐方亭输人不输阵,“除非你自己拍的。” “我没那嗜好!” “不看了不看了,我清心寡欲,吃斋念佛。” 徐方亭抱臂后仰,跟手机一起倒在枕头上,睡颜完完整整落进镜头里,TYZ91都不用歪头看。 TYZ91笑叹一声,气倒不气,无奈盖过所有情绪。 “小徐,”他在那边叫道,“给你看了,快睁开眼。” 徐方亭不情不愿睁开眼,只见屏幕里的人两手打圈盖在眼睛上,像鬼鬼祟祟的谈嘉秧。 “看到了吗,小徐?”大只谈嘉秧晃了晃脑袋说,“看不到的话,像我一样用望远镜。” 徐方亭不由噗嗤一笑,险些喷出唾沫星子。这一刻笑意和滑稽冲散了思念,只剩下淡淡的无可奈何。 这个季节师大的异木棉又结了满树的棉花球球,春风拂过便翩然飘落,惹出许多想念的喷嚏。 谈韵之已经两年没有跟她一起看花了,异木棉似乎不见长大不见老,她却从懵懂的新生淬炼成了大三师姐。 或说色性大发的师姐。 宣洁也把群名改成“好色仙女”,歪打正着符合谈韵之给徐方亭颁发的头衔。 “鉴定过了没有?”新学期第一次碰面,宣洁忍不住问。 “没有。”徐方亭干脆地吸奶茶。 情人桥边的条椅成了闺蜜三人的老地方,熟悉得宣洁仿佛也是师大的一员。 宣洁瞪眼低声:“不是吧,那么纯洁!竟然没有干柴烈火!” “没有磨刀石,”徐方亭说,“烈不起来。” 宣洁哈哈大笑,乐观刻进她的性子里,多少中和其余两个人的沉闷。 “后悔没早买了吧,我那时候也是,用了宾馆配套的,哇,贵死了!” 钱熙程笑道:“你真狠。” 宣洁说:“算了,都是他出的钱。” 徐方亭说:“你提前任还挺平静。” “可能因为我们两个都没交新朋友,”宣洁出神地说,“不然,哼哼,老死不相往来了吧。” 徐方亭胡乱假设道:“要是谈韵之谈过我没谈,我也觉得不行。太亏了。” “反过来就没事。”宣洁狡黠一笑,喜滋滋吸了一口奶茶。 钱熙程问:“你前任是不是还有机会?” “不知道啊,”宣洁茫然道,“还是想想工作吧,准备要实习了。我爸打算让我回舟岸的银行,关系都给我找好了。” 606宿舍的两个师姐已经回来准备毕业论文,6月之后,徐方亭和钱熙程便成为绝对师姐,走上相似的道路。 徐方亭说:“我打算在暑假前再赶出一篇论文吧,恰好搞彩虹亭前接触到了一些市场调研。” 钱熙程说:“我只能靠成绩搏一搏。” 宣洁忽然握拳夸张打气:“我们都加油吧。” 话音刚落,她的手肘顺势轻撞徐方亭,她挤挤眼道:“周末了,有没有点刺激的,方亭快进货。” 钱熙程也意味深长笑了笑。 这是她们的暗号,也是她们修改群名的原因。 宣洁试过在微博上搜相关,但私下收费的居多,若是进资源分享的群,不时还会有猥琐男出没,简直大倒胃口。自从知道徐方亭有途径,她便委托她进货。 女生好像总是比男生缺少一些渠道,有一部甚至以之为耻。男生成年没看过片会被鄙视,女生则会迎来夸张的评价。 徐方亭回到颐光春城,便让宣洁给“进货单”,她按关键词或者梗概搜一些。不求知识,只博一乐。 宣宣:「买大不买小。」 亭:「等下,家里网络好像打不开了。」 宣宣:「[嚎啕]不是吧,这寂寞的周末。」 亭:「不知道是不是911搞的鬼。」 熙程:「他还管你看这个?」 亭:「上次吵架他说要封掉。」 宣宣:「哈哈,#男朋友因为我太黄封了梯子怎么办#」 亭:「我问问。」 徐方亭从来没碰上这种情况,而且还是这样微妙的时间点。 她把网站打开失败的截图发给TYZ84:「谈韵之,你要不要这么小气!」 第158章 TYZ84:「???」 徐方亭精准蹲到TYZ84得闲的时间,不一瞬便收到回复。 视频立刻跟过来。 “我有那么无聊吗!”他近乎咆哮。 “哼,谁知道你。”她一手抱臂,一手垫在手背上举着手机,姿势莫名熟悉,不知道什么时候学到了他的精髓。 “如果是我干的,”TYZ84说,“我秒一辈子!” “……” 不知怎地拐到这个话题上,但矛盾似乎就是因此而起。 徐方亭说:“吃亏的还是我。” TYZ84扯了扯嘴角:“你看下YouTube或者Google能上吗?” “哦。” 确实应该如此。 她太冲动了,应该检查一下是否全军覆没,以定位问题根源。 徐方亭缩小视频窗口,往手机一阵捣鼓:“也不行……” TYZ84下结论道:“应该是端口或者IP封掉了。” 她听不太懂,咕哝道:“以前怎么没封?” “当然是你发现前我就修好了。”他语调轻快,多少有点邀功的意味。 “怎么还会封……” “不然怎么叫‘墙’,”他说,“你把电脑开远程,我看一下。” 徐方亭到书房照做,手机摆在桌面上。TYZ84那边也准备就绪。 iMac给远程登陆了。 她远离键盘,静静看着屏幕。 TYZ84打开一个她没见过的App“终端”,ping了一串IP地址,返回一串一串的字符。 他自言自语:“IP没封,应该是端口封了。” 徐方亭注视高深莫测的一切,忍不住道:“这个是怎么翻的,我能不能在宿舍来一套?” 他给了一句更云里雾里的回答:“租用一个香港的服务器当跳板。” 她皱了皱鼻子,如实道:“听不懂。” “我们所有的数据都要通过路由进出,”TYZ84边操作边说,“相当于家里的大门,懂吧?” “然后呢?”她交替看着手机和iMac,一小一大两个屏幕融汇出一个认真的他。 但她还是更想看谈韵之本人,而不是关在手机里面的TYZ84。 “我在路由器里设置好,”TYZ84继续说,“‘出墙’的数据包就会自动从香港服务器走。香港没有‘墙’,服务器相当于一条密道,把你直接送出国,不会被海关拦下。” 但如今她“偷渡”失败,还是给拦下了。 “IP和端口封了有什么区别?” “把IP比作地铁站,端口就是它的闸机口,你可以选择其中一个进出。一个IP带65535个端口,端口如果封掉就换一个没封的就好。IP封了就只能掏钱租另一台服务器,一台服务器对应一个IP地址。” 徐方亭一听要钱,立刻打消“来一套”的念头。 自由果然要付出代价。 “这都是理工科的东西吧,你怎么都会?太厉害了。” 她以前什么事都想亲力亲为,现在撒娇就可以得到帮助,其中便利另人难以拒绝。谈韵之像温柔陷阱,引诱她一步一步依赖上他。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她不懂恋爱的奥义是不是分工合作,但结婚可能是。 “知识是不分文理的,”TYZ84瞄一眼手机,嘴角在她最后四个字里上扬,“不过我以前理科确实不错。” 先头的剑拔弩张渐渐平息,徐方亭追问:“你为什么不学理?” 他反问:“你为什么不?” 她立刻道:“讨厌物理。” 他不由莞尔,徐方亭上一次表达“讨厌”的对象还是他,看来那会也是真情实感。 “我以前很懒,不想动笔写写划划,偏偏记忆力挺好,文科的东西对我来说两只手放口袋看几眼就懂了。” 她脑袋里浮现另一个人的面孔,冷笑道:“能想象得到。” 他坦诚道:“你看老谈就知道了。” “我感觉你们城里小孩兴趣爱好很多,”徐方亭说,“我小时候就练了一个毛笔字,最多是现在上板书课轻松一点。” 她的书法还是顺便学的,压根没上过正式班。 “游泳和篮球,这两个算特长一点,”TYZ84说,“其他的、钢琴会一点,画画懂点皮毛,跳舞就算了。都是兴趣班堆的,我姐以前不想带我,就给我报了好多班。” 徐方亭回忆道:“都没看过你游泳和打篮球。” 尤其是后者,像他这样一个男生在球场上一定很吸睛。说不定如果她和他是同学,没有谈嘉秧这层关系,她可能围观他,但他可能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心里微妙多于“捡到宝”的自得。 “没有吗?”TYZ84难掩意外,“嗯,好像是……” 他以前游泳或打球的时候,她正忙着带谈嘉秧,甚至没见过臭烘烘的他,他回家时她总是背对厨房门忙活。 每一次信息错位,都在提醒他错失的那两年,如今他们朝夕相处的时间还是太少了。 她还没从两个人的差距里回过神,问:“你还会什么?” 他眉目含笑,指节蹭了一下鼻尖,匆忙扫一眼镜头:“我还会爱你。” 徐方亭愣一下,捂嘴仰头笑。 除了雪地表白那一次,他每次说爱和喜欢总是轻快而又有些害羞,少了深沉的油腻,反倒有股赤诚的清新。这是初恋才能体会的珍贵。 她的视线回到iMac上时——这会断然不好意思盯着他——整个人还没摆脱快乐的支配,微微颤晃着。 “换一个端口好了!”他宣布道,“你又可以看‘光屁股’了。” 徐方亭轻轻嗤了一声,未褪干净的笑意光明正大回到脸上。 “你都喜欢什么类型?”他冷不丁说,就地打开P站测试是否通畅。 白花花的屁股成矩阵出现,色情地霸占整个屏幕。 徐方亭恍然以为点开垃圾网站。 她抢过鼠标,在自己这边叉掉了。 “我说发给你又不要。” “哦,”TYZ84登出远程桌面,只剩下手机里的画像,“我勉为其难接受吧。” 徐方亭重新打开网站,说好的要给宣洁她们“进货”。 “你照镜子吧。” “什么?”他靠近手机,仿佛将耳朵凑给她。 “没事……”她佯装专心挑货。 “哦——!”下一瞬,谈韵之恍然大悟,一手抱腰,另一手指节轻抵鼻尖,笑着抄起手机亲一口屏幕,“爱你!” 徐方亭感受到了花枝乱颤,正想说下一件事,一通电话请求挤了进来—— “老谈打电话给我,没事我先挂了,谢谢你。” TYZ84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真谢我就别说谢我,回头见。” 谈礼同省去寒暄,直奔主题道:“谈嘉秧有没有找你?” “没有,早上他妈妈送去彩虹亭,”而她跟闺蜜逛校园,徐方亭说,“我没见过他。怎么了?” “出去玩还没回来吃饭,”谈礼同罕见地焦切道,“我和他妈打手表没人接,看定位在小区周围,就是找不到人。” 谈嘉秧被允许一个人下楼转一转,一般不会出小区门。他越长大越有主见,或说固执,若是给新奇东西迷住不愿走,那便十头牛也拉不回。 但经历过去年的走失,徐方亭不由后怕,留下一句“我打了试试”,便先挂了电话。 电话拨出,她并没在谈嘉秧那里得到优待。 顾不上通知谈韵之,她打车赶往榕庭居,前方小堵车,下车的点选得刚刚好,刚站定就发现了目标人物。 她忙给谈礼同回电:“我找到人了,在南门对面街修车摊,看人家修车呢!” 修车摊只有一个狭长的铺面,挤在五金店旁边,铺面乱杂杂的,谁能想到多了一个小学生。 “谈嘉秧!”她叫道,但没得到回应,谈嘉秧专注地盯着师傅从气孔往轮胎里挤白色黏胶。 她只好走近,跟着看了一会:“你在看什么?” “姨姨!”谈嘉秧笑嘻嘻道,“你怎么来了?” 她再问一次被忽略的问题:“你在看什么?” 谈嘉秧这才说:“我在看叔叔修小电车的轮胎,它被钉子扎破了,就漏气了。” 师傅把黏胶瓶扔到一边,开始给轮胎打气,不一会白色黏胶便从漏洞喷出,他拿工具抹了抹,抽开打气管便大功告成了。 徐方亭小时候的补胎还是内外两层,现在竟然集成一体,她一个成年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更别提这个小学生。 “你外公喊你回家吃饭,”她没忘记正事,“打你手表为什么不接?” “我不要回去!我要看修小电车!”谈嘉秧焦急叫道,又犯起牛脾气。 手腕上的手表消失了,裤袋鼓起一块,她摸了下,果然藏进了里面。 师傅抽空嘿嘿笑:“他都在这里看了大半天了,不愿意回家。” 徐方亭叉着腰干站了一会,往旁边便利店买了一根烤肠,回他身旁故意说:“谈嘉秧,你看我在吃什么?” 谈嘉秧敷衍扭头,目光登时大亮。 她立刻收线捞鱼,大步往家里走。 谈嘉秧半哭半笑追过来抢,当然没那么容易抢到,着急便来了一下—— 啪! 一巴掌不轻不重地落在她手背上,徐方亭不由愣住,高举烤肠板起脸:“谈嘉秧,你还学会打人了是吗?” 谈嘉秧赌气叫道:“我要烤肠!啊——!我要烤肠!” 她寸步不让:“你打痛我了。” “对不起。”谈嘉秧撅嘴先委屈上了。 “可以打人吗?” “不可以。啊——!我要烤肠!” “打人会被警察叔叔抓走的,知道吗?” “我要烤肠!” 眼看他准备来第二下,徐方亭闪开一步,厉色瞪他一眼,才把烤肠给他。 两人默默进南门,往C座走。谈嘉秧在进楼下大厅前就把烤肠解决了,看来也是真饿了,就是不懂该回家吃饭。 等着电梯,谈嘉秧盯着旁边的广告屏幕,上面播放一种治胃病中药的广告。 徐方亭给谈礼同发语音:“我们到楼下了,这就上去。” “哎——!”谈嘉秧不满道,“你吵到我看视频了。” 有些闭娃会很喜欢看电视广告,因为一来广告性质决定其内容简单,他们能力有限,容易理解;二来时间很短,容易重复,符合他们专注力不强和刻板思维的特征;三来广告通常视觉效果强烈,对于喜欢追求视觉刺激的他们简直饕餮。 谈嘉秧以前没表现的特征,随着年龄增大,真是一个也没落下。 她便放下手机,跟着他默默看了一会,直到电梯叮地来了。 进了电梯,谈嘉秧便问:“姨姨,它为什么没有叮咚买菜了?” 以前的确有一个叮咚买菜的广告,刚才好像真的只剩下胃病中药了。 徐方亭便说:“因为大家看了很多次,不想看了,它就去其他电梯给别人看了。” 谈嘉秧严肃道:“我还没看够。” 她决定忽视:“谈嘉秧,你为什么把手表摘掉?” 谈嘉秧说:“它为什么没有叮咚买菜了?” 徐方亭头晕道:“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把手表放口袋?” “因为我就想啊。” “你为什么不戴在手上?” “因为我就想啊。” “你为什么想不戴在手上?” “因为震太多次了。” “那是外公和妈妈打电话找你啊,”她不厌其烦道,“外公和妈妈找不到你会伤心的。” 谈嘉秧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发飘,片刻后才重新看向她:“姨姨,你可以再生一个妈妈吗?” 徐方亭愣住,理不清这没头没尾的问题:“为什么要再生一个妈妈?” “因为我就想啊。” “一个妈妈不可以吗?” 他正经道:“不可以。” 她耐心说:“为什么呀?” “因为我就想啊。” 但凡涉及个人看法,谈嘉秧第一句总是这几个字,语气多少有些欠扁,但在家人听来却只有无奈。 徐方亭平静地说:“我生不了妈妈。” 他刨根问底:“你为什么生不了妈妈?” “我生的是妹妹,”她说,不敢提外婆的概念,他压根没有,“你叫外公给你生好吗?” “他是男的,”谈嘉秧道,“生不了宝宝。女的才可以生宝宝。” 眼前若是一个NT,徐方亭估计会逗他:让外公找一个外婆给你再生一个妈妈。 但面对谈嘉秧不能,他很死板,所见所闻都会成为他的金科玉律,效力或孽力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反馈回来。 22层到了,谈嘉秧笑嘻嘻地立定跳远蹦出来,转瞬便把“再生妈妈”一事撂在脑后。 徐方亭晚上视频便把白日一事说了,TYZ84比预想中还要严肃。 “我姐小时候打过我,”他蹙着眉头说,“作业没按时做,做了还错,把她惹烦了……” 徐方亭忆起往事,淡淡地道:“在乡下见怪不怪,有人被拿着竹片从家里猎打到路上。” 这个主角就是她。 有一次徐燕萍给她哥买了一双新鞋子,她想要一本同等价格的书,未果,便撒泼大闹。 她总觉得是徐燕萍潜移默化,她才有勇气拳揍抢游戏地盘的小男生。 现在回想,徐燕萍那会可能掏不出那么多钱,她又不懂体谅,妈妈才会气急败坏。而且她越来越怀疑,如果她哥是个NT,徐燕萍恐怕难以一碗水端平。 TYZ84说:“你有空套一下谈嘉秧的话,问妈妈有没有打他。” 她默了默,有点庆幸家丑没有外扬:“万一你姐知道我……” 她已经许久没有插手教导谈嘉秧,最多陪他玩一会,沟通在校表现。 她成为谈韵之的女朋友,也暂时脱离了监护人的身份。 “那总不能打小孩啊!”他厉声道。 徐方亭只能改口:“我让缪老师问问吧,看他从哪里学的,是不是在学校被欺负。” “又要麻烦你了。”他不由轻叹,双手往桌上撑着额头按了按太阳穴。 她看着暗沉的人像,故作轻松:“你叫我不要谢你,自己反倒先破例。——要不你教我怎么设置翻墙,哪天突然封了我找不到你,自己可以应急?” 那边的人也跟着的转移话题,笑了笑:“叫声好听的。” 她脱口而出:“谈韵之。” “不——行——!” 她笑道:“大帅哥!” “你以前就这么叫过,别敷衍我。” 有吗?徐方亭果然记忆力不如他。 她犹豫着:“之之。” 他噗嗤噗嗤地笑,眼看满意了,嘴巴得寸进尺:“叫哥。” “比我小还想当哥,”徐方亭佯装虎起脸,“小谈!小谈小谈小谈!” “哎,好了,你还是别叫,我教就是,”他求饶道,“我总感觉看见了丈母娘,脊背嗖嗖发凉。” 第159章 三月下旬,当初星春天的几个小学生也追随老师来彩虹亭,消费每年自费那部分学费。星春天日渐式微,老师走了一批又一批,只剩下新老师,留下的只有消息闭塞的新家长,或者不报进步希望的老家长。 这几个学生的家长便是后者代表,他们接孩子放学后送去机构呆一两个小时,消费每年的残联补助,间接得到喘息服务,实在找不到比星春天离特校更近的机构。 直到跟特校距离差不多的彩虹亭崛地而起。 闭娃家长们以地域自动聚成小圈子,即使没有统一的大群,彼此之间也会互相透气。 老师们离开星春天已快4年,当年的小学生变成了特校的初中生,年级并不代表他们能力的提升,反而暗示毕业的临近。 孩子们在市级培智学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特校高中部会有职业培训,但以他们的能力估计很难独立就业。 能力好一些的孩子会在残联的帮助下,进入家长撑起的汽车店、面包店等地方,从事重复性较高的工作。 更多能力不足的孩子到了18岁从特校毕业后无处可去,在家缺乏干预和人际交往,能力会进一步倒退。就像徐方亭的亲哥。 如果是进普校随班就读的孩子,能力好一点的会上普高,也许会考上大学,差一点的便分流到职高,这已经是很好的出路。 家长有时会丢一包零食让闭娃安静,也许零食强化物和安慰剂用得多,部分闭娃到了青春期会比同龄人肥胖。这几个学生中有一个男生人高马大,若突然打人,恐怕得两个女老师才能按住。有一天他上课做任务受挫,就突然把缪老师的膝盖咬出印子。 董颖慧的爸爸也过来看了一圈,多年的全职父亲熬出半头白发,也熬坏了脾气。董颖慧现在上小学四年级,依然需要爸爸陪读,不然一个人在座位发愣一天不知道学了些什么。 爸爸跟老师咨询,董颖慧就安安静静东张西望,偶尔发笑。 孤独症虽然不像脑瘫或唐氏综合征一样挂相,但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能明显从眼神看出异常。他们的眼神经常是非交流性的,自娱自乐落在物体上面。 董颖慧爸爸除了意外机构的落成,更惊讶徐方亭的转变。 “你现在读大学了啊,”他似乎从没笑过,总是眉头紧蹙,一副坏脾气的面相,“真厉害,真的厉害。” 全职爸爸难免暴躁,尤其带的还是特殊孩子,他说这些时眼神并无多大变化,像自言自语,真有点他自称的“孤独症特质”。 不过在沁南这座移民城市,有怎样的经历都不足为奇,徐方亭只是打工两年再回校读书,算不上太复杂。 董颖慧还在星春天打发时间,消耗补贴,她爸爸表示等彩虹亭成为残联定点机构再过来看看。 三月悄悄溜到尾巴,经常在朋友圈更新花品的迟雨浓忽然出现在聊天列表。 她约徐方亭吃饭,就她们两个。 徐方亭便说想吃迟雨花店所在商场那家豉油鸡,方便她挤时间。 “彩虹亭最近怎样,”迟雨浓开场道,“自己当老板,跟给人打工感觉不一样了吧?” “我只是股东之一,真正干实事的还是老师们,”徐方亭谦然道,开业那天迟雨浓还送了花篮,“不过雨浓姐,我确实理解你当初说不开店当老板不知道老板的辛苦。” 迟雨浓揶揄道:“知道东抠抠西抠抠不容易了吧。” 彩虹亭办公室老师的桌椅还是二手的,资金都省出来装修和购买教具。徐方亭看到水龙头没拧紧、电灯忘记关都会心疼。 她们还想建一个独立的卫生间,配备热水器,给大小便还不能自理的小龄孩子。谈嘉秧当年在星春天就享受过这等便利。但下水是一个大工程,预算巨大,只能不了了之。 后半段她在饭席暂时咽下。 迟雨浓也分享了自己的辛酸,共同话题拓展开来,两个人似乎又亲近几分。 但无事不登三宝殿,徐方亭还是等着她的主题。 果然饭席过半,迟雨浓终于给她拨云见日。 “小徐,我知道你也很忙,今天难得约你出来吃饭,我就不拐弯抹角了。” 徐方亭稍定了定神,望她一眼:“雨浓姐,你说。” “我姐,”迟雨浓徐徐道,“小秧妈妈的情况,我弟应该跟你说得差不多了吧。” 她点点头:“是提过。” 迟雨浓同样颔首:“抑郁症是要吃药才能控制的,这你也知道吧?” 她嗯一声:“听说过。” “我姐回国时已经停药很久,精神状况你应该也能感觉出来,跟我们没什么大不同,”迟雨浓空扒了两下饭碗道,“我最近在她家又发现有药片……” 徐方亭愣了愣,意外也不意外。每次过榕庭居她都没见着谈润琮,连微信也是在美国时才加上,并不了解谈润琮真实的精神状态。 她停了筷,看着对桌:“雨浓姐,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 “但她告诉我那是维生素,唉,”迟雨浓爱姐心切道,“我想让她来我那待一段时间,看着她,不然她出国多年,其实国内关系网断得差不多了。平常也没个说话的人,就一个总不听话的小孩。我弟又在国外,帮不上什么忙。” 徐方亭耳朵尖利,道:“她说谈嘉秧总不听话吗?” “小秧还蛮乖的,”迟雨浓改口道,“不过丧偶育儿的女人脾气多少会暴躁。所以我想,这段时间你可以帮看一下小秧吗,就晚上辅导作业和对接学校。” 迟雨浓应该只是单方行动,还没跟谈韵之商量,不然不至于当谈家传话筒。 谈润琮同不同意还是一个谜,徐方亭不敢轻易挑战正牌母亲的地位。 她没有贸然同意,含蓄道:“雨浓姐,我带他两年,这些都是我以前的日常工作,我帮忙是可以,但不知道谈嘉秧妈妈是否真需要。我先跟谈韵之商量一下吧。” “也是,”迟雨浓自嘲道,“我也是太着急我姐,只能想到这么个方法。那这样,我回去跟我姐商量,你也跟我弟说说。” “嗯,他也快回来了。”徐方亭说,迟雨浓大概不清楚谈嘉秧后续抚养权的安排,不然不至于连最后77天也等不及。 迟雨浓还是说:“我替我姐谢谢你,我弟能碰见你是他的福气。” 迟雨浓到底有求于人,今晚特别客气,徐方亭有些招架不住。 “别这么说,我跟他互相成就而已,”徐方亭说,没有谈韵之她就没有彩虹亭的初创基金,两人真是一对矛盾的存在,“谈嘉秧算是我和谈韵之带大的,我也希望他能好好长大。” 或说她不能眼睁睁看谈嘉秧腐烂。 徐方亭当晚就跟谈韵之交代,TYZ77被关在手机里,当然对谈润琮服药一无所知。即使他开诚布公询问,谈润琮估计也会否认,那是超出她自尊范围的勉强。 “她一开始如果肯早点承认自己生病,”TYZ77叹息道,“估计局面不会弄得那么糟糕。我们家族里面就没有抑郁症,她是第一个。住院之后还被某些亲戚说小心眼想不开。” 徐方亭对抑郁症了解不多,抑郁状态就看得不少。徐燕萍偶尔不如意打她时,可能也是抑郁到了极限。 次日,TYZ76便给了明确回复。 “我姐觉得自己可以教好,你不用管,让她再扛76天我就回来了。” 他比昨晚显得烦躁,语气令人难以放心。 “可是,缪老师反应,谈嘉秧说妈妈打他啊——”她花了一点时间研究抑郁症,知道严重的还得住院。 他打断道:“你论文写完了吗?” “……” 果然直戳她软肋。 TYZ76乘胜追击道:“准备申请夏令营了吧,资料准备好了吗?” “……” 徐方亭皱了皱鼻子,抽搐般在胸前小小比划两拳:“好了,我知道了,我只是担心谈嘉秧。” “没事,”TYZ76不知道在宽解谁,“大半年都这么过来,只剩76天了。” 他每次强调天数都像无声呻.吟,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靠做减法安慰自己。 徐方亭继续和钱熙程上自习,准备下个月申请保研夏令营的资料,论文也临近尾声。这一次老师终于不让她“帮忙”照顾哪个徒弟,这篇孤独症儿童家庭社会支持的个案研究得以步入正常轨道。 然而另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上学期老师拖堂被谈嘉秧当众“挑衅”后,有一段时间偃旗息鼓,按时下课,这段时间赶课程进度又故伎重演。 谈嘉秧没再当众提醒,而是直接冲上讲台,给了老师一巴掌! 当然没打在脸上,只是像那天抢烤肠一样,落在手臂上。不轻不重,又足以警示。 但也跟打在脸上没差别,老师的尊严与权威受到挑战,那一刻谈嘉秧不再是小学生,而是一只目无尊长的泼猴。 谈嘉秧此等“壮举”立刻在NT中传播爆炸,谈润琮又给老师请到学校。 她跟老师诚恳道歉,若不是教育局要肃清歪风,恐怕赔礼也得准备好。 老师说小孩子有样学样,暗示家长要以身作则,在家里不要责打孩子。 此时的谈润琮已非去年的谈嘉秧妈妈,积累一年的育儿怨气,情绪时刻在汹涌,此时此刻不小心便爆发了。 “我觉得课间休息时间只有10分钟,还是不要占用活动时间为好。” 老师似又被扇了一巴掌。 “但是他也不能打老师啊,”中年男老师说,“打我还好,我一把硬骨头受得住,万一打到哪个怀孕的老师。这可怎么是好?” 班主任在旁调和道:“拖堂这个事确实不应该,但也很少发生,只是迫不得已一两回。我们得教孩子正确的应对方法,他这样一来伤害别人,万一打起架来也会伤害自己。尖叫和大哭都可以,但是万万不能打人。” 班主任还控诉了谈嘉秧的其他新问题行为,课间跟同学推搡打架——虽然只有被抓花脸的份——敲上课铃后还在黑板上涂涂画画,老师叫了好多回才不情不愿回座位。 “简直比之之小时候还难管教。” 谈润琮灰头土脸回到榕庭居,跟迟雨浓第一句就是这般感叹。 谈韵之再怎么调皮,到底还是NT,有讲道理的余地。谈嘉秧“发作”起来油盐不进,真真正正自闭了。 迟雨浓不知其详,但见姐姐翻箱倒柜地找药,便知道大事不妙。 药吃完了。 她当晚便开车带谈润琮去了沁安医院看精神科急诊,只听医生劝说道:“住院吧。” 谈润琮起先不肯,还想挺一挺,谈韵之还剩56天便回来了。 刚好晚上可以联系到谈韵之,迟雨浓便把人搬出来,让他劝一劝。 “要不还是叫小徐来替一阵子吧。”迟雨浓无奈地说。 谈韵之也惧怕噩梦重演,谈润琮现在可能不会再抱着孩子跳楼,但她会打谈嘉秧,然后谈嘉秧潜移默化,生气时第一反应便是打人。 “姐,”他忍痛说,“要不你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不用休息。”谈润琮固执道,像谈礼同一样外强中干,总要先撑一撑面子。 “叫你回来是我的错,”谈韵之说,“我高估了谈嘉秧的能力。” “你小时候,我被叫去学校的时候还少?”谈润琮略显嘲讽,“不就是跟老师起冲突,多大点事。” 她越是说没事,太平之下越浪潮汹涌。 她跟随大部分女人的脚步,结婚生子,却发现情况并不如过来人所说的“等孩子大点就好了”“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她就是熬不过来。 “姐,你听我一次,” 谈韵之背着Mac从图书馆出来,找了一个相对人少的角落,眉头微蹙不知道因为阳光还是当下。 “对你,对谈嘉秧,对大家都好。” 迟雨浓插话道:“姐,你就放心休息一段时间,让小徐顶一会班。她带了那么久小秧,没有人比她更熟手。” 谈韵之眉心越发深刻。 这句话不意成了谈润琮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并非多么想成为“牛妈”,但听到有人暗讽她的无能,不禁心酸又烦躁:“你觉得我一个当妈的还比不过他的姨姨是吗?” “当然不是!”迟雨浓瞠目结舌,发现无法跟她理论,下一瞬也当真理论不起来—— 谈润琮还想辩论,但全身发抖,没吐出一个字,便失控晕了过去。 这下倒真的不用劝住院,她直接走也走不了了。 视频通话在手忙脚乱终结束,徐方亭若不是因为迟雨浓通气,都不知道已经出了岔子。 TYZ55在视频电话里一个字没提! “发生这么大的事,”徐方亭收到消息后重新回拨,“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不用管那么多,”TYZ55用冷酷装备自己,“好好学你的习。” “谈嘉秧这样下去真的有可能越来越严重,现在家里就老谈一个——” 不顶事的。 她将四个字生生咽下。 “我可是她姨姨,我不管一下,眼睁睁看着他倒退吗?” “我就是不想让你操劳,才把他妈妈叫回来,”他略显激动道,“小徐,我怕你记恨我!” 徐方亭无奈的甚至愤怒:“你是我男朋友,我怎么会记恨你。” “你忘记去年结婚的时候,你怎么想我的吗?”他侧头呼了一口气,却散不尽心中郁气,“你总觉得我另有所图,图你能帮我带孩子才爱你。” 她同样不解,急红了眼:“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起火就应该先灭火,不然等它火势壮大,你还在纠结该用灭火器还是消防栓吗?当然哪个顺手就先用哪个!” “笨蛋!”他叫道,声音隐隐发颤,“当然是先看火灾类型!” 驴唇不对马嘴,徐方亭嘴巴一瘪,泪珠比嗓音出来得更快。 “谈韵之,打人真的是很不好、很不好的行为,我不敢保证一定能马上帮他纠正,但至少努力一下。不然等55天后你回来,他估计都能打校长的头了!” 谈韵之低骂一声,跟着她吸了吸鼻子,闪到镜头外用手背匆忙按了按眼角。 “给我一天时间,我再想想办法,行吗?” 她是他的王炸,可他又不想当她是棋子。 第160章 微信置顶名字变成TYZ54时,正好星期一,徐方亭从早到晚满课,只能从视频上慰问一下谈嘉秧。 没有大人在旁叮嘱,谈嘉秧跟人视频没多久便沉迷切换大小窗口,由其某一次发现小窗户可以绕屏幕一圈,他便爱上这个简单枯燥的小游戏。 徐方亭没能聊什么实质性的话题,问深一点谈嘉秧就叫“我不想说”,不到5分钟的通话匆忙结束。 他甚至没好奇为什么妈妈今晚没有出现。 TYZ54的视频在晚上打来。 屏幕上的两个人面色沉重,没有以往即将调情那般欲言又止只会傻笑。 徐方亭没说跟谈嘉秧视频一事,那毕竟是一通再日常不过而毫无成效的对话。 “你说,可以找陪读老师吗?”TYZ54问。 徐方亭愣了一下,谈嘉秧从幼儿园就可以独立上学,虽然磕磕绊绊,不太合群,好歹没惹出大岔子。 “你是指影子老师吗?” 他低沉应了一声。 这毕竟是一个“闭圈”里的专有名词,越靠近越深陷,一旦绑定,似乎永远爬不出这个特殊的圈子。 “但是要向学校申请,”徐方亭说,“有充足理由才会批,随班伴读不计入总分,一般要证。” TYZ54给一本小小的绿色证件绊住了。 “我之前问过董颖慧的爸爸,”她说,“有证学校一般不会卡。” 但实践起来又是另一个问题。 老师就是教室的国王,统领一片权力下游的未成年学生,教室里突然多了一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像多了一只监视眼,多少令人不自在。 同班NT肯定会告诉家长,班里有这样一个特殊学生的存在,说不定她们还得跟其他家长解释一通。 徐方亭也琢磨了一天,试探道:“要不这样,谈嘉秧现在每周去两次彩虹亭,可以改成让他放学吃了饭带作业过去,让老师辅导一下,总比一个人在家瞎玩好。然后我周末一天去彩虹亭也顺便看一下他,一天就让外公陪他,闲着就闲着吧,情绪比学习重要。” TYZ54没有立刻应允,沉思片刻道:“我看能不能找一个住家老师……” 她听过这类职业,顾名思义是住在家里的老师,学历比保姆高,照顾孩子的生活起居,教导必要的常识和礼仪,说不好听点就是高级保姆。 跟她以前的角色差不多。 但是这个职业成就感低,提升空间不大,恐怕老师难以持久。 “等面试到合适的,你都回来了。”徐方亭提出更严峻的问题,一个合适的住家保姆从面试到磨合都要不少时间,更遑论要求更高的老师。 “……” 他坐在图书馆外的条凳上,还得穿两件衣服,不像她已经穿上短袖,手腕落在镜头外,往腿上一下一下地磕着烟盒。 徐方亭继续说:“说实在的,住家老师要不是特教,意义不大,一般老师哪懂孤独症,顶多以为个性固执,脾气不好,还不如家长多上点心。” 大中午天空灰蒙蒙,图书馆前已经稀稀拉拉有人穿着淡蓝袍子拍毕业照。 他的ID尾巴上还带着大几十的数字。 “影子老师我回国再考虑一下,”他说,“小学一个班学生是幼儿园的两倍,老师却只有一个,盯不来那么多人。小学也不像幼儿园玩玩就好,已经有学习任务和压力了。我怕他影响别人,会被排挤。” “我看班群里面也没有奇葩家长吧,孩子应该不至于太过分。” 徐方亭小学时候被叫过“傻子妹”,后来她用成绩和拳头摆平了这些长舌男生。 “不一定,”他依然不报乐观态度,“要是谈嘉秧真的太影响课堂,有损他们孩子的利益,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谈嘉秧刚上了一个月幼儿园,在大路上就被同班小朋友起哄:“谈嘉秧,你是小二班最调皮的小朋友。” 而在本地新闻里,问题学生被家长联名劝退的新闻并非没有。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可能主动开除学籍,家长和教育局压力双管齐下,最好的结果往往是转学。即便能说服原班家长,留下继续上学,这下排挤真是家校前后战线统一了。 徐方亭感受着一种超龄的焦虑,不知道那些不到20岁的年轻妈妈如何处理育儿矛盾。 “就先扛过这54天,等你回来还有一个暑假可以从长计议,好吗?” TYZ54态度飘忽,从头到尾不置可否,低头可能看了眼手里的东西。 “你的卡还在用吧?” “你不用给我打钱!”徐方亭警觉道,“就当我、感谢你给彩虹亭的建议和帮忙,行吗?” “不行,”他终于干脆了一次,“两回事。” “谈韵之,”她气鼓鼓道,“你真的好像要包养我!” 他淡淡笑着,有点落寞和自嘲:“小徐,我能说句心里话吗?” 阳台外的远处,好些人不约而同发出“啊”的声音,宿舍到点停电了,只有阳台灯长明不止。 这成了一道无声催促,她要么长话短说,挂断睡觉,要么换个地方继续煲粥。 “听起来就不像好话。” 她嘀咕道,反手抄起塑料矮凳,开门出外面走廊尽头的小阳台,只听他道—— “你跟我之间不可能达到绝对的AA。” “……” 徐方亭拎着塑料凳站了一会,遥望霓虹中的夜色,有一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她那么努力挺直脊梁,却突然被告知:你再怎么踮脚,也不可能跟我一样高。 她在屏幕上的画像暗淡了。 “给你就拿着,我的还不是你的吗?”他还在说,或者说宣布,“行了,我知道你会说不是。说句欠扁的话,钱对我来说压根不算什么。但是你需要,彩虹亭需要资金,你需要以后的学费。我给你是不想某天你觉得我对你不好的时候,你为谈嘉秧忙前忙后,却什么也没拿到。” 没有了当初听他说“我养你”的激烈抗拒,她一筹莫展,或者说边边角角给腐蚀了。 “你这是用钱提前为以后的错误赎罪啊。” “小徐,我也很为难……”他叹气又委屈,“给你钱你觉得不合适,不给你我觉得不合适。就是这样混沌的状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已经明显递台阶,甚至单膝下跪,抬手等着扶她下来。 徐方亭也不知是纵容还是妥协,蹙眉道:“那你也别一下子打7位数过来,吓死人,我都怕卡给抢了。” “给你就拿着,”他重复最能令自己舒适的一句话,“帮我管也行,自己花也行。你看谁家两口子天天算谁付哪顿饭的钱,多累。” 寒假的时候徐方亭就基本花他的钱,自己最多买些牛奶和水果。自从每月躺着也能有一笔租金进账,手上无大支出,她越来越能明白谈韵之对钱的态度——当然他操控的是更大的数量级。 她还没忘记贫穷时的窘迫,但已经离当初的心境越来越远。 “谁跟你两口子,”她坐下来冷笑道,“我离异。” “三口。” 他却是真的松懈而笑,另一边手背蹭了一下鼻尖,不小心把烟盒也带出镜了。 “又抽烟。”她托着下巴注视屏幕。 他将东西塞口袋,神色可以定义为做贼心虚。 “回国就戒。” “爱戒不戒,”徐方亭白了一眼,“别熏到我。” “我还要亲你。” 他的笑容有一些恶劣,那根点燃的烟似乎已经翘在唇边,她有些好奇他抽烟的模样,但又不想吸二手烟。 她唇角逸出一个轻蔑的音节,转移话题道:“谈嘉秧我帮你盯一下,你姐那边我其实不算熟,大概去不了。” “让雨浓姐过去就好,”他说,“她现在也不合适见谈嘉秧。” 徐方亭轻轻一叹:“暂时先这样吧。” 挂断视频,她似没从状态里抽离,继续在阳台闲坐一会。 然后手机便进了一条通知—— 谈韵之转账52013。 「够了!」 她立刻回微信警告他。 那边没再强塞红包,只发来了一个“亲亲”的表情包。 这下好了,徐方亭又成了日薪一千的监护人小徐。 徐方亭跟缪老师提起加课一事,但她晚上7点到8点还有最后一节课,暂时无法满足,没想到反馈回更好的方案。 彩虹亭目前学生不算多,有几个老师课程分散,便还在兼职残联和政府的福利项目“送教上门”,其中有一位就住在榕庭居附近,她愿意给谈嘉秧有偿式“送教上门”,时间延后至7点到8点,加了一点加班费。 谈嘉秧相当于收获了一位家庭教师。 TYZ50听到这项安排,又一副准备给她打钱的表情。 徐方亭立刻瞪住他,甚至趁机反将一军:“瞧吧,你当初还反对我投资彩虹亭。” 他无话可说,抚胸恭维:“徐老师英明,我知错了。” 她笑了笑,其实也是误打误撞,英明有一点,更多的是运气。彩虹亭还没开始盈利,她的分红更是遥遥无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第三季度的残联定点机构审核。 彭姓特教老师依然是引导行为为主,作业为辅,先攻克谈嘉秧推搡打人的难题。 这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甚至无法限定一个截止时间。 就像有些闭娃学说话,可能十年过去还无法叫妈妈,蓉蓉就是一个见者流泪的例子。 只能见一次,改一次,仿佛打地鼠,冒头一次,打一次。 彭老师一个人力量有限,理论上得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家庭的,学校的,甚至社会的,实际上却难以实现。 谈嘉秧的打人行为通常出现在被否定的时候:他想下课,老师不准,他便生气打老师;他想玩玩具,谈礼同喊吃饭,他不愿意便打谈礼同。 家里人可以耐心给他讲理,或者顺了他的意思,在学校却不能这么无规无矩。 徐方亭教他替代方法,看他快打人时出其不意拉开他,手指比枪:“谈嘉秧,你可以biǎng他,枪比手厉害。” 谈嘉秧还是急火攻心,伸出两根食指,一前一后给谈礼同的腰来了对冲,咬牙切齿往里扎:“我要扎你!” 谈礼同慵懒过头的一个好处便是连脾气也懒得发,造就一种性格好的表象,而且除了打牌没有其他不良嗜好,长得人模人样钱又多,其实在中老年相亲群里很受欢迎。 但他外孙却万般嫌弃。 “我要扎你!” 谈嘉秧噘嘴狠狠地说。 “哦——!”谈礼同不痛不痒,怪声怪气地叫。 “扎——!” “哦——!哦——!” 徐方亭:“……” 谈嘉秧小时候不会互动性的模仿,比如人家挠他痒痒,他只会咔咔笑,不懂挠回去。后来懂得同态反击,在医院给扎手指取末梢血,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愤怒指着医生:“我要扎你!”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行为明明有点童真,她们是不是反应过度?说不定等他长大一些就好转了? 也许不少家长疲惫时,也会冒出过放羊的想法。 谈嘉秧已经习惯个训的上课模式,在特教老师面前表现可圈可点,在家差强人意,到了学校没人盯梢,便开始奔逸。 徐方亭太过年轻,空降舅妈气势不够,只能请谈礼同跟班主任沟通,如果谈嘉秧再有打人行为,一定要很大声告诉他不能打人——谈嘉秧听不进说辞,但无法忽略语气。 也多亏谈礼同那副“好脾气”,班主任伸手不打笑脸人,答应动员周围同学监督谈嘉秧。 徐方亭看过一些经验分享,不少母亲为了提升闭娃的社交能力,用零食玩具“贿赂”同龄人跟闭娃交朋友,比如在家中举办派对,精心准备食物,邀请小朋友来家,但其结果通常是小朋友玩成一团,闭娃在旁边玩自己的。 谈嘉秧在幼儿园时,还能在引导下维持短暂的友情,到了小学许多孩子放学直赴课外班,他出了校园便跟同学生疏了。 他至今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玩伴,当真生气时自闭,安静时孤独。 老师象征性按时下课一段时间,谈嘉秧少了刺激源,暂时没再出现挑衅老师尊严的现象。 课间和同学小打小闹依然没法消灭,但他有一个缺点,欺软怕硬,NT稍微表现强一点,他便怂了,被抠伤的总是他。 这也是徐方亭想让NT“很大声”警告他的原因。 天气渐热,异木棉敞开绿蓬盖,她也穿上了短衫短裤。 谈嘉秧的打人问题似乎迎来低谷,却很难说100%根除,他每天磕磕绊绊上学,不知道还有几颗地.雷埋在前路。 她生日前一天,徐燕萍特地打视频过来:“亭啊,今年是你的本命年,要记得买一套红色内衣裤,知道没有?” 徐方亭立刻想起徐燕萍以前晾过的那种本命红,老土又艳俗,她摇头道:“好难看!” 徐燕萍咂舌,蹙眉埋怨道:“这是传统,肯定有它的道理,驱邪护身的。你第一个本命年我就是忘了给你买,18岁你才会倒血霉。你要是不买,我买一套给你邮过去。” “买买买!”那件宽大又红艳的内衣似又晃进她的脑袋,徐方亭头疼道,“明天晚上请同学吃饭顺便逛街买!” 临近午夜,TYZ44征得她的同意,打来视频,陪她一起倒数。 徐方亭依然在走廊尽头的小阳台接听,声音比平日低,怕吵醒第一间宿舍的同学。 “24岁,本命年了。”他轻声说,人还是在户外,光线跟她这边是另一个极端。 “是哦,比你早半年。”她笑着道。 他故意忽略微不足道的年龄差:“我是不是该送你一套本命红?” “好土!”她低吼道,“要穿你自己穿。” TYZ44扫了一眼周围,确认没有母语同胞,戏谑道:“我喜欢什么都不穿。” “流氓!”她笑骂道,无端想起他的手感,脸不争气噌噌地发烫。 他温和一笑,认真地问:“你最想要什么生日礼物?” 徐方亭也在心里问自己。 以前生活窘迫,逢年过节才有奖赏的盼头,徐燕萍有时会给她做一碟完全属于她的肉菜,买一套新衣服,或者一本书,有时干脆忘了。 但是这些东西她现在都不缺了。 她不自觉望向宿舍院子的围栏,前年领证前那一晚,她的手包在他的掌心,她向他倾诉一腔惧怕。 如今想来场面并不太浪漫,甚至有点滑稽,谁发神经在冬天的夜晚不睡觉隔着围栏聊天? 恐怕只有智商为零的恋爱人士。 回想起来,两人之间的浪漫少之又少,起初带着一个特殊小孩,不崩溃已属万幸,哪还有精力浪漫;后来又是因为谈嘉秧,彼此差点连好感也没了;现在还是因为谈嘉秧,她特别特别想见到他。 徐方亭不知不觉酸了眼:“我想要你。” 她可能说了错话,把他也感染了。 他深深吸了鼻子,挤出笑意:“回国再给你,先欠着。” 徐方亭却歪头趴在膝盖,把他那份委屈进出溢出,抽抽噎噎,糊了一脸的想念。 他不会说“别哭了”,知道那是徒劳,只能让沉默抚慰彼此。 “你、还想看吗?”片刻后,他的安慰适时而来。 “嗯?”她可能泡了脑袋,听不懂他的玄机。 “你之前说的,”他语速缓慢而清晰,认真而蛊惑,“‘想’的过程。” 她恍然大悟,更觉委屈:“你又不给看。” TYZ44郑重道:“你答应我,不能录像,不能截图,不能给别人看。” 徐方亭并不认为他会兑现,随口道:“我又不是变态。” “算了。”他果然说。 她冷冷哼了一声,只听他又接着道—— “你爱怎样怎样,我又不是见不得人。” “……” 徐方亭半是迷惑,半是惊讶,在组织上下文重新解读,TYZ44却一锤定音—— “明天等你睡醒。” 第161章 徐方亭在绮梦中醒来,醒悟到今天假日,又迷迷糊糊睡了回笼觉。 早上8点,两个师姐出门忙毕业论文,钱熙程也去自习。今晚约好她生日请客,她们都趁白天赶进度。 TYZ44的消息成了早安:「醒来喊我。」 她不禁展颜:「[亲亲]。」 屏幕顶部立刻变成“对方正在输入”,即刻的回应令人欣喜若狂。 TYZ44:「脸红.jpg」 亭:「嘿嘿。」 「在宿舍?」 「嗯。」 他换成语音:“戴好耳机。” 徐方亭照做,笑意涌动着轻声说:“拉好帘子了。” 他也笑了,给语音消息明明白白录进来:“我可能不会出声。” 她郑重道:“我也不会打断你。” “脸也不会出现。” “要看更新奇的。” TYZ44:“准备好了吗?” 徐方亭用贴纸贴住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帘子将光线过滤成一种临近黄昏的暗淡。傍晚结束一天的工作,总是最叫人舒畅的时刻。她在这方小世界里静静等待,连自己的吐纳也清晰可闻。 亭:「就等你。」 视频请求弹出来,她的心脏突突发震,她倒数三二一才接起。 屏幕视角比往日特别,手机摆在书桌底下,他如常坐在转椅前,腰以下部分入镜,背后是两人曾经相拥而眠的床。只要转椅位置不变,桌板就是固定的马赛克,严实挡住他的脸。 TYZ44默默站起来,像没发现手机“偷拍”似的,松开了皮带扣。他的手指修长,灵活而富有美感,令她想起那几个晚上被捕获的触感。 长短两条一并给他推下,正巧卡在膝盖处,又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慢慢滑落,腿毛在光线下偶见反光。 他还没醒来,塌在草莽间,安安静静,赤露出未经俗世玷污的粉色。 徐方亭无端噗噗发笑,埋进枕头好一会才稳住心神。就像她第一次观看片子,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而是感叹:男人的配件跟自己的太不一样了,怪不顺眼的。 TYZ44坐了一会,耳机传来微妙的金属相击,桌板边扑出一抹白烟,她险些以为屏幕脏了。 他好似有些紧张,膝盖抖了抖,两手垂入镜头,左手握剑,右手夹烟。 他终于苏醒,头部是雨后顶开腐叶的鲜菇,中段质感看着像牛筋丸一样弹牙,底端卧着几近合二为一的豆腐泡,一一印证了她那夜亲手感知的轮廓。 它直指肚脐,他的大手握不住所有,最鲜滑的部分不断挤出虎口,用一只小眼盯着俗世,偶尔感动出一两滴清泪。 他果然没有碰最上面。 徐方亭眉目含笑,上面嘴巴抿不住的兴奋,从下面那张滑出来,凉润凉润地呼应他。 他左手不停,偶尔抽一口烟,两样事务都是一个人的享受。 她情不自禁夹被子压豆豆,想象着他勾住她——比小玩具还要大的规格,大概会挑战痛觉神经。 TYZ44有时并非全部握住,而是用修长的手指来回轻夹。 下一瞬,他忽然从桌面拿下一块白色的什么。 她缓了一口气,定睛一看:竟是她忘在他家的那一条。 “……” 她的心跳加速,这令她想起曾经捶打在她身上的节律,咚咚咚咚,都是一样的狂乱与兴奋。 他裹住一部分,白手套严谨如拿取珠宝,衬得处男粉越发娇贵。他的腹肌轻颤,他低低笑了一声,似乎想起某一刻的美妙。 他亢进的呼吸钻进她的耳机,声声如浪,波澜不息。 她也快乐地收缩着空虚,舒张出滑美。 手机屏幕的时间一分一秒增加,她的一小块棉布一点一滴浸湿。红润爬上他那一粒眼的四周,也怒放在她发烫的双颊。 他规格不一的两支香烟,右手的袅袅腾云,左手的涌涌吐露,都是清淡的白色,都是令她癫狂的惊喜。 徐方亭没有进行任何麻烦的路由设置,在宿舍实现了一次非同寻常的“翻墙”。 熟悉的男声第一次穿透耳机,空虚掺杂着快乐,成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蛊惑。 “你还好吗?” 激动令她发颤,嗓音意外透出零星羞涩之感。 “起床洗裤子……” 他吃吃笑了两声,满意又舒坦,给白色布花点缀了白露,擦干了那一粒眼。 画面在她脑海定格大半天才淡去,晚上徐方亭如约请客吃火锅,酒足饭饱逛商场,路过一家内衣店,一行五人便晃进去。 店员立刻迎上来,徐方亭忙摆手说她们先自己看一会。 宣洁捻着一件内衣的罩杯,低声叹道:“哇,好$exy啊!就一层蕾丝,会不会凸啊?” 舍长说:“夏天还垫海绵,那不热死。” 徐方亭两根手指比划着侧后围的,同样嫌弃:“那么宽,捂得太多了,我看也热。” 钱熙程难得发表评论,实事求是道:“但是它钩子比较多,应该会稳一点。” “哎呀,”琦琦师姐叫道,“没人扒一般也不会掉啦。” 其他几人窃窃发笑。 舍长顺手拎过一套酒红色的:“亭,来一套本命红吧。” 钱熙程也说:“这个红色好看。” “真的呢!” 徐方亭接过左看右看,捻捻布料,感受质地。 “酒红色四票!”琦琦宣布道。 宣洁注意力落在另一套上:“这个大红色,哈哈,好艳好土,像我妈妈那辈才会选的颜色。” 她忽然往徐方亭身上比划一下,嬉笑道:“这个杯杯合适你。” 徐方亭笑着轻搡她:“滚啊!” 宣洁强压着笑意说:“真的,两个我都填不满。” 琦琦道:“不止吧,A+A=C,难怪是学文科的料。” 宣洁立马改口:“恕我眼瞎,应该是三个。” 徐方亭笑骂道:“哪有那么夸张,都是海绵撑出来。” 几个女孩噗嗤噗嗤笑成一团。 徐方亭捻着唯一一层蕾丝说:“会不会有点扎手,不舒服吧?” 宣洁煞有其事纠正道:“扎咪咪。” 徐方亭:“……” 琦琦嘻嘻道:“扎谁的手?” 宣洁第一个恍然大悟,弯腰拍腿哈哈大笑。 “师姐你好色啊!”徐方亭揶揄着瞪她一眼。 舍长同为师姐,出来给琦琦撑腰:“谁先说扎手的?” 徐方亭急得顿脚,把酒红蕾丝挂回去:“我说粗糙的意思。” 钱熙程一直游离在玩笑之外,忽然拎过一件酒红光面:“你喜欢这个吗?” “哎——!”徐方亭惊喜一笑,摸着光滑舒适的料子,“你竟然懂我。” 钱熙程宽和而笑:“我看着挺舒服,要是我就买这件。” 光面虽然不及蕾丝性感,但舒适简洁的确是它的优势。 另外三人也投了赞同票。 琦琦意味深长道:“你得买整套的吧。” 舍长挤挤眼:“就是。” 宣洁狗腿附和道:“就是就是。” “对啊,”徐方亭不觉有异,“难道你们不穿裤子。” 琦琦戳一下她的胳膊,差点戳偏了。 “少装傻,已婚少妇。” “……” 徐方亭没跟两个师姐同步离异消息,知情的另外两人登时有些尴尬。 宣洁岔开话题道:“这么点布料就要一百多,还不是套装,杀猪啊!” 琦琦笑道:“她老公有的是钱。” 宣洁嘿嘿笑两声。 徐方亭拎过一条同款裤子,白她们一眼说:“好想请你们喝奶茶,这样你们就没机会说话了。” 琦琦轻搡她后背,怂恿道:“快点买。” 次日计划看谈嘉秧,徐方亭生日这晚便回颐光春城。 另一方面,她可能也需要真真正正翻一次墙。 她未着片缕,往主卧的全身镜前拉过一把椅子,或站或坐,第一次审视天然的自己。 她没有主流审美的纤瘦,而是带点富有力量的肉感,常年干活忙碌,体格匀称而结实。尤其两条健实的长腿,一看就知可以爬山上树,稳当如豹。 徐方亭自认为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美。 她坐下来,踩在椅子边沿,双膝像受热的蚌壳摊平了。 她的毛发跟脾气一样狂野,屏蔽了密道口。她用两指拨开,往镜子细瞧:跟科普上的绘图差不多,但显然更为鲜活,多看一眼便会朝人吐口水——而它也真的出了一点。 这里可以通往孕育生命的小宇宙,潜藏神秘的力量,虽然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启用。 她换上洗净烘干的新衣裤,光面的设计带了几分冷酷,她俨然变成本命红护体的铠甲战士。 徐方亭往椅子慵懒一靠,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随意抻直,用头发和手机遮住脸,随手拍了一张。 她把照片发给了TYZ43。 他也许正在吃午餐,手机不离手,她的屏幕上很快出现“对方正在输入”,徐方亭笑着撤回了照片。 TYZ43:「喷鼻血.jpg」 她窃笑不已,两脚踩上椅子边沿,双膝扇了扇便盘腿坐着。 “徐老师,”他发来语音,把无法自控的笑意也夹进来,“你是想让我活不成了。” 她润了下干燥的嘴唇,越发期待一个吻。 她发出一个吐舌头搞怪的表情,只听他又刻意压低声—— “回去让我死在你身上。” 她笑得前后颤晃,口中无语,下面当真吐口水将他骂上了。 第162章 TYZ35那天周六,谈嘉秧近两周在校表现良好,徐方亭没接到老师投诉,便带他去游乐园。 据说此地是亲子乐园中的爱马仕,童话王国一样的装潢,跟平常的小型游乐场天壤之别。以前都是谈韵之趁她休假时带来玩,她这还是第一次进。 领了带定位功能的手环,谈嘉秧便开始撒脚丫子跑,8000多平方米的地方都是他的乐园。 手机可以查看手环定位,像谈嘉秧这个年龄的孩子,家长已经可以坐在一旁休息。 但徐方亭不太放心,还是跟上去。 谈嘉秧已经熟门熟路地来到积木区,又玩墙上他最喜欢的可转动的齿轮。这个区域都是比他小的小孩,大点的小孩早已玩腻积木,跑到贯穿全部楼层的旋转滑梯区冒险。 谈嘉秧依旧兴趣狭隘,或者用通俗点的说法,守旧。 半个小时过去,谈嘉秧几乎把墙上的齿轮摸出包浆,若是齿轮还会发光,估计他今天要锁死在此。 徐方亭一方面不能让他固步自封,另一方面思维还未完全升级,觉得既然付了门票,就要玩出门票的价值,不然就亏了,像钱熙程她们一样,若是晚上有聚餐,中午那顿就会省下餐费,空着肚子吃回本。 她过去试图带出谈嘉秧,但成效不佳。 这样的举动在过去6年她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小时还可以抱他起飞,逗他离开,现在别说抱起这个要买儿童票的家伙,就是拥抱也仅限于搂一下肩膀。 儿大避母不是没有道理,徐方亭难以想象徐燕萍还得手把手教十几岁的儿子上厕所洗澡。 她努力把自己预设成家庭老师的角色。 徐方亭又在旁等了一会,谈嘉秧的离开很巧合。 恰好有一个稍大的女孩过来转了一把轮子,可能见他一直笑眯眯,便搭讪几句。 谈嘉秧表现得像幼稚弟弟,可能满足了女孩的领导欲,她便邀约道:“我们去那边玩吧,那边有滑梯。” “好!”谈嘉秧笑得很干脆,屁颠颠跟人跑了。 谈嘉秧还是拥有一定社交能力,有跟同龄人玩乐的欲望,可以维持一段短暂的友情。 徐方亭看笑了,跟着两人去滑梯区。 这里大小孩较多,每个入口有工作人员维持秩序,小小孩基本都有家长陪同。 谈嘉秧又碰上几个差不多大的小孩,但目光一直在第一个认识的伙伴上,跟着女孩跑。 四五个人的临时团玩了一会,谈嘉秧开始跟不上NT复杂的游戏规则,渐渐边缘化,没多久便把女孩跟丢了。 他找了一会,四处张望,还过来问徐方亭,姐姐去哪里了。 徐方亭不忍心告诉他,姐姐跟其他人玩了,只能说:“她可能躲起来,或者找她妈妈去了。” 谈嘉秧给耳提面命敷衍喝了几口水,转身好像又忘记了姐姐,一个人跳进了巨大的波波池,像她在雪地里一样划动四肢。 把谈嘉秧叫到餐区吃午饭又费了好一番口舌,徐方亭再三承诺吃饱还可以继续玩,不用回家,他才犹犹豫豫跟过来。 这里禁止外带食物,吃过贵得令人发指的普通食物,谈嘉秧充电十分钟,续航一下午,又撒开脚丫子跑了。 圈内有家长说高功能就是褒义上的疯子,徐方亭觉得家长会比娃先疯了。 傍晚回家,她又开始拉牛。 “谈嘉秧,我们该回家吃饭了。蔡奶奶今天做了豉油鸡。” 这会估计“盐焗凤凰”都拉不回这头牛。 谈嘉秧抗议道:“不要,我还没玩够。” “再玩10分钟好吗,”徐方亭随手调闹钟,给他看一眼,“闹钟响了我们就走。” “不要,”谈嘉秧出现发火征兆,甩手顿脚说,“我不要闹钟响。” 徐方亭在旁边默默等了10分钟。 “谈嘉秧,回家吃饭咯。” 谈嘉秧还是同一套说辞:“不要,我还没玩够。” “到时间了。” “姨姨,”他哭丧脸道,“我想让时间停下来。” “为什么呀?” 谈嘉秧说:“这样我就不用回家了。” 徐方亭哭笑不得:“你晚上一个人在这里睡,好不好?” “好。” “我自己回家,拜拜。” 她使出杀手锏,作势要走。 谈嘉秧这才明白前一句话的潜台词,着急道:“不要!” 他追上来扬手要打人,不意被擒住手腕。 徐方亭半是警告半是引导:“你biǎng我!” 这种替代方法不知道训练了多少次,谈嘉秧终于偶然形成反射,巴掌改成比枪:“biǎng!biǎng!” 她配合演戏,夸张怪叫:“哦——!哦——!” 然后,她比出两支枪,一边撤退一边加大火力:“biǎng!biǎng!biǎng!biǎng!” 谈嘉秧生硬地捂胸,演技浮夸:“哦——!哦——!哦——!哦——!” 徐方亭成功把人拐到换鞋区,敌方大势已去,转瞬忘记亲子乐园,叽叽呱呱跟着回家了。 说谈嘉秧单纯也单纯,复杂也很复杂。只要摸到窍门,一切迎刃而解,但更多时候摸到的是电门。 时间跟着热天气走过520,TYZ24那天是他们的毕业典礼。 他穿上淡蓝色的长袍,给她直播了一小段,大部分时间在跟同学最后一聚。典礼过后到中央公园野餐拍照,晚宴,次日还有到宾州的休闲毕业之旅。他在班里基本年龄最小,很多同学有家有室,工作了一段时间才回来读书,不过重回校园的心态都很年轻。 罗树戎已经回了国,TYZ24跟不少人一样没有家人陪伴参加庆典,但收获了不少新朋友。 他处理好租房、车和保险之类手续,就准备回国。 徐方亭已经习惯“云恋爱”的日子,如果比作爬山,每一个周末便是一道拐弯,每次节日就是一座小山头。 她和谈嘉秧平安地度过今年的儿童节和端午,也渐渐抵达山顶。 TYZ1的时候,606宿舍两位师姐已经完成了毕业答辩,下周毕业典礼之后,便将“师姐”头衔交予她们,奔赴自己的工作岗位,成为一名普通园丁。 这日午后,琦琦和舍长请她们喝奶茶,叫了外卖。 宿舍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出钱的人不用出力,所以外卖应该徐方亭或钱熙程下楼拿。 徐方亭在复盘“迎接工作”还有哪里不到位:颐光春城家里打扫完毕,冰箱备好食物,衣服重新盥洗,她甚至添了一批新内裤,车也让人洗过了。 还有哪里,还有哪里。 她像迎接老师家访的家长,各种坐立不安,不由说:“熙程,一会你先替我一下吧。” 钱熙程在忙课程小论文,查找资料焦头烂额,抽空道:“你去吧,下次我替你。” 除此以外,炎热户外也叫人望而生畏,虽然蜻蜓频频扑往低矮的地表,看样子快下雨了。 徐方亭犯懒道:“要不石头剪子布?” “石头、剪子、布——”钱熙程准备好手掌,下一瞬便甩了一下,笑道,“输了,快去。” 徐方亭剪了剪空气,兜起手机出门,关上一屋子的窃笑。 她下了两层,越想越迷糊,总觉得那一阵笑声意味深长:怎么非要她下去不可,明明上一次拿外卖的也是她? 她差点踩空楼梯,幸好扶着栏杆。 网上曾有不少桥段,闺蜜们暗中配合,异地恋男朋友装成外卖员突袭送惊喜。 她掏出手机看一眼,谈韵之刚刚还是TYZ1,现在变成了TYZ@home。 是的,他有可能是谈韵之,而不是关在手机里,只能通过WiFi搭桥与她相会的TYZ。 她的双臂爆出一片鸡皮疙瘩,牙关甚至轻颤,徐方亭不知道自己怎么翻下最后4层楼梯。 宿舍大门只有一个外卖员的背影,黄色统一制服,体格跟记忆中差不多,一看就是黄金外卖员,腿长跑得快。 徐方亭满怀希望“嗨”了一声,声线紧绷,听着跟“哈”差不多,有点滑稽。 外卖员转身,果然只是外卖员,她早该注意到他后颈的肤色,谈韵之绝对不可能晒成古铜色。 外卖员跟她确定信息,递过一个保温袋便离开。 徐方亭还煞有介事提了提,是四杯奶茶该有的重量。 片刻前,她给自己多大的希望,现在就给多大的失落掩埋。 她沉沉上楼,兴致缺缺把保温袋放饮水机的桌上。 “回来了。” 琦琦第一个在床上惊叹:“不是吧,就回来了?” 徐方亭苦笑道:“难道我还去店里取啊!” 钱熙程看她走回自己的床铺,问:“你不喝吗?” “你们先喝。”她受挫的时候,总喜欢在床上摊平,从那次乌龙失恋开始就这样。 琦琦垂下胳膊,捞了一把空气:“方亭,帮我递一杯,谢谢。” 徐方亭轻击她手掌:“你好懒!” “哎呀,”琦琦师姐摸摸她发顶说,“让我最后一次享受师姐的待遇,我下周就不在了。” 徐方亭一副“服了你”的表情,嗤笑道:“好吧,最后伺候你一次。” 琦琦嘻嘻一笑,舍长在她身后偷偷举起手机。 徐方亭拉开保温袋的拉链,掀开正方形的盖子,袋子像给人掉了包,竟然不是奶茶—— 或者说不只是“奶茶”。 里面挤满了香槟玫瑰和满天星,四只奶茶杯只冒出透明的半球盖,分别贴着1、2、3和END的标号,每一只都闪着光。 舍长有备而来,手机镜头怼近道:“我知道不应该把自己的声音录进来,但是忍不住啊!快拆快拆,看里面都是什么宝贝。” 琦琦终于爬下床,同样举着手机和钱熙程围上来。 徐方亭的失落给惊喜侵占了大部分位置,只剩下一角淡淡的遗憾,可惜不是他亲自送上礼物。 她仍然笑出来,把1号奶茶杯转到自己跟前,小心翼翼抽出,透明杯壁内卷着一张纸,有字那一面朝外—— 她举起来沿外壁观察,就像平日看奶茶口味一样。 是他毕业证的缩小版,他完成留学目标了。 徐方亭迫不及待打开盖子,里面除了灯条,还塞满了彩色千纸鹤——第一眼她几乎确认是在美国解压叠的那一罐。 她抽出“小证书”,背面用金色秀丽笔写着:小徐,我顺利毕业了。 时间眨眼而过,心酸和感慨却长久徘徊心头。 她还记得两年前送他离开,谈嘉秧吵着要看飞机,他仓促而羞涩抱了下她的肩膀就走了。 “哇哦,”琦琦叫道,“好有心。” “靠啊,”舍长也很捧场,毕竟是校园式的单纯,快要见不到了,“太浪漫了吧。” 钱熙程播放了宣洁的语音:“哇靠哇靠,竟然少了我!呜呜呜,我也想看。” 钱熙程便拨通视频给她直播,忽然提醒道:“千纸鹤里面是不是写了字?” 徐方亭拈起一枚细瞧,纸鹤背部笔迹隐然,她便马上拆开—— TYZ664:徐老师24岁生日快乐!还有44天回国,礼物只能推迟到见面了。 她说不出什么感受,机械地找出第二、第三只继续拆—— TYZ401:无事,抽烟两根。 TYZ589:徐老师回国了,继续叠鹤。 …… “他这是给你写了N封情书啊。”钱熙程惜字如金,却又一鸣惊人。 琦琦急性子怂恿道:“先看大的,先看大的。” 徐方亭像抽离了现实,沉默地打开2号杯子,是他的登机牌,原版! 日期就在昨天! 背面写着:小徐,我回国了! “哇靠,哇靠!”宣洁不满道,“这个人怎么还叫你‘小徐’,真是的,应该叫宝贝啊!” 琦琦笑道:“叫老婆!” 舍长哎一声:“就是!” 徐方亭的心跳每一次加速,都强调了这个人的存在,这个和她隔了一个太平洋的初恋男友。 她双手发颤,打开3号杯子,这是手机屏幕大小纸张拼在一起的打印件:是一封邮件的截图,他收到了沁南一所知名投行研究所的offer,职位是分析师。 背面写着:小徐,我要在沁南工作了。 另外几个人还在叽叽呱呱—— 琦琦说:“投行是不是年薪百万啊?” 宣洁说:“人家收租都不止百万了!” 徐方亭忙道:“他刚毕业,应该没有那么夸张吧。” 舍长催促道:“快看最后一个。” 标号为END的杯子里面没有“壁纸”,徐方亭抽出一卷相片卷筒,绑在中段的酒红蝴蝶结上还拴着两枚熟悉的戒指。 是当初的婚戒。 宣洁在视频里说:“哇靠,求婚吗这是?” 琦琦问:“不是早就结婚了吗?” 舍长说:“也有可能领了证,还缺一个仪式啊!” 徐方亭已经无法消化她们的内容,拉开蝴蝶结,相片是当初的雪地合照,不过多了一个谈嘉秧——不是P上去,而是剪下来贴上——有点滑稽和突兀,却也很温馨。 底下空白书写着几个飘逸的金字,跟他本人一样时而奔逸,时而沉敛,但一直那么耀眼—— 徐方亭,我想以结婚为标准,继续跟你一起走下去,好不好? 我在楼下等你,快出来。 徐方亭把相片随手一放,跑出走廊,冲到那个经常跟他视频的小阳台,扶着栏杆俯视院子—— 当初夜聊的围栏边,倒退出一个人,离开围栏的影子,笑着跟她挥了挥手。 她扶着栏杆挑了两下,忘记跟他挥手,忘记拿手机,忘记换掉拖鞋,嗒啦嗒啦就飞下楼。 泪花撞出眼眶,她冲出楼门,差点跑掉拖鞋。 一点也没有仪式感,一点也不浪漫。 她在跨出院门那一刻跳到谈韵之身上,唯一的理智只剩下勾住鞋子。 至于路人如何侧目,6楼姐妹团如何打唿哨,她和他全然无空理会。 沉寂119天的体温重新焐暖彼此,炎炎夏热也没能成为阻碍。 不知道谁先转过脸,她和他牢牢吻住彼此。 久别的滋味有点复杂,亲近的那一下难免生疏,牵挂却析出了熟悉的味道:是牙膏的茶香,是冬雪的凛然,也是日日夜夜孤独的腥甜。 她往他的锁骨窝注满醇酒,他给她的耳垂挂上晶莹的坠子。 她不要仪式感,不要浪漫,只要跟他一起每天平平淡淡地生活,不再分离。 就如现在一样。 第163章 徐方亭和谈韵之稍稍松开彼此,炎热的天气令她们的脸颊一塌糊涂,她们给彼此抹泪,却抹不走笑容的痕迹。笑容成为两人唯一的表情。 她说:“你每次都喜欢突然一声不响跑回来。” 出现在她的教室,还有颐光春城的家门口,她细数过往的标记,他的每一次回归,两人关系又更近一步。因为她没有离开,他一步一步走近来。 “惊喜吗?” 他拉过她半湿不干的手,往自己衣服上蹭干了。 她破涕为笑,视若珍宝地吻了吻他,仿佛在这样的天气迎接第一滴雨。 两人搂着对方的腰,像一只夹子似的,上半截分开,下半截贴合。 谈韵之问:“一会还有课吗?” 徐方亭说:“4点到6点还有两节。” “我陪你一起上。” “又要起来回答问题吗?” 他笑问:“你会给我递答案吗?” 她不由莞尔,仔细看向他的眼睛,许是兴奋和时差的关系,他长途飞行难掩疲惫。 谈韵之改口道:“上完课我来接你。” 徐方亭点头:“我下周一下午有一门考试。” “考吧,”他松快道,“我倒一下时差。” 她接着问:“你几号入职?” 她在担心分别似的,行程要问得明明白白,生怕他像留学那会一样突然消失。 “7月1号,”谈韵之说,“不着急,周末我陪你复习。” “复习什么?”她下意识觉得不妥,要是她在看书,他在旁玩手机,恐怕会激起厌学情绪,就跟在跑步机旁边吃汉堡一样。 他却轻掐一下她的腰,刻意压低声,显得尤为暧昧:“晚上回家住好吗?” 她笑着等他一眼:“你满脑子……” “我都四个月没抱着你睡了。” 谈韵之忽然使上撒娇的口吻,还轻轻摇了摇她,快要将她融化。 “就单纯睡觉而已,我时差没倒好,会影响发挥的。” 她皱起鼻子忍住笑,往他那边盖上许可的印章。 “但我早上回校看书可以吗?” “谁敢说不可以?”他欢快道,“明天我送你回校。你夏令营什么时候?” 徐方亭这才恍然,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对日程,他也在忧心未来的每一次分别。 “下月中旬。” 谈韵之脸上果然浮现分别的遗憾:“我可能……” “不用了,”她宽慰道,“你好好上班。我和熙程一起去,没问题的。” “两间学校时间冲突吗?” “时间安排比较近,”徐方亭说,“应该赶得过来。” “穷家富路,别心疼钱,”谈韵之说,“到时候住近一点的酒店,该打车就打,节省在交通上的时间。回来我给你报销。” “知道了,”她说,“谈嘉秧舅舅。” 未来一个月的行程交代完毕,徐方亭和谈韵之出现一瞬的沉默,或说最想做的事现在没法满足。 他随意低头,不小心看到了她的拖鞋,忍俊不禁嗤了一声。 徐方亭翘了翘脚趾头,笑道:“一会回去要刷鞋底了。” 两人仿佛觉得说话浪费时间,又黏在一起,就如两条雪糕黏着一下子难舍难分。 小阳台上的三个人也黏在一起,如同蹲在小篮子里面的三颗儿菜。 琦琦道:“几次了?” 舍长说:“三次了。” 琦琦道:“数错了吧,怎么可能那么少。” 舍长说:“人家时间长。” 钱熙程笑着站起:“我进去了。” “年轻就是好。”琦琦莫名一叹,也跟着回宿舍。 舍长殿后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叫个真奶茶喝一喝?” 雨前蜻蜓集体低飞,看着莽莽撞撞,气温仍然没降下半分。 徐方亭和谈韵之的额头都沁出一角薄汗。 徐方亭起头道:“我上去拿书,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会?” 谈韵之便说:“直接去你上课的教室吧。” 她让他等一会,又趿着拖鞋进大门,只不过这会跑进院子里还回头瞄一眼。 谈韵之再跟她挥挥手,似乎在说:快去快回。 她当真跑着上去。 徐方亭刚推开宿舍门,空调冷风还没让她降温,舍友们又将气氛炒热—— 琦琦惊叹道:“不是吧,雨还没下,这就跑回来了?” 徐方亭说:“回来拿书上课。” 舍长说:“还上什么课,翘一个。” 琦琦说:“就是,久旱逢甘霖,回家大战三天三夜。” 徐方亭扬手轻轻打了一下琦琦支出床栏的膝盖,佯怒道:“乱讲。” “靠,”琦琦笑骂道,“不是吧,那么纯洁,你寒假不是跟他住了一个月吗。” 舍长也骂:“再也没有比校园更纯洁的恋爱了。” 钱熙程只是隐晦一笑,习惯性没有轻易接茬。 徐方亭收拾好课本,收好一对婚戒,把“奶茶外卖”袋子复原。 “我给你们叫奶茶?” 琦琦却赶她:“来日方长,赶紧先下去搞定你男人。” 徐方亭说:“你不是下周就不在了吗?” 琦琦说:“放心好了,我的精神会一直留在606。” 舍长搓着双臂哭嚎道:“你不要说这么灵异的话,会吓坏她们。” “下周毕业典礼,”徐方亭改口道,“我拎奶茶去接你们。” 琦琦无端哀叹,咕哝道:“好像送嫁一样。” 舍长也说:“就是,出了这道门以后回来就难了。” 钱熙程宽慰道:“606是你们永远的娘家。” 四个人默契达成约定,徐方亭便换鞋提着自己的宝贝下楼。 走至大门处,她随着谈韵之的目光提起袋子,说:“我想把千纸鹤都拆开看。” “饶了我吧,”谈韵之倒抽一口气笑道,“我其实记不清都写过什么。” “我想带回去,”她其实想独自翻阅他的心事,“一会可以先放你车上吗?” 他应过便也接过,路过停车场顺便把东西放进去。 期末考试紧张,最后一堂课的空教室稀稀拉拉坐了不少自习的学生,偶尔有人跟同伴低声讨论问题。 徐方亭也用相似的语调凑谈韵之耳边:“以前看人家男朋友陪着上选修课,偶尔还挺羡慕,现在好像我也实现了。” 谈韵之直接吻上她的耳廓,道:“说了一会我陪你。” 他的呼吸丝丝挠着她的耳朵,徐方亭偏开脑袋,以前上自习最烦卿卿我我的小情侣,没想到给这人拖下水。她一半烦恼一半害臊,一张脸全红了。 “自习呢,你注意点。” 谈韵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倾身准备要啄她似的,但给灵巧避开了。 她瞪他,他便笑着挑眉相迎,也不说罢休,怕是还有埋伏。 坐的是依旧前排,她一向喜欢的座位,不然靠后听不清老师讲课容易跑神。她便直接掏出课本。 谈韵之重申了他的陪读决定。 徐方亭说:“我们专业人少,女生那么多,你目标太明显了。课听不进去,手机不能玩,多无聊。” 大三开始,徐方亭和钱熙程少了好些公共课,上课经常碰不见,只能选修课凑一块。这节课全是同专业的同学。 谈韵之起先还不答应,等她的手有意无意搭上他的大腿,抚慰性搓了搓,他便软化了。 “行吧,我回去接谈嘉秧放学。” 没多久临近上课,同专业的同学不断进来,原来自习的同学抬头张望,跟新来的面孔打探消息,确认有人上课之后收拾东西陆续离开。 教室逐渐吵嚷,每一个从前门进来的人都忍不住看徐方亭一眼——确切说看她身旁的陌生男生。 师范生群体阴盛阳衰,很多女生似乎与异性绝缘,能力越突出越明显,自带一种曲高和寡的清冷感。 眼看敲钟上课,谈韵之不得不起身离开。 年轻的老师已走到多媒体台边,目光跟着突然离开的身影移向前门,再望回他原来的位置,专业第一那个女生却罕见地低下头,耳廓全红了。 老师笑了笑没说话。 同学却哔哔叭叭不肯闭嘴。 徐方亭给后桌同学亲昵地捏了捏肩膀,只听后面一声赛一声兴奋道—— “妈呀,方亭,这就是你传说中的老公啊,好年轻好帅!” “以前是不是来过一次。” “嗯嗯,有印象了。” “真的帅,还是学霸!” “方亭也很厉害好吧!” 其中掺杂着一道不太悦耳的男声:“我还以为是中年大叔催婚急着生孩子。” 徐方亭统统笑着应是,任由她们打趣,直到老师也开她玩笑—— “准备上课了,我看大家临近考试都好精神,一个两个像吃了喜糖一样。” 后头的女生活跃地道:“学霸的喜糖当然要吃,吃一颗多考10分。” 徐方亭立刻说:“什么时候能吃老师的喜糖,吃一颗拿100分。” 女生们叽叽喳喳哄笑一片。 专业课小班教学,师生关系较为融洽。一群人曾经撞见神秘男人开大奔进校园接人,老师坐进去那一刻,她们故意集体大声打招呼,像小时候一群孩子围着婚车笑嘻嘻看新娘出嫁。 老师温和笑道:“行啊,哪天我赶着去结婚,给你们一人扣十分。” 教室的笑声跟随铃声起歇,老师讲完最后的内容,开始圈考试重点。 课上到一半,阵雨骤然而下,临窗的同学紧忙拉紧最后一缝窗户。 过去两年,徐方亭每逢天气突变,都会想他那边是什么天气。 刮台风时,想着他那边应该叫飓风;秋雨飘下时,想着他那边是不是快下雪了;春雨回南天时,想着他那边墙壁会不会一样滴水;夏季暴雨时,想着他会不会像她一样趿着拖鞋上课。 她的手在桌底下抓了一把空气,掌心似还留存着他的温度。刚才他明明想亲她,碍于人多,只是笑了笑,扶一下她的脑袋,便走了。 她扭头望了眼暗蒙蒙的窗外,不用再猜测他的天气,起码从现在开始到未来的14个月,她可以和他一起在颐光春城看暴雨洗涮飘窗,等可能的台风假,夜游师大看异木棉从花开、结出棉花球到撑开一片绿浓浓的篷盖。 第164章 阵雨没一会便歇了,但还是影响了下班高峰期的交通,徐方亭和谈韵之将近7点才到家,进门便收到不太好的消息。 “小秧有点低烧,一会吃完饭你带去看看?”谈礼同跟谈韵之说,“刚量37.7。” “哪里不舒服吗?”谈韵之忙问。 “没说,”谈礼同瘪嘴道,“看着比我还精神,吃饭话都不停。” 徐方亭听闻消息,下意识庆幸今天周五,不然谈嘉秧耽误学习进度,回头还得拼命补课。自从上了小学,请假便不能如幼儿园那般自由了。 匆匆吃过晚饭,徐方亭和谈韵之带上人去妇幼保健院看急诊。这里晚间有车位,就诊人少,如非顽疾大病,她们一般就近解决。不然路途奔波加上车位难寻,再加上半个小时以上的等待时间,孩子病没看好,大人要累病了。 谈嘉秧扎手指依旧嚎啕,医生坐窗口等下一位病患,他还指着人家哭骂:“我要她走开!走开!” 夜间病患少,医生较为清闲,晃了晃肩膀,像隔着口罩做鬼脸,嬉笑道:“我就不走呀!” 徐方亭和谈韵之相视一眼,均是哭笑不得。 徐方亭掏出准备好的安慰剂,给他擦了眼泪,谈嘉秧才抽噎着剥开山楂住了嘴。 医生消失在窗口后,估计去检验了。 夜间报告出得快,但至少也要十分钟。 没一会,谈嘉秧恢复大半精神,额头敷着“冰冰贴”,嘴巴却做热身运动。 “舅舅,我明天是不是可以不上学?” 小学生感受不到学习压力,每一次意外的假期都窃喜不已,估计这也是他的精神动力。 谈韵之说:“明天星期六不用上学。” 谈嘉秧不知是否醒悟假期被生病占用,脸上没了那股得知意外假期的暗喜。 “舅舅,你为什么不生病?” “我是大人,免疫力好,”谈韵之说,“我身体里面有盾牌,可以挡住病毒进入。” 谈嘉秧想了想,说:“舅舅,我可以喝一瓶快快长大的药水吗?” 谈韵之跟徐方亭交换一个意外的眼神,回视他道:“为什么要喝药水?” 谈嘉秧正经道:“我变成大人就不用生病了。” 谈韵之笑道:“大人不锻炼身体也会生病,你看外公,经常打牌不运动,他就每天得吃药。” 其实吃的是保健品。 他看着时间差不多,起身去自助机器打印报告,一无所获回来时看见谈嘉秧嘴巴又在咀嚼。 “你在吃什么?”他随口问。 谈嘉秧眉头稍蹙,牵动了“冰冰贴”。 “这是个秘密,我不告诉你。” 谈韵之将近一年没有见到人,虽然不时视频,面对面的惊喜总是来得更为直接。他越来越惊讶这个小孩的蜕变。 他坐到谈嘉秧身旁,顺手搭上他的膝盖:“你还有秘密了。” 谈嘉秧认真道:“是的。” 徐方亭说:“口袋里面掏出的一包葡萄干。” 谈嘉秧穿的还是全市统一的蓝白两色校服。 “是同学给我的。”谈嘉秧不知不觉泄露“秘密”,自己却毫无知觉。 谈韵之故意问:“男同学还是女同学?” 谈嘉秧又说:“这是个秘密,我不告诉你。” 徐方亭套话道:“我猜是、男同学!” “不对,”谈嘉秧再次忘记秘密,立刻道,“她是女同学。” 徐方亭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就她以前的体验,同龄女生总是相对成熟一些,有同理心,懂得照顾人,怕是在家照顾弟弟妹妹习惯了。 谈韵之却问:“他说什么?” 刚刚他掩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听觉有一瞬模糊了。 她转述后说:“一会回去我开车吧。” 谈韵之没反对,又起身去了一趟自助打印机,结果终于出来:细菌引发的急性上呼吸道感染。 两人给医生看结果,领了一袋药和谈嘉秧回榕庭居。 谈嘉秧差3个月满8岁,已经不合适跟蔡阿姨睡,只能由谈礼同接过陪睡担子,方便及时观察夜间体温变化,紧急情况再打电话给他。 谈韵之安排妥当,再回颐光春城时险些睁不开眼。 但当徐方亭从浴室出来,他眼睛又亮了,双手后撑在床上,笑意如浪晃动了他的身体。 徐方亭穿一条分体睡衣,衣摆塞进裤腰带里,防狼似的,十分严谨。 待她走近,谈韵之二话不说就拉出一角衣摆,让自己的体温游进去。 “为什么还要塞起来?” “唔?”徐方亭低头看了一眼,反倒给他搂紧后腰,带进他怀里,“舒服啊。” 她当小阿姨时,确实为了防谈嘉秧这只摸肚子小狼,后来觉得腰部不受凉,特别有安全感,便习惯了。只是女装的衣长总是吝啬,她不得不买大一号,今天竟然歪打正着,方便了谈韵之。 她的衣摆已然给掀开,凉风伴着他的体温入侵,她给他放倒床上,下一瞬,她顺手掀过空调被,给彼此造出一座一秒钟的帐篷。 眼前陡然转暗,空气流走,被子帐篷倒塌,他的却起来了。 夏季衣服轻薄,如同保鲜膜裹着食物,食客依然感觉到它的温度和质感,甚至诱人的味道。 竹笋最鲜的部位在笋尖,她的也一样。 撕开保鲜膜那一刻,他变成嘴馋的小孩,迫不及待咬一口,尽情唆食。 她也握住帐篷的支架,恶意地摇了摇,不小心让冒头的上方擦过顶篷,手腕便马上给扣住。 她便使劲夹住他的膝盖,在最突出的那块骨头圈地为牢,盖上印油未干的征用章。 被窝里空气几近耗光,她不得不中断,蹬开空调被,如鱼出水,大口呼吸。 谈韵之不巧又打一个长长的哈欠,潮润的眼睛迷糊望向她。 徐方亭不由笑着松手,躺倒在他身旁,捋了捋他清爽的刘海,轻声说:“快睡吧。” 谈韵之关了灯,还没关上工具,不管不顾抱着她,任由支架顶住她的腿侧,人却乖乖顺顺闭上眼。 “晚安。”他声音中有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晚安。”徐方亭抱着熟悉的人,很难说没有渴望,好在生物钟驱散了邪念,她安安分分跟着闭眼。 睡衣裤给撂在地板,她们像两条贴了创可贴的泥球,光溜溜地绞在一起。 也许徐方亭和谈韵之拥有过人的理智,才能各自单身24年,次日一早,两人没给悸动耽误,只磨蹭一小会,便各忙各事。 徐方亭回校学习一天,傍晚回榕庭居正巧碰上谈润琮。她已经出院一段时间,气色好一些,但眉间仍悬着一股淡淡的忧愁,好像什么事都提不起劲。 谈氏一家四口难得同桌,只是饭刚吃饱,三个谈家成年人却吵开了。 “老谈,我想卖掉榕庭居我那套房子。”是谈润琮先开的头。 蔡阿姨收拾自己的碗筷,离桌进厨房喝水。 徐方亭是迷茫的,就如她去年才知道谈润琮在榕庭居有一套房子,拿不准是否该退出旁听。 谈韵之第一个反对,如同以前每次当家长拿意见一样:“过两年附近再通一条地铁和直通隔壁市的大马路,房价还有上涨空间。要卖除非你十分急用钱。房租每个月打你卡里,你在那边也可以用。” 谈礼同是他儿子忠诚的跟屁虫,永远第二个发言:“你把房子卖掉,是不是打算移民不回来了?” 徐方亭偷偷瞟一眼谈润琮,想看她第一时间的表情,但没看出端倪。 远离谈嘉秧时,她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淡然。 谈润琮垂眼看向桌面,说:“这么多年你也应该习惯没我这个女儿。” 认定的事实一旦变成宣告,杀伤力便不可同日而语。 谈礼同由诧然转失望,接着愤然道:“你要是不回来,你那15套房子也别想要了。” 谈润琮像谈韵之自述那般,对与生俱来的东西并不太看重,痛失房子并未激怒她,反正她连儿子也敢放弃。 “不对,”谈礼同像自说自话般纠正,“你不要小秧的话,有10套你要分给之之。” “我吃完啦——!”谈嘉秧愉快地宣布,暂时搅乱一桌子的剑拔弩张。 徐方亭伺机带他离席,一起下楼散步玩耍。 傍晚暖风烘在脸上,她的思维跟着变懒,谈嘉秧没再低烧,整个人一如既往地话唠。 “姨姨,”谈嘉秧问,“外公和妈妈为什么吵架?” 原来像谈韵之这样不缺钱的家庭也会因为钱吵架,不过跟她家的不是一个数量级。 “外公和妈妈的想法不一样,”徐方亭望着他道,“谈嘉秧,你想跟妈妈在一起,还是跟舅舅和姨姨在一起?” “我想跟舅舅和你在一起。”谈嘉秧应得很干脆,不知是否像小时候那般,谁在近前就说喜欢谁,想不起没出现的人。 这句话实在太窝心,她欣慰道:“你的妈妈也很爱你。” “我也爱你呀。”谈嘉秧随口道。 他脾气激烈,爱恨也分明,但此刻的抒情看上去只是他仿照她。 她给谈韵之激活说爱的能力,并未多计较谈嘉秧有几分真心和热情,轻拍他肩膀,说去玩吧。 谈嘉秧这才满腔热忱地疯跑开来,至于妈妈或者其他任一大人的去留,他不甚在意,只要有个人对他好就行。 这晚徐方亭没等来谈韵之的释疑,只是被叮嘱明天好好考试。 她便没多问,继续像昨晚一样只穿一条裤子,跟他相拥而眠。 答案来得很快,徐方亭考完试第二天,便收到谈润琮要回加拿大的消息,就当日晚上的飞机。 “房子不卖了,所以没有停留的理由,”谈韵之解释道,家里的事仿佛让他多倒了一次时差,整个人还没恢复,“我把雨浓姐搬出来,她就算不想当谈嘉秧的妈妈,应该还舍不得妹妹。我让她留着房子,以后偶尔回国看看儿子和妹妹。” 航班时间晚,怕影响谈嘉秧第二天上学,这对半路母子在榕庭居告别。 谈嘉秧看着谈润琮出门,刻板性地问:“妈妈要去哪里?” 谈润琮怔怔望着他,一时间失语。 谈韵之便说:“加拿大,很远的地方,要坐飞机去。” “为什么要去很远的地方,”谈嘉秧问,“那里好玩吗?” “加拿大有她的朋友,她喜欢那里。” “哦,”谈嘉秧面无表情,他的停顿总是有些生硬,“我也想坐飞机。” 谈韵之便稍稍弯腰,扶着他的肩膀,平视他的眼睛说:“明年我们一起坐飞机送你姨姨去北京,好吗?” “好,”谈嘉秧张开双臂说,“我要坐很大很大的飞机。” 徐方亭却注意到谈润琮越来越艰难的眼神,也许她出了这道门,飞过国界线,又是另一番心情。 “小徐,”谈润琮望向她,目光诚挚道,“谢谢你。” “姐……”她犹豫地扔掉“谈嘉秧妈妈”的称呼,试探叫了一声,“平安顺利。” 也不知道谁先主动,两个只能算点头之交的女人忽然轻轻抱了抱彼此。 “走吧!”谈礼同打头在玄关处换好了鞋子,顺手拉过谈润琮的行李箱。 一年过去,她带回和带走的都只有这一个箱子。 “谈嘉秧,抱一下妈妈。”谈韵之最后提醒道。 谈嘉秧却揪着裤腰带,扭身跑向厕所,只扔下一句话:“我要拉屎。” 气氛凝滞一瞬,这般滑稽的场景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将近午夜,徐方亭才在颐光春城等回谈韵之。 两人无言地在玄关拥抱许久,她搓了搓他胸口,抬头盯着他,眼神关切。 谈韵之摇摇头,时差没倒好,双眼难掩困顿:“其实她说得没错,我们都已经习惯她不在了。老谈没有女儿,我没有姐姐,谈嘉秧没有妈妈,她只是她自己。前面五年都是这样过来。” 她不知道跟说什么,便用其他方式抚慰他。 谈韵之咬着她的唇,有一刻可能迷失了,放纵地说:“徐老师,你什么时候让我做你的‘关门弟子’?” 徐方亭没轻易应允或者戏谑着回应,而是笑了笑,捧着他的脸:“你这两天太累了,好好休息。我最后一门课7月8号才考试,这周五我们去海边放松一下,好吗?” 她踮脚轻抵他的额头:“就我们俩,下次再带谈嘉秧。” 他虚弱又亢进地笑了笑:“下次也不带他。” 第165章 师大在周三和周四举行毕业典礼,新校区的毕业生赶来老校区参加庆典,校园比往日热闹,随处可见穿毕业袍的身影。 徐方亭和钱熙程上完本学期最后一堂课,也加入到欢庆人群中。 606宿舍两位师姐都是外地人,没有家人前来陪同,她们就是货真价实的娘家人。 西门口的水果店上了反季节的新货,甘蔗吊着一梳香蕉成套热销。 徐方亭拎了一套,钱熙程抱着两束百合,大包小包跟在琦琦和舍长后头。如果像琦琦说的送嫁,她们就是跟在新娘屁股后面的伴娘。 今日太阳跟徐方亭的脾气一样烈,琦琦和舍长反常地化了妆,拍一阵便要歇一阵补妆,徐方亭和钱熙程当真成了跟妆伴娘。 师兄们犯了邪气似的,一定要撩袍子露毛腿,冲着镜头故作妖娆。 琦琦和舍长转身翻白眼作呕,回转身时又是一副嬉皮笑脸。 徐方亭虽不是第一次参加毕业典礼,却比两年前那一回更投入。她没有小孩的牵绊,可以全心尽情享受。她在自己的学校,熟悉感令她安定,同时也多一分离别的微妙——明年她将成为主角,走上相同的路程。 这一晚徐方亭没有回颐光春城,也没见谈韵之,一整天和舍友们呆在一起。 谈韵之倒是在凌晨2点出现,从KTV接回4个半醉的女生,安全把人送回宿舍。 因有不少夜间离开的毕业生,宿舍管理较为宽松。宿舍院门口临时架设的快递亭已经停止收件,但今天的包裹还在整理装车,大包小包都是师姐们四年的宝贝。 琦琦和舍长都是下午的高铁,周四一早便迷迷糊糊起来收拾最后的行李。 早前已经处理掉一批,能卖的卖,卖不了的送人,送不了的只能当垃圾扔了。 行李比想象中的多,她们只能带背包和行李箱各一只,被铺一会从楼下快递点发走。 两人只好再精简一遍。 琦琦从行李箱挖出一盏HelloKitty的台灯,得有两本《现代汉语词典》的体积,确实占了不少空间。 她放到自己桌面,拍了拍猫头:“熙程,你要不要帮我收留它,当看书灯太暗,熄灯后找个东西还可以。我带不走了。你不要就帮我丢了吧。” 徐方亭拉出一截透明胶,准备帮舍长封纸箱。 “这不是那个师兄送给你的吗?” “哎呀,”琦琦笑道,“都成了别人男朋友还师师什么兄。” 这台灯确实是一个日语系的师兄毕业时“旧物处理”送给她的,在朋友圈刷到师兄谈恋爱那会,琦琦还破费请她们喝奶茶。 钱熙程拿起台灯,里面传出声响,她不禁摇了摇,叮叮咚咚的声音仿佛掉落什么零件。 琦琦道:“一直有那声音,但是不影响使用。喏,给你,这是充电线。” “我觉得里面是不是有东西。”钱熙程笃定说。 “我拿到那时候就这样了。”琦琦随意道。 徐方亭刚好用的十字螺丝刀戳封口胶,直接走过来:“拆开看看?” “我觉得里面一定有东西。”钱熙程重复。 琦琦一时犹豫不已。 舍长助威道:“拆吧拆吧,你不是都打算扔掉了吗。看看里面是神是鬼。” “拆咯。” 徐方亭把底座翻过来,利索地拧开几颗螺丝,小心翼翼掀开底座。 其余三人都围了过来,琦琦最像长颈鹿,探头瞧着围栏里的风景。 “哦靠!”舍长叫道,“熙程,你是什么透视眼,亭的千纸鹤里面有字你知道,琦的灯里面有东西你也知道!” “哦,”钱熙程想了想,“可能我跟这些送礼的男生一样闷骚吧。” 徐方亭笑着把香烟大小的纸卷递给琦琦:“快看,肯定是情书。” 舍长附和道:“快看快看,是亭的浪漫,还是你的更动人。” “好吧。”琦琦表情有些复杂,拉开细小的蝴蝶结,展开巴掌大小的纸卷。 然后她愣了愣,神色大变,调转有字那面给她们看,像拿灵符似的,咆哮道:“我去!这谁看得懂啊!” 只见纸上密密麻麻,白纸黑字都是日文。 徐方亭哭笑不得。 钱熙程淡淡说:“这就是我透视不到的部分了。” 舍长是一个N2以上N1未满的无证水货,拈过纸片说:“我帮你看看。这里是「琦ちゃん」,琦酱就是你名字的爱称,跟叫小孩子一样。然后——看不懂,业余跟专业的距离不是一般远——哦哦,这句话我看懂了,「私は君のことが大好きです」。” “算啦,”琦琦轻轻夺过纸片,把它卷回原形塞回灯里,自己上手拧回螺丝,“那么闷骚害羞,估计在一起也合不来。” “也是……”舍长挠挠头道。 琦琦把台灯塞回行李箱原处,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带回去吧,给大学留个纪念。” 宿舍气氛莫名低落,仿佛黄昏已经降临。 徐方亭努了努嘴,想起自己那份“闷骚的示爱”,若不是谈嘉秧无意把她和他拴在一起,恐怕谈韵之留学期间已经改向远航了。 琦琦和舍长收拾妥当,在宿舍门对面摆了手机支架录视频。 师姐们一手抱花,另一手一起扶着挂了一串香蕉的甘蔗,徐方亭和钱熙程站在两旁。四人冲着镜头,用掺水粤语齐声大喊—— “有蕉一日,掂过碌蔗,毕业快乐!” 徐方亭发现成长就是不断告别老朋友,认识新朋友的过程。 那年春节跟孟蝶匆忙一别,徐方亭已经很久没再见过她,微信也鲜有联系,只是在朋友圈刷到她女儿动态时会在评论区聊几句。孟蝶甚至不知道她经历过一段功能性的婚姻,只在她发合照时评论一句“真好”。 徐方亭不知道还能跟舍长和琦琦保持联系多久,但她很难不喜欢这样的别离,她们都自由奔向自己的未来,而不是像孟蝶一样被夫家“绑”走。 徐方亭送完师姐去高铁站,回榕庭居吃了晚饭又带谈嘉秧去医院复查一遍。医生要再看血项对比,他免不了一顿鬼哭狼嚎。 谈韵之这天也没闲着,白天做了入职体检,下午匆忙补了点觉,倒比一天没合眼的徐方亭要精神。 谈嘉秧还得再吃3天药巩固,周二以来一句没提起妈妈。他大部分时间感情淡漠,表达感情会有些生硬和奇怪,难免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工具人。 周五一早,徐方亭和谈韵之交代好家里,便暂时放下日常负担,驱车前往海边度假村。 跟之前寒假去谈韵之那边不同,这次所去的地方不远,当地生活习惯不会大相径庭,虽然在度假,两人偶尔还是会有回归日常生活的紧迫感,另一方面也会越发珍惜这短暂的三天两夜。 谈韵之订的是别墅区的情侣房,一楼客厅,院子自带游泳池,二楼浴缸对着落地窗,方便一边泡澡一边看海。 私人海滩,游客较少,不会有下饺子的尴尬。 跟带谈嘉秧来时不同,徐方亭多了不少看风景的时间,还和谈韵之坐船海钓,虽然没钓回什么。本来天阴可能看不到日落,没想却能收获额外的惊喜。 谈嘉秧也放学回家,刚好能出现在谈韵之的手机上:“舅舅,你在哪里?” 谈韵之往徐方亭那边靠,让夕阳落在两个人的脑袋间:“你看着这是哪里?” “这是海吗……”谈嘉秧略显迟疑,伸长脖子想看他们脑袋后面,“你为什么在海上?” “我跟你姨姨在坐船,”谈韵之切换成后置摄像头,让夕阳完整入镜道,“你看这是什么?” “太阳……”谈嘉秧犹豫转惊喜,叫道,“太阳!它下山了。” 镜头呈现标准的海上日落图,他以前在绘本上看过。 徐方亭问:“漂亮吗?” “漂亮,它像一个橘子,橙色的橘子,我要吃——啊、唔!” 谈嘉秧张开嘴巴,凑近要一口吞掉夕阳。 徐方亭笑道:“甜的还是酸的?” 谈嘉秧正经道:“酸酸甜甜的。” 屏幕的一角出现谈礼同的脸,他在旁嘀咕了一句,海浪声嘈杂,冲掉了他怂恿的声音。 谈嘉秧便问:“舅舅,你们为什么不带我去坐船?” 谈韵之大言不惭地说:“等放假了我带你来,坐船出海钓鱼,好吗?” “好……”谈嘉秧起先还犹疑,下一瞬亢进道,“我明天就放假了!” 谈韵之简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徐方亭笑着捣了捣胳膊,也禁不住暗笑。 “明天我先陪你姨姨玩,下次陪你,好不好?” “好……”谈嘉秧很容易给收买了,“我要转你们!” 他忽然手动转着手机,一张笑脸在屏幕里180°卡顿翻转。 他嘿嘿道:“舅舅,你们倒过来了。” 谈韵之无奈一笑,转头跟徐方亭说:“我要晕了。” 谈嘉秧窃窃发笑,转瞬人便消失在屏幕上,天花板映了进来。 “我要转晕你们!” 他应该把手机放到餐桌上,天花板开始丝滑旋转,速度比饭桌的转盘还快。 他嘻嘻发笑:“舅舅,你们晕了吗!” “准备晕。”谈韵之笑着挪开眼,免得当真晕船。 屏幕里的天花板越来越慢,忽地剧烈抖动一下,黑了。 “哎呀,掉地上了。”谈嘉秧遗憾地道。 谈礼同懒散警告道:“小心点拿啊,摔烂了我就没手机用了。” 谈韵之便笑着跟谈嘉秧再见,不管几岁,谈嘉秧只要听到这条指令,就会变成巴普洛夫的谈嘉秧,立刻戳下醒目的挂机键。 徐方亭和谈韵之下船后去吃了海鲜,身上都是生猛的咸腥味,便回别墅冲凉。 刚吃饱没有剧烈运动的念头,两人打算出门闲逛消消食。 没想到蚊子多也就算了,半路竟然飘起小雨,她们不得不原路折返。 8点钟远没到睡觉时间,徐方亭便盘腿坐在客厅的罗汉床上,隔着落地窗看细雨打泳池。 院子里开了地灯,水面坑坑洼洼,泳池像一块装在蓝色器皿里面的冰粉,给雨水划成无数碎块。 “希望明天停雨。”她额头抵着窗玻璃说。 谈韵之歪在靠枕上,长腿支出床沿外,凉凉道:“雨季难说。” “乌鸦嘴。”徐方亭转头瞪他一眼道。 “实事求是。”谈韵之笑着搭上她的膝盖,有意无意摩挲。 床上小桌子摆着赠送的船型果篮和气泡酒,但徐方亭食欲寥寥。 “我们要不玩小游戏吧。” 谈韵之欠身掏出手机:“什么小游戏?” 她倾身按住他的手腕:“不是手机游戏,就是最传统的小游戏,幼儿园小朋友也会玩。” 徐方亭给他演示游戏规则:节奏是拍桌、击掌,然后轮流往外比出左右手的拇指,在比拇指阶段轮流叫出特定词库的词,比如动物园里面的动物,或者菜园里面的蔬菜,接不上那个人就输了。 谈韵之蹬了拖鞋坐直身,跟她一样盘腿道:“菜市场我都没进过多少回,我怎么玩得过你。” 徐方亭说:“你选一个词库。” “电子产品。”他毫不迟疑道。 “也行,”她挪到他正前方,跟他隔着小桌子,“输了的人要接受惩罚。” 两边目光不约而同扫向那瓶气泡酒,气氛莫名暧昧,危机感如雨声层层逼近。 谈韵之却道:“酒不能多喝,一会醉得不省人事。” 徐方亭无端喉咙发干,嗯了一声:“加点别的选项。” “喝酒,亲吻,宽衣,”他落在她膝头的劲头愈发邪乎,“在里面选其中一样。” “宽衣……”她差点反应不过来特意含糊的词眼,佯怒却掩不住笑意道,“你从哪里学来的!” “本能么这不是,”谈韵之收回手,搭着桌沿说,“来来来,热身赛。” “来就来,”徐方亭道,“我先开始。” 两个人热身一回,确认明白游戏规则。 谈韵之滚下地板拉好每一道窗帘,落地窗边的游泳池跟着隐了身,耳旁只留下沙沙雨声。 两人仿佛乒乓球赛发球前睥睨一眼对方,还是徐方亭先开始—— 两双手掌一齐拍上桌沿,砰,然后两人同时击掌,啪,接着分别往外比出左右手的拇指。 “动物园!”她叫道。 砰,啪,无声左右比拇指。 “熊猫。”他接茬道。 砰,啪—— 徐方亭说:“狮子。” 砰,啪—— 谈韵之说:“老虎。” “黑熊。” “狐狸。” “豹子。” “猫。” 下一瞬,只有单掌拍桌的声音,节奏霎时断了。 徐方亭叫道:“猫?动物园有猫吗?” “有啊,豹猫,”谈韵之笃定道,“从猛兽谷的入口上桥,一直到喂完黑熊下来,右手边有一排玻璃平房,就住在里面,不记得了?” 她拼命回忆,隐隐约约有个印象,可能那时候盯着谈嘉秧没空注意。 “好吧。” “那继续?” “继续。” 两人重新开始,还是徐方亭打头炮。 “骆驼。” “河马。” “袋鼠。” “老鼠。” 节奏又给徐方亭叫停,她惊讶道:“动物园还有老鼠?” “哪里没有老鼠……”他显然强词夺理。 “没展示出来的不算,”徐方亭好不容易盼到他败兵,兴奋道,“等下你是不是还想说蚂蚁蟑螂。” 谈韵之顿了顿,松懈道:“行吧,这局你赢。” 徐方亭嬉笑着摇了摇两边膝盖,点点自己的嘴唇:“这里。” 谈韵之求之不得,越过小桌子捏住她的下巴就亲上去,缠绵又持久,仿佛细品香茗。 她不得不推开他,抗议道:“超时了。” “加时赛,”他还想再捉住,给她灵活地避开,只能暂时作罢,不服道,“下局轮到我?” 得到应允,谈韵之摩拳擦掌再入战局—— “电子产品。” “手机。”她接龙道。 “iPad。” “笔记本。” “AirPods。” “鼠标。” “iWatch。” “WiFi……” “什么?!”这回轮到谈韵之叫停,脸上喜色盎然,“WiFi是电子产品?” 徐方亭呜咽一声,低头捧着额头,瘪嘴道:“我想说路由器,一下子忘记叫什么,都怪你,全部说英文。” “是,怪我怪我怪我,”他不恼反笑,“是不是该接受惩罚?” 她识破他的不怀好意,皱了皱鼻子:“亲哪?” 谈韵之拎了拎自己的领口,自得地朝她挑眉:“脱。” 徐方亭浓眉倒竖,叫道:“流氓!” “愿赌服输,”他摆出菩萨自在坐,闲闲道,“还是我帮你?” “哼,”她凛然到,“愿赌服输就愿赌服输。” 徐方亭撩起宽松的衣摆,眨眼间便掀开了衣服,赤露出那套光面的本命红。 那酒红色盛放在他的双眸里,谈韵之愣了愣,情不自禁低叹:“漂亮。” “流氓!”她撅嘴跪起来,一手撑桌,倾身按了按他的脑袋,像教训不听话的弟弟。 哪知他以退为进,忽地搂住她光溜溜的后背,一头埋进来,当真坐实了她赏赐的头衔。 徐方亭坐回脚踝,低头便看到一枚反光的印记,热度也从那里散开,烧红她的脸颊。 “你再碰我就是犯规哦!”她隔空点着他的鼻子警告道。 谈韵之醉酒一般,吃吃笑着,用拇指揩了一下嘴角,似要消灭偷香的证据。 他瞥了一眼潮润的指腹:“我说我赢得漂亮。” “再来。”她坐回前头的姿势,不服气剜他一眼。 “奉陪到底。” 也不知她气势强劲,还是他故意放水,下一局她当真赢了。 “裤子!”她毫不掩饰将他一军的骄傲。 “嗤。” 谈韵之爽快地跳下地板,三两下除掉沙滩裤,让浅灰棉布兜着他沉睡的宝贝。 徐方亭故意道:“不要激动哦。” “它见到你就不听我话了。” 谈韵之也不知道故意还是习惯,依然菩萨自在坐,一点也不掩饰那不听话的玩意。 她故意忽略,又开始下一局。 你来我往,有输有赢,两个人心有灵犀地没叫对方喝酒,宽衣项目成了唯一的乘法。 “上衣。”谈韵之点明道。 “太过分了,”徐方亭手臂比叉,“你得按照从外到内的顺序,我裤子还在呢!” “那就裤子。”谈韵之自从只剩一条底裤,整个人便镇定许多,频频把她带向深沟。 徐方亭不情不愿把和他同款沙滩裤蹬掉,赤露整套的本命红铠甲,好歹比他多一件“本钱”,登时自信磊落。 “看什么看?” “漂亮。”谈韵之垂眼笑道。 “……” 他轻佻的时候从来不看她,害羞一般只对着空气笑,这多少钝化了他的侵略性,好似只是一句自言自语。徐方亭给他拿捏得毫无脾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软,下一局竟又给他赢了。 “上衣。”他笑着坚持道。 她避无可避,只能反手解扣,将半个自己除得干干净净,顺便用右手从前面挠了挠左肩。 他却一把将她手腕拉掉:“挡什么挡,我要看。” “谁挡了,我肩膀痒,”徐方亭剜他一眼,松开右手,赤露出两缀成熟,“满意了吧?” 谈韵之倒没再犯规,只是毫无顾忌望着她的风景,笑道:“再来。” 小桌子上船型果盘依然裹着保鲜膜,气泡酒原封不动,对桌而坐的两个人却仿佛经历了一场神秘仪式,身上装饰少得简约又神圣。 可能是色令智昏,谈韵之终于栽了一回,跳下地板,扒着松紧带准备自动受罚。 “等等,谁要看你的。” 徐方亭轻挑下巴叫住他,稳当将小桌子抬到一边,挪正位置,双手后撑,膝盖像对开门朝他缓缓敞开。 “亲我。” 她有意无意抚过最底处那一抹酒红。 谈韵之望着她,轻咬着一角嘴唇,而后慢慢松开,笑容盛放在脸上,有无奈也有纵容。 她用指点过靶心的手指朝他勾了勾,学着他平日的口吻,催促道:“快点。” 谈韵之笑意未敛蹲下,却发现跪着比较自然舒适,无意间成就了臣服的姿势。 他不仅仅在亲她。他的鼻子像恒温的小玩具,若即若离地拱着她。可能他上次记住了位置,一直正中点上,不一会便把酒红拱成了深红。 她把他捞起来,和他进入新的游戏,在罗汉床上叠年糕。 他情不自禁刨着她,把浅灰蘸成了深灰。 徐方亭抽空轻推开他,本是有话要说,看着熟悉的面孔,却忍不住先笑了笑。 谈韵之从表情到动作回应她,笑着又要锁人。 “等等,”她记起要事,忙道,“你买东西了吗?” “一打,”他捡起她的手印了印,“够吗?” 她笑容绽放那一刻,眼前的场景忽然扭转、移动,谈韵之打横抱起她,稳步而轻松地走向二楼。 第166章 二楼落地窗没关窗帘,夜色映入窗框,若不是地灯分界,几乎分不清哪片属于海。 谈韵之放下人第一件事就是关上窗景,然后从行李箱挖出一个比烟盒大的彩色包装盒,三两下撕掉塑封,单独抽出一枚,连盒子一起搁到边桌。 雨夜易凉,徐方亭胳膊爆出鸡皮疙瘩,不禁拉过被子盖住大半。 “盖什么被子。”谈韵之立刻掀开,像偶得宝书便迫不及待要翻阅品读。 “冷。”她笑着朝他张开双臂,在他躺倒时搂住他的脖子和侧腰。 他便肆意贴牢她,度让自己的体温,直到彼此都暖和。 她们又如两条刚炊熟的年糕,黏黏糊糊叠在一起。 谈韵之柔声问:“你想开灯还是关灯?” “开一点灯,”徐方亭不由自主跟随他的声调,轻轻道,“不然又看不清你。” 他便留下一盏台灯,情人给橘光镀上一层柔和的色泽,看着越发温馨动人。 酒店被单洁白,仿若白瓷器皿,徐方亭和谈韵之躺在其上,都是彼此的珍馐佳酿。 两人亢进又谨慎,生怕哪步不经意的试探毁坏了今夜印象。 徐方亭给他烙上自己的温度,从下颌、锁骨再到心跳之处,细致而绵长,直到给两枚暗点涂上水光。 她侧耳倾听,咚咚咚咚,里面像住了一个小人,激奋地欢呼蹦跳。 “紧张吗?”她抬眼问。 “有点。” “心跳好快。” “好吧,不只一点点。” 屋里只有她们两人,本不必窃窃私语,声调刻意压低,反倒促成了暧昧的氛围。 徐方亭和谈韵之对视一瞬,可能默契地觉得沉默为妙,当下便不再用嘴巴说话,而是去干更重要的活。 他开始在她这里走“之”形路线,曲折向下延伸,回到那片酒红掺深红的地方。 徐方亭情难自已地拱近,想贴合更多,触动更多。他心有灵犀地除掉了仅剩的酒红,双指拨开,观察着,点动着,迷醉着,忽地埋头亲了一口。 她给电了一下,也意外地撬了他一下,歪打正着算他亲了第二口。 谈韵之好似懵然又无奈,不禁一笑,他的气流像轻羽拂动,诱发她泵出更多的佳酿。 他却浅尝辄止,改用手指寻路,食中二指和拇指形成一个夹子,里应外合伺候她。 徐方亭往他的掌心输送更多,尤不知足,想捉弄他,想吞噬他,又不想他停下。 谈韵之忽然挪上来,在她眼前张开晶莹的手指:“还是那么多。” 她玩心大发,捉住他的手掌摁他脸上,若不是他机灵避过,恐怕又要尝一遍味道。 谈韵之便笑着反扑,誓让她也体会那份味道。她当然宁死不从。 嬉戏间,两人不巧又拼合在一起,少了一层障碍物,浅灰棉布上的深灰潦草而逐渐扩大。 徐方亭越过仅剩的一层障碍物掌控他,回忆他在视频里的样子来来回回,而他在享受也在配合。 “我拿东西?”谈韵之询问最后的许可,用亲亲回应她的首肯。 她不肯闲着,伏在他的背上看他操作,动作没有卡顿,看样子不是首次拆装。 “你挺熟练……”她不由冷笑。 谈韵之戴上防护套,转头不设防朝她一笑,瞬间冲垮掉她的大半猜疑。 “我自己试戴过,免得第一次手忙脚乱破坏气氛。” 徐方亭将信将疑回到原来的地方,情绪来得快,走得慢,竟然蒸发不少辅助剂。她的地下河不至于枯竭,却也不算水草丰茂了。 谈韵之无知无觉,她又不能按头让他再亲,毕竟自己暂时不想给予同等回报。 她便悄悄拨动开关,让河道口重新充盈。 谈韵之过来了。 他的长度、刚度和围度都超标,就是准头不行。可能因为她的眼没睁开,门路不清,他不敢强行冲卡。 也可能他装的。 她心烦意燥间,霎时给一阵扩张感攫住,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都进来了吗?” “怎么可能。”谈韵之也有点急躁。 “有点难受,”她说,“你呢?” “嗯……” 他单音节的回答难免敷衍,令她愈发不快。 徐方亭推开他,反客为主占了上风,坐在他的肚皮上,轻锁住他的喉咙。 “谈韵之,你要不是第一次,我就弄死你。” 谈韵之愣了愣,听不懂如此跳跃的话题,却也失去回答的机会,他就算没给弄死,也差点吐了。 徐方亭退后了一截,没有对他仁慈,如泰山稳坐,直接吞噬掉他的扩张器。 两个人不约而同出声,像一起踩到了尖叫玩具,然后便忘记所有,完完全全被痛觉摆布,变成两条相叠的急冻年糕。 得有十几秒钟,徐方亭和谈韵之放任心跳捶打对方,呼吸焐热肩窝,年糕间的冰霜才慢慢融化。 她钳住他已耗费一半气力,他便不断拱起,颠动她,令她如纵马奔驰—— 但徐方亭没能奔多远,痛楚还未能给快意取代,他的骨头变成柔韧的鞭子,马发出懊恼而急切的呜咽,直接瘫痪了。 她对他的时长早有心理预设,想笑又不敢过火,难掩失落地唆着他的耳垂。 他柔若无骨,不甘心地动了动,只听身旁人轻声道—— “没关系。” “……” 谈韵之不敢看她,只退出来,顾不上清理,任由自己吊着一只滑稽的水袋。他狂乱地亲她,重新投入片刻前的步骤,听她快乐的音节,放任头发给她抓乱,脑袋给她夹住。 他是沉醉的,也是蹙眉的,片刻后按捺不住抬头,笑骂一声:“靠,味道变了。” 徐方亭怔了怔,支起脑袋跟他四目相对:“什么?” 谈韵之吐出三个字:“橡胶味……” 她倒回枕头上,手背盖在鼻尖吃吃发笑,但没多久便歇了—— 他的嘴没再闲着,两只手也是,从膝弯下绕过,握住她心跳的地方。 她咬住食指指节,想不要停,想拱起来,想死死夹住他。 谈韵之短暂离开,飞快换上一抹崭新的橡胶味,用守旧的方式,重新投入她的怀抱。 …… 屋外的雨可能停了,屋里却淫雨霏霏,不止不歇。 这一次,徐方亭领会痛感以外的惊喜,谈韵之终于直视她的眼睛,认真又痛快地说:“我现在不是第一次了,你弄死我吧。” 第167章 谈韵之第二次交代的量比第一次少, 第三次直接减半,到了第五次几乎再没有东西出来。就像挤牙膏,库存消耗快,供应跟不上,越往后面越难挤。 徐方亭短时多次磨合,痛楚不再,只剩下吞噬异物的扩张感,有点酸麻。 一不小心夜过凌晨,两人多了一层薄汗,却还是拥着彼此,仿佛两条年糕多了蜜汁夹心。 徐方亭疲累至极,眼看眼皮打架,耳垂又给衔住,温和的男声钻进心里—— “我们一起去洗个澡?” 她的唇角浅勾,眼睛却干脆闭着,她朦朦胧胧说:“你抱我。” “抱就抱,小意思。”谈韵之掀开遮肚的薄被,捞过汗淋淋的她,直接扛上肩头。 徐方亭以为会是公主抱,没想变成了麻袋,登时睁开眼,笑着往他屁股上轻轻打了一巴掌。 他本就一身白皮,那里终年捂得最严实,更是白上加嫩,这会立刻浮起一抹红云。 啪的一声,谈韵之以牙还牙,不轻不重复了仇。 她心虚又心疼,亡羊补牢地给他揉了揉。 “喂,趁机揩油?”他故作警告道。 “怕你疼,”她迷恋坚实又富有弹性的手感,忍不住嘀咕道,“还挺翘……” 谈韵之轻抚着她问:“你叽叽咕咕什么?” 可能她肚子受压,脑袋倒悬,声音变了形,他听不清楚。 进入浴室,她给放在盥洗台边,久不站立,腿骨发软,险些滑到地上,幸得及时抱住。 谈韵之拉过一条毛巾垫着,让她坐上宽长的盥洗台。 “就站不稳了?”他慢条斯理从上往下打量她,戏谑道,“那么不经操。” 徐方亭第一次听他这般流里流气,佯怒揪住他的耳朵:“你怎么那么粗俗了。” 谈韵之咬唇捏着她的下巴,凶神凶样道:“就粗俗。” 她便狠狠惩罚这张不听话的嘴,没多久,意外地给他松开。 他扶着她的双肩后转,示意镜子道:“刚才应该在这里。” 镜子中映出赤条条的两个人,给壁灯映衬,皮肤愈发白皙,视觉冲击强烈,果然两条白花花的年糕。 徐方亭抬脚轻轻蹬他腹肌,却给他捞住,往脚面亲了一口。 她的两条胳膊搭上他的肩膀,歪着脑袋,勉强完成一个伸展动作,舒展了发酸的蝴蝶骨。 她低头看一眼,不太确定他的进度条,看着应该有40%,但可能人家0%的时候就这大小。 “你还起得来么?” “明天。”他又跟她缠绵一会,才跟在她后面进了淋浴房。 水柱哗哗下落,情侣房的莲蓬头很大,可以将相贴的两人一起裹进去。 谈韵之握着她前面,磨着她后面,三心两意地冲凉。 徐方亭把沐浴露抹给他,后背的恒温贴才撤退。 两人离开莲蓬头的范围各自搓洗,一时间淋浴间只有水声,没有人说话。 她不经意扭头,便看见他正在清洗器具,泡沫糊住大部分,只有一圆粉红偶尔冒头。那手法无端令她想起用生粉搓洗粉肠,大概两者色泽相近,又是一般的滑腻。 她自顾自噗嗤一笑。 “笑什么?”谈韵之冷不丁问。 她又偷看一眼,忍着笑道:“没事。” 这两个字落在他耳朵里显然成了反义。 “我帮你洗。”说罢他又贴上来。 徐方亭早已完成流程,闪进水柱里,哗啦啦把自己冲得明明白白。 谈韵之还是要抱她,肆意扭动,却真的拉不了进度条了。 “小徐,”他忽然躲开水帘说,“你喜欢什么车?” “唔?”她笑着转身,躲到他的旁边随口道,“你要送我吗?” “对啊,”谈韵之说,“说好的要送你生日礼物,本命年12年才一次,要隆重一点。” 时机微妙,她若不是早看过千纸鹤的“情书”,恐怕会以为是今晚的纪念品。 “我不用车,”她认真道,“平常不常开,明年去外地了更加用不上。何况你已经送过我礼物了。” “那哪能算礼物,”谈韵之说,“要不你也开保时捷吧,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4S店。” “情义值千金,”徐方亭戳戳他胸口道,“懂不懂?” “不懂,”他还是自说自话道,“帕拉梅拉还是911,我那两台已经开了快6年,该换了,我们一起买新车。” “谈韵之,”她坚持道,“我真的不需要你送我车。” “小徐,”谈韵之有点像撒娇,脾气跟今晚的表现一样可圈可点,“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心里话吗?” 徐方亭愣了一下,他上次说“你跟我之间不可能达到绝对的AA”。 他不可能迁就她降级消费水平,只有她放宽心适应他。 他心意已决,耐心劝解道:“你让不送包包和珠宝我都答应,但车不行。你不要把车想象成多昂贵的礼物,它就是一个很实用的代步工具,有它你可以省下很多等车叫车的时间。别拒绝我,行吗?” 谈韵之跟表白似的,有心送礼还得软语相求,看着都像要贿赂她。 徐方亭无法不妥协,转念想到明年若是去外地,车留下他也可以开,就当挂她名下而已吧。 “就911吧。” 他搂紧她展颜而笑:“那我就帕拉梅拉,我还是喜欢这两款车。” 徐方亭问出长久的疑问:“我以为你长这么高,腿那么长,会喜欢开SUV。” “不喜欢,”谈韵之说,“盲区大,越野能力一般,在城市里开太多余了。” 这道是她所不了解的范畴,徐方亭便多问了几句,生生把冲凉改成了站立式碰头会。议题延伸回床上,两人还是只着一条底裤,在同一被窝搂着对方,一起在谈韵之的Mac上选配置。 大半个小时下来,她已经对汽车的性能指标有了粗略了解,若不是双双打起哈欠,恐怕还会继续看一档汽车评测节目。 待谈韵之盖上Mac,徐方亭突发奇想:“我们是不是还没一起看过片?” “看过啊,怎么没看过?”他欠身搁到边桌上,顺便熄了灯,放平枕头蹭到她身旁,“在我家和美国都看过,你竟然忘了?” “我说光屁股的片子。”黑暗降临,她情不自禁把声音调成适合卧谈会的大小,显得神秘兮兮的。 谈韵之顿了顿,扑哧笑了,气流呵得她脸颊发痒,她忍不住挠了挠。 “等回家,这里可能翻不了墙。” “你Mac里面没存有吗?” “在线看,”他奇道,“难道你还存下来?” “我存了一些,”她悄悄道,“宣宣她们都没有合适的途径看,我就分享过去。” 谈韵之便摇了摇她,暧昧咬着她的耳垂:“明天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嗯,”她的睡意莫名跑了几分,徐方亭笑道,“比赛看谁先忍不住投降。” 他问:“输的指标是什么?” 她想了想:“就是忍不住扑向对方。” 谈韵之蹭着她的肩窝,干干脆脆道:“我举白旗。” 徐方亭凭感觉找他的痒穴,手上使劲道:“你这头饿狼。” 两人又闹了一会,声音越来越弱,迷迷糊糊互道晚安,便搂着闭眼了。 …… 次日不知时间,徐方亭给一阵细密的刺痒感唤醒,朦胧睁眼,谈韵之也不知道醒来多久。 她看过数次他刚醒来的模样,帅气、熟悉又毫不设防,这回却无故掺杂了一丝陌生感。 她睁大眼睛细瞧好一会,终于发现端倪,捧着他一边下颌,奇道:“谈韵之,你竟然长胡子了。” 谈韵之自己往下巴试了试手感和长度,说:“我本科就长了。” “我怎么一次也没见过!” “谁叫你不进我的房间。” 谈韵之使坏地抿起唇,暴露出短短的胡茬,往她脸颊、锁骨和心跳的地方滚了一路。 徐方亭咯咯发笑,颤动加剧了扎痒感,她扭得像一条上岸泥鳅。 他最后回到她的唇边,放过她而认真道:“因为我是男人了。” 第168章 窗帘缝漏进一点光,将房间照得像早晨,徐方亭摸过手机一看,竟然已经将近10点。 早些时候醒过一次,然而脑袋昏沉,双眼发涩,她没一会又昏睡过去。 “起来了吗?”谈韵之问。 难得的周末,没有学业、兼职和小孩的烦恼,何况外头太阳还那么烈,徐方亭摇了摇头。 “再躺一会。” 谈韵之将胳膊从她脖子下方穿过,握住她的肩头,轻轻晃了晃:“你说的片呢?” 徐方亭顺着说话的节奏,一下一下点着他的鼻尖,笑道:“一大清早就要看,不纯洁。” “反正我已经给你玷污了,”他肆意拱着她,“不怕再黄一点。” 徐方亭便侧躺解锁手机,从网盘的“黄色废料”文件夹里翻找。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 谈韵之衔着她的耳廓说:“看跟你同类型的。” 她故意扣下手机,手肘顺势往后捣了捣他:“没有,我是世界上仅此一份的。” 他笑着用下巴扎她的肩头,替她翻起手机:“快点。” “那我随便放一个。” 徐方亭保存的文件都不长,这些片子感情处理不会太细腻,不少浮夸又做作,超过15分钟便腻味了。她一般也就追求一下视觉刺激。 她给每一个视频填了标签式的名字,《颜正身材好》《温馨向疑似姐弟》《超帅弟弟》,方便日后翻找。 “这个,你还有这等癖好。” 谈韵之伸过一根手指,戳了下《温馨向疑似姐弟》,封面风格确实比较接近日常,不是精致的影棚风,女主角趴在沙发上,白皮男主角坐在旁边给她按摩。 徐方亭还有印象,解释道:“这个真的很温馨,看着像情侣,没有太夸张,方便代入。” 下一瞬,视频开始加载,屏幕上方出现红色弹框,中央显示红色感叹号,两条提示跟着相同的文字:文件违反互联网法律法规或者平台服务协议。 “啊——?”徐方亭懵然叫道,“怎么就和谐了!” 谈韵之闷闷发笑,带动她跟着发颤:“不和谐你和谐谁。” 她再检查《颜正身材好》,一样没逃过审核的铁掌。不过她还有其他备货,亚洲某国有一类「Softcore」片子,主角颜值及格以上,重在氛围,不会露出结合的地方,应该可以躲避审核。 徐方亭果然点开了这样的一部。 剧情没有什么看头,总之都是一男一女看对眼。 看了一会,手机传出暧昧的啵啵啪啪,许是昨晚操劳过度,徐方亭和谈韵之一直没有大反应。 谈韵之还看出了异常,忍不住道:“怎么关键部位都没拍?” 她以前也好奇同样的问题,直到某天宣洁截图一条全球各国男性平均长度排行榜,该国赫然排在末尾,进入状态后只有9.6cm,她们才恍然大悟:难怪不愿意露出来。 徐方亭便说:“可能太小了。” 谈韵之没什么同理心地扑哧一笑,可能深以为然:“那还有什么好看的?” “氛围。” “氛围可以靠想象。” 她随手盖下手机,转过身跟他面对面。 “那你到底看什么?” 谈韵之抚在她的腰际,轻声笑道:“平时不怎么看,有需求的时候随便看看。” 徐方亭想了想,难掩揶揄:“你上次跟我视频也在看吗?” 他稍稍定神,盯着她的眼睛,故意压低声,像倾吐秘密似的:“想你就够了。” 她满意又不想太张扬,免得有人尾巴翘上天。 但还是要肯定两句。 “你嘴巴厉害了。” 谈韵之将她搂近一些,不知第几次故意用下面逗她,间接让自己拉进度条。 “你知道厉害就行。” 他上下呼应,她后知后觉,握起拳头轻捣他的脸颊。 谈韵之又换上略带撒娇的口吻:“你能不能让我也见识一下你的厉害?” 得有快半分钟,徐方亭只是看他不说话,笑意却一点一点爬上嘴角,然后给他盖住。 他的气息趁空流进来,连同他的第二次哀求。 “徐老师,行不行?” 她皱了皱鼻子,朝他伸出小手指:“你答应不要喷给我。” “答应你。”他勾过她的手指摇了摇,嗓音郑重而蛊惑。 徐方亭松开他,亲着他的锁骨慢慢往下,不放过任何一个重点角落。而后她的嘴角给一抹粗糙扫过,她扶起来,朝平常不能随便碰的上方印了印,耳朵却接收到异样的声音,如同昨晚的每一次一样动人。 再下一下时,她察觉到手中的进度条进展神速,不多几下,便回到整装待发的刚度。 她看片时,发现女主角总会吞下大半,眼珠翻白,涎水直流,还有像狗狗散热似的喜滋滋笑着。 她看着都嗓子疼。 徐方亭现在嗓子没碰着,嘴角先酸了。 忽地尾椎骨一热,她不由自主顿了顿,只觉谈韵之第一次从后面向前面,轻柔地逗她。 “过来。” 他把她膝盖抬到双耳旁,两人头尾交错码在一起,架势不言而喻,她便配合地稍稍压低了,让他不必撑起脑袋。 她上面的口水打湿了他,也不知道下面的有没有刷他一脸,因为她有时总忍不住动一动。 谈韵之应该知道刚一开始他还不怎么厉害,所以总是用辅助,待她濒临崩溃时才入内。 而这一次,他等不及她反应,哆哆嗦嗦离开了她。 “我拿东西……”他倒抽气滚向床边,探手捞过第六片橡胶膜。 徐方亭翻在一旁,劈开膝盖自己续上感觉,然后便将他盘进来。 两人心有灵犀地遵守同一个禁忌,没有再直接亲对方,而是抱着,缠着,咬上耳垂和肩头。 洁白的被单早已褶皱遍布,徐方亭和谈韵之自成一部片子,普通的片子没有她们细腻多情,「Softcore」的片子又没有她们大胆赤露。 仪式完毕,两人也腹中空空。 谈韵之起来要去冲凉,站到地毯上不禁踉跄,直接给她跪安了。 徐方亭嗤嗤发颤,表情无法自控:“你昨晚还好意思说我,你也太不耐磨了。” “什么!”他的抗议多于疑惑,倒是乖乖坐回来歇一会。 “跟自行车轮胎一样,”她笑道,“没跑几公里,胎冠就磨平了。” 谈韵之不禁低头瞧一下,松弛状态的确看不出经络,但仍抗辩道:“我的耐磨指数在400到500之间,既耐磨又保证舒适性。” “牛皮大王!”徐方亭轻轻往他屁股踹一脚,“还能抱起我吗?” 谈韵之点点后背,说:“上来。” 她上去了才发现不妥,全涂他后背了。 “好凉……”他勾着她的两边膝弯,掂了掂叫道,“一会你给我洗背。” 磨磨蹭蹭从浴室出来,已经过了11点半,两人都穿着浴袍瘫床上没动。 谈韵之问:“中午想吃什么?” 徐方亭说:“都可以。” “热情点。” “不想动。” “现在谁是自行车?” “是就是。” 他当机立断捞过手机打开度假村的小程序,找出餐厅菜单,递到她眼前。 “我把午餐叫到房里,来,点菜。” 大半个小时之后,两个饥肠辘辘的人空档穿着睡袍吃饭。 之前打算今天早上去玩卡丁车,徐方亭忘了一眼窗外,不禁在泳池的粼粼反光中眯了眼。 “今天太阳好晒。” “嗯,”谈韵之也看了一眼,“晚点再出门?” 这晚一点便直接到了傍晚,谈韵之在小院泳池教她憋气,为游泳打基础。 但最后还是变成了鸳鸯戏水。 谈韵之放弃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还是之后再找个专业教练学吧。” 入夜之后,谈韵之嫌草丛蚊虫多,且都是只叮他不叮徐方亭,一个夜晚便又耗在别墅里。 两人穿着泳衣在落地窗边正经泡澡,偶尔眺望茫茫夜色。 周六多了些周边城市的游客,海边除了海潮,还多了一些富有生机的人声。 她们相当于三天两夜闭门不出,消耗了9片装备,明天吃过午饭便要回家,不然下午返程高峰势必拥堵。 谈韵之起先在看供应的宵夜,后来翻看一个地产App,惹得身旁人频频斜视。 他便递过去,分享手机屏幕:“我看这栋别墅有没有出售。” “嗯?”徐方亭迷惑不已道,“这不是属于度假村的吗?” 谈韵之说:“度假村只是相当于一个物业,把这一片统一管理起来,实际上别墅都是私人的,度假村从个人手里租过来做成酒店。” 她不确定道:“你想买下来?” “看看,”他笑着说,“也不是不可以,这里面积不大,应该不超500万。” 徐方亭往浴缸边沿支颐,认真看着他:“谈韵之,你有点疯狂。” “多有纪念意义,”谈韵之的口吻不像开玩笑,“以后每年夏天还可以带谈嘉秧过来玩沙子。” “太小了,房间不够。”她一针见血道。 他顿了顿,点点头:“徐老师说的是,我再看一下大一些的。” “哎,”她往毛巾上干了干手,避开他的手机搂住他的肩膀,“以后每年我们抽一次时间,夏天或者冬天都可以,一起去旅游好不好?” “嗯,”他放好手机,暂时不看了,笑着看进她的眼睛,“就我们两个,不带谈嘉秧。” “但也每年带谈嘉秧一起出门玩一次,好不好?” “徐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个人默契拥抱在一起,亲口交换了约定、憧憬与味道,气泡酒的淡香通过桥梁对接,醉意在心跳声中扩散。 谈韵之稍稍松开她,低缓的声音诱人沉沦:“我去关窗帘?” 第169章 徐方亭和谈韵之结束蜜月般的三天两夜,返回沁南,她回校为最后一门功课复习,他利用最后一周做入职准备。 工作性质的关系,谈韵之得更换行头,不能再像学生时代一样穿连帽衫和五分裤。他挑了一批改良版的衬衫和西裤,刷新徐方亭的对“西装革履”的认知:原来也可以既不僵硬又不刻板。 谈韵之俨然换了一个人,面容保有青涩,但乍一望过去比以前有当担感,在气质上成熟了。 徐方亭穿着休闲装站在他身旁,登时显得不太登对,像实习生和领导似的…… 但在谈嘉秧眼里,舅舅还是舅舅,无论在校还是工作,他看不出分毫差别。 谈嘉秧即将迎来小学一年级的暑假,谈韵之还是打算将他塞兴趣班,多认识一些伙伴,以后如果别人约他打球或者下棋,他有能力赴约,可以多些人际交往的机会。 然后到彩虹亭的频次比之前高,晚上不必再请家教老师。 徐方亭的暑假也正式开始,她延迟性发了海边的照片,没配什么煽情的台词,文案只有几个开心的emoji。 徐燕萍的工地生活枯燥而固定,玩手机时间增多,她没多久便和她私聊。 徐燕萍问:“去海边玩了,怎么没有秧秧?” 徐方亭便发了一张谈嘉秧吃饭的近照。 “他没去。” 徐燕萍说:“也对,应该跟妈妈在一起了吧。” 她才发觉忘记跟徐燕萍更新谈家动态:“他妈妈回加拿大了。” “回加拿大是什么意思?” “就是回去,不回来了。” 徐燕萍那边打桩机还在工作,传来隐隐约约的咚咚撞击。 “那秧秧怎么办?” 话题终于来到令徐方亭艰难的一处,她甚至嗅到暴风雨的前兆。 “跟舅舅一起过,像以前一样。” 母女俩一人一句,完整地留下消息记录,像方便以后重温吵架要点似的,令人略感讽刺。 徐方亭看着时间她应该收拾完晚餐后的厨房,便拨出视频请求。 徐燕萍已经进入收尾,没摘围裙,身旁的工业风扇噪声特别出众。 “你不在学校?” “跟熙程准备夏令营,互相模拟一下面试,刚回到谈韵之这里。” 暑假教室基本给考研的同学占满,徐方亭她们只能在宿舍练习。 徐燕萍噢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小孩跟你们两个?” “差不多。”徐方亭说。 “你怎么那么傻,”徐燕萍斥责的语气并没给风扇声掩盖,“年纪轻轻给人家当后妈,这下没工资吧,还比不上保姆。” 徐方亭眉头微蹙,顿了顿说:“他送我一辆车。” 徐燕萍说话盖过风扇,脖子的一根筋跟着愤然而动:“一辆车就把你收买了,你以后工作买不起车吗?” “不是一辆车收买,”徐方亭在阳台上俯视一楼的泳池,饺子太多,无法辨认谈家那两只,饭后游到现在,不知道小的愿不愿意回来,“我只是想说他对我的确不错。” 徐燕萍一口咬定道:“你就是看人家有钱。” “只是谈恋爱,又不跟他结婚,”徐方亭像换了一个脑袋,全然忘记刚才模拟面试的台词,只剩下令人头晕脑胀的争吵,“实在受不了我走就是了。” 即使假结婚那大半年,谈韵之的表现可圈可点,她已收到满意的回报。 “你现在这样想,”徐燕萍说,“过几年看可不一定。就算你不结,他是独生子,还能跟你一样胡来?” 徐方亭豁出去道:“志不同道不合那就分。” “现在都舍不得分,”徐燕萍一脸不相信道,“以后能舍得?你说你,小王多好你不珍惜,偏要找个带孩子的;带的还是不一般的孩子,以后有得你受。” “你以为带普通孩子就容易啊,”徐方亭辩驳道,“我还得生,还得养,要是还没谈韵之有钱,保姆都请不起,或者还是我掏钱请保姆,我图什么呢。” 母女俩各有各理,无法说服彼此,徐燕萍又放出她的叱骂万金油:“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上一次说是因为徐方亭罔顾劝告,一意孤行出国找谈韵之。 徐方亭有时想不明白,明明都是成年人,母亲的决定不必跟她商量,她的每一次选择为什么非要向她汇报,请求支援。 她当下便不平衡道:“你跟韩叔合不来,还能从湖南跑回来,我如果想跟谈韵之分手,为什么就分不掉?” 徐燕萍瞠目以对:“你读书多你有理,以后委屈别找我哭。” 徐方亭也气道:“不找你,我去找小王行了吗?” “我管不了你。”徐燕萍撂下一句,满脸愤懑,跟买菜砍价失败一样。 徐方亭只能在心里嘀咕:管不了还说那么多。 徐燕萍那边有工友叫她,要找点小苏打洗衣服,徐燕萍说等会,她有爆炸盐,顺手就挂了视频。 徐方亭朝着屏幕撅了撅嘴,锁了屏转身回客厅,抬眼却突然多了一道身影—— 不对,后面还闪出来一道小的。 “你们什么时候上来的?”徐方亭吓一跳,忍不住抚胸道。 谈韵之上面是半湿的T恤,下面是泳裤,头发隐然滴水:“你找小王的时候。” 徐方亭琢磨不透他的口吻,装傻道:“我还以为你们要玩到关门。” 他脱开T恤舒展肩部,越过她出阳台塞进洗衣机。 “哪个小王?” “跟我妈开玩笑呢,”她扯了扯嘴角,“谈嘉秧,刚才去哪里了?” “刚才跟舅舅去游泳了。”谈嘉秧暂时还算配合她的抽问,回答上时间、地点、人物和事情这四要素。 “王一杭?”谈韵之还没放过这个要素,胸膛赤露地逼近,野性给他多添了一分压迫力。 “……” 谈韵之心里认定答案,下意识希望她承认,酸溜溜地说:“阿姨是不是比较喜欢他?” “你乱想什么,”徐方亭抓着他的上臂往主卧方向送,“我喜欢你就好了,你还吃什么干醋。快点进去冲凉,别一会呆空调底下感冒。——谈嘉秧你也是。” 谈韵之警告性地瞪了她一眼,叫过谈嘉秧往浴室走,话题似乎就这么搁下。 也或者不忍心深究,以免影响她准备面试的心情。 看着一大一小分别进了两间浴室,徐方亭才松一口气。似乎年岁越长,谈恋爱越麻烦,还得得到周围人的祝福,不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她莫名想起高中时候偶然堪破的地下情侣,也许那才是真真正正属于两个人的小世界。 她现在一年见不到徐燕萍几次,母亲的影响力鞭长莫及,当下她便把刚才的通话撂脑后,临时抱佛脚地又开始看资料。 谈韵之冲了凉,似也冲掉烦恼,像秘书一样叮嘱她带齐行李证件。 “身份证?” “带了。” “充电宝?” “带了。” “文具?” “带了红蓝黑签字笔,自动铅笔,橡皮,透明胶,固体胶,还有补充吗?” 谈韵之擦着头发想了想:“尺子?” “对哦,”徐方亭往书房跑,“有备无患。我拿你抽屉的先哦。” 有人立马抗议:“哎,那是我的尺子——!” 徐方亭说:“我借用一下可不可以?” 谈嘉秧倒也没犹豫:“可以!” “谢谢。”她笑着抽了一条直尺。 谈韵之看到她笔袋里面的美工刀,说:“刀别拿,过不了安检。” “哦,大意了,”徐方亭只好挑出来放回抽屉,“差不多了吧?” 谈韵之瞄了一眼摊开的行李箱,抬头使唤人:“谈嘉秧,我渴了,你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谈嘉秧在人情世故方面一窍不通,维持基本礼仪都堪忧:“不可以。” 谈韵之暗叹一声,只好下鱼饵:“你看冰箱里面是不是有西瓜?” “好的。”谈嘉秧立刻跑开。 谈韵之这才续上前头话题:“卫生巾带了吗?” “对哦,这才是大事,”徐方亭跑到次卧的五斗柜取了几样,迷你的、日用的、棉条和安心裤,塞在行李箱的角落,“幸好现在夏天,不用带那么多衣服。——你怎么记得?” “味道变了。” 头顶飘下四个字,她愣了愣,再抬头时谈韵之已经出客厅和谈嘉秧抢西瓜了。 虽然再也称不上初体验,无论第几次明明白白说出来,她难免心底发痒,耳朵大概也跟西瓜同一色。 次日下午徐方亭便和钱熙程飞北京,上一次她的假想成真了,她果然把这份“飞行运”传给了钱熙程。 她们买的是经济舱,特意挑了靠窗的座位,飞机进入平流层后,两个人便挤在窗边看云朵。 徐方亭再一次踏上陌生的祖国大地,终于不再圈囿在同一个地方。 北师大保研夏令营为期两天,这边刚一结束,徐方亭和钱熙程没机会停留多久,只能从出租车窗匆匆一览首都,又马不停蹄飞往上海,参加华东师大第二天的夏令营。 四天下来,为了优秀营员的称号,两人都有些虚脱。结果将在10个工作日后公布,她们便在上海多荡一天。 周五四处拥堵,徐方亭和钱熙程好不容易挤到外滩,拍了合照便发朋友圈。 徐燕萍第一个点赞,评论了一个大拇指,当真跟评论她海边“恩爱照”时判若两人。 徐方亭给回复调皮的吐舌头,徐燕萍连回三个O型嘴白眼。 谈韵之也点赞评论:「[亲亲]多拍点照片。」 这两个人似乎把上一次跟她的龃龉揭过去了。 徐方亭给谈韵之私发几张单人照,突然想到这个人最喜欢搞突袭,明天就是周六,真怕他一大早空降。 是的,她觉得有点麻烦。 她很早前就从孟蝶身上知道,男朋友跟闺蜜不能共存,三角关系最棘手。 她跟哪一个亲近一点,单出的那一个都像跟班。 她便抽空旁敲侧击:「明天带谈嘉秧去哪里?」 TYZ:「他说乐高课升班了,要奖励去游乐园。」 谈嘉秧就像一把锁,总能锁住大人想逃走的双腿。这下谈韵之便一天都要跟他绑定。 她第一次体会到远离小孩的微妙。她有一点轻松,毕竟不用紧盯这四处乱窜的小孩,可以随心所欲;又因为习惯深入骨髓,偶尔会有点走神,想要把所见所闻分享给谈嘉秧。谈韵之当初在美国会不会也是这种心情。 徐方亭和钱熙程搭晚上高铁走,周日六点多到沁南,二等座的回程票可以找夏令营报销。 徐方亭其实更想飞回去,价格差不了多少,但没有报销。她即使不在意这500块,可钱熙程做不到。 她又体会到谈韵之的微妙心境,他跟她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有过像这样迁就的瞬间。 徐方亭为了这500块,回来躺了半天补眠,吃过午饭才和大谈小谈逛超市,给冰箱备一些货。 她们逛的是一个量贩式超市,沿途不少促销的试吃试用。谈嘉秧通常看得入迷,一旦送到嘴边,便焦躁地抿嘴扭头,大叫“我不要”,有时甚至一把推开。他的兴趣依旧相对狭隘,很少积极尝试新东西。 今天的促销之一是炒锅,谈韵之这个不下厨的人,像当初挑锅似的盯了好久。 促销员看潜在顾客,声音愈发热情:“来看一下我们这口纯铁锅,无化学涂层,物理抗粘黏——” 谈韵之莫名一笑,转过头来跟她说:“你还记得第一次给我炒的菜么?” “嗯?”徐方亭从小到大做过无数次菜,别说记得菜色,如果没有逻辑链,她连到谈家第一餐是午饭还是晚饭都分不清。 谈韵之轻快地隔空点着那口锅,说:“适合你炒土豆丝。” 徐方亭愣了下,第一反应不太畅快,好像她一定要跟厨房绑定,便呛道:“怎么不是你炒?” 谈韵之只当她打情骂俏,还是笑着:“当然是你炒,我炒的没你好。” 这话听在她耳朵里成了恭维和躲避战术,她曾用过,只要撒娇,他就会给她鞍前马后。 她的不快立刻升级。 “你很适合照顾小孩,”徐方亭以牙还牙道,“我要是这样说你有什么感觉?” 谈韵之懵然片刻,恰逢谈嘉秧在旁尖叫催促快点走,不意给他添了一把火。 若不是在公共场合,他们估计又得大吵一场。 “小徐,有时候我觉得你是不是有点过于敏感……” 他抱怨般看了她一眼,便推着购物车和谈嘉秧往前走。 “……” 听着像嘲讽她开不起玩笑。 徐方亭看着两人的背影,其实一点也不想上前。 但为了表面的和谐和完整,她咬了咬唇,只得闷闷不乐提步上前。 第170章 从购物中心出来,徐方亭和谈韵之开车把谈嘉秧送回榕庭居,全程别说对话,连对视也吝啬。 谈嘉秧就像一个黑洞,吞噬掉两边的能量。 在榕庭居的晚餐多了谈礼同和蔡阿姨两人,她们自然也不必直接讲话,饭后返回颐光春城,等电梯的间隙两人各自玩手机,唯一的声音来自墙壁上的广告屏。 上面在放奶酪棒的广告,谈嘉秧有回看见,回头就说要吃。他经常得依赖视觉刺激想起某件事,比如看到谈润琮照片时才会说妈妈,被问及想不想,随口说想。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回到家中,谈韵之终于开了金口。 “我洗。” 徐方亭毫不犹豫道,往烘干机翻出下午洗的衣服,拿齐东西进公共浴室。 待她吹头发时,谈韵之也进了主卧浴室。 徐方亭踟蹰一秒,收起风筒,在次卧和主卧间,选择了后者。 她睡靠窗那一边,便侧卧对着窗帘玩了一会手机,耳边尽是花洒的沙沙声。 之前若是时间合适,她们总要挤在主卧浴室一起冲凉。 水声戛然而止,徐方亭同时将手机放边桌,拉上冰感动人的空调被,闭上眼睛。 谈韵之的脚步声传出来,接着轻轻关门,他到外面吹头发。 她险些真的睡着。 不多时,房间外面恢复相对的安静,脚步声便回来了。 徐方亭只觉背后一凉,空调被给掀开,有人钻进来,带得床单微微震动。 她的后背没有贴上往日的温度,啪的一声,主卧便沉入一片昏暗。 她竖着耳朵辨别他的动作:先是把手机放边桌,然后调整姿势,挪啊挪,往她这边挪。 谈韵之一把搂住她,本来是习惯性的动作,久违了半天竟有了突然之感。他让心跳敲在她的后背上,他咬上她的耳垂,没感觉反抗便大胆地握住她前面。 “气还没消呢?”他的声音如同光线一样暗沉,没了蛊惑,掺杂着一点无可奈何。 徐方亭僵硬以对,久久不动。 谈韵之握着她摇了摇,欠身亲她脸颊:“别生气了……” “谈韵之,”她睁着眼看不清窗帘的形状,更别说他的表情,只能凭语气辨认他的潜台词,“你说那句话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谈韵之果然不假思索道,“就随口一说,别往心里去。” 徐方亭:“……” “就一口铁锅而已,”他辩解道,“挑戒指或者花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它们很适合你。” “什么叫‘适合你炒土豆丝’,”徐方亭恨不得开灯,黑暗中的吵架像自言自语,“你就是把我当你家保姆,我看到皮搋子说适合你,你开心吗?” “哪有那么严重,”谈韵之一副理所当然道,“就是觉得要是哪天你要露两手,那口锅可以锦上添花。” 徐方亭转过身面对他,依然无法读取他的表情,只能在想象中补全吵架的气势。 她如果当真开灯对峙,恐怕谈韵之不但说她敏感,还得骂大题小做。 “那我现在告诉你,”她义正辞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做菜,不喜欢进厨房,不喜欢做家务;从小到大我已经做腻了,做烦了,在这些琐事上浪费一分钟就等于流掉一滴血,就算有工资也不行,你明白吗?” 徐方亭心里更想说:她不应该就这点价值。 “不做就不做,没人逼着你做,好吗?”谈韵之抱紧她,轻拍她后背,像小时候徐燕萍哄睡,“你看从你决定要复读那会起,我让你做过几顿菜了?就算寒假在美国,阿姨不是天天上门,我也没让你拿过锅铲。别想太严重,嗯?你就当一句玩笑话好了。” 徐方亭感觉谈韵之并不是真的理解。 她认真道:“这一点也不好笑。” “嗯,不好笑,”谈韵之听着像无奈地憋住笑,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你不拿铁锅,我不拿皮搋子,下次不说了。” 徐方亭忽然觉得徐燕萍说得没错,谈韵之人品不差,条件出众,这样的人看上她,一定有深刻理由。 谈嘉秧就是那个理由。 她在寒假已经问过一次,不想老调重弹,保证没有任何作用,谁知道他会不会再来一次“适合论”。 以前她可能只是不愿意面对他的潜意识。 她心头飘了鹅毛大雪,茫茫然一片,看不清来路和去处。她们才刚开始面对面谈恋爱,就这样心生隔阂,还不如异地时表面亲密。 谈韵之忽然打破安静:“怎么不说话了?” 她随口嗯了一声,表示自己还没睡去。 谈韵之接着说:“我有时候的确看不懂你在想什么,但有事好好沟通,别闷在心里。尤其明年我们大概率要异地,好吗?” 徐方亭想了想,试图用沟通而不是发泄的口吻:“我每次反驳就说明真的对我有影响,你不在乎的,或许我很在意。” “以后我注意,”他立刻顺台阶下来,道,“徐老师,生气会失眠,失眠会长熊猫眼。” 徐方亭明天还是暑假,并不太在意有多像国宝。 但谈韵之不一样,明天还得上班,也许这也是他想早点停火的原因。 以后吵架估计得堆积到周末。 谈韵之把沉默读成许可,动情地吻她,从头到尾想锁紧她。 徐方亭不得不轻推,暗叹一声,提醒道:“来着东西呢。” 如果没有阻碍,估计她们会“一炮泯恩仇”,就像服下一剂治标不治本的止痛药。 谈韵之问:“几天了?” 徐方亭说:“刚到北京就来了。” 若在以往,她肯定还会揶揄他狗鼻子挺灵敏,竟然闻得出味道变化。 现在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谈韵之“噢”了一声,之后跟着两个人短暂的安静,像突然睡过去一般。 再度打破沉默的还是他。 “我能有个小小的愿望吗?” 徐方亭:“嗯?” 谈韵之再度吻她时,徐方亭就应该知道无事不献殷勤,只听他说—— “刚来完第一天,可不可让我不戴一次试试?” “不行。”她的语气比刚才推拒的那一掌要用劲。 “就第一天,又不会怀孕。”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委屈。 “不行,”徐方亭立刻说,不留商量的余地,“你的东西进里面了又洗不干净。” 谈韵之抗辩道:“我每天里里外外都洗很干净好吗!饭店的粉肠都没我干净!” “我是说,”徐方亭无奈而强硬道,“进到里面里面去了,我洗不到里面,它会不会在里面发酵,第二天一点一点流出来。” “……” 谈韵之忽然哑火,紧跟着一片黎明前的安静。 谈韵之没放弃一线希望,不依不挠道:“进去一下下,不留在里面行吗?” “睡觉吧,”徐方亭轻轻挣开,翻身侧卧,重新让他面“背”思过,“你明天还要上班。” “徐老师,求你了……”他像跪下了,额头轻磕她的后背。 “你那么想不戴,”徐方亭愤然道,“干脆去结扎算了。” 安静再度毫无预兆降临,双方像是签署了永久停火协议。 徐方亭感觉到后背温度的消失,谈韵之躺平了,没有再抱她,一整晚都是如此。 次日一早,手机闹钟响起,谈韵之离开时,徐方亭有知觉,但故意装没醒。 他不知道忘记还是故意,没有如之前一样过来亲一下她再走。 男人果然还是很小气。 徐方亭解决了夏令营,暂时没回学校,白日去彩虹亭,与孩子互动,跟家长聊天,向老师讨经验。中午顺道接谈嘉秧回榕庭居一起吃午饭。 刚出门口,便听见有人叫谈嘉秧的名字。 是一个眼熟的同龄男生,身旁跟着的应该是他妈妈。 谈嘉秧也笑眯眯叫出男生的名字。 男生说:“你也来上兴趣班吗?” 谈嘉秧心直口快道:“是啊,你也是来上兴趣班吗?” 徐方亭低头问是谁,谈嘉秧说是同班同学。 难怪眼熟,她可能在班级群里面刷到过学习打卡的照片。 同学妈妈好奇望向徐方亭和谈嘉秧背后彩色的招牌:彩虹亭特殊儿童康复中心。 这位妈妈表情立刻丰富又尴尬,紧绷着问:“这里是学什么的啊?” 徐方亭立刻半撒谎道:“我大学读特殊教育,跟别人一起合伙办的机构,谈嘉秧放假了没地方去,我就带他过来玩玩。” 同学妈妈笑容僵硬:“呵呵,这样子。” “嗯。”徐方亭随口应过,手掌却渗出一层细汗。 “那我们先走了,”同学妈妈跟自己儿子吩咐道,“跟你同学再见吧。” “谈嘉秧再见。” 谈嘉秧也笑着挥手:“拜拜。” 等两道猜疑的背影走远,他才抬头问:“姨姨,他们去哪里?” 徐方亭不经意将手搭在他的脑袋,却发现半大的小孩,这个高度已经不太顺手。她登时又放下了。 “你想知道的话,下次直接问他们,”她开解道,“因为我也不知道。” 徐方亭故意磨蹭一会,省得一会在电梯又碰见人。 正好手机震了一下,她让谈嘉秧等一等,便掏出来。 TYZ:「饿死了,开饭。」 他配了一张中午简餐的照片,就餐厅菜来说,他的午餐可谓丰盛,跟他的试用期工资同一档次,惹得她更加腹中空空。 谈韵之总是不经意惹她生气,然后又很快低头,徐方亭有时气消太快没面子,继续生闷气又怕影响感情。 这个台阶她下也不是,不下更不是。 但现在事关谈嘉秧,却不得不暂时搁置恩怨。 她用文字回复:「谈嘉秧刚从彩虹亭出来,被同班同学看见了。」 第171章 徐方亭告诉谈韵之详细经过,其实也没有多少细节可说。 “没事,”谈韵之安慰道,“就按你的说法好了,一般家长也不会太八卦。” 徐方亭深有同感,无论在榕庭居还是颐光春城,她们跟邻居关系并不紧密,有些只是混一个面熟,知道小孩在哪里上学,有些是连照面也没打过的租客,只有偶遇搬家时才突然发现邻居换了人。 这其实也跟谈嘉秧有关系,他很难和正常小孩建立持久的礼仪,最多在楼下花园碰到同龄人随机玩一阵。即使大人有心拉交情,NT往往更喜欢和NT扎堆。 谈嘉秧便当真孤独了。 幼儿园的同学分流到各个小学之后,谈嘉秧几乎处在一个全新的班级环境。 他这样情况也很难进入同学的小团体,如果能在家长中扬名,估计也是因为太调皮被NT告状。 这些从小鸡娃的家长们,只求渣娃别影响自家牛娃,不会花多少心思关注一个对自己孩子毫无竞争力的同学。 “好吧。”徐方亭只能暂时按下担忧。 TYZ:“晚上八点到家。” 上班以来,工作日如果徐方亭在颐光春城,谈韵之都会提前预告到家时间。无法回家吃晚饭的人只能赶在谈嘉秧睡觉前跟他进行简短的游戏和面谈,然后赶回颐光春城时差不多晚上10点。 徐方亭没有再回复,而是先带谈嘉秧回榕庭居吃饭,歇半天便等到他回来。 人是见到了,可能碍于谈礼同和蔡阿姨在场,徐方亭和他没有什么亲密动作,仅是给他扶了扶后腰。 她待他差不多缓解一日疲劳,才在书房跟他说:“一会我回学校找熙程。” 谈嘉秧在隔壁浴室冲凉,整层楼上只有她们三人。 谈韵之顿了顿,靠上四出官帽椅的椅背,两肘搭在扶手,伸长着两条腿。 “你躲着我?” 徐方亭坐在罗汉床上,抬眼冷冷道:“我跟熙程约好了。” 谈韵之立刻反驳:“一天没听你说。” “看你在工作。”徐方亭捡起谈嘉秧落在罗汉椅小桌上的一张方形纸,闷头叠起千纸鹤。 那边传来窸窣,她的眼前飘来阴影。 谈韵之站到她跟前,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你还生我气。” 徐方亭蹙眉不轻不重打开他的手背,垂眼继续叠鹤:“反正也做不了。” “小徐,你以为我跟你在一起就是想解决需求吗?” 徐方亭往桌面压折痕,好一会没有说话。 谈韵之追问道:“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 徐方亭利索地叠好千纸鹤,展开翅膀轻轻扔在桌面上,仰头道:“我觉得突然不认识你了,真怕哪天你在后面偷偷把套摘掉。” “我是那样的人吗!”浴室的水声成了秘密屏障,谈韵之大声辩驳道,“我要是有这种龌龊的想法,就不会提前跟你商量。你拒绝我,你觉得我还能来强的?” 徐方亭凛然瞪他一眼,仿佛在说“谁知道你”。 谈韵之又气又急,咬了咬下唇,最后被迫笑出来:“小徐,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有一次强迫过你吗?” 徐方亭第一次处理亲密关系,莫名有种自己在无理取闹的感觉,令她为自己的要求羞耻,明明她只是表达内心的抗拒。 她忽然觉得谈韵之有点可怕,若是一个一米七出头的男人,她还可以勉力一搏;谈韵之个头、吨位和体力高出她不止一个量级,若是真要压她,恐怕她瞬间便成肉泥。 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女生觉得高大壮的男朋友有安全感,谈韵之现在给她只有恐惧感。 “好了,我明白了,”谈韵之读懂她的神色,忽然气馁道,“一会我送你回去。” “你把我送到地铁口就行,”徐方亭说,“明天下午顺便去一趟我妈那边,我跟她好久没见了。” “工作日她有时间?” “她是我妈,我想见的话什么时候没时间。” “也是,”谈韵之扶着腰低头自嘲,“我没有妈。” 徐方亭:“……” 谈韵之没再说什么,路过她出外面浴室,敦促谈嘉秧别再玩水,认真洗澡。谈嘉当然不从,水花啪啪打得分不清干湿隔间,用花洒射向洗漱台,邀功说帮蔡奶奶洗干净了。 榕庭居离地铁口不远,帕拉梅拉路过时不做片刻停留,直接开往师大的方向。 徐方亭喂了一声,收效甚微,便将自己砸回靠背,就当坐了一次网约车。 然而车费并不能减免。 “亲一下。”谈韵之可能在车速中释放了怒气,疏通了部分心情,竟又显出楚楚之态。 徐方亭在感觉到他的呼吸时抿了抿唇,而后呼吸便成了叹息。 谈韵之又是那副“行了,我明白”的架势。 “谈韵之,”她不禁攒起拳头,“要不我们——” 谈韵之却忽然指向风挡外头:“那不是钱熙程吗?” 徐方亭如遇救兵,暗松一口气,解开安全带道:“我先下去了。” ”看车,什么时候想回来我去接你——” 徐方亭已然跑到风挡之外,随意朝他摆了摆手,便小跑上前勾住钱熙程的臂弯。钱熙程还回头看了一眼,谈韵之现在无端觉得:钱熙程才是她的对象,他只是普通朋友。 徐方亭向来能藏事,只跟钱熙程说回来查点资料,家里连不上校园内网。钱熙程没多怀疑,一向对这些恋情八卦鲜少过问,除非她们主动表态。 谈韵之远离她的视听范畴,徐方亭一下感觉安全了,但迷茫这样危机四伏的恋爱要不要继续。 她从徐燕萍的教导和同龄人的表现中习得如何交友,但从来不知道去哪里学习谈恋爱,确切说不知道如何处理深层次的亲密关系。 周围人总是耻于直接谈论,会创造形形色色相关的黑话,避开迟钝的孩子。 这是片子也无法教会她的技能,只能靠和队友过招切磋。 徐方亭以前以为合作的是猪队友,今日才看清楚是野狼。 彩虹亭赶着下一个季度提交残联定点机构申请,徐方亭次日还是过去打杂,整理社会爱心人士捐赠的图书,做手工布置教室等等。 临近中午,彩虹亭门口晃过一道眼熟的身影,昨天跟谈嘉秧打过招呼的那个同学妈妈在门口张望。 徐方亭努力回忆小孩姓名,貌似姓温。 来彩虹亭的成年人大致分为三种:老师,来咨询的家长和社会爱心人士。同层楼虽然不少家长路过好奇张望,却鲜有人踏足,把这里当做禁地也是另一种尊重,很少如温妈妈一样“闯”进来。 徐方亭路过便迎上去寒暄。 “你们这里都是些这样子的小孩啊?”温妈妈的好奇大于刺探,但仍令人不快。 这样是哪样? 恐怕在她眼里是疯癫的,痴傻的,弱智的。 若彩虹亭没存在,徐方亭说不定开口便将她骂上了。 现在她作为彩虹亭的一份子,只能尽量不给彩虹亭惹是生非。 “只是一些能力相对同龄人稍有欠缺的孩子,”徐方亭温和地说,“经过一定量的康复训练,也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正常学习和生活。” 温妈妈粗览一遍墙上关于孤独症“表征”的隐晦描述,泛泛感慨道:“你们真是做了大善事啊。” “过誉了,”徐方亭谦然道,“这只是我们用专业混一口饭吃,贡献一小份力量而已。” 门厅后面是便是感统大教室,像当初星春天一眼设置在中央大厅,常常有两三个学生一同上课。 这会便传出阵阵嬉闹声,跟游乐场一样,大概是孩子休息时间,罕见地互相追逐玩闹。 温妈妈还想往里面张望,像要看看谈嘉秧究竟是否在上课。 徐方亭不着痕迹挡了她一下:“里面在上课,要不我们去办公室坐坐?” 温妈妈不知道好奇心殆尽,还是脸皮薄,没有继续深入:“我儿子也快下课了,就不打扰你。有空再聊,反正都在一个楼层。” 温妈妈走后,徐方亭立刻给谈韵之通风报信,谈嘉秧的事便是公事,两人公事公办没有提起目前“同城异地”的关系。 亭:「这个温姓妈妈什么来头?」 谈韵之给她发来截屏,谈嘉秧班上就一个男生姓温,很快能锁定目标。 这个温妈妈的确有点“来头”。 去年刚开学不久,温同学在某个围棋兴趣班的比赛获得了第一,温妈妈发小视频到班群里,班主任回了一个大拇指。 临近教师节,温妈妈第一个在家长群问要不要集体凑钱送礼给老师,有人响应,有人直接转发教育局的“肃风行动”,最后送礼一事不了了之。 后来学校推行家长当义工,在校门口站岗,保卫学生进出校园安全,而且一定得年轻力壮的父母担任,不能是年老体弱的祖辈。为此有一两个家长敢怒敢言,说工作繁忙走不开,这等举动实在没必要,不如多聘用两个保安;温妈妈立刻站到老师这边,说孩子平常都是爷爷奶奶接送,看到爸爸妈妈站岗护送上学放学,一定会特别开心,办法总比困难多。班主任又给她回了一个大拇指。 徐方亭也给谈韵之回了一个大拇指:“难怪。” 谈韵之不知天生自信,还是盲目安慰她:“没事。” 徐方亭却觉得一点也不可能没事,她和他的关系,谈嘉秧未卜的前途,每一样都叫她无法安心。 第172章 ① 徐方亭在徐燕萍那边的几天不太好过,工地的活动房里空调吝啬,大部分得靠风扇支撑。 她逃来此地的本质跟在夫家受苦的妻子回娘家差不多,总需要一个正当由头让两人可以彼此静静。 她本可以直接回学校,但理由不够充分。 原来恋爱之后想独处,也需要编制一个冠冕堂皇的原因,免得让对方瞎猜,彼此生了嫌隙。无论恋爱还是结婚,好像都要维系二人共同体的命运,体面是双方一起成就,落魄时双方一起承担。 徐燕萍早在她过来的第一天就堪破苗头:“不会跟你男朋友吵架了吧?” “什么啊……”徐方亭心虚辩驳,“吵个架至于让我跑这么远。” 徐燕萍的工地就在沁南市,不堵车的话,离颐光春城或师大约莫一个小时的车距。虽说比仙姬坡近太多,到底不是家,徐方亭还是第一次过来。 徐燕萍说:“两个人条件差太多,以后有你好吵的。” 徐燕萍总是刀子嘴豆腐心,可惜徐方亭经常给刀子伤透,豆腐也无法窝软她的心。 徐方亭不想破事重提,含糊吞刀,懒得辩解。 徐燕萍只好换话题:“你去北京面试结果出来了没有?” “你说夏令营啊,”徐方亭看了下日期,“估计还得过几天。” 但徐燕萍还放不开老话题:“明年你们两个怎么办,一南一北的,还成不成?” 徐方亭燥火更旺:“明年的事谁知道,顺其自然,听天由命。” 徐燕萍忽地一叹:“不过现在交通方便,哪像我们当年。” 徐方亭躺在她架床前的行军床上,“接地气”的席铺多少多少缓和了暑气。 “当年要是交通方便,你就远嫁了是吗?” 徐燕萍挪开手机,从高一截的加床上铺欠身瞧她:“我都忘记这回事,难为你还帮我记得。” 徐方亭刚收到TYZ的消息,发了公司楼下咖啡店的招财猫。 没确定关系以前,他的每一次主动都是惊喜,是彼此感情的助力。在一起后他的主动不再稀缺,便成了无功无过的平淡和稳定。 从她来这边开始,谈韵之暂时停了谈嘉秧在彩虹亭的课,让谈礼同和蔡阿姨带着跟亲戚去海边度假,顺道学游泳。据说那位温妈妈还扑了两次,没扑到人,便也怏怏离开,似乎就此歇下,不再近这“晦气”之地。 家里只剩自己一人,谈韵之连晚餐也在公司解决。 只听徐燕萍又道:“你性格向我,太要强,找个跟你一样强的那就天天吵架咯;不然就像你爸一样的,我说十句也不敢回一句。” 徐方亭难得想起一年到头在外打工的爸爸,轻哼一声,表示听见。 徐燕萍继续说:“凡事都有利有弊,找个强一点的,有时可以替你拿主意,不用你事事操心。不然就像你爸一样的,说他脾气好吧,人没什么能耐,勉强养家糊口,什么大事都得我拿主意,这么多年我也累。” 徐方亭看了一眼还没回复的对话,不小心摁了错几个字,便立刻删掉留空。 “妈,你觉得谈韵之是前一类人?” 徐燕萍笑了两声,满是揶揄:“那是你男人,你最了解他。” “……” 徐方亭觉得“你男人”三个字粗犷味十足,像小时候在仙姬坡听闻别家阿婶的八卦一样,如今“她男人”变成话题主角,她从耳朵到心里都是别扭。 徐燕萍又换一个话题:“秧秧妈妈是为什么不要他?” 徐方亭斟酌片刻,说:“抑郁症,不适合带孩子。” 徐燕萍不以为然道:“我要那么有钱肯定不抑郁。” 徐方亭无奈扯了扯嘴角:“可能是根源性的吧,受到外部刺激就一发不可收拾。” “我那么穷还一个人带大重低典儿子和你,”徐燕萍说,“我都没得抑郁症,看我们农村女人的命多硬。” 徐方亭在风扇声中无声笑了笑,徐燕萍不但命硬,还很乐观,不然她们家可能坚持不到现在。 她似给这股“自己就是主人”的豁达感染,对谈韵之的恐惧少了一些,横竖不过是分手。 当这个词明明白白出现在脑海,她难掩不舍,再怎么说这一算一段开头不错、中间曲折、收场匆忙的初恋。 越往深处想,越难以坦白,她内心深处还有他,只不过厌恶某些时刻他展现出来的边角。 她以前家贫,苹果若是坏了一角,削掉霉烂那部分便继续吃。现在纵然有扔掉整个苹果的资本,节约的习惯刻在骨子里,她第一反应也是先剜掉霉烂部分,视霉斑扩散程度再决定去留。 一只小小的苹果尚且如此,她对待家中的大件电器更会慎之又慎。 徐方亭想先给谈韵之动动刀子。 只是她的刀还没磨好,谈韵之的苹果却先掉到刀子上。 次日周五,她已经在徐燕萍这里呆了10天,谈韵之若是小白菜,在这种天气里早给她晾成了白菜干。 TYZ:优秀营员!! 配上的是北师大保研夏令营公布优秀营员的网页截图。 徐方亭大大松一口气,停下磨刀的手,专心为自己的成果欢喜。 TYZ疯狂地给她发了许多庆祝的emoji和表情包,然后又使出最常用的红包大法:转账16888。 她没点红包,也没推却,就让它晾在那里,反正不会长过红包主人进冷宫的时间。 徐方亭一时兴起,随手回复:「回头请你吃饭。」 谈韵之又发来一个撸猫的短视频,可怜巴巴的emoji配上好几个:「我已经撸了10天猫了,什么时候可以把猫换成你?」 谈韵之的乖顺和逆反理应可以互相中和,给她留下的却是两个极端的记忆。 徐方亭心软而非仁慈,逃避总不是解决方法,她愿意乘着荣获嘉奖的喜悦和气势去挑战他。 亭:「下班能来接我吗?」 TYZ:「[桃心眼]男人怎么能说不能!!」 亭:「[白眼]」 TYZ:「[害羞]」 徐方亭回头再查华东师大保研夏令营的优秀营员,有钱熙程没有她,北师大那边反过来,没钱熙程有她,看样子未来一年将会是她们最后的同学生涯。 她把结果告诉徐燕萍,只要拿到本校保研资格,专业跟夏令营面试的一致,就能免复试录取。 徐燕萍消化了一阵,不懂的专业名词就省略,谨慎又含糊地问:“就相当于成功了一半?” “应该比一半还高一点,”徐方亭犹为谦虚道,“我绩点专业第一,又连续拿了两年国奖,保研大有希望。” 徐燕萍击掌自喜道:“我晚饭给你加鸡腿,中午这顿可能来不及了。” 徐方亭神色一变,略显为难:“晚饭他可能来接我。” “哦,”徐燕萍目光一滞,带着点清淡的自嘲,“那我等你拿到通知书再给你摆桌庆祝。” 第173章 ② 徐方亭再一次在工地门口看见帕拉梅拉,这回徐燕萍陪着走到近前。 谈韵之站在车边,规矩有礼地叫了声“阿姨”,不再如去年不清醒跟着喊妈。 “下班还赶过来,”徐燕萍说,“真是辛苦你了。” “没有。”谈韵之看了徐方亭一眼说。 徐燕萍长辈式关心两句,谈韵之有问必答,没有过度发散。 徐方亭看穿两人尴尬,连忙说:“妈,你回去吧。” 徐燕萍哎了一声:“路上注意安全。” 徐方亭坐上副驾座,谈韵之也从车头绕到驾驶座;她跟徐燕萍再见,他系上安全带,也欠身挥了挥手。 车窗升上,空间密闭而促狭。“同城异地”的10天,谈韵之每天下班都打卡似的给她发视频,有的没的,东聊西扯。真正见面对视时,两人竟然腾起一股异样的别扭。 谈韵之转开眼先把车点火,然后慢慢上路。 徐方亭看着徐燕萍后退变小,才收回视线。 恰逢一盏红灯,谈韵之趁着空档,抬手挑了一下她的下巴。 徐方亭扭开脸,轻轻打开他。谈韵之不从,直接勾住她的下颌吻过来。 先是蜻蜓点水的一下,打开了她小半月的渴望,她恶意地轻咬他下唇,反倒激起对方的兴致。谈韵之如得宽宥般肆意锁住她,甚至在缝隙间逸出一丝笑意。 她便直接上手搓他命门,那里如同一条乖顺的家狗,听她使唤立刻抖擞站起。她便越搓越上劲,甚至寻找西裤的暗门—— 嗒嗒——! 后车拍出一阵尖锐的喇叭声,惊开了黏糊的两个人。 谈韵之迅速调整呼吸,稳当地将车子开过绿灯。 徐方亭扫了一眼,那条家狗还可怜巴巴蹲着等投喂。 谈韵之咕哝道:“你那是危险驾驶。” 徐方亭冷笑一声,以牙还牙道:“你也别想得美!” 谈韵之直视前方,灵魂却像飘向他处,给徐方亭爆喝一声,仿佛才回过神。 “回家再说。” 徐方亭嘴硬:“谁跟你再说。” 两个人就着这话题车轱辘话来回说,把下班高峰的拥堵平顺地熬了过去。 在外面吃了饭回颐光春城,徐方亭先进的门,打亮玄关开关的那一瞬,头顶忽然“嘭”地一声爆响,她吓了一跳,不自觉躲进谈韵之怀里。 天花板忽然飘下无数星星点点,像落了一场会闪光的大雪。 她定了定神,只见身后人垂下一根礼花炮,笑吟吟注视着她。 “恭喜晋级。” 然后客厅闻声而亮,顶灯没开,一闪一闪的是满墙壁的星星灯。 茶几上是一盒汽车造型的蛋糕,正是她挑的那辆红色911。 沙发后背的墙上粘着金色充气字,“Congratulations!”,底下晾衣服似的拉着一串她的照片。 徐方亭讶然中细瞧,正中的照片是她在北师大校门的独照,头顶还多了一顶金色的手绘皇冠。 谈韵之从背后揽住她,低头吻了吻她的耳垂,柔声道:“徐老师,恭喜明年就是研究生了。” 两人刚模模糊糊结束冷战,突如其来的惊喜令她完全呆住,不知道这仪式算庆祝还是道歉。 但谈韵之能上心,她多少是欢喜的。 徐方亭转回头,看进他的眼,只听他又说—— “顺便也别生我气了好不好?”他习惯性摇着她软语哀求,“我知道说了胡话,以后不会再说了。说错一句话,被罚十天见不到你,实在太难受了。” “你哪里难受?”她冷不丁问。 谈韵之懵然一瞬,眼睛里的需求收敛得很谨慎:“心里难受。” 她倏然重新握住他,挑衅道:“下面不难受?” 他的眼底漫出笑意,他还是小心地说:“没有批准,不敢难受。” 徐方亭以前很享受他的臣服,以为他心甘情愿。那晚偶然听到他的愿望,知道他在压抑,她又不可能赤条条地满足。 她莫名矛盾。牺牲她和压抑他,只可能两者取其一。 她自保地选择了后者。 她轻点他的鼻尖,只吐出两个词:“洗澡,戴套。” 也许他的失落给盛放的笑意掩盖,她只能当没看到,只把他说的“好”纳入心底。 小别胜新欢,两人的激情分毫不假。被单成了她们的角斗场,旋即皱成腐竹。 但理智也没有全线撤退,徐方亭偶尔抬起脑袋,趁空摸一下他,确认那层塑胶膜还在。 谈韵之捕捉到她的小动作,蹙眉不知因为忍耐还是其他:“还戴着呢。” 她本能般轻掐他的脖子:“你要是敢半路摘掉我就掐死你。” 他直接低头咬了她肩头一口,而后忽然短暂离开,将她翻成俯卧。 徐方亭察觉不对劲,立刻反抗,争当上位。 两人直接打了起来,她抓在他后背的红痕是真的,他留在她肩头的牙印也半分不假。痛觉加剧了快意,愤怒点燃了渴求,也许是她战胜了他,也许是他做了让步,愿意在下位颠动她,一下又一下,将她拱进短暂的眩晕里。 两人给汗意糊得更严实,久久没有分开。 徐方亭从钩子上抬起,才惊觉汗水并不是彼此之间唯一的液体—— 一噗透白滑落至他的毛发上,她一直关注的塑胶膜成了塑胶围脖。 谈韵之也傻了眼,给她烦躁地拍了拍,才回过神:“我去买药。” 徐方亭怕滴脏了被单,一直保持着姿势。 他抽过湿巾给她捂住,然后才打理自己,自言自语道:“难怪好像感觉有点不一样……” 她怔了怔,丢开湿巾,直接往他臀侧蹬了一脚:“你感觉不一样还不停下来?!” 谈韵之站到地板准备穿衣裤:“我真没反应过来啊!” 徐方亭愤然跳起,直接抽了他一耳光:“谈韵之,你就是故意的吧!” 兔起鹘落的一巴掌,直接把他扇晕乎了。 谈韵之错愕地捂着发烫的脸颊,难掩怒火:“打人不打脸的你不知道吗?从小到大还没有人打过我的脸!” 徐方亭置若罔闻,指着门口,手指颤抖,眼睛发红,声音带着愤怒的哭腔:“你现在马上给我去买药!” 第174章 时近凌晨,谈韵之往裤兜塞了两纸盒东西从药店出来。他在门口便拆了火柴盒大小那一盒,从里抽出一张说明书研读。 刚刚药师说服用前后3小时不能进食,一年内最多只能吃3次;说明书补充了副作用:当月月经延后或提前,可能有子宫异常出血现象。 谈韵之扯了扯嘴角,刚才发麻的脸颊恢复了知觉。他自己轻轻拍了拍,触觉、力度和温度都能正常感知。 自己受的一点皮肉之苦算什么,徐方亭的才是真正的内伤。 他黯然一叹,习惯性摸口袋找烟,掏出的是另外一边的验孕棒盒子。他只好塞回去,恍然发觉回国近两月已经没再买过烟。 回到家中,灯光多亮了一间房,次卧地板上摊开着一只行李箱,徐方亭穿戴整齐,正往里面收衣服。 谈韵之心下一惊,过去拉人:“你干什么?” 徐方亭也不扎挣,另一手往他眼皮底下伸开:“药呢?” 谈韵之掏出小纸盒搁到她的掌心:“吃药前后3小时不能吃东西,还要等上半小时。——你要干什么?” 徐方亭蹙眉看了一眼盒子,把东西往床上挎包里塞:“我回学校。” 她并未赌气沉默,坦白的宣告跟以往有事出门似的。但谁都知道,她只要迈出这道门,就绝无回头的可能。 谈韵之果然贴近拦了拦:“大晚上你回什么学校?” “我自己打车。” 徐方亭甩开他的手,继续卷衣服塞行李箱。幸好现在是夏天,否则她的东西可能得搬两趟。 一双臂膀从后头有力抱住她,肩头也给他的下巴定住,谈韵之的声音钻进耳朵:“不要走。” 她拱了拱肩头,禁锢的力度并未有所缓解:“放开。” “不放,”谈韵之语气蛮横又苦涩,“放了你就不会回来了是不是?” 徐方亭疲惫一般,没有死命扭摆,僵硬由他抱着:“我们的想法不一样,你琢磨的是不戴套自己爽,我担心的是套会不会突然破了或者干脆没了?” “小徐,”他的苦涩发酵成嘶哑,谈韵之沉声道,“要我跪下来求你才愿意相信吗?” “我不想再吃药了!”徐方亭把刚卷好的一件衣服砸进行李箱,“凭什么我在承担怀孕风险,你却只想着自己痛快?你找一个愿意为你吃药让你不戴套的吧。” 他们之间好事多磨许多年,从来没有第三者介入,也一直没有推开对方。如今徐方亭第一个作出了抛弃的举动,跟威胁孩子再不听话就扔掉的家长不同,她遵守的是成年人平等自由的游戏法则。 以她的性格,她真的有可能一走了之。 谈韵之的惶恐写在眼里,浸湿了嗓音:“我去结扎行吗?” 徐方亭的愤怒和嘲讽也是由内而外,全身上下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戴个套都让你委屈成这样,开什么断子绝孙的玩笑?” 以前谈韵之提过一次不想要小孩,但仅限于她们之间,除开她,他还能有许多“健康”的选择。 她并不那么坚决,她的想法很混沌,想要以前的谈韵之,而不是抱着侥幸心理的自私男人。 贫穷养成了她修修补补的观念,她并不是想直接扔掉他,而是先修理一下看是否还能用。 “你没看出来我之前压根没多喜欢小孩吗?”谈韵之紧贴着她的耳朵说,“最开始两年要是没有你,我对谈嘉秧就像老谈对他那样。” 每当提起谈嘉秧,她曾经的身份总能随之激活。 她愤然道:“说到底,你不就是看我对他好,才会对我好。” “小徐,”谈韵之把她转过来,面对面直视她的眼睛,如此大胆的谈判架势,恐怕也只有曾经的东家有这份底气,“设身处地一下,如果我对你妈不好,鄙视她,轻慢她,甚至辱骂她,你还会喜欢我吗?” “……”徐方亭不争气地噎住,如此简单的视角对调竟然打破她的逻辑闭环。 “实话告诉你,”谈韵之继续说,“我喜欢上你的时候,压根没想过谈嘉秧要跟我一辈子。那会就想着我姐能快点回来,把他接走,这样说不定我们就能早日换一种身份在一起了。” 她隐隐约约感知过谈韵之自私的一面,比如当初把谈嘉秧丢给她,自己跑国外读书。那会她便想过,如果是一个小姨接手孩子,断然不敢假结婚找一个男人帮照料。 “你没必要冲动,”徐方亭凉凉地说,“说不定等过几年,你成熟几岁,受不住周围压力,想法就变了,找个普通女生大概率还是能生出健康的小孩。孩子不用你怀,不用你生,你那么有钱,多找几个保姆照顾也累不到你。” “别说了好不好?”他仿佛在精神上下跪似的,哀然道,“我承认之前的想法自私又冲动,但你拒绝之后,我也绝没有坏心故意把套/弄破。你连谈嘉秧都不放弃,也不要放弃我好吗?” “你凭什么跟谈嘉秧比,”徐方亭本已怒火半熄,给他一句话毁掉大半修补的可能,“谈嘉秧就一个三观不成熟的孩子,你年龄已经是他的3倍了!先不说东西留里面洗不干净,你不知道安全期也可能怀孕吗?” 谈韵之自顾自抱着她,额头磕在她肩膀上,像回忆当初的想法,或者构造借口。 “我以为离危险期最远,就是中彩票的概率……”他重新看着她的眼睛说,“这是我任性的幻想,我错了,对不起。以后我结扎了还会戴,要是再发生今晚的意外,就不用你吃药了,行吗?” 过期的道歉失去疗效,徐方亭仿佛面对一堆破烂无从下手。她不是不知道谈韵之的骄傲和侥幸心理,当初谈嘉秧上幼儿园时,曾经历一次学龄前儿童孤独症的大规模筛查,谈韵之浑水摸鱼避过,继续让谈嘉秧潜伏。纵然组织方面的举动令他无法信任,他本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小徐……”他又习惯性撒娇般轻摇她。 她一直没回抱他,冷冷道:“接水吃药。” 谈韵之怕她溜走似的,警惕性缓慢松开她,见她始终未动,才重复一句“我去接水”。 徐方亭双腿发酸,直接坐到床沿。 次卧闲置许久,已经成了半个杂物房,她的衣物习惯性放在这边,懒得跟谈韵之共用衣柜。 在这里断断续续呆了好些年,颐光春城俨然她的第二个家。 她对家的定义很简单: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可以互相倾诉的亲友;不但这里、仙姬坡,连宿舍也曾经给予她同样的温暖。 谈韵之端着一杯温水进来,下蹲时给裤兜卡了一下,从里掏出另一个长条的盒子。 他留意到她的关注,便说:“过10天可以测一下。” 徐方亭:“……” 见她没接,他便捏在手里,静静看着她吃药。 她眼刀飞过,唇舌更为锋锐:“谈韵之,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很像‘我只想爽,但你别想怀上我孩子’的渣男。” 她想激怒他,但失败了。若按他以往脾性,实在不应该。 谈韵之黯然一笑,单膝跪进她的双膝间,搂腰埋在她胸口。 “行,我改名叫‘谈韵渣’。” 她眉头紧绷,冷漠道:“一点都不好笑。” 晚上睡觉,谈韵之像怕她溜走似的,缠她很紧,手掌有意无意抚过她的肚子。 徐方亭不禁冷笑:“小心点,有孩子呢。” 那只手顿了顿,他的笑意撩痒了她的耳根。 “不会的。” 她们因为孩子相识,给孩子黏在一起。此时此刻彼此都知晓,对于徐方亭来说,两人的孩子和谈韵之无法共存,有它没他,有他没它。 孩子就是两人的禁忌,从开始到现在,如果还有未来,一直都是。 次日醒来,因是周六,谈韵之精神有些松垮,乍然对上满面愠色的枕边人,心中不由警铃大作,仿佛记错星期几。 他懵然道:“怎么了?” 昨晚的蹙眉似乎延时到了今早,徐方亭还是昨晚那副心情和表情:“你闻一下我。” 谈韵之不解其意,但依然肆意拱了拱她的肩窝,是沐浴露、洗衣凝珠和她肌肤气味混合的标记:“香香的。” 她不悦道:“下面。” “……”谈韵之不由脸色微变,倒不是难以忍耐,而是混杂着懊悔、歉意与无奈。 “都还是你的味道啊!”徐方亭皱着鼻子不掩嫌弃,“今天又有东西流出来了,我都感觉到凉凉的。” 谈韵之抱着她,轻拍脊背,像哄着暴躁的小嘉秧:“我给你洗。” “内裤。”徐方亭严肃道,谁污染谁治理,她们曾经这样教导打翻水杯的谈嘉秧,大人理应实践同一套规矩。 谈韵之连自己的都没搓过,直接说:“我给你换一打新的。” 徐方亭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手洗。” 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未动。比起默契,此刻更多的是敌我胶着。最终还是心虚的人先垮了架势。 谈韵之想亲她,给避开,便不依不饶吻上她的眼睛。 此刻他若再冷酷,两人都要变成冰块。 他投降道:“洗就洗。” 第175章 紧急避孕药是通过快速改变体内激素水平,抑制排卵,从而达到避孕效果。 “开机”以来,徐方亭一直是热血青年,每周基本四五次,有时周末的晚上还能双倍。吃了药第二个晚上开始,她明显感到欲望陡降,别说谈韵之躺在身旁她毫无波澜,就算眼前摆了一部激情片她估计还能打哈欠。 倒是谈韵之抱着她还能半起立,可她也没工夫管。 两个人相安无事闲聊一会,然后晚安。 一个是不敢激活渴望,一个是绝经般“绝望”。 八月对上班族来说没有额外放假的惊喜,对情侣来讲倒是多了一个关键节日。 徐方亭和谈韵之的第一个七夕,一大早她拆开他上次顺便买的验孕棒,和他一起研读说明书,然后自己关进了洗手间。 谈韵之抱胸挨在门口,像等在产房外的家属,手机也看不下。 徐方亭一向身体健康,几乎没有经历过尿检。接尿的感觉比处理月经要奇怪,一个是病理性的,一个是生理性的。 也不知道男人喷在自己掌心是什么感觉。 她盖上笔帽,静置在马桶水箱上,冲了手径自开门。 谈韵之迎上前:“好了?” 徐方亭越过他往客厅走:“你帮我看。” 两人角色调换,他走进洗手间,她坐在沙发。她像目送他进行一个神秘手术。 约莫两三分钟后,谈韵之用纸巾裹着那支扁扁的笔,笑着出来,小窗户朝向她:“警报解除。” 方形白底窗上只有一道红杠。 徐方亭不由松一口气,看着他连同纸巾丢进垃圾桶,然后洗手。 但月经没来,她还是无法松懈最后一根神经:“会不会有假阴性?” “不会,”谈韵之话里有安慰的成分,语气很笃定,“怀孕后尿HCG翻倍很快,不应该只有一道杠。安心吃早餐,一会去提车。” 这天正好周六,她们约好去提新车,顺便把旧车处理给4S店。 徐方亭暂且按捺下隐忧,进次卧取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盒子出来。 “七夕快乐。” 谈韵之指着自己,出现上次收到围巾的讶然:“给我的?” “嗯,小东西。”徐方亭的手往上抬了抬,示意他快接。 谈韵之接过打开一看,黑色底托上躺着一对陀飞轮袖扣,红底给机械感添上一分难言的浪漫。 这个差点给开除男友籍的人双眼放光,拆出袖扣握着,陀飞轮跟着转动:“千万不要让谈嘉秧看见。” 她无言一笑,看着他返身回房,三两下除掉T恤,换上一件法式衬衫,头次钉袖扣有点生疏,撒娇着让她帮忙。 “大热天你还穿长袖,”她垂眼帮他戴上两边,“戴袖扣还得配西装才好吧?” 她是预备给他参加年会之类的重要场合买的,可花了她不少钱,当然相对他送她的911连个轮子也比不上。 “我就试试,”谈韵之满面红光道,“还不给我臭美一下。” 到底是拿了BCaBA的人,直到什么是正强化,他每次收到她礼物都会给予最大的肯定。 “怎么样?”他果然跑回去添了一件西装,上半身干练潇洒,下面的休闲五分裤霎时显得滑稽了。 徐方亭忍不住噗嗤:“好看。” 他每每一动,细小的陀飞轮便跟着转动,谈嘉秧喜欢关注细节又爱看转动的东西,如若在现场,估计一眼就能发现玄机。 “我也有东西给你。” 谈韵之臭美结束,嘴里喊着热,回房更衣。 谈韵之又送了一副耳钉,意外跟袖扣呼应上了某个女作家的一句话。 徐方亭也大方地戴上。 礼物交换完毕,两人各驱一辆车前往保时捷4S店,像上次在民政局那样,参加了工作人员安排的简短提车仪式。 谈韵之的帕拉梅拉是细花白,徐方亭的911是胭脂红。 是的,911的车主是她,出资人是他。 徐方亭每一次收受价格不菲的礼物,跟他错综复杂的关系又紧密一层,越来越像打了死结,只有挥刀可解。 徐方亭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我想叫它经血红。” 谈韵之顿了顿,双目含笑:“但是你要天天红吗?” 她说:“红不了更可怕。” 他想了想:“那就经血红。” 暑假又流逝小半月,徐方亭的月经过期三天,还没见动静。 她们一直没再“开机”。 徐方亭从13岁初潮开始就一直很规律,经量合适,无痛经或腰酸困扰。从来没因为月经不调看医生吃药,连红糖安慰水也不用喝,碰见过一次经期考800米依然健壮如牛。 徐燕萍夸她一副庄稼人的体质果真不假。 周五的夜晚格外轻松,徐方亭却松快不起来,趁着谈韵之没洗澡,问:“再帮我买一根测试笔行吗?” 谈韵之没有犹豫,直接穿鞋出门。 验尿流程如同上次,谈韵之丢掉的笔依然只有一道杠。 徐方亭走神地纳闷,意外怀孕总是女方说辞,怎么没有人说是男方任性无套。 “以前觉得来例假好烦,住校弄脏还得洗裤子洗床单,现在没来更烦。” “放宽心,”谈韵之还是那副笃定安慰的语调,“我看科普说提前或者延后10天都很正常。” 她说:“那是自然的状态,这个吃了药,不知道要推迟到什么时候。” 他掏出手机打开挂号小程序:“上医院看看,给你一个安心。” 她烦躁地按下他的手:“等过了10天不来就去挂号。” “……” “你为什么没有这种烦恼?”她不自觉一下又一下轻咬自己的下唇,焦躁写在脸上。 谈韵之无奈道:“我生不了孩子……” 徐方亭庆幸在暑假,不然上学时可能影响学习,天天日盼夜盼,盼着月经降临。 要是没$ex还没那么害怕,她可以安心等待。 她的烦闷一直持续到晚睡前的闲聊。 “你割过包.皮吗?” 谈韵之仰躺枕着手腕,侧头瞟了她一眼:“你觉得可能吗?” “哦。” “怎么突然问这个?” 徐方亭两手叠在胸口,认真道:“好像你们这方面没什么烦恼。” “有啊,”谈韵之开始被男科医院广告,“阳痿、早泄、包茎、短小、无睾。” “嗯?”谈论异性的不幸让她暂时转移注意力,徐方亭好奇道,“还有无睾?” “有些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的,”谈韵之忽然神秘兮兮道,“我有一个朋友就是,打架烂了一边,只能装一个假的上去。” 徐方亭下意识摸到他对应的地方,轻轻捏了捏,幸好是带着生命力的弹性。 谈韵之笑着缩了缩,佯怒道:“我说的朋友不是我。” “你、捏过?” “他自己说的!” 她又问:“那还能不能做?” “能吧,”他说,“据说还能起来。” 徐方亭霎时没了劲头:“你说的这些问题,都是病理性的,不像月经一样生理性,每个月都来。” “别想了,”谈韵之胳膊从她颈下穿过,搂紧她,“我给你买卫生巾准备着,你给我一张平常用的牌子和规格。” 临近月底,还有三天开学,谈嘉秧准备升入二年级,班主任忽然往班级群新拉一个人,然后把群主身份转让给新人,下一秒便一声不吭退出了群。 徐方亭吃过晚饭玩手机,便刚好撞见这一幕。 没一会,班主任给新群主拉回来,做了一番解释:大意是由于工作规划的原因,不能再担任班主任,含泪道别,然后是感谢和祝语。 等好几屏幕复制粘贴的道别辞后,新群主接着介绍自己:姓刘,某师范大学硕士毕业,从事教学工作有8年,然后让家长自荐当家委。 温妈妈最积极热情,小作文式赞美素未谋面的新老师,毫无悬念当上了新一任家委。 徐方亭不禁叫出声:“谈嘉秧要换班主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知道会革新什么。谈嘉秧好不容易在旧班主任那里获得一点同情分,这下又要跟新老师磨合,不知对方能否宽容他的闹腾。 谈韵之挨着她的太阳穴,凑她手机上看,心感不妙:“这个温同学的妈妈还有到彩虹亭闲逛吗?” 徐方亭回忆片刻,最后那一次应该是在七月底,温妈妈估计只是一时好奇:“倒是没有了。” 谈韵之也反刍道:“谈嘉秧平常跟温同学交集不多。” 徐方亭不客气道:“他跟班上最调皮的2个学生交集最多,每天课间你追我赶,互相挤暖,有时候打上课铃还不一定能回来。” “舅舅,你这个是什么?” 谈嘉秧忽然滑跪到谈韵之的脚边,扶着他的手腕定神细瞧,眼里的惊喜怎么也藏不住。 谈韵之今天参加公司里应届生的活动,穿了西装,回到榕庭居仅脱下来外套。袖扣还钉在袖口,里面精致小巧的陀飞轮随着他的动作自如转动,直接让谈嘉秧看迷了。 “袖扣。”谈韵之说。 “袖扣为什么会转?”谈嘉秧问。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陀飞轮。” “什么是陀飞轮?” “就是会转那部分。” “我可以玩一下吗?” 谈韵之却望向徐方亭,明明白白请求她的意思。 徐方亭耸耸肩道:“那是你的东西。” 谈韵之便熟练地摘下来一颗,递给谈嘉秧:“只能看一会,不能弄丢了。这是你姨姨送我的礼物,宝贝着呢。” 徐方亭:“……” 谈嘉秧双手捧过,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紧紧盯着那枚陀飞轮:“好的。” 不管几岁,轮子万岁。 要是陀飞轮还会发光,那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176章 徐方亭终于尝到月经紊乱伴随的疾苦,8月的最后一天,大好的周末,她和谈韵之约了一个妇产科的门诊号。 诊室门口挂着“男士不便入内”的牌子,谈韵之只能留在外面等候区。座位有限,他跟两三个孕妇靠墙站,跟来陪产检似的。 月经推迟对徐方亭来说兹事体大,对医生来讲只是不到5分钟的流水线工作。 医生只问了她几个问题。 医生问:“最后一次来月经什么时候?” 幸好是同胞,徐方亭没多大尴尬,便如实回答。 医生又问:“有怀孕的可能吗?” 徐方亭茫然道:“就是不知道才来医院查啊。” 医生换了另一种问法:“有性经验吗?” “……” 这默认是她和谈韵之彼此的私事,即便发问者是同胞,徐方亭也不由别扭。 “有。” 医生肯定道:“那就是有怀孕的可能了。” 徐方亭说:“我吃过紧急避孕药。” 医生问:“自己在家测过了吗?” 她毫无经验,只能有问必答:“测了。” 医生再道:“测了是怀孕了对吗?” 徐方亭声明道:“测了没怀,但是月经推迟10天,想来看看什么情况。” 医生问:“如果怀了要不要?” 徐方亭懵然一瞬,当然说:“不要。” “跟家人商量过了的吗?”医生说,“如果不要我就给你开阴超单,要的话暂时先做B超。不过你都吃过药了……” 徐方亭还是头一回听说“阴超”,顾名思义不难理解,登时心生抗拒:“B超能查就先B超吧。” 医生了然打出两张检查单:一张验血HCG,一张腹部B超。 徐方亭对B超有点底,立刻问:“B超要憋尿吗?” “要憋尿,”医生往门口一个等候的孕妇示意一下说,“要像她们一样大肚子有羊水才不用。” “哦,我还是憋吧。”徐方亭接过检查单便离开诊室。 谈韵之像在家等她验孕结果一样立刻迎上来,交替看着她的脸和手中的单子。 “怎么样?” 徐方亭直接递出单子和自己的社保卡:“你帮我交费,我去接水喝。B超要憋尿。” 她们便兵分两路,谈韵之排在人数寥寥的收费窗口,徐方亭到饮水机边用医院的一次性杯子接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她估计要半个小时后才有反应,等谈韵之缴费回来,先抽血再排B超的号。 徐方亭前后共喝了4杯水,然后留谈韵之注意叫号屏,自己在同层溜达,促进反应。 这是令人焦虑的过程,既觉得浪费周末的大好时光,又担心检查结果;最忧心还是等叫到号还没憋足尿,得进去跟医生沟通,或许延后时会被后排的病友误以为插队,又得费一番口舌解释。 徐方亭感觉到一种失序的混乱,远还没达到能够自如处理意外的水平。 或许她一直将自己绷得太紧,事事要求一种可以自控的完美。 喝下第5杯水,她终于把肚子里的水赶到膀胱,感觉到一阵尿意的压迫。 谈韵之来电话叫她,下一个号就是她。 刚刚好。 徐方亭不由舒一口气。 终于轮到她进诊室,机器前坐着的是一个中年女医生。 徐方亭按指引躺好,掀开T恤露出肚子。 “裤子也往下拉,”女医生吩咐道,“拉到两边骨头的位置。” “……” 徐方亭只能照做,发现松紧带压到了“发际线”,莫名有些不自在。 跟谈韵之在一起时她倒不会,床事是双向分享,检查是单向展示。 她变成了毫无人格意义的标本。 “月经推迟10天……”医生涂了耦合剂,探头开始在她的腹部滑动,“子宫内膜增厚,没有发现孕囊……” 她不禁暗喜:“那就是没怀孕吗?” “不好说,有可能怀孕时间短,还没有形成孕囊,”医生推完探头,给她盖了好几张纸巾说可以了,“这个子宫内膜增厚有两种情况,怀孕的时候会增厚,月经快来前也会增厚,你懂吧?” 徐方亭脑袋如遭拳击,懵懵懂懂:“那怎么确定呢?” 医生直接说:“到外面护士站拿报告,你去问看诊的医生。” “……” 她往旁边垃圾桶扔了纸巾,匆忙摘掉肚子上的残屑,整理好衣服离开诊室。 刚一出门,血HCG的报告也出来了,她接过谈韵之手中的单子。 看他脸色不对,她也不禁黯然几分。 血HCG刚好在一个临界值,超过便是怀孕,她刚好等于。 “这什么意思?”她指着单子上的数值和后面的参考区间迷惘道。 谈韵之扶着她后腰,说:“先给医生看看。” 在医院的大半个上午,迷茫是徐方亭的最大感受。她失去月经这道健康的航向标,便如小船迷航,不知要遭遇怎样的风浪。 当医生说出看诊结论时,这份茫然的浓度到达了峰值—— “你这个情况难以确定怀孕还是月经不调,下周如果月经还没来,再来检查一次就能确定和排除了。” “说等于没说。”徐方亭闷闷不乐跟谈韵之转述,离开人满为患的妇产科,坐到对面的耳鼻喉科门口长椅。 谈韵之当机立断道:“我们换一个医院看。” “不想动了。” 徐方亭随手把检查单塞进挎包,脑袋耷拉掏出手机,却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上网找跟她相似的案例吗?那也只是别人的经验。 谈韵之坐到旁边,她便靠在他肩头,也顺势给揽住。 谈韵之轻抚她的上臂,吻了吻她的鬓发,宽慰道:“吃过药没事的。” “月经不调也是有事。” “……” 耳鼻喉科的病患和家属看着没那么凝重,不像妇产科那边每个孕妇基本都有人鞍前马后伺候着。 徐方亭B超后的第二波反应出来,便站起身:“我去上个洗手间。” 她木然按地面标识进了女厕所,琢磨着类似的“泄漏事故”真的不要再来一次。 谈韵之背对着洗手间门口站立,往手机上搜索生殖科,片刻后又变成泌尿外科。 不一会只觉身后有人逼近,下一瞬一份跳上他后背,他双手后抄,稳稳接住。 “我来了。”熟悉的女声钻进他的耳朵,这也是一个月以来她最主动与亲昵的举动。 “我接稳了。”他迫不及待反手兜牢他的奖赏,扭头迎接她的目光。 她拍一下他的肩头:“我说例假来了。” 他愣了一下,展颜而笑:“我就说不用担心。” 谈韵之背着她原地旋转一圈,却发现她红了眼,忙放下正面抱住她。 “这是该庆祝的好事,怎么哭了?” “是啊,”徐方亭吸着鼻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都没哭。” 周围往来病患或家属偶尔投来好奇的眼神,她也无知无觉,此时此刻她又是处在潮汐之中的女人,没有被大自然抛弃。庆幸和喜悦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徐方亭任由他给抹泪,先是温暖的指腹,再到吸水的纸巾。 “你还帮我洗内裤吗?” 眼角旁的纸巾顿了顿,谈韵之扯扯嘴角,说:“洗就洗。——我可以有两个愿望吗?” 徐方亭不由警觉:“又有愿望?” 上一次的愿望可把她们折腾一回,至今账还没清算完毕,两人无法营业。 “这次很简单,”谈韵之随手把纸巾塞口袋,捧着她的脸注视她的眼,“一是你不提分手,二是别打我。” “……”愿望非但不简单,反而很霸道。徐方亭警告性往他屁股拍了一掌。 谈韵之反手按住她的手背,顺势让她揉了揉自己:“好吧,这里可以打,还可以剥光了打。” “……” 他旁若无人啄了她一口,如愿以偿后激起更多亲昵的欲望。 徐方亭脑袋冷却,理智归位,严正道:“第一条我不能随便答应你。” 谈韵之又习惯性轻轻摇了摇她:“你哄哄我都不行……” “……”她照顾不来自己的情绪,别说空出余力来哄他。月经不调可是所有紊乱的征兆。 谈韵之暗叹一声:“我想约十一做手术,你能陪我吗?” 她愣了愣:“手术?” “嗯,”他肯定说,“我想去香港做,听说一般要太太签字。” “我又不是。” “你在我心里就是” “你要不、再重新冷静一下,”徐方亭试着挣脱他,但只是徒劳,“实在不必要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谈韵之强调:“我已经深思熟虑一个月了。” 若说月初提结扎算是挽留她的“幌子”,如今加上一个月的时间砝码,他的决定登时多了一份深思熟虑的重量感。 徐方亭正经道:“据说剪断后管子会变细,接回来有一定难度。你才24岁,说不定三四十岁的时候想法又变了。” “客观来讲不否认有这样的可能性,”谈韵之说,“但你说的,我年龄已经是谈嘉秧的3倍,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目前想忠于我自己的想法。” 医院环境带来一份凝重的肃然,任何在此作出的决定似都生死攸关。谈韵之的决定显得比法院上的证词更为慎重与真实。 虽然刀开不到她身上,就像月经紊乱不会出现在他那边,但在外人眼里她们是一对恋爱共同体,涉及私乐的决定总不会是单纯的个人选择。 徐方亭拉他坐回原来的长椅,三思后道:“我有一个疑惑,如果你单身,你会想着去做结扎吗?” “你想干什么,”谈韵之紧张道,“我告诉你,分手没门。” “你跟老谈商量过了吗?” “我的东西,我的事情,为什么要跟他商量?” 她扭头凛然看了他一眼:“你毕竟是独子,说不定他还盼着你给他生一个亲孙子。” 他微扬下巴道:“这么多年,你见我有在意过他的想法吗。” “就算你不在意,到时候他或者你的亲戚们,肯定认为是我怂恿你去动刀,炮火都集中在我身上,”徐方亭说,“你要不换一种身份冷静一下……” 以前仙姬坡的阿婆总是说:哪个男人结婚后变了,一定是老婆教坏的。 她只剩一个妈,所须遵循的“孝道”只是以后给她养老,不像谈韵之生来还有传宗接代的传统使命。 徐方亭自认不是一个任劳任怨的传统好女人,坎坷却不算阴暗的命运也让她无法脱胎成十足的坏女人。 “就算换一种身份,他们也会认为我为了跟你邀功跟你复合就去扎了,”谈韵之沉声道,“我连我堂哥也敢当面揍,那堆亲戚算什么。谁敢为难你,你跟我说,我来挡火。” 徐方亭看他只有在她面前像条布偶猫,在其他人面前跟华南虎似的。 谈韵之双肘搭在膝头,垂头片刻,才忽地坐直:“你为什么总担心以后的事?” 长椅背后是走廊和电梯,前面是匆忙的人流。医院挑起救死扶伤的重任,却也因此成为人们的禁忌,一般人不会像他们一样久留。 两个人像沉默地等待一场手术,等待一个结果。 “18岁那会我可没想到能和你在一起,”谈韵之两手交握,随意搭在双腿间,往天花板望了望,然后看向她,“小徐,如果以后再做错事,你要跟我分手,我认了。但不要用未来的可能性来惩罚现在的我,行吗?” 第177章 谈韵之的进程很快,趁着次日周天,吃过午饭便把谈礼同叫进书房商谈大事。 徐方亭和谈嘉秧在他的房间玩几局飞行棋再午睡。 没多久,书房里的父子俩大概率谈崩了,隔着一堵墙也能察觉谈礼同的怒发冲冠。 “什么声音?”谈嘉秧伸长脖子茫然四顾。 “外公在跟舅舅说话,”徐方亭扔骰子,拈起一颗飞行棋走了对应的步数,提醒道,“该你了。” 谈嘉秧还在凝神谛听:“外公为什么大喊大叫?” 徐方亭只能说:“外公生气了。” 谈嘉秧纠正道:“生气不能大喊大叫,只能跺脚。” 规矩说得头头是道,真到了实践之时,他比谁都叫得厉害。 他又问:“外公为什么生气?” 徐方亭抛出疑问:“你觉得呢?” “因为舅舅不乖。” “该你走了……” …… 谈嘉秧继续刨根究底,徐方亭提醒几回现在玩飞行棋才是主题,免得他总是过度发散。 书房内局势尚不明朗,大半时间是谈礼同扯开嗓门,音量险些震裂天花板。 “你准备24岁,过两三年就要结婚生小孩,做咩想不开扎自己,”谈礼同戳着自己的太阳穴,脖子上老筋暴突,一字一顿道,“你这里简直有毛病!” 谈韵之从头到尾一副油盐不进的架势:“我只是来通知你一声,不是来跟你商量。” 谈礼同负着手,嘴巴高撅,乍然清醒道:“是不是谈嘉秧姨姨让你去的?” “不是。”谈韵之毫不犹豫道。 “我看就是,”谈礼同气成死鱼眼,不忘剜他一剜道,“自从她进门,家里就鸡飞狗跳,屁事不断,肯定是你们两个八字犯冲。” 儿子跟父亲谈科学,父亲向儿子搬玄学,看样子更像父子俩八字犯冲。 “你别去找她麻烦,”谈韵之声明道,“我自己的决定,跟她没关。” 他扔下这两句,便开门而出,风格跟宣布放弃出国那会一般,这似乎固定成父子俩多年的沟通方式。 简单,粗暴,又毫无成效。 这个家没有完全散开,也不知道有什么神力在暗中维系。 谈韵之路过谈嘉秧房间,往里招手:“小徐,走了。” 谈嘉秧势必不从,差点又发脾气,徐方亭给他好一顿引导和承诺,终于脱身。 “你怎么跟他说?”2201的门在身后关上,徐方亭迫不及待问。 “实话实说。”谈韵之习惯性抄起她的手,耸耸肩道。 徐方亭更好奇自己有没有被牵连。 她从来不是谈礼同心中的满意人选,保姆也好,准儿媳也好,父亲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总给予过分的希望,有信心儿子能物色更好的对象。 她只是谈礼同眼里的一个平替,既然暂时没出现更好的,那就将就用吧。 “我就觉得这事不容易。” “腿在我身上,”谈韵之按了下行键说,“我真想进手术室谁也拦不住我。” “话是这么说,”徐方亭斟酌道,“如果得不到家人的支持,埋的就是一颗定时炸弹。” 谈韵之一手抄兜,抬了抬彼此交握的手:“难道你不支持我吗?” “……” 徐方亭试图远离河边,却给谈韵之直接泼湿鞋子。 彼此的理解又出现微妙的裂缝。 叮的一声,电梯抵达。 “好了,知道你的态度了。” 谈韵之黯然垂眼,拉着她走进空荡的轿厢。 因次日开学,徐方亭这晚刚回到学校,谈礼同的视频请求又跳出来。 她并不太紧张,谈嘉秧经常拿谈礼同的手机给她打“垃圾视频”,不一定要接通,他只是享受反反复复拨视频的过程,有时也会“骚扰”徐燕萍。某次谈嘉秧玩她的手机,指着浮上来的徐燕萍的头像,说“外公的微信也有婆婆”,她才知道两人加了微信。 她若有事,会直接忽略这个时段的“垃圾视频”,今晚大概右眼皮跳得厉害,她便接通了。 果然是谈嘉秧,手机随便拿着,只有半张脸入镜。 “姨姨,”他展露标志性的嘻嘻笑,暴露上排牙龈,“你刚才为什么没有接我电话?” “我刚才在走路,手机放在包包里面没有注意到,”徐方亭引导他学习如何寒暄,然后问,“找我有什么事?” “你……”谈嘉秧笑着往手机后上方瞟一眼,仿佛那里挂着提词器,“你来接我放学吗?” 抽象的时间状语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困难,他被动了解,却很少会主动应用。 徐方亭给他加上时间词:“你是说,明天下午,去接你放学吗?” “是的。”谈嘉秧看样子又在入迷地切换主次窗口。 徐方亭这个学期别无大事,只剩下保研和实习:“可以,明天下午我去接你放学。” 谈嘉秧逐渐显现敷衍:“好的。” 挂了视频,徐方亭不得不怀疑谈嘉秧动机,若是没有大人引导和鼓励,他很难想到联系一个见不到面的人。她登时猜到几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般迅速。 次日傍晚,徐方亭变成了昨日谈韵之,跟着谈礼同进书房,只不过房门敞着,谈嘉秧和蔡阿姨都在楼下。 谈礼同往四出官帽椅上一坐,懒洋洋地开门见山:“之之有没有跟你说过手术的事?” “嗯。”徐方亭坐在罗汉床边,捏着一只中式抱枕的对角偶尔转一转。 谈礼同老态龙钟一叹,蹙眉道:“你劝劝他,年纪轻轻别做这种傻事。” “……”她搂着抱枕不再转玩,冷冷扫了他一眼。 谈礼同换上嘲讽的眼神,轻蔑道:“还是你劝他做的?” 徐方亭冷笑:“你都先入为主觉得我一肚子坏水,怂恿他做手术,何必拐弯抹角那么多废话。” 她厌嫌地将抱枕轻掷回角落,无形促成了僵局。 书房沉入相对的寂静,楼下偶尔传来谈嘉秧故意变调的声音,“不要吃,我现在要画画”,或者是蔡阿姨往热锅下菜的呲然大响。 这个中老年男人虽是户主,日常却像傀儡家长,他的儿子才是主理人,而且随着少年进入职场,话语分量渐重,这种角色倾斜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叫他无力抵抗。 徐方亭向来不惧他,无论他是大东家还是伪家公,她只是嫌烦。 也许她应该提前跟谈韵之打声招呼,他爸要给她上政治课了。但她忘记了,脑袋还没形成逐级汇报的机制,她替他当监护人的那一年,她跟谈礼同习惯这么相处:有话当面说,一般不微信。 “小徐,这么多年你对小秧的好大家有目共睹,没有你就没有小秧的现在。” 一个习惯懒惰的人倏然语重心长,便跟交代遗言似的,听着分外压抑。 徐方亭被戴高帽,不禁讥诮道:“准备给我颁发道德模范奖吗?” 谈礼同恍若未闻,继续议题:“但之之这事上你不能那么自私。” “你儿子有那么容易给说服,”徐方亭说,“这么多年来他为什么不听你的话?” 谈礼同扯了扯嘴角,姿势似又瘫下去一些:“老爸的话哪比得过老婆的好听。” 他竟有脸讽刺她自私,他俨然自私的完成体,只有她有用之时才承认她在谈家的身份。 徐方亭赶苍蝇似的随意甩手,起身离开书房:“我劝不住他,您另请高明吧。” 晚餐依旧和谐,像谈韵之出国后的那段时间。等彩虹亭的老师过来辅导,徐方亭便回了颐光春城。 谈韵之的工作日很难回家吃晚饭,她冲了凉出来才见着人,经过几个小时的冷却,“逐级汇报”便失去意义。 她虽然性子烈,脾气躁,但几乎没主动跟他说过谈礼同的不是,只在他吐槽时提几点客观事实,就像她也不希望他吐槽徐燕萍。 妈是女儿的,爸是儿子的,分.身般的存在。徐方亭总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徐燕萍的影子,也怕谈韵之潜藏着谈礼同的劣根性。 睡前交流日间见闻,两人各自刷一会手机后熄灯相拥而眠。 徐方亭终于压不住傍晚的不快,梦中抽搐般轻蹬他一脚:“你好好跟老谈沟通,他今天还找我谈话了。” 谈韵之的声音霎时清醒:“找你麻烦了?” “不至于,但他显然没有同意吧。” “我说了,不需要他的同意。” “……” 徐方亭像对上榆木脑袋,登时觉得比谈礼同还难沟通。 论调重复第二遍会显现颓势,她又不是老妈子,懒得跟他耳提面命,索性翻身闭眼,把后背对着他。 谈韵之不知工作太累,还是固执己见,全然没察觉她的微妙,拱上来吻了吻她的颈侧,舒坦地说晚安。 徐方亭这个不必见血的人,倒是在精神上先替他挨了刀。 第178章 徐方亭平白无故挨了一刀,然而没想到下一刀来自意想不到的人。 次日晚上,谈韵之回颐光春城之前,徐燕萍给她发来开学问候。工地厨娘总是在收拾干净晚餐厨房后才有成片的空闲。 徐燕萍从保研实习跟她聊到中秋和国庆的安排,问她什么时候会去香港,顺便帮她买点保健品。 徐方亭便开玩笑:“又帮哪个阿叔买钙片?” 最近操心结扎问题,她差点舌头磕绊说成万艾可。 “哪来的叔,我还婶呢,”徐燕萍在视频里自嘲道,“买给我自己吃的。上了年纪哪能像你们年轻人瞎折腾。” 徐燕萍接着告诉她一个五个字名词,徐方亭听清但听不懂,让她打成文字发来。前面两个字是大豆,再加上后面比较化学性的三个字,她更困惑。上淘宝搜一圈,女性更年期平衡片、卵巢雌性激素失调等字眼冲击眼帘,她大概明白怎么一回事。 “吃这个安全的吗?医生让你吃的?” 徐燕萍说:“我们老板娘推荐的,她也在吃,挺好的。” 徐方亭对月经的了解还没到达更年期的深度,只能暂时应过。 “还不知道去不去,国庆人应该不少。我确定了再告诉你。你有空还是挂个号先看看医生吧。” 她忽然又担心徐燕萍在大城市不知道怎么看病,一般到了这个年纪,身边总是该有儿女陪伴。 徐燕萍便说:“小谈不是要过去吗?你不跟着一起?” 徐方亭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哑然片刻:“你怎么知道他要过去?你还跟他聊过?” “我跟他聊什么,”徐燕萍揶揄道,“人家爸跟我聊的,说小谈要为了你去结扎。” 徐方亭不掩愠色:“老谈真是这样跟你说的?” 徐燕萍说:“好端端的结什么扎,你不会是有了吧?” “没有,来着东西呢,”徐方亭愤然道,“老谈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徐燕萍依然不接茬,坚持自己的拷问节奏:“年纪轻轻结什么扎,以后不打算生了?” 徐方亭只能先解决她的疑问:“丁克吧,就是以后都不要小孩。” 徐燕萍终于切入正题:“不会真是你叫他去扎的吧?” “你是我妈!”徐方亭梗直脖子道,“怎么你也这样说。” “结扎还不是为了你吗,”徐燕萍理直气壮道,“你爸也是在你出生后就去结扎了。我跟你说,你可不要劝人家去做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事,别祸害人家,如果以后不在一起,人家突然想生生不了,会记恨你一辈子。” “我没祸害他!”徐方亭发现越解释越模糊,反倒像在掩饰,“我要是有能力鼓动他,我干嘛不去当老板鼓动员工卖力,这样我回报还更多。” “不是你就不是你吧,”徐燕萍浑不在意道,“我也这么跟他爸说,但总归是你们两个的事。小谈这种基因和家境,我不信他不想多生几个。我工地那些腰粗肚圆的土老板,老婆生不了还包小三在外面生,下猪崽一样,生到男孩才抱回家。” 徐方亭一时竟不知要从何突破,徐燕萍每一处都值得一番炮火:“小谈要跟土老板一样,我还看不上。” 徐燕萍严正道:“你要是这个年纪就去上环,我也会怀疑你是为了哪个男人。他不愿意用计生用品吗?” “妈,”徐方亭一直给牵着走,“人家现在不叫计生用品了。” “你懂就行。让小谈做好正常避孕措施就行了,你别乱吃药,是药三分毒。” “……” 徐燕萍面色有变:“你吃了?” 徐方亭无奈道:“紧急补救的。” 徐燕萍拍腿顿足:“那个更毒,你可别为了纵容他当饭吃,我听人说吃多会生不出孩子的。” 徐方亭头疼道:“我又不生……” “你刚开始这样想,过几年就不会了,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没个孩子多枯燥——” “妈,”徐方亭强势打断,“我这边有点卡,先挂了啊。” 徐方亭仰倒在沙发上,手机随意撂在旁边。 她一直以为徐燕萍是她的坚实后盾,种种现象表明,母亲的纵容并非毫无底线。徐燕萍敢于挑战祠堂宗谱留男去女的陋习,却不会挑战婚姻的传统。就像孟蝶被夫家从仙姬坡带走的那一年,她问以后能不能不结婚,徐燕萍轻嘲道,不结婚干什么呢。 这大概也是徐燕萍和谈礼同唯一的共同话题。 密码锁响起提示音,谈韵之从榕庭居过来了。 “还没洗澡?”他蹬鞋脱袜,洗了手走进客厅。 “刚跟我妈打视频,”徐方亭坐直身,自然抬起气势,“你跟老谈怎么说的,他还特意找上我妈来骂我。” 谈韵之工作一天,刚回家迎头便是一顿质疑,心情自然不畅,但谈礼同的举动仍是叫他意外。 “阿姨都知道了?老谈怎么那么多嘴,我说了不关你的事。” 徐方亭抱怨多于针对他,抓着手机道:“吃药的风险我来承担,你做的决定到头来我成了幕后指使,挨骂的还是我。我真的很不爽。” 谈韵之坐到她身旁,第一时间揽住她的腰:“明天我去把老谈骂一顿。阿姨说你什么?” 徐方亭黯然道:“反正不是什么好话。” 谈韵之轻轻一叹,习惯性摇了摇她,两人肩头挨在一起微幅轻晃。 “阿姨对我印象挺不好的吧?” 徐方亭本就头晕脑胀,给晃得晕上加晕,当下直挺挺顿住,相当于拒绝了他的亲近。 “她总不会骂你。” “别理会那些声音,你只需要知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就好。” 谈韵之除了让她释怀,似乎想不出其他安慰方法。她们的沟通效果奇差,更不说他跟谈礼同这对一年到头说不上几句话的父子。 《孝经》有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物理脐带在出生那一刻和母体断连,精神脐带却是一辈子难以焚毁。 徐方亭劝谈韵之三思并非孝顺,她不喜欢这个愚忠的词,偿还父母恩情仅是因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徐燕萍倘若待她不好,她同样会逃远远的。这是天生的避祸本能,谈韵之这件事上也是。 她便说:“我只是想跟你谈恋爱,为什么要无端承担那么多恶意揣测?” 谈韵之不知疲惫还是实在别无他法,老调重弹道:“嘴长在别人身上,管不了,别想了。” “可是已经影响到我了。” 徐方亭扭头明明白白看了他一眼,火上浇油似的,无形促成了针锋相对的局面。 谈韵之下一句话便也怒火隐然:“你说该怎么办?”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徐方亭看进他的眼睛道,“无论你做手术还是不做,我希望你考虑清楚,并且尽可能获得老谈的支持,不然以后这些声音横在我们之间,总免不了要吵架。” 暴雨前的狂风吹皱了他的眉头,谈韵之凝视她:“静一静是分手的意思?” “……”她感觉腰际力度疏离了几分。 “小徐,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有分手的念头,”谈韵之抽回手臂,态度不言而喻,“一次次的重复我真的会当真。我以为有困难可以两个人一起度过。” “如果是谈嘉秧或者其他的困难,”徐方亭郑重道,“我可以陪着你,但是这件事不行。我不希望自己出现在你的考虑范畴里,不希望你因为我冲动做了过几年就后悔的事,更不希望我妈无端被牵连进来,让她怀疑自己教出一个恶毒女儿,你明白吗,我承担不起这种谴责。这应该是一个很独立的决定,无论你跟哪个女生在一起。” “我说了可以为自己的选择和行为负责,你为什么总不相信我?”谈韵之的眼里不知失望还是愤怒更多,声调没有提高已是他最后的忍耐,“我给你的烦恼多于快乐,是吗?” “你处理好这件事再说吧,”徐方亭站起身,顺手掏出硌在口袋里的东西,放在小茶几上,“车钥匙留这里,这段时间我应该用不上。” 他双肘搭在膝盖,两手交握扫了一眼,头也不抬道:“你不带走难道我留着送给下一任?” 徐方亭设想最理想的局面,是他独自处理好家事再来找她,毕竟谈礼同敢发动外人性质的徐燕萍来加压,怂恿谈家那帮亲戚自然不在话下,类似的争吵将会源源不断。 但谈韵之明晰了“分手”和“下一任”,有意无意推波助澜,当真只能分手收场。 徐方亭后劲还没上来,莫名感到片刻解脱,默然拔下戒指放在钥匙旁:“其他东西让阿姨帮我收一下,下次我过来带走。” 她走到玄关换鞋,开门,最后回首一眼,谈韵之依然保持相同的倾身姿势,像个雕塑的思考者,没有如以前追过来抱她。 门口传来熟悉的反锁声,谈韵之捧了捧脸庞,仰靠沙发时顺带往后捋了捋刘海。 他神情懵然多于失落,好像徐方亭只是下楼买东西,等下还会上来。 他掏出手机,堆积几天的怒火终于有处可泄:“谈礼同,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捅到小徐她妈那里想干什么?!” 谈礼同慵懒半生,估计今晚是他最使劲的一瞬,手机通话也无法淡化他的讥讽狂笑:“我要让你知道,不生孩子就是一件众叛亲离的丑事!” 第179章 两个新生搬进606宿舍,每天跟着铃声准时起床军训,俨然高三生的风貌,替代徐方亭和钱熙程成为最勤快的人。 徐方亭和钱熙程也发扬师姐传统,像当初琦琦和舍长一样,和善以待,能帮则帮。 她们这个学期的任务是参加国庆后到学期末的实习。 徐方亭所在的特殊教育专业早在大三便分流成4个方向,分别服务四类学生:盲童和视力障碍、聋哑和听力障碍、智力障碍以及孤独症。 她的部分同学去了公办的特殊学校,部分进入师大的星光服务中心或者和师大有合作关系的康复机构,部分则流向沁南市近年重点推进的小学融合教育基地。 徐方亭面试上了榕庭学校小学部,成为两个融教班之一的实习特教。 钱熙程学教育学,这个万金油专业进入中小学拼不过有学科背景的学生,走研究生深造是较明智的出路。她擦线挤入榕庭学校小学部成为实习的语文老师。 填实习表格时,钱熙程在“是否需要学校提供住宿”一项打勾,习惯性探头瞅一眼徐方亭的选项。这一回,又给她发现端倪。 “你怎么也打勾?”钱熙程问,“911家就在边上,我以为你回去住。” 徐方亭还没宣布分手的事实,或者她觉得那不像事实。 以往争吵的24小时内,谈韵之总会有所表示。那晚回校的第二晚,TYZ便打来视频电话。当然,他没出现在屏幕,而是谈嘉秧桃代李僵。 谈嘉秧不会主动当传声筒,对两人的关系毫无知觉,而且无法开展多线程工作,只能进行一对一聊天,顾此失彼,有姨忘舅。 谈嘉秧的电子手表经常能拨到她这边,因为微信上只有寥寥几个联系人,他喜欢打卡式全部“骚扰”一遍。 虽然如此,周末去彩虹亭,倒是没碰上TYZ真人。 徐方亭便跟钱熙程说:“住宿舍方便一点,早上不用起那么早。” 钱熙程不疑有他,继续完成表格。 徐方亭当晚接上TYZ实则谈嘉秧的视频,便说:“谈嘉秧,等过完国庆节,我去你的学校上班,这样你下课也可以看到我了,好不好?” 谈嘉秧对每年的节假日有所了解,但还达不到自如应用,懵懵懂懂道:“你为什么要来我的学校?” “我去当老师,教像你一样的小学生。” “哦!你教什么小学生?” “我教其他班的小学生。” “你为什么教其他班的小学生?” …… 谈嘉秧无法掌控和摄像头的距离,时而挤满屏幕,时而只见脸蛋一角,更多时候不见人,就如手机的主人一般。徐方亭不知道TYZ藏在哪个角落偷听,或者单纯塞手机给谈嘉秧自己玩。 舅舅成了她和谈嘉秧之间的消声词。 徐方亭在中秋前的周末和钱熙程、宣洁一起去了趟香港的海洋公园,顺便当“水客”带回徐燕萍的保健品,叫跑腿送过去。 徐燕萍在中秋打听她在学校,便打视频问:“怎么没和小谈小秧一起过?” 徐方亭本来可以搪塞“不想凑谈家人的热闹”云云,但对于一个半个月未明确表态的男人,似乎不必太保守。 “分开冷静一下。” 徐燕萍凉凉道:“就分了?才谈了多久,够一年吗?” 徐方亭心情跟初一的缺月似的:“分就分呗,问那么多。” “分了他怎么还给我寄月饼、发节日祝福呢,挺懂事明礼的。” “也给我寄了……” 礼节方面,谈韵之确实是一个完美情人。 “分了也好,”徐燕萍长叹道,“小谈就算值得100分,他的家庭就能给他倒扣99分。” 徐方亭五味杂陈揶揄道:“妈,你也不吃人嘴软说几句好话,真是的。” “一盒月饼就想让我卖女儿,门都没有,”徐燕萍说,“你跟小王还有联系吗,我看他朋友圈工作挺积极的,这样的人心态好,在一起不用担心整天生气吵架。” 可能谈韵之这种两三个月发一次朋友圈的人,在她看来神秘兮兮像金屋藏娇。 徐方亭无奈道:“要不你再认个干女儿介绍给小王吧。” 徐燕萍哀然道:“过来人的眼光你就是不信。” 徐方亭偶然转身,看见钱熙程和宣洁已经拿到奶茶,便如释重负道:“熙程和宣宣过来了。” 钱熙程和宣洁默契凑到手机前,朝徐燕萍挥手:“阿姨中秋节快乐。” “哎,同乐同乐,”徐燕萍一副说干女儿干女儿到的乐呵,笑着摆摆手道,“你们吃好喝好玩好啊。” 钱熙程垂眼插吸管:“我好像听到不该听的内容。” 徐方亭:“……” 宣洁性子活泼,说话也更为直接:“怎么就分了?” 钱熙程默契跟宣洁对视一眼:“你信吗,我不信?” 宣洁说:“就是,我觉得你们俩从来就没能彻彻底底分开,都是小打小闹,调情呢!” 钱熙程“呵呵”两声。 徐方亭不置可否,也没说结扎,万一谈韵之咔嚓不成,岂不是平白无故给他戴高帽。 三人磨磨蹭蹭回校园,还是坐到情人桥前的长椅上。这里的长椅刚好三人座,其他地方的都是两人太宽,三人太挤。这里便成了她们名副其实的老地方。 徐方亭接续前文:“宣宣,你吃过药吗?” 宣洁茫然一声:“出生到现在,药谁没吃过。” 钱熙程拿肘子轻撞宣洁,暗暗给她使眼色。 “哦哦,你说那个药啊,”宣洁恍然大悟,“没有,男生戴套就行了,还是别吃药吧。难道911让你吃,太不厚道了吧,分了也应该!” 也许只有宣洁体会她的心慌,徐方亭如实道:“意外吃过一次紧急的,月经推迟10天,吓死我。” “意外那也是没办法,”宣洁咕噜噜吸大口奶茶,“我认识有个女生说第一次男朋友一戴套就软,根本进不去,她让他裸/奔就马上活过来了,回头自己吃药。神奇吧?” 徐方亭同仇敌忾道:“就是,为什么不让男朋友吃万艾可算了,偏要自己吃?” 钱熙程说:“对啊,还可以一振雄风。” 宣洁笑了笑:“去。” 情人桥走来一对情侣,三个女生不约而同沉默片刻,静静看人相安无事地走过,不禁有种无戏可看的落寞。 宣洁郑重点头道:“好像也是,都是我们女的纵容男的,戴个套还嫌不够亲密,出意外还是我们自己兜底,吃药的又不是他们!” 钱熙程只有理论知识:“我看有人说那个药可以调节月经,不是紧急,是长期那种。” “是有这个效果吧,”徐方亭也记不清她们从“要货”用行话,到科普般就性论性用了多久,反正三个人没羞耻可言,“但是总要挑个好点的名头来说,总不能说‘我是为了让男朋友无套中/出’。” 宣洁差点呛了一口,惊恐道:“亭啊,中出你都懂,到底是看了多少片?” “不是,我看一个正经结扎vlog来的,”徐方亭也知道不是好词,脑子一热就随着嘲讽一起释放,“博主是个男的,三十多快四十吧,生了3胎,说不想老婆再那么辛苦,就去结扎。咨询医生的时候问扎了多久可以开机,医生说做避孕措施的话,一般一个月后,不避孕要等10到20次以后就可以无套中/出。——医生也是男的,我感觉他们说这个词的时候笑得很整齐很猥琐。” 钱熙程纳闷道:“你怎么还看起结扎方面的东西?” 宣洁的惊恐一波接一波,她忙道:“911想咔擦?不可能吧,男的那么宝贝自己的东西,很少愿意开刀吧。我家还是我妈上的环,哎。” 徐方亭默默搅了搅奶茶,当然不可能开诚布公:“当科普随便看看。我老家也是好多女的上环,我妈生了我哥也被计生干部催去上了。后来我哥不是有病吗,按政策可以多生一胎,我妈就去取掉怀孕,第二次就是我爸结扎了。” 话题仍然是那件隐秘的事,用词和氛围却半点不旖旎,甚至伴随挥之不去的苦楚。 钱熙程离这些最远,由内而发的感叹更显瘆人:“突然觉得好可怕,吃药和上环都是。” 宣洁也搓搓胳膊:“有点点。” “生孩子更可怕,”徐方亭试图找到比较级,以淡化普通级的苦味,“不对,带孩子最可怕。” 更别说带一个有特殊需求的孩子。 三个女生又是一顿沉思,仿佛谛听草地里蟋蟀声。 钱熙程宣布道:“不敢谈恋爱了。” 宣洁说:“我觉得熙程真的适合一心一意做学术。” “嗯?”只有徐方亭听出异常,“熙程,是不是有人追你了?” 宣洁一拍脑袋:“咦,我竟然没听出来?” 钱熙程并不扭捏:“嗯,一个师弟。” 徐方亭说:“看来我智商没有为零。” 宣洁夸张道:“哇,你们学校竟然有看得过眼的男的?” 钱熙程出现一抹不太寻常的淡笑:“911回国后,你有时晚上不去图书馆,我就跟师弟一起上。” 宣洁坐中间,正好揽住徐方亭的肩膀歪向她:“亭啊,我们失算了。” 徐方亭笑了两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算是明白她们知道她恋爱时的心情:兴奋,为其高兴,但也有一点点失落。 恋爱似乎总能轻易切割友谊。 钱熙程说:“我跟他说等我保研成功再考虑。” 宣洁往大腿上撴杯底,笃定道:“那就是月底的事了。” 钱熙程一贯的内敛保守:“要是没成功估计没心情谈。” 徐方亭深有同感:“哎,结果没出来我也不踏实。” 宣洁并不担忧:“你们两个都是专业第一,又过了夏令营面试,还不成功逗我呢。我给你们抄经书求好运。” 两个艰难保研人士不由相视而笑。 宣洁握好奶茶,小心揽着左右两人:“以后就难见面了。” 徐方亭不禁歪头跟她挨一起:“应该这样想,以后去北京或上海,可以免费蹭住,少一笔住宿费,多一个导游。” 钱熙程一向很少亲昵举动,只是直挺挺给她揽着:“就是。” 宣洁畅快笑了两声:“好吧,以后你们要是搭车回舟岸,我家随时欢迎你们下榻。” 话虽如此,以后除了徐方亭和钱熙程有寒暑假,估计一年见上一面也难。 就像琦琦师姐和舍长,联系寄托在WiFi上,徐方亭和钱熙程才知道琦琦的猫灯回家后还出了差错。 琦琦忘记把充电线带回去,她爸以为猫灯坏了,便自作主张拆开装进一个电池匣,不但没救活台灯,还把原来那封过期情书弄丢。 琦琦挺生气,一为她爸不问自取,二为信件丢失。她爸辩解说以为她寄回家的东西等于废弃,而且没见过什么信。 如果WiFi没那便利,估计她们等不来遗憾的后续。 一阵怅然沉默过后,宣洁忽然说:“我看你一点也不像失恋的样子,今天过节,真不打算见他?” 钱熙程斟酌道:“要是方亭先提的分手,那还是算了吧。” 徐方亭难免低落:“应该算我先提的,他明确同意了。” 宣洁无奈道:“哦哦,当我没说吧。” 钱熙程说:“我还以为911挺坚定的。” 徐方亭想起刚上大学时谈韵之亲自提着月饼来看他,那会她还小心翼翼和和气气,三年过去似乎张牙舞爪了。 “我给他发条消息看看,”节日壮胆,徐方亭重新掏出手机说,“他寄来的月饼我还没好好感谢人家。” 宣洁多少了解徐方亭的脾性,建议道:“你可以装作群发。” 钱熙程反诘:“他怎么不群发?” “哎,算了。”徐方亭的确没收到他的亲口祝福。 徐方亭不习惯求和,一直以来都是他主动认错,此刻举头望明月,才发现低头当真艰难。 * 谈韵之特意挑了咖啡店户外的座位,可以一睹圆月芳容,同赏车水马龙的热闹。 罗树戎在旁落座便勾肩搭背,不怀好意道:“之之,大过节你不约徐老师,拉上我们两条光棍干什么?” 谈韵之瞥了一眼对桌的王一杭,眼里暗波涌动,思绪万千。 王一杭不打自招道:“行吧,我自己跟过来的。” 罗树戎拍拍谈韵之肩头,畅然笑道:“难得看到你落魄。” 王一杭扫了一眼谈韵之搁在桌沿的左手,只见手指干干净净,戒指失了踪。 他冷静地问:“吵架了?” 同是三个字,谈韵之这边带着一股倔强,听着要幼稚许多:“要你管。” 王一杭给他一个“你看我敢不敢”的眼神。 谈韵之无视,对罗树戎问:“十一有安排吗?” 罗树戎正经道:“有啊,宅。” 谈韵之说:“陪我去一趟香港。” 罗树戎瞄一眼他搁在桌面的安静的手机:“又换手机。” 谈韵之尝了一口拿铁,从表情看不出味道好孬:“做个小手术。” 罗树戎惊觉道:“你哪里有毛病了?” 王一杭收敛锋芒,关切道:“怎么了?” 谈韵之说:“当天做当天走,不用陪床,就帮我看一下东西,怕万一的时候有个人在。” “到底怎么了?”罗树戎看他表情并不紧张,眼神忽地机灵了,就差把“不举”写在脸上。 可是拯救不举是项大工程,他顿时又否认了猜测。 王一杭依旧淡定:“说清楚。” 谈韵之又默然喝了一口,吐出不加奶和糖、只剩黑咖啡般涩然的两个字:“结扎。” “什么??”罗树戎眼睛瞪得像巨峰葡萄,“你不会把小徐肚子搞大了吧?” 王一杭:“……” “什么鬼,一边去,”谈韵之有求于人,却依然少爷脾气搡开罗树戎的胳膊,道,“反正我也不想要小孩,有谈嘉秧一个已经够折腾,早扎晚扎都一样。” 王一杭沉声道:“老谈同意你?不可能吧。” 罗树戎用虎口摸了摸下巴,喝一口摩卡压惊:“就是,你可是独苗苗,之之,清醒点。” 谈韵之失望道:“你们能不能有点哥们的样子?要再不支持我,没人支持我了。” 王一杭问:“方亭不同意?” 谈韵之泄气道:“她不想管。” 罗树戎说:“我还以为她劝你做的。” 谈韵之往桌面轻撴咖啡杯:“看吧,所有人都下意识这样认为,连你也不例外。这事严重了。” 罗树戎说:“当然啊,我也不喜欢小孩,但我单身没必要去扎一刀,有稳定对象的时候再考虑也不迟。是吧,老王?” 王一杭没有轻易接茬,总是沉思片刻,每一次发问足够针砭利弊:“我不知道你们两个具体什么问题,我要是未婚先扎,我爸妈肯定劈了我。” 谈韵之先摇头,再摇摇拿铁,怅然低叹:“老谈说得没错,不生孩子果然是众叛亲离的丑事。” 户外座位甚是吵闹,如不在意,基本分辨不清隔壁桌的内容。 谈韵之茫然四顾,偶然对上一个陌生女孩的眼神,那边似受鼓舞般隐忍而笑,他又触电般转开眼,当真烦不胜烦。 罗树戎低头见缝插针在宣洁的对话框里忙活,片刻后宣布:“这不离师大挺近的,走,刚好散步过去转转。” 王一杭也握起杯子,准备起身:“就是,好好去跟人认个错。” 谈韵之粘在座位上不动:“你们自己去吧。” 罗树戎和王一杭交换一个眼神,又同步看向低头的那一位。 王一杭掏出手机当面打电话,在接通时起身往外走:“方亭,节日快乐。今晚在师大吗,想让你帮我借本书。” 罗树戎露出隐晦的笑容,带上没喝完的摩卡跟上王一杭。 谈韵之想了想,双手扶着桌面起身:“你提醒了我,我也要借书,正好一起。” 王一杭收了线,蹙眉凛然道:“有话好好跟人说,收收你那少爷脾气。” 谈韵之还是那副拽里拽气的少爷模样:“别跟大舅子一样教训我。” 第180章 徐方亭看见不止一道身影从黑暗中走来,人数凑巧跟她们呼应。 宣洁替她咦了出声。 王一杭跟罗树戎都跟她们说好久不见,谈韵之的那一声是对她说的。 “随便逛逛?”罗树戎笑着提议,地方如故,朋友却历久弥新。 谁也没提借书一事,六人沿着异木棉未开的校道漫步闲游,渐渐地变成两拨队伍,徐方亭和谈韵之理所当然殿后。 大步跳下情人桥的楼梯,谈韵之领口有个吊坠蹦出来,似发出金属碰撞的窸窣,又给他立刻塞进领口。徐方亭刚才就注意到他多了一条项链,但坠子一直收在衬衫领口,不知其形。谈韵之从来不是太花里胡哨之人,不知道怎么突然换了风格。 他走她的左边,她也看不清他的左手。 跟大部分距离实在拉得太远,两人不得不另找话题。 谈韵之示意前头两个男生一眼说:“他们陪我去香港。” 这相当于收回让她陪同的请求,自然另她松懈几分。 徐方亭“哦”了一声,间接让沉默持续片刻。 “谈嘉秧最近怎样?”她的关心自然而然,说是私人顾问也不为过。 谈嘉秧已经从单纯的谈韵之的孤独症外甥,变成了她这些年的追踪样本,让《观星日记》变成厚重而不可多得的研究资料。 聊起谈嘉秧跟和老师讨论专业没多大差别,她能保持相对心平气和,渐渐把当保姆的两年,当作一场针对孤独症的变相的田野调查。 “老样子,”谈韵之干脆道,“他这种小孩不可能突飞猛进,老毛病也无法根除。” 徐方亭便问:“还打拖堂老师吗?” 谈韵之含糊应了一声,尊师重教是美德,谈嘉秧无疑是个缺德的顽劣学生。 “这个问题确实比较难改,”徐方亭说,“我看有一个机构创始人的高功能儿子,同样问题用了3年才改正,还是在她妈妈陪读4年的情况下。” “尽力吧,”谈韵之说,道理重复许多遍,谈嘉秧甚至能倒背如流,可状况突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什么时候来榕庭学校实习?” 他还是听见的,只是面壁不让她看见。 徐方亭设想过影子老师的干预效果,但谈韵之一直不肯办残疾证,估计难以突破。 她便挑稳妥的聊:“十一收假,但是我不教谈嘉秧他们,我在两个融教班之一。” “你住哪里?” “申请了学校宿舍。” 谈韵之点点头,谨慎而沉声说:“保研结果出来告诉我一声。” 徐方亭便也爽快应好。 此后似乎无话可谈,或说他的那件事悬而未决,构不成深谈的根基。 徐方亭很难界定此刻的关系,也懒得深究,她和他几乎从未真正分开,历经多年而无他人介入,即便吵架也像过家家。 但疏离也在所难免,她和徐燕萍半年不见都难免节奏不对,更别说应该朝夕相处的情侣。 九月所剩无几,徐方亭按部就班享受最后在校的日子,国庆前夕,保研结果毫无悬念花落她家,她欣喜之中点击谈嘉秧的视频通话记录,约等于主动拨通了他的视频。 “结果出来了!” 她切换前置摄像头,给他看网页结果,也放肆盯着屏幕上的他。 这一刻的气氛是友情甚至亲情性的,他发自内心为她开心。 徐方亭终于体会到亲戚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无奈,若无大是大非,大概一辈子这么凑合下去。 她和他比亲戚间多了一些激情的余烬。 谈韵之问:“打算怎么庆祝?” 徐方亭飞快回答:“国庆去我妈那边。” “嗯,应该的,”他顿了顿,“我国庆去香港,要带什么吗?” “不用了,上两周刚去过一次,”她同样有所犹豫,“你、顺利。” “借你吉言。” 国庆早上过关人多,谈韵之挑下午的时间,此时已经隐约开始入关大潮。 王一杭和罗树戎义气地一同前往,用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谈韵之行刑前最后见的亲人。 他们将停留三天两夜。 谈韵之挑了一家大有名气的私立医院,电询过无需太太签字,未婚单身可做,才安心前往。 接待术前咨询的是一名泌尿科男医生,办公桌上摆放一件男性生/殖器模型。 “你们是组队来结扎的吗?”中年医生和悦地扫过三人,用还算流畅的普通话问。 “是他!” “他!” 王一杭和罗树戎异口同声,齐齐指向谈韵之。 “是我。” 谈韵之的声音给另外两人淹没,他同时指着自己的鼻尖。 医生便拿起剪刀在那件模型上给他们演示结扎的操作方法:在阴/囊上开两个0.5cm左右的小刀口,剪断输/精管即可;复通就将断端拿出来,用显微手术接起。 拆蛋部队三人不由看向同伴,虽然只有一人冲锋,其余二人均觉底下一阵凉意。 医生乐呵地笑,开始例行询问:婚否,生育几胎,是否了解结扎有一定程度的不可逆性。 谈韵之如实回答:否,零,十分清楚。 签下手术知情书,约好时间,谈韵之次日便轻松上阵。 进入更衣室前,他把手机和银行卡交给罗树戎,相击作响的项链解下放王一杭手里。 王一杭掂玩一下两枚钻戒凑成的坠子,不轻不重嘲讽哼声。 谈韵之扯扯嘴角,煞有介事叮嘱道:“我的命根子,你看着点。” 王一杭默然收进裤兜,在外层拍了拍。 谈韵之换上一件类似T恤裙的宽松手术服,罩上帽子,便被护士叫进去备皮。 “备皮是什么?”罗树戎忍不住问。 王一杭也不太了解,掏出手机问谷歌。 两颗脑袋凑一起,两人不禁笑出声。 通俗地讲,谈韵之变青龙了。 半个小时后,谈韵之穿上自己的衣服走出来,步态没太大变化,精神却像换了一个人。 起码他笑着,便仿佛得到神的亲吻。 王一杭想搀他,给避开,忙问:“感觉怎么样?” 谈韵之说:“麻药进去时候很痛,生效后就感觉不太到东西了,跟拔牙一样。只有一点拉扯感。” 罗树戎笑道:“这可是真真正正的扯蛋。” 谈韵之又说:“医生还问我要听什么音乐,流行,古典还是爵士。我说不用,感觉像给未来的小蝌蚪放送葬曲一样。” “可不是么,以后出来的就只有液没有精了,”罗树戎哈哈大笑,掏出手机调出朋友圈页面,“我要给你发条状态,指定徐老师可见,告诉她,之之变成一个负责任的‘扎男’了。” 谈韵之轻声笑骂一句,说:“你加了老谈吧,把他也圈上,气死他。” “好好好。”罗树戎笑眯了眼,编辑文案,配上刚才偷拍的穿手术服的谈韵之。 “哇靠,”罗树戎低头看着手机欣然道,“之之,徐老师给你点赞,你被无罪赦免了。哈哈。” 谈韵之瞥了一眼,不禁勾了下唇角,不忍她一人孤独般也按了赞。 王一杭心思缜密,堪破了前头话术:“你跟老谈先斩后奏啊?” 回到沁南,谈韵之的“后奏”果然让谈礼同暴跳如雷,简直想扬起开水烫这头死猪。 谈韵之却坐在沙发上休息,一副术后人员的好整以暇。哪怕谈礼同从茶台杀到跟前,他也镇定自若。 “不孝子!”谈礼同忽然倾身一把薅住他的领口,直叫T恤全然变形,“过年前你给我重新接回来!” 谈韵之怒目而视,噌地突然起身,甩开他的手反而揪住他暗红Polo衫的衣领,冷静又愤怒道:“谈礼同,我当你还是我爸才跟你吱声,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知道。你搞清楚,我才24岁,比你有能力有体力有远见,你还剩下什么?天天只会打扑克。像你这样的人,我在工作上看也不会多看一眼。你已经61岁,过两年各种老年病会找上你,中风、痴呆、高血压,要是没有我,你连一个能送你去养老院的人也没有!” 他猛然甩开手,带得谈礼同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住。 谈礼同嘴巴微张,似在发抖,不知出于愤怒还是畏惧,他的眼神不再如看骄傲的亲儿子,而是警惕一只异变的怪兽。 谈韵之凛然回视:“我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以后能陪我最久的肯定是小徐。你再敢说一句她的不是,我就敢让你一个人烂在家里!” 第181章 国庆收假后的第一天早上,徐方亭便和钱熙程以及另外的同学一起搭学校大巴前往榕庭学校小学部,行李先搁在岗亭处,人先去报道。 普教分在低年级,钱熙程分到了令人头疼的一年级,这些新生刚开始适应小学生活,势必需要多引导规则。 徐方亭和一个同班女生姗姗分到融教班,每班一人。融教班不按寻常的年龄分班,而是按能力。 徐方亭分到融教一班,一共12个孩子,个头参差不齐,有看上去快小学毕业的大块男生,也有新生个头的眼镜女生。班上两教一保一共三个老师,相当于幼儿园的配置。 徐方亭跟着主副班老师观察大半天,大部分孩子还不及谈嘉秧上幼儿园的水平。 傍晚进两人间宿舍和姗姗交换信息,惊诧又不意外地发现,融教一班竟然是能力相对较好的一批孩子。 姗姗哭丧脸道:“太难了,我感觉自己一天都在维持秩序,比幼师还操劳。今天有个男生紧张尿裤子,还是我和生活老师帮忙换,天啊,我在家连我弟的纸尿裤都没换过。我感觉自己像个护工一样,课本里面学的干预方法一条也用不上!他们根本不听你的,十句里面听懂一句就阿弥陀佛了。” 徐方亭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班可能得在生活自理上多花心思,我们班,哎,下个月校运会我们也得参加,还要在开幕式上出一个文艺节目!主班老师让我提供方案,说年轻人心思活,哎哟妈呀。” “苍天啊——!”姗姗拜倒在床上,拗出Orz的姿势。 徐方亭不停刷着短视频,试图寻找参考样本:“我得找走位和动作比较少的……” 姗姗哀叹道:“别说走位,就是让他们站定不动也成大问题啊。” “别说了,”徐方亭瘪嘴假哭,表情摆出来,心底却涌起无尽心酸,“我打算看看手势舞,校领导说重在参与,但是却不让老师参与,你说没个老师带领做动作,他们早跑没影了,表演下课铃响鸟兽散吧。” 徐方亭把能搜到的参考视频研究数遍,还想上墙外看看,刺激新思路。 谈韵之应该已经下班回颐光春城,她琢磨片刻,这么晚过去可能今晚就回不来了。当下只能暂且按下念头。 融教二班的孩子自理能力较差,重在培养生活技能;融教一班的孩子在巩固自理能力基础上,尽可能学一些学科知识,为以后努力进入职业学校打基础。 徐方亭相当于打杂的,协助主副班老师维持课堂秩序。 第二天她便记住所有小孩的名字,个头最大块那个男生叫壮壮,已经12岁,再有两年就该上初中——当然得有影子老师或者家长陪读。壮壮有个比较突出的毛病,走近跟老师说话时喜欢闻老师的长头发。 徐方亭第一次跟他说话,便给他撩起一缕凑到鼻端,陶醉地深嗅一口。 “好香。”壮壮闭眼昂头笑叹,跟品了一口美酒似的。 她吓得心跳加速,下意识防狼似的瑟缩格挡。 壮壮也给她的大反应震慑,吐了吐舌头,眼神还迷恋地停留在她的发丝。 徐方亭无法自控爆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个个头的孩子,乍一眼她确实难以将他当做无知小孩——哪怕他本质上就是。 主班老师忙过来解围,拉开壮壮轻斥几句,又跟她解释:“这孩子就这大毛病,但没有恶意,你不用惊慌,该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他。” “嗯,明白……”徐方亭只能如此回答,不可能跟壮壮多计较。 这种行为放在同龄NT身上,定义成性骚扰可能惹家长争议,顶多会解释成性好奇。若是来自身心障碍者,倘若还是处于公共场所,恐怕家长会被责骂管教不当。 个头最小的戴眼镜女生叫思思,兼患轻微脑瘫和遗传性近视,经常仰着脖子,嘴巴闭不上。 但从年龄上来看,她无疑成长空间最大。 融教一班的孩子都激活了语言功能,只不过表达比较刻板与简单。 思思经常面露恍笑,会在提醒下细细弱弱地叫“老师”。 班里还有个别唐氏儿,可能父母嫌市培智学校太远,就近上榕庭学校。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会拒绝任何一个学龄儿童。 孤独症不像唐氏儿一样挂相,但到了这个年龄,周围有一大片NT做对比,融教班的学生一眼就能看出异常。 “小徐,”将近放学,主班老师叫住她,“校运会表演节目的内容找好了没有?” 徐方亭全然没了期盼放学的心情,头大道:“哎,我昨晚找了一些,还没全,今晚我汇总完了明天给你。” 主班老师应了一声:“不要整那么复杂,简单点就好了。孩子能力有限,复杂花哨的搞不来。” “好,明白。”徐方亭等她进教室准备安排孩子放学,立刻掏出手机做备忘。 小学部放学按班级离校,融教班的孩子最先离开。 融教班放学也得像幼儿园,两个班孩子集合到一起,搭着前面人的肩膀成列走,否则自然队列很容易散乱或掉队。 有时特教老师看不过来,还得普教老师帮忙盯着几眼。 融教二班有一个小孩经常不愿意走,老师只能用家长留下的婴儿车推他出校门。 这天徐方亭就是推车手,另一手还牵着一个,偶尔面无表情便成为姗姗口中的“生无可恋”。 校门口早等了许多家长,徐方亭在队末护送,偶然一眼便瞧见鹤立鸡群的谈韵之,本该上班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出现。 谈韵之同样发现她,朝她挥了挥手。 她闲不出手,只能点头致意。 谈韵之没有如其他家长等待,而是凑到岗亭窗口,探头跟保安讲了几句,然后被从闸机放行。 徐方亭登时猜到几分,可惜隔着人海,仅能遥遥对视一眼,便看他消失。 谈韵之被谈嘉秧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另一同学的家长早已在此等候。经班主任介绍,他才晓得眼前这位中年女士即是传说中的温妈妈,也就是班委。 温妈妈不禁讶然:“爸爸这么年轻啊?” 班主任对谈家情况有所了解,忙说:“这位是嘉秧舅舅,平常都是他来跟进嘉秧的学习。” “哦,这样子……”温妈妈的好奇心中滋生一丝轻蔑,仿佛暗骂父母失责,只能推舅舅出来挡箭。 “嘉秧舅舅,事情是这样子的——” 班主任开始复述事情经过:下午美术课,谈嘉秧在画一辆校车,旁边同学笑话他画得不像,他生气大笔一挥,彩笔画到无辜的温同学身上。 “我当场就叫他道歉,他挺不情不愿,”班主任说,“但是这位同学的确是无辜的。” 温妈妈接话道:“是的,有话应该好好说。彩笔是油性的,洗不掉,校服虽然没有多贵,但这种行为不可取。” “真是十分抱歉,”谈韵之诚恳道,向徐方亭低头都没这般迅速,也是在这一刻更加庆幸结扎的决定,养育孩子就是不断要为不属于自己的过失低头,若是再来一个孩子让他重复一遍,不如早扎早解脱,“您告诉我校服的码数,我赔一件新的。回家我会好好引导他控制自己的情绪。” 谈韵之礼数周全,一番说辞滴水不漏,何况外表又是这般讨喜,温妈妈的脾气直接没了一半。但她稳了稳神,还是抓住机会投诉道:“你们家小孩的手真是太快了,好几个家长跟我说自家小孩都被你们打过。” 谈韵之觉得她得理不饶人,其他家长的事与她何干,且不说越位告状,打人的缘由尚不清楚,旧账重算未免太嚣张。 “是吗,这个我倒没有收到其他家长的投诉,如果是我小孩的错,我一定让他道歉。” “……” 温妈妈刚放下成见,这会火气又蹿起三分,登时觉得果然英俊容易出渣男,这个舅舅看着就不好惹。 改天再有纠纷,她打算让她老公来对阵。 班主任忙打圆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好动又有主见,小摩擦在所难免,发生状况我都是当场让双方和解。如果严重到需要通知家长,我一定会及时通知你们。这个你们放心。” 温妈妈给变相堵了嘴,一时无话可说。 说话的这会功夫,一年级学生早已走光,轮到二年级出动。 温同学和谈嘉秧按吩咐来办公室,一前一后进了门。 NT一见熟人,便立刻扑进家长怀里着急告状:“妈妈,上美术课的时候,我的校服被谈嘉秧画花了。” 谈嘉秧起先面无表情,瞥见谈韵之才展颜,简单叫了声舅舅,旁若无人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来找老师说几句话。” 谈嘉秧既已道歉,谈韵之不会再按头让他重复。 温妈妈虽看着郁气未消,却也是无可奈何,宽慰儿子几句,又特地跟谈嘉秧说:“以后不能画衣服了,知道没有?” 谈嘉秧既不认识她,也不喜咄咄逼人的口吻,叫道:“不要!” 温妈妈冷笑一声,“有妈生没妈教”赤/裸裸写在眼里。 谈韵之轻轻把他拉到身后,轻声说:“你要说,下次我会注意的。” 班主任不得已再次调停,又冲着温同学说:“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可以跟妈妈一起回家啦。” 温妈妈虽不情愿,还是拉着儿子远离是非之地。反正她是家委,有得是跟班主任接触和投诉的机会。 融教班老师的办公位和语文科组的在一起,徐方亭和姗姗共用一个空桌。她回到办公室门口,只见谈韵之立在那位班主任面前,偶尔点头,面上前所未有的凝重,跟病患家属听到医生说抢救无效似的。 谈嘉秧在旁走神,盯着对面教学楼墙面镶嵌的抽风机,旋即笑嘻嘻喊姨姨。 姗姗可能在师大见过谈韵之,或者对朋友圈照片有印象,意味深长说自己先进办公室。 徐方亭刚来两天,还抽不出空顺路看谈嘉秧,就连钱熙程也是吃饭时才能碰见,自然没跟他的班主任打过照面。 而立之年的女人来不及收敛惊讶与疑惑,面容稍显僵硬:“咦,那么有缘,你们还认识啊!” 谈嘉秧插嘴道:“是的,她是我姨姨。” 徐方亭用她的姓氏称呼老师,心中的不妙开始发酵。 班主任要事已了,开玩笑摸了摸谈嘉秧的脑袋:“那一会你接你小姨下班吧。我先进去了。” “老师您忙。”谈韵之点头致意,神色并未因为她的口吻缓解多少。 待人走开,谈韵之发出的邀请似未经历冷战的降温,自然而热忱:“晚上有空吗,一块吃饭,就我们两个。” 徐方亭连忙说:“我6点才下班。” 谈嘉秧介入道:“为什么就你们两个?” “因为你要回去跟外公和蔡奶奶吃饭,”谈韵之转而望向她,“没事,我等你。” 他必定有话要说,她也有事相求,便点头应过。 “一会6点我来校门口接你。” 谈韵之长话短说,话毕便拉着谈嘉秧离开,不耽误她工作。 徐方亭回到办公室,姗姗果然揶揄一笑,悄声说:“他就是苹果全家桶吧?真的够帅,难怪你被迷得七荤八素。” “……” 徐方亭快要忘记这一项代号,含糊点头,又下意识瞥向谈嘉秧班主任那边,好巧不巧撞上眼神,只能尴尬一笑。 再结合自己现在的身份,她莫名忐忑,总觉得把事情猜了八九不离十。 第182章 时过六点,办公室的老师陆陆续续离开,两个融教班的主班老师犹在扑案忙活。 徐方亭和姗姗也挤在同一张办公桌上写实习记事,眼神偶然撞上,便开始挤眉弄眼。 写完了吗? 姗姗探头瞄了一眼徐方亭密密麻麻的本子,无声发问。 没东西写了。 徐方亭将本子稍推过去让她看得明白,同样用哑语作答。 什么时候可以走? 姗姗用两个手指在桌上走往门口方向。 不知道。 徐方亭乜斜眼示意主班老师的背影,她们相当于直属领导。 姗姗挤出一个苦笑,点亮桌面的手机屏幕看时间。 门口飘过欢声笑语,她们不约而同张望,数学科组的同学们已经畅然离开了。 徐方亭再扫一眼另一角落的钱熙程,她也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 暂离校园,初入职场,她们还摸不透潜规则,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徐方亭的主班老师似也给门外的欢声提醒,回头朝她们两只小鹌鹑笑道:“你们没事就回去吃饭吧,要是等我们你们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不用等,到点忙完就可以走。” 徐方亭和姗姗相视一笑,如释重负起身,一前一后说了“老师再见”,恭敬如同在校。 钱熙程也跟她的班主任轻声道别,同她们一块离开语文科办公室。 学校食堂只有中午开餐,早餐和晚餐她们得自行解决,实习补贴每个月不到2000块。 “吃什么好?”姗姗掏出手机翻看外卖App,刚才不知道几时下班,不敢提前点外卖。 这片商区消费水平比师大附近稍高,对于她们就同旅游和日常的差距,每一顿都有些肉疼。 徐方亭刷到TYZ的消息,给她们指了榕庭居附近的街店,然后说:“我有点事,今晚你们吃吧。” “911。”钱熙程不知在叫人还是提醒,笑意充满揶揄。 姗姗循着钱熙程的目光远望,勾着她的臂弯自成联盟,无形将徐方亭孤立。 “我们吃自己的,嘻嘻。” 谈韵之站在校门外,朝她们扬了扬手。他外表出众而张扬,走哪都是红灯般令人驻足的存在。上班行头未更换,衬衫和西裤让他显得比她们成熟几分,莫名像来接放学的兄长一般。 “我走了。”徐方亭低声跟同伴道别,快步走到谈韵之身边。 两对人拐上相反的方向,只不过徐方亭这对显得没那般亲昵,肩膀间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 徐方亭不用问目的,也知谈韵之要去榕庭居和颐光春城之间的商厦。 “实习还习惯吗?”谈韵之看她一眼,主动开口。 “还成,就那样,管12个小谈嘉秧的感觉。” 徐方亭如实道,特教需要无限耐心和因材施教,本质上跟当初当谈嘉秧的保姆没有区别,现在甚至更累,成就感更低。 “管一群猴子的感觉吧?” “养不熟的猴子。” 路上电瓶车偶尔闪过,谈韵之及时将她揽向路边,又不着痕迹松开手。 她有点纳闷他为何不骑他的小牛牛,才走一小段路,后颈隐隐发热。 她应当继续话题,询问他下午来校所为何事,但谈嘉秧的事可以延迟到饭桌再议,另一件却不可以。 “你……”她略为谨慎道,“手术之后还好吧?” “没感觉了,”谈韵之望着前方,微妙一笑,“我跟老谈也玩完了。” 徐方亭讶然望向他。 谈韵之兀自点头:“这么多年就这样过来,不可能再有改善。但他以后应该不会再插手我的事。” 徐方亭说不清这是否算承诺,但彼此冷静的这一个月,谈礼同似也成为一个无关痛痒的路人甲;可一旦重新热络,烦恼也一并而来。 两人一起进了粤菜餐厅,点好单,徐方亭的解疑得以推进。 “下午怎么突然来学校?” 谈韵之双手交握,小臂搭在桌沿,最先落进徐方亭眼里的却是那条未见坠子的项链,给他的职业打扮增添一份神秘气质。 他的两根拇指往外张了张,谈韵之不由轻叹:“谈嘉秧班主任建议带他去做一个感统方面的评估……” 徐方亭手中茶水端至半路,僵在半空。 孤独症也算感统失调的一种,而且是最严重的形式。班主任不知道是在委婉还是笼统。 “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最近班上排练校运会开幕式的团体操,他不太配合,”谈韵之说,“班主任批评他还发脾气推人,觉得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比同龄人差,一般这个阶段的小孩,无论大人说的是对是错,都会先遵守规则。” 班主任的原话更为语重心长,她说:“谈嘉秧舅舅,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给您说这件事。因为我也是为人母,加上作为老师的职责和为嘉秧健康成长考虑,我还是决定跟你说。综合嘉秧在校的表现,我发现他在自我情绪控制和融入集体方面确实要比其他孩子要弱一些,还有不能根据老师的情绪、面部表情等进行判断并控制自己的行为,所以我建议您看需不需要在感统方面去做一个测评,这是我个人的建议。” 谈韵之仿佛当场被判了死刑。 徐方亭曾提过,师范生一般都会学到孤独症的分支,只不过看个人研究深浅,加上沁南市为推广融合教育,对普教加强过孤独症的培训,所以老师的辨别能力比二三线城市的要敏锐。 徐方亭便问:“你打算直接跟她坦白,还是做评估?” 谈嘉秧在“闭圈”打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能力的提升比病征鉴定更为重要,好几年没再回医院也是不抱“摘帽”的幻想。 “我换所医院评估,约了周五市妇幼一个副主任的号,装作第一次看诊,看看医生怎么诊断,”谈韵之说,“然后把结果给老师。” 徐方亭默了默:“你是想万一能蒙混过关,就让他继续潜伏下去吗?” 谈韵之读出她的否定,却无法生气,心中只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惆怅。 “我总不能跟她说,其实我们一直都是,但就是没告诉你。” 她们一直让谈嘉秧假装NT,努力潜伏,享受作为一个正常儿童应有的待遇,以至很多时候在她们眼里,ASD标签失去特殊性,谈嘉秧只是固执的谈嘉秧,而不是一个有孤独症谱系障碍的特殊儿童。 谈韵之两手压了压山根,闭眼怅然一叹,放下手重新看着她:“隐藏了那么多年,真的好艰难啊,小徐。” 徐方亭默然垂眼点点头,此时恨不得饭桌消失,好能够握住他的手。 两个人只有鞋尖在桌底下相依相抵。 “其实潜伏和坦白各有利弊,没有哪一种就是最好的。” 潜伏可以尽可能避免异样眼色,却带了动荡的隐患;坦白可以让影子老师介入,辅助社交,却也可能遭人质疑。 服务员端上点餐,菜色清淡如两人的感情,或许偶觉寡淡,细细品来却是自然而珍贵的鲜香。 饭后散步离开,徐方亭和谈韵之并肩而行,手背偶尔擦蹭,但谁也没有更进一步。沉甸甸的现实压在心头,她们少了几分谈论风月的激情。 行至分岔路口,左边是颐光春城,右边是榕庭居,徐方亭停下脚步,抿了抿唇问:“我想用外网查点资料,可以借用一下你家WiFi吗?” “来吧。”谈韵之往左边摆了下脑袋。 “我是说借一下远程……” “都到这里了,还远什么程。” 谈韵之抛出今晚第一句比较“小东家”的话,也成功将她拐向左边。 徐方亭犹豫提步跟上,掏出手机调了一个闹钟:“我九点半回学校,十点门卫就要锁大门了。” 谈韵之又说:“你的东西还在家里,没人动。” “我明天不想起那么早赶路。” “我还在‘休渔期’,又不会对你做什么。” “我教案还没写完。” “……” 谈韵之若按以前早该任性撒气,此刻不言不语,稍微错开一个身位,兜着两手走在后头。 徐方亭还是散步的步频,他也不紧不慢。 颐光春城前还有一个红灯,他忽然放松似的从裤兜抽出手,再次“不小心”蹭上她的手背,顺势勾住她的两根手指。 然后是三根,五根,整只手握住疏离一个月的时间。 她给他牵着过了绿灯,斑马线却像一直延续到家门口,他的手从未松开。明明之前甚是熟稔,此刻他紧张僵硬,如同第一次牵手。 但后来也没太多亲密举动,谈韵之老老实实呆在“休渔期”的安全区。 徐方亭用他的iMac找了一个多小时的参考视频,必要时下载保存,粗略整理列表发送到邮箱。 手机闹钟响起,她当真退出iMac账户,起身道别。 谈韵之从玄关的抽屉拿了一把车钥匙,说送她过去。 胭脂红的911如一滴血滑行在马路血管上,路程不足5分钟,徐方亭便抵达榕庭学校大门口。 “周五……”她解开安全带前,看了他一眼道,“需要我陪你们去吗?” “不用,”谈韵之立刻说,“你实习不好请假,我约的是8点最早的号,估计上午还能回来上一节课。” 徐方亭“嗒”的一声松开安全带,只听他又道—— “车留给你?” “我用不上……” 点头和说好成了她们的高频动作,默契与体谅之中,也掺杂一丝无法亲近的无奈。 徐方亭说了晚安便下车,等进了校门,那抹夜色中的暗红才缓缓流走。 她一直忙得将近午夜,才挑出5个难度系数低、可行性高的参考节目以及原曲,拷贝到移动硬盘,交差后终于可以躺倒。 “5个那么多?”次日主班老师讶然道,“哎呀,辛苦你了,我以为找两三个就好。你先拷到我的桌面,有空我看看。” “好的。” 徐方亭照做,却没了昨晚交差般的如释重负,一颗心还悬着,迫切想得到反馈。 然而当初催得紧,主班老师这一天却没打开文件夹,显得她的熬夜只是徒然,明明可以分成两个夜晚来完成。 徐方亭说不出的失落,好像开学前拼死拼活忙完假期作业,老师连“已阅”也不给。 一直到周四临近下班,主班老师依然只字未提,徐方亭死得不明不白,见她刚好放松扭了扭脖子,忙上去道:“老师,我们班的节目内容确定了吗?” 主办老师却一拍脑袋,哎哟一声:“这两天准备期中检查的事,我都忙忘了,多亏你提醒。小徐,这点做得不错,没进度的时候就应该及时推进一下。我们现在来看看——” “……” 徐方亭的沉不住气竟成了歪打正着,她莫名挨了表扬,前头的低落也烟消云散。 5个参考节目的时间控制在3到4分钟,整体节奏温和,免得刺激闭娃听觉,舞台变成舞池。 主班老师效率“极高”,当下拍板《登鹳雀楼》3分20秒的手势舞:“这个主题正能量,不用四处走动,动作相对简单。就它了。” 徐方亭终于舒一口气,伺机说了改良方案:“8个人的手势舞看着有点单调,要不在旁边加一个非洲鼓,思思好像挺喜欢打鼓的。” 主班老师心力交瘁,恨不能有人分担压力,大手一挥:“行,那就按你说的试试。你再给一张出场人员的名单,名字都记得吧?” “嗯……”徐方亭给自己揽了瓷器活,想到要从12个学生里剔除4个人,她仿佛变成了刽子手。 这晚她挑挑选选,任务紧急,只能按能力优先,筛选出8个比较能“镇场”的孩子,思思和壮壮都在里头。 次日便是周五,谈韵之提前请好假,一大早避过早高峰载谈嘉秧去市妇幼保健院。 本来周四就有副主任号,但名头是“孤独症同胞随访”,他忌讳着没选,多捱了一天。 “舅舅,这是要扎手指头的医院吗?”谈嘉秧一脸严肃,四顾打量,比他更忌讳地问。 “不用扎手指头。”谈韵之取了号,张望路标寻找目标楼栋。 “为什么不用扎手指头?” “你想扎吗?” “不想。” “不想我们就不扎。” “我们为什么不扎?” …… 谈韵之终于从地面标识锁定方向,穿过这栋大楼,经过院子到了另一栋的一楼。 不像儿童医院行为发育科候诊室那么多疯来疯去的小孩,这里鲜有大小孩的身影,所见基本是襁褓中的婴儿,应该是来做例行体检。 谈韵之问了护士,被叫到108门口等候。 候诊室进来是一道长而窄的走廊,一边排列着许多满满当当的婴儿车,另一边是靠墙长凳。 他们路过一个宽敞的康复训练室,里头不时传来小小孩的玩闹声,只见占据大半房间的泡沫垫上,乱七八糟坐着小孩、家长和康复师,沿墙分布着各式辅助仪器。 谈嘉秧看得入神,神色严肃,依旧问:“舅舅,这是扎手指头的房间吗?” “不是,这里没有扎手指头的房间。” “这里为什么没有扎手指头的房间?” “……” 谈韵之用了点强把他拐走,坐到108诊室对面的长凳。谈嘉秧无法安坐,跪在凳子上沿着玻璃窗开小玩具车。 这里并没有叫号屏,不知道流程如何,108诊室房门紧闭,谈韵之只能干等待。 旁边还有一个敞开的大诊室,挂着高危儿追踪门诊的牌子。 候诊室的里外似乎分成两个世界,越接近清新空气的地方越正常。 108诊室的门忽然打开,出来一个比谈嘉秧小的女孩和家长,然后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手动叫号:“谈嘉秧,在吗?” 第183章 108诊室里一共三个白大褂,都是女人,副主任步入中年,另外两个看着像实习生。 副主任让谈韵之说明情况,谈韵之便交代班主任反馈的信息。 “集体意识不强具体有什么表现?”她开始询问细节。 “做集体操没有按吩咐站好配合,跑到一边跟人疯玩。” 谈韵之讲话时,谈嘉秧垂眼在桌沿推玩具车,刚好桌角开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他无意将车推进洞里,给谈韵之眼疾手快捞住,他发现了乐趣,自顾自哈哈笑着从谈韵之掌心把车扒拉回来,重新推进洞。 副主任若有所思点头,问:“他不做操是跑到一边跟别人玩吗?” “对,班上有两个同样调皮的同学,只要三个人疯起来,一个老师很难控制场面。” 谈韵之如实回答,才后知后觉她想强调的内容:在孤独症的临床诊断和科普上,有一条参考标准便是闭娃会离开队伍,一个人到一边自娱自乐。 谈嘉秧无疑擦边而过。 副主任又问谈嘉秧有没有固定的玩伴以及平时跟同龄人交流的方式。 谈韵之久病成医,几乎可以猜知她问出每一个问题的动机,但被问及以前有没有来医院看过这个问题,他大言不惭说没有。 副主任在交谈的同时敲键盘记录,旁边两个实习生之一已经背过身,偷偷玩起手机。 副主任询问居多,一直没给出明确诊断,听说谈嘉秧两岁才开始说话,立刻问:“他平常说话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鹦鹉学舌式,就是别人讲一句,他重复一句?” 医生又问到了典型之上。 “没有。”谈韵之说,即使曾经如此,那也是久远的过去式。 副主任要亲自确认,欠身压低视线,试图与谈嘉秧的目光持平,问了名字、年龄、学校和所读年级,都给回答上了。 美中不足的是从头到尾几乎没有目光接触。 副主任又问平常最喜欢什么,谈嘉秧已经跑到角落的矮桌拼搭塑料大积木。 谈韵之只好替他回答:“喜欢玩车。” 确切地说应该是汽车上会转动的轮子。 但这一特征太过典型,一旦坦白,谈嘉秧离“谈闭秧”只差医生按下回车键。 如果医生或者班主任跟他确认,“谈嘉秧有孤独症谱系障碍吧”,他会默认;但要他亲口坦白,实在太过艰难,仿佛要将谈嘉秧推上打亮聚光灯的舞台,供人围观与议论。 副主任询问谈嘉秧玩车的方式,有没有执迷于同一种玩法,收到了否认。 “你平常跟他说话,会不会发现他看你的眼神比同龄人少?” “有点。”谈韵之下意识回答,这是谈嘉秧突出的特点,他能用语言或动作回应人,但依旧缺乏必要的对视。 缺乏对视是医生的一个诊断参考,谈韵之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不看人顶多会被当成不礼貌或不真诚,他别有所图才会盯着别人的眼睛。 副主任果然看出破绽,飞快敲几下键盘,确认道:“他说话是跟人目光交流相对同龄孩子比较少,是不是?” “是……”谈韵之只能认了。 副主任没说这样有什么毛病,继续问:“你平常叫他,他会回应你吗?” 呼名不应,这又是孤独症诊断参考之一。 “一般会,除非他玩玩具入迷。”谈韵之笃定道,这可是谈嘉秧一直在学习和巩固的社交技能。 副主任说:“平常怎么叫他?” 谈韵之便扭头叫道:“谈嘉秧。” “嗯?”谈嘉秧闻声扭头,迷惑扫了四个大人一眼,跟小鹿一样楚楚又无辜。 四个大人不约而同莞尔,谈韵之是欣慰,其他人可能单纯给童真触动。 副主任随机问谈嘉秧在干什么,搭什么积木,谈嘉秧依旧不看人,但都能回答上。 副主任最后敲几下键盘,打印机开始工作,她取出一张淡绿处置单,签名递过来,让他去护士站约时间评估。 至于结论性的东西,一个字也没说。 谈韵之得要一个说法,虽然只是明知故问:“医生,他是什么问题?” “先评估,”副主任仍旧保守道,“评估出结果后才能确定,好吗?” 谈韵之便喊谈嘉秧离开,幸好积木对他吸引力变弱,他没有如在游乐场一般流连忘返。 谈嘉秧随意掠白大褂一眼,挥挥手,说的仍然是几年不变的“拜拜”,几乎没用过“再见”。 谈韵之把淡绿的处置单拍了随手发给徐方亭,8项评定的费用轻松上四位数。他给谈嘉秧买了商业保险,每次从社保里面扣除的一部分费用还可以报销回来——虽然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但他从来不报销谈嘉秧看精神疾病的这部分。 他还没研究透,万一谈嘉秧办了残疾证,保险项目是不是有所限制。 处置单上的临床诊断是“语言发育迟缓(?),社交(语用)交流障”,“碍”字不够空间显示,不知道后面有没有再跟着其他名头。 这8项评定里有“孤独症综合能力测评”,专业人士果然火眼金睛,他们估计还是露了马脚。 谈韵之黯然一叹,熄了不可能立刻有回复的屏幕,掏出社保卡自助缴费,然后约到下周五评估——相对儿童医院来说,等待期比较短。 但事情悬而未决,总还是费神伤脑。 谈韵之回过头,谈嘉秧已经自己跑到候诊门口的无障碍通道玩车,从坡顶放、在坡底接,口里哦哦呀呀,笑着特意给一个两岁的弟弟看。 谈韵之一看手机,才到挂号单上的时间,谈礼同告知已停好车。他便喊上谈嘉秧,一会兵分两路离开,一个回公司,一个回校;甥舅俩见缝插针忙家事,没了徐方亭护航,提前体验相依为命的孤寂与迷茫,再也不是当初自由散漫的样子。 徐方亭也没法偷懒。 周五下午属于榕庭学校小学部的融合时间,学校会安排一个低年级普教班利用班会课和融教班进行交流。 说是融合,更像是NT给予帮助与陪伴,做手工、玩游戏、读绘本,因为融教班孩子们的能力实在不足以支撑互动,只能单方面动作。 时间只有短短一节课,起初家长们听说有这一项目,部分表示过反对,说占用小孩的自习时间;说白了无利可图,就是不想让自家孩子浪费时间“扶贫”。若是能给社会实践加分,估计便是另一番鸡血。 校领导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教育局推广的融合教育,应该大力支持,教育的意义之一就是不落下任何一个孩子。 这个年龄的NT具备一定辨识能力,几乎都知道融教班孩子跟他们大有不同,个别甚至直言不讳。 有个小男生就指着思思问徐方亭:“老师,她为什么要一直仰着脖子看天空?” 他已经问了思思两遍,得不到回答才转求大人帮助。 徐方亭半蹲与他们视线持平,委婉地说:“因为她从妈妈的肚子出来的时候,被天使拉了一下,走得慢一些,她仰头是想找当初那个天使。” 小男生一手捂肚,指着她的鼻尖放声狂笑:“老师你好土啊,根本没有什么天使,我爸说那都是骗人的。” 徐方亭霎时愣住,眼眶毫无征兆地发涩。 她接触最多的孩子是谈嘉秧,他说话时保有不为外人察觉的刻板,只会讲眼见为实的大实话,几乎不会安慰、夸奖或讽刺别人,以致于她忘记NT的思维有多么活络。 “当然有天使,”另一小女生抗议道,“天空就是天使的家,那里还有仙女和女神。下小雨就是仙女拧洗脸毛巾滴的水,哈哈!” 徐方亭感激她的解围,哪怕本人无意识,续上话头道:“下暴雨就是仙女把一整盆洗脸水都泼下来了。” 小女生的几个同伴默契地哈哈大笑,只有思思不明所以,还在仰头扫描“天使”。 徐方亭越听越不是滋味,也许谈嘉秧班主任看他,就像她现在看思思,都知道与众不同,只不过碍于各种原因没有当面拆穿。 第184章 融合活动的一节课结束,融教一班的孩子还要进行手势舞排练,主班老师参加惯例的班主任会议,由副班老师和她照看12个孩子。 她还没完全背熟《登鹳雀楼》手势舞的动作,估计孩子们的进度也不会那么快,这节课目内容是让他们学习安静排位。 融教班地广人稀,排练就在教室后半间进行,按能力挑选出8个相对合适的孩子,按照她中午贴在地面的红点,分两排错位站队。 思思抱着一只非洲鼓坐在第一排起头,斜后方是最高个的壮壮。8个孩子个头参差不齐,好在统一的校服让他们看着整齐一点。 思思依然不时仰头,眼睛乜斜像要射击,但好歹规规矩矩坐定,偶尔无聊击鼓。 壮壮语言能力相对好一些,还算服从指令,知道两手互相扣着手指站定,像迎宾似的。一旦她注意力转到别人身上,他便踩实红点自娱自乐,双臂张开原地扑棱,非要引起她的注意。 等她引导他旁边的孩子,壮壮忽然又凑过来,勾起她马尾的一缕头发,闭眼稳了稳:“老师的头发好香。” 徐方亭再度爆出一片鸡皮疙瘩,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厉色温言道:“壮壮,老师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头发哦。别人不喜欢的事,就不能做,对不对?” 壮壮还盯着她的头发,似在打算下一次偷袭。 偏偏思思在这个节骨眼上敲了敲非洲鼓,咚咚咚咚,单调的声音令人更生躁意。 副班老师和徐方亭顾此失彼,其他小孩指令性较差,不是没注意到红点跑开,就是没选中的那4个孩子冲散队伍。教室座椅都没能好好约束他们,更别提几个平面的红点。 生活老师打理完一个孩子,便加入引导队列。三个人分管两三个孩子,努力让他们明白好好站队的原因并适当奖励。 老师和孩子都很努力,但效果寥寥,NT花不到10分钟就能明白的规矩,他们可能10天也体会不到。并不是所有闭娃都能像谈嘉秧一样高功能。 放学铃如期响起,融教班学生收拾书包——通常没有什么书,只像幼儿园时放一些换洗衣服——由“生无可恋”的特教和普教老师一起护送离校。 工作日的晚上徐方亭照旧见不到谈韵之,他一般从榕庭居看完谈嘉秧,差不多九点过半,离榕庭学校关门只有半小时,这点时间过来比较尴尬。周五请假半天,他更是加班忙完工作,深夜回来直接扎进颐光春城。 一直到周日中午,谈韵之才从加班的牢狱中刑满释放。 等他休息半天补眠完毕,徐方亭隐隐感觉再不见面,可能就彻底生分。这种生疏跟她上个月在学校里的感受迥异,那会她的心和时间尚属自由,现在半上班状态,她仿佛给锁死在一处,身不由己,日日盼天黑。 精力真的会被工作榨干,剩下那部分用来选择最优解,会放弃折腾的恋人、疲惫的异地恋、甚至择取窝边草,然后被冠以认清现实的名号。 所以当谈韵之向她抛出橄榄枝,约她吃晚饭时,徐方亭立刻点头。 “周末干什么去?”谈韵之走过的天桥来学校门口等她,她隐然明白绿色出行的好处,这样她们能名正言顺呆久一点。 “哪都没去,”徐方亭跟他并肩而走,沁南市磨磨蹭蹭捎来几丝秋风,勉强不会逼出一身热汗,“在宿舍练了手势舞,去彩虹亭转了一圈,申请残联定点机构的资料已经提交,打听一下进度。” “什么时候出结果?” “应该在下个月初。” 徐方亭猛然发现,那是在他的生日前。 “应该没问题。”谈韵之也开始期待彩虹亭的稳定运转,那相当于谈嘉秧有一个可靠的去处。之前她作出入资的决定不管是冲动性还是前瞻性,前人栽树,他成了乘凉的后人,理应心怀感激,并且反思是否专业知识限制了他的胆量。 “你有空……可能帮我问一下影子老师的事吗?” “现在、就确定要影子老师了吗?”徐方亭扭头讶然看了他一眼,“周五才评估吧?” “你觉得他能摘得了帽吗?”谈韵之无声一笑,无端有些苍凉。 “我先问一下,”徐方亭说,“彩虹亭办下来残联转借后,她们打算扩大老师队伍,到时应该有空余人手。” 从彩虹亭角度,影子老师的确存在潜在的市场。能随班就读的一般都是中高功能的闭娃,家长自然寄予更大希望。如果家里空不出人手陪读,经济条件允许,学校批准,便可以聘请影子老师进入学校伴读,相当于NT的家庭老师。 但另一方面市场越大,表明闭娃的规模越大,这到底是无法令人展颜的事实。 徐方亭的“商业创想”只停留在思想层面,起码谈韵之作为家长,不是合适的倾听者。 “其实有个影子老师也挺好,”她试图宽慰道,“在学校随处都是跟同龄人的社交机会,有人辅助他能进步快一些,总是一种刻板的模式容易钻牛角尖。” “我当然知道,美国这种模式就很成熟,”谈韵之的无奈中掺杂一点烦躁,他叹气道,“我们国家规定4个特殊儿童需要1个师资,你们学校的融教班达到这个比例,但对于个体来说远远不够……” 徐方亭想起排练时的心力交瘁:“别说1:4的师资配比,就算1:1也没人敢说不累;除非做一个放羊老师,让孩子自个吃草。” 他展露一个信赖的笑:“你不可能。” 路程不远,商城近在眼前,两人便默契搁置沉重的话题。 商城没什么值得停留的店面,谈韵之建议绕一圈街心公园再回去,她便同意消食计划。 公园牌坊前有一片一个篮球场大的广场,好几对中老年舞伴在跳慢三。 徐方亭不由慢下脚步、直至驻足,盯着明显领舞的一对出神。 阿姨的背影看不出上年纪,赤露的小腿无老人斑,夜色甚至替她隐藏了几岁的年龄。 只听身旁人冷不丁说—— “你也想跳吗?” 徐方亭回过神,扭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不会。我只是好奇,阿姨这样一直歪着脑袋,不会累的吗?” 相反她的男伴一直抬头挺胸,看着舒适许多。 “你怎么会有这么神奇的问题,”谈韵之笑着自然捡起她的手,“来,我教你。” “你还会跳这个?”徐方亭莫名好奇他以前的舞伴。 “有什么难度,”谈韵之面对面拾起她另一边手,“进进退退,不踩到脚就好。” 徐方亭嗤笑着,挣开相对松懈的一边手,继续往前走:“我才不要跳,等我退休吧。” 分不清他拽着她,还是被她拖着,谈韵之跟上她的脚步:“等就等,不就是三十几年。” “……” 她当真不由自主幻想,等她们都退休,谈嘉秧也成了快40岁的中年大叔,不知道是否能建立自己的家庭,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你真的想了?”偏偏有人不解风情地问。 徐方亭不禁停步,瞪他一眼:“你那时候也变成老谈了。” “怎么可能,”谈韵之逼近一步,几乎与她鞋尖相触,“有你在,我可不会变成像他一样的懒虫。” 他将她手拉到唇边,轻轻吻一口手背,眼睛别有所图盯着她,在等她发飙或者惊跳似的。 徐方亭确实神经一跳,给蛰一下,趁他不备,不着痕迹抽回来,挠了挠他亲过的地方。 “又没刮剪胡子!” 谈韵之抿起嘴笑着,试了试下巴的手感,展现小东家式的没皮没脸,揽住她后腰道:“下次注意。” 她们刚好处在一片树影下,昏昧催生情愫,沉默加剧危险。汽车飞驰,马路喧嚣,两人之间的暧昧静悄悄。 徐方亭感觉谈韵之可能准备吻她,起码他的眼神替嘴巴先行动,把她交缠进眼底。 但她总像少了一点踏实的冲动,没那么迫不及待扑进他怀里。 徐方亭挣开了,挤出一个笑,假装没事人一样往前走,当然还拖着他。 谈韵之像条金毛一样乖顺地给她牵着,暗暗一叹,没吠出来的狗只啃到硬骨头,吃不着肉。 第185章 新的一周,徐方亭继续带领融教一班的孩子练《登鹳雀楼》手势舞。站队又花了三天,8个孩子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要规规矩矩站着,站定的时间比之前久一点,但依然有跑位现象。 诗只有四句,基本对应四个动作,比小学生NT的广播体操简单许多,当真只是幼儿园的水平——可能还是小班的。 但徐方亭光是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就花费不少功夫,有的做完一个动作就跑开,有的糊弄两下便走神,还有的动也不动,得老师站身后,手把手教他做动作,就像她小时候硬掰谈嘉秧的食指指物。 这些孩子在机构上个训课时,或多或少得到零食作为强化物,现在少了特殊奖励,本就不积极的人主观能动性更差。 她真正体会什么叫对牛弹琴。 老师努力,孩子同样辛苦,但成果微乎其微。 哪怕她有理论、有耐心,仍免不了给无力感吞噬。 也是这一刻她理解徐燕萍当年的艰难,甚至原谅了她的暴躁。 徐方亭心里蹿一团火,想要发泄,大喊“别闹了,好好听话”,估计他们也听不懂,只会给狂暴的语气吓哭。 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接着上洗手间的功夫,把心火浇灭。 一周下来,进展寥寥。 壮壮每天都要闻几次她的头发感叹“好香”——这两个字一成不变,跟谈嘉秧多年的“拜拜”一样——思思等人一不留神就乱拍非洲鼓,咚咚咚,比敲三更鼓还扰人。 她不敢想象下月中旬孩子们会以怎样的面貌在全校师生面前完成独立表演,或者献丑。 徐方亭开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适合当一名特教老师。 初入社会,她迫切想施展拳脚,就像在学校拿第一一般。谈嘉秧也许只是一个意外,教导一群能力欠缺的孩子似乎很难快速拥有成就感。 她心急了,浮躁了,火气噌噌往上冒。 周五结束排练,徐方亭回办公室找到主班老师。自把排练任务丢给她和副班老师以来,主班老师脸上的笑容变多了。 “老师,”徐方亭像上学时问问题似的,弯腰凑到她身旁,“校运会节目我有个小小的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提。” 主班老师喝了一口不知道泡的什么茶,点头示意:“你说。” “现在孩子们刚勉强能排好队,”徐方亭说,“照目前的进度看,下个月要完成独立演出有点难度。是不是能允许老师参与领舞,这样节目应该能顺利一点?” 主班老师盖上保温杯盖子,不置可否说:“我也想啊,但领导不是我,知道吗,小徐?我说了不算。” 这不是让她跟校领导通融一下吗,徐方亭尴尬笑两声:“我以为都在一个学校,不用那么互相为难。” “小徐,我跟你说,学校和教育局在这些孩子上投资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就是想看到孩子的进步,看到融合教育的价值。表演节目就是一种体现。要是老师也参与领舞,这是不是相当于作弊了呢?” 主班老师一副过来人的语重心长,给徐方亭留下一个“你自己好好想想”的深奥表情。 “……” 徐方亭当然想不明白,她明明自诩不是领导,怎么就站在领导的角度,苦口婆心劝人释怀? “这样吧,”主班老师并非毫无对策,“你把手势舞的教学视频发给我,我发群里让家长们回去让孩子们也练习一下。” 学校既然要看到融合教育的成果,不如举报家务大赛,对特殊儿童来说,会叠衣服比会跳舞显然更为重要。 徐方亭不是班主任,甚至不是正式老师,一个实习生的力量仅此而已。 “好……” 既然无法加入辅助,徐方亭只能变相减轻任务的难度。 音乐本来有3分20秒,她不着痕迹地删减成2分10秒,减少重复性动作,降低枯燥程度。 徐方亭回到她和姗姗的办公桌,恰逢课间,三四个新生簇拥着一个小男生走向钱熙程那个角落。 打头小男生戴着眼镜,给搡了好几下,嘻嘻凑到钱熙程桌边:“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钱熙程的班主任奇怪地扫了他们一眼,可能在疑惑为什么有困难先想到的不是班主任。 钱熙程便说:“你问吧。” 男生笑得更厉害:“你有男朋友吗?” 钱熙程:“……” 她的班主任恍然大悟,哈哈大笑,打趣道:“你要给钱老师介绍男朋友吗?” 小男生大大方方说:“对啊,我想介绍我哥,他比我高比我帅,还会挣钱做饭。” 钱熙程:“……” 周围有闲的老师无一不哄笑,有一个老师还说道:“这些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上次齐老师的男朋友来办公室找她,哎哟,她们班学生快要把门口和窗户挤烂了,跟送嫁看新郎官一样。” 钱熙程莞尔道:“谢谢你,但是我有男朋友了。” 另一个小女生说:“谈多一个也可以啊!古时候皇帝都有那么多老婆……” 班主任和刚才说话的老师捧腹大笑。 小男生丝毫没有受到打击,在媒公事业上越挫越勇:“他是干什么的,他有我哥哥帅吗?” 钱熙程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哥长什么样。” 小男生很干脆:“老师,你觉得我长得帅吗?” …… 徐方亭扭头乍然和姗姗对上眼,笑过之后不禁心生苦涩,她们自己的学生可能永远做不到这样,还不明白“谈朋友”的意思,甚至很难拥有一个朋友,就像谈嘉秧一样。 下午谈嘉秧跟着谈韵之一起请假,一起到市妇幼评估。儿童心理与康复科没有急诊项目,评估项目周末不会上班。 谈韵之最近请了三次半天假,加起来虽才一天半,频繁程度估计惹领导异议,尤其他刚过试用期。 他虽然没有生活压力,即使裸辞每月还有比工资高许多倍的租金稳定进账,但不代表他毫无负担。 医院还是充斥着各种襁褓婴儿,谈嘉秧的个头像来陪诊,当属全场小孩中最高大。像他这样年纪的闭娃,应该早已被确诊,家长感知到他的能力上限,不会再执迷一个脱帽诊断或者通过专业评估确认真实水平。 谈韵之和谈嘉秧被评估的医生带进评估的小隔间,谈嘉秧接受一系列现场考量,他在旁填写各种评估表格。 心理评估在他看来很是玄妙,他可以主观性作假,不像看普通门诊有客观性数据,比如抽血看血项,无法靠个人意志更改诊断。 但他还是如实填写所有项目。 这套评估系统沿用国外成果,不得不说相当于一套精密的检测仪器,把谈嘉秧的毛病系统扫描一遍。 评估医生像副主任一样,只问他们以前有无进行过类似评估,没有告知具体诊断结果。 拿着评估结论回到108诊室,副主任逐一查看,被两个实习生围着,若有所思轻轻“哦”一声。 然后她问出一句虽不算当头一棒、却也叫人晕乎的一句话:“家长听说过孤独症吗,就是我们常听见的自闭症?” 谈嘉秧依旧被诊断患有孤独症谱系障碍,就像谈韵之再怎么当他是一个普通小孩,把他放进NT还是显得怪异而不合群。 医生明确告知是高功能,但功能高并不意味养育相对轻松,养育NT尚称不上轻松,更别说一个有障碍的儿童。 评估时间将近两个小时,学校已差不多放学,谈嘉秧早将书包背回,中午离开教室时还惹得同学一片艳羡——学生们总会不由自主向往意外的假期。 谈韵之却不一样,比起跟谈嘉秧待一起,有时他宁愿加班,工作比谈嘉秧更容易掌控。工作上碰到的是可以为自己行为负责的成年人,相互独立平等轻松,而生活里他总要为谈嘉秧擦屁股。 谈韵之把谈嘉秧放回家,还得去学校一趟,跟班主任约好结果出来就找她谈谈,免得又费半天假。 徐方亭协同其他老师做完融教班教室的打扫工作——普通班级可以NT代劳,她们的却不太行,就像普通班级不会有生活老师——路过谈嘉秧的教室只见日光灯亮了三分之一,谈韵之面对走廊坐在其中一个座位,和班主任隔了一条过道,将一张淡绿色的A5纸递给对方。 徐方亭第一时间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儿科的处方单总是这种颜色。 谈韵之像进行一场隐秘的宣告,听众只能有班主任一人,不由警觉地抬头循声望向走廊。 班主任也扭头后望。 徐方亭朝他们抬了抬手,没有慢下脚步,教室里面的艰难可以想象,让她不由自主想逃离。 徐方亭离校的时候,谈嘉秧班级的教室还没熄灯。 姗姗和钱熙程轻搡着她,催着一起去吃饭,快要饿瘪了。以前上学即使有到6点的课,但一周最多一两次,现在天天挨到6点多,习惯还没调整过来,浑身不舒服。 “你们先去吧,不用等我。” 徐方亭又望了一眼那间教室说,如果不是教育局狠抓政治清廉,他们的谈话估计要延续到饭桌。 钱熙程循着她的目光扫了眼,明了点头:“刚才我也看到他来学校了。那我和姗姗先走。” 徐方亭抬了抬手,给TYZ发了一条消息,说在天桥上等他。 开发商特意为榕庭居和学校建了一道过街天桥,从C座阳台看马路的房子就可以每天从楼上看着小孩上下学。 徐方亭站在天桥中间,抬头寻找2201的阳台,最角落的地方不难找到——没开阳台灯,只透着客厅灯光,光溜溜一株植物也没有的地方就是。 谈嘉秧应该已经吃完饭,稍做休息,等着一会彩虹亭的老师上门辅导。他得预习功课,对要学的东西有底,到校听课才不走神。 徐方亭没等到耽误晚餐,便看见谈韵之从她刚才的那端走来。 那张淡绿A5纸不见了,可能藏在他的裤兜里。 天桥雨棚下亮着白灯,两个人脸色多了几分灰败,她们看着就想要借对方的肩膀依靠。 她的询问无声写在脸上,他的答案回应在点头里。两个人相顾无言,似乎在享受底下汽车的胎噪声。 可是城市的主旋律却只让她们躁意更浓,尤其对于徐方亭这样乡下来的人。 “班主任怎么说?”胎噪声多少掩盖她声音里的颤抖。 “让我考虑找人陪读,”谈韵之沉声说,“她以前班里也有过类似的学生,有陪读无论情绪、行为还是学习,都比一个人进步要快,对周围同学的影响也少一些——最后一句她没直接说,我猜出来的。” 徐方亭一时迷惘,只能跟着他的思路走:“陪读那就是要——” “办证,市妇幼可以评残,我挂号的时候看到有这一项,”谈韵之明明白白叹气,“班主任也没明说,就说相关手续和证明她给打听清楚再告诉我。” 徐方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要说安慰,其实她们在痛苦面前是一体的,现在谁也不比谁坚强。 然而谈韵之接下来的话,更是摧毁这份最后的意志。 “我都跟她坦白了,”谈韵之笑了一声,听起来跟哭似的,眼睛的反光比之前晶亮多一些,“我说谈嘉秧2岁就确诊,干预了6年,怕被歧视一直不敢说。” 徐方亭一时怔住,可能像谈嘉秧班主任听到这个消息时候一样,不知道该悲悯谈嘉秧的遭遇,还是感慨谈韵之交底的勇气。 孩子像是家长的分/身,公开孩子的残缺,像承认自己的无能一样,都叫人难以承受。 “班主任、怎么说?” “她没怎么说,”谈韵之声音隐隐带上哭腔,“她说理解家长想隐瞒的心理,也说我应该早告诉她,让谈嘉秧接受更多帮助。报应吧,幼儿园大规模筛查那次如果直接坦白,就不会这样难了,谈嘉秧进步也能大些……” “别这么说,”徐方亭打断他,眼眶发涩,“说与不说都有各自的利弊。万一那时候公开,周围要是有点流言蜚语,你出国后我一个人可能承受不来。” “公开也许我就不会出国,”谈韵之又笑两声,灰蒙灯光终于无法掩盖眼眶里的红,“我们就能早点在一起了。” 湿润的红色仿佛星火,引爆了她一腔相似的情愫。 徐方亭吸了吸鼻子,更像坐实了抽泣,不由往手背蹭了蹭眼角。当她被心有灵犀拥进他的怀抱,她便不管不顾抽噎起来。 “别哭,最难的一步已经迈过去了,”谈韵之轻拍她的脊背,更像安慰自己,反倒激出胸膛更多的湿润,“还是工作上遇到什么麻烦?” 有胎噪声当屏障,有他的怀抱当依靠,徐方亭不再压抑自己。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我觉得我教不会那些学生了……” 谈韵之反倒真笑了笑:“这说的什么话,谈嘉秧就是你一手教出来的,你就是最适合当老师的人,怎么可能教不会学生。” 她好像回到复读那次失利,全面怀疑自己:“可是我就是没教会啊,一周过去一个动作也没学会……” “小徐,”谈韵之紧紧揽着她,脸颊蹭在她的头发上,踏实又舒服,“我们每个人都是有能力上限的,谈嘉秧没法自主跟人建立一段长久稳定的友谊,那些孩子也许就是学东西很慢很慢,不是说教他们就像陪蜗牛散步吗,这不是你的失责。” 徐方亭泪眼婆娑望了他一眼:“你没有吧?” “我当然有,”谈韵之也吸了吸鼻子,不小心让她的发丝穿起泪珠,“你看我含着金汤匙出生,但我认真告诉你,我这辈子可能就比老谈强一点,不会有多大的成就,很难资产过亿、住大庄园、出入有保镖随行,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徐方亭破涕为笑:“你这是投胎上限吧,普通人靠一代人的力量也难以实现啊!” 他也跟着笑:“对啊,何况我除了谈嘉秧还没有后代。你想着那只是一份工作,不合适还可以换,何况实习只有三个月。我带谈嘉秧可是一辈子的事,这样想想能不能平衡一些?” 特教的确只是一份工作,育儿却是全年无休的任务。 若这样看来,徐方亭的确“无孩一身轻,走哪都是家”。但她既然割舍不下他们两个,便也间接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她和他哪怕法律上再相互独立,育儿责任上再泾渭分明,烦恼和快乐总是双向渗透的。 “我不也在帮你忙吗,怎么只有你自己?” 谈韵之怔了怔,读懂了潜台词,眉宇间难得虹销雨霁,又不敢大放异彩,小心翼翼更改台词:“我是主力军,你打副手就可以。” 耳边依然是车水马龙,徐方亭听见更明晰的是他的心跳,仿佛乡下静夜里听闻一阵蛙声,奇妙、愉快而令人舒坦。 脸颊搁到了一些硬质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纽扣,而后才察觉那是他一直藏在衣领里的吊坠。待细细感受特别的形状,恍然大悟间,她下意识抱他更紧。 第186章 徐方亭释放一场之后,还是得费心捣鼓如何在不到一个月内教会手势舞。 是的,闭娃的学习时长都是以月计算,这已属超速,很多则需要用到“年”。 教学的前提是吸引注意力,让学生关注老师的手势。 她顺着思路往下想,闭娃最爱寻找视觉刺激,那么老师的手一定要特别醒目,才可能吸引注意力。 有了! 徐方亭便在购物软件搜起来,东西不贵,5毛钱一个。她一次性买一打,加入购物车准备结账,看着只有6块钱,就顺便进店瞄两眼,截图给钱熙程,发语音问:“你要不要买演出道具,可以凑一个包裹。” 钱熙程还没回复,她来颐光春城蹭外网,先给谈韵之听见了。 他端着水杯一手扶腰,便好奇一句。 “手腕花,”徐方亭给她展示一个最简单的细丝款图片,“看,小孩子跳舞常用的。亮片会反光,闭娃们应该很难忽视发光的东西吧。这样他们就能多注意我们老师的手了。” 谈韵之悠闲地喝了一口水,玩笑和认真参半道:“再加个铃铛,保证他们齐刷刷扭过头。” “有道理!”徐方亭欣然道,“教具里面好像就有铃铛手环。” 谈韵之又想了想:“不过铃铛太吵,怕他们听不清你们的声音。” “暂时先买手腕花吧,”徐方亭收到钱熙程回复自言自语,“熙程不买,我要自己凑一单……” 谈韵之奇道:“你还得掏钱自己买吗?” “我顺便买一下,不花多少钱。” 话毕,她的手腕给他轻轻扣住。 “上班跟上学不一样,”谈韵之说,“即使再小的支出也能有单位给你报销,前提是你先弄明白是不是在可报销的范围,别花冤枉钱。一分钱也是钱。” 徐方亭不由一愣,点头道:“还是你对钱有职业敏感性。我激动过头,忘记问主副班老师的意见,万一被一票否决,或者她们有更好的办法。” “那是,你没看以前——”他猛然刹车,不自在地松开她的手腕,同时挪开眼。 徐方亭恍然大悟,他可能想说以前他也没让她白花过钱。 气氛好不容易温存,霎那间又有点疏离。 谈韵之显得小心翼翼,徐方亭手里拿着钥匙,关系或冷或热,往哪边拧全凭她说的算。 她只是走了一会神,选择了后者。 “我先确认铃铛有没有效果,如果没有,再跟老师提示手腕花。” 谈韵之暗暗松一口气。 徐方亭搁置了难题,一时无事可做,便低头在手机上乱翻,恰好卖电影票的App弹出热片上映的提示,这一部动画片应该合谈嘉秧的胃口。 “哎——” “嗯?” 她才发出一个音节,便给他立刻接上,其中的默契与体贴不言而喻。她不禁笑了笑,把手机屏幕递过去:“要不要带谈嘉秧试试看电影?” 谈韵之反问:“你觉得他可以安座一个半小时吗?” “试试吧?”徐方亭说,“先让他提前明白在电影院不能说话,实在不行就带他中途离场。” 谈嘉秧已经8岁,可以差强人意安坐一节课,如果有感兴趣的事情,再延长一点理应没问题。 “那就试试。”谈韵之应允道。 今天的下午场必定人多,两个人琢磨到周日最早10点,商场刚开门,客流量应该还不大。 选座位时后排的情侣座已经给人订了一张,谈韵之特意看了几眼,简直要把它看成自己的似的。 徐方亭没留意到他眼神,直接选了最佳观影区中央连排的三个位置,特意确认没有隔着过道。 谈韵之插手点亮其中一张情侣座:“我们下次两个人去好不好?” 他说“好不好”总比“好吗”多一分撒娇,拽着她的袖口求饶似的,她有些受不住,便应了过去。 谈韵之郑重道:“你答应我了,我记下来了。” “电影院就在附近,”徐方亭说,“看场电影也不是什么难事,平常下班走路过去都可以。” 谈韵之略带幽怨道:“你晚上要回学校,散场都已经快12点。” 徐方亭不知道这是否算同居邀请,可一来他还没出术后三十天,谁住次卧都不合适,二来关系掰过一次,得一针一针谨慎缝补,现在似乎还没缝到“同居”的长度。 “那就找个周末的白天,”她干脆说,“看完电影可以顺便吃饭。” 电影票订好,谈韵之仅剩的任务便是让谈嘉秧明白在看电影过程中不能讲话,有疑惑在结束后再提出。 谈嘉秧每样条件都应得好好的,不知道真进了电影院是否说一套做一套,反正就是不进大人的圈套,就像他那难改的打拖堂老师的毛病。 次日吃过早餐,三人走路去商场里的电影院,买了爆米花和可乐,万一谈嘉秧坐不住时还能有安慰剂。 这部动画片老少咸宜,最热时段已过,入座率不算太高,但带孩子的家长不在少数,她们前面就坐了两个宝妈,各自带着儿子和女儿。 徐方亭和谈韵之依旧分坐谈嘉秧两边。谈嘉秧第一次进影院,看什么都好奇,最有兴趣的是星星般的顶灯。 影片即将开始,徐方亭跟他重申一次规矩,然后不着痕迹收走他的可乐,免得中途上洗手间。 以前他每天只能看一集动画片,最长20分钟,现在忽然可以长时间观影,便一下子被吸引住。 徐方亭和谈韵之最担心的事还没发生。 或者说,暂时没发生在她们身上。 前座的小男孩叽叽咕咕向他妈妈问一个看不懂的剧情点,她妈妈便压低声告诉他。 谈嘉秧忽然指着人家,用更高一度的声音命令道:“嘿,看电影不能说话。” 那对母子不自在欠了欠身。 徐方亭和谈韵之算是变相体会到谈嘉秧阻止老师拖堂那一幕,不约而同压下他的手。他既错也没大错,只是音调高了一些。 谈韵之不好过多批评,免得逆反心重,让他注意力回到荧幕。 闭娃并不是无缘无故发脾气,他们感官尤为敏锐甚至夸张,一定是周围异动挑战了他们认定的那一套逻辑,然后他们作出不恰当的反应。 谈嘉秧仍然愤愤不平,生硬告状道:“舅舅,他看电影说话是不对的行为。” 谈韵之凑他耳边提醒:“他知道了,如果你也说话,就是跟他一样。” 徐方亭紧忙把吸管凑他唇边,用可乐让他安静。 可能碍于这出小风波,整场电影下来没再有人窃窃私语。 谈嘉秧终于完成人生的第一次观影体验。 在商厦吃过午饭,两大一小并肩回家。 谈嘉秧自从可以独自下楼玩之后,牵大人的手再也没那般主动。 偏偏他夹在大人之间,当真是想牵手的牵不了,不想牵的在中间碍事。 谈韵之说:“谈嘉秧,等姨姨学校的异木棉开花了,就会有一个新老师陪你去学校,上课的时候当你的同桌,好不好?” 他已经约好市妇幼残疾评测的号——最早也在10天之后——结果出来还要递交街道办和残联,据说整套流程下来得一个月。 相当于谈嘉秧在学校还有四周的“风险期”。 谈嘉秧问:“为什么要一个新老师?” 徐方亭接话道:“因为新老师想跟你一起学习,她也没学会。如果你碰到困难,可以请她帮忙。” 谈嘉秧想了想,可能只当多了一个大人新同学,没有多在意。 “好。” 徐方亭和谈韵之对视一眼,想不出该继续说点什么。两个人多年来已经习惯谈嘉秧非常规的成长轨迹——NT上兴趣班,他上个训课;NT上课辅班,他要陪读——甚至谈嘉秧自己并不觉异常,直到这一刻她们对命运接受良好。 可能外界还没侵蚀她们的小世界,排异反应暂未出现。 新的一周,徐方亭跟副班老师提议手腕套铃铛,尝试一遍,效果奇差:孩子们痴迷于铃铛的声音,更容易把老师的话当耳边风。 她只好提出手腕花的方案,副班老师见预算不大,跟主班老师请示过便让她到附近文具店采购,叮嘱着收好发票报销。 徐方亭中午采购了10对手腕花,跟网购一样的蓝银细丝款,价格浮动不大。 下了午休,她回办公室找主班老师报销,只见副班老师也来了。 但两人均面色不善。 主班老师说:“主任之前跟我说的是不能加老师,那样就失去表演的意义。” 副班老师说:“我问过校长,校长说不要太勉强孩子,实在无法独立表演,可以通通融。” 主班老师冷笑一声:“你都找上校长,我还能说什么。” “之前我让小徐请过你去找领导,”副班老师不卑不亢道,“既然我来负责节目,就应该借用一切力量,促成节目的圆满。” 主班老师不再说话,盯着电脑屏幕似在忙活。 副班老师乍然瞥见徐方亭,忙招手让她过去:“正好把账对一对。” 徐方亭听明白了,似又不太明白,报了账回去排练,孩子们对反光的手腕花爱不释手,摇啊摇,晃啊晃,还一根一根地拔下来。 她没挑带小星星的款式就是避免被薅秃,现在看来,正式表演的时候还在备一批新的。 副班老师只让他们玩一会便收走,然后和她戴着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此招果真有点效果,徐方亭更卖力而夸张地引导他们,甚至显得疯疯癫癫。 结束排练,副班老师宣布的一条消息更振奋人心:校长同意让老师领舞。 “到时候你带一只非洲鼓坐思思旁边,陪她一起打鼓,”副班老师激奋地说,“我就站在你斜对面,给孩子们示范。努力一把,一定可以。” 徐方亭第一次送孩子放学不再“生无可恋”,入夜和谈韵之牵手散步时,她顺便把主副班老师的争吵也提了。 谈韵之点醒她道:“你们主班老师生气的应该是副班越位上报吧。” 徐方亭在校没混学生会,做课题最大的老板就是老师,没接触过隔了一级的“领导”,这还是第一次清晰面对这种潜规矩。 “我以为只要能解决问题,搬什么救兵来都没问题,”徐方亭轻轻一叹,“原来我觉得在校园教书很单纯,没想到老师之间也有办公室政治。”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哪都差不多,”谈韵之紧了紧她的手,淡笑道,“打个比方,如果你和我有矛盾,没有找我解决,而是请王一杭来主持公道。你说我该不该生气?” 徐方亭嗔然晃了晃他的手:“你这什么破比喻,感情的事哪能跟工作一样。应该像以前我带谈嘉秧的时候,碰到事没第一时间找你,而是找了老谈。这样更恰当吧?” 谈韵之愣了愣,松开手扣住她的腰,轻声说:“我以为你一直不想再提开头两年。” 现在反倒更像他的忌讳。 徐方亭站定,看进他的眼睛,和他沐浴着橘黄昏淡的路灯光。 “谈韵之,我也很矛盾,如果没有开头两年,我们可能不会走到一起。但除了谈嘉秧的部分,我确实不太想回忆……” 谈韵之点点头,并未犹豫太久:“那就当你回舟岸那一天认识我,可以吗?” 她一时失语,想说他说的什么傻话,又想说不用特地安慰她。 她在贫瘠与坎坷中长大,各种色彩的记忆数不胜数,只要不特地触碰,她还是能与旧日的酸涩共存。 但她有意无意隔着衬衫寻找那颗“吊坠”的位置,还是轻声笑道:“好。” 谈韵之旁若无人轻轻揽住她,下巴蹭了蹭她的肩窝。 也许再拥抱一下,她们就能缝补到“亲吻”那一处。 他裤兜的手机连续震了震,谈韵之不得不松开掏出来,怕是工作来电。 “谈嘉秧班主任……” 这简直比工作来电更为不祥。 徐方亭也松开他,看着他接起免提的语音通话。 班主任的声音有力地穿透车水马龙的喧闹,直冲两人的耳膜,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嘉秧舅舅,晚上好。是这样的,嘉秧今天在教室跟一个男同学起了摩擦,把同学推倒地上。同学妈妈想请您有空来学校谈一谈,我也顺便跟你说一下陪读手续的事,您看什么时候有空?” 第187章 周一上午,谈韵之请完今年最后一天带薪假,赶到榕庭学校给谈嘉秧灭火。 他在上次那间办公室门口,便见着家长那张熟悉的面孔,登时明了几分。 也是,除了家委,谁还能让老师当中介请其他家长来校。 温同学妈妈静候多时,只敷衍礼貌望他一眼。 办公室稀稀拉拉坐着暂未上课的老师,谈嘉秧班主任暖场道:“我们找间空的会议室聊吧。” 徐方亭便跟谈韵之在门口错肩而过,小手指给他轻轻勾一下,眼神黏了几步远。 然后便不知道往哪个地方详谈。 “他好像经常来学校。”姗姗冷不丁评价道。 “噢……”徐方亭回过神,“小孩比较调皮。” “小男生都是那样,”姗姗说,“我侄子也经常上房揭瓦,我妈气得老了几岁,可是还宝贝得不得了。” 徐方亭不再评价,进了办公室跟读书时进教室,四处都得静悄悄。 谈韵之给带进一个圆桌会议室,班主任坐主位,家长分坐两边。 班主任肩挑主持人的职责,首先开口道:“那么温妈妈,嘉秧舅舅,今天叫两位来,主要是针对嘉秧在校的表现做一个详细的沟通。” 温妈妈蠢蠢欲动的模样落进她的眼睛,她没有立刻收声,跟谈韵之道:“之前我也跟您沟通过,嘉秧在校的集体意识和情绪管控方面相对弱一些,所以经常会跟同学有一些小摩擦。老师发现或者收到投诉的,都有及时调解。但老师精力有限,一直盯着纪律不太现实,所以有可能会有疏漏的现象,导致一些同学心有委屈。上周五我不知道他回家有没有跟你说,他把温同学推倒在地上,后脑勺差点撞上椅子,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谈韵之微微收敛下巴,歉然的姿态令人无法苛责。 然而温妈妈并非第一次跟他对峙,事关宝贝儿子,绝不会再给这副皮囊蒙蔽。 “你们家小孩真的是手快,”她愤然道,“我儿子跟我反应过,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推人。只要不合他的心意,话也不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人推开。哎,你要教他有话好好说,不能动手动脚。大家都是父母的心头宝,摔了磕了能不心疼吗。” 温妈妈上了点年岁,想起高龄试管拼二胎,以及被误认为是奶奶的辛酸,登时红了眼。 谈韵之不得不忽视这种多余的柔弱,就是论事道:“据我对自己孩子的了解,他不会无缘无故推人,应该是自己的权益受到了侵犯,才作出过激反应。当然我并没有说推人这种行为正确,他的确错了,我这里代他跟温同学道歉。像老师说的,他情绪管控方面比较差劲,性格比较顽固,我一直有在引导他。” 温妈妈听他滴水不漏的辩解,登时蹿火:“你是觉得自己小孩没错?我跟你说,要不是顾全同班同学的体面,你家孩子这种行为,出到社会准会被骂没家教。” 别说谈韵之,就连班主任也觉得温妈妈过火,忙调和与表明立场:“温妈妈,孩子现在刚上二年级,还不到10岁,定性以后变成什么样子,我觉得有点夸张。” “那总不能让他继续这么下去,”温妈妈怒火中烧,往会议桌轻砸一拳,义正辞严道,“他不但经常跟同学起冲突,据我所知还会扰乱课堂气氛,影响老师上课进度,间接影响同学成绩。” 谈嘉秧一般预习过功课,如果老师所讲跟预习不一致,他一根筋的思维便发作,当场不留情面指出老师的错误。 但很多时候他会走神,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最主要还是拖堂打老师的行为。 班主任试图缓和氛围:“嘉秧同学上课有时的确不举手擅自发言,通常是想法跟老师的不一样。多元思考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如果能稍微控制一下说话的场合,那就更好了。” “这个在家我经常跟他强调,”谈韵之不得不当孙子,把自己学生时代“欠缺”的批评尽数受下,“他这方面控制能力确实较弱。” 温妈妈不悦道:“你们是不是都没有批评过他,他才会无法无天?我跟你说,孩子不能宠,尤其是男孩子,宠多了以后受罪的是你们自己。” 谈韵之单身赴会,不知道哪里多出一个“们”,可能在她眼里,他就是父亲的代言人,理所当然得有一个母亲凑成“们”。 “我的孩子我心里有数,他的确调皮,但不至于愚不可教。” 班主任既头疼谈嘉秧的纪律问题,又不能看着其他家长太过嚣张。在班级里班主任说了算,哪轮得到家长来教训其他家长。 “那么温妈妈,你觉得这事该怎么办?” 温妈妈一副有所高见的样子,果然从包里掏出一张A4打印纸,调整方向递过来:“这是我和其他31位家长的联名信,谈嘉秧同学对班级影响很大,我们希望他能主动换一个班级或者学校。” 可能这位妈妈当家委早有预谋,家委联系任何一位家长,对方都不会起疑心。若是普通家长无故添加微信好友,恐怕早惹人怀疑。 谈韵之只扫一眼密密麻麻的黑色签名和红色指印,冷笑一声,望向班主任:“您也这么觉得?” 班主任哑然失色,看不出震惊还是演戏,蹙眉接过打印件:“温同学妈妈,这样有点过了吧,义务教育阶段学校没有权利劝退学生。” 温妈妈早就准备好措词:“所以,我希望他能主动退学,不要把局面搞得那么难看。” 班主任也严肃道:“那么我话也不怕说得难听一点,如果我参与劝退我的学生,学生家长完全可以到教育局举报我。” “那你说怎么办?”温妈妈怒视谈韵之,就差指着鼻子骂人,“总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影响其他62个孩子的未来。” 谈韵之接了班主任一个眼神,刹那间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她应该事先不知道这31位家长的密谋,且琢磨着跟他心里相同的事。 这件事应该由他公布更加合适。 “温同学妈妈,少数服从多数,这31票也不够半数吧。” “你……”温妈妈瞠目而视,简直要拍案而起,却无法反驳约定俗成的规矩。 本来她费尽口舌拉拢到31票,料想对方应该知难而退,没脸继续呆下去。 哪知道! 班主任也隐隐不悦,好似她在努力松弛关系,谈韵之却要一下子将琴弦崩断。 气氛的硝石味骤然浓烈,班主任准备再当和事婆时,只听谈韵之又说—— “我知道谈嘉秧在校表现实在难以令人满意,”谈韵之沉声说,“所以我跟班主任早前商量好,准备找人给他陪读,成绩不计入班级总分,不会影响班级荣誉,有个大人及时约束和引导他,应该能降低之前的不良影响。” 班主任反应过来,立刻道:“是的,这也是我今天请嘉秧舅舅来的原因。温同学妈妈,嘉秧同学的确给周围同学带来一定不良影响,我们的确有重视和寻求解决方法。陪读应该是条比较不错的途径,据我所知,嘉秧同学并没有风评里那么顽劣,只要让他明白深层原因,学会换位思考,他还是能好好听话。” 温妈妈再度陷入“少数服从多数”的窘境,班主任才是一班之主,班主任既然放了话,此事似已成定局——一个她从未能设想到的局面。 谈韵之补充火力道:“申请陪读手续还需要一定时间,万一谈嘉秧又妨碍同学,那就不好了。希望老师能跟相关校领导通融一下,让我们‘先上车后补票’,先陪读再补齐手续。” “我也希望如此,但拍板权力在校领导,我只能说尽力帮争取。” 班主任保守说完,恍然发觉谈韵之看着和气,其实内里强势,不太好对付:他相当于间接给她施加压力,让她尽快促成陪读一事;前头明知理亏,仍要将温妈妈一军,杀杀威风,也是如此。 谈嘉秧能有如此一个犀利的家长,以后的发展应该不至于太差。 她转向另一个家长那边道:“温同学妈妈,这样解决,你和另外30位家长有没有其他更好的提议,可以尽管畅所欲言。转学是最后的底线,我是挺希望64个同学能一起团结度过小学剩下的5年。” 温妈妈哑口无言,但一时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没辙道:“这个我不能代表其他家长发表意见,这样吧,回去我先跟他们商量商量。同时也希望看到这位同学家长的诚意,不只是说说而已。” 要事搁浅,温妈妈没有停留的理由,气昂昂离开会议室,把空间留给委婉提醒她可以单独离开的班主任。 班主任说:“嘉秧舅舅,学校从未有过‘先上车后补票’的先例,我愿意尽力说服校领导,但不敢保证能100%成功。” “明白,”谈韵之击退反方,深深缓了一口气,才让自己稍作放松,“麻烦您了。” 班主任面现踟蹰,道:“像嘉秧这样的情况,名头叫随班就读,需要用到他的一个证件,不知道您有没有?” 谈韵之忽地又紧绷,“残疾证”三个字像“残疾”一样,无声地深刻在他的词库,每一次提及都是抠掉刚结好的痂,总有血液沁出,疼痛而令人咬牙切齿,恨不得恢复自然的肌肤。 “我知道,”谈韵之说,“我会尽快办下来。” 谈韵之好像又给谈嘉秧确诊一次孤独症谱系障碍,恍惚离开会议室。 班主任即将上课,不再送他,在楼梯口和他分道扬镳。 谈韵之下至一层楼梯口,给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追上,扭头后望,他的心有灵犀焦切地盯着他。 他挤出一个笑,内心却是无比欢迎:“怎么突然有空?” “偷溜一会,”徐方亭也笑了笑,“怎么样?” “没事,解决了。”谈韵之稍稍放大的笑意。 “你告诉我。”她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像驱逐他眼底的阴影。 他妥协般轻叹:“31个家长联名想劝退谈嘉秧……” “怎么可以!”徐方亭讶然而愤慨,“这是欺人太甚!” “现在没事了,”谈韵之难掩无力地重复,这实在算不得好消息,“我让班主任给校领导施压,让陪读老师尽快就位。” “那还好,”她却无法完完全全松懈,追问道,“那些家长知道谈嘉秧的具体情况吗?” 他轻轻摇头:“班主任应该没说,也不会说。不然他们会更暴动,排斥谈嘉秧这类小孩的新闻还少吗?” 徐方亭五味杂陈:“可是起码有31个家长对谈嘉秧有意见,万一这31个同学也对他不好,他继续呆下去、也不开心啊……” “不开心我们就换个学校读,”谈韵之痛快地说,“公立不行读私立,私立再不行我给他找私人家教,总之不会让他没书读。再说,别看31个家长那么积极抱团,小孩间的友谊很单纯,不一定会听大人劝告。到一个新学校他得花时间适应不说,他不一定能碰上这样宽容的老师。” 徐方亭眉头紧蹙,咬了咬下唇。谈韵之的解决方法建立在雄厚而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上,这倒是她不敢想象的阳关道。她总以为谈嘉秧无路可退,哪知道谈韵之早给他准备一片绿洲。 “别想那么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谈韵之四下伺察,学生们在教室,大清早还没户外课,老师大部分在办公室,偶尔一两个穿梭校园,均是行色匆匆。 他看回她的眼睛:“我现在就只想抱抱你。” “……” 徐方亭愣了愣,也如他一般扫了眼周围,四下无人,可还是明目张胆。 她拉过他的手腕,推开防火门进了下地库的消防通道,在两道门中间的平台处紧紧抱住他。 谈韵之收紧胳膊,在通风一般的通道里,给她增添一份酸甜的窒息。 他蹭着她的肩窝,唇间温度流连过耳垂,然后空悬地辗转到鼻尖,任由交错的气息给彼此多几分不畅、犹豫和冲动。 他只要稍稍敛起下颌,就能亲回她。 但他谨慎地问了一句废话:“小徐,我还可以亲你吗?” 徐方亭无奈一笑,原本锁着他的腰,这会双手从后背往上扣住他的肩头,稍稍仰头,便送出一个确认性的吻。 而他握住她的脑后勺,将它延长与加深,让久违的欢喜掩盖掉间歇性的烦恼。 两堵防火门间的空间尤为通风不畅,她们却成了彼此的氧气袋,久久吸住不肯松开。 第188章 经学校特批,谈嘉秧的影子老师很快就位。彩虹亭还没有空闲的老师,谈韵之从其他机构聘请过来的,每月费用9600元,从谈嘉秧进学校的那一刻开始,一对一服务到放学,不包含接送。 当然大家一般称之为陪读,接触过影子老师定义的人并不多。 细较之下,其实徐方亭以前也相当于影子老师的作用,还是全天候、甚至7*24小时上班的。 但她的工资当差了两千多。 不得不说学历垫高了起薪线。 影子老师照旧是特教行业言语分支中常见的女老师,她每天会给谈韵之一个简单的情况汇报。 谈嘉秧与其说适应能力强,不如说没心没肺,只要得到善待,他很容易得陇望蜀。 他和影子老师形影不离,相处融洽,表现规矩许多,跟在家人身边一样。 影子老师征得班主任允许,在谈嘉秧情绪发作时把他带出教室,安抚妥当才回来继续上课。 谈韵之对他的期待很简单,情绪管控大于学习成绩。他哪怕是一个安静的傻子,也比一个心思诡谲的疯子要强。 谈嘉秧求学风波似乎进入一个平缓期,家校之间仅剩沟通没有投诉,连那匿名的31位家长也不再找麻烦——只要他不再影响自己的孩子,成绩不计入总分不影响班级荣誉和学生排名,他们懒得深究他找陪读的原因。 但是谈嘉秧的朋友并没有就此增多,他的交流依然存在障碍,不是经常跑题就是说一些枯燥乏味的话题,就是容易亢奋,好些笑点不为人理解。 而且同学被家长“鸡”得厉害,有时甚至拒绝交际,专心课业。 谈嘉秧跟大家还是点头之交,原来一起疯的两个调皮同学见他被老师监管,心生防备,找他的次数也变少。 谈嘉秧忙碌也孤独,但在校有同学和影子老师,其实并不自闭。 进入11月,徐方亭带的融教一班也进入最后排练冲刺——当然是蜗牛级别的速度。 第一批手腕花已给薅秃,她又备了一批全新的,等开幕式当天再开箱。 师大异木棉再度一夜绽放,这会徐方亭没有闻到花香,先从师妹们的朋友圈赏了花。 谈嘉秧跟着谈韵之再回市妇幼进行残疾评定,表格里一共有6大类别:视力残疾、听力残疾、言语残疾、肢体残疾、智力残疾和精神残疾。 而谈嘉秧属于最后一类,同类常见的残疾还有精神分裂症、人格障碍和癫痫等。 每个类别分四个等级,一级最严重,四级最轻。 若不是拿着同医院孤独症谱系障碍的诊断书,谈嘉秧估计连四级也评不上。他既不挂相,也没有完全脱控,乍一看挺正常,接触多一点会觉得他是“伪NT伪ASD”;仔细了解本人和孤独症核心障碍后,才会后知后觉,把之前的些微异常都一一对上。 谈嘉秧每年相应的残疾补助便是最低等级:三万元。 这笔钱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可能是雪中送炭,对谈嘉秧却连锦上添花也算不上,甚至不够一个学期聘请影子老师的费用。 谈韵之就这样替谈嘉秧接受了这本有效期10年的证件,等它过期的时候,谈嘉秧刚好成年,应该已然明白孤独症所为何物,能自己决定是否需要换新证。 相关信息推送到街道办,谈韵之意外发现,除了人口普查的时候,好像平日跟街道办的人并无交集。 然后把证件复印件上交学校,老师和校领导按章程办事,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谈嘉秧不是第一个特殊需要儿童。 学校可能希望少一两个这样“难搞”的学生,多几个学霸,提高升学率和知名率。但既然顶着公立的名头,就得促成教育局和政府力推的融合教育。 谈韵之所纳的税,可说在谈嘉秧身上得到丰厚回馈。 他就如六年前一样,曾经纠结和痛苦,最后还是平平淡淡接受谈嘉秧能力欠缺的事实。 至于家里亲戚,他并不打算正式“出柜”,如果有人听到风声有所怀疑,他随口承认便是,不需要特意说明。 不过自从他从美国学成归来,进了知名投行,本身又不是太热络的个性,在亲戚中倒是渐渐曲高和寡。 故意掀他逆鳞的人已经坟头长草,估计暂不会有人挑战他的底线。 谈礼同那边更是不用在意,他巴不得谈嘉秧安分守己,有影子老师好过他去耳提面命——因为榕庭学校里类似的学生都是亲属陪读,一般是放弃职场的母亲。 谈嘉秧比普通儿童多了一本绿色证件,可也像每年的4月2日一样,很少被提及。 他的出行还是按规定买儿童票。 眨眼便到了一年中数字1最多的日子。 徐方亭开始琢磨毕业论文的题目,大致还是孤独症儿童早期干预这个方向,彩虹亭给了她许多灵感、思考和数据。 她回看去年参与发表的论文,有点体会谈韵之曾说的研究生看本科论文像小儿科。 她得承认大部分观点并不新颖,更谈不上突破性,只是一篇四平八稳的小作品。 徐方亭翻出记录目标的文档,大部分已经实现,可跟谈韵之的差距仍然存在一截。 她东想西想,忽然冒出跟当初相似的念头,搜了一下谈韵之的硕士论文。 隔行如隔山,何况还隔着一种语言,她只粗略翻页看看排版和页数,滑到致谢部分才细细研读。 前面部分有些公式化,感谢导师、同学和朋友的帮助,然后最后一段,徐方亭看到了自己: Last but not least,I would like to express my gratefulness to my beloved girlfriend Fanhting,who is always giving her persistent support and love in my life.Without her,the thesis would not have been finished. 夜幕降临,她一个人在榕庭学校的宿舍,挂着连到颐光春城的梯子,反复把这段话读了三遍,唇角翘起像倒挂的彩虹。 若说这里面最能打动她的词汇,莫过于「beloved」。 她成为他名副其实的挚爱。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行,”徐方亭把这段话截图保存,笑着嘀嘀咕咕,像谈嘉秧一样手指比枪,biang了一声,“我会还回来的。” 瞧着差不多到了谈韵之下班时间,徐方亭关机换掉睡衣,拎着早已准备好的礼物盒,取了蛋糕,步行前往颐光春城。 这个季节只用一件长袖卫衣,路上甚至还有短衫中裤人士,街头又上年一年两度的混合穿衣大赛。 轻车熟路来到熟悉的家门口,她按响门铃,两遍,但无人应门。 以前谈嘉秧若是一个人在家,被叮嘱有人按铃或者敲门不能开门,因为家人可以自己开门,坏人才会按铃或者敲门。 谈嘉秧的刻板思维在这些需要黑白分明的事件上极为管用,他的确没有开门,但高声大叫,试图驱逐潜在的坏人。 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有没有一丝害怕。 徐方亭笑着靠到一边墙壁,没有自己去开门。 她最近依然没来过夜,算来已经有两个月没主动打开这扇门,思维尘封了,她竟然决定等他回来。 手机自动连上房间里的自由WiFi,徐方亭便“云出国”了一趟。 也没多久,蛋糕袋子里的冰袋还没融化多少,TYZ的消息弹出来。 TYZ:「出来一下,有空吗?」 亭:「我出来了。」 谈韵之改成发送语音:“你在哪里?” 亭:「你上来。」 TYZ:“门卫不给我进去。” 亭:「停车月卡到期了?」 TYZ直接拨了视频通话,她背靠走廊墙壁,点下绿色图标。 谈韵之连同暗橘色的背景一起入镜,他竟然没在车里,而是…… 好像在榕庭学校门口。 徐方亭几乎跳起来,近乎明知故问:“你在哪里?” 谈韵之运了一下镜头,让校门入镜:“每次等你的地方,没看出来?” 她哭笑不得也转了一下,给他家入户门露脸:“看到了吗?” 他怔了怔,笑骂一声:“我来找你,你还去找我了!” “我以为你会回家……” “肯定先来找你啊。” 如果今天不是他的生日,恐怕不会有这般“肯定”。他总是先打理完谈嘉秧,如果还有时间,便一身轻松过来找她。 谈韵之又说:“幸好不是明年,你回南方,我飞北方,一南一北,鹊桥不是这么搭的。” “你过来吧,”徐方亭低头看了一眼正方体的保温袋,“我给你带了东西。” “马上过去,”谈韵之笑道,“你先进去,你的指纹没删。——你在外面等了多久,应该早进去坐着,站得不累啊?快进去。” 第189章 指纹锁提示开门那一刻,徐方亭嚓地点燃蜡烛,烛光如同小火球悬浮在相对的黑暗里。她唱起《生日快乐》,一个人拍手有些寂寥,应该多一道童声更为热闹。 谈韵之往玄关柜放下电脑包,缓步走向餐厅,挪近椅子坐到她的身旁。 《生日快乐》进行到英文部分,她的目光也由前方转向左方。 谈韵之勾住她的腰,下巴习惯性垫到她的肩头。 她扭头的那一刻,也间接将脸颊送到他唇边。 他笑着印了一口。 《生日快乐》的旋律跟卡农一样玄妙,可以无限循环,也可以随时停止,全然不会突兀。 两人离得太近,她看他便直接看进眼里,任他的两汪浓墨浸润她:“许愿吧。” 他嗯了一声,忽地欠身一鼓作气吹熄蜡烛。 房间再度沉入昏暗,她稍显讶然:“许愿了?” “许了,”他没提去开灯,侧身紧紧圈住人,“我的愿望就是你。” 她顿了顿:“不是说不可以讲出来吗?” “实现了当然可以。” “……” 她来不及说话,便给堵住地方,气息不顺,心跳癫狂。 蛋糕如圆月一般,昭示着狼人的异变。究竟孰狼孰狗,却暂未分明。 她抚过他衬衫的范围,犹不满足,还要往里去。她在领口附近的凸起上停止,轻轻按压,明知故问:“到底戴着什么东西?” 谈韵之摸到遥控器打亮几盏筒灯,刹那的光亮令两人不约而同皱了皱眼睛。 他掏出“吊坠”,一本正经道:“送给下一任女朋友的。” 定情信物的对戒叮叮相撞,钻石闪着细碎的光。 徐方亭忍着笑意:“你送呗。” 谈韵之解下链扣,抽出链子,用掌心呈上对戒:“你愿意收下吗?” 她抿了抿唇,朝他伸出手背:“愿意。” 他另一边手暂握着男戒,托起她的指尖,把女戒套回中指:“有多愿意?” 徐方亭说:“99%愿意。” 谈韵之给自己也戴好,识破话术,心跳稍稍安稳:“还有1%呢?” “当然要看你日后表现。” “……” 谈韵之不确定她是否双关,但已迫不及待表现。 灯光暧昧,却及不上情侣的氛围。 上班小半年,他将锻炼时间调整至早晨,即使术后休息一个月,腹肌也并未衰退。她进犯衬衫笼罩的领域,毫无阻隔地感知他一板的温度和弹性。 他在相对的地方回应她,甚至更往上罩住,想扒掉半球的防护。 蛋糕孤零零地呆在餐桌,餐椅上的两人却抱成一大块冰激凌蛋糕,甜蜜、黏糊又密不可分。 谈韵之有些犹豫,稍稍松开,嗓音与其说是声,其实更像一股柔和的气:“要先吃蛋糕吗?” 徐方亭落在险界,按着危险的鼓包,得到一种比腹肌坚实而弹性的反馈。 “你可以开机了吗?” 他悄声说:“昨天开了。” 她有些心惊和疑惑,手上用劲,恨不得攥住惩罚他。 谈韵之却自如道:“昨天差不多满40天,到医院查还剩多少,检验手术效果。” 徐方亭后知后觉,不由松懈:“没那么快干净吧。” 他应一声:“下月再查一次,直到成零为止。” 她想了想:“会有淤积吗?” 谈韵之回忆般默了一瞬:“没感觉,身体会吸收。” 徐方亭便有意无意轻搓一圈,问:“你想再吸收一次吗?” 下一瞬,餐椅嘎啦一声给挤开,他毫不犹豫将她横抱进主卧,一起跌下来,又不至于压疼她。 时隔三月,两人动作却不见生疏,仿佛各自私下演练过许多遍。 累赘纷纷落地,七零八落宣告主人们的迫不及待,徐方亭和谈韵之向对方赤坦出最原始的自己。 当然,他最不“赤坦”的地方在于多了一管薄膜,却蒙蔽不掉鲜活的色泽。 他呈献相似的热忱,她便痛快地蚕食鲸吞—— 封合百天重新舒张,徐方亭还是稍感不适,但渐渐给快乐取代。 因为结扎和戴套的双重保险,这份愉悦得到安全的庇护,开始急速发酵。 但也没能发酵多久,就如馒头蒸好,刚熄火便激动开锅,全塌了,齐齐缩回发酵前的模样。 他虚压着她一动不动。 徐方亭怔怔望着天花板,刚才没熄灯,灯光没放过她的失落。 谈韵之翻到一边,顾不上打理,还不舍地揽着她,不甘挂科想重考。 他带着一点辩解道:“三个月没做,速度正常。” 女人在这方面比较有优势,快慢由己,不像男人会提前交白卷。 她尽可能收敛揶揄,半笑道:“恭喜你又当了回处男。” 谈韵之轻嗤一声,坐起卸下防护,用湿巾打理干净。他带着天生自信,并不是太紧张。 但不代表他无动于衷。 谈韵之抽过一张新的纸也给她清理,橡胶味荡然无存,他像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忍不住亲了一口。 徐方亭敛起下巴笑望他,心血来潮支起膝盖,夹了夹他的脑袋,意味不言而喻。 他仗着寿星的身份,抬起脸用小鹿般的眼神望着她:“你求我。” 她嗔然轻蹬他肩头,趁他不备扑倒,给他仰着,而后干脆跪在他双耳旁,骑脸而上,扶着床头嬉笑俯视,看他好像长了一把疯狂的胡子。 “我要坐下去。” 她留足他反抗的余地,但他却没有退开,而是扶稳两条“斜梁”,撑起脑袋舐了一口。 徐方亭便领会到要压低凑近,解放他的颈椎,顺便也用手指扩展,赤露更多刷着他。 谈韵之有心弥补刚才的缺憾,细致吸扫,伺候她每一丛神经。 他的鼻尖不时拱对地方,挺拔的鼻梁似乎天生契合那道沟,适合磨来磨去。 徐方亭跌入癫狂,依稀辨认出下滑和外溢,却没看见他唇角有多么狼狈。 而她乍然扭头时,看见他重新扶起自己,做回归的最后准备。 大房子空荡而安静,让她们的喜悦有了回声,快意成倍。 两个他一前一后起来,谈韵之就着她的架势,用跟以往相逆的角度喂她吃掉—— 她和他相叠在床头,像一条靠在锅壁放凉的油条。 新奇感触动她的神经,美剧里相似的场景闪过她的脑海,那是两人最初的尴尬,却最终成了助兴的暧昧。 现在她更方便让谈韵之捧着前面,下颌挂在他掌心,扭头咬他。 如果第一次是冷盘,让她们食髓知味;第二次当是开胃汤,给彼此清心润肺;而现在她和他对着头菜大快朵颐,尽享夜色、佳肴和一起的24岁。 第190章 房间归于沉寂,徐方亭和谈韵之如同两枚回形针别在被子上,双双望着天花板发呆。 手机是平时形影不离的玩伴,此刻被冷落在旁,谁也没去理会。 谈韵之将胳膊从她脖子下穿过,抚摸她的上臂,还下意识捏了捏她的肱二头肌——不是很明显,但柔软之下还是有些肌肉,手感是带着肌肉弹性的结实。 他摸来摸去,不知收敛,引人警惕。 “嗯?”徐方亭扭头看着他,特意的触碰总像要事的开场白。 “嗯?”他也同样困惑。 徐方亭说:“还以为你有话要说。” 谈韵之紧了紧她的肩头,侧头吻她鬓发:“小徐,以后每天回来住,我想抱着你睡觉,好不好?” 她刚想应好,想起先头他的台词,冷不丁说:“你求我。” 他愣了愣,不恼反笑,另一手直呵她痒痒。她以前很少跟人搂腰搭肩,侧腰还是次级敏感区域,立刻受不住地扭动,然后回击。两人光溜溜的,在被窝里彼此躲避,如同泥鳅狂舞,咔咔笑声便如泥巴飞溅。 刚才消耗过多,她们没扭多久便疲了,不约而同喘着大气停下。 徐方亭缓了会说:“中午我就不过来了,时间不多,晚上可以。” 谈韵之展露满意的笑意,终于记起要事。 “起床吃蛋糕,肚子都饿了。” 她留在这里都是夏天的衣服,晚上有些凉意,她得长衣长裤。她穿上谈韵之的家居服,肩线下滑,袖口和裤脚得挽几圈,整个像融化的蜡人,布料拼命往下流。 谈韵之好一顿打量,嗤嗤笑两声。 她瘪着嘴,警告性往他门面晃一手,不料挽好的袖口登时松散,激出对方更多笑意。 她便抻直手臂,横在他眼底下:“帮我卷。” 蛋糕没多大,而且谈家几乎不留隔夜粮,她们便不分切,一人一叉子开始拆除工程。 这下算是正式重新开始,她又有了新的隐忧和打算。 可这一切之前,她先掏出准备已久的礼物。 “还有礼物?”谈韵之放下叉子擦了嘴,面露惊讶,以为她的到来就是最大的奖赏。 看得出他还不习惯她送礼,每次都是一惊一乍,但难掩欢心,脸上的惊喜分毫不假。 “当然,”徐方亭说,“今天可是你的生日,本命年哦,12年才有一次。” 谈韵之灵醒道:“不会是红内裤吧?” 掌心的盒子正好可以放一条叠起来的内裤。 徐方亭说:“如果是,你会穿吗?” 谈韵之浑不在意道:“有什么不会,反正只有你能看。” 她禁不住勾了画面,猛摇头道:“还是试试礼物吧。” 他当场拆开,礼物揭晓,是一条黑色蜜蜂刺绣的领带。他夹着抖了抖,从上看到下,然后站起来挂脖子上,后知后觉应该请女朋友出动。 “你帮我,来。” 徐方亭搁下叉子也印了嘴,起身道:“我还不是太熟练。” 谈韵之说:“我也没戴过几次。” 徐方亭站到他跟前,系上他最顶端的扣子,调整好粗细两边长短后交叠,忽然卡壳忘记下一步。 “等下。”她压他肩膀让坐下,然后从他后上方捏着领带别了几下。 谈韵之登时明了,笑道:“会给自己系不会给别人系?” 她不置可否,重新回到前面,让他站直:“让我适应一下。” 她重拾思路,左右穿绕,给他系好一个工整的温莎结。领带给他增添几分职业的成熟,又不至于太呆板,看着更像准备登台领奖的学生。 “帅吗?”他低头检视一眼,想从她的脸上读取答案。 “帅。”她忽地捞过领带,在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将他轻柔带近。 谈韵之顺势低头亲她一口,说:“只戴这个会更帅。” 徐方亭一圈一圈松开领带,轻轻往他胸膛推了推,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下回要记得。” “还用什么下回,”他欢欣地揽住她,“不用下回,一会就可以。” 她也有些意犹未尽,往他屁股拍了拍:“先吃蛋糕。” 她们歇了一会,趁下楼丢垃圾散步消食,回来在沙发上她牵着领带坐上他,策马驰骋到午夜。 这天晚睡,次日差点起不来。 两人匆忙亲吻对方,上班方向相反,一个骑共享单车,一个驱车离开。 徐方亭这周任务繁重,周四即是校运会,节目排练也进入最后阶段。 校运会当天,两个融教班学生一起入场,排两列,人均一对手腕花,额头系着“我最棒”或“必胜”的红色头带,依旧请普教老师护航。 融教二班那个爱坐婴儿车的孩子依然不肯走,瘫在车里由老师推着,一手抓着“融教班”的牌子,另一手一根一根地薅着手腕花的亮丝,随意扔到地上。 走方阵过后,融教班的节目排在中前段,孩子们可能体会不到学校的用心良苦,如果排在后面,可能其他学生便失去观看的兴趣。 谈嘉秧他们班的节目在融教班之前,徐方亭从未听见他提及节目或运动项目,里面当然没有他的身影。 他跟影子老师坐在班级队列的后排,只有做班级手抄报时才能一展身手。 他的画技作为爱好已经上了道,在同学上课辅班时,还执意要上美术班,终于成为记忆力强之外的过人之处。 当然抽象思维仍是ASD的短板,他没有多大的想象力,只会照葫芦画瓢。 “下面请欣赏融教班给我们带来的手势舞,《登鹳雀楼》。” 徐方亭收回眼神,开始祈祷:不要乱跑,不要乱跑;即使站着不动,不要乱跑就好。 她们面向田径场的学生,背对主席台的领导。 徐方亭拎着非洲鼓和矮凳,带思思到前排角落坐下,把小号非洲鼓系她腰上,自己的大号则双腿交叉圈着。 其他事宜只能交给其他老师。 跑道上没有排练时的站位点,孩子们只能由老师逐个引导站队。 徐方亭眼角看到有个孩子大鹏展翅,左右摇晃,差点跌出队列,幸好最后稳住。地上仿佛已形成一个隐形的点,他死死钉在原位。 副班老师就位,两手叠在肚子上喊“预备”,站立的孩子跟着她照做。 思思依旧微仰头,嘴巴合不拢,交替看看副班老师、非洲鼓然后到徐方亭,最后像徐方亭一样手搁鼓沿。 流水般的音乐声响起,这是一首改编曲,歌词比原诗多了几句简单注释,曲调轻缓,适合小孩的节奏。 徐方亭最后默念:不要乱跑,不要乱跑。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非洲鼓还未开启,徐方亭适当给思思提示,让她跟着一起打手势。 其他孩子也陆陆续续跟上节奏,手腕花在秋日薄阳下闪闪发光,动作和念诗的声音跟他们的个头一样参差不齐,但是没有一个人跑位。 “夕阳伴着青山慢慢落,滔滔黄河向海流。” 徐方亭再度提醒思思,一起拍响非洲鼓,给曲子加入“咚、哒,咚、哒,咚咚、哒”的节奏。 思思眼神到处乱瞄,在副班老师、非洲鼓和徐方亭之间穿梭,就是没有看田径场的NT学生。 “若是想看千里的风光景,那就要登上高楼。” 个别孩子发呆、忘记动作,低头摸了摸手腕花。 孩子们仍然站立在原处。 田径场学生有些发呆、有些交头接耳,有些好奇又迷惑地看着这些特别的孩子。 如果是一个肢体残疾的孩子挑战一项运动,肉眼可见的拼搏更容易感动他们。 但精神残疾或智力残疾是一个抽象的层面,他们可能理解不了,划拉几个手势这样简单的事,对特殊孩子来说就是巨大的困难。 这样的节目简陋而低质量,可能对他们来说没有趣味或欣赏价值。 甚至连主席台的领导也不一定能有真切感受。 最直观的冲击打在老师和家长身上,尤其是后者,家长会被一个特殊孩子磨灭掉往日个性,间或激狂,间或失落,更多时候只能自我开解,“小孩就是这样,能有什么办法”,然后一步一个脚印,搀扶孩子往前走。 虽然只是一个实习老师,这段时间徐方亭每天都感觉疲惫。教育特殊孩子成果寥寥,成就感更是飘渺,她觉得能力不限于此,开始思考新的出路。 也许她可以培养出更多的特教老师,读博的念头如闪电划破天际,给她带来灵感和短暂的光明。 两分钟出头的节目终于落下休止符,徐方亭拎起非洲鼓,拉着思思和其他孩子凑到一起,喊“一二三致礼”,集体拖拖拉拉谢幕。 其他学生和老师的掌声响彻云霄,哪怕有部分归因于训练规整和礼貌,她仍然为她的孩子们感动。 只有特教老师才清楚,融教班的孩子们完成了一次教科书般的行动。 徐方亭和副班老师把孩子送回班级大本营,有普教老师帮忙值守,孩子们又沉迷薅手腕花,她终于可以稍微松一口气,后知后觉额角沁出了细汗。 热倒不算热,可能紧绷太久。 她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屏幕上显示缪老师发来一条语音。 隐隐猜知内容,徐方亭有些手抖地滑开屏幕。 残联定点康复机构申请每季度评审一次,本来应在上周出结果,因各种因素推到这一周。反正一旦涉及官僚机构,有些流程总不会太明晰和守时,越夕阳的部门这种毛病越明显,她们跟其打交道一年,已经习惯又无力推进,只能自我安慰: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她不敢明目张胆贴到耳边听,直接转了文字:“徐总,通过了通过了,我们申请通过了!” 徐方亭还残留高度集中精神过后的恍惚,怕做梦,怕缪老师糊弄她。 她倒吸一口气,竟然打起了寒颤。 钱熙程刚好在隔壁班,凑近扶了扶她的后背,祝贺道:“表演很成功,你太厉害了。” 她因钱熙程而有了真实感,又看了一眼转成的文字,“通过了”一共出现三遍:彩虹亭真的成为名副其实的残联定点康复机构,几个工作日后将会出现在相关医院的推介名单。 这意味着彩虹亭能获得更多的生源,维持稳定而长远的运营,甚至有可能在将来成为大孩子的归宿。像“双米”这样的大机构,就会接受一部分能力达标的大孩子作为员工。 谈嘉秧也可以持续不断接受有质量而密集的干预。 她笑了笑,半点不谦虚跟钱熙程低声说:“我也觉得厉害。” 第191章 徐方亭把融教班的节目视频发给彩虹亭的老师,她们无一不感慨厉害。 而新的任务随之而来,她们接到区级小学元旦汇演的邀请,代表榕庭学校小学部特别参加。 往年普校和传统特校都会参加这项庆典,近年市教育局大力推进融合教育,开设融教班的学校也将成为其中一员。 “年轻人好好干啊!”校长的目光随意落在徐方亭身上,仿佛她们肩负着振兴榕庭学校融教部的重任,甚至能让整个街道增光,提升房价。 她确实是相对的年轻人,但可能校长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只有一个标签:实习特教老师。 她僵硬扯了扯嘴角,由主班或副班老师应话。 这下她们老师真的不能再登场领舞,只能把舞台全权交予孩子们。 徐方亭为此又奉献好几晚的睡眠和眼泪,为孩子们发愁。 谈韵之陪着她失眠,安慰道:“以前教谈嘉秧或者复读再苦,你也没崩溃,现在只是实习期,天塌了还有主副班老师顶着,不用那么大的压力。” “谈嘉秧不同,”徐方亭说,“他学东西还算快的。复读再苦,我也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但是看着那些孩子,我感觉天天施肥浇水也长不出一颗苗苗。舞台那么多灯光,他们最喜欢寻找视觉刺激,我真怕他们乱瞄走神,一动不动,或者干脆跑开。” “你再这样想,”谈韵之侧卧抱着她,“无论是学校还是教育局,其实对孩子的能力已经有底,能力少强的早就随班就读,不会特地进入融教班。那么,孩子表现如何不再重要,关键是重在参与,走到舞台上,让大众多接触孤独症这个群体,了解融合教育的意义。” 徐方亭烦恼般呜咽两声,埋在他的肩窝,倒没往里注水,只是眼眶湿润。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挺想他们能顺利演出。” 谈韵之拍着她后背哄道:“这就跟我时不时希望谈嘉秧是个NT一样,不能说是完美主义,只是‘正常主义’都无法实现。我姐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为什么谈嘉秧就是个闭。有时我看新闻,有的山区穷男人不避孕,一个劲让老婆生,营养跟不上,孩子个个瘦不拉几,甚至衣服都穿不起,光溜溜的像个野人,可是人家个个都是NT。投胎就是随机乱序,不按资源分配的吧。” “你不要这样想,”徐方亭离开他的肩头,哀然道,“新闻只是没有把像我家一样的家庭报道出来。谈嘉秧要是生在穷人家,估计连随班就读的机会也没有。家庭财力和家庭干预一样重要。” 两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迷惘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 她的工作和他的生活有太多牵连,徐方亭本来跟他倾诉,却不小心把他也拖进情绪泥淖。 两人必须有一个人浮起来,不能共沉沦。 她拍拍双颊,给自己鼓劲:“不想了,打起精神好好干。” 谈韵之倒没有多低落,反而笑道:“大半夜还打起精神,今晚不想睡了?” “我说明天。现在好好睡觉。”她窸窸窣窣钻进被窝里的怀抱,双脚让他夹暖,像小时候徐燕萍给她睡前暖脚一样。 谈韵之习惯性掀开她的衣摆摸腰肉,闭眼含含糊糊:“晚安。” 徐方亭的情绪就这么上上下下波动,幸好频率稳定,没有出现突兀的低谷,当然也没有高峰。 融教班孩子花了一个月跟老师学会手势舞,又花了一个半月脱离老师的辅助,独立成舞。 从庆典载誉而归那一刻,孩子们花了半个学期,才算真真正正学会了一支简单的手势舞。 当然,拿的是阳光普照奖,普校参与即可得“积极参与奖”,特校和融教班的另有名头,叫“最佳励志奖”。 元旦过后,秋季期在教师总结大会中接近尾声。 徐方亭和同一批实习老师坐在后头,伸长脖子看没见过几回、大概率再也见不到的校领导。 颁奖仪式阶段,融教一班的荣誉属于主班老师,实习老师身份让她对奖励并无过多期待,但瞥见副班老师失落的神色,还是忍不住血气上涌。 实习老师跟班主任们吃过一顿散伙饭的次日,终于要收拾铺盖离校。 钱熙程做临别致辞,她班的学生自发跳了《听我说谢谢你》的手势舞。 徐方亭和姗姗暂时闲着,从办公室听闻动静,便跑到教室后门围观。 六十多个学生的动作整齐划一,合唱热情有力,教室充斥着这个年纪常见的活泼,也是她和姗姗无缘体会的情谊。 徐方亭失控红了眼眶,感动和心酸参半。 讲台上的钱熙程更为动容,抹着眼角,掏出用奖学金买的新手机,一边录视频,一边情不自禁跟着轻哼。合唱临近尾声,她转身背对学生,调成前置摄像头,把自己和学生都拍进去。 而后曲终人散,学生们纷纷给她送卡片和小零食,她的怀里装满了,调皮的学生直接塞进她的兜帽。 “好羡慕啊,”姗姗瘪了瘪嘴,用只有徐方亭可闻的声音感慨道,“我也不是要跳舞和礼物,我的学生要是能看着我的眼睛说再见都好呢。” 徐方亭轻轻一叹,便拉她回办公室。 轮到徐方亭的时候,她并没有讲台可上,融教班布置如幼儿园,全是一片平地,就像孩子们没有期末考试,也没有寒假作业,书包里面装的不是书,而是干净的衣服。 这节课依旧学习叠衣服,壮壮不停念着口诀,“左抱抱,右抱抱,弯弯腰,变一半”,把一件套头秋衣叠成差强人意的方块。 有部分孩子早已走神,坐在座位上东张西望,嘻嘻哈哈,摇头晃脑,进行各种自我刺激。 徐方亭没准备什么演讲稿,用不上,孩子们听不懂。 哪怕她说明天就不来了,明天和告别对他们还是太过抽象。 “同学们——” 只有思思扫了她一眼。 铃铃铃。 徐方亭摇响铃鼓,多了几个孩子扫她一眼,更多自闭在自我刺激的小世界。 副班老师就近提醒几个孩子看徐方亭,等她顾上另外几个,前面几个又跑了神。 徐方亭放下铃鼓,决定速战速决:“跟大家在一起很开心,明天开始,老师也要回去当学生了。拜拜。” 她朝他们挥手,反应过来的孩子条件反射般迷惘地摆摆手,然后迅速挪开眼。有一个孩子忽然跑开,在教室空地来来回回蹦跳。副班老师去拉人,孩子直接倒地,拿头敲泡沫垫地板。 她顾不上伤感,匆忙结束跟自己的道别仪式,过去帮忙。 实习老师将会在下午放学前离开,搭乘师大的旅游大巴避过下班高峰回校。 徐方亭收拾干净办公桌,下课铃声如期而至,她和其他同学陆续走出办公室,找老师的学生鱼贯而入。 谈嘉秧成了鱼尾,在门口和她不期而遇,身后的影子老师也朝她笑了笑。 “去干什么?”徐方亭问他。 “去——”谈嘉秧忽然两手举起一张橙红相交的A4纸,呲牙而笑道,“给你!” 她接过一看,竟然是一张手绘奖状,工笔不算精妙,但胜在真诚。红彤彤的“奖状”和“徐方亭老师”是他结构松散的字体,再下面钢笔黑字却老练而熟悉: 「你的爱,是孤独宇宙的一束光,是星星之河的摆渡船,是蜗牛森林的指南针;你是——」 接下一行,又是谈嘉秧歪歪扭扭的大字: 「世界上最好的老师」。 徐方亭笑出声,再看右下角的落款,不由捂住嘴巴,皱起眼睛,漏出另一种声音—— 「小谈大谈爱心联盟」。 文字呈弧形排列,包围着的一枚红心,拙朴却似在跳动,她的那一颗随之一起噗通噗通。 第192章 徐方亭又度过一个平淡的春节。 她没有回仙姬坡,还是在校跟钱熙程凑合,偶尔去徐燕萍的工地。 工地项目赶进度,一部分工人不放假,徐燕萍也留下挣钱。项目预计四月份结束,到时进入雨季,土质疏松无法开挖地基,一般不会有新项目,工作机会寥寥,她又得进待业状态。 徐燕萍过完年便52岁,离法定退休年龄还有3年,但这个“高龄”来工地已经不吃香了。 在仙姬坡跟她同龄的女人大多抱上孙辈,顺理成章提前“退休”,在家帮带孩子。 她倒有一个名义上的孙辈,可跟自己不同根,用不着她操心。 是的,徐燕萍又知道徐方亭跟人和好了。 她翻了白眼,略带埋怨:“以后不是复婚你都别告诉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懒得管你了。” 不过徐方亭下半年北上读研,和那对甥舅隔了大半个中国,不用操心他们家的事,能安安静静读书,徐燕萍稍微松口气。 但也没能顺气多久。 以前徐方亭只有学习任务,自能安排妥当,现在越长大面对诱惑越多,徐燕萍就剩这么一个女儿,嘴上说着由她去,夜里琢磨心事总会辗转反侧,担心她走歪路。 “亭啊,之后你不在沁南,你在机构的投资怎么办?” 徐燕萍在年夜饭后跟徐方亭说,穷惯的人对手里的每一分钟钱总是十分敏感。 徐方亭还在跟谈韵之发消息,海边已然谈家第二故乡,今年还是老项目。 这个问题同样令她头疼,她虽然几乎不参与日常管理,因谈嘉秧的关系,间或造访彩虹亭也成了变相监督。 彩虹亭在成为定点机构后盈利才算可观,徐方亭还做不到投钱出去只等坐收红利。 “我问一下谈韵之能不能帮我管。” “他是专业一点,”徐燕萍若有所思说,“但你的钱你拿好,可不要什么都给他管,私吞你都不知道为什么。” 徐方亭冷笑道:“这点钱还不够人家填肚子。” “挣钱不易,”徐燕萍老生常谈道,“我是让你留个心眼。” 徐方亭无奈一叹,只能拉长声调说知道。 春节假期差不多收假,徐方亭在和谈韵之的“睡前小会”上提了这件事。 她想了想补充道:“或者你干脆也入股,你的BCaBA很适合给彩虹亭打名气。” 谈韵之先嗯一声,才咬咬下唇沉思。 徐方亭轻轻摇了摇他:“行不?”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习惯性从她的脖子后面揽肩头:“我公司比较敏感,入股暂时算了,或许以后用老谈的名字。但我可以帮你监督这笔钱。” “太好了!”她不禁轻打一下被面,而后谨慎道,“我可以和你签合同,你当我的代理人,分红之后给你一部分当佣金……之类,你看要怎么办比较好?” 谈韵之揶揄一笑:“我不要钱。” 徐方亭犯难道:“你想要什么。” 他撒娇般晃了晃她肩头:“我只要你。” “……” 她皱着鼻子凑近,试图与他鼻尖相贴,让他近距离读懂她认真的眼神和气场。 她忽地给啄了一下,人还愣着,他已得逞地勾起唇角。 反应过来,徐方亭便扑过去一顿狼吻,险些又水淹暗门。 谈韵之把她的手从危险之地捞回来,握着不给乱动,眼神同样警告。 她狡黠一笑,欠身稍显柔和吻了吻,一本正经道:“你确定不要?” “确定不要,”他拉她手过来贴了贴手背,笃定道,“给你当免费小工。” 徐方亭早已料到答案,还是坚定道:“你可以随时后悔。” 谈韵之陷入沉思,不是犹豫,而像已跳到下一个问题。 “嗯?”她拿较凉的手背贴了贴他的脸颊问,“在想什么?” “小徐,”谈韵之比之前更为正式道,“我争取明年在北京开彩虹亭分亭,好不好?” 徐方亭讶然一瞬,没想权杖刚交出,新王已有了计划。 “当然好啊!”她欣然道,“能开分机构哪能不好?” “你觉得好就行。”谈韵之笑着,窸窸窣窣钻进被窝躺平,掩嘴打了一个哈欠,似在暗示夜聊的终点。 这一刻刚刚好,他可以安心睡去。 徐方亭朦朦胧胧体会到些什么,可恨抓不住,困顿将那抹灵感推得更远。 她也放倒枕头躺下,摸到遥控熄灯。 她的视觉给黑暗屏蔽,眼前少了干扰的物件,灵台似乎变得清明。 谈韵之刚才是不是问她要了一个承诺?她答“好”的那一刻,间接应允了起码为期一年的异地恋。 她们从未正式谈论分别,也没有必要谈论。 分别是客观存在,分手还没进入想法阶段。 徐方亭翻身抱住他,太过日常的睡姿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她们默认对方心无波澜,这只是一个甜蜜又普通的夜晚。 开学之后,徐方亭开始忙毕业论文,彩虹亭那边交接给谈韵之,有问题直接跟他对接。 谈嘉秧有了影子老师,不必每天跑彩虹亭,但谈韵之偶尔要过去。 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自掏腰包加薪让影子老师跳槽到彩虹亭,这样他可以少对接一个机构,也有利于把影子老师发展成自己人。 当然,如果影子老师不想去学校,想像其他老师一样留机构给不同小孩上课,加薪部分便失效。 加薪相当于当谈嘉秧专属老师的津贴而已。 谈韵之平常带谈嘉秧在“闭娃圈”外低调地生活,不喜用孩子当谈资,有些来彩虹亭的新家长基本无法识破谈嘉秧的双重身份。 后来三月时参加一个还是“双米”机构举办的讲座,偶然认识一个隔壁社区的家长,正好孩子年龄相仿,能力相当,谈韵之便被邀请进了一个8人小群,成为第9名也是最年轻的一名群友。 群里其实是四组家庭,四个男孩子都像谈嘉秧一样是高功能,在共享大学区里的普校随班就读,陪读占比3/5。平常群聊的内容主要是交流家校沟通的经验,一起鸡娃、吐槽或者吹水。最近的话题是有个小孩一周挨老师投诉两次,父母正犹豫要不要陪读辅助,家里老人不给力,影子老师太贵,两口子得牺牲一人全职陪读。 谈韵之以前加过一个Q群,那里都是天南海北的家长,孩子能力各异,有时A家长烦恼的问题,对B家长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因为闭娃能力有高低,无法向上兼容;低功能烦恼自理问题,高功能挑战的是学业。 这还是谈韵之第一次寻到真正的联盟,在“闭娃圈”积累上人脉,街坊间多了一种地域亲切感,可以少一点话不投机。 这些家长早办了残疾证减轻负担,闭娃上小学后,暑假依然会回机构消耗每年补助。或在感统课学一些简单的体育项目,比如羽毛球;或者学钢琴消遣,部分机构的老师会有幼师资格证,可以教声乐入门;或者让言语老师给补习功课,语文的逻辑性没有数学强,对他们来说还是困难。 谈韵之跟他们说谈嘉秧姨姨跟人合伙开了一家机构,邀请他们有空带孩子来转转。 父母离异是圈内常态,通常接收重担的多为母亲一方,谈嘉秧不仅父母不明,跟着一个看似单身的舅舅,还有一个合伙开机构的离奇姨姨,再加上他姨姨的专业性,这些标签足以令他特殊之中又多一分特别。 等谈韵之稍微释疑,家长们恍然大悟,都客气说他太低调了,应该早说的,他们都不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机构,总是要跑至少2个地铁站。 圈内其他由家长发起的著名机构,众人介绍机构的同时往往一起讲述一段孩子相关的故事。谈嘉秧在圈外人眼里还是“薛定谔的闭娃”,谈韵之依然想尽可能把他藏在柜子里。 借着群内家长的东风,谈韵之和谈嘉秧这对特别的甥舅渐渐附近的“闭娃圈”内小有名气,间接吸引一些生源,圈外依然无人知晓。 徐方亭忙着毕业论文,的确没怎么顾上谈嘉秧和彩虹亭。 老师叫她好好写,尽量推优,但没给标准和参考,她有些抓狂。她向来野心不小,别人寄予她6分希望,她会幻想能到满分10分,经常发挥出8分的水平。 而且临近五月,她又有了新目标:当毕业典礼上的本科生发言代表。 这是谈韵之曾经的荣誉,也是她的挑战目标,虽然她当时被谈嘉秧拽走,没机会听完他的现场演讲。 学生发言代表报名去年在5月底,本科和研究生名额各1个,渠道分院系推荐和个人自荐,除报名表外需提交一份1200-1500字的发言稿。 她也许可以走第一条渠道,如若不然也要自荐试试。 徐方亭便在论文写到疲累烦躁的间隙,捋捋大学四年的经历与荣誉,除了学习和社工活动,彩虹亭更加不能少;发言稿也写几句,吹一吹自己,抒发理想情怀,间接调整了情绪。 而后徐燕萍回仙姬坡待业的消息比她的生日来得早。 “下一个项目起码得等9月出了雨季,”徐燕萍在视频通话里说,“我回去把老屋翻新一下。” “不用翻新了吧,”徐方亭对仙姬坡的念想越来越寡淡,揉了揉太阳穴说,“我在颐光春城的房子下个月租期到期,不打算再放租了。我想重新刷一下墙,然后买点家具家电,以后放假回来,我就不回仙姬坡了。” 以前跟谈韵之吵架离家出走,她可以回师大;以后拿的是校友卡不再是学生卡,她得给自己预备一个窝。 “两码事,”徐燕萍说,“仙姬坡是我的根,我以后老了肯定要回去。” 徐燕萍本就不年轻,再往“老了”说,便是到达隐晦的终点。许多老人总想叶落归根,在自己家里离开,无论多远也要赶回去,不给子女添麻烦。 徐方亭默言一瞬,心中五味杂陈。 徐燕萍又说:“老屋肯定要翻新的,不然你摆酒的时候叫小谈来家里,人家一看跟牛棚猪舍一样的烂房子,还不马上掉头走啊?” “什么牛棚猪舍,”徐方亭蹙眉道,“而且我又不结婚,摆酒猴年马月呢。” “摆大学酒!”徐燕萍顺口一句,又立刻更正道,“不对,大学都快毕业,是研究生酒了。” 徐方亭惊喜道:“你准备给我摆研究生酒啊,那么好?” “等你拿到通知书吧,”徐燕萍也难掩喜色道,“不给你办怎么行,你哥那会还办过周岁酒,到你就没钱办了。现在摆个十桌八桌还是不成问题的。” “我们家能有那么多亲戚吗?” “有钱就有。” 徐方亭笑嘻嘻“哦”了一声,叮嘱道:“你装我房间的时候提前跟我说声,不要搞太难看啊。” “知道了!”徐燕萍佯怒道,“会提前给你发照片的,我这眼光你就放心好吗。” 徐方亭也不清楚徐燕萍的眼光和审美,毕竟生活没怎么给过她装饰自己或家里的机会,实用性总是优先级最高。 过了25岁生日,徐方亭的一切走得很平顺,如期当上本科生发言代表,通过答辩,优秀毕业生也有她的一份子。 钱熙程也成绩斐然,跟她挂上同样金底蓝字的优秀毕业生绶带。 典礼当天,夏日炎炎。 谈嘉秧上课不便请假,谈韵之特意休假一天,提前到高铁站接上徐燕萍。 徐方亭在典礼临开始前终于见到自己的母亲,却有些不敢相认。 徐燕萍穿了一套她敢说直至目前最精神的衣服,宽松的暗红大花纹半袖,黑色九分阔脚裤,踩着一双崭新的皮凉鞋,连头发也特意染黑。 “快要认不出你了,”徐方亭由衷说,“显年轻啊,萍姐。” 徐燕萍合不拢嘴:“难道就不是你妈了?” “像居委会阿姨。”徐方亭俏皮笑道,扭头接过谈韵之的花束,满天星的白与香槟玫瑰的淡橙给酷暑捎来了一份视觉清凉。 公众场合,又有徐燕萍盯阵,谈韵之只能简单扶了一下她的后腰,轻声说:“毕业快乐。” 毕业生和亲友不在同一区域,徐方亭回自己的大本营,最后看几眼演讲稿,谈韵之领着徐燕萍按入场券找到座位。 体育馆现场闹闹哄哄,像观众刚入场的电影院,幸好徐燕萍举起手机东拍西拍,间接缓解无话可说的尴尬。 从小到大谈韵之深受长辈喜爱,今天这条铁律却彻底失去效用。 他路上专心开车,免去攀谈劳役,现在他和女朋友妈妈成了唯一的亲友团,再无话可说恐怕有失礼仪。 “阿姨,我帮你拍几张。”谈韵之掏出手机说。 “唉,好,”徐燕萍不咸不淡应着,便收起自己的说,“你们的手机拍出来的照片质量好。” 谈韵之给她展示以主席台为背景的照片,徐燕萍夸了几句真好,气氛有所缓和。 徐燕萍坐回座位,便问:“小谈啊,我看方亭袍子那条边是粉色,怎么有些人的却是黄色或者灰色?” 谈韵之耐心说:“粉色是文科,黄色是工科,灰色是理科。” “这样子……”徐燕萍咕哝一句,似懂非懂,好奇地四下打量。 学生和亲友陆续就位,但场馆一时还没法结束喧闹。 谈韵之便开头闲聊:“阿姨,您现在在家休假是吗?” 徐燕萍说:“是在家,但不是休假,是待业。我在工地煮大锅菜的,不知道方亭跟您说过没,我们通常上一个项目做完了走人,下一个项目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下一个项目还是在沁南吗?” “不知道,还没找到,现在雨季挖不了地基,很少有工地开工。” “阿姨,”谈韵之今天还是上班打扮,看着成熟而正经,加上关系生疏,每一句话听着都不像开玩笑,“现在我帮方亭打理彩虹亭,应该在9月前扩张机构规模,到时候需要一个阿姨给老师做饭,您看有没有想法过来帮忙?” 徐燕萍愣了愣,刚还在心里感慨自己这个年纪难找工作,这会便给机会砸晕了。 场馆忽然响起一阵钢琴旋律,众人迷惘地四顾寻找声源。 谈韵之匆忙扫了主席台一眼,抓住最后的机会说:“阿姨,您还可以慢慢考虑,或者跟方亭商量,不用现在做决定。” 徐燕萍点头应了一声,双手抓着膝头,对周围反应不明所以。 她的女儿已经等在前排,戴着龙袍黄的绶带,神采奕奕等待属于她的亮相。 喧闹声渐渐如潮水退去,只见人群里忽然站起一个戴耳麦的女生,深情领唱:“又到凤凰花朵开放的时候,想起某个好久不见老朋友。” 歌声清越,如温柔的手拂开离别的帷幕。 接着,更多戴着耳麦的女生和男生从场馆各个角落逐一站起,在所站之处掀起一阵欢呼,一个接一个,接力般把歌唱下去,终于汇成一首千人合唱,将毕业典礼演绎成告别演唱会。 有人举起手机拍视频,有人把手机电筒当荧光棒,有人悄悄抹泪,有人想起了他的当年。 徐燕萍看什么都新奇,举起手机拍视频,在她眼里这叫对歌,压根不懂什么快闪。 没上过多少学的她,只觉得在校园里真好。 一曲歌毕,毕业典礼暨学位授予仪式正式开场。 徐方亭在导师代表之后登台,徐燕萍和谈韵之这两个半陌生人默契地齐齐举起手机。 徐方亭今天特意化妆打领结,整个人沉稳而又英气逼人,声音铿锵有力。 “尊敬的各位老师,亲友,来宾,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我是教育科学院特殊教育专业的徐方亭,很荣幸能在这里发言。” 她的稿子工整而真挚,讲述在校期间的成长经历、感触和体会。 谈韵之听过数遍,还帮忙润色,可此刻从穿着学士服、站在千人面前的年轻女孩口中听见,却又是另一番振奋人心。 谈韵之几乎淡忘最初相见时的小阿姨,深刻的只有此时此刻自信而大方的本科毕业生,也是他挚爱的女朋友。 5分钟的发言时间很短,几乎不够他回忆吵吵闹闹又难舍难分的过往。 七年时间,徐方亭脱胎成崭新的自己,也成就了他和谈嘉秧。 她看了观众席一眼,可能看到他了,又可能没有,但谈韵之眼里只有她,双手随时为她鼓掌。 徐方亭来到展望与回顾的尾声:“也许特教老师无法像普通老师一样,期待学生金榜题名,见证自己桃李满天下;因为相信每一把锁都有一把与之配对的钥匙,特教老师就是为特殊儿童开启世界的那一把钥匙,所以我最终选择了毕业以后继续在特教专业深造,希望能够为特殊教育行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离别之际,心中充满对师大的感激与眷恋。感谢师大四年,教会我们‘为人师表,卓越育人’的为师准则,给予我们毕业启航的精神动力。 “今天,我们将学生卡换成校友卡,告别异木棉盛开的校园,开启各自的人生新征途。 “愿母校薪火承续,再铸辉煌,师大精神与我们一路相随;愿理想长明,信念不灭,你我无愧于这个时代。” 第193章 —正文完— 进入暑假,徐方亭暂时接过白日看管谈嘉秧的任务,让蔡阿姨送上兴趣班,去彩虹亭就捎上他,顺道认识谈韵之结交的那四位家长。 另一边房子的翻新工作有条不紊进行,然后便是购置家具家电。 谈韵之说家电他来包,送一套跟他家一样的。 徐方亭怎么也不愿,勉强让他下单洗衣机和烘干机。 没算上彩虹亭的分红,以她现在的积蓄支付这些账单不成问题,何况徐燕萍还支持了五万。 徐方亭起先也不想拿妈妈的钱,但转念一想,若是出现一个比韩叔还阴公的男人,偷偷把她的积蓄骗走,那还不如交由她保管。 她便跟徐燕萍说:“我先帮你拿着,你用的时候我再给回你。” 徐燕萍说:“我很快可以稳定拿工资,你不要操心我。” 是的,她已经答应到彩虹亭帮忙。 国家“双减”政策之下,金太阳培训城的课辅机构哀鸿一片。彩虹亭隔壁的机构倒闭搬空,谈韵之主导租下空地,将彩虹亭场地拓展一倍。 彩虹亭账上不足以填补资金空缺,他便带资进场,走债权的方式,用的谈礼同的名号。 也许哪天辞职创业,彩虹亭还在的话,他会转换成股权。 “彩虹小亭”变成了“彩虹中亭”,创办伊始奢望的儿童厕所也曲折落地,为孩子提供如厕和沐浴便利。 当然老师依然得去外面公共厕所,不然下水负担太大。 厨房和小食堂在同层的另一端,徐燕萍的职责范围稍稍增加,多了打扫办公室公共区域的任务,个训教室由负责老师自扫门前雪。 然后彩虹亭在培训城所属的小区租下套房,改成老师宿舍,实行包吃住的福利,发展路线保守而稳当。 等徐方亭的房子味道散得差不多,她终于收到北师大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徐燕萍精心准备的升学乡宴也拉开帷幕。 时间定在周六中午,方便谈韵之早上从沁南开车赶来,周日中午回去。他才入职一年,年假不多,基本用来应对突发状况,比如谈嘉秧。 徐燕萍要带徐方亭认亲戚,没有下厨,聘请的是可信任的乡宴班子。 “妈,我们家真的有那么多亲戚吗?” 亲戚还没来,厨子和帮工已经开始忙活,徐方亭看着空空的木桌怅然发问。 “怎么没有,”徐燕萍笃定道,“村里人没时间观念,就喜欢拖拖拉拉,一会肯定来,我还怕坐不下。” 徐方亭又看了眼时间,已经11点半,谈韵之估计还有半小时才到。 “小谈12点多才到,应该可以吧?” “很可以了,怕没他饭吃吗,”徐燕萍浑不在意地说,“不用紧张,又不是结婚赶良辰吉时。” 徐方亭听说结婚时送嫁队伍一定要在几点出门,几点返回,回程要走跟来程想同的路,不能走回头路,听着像断了新嫁娘的回家路似的。 村里人入席不看时间,看热闹,听见徐家热闹起来,才奔走相告,陆续出现。 谈家甥舅和那辆细花白帕拉梅拉就是这份热闹。 车停在屋旁空地,正好冲着徐方亭房间的窗户。 一堆小孩鬼鬼祟祟,伸头探脑打量着车子。 有个住附近的男生骑电动车经过,慢下速度,后座挤着的两个同龄男生跟着放下双腿。这些初中生倒是不骑摩托车发疯了,但还是喜欢挤肉串。 那男生用客家话说:“阿姐好叻,你老公的保时捷啊?” 徐方亭笑道:“我的,行吗?” “行啊,”男生笑得痞里痞气,“你老公的不就是你。” “……” 徐方亭客气两句,看那边笑嘻嘻划着小电车离开,转头便见谈韵之微妙的眼神。 “你听得懂?” “你老公又不是傻子,”谈韵之嘀咕一句,撇开眼神换回寻常声调道,“谈嘉秧,走,我们喝你姨姨的升学酒。” 徐方亭:“……” 谈嘉秧迷糊道:“为什么要喝……酒?” 谈韵之搬下拉杆箱,另一手扶着他:“小孩子喝果汁,大人喝酒。” 两大一小看着像一家人,在车旁停留的片刻,已经吸足周围乡邻的眼神,或含蓄或直接,或好奇或揶揄,总之他们跟仙姬坡格格不入。 徐燕萍刚接待完一家亲戚,从屋里迎出来,寒暄几句:快点进来坐着,今早几点出发的,路上有没有堵车,开车累不累。 然后她便朝谈嘉秧展露长辈常见的热情:“秧秧都长这么高了!” 想来徐方亭解除婚姻关系后,她就再也没见过谈嘉秧。 谈嘉秧眼神在飘,落到铺着红色一次性塑料餐布的餐桌上,餐桌中央摆放着瓶瓶罐罐,啤酒刚好挡住了其他饮料。 “舅舅,小孩子也要喝酒吗?” “小孩子不用喝酒,”谈韵之不着痕迹扶一下他的脸颊,提醒道,“跟婆婆打招呼。” 谈嘉秧大声说:“婆婆中午好!” 这句问候看似寻常,其实并非如此,谈嘉秧只要跟人打招呼,就一定会用“称呼+时间词+‘好’”的句式,就像他一直说“拜拜”不说“再见”一般。 徐燕萍疼惜地摸了摸他的脑瓜。 门外人声传来,宾客又来了一波。 中年女人穿得稍显讲究和清爽,一看就知不是十足十庄稼人,应该在办公室居多。 徐燕萍忙给徐方亭使眼色:“这是村委主任。” 徐方亭不卑不亢问了好。 主任说的也是客家话,拎起一个红色纸袋示意道:“给你送奖学金来了,高材生。” 徐方亭道谢结果一卷横幅,给谈韵之帮忙展开,只见红底黄字写着—— 热烈祝贺徐方亭同学保送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 仙姬坡村委贺 她险些在那对奇妙的括号处失笑,紧忙抿嘴憋住,再看谈韵之,他早把她那份也笑出来——喜悦、自矜还有一丝感慨。 主任击掌笑道:“挂起来吧?” 谈韵之便和一个不知关系亲疏的年轻男人爬梯挂到门楣上方,然后凑到徐方亭身旁一起仰望。 黄色黑体字给太阳镀了金,当真光耀门楣。 谈嘉秧趴在拉杆箱上,在门口平地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 徐方亭感慨万千,没发觉谈韵之过来,给捣一下手肘才扭过头。 “搞得有点夸张了……”她的声音只有彼此可闻,带着点谦逊和不好意思。 谈韵之抱起胳膊,煞有介事地点头:“我觉得一条太少了,应该多挂几条。” 徐方亭愣了愣:“你不会也带了吧?” “缪老师她们让我带来的,”谈韵之应一声,谨慎道,“落款是彩虹亭全称,挂吗?” 她哪能不明白这份常人的忌讳,但她从出生到成年都不太“正常”,当下便说:“当然挂呀!” 他便笑了下,折向帕拉梅拉后箱取横幅。 主任又掏出一个印着烫金字“奖学金”的利是:“来来,这可是我们仙姬坡第一个考上名牌大学研究生的妹妹。” 徐方亭比大部分应届毕业生大两三岁,理应是姐姐,这会疼爱来得措不及防,她的笑容便取代了话语。 只是快接上利是的那一刻,她的双手一拐,她扔下一句“等下”,大步跑回屋里。 现场几人均面面相觑,主任的利是僵在半空,谈韵之拎着新横幅回来扑了空,徐燕萍交替看着主任和屋里,一时也摸不清头脑。 只有“局外秧”织布一样在门口来回。 但大喜之日,倒也不会太尴尬。 幸好徐方亭很快回来,给众人拨云见日。 “主任,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你检查一下。” 徐方亭从红色快递文件封掏出通知书,宣传小册子般一折为二的硬纸片,简约、厚重而珍贵。她展开递过,左边内页写着广为熟知的校训—— 学为人师,行为世范。 主任恍然大悟,接过通知书怜爱地抚摸,朗笑道:“不用这么着急,回头有空给复印件我就好,难道还能是假的吗?” 徐方亭抱着文件封说:“怕你们要走流程。” 主任被点醒一般,掏出手机拍拍徐方亭肩头说:“我们拍张照,以后仙姬坡谁再敢说妹妹们读那么多书没用,我就让他们看看你,考上名牌大学研究生,你妈又把房子装修得那么漂亮,还有男朋友也一表人才——” 谈韵之难得被徐方亭这边的人肯定一句,喜不自禁,简直想在田野赤脚狂奔,但最终只是谦和笑了笑,主动请缨道:“我帮你们拍照。” 徐方亭和主任站在横幅下,展示通知书正面。 主任把徐燕萍叫到徐方亭另一边,三个身份不同的女人同时展露默契而和谐的笑容。 主任接回手机,搭着徐燕萍的肩头说:“萍姐,恭喜你培养出这么出色的女儿,真的是不容易……” “老师教得好,”徐燕萍实事求是道,“她自己肯努力,村委也很关心我们,我做的实在是少。” “你不用谦虚,我知道还是你教得好,”主任松开她肩头道,“行了,我先走了,再次恭喜你。” “走那么急干什么,”徐燕萍拉扯道,“留下来吃饭,热闹热闹。” “我心领了,”主任游刃有余地推拒道,“不方便,你也懂。还要,你们祠堂那边我给劝了几句,我说徐氏族谱里几年才能出一个名牌大学研究生啊,就连仙姬坡都不一定年年有,这可是光宗耀祖的荣誉,你们放着不要,等下她爸那边就把她接走了。那阿公好像有点犹豫,我只能说尽可能给你们争取,不敢保证一定成功。” 徐燕萍皱了皱眼睛说:“人家想给就给,不给就不给。我们家亭上大学我就没捐过功德钱,不给也正常。辛苦你了啊,主任,太谢谢了。” 主任随口说没事,抬了抬手说真的走了。 徐燕萍返回家门口,谈韵之又帮忙挂上一道横幅—— 热烈祝贺徐总徐方亭顺利保研北京师范大学! 彩虹亭特殊儿童康复中心全体同事贺 徐燕萍喜滋滋哎呀一声,说:“真讲究。” 徐方亭已经带谈家甥舅入座,刚听谈韵之感叹她家变亮堂了,跟视频里的不一样,谈嘉秧便指着餐桌中央的饮料说要喝椰子汁。 谈韵之立刻说:“不行,我们说好的,要等人来齐了才能喝。” 谈嘉秧单纯发问:“为什么要等人来齐?” “不用等的,”徐方亭打断道,“你想喝什么,椰汁、果粒橙还是可乐?” 宴席的菜单是徐燕萍定的,酒水由徐方亭亲自挑,怕喝到一些山寨牌子,嘴巴一股劣质香精味。 谈韵之到底进了客场,只能淡淡睨她一眼。 谈嘉秧生硬地“呃——”了好一会,喜道:“可乐!” “姨姨给你倒。”徐方亭从一筒纸杯上抽出一只,拧开瓶盖给他倒可乐。 谈嘉秧习惯性趴在桌沿,木桌却不习惯他,给压得差点掀翻—— 幸好徐方亭眼疾手快压住。 “谈嘉秧,这个桌子用力压会翻的,”她递过可乐道,“跟家里的不一样。” 谈韵之和谈嘉秧不约而同往桌底下看,只见两副桌腿的连接横杆交叠成十字,一起顶着桌下钉着的四个方角,简单托住桌板。 谈韵之还扶着桌沿轻轻试了试,只要不像谈嘉秧一样整个人压上去,还是挺稳当。 甥舅俩又同步坐直了,一个说“第一次见这样的桌子”,另一个问“桌子为什么用力压会翻”。 但后者很快给可乐堵住嘴。 “你喝什么?”徐方亭不由莞尔,问大的那一个。 “水就可以。”谈韵之说。 徐方亭便进房间拿了一瓶矿泉水。 “我还以为你们喝井水,”谈韵之拧开瓶盖,却递给她,“嗯?” “我不渴,你喝吧,”徐方亭没有接,笑着说,“我们喝外面买的山泉水,超大的一桶,大概有30升。山泉是私人的,所以收钱,不过很便宜。” 谈韵之喝了几口放下,朝她示意矿泉水:“为什么不让我试一试你们的山泉水?” “怕你们喝不习惯,”徐方亭说,“万一水土不服什么的。我买了一件矿泉水在我房间,你们就喝这个吧。” 谈韵之又灌几口,拧紧瓶盖道:“我出国都没觉得水土不服。” “嗯,”徐方亭应道,“你不要紧,我担心谈嘉秧,万一闹肚子什么的。” “行吧,”谈韵之故作失落一叹,“失宠了。” 她笑着打一下他搭在腿上的手背,却给他反手扣住,把几日不见的空虚融进掌心,拉进桌底下交缠,仿佛见不得光似的。 “亭,快出来,你看看这是谁来了!”徐燕萍在门外叫唤道。 徐方亭只能松开谈韵之的手起身,再次让他“失宠”。 谈韵之失去“定海神针”,那份格格不入便愈发强烈,随意打量天井边忙活的陌生人,那些阿婆阿婶八卦地笑着交头接耳,一看就知主题定是他。 谈韵之莫名汗毛倒数,放下矿泉水瓶,瞥见谈嘉秧的纸杯也见了底,便说:“我们去找姨姨。” 他拉着谈嘉秧,像寻到肉味的狗狗,疾步跟出去。 徐方亭出门便见一个阿公仰头打量醒目的横幅,待他低头,才看清那张皱纹又深刻了四岁的面庞。 不知阿公年岁几何,四年过去他竟然还在。 她把讶然诚实地写在脸上,张口还是不动声色的问候。 阿公负着手说:“考上北京师范大学,那么犀利。” “不是考上,是保送,”徐燕萍接话道,“我女儿不用考试,是靠大学前三年的成绩直接保送进了北京师范大学。” 阿公顿了顿,指着第二条横幅开头问:“都变成徐总了啊。” “她读特殊教育专业,就是专门教像我大儿子那种孩子的老师,”徐燕萍道,“她跟别人合伙开了一个康复中心,她男朋友帮她管,我下个月也要去这个机构,当煮饭阿姨做饭给老师们吃。” 她的皱纹藏着过往苦楚,但当她展颜而笑,沟壑便将往事埋没,只留下苦尽甘来的豁达。 阿公不咸不淡应了声,从洗衣液的无纺布袋掏出一卷新的:“我这里还有一条,还有地方挂吗?” 徐方亭反应比徐燕萍快,近乎抢夺般接过横幅卷,转头递给谈韵之,笑道:“当然,再多挂几条都没问题,多多益善。” 谈韵之又当了一回“拉手”,攀着梯子拉第三条横幅,问下面的人:“平行了没有?” 从徐方亭到徐燕萍都仰着头,紧盯横幅一派讶然,无一吱声,最终还是阿公出声调整。 谈韵之莫名其妙回到徐方亭身边,这才看清横幅全貌,表情管理差点破功,只见第三条横幅上书—— 热烈庆祝徐族裔孙女徐方亭考取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 徐氏宗祠贺 徐方亭暗暗瞪他一眼,才将他从失控边缘救回,无声说:“不许笑。” 谈韵之咬了咬下唇,还是漏出一点揶揄:“原来你们这里那么传统。” “你干脆说封建得了。”徐方亭悄悄道。 “含蓄一点。”谈韵之说。 阿公继续跟村委主任差不多的流程,检验通知书时仔细一些,仿佛怕假冒伪劣似的。 然后他用蹩脚普通话问谈韵之:“能不能听懂我们这边的话?” 谈韵之谦然道:“一点点。” “是同学一起去读书啊?” “不是,”谈韵之说,“我工作了,她读书。” “哦,工作了,”阿公说,“那就是快要结婚咯。” 谈韵之对谈礼同都没这般耐心,看了徐方亭一眼,说:“看她的意思。” 徐方亭皮笑肉不笑道:“结婚一定给您发喜糖。” 徐燕萍合不拢嘴,过来解围道:“该烧鞭炮了。” 然后她又留了一下祠堂阿公,当然没留住,阿公负着手,腕上套着洗衣液的无纺布袋往回走。 徐方亭捏着比村委那边薄一点的利是,大声喊道:“这横幅要不褪色我都不摘下来。” 谈韵之笑着把她揽回来。 烧鞭炮,庆升学,乡宴在淡淡硝石味的热闹中开始了。 徐燕萍带着徐方亭敬茶认人,她才知道自己家真的有那么多亲戚,只有借钱的时候像孤魂。 回到主桌,徐方亭听见舅妈客气而生硬地喊谈韵之他们多吃菜,像徐燕萍第一次跟他们接触,不知如何拿捏距离。 舅舅因着残疾,从小到大一向话少,更不太懂交际,不然不至于一把年纪才结束光棍。 孟蝶的妈妈偶尔偷看两个城里人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方亭成了谈韵之跟这些人的纽带,但即便系在一起,也无法互相输送东西。 观念也好,金钱也好,其实她们仍旧处在两层世界,只能依靠爱和理智尽可能打破壁垒。但只要她挖开一个小孔,谈韵之感知到空气的流通,便会砸开一个大洞,奋不顾身过来找她。 她应该无所畏惧。 后来有些年轻一点的喝高了,叫徐方亭带妹夫过来打招呼。谈韵之推了烟,却挡不住酒,幸好给她强势拦下来,不然准又睡地板。 宾客散去,徐方亭带他回自己房间午休,开车6个小时也该好好休息。 “我跟这些亲戚都不熟,你不用那么顺着他们。” 碍着谈嘉秧在场,谈韵之只能匆忙抱一下她:“我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徐方亭觉得怪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调整立地风扇的方位:“家里没有空调,要你们凑合一下了。” “说这种话!” 谈韵之踢开带来的人字拖,直接倒在床上,临闭眼前,认真吐出一句:“其实挺好的,比我想象中好。” 墙壁刷白,无任何装饰品,看着空旷又令人心静;水泥地面改成水磨石,显得质朴又坚固;确实比他在视频里见到的家徒四壁好了很多。 徐方亭忍不住坐到他身旁,探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可是这个‘新家’让我感觉有些陌生,可能因为以后在这里呆的时间不多了吧。” 他抓过她的手往胸口放,闭着眼迷迷糊糊:“那就回我们家。” 她笑了一声,没多久感觉到抓力松懈,便抽回手。 谈嘉秧初到新环境,好奇战胜疲惫,被她带出外面玩,省得吵邻吵舍。 谈嘉秧好奇乡下的一切,江里的螺,沉甸甸的水稻,许多人家屋角的小鸡舍,还有荔枝树顶的大蜂巢——若不是最后的“王炸”,他恐怕还不愿意回去吃晚饭。 夜色降临,冲凉过后,徐方亭拉了长胶管上楼顶冲洗干净地板,准备一会铺草席乘凉看星星。 徐燕萍特地给楼顶和楼梯加了栏杆,不必像以前那般小心边界,怕一不小心踩空失足。 谈嘉秧夹着草席,谈韵之端着一托西瓜,一前一后上来。 “什么声音?” 谈嘉秧忽然在徐方亭旁边站定,双唇微开,茫然四顾。 “嗯?” 徐方亭习惯乡下的各种自然之声,并未听出异常。 “又来了!”谈嘉秧似乎露出一丝丝害怕,“姨姨,是什么声音?” 谈韵之凝神谛听,片刻后说:“我也听见了,‘咕咕、咕咕’,四声四声地叫的。” 甥舅俩都忘了卸货,一个腋下夹着草席,一个还小厮似的端着西瓜,模样有些滑稽。 “哦——”徐方亭恍然大悟,从谈嘉秧腋下抽出草席铺上,招呼谈韵之放下西瓜,“应该是咕咕鸟,猫头鹰啊。” “猫头鹰是这种叫声……”谈韵之嘀咕着把西瓜放到旁边地板,盘腿坐下,把谈嘉秧也拉过来。 三人解决西瓜的间隙,徐方亭和谈韵之忙着解决谈嘉秧各种刻板的提问,单是咕咕鸟就被提及不下五次。 然后是蟋蟀和牛蛙,因为他也听见了。 等被问得冒烟,谈韵之拉他躺下,用手机拍图辅助,教他辨认夏季大三角和0等星。 谈嘉秧总是对天文地理这些逻辑固定的知识感兴趣,刻板记忆就是趣味。 徐方亭也想躺下,被谈韵之喊停。 他把谈嘉秧挪向草席边缘,让她躺他另一边。 谈嘉秧抗议道:“呃——!我要睡你们中间!” “不行,”谈韵之不带商量道,“你是大小孩了,不能跟姨姨睡。” 徐方亭双手盖着肚子,无声笑了笑。 谈嘉秧反诘道:“你为什么能跟姨姨睡?” 谈韵之正经道:“我是你姨姨的男朋友。” “你为什么是她的男朋友?” “因为我爱她。” 谈韵之扭头跟谈嘉秧说话,只觉搭在身旁的手给轻轻扣住,便下意识用了点劲头锁牢。 “舅舅,我听到咕咕鸟叫了,你听到了吗!” 谈嘉秧再度跑题,在他孤独的脑瓜里,任何自己爱的东西都比舅舅爱姨姨更为重要。 徐方亭说:“谈嘉秧,咕咕鸟唱歌了,你要不要也唱歌,跟它比赛看谁唱得好听。” 谈嘉秧说:“不要。” “谈嘉秧,你看星星多美,你在你家能看见这么多的星星吗?” 乡下夜空远离光污染,拥有珍稀的干净,星星成群,银河熠熠,呈现出一种辽阔而原始的美。而乾坤遥相呼应,天与地同一般安详,他们仿佛置身在舒适的摇篮,虫鸣鸟叫便是天然的催眠曲。 谈嘉秧失了神,久久才回话:“看不到……” 徐方亭继续鼓励:“星星像不像合唱团在唱歌?” “像……”谈嘉秧认真说,“姨姨,天空上面有好多好多好多多的星星。” “那你也唱歌给他听吧。” 谈嘉秧问:“它唱的什么歌?” 徐方亭不假思索道:“《鲁冰花》。” “我不要唱《鲁冰花》,”谈嘉秧任性地说,“我想唱《小星星》。姨姨,我要唱《小星星》!” 这是他第一首学会的儿歌,当初唱的还是“一傻一傻娘晶晶,麻kiān都系瞎星星。” 谈韵之也加入啦啦队,鼓舞道:“你唱吧,它们在等着你呢。” 谈嘉秧便毫无征兆扯开歌喉:“一闪!一闪!亮晶晶——!” “嘘!”紧张的还是谈韵之,他忙出声阻止,跟今天约束他的饭桌行为一样,“太大声了,会吵到婆婆。” 谈嘉秧翻身趴着,俯视她们抗辩道:“星星太远了,我要唱大声一点,不然它们听不见。” 徐方亭反而松快道:“没事,乡下没人管。前几天晚上还有人在家唱K唱到半夜两三点。” 地方空阔,总能轻而易举激起吼叫发泄的欲望,谈嘉秧一个小孩压根无法压抑,躺下便继续让歌声奔逸: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 “好啦,英文版。” 徐方亭扭头和谈韵之相视一笑,银河倒映进她们的眼底,成就另一片阴翳下的星光。 童稚的歌声仿佛一条绑带,无形而柔韧,将相扣的双手缠绕至深,让彼此牢不可破,密不可分。 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 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Twinkle,twinkle,little star. 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好啦,唱完啦!姨姨舅舅,我唱完啦!鼓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