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与约定》作者:百玖 文案 战后第五年, 安德烈·冯·雷格瑞上将,还是没结婚。 —— 1、日常向,片段剧,兴趣使然(。 2、时间轴混乱,BUG横飞。 3、给狗。 内容标签: 强强 机甲 星际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德烈,特伦斯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1、雪夜 今年的初雪来得有些早。 第一片雪花在午后时分落下,暴雪直下到次日凌晨才停下,军港的海面上已覆了一层薄冰,在指示灯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导航站值班的士官端着咖啡翻阅最新一期的杂志,台面上的通讯灯突然亮了起来。 “这里是空四师第二中队主舰威尔逊公爵号,奉命执行编号‘K-2411’巡航任务,已完成归航,现申请入港。” 士官愣了愣,立即扔掉手中杂志跳了起来,扑到通讯台前,迅速核对了所传来的验证信息:“一号站收到。核准无误,通过申请。请主舰队于第二航道入港,医疗舰与补给舰于第六航道入港。” 陆面航灯渐次亮起,灯塔信标将港区照的犹如白昼。 一连串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在舰桥上匆匆响起,迅速就位的工作人员进行着最后的校准和定位。 紧接着,沉闷而悠长的轰鸣声自天空传来。 数千米外的积云被强光撕扯殆尽,战列舰嗡鸣着穿过云层,减速降落。下方冰层不堪重负地震颤着,陆续碎裂,在战舰着陆时溅起大片水花。 战列舰在引导下沿着减速道滑行,稳稳停入泊位。泊位内的卡栏“咯噔”一声合拢,将舰体固定住。舱门泄压开启,舰桥向外延展,与泊区的金属栈道相衔接。 “欢迎回家,帝国的荣光们。”有着甜美嗓音的港区AI广播着,“请于9号通道出入,下一班前往主星的航班将于八分钟后抵达军港。” 在北河防线漂泊数月的军人们陆陆续续从战舰上走出来,在登舰平台上稍微活动一番,三三两两地走下舰桥。 这是今年最后一支返航的巡航舰队,再过不久,就是神降节。 特伦斯最后走出威尔逊公爵号。 刚出舰门,他的哈欠便生生止住,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呼出一口气后,才慢腾腾地走下台阶。 “今年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喃喃自语着。 “是的,上校,今天刚下了雪。”一名运管员已经等在舰桥下,敬了个军礼,道,“欢迎回家,上校。请进行归港登记。” “知道了——”特伦斯不情不愿地应道,从大衣口袋中伸出了手。 —— 航班抵达蒂诺时,天上正飘着细雪。 特伦斯走出机场,天色漆黑,街上静悄悄的,只有路灯仍旧亮着。 啊,糟糕。他想。 蒂诺的冬天他一点都不喜欢。 迎面吹来的冷风让特伦斯即刻打消了走回军部宿舍的想法,他转过身,打算回候机室蹭一晚暖气。 一架酒红色的太空梭无声无息地滑行到他身边。 窗户落下,驾驶员摘掉墨镜,笑眯眯地说:“哟,需要搭顺风车吗,上校阁下?” 特伦斯:“……” 特伦斯:“大半夜戴墨镜是什么毛病?” “喂你就只有这个感想吗?”安德烈气笑了,随手把墨镜扔进抽屉里,“枉我深更半夜,听说你回来了,还不辞劳苦跑来接你?” 特伦斯挑挑眉,决定不做在寒风中和骚包扯淡这种的蠢事,于是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事实呢?” “加班开会到这个点,总算找到借口跑路。”安德烈揉着额角,语带沧桑,“如果你能再早些,那就更感激不尽了。” “那还真是抱歉了,少将阁下。”特伦斯懒洋洋地说,调整了座椅的角度,把军帽扯下来遮脸,用膝盖顶了顶前座,“快走,困死了。” 深夜的斯芙莱大街空荡荡的,安德烈开启自动驾驶模式,转过身去掀特伦斯的帽子。 上校挥掉少将的爪,也不理会落到一旁的军帽,连眼神都吝于奉一个,侧过身,半张脸都埋进大衣的领子间,咕哝道:“别闹。” 然而安德烈·冯·雷格瑞少将,在某些时候是个锲而不舍的人,他趴着椅背,转而去撩特伦斯的长发。 特伦斯很快拧起眉,发出不快的轻哼。但安德烈太过了解好友,准确地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往前挪了挪:“要去喝酒吗?” 特伦斯睁开一只眼。 安德烈再接再厉:“东区的金蔷薇。我请客。” 特伦斯清醒了。 他坐起身,拾起帽子戴好:“好啊。” —— 刚走进金蔷薇,暖气便扑面而来。 特伦斯脱下大衣挂在臂弯,与安德烈一前一后走到吧台前的卡座坐下。他敲敲台面:“最烈的那款。” “酒鬼。”安德烈道,然后也要了一杯。 “知道了。”特伦斯说,转过头,“再加一杯,最贵的那款。” 颜色瑰丽的调制酒很快送了上来,特伦斯喝了一口,稍稍眯起眼,露出满足的神情,才抱怨起来:“我上次喝酒还是一个半月前的例行休整!” “嘿——”安德烈拎着杯口摇了摇,笑眯眯地说,“这位上校先生,军事规章第一百五十三条了解一下,执行公务期间禁酒。” 特伦斯把空杯子放到一旁,持起另一杯,说得尤其理直气壮:“不打仗就不算执行公务。” “何况——”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锐利的嘲讽,轻嗤一声,“就算真打起来,我又不会输。” ——空四师第二中队的军团长,特伦斯上校,凶名远扬的史前恶兽,我行我素的实战派代表。长相杀人放火,作风杀人放火,战绩同样杀人放火。放眼星盟,敢略其锋芒者寥寥。 安德烈闻言则挑起眉,将酒杯顿在吧台上,略微直起身,胳膊支着下颌:“哈?这算在向我挑衅?” “是啊,怎样?”特伦斯扬了扬脸,毫不示弱地呛道,“养尊处优一年半,还记得驾驶舱的门怎么开吗,少将阁下?” 酒吧的射灯照射下,那双瑰红的、浸满冷冽笑意的眼眸尤为好看。安德烈被这么一瞪,突然笑出声来,决定兵不血刃:“还想要你下个季度的军费评定吗,特伦斯——” 特伦斯:“…………” 令全星盟闻风丧胆的凶兽微妙地耷下肩膀,撇开脸哼了声,气势汹汹地将半杯烈酒一饮而尽,示意酒保再来一杯。 安德烈还在笑,他倒没再喝酒,叼支烟点上,伸手弹了下特伦斯的领章,揶揄道:“你这样,想给你换下肩章,也不容易呀。” “新年授衔?”特伦斯对此有些意兴阑珊,他翻着酒单,挨个儿点着新品,“吵了这么久,还没结果?” 安德烈嗤了一声,吐出一口烟雾:“名额就那么几个,谁都想插一脚,翻来覆去没个结果。”他突然想到什么,拿胳膊肘拐了拐特伦斯,“不过,我大概要调到空四师,给你当直系上司——说一下感想呀,这位军团长?” 特伦斯对“昔日同窗功成名就”的反应相当朴实:“给涨薪水吗?” 他掰着手指,一本正经地算:“我订的脉冲型舰炮就要补尾款了。” 安德烈:“…………” 他炸了:“妈的,给我退掉。” “神降节难道不是买礼物的时候吗!买自己喜欢的有什么不对!” “谁他妈的礼物是违禁武器啊!国防安全制度了解一下?等等,既然买了舰炮,你还订了战舰对吧?通通给我退掉!不然我现在就提请财务部门停掉你的一切薪资和补贴!” 特伦斯:“……” 不得不屈服于强权的上校军团长愤怒地喃喃自语,顺手又点了几款价值不菲的酒精饮品。 安德烈有一瞬间觉得心累,有些明白为何帕琴尼中将年仅中年便发际线堪忧。他看着自酌自饮,神色逐渐变得愉快起来的好友。想说些什么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但哪怕不问,他也能猜到特伦斯会给出的回答。 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在意过去,不在乎现在,也不理会将来。 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就像一颗孤独的彗星,我行我素地发着光,按着自己的轨道运转,直到某一天彻底燃尽在宇宙中。 —— 台面上已排开十数个空杯,安德烈看了一眼天色,伸手拿走特伦斯手中的半杯酒。 “你打算这样去述职会议?”他抬起腕表示意了一下,“快上班了。” 特伦斯愣了一下,他到底有些醉意,又或者长途奔波带来的倦色,使得那张端丽的脸看上去有些罕见的柔和。他看着安德烈,片刻后笑了起来,抬起胳膊支着台面,下颌枕着腕:“那我请个假吧——长、官。” 尾音的落点极低,有些咬字不清的含糊笑意。 在他身后,酒吧的落地窗外,熹微晨光下,细雪簌簌落下。 安德烈怔住了。 然后他垂眼,缓缓地喝掉了手中的半杯酒。 在燃烧殆尽之前,有人能抓住吗,彗星的光芒。 第2章 2、节日 特伦斯其实不太喜欢神降节。 那是斯坦诺恩帝国的法定假日,蒂诺一年当中最重要的节日。 从初雪后的第一个周末到新年后的第一个工作日,都会被算作节日内。 街上挂满璀璨彩灯,城市上空的全息广告牌纵情歌舞,商店挂着打折的牌子。学校放假,小兔崽子们拿着比以往更多的零花钱在商场里蹿来蹿去,主妇们忙着采购足够三个礼拜用、甚至更久的食材,更多的人则忙着挑选礼物,准备送给亲人、朋友、同学、同事。空港来往各星域的航船络绎不绝,归来的旅人行色匆匆。严苛的上司变得好说话,挑剔的甲方变得和蔼可亲。 其乐融融,皆大欢喜。 但特伦斯不太喜欢。 他曾有过欢欢喜喜数着日子等节日到来的时候,但后来就更乐意留守河外基地。再之后战事渐紧,日程被枪林弹雨与战火硝烟重重覆盖,回想起来,上一次在蒂诺过神降节,还是在军校的时候。 被阅兵仪式前的礼乐吵醒,特伦斯将自己裹在被子里,翻了个身,有点后悔昨晚没有关掉宿舍广播。军部宿舍的主控AI“麦哲伦”有个疑似忧郁症晚期的人格,正尽职尽责地进行实况转播,垂头丧气的语调令人怀疑下一秒就要发表败战宣言。 特伦斯不禁发起了呆,实在想不明白给这智能设定如此清奇的性格用意何在。 但最后他还是爬起来,赤着脚走到阳台前,拉开窗帘。 神降节的军部宿舍十分安静。昨日的雪下了一夜,楼下的小广场上,常青乔木与雕塑上都覆上了银白,浅淡的日色落在上头,透着点稀薄的暖意。 “咔哒”一声。 一只小小的无人机闷头闷脑地飞了过来,撞上落地窗,“啪”的掉在地上。 特伦斯略一挑眉,将窗门拉开一道缝隙,伸出一只胳膊无人机捞了进去。只见它啪嗒啪嗒地在手上一阵扑腾,吐出个礼物盒:“您的包裹,先生,请签收。” 将无人机放出去后,特伦斯关上窗,直接坐在地上拆盒子。 一条雪白的羊绒围巾,做工精良,价值不菲,标签上是帕琴尼中将的亲笔:“神降节快乐”。力透纸背,豪迈不羁,颇有当年在对特伦斯的弹劾报告上签“已阅”的气势。 特伦斯出了点神,然后挠挠脸,起身将围巾挂在衣帽架上,走进盥洗室。 麦哲伦开始用死气沉沉的音调唱帝国军歌,特伦斯叼着牙刷走出来,打开现场直播。 穿着礼服的军乐队齐声奏响《荣光永不泯灭》,踏着乐声走过中央广场的是空军仪仗,空军向来是帝国军部的门面,镜头中的每张脸都闪烁着年轻气盛的骄傲与锋芒。黑色镶金的制服以及绣着星空的短披风,长剑击星的旗帜,无一不让人想起这个帝国的繁荣与强大。 镜头扫过观礼台,他看到安德烈,正襟危坐,金发一丝不苟地束着,肩头将星闪闪发光。 特伦斯看了一会儿,等到空军仪仗走出广场,才转过身,慢悠悠地走到冰柜前。 冷藏室里放满了刚买不久的啤酒和预调酒,他将它们一罐罐拿出来,在最里头找到了一罐咖啡。这是在外出巡航前买的,将它扔到炉子上加热前看了一眼,刚过质保期两天。 还行,可以接受。 特伦斯无所谓地耸耸肩,将酒精饮料重新码回冰柜,从边上掏出一包膨化食品扔到桌上,趿拉着脚步去漱口洗脸。 直播中礼炮的轰鸣阵阵。 特伦斯往咖啡里倒了半包糖,耐心地搅拌着。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仿佛还在河外基地执勤。防线外围的炮火声终日不绝,信号不良的时候,广播中全是沙沙的杂音。边境没有所谓假日,但每到这一天,长官依旧会对部下的聚众酗酒和赌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没有战事,他总是在走廊同僚划拳打牌的大声喧哗中独自待在房间里发一天呆。 但在蒂诺,庆典会从天光微蒙时开始,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阅兵、舞会、游园,蒂诺人不介意在外荒废掉一整天的时间。 喝完咖啡,拍掉手上的薯片碎,特伦斯又发了一会儿呆,爬起来换衣服。 衬衫、外套、手套、靴子,末了摘下那条羊绒围巾系上,去阳台拿伞。 冬天上午的空气里带着点寒雪的味道,顺着呼吸道凉到了大脑。特伦斯一下就清醒了。他眨眨眼,又眨眨眼,默默退出了阳台,“砰”地关上了窗门,用牙齿咬下手套扔到沙发上,盘腿坐下,顺便从桌底的地毯下摸出一只游戏手柄。 —— 操纵角色将羊群赶回牧场,把乳制品摆上贩摊,特伦斯开始努力驱赶麦田里的地鼠。 安德烈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他的好友,过去同僚,今后下属,与他并称“帝国双璧”的上校军团长,正叼着板巧克力,聚精会神地打地鼠,并且,丢盔弃甲,战况惨烈。 安德烈:………… 他脱下装饰沉重的礼服披风抛到沙发靠背上。走上前,伸手摘掉巧克力,换了块三明治塞进去。特伦斯手一抖,再次漏了只地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种了好半天的田地被席卷一空。 安德烈:妈的,太惨了,看不下去。 特伦斯露出些郁闷的神情,扔了手柄,抓着三明治咬了一口,伸手去拿啤酒。还没摸着,便被安德烈拿走,换上一罐牛奶。 “喝这个,”安德烈说,“长得高。” 特伦斯:“……安德烈。” 特伦斯:“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殴打上司?” “别呀。”安德烈笑得尤其死皮赖脸,靠着桌脚伸了个懒腰,直接凑了上去,“我长得这么好,打坏了多可惜,是不是?” 特伦斯:“…………” 他面无表情地避开,拉开罐装牛奶的拉环,觉得自己的手真的有些痒。 但安德烈的胳膊已经勾了上来,新上任的空四师指挥官在庆功宴上喝过酒,如今笑眯眯的,散下来的金毛蹭在他的耳后:“好歹是神降节,你居然在宿舍里打了一天的牧场故事?” 还输得一败涂地。 “外面太冷了。”特伦斯推搡了一下,没能推开,只含糊地嘟哝道。 他过去就讨厌冬天,这几年更是怕冷得变本加厉。 安德烈刚想调侃两句,就听对方嘀嘀咕咕地抱怨:“北河防线也好,蒂诺也好,就没有暖和些的地方吗?” “特伦斯。”安德烈说。 但他迟疑了一下,又说:“算了,没什么。” 特伦斯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好友一眼,他一面喝牛奶,一面伸直了腿用脚掌将游戏手柄一点一点挪到身旁,稍微坐正了一些,看起来一副还想再战一轮的架势。 ……神降夜被地鼠通宵吊打,是什么可悲的情景喜剧吗? 安德烈直接按住他蠢蠢欲动的爪子,很有些无可奈何:“亲爱的,看在每次出去喝酒都是我买单的份上,你能别再想着那注定要被偷光地田地了吗——我的脸还是不错的吧?” 特伦斯笑出声来,他歪了下脑袋,挑挑眉:“那么,你是打算请我喝酒,还是和我比谁长得好看——要知道现在宿舍区可只剩下麦哲伦一个裁判。” 关于安德烈与特伦斯谁的颜值更高,全军部有一半的人得为此打一架。剩下的那一半人则会为了他俩谁的战斗力更高而打另一架。 “先生们,请不要让我做超出计算范围的事情。”人工智能唉声叹气地适时插话,“何况身为帝国军人,我不建议阁下过分注意外表——” 安德烈:“你闭嘴。” 他拿出一只盒子扔到桌上,有点没由来的挫败感:“请你喝酒。” 特伦斯扫了一眼那包装盒,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他在大多数情况下真的很好哄,酒、甜食、甚至智障游戏,都可以让他心情变好。 “啊,是这个!”他高高兴兴地说,爬起来去拿杯子,“我有几年没喝过这个了。” 安德烈托着腮,给了个和善的微笑:“提醒你一下,这位军团长,整条拉瓦赫行星带都被你炸了,初出茅庐,首战大捷,收到的弹劾和嘉赏一样多。” 然而始作俑者毫无自觉,对此役评价是“虽然海盗有点麻烦,但酒还不错”。于是当年,与他关系不错的几名同学同僚都收到了一瓶酒作神降节回礼,跨星域长途运输,路程漫漫,邮费都比酒价贵。而唯一被另眼相待的是安德烈,他收到了整整一箱,附带卡片:“神降节礼物,十二年份,每年自己拿一瓶。” 但特伦斯显然早就不记得了。他倒了半杯酒,微微摇晃着杯子,端详着因时间沉淀而呈现出琥珀色的蜂蜜酒,愉快地轻哼起来。 他好像很容易忘掉一些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 但安德烈仍然记得那年他与特伦斯第一次回到修缮一新的主宅时,这位幼逢家变,又经历诸多战火硝烟与颠沛变故的上校军团长最后站在书房中,回过头来,轻描淡写地对安德烈道:“这挂钟该放在右边的。” 带着平静的、理所应当的浅笑,仿佛再寻常不过的闲聊。 ——之后他鲜少再回到那里。 他还记得吗? 他已忘却了吗? 那些短暂的、无忧无虑的时光。 曾属于他的节日,属于他的欢颜,属于他的未来。 这繁荣帝国的主星所引以为傲的四季更迭,春日的繁花似锦,夏夜的星云低垂,秋天的长空红叶,以及冬季的纷扬暴雪,他也曾一一见过,而如今,他仍记得吗? “特伦斯,”安德烈说,“总有一天——” 特伦斯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又像什么都不知道,轻轻与他碰了下杯,琥珀色的醇酒在杯中荡漾着。 “神降节快乐,安德烈。” 第3章 3、学院 “我有个问题。”安德烈说。 “从半个月前我就开始加班,为神降节阅兵、神降节授衔和神降节假期。”他掰着手指数,“但为什么神降节都过了,我还是没休假?” “因为你长得比较帅?”威廉开玩笑地挑挑眉。 “忍忍吧,亲爱的雷格瑞少将,现在全国的军校生都想见你,青年才俊,战绩斐然,前途光明。”伊丽莎白揶同样揄地拉长了声音,“莘莘学子的眼中榜样,心中偶像,梦中情人。今年帝国军校的入学申请有超过一半的小朋友信誓旦旦‘想成为安德烈·冯·雷格瑞少将一样了不起的人’。” “我有问题。”后座上用披风盖脸补眠的人举起手,“既然这样,为什么我也要去?” 了不起的安德烈立即坐正了转过身,笑容亲切:“别这样,特伦斯,你很重要。” 这话说得郑重其事,细听之下隐约有些温柔缱绻的意味,连特伦斯也不由得诧异地抬了眼,稍微拉下披风。然后听见对方语重心长:“不会有谁比你更能振奋人心了,这么矮的驾驶员也能屡战不败——” 特伦斯:“…………” 他将披风扔在一旁,慢慢站了起来,抬手梳开散在脸前的长发,歪了下脸,笑容中带着血腥的纯真与狂气。 他说:“安德烈。” 立刻有七八只手伸过来拉住他:“算了算了,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安德烈说:“啊,可爱的上校很生气,要起跳咬人了。” 随即被两三个人同时捂住嘴按了下去。 “你可闭嘴吧——” “那边那位上校,特伦斯上校,冷静点,先把枪放下——不,镭射炮也不行!今天可没人带机甲出门,要是航班爆炸团灭一定会在特殊贡献奖上挂一百年的!” 在年轻军官们的嬉笑打闹中,航班终于抵达了坎德拉行星航空港。 这颗自然卫星的气候丰富,环境层次分明,最初是斯坦诺恩帝国的储备军官训练基地,经过多代人的经营与改造,如今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帝国第一军事学院。那是星盟最知名的军事院校之一,如今的帝国军部有超过三分之一的高级军官在此结业。神降节假期的尾声时优秀军官返校指导,括弧,展览,一直是帝国军校的保留节目,在战事最激烈时被迫中止了几年,今年再度恢复。 安德烈被拽掉了肩章和一把绶带,走下甲板时还忙着整理仪容,随即被一名教官从后轻踹一脚,掀了帽子,一把勾住肩膀。 “重返故地,衣锦还乡,说说感想?”教官笑容满面,“尊敬的雷格瑞少将。” 少将脸色非常凝重:“会议加班连轴转,还要被迫当观赏动物,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当年会在表演赛上被打断肋骨了。” 教官大笑起来,压下安德烈的肩膀揉了揉他的金发,叮嘱道:“下手轻点,最近几届的小朋友可不比你们耐揍——虽说医疗班已经就位了。” “这话可不该对我说。”安德烈笑着摇头,抬了脸示意道,“最凶的在那边。” “可见长得太矮还是不好。” 帝国史导师阿尔弗雷德教授神情严肃,开门见山,立意深刻:“影响军容整齐!我就没在任何公开场合见过最矮的那个!他今天来了没有?” 特伦斯刚走下舰桥,闻言顿住脚步,迅速转身,准备原路溜走,没走两步,身后嗖地飞来一本大部头,砸得他一个趔趄。 阿尔弗雷德大步流星,上来就是一个标准锁喉,白胡子直抖:“能耐了啊?还想逃?空四师的特伦斯军团长,知道你为学弟学妹们增加了多少必背考点吗?一年四次军事法庭,你当是旅游呢?都已经是上校了,怎么还是这么矮?” 特伦斯整个就像只被惊扰的兔狲,暴躁地炸毛扑腾:“这和身高有什么联系!” 立即被“哐”地当头暴击:“什么联系?你看那个金毛少将,你说什么联系?信不信今年就把特伦斯上校的身高划入考题?” 特伦斯:“……” 无辜躺枪的安德烈:“???” 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劝:“不要打头、不要打头,本来就够矮了,再打就更别想长高了,还容易变傻。” 凶暴兔狲终于挣脱桎梏,一头窜出去,当面就是膝顶加背摔。阿尔弗雷德教授在他身后感慨:“……哎呀,没抓住。腿短的移动频率就是高。” —— 时隔多年,重回学院。 特伦斯坐在嘉宾席上,单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摆弄着终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台上安德烈演讲。 年轻的少将有种天生的领导魅力,犹如永不熄灭的恒星,举手投足都熠熠生辉。台下数千双年轻又朝气蓬勃的眼睛紧紧追着他,眼中闪烁着憧憬又自信的光芒。 威廉用胳膊肘拐了下特伦斯,凑过身低声说:“那个王八蛋,完全就是小朋友梦想里的样子啊。” 特伦斯抬起头,恰巧与安德烈瞥过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少将意气风发地朝他扬起下颌,眼神中藏着隐晦的挑衅。日光顺着他的发梢落下,点亮了胸前勋章。既年轻又骄傲,的确是无数人心目中未来应有的模样。 “他不是一直这样吗?”特伦斯收回目光,给了个稍纵即逝的笑,“你想想他当年。” “比如被砸断肋骨?”威廉揶揄道。 时间再往前推进几年,他们尚且是三年级生的时候,同样在神降节尾声,安德烈与特伦斯,这对年轻的双子星在表演实战上硬是狙下长官的座驾,然后双双坠毁,拿下当年唯一一场平局。 安德烈断了两根肋骨,爬出驾驶舱时还在笑:“唯独不想在这种时候输。” 特伦斯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想输。” 那个时候,战争就像高悬的达摩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事实上,第一场大规模冲突在四年级假期爆发,而他们甚至没能等到毕业典礼举行便奔赴前线,由此开启了帝国前所未有的大扩张时代。 而少年时的安德烈有着那个年龄应有的,不切实际与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与决心。就像一只张扬招展的孔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妄野心,有关家族、军衔、以及未来。这锐气未曾被挫败,时至今日,他站在那里,时光将他曾经的锋芒打磨沉淀,但任谁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少将绝不会止步于此,他仍朝着自己规划好的目的地走去。 特伦斯看着演讲台前安德烈的背影。 深蓝色的少将礼服披风末端缀着金穗装饰。 他忽然就想起一些往事。 特伦斯想:他比我强。 —— 在遗憾的欢呼声和掌声中,最后一架学员机被击落。而几乎毫发无损的教练机在低空中周折盘旋两圈后缓缓降落。驾驶舱向上打开,金发的驾驶员站起来,在欢呼声中将护目镜推起,飞了声口哨:“那边的上校,来不来?” 特伦斯在骤然爆发的尖叫声中站起来,与安德烈遥遥对视,回头举手:“有个问题,损坏教练机要赔偿吗?” 实战教官大笑一声:“上模拟机!” 安德烈利索地跳下驾驶舱,挥了挥手:“鉴于某人打了一个假期的地鼠,需要给点热身时间吗?” 特伦斯单手一撑栏杆,翻下观众席,一面脱下外套往边上一抛,顺手将长发束了起来,与安德烈错身而过时互相抬手击掌。 那双瑰红眸子里燃着火:“开什么玩笑——碾碎你!” “那就试试看啊!”少将同样挑衅地扬眉,走向自己的机舱。 模拟机的运作声低沉而规律,身份验证过后,眼前渐渐浮现出熟悉的操作界面。特伦斯伸手握住操纵杆,看着屏幕外虚拟的星空。他与安德烈曾经交手过无数次,有过模拟机上的互搏,实战训练中的对弈,甚至,在战场上拔剑相向。 人生的际遇实在妙不可言,他与安德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有着背道而驰的目的,并肩同行过、分道扬镳过,最后又站在了同一片星空之下。 但是—— 特伦斯握紧了操纵杆,听着启动前的轰鸣,眼底亮着光。 至少在这里,只要他还坐在驾驶舱内,还能操纵他的机甲,还能驰骋于星海—— 就绝不会输。 指示声刚落,蓝紫色的机甲在阵阵惊呼声中以惊人的速度与白金色的对手撞在一起,短兵相接中,两架机甲迸发出耀眼光芒。 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的账号id 一个叫 帝国史使我智障 一个叫 实战课摔断我腿 第4章 4、星空 中途休息的时候,安德烈回头看了眼后排。 果不其然,根本没看到人。他不用猜,都知道特伦斯大概又躲在后面睡觉了。 特伦斯的身量从三年级起就没怎么见长,毕业后更是矮得独树一帜,上任第一周整个帝国军部都知道空四师来了个特别可爱(并且超凶的)的中尉。长得矮就这点好处,一趴下就没人瞧得见,他的这项技能简直修炼得炉火纯青。 ——说起来,这家伙在上学时就没怎么被阿尔弗雷德教授点名。 安德烈短促地笑了一声,拎起外套,看了眼时间,还够抽根烟。 将顶层观测站墙上的“禁烟”标志翻过去,安德烈靠在瞭望镜的支架上,点了根烟。 观测站内的监测仪器发出轻微而有规律的电子音,隔着窗户,不远处训练场大型机甲的起落声有些沉闷。而弧形穹顶上的星云倒影仿佛触手可及。那是斯坦诺恩帝国的领空图,在过去的几年里,安德烈曾目睹它迅速扩张了近一倍。 彼时特伦斯还是一名锋芒毕露的前线指挥官,他天生就属于星空,个人风格浓烈的作战方式让他短短时间内声名鹊起。 “我总觉得,是不是已经没我什么事了。” 那个时候,率部从侧翼轨道突入地表的安德烈,只看到早已被摧毁殆尽的敌军基地。地面上到处都是损毁的残骸,浓烟滚滚,火光四起,分不清是谁的。显然,遭遇了四倍于预期阻击、与外轨舰队失去联系的登陆部队在后援到来前已率先一步结束了战斗。 安德烈在中枢厅看到了坠毁的“紫罗兰”。 边防星的大气稀薄,夜间地表温度逼近零下四十摄氏度,滴水成冰,而室内温度绝不会更加乐观。恒温系统已彻底崩溃,安德烈刚打开驾驶舱,隔着战术服便感到刺骨寒意。 他刚皱起眉,就听见懒散的声音:“那边的先生,有烟吗?” 特伦斯靠着机甲的左翼,仰着头,隔着烟雾看过来,带着满不在乎的笑。 他说:“太慢了,安德烈。” 安德烈眉头一松,又略微拧起,他三两步跳下机甲走过去。特伦斯的左肩中了一枪,开放性创口在低温下结了一层薄霜。他向来冷淡,现在更是白得似冰雪砌成,可眼里还是带着意气风发的光彩,傲慢的,夺目的,仿佛有星辰倒映其中。 “你现在看起来可真不怎么样。” 安德烈拎着急救箱在特伦斯身旁坐下,摸出烟盒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叼了支,笑眯眯地揶揄道。 特伦斯轻哼一声,就着一旁噼啪闪烁的电火花点了烟,眉梢一扬:“还有更‘不怎么样’的呢——”他低着头,用尚能活动的右手给自己注射了一管药剂,安德烈的余光瞥见他脸上极为锋利的轻蔑,“敢把我从天上打下来,就得做好被我打回天上的准备。” “那可真是抱歉了。”安德烈说,“我又把他们揍下去了。” 寒夜中,星云低垂,与登陆舰的灯光、哔啵燃烧的火焰交映,灰烬和残雪从被击穿的穹顶上空落下,中枢室的应急能源发出苟延残喘的运作声,昏暗灯光闪闪烁烁。 安德烈抬起一只胳膊,虚虚一握,烟灰色的雪落在了他的掌心,很快融化。 “喂,特伦斯。” “嗯?”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特伦斯闻言,有些诧异般地抬眼看来。倏地他笑起来,轻轻呼出一口烟气:“也没什么不好。” 他回过头,眯起眼,看着闪烁的星空,语气尤其轻松愉快:“我还能飞得更远些呢。” 就这样下去。 翱翔,战斗,直到某一天—— “也没什么不好。”特伦斯又重复了一遍,指间的烟熄了,他半阖着眼,蜷着手指往掌心呵出白雾,“就是有点冷。” 走廊那头传来后勤部队的脚步声,安德烈总算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特伦斯仍坐着,垂着眼,像只是专心看自己的手指。他说:“安德烈。” 头顶上的灯骤亮了一瞬,将他脸上的笑容照得有些虚渺,紧接着,“啪”的一声终于咽了气。黑暗中,特伦斯的声音有些倦意:“能修好吗,我的小姑娘?” “当然,别小看帝国的科研部啊。”安德烈一面说,一面朝赶到的后勤人员打手势,“帮你加层护甲都没问题。” “那还是算了,她现在的样子我就挺喜欢的。”特伦斯像是摇摇头,从胸腔里发出沉沉笑声,声音里带着种难言的温柔,“你还是先帮我把情报部的混蛋揍一顿吧——” “坠机的感觉可不怎么样。” “咯噔”、“咯噔”—— 脚步声不紧不慢,拾级而上,由远及近。 “那边的少将,有烟吗?” 安德烈回头,就看到特伦斯靠在门边,像刚睡醒,脸侧的头发有些翘,额角还带着袖扣的压痕。 少将短促地笑了声,用夹着烟的那只手示意了一下墙上的标志:“观测室禁烟,这位上校,注意一下影响。” “哈——?”这就有点过分了,特伦斯歪了下脑袋,认真提问,“那么,观测室禁殴打上司吗?” 安德烈忍俊不禁,他站直了一些:“特伦斯、特伦斯——”他显得十分苦口婆心,“我们要讲道理,不要总是动手动脚的,这样不好。” 特伦斯理直气壮:“动手可以解决的事,为什么要讲道理。”顿了顿,又补充道,“跟你有什么道理可讲。” “怎么没有?”安德烈一面笑,一面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抛了过去,又指指自己,“我,军部督查组特约顾问,兼职的,可以帮你在被举报后善后打掩护。” 特伦斯接了烟盒,低头抖出一支叼上,从容不迫地走过去,一手搭住安德烈的肩膀,凑了上去:“那么,尊敬的兼职顾问先生,劳驾借个火——” 说完他低头,熟稔地借着安德烈的手点了烟,仰头一口气呼在少将脸上,瑰红眼中带着狡黠的得意:“现在呢,要举报我吗?” 安德烈顺手将对方滑落的头发拂开,手腕支着他的肩膀,轻咳一声:“既然是你,我决定玩忽职守,一起违规。怎么样,够不够义气?” “可去你的吧——”特伦斯嗤了一声,推了安德烈一把,侧了下身后退两步,靠在支架上,抬头看着穹顶星空,“这图已经到了这么远的地方啦。” 他抬了手比划了一下:“我上次看的时候,边境防线还是那里。” 安德烈说:“这位军团长,你究竟多久没看领空图了?我对第二中队的前景感到忧虑。” 毕业后就再没翻过全域图的上校面不改色:“我看那个做什么,培养爱国主义情怀?” 他又说:“现在的学生有点可悲啊,是多了多少考点?” 安德烈:“……” 星河闪烁—— 安德烈眯起眼,从坎普防线,至弗利特行星带,再到如今的北河防线,特伦斯一直在帝国扩张的进程当中。他是锐不可当的利刃,用战火将阻挡步伐的一切统统燃尽。 “喂,特伦斯。” “嗯?”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特伦斯闻言,诧异地挑了下眉。他倒是思忖了片刻,末了耸耸肩,毫不介怀地说:“又怎么样呢。” 他舒展了手臂,遥遥指向穹顶星空的边缘:“北河防线在那里,可我还能走的更远——目标也好,战斗也好,至于最后是什么——”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他望着那片星海,仿佛看着更远的地方。 安德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地低低笑出声来,他直起身,将烟蒂丢在地上踩熄:“随便你了,不过,还是尽量别死在太远的地方吧。” 特伦斯也笑:“好吧,我会让秘书提醒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特伦斯:为了让我跑的更远,我决定买一个自己的军舰。 安德烈:想都别想,你他妈就不能让那些黑心的军火商少骗些钱吗? 第5章 5、旧宅 刚下太空梭天上便飘起了细雨,整幢宅邸都笼罩在蒙蒙雨雾当中。 特伦斯没带伞,张开手掌稍微挡了挡扑面的雨丝,不紧不慢地穿过石板路来到门廊下,放下手提箱,顺手拧了把打湿的长发。 “噗通”一声,一团姜黄色的毛团从一旁的花坛里蹿出来,伸直了四肢在台阶上一阵扑棱。 特伦斯低头。 只见那姜黄毛团抬了对碧绿的眼,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后一甩尾巴,好声好气地说:“喵”。 不知哪来的猫,也不怕人,被雨淋瘦了一圈,还是圆乎乎的,就这么正襟危坐着。特伦斯不知想到了什么,短促地笑了一声,转身开了门。 猫昂首阔步,翘着尾巴走了进去,在白色的地毯上留下一连串湿漉漉的脚印。 家务机器人骨碌碌地滑到跟前,开始一丝不苟地清理地上的水渍。猫感到好奇,绕着机器人转了两圈,试图挠上几下,险些被剔掉爪子上的毛。它吓了一跳,往后蹿了两步,竖起毛,呜哇呜哇地像是在抱怨什么,偏偏又不太死心,没多久便又蹑着脚步靠上前去。 特伦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猫的性格有些眼熟,他又仔细回想了一番,稍微敛起笑意,转身去处理堆在门厅的礼品盒。那是今年收到的神降节礼物,虽然他性格冷淡,一向待在军部宿舍中,但每年还是有不少礼物寄到主宅里。 两条领带,五条围巾,七双手套,还有袖扣领扣若干。不知道哪个“知名不具”的匿名混蛋寄了一套八音盒巧克力,刚一打开,乐声震耳,彩灯闪耀,光影艳丽,效果拔群。特伦斯简直瞠目结舌,愣了三秒,“啪”地关上盒盖,直接将它砸了出去。 知名不具?那就最好别真让他知道是谁。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弃了与家务机斗智斗勇,溜到他身旁,抱着一条围巾自得其乐地翻滚起来。 特伦斯看了它一眼,随手将那条围巾抽出来,从沙发上捞了个靠垫塞过去。猫似乎有些委屈,哼哼唧唧了几声。特伦斯没理它,将这些围巾和手套收进更衣室,走到通往庭院的前廊边坐下。 主宅里没有他人,只有机器人维持日常打扫。 正值早春,天气还带着寒意。可庭院中的植物已迫不及待地染上绿意。淅沥的雨丝落在叶面上,凝成水滴,滑向地面。 模糊的印象中,家里要热闹得多。长兄总是非常忙碌,极少回到家中,每逢神降节的时候,就会有许许多多的礼物寄到。而那个时候,自己总乐意花上一整天、甚至更久的时间拆这些包装盒的。 那个时候他老是羡慕兄姊们能够收到那么多的礼物。 那个时候—— “喵”。 那团姜黄色的小动物凑近来,用柔软的爪子推推他的脸,温声叫唤着。 特伦斯转过头,恰好对上了那双眼睛。碧绿色,明亮又温和,尤其无辜,却还带着些隐晦的狡黠。 猫又叫了一声:“喵”。 特伦斯还是忍不住笑了,他慢悠悠地坐起身,说:“我可没有东西能喂你。” 猫跟着昂起脑袋,抖抖耳朵,尾巴一甩:“呜喵。” “好吧。”特伦斯有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很有耐心,他说着,爬起来,“我找找。” 然而猫粮不会凭空冒出,冰柜里只有营养棒。 特伦斯拿了支蜜桃味,打开递到猫的跟前。猫凑上去嗅了嗅,露出一个惟妙惟肖的“嫌恶”表情,尾巴一拂,掉头走开。 “哎?这个口味我还挺喜欢的。”特伦斯挑了下眉,也不嫌弃被猫碰过,直接咬了一口,味蕾上堆叠起的甜腻让他愉快地轻哼起来。 但猫显得不高兴了。 它从喉咙深处发出咕噜咕噜的抱怨声,在客厅里转悠了一会儿,气咻咻地跳到沙发上折腾起来。被家务机拎起来时,爪子还锲而不舍地勾着一只坐垫。“啪嗒”一声,一本装帧精美的书本从坐垫底落到地上。 “唔?这个……?”特伦斯见状也是一愣,三两口将营养棒吃完,走上前捡起那本精装书,随手翻了翻,“诶,是它,原来还在这里吗?” 纸质书在如今不算多见,更多时候的装饰意义大于实用意义,换而言之,因为罕见所以昂贵。特伦斯倒还记得自己手上的这本书曾花掉了自己大半个月的薪金与特别津贴。 话说回来那似乎是本悬疑小说,他好像也没看完。反正无所事事,特伦斯干脆在沙发边坐下来。 ——这样的天气,适合阅读啊。 记忆中家里的藏书似乎颇多,长兄是谨然严肃的家长,从不允许他在书房玩闹。但依稀记得从门缝间窥见过的,高大的书架被各色书籍塞得满满当当。 假日的时候,姐姐偶尔会抱着书本,与他一起坐在门廊下,温声细语地念着故事。而二哥是个活力过头的家伙,哪怕下着雨,也总没完没了地在外头跑来跑去。 雨水落在门廊的前檐上,发出细腻的簌簌声,风中裹杂着早春特有的,潮湿又清新的气息,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仿佛有谁在远处高声嬉闹,耳边则是少女带着笑意的温柔嗓音。 ——“我们今天来讲这个故事吧,■■■。” 特伦斯睁开眼。 ——很奇怪。特伦斯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他并非拘泥过去的人,也向来对重新修缮的主宅没有太多归属感。可就像被什么割裂成两半一般,不经意间,总有些莫名的情愫从记忆最深处翻涌上来。 盖在脸上的书被人掀开。 “睡着了吗,喂——”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熟悉的眼睛。 凑得很近,碧绿色。 特伦斯怔忡片刻,伸手将那张靠的太近的脸推开,揉了揉惺忪睡眼,声音有些含糊:“你怎么来了,嗯?” “想约你吃饭。”安德烈盘腿坐下,“结果你没回我通讯。” 猫从他脚边溜过,被捞了个正着,从头到尾地摸了几把,猫喵喵叫,用爪子徒劳推搡,也没能挣脱。 “你养猫了——不对,这哪来的猫?” “不知道,自己跟进门的。”特伦斯说,安德烈恰好把猫举起来,两双碧绿眼睛一同看向他,他忍不住笑出声来,“毕竟也是绿眼睛嘛。” 安德烈闻言一怔,将猫翻过来,两个绿眼睛只对视一秒钟就确定了与对方两看相厌。 “我觉得,”安德烈挑衅般朝猫扬了扬眉,才将它放到一旁,一本正经地说,“还是我的眼睛比较漂亮。” 猫气呼呼地弓起腰,发出示威的哈气声。 特伦斯被这少将与猫斗气的幼稚行径逗乐了:“当然,你比较好看。”他客观评价,“毕竟你才是吃饭时买单的那个。” “哇哦,这可真是——”少将阁下初战告捷,却依旧感到不满,凑上去提出抗议,“要知道喝酒时也是我买单。” “好吧,好吧——”特伦斯忍俊不禁,随意推搡一把,将刚才的书递到安德烈面前,“喏,为你颁奖。” “诶?” “神降节,生日,五月花节,或者随便什么日子的礼物,反正我不记得了。”特伦斯说,“你的藏书里不是少了这本吗?” “啊哈?喂,我的天,特伦斯,你居然记得?我简直要怀疑你在暗恋我——”安德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话说回来,你不会真在暗恋我吧?毕竟我长得这么帅,被暗恋也没什么稀奇的嘛。” “对、对——就算是吧,”特伦斯敷衍地翻了白眼,扯出个标准笑脸,“毕竟你是个漂亮的绿眼睛嘛。” “——” 身经百战的帝国少将,一瞬间失去了声音。 “怦咚”。 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升到极高处,又轻轻地落回原地,发出微小却又震耳欲聋的声响。 特伦斯:“对了,我已经看完了,想知道凶手是谁吗?” 安德烈:“…………” 安德烈:“不想,闭嘴。” 安德烈感到某种理所应当的莫名失落,看看手中的精装书,又感到一丝安慰。目光梭巡间,他发现正被猫抱在爪子间玩弄的八音盒。 “嘿,这个,怎么样,喜欢吗?”他将八音盒从猫爪间夺出来,笑眯眯地问。 特伦斯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你送的?” 安德烈洋洋自得,夸夸其谈:“威廉和伊丽莎白来问我神降节要送些什么给你,我觉得,你这屋子太冷清了,需要点什么增加氛围,热闹一番——” 特伦斯:“……安德烈。” 安德烈:“0v0?” 特伦斯:“就算你是个绿眼睛,还是个金发——” “——果然还是打一顿吧!” “等一等,等一等——” 安德烈迅速打开八音盒,在激昂音乐中抱头鼠窜,手指飞快地拆开巧克力的包装,眼疾手快直接喂进对方嘴里。 “特别定制的酒心巧克力——” 上校的拳头顿在中途,咀嚼了一下,又咀嚼了几下,怒火像被泼了盆冷水,瞬间熄灭。 “怎么样,甜不甜?” 安德烈又凑了上来。 特伦斯看了一眼那张明晃晃的笑脸,碧绿的眼里像盛着光。 他哼了一声,拳头轻轻敲在对方的额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前。 特伦斯:我喜欢金发的人。 安德烈:0v0? 特伦斯:这就是你这么烦人还没被我打进地板里的原因。 安德烈:啊哈,别这样,要知道我还是有其他优点的—— 特伦斯:比如绿眼睛? 安德烈:………… 特伦斯天生对金发碧眼的生物有好感。 比如,他的母亲。 第6章 6、眼睛 周围一片狼藉。 大量精密仪器的残骸散落满地,闪着滋滋火花。圆柱状的培养皿支离破碎,到处都是碎玻璃及颜色微妙的液体。应急供电系统仍在运作,发出断断续续的“嗡嗡”声,天花板上亮着冷清的淡蓝色灯光。 “砰”的一声重响。 安德烈狠狠将对手按在地上,那张苍白的脸直接砸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顿时鲜血淋漓。对方发出含糊不清的低吼,奋力挣扎着。 “这他妈——”安德烈骂,“什么玩意!” 被他钳制于地的“生物”身中数枪,右臂已失,血肉模糊中露出尖锐的金属与线路,鲜血顺着伤口汩汩淌出,汇成一汪血洼。但即便如此,“它”仍像全然无觉一般,安德烈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稍微松懈,这怪物就会毫不迟疑地咬断他的气管。 他伸手,牢牢卡住对方的脖颈,几乎同时,那头怪物骤然挣起半个身子,黑发披散,血红瞳孔闪烁着择人而噬的光——然而那张血迹斑斑的脸实在太过熟悉,以至于少将甚至有瞬间的恍惚,但立即又扼紧了它的咽喉。 那截雪白后颈上烙印着数字:V。 安德烈盯住那个字符,片刻后深吸一口气,拔出枪,面无表情地扣动扳机。 溅在脸上的血液居然也是温热的。 “妈的。”安德烈说。 他从边上扯过一件白大褂,擦满手粘稠血浆:“水下帝都就不能干点人事吗?” 我今晚得做噩梦。他想。 这里是中界星域编号1141行星——曾经是。 在被炮火荡平后,作为掩护的观测站被层层剥开,露出深藏地下的秘密基地主体。 水下帝都在这里经营多年,进行人体基因试验——实验主体是人,插入其中的基因段就千奇百怪了。培养舱内简直群魔乱舞,充满了七拼八凑的试验品,大部分都像从最狂乱的噩梦深处爬出来的异种生物。 在这鬼地方见到特伦斯的脸,安德烈甚至说不清该惊怒交加或者意料之中。 中枢室的并未遭到过多破坏,试管架上还摆放着各种血样和试剂瓶,后勤部的技术人员正在整理来不及销毁的纸质档案,并尝试从终端处理器中备份记录的资料。 几名研究人员被押在墙角,见安德烈走来,押守他们的军官直起身,行了个军礼:“雷格瑞少将。” 在他身后,一名满面鲜血的研究员突然咧开嘴,发出嘶哑阴冷的笑声:“怎么样,尊敬的少将阁下,为您准备的礼物还满意吗?” 安德烈没有作声,他将手上的白大褂扔到一旁,冷冷注视着那名研究员。对方毫不畏惧,挑衅地嗤笑着:“只可惜阁下来得太早了些,那个新玩具还没有做最后的优化……真可惜,那可是这一批里最完美的一个,如果……” 话未说完,安德烈猛然抬腿,一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将军?”边上的中校一惊,就见少将大步跨过去,单手扯起研究员的脑袋狠狠撞在墙上。 “咕……咳!呵呵,呵呵呵呵……”那名研究员呛出一口血,笑得愈加肆无忌惮,“看来您很满意嘛,少将阁下。不过像你这样粗暴的话,新玩具可是很快要坏掉的,嗯?” 安德烈稍稍松开手,又猛地用力将对方摔在地上,单脚踏住他的肩背,蹲下身去,神色冷得让人心悸:“你们倒是很清楚怎么惹恼我。” 水下帝都从上到下都是疯子,早些时候还只致力于推行极端人种纯化,如今似乎剑走偏锋另辟蹊径,在神经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与基因样本受到严密保护的同僚们不同,特伦斯的过往经历过于丰富。 从边境军,到帝国军,做过叛军,又成为叛军的叛军。辗转征战,受过的伤不计其数,曾是新概念机甲的配适试驾员,更年轻的时候还动过违禁手术。蒂诺贵族,优秀军官,他的血液与组织样本甚至成为黑市压轴,真假难辨,千金难求。 安德烈几乎觉得,如果不是特伦斯早年时做过的活化手术导致样本的稳定性极低,恐怕时到如今不会仅有水下帝都才有成果。 他稍微想象一番那副场景,都不免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您难道没想过吗,少将?那是多么完美的玩具,听话,耐用,绝不会忤逆您,更重要的是,它还有那么一张脸蛋——”研究员用糊满血浆的眼睛觑着少将,片刻后发出哧哧的喉音,“看来您想过的,少将阁下。这么说来您与我们倒是志同道合,一样的不可告人,何必如此生气?” 安德烈听完,却笑出声来:“所以才说,水下帝都都是一帮蠢货。” 他用了点力,听见脚下传来骨骼碎裂的轻响,语气中居然还带着些兴味盎然的意思:“喜欢美好的事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吗?” 少将说得理直气壮,以至于一旁的军官都有瞬间的怔忡。 “更何况,我要空有一张脸的仿冒品做什么?我可是安德烈·冯·雷格瑞。”他说,“只懂得拘泥基因的蠢货们,看来你们还没有吃够教训——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与你们一样没长脑子吗?” 说完他直起身,将脚下的躯体踢回给下属拷起来,走到一旁。终端处理器中的资料大部分被恢复,全息屏幕上飞快地流过大串乱码,又被重新破译回基因段数据。安德烈看了一会儿,发出一声冷哼,道:“所有资料就地销毁,相关人员押解归程,不许遗漏。” “是,长官!” ……骗人的。 回到中转空间站,安德烈才轻轻呼出一口气。 水下帝都都是些不可理喻的蠢货,时隔二十年,他们仍旧想不明白,一个人的外貌,天赋,能力,或许会记录在他的基因序列中,但他会成为怎样的人,却最终取决于他的经历。 血与火,伤痕与痛楚,无一不在他身上烙下痕迹,而所有的这一切又都被时间的长河冲刷打磨干净,沉淀在灵魂深处,只会在某些时刻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令人心眩神迷。 但有一件事没错。 说起来,这实在再荒谬不过——安德烈·冯·雷格瑞少将,从少年时起就在情场上无往不利,在“星盟梦中情人排行榜”上一骑绝尘,稳居第一宝座多年,偏偏在这件事上认了怂。 也不知算不算某种报应不爽。 其实称不上不可告人。 特伦斯在某些方面简直坦率随性得过分——是那种不介意酒后与你亲吻上床、还会在中途认真请假不参加明早例会的过分。但仅止于此,每当想试图再进一步时,他便会在你开口前敏锐察觉接着迅速逃走。 实在让人牙疼。 安德烈觉得,这人尤其像个兔狲,野性难驯的,时常暴躁得炸毛,偶尔却带着点温顺腼腆的矛盾成分。 内线通讯一闪一闪地响了起来。 接通后,全息影像中投射出一片微微晃动的红土地,干燥,灼热,余烟袅袅,一派战后边境防星景象。 “听说你把我干掉啦?感觉如何?” 安德烈闻言,伸手敲敲桌面,一本正经地答:“老实说,大概是比你能打一些。” “喂!”对方踢了一脚石块。 安德烈笑了,往椅背一靠:“不过还是打不过我,被毙了。” 那边轻轻“啧”了一声,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停下脚步。安德烈听见一阵轻微的骚动,接着是重型机枪展开的声音。 画面在炮火声中剧烈震动起来,特伦斯的声音还是漫不经心的:“那可真可惜——” 热风滚滚,他眯着眼注视着燃#烧弹落在远处的基地上,忽然低下头摸出香烟,嚓的一声点燃:“你好歹把它带回来,至少能替我去参加例会,对了,能帮我写巡查报告吗——不是说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这位上校,需要我提醒你,去年的例会你有一半是缺勤的吗?”剩下的那一半不是早退就是睡觉。 安德烈似又想到什么,又说:“跟你挺像的,特别是跟你一样矮,不过,没你长得好。水下帝都还真是取其糟粕去其精华。” “……你是不是觉得隔着帝国航线,我不会打你?”一阵轻微的悉索声,投影的景象倏地变成特伦斯的脸,嘴角扬着又凉又利的弧度,隔着护目镜都能看到眼里有光,“安德烈?” 安德烈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笑出声来:“没,我是说,那玩意长得不如你。” 特伦斯也在笑,他随手将护目镜推开,那双瑰红的瞳孔中倒映着远处的火光,仿佛在燃烧。他笑着眨了下眼:“我还听说,你喜欢我?” “…………” 久经情场、百战不殆的安德烈·冯·雷格瑞少将神色出现了一瞬空白。 几乎同时,尖锐的警鸣声响起。 ——“将军,紧急敌袭!” “咔哒”,全息通讯被直接切断成近轨雷达影像。 安德烈一时居然没能回过神,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用手指抵住额角,嗤嗤笑出声来。 他喜欢他。 所以再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德烈:我像是那种需要充■娃娃的人吗?呸! 以及工作日快乐(X 第7章 7、十六岁 泰坦的气候似乎永远不太好。 特伦斯已记不清上一次看到晴朗的天空是什么时候。 但今天的气候还不错。 少年慢悠悠地走在戈壁滩下。 灰黄色的天上偶尔会掠过舰船的影子。海盗,流民,义军,泰坦防线鲜少有平静下来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有数次小规模冲突发生,又被迅速平息。他早已司空见惯。 恒星升到头顶,这是一天之中最舒适的时刻,再晚一些,短暂的白昼就要过去,温度将骤降至零下二十度以下,呵气成冰。 特伦斯打了个哈欠,找了个地方窝着,眯起眼像只午后餮足的猫,正试图将自己的皮毛晒暖。 他拿出水壶,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速食军粮,又抓出一把晒干的叶子。最后拿出一只简易的收音机,那是用敌人的战机上拆下来的零件拼成的。 十六岁。 泰坦粗砾的风沙几乎将少年身上曾有过的柔和与天真一一磨损殆尽。他变得冰冷而锋利,比所有人料想的更坚强也更锐利。 干叶子在热水的冲泡中上下浮沉,渐渐舒展开淡淡的青绿色。 特伦斯拆开速食军粮的包装,嫌弃地往里头看了一眼,抽出一支咬了一口。 为了方便储存与运输,边境军粮大多为压缩饼干,每一块所提供的能量可以满足一整天的高强度战斗需要。味道其实也不算太差,只不过临近物资配给日,诸如红烧牛肉、榛仁巧克力、缤纷柠橘这类热门口味已经告罄,只剩下麻油炖蘑菇的爱与和平款式,令人望而生畏,斗志全无。 特伦斯喝了口水,将饼干棒叼在嘴里,开始调试收音机。 边境区的信号飘忽不定,音响里传来沙沙杂音,他耐心地调整频道,最终接收到某个外轨空间站的讯号,正用他听不懂的方言唱歌,沧桑的嗓音与信号杂音倒是相得益彰。 特伦斯就着歌声吃掉今天份的军粮。 依旧很难吃。 按照帝国的历法,很快就是神降节。 边防军永无假日,但例行换岗的帝国舰队会带来新年物资,来自蒂诺的甜品、酒精与烟草,只有这时,来自主星的繁荣才会屈尊为遥远边境染上一点节日的色彩。 最好喝的是银松酒,今年他得跑快些,多抢一些藏起来。 似乎感到有些愉快,少年轻轻用鼻音哼起了旋律。 舰队是在一次彻夜的偷袭战后抵达的。 晨光熹微,天边云霞的饱和度逐渐升高,特伦斯在渐渐稀疏的枪声中回到基地。他揉着酸疼的肩膀,抬头看着军舰渐渐压低的阴影,风压掀起大片尘土,发出低沉绵长的轰鸣声。 他驻足思考片刻,在银松酒与睡觉之间权衡一番,最终选择后者,转身朝宿舍走去。 “特伦斯——” 他刚走到盥洗室,撩了捧水洗脸上的血污,突然有同僚拍他的肩膀:“喂,有人找你,特伦斯。” 港口上人声鼎沸。 后勤部门正忙着将补给舰上的物资运回仓库,同时还要应付来自同僚们的明偷暗抢。胖乎乎的后勤官像个皮球般在舰桥上蹦来跳去,气咻咻地挥舞着胳膊大嚷大叫。一位叼着雪茄的中尉走了过来,将烟往耳后一夹,用牙齿咬开瓶塞,往他嘴里灌了一大口烈酒。 后勤官被呛了一口,看起来更加愤慨了,试图跳起来殴打中尉,又被轻松躲开,然后忍不住也自己笑了起来。 特伦斯稍稍有些走神。 眼前青年军官絮絮叨叨地交待着什么,他没怎么注意听。窗外的云层一点点褪去色彩,变成灰黄色,像永远擦不干净的画布。 泰坦短暂的白昼来临了。 他想:这个季节,蒂诺大概会下雪。 泰坦没有雪。 空气中的水汽太稀薄,即便是在严寒的深夜也只会结成细细的冰。 “……知道了吗?”对方耐心地问。 特伦斯回过神,抬起头,过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是。” 他没有想过能够回到蒂诺,又或者想过,某个清晨醒来时窗外的皑皑白雪。但这个时候,他又忍不住想,今年银松酒的味道不知和去年是否一样。 —— 难得的休息日。 安德烈在图书馆的露台上奋笔疾书,帝国第一军事学院最别出心裁的课程非帝国史莫属,在纸笔昂贵的今日,它居然还要求手写论文! ……偶尔还要被迫手抄课本,作为课上答不上提问的惩罚。 每年有高达两成的军校生由于帝国史挂科而惨遭延毕,简直见者流泪,闻者心惊。 十六岁。 青春年少,意气风发。 比起同龄人,安德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财富、权势、地位,除此之外,家族姓氏无法带给他的,哪怕雷格瑞大公都无法带给他的,少年人独有的野心勃勃与傲慢,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去获得。 哪怕他已经是大公最属意的继承人。 为此安德烈回绝了大公为他安排的,帝国中央学院的政法科就学名额,转而选择帝国第一军事学院。 空战科,二年级,在明年的春季的分段考核中他要拿到A段,并且必须名列前茅。然后,去前线。帝国正处于史无前例的大扩张时代,安德烈总是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如果他足够优秀,运气也够好的话。 年少的野心家顿了顿笔尖,在帝国史课本上划了一道线。远大理想先放边上,当务之急,还是不要在下周的堂测上挂科。 他可不想在补作业中度过下个休息日。 “写出帝国第26代外交大臣的姓名,就任及卸任时期,以及其任期内所签订的国家级协议。” ……不管怎么说,这门课实在太糟糕了。 露台下方的骚乱声似乎愈来愈大了。 看来今天不是个适合写作业的日子。 安德烈看着还空着大半的作业纸,飞出一声口哨,咔哒一声合上笔帽,将纸张夹进课本中,顺便将那本厚达三点五公分的《教你写帝国史论文》塞进书夹中,站起身。 当他慢腾腾地溜达到旋梯终端时,来自下方的争执已经结束了。 呃,被迫结束。 安德烈自下而上地看去,黑发少年正以一个漂亮的侧踢利落地结束这场单方面群殴,安德烈发誓自己听见骨头折断的声音。 完全实用主义的前线风格,锋利,果断,不留余地。而他的制服也恰好说明了这一点——陆战科,军官预备系。 帝国军校并不禁止私下里逞凶斗狠,年轻而高傲的军校生们迫不及待伸出了爪子。 来自边境基地的储备军官就像一头凶狠的野狼,将小狮子的爪牙一一折断。 “先生们。” 安德烈一怔,不由得停下脚步。那名预备军官居然有着颇标准的蒂诺上东区口音。 他说:“感谢这不是实战吧。” 说完他稀松平常地揩去指节处的血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 是个特别瘦小的少年,黑发支棱,面带晒伤,其貌不扬,嘴角还挂着不屑的凉薄弧度。他的目光与安德烈的视线一触即分,便低下头,从口袋中摸出一盒含片糖果,倒出两片塞嘴里,满不在乎地跨过横尸遍地的陆战生们走开了。 安德烈目送少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略微挑起眉。 年少的野心家嘴角抿起了一个不太愉快的弧度。 ——那可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 安德烈的十六岁是个中二少年,天之骄子,他和一般中二少年的区别是,他清楚要为此付出什么,并最终成功。 特伦斯的十六岁过于早熟,他漫无目的,满不在乎,隐性自我厌弃。 安德烈第一眼是不喜欢他的(。 顺便一提,安德烈后来成长为真正可靠优秀的大人了,特伦斯比起十六岁时并没有多少长进。 只不过,野心家和战争犯,虽然目的不同。但却总是走在同一条路上。 又,那些在磨砺中被藏起来的天真与柔软,就像被晒干的叶子,在热水的浸泡中,也会重新舒展开来。 第8章 8、星火 安德烈刚走下扶梯,便看到特伦斯的身影。 他正坐在一旁的护栏上,一脚勾着栏杆,一脚漫不经心地摇晃着。不同于周旁行色匆匆的同僚与下属,这位上校军团长如今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正自顾自地神游天外。 安德烈驻足注视片刻,短促地轻笑一声,缓缓踱步到他身后,微微俯身,突然做了个教科书式的单臂锁喉。特伦斯的目色倏然一冷,又在几乎是在瞬息间便收起锐利神色,随意做了个反制动作,侧过脸来懒散地笑了笑。 安德烈松开手,顺势坐在他身旁,笑眯眯地揶揄道:“退步啦,上校阁下。” 特伦斯轻嗤一声:“你还真想试试?” 少将阁下向来勇于挑战,不畏险阻:“怎么,你想跳起来踢我小腿吗?” 然后被上校直接一个枪托打了下去。 特伦斯手撑着栏杆,稍一用力也落到舰桥上,扭过头:“怎么,上议会没找麻烦?” 安德烈摆摆手,露出厌烦神情:“一刻没停,真该让你也去听听——” 特伦斯顿时一脸敬谢不敏:“还是别了吧,我和那帮家伙两看相厌,反正他们也不需要我的呈堂证供。” 就在上个月,特伦斯在一场追击战中证明了自己在停战协议签订后绝非就此变得驯顺可欺,这不讲道理的史前凶兽直接追出国境线,公然违背和平公约,在中立航道上一举将叛军歼灭殆尽。有两支中立盟国商队退避不及,被牵涉波及其中。 上议会意图借题发挥,军部不肯退让。来回拉锯数次会议仍争执不下,骂架主题早已离题万里,总之至今无法商讨出结果。 空四师少将懒得在会议桌上浪费人生,乐得借问责机会擅离职守。 而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带酒了吗?” 帝国内部的暗潮诡谲与利益纠葛,其实都与这位远离主星的军团长毫无干系。帝国需要一名恰如其分的边境巡航军官,而特伦斯则是多方共同妥协的产物——鉴于这位上校的丰功伟绩和多彩过往,估计不少人的初衷是眼不见心不烦。 根本是如鱼得水,放虎归山。 比较糟心的是这军团长从来都是任性妄为,没道理可讲。过去的联合公开审判都没能让他稍微收敛,何况是如今的弹劾,某种意义上的债多不愁——不然能怎么办呢,这家伙战斗力堪比裁决者级舰队,他当初在对面时几乎让所有人都被迫避其锋芒。况且现在背地里觉得干得漂亮的也不在少数。 安德烈笑出声来:“军事规章第一百五十三条——” 特伦斯很冷漠:“那么,你可以滚了。” 边防星并非适宜生活环境,军事基地的主体几乎都隐藏在地表以下,瞭望塔的雪白灯光照在暗红色的土壤上。淡蓝色的月亮高悬空中,漆黑夜空上闪烁着防卫卫星的光点。 特伦斯在瞭望台的台阶上坐下,拉开一罐啤酒。 “我大概会被你的医疗官列为最不受欢迎的对象。”安德烈坐到他的下首,“他刚刚给翻我白眼了。” “没关系。”特伦斯特别诚恳,“我欢迎你就行。” 由于某个心照不宣的原因,第二中队经常全线禁酒。 时间最久的一次长达一年三个月零二十二天,逼得全星盟闻风丧胆的特伦斯上校怒而跳墙,半夜拿医疗酒精兑营养液,被查房护士抓了现行。 帕琴尼中将痛心疾首:违反军规就违反军规,喝医用酒精是什么玩意儿?说出去都丢人,帝国军部穷得需要要迫害伤员了吗? 安德烈将腿一伸,换了个姿势靠着,去看特伦斯。 特伦斯正注视着不远处的机场,巡逻队正在换岗,战机在低沉的嗡鸣中起落,橘红灯光在夜幕中尤为醒目。探照灯梭巡照射,这个角度下安德烈甚至能看清他脸颊和颈侧的淡淡伤痕。 安德烈于是就想起若干年前那些曾写在军事报告上的蹩脚情诗:我们的军团长,是盛开在硝烟废墟中的苍白蔷薇,他一路向前,他永不回头—— 繁荣行星各有各的独特魅力,而荒僻边境,却也不是尽是不如人意之处。 “你还是少喝点吧。”安德烈说,“我可不想下一次直接被你的医疗官赶出去。” 特伦斯稍微思考片刻,直觉动物的本能让他决定及时行乐,于是又开了一听啤酒:“这里可是边境,少将阁下——在边境,当然是要喝酒。” 这什么歪理邪说。 同样实战派出身的少将忍不住笑了,用手中的酒瓶轻轻磕了特伦斯的脑袋:“谁说的!” 特伦斯回过头:“我以前——” 他顿了顿,似乎不想说下去。可安德烈就这样看着他,碧绿的眼睛和煦明朗。那些被坚冰层层覆盖的往事不经意就被融化了一角。 说到底,他对绿眼睛就是没什么办法。 特伦斯说:“啧。” 他喝了口啤酒,在低温中呵出薄薄雾气:“我最开始在泰坦的时候,每到晚上,偶尔会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事。” 远处的灯光倒映在瑰红瞳孔中,仿佛夜空中的流火。 那个时候他才十二岁。 从繁荣主星到偏僻边境,鲜血淋漓,一无所有,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那时的泰坦边境战事迭起,深夜时炮火声隆隆不绝,燃烧的战机从高空坠落,溅起的焰光彻夜在梦中翻腾不息。 后来他就被拎起来灌了第一口酒,扔到战场上,开了第一枪,一击命中。 “听好了小崽子,这里可是边境,没时间让你胡思乱想的。觉得害怕、无聊或者别的什么,就喝点酒,反正在边境,没什么是喝酒解决不了的!” 他喝下满满一杯烈酒,像一团火焰,从喉咙一路灼到胃里,可最终却是冰冷的。 那天夜里的梦中,他走出了那片燃烧的废墟。 那个敦厚开朗、能靠酒精解决一切事的副队长最终没能活过三个月后的一场暴#乱,聚能弹将半个炮塔就地蒸发,只找回半片身份铭牌。 故而也无从得知他究竟亲手放出了一头怎样的凶兽。 时至今日的特伦斯不再是那个迷惘稚童,一路长歪的凶残作风显然不适合借酒消愁这么纤细颓唐的词。 可他依旧喜欢酒精,烈酒冰冷灼烧的味道使他愈加清醒。 ——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是喝酒解决不了的。 安德烈眨眨眼,抬手与特伦斯碰了杯。 最终安德烈带来的酒有一半进了特伦斯的胃里。得意忘形的上校甚至让副官去拿他收在办公桌第三层夹层的私藏。结局是火冒三丈的首席医疗官提刀冲上瞭望塔,险些上演手刃上司的人间惨剧。 少将与上校仓皇逃窜,还被没收了其余违禁物(jiu)品(jing)。 ——没办法,众所皆知,第二中队内无人敢招惹炸毛的医疗官。 制式宿舍的雪白四壁泛着冷白的金属光,特伦斯实在不是一个喜欢装饰的人,整个房间内只有一张床、一套桌椅和一个衣柜,在顶壁淡蓝色的照明中,这个狭窄的房间居然显得有些宽敞。 安德烈坐在床沿,床头的柜子上放着一盒拆开的糖果,他随手倒了一片扔嘴里,被过度的糖分齁得干咳一声,忙满地找水。 而特伦斯脱了大氅搭在椅背上,随手捋下发带,赤着脚,一面解开衬衫的纽扣,一面走进浴室。他转动十字轴,试了试水温,顺势撩了捧水泼在脸上,将衬衫扔进一旁的回收匣内,接着是皮带和裤子。 滚烫的热水蒸腾起大片水雾,带走了仅有的一点酒意。 安德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浴室门口。 特伦斯的肤色一向很白,是一种冷淡的、缺乏活力的苍白,这使他看起来有种工艺品般的不真实。如今在水温与酒精的双重作用下,呈现出罕有的虚假血色。 如同白瓷突然有了生气。 房间的暖气开的很足,安德烈抬手解开领口的纽扣,或许是醉意,或者是其他什么,总之片刻后他神使鬼差地抬脚走进浴室。 少将的手穿过水幕,覆上瘦削脊背的那道浅色伤痕。 高级军官每年都会接受全套修复治疗,这些伤痕注定不会在他的身上逗留过久——就跟过去的那些一样。 特伦斯因突然触碰猛的打了个激灵,转过身来,溅了安德烈一脸水。 “喂——”他笑骂道,“你做什么!” 但安德烈没说话。他顺着水流,梳开特伦斯额前的发,用拇指擦过他脸颊上的伤痕,以及侧颈。 或许是少将此刻眼中埋藏的情绪太过复杂,上校怔了怔,收敛了笑意,他下意识推搡了一下,后退半步,像什么受惊敏感的小动物。 ——他知道,又或者不知道。 热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瓷砖上,温暖的水雾一片片升起,氤氲了视线。 安德烈最终还是妥协地放下手,越过上校军团长的腰侧,旋动十字轴,水声骤然停止。 轻声叹息清晰可闻:“特伦斯——” 可是,蔷薇花本就不该开在战火中啊。 作者有话要说: 1、这两人这次究竟睡过没有是个世纪遗留问题,反正当晚是共处一室了(喂 2、特伦斯酒量很好,他能把他的部下挨个儿喝趴下。 3、这就是个随心所欲的片段集,再写个几章就结束啦,真的不要给我砸雷啊跪orz 第9章 9、议会 “……各位,虽说如此,但看待问题应该以辩证的目光。”一个议员站起身,清清嗓子,语气抑扬顿挫,“水下帝都虽然作恶多端,但他们的成果未必对帝国没有帮助的嘛,在这方面还是有待商榷——” 话音刚落,安德烈眼一抬,发出一声冷嗤:“看来马洛里先生对此心驰神往,怎么不见您去亲身体验一下呢——哦,不好意思,我忘了,阁下贫瘠的基因并没有什么研究的价值。” 马洛里议员顿时涨红了脸,磕磕绊绊地大声申诉:“恶意揣测!人身攻击!阁下这是对一名帝国议员的侮辱——” “知道了,三千五百万买来的议会坐席。”安德烈冷笑着将笔杆在指间转了两圈,矛头另指,“麻烦诸位也稍微为新人说明点前情提要,不要让人觉得上议会售后服务过于糟糕。” 他身旁的贵族军官们闻言顿时露出心照不宣的讥诮神情,对面的几名议员面色尴尬,忙拽着那位马洛里议员坐下。 ——前情追溯到二十余年前的血女王时代。 铁血女王与种族主义的教廷一拍即合,悍然撕毁星盟公约,将战火燃遍目光所触的每个角落。这位独#裁女王甚至以冷酷的血洗来回应反对派的声音——“女王权杖上的宝石是以鲜血染红”。 无人怀疑,如若血女王活得再长久一些,帝国格局将截然不同。 但没有假设。 血女王终于盛年时死于一场刺杀,匆忙继位的胞妹是个天真软弱的小姑娘。缺少王权掣肘的教廷愈加变本加厉,与元老院狼狈为奸,成立水下帝都,意图借帝国扩张的脚步推行其清洗及极端种族理念。 直到一处秘密基地的曝光:水下帝都以战死及重伤的军官为材料进行一系列生化试验。 帝国军部内顿时掀起轩然大波。 上到公爵身份的将军,下至边境出身的伙头兵,头一次如此同仇敌忾:艹他妈的狗崽子! 最终结果,元老院被一分为二,小部分与水下帝都一同被连根拔起,逐出帝国领星,剩下的那部分则并入议会继续发挥余热,为权力与利益卖力浪费自己的生命。 如今水下帝都死灰复燃,往邪教道路上一去不返。 议会为这个讯息各执一词,吵了个天翻地覆,中央议院的灯光彻夜通明,屡屡以相互攻讦收场。 最终由军部一锤定音:管它是死灰复燃还是卷土重来,一个字就是打。 “这不符合规矩——”副议长拍桌而起,高声抗议,“军部这是擅作主张!议会并没有同意军部的决定!” “等你们商讨出结果,第二天我们估计得在蒂诺外轨和水下帝都短兵相接。”坐在长桌末端的少校书记官用笔管挫了挫指甲,轻轻一吹,语气不咸不淡,“展望水下帝都统治的美好未来前烦请先自省其身,在座的诸位有一半只配去填废料焚化炉。” “你——”数名议员对其怒目而视,但看清是谁后不得不讪讪噎回话头。 莱斯汀公爵家的娇宠幼子,父亲是财政大臣,外祖父是副监察长,这不能得罪的小少爷还为地图炮打补丁:“当然,不是在说您,少将阁下。如果有什么能让水下帝都另眼相待,一定非您莫属。” ——附带一提,莱斯汀公爵与新晋的雷格瑞公爵两看相厌,甚至拒绝在后者的授勋酒宴上露面。 列席军官中有一半是上东区贵族后裔,另一半干脆自己就有爵位在身。这帮人在王庭上能因政见不合吵得不可开交,在军部会议上则为各项任命分配大打出手,此时枪口倒是一致对外。 雷格瑞公爵还和颜悦色,可惜笑意不达眼底:“当然,我们还是讲道理的,这不是在等诸位商量出结果吗?” 中央议院“嗡”的一声炸了锅。 一小部分人还声嘶力竭“这是藐视议会”,另一头却已经自己掐起来,新兴与老派势同水火,主战派和主和派不共戴天,举例子做假设,自己的靶子自己打,偶尔还夹带着前元老院派暗搓搓的私货,热闹非凡,令人目不暇接。 公平地说,议会早年还是正常的。 由于斯坦诺恩帝国的急剧扩张,(以及期间不少大贵族惨遭灭门),帝国不得不启用新的人才选拔机制,开放平民晋升途径,议会就是其中之一。以中兴阶层为主要成员的议会与教廷、军部相互制约,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局面。 此举打破了贵族长久的阶级垄断,为帝国注入了新的血液,在帝国的大扩张时代中奠定了宝贵的基石——帝国史上是这么写的。 直到元老院分裂。 这帮人的背后都有个曾经显赫的姓氏,可惜后继平平,那位铁血女王甚至不屑向这群蛀虫多瞥去半分目光,只将他们高高圈起,远离权力中心,靠缅怀先辈度日。 ——事实证明阿莉妮娅陛下英明神武。 这些各方面都只会浪费税金的神奇生物们唯独在争权夺利结党营私方面出类拔萃,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迅速将议会腐蚀成乌烟瘴气错综复杂的奇妙地方。 事到如今,帝国议会的构成成分是这样的:前元老院成员若干,新兴贵族若干,附增上述二者的裙带关系若干,中产阶级若干,经过各项选拔获得席位的平民精英若干,以上二者有一半自成一派,另一半通过联姻、结盟、投资等诈骗原因变成前二者裙带关系的一环。 安德烈·冯·雷格瑞少将曾如此评价:“说是帝国垃圾堆过于以偏概全,但反正是个废料场。” 要命的是废料场还有权。 这议员捋袖子吵架,军官围观看戏的莫名场景没能持续太久,会议厅大门被一把推开。 众人下意识望过去,像被按下什么开关,中央议院的喧哗戛然而止。 来人一身贵族军装,黑发束成马尾,外套搭在臂弯间,苍白的脸端丽精致,神色冷淡。 他直接忽略了一边的议会席,朝另一边微微颔首:“抱歉,耽搁了一下,来晚了。” 列席军官半数对他微笑致意,另一半脸色复杂,不情不愿地发出一声冷哼。 特伦斯也没在意,径直走到空位上坐下,敲敲桌面,问:“那么,现在是什么状况?有具体情报吗?” “……啧。”白眼翻上天的莱斯汀小少爷嗤了一声,解下终端,噼里啪啦调出一份文件,啪嗒一声扔过去。 特伦斯打开全息屏,微微拧起眉,开始看那数十页资料。 一时间竟然无人说话。 有年轻议员对此颇觉不满,还想开口,便被年长的摁了下来,顺便低声下气地科普这人姓甚名谁,等等,有名无姓——不对,有姓无名。 由于某些客观原因,议会此前少有机会与特伦斯正面接触,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从纷至沓来的弹劾与指控(以及由此产生的通宵会议)中知晓这位上校的血腥履历。 跟前女王有仇,跟水下帝都也有仇,曾是帝国的无鞘利刃,做过叛军的不败战神,屡上中立联盟军事法庭,还是海盗星寇的悬赏榜首。 总而言之,长得再好看,煞神依旧是煞神。 还他妈是个孤家寡人,脑残粉众多的煞神——你能拿他怎么办? “哇我就知道——”莱斯汀小少爷在一旁小声逼逼,“对付这帮烂泥,哪里用得着什么身份压制,揍一顿比什么都有用,打死自理的那种。” “稍微更新一下你的信息库,小朋友。”安德烈·冯·雷格瑞公爵阁下笑眯眯,“特伦斯的爵位前几年就恢复了,伯爵,比你还高。” 啧。小少爷撇撇嘴,不说话了。 特伦斯总算翻完那叠情报,顺手调出星图旁若无人地徒手圈坐标,稍稍侧过脸:“我大概了解了,那么,下一步的打算是?” 安德烈往椅背上一靠,自己点了烟,语气很是官方:“军部建议是清剿叛军,一个不留,只不过,按照流程,”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尤其真挚的假笑,“对外非紧急军事行动需要议会投票表决?” 特伦斯总算将目光递向议会席,居然还平易近人地笑了笑:“我是不太了解议会的流程,那么,表决的结果是?” “……” “…………” “………………” 坦白说他笑起来真好看。 等等,不对。 议会高层们总算回想起眼前这位跟水下帝都间的源远流长,又回想了一下关于他的累累战绩,各派别目光游移,发现居然破天荒地达成一致,干净利落地认了怂。 “当、当然,叛党人人得而诛之,自然不能姑息——” 真是可喜可贺。 安德烈带头站起身鼓掌,笑容可掬:“恭喜各位总算得出结论,早知如此,我应该早些把特伦斯上校召回才是。” 特伦斯注视着全息星图,手指在上面轻轻勾出一个点,头也不抬:“既然这样,我去吧。” 安德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猛地扭过头,恰好看到上校军团长关上投影,将终端抛还给同样神色奇异的小少爷,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他们对我很感兴趣,我也是。” “特伦斯——”安德烈肃起脸,又压低了声音,“特伦斯!” 而他的上校站起身,给了他一个微笑,然后走到他身旁,驾轻就熟地取出烟就着他手上的烟草点燃。烟雾中的声音几不可闻:“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安爸爸:???? 背景设定既复杂bug又多,不想梳理了((( 总之突如其来的剧情线( 摸完就结局( 第10章 10、流云 ——放心个头。 归根结底,特伦斯就不是一个能让人放心的存在。 安德烈看着特伦斯,无数情绪在喉间翻涌沸腾,然而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罕有地感到些许挫败感。 诚然他清楚这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并不希望由特伦斯去。 说起来或许自作多情,但是,他的确不愿意令特伦斯再度撕开尘封许久的过往——哪怕对方毫不在意,可安德烈并不喜欢那种“不在意”。 但特伦斯向来如此,他甚至不乐意在中央议院多逗留片刻,与相识的军官稍微寒暄两句后便径直离去。 安德烈怔怔看着他走出门外,最后还是重重叹出一口气。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一旁的莱斯汀小少爷不甘心地嘀嘀咕咕,“可他真的比我强得多。” 他比所有人都强。安德烈想。 特伦斯没回军部宿舍,直接去了主宅。 他很少在这个季节回来,早秋时节的零星落叶散在前庭的石路上,两旁的树木渐次变得金黄,在风中发出飒飒轻响。 特伦斯抬起头,碧空轻云,他有些漫不经心地回想起,那个时候,似乎也是这个季节。 宅邸内依旧保持这上次离去时的模样,只有家政机器人正悉悉索索地运作着。 他孑然一身,将外套挂到门后,扶着墙脱下军靴,忽然听见从屋内传来一阵细微响动,抬头就看见一个姜黄色的毛团从沙发坐垫下挤了出来,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拱起背伸了个懒腰,踢踢哒哒地跑到他身旁,绕着他的脚边转悠几圈,仰起头。 娇声软语:“喵。” 特伦斯懵了一下,才回想起这是那只早春时不请自来的猫。安德烈替他在智能管家里设定了宠物模式,定时投喂与清洗,没想到还没走。 它亲亲蜜蜜地抱住特伦斯的脚踝,特伦斯顺势将它勾起来颠了颠,发觉似乎还沉了些。 看来安德烈选的猫粮还不错。 他忽然来了些兴致,跟着猫走到客厅,在它的盛情邀请下从食盆里捞出一小把掺着果粒、燕麦和奶片的干粮。看上去还不错,挺像速食的冲泡麦片,特伦斯嗅了嗅,一脸平静地放到嘴里咀嚼两下,因为腥味立即“呸呸”吐了出来,去翻营养剂漱口。 冰柜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各种口味的营养剂,还夹带私货地掺了些包装颜色相近的果蔬健康款式,特伦斯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时常会觉得,安德烈对待他总像个忧心忡忡的老父亲——大概是这么形容的,毕竟他没真见过父亲该是什么样。操心他的衣食住行,生活花销,心理健康,偶尔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什么珍贵的易碎品。 他不至于如此脆弱,更不需要这样的关怀—— 但也不讨厌。 特伦斯吃掉一支柑橘味的营养棒,又挑出一支榛仁巧克力味,拆了包装叼在嘴里,慢悠悠地走上二楼。 他之前即便回来通常也只喜欢在一楼和庭院活动,但由于有家政机器人的照管,宅邸的其它地方仍旧整洁干净,仿佛一直都有人居住。 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在上头几无声响,墙上的挂毯也依然是沉静的色泽。仿佛时光倒转,兄长还会从书房里走出,对他说不要在门口玩闹。 ——错觉。 特伦斯冷漠地推开书房的门,他很清楚这偌大宅邸里只剩自己一人,他低头看看跟在脚旁亦步亦趋的毛团,还有猫。 这其实并非曾经的特伦斯宅邸。 曾经的主宅几经摧折,终被付之一炬。当他再度重回帝国,眼前是一片荒凉废墟。站在坍塌的大门口,安德烈说别在意,全都交给他。 彼时他刚刚复职,仅在蒂诺逗留半月就匆匆被调遣往外星系执行防务,次年归来时,见到的就是修缮一新的主宅。连前庭的喷泉都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算不上是触景生情,只是,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十二岁之前的那些时光,并未随着颠沛与坎坷就此沉入泥沼,不见天日。 他与安德烈年少相识,同学过、也同僚过,然后各奔东西。多年后重逢,才发现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变成一个足够独当一面成年人了。 有些时候,当他经过办公室透过窗户看见少将工作的身影,甚至会不经意回想起自己的长兄。 哪怕是他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特伦斯想,安德烈究竟是如何从哪些支离破碎的档案资料中一点点将曾经的特伦斯宅邸拼凑起来的? 特伦斯拉开抽屉,取出一支血女王时代发售的限定款钢笔,坐在书桌前。 桌面上升起一片弧形的全息投影,灿烂星图徐徐展开。特伦斯垂下眼,方才获得的情报从脑海中一一流过。 航线、静态坐标、动向推演: 他向来擅长这个,只要目的地存在于天空之中,那些刻意隐瞒、虚实错综的轨迹就绝对无法迷惑他。抽丝剥茧后,所有的讯息便落在最终的坐标点。 一时间特伦斯有些错愕。 他盯着那个静悬于星图的亮点发了一会怔,用手指抵住前额,发出沉沉的低笑。 为何要召他回蒂诺,安德烈言辞闪烁间的隐瞒,刻意遮掩的情报,全都有了解释。 哈,这可真是,开的什么玩笑—— 这时终端忽然嗡嗡振动起来,猫用爪子轻轻推搡了他,呼唤道:“喵。” 特伦斯拿起终端,看到熟悉的姓名,他不由得又摇头轻笑了两声,接通了通讯。 “你是什么保护欲过盛的傻瓜家长吗——”特伦斯说。 安德烈却没有笑。 年轻的少将神色冷肃:“你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安德烈,你瞒不了我。我在情报学上可向来是满分——”特伦斯愉快地笑着,凑近了通讯投影,“你现在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以为我会哭不成?” 贝特星。 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面积都被海洋覆盖的水系行星,有着终年和煦的气候与迷人的棕榈树海滩,曾是天瓶星系中最美丽的瑰蓝宝石。 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它曾是特伦斯家族名下的属星。 特伦斯鲜少笑成这样,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般,瑰红色的眼中仿佛都沁着水意。 “特伦斯。”安德烈说,“特伦斯——” 他说:“你可以不去的,特伦斯,这没什么关系。” 然而特伦斯闻言抬起头。 他的眼里还有笑意,神色却已逐渐变得锋锐,声音轻缓平和:“军部的那些人可不好糊弄,你将为此付出什么?” 安德烈抿紧唇,依旧板着脸:“你不需要操心这个——” 但特伦斯摇摇头:“你在小瞧我吗,安德烈?” 他站起身,背对着通讯镜头,走到落地窗前,拉开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初秋的阳光落进室内,透过窗户,恰好能看到到宅邸的庭园。被园丁机器人精心养护的花圃,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和湖上精致的亭子。如果有人在庭园里休憩游玩,站在这里正好一览无余。 窗前摆着电子相框,里面是自己刚毕业时的授勋照片。尚显青涩的毕业生穿着军礼服,目光却不曾放在镜头上,显得散漫而疏离。 “我不害怕这些。”特伦斯拿起相框,继续说,“我已经亲手毁掉足够多啦,才不在乎再多一个——又不是什么会哭鼻子的小孩子。” 安德烈:“你不如哭一个给我看看,我还开心点呢!” 特伦斯:“揍到你哭信不信?” 安德烈:“请你成熟一点,上校先生,还说不是小孩子。” 成熟的上校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转过身,靠着窗台,将相框放到一旁,少有地认真说了这么长的话:“安德烈,他们既然想见我,我就没有逃避的道理,更何况,我不会输,也不想输。” 安德烈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妥协道:“算了算了,你这个性格真是——” 特伦斯一挑眉:“怎么?” 安德烈:“特别好!” 特伦斯看着这睁眼说瞎话的少将片刻,忽地低下头,耸动肩膀,闷声笑了起来。 贝特星曾有闻名遐迩的海天共色,此刻被燃#烧弹与高爆弹狂轰滥炸成一片火红。 棕榈林在火海中哔啵作响,烈火从沙滩一直蔓延至海上,修筑于海平面以下的建筑发出接连不断的爆炸声,热浪蒸腾至空中,将半天云霞染成血色。 而在劈开硝烟与火海,真正突入到近地面后,出现在特伦斯眼前的并非想象中的“自己”,甚至没有敌军的防御系统。银白色的机甲展开双翼,静静悬停在火光熊熊的海面上,镭射炮口正对着自己。 ——星银飓风。 曾经属于他的长兄,前帝国少将,利奥·特伦斯的座驾。 一道讯息接入他的机内:“好久不见。” 是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属于兄长的声音。 特伦斯充耳不闻。 他看着屏幕中的银白机甲,在更早以前,他与姐姐去军部等候归来的长兄时,曾看过这架银白色的机甲从天空掠过,展开的双翼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而此时,他面不改色,展开紫罗兰的攻击翼。 星银飓风躲开密集的齐射,一个周折拉开距离,反手回应了两发晶能导弹。 通讯中的声音仍然喋喋不休: “你还记得你的长兄为何而牺牲吗?” “难道你已忘记过去的血海深仇吗?” “你想毁去你的兄长最后的遗物吗?” “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杰兰特·特伦斯————” 熟悉的呼唤声中,特伦斯与银星飓风数次短兵相接,银白机甲的行动轨迹与档案中关于长兄的资料一般无二。 但是—— 但是。 特伦斯抽出光能利刃,俯冲而下—— “你认错人了。” 绝对高速中,聚能的粒子刀直接切开防护罩,将兄长的机甲一分为二。 通讯中的聒噪戛然而止,剧烈的爆炸中,特伦斯眯起眼——对方的驾驶室中空无一人。 与此同时,海平面下瞬间无数狰狞炮口,不详的光芒在水下汇聚。 ——从最开始,这便是一个陷阱。 特伦斯娴熟地拉升机甲高度,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的嘴角挂着冷冽笑意。 陷阱也好、长兄也罢。 过去与未来,信仰或仇恨。 他从不在意。 他从来孤身一人。 永不退缩,毫无畏惧。 作者有话要说: 过个两章就结束啦诶嘿嘿嘿—— 第11章 11、梦境 “喂,杰兰特,快点、快点——” 秘书部的同僚抱着一堆材料,步履匆匆地从他身旁跑过:“会议快要开始了!” “啊?”特伦斯站在走廊中央,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时一个有着柔软栗发的年轻人笑眯眯地从后面搭住他的肩膀,说:“嘿,杰兰特,下班后一起出去吧?晨星歌剧院今天上演新剧目。” 特伦斯偏了下脑袋,黑发顺着他的肩头垂落:“行啊。” “好极了,我请客。”栗头发晃了晃手上终端的票据代码,推搡着特伦斯往会议室走,“这周末有空吗?我家有个小宴会,让你见见我可爱的妹妹。” “去你的。”特伦斯用胳膊肘捅了栗头发,“这周不行,我哥哥回来了。” 栗头发像个傻狗子般摇起尾巴:“叫利奥少将也一起来嘛,要知道我妹妹真的很可爱啊——” 特伦斯:“走开走开。” 会议室旁的墙上挂着整面仪容镜。 特伦斯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穿着雪白的文官制服,领口与袖口绣着金色的花纹,他伸手压了压帽檐,稍稍遮住那张朝气蓬勃的脸。 ……好像有些刺眼。他想。 “看什么看什么?”栗头发探出脑袋,啧啧调侃道,“好吧,别看了,知道你长得好了,帝国之花果然名不虚传。” 他又说:“可是我妹妹非常可——” 结果被特伦斯用文件迎头痛击,直接踹进会议室。 军部会议,实在是个非常神奇的东西。 曾经有位空军将军曾掷地有声地宣布:“我宁愿去泰坦边境听土著唱一年的民歌,也不想跟这群傻逼沟通。” 上述傻逼包括且不限于行政部门、财务部门和研发部门。 所谓沟通,其实写作扯淡,读作吵架。 对此评论,各部门参会人员都表示高度赞同,财务部的副部长甚至表示,如果泰坦的环境不是那么恶劣,他可以多听一个月的民歌。 至于军部的内部会议,往往会经过一本正经地开题,各分部推诿指责,互相人身攻击等一系列流程,最终以会议室群殴告终。 特伦斯枕着胳膊,百无聊赖地翻阅终端,分出精力听会上乱七八糟的喧哗: “陆军的土鳖!”“空军的骚包!”“一线人员说事,战略科的蠢货不要插嘴!”…… 啊,已经进行到第三阶段了。 而他的左边,两个书记官正在讨论空军四科的中尉和陆军一科的上尉谁的胸比较大。 右边的几个秘书官正窃窃私语下周末舞会的着装搭配以及新上市的唇釉。 后面还有一个据理力争自家妹妹一定是帝国最可爱的女孩子。 他的终端震了一下,跳出一条讯息。 爱丽:东四区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味道很不错诶! 还附了几张甜品的照片。 特伦斯犹疑了咬了半天指甲,最后选了芒果雪心慕斯。姐姐立即回道:“知道啦,会替你带一份哒!” 特伦斯看着姐姐发来的花瓣笑脸表情,忍不住笑了笑,关掉终端,侧过身敲敲后桌:“我眯一会儿,打起来时再叫我。” 栗头发拍胸脯保证:“没问题,拉架时记得多踹空二师那傻逼少将几下。” 特伦斯:好的,你帮我架住他胳膊。 他又看了一眼那个空二师少将。 一头耀眼金发,笑容张扬,满口敬语却能气死人,身体力行地示范了什么叫“空军的骚包”。 他轻嗤一声,打了个呵欠,趴到桌上合起眼。 —— 刺耳的警铃声骤然响起—— 特伦斯惊醒了。 梦中的画面过于清晰,以至于他在睁眼的瞬间还有些迷茫,但随即又自嘲地笑起来。 书记官?开什么玩笑。 他十二岁时就不做这种梦了。 “上校。” 他的副将推门而进。 特伦斯扣上作战服的袖扣,拎过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披上,头也不回:“什么情况?” “雷达部监测到北偏东三十七度方向,有中型舰群正在靠近,目前距离五点九光年,大约二十分钟后将进入警戒范围。”副官道,将材料递了过去。 “中型舰群。”特伦斯的目光掠过简陋的雷达图,蹲下身系鞋带,一面冷哼一声,“穷乡僻壤,大概不会又是什么难民船队或商队。” 他站起身,轻轻跺了跺脚,道:“传令,全军整编,一、三中队先遣突击,第四中队侧翼回援,第二中队随时待命。” “是!”副官大声应道,一面通过军内频道迅速发号施令,一面快步往外走,可走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上校——” 特伦斯瞥去半分目光:“有事?” 副官看着他,似乎踌躇片刻,才犹豫道:“您——还好吧?” 特伦斯闻言,冷淡地露出一瞬微笑:“我能有什么事。” 说着他从抽屉中挑出一支针剂,稍微侧身对着镜子,面不改色地将药剂全推进颈部血管,将空针管扔进垃圾桶,再扣上立领纽扣。 镜子里副官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难过。 特伦斯看看他,嗤笑一声走过去。副官下意识地稍稍俯下身,结果被自己的上校抽出手中的材料“啪”的一声拍了脸颊。 “什么蠢表情。”特伦斯说,“去问问克劳德那个抠门鬼,给我留了多少预算。” 副官下意识直起身行军礼:“啊,好、好的……” 特伦斯:“当然不问也没关系,我也没打算参考他的意见。” 副官:“…………” 上校看着自己傻乎乎的副官,突然笑了,抬腿踹了他一脚:“快滚吧。” 临时驻地的风沙呼啸,阻碍了战机的升空,大气外层游离的电磁粒子同样干扰着雷达监控。 特伦斯慢慢走在起航道上,他抬起头,昏黄色的沙土遮蔽了天空的色彩,停机坪上数十架机甲已整装待发。他一眼看见他的小姑娘。 近期的密集作战使她的外部涂装伤痕累累、烟熏火燎,可驾驶舱的中央,蓝紫色的花纹仍清晰迷人。特伦斯拉下护目镜,挡住沙尘,下意识地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无所谓—— 好天气、坏天气,风沙、雨雪,严寒、灼热。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环境,机甲都能起飞。只要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双手还能操纵机甲,他就绝不会输。 临时机场旁的碎石堆中,不知何时生长出一簇雪白的野花,在风中摇曳。 不知是谁,将头盔放在石堆旁,挡住烈烈狂风。 —— “你在这里睡着了呀,杰兰特——” 少女娇软愉快的呼唤声在耳边响起。 特伦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明亮的绿眼睛,以及柔软的金发。秋日的阳光跃发丝,落在少女的笑靥上。 他微微有些发怔,战场上的硝烟气息似乎仍萦绕不去。 “姐、姐姐?” “嗯、嗯——”少女亲亲热热地将他拉起来,凑到近前,忽闪着眼睛,“怎么啦杰兰特,做了噩梦吗?” 她站在他跟前,伸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笑眯眯地说:“别怕哦,杰兰特,有姐姐在呢。姐姐给你编个花环,好不好?” “好的……”特伦斯下意识地应道,然后他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双手。 那并不是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手指苍白瘦长,食指的关节处微微变形,是常年驾驶机甲留下的痕迹。 他抬起头,十八岁的少女明眸皓齿,天真烂漫,她是爱丽莎·特伦斯,特伦斯家的璀璨花蕊,他永远明媚快乐的姐姐。 永远十八岁的姐姐。 “姐姐。”特伦斯说。 正哼着轻飘飘的歌谣的少女抬起头来,看着他,语气轻快:“怎么啦,杰兰特?” “姐姐。”特伦斯又呼唤了一声,然后他听见自己说,“我已经长大了,姐姐。” 少女愣了愣。 她看着特伦斯,过了好一会儿,那双碧绿的眼睛愉快地笑了起来。 “哎呀,你已经长大啦——”她轻轻柔柔地说着,为特伦斯戴上手中的花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你已经长得比我还大啦,杰兰特。” 姐姐说:“真好呀,杰兰特。” 风从树梢掠过,有黄叶飘落下来。 那些叶片却在半空中忽然开始燃烧,火焰飘落在花圃中,哔啵燃烧。 特伦斯站起身,看向不远处的宅邸,二楼书房的窗户开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窗口正静静注视自己。 那是利奥·特伦斯。 他所敬畏的长兄。 “哥哥。”特伦斯说,可他突然像回想起什么,轻轻笑了起来,看着与自己一样,穿着帝国军服的长兄,“我已经成长到足以打败您了,哥哥。” 永远不苟言笑的兄长似乎露出一个笑容,下一刻,庭院中的乔木轰然倒折,熊熊烈火遮蔽了视线。庭园、花圃、宅邸,目光所及的一切迅速被火焰吞没,却又在顷刻之后,重新归于平静。 特伦斯站在一片废墟当中。 星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 他取下花环,娇艳的花朵在手中静静燃烧,最终化为灰烬,他试图握起拳,而灰烬从指缝间簌簌滑落。 他想:我该醒了。 —— “滴——” “滴——滴——” 眼前是熟悉的医疗仓的透明仓壁,医疗仓外的监护仪器正跳动着各色线条和数值。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外面便开始兵荒马乱,无数人影在眼前晃悠。 特伦斯发了一会儿怔,终于想起在此之前自己所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从天空到海面。 在一片深蓝色的幕布下,星辰与火光一一从眼前飞逝而过,然后一同落入无穷黑暗的海中。 这下糟糕了。上校军团长想着,发出一声扼腕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1、特伦斯干水下帝都的这场战役,作为闻名遐迩的翻车事件被载入史册(不对。虽说还是赢了,但因为翻车仅此一次,所以必须要作为必考重点(。 2、“事实证明,是人,就会翻车。所以不要浪,要稳重,靠玄学打仗是没前途的。”by案例分析。 3、学生:可是教官,为什么他还是能活着回来? 教官:…………靠玄学。 4、特伦斯上校是一个作战非常随心所欲的家伙,毫无规律性可言,预判全靠直觉,是玄学作战的代表人物(。 5、他幼年时的职业规划是书记官。 6、克劳德是叛军时的财务官。 7、下一章好像完结不了,得再下一章www 第12章 12、星河 是个晴天。 感应窗缓缓收起合页,秋季清凉的空气流入室内,乔木的树冠在秋风中飒飒作响。 虽说是清晨,但天色尚未明亮,特伦斯推开玻璃门,操纵轮椅到病房的露台。 几天前再度醒来时他就被四个白发苍苍的暴躁医疗官围起来痛骂一顿。堂堂上校军团长被骂得像个垂头耷耳的怂狗子,大气都不敢喘。 作为突击型机甲——也被称作“殉国型”机甲的代表,“紫罗兰”的护甲等级堪忧,即使有紧急系统的缓冲,巨大的冲击力仍令特伦斯的背脊碎了一截。虽说他试图据理力争这并不算什么大碍,他有过更糟糕却依旧活蹦乱跳的时候,然而立即遭到无情镇压。 首席医官信誓旦旦:“敢自己站起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妈的,这真是医生? 病院楼下有用以休憩散心的庭园,落叶乔木此时已秋意盎然,而人工湖旁的常青木仍绿意葱茏。这会儿时间还太早,大多数人都还在睡梦中,树荫下的白色花园椅都孤单地空着。 特伦斯将轮椅推至露台的圆桌前静静坐了会儿,忍不住又捻了捻指间。 这里没有烟草,当然也没有酒精。特伦斯叹了口气,他唯一不喜欢这个。 不过餐点中的甜品都很不错,如果不用吃蔬菜就更好了。 他的终端还被限制了信号,一点情报和信息都查不到,第一天时护士向他推荐了近期最热门的连续剧,他倒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几集,简洁 说到底,为什么医院不让玩游戏呢?哪怕是牧场物语也好啊。 特伦斯一面胡思乱想,一面无所事事地拿起医院的呼叫终端翻阅早餐菜单:焦糖松饼很好、草莓蜂蜜挞也不错……但老实说现在还不是吃早餐的时候,倒更适合睡个回笼觉—— 等再睁开眼已经是将近中午的时候。 身上不知何时落了条薄毯,特伦斯打了个呵欠,将毯子拎起来放到一旁,顺手拿起桌上的提拉米苏咬了一口。 心情还很不错:“你忙完了?” 安德烈坐在一旁,正切着一份小羊排,闻言有些没好气,戳了一截芦笋递过去。 特伦斯吃完那只提拉米苏,又探过头去叼走那截芦笋,边咀嚼边问:“有酒吗?” “闭嘴吧。”安德烈说,看看一脸若无其事地接过叉子捞芦笋的特伦斯,忍不住谴责道,“你就是这样让我放心的吗?” 特伦斯:“……?” 他居然罕见地流露出一点心虚,干咳一声:“我应该、还是赢了吧?” 安德烈:“…………” 少将无言的注视令上校不由得皱起眉,他咬着餐叉尖,迅速回忆了一番战役经过,肯定地摇摇头:“这不可能,跃迁中介已被摧毁,外轨部队不至于会放跑漏网之鱼,总不至于发生什么变故——” 安德烈的脸色更凝重了。 他轻声问:“那么,坠机也在你的计划当中吗?” “诶?”特伦斯迷惑地眨眨眼,像不太明白为何对方看起来如此恼火。 “……你赢的很漂亮。”以一当千,干净利落。 安德烈终于妥协了,他再一次感到一种难言的挫败。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特伦斯时样子:他就站在那里,冷淡疏离,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他从不在乎周围人的看法,也不希望得到什么,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中,财富,地位,哪怕生死。 过去如此,时至今日,他仍然如此。 上校不知少将的复杂心绪,得到满意的答案后愉快地吃掉盘中最后一截芦笋,扔下餐叉,颇有兴致:“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复职?” 他嘀嘀咕咕地抱怨:“这里弄不到酒,限我终端信号、还不让我出门!” 安德烈:“……” 安德烈:“特伦斯。” 他的上校闭嘴,抬头看他。 安德烈笑了笑,单手托腮,语气认真:“你在小瞧我吗,特伦斯?” 特伦斯闻言挑眉:“看来雷格瑞少将不是个爱哭鼻子的小孩子。” 安德烈:“我觉得等你出院以后我们有必要去演练场干一场了。” 特伦斯:“想证明自己的话难道不是现在就打一场吗?” “去你的。”安德烈道,手腕上的终端突然闪烁了一下,他随意地扫过一眼,便站起身,“我该走了。过几天会给你安排诊疗,就当休假吧——反正紫罗兰也还在研究所。” 特伦斯轻哼一声,拿起呼叫终端点餐:“别让他们给我的小姑娘加些奇怪的模块吧。” “那可不行,这个我说了算。”安德烈弹了一下肩上领章,“这位上校,我的军衔比你高。” 特伦斯笑着骂了声艹。 可在安德烈走出病房时,又听见特伦斯叫自己:“安德烈。” 特伦斯看着菜单,头也不抬,状似漫不经心:“谢谢。” 安德烈一声低笑。 —— 特伦斯再次见到安德烈已经是一个余月后。 他刚兢兢业业地收割完一茬麦子,正努力在工坊里制作面包,不太成功,快过火了,这时内线紧急通讯切断了游戏。 啊。 这炉面包果然注定宣告失败。 投影中的安德烈显得有些风尘仆仆,背景是审讯室的冷白墙壁,开门见山:“我们虏获了水下帝都的首席研究员,不过——” 他顿了顿,又说:“他想见你。” “啊?”特伦斯还挂念他的牧场物语,心不在焉,“见我做什么?” “谁知道,想见你的人那么多。”漂泊羁旅与连夜审讯让安德烈显得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不想见的话也无所谓,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用得着你来找我?” 特伦斯嗤之以鼻,扔下游戏手柄,起身去拿大衣。 他在十五分钟后抵达特别审讯所,通过安检门,便看到安德烈靠着墙抽烟,抬眼见是他,懒散地点头权当打招呼。 特伦斯走过去,扫了一眼审讯室的窗户,问:“问出什么了?” 安德烈耸耸肩:“水下帝都倒都是些硬骨头,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能撬出什么。” 这结果不令人意外,特伦斯与那帮狂信徒打过不少交道,清楚他们有多麻烦。他敲敲单向玻璃窗户:“就是他想见我?” 坐在审讯桌前的研究员有着一副难以挑剔的好相貌,在这一点水下帝都倒是沿袭了帝国的一贯传统。他似乎若有所觉,转过脸看向窗户方向,微卷的棕褐长发与鲜明浓烈的眉眼活灵活现地诠释出一个危险分子、斯文败类。 “我是不是见过他?”特伦斯微微皱起眉,他的记性向来不太好,稍微想了一会便摇头作罢,“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他将散下的长发别至耳后,问:“见过面我就能走了吧?我的羊还没剪毛。” 安德烈:“……” 安德烈语重心长:“这位上校,你要不要试试别的游戏?比如射击和战争?” 牧场物语玩成hard模式可能独此一家。 上校露出了“现实还不够好玩吗我又不是傻”的眼神。 安德烈:“……算了,你开心就好。”你已经够傻的了。 两天又十一个小时三十五分钟零七秒。 加布里埃尔在心中默数,审讯室昏暗的光线在这狭窄的室内营造出浓烈的压抑感,四面金属色泽的墙壁似乎要将人压垮。 但加布里埃尔无动于衷,他很清楚在压抑的金属墙面之后至少有三个编组的心理专家在研究自己的微表情。 第三十七分二十秒。 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黑发红瞳的上校走了进来。 加布里埃尔的瞳孔骤然一缩。 特伦斯刚走进审讯室,便被研究员紧紧盯住,目光中带着令人不适的狂热与贪婪,仿佛阴影中的毒蛇注视着自己的猎物。 他熟视无睹,只在门口停了停,兑现“见过面”的条件后就打算转身,对方叫住了他:“杰兰特·特伦斯——” 声音轻柔缠绵,仿佛在呼唤阔别多年的情人。 特伦斯停住脚步。 他深呼吸,改变主意走上前,拉开椅子坐下。 加布里埃尔看着他,带着一种奇谲的赞叹,目光如有实质般试图剖开血肉经络,沿着骨髓将其一并看清。然后他说:“您比我想象的更完美。” 特伦斯回以一声冷笑。 对方也不需要回应,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培养过许多你,但每一个都不成功。最接近的那个有着出色的身体素质和战斗触觉,但依旧失败了。它的第一次实战射偏了,哪怕预判准确,但最后一刻却偏离了靶心。后来的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如此。没有第四次——” 加布里埃尔甚至微笑了一下,说:“第三次实战后的调整,它就彻底崩溃了。” “这很奇怪,不是吗?” “我们一开始以为是样本不稳定导致的偏差,但后来我们使用了活化手术前的基因样本,成品依旧不乐观。一些组员提议采用其他生物的基因进行重组,却只得到虚有其表的野兽。” “我不太明白。”他皱起眉,露出真诚的疑惑神情,“哪怕在活化手术前,您都是一把无可挑剔的利刃。可为什么培养出的每一个你,都是那样——” “胆怯、愚蠢、优柔寡断?” 特伦斯低着头,注视着自己虚虚交握的手指,片刻之后才说:“因为那才是杰兰特·特伦斯。” 由自己说出这个名字的感觉有点奇特,他又低声念叨了一遍,忍不住笑了笑,这些天听见这个名字的次数比过去的近二十年还要多,仿佛是逼着他自坟墓深处将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重新掘出。 他注视着幼年的自己,带着种难言的温柔。 那是家中幼子,性格腼腆温驯,对一切都抱有天真的善意。有优秀的兄长与长姊在前方遮风挡雨。 家人希望他成为一名书记官或行政官员,但他其实并不太感兴趣。如果有机会平安长大的话,他或许更可能成为一名画家、摄影家,也可能是旅行作家。 ——如果平安长大的话。 “我不是杰兰特。”特伦斯说,“从一开始就说过了。” 那个天真的少年并没能从十二岁的那场大火中活下来,泰坦边境的那杯烈酒,从坍塌的废墟中站起的不过是一段苟活于世的幽影,一无所有,一无所依,一无所求,没有名字,没有过去—— 也没有未来。 从他身上截取的每一段基因样本,都记录着旧时的温柔时光,但无论如何调整,如何培育,都无法成长为如今的自己—— 因为,属于杰兰特·特伦斯的每一个人生,都不可能是这个样子的。 加布里埃尔注视着眼前的上校。 他曾在影像资料过反复揣摩过对方的行为,也曾亲手培育出许多仿造品,但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醒悟,赝品之所以是赝品—— “哈、哈哈哈哈哈——”水下帝都的首席研究员爆发出一阵大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并不是我的培育出错了,而是因为——” “您一直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啊。” 特伦斯起身走向门外。 在他即将踏出审讯室的瞬间,加布里埃尔停住笑声,他说:“上校,哪怕如此,我仍要祝您,今后一路顺风。” “喀哒”。 金属移门在身后合上了。 特伦斯快步走出特别审讯所,步履匆匆地穿过走廊,来到旋梯拐角下的阴影处。 如同难以承受重量般,按住胸口,缓缓地,弯下腰去。 肋骨之下的伤疤被一层一层重新划开,鲜血淋漓,避无可避。 他的确是活了下来,像所有人在最后所企盼的那样。 ——然而却是以如此令人憎恶的模样。 可我为什么还会在这里呢?他想。那个研究员有一点说错了,真正的杰兰特比我勇敢,我才是一个懦夫。 这样千疮百孔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哪怕是我,都厌恶着这样的自己啊—— 无坚不摧、无战不胜的上校发出半声压抑的哽咽。 突然有人从身后扶住他。 特伦斯愕然回首,看见了熟悉的金发。 安德烈看着他,对他说:“杰兰特·特伦斯?” 特伦斯闻言顿时一个激灵,推开安德烈的手,他几乎是立即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转过身去,一手挡住自己的脸:“别这么叫我,也别管我——至少现在别。” 这几乎已经是哀求了。 安德烈从未听过特伦斯以这样的口气说话。 他怔了片刻,然后一把握住特伦斯的手腕,强硬地抬起他的脸:“你在哭吗,特伦斯?” 特伦斯扭开脸想避开他,少将一下将他的手扯下来,瑰红瞳孔毫无泪意,但安德烈肯定道:“你在哭。” 上校气急败坏:“雷格瑞——!” 安德烈居然笑了:“你生气就喜欢叫我的姓,你明知道我不太喜欢这个姓氏。” 他说:“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也不太喜欢我的名字,不过我已经和它们和平共处了二十年了。” 特伦斯愣了愣。 “你大概不知道,我十三岁才有名字,我的母亲决心不让我与她有任何牵扯。”安德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他用另一只手在嘴角撑起一个僵硬的笑容,“可那又怎么样呢,现在有谁不喜欢我?” 特伦斯:“那可能还挺多的——” “不在我面前说就不算。”安德烈嗤了一声,扳正特伦斯的脸,说,“你也一样,特伦斯。哪怕你只愿意是特伦斯,哪怕你认为一切都是错的,那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他看着他,像是能透过那双眼眸看到曾经腼腆天真的少年。 少将的手有些烫,特伦斯试图避开目光,却失败了,他几乎是在认输:“安德烈……我没有那么坚强。” 安德烈乘胜追击,郑重其事:“可是——有时候,错误比你想象的更美丽。” 上校睁大双眼,第一次丢盔弃甲。 他终于还是垂下头,妥协地无声叹息。 仿佛一线阳光裂开阴沉的泥沼,溺水的人鱼,终于握住人类伸出的手。 —— ……………… ………… …… 一年后。 神降节庆典。 授勋酒宴喧腾地觥筹交错,特伦斯不太习惯这种气氛,找了个借口溜出宴会大厅。 冬季的冷风带着细雪吹走了仅有的一点醉意,他将胳膊搭在栏杆上,望向远处。 战争的阴霾不曾笼罩至主星蒂诺便被吹散,皇家广场上灯火通明,照亮半个夜空,而另一半则被巨幅投影的绚丽光影所渲染,帝国旗帜迎风招展,风琴乐声一直飘扬到这里。 “怎么,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不适应呀?” 安德烈不知何时也走出来,笑着调侃道。 这家伙在几个小时前正式成为一名高级将领,意气风发,肩上将星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特伦斯转过身,背靠着栏杆,也笑道:“你居然出得来,没人把你灌倒?” “喔——关于酒场的战斗经验,现在的我比你丰富。” 安德烈露出得意的神情,然后伸手理了理特伦斯前襟有点缠在一起的银色绶带。 特伦斯鲜少穿这身军礼服,他过去从不出席这样盛大的典礼。可他生来就适合站在聚光灯下,无人能掠其锋芒。 此时也是如此,他执起一旁托盘上的高脚杯,朝安德烈扬首示意:“唯独这一点,我可不会认输。” 笑起来时的眉眼仿佛都在发光。 安德烈也笑了,他拿起另一只酒杯,稍稍举高:“好歹也祝点什么吧?” 特伦斯耸了耸肩:“噢——好吧,为你的升职,尊敬的上将。” 这可真够敷衍的。可安德烈毫不在意:“那么,为你今后的胜利,我的上校。” 他的上校闻言傲慢地挑眉:“当然,我会赢下去,一直赢下去,好好看着吧。” “当”的一声,两只杯子轻轻碰在一起。 几乎与此同时,半空中轰然巨响,一朵烟花绽放开来,然后与雪花一同凋零。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整个蒂诺的夜空盛开了璀璨焰火。 特伦斯仰起头。 安德烈看见那双瑰红瞳孔中倒映的星空,烟火,和落雪。 他突然笑起来,饮下杯中的酒:“神降节快乐,特伦斯。” 我会好好看着的—— 他们的未来,就像星河彼端的风景。 灿烂,辽阔。 犹未可知。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啦! 说着可能要下下章才能完但没能找到合适的中断点,所以就这样一口气写完啦! 直到最后,特伦斯也不承认自己是杰兰特,他认为自己配不上这个名字所拥有的关爱与期许。 但安德烈表示没关系,他看到的一直都是特伦斯,哪怕他一辈子走不出来,阴霾深处也能开出美丽的花 顺便一提安爸爸是个私生子,但他妈妈的身份太厉害了以至于我目瞪口呆.jpg然而那部分是我基友的脑洞,它还没编完(。 总之这个段子集就这样结束啦。 本身就是和基友的自娱自乐嘛XD 我非常喜欢这两个人,写不出他们的万分之一好,也许以后有机会能写出更多、更完整的故事。 那么,有缘再会啦! 第13章 13、约定 说是度假,其实也没几天,不如说是忙里偷闲。 恒星照在海面上,像一大片碧绿的流体宝石,厚重地荡涌拍打沙滩,分不清是浪花还是风声。特伦斯躲在木屋门廊下,看着桌上的冰饮发呆,蓝绿色的鸡尾酒,气泡盘旋在冰块当中缓缓上升。 咔啦一声,融化成圆润形状的冰块在玻璃杯里滑下水面,特伦斯像突然惊醒,慢吞吞地调整坐姿,在靠背椅上换了个方向,扭头向海边看去。 跟他不同,安德烈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忙人。 在模糊的印象里,家兄曾经也是这么忙碌,极少回到家中,在大宅中特伦斯所常见的,反倒是他的某个副官,一个笑眯眯的年轻人,代为处理家庭事务。 彼时的长兄只是一名少将军官,而安德烈,在前年的神降节,跳过中将衔直接受勋,不折不扣地成为了一名真正的所谓高层军官。 “嫉妒呀?说来听听?”那时候,安德烈两条胳膊紧紧搂在特伦斯腰上,脑袋也穷追不舍地蹭过来,酒气混合着他自己的气息喷在特伦斯的脖颈上。 特伦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安德烈酒量好极了,他知道这家伙绝对没喝醉,“放开我,你太重了。” 身后的人嘟囔了一声,背上一沉,整个人的重量都摊了下来。 完全没在听的! 真是多余送他回来,特伦斯一阵手痒,恨不得给他一记背摔,“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我想喝水。” “让家务机给你拿。”屋子里没有开灯特伦斯拖着他,噗通一声扔在沙发上。 “你给我拿。” “渴着。” 安德烈说不上是真的难受还是演技,也不讲话,只伸手摸索,解开受勋的军礼服,帝国的礼服形制繁复,重重叠叠的绶带,礼章和纽扣。旁观了半天,特伦斯看不过眼,认命地走过去,弯腰伸手帮忙把那件简直华美过头的外衣从安德烈的身上脱下来。 刚想直起身,手腕突然被一把握住。 黑暗中,安德烈的脸近在咫尺,他的眼睛仿佛有光,静静注视着特伦斯。 “……” 空气静止了几秒钟,特伦斯被看得不安,开口说到,“我回去了——” “不要走。” 安德烈握着他的手腕,有种无法挣脱的力量,他又重复一遍,“不要走。” 特伦斯一时竟有些恐慌,他不能阻止安德烈将要说出口的话语,只想尽快从这微妙的,不想发展下去的对话中脱身。 然而安德烈并没给他机会。 “一起生活吧。” 仿佛早有预感,该来的总是会来。 特伦斯用上了力气,从那只手中重获自由,然而安德烈并没再去捉他。安德烈站起身,一只手拎着刚脱掉的外套,金属徽章一阵摩擦的脆响。 他静静地将那件沉重的上将礼服展开,郑重其事地,像一个格外认真的拥抱,披在特伦斯肩上,将所有的不安和惊惶都圈在其中。 “留下来。” 特伦斯听到自己的名字被虔诚地提及。 “一起生活吧,特伦斯,让我保护你。” “我不需——” “我需要——”安德烈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我需要你,别再让我失去你。” 后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再次佐证了没有人能抗拒雷格瑞少将,哦,是上将的意志。 黑暗中的拥抱和吻,紧密相连的肢体和呼吸,无数呢喃和低语…… “咔啦” 冰块又发出清脆的声响。 特伦斯的耳尖不可抑制地红了,他伸手拿起搅拌棒,在杯里搅动两下。 “我爱你,特伦斯——”安德烈仿佛确实这样说着,自己的回答呢? 回答了吧……又似乎并没有。 特伦斯看着海边,远处的安德烈穿着花哨的沙滩裤和上衣,金发在海风中微微吹动。 像感觉到了似的,他转身看一眼,远远地冲特伦斯挥挥手,拎着沙滩鞋往木屋走来。 “在想什么?” 安德烈很快就走上门廊的木台阶,坐到特伦斯对面的椅子上。 经过身边时,带来一阵海风的盐味。 “没什么。”特伦斯从短裤口袋摸出金属烟盒,弹出一支点燃了,烟圈在两人间氤氲散开,盘旋着消失在微风里。 他向来有自己的世界,安德烈早已习惯,伸手端起特伦斯的杯子,喝起了半融的鸡尾酒,刚刚咽下一口,杯子忽然从手里被抽走。 特伦斯在他莫名其妙的眼神里,侧坐在桌上,一手夹着香烟,一手握着安德烈的后颈,弯腰给了他一个烟草味的吻。 “我也爱你。” 安德烈似乎听到,微不可及的话语,转瞬之间就吹散在风中。 一吻而止,特伦斯放开他,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下门廊扬长而去。 安德烈摸摸嘴唇,忍俊不禁,冲着走开的背影喊道,“要结婚吗?” 答复他的是越走越远的背影和一只竖起的中指。 安德烈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海潮拍打着沙滩,反反复复留下它来过的痕迹,所有曾留下的脚印,都温柔地掩埋在浪花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下下章完结就一定是下下章完结! 拿基友的日常段子凑一下数,出现bug是我的锅,因为这个段子的成文时间更早(喂 顺便一提,我基友是世界上最好的狗,除了懒没有缺点,我的最大愿望是有朝一日看到它把脑洞都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