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鹭起》 作者:贺昙 简介: 【女强 + 欢喜冤家 + 宫廷侯爵】 言情版《琅琊榜》,既有小儿女的欢喜情长,又有朝堂的风云诡谲!寒门女将军 VS 宠妻纨绔子,别人的夫人只会嘤嘤嘤,他家夫人能一个打十个!知乎新生代言情作家贺昙古言口碑佳作,看寒门之女如何成为又美又飒的巾帼女将。 寒门新贵林家长女林翡整日舞枪弄棒、潇洒自在。 幼时与长公主独子晏如陶结下了梁子,两人针尖对麦芒。 然而暗地里,晏如陶却默默为她铺路。 看她选录武科、开女武官先例、建立女军……最终,成为一代巾帼名将。 第一章 北地归京 (一)北地归京 马车顶上的落雪随着南行逐渐消融,阿雀的脸色也慢慢好转。 贺宁悬着的心仍不敢放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的幼女。 “等过了凌霄关,再行两日就能到京城,到时立刻去请回春堂的医师,阿雀定会好起来。你先歇一歇,养养神。”林济琅抬手想接过阿雀,贺宁犹豫了一瞬,还是松开手将襁褓递给他。 林济琅接过,轻轻摇晃着手臂,低声说:“原不想你们车马劳顿与我一道回京述职,可惜巍州寻不到良医能治好阿雀,只能冒险走这一遭。” “好在阿雀命硬,挺过了前几日,否则真是……”贺宁红了眼眶。 她秋日里生下这对龙凤,不想幼女从胎里带了病,时常脸色苍白、呼吸不畅,几次厥过去,吓得林济琅夫妇胆战心惊。 “停车。”贺宁扬声道,“我去瞧瞧阿鹤他们。” 长子林翱、长女林翡带着龙凤胎中的幼子在另一辆马车上。即便有婢子仆从,他们也始终亲力亲为,悉心照料幼弟。 感觉到马车停住,林翡确认阿兄已将阿鹤裹了个严实,才掀开厚重的毡帘张望。 见阿娘走来,她问道:“阿娘,阿雀可好些了?” 贺宁颔首,站在马车前向里张望:“阿鹤在睡?” “是。待他醒了,阿兄再抱去给您。他这一路上不是吃,就是睡,安稳得很。”她露出稚气的笑来。 “好。再行三五十里就有驿站,今夜能安生睡一 觉。外头冷,帘子放下吧。” 林翡依言放下毡帘,回过身问阿兄:“风刮在脸上不疼,哈出的白气也少多了,咱们是已到了南边?” 她五岁有余,打记事起还是头一次离开巍州。 林翱长她七岁,已是翩翩少年,三年前随阿耶回过京。 “快了,等翻过凌霄关,还要更暖和些。” 她点点头,想起巍州医师所言:“那阿雀的病就好得更快了。” 林翱笑笑,腾出一只手去摸摸她的头。 晏如陶,小名阿适。 秋末在他阿娘熹平长公主办的赏菊宴上,他听好友李擎说起表弟妹是龙凤胎,很是好奇。 李擎之父李宣威先是因内兄林济琅入了官家的眼,后在平叛中立下大功得到重用。新贵虽不入世家眼,但近年颇受官家重视,因而李大郎自幼便和晏如陶相识。 一个舞枪弄棒鸡飞狗跳,一个招猫斗狗最厌规矩,长公主和李家主母林雪青亦很是投契——常常分享一些治儿秘技。 当时李擎大嚼着一块杏脯:“我家小弟刚冒了牙,白白小小,米粒似的,我趁阿娘没注意偷偷摸了下。” 晏如陶想到自己的门牙正晃悠,用胳膊肘捣了捣李擎:“你别折腾我,我可不想豁着牙给阿舅拜年。” 李擎吃吃笑着:“我听我阿娘说,年末我阿舅一家来京。前日得信儿舅母生了一对龙凤,到时带你一见。” 晏如陶登时来了精神:“阿舅的双生皇子样貌极似,专用不同 的衣裳区分,若是我自己的兄弟,倒可换衣裳来玩!” 忽然又没了喜色,摇了摇头:“只可惜幼弟春日里病殇,阿舅很是伤心。” 李擎也有些感叹:“巍州至京城路途遥远,还望一双弟妹平安。” 平王幼女端华郡主凑了过来,问他们为何垂头丧气,李擎只说担心阿舅家从北地归京艰难。 端华也不细问,只说待林家安顿好后,务必请她暖宅。 晏如陶央求端华将他一同带去,端华揪了揪他的鼻尖:“我可管不住你,届时自有你阿娘领着你。” 晏如陶心想,阿娘一到冬日便猫在房里,揣着暖炉谁请都不去,除了除夕能让她挪个窝,其他什么赏雪赏梅的帖子都推了,端华阿姊竟连这都忘了。 谁知隆冬清晨,前夜刚落了大雪,晏如陶便被乳母张氏叫醒,说是长公主身边的晴芳过来传话,今日要赴宴。 晏如陶蓦地想起林家的龙凤胎,一骨碌爬了起来,张氏本来还担心小祖宗不愿起,不禁纳闷他竟如此积极。 正在梳妆的长公主被钻进房中的晏如陶吓了一跳,瞧着这红彤彤的一团哭笑不得:“是谁给你穿这么一身?” 晏如陶将脸一扬:“阿娘,人家家里新添人丁,又是一对龙凤,多大的喜事!”张氏怕长公主怪罪,连忙说:“奴婢这就带郎君换衣裳。” 熹平被儿子逗得乐不可支:“你消息这么灵通,是要把自个儿当成红封递过去?到时 你再滚到雪堆里玩,我可一眼就看到了。” 又对张氏道:“不必再换了,给他披条深色的氅子压一压。” 待长公主一行到了林家,贺宁亲至门前相迎。 她听闻因驸马三年前冬日忽发急症去世,此后熹平长公主每入冬季便深居简出,自己虽下了帖子邀请,却没料到长公主能赏光,因此格外恭敬热情。 二人多年前便相识,当时熹平是众星捧月的公主,贺宁是先帝侍中贺逋的独女,昔日会面都是在先帝身边。今日一见,不禁生出几分感怀,少不得感怀先帝,叹息时光如流水。如今熹平已成孀居的长公主,贺宁成了巍州刺史夫人。 熹平落座,同贺宁聊起从巍州归京一路上的见闻。 “如此灵秀的小郎君,一瞧便知是长公主的儿郎,眉眼间极具长公主的风姿。”贺宁这赞誉确出自真心,那小郎君一直冲她笑盈盈,稚子一双黑瞳直叫人心都化了,让新诞子女的贺宁忍不住心生喜爱。 谁能想到晏如陶的讨喜是因为迫不及待瞧瞧她的一对儿女。 熹平叹道:“你该问问端华,这小子有多磨人!你只是初见,还能勉强说他一句灵秀。” 晏如陶极其配合,“哀怨”地看了一眼他娘,逗得在座妇人皆掩口而笑。 “说到儿女,我可真是羡慕林夫人,真是福泽深厚之人,一对小儿女不知今日可否得见?” 说话的是宜安郡主,先帝第六子襄王之女,嫁给 安陵唐家次子唐屹。前年唐屹外放泸州任通判,宜安郡主也随他赴任。 各地长官每隔三年回京述职,因此今年年末京中格外热闹。 贺宁听人提到自己的子女,自然是欢欣的,只是延医问药数日,幼女堪堪痊愈,她方能安心着手宴请宾客。 但正值隆冬,又才下过雪,实在不敢将他们抱出来见人。 这些贵女她亦不敢开罪。原本她只想请些新贵同僚,不曾想熹平长公主和两位郡主都赏脸前来。 虽已是费心张罗布置,但皇家女、世家妇一入厅堂,还是衬得林家寒素朴陋,贺宁难免不自在。 “郡主过誉了。只是近来他们身子不大好,恐扫了各位的兴,还望郡主多多包涵。” 林雪青也连忙附和。 宜安郡主知趣,关心了几句,又起了另一个话头:“去年阿宛入宫时你我都不在京城,昨日我去拜见主上,碰巧遇到她,她很是想念你这阿姊呢!” 贺宁出自庆州贺家,贺宛是她的堂妹,去年入宫做了美人。 贺宁刚回京城就听说她已有孕,主上封她为列荣,还许诺若生皇子,便可升充华,人人都说这贺列荣分去了薛淑仪的三分宠爱。 话虽如此,贺宁倒觉得未必。 薛淑仪三年前诞下一对双生皇子,主上大赦天下,此后又生下九皇子,虽然双生中的幼子七皇子不幸早殇,但主上疼爱聪慧的六皇子是出了名的。 母子俩都圣宠不衰,贺宛如何能同薛淑 仪相提并论? 这个堂妹比她小近十岁,并不算相熟,想来只是宜安郡主随口说起。 贺家数十年前还在世家中排得上名号,近年却已式微,除了贺宁的父亲贺逋侍奉过先帝,其他贺家人在朝中地位已可忽略不计。 倒是这贺宛心思“灵巧”,不知借了谁的东风遇到主上,得以入宫。眼下不少人说贺家因生了个好女郎,才不至落入末流。 但贺宁面上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颔首道:“多谢列荣挂念。臣妇卑微,难以入宫同列荣相见,只愿列荣平安康健,为主上诞下血脉。” 宜安抚了抚鬓角,矜持地点了点头。 其余新贵夫人识相地接过话头,簇拥着宜安郡主,关心起宫中的贵人们。 贺宁挂着笑,心中却百味杂陈。 她幼年也是被耶娘捧在掌心,感受过家族最后的一丝光亮,紧接着便跌落尘埃之中。 她同夫婿一道辗转各地,于田畴沟洫中立身,经南霜北雪的磋磨,自认性情之坚毅,见识之广博,世间不少男子亦要输她几分。 廿年弹指过,她骤然回到这金堆玉砌的富贵乡中,熟稔又陌生。她心知须在京中立足,即便不愿夤缘攀附,也该殷勤周到,尽快融入。 幼年的礼仪教养她从不曾忘,表面看上去,她似乎和这些贵女无异。可只有她心里知道,自己与她们不是一路人。 熹平抿了一口茗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宜安, 也不听她们聊些什么,扭头问起贺宁儿女。 一旁失望的晏如陶偷偷冲李擎使了使眼色,二人同各自阿娘说了一声赏雪,便溜了出去,虽然身后跟着婢女,但好歹是得了个机会。 李擎自恃表亲身份与年幼不忌,领着晏如陶往后院去,守在后院门口的仆役们自然也不好拦。 “我来过两回,错不了。我阿娘同舅妈说话时我听了一耳朵,幼妹八字贵重,幼年却多病痛磨难,专起了这样一个小名来压一压。” 晏如陶对此种说法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只问了问病情,得知已大好便点了点头。 “阿雀病愈后,便和阿鹤一齐放在东跨院里养着,我带你绕过去,省得遇见旁的人问起。”李擎大言不惭,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 两人在花园里东绕西藏甩掉了婢女后,他领着晏如陶一头扎进了西跨院,进了门迎面撞上小丫鬟秋荻。 “李大郎君好。”秋荻不过八九岁大,梳着双丫髻,因见过李擎两回便记下了。 李擎满以为自己找对地方了,点点头道:“阿弟、阿妹在里面吗?我去看看他们。” 秋荻低着头不知如何应答。 只听传来一声:“长岭表兄。” 第二章 幼年龃龉 (二)幼年龃龉 晏如陶看向阶上,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小郎君,头发在顶上勉强束了起来,两颊圆润,身着褐色短衣,下着绑腿,手里还攥着一根与他一般高的木棒,旁边有一婢女侍立。 李擎皱着眉盯了会儿,忽然一拍脑门:“阿鹭?这是西跨院?我们走错了、走错了。” 一旁的晏如陶饶有兴致地端量着穿得不伦不类的小郎君,开口问道:“你这是在练什么武艺?” 那小人儿也不答他,径直看着李擎,似笑非笑:“表兄这是要去瞧阿鹤他们?今日家中客多,耶娘无暇照看,专门将他们放在西院。” 李擎尴尬地嘿嘿一笑:“那便好!这是我的好友晏适之,熹平长公主之子,听闻阿雀大病初愈,想来看看他们。” 林翡警惕地打量起衣饰华贵的晏如陶——长公主之子? 难怪趾高气扬,闯进自家后院还这般神色自在,这便是耶娘提过“高高在上”的世家贵族。 她自到京中,一直在家同阿娘照看幼妹,鲜少与外人打交道,只有那从回春堂请来的医师是常见的。 他操着地道的南方口音,阿鹭听不大懂,为着阿妹的病情礼貌去问,那人神情倨傲,重复了一遍,却仍未用官话。 好在阿娘在京中长到十来岁,能听懂七八分,亲笔去写医嘱。 而那医师来过五六回,从未给过一个好脸色,耶娘却始终热情恭敬,只因这等名医只在回春堂才有,而 回春堂背后有世家撑腰。 她听了耶娘私下议论之语,便隐隐对这些人生出不满来。 晏如陶却仰着笑脸,点点头:“龙凤和双生都极为罕见,我还是从前在宫里见过,听阿岭说起,我今日特来……” 林翡蹙起眉来,幼妹几度垂危,遭受了多少病痛折磨?可此人话中之意并非如表兄所言是来探病,反倒像来看稀奇。 她心中愤愤,开口打断了他:“外人怎可擅闯内室?!”说罢拎起木棒,踱到阶下,大有拦门的架势。 晏如陶愣住,他哪里受过这等对待,气极反笑:“你这小郎君真不通情理,我阿娘乃长公主,真想见你幼弟幼妹,你等岂敢不从?!是我怜他们年幼体弱,专程来看,你竟这般蛮横,实在放肆!” 李擎拽了拽他,小声道:“这是我阿舅的长女,小名阿鹭。” 晏如陶一怔,扭头看了眼比他矮一个头的林翡,出言挑衅:“哪里像个女郎?” 秋荻在一旁干着急,正好阿鹭冲她丢了个眼色,她连忙去向主母求救。 房中的两个婢女银杏、雪杉听到动静也出来,同连翘一起守在阿鹭身边。 “我如何,不烦劳你过问。不过这是我家,今日你决计是进不了这房门。”说罢阿鹭将木棒往地上一竖,直直瞪着晏如陶。 晏如陶受不得这激将,梗着脖子便向前冲。 李擎一阵头皮发麻,生怕要出事,只得一个劲儿拉着晏如陶:“咱们改日再来 !阿适,咱们先回去!” 晏如陶此刻只是想争个输赢罢了,他才不信这么一个小女娃能拦得住自己,两人口中不断叫嚣,这小小院子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阿鹭攥着木棍的手冻得通红,她前日着了凉,今日不用见客。趁着阿娘待客,她又觉得身体已大好,就偷偷练习长兄以前教的棒法。 谁知这两个晕头转向的小郎君凑巧走错了院子,且这什么长公主之子如此不可理喻,她只得硬着头皮与他对上。 李擎被夹在中间,心想今日少不得挨一顿骂。他自知理亏,不敢去劝阿鹭,只得拼命抱住晏如陶,不让他继续上前。 晏如陶被这么拖着,往前走几步都喘着粗气,不禁恼怒起来:“阿岭你给我起开,我就不信她能拦住我!” “她比你小三岁,你能不能出息点!”李擎也急了,怎么说这也是他表妹,难不成晏如陶昏了头真敢动手? 晏如陶自觉有了个台阶下,停下脚步,呼出几口白气,瞪了阿鹭一眼,愤愤道:“量她也打不过我,给你个面子。” 阿鹭掂了掂手里的木棍,眯着一双眼。这雪后地上湿滑,自己早上练武还滑了两跤,这一棍扫过去,少说这人也得摔个屁股墩儿,倒也未必打不过…… 李擎却着实松了一口气,环着晏如陶的手也放开了,暗想日后绝对不能再得罪这位表妹。 表兄妹二人均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晏如陶却已甩手大步 向门口走去。虽然清早地上的落雪已被清理过,但行走在被雪水洇湿的青砖地上哪能大意。 晏如陶一个不防便向前扑倒,正好磕在了门槛儿上。他面上一痛,刚想放声大哭,却又顾忌脸面,疼得直抽抽儿只能拼命忍住。 口中涌上鲜血的气味,他心中咯噔一下——那颗门牙终于还是掉了。 李擎连忙前去扶他,秋荻半路遇到来寻晏、李二人的婢女,三人正好也到了这西跨院,晏如陶一时间被李擎加两个婢女被围了起来,而秋荻直奔阿鹭身边。 阿鹭忍住笑,那边的李擎却被晏如陶满口的鲜血骇住,冲过来恳求道:“阿鹭,今次是我们鲁莽了,都是表哥的错,可是阿适这样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不如将他扶到你这院子里的客房……” 李擎焦急地打量着表妹的神色,见她身旁的一个婢女悄声对她说了几句,阿鹭才点点头,吩咐人去请阿娘、长公主和医师。 晏如陶被人搀着,口中含着那颗硬邦邦的门牙,也不敢叫唤疼,直至被扶到榻上才吐出一口血水,颤巍巍地指着一同吐在地上的牙:“我的……牙……” 李擎连忙让婢女拾起收好,看着皱眉哼唧的晏如陶,手心一把冷汗,不知等会儿如何同长公主和舅母交代,啊——还有自家阿娘!耳朵仿佛已经被拧起来扯得老远了。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长公主和贺宁匆匆赶来,进门时晏如陶已漱完 口,银杏也给他擦了嘴角的血迹和脸上的灰尘。 今日回春堂的医师正好来给阿雀把脉,一听闻长公主之子伤了,忙不迭地赶过来,正在查看晏如陶磕破的嘴角和膝盖上的伤势。 贺宁已听秋荻简单讲了事情经过,暗恼长女执拗鲁莽,又觉晏如陶和李擎确实荒唐,再一瞧长公主紧绷一张脸,心中免不了惴惴。 晏如陶一见长公主便长唤一声:“阿娘……” 看着儿子一副苦着脸委屈的样子,长公主却一言不发,待医师殷勤周到地交代完每日需搽的药膏、换牙期间忌食之物退出去后,贺宁沉声道:“秋荻,将大娘带过来。” 长公主却开口拦住:“你家大娘今日也受了惊吓,何必再折腾她。左右是这小子自己闯的祸,受苦受疼活该他挨着!” 贺宁看着晏如陶豁着的门牙,确也不忍:“长公主此言差矣,若不是我家大娘骄纵无礼,小郎君也不会伤着。秋荻,去叫大娘过来赔罪。” 李擎在一旁如坐针毡,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长公主、舅母,此事错在我,是我领着晏如陶进了后院。本只想瞧瞧阿鹤和阿雀,不曾想惹出这些乱子,还害得阿适受伤。” 晏如陶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好友,也不歪在榻上做样子了,坐起来去扯阿娘的衣袖:“阿娘,是我自己不小心滑了一跤,呵呵,才下过雪嘛,我没大注意……” 见阿娘盯着自己一个劲儿看,晏 如陶越说声音越小,最终把话吞进了肚子里。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突然间听到扑哧一声笑:“快将嘴合上!门牙磕掉了话都不停。” 晏如陶看着阿娘指着自己漏风的牙齿忍俊不禁,一阵羞恼涌上心头:“阿娘!” 贺宁和李擎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也摸不着头脑,只见这对母子似对此事并未恼怒,反倒互相拌起嘴来。 熹平笑够了晏如陶之后,脸色也和缓不少:“阿宁,早和你说过他一刻安生不下来,这回信了?你也不要苛责你家大娘,莽撞无礼的是这小子。”说罢戳了戳晏如陶的脑门。 贺宁见长公主没有追究的意思,心下大宽:“长公主言重了,小郎君也是一番好心,我家一对儿女得小郎君挂牵,也是他们的福气。今日之事多谢长公主和小郎君包涵,不过臣妇见小郎君行走不便,若不嫌弃,可愿留在此处休养几日?请长公主放心,臣妇定好生照看小郎君。” 熹平知晓贺宁心中仍有不安,儿子又是一副央求的模样,心想留下他住几日也好,成全了两边的心愿。 况且这小子除了磕掉门牙、嘴角红肿,膝盖连皮都没破,仅是红了一片,毕竟冬日里穿得厚实。 “那便有劳你多费心,我倒能轻松几日,不必管束这小子了。”熹平捏着晏如陶的脸道。 晏如陶面皮被捏得发疼,心中却欢喜,和李擎悄悄换了个眼神——逃过这一劫,又能留 在林家,可以一起去看那对龙凤! 贺宁笑道:“长公主虽是如此说,但毕竟母子连心,怎会不牵挂小郎君?这西院原就只有阿鹭一人住,最是安静,小郎君安心休养。这几日阿鹭都会在东院好好思过。” “你家大娘不过五岁,何须如此严苛。罢了罢了,我自己的儿子都教成了这副模样,也就不多言了。咱们还是快回正堂,雪青应酬得怕是头都晕了。” 李擎听见提到自己阿娘,头皮一紧。 趁着气氛好转,他弱弱开口:“长公主,舅母,我知错了!我阿娘那边……”支支吾吾说不下去,战战兢兢地抬眼看了看她们。 长公主笑着摇摇头:“你们俩呀……你去求你舅母吧!” 李擎可怜巴巴地看着贺宁,贺宁见长公主不甚在意的样子,也笑道:“放心,你先在这里陪着小郎君,你阿娘那里我去说。” 晏如陶咧嘴冲着李擎乐,被长公主指着门牙又笑了一通,恼得扭头背对着他娘躺在榻上。听到他阿娘和贺宁越走越远,他一骨碌坐起来,同李擎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 阿鹭也不好过。 掌灯时分,东院派人把阿鹭请了去,却只让她在一个黑洞洞的小房间里等着。阿鹭唤人点灯,却无人应她。 她跪坐在小几前,心想:我又不怕黑,这也算惩罚? 于是索性箕坐,两手撑在身后,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灯火,想到阿娘连晚饭都没叫自己去吃,难道 要一直饿着吗? 渐渐的,手也撑累了,隐约听到婴孩啼哭的声音,阿鹭便知晓阿鹤、阿雀就在附近的屋子,心下稍安,彻底躺倒。 半梦半醒间阿鹭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手臂抱起,坚实温暖。 “阿耶……” 林济琅笑着俯身蹭了蹭她的额头。 阿奴的火气刚消下,这才松口让自己来领女儿回房休息,谁想到她已经睡得香甜。 他想起前日面圣时,官家露出口风,三年后自己便能回京任职,那时阿鹭满了八岁,再好好学规矩也不迟。 如今才是一个抱在怀里都没什么分量的小娃娃,阿奴着实不必如此苛求她。 想到这儿,林济琅的笑容越发和蔼,走到给阿鹭准备的小厢房,将她轻轻放下。 次日清晨,贺宁去看望幼子幼女,一进门就看到踮脚趴在摇车旁的阿鹭,好气又好笑。 秋露端来莲花墩,贺宁坐下后将阿鹭扯到怀里,见她低头不语,问道:“怎么,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阿鹭抬头看看阿娘严肃的样子,偏过头看着摇车里的阿雀不说话。 她等了片刻,见阿鹭仍是不开口,直叹:“如此执拗,不知似谁!” “您说过,旁人不能进后院,更不能进内室。我没做错!” 贺宁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又激起了怒火:“那你为何不记得待人要谦和有礼呢?旁人做错事、说错话,你何须疾言厉色,乃至用上棍棒?你房里藏着的棍棒、木刀和沙袋, 我已让人收起来了,你阿兄被罚了两百张大字。” 阿鹭抿着嘴,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又是心疼被没收的宝贝,又是为连累阿兄愧疚,眼见着要滴下泪,她将眼睛使劲一眨,袖子一抹,硬是不示弱。 贺宁想到“过刚易折”一词,抱着阿鹭想大力拍几下她的背作教训,又心中不忍,只得苦口婆心地说:“阿娘知道你是想保护阿鹤和阿雀,但行事要有分寸。那是长公主之子,你这般鲁莽蛮横开罪了他,可知会连累我们一家?你先请他们二人到堂屋坐下喝茶、吃点心,再叫秋荻去请我来,长公主还在正厅坐着,怎会不来管束自己儿子?” 阿鹭听了这番话,便忍不住掉下来泪来:“我让秋荻去请您了!可是她路上遇见表兄和那人的婢女,就先将她们带回院子。他直直闯进来,开口就像是瞧什么稀罕物,我听着便来气……” 似乎是了解长姊拳拳爱护之心,阿雀也跟着啼哭起来,乳母连忙将她从摇车里抱起来呵哄,旁边摇车里的阿鹤倒依然酣睡。 阿鹭见阿妹哭了,连忙停住哭诉,探头去看妹妹,泪珠子却不停。 贺宁见她们姊妹连心,心中大慰,搂住阿鹭轻抚:“是是是,我的阿鹭很机敏,你诓骗他们,将他们留在西院,阿娘都知道。” 见阿鹭渐渐止住眼泪,贺宁又温柔地笑道:“那晏小郎君并非有意招风揽火,昨夜他专门来见你阿耶 和我,先是致歉,又说起官家的那对双生皇子……”贺宁将年幼皇子夭折之事简略道与阿鹭听,她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 世人都道诞下双生子是大喜,可哪知养育不易,连宫中尊贵的皇子都不幸早殇,阿鹭担忧地看着摇车里的阿雀。 “阿娘,我定会护好阿雀,保她平安!” 贺宁瞧她一副大人模样,严肃认真,抚着她的头发直赞“好孩子”。 阿鹤此时却醒了,口中呜呜咽咽地哼唧,阿鹭连忙添上一句:“还有阿鹤!”这下贺宁连带周围伺候的婢女们都忍俊不禁,笑小郎君生怕自己被忘了,出声提醒他阿姊。 第三章 巍州变故 (三)巍州变故 转眼入春,京察已毕,府君、使君纷纷回到任上,个别擢升的留京任职,亦有政绩不佳者遭贬谪。 贺宁已得知林济琅三年后便可回京任职,想着巍州本就荒凉艰苦,今次回京城一看,世家大族锦衣玉食便不说了,便是京中新贵子女的吃穿用度,自家也比不上。 因着这份愧疚和对日后的企盼,她也淡了严管长女的心,只要不是过分的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专心照料幼子幼女。 于是一归巍州,阿鹭又悄悄使人寻摸来棍棒:“阿兄,上回是我大意了,你再教教我吧!这可是我花了三天的工夫画的你,瞧瞧像不像?” 阿鹭双手捧着一幅画,凑到阿兄身旁。 林翱正漫不经心地练着字,哼笑一声接过阿鹭献殷勤的画作。 定睛一看,他的声调比平日一下子拔高了不少:“这眼睛?” 阿鹭笑意灿烂:“英伟人物,都是龙睛凤目。” “这额头和下颌?” “天圆地方,行事稳妥。” “这身形?” “虎背熊腰,威武不凡。” “啪”的一声,林翱把笔掷在桌角,直直盯着阿鹭。 阿鹭低下头:“圣祖的眼,丞相的脸,祖父的身。” “阿妹颇看得起我啊?” “阿兄当然……”阿鹭以为阿兄感受到自己的诚意,谁知一抬头看到他嘲讽的眼神,又垂下了头。 林翱瞥了阿鹭两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早鸡鸣,教你第二套棍 法。” 阿鹭欢呼一声跑出书房,林翱又看了一会儿那幅和自己找不出半分相像的画,折起来收进了木匣,笑得一脸无奈。 阿鹭回房后,叮嘱雪杉明日在鸡啼之前叫她起床,又将相书还给了银杏。 她在回巍州途中绞尽脑汁想哄得阿兄回心转意。女红她刚开始学,连片草叶都还绣不出。至于书法,阿兄本就拙劣,常被爹爹训斥,而她连阿兄还不如。 想来想去,画画似是不难,只要依样画葫芦就行。 家中祠堂有高祖父和祖父的画像,书房里也有历代帝王的肖像,爹爹对当今丞相甚是尊崇,亲手绘了一幅小像放在博古架上的小匣子里。 林济琅宠爱长女,阿鹭打小就能随意进书房,奈何她对书画兴趣不大,反倒时常在书房里捣乱。 阿鹭又开始跟随长兄练习棍棒,贺宁也不多过问,只叫人多留意,别伤着碰着。 春逝秋至,寒来暑往,阿鹭已年近八岁,身子比幼时结实了不少,一招一式亦很有模样。 长兄林翱对小徒弟很是满意,二人过起招来常常引得幼弟幼妹欢呼。 贺宁想起还有不到一年就要回京,不能再放任长女短衣束脚、舞枪弄棒,若是这样送进书院,恐遭人笑话。 于是,她请了位老先生教授阿鹭诗文,又亲自教起阿鹭礼仪和谱学。 窗开着,五月的日光已有几分炎热,临窗一方书桌,桌后是有气无力背诵家谱的阿鹭。 阿鹤正在院 里的秋千上玩耍,一旁坐着的阿雀双手支颐,问阿鹤:“为何阿姊常常不悦?” 阿鹤摇头:“阿姊爱舞棒,不爱读书。你爱紫米糕,不爱粟米饼,阿姊每日读书,正如要你每日都吃粟米饼。” 林翱踱步过来,摸摸阿雀的头,朗声笑道:“阿鹤以理服人,阿兄阿姊以棍棒服人。” 正说笑着,春茵进了院门,来请郎君、女郎们到花厅,说是要裁夏衣,请他们过去挑花样。只听窗子里传来一声欢呼,一个身影飞似的冲了出来:“好春茵!那沈家家谱看得我云里雾里!” 林翱忍不住提醒道:“穿得规规矩矩竟也能飞奔而出,阿妹真乃奇女子!等会见了阿娘,可千万别……” 只见阿鹭不待气喘匀,便冲林翱咧嘴一笑,俯身屈膝似模似样行了个礼,再一起身,脸上竟是一副端庄矜持的模样,下颌微收、眉目低垂、唇畔含笑,与方才冲出房门高声呼喊的小丫头判若两人。 林翱也愣住了,忽而轻笑出声:“阿鹭高明,为兄不多言了。” 两个小家伙也被阿姊的“变脸”唬得一愣,阿雀先回过神,走过来牵阿鹭的手:“这样不像阿姊,我喜欢阿姊大大地笑。” 阿鹭双手抱起阿雀,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是喜欢这样的阿姊?” 阿雀在阿鹭怀里用力地点点头。 阿鹭又用力扯着嘴、冲阿雀龇牙花:“那这样呢?” 阿雀被逗得咯咯直笑,扬声道:“ 喜欢!喜欢!” 一行人嬉笑着进了花厅,贺宁正在和两位裁缝商量花样与样式,见着儿女们进来,笑着说:“快来瞧瞧,这些花样都是京城时兴的,一人挑几样。” 等裁缝把四个孩子的料子和尺寸记下,贺宁也将自己和夫婿的料子挑好了,翻看着手中的菱纹纱、石榴葡萄花罗,憧憬着日后回京的情形。 可世事难料,七月,巍州竟发起疫病。 下令巍州城戒严的那天,刺史府后院也严禁随意进出。一直住在府衙的林济琅,匆匆回了趟后院。 他已见过军医和报信的士兵,故不敢见年幼体弱的孩子,只匆匆见了阿奴,商量要不要将孩子们趁早送回京城。 贺宁爱子心切,但也知道刚下令戒严,他做府君的先把家眷送出去,恐失人心。况且疫情尚不明朗,兴许能够制住,劝他先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可娄清和的一番话,让林济琅始终惴惴不安。 其父曾在先帝时任太医令,十几年前先帝宠爱的幼子襄王不慎坠马,太医面对帝怒也束手无策,称襄王恐会落下残疾,整个太医司罚俸三个月。 先帝不得不张榜求民间医师,谁知太医令及冠不久的独子娄清和竟揭了榜,使用何等秘药人们不得而知,只知道襄王伤愈,行动自如。 先帝赐官赐爵,娄清和皆辞。人们揣测父子二人不和,否则为何娄清和有此技艺,不私下告知其父,免父罚俸遭斥之耻, 非要等到太医司宣称襄王残疾已成定数之后再出手。 此后娄清和并未供职于内廷,渐渐隐没于众人视野之外,谁知竟是被聂家本家请来照顾远在钦州的都督。 巍州与钦州的刺史都为单车刺史,二州的领兵权都在河东聂氏的聂檀手中,他是如今聂家家主聂松的同母弟,都督府设在钦州。 聂都督听闻巍州兴起疫病,立刻将娄清和送来,林济琅心道巍州之急可解矣! 可娄清和察看后说此疫应是来自巍州相邻的阿勒真。 阿勒真刚称国二十七年,前身称作“乌勒”,是个半游牧的部落,人数至多七八万,一入冬就会到相邻的巍州、钦州骚扰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今上继位时由丞相孙衍辅政,孙丞相在巍、钦二州共设了十个哨所,哨所附近都驻扎了两千人的队伍,提防阿勒真来袭,而最初感染的人正是哨所的士兵。 如今这疫症凶猛,娄清和先试拟了几个药方,送给患病士兵服用,还强调:“一是请使君下令,将发热不适之人隔开,立刻上报、等待送药,一旦接触发热者,需用煮沸的醋清洗面部和手。二是了解阿勒真眼下的情况——若是他们蓄意传染,源头自然也难以清除,总归有迹可循,且需打听当地是否有特殊的方子。” 林济琅想到家中妻子、儿女,暗想娄清和的药方若是有效自然是好,若是无用……哪怕丢了官职性命、留下骂 名,他也要将家眷送走。 他是刺史,坚守巍州城理所应当,可他的孩子们还如此年幼,叫他如何舍得。 压下心中思绪,他将娄清和所言写成一封密信,派亲信送往京城。 得知疫病的第十六日,林济琅收到了皇帝的答复,说会向巍州调拨赈灾粮和药材,太医司也派出两位太医丞、四位药丞赶赴巍州城。 至于可能发生的北境危机,朝廷则向巍州和周围的钦州、邯州各增兵三千待命。 但这些都难解巍州燃眉之急——娄清和的药方并未遏制住哨所患疫士兵的恶化。 他们身上的疹子已变成了脓包,大小不一,轻易不破,若用针戳破,会看到里面浓稠的黄色汁液,腐臭不堪。 林济琅听说娄清和这几日拢共只睡了四五个时辰,在哨所和附近的村子,还有巍州城来回奔波。他虽急得上火,但也不敢经常打扰娄清和,生怕耽误他琢磨药方。 另一件令人揪心的事,就是林济琅之前安插在阿勒真的内线自从疫病发起,就再未传回过消息,连他前几日派出的探子也毫无音讯。 面对疫病无计可施,又反常地失去阿勒真的情报,内忧外患像是一圈绳索勒在林济琅的脖子上,越收越紧。 入夜难眠,他生怕有人来报外敌入侵,而自己无权调动军队,半夜起来写折子请求皇帝允许聂都督坐镇巍州。 谁知还没写完便有人通报——聂都督连同钦州的第二批大夫 一起到了巍州,还带来大量药材。 原来聂都督自得信后便写折子奏请到巍州驻守,前日一得到答复便立刻出发。 主簿潘守仁连夜派人将药材分发给城中和各村,或熏烤或饮用以防疫病。 七月下旬,哨所里的士兵已经病了二十来天,饭也吃得越来越少。 娄清和发现他们嗓子里竟都长出了小脓包,莫说吞咽饭食,连喝口水都痛苦万分。 士兵们内外都遭受着折磨,生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不知还能撑多久。 第四章 夜半遇袭 (四)夜半遇袭 “阿娘,何时才能见到阿耶?” 贺宁搂着幼女,有些出神。 后院已封了十来天,只留了一扇小门偶尔送些蔬果肉食,都是自家田庄上种养的。府衙也有两日没来消息,贺宁时刻悬着心。 阿雀见阿娘没有回答自己,也不再追问,合上眼睛努力入睡。阿姊和阿鹤已在一旁酣然入梦,她有些怕,所以钻到了阿娘怀里。 贺宁近来一直同几个小的一起睡,大郎林翱也搬到了旁边的厢房。 出事前,他本已跟随父亲学习事务、待客访友,但林济琅和贺宁商量后,还是不忍冒险,将长子留在了后院,静观其变。 贺宁只告诉了长子目前的情况,怕吓着小的,就只说阿耶最近忙于公事。但每天熏药材、喝汤药,几个孩子多少感觉到不太对劲。 阿鹭自恃年纪大些,跑去找阿兄打听。 林翱知道她已懂事,将实情告知,交代她别说出去吓着阿雀、阿鹤。 自从哨所的病人开始死亡后,这两三日竟接连有数十人丧命,娄清和不得不带大夫退回巍州城。因封锁及时,城内暂无患病之人。 只是巍州境内绝大部分百姓是住在郊野,那里的医药远不如城中。 况且军队也都在城外,这才是潘守仁和林济琅更为头疼之处——若是兵士们都染上了疫病,守着一座巍州城不也是坐以待毙吗? 八月初一夜里,潘、林二人得知一个探子逃回巍州城,同他一起 潜入阿勒真的另外两人被捉住了,他是扮作死人才逃过一劫。他发现了堆积如山的尸体,皆是患疫病而死的阿勒真人。 许是不敢焚烧,怕浓烟引起巍州怀疑,便挖坑掩埋。 尸体一车一车运来,渐渐来不及埋下。探子在被搜查时冒作死人,挤进了尸山、面朝下趴着,来查找的人又不敢进死人堆仔细翻看。 趁着运送尸体的队伍再次进来,探子偷偷打昏一个送尸体的人扔进死人堆,顶替他逃了出来。因为腐臭之味冲天,来这里的活人都用面巾罩住口鼻,这才让他有蒙混之机。 探子在死人堆里滚了一遭,心知不能传给其他人,他在进城时就远远告知守卫自己患有疫病,但有重要情报禀告。 府衙得知后,将他隔在城外一间小屋,送入纸笔让他把消息写下。信由防护得当的亲信阅后焚烧,探子为免受病痛之苦自缢而亡。 娄清和告诉过林济琅,疫病潜伏期约为十日,从发病到死亡最快二十五日。阿勒真已有如此多的死人,这病无疑是由他们传进来的。 线人与探子抓的抓,死的死,为的就是怕走漏消息,看来阿勒真果然心怀叵测。 “阿勒真地广人稀,尚且病死无数,若是传入巍州,一个个村子……是要待我们毫无招架之力时,挥兵攻城。” 潘守仁讲出自己的推断,目光凝重地看向林济琅。 “恐怕此疫突发,也是他们未曾料到的。他们无 法抑制疫病蔓延,便迅速将祸水引入我巍州,只要他们的兵力躲开发病的地方,保存下来,拖到巍州坚持不住时,攻下巍州易如反掌。” “可应当料到朝廷会派兵援助,钦州也不会见死不救啊!他们这究竟是想劫掠一番,还是有更大的图谋?” “待娄大夫出来,你我二人一起同都督商议一番。还有,那位义士记得厚葬,家人也好生安置。” 潘守仁点点头,然后压低了声音:“敢问使君大人的家眷如何安排?” “我也正愁此事,不知如何是好。”林济琅叹道。 他与潘守仁共事三年有余,知他耿直,心不藏奸,但涉及仕途乃至性命,仍不敢据实相告。 实际上他方才得知探子消息后,便暗下决心将家人送走。 他食君之禄,必与巍州共存亡。 城中的百姓担惊受怕,城外还有很多人在经受疫症的折磨,他忧苦万分,夜夜难眠。可他实在做不到将来眼睁睁看着妻小丧命于疫症和战祸。 “唉,如今巍州已遭疫病,又临兵祸,谁忍心让子女留在这里?主上定会派天使来,到时万一发现我们将家人送走,亦有大祸。若是胜了还好,罚俸、降职哪怕免官我都认了。可万一吃了败仗,主上怪罪下来,只怕亲眷离了这地狱也难有生路。” 潘守仁止不住地唉声叹气,林济琅知他最疼五岁的幼子,春天刚开蒙,聪颖灵秀,平日总挂在嘴边。 林济琅又 如何不知轻重利弊,可想到妻子和几个儿女,总想着能给他们留一线生机也好。 八月二日清晨,林济琅悄悄回了一趟后院,同妻子商量。 “阿奴,不要闹,你留下做甚!”林济琅低声斥道,他平日对妻子是有求必应,可生死关头怎容她感情用事? “不只是我,阿鸿也得留下。”贺宁眼眶潮红,紧紧抓着他的手,“整个巍州城,除了相熟的几家内眷,没有人见过阿鹭他们,因此能想起来他们的也少。可阿鸿他,早就出去结识师友……” 林济琅立刻领会她的用意。 养在深闺的子女,悄悄送出去也不会有人留意,反正院子已封,只需交代近身伺候的婢女、婆子守口如瓶即可。 但长子林翱早就被他带在身边,无论日后是都督问起来,或是天使留驻巍州,林翱不在,实在说不过去。 贺宁自己更不必说了,后院大大小小的事都须由她一手安排。 只要巍州城无人觉察阿鹭他们的离开,平安到达京郊的庄子上,悄悄住着便可。再带封信,派人递给内弟李宣威。倘若有什么好歹,在主上迁怒前,他还能帮着求情救命。 林济琅本是想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送走家眷后密奏一封陈情书,想赌主上的宽慈,保妻小性命。 可贺宁却想两头兼顾,只要巍州城守住了,送阿鹭他们回京之事也没露馅,就能保住一家人的性命,甚至连林济琅的仕途都不 会受影响。 一旦走漏了风声,巍州城定会民怨沸腾,若是有人告到京里去,世家定会拿此大做文章,官家想开恩都难。 “郎君,我这几日思前想后,只能这般赌上一赌了。我也并非感情用事……” 林济琅拍拍妻子的手,“就这样定下,送阿鹭他们走。” 贺宁见他同意了,精神一振,将安排一一道出:“不能安排太多的人送他们,管事的人也不能用,否则院子里少了这些人太惹眼。婢子挑一个跟着就行,阿鹭也大了,知道照顾阿雀、阿鹤。衣物、干粮、碎银两、阿雀常用的方子……我这就让人准备,今晚就送走。” “还要给定方带封信。你叫阿鸿来我书房,我还有事交代他。”长子要留在巍州城,林济琅怕他心中不平,须叫他知道如此安排的用意。 八月初二的深夜,阿鹭被阿娘唤醒。 “阿鹭,巍州城告急,阿娘派人送你们去京郊的庄子上。你阿耶和大哥走不了,阿娘也不走。不要哭,你要坚忍,照顾好阿雀、阿鹤。记得你和阿娘说过的话吗?” 阿鹭松开紧紧咬着下唇的牙齿,凄惶不定的眼神在烛火中渐渐镇静,她低声说道:“记得……我要护阿雀、阿鹤周全。” 贺宁不舍地抚着她的脸:“好孩子,遇事切莫冲动。有封信要带给你姑父,你收好,不要叫旁人拿去。等到了庄子上,叫管事的阿蔡悄悄送去。” 贺宁拿来一件素 朴的上衣,把信塞进特意缝制的内袋里,将阿鹭作男孩打扮。接着又哄着阿雀、阿鹤,说阿鹭带他们去庄子上玩,也都换上简朴的衣衫袴裙。 她准备了两辆马车,前车放行李干粮,婢子雪杉也坐在上面。阿鹭更喜欢秋荻和银杏,可是雪杉年纪大些,更加沉稳。 后车自然就是阿鹭和幼弟幼妹。怕他们哭闹,贺宁还专门交代多放几盒点心。 除了两个车夫,还有四个护卫骑马跟在后面。 阿鹤被抱上车后就又睡着了,阿雀虽然迷迷糊糊,却隐约感觉到阿娘和阿姊的紧张,扒着马车上的小窗看着阿娘,眼看就要哭出来。 林翱见阿鹭将平时常用的长棍也带上马车,趁阿娘哄阿雀时,悄悄递给阿鹭一把短匕首。 “这是我去年买的,样子不精巧,倒还顺手。可千万小心,锋利着呢……” 阿鹭一把揣进怀里:“阿兄放心,若无危险,我绝不用它。” 林翱摸摸阿鹭脸蛋,看着她坚定的眼睛,笑道:“就知道阿鹭最懂事。平安回去,平安长大。” 阿鹭听罢心里一紧——她之前并未往最坏的地方想。 在她眼里,阿耶无所不能,阿娘向来将一家人照看得周到细致,而她的长兄,一个挺拔康健的少年郎,区区一场疫病怎能奈何他们? 现下不过是担心他们几个小的,暂送回京郊养着罢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再见。 “阿兄,你也多保重,等明年春天,你回 来教我兵法!” “好!” 林翱看着阿鹭钻进马车后,走到泪眼蒙眬的母亲身边。 一钩弯月,还罩着一层薄雾,光辉黯淡。马车在空荡的街道上行驶,渐行渐远。 贺宁拿手巾捂着口,止不住地低声哭泣,林翱劝道:“母亲,先回去吧。” “路途遥远,又不敢挑顶事的人送他们,怕惹眼。若是病了,可如何是好?”贺宁被林翱搀着走回院中。 阿雀靠在长姊身边入睡,眼角还挂着泪。 马车已驶出巍州城,阿鹭透过窗子看见城门在夜色中缓缓打开,明明是逃出生天,却让她心头不安。 她半分困意也无,长兄叮嘱的话盘桓在心里,她越想越怕。 弯月黯淡下来,马车趁着夜色疾驰,阿鹭却突然听到前方传来巨响,似是重物倒地,紧接着是马匹的嘶鸣和人的尖叫声。 出事了! 阿鹭一把将长棍攥在手中,被吓醒的阿雀和阿鹤一脸懵然。 前车的车夫喊道:“绊马索……” 阿鹭从小窗探头出去,见前车人仰马翻,行李散落一地。 原本跟在后头的四名护卫停在后车旁边,对阿鹭说:“大娘,恐有不测,属下护你们先走。” 谁知话音未落,从官道两旁的田里冲出来七八个人,有两个人冲向前车,剩下的人围了过来。 后车的车夫见势不妙,将缰绳向左猛力一扯,抽鞭驾车直冲下田地,一个护卫策马跟上,剩下三个护卫纵马与凶徒缠斗拖延。 打斗声 惊动了附近的村民,有人冲出来,但一见离得尚远,地里的麦子也已经收了,不怕马匹糟蹋,便不急喊叫,悄悄去通知里正。 留下拖延的三个护卫眼见寡不敌众,幸在马上,留下两人掩护,另一人冲出包围,策马赶回巍州报信。 而前车的雪杉和车夫被两个凶徒制住,押着进了西边的矮树林。 雪杉见凶徒并不搜刮财物,不禁纳闷——这种劫道的不都是图财吗?她不禁担忧起后车的女郎和郎君。 疾驰的马车上,只有阿鹭敢大着胆子看外面的情况,一对龙凤缩在角落低声呜咽。 护卫见马车既不往京城的方向,也不是回巍州,命令道:“现离巍州不远,即刻掉头回去!” 车夫却不应他,仍驾车直奔西去。 “你做什么!快回巍州!”护卫喝道。 身后的凶徒脚程再快也快不过马车,本来放下心来的护卫却因这古怪的车夫又忐忑起来。 那车夫奋力抽着马鞭,对护卫的呵斥置若罔闻。 护卫一看周围已不是田地,抬眼也看不见农舍,知道已经越来越偏僻了,便想拦住马车。 谁知那车夫一声呼哨,前方又杀来三匹马,马上的凶徒个个挥着刀,护卫不禁又惊又怒:这车夫竟和他们是一伙的! 护卫冲车内的阿鹭几人喊道:“小心车夫!”再顾不得其他,抽鞭迎上,拔出刀与那三人拼起来。 阿鹭又惊又怕,本以为逃过一劫,谁知车夫竟也是歹人! 阿雀、阿鹤啼哭不止,她心中慌乱,搂抱着他们也落下泪来。 第五章 如梦似真 (五)如梦似真 “咳,阿适!” 着一身碧衫的晏如陶趴在桌上,头枕双臂,睡得正沉。如若细看,便会发现他小腿紧绷,双足稍稍踮起,肩背绷得僵硬。 见夫子快走到跟前了,李擎不好再叫他,忙提笔练起字来。 夫子摇摇头,正要开口斥责,身后却有人出声:“夫子,这个字我总是写不好。”柔柔软软的声音,是唐家的二娘子唐愉。 夫子便转身去教她。仔细一看,字个个写得有模有样,还有些锋利的意味在其中。 唯有新写的几个“嘉”字,不够匀称,还显得有些仓促,知她是有意拦着自己,不禁失笑:“静下心写吧!” 唐愉被识破也不羞惭,冲夫子微微一笑,低下头继续练起来。 另一边的晏如陶也被李擎趁机拍了一巴掌在背上,猛地惊醒。 他皱眉瞪向冲自己挤眼扯嘴的李擎,一扭头见夫子坐在堂上,目光如炬,正在直直看着自己。 他连忙坐正,动手研墨,心中却仍惊悸不止。 他梦到被人追杀,甩掉一批还有一批,他跑得口干舌燥,心急气短,总是一回头就见人追了上来。 青天白日的,怎会做这种梦?晏如陶的胸口隐隐作痛,不得不深吸了几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 放课后,晏如陶仍有些魂不守舍。 李擎纳闷:“怎么,拍了你一巴掌,魂拍没了?” 晏如陶挥挥手,也不想分辩,犹自沉浸在方才的噩梦里。 李擎的弟弟 李承跑了过来,冲他们抱拳作揖:“兄长好!阿姊好!” “哪来的怪模怪样!”李擎上手揪起李承的耳朵。 “哎哟,阿兄轻些!”李承也不敢溜,只好求饶,“阿姊救救我,我有事同你说!” 唐愉笑道:“松开他吧,何事呀?” 李承一被松开耳朵,立刻恢复嬉嬉笑笑的模样:“阿忻被留堂了,叫我传话,说不必等他。” 李承与唐愉之弟唐忻同班,正在开蒙。 这勉勤书院是端华郡主嫁的邯郸辛家所设立,辛家不算是顶尖的世家,比不上河东聂家和京兆沈家的权势,可家中个个读书颇有天赋。 朝中近一半的文官都能与辛家扯上些师友同年的关系,光是勉勤书院就不知教出过多少世家子弟、皇亲贵戚。 书院中延请各地名师,将学生按开蒙、丙、乙、甲分为四个院子。每年年末一次考核,多数学子都得花个两三年才能进一等。 女郎们一般至多读到乙便回家待嫁,能读到甲班的人,无论男女,都是些极有天赋的。 当然,也有个别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了好些年,仍在丙徘徊不前的。 每个院子又有不同的班级,李承和唐忻在开蒙一班,晏如陶三人在丙二。 唐愉“嗯”了一声,同晏、李说:“今日家中有亲戚来,那我便先回了。” “噢,是你二叔家的女郎们?”李擎想起来前几日听唐愉提起过。 唐愉点点头,她的二婶宜安郡主两个月前 生下长子,可惜听说从月子里身体就不大好,无力管家。 二叔治下的泸州又遭了水灾,忙得不着家,恨不得住在衙门里。于是来信,说把家中两个女郎送来,托本家照料。 唐愉的祖父唐雍致仕多年,和祖母梁氏在南晖苑里养鱼弄花。家中做主的是唐愉的父亲唐岭,现任御史中丞。 “阿桃、阿杏,去拿衣裳来,再去打两盆水。瞧你这一身汗,先拿巾子擦擦。”林雪青将随身的巾子掏出来,往李宣威怀里一塞,继续哄摇车里的女儿阿慕。 李宣威将汗巾子随手往额头抹了抹,便向摇车凑了过来:“喔——喔——阿慕,想不想阿耶。嘻,笑一笑——” 小婴儿抬手想去抓巾子,两腿蹬来蹬去,口中咿咿呀呀不停。 阿桃替李宣威宽衣,他一边换下被汗浸湿的官袍,一边问道:“俩小子还没回来?” 还没等她开口,就听外面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阿慕!阿慕!” “喏,回来了。”林雪青笑道,“瞧你这冬天怕寒、夏天畏热,还不肯依我说的好生调养,定是你年轻打仗落的病根儿。” 李宣威笑着摆摆手,看向一起冲进屋子的李擎、李承。 二人先喊了一声:“阿耶!” 然后一头扎向摇车。 阿慕见到他们,不用逗便咯吱咯吱笑起来,露出小米粒似的牙齿。 李承踮起脚,伸手想去摸她洁白的乳牙,被李擎一巴掌拍掉:“没净手就想碰她, 想挨打是不是?” 李承撇撇嘴,格外委屈:“你已经打了……” “别闹,瞧你们跑得一脑门汗。阿岭,你还说他呢,他小时候被你摸了多少回新牙,真当我不知道呢?”林雪青佯怒。 李承眼睛瞪大去瞧阿兄,李擎心虚地摸摸鼻头,扭头去看阿慕。 “阿兄——”李承眯眼看着兄长,从鼻子里挤出一声。 李擎连忙说:“走走走,阿杏将水打好了,咱们去净手。” 两个人推推搡搡地挤到水盆边,一会儿又嬉笑了起来。 “我看过册子,险些给忘了,九月十六是唐忻的生辰,难得阿峻能同他玩在一处,咱们该备份礼。” 李宣威洗了把脸,随口应了一声,并没有当回事。 林雪青也不再多言,她知道夫君与世家不太对付,尤其是聂家,平日里一提及就要沉下脸。 但在她看来,世家的面子总还是要给的。 李家虽说近些年得主上恩遇甚隆,可跟根基深厚、枝繁叶茂的世家相比,家底还是太浅了。 林氏看了眼打闹的兄弟俩,暗笑他们心眼虽实,运气却好,找的玩伴不是皇亲就是世家。 熹平长公主看到儿子托腮心不在焉的模样,放下象箸。 晴芳连忙递上巾帕,她也没拿起来擦拭嘴角,反而将那帕子轻轻一掷,正兜在阿适头上,吓得他怪叫一声。 “什么玩意儿——阿娘!” 长公主嘴角噙着笑:“瞧你这模样,夫子罚你十张大字都不见得你作这反 应,和阿娘说说。” 晏如陶攥着帕子,垂眼道:“就是梦到被人追着砍……” 长公主一时语塞,不知该气儿子在学堂酣睡做梦,还是看在他失魂落魄的可怜模样上先安抚他。 “阿娘,你还记得林家大女郎吗?”晏如陶皱着一张小脸仰起头。 “林济琅家?当然记得,你豁牙的模样想忘都难!” 长公主看到儿子被揶揄后气鼓鼓的脸,乐不可支。 见他欲言又止的神情,熹平大胆猜测:“梦里是林家大女郎在追砍你?” 她微微前倾身子,很是好奇。 晏如陶攒眉撇嘴歪着头:“我已记不清她模样了,只是有种感觉……一会儿觉得是她在后面追我,一会儿又觉得她是在和我一道逃命,总归是心慌得很。” 熹平示意晴芳盛了一碗清炖鸽子汤,放在了晏如陶面前。 “喝了定定神——要我看啊,你就是从前被她吓住了,留下心病。他们家明年开春也该回来了,到时我替你吓吓他家大娘。” 晏如陶哭笑不得:“阿娘,不过一个小女郎,哪至于劳您出面……” 然后看到阿娘一脸“这小女郎五岁就能把你吓趴下”的嘲笑表情,只得默默端起碗把汤喝了。 夏末的晚风吹进房间,带着花朵荼䕷的气息,晏如陶辗转难眠,不停地回忆梦里的场景,一颗心总是悬着放不下,那奔跑力竭后的胸腔刺痛感始终萦绕不散。 而此时的林翡三人正蜷缩在山腰一处凹 进去两人深、半人高的小洞里。 夜幕已来临,她紧紧搂着阿雀、阿鹤,方才的惊心动魄令她余悸未消。 当时,甩掉追兵的车夫听到马车内的哭声,回身撩起帘子,恶狠狠地威胁道:“给我乖乖听话,不然我先拿大的开刀。” 八岁的小女郎搂着两个稚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车夫想着他们也翻不起浪来,吓上一吓便放下了帘子。 马车颠簸着远离了打斗的地方,静得只能听见哭声。 车夫不知要将马车驾向何处,八成是匪窝,阿鹭想。 随着马车的颠簸,她一颗心忽上忽下,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她明白眼下无人相护,只能拼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不能坐以待毙。 马车内哭声持续不断,车夫被吵得烦躁,不停留意左右的动静,还得分辨方向,对身后毫无察觉。 突然,他觉得喉咙一凉,一息之后才感受到剧烈的疼痛。 他借着朦胧的月光低头一看,左侧的脖子已被割开,血肉外翻,一只小手正攥着匕首还要扎向他的右颈。 他惊怒交加,挣扎着攥住那只手,将身后之人掼下马车。 仓促之间,阿鹭只得松开匕首,迅速蜷起身子护住头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右上臂和肋骨痛得她冷汗直冒,喘息片刻后,她以左肘撑地,勉强跪着撑起身子,看见马车仍在向前奔驰,只是方向已开始偏离。 他掌不稳方向了。 她咬着牙,踉跄起身,摸 索寻找掉在地上的匕首,时不时抬头看马车何时停下。 弯月被云层遮住,马车的轮廓也快隐没在黑夜中。她虽心忧阿雀、阿鹤,但也知若无利器,再遇上匪徒便束手无策,只得按捺住焦急速速找寻。 终于,她触到了冰凉的刃身,一把抓起匕首柄、提起一口气便向方才马车的方向狂奔。 她动手前,小声嘱咐阿雀、阿鹤一直啼哭。两个小人儿看着阿姊慢慢靠近帘子,缓缓掀开,猱狞上前,片刻之后便被扔下了车。 他们二人扑到车门前大喊“阿姊”,却只看到她滚落车下消失在夜色里。 而那车夫换右手勒住缰绳,本来捂住伤口的左手转过来一把将他们两人搡进车内,好像还想张口威胁,却说不出话,急忙捂住汩汩淌血的伤口转身继续疾驰。 他们缩在马车角落,阿鹤摸着脸颊旁被车夫碰到的地方,腥热黏腻。 他颤抖着呢喃:“他流了很多血。” 阿雀继续哭喊着“阿姊”,阿鹤拉住她的手,让她停下啼哭,小声说道:“阿姊伤了那人,他流了很多血,我们……也得想想办法。” 车夫死命捂住伤口,估计着再过三五里又有人马接应,想竭力支撑。 但血从指缝中不停渗出,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只能背靠着马车时不时调整方向。 阿鹤感觉到马车慢了一些,透过帘子的边缝窥见那人精神不济,便拿过阿姊留在车中的长棍,觑准时机,同阿 雀合力将长棍捅向车夫的腰间。 虽然两个稚童力气有限,但车夫已失血过多,竟真被他们捅倒,歪着从左边倾下了马车。他的手还攥着缰绳,将马生生地拽得转了个大弯儿。 马嘶鸣一声逐渐停下,车厢歪斜,阿鹤也险些跌下马车,还好抓住了车厢门边。 待他稳住身形后,便对阿雀说:“跳下车!跑!” 他从右边跳下马车,回身看阿雀,伸出自己两只小手想要接应她。 阿雀心忧阿姊,也不见平日的柔弱,毫不犹豫地一跃,抓住阿鹤的手同他一起向回跑。 第六章 险象环生 (六)险象环生 阿鹭与他们会合后不敢停留,在晦暗夜色中辨不明方向,只隐隐约约看到右手边似有座山,匆忙逃上去,找了个山洞猫着。 待坐下,她才发觉全身紧绷、气喘不止,心如擂鼓般狂跳,再去摩挲幼弟、幼妹,两人面前的衣衫都被眼泪濡湿了,她的手臂又搂得紧了些。 今夜的匪徒明显是冲着人来的,但他们只是几个孩童,难道是阿娘说过的拍花子? 不,应该不是,这车夫阿鹭从前也见过,在府里有些年头。坏人潜伏了这么久,不至于仅仅是为了拐他们换钱。马车里各人、各处藏的钱物也不少。 只能……只能是冲着阿耶来的。 “阿雀、阿鹤,我也不知今日这些歹徒为何要掳人,但应该是与阿耶有关。倘若我们被抓住,他们一定会用我们来威胁阿耶,或是讹诈大笔钱财,或是……”阿鹭一边思索一边慢慢向他们解释。 “阿姊,阿耶何时能来救我们?”阿雀泪涟涟地抬头问。 阿鹭也觉鼻酸,眼泪扑簌簌地掉:“那些护卫怕是一个都回不去,阿耶可能根本不知此事。” 眼下,他们得熬过这一夜,白天往有人烟的地方去,好请人去通报守城的士兵。 无鞘的匕首放在身后,阿鹭轻轻拍哄着他们:“你们安心睡一夜,阿姊守着。躲过今晚,天亮了就去寻人送信。” 天蒙蒙亮的时候,阿鹭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一来,向来体 弱的阿雀,这一夜又是惊惧又是疾跑,万一发热抽搐真是无计可施,幸好她撑住了。 二来,安然度过这一夜,求生的希望便大了几分。 但右臂和肋下的伤痛,加上整夜的提心吊胆,让她精疲力竭。 她稍加思索,轻轻拍醒怀中的阿鹤、阿鸾。 “阿姊得休息一个时辰,你们俩互相看着,谁闭上眼睛犯困,另一个人就拍拍对方的手。倘若外面有动静,立刻喊醒我。” 说罢又怕一个时辰他们拿不准,就指着外面的天说:“待日光照进洞中,就喊醒我。” 阿鹤看到她身上有血迹,连忙问道:“阿姊可有受伤?” 阿雀撇着嘴唇,一双小鹿眼盈盈含泪,又快要哭出来,伸出小手去摸她沾血的地方。 阿鹭抓住她的手,挤出一个笑来:“是那歹人的血。我摔下车时伤了右臂,补眠休息便好。” “阿姊放心,我们会守好你的。”阿鹤点头道,阿鹭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放下心来。 她揉揉两个人的头发,倚着石壁,想着要争分夺秒,便完全放松心神,即刻昏睡过去。 山中还有些雾气,外面树影重重,时不时有风吹拂,树叶沙沙作响。 阿雀、阿鹤二人牵着手,怕困意袭来,两人开始你一下、我一下地捏着对方的手,屏息等待阳光的到来。 阿鹭被轻声唤醒时,只觉靠在石壁上的后脑勺被硌得生疼,手臂和腿都酸痛不已,但精神已好多了。 她揉了两 下眼睛,看到清晨的阳光刚刚洒在她的脚边,长舒一口气,笑道:“做得好。” 定了定神,她交代之后的安排,两个小人儿听得格外认真。 阿鹭弓着身在树丛间前行,小心地环顾四周,将灌木杂枝拨开一些留出阿鹤、阿雀二人通行的余地。 他们俩互相搀扶着,离阿姊有十步的距离,慢慢地扶着树干下山,有时还要四肢并用。 杂枝腐叶的味道让他们颇感不适,时不时滑倒、划伤也一点点消耗着他们的耐心,似乎比前一夜慌忙逃上山更加难挨。当时秉着一股劲逃命,对周遭情形自然不会顾及。 “我脖子痒。”阿雀想伸手挠脖子后面,却够不到,皱着一张小脸,额上的汗粘住碎发。 阿鹤停下,发现她脖子被蚊虫叮了两个包,已红肿起来。想替她挠,可手上脏污,他只得踮脚拿袖子在她脖子上蹭蹭:“可有好些?” 阿雀眼眶红红,又不敢哭出来:“还是痒,呜……我们何时才能下山?” 阿鹭留意到他们停下脚步,她观察四周暂时没有异常,快步爬回去问是不是累了。已走了两刻钟,连她都感觉疲乏,更别说这两个小的。 待问清是蚊虫叮咬,她把两人的袖口、领口紧了紧,捏捏他们小手,低声安慰他们暂且忍耐,很快就到山下了。 “阿姊知道你们又饿又累,待找到农户,就能吃到东西、安心歇息。” 阿雀的小鬏儿已经散乱,阿鹭 刮了下她的鼻子:“到时也能好生梳洗,阿姊给你重新扎发鬏儿。” 感觉又有了些希望,阿雀、阿鹤勉强露出笑容,冲阿鹭点点头。 她振作精神,又到前面开路,果然不久就隐约看到山下的情形。 只是走近一看,山下是大片的平地,若被歹人发现后追赶,根本跑不掉。 阿鹭便想借着山脚下的灌草丛掩护,绕着山看看哪个方向看得到农田或农户,找到最近的地方一口气跑过去。 幸运的是,没绕多久就发现一片“田”。 阿鹭远远看见一大片方形田地上郁郁葱葱,和旁边裸露甚多、凹凸不平的地截然不同,但她不知正常耕种的田此时已收获,这是片杂草丛生的荒田。 等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逃到“田里”,还很是高兴,想着周围定有人烟。 可一钻进去,发现蚊虫更盛,三人苦不堪言,还得小心躬身前行,留意两边可有村宅。 终于,从缝隙间看到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门前的土墙都倒了一半,阿鹭一喜,示意阿雀、阿鹤等在田里,她先去探看。 刚走近,她就听见有人说话,连忙躲到墙外的角落,片刻后心中大惊—— 院中两人说的话……她根本听不懂! 她脑中思绪飞翻:这两人在如此偏远荒地的破屋子里,讲的不是官话,也不是巍州本地话,钦州、邯州和巍州话相近,但也不是。 要说南方话,阿鹭听过的不多,但如今巍州城因疫 情戒严,按说都是往外逃的,哪有南方人滞留在这偏僻之地。 她突然想到阿兄提过的阿勒真,嗓子连唾沫都咽不下去,有些慌神儿,来不及细想,连忙冲田里打手势让阿鹤他们藏好。 说话声还未停下,阿鹭猫着腰想绕到屋后再探究竟,却透过西边一条圮坏的土墙缝看见拴在树上的马匹,心里凉了半截——是自己家的马! 马臀下方靠近大腿的位置烙着“林”字。 不管是不是阿勒真人,这一定是昨晚行凶的歹人。 周围没有其他遮掩的物体,只能退回田里,她一边细听着墙内的动静,一边弯腰慢慢向田里移动,等钻进杂草里已是浑身的冷汗。 她带着阿雀、阿鹤向田的另一端钻去,到了田埂边,看看四周没有异样,便奋力向前跑去。 等阿鹭他们拖着疲乏饥饿的身体找到这个小村庄时,已接近正午,秋老虎烤得他们嘴唇干裂,全身乏力。 村里只有十几户人,一个妇人刚做完饭,准备送去给田里烧麦秸的丈夫,路过村口正好看到阿鹭他们。 她提防地打量这几个小孩,不敢靠近,用巍州话问道:“你们哪里来的?” 阿鹭见她戒备,舔了舔皲裂的嘴唇,用官话回道:“大娘好!我们从都城来的,到巍州城探望亲戚,谁知遇到逃难的流民,和家里人冲散了。” 妇人看他们狼狈却不似病重,心里稍安,又怜他们年幼可爱,回身指了指炊烟将 尽的一户人家,道:“那便是我家,家中大郎和二娘都在,只说是我叫你们去的。灶上还有饭,你们随意吃些。” 说罢扬扬头,示意他们安心过去,自己径直向村东边的田地走去。 阿鹭暗觉庆幸,连忙牵着阿鹤、阿雀走到院子门口,探头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正在墙边劈柴。 “郎君,我们是从都城过来探亲,同家里人走散了。方才在路口遇见一位大娘,她说这里是她家,大郎和二娘都在。我和弟弟、妹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听阿鹭说着,那小郎君放下斧子站直了身打量着,黝黑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没有,阿鹭心里也有些发怵。 她听阿娘说过农户靠天吃饭,辛劳贫苦,可自己身上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能抵,贸然提出这样的请求实在唐突。 只听那小郎君冲西面的屋子喊了一声:“玉娘!” 一个和阿鹭差不多年纪的小女郎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应了一声,疑惑地看着门口的阿鹭三人。 “阿娘叫他们来家里吃饭,把灶上的麦饭都盛出来。” 玉娘点点头,又钻回厨房。 他转过身请他们进屋,边走边说:“我是丁家大郎,那是我妹子玉娘。” 阿鹭点点头,低声说道:“我姓李,小名阿鹭,这是我的弟弟阿鹤、妹妹阿雀。” 丁大郎回头看了看,问道:“双生子?” 阿鹭点点头,抬手擦掉额头的汗,丁大郎 看在眼里:“你们先坐,我去井里打水。” 阿鹭暗想,这郎君看着不苟言笑,和自己阿兄温和可亲的样子大相径庭,却不想如此细心,到时一定要说给阿兄听。 片刻后,丁大郎端来两大碗水,阿鹭道谢后接过来,先递给阿雀、阿鹤一人一碗。二人捧起,大口饮下,却都给阿鹭留下了半碗。 丁大郎脸上带了些笑意:“水是管够的,喝完给我,我再去舀。” 说完又怕两个小孩子不放心,就把门口的水桶提进屋,阿雀、阿鹤这才将水一饮而尽,乖乖把碗递给丁大郎。 说话间玉娘也端来一盘胡饼、一碗麦饭,放在桌上后看着阿鹭道:“你们先吃,麦饭还有。” 阿鹭起身道谢,玉娘冲她眨眨眼,很是娇俏灵动。 丁大郎见阿鹭几人不拿胡饼,将盘子挪到他们面前:“我阿娘做的,里面有葱,很香。” 阿鹭其实是觉得手不干净,往常在家有婢女伺候净手,现在只有一桶能喝的水,怕弄脏了自己又不知如何打水,故觉为难。 她抿了抿唇:“丁郎君,我们在山上露宿了一夜,手上有污泥,不知哪里可净手?” 丁大郎一愣,指着水桶道:“就在里面洗,洗完我再去打。” 阿鹭起身作揖道谢,牵着阿雀、阿鹤蹲在桶边净手,把手上的黏腻污浊洗干净后,心中也爽快许多。 阿鹤、阿鸾一人拿起一张胡饼,慢慢嚼起来。 阿鹭站在阿鸾身后,重新给 她扎好小鬏儿,还帮她理了理碎发。 玉娘又端来三碗麦饭,冲大郎撒娇:“阿兄,我拿不下了,还有一碗在灶边,你再拿几双筷来。” 然后便坐下问阿鸾、阿鹤:“你们几岁了?” 阿鹭摸摸他们的头,阿雀放下胡饼,有些害羞,忽闪着眼睛小声道:“四岁。” 玉娘刚准备起身去拉一拉阿雀的小手,忽地听见阿兄的怒喝:“你们是什么人?!” 阿鹭大惊,回身看向院子,只见丁大郎直挺挺倒下,三个男人正提着刀快步而来。 第七章 峰回路转 (七)峰回路转 阿鹭只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丁家大郎,却满脑子都是他腰腹间淌出鲜血的模样,身上一阵一阵地战栗。 耳边响起玉娘喊着“阿兄”的尖叫,她还来不及去关门,那三人已冲进屋子。 矮的那人拦住想冲出去的玉娘,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提刀向她脖子抹去。 阿鹭脑子一轰,冲过去扯住他手臂拦下。 矮子欲搡开阿鹭,却被她趁机缠住手臂向下沉身,抬不起手来。于是狠狠踹向阿鹭,可她挨了两脚也不肯松手。 另外那两人正在逮满屋子跑的阿鹤、阿雀,留意到阿鹭的动作后都向这边围来。他们都知道这小娘子很有些本事,陈祥八成就折在她手里,因此不敢小觑。 阿鹭抬头,看到玉娘被捂着嘴挣扎流泪的样子,高声喝道,声音却带着几分颤抖:“你们要抓的不是我们吗?我们跟你们走,放过她!” 却见那矮子冲另外两人使眼色,其中一个大胡子的刀已经抬起来了,刀上沾着血——正是他杀了丁大郎。 阿鹭明白这是决意要灭口了,毕竟自己已是瓮中之鳖,根本没资格同他们谈条件。 她松开手,站直身子咬牙道:“慢着!” 她从腰后拿出缠着布条的匕首,那三人转过身子提刀对着她,却见她只是一边解开布条一边向后退。 站定身,阿鹤、阿雀都躲到了她背后。 她左手背到身后给他们牵着,右手举起匕首到颈间:“如 果我死了,我耶娘绝不会如你们所愿。” 大胡子笑了起来,一口很地道的巍州话:“小娘子,你死了还有你弟弟妹妹,不如你先把他们杀了。” 阿鹭暗想,看来这人在巍州居住的时日不短,如此潜心埋伏,必然所图甚重。 于是也故弄玄虚:“有陈祥这个内应,想必你们也知我阿耶多疼我。倘若我死了,阿耶定会同你们势不两立。你们是想要挟我阿耶谈条件,还是想把他往绝路上逼?这个变数,你们担得起?” 大胡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退,嘴角还带着点讥讽:“不过是多带个人上路的事,小娘子不必如此激动。” 说罢,他指着惧恨万分的玉娘:“不过她要是在路上坏了事,小娘子可别怨我们狠心。” 另外那个不起眼的歹人走近,示意阿鹭交出匕首,阿鹭看到他喉头有道斜歪的疤。 她瞥了他一眼:“你们要是收了我的匕首,出尔反尔怎么办?三个拿着刀的,还怕这一枚小匕首?” 大胡子眯着眼盯着阿鹭,眼神锐利,见她不肯让步、意欲拖延,就冲那刀疤挥挥手。 阿鹭提防地看着他们,迅速将匕首裹上布条,藏回腰后。 “去,把外面那人腰带解下来。”他对挟持着玉娘的矮子说。 矮子松开后,玉娘瘫坐在地,扭头看他向自己阿兄走去,开始啜泣。 大胡子见状露出笑来,躬下身子对玉娘说:“可别想耍什么花样,等会儿用你阿 兄的腰带堵住你的嘴。” 玉娘猛地抬头怒瞪着大胡子,几要泣血,她想尖叫,想怒吼,却又明白这样会送了命,只能一双手在地上无助地抓挠着。 最后由大胡子打头,矮子和玉娘并排,阿鹭和弟弟妹妹在中间,刀疤押后,走出了院子。 路过丁郎君时,阿鹭听到玉娘倒抽几口气,却始终不敢哭出来。 萍水相逢,受赐饭之恩,却连累她阿兄丧命,阿鹭心中愧疚万分。 她捂住阿鹤、阿雀的眼睛,却忍痛深深看了一眼倒在血泊里的人,从地上的痕迹来看,他倒地后还挣扎着想向屋里爬——或许是想救下他的阿妹。 那斑驳的血迹令阿鹭心如刀绞,她暗下决心要为这位无辜郎君报仇。 路过村口遇到丁大娘的地方,阿鹭深深叹了口气,幸好出村的路上没遇到其他村民,否则看见玉娘跟着一群陌生人走,定会询问,怕又要多条人命。 刚走出村子,却听到背后远远传来一声妇人的高声尖叫:“阿昌!” 玉娘停住脚步,再也忍不住,垂头颤抖着无声哭泣,一声一声的“阿昌”“救命”传来,椎心泣血,沁入肝脾。 矮子自然容不得玉娘耽误,掐着她的脖子就往前推。 这悲怆的哭喊声像是一捶捶重拳砸在阿鹭心上,她想到大娘扬起头让自己去家里吃饭的和气模样,眼泪也落了下来。 如此淳朴温良的一家人,却因自家牵连,平白遭受了这般不幸。 玉娘万万不能再无端送命,她无论如何也要保玉娘平安回来。 他们押着阿鹭等人回到那座荒废的土屋,阿鹭猜想自己是在这里露了踪迹,被尾随至村子。 实际上,当时院子里说话的大胡子和刀疤并未发现阿鹭,而是搜山返回的矮子,远远瞧见她带着阿鹤、阿雀从杂草丛另一端钻出来逃离。 他回到土屋后,三人按着大致的方向追踪而至。 在阿鹭和丁大娘说话时,他们就追上了,为免打草惊蛇,到了丁家才动手。 这三人正是陈祥暴露后叫来的帮手,和前面截杀马车的几人不同,他们负责的是将阿鹭三人带走,功夫、心计要更胜一筹。 那护卫孤身一人,没能扛住几个来回,便被斩下马。 料想着陈祥那边出不了什么问题,他们处理完尸体才沿着之前说好的路线找去,却只看到歪斜的马车和被割喉倒地的陈祥。 当时天色已晚,在附近搜寻过后一无所获,便先回到定好的据点,却不想只有将侍女、车夫灭口的两个人回来。 为首的大胡子担心有护卫逃回巍州城报信,只想赶紧找到阿鹭三人。 因此,找到阿鹭等人后,他们不敢再拖延,索性答应留人、留刀的要求,趁未被村中人发现,先将阿鹭他们带走再说。 所有人的手都被捆得结结实实,只不过其他人用的是草绳,捆玉娘用的是他阿兄的腰带。她缩在马车的角落,低头死死盯着腕间浸 血的腰带,泪一滴一滴砸下,口中被塞了团布,紧压着舌头。 马车就是阿鹭昨夜离家乘的那辆,可能是摔过,跑起来很有些颠簸,窗子都被钉死,无法窥得方向。矮子坐在靠门口的位置,攥着刀一直盯着阿鹭。 行了约半个时辰,阿鹭等人被刀压着,驱赶到另一辆马车上。 在矮子的呵斥声中阿鹭仍大着胆子偷看了几眼周围,心里一凉——荒土遍野,了无人烟。 不知走的哪条道,一路上竟未遇到关口搜查,眼见此地如此荒凉,怕是已到了与阿勒真接壤的地方…… 在车内被取下布团、吃干粮喝水的工夫,矮子和刀疤不见了,大胡子还坐在外面驾车,多了一个乞丐模样的男人。 阿鹭见他要代替矮子坐进马车,立刻拧着眉皱起鼻子:“脏污恶臭,出去!” 那人似没听懂一般,自顾自地坐下来。 她扬声叫嚷道:“手也捆着,还怕我翻出什么花样来?叫这老乞丐来守着,难道要生生熏死我们?” 那乞丐白了她一眼,大胡子探进身子,不耐烦道:“你老实些,不然我直接把那小娘子扔下车喂狼。” “我还不够老实吗?”阿鹭怒瞪他,“你们使绊马索翻了马车,我阿妹的药和方子都丢了,她可是我们全家的眼睛珠子!这老乞丐身上尽是脏污,叫他离远些!” “真是府君娇女啊。”那乞丐讽刺道,带着挑衅的笑,“你们的命是命,旁人的都 不是?” 大胡子懒得与她废话:“老薛,把他们嘴都塞好,说话的那个身上有刀,你抽出来就安心坐外面,省得受这些‘贵人’的气。” 见那人黢黑的手拿起布团伸过来,阿鹭在逼仄的车厢里闪躲尖叫:“滚开!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阿姊!”阿鹤突然大叫,吓得阿鹭停住了身子。她一扭头,发现大胡子已拔刀指着自己,刀尖离自己的头只差四五寸。 本来还想再拖延的阿鹭只得停下,大胡子已完全失去耐性,拿刀敲了敲车的内壁,示意乞丐直接去搜身。 忽地,远远传来飒沓马蹄声,大胡子连忙转身探头去看。 阿鹭心里一喜,或许是有商队经过,或许是巡边的士兵,只要大声呼救便有希望,毕竟现在只剩大胡子和乞丐两人。 谁知乞丐动作极其麻利,立刻将布团塞进她嘴里,又一个一个去塞其他人。大胡子也直抽马鞭,这马车跑起来比之前更为颠簸。 乞丐也被颠得七荤八素,没顾得搜阿鹭的身,勉强扶着门框,探出去半个身子和大胡子说话。 阿鹭听到后方有马匹嘶鸣声,心中振奋,半蹲着身子靠近乞丐,随即一脚踹上去。 他栽出去大半个身子,阿鹭也歪倒在玉娘腿上。 阿鹭心知大胡子忙着逃跑,不敢停下扶人,于是一鼓作气,又用手肘支撑起身子,用力蹬着乞丐勉强勾着车门的腿。 前一夜摔伤的地方阵阵刺痛,她疼得龇 牙咧嘴,被堵住的嘴闷哼着,阿鹤和阿雀见势也起身帮忙,歪七倒八地向门口挪去。 玉娘曲起腿支撑着阿鹭的后背,供她借力,眼睛里满是灼热的恨意。 第八章 平安回京 (八)平安回京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得救了。”阿鹭啃了一大口脆梨,看着李擎垮下来的脸笑得分外开心。 “阿鹭!”他嗔道,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佯装生气。 阿鹭才不吃这一套,拿脚踢了踢他的腿:“不乐意就下去,把阿雀抱过来。” 李擎不服气,又转过头:“哪有讲故事讲到最精彩的地方就结束的?” 阿鹭笑笑:“惊险之初已讲完,剩下就是我阿兄带人找到我们,还有何好讲?” 李擎撑在几上追问:“表兄如何找到你们的?不是已快到阿勒真了吗?一路上也并未遇到关卡搜查,如何能追到踪迹?” “阿兄说,前夜有个侍卫赶回巍州报信,他就带人出城搜寻。马车被绊之处附近有村子,里正听说有官府的人询问,把另一辆马车逃离的方向指给了阿兄。” “是了,只有最后那个护卫知道车夫也是歹人,况且并未生还。表兄当时怕还以为你们是慌乱中逃错了方向。” “正是,因此他也没有搜山,想着我们是在哪个村子借宿一晚,就沿路查问各个村庄。等问到丁家村时,我们刚被带走不久,丁大娘同他说是在村南口遇到我们,还恳请他一定要救回玉娘、为昌哥报仇……” “所以,阿兄只晚了一步。”李擎点点头若有所思。 “他找到土屋后,就顺着马车的车辙印一路追踪。但并不容易,有的路上车辙印很难辨认,歹人们 又专挑偏僻的路行,若不是我们换马车时吃干粮和吵闹耽搁些时间,等入了阿勒真境就真是有去无回。” 李擎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要为这惊心动魄的历险结个尾,但突然又倒抽了一口气问道:“那玉娘……” 阿鹭神色黯然,垂下眼道:“阿兄他们包围马车后,大胡子和乞丐都自戕了,没留下手刃仇人的机会。阿兄让我们立刻回巍州向耶娘报平安,但我还是想先送玉娘回村,让阿兄带阿鹤、阿雀先回。”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脸上尽是悲悯的李擎:“阿鹤和阿雀真是好孩子。他们大概也明白发生了什么,执意要同我一道回丁家村。” 李擎感慨万分:“当时我耶娘收到信后怕不已,直说你们福大命大、有神佛保佑。听你细讲完经过,我才知中间如此曲折。虽喜你们有惊无险、平安回京,但丁家大郎……着实可惜可悲。” 阿鹭倚着马车,感受这平坦道路上不疾不徐前进的轻微摇晃,和那天的剧烈颠簸天差地别。 摔下马车寸步难移的乞丐、做困兽之斗的大胡子、羽箭的破空声、自戕时飞溅的鲜血、阿兄抱着自己时颤抖的手,填满她的耳朵和眼睛。直到她看到跪坐在地上,捧着带血腰带仰头恸哭的玉娘。 阿鹭蓦地想到在丁家时,她心说再见到阿兄时要笑话他大大咧咧,没有丁家大郎细心耐心。如今她在阿兄怀里,可玉娘的阿兄却再 也回不来了。 那黝黑严肃的脸,那捧着水碗的手,那倒在血泊中的人——他何其无辜! 她的心头像被人狠狠拽住,痛得她浑身颤抖、眼泪直淌。 “阿鹭、阿鹭,哪里受伤了?”林翱见她弓身战栗,以为碰到了她伤口,阿雀连忙说:“阿姊右臂痛!” 林翱连忙松开紧箍的手臂,慌忙去擦阿鹭的眼泪,声音也带着哭腔:“是阿兄不好,阿兄应该早点找到你们,我们回家、回家……回家治伤。” 阿鹭嘴唇嗫嚅许久才说出来话:“阿兄,我要送玉娘回家,我……我要拜祭丁家大郎。” 李擎看着陷入沉思的阿鹭,心中也不是滋味,撩开帘子看看外面大好的阳光,深吸了一口气。 正路过一片杨树林,初冬时节叶片已凋落殆尽,枝丫将天空分割成一块又一块,李擎倚着马车门框,冲还在发愣的阿鹭伸出手: “阿鹭,马上就到京郊的庄子了,下来走走。” 阿鹤、阿雀睡得正香,阿鹭便没喊醒他们,让车夫继续往前,她和李擎慢慢地穿过树林,并肩走着,李擎才发现表妹竟然只比自己矮半个头。 “在凌霄关接到你们时,只在驿站吃了顿饭,匆匆忙忙又一直坐着,竟没留意你长高了这么多。” 阿鹭感受着和北方边境截然不同的湿润空气,一时之间胸中块垒也去了不少,才有心同李擎闲聊:“练武是常事,我胃口又一向得好,想不长高也难。 ” “啊?我听我阿娘说,舅母去年就让你习诗书、谱学了。”李擎瞪大了眼。 “难怪她每次写信都是厚厚一沓,定把大大小小的事都写进去了。”阿鹭有些无奈,“学是学了,也就在我阿娘面前装一装,多半时间还是花在练武上。” 李擎顿时领会,笑道:“趁舅母他们尚未回京,你可在庄子上放开了练。” 丘陵起伏、曲水环绕,都城亲贵们在京郊都有自己的庄子,暑天寒冬偶尔住上一住,也有在庄子上留远亲门客长住的。 林家、李家虽不是世家大族,但在朝中稳了脚跟后,也都跟风挑了处风景秀丽的地方,挨着建了两个庄子。 只不过林家长期在外为官,庄子没什么人气,在林雪青的一再坚持下,阿鹭三人先在李家庄子住下。 “姑母!”阿鹭和李擎到的时候,林雪青正牵着阿鹤、阿雀在门口等着。 阿鹭向来不怯生,虽已许久未见过这位姑姑,但是心知她与耶、娘向来亲厚,一路上又听李擎多次提起,见到了自然也觉亲切。毕竟连从小到大就见过几次面的李擎,她都能聊上这一天半。 林雪青松开牵着阿鹤、阿雀的手,迎上前抱住这个叫人又疼又爱的侄女,好一阵拍抚。 她口里念个不停:“从知道你们出发,我就日日想、夜夜盼,这回总算是一路平安!我叫这小子早些出发去接,他懒散惯了,偏说今日才能到凌霄关。看,我 就说早一天,果然没错……” 她揉着阿鹭的鬓角,端详面容,直笑得眼睛弯弯:“噢哟我们阿鹭长高了这么多,是个大姑娘了,这么英气!这么大方!你不知道,九月姑母收到你阿娘的信哭了整整两天,这心呀,一想到你们吃了那么多苦,都快被揉碎了……” “阿娘,今日是炖胡羊肉吗?我好像闻到了。”李擎吸了吸鼻子,打断她对着表妹又哭又笑地倾诉。 林氏没好气地敲了下他脑袋:“就知道吃!多和你阿鹭妹妹学学,一天天文章文章不会写,正事正事也不做……” 眼见阿娘越发停不下来,他拉起阿鹤、阿雀的手就小跑进门:“吃饭啦,吃饭啦!” 林氏又气又笑,也拉着阿鹭的手一边走一边说:“不止有胡羊肉,听你阿娘说过你爱吃蟹,秋末得了金浦送来的母蟹,我特意做好盐蓼糖蟹封起来,就等你回京。原来你阿娘怀你时就爱吃蟹,谁都拦不住,可惜后来随我阿兄赴任,常在北边,再难吃到。不过翻过年他们就能回京,以后啊,你们娘俩便可饱口福了!” 阿鹭应和着姑母的话,不住点头。 原先她还觉得自己阿娘颇为唠叨,谁知姑母的话比阿娘还密,难怪两人投契。 印象里三年前回京,姑母就三天两头来家里坐,一坐就是大半天,阿娘在巍州三五天一沓信怕是还克制了。 餐桌上,看着几个小脑袋,林氏欢喜地多添了 一碗饭。 她示意婢女将盐蓼糖蟹摆在阿鹭面前,笑说:“阿鹭,你姑父这两日随驾去西平湖阅兵,到时休旬假就来庄子看你们。” 阿鹭乖巧点头,一旁的李擎却突然想到:“阿娘,阿适说旬假也想来庄子,我明日就要回书院,该给他个准话了。” 阿鹭本来已经低头去掰蟹腿,突然听到“阿适”这个称呼,觉得有些耳熟。 正想着,林氏斥道:“你这嘴真是漏四面八方的风!虽说是陛下特意恩准的,但阿鹭他们回京的事也不好叫人都知道,你可倒好……” 李擎看到她皱成一团的眉毛,吓得连筷子都放下,身子往后缩了缩:“不是我、不是我!是阿适听陛下说起才来问我的。” 林氏这才息了怒火,看到阿鹭疑惑的神情,解释道:“阿适是熹平长公主的独子,和你表哥从小就是玩伴,又同在勉勤书院读书。等你耶娘回京,你们多半也会进这书院,到时遇到什么事就和李擎说。他读书不怎么样,人缘还过得去。” 说罢,她笑睨了儿子一眼。 阿鹭想起来了,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心里却有些不悦:这人几年前就闯过一回后院,这回怕是特意走了明路来瞧阿雀、阿鹤,当真是不死心! 想着,也瞟了眼闷头吃饭的李擎。这表哥也还是没变,一声招呼不打就把自家给“卖”了。早知如此,回来路上就不给他好脸色了。 夜晚,阿鹭在熏得香暖 的床褥上拍哄着阿鹤和阿雀,叮嘱道:“下次李擎带回来的人,你们躲他远些。” 阿雀睡眼迷蒙,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枕着阿姊的手蹭了蹭,垂下来的发丝柔柔软软,像只惹人怜爱的雏鸟,问道:“阿姊,为何呀?” 本来仰躺着的阿鹤,侧过身,手搭在阿雀的肩上:“定是个坏人。” 阿鹭看他这副严肃的模样,突然想到之前遇到歹人的事,担忧他们惧怕生人,沉吟片刻后解释道:“倒也不算是坏人,只是鲁莽了些、无礼了些,阿姊从前与他闹过不愉快。他与咱们不是一类人,莫冒犯他,躲着便好。” 阿雀似懂非懂点点头:“阿姊不喜欢她,那我也不喜欢。” 阿鹭一笑,摸摸他们俩的头,轻声唱着巍州的歌谣哄他们入睡。 第九章 雪中重逢 (九)雪中重逢 京城的冬天比巍州好受多了,风不凛冽干冷,出太阳时练武甚至只需穿两件单衣,只是这两日突然阴沉了起来,像是要落雪。 京里李家脱不开手,林氏回去前留下管家赵二娘子照料阿鹭他们,说旬假时再和姑父一起过来。 赵二娘子得闲时就站在廊下看阿鹭练武,还备好了温茶和点心。 她是个话少的人,心思却很周到。 这天她趁阿鹭休息喝茶的时候,接过婢女刚烫的帕子,双手递给阿鹭擦汗,笑得一脸和蔼:“女郎今日的招式又利落又好看。晌午过后就要下雪,今日吃羊肉锅子如何?” 阿鹭擦好汗,露出一张通红的笑脸,目光明亮:“姑母真是心细,知道我们在北边吃惯了羊肉。其实我们也不挑嘴,南边北边的菜式都爱吃,您备的菜滋味也好。回来了这小半月,我看阿雀的脸都圆了不少。” 赵二娘子自己也有女儿,听到阿鹭这叫人欢喜的直白话,笑眯了眼:“只要女郎、郎君们喜欢便好,今日还有鱼鲊,刺不多,稚童也能吃。” 阿鹭点点头,问道:“姑父、姑母是明日过来?” “前日来人传的口信是这么说,毕竟明日才放旬假,若是今晚赶过来,怕雪天路滑不好走。” 阿鹭便放下了心,想着还能再练半天棍法,阿兄临走前教的这套劈、扫、刺的连招,分开练倒还好,合起来总是不应手。 吃罢午饭,阿鹤和 阿雀便犯起困来,阿鹭叫银杏带他们回房午休,起来了再去背书。 她写完给阿兄的信,看这雪一时半会儿还下不来,抓紧时间又练起来。 双手持棍,右腿蹬地一跃而起,丹田发力后汇聚双臂,根据跃起的高度调整劈下的时间。 落地时左腿弓步,棍头直劈地面,但此处不可泄劲,腰部弯曲时要蓄力,右腿挪至身侧,棍头贴地从左至右横扫。 开合之势瞬息之间要转变成为杀机。劈棍令敌人躲闪,扫棍使敌人俯身或后仰,那这一刺就是直击要害。 阿鹭臂长腿长,优势正在劈扫开合时伸展自如,但灵活和精准却始终算不上好。这种直击命门的一刺,必得快速且精准,这正是她练起这三招总觉得不连贯的原因。 酉时将近,彤云密布,雪花似撕扯的棉絮飘飘洒洒,赵二娘子本想劝阿鹭休息,但看她眉梢带着喜色正练得起劲,也不敢打断她,将石桌上冷掉的茶换下,默默去了厨房。 雪轻悄悄地落满地,可阿鹭眼里只有招式,一下午过去,好不容易有了些长进,开合之后收起蓄力于棍尖再刺出,这份“收”的动作时机和“刺”的力度角度琢磨起来略得妙处。 她整个人热腾腾的,雪飘在她身上瞬间融化,丝毫不觉寒冷。 有人进了中门,她也丝毫未察觉。时常有仆婢进出,此处又是安心之所,她便未处处警惕留意。 晏如陶跨过中门,走到一 棵香樟树旁停下,怕扰了院中的人。 利落的束发,简便的衣袴,生风的棍法,和记忆中的那个一身褐衣的小娃娃重叠在一起。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无忧无愁,晏如陶是个不怎么记仇的人。 他看着雪中一招一式练得认真的小女郎。舒展挺拔的身姿,行云流水的招式,赏心悦目,只想着这白雪红衣的景象该画下来。 可这一幕很快就被打破了,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子的李擎看到阿鹭一愣,喊道:“阿鹭!这么冷的天,快进屋!” 他扫了圈周围,找到树后一脸郁闷的晏如陶:“你也不等等我。” 晏如陶白了他一眼,理了理衣袖,踱步到庭院中间,对阿鹭抱了个拳:“在下熹平长公主之子晏如陶,小字适之。方才不忍打扰小娘子练武,并非有意窥觑。” 只见阿鹭将棍立在身边,严肃的模样和小时候真是如出一辙。 晏如陶心中有些发虚,想起自己这般贴上来说话,也和从前一样,不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转念又一想,都不是无知孩童了,这次自己正大光明来做客,总不至于…… “林翡。”阿鹭一颔首,也不多言,扭头对李擎说,“我这一身不便见客,先回房了。” 紧张到屏息的李擎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也想起来几年前拉架的事情,生怕情景重现,连忙点点头,然后拽着晏如陶往正厅走。 “你忘记小时候磕掉牙了?还敢往她面前凑 !还‘窥觑’?哪学来这些词……”李擎后怕地念叨着。 晏如陶却满不在乎地说:“她还告诉我名字呢,说不定根本不记得旧事。那时她才几岁?小孩子一个,定是忘了!” 李擎张了张嘴,想说这表妹可不是普通小孩子,又想到那些事不能随便讲,只得咽进肚子,叹了口气。 赵二娘子带人奉上了点心酥酪,向晏如陶行礼,笑道:“有两个月未见到晏郎君,又挺拔了不少。” 说罢示意人添上新炭,又对李擎道:“大郎君,您和晏郎君跑马回来,这肩上都濡湿了。庄子上也有新衣,天寒地冻的,还是换换吧?” 晏如陶见她看向自己,摆摆手,端起一碗热酥酪饮下:“我不碍事,阿岭你去换吧。” 李擎也嫌麻烦,对赵二娘子摇摇头:“不必了。耶娘虽是坐马车,但是比我们先出发,也快到了,下学时阿峻就嚷着肚子饿,今晚吃什么?” “鱼鲊,拌芥菜丝,羊肉锅子,炙子鹅,炒菰笋,酥藕盒,瓠脯鸡羹,鸭饼,还有新到的柑子。” 李擎点点头看向晏如陶:“知道你爱吃鱼和藕,现今冬藕正鲜甜。” 晏如陶笑了笑,将骑马时收进怀里的玉佩取出来,低头一边系在腰间一边道:“在你家比在宫里都舒心。” 赵二娘子满脸堆着笑,俯身行礼退了出去,李擎接过话头:“昨日进宫,谁给你气受了?” 只见他撩起眼皮瞥了李擎一眼,又 垂下头理袍子:“谁能给我气受?不过是……” “表兄,晏郎君。” 阿鹭这出现的时机恰好,巧得让李擎笑得被点心渣儿呛得脸通红,还龇牙咧嘴冲晏如陶抛去一个眼神,暗示“能给你气受的人来了”。 晏如陶却没看明白,只是嫌弃他一脸狰狞。 但这人转脸就带笑对阿鹭点点头:“林大娘子。” 阿鹭眉心一跳,对这称呼有些不适应,可晏如陶浑然不觉,笑得越加温和,看向她牵着的两个小人儿:“这是阿鹤、阿雀?” 他看着这两个眉目相似的稚童,一个穿着水红色的小袄,一个身着湖蓝色的袍子,衬得小脸白白嫩嫩。 他越发心生喜爱,冲他们招招手,低下头想从锦袋中寻些饰物送给他们。 翻找的间隙抬眼看,却发觉他们俩正往林翡身后躲,他以为是怯生,连忙整理好表情冲着他们笑,在李擎看来甚至散发着“慈爱”。 “我是你们表哥的至交,三四年前你们还在襁褓时我就见过。” 李擎饮下两大口酥酪,喘匀了气,心里暗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没看阿鹭脸色已经沉下来了吗? 耶娘马上就要到了,万一阿鹭和阿适起了冲突,倒霉的还是自己。 于是他蹲下张开双臂:“来,表兄跟你们说说晚上吃什么。” 阿鹭挑挑眉,纳闷他哪里来的自信和稀泥。 阿鹤、阿雀抬头看看自家阿姊的表情——懂了,站在她身侧继续不动。 李擎暗自 叫苦,看来今日他们俩都要下不来台了,但仍不愿死心,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才几日不见,不记得表兄了?” 阿鹭只觉没眼看,突然身后冒出来一声“抱”,一个身影蹒跚着向李擎走去,把他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还是自己亲妹妹好:“阿慕!” 搂着香喷喷的小妹,李擎方才的卑微烟消云散,只剩下晏如陶眼巴巴地看着这些有弟弟妹妹的人。 还好李宣威和林雪青带着次子李承也跟着进来,寒暄几句后便入席落座,晏如陶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偷偷瞥了一眼林家长女,觉得她穿这件藕荷色交领小袄和方才的红衣女侠判若两人,头发只简单挽了个髻,未添发饰,行走落座皆合规矩,竟有些端庄的感觉,有些惊奇。 当着姑母、姑父的面,总不好落晏如陶的面子,阿鹭未拘着阿鹤、阿雀说话,可见晏如陶摸了摸阿雀的头顶,她还是没忍住飞了个眼刀过去。 可惜他正抿着嘴,笑看阿雀忽闪着眼睛不知所措的可爱模样,压根儿没接到这记眼刀。 小女孩的头发可真软,晏如陶想,他看看阿雀又看看阿慕,眉眼都舒展开来,在心底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李宣威很是热情,又是关心阿鹭他们在庄子上住不住得惯,又问晏如陶和李擎的学业。 许是因冒着风雪赶来庄子,他席间咳嗽数次,阿鹭看他净手数回,更觉来此小住实在麻烦姑父一 家。 林雪青还特意托付:“我们阿鹭年后也要去勉勤书院,她初回京城,没有相熟的玩伴,到时还请晏小郎君替她引荐几位女郎。” 阿鹭免不得挂着笑脸冲晏如陶颔首示意,他微微一愣,倏地笑得极为疏朗,挥挥手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别人不说,淳筠与我们一向交好,她还有两位表妹。” 又怕阿鹭不知道唐家,侧身看着她解释道:“她是安陵唐家的二娘子,阿耶是御史中丞,阿娘出自庐阳孙氏。” 阿鹭虽许久没背诵谱学,但对这两个鼎鼎有名的世家还是有些印象:“其母是孙丞相的长女?” 晏如陶有些意外:“正是。看来林大娘子对世家也很是了解,如此正好,到时进了书院认人也便宜。” 阿鹭弯了弯嘴角,敷衍地点点头,心下想着年后还是把谱学好好记记。 李宣威闻言咳了两声,说道:“世家子弟不好相与,杨家子女也在书院,阿鹭可结交结交。” 林雪青瞥了他一眼,将朝堂上对世家的满腹怨气带回家中,也不怕吓着孩子。 阿鹭应下,想起学谱系时阿娘说过豪门世家里藏的都是恩怨利害,倘若懵懵懂懂进了书院,迟早要得罪人。 念及此,她心中的不情愿又泛了起来,晏如陶看出她笑容下的疏离,有些不解。 他并不是粗枝大叶的愚钝之人,只仍是孩子心性,自己不记仇也盼着她不会记,于是便一厢情愿地想去弥合 那道旧时的裂隙。 却不知经过生死之事的小女郎,一心只惦念着要维护家人,未曾将他和往事放在心上。 只不过碍着姑母一家的情面,敷衍着,疏远着,反正身份悬殊,今后各走各的路。 第十章 初入书院 (十)初入书院 晏如陶彻底了悟这件事是在次年的初夏,阳光刚刚有些灼热的气息,叫人心情也浮躁起来。 他扭头,看见伸着脖子四处张望的李擎,就知道他也不例外。 “这是瞧什么呢?”他跟着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殊的,周围不过是零零星星往课室走的人。 李擎拖着尾音,心不在焉地回他:“阿鹭今日要来学堂,我阿娘让我引着她,可她说……让我离她远些……” 走在前面两步的唐愉听见,笑出了声,回首冲李擎道:“你这表妹可真是个妙人!” 晏如陶原也想笑话李擎,可忽然想起冬日里她那个疏离的笑容。连李擎都惹她不喜,自己是不是也该“离她远点儿”?毕竟是个气性大的小女郎。 “阿鹭!阿鹭!”李擎把书箧往晏如陶怀里一塞,飞快地跑向学堂门口。 晏如陶回身去看,阳光照在她侧脸上——看起来不大高兴的侧脸上。 唐愉声音中带着隐隐的兴奋:“走,去看看!” 蒲团正从晏如陶怀里接过书箧,他缓缓递出去,心里犹豫着,就比唐愉慢了几步。 他远远看到阿鹭与李擎说了句什么便想径直离开,却被李擎拦住,热情地拉着她的胳膊,想介绍唐愉给她认识,刚张口说了半句“这是唐家二女郎唐……”就没了声音。 因为突然被拉住手臂,林翡迅速翻过手腕,反捏住李擎的小臂,在他即将号叫出声的瞬间忽就松 了手。唐愉已走到她面前,晏如陶在她身后两步停了下来。 唐愉微微颔首:“我单名愉,小字淳筠。上个月听外祖说起林使君和尊兄在巍州内治疫情、外抵敌寇的壮举,今日得见林家大女郎,甚感荣幸。” 她说的虽是官话,可带着些软糯的南方口音,在林翡听来有点陌生。可她声音婉转,笑意温柔,话也说得谦和有礼,这见识的头一位世家女让林翡又不禁心生好感。 入学前两日,贺宁耳提面命,叮嘱阿鹭在书院里要处处谦恭避让,不得随性鲁莽。 书院里大多是豪门贵戚,林家这等新贵自然入不得他们的眼,况且林济琅回京后便处于风口浪尖。 世家子弟轻则出言不逊,重则仗势欺人,贺宁生怕阿鹭刚强,忍不了这些委屈行差踏错,便将“禁止习武”的威胁都说了出来,就是怕她在这节骨眼儿惹祸上身,误了一家人。 因此,当林翡听完唐愉的话,垂首行礼道:“小女林翡,字汀鹭。孙丞相过誉了,家君坐守巍州城,自是要为官家尽忠。” 林翡抬起头的时候,丫髻上的珍珠步摇迎着光微微晃动。 她今日穿着一身蛋壳青的对襟衫子,领口和袖口的白色缘边上绣着藤蔓,下着曳地的月白色折裥裙,再加上礼数周到、言语谨慎,如世家淑女一副娴静文雅的模样,叫李擎和晏如陶有些恍惚。 唐愉却不知情,还觉得林翡很是乖巧可爱, 至于刚才她捏李擎胳膊的事——那是李擎粗鲁,活该! “我与阿岭同岁,和他一样称你阿鹭妹妹可好?”唐愉看着和自己一样高的阿鹭,话说得有点心虚,伸出手指着西边,“丙班走这条路,我二叔家的妹妹就在丙二,带你去见见她如何?” 两个亲切又不失分寸的问句,叫林翡难以拒绝,她点点头,拎着竹箧跟唐愉向西边的路走去。 连招呼都没打上一个的晏如陶站在原地,看一眼捂着手臂委屈巴巴的李擎,摇了摇头。 “如何、如何?”李擎见唐愉迤迤然走进课室,连忙迎上去问她。 唐愉蹙着眉一脸不解:“什么如何?” “阿鹭呀!她初来乍到,从未和京里的女郎们来往过,不知与她们能不能说到一块儿去。” 书院中的豪门亲贵向来自恃身份,钦、巍两州归京任职的官员子女来此读书,皆被嘲笑语带蛮腔,行动俗鄙,毫无风仪。 坐在靠近门口的冯恕凑过来:“谁家的女郎呀?让长岭兄如此挂念。” 看到冯恕嬉笑的样子,李擎不耐烦地挥挥手:“家事,家事。” 唐愉绕过冯恕,同李擎小声说道:“晌午再同你讲。” 晏如陶正捋着毛笔,见李擎回来,打趣了一句:“她又不是一般的小女郎,待阿慕开蒙你再担心也不迟。” 李擎拍拍他的肩:“我阿娘昨夜千叮万嘱,要我照顾好阿鹭,今日回去她定会问我‘阿鹭找到玩伴了没有 ’‘有没有人欺负阿鹭’,我可不敢糊弄她。” 晏如陶想到冬雪中棍棍生风的身影,笑了起来:“谁敢欺负她?” “我阿娘说了,京里又不比战场,欺负人哪里看拳脚功夫。”李擎扫了眼四周,冲晏如陶挑挑眉,一把揽住他肩膀凑到耳边讲,“不如你晌午同我去丙二班露个脸,谁还能不卖你晏小郎君的面子?” 晏如陶想起那小女郎的疏离冷漠,有些迟疑,将他往外搡了搡:“阿筠去过不就行了,世家子弟多少要看孙、唐两家的颜色。” 见晏如陶有意推脱,李擎长叹道:“唉,听闻开春时,秀仪县主随手惩治了同班一个姓杨的小女郎,她阿耶还和我阿舅共事过。不知阿鹭会不会也被冷眼排挤,照她的性子说不准会为杨家女郎报仇,怎么都是难事啊……” 这番话说得晏如陶眼皮直跳,他哪能不知道李擎这装腔作势是故意怂恿自己,可说到秀仪他也认识,宫中宴饮时常看到她在颍阳身边,两人都是骄纵性子。 若说世家沾亲带故,多半会给唐愉脸面,那么皇家就未必了。近年阿舅隐约显露出打压世家的意图,皇亲贵戚自然也不似从前那般客气忍让。 因此,要想镇住秀仪县主,还真得顶着长公主光环的晏如陶出面。 晏如陶瞥了李擎一眼,只这一眼,李擎就顿时乐开了花,知他是答应了。 “仗义!上回你不是说我家的鱼鲊好吃吗, 我今日正好带了,全给你吃……” 晏如陶忍住脸上的笑意,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谁的妹妹。” 坐在丙二班后排靠窗的林翡趁夫子还未到,正低头翻着一本《赵氏枪法》的图谱。她的想法简单得多:白日来学堂应付,应付,一早一晚好好练功。 上个月阿兄说她的棍法渐入佳境,既然领悟了“刺”的动作,不妨试试长枪。 阿兄使的那把木枪杆长七尺,她试了一下,长度、重量都不适合,阿兄便答应送她一杆新的,估计这两日就能做好。 她一颗心都扑在这上面,对读书与交际哪里会有半分兴趣?不过是被逼无奈。 耶娘虽不指望她满腹经纶,但字总要过得去,史书典籍总该通读过。 因此,在唐愉的引荐下,和唐怡互通姓名、问了好后,她也懒怠与其他人交谈,在唐怡的指点下坐好后就翻起图谱,对周围探究的目光视若无睹。 上午的两节课是书法和读史,两位夫子都还算和蔼,见林翡脸生,并未为难她。 史书的课正讲到前朝的武帝,可惜林翡最感兴趣的四征长龙山之战草草带过,主要是讲武帝一朝兵政的利弊,她倒也懂一些,甚至还主动回答了关于粮草调动的问题。 讲史的沈夫子很是欣喜,因为林翡答的角度少有学生知晓,她提到了北境作物和驿路修建,而不仅仅是笼统的制度。 课下沈夫子叫住林翡,询问了她父亲的身份, 捋着胡须笑道:“难怪,这问题是问对了人。后日也有我的课,到时要讲武帝末期的围剿乌勒与成帝继位。乌勒便是阿勒真的前身,你可回去问问尊父,老夫留半炷香的时间,到时你同诸位同窗讲讲。” 林翡点头应下,心中却为这突如其来的安排有点儿郁闷,问阿耶简单,可若在课堂上给一群陌生的同窗“讲课”,怎么也得准备一两个时辰,占的可都是她练武的时间。 阿娘原本怕的是她资质粗陋气到夫子,刚进书院就给同窗们讲史,恐怕阿娘始料未及,只是太过惹眼,恐遭人不满。 她一边想着一边向自己位置上走去,却被人叫住:“阿鹭、阿鹭,一起吃饭啊。” 一回头,只见李擎探了半个身子进门,冲她招手,隐约看到后面站着的晏如陶和唐愉。 她看看周围的同窗,也都拿着食盒三三两两结伴出去用餐,正踯躅着,唐怡抱着自己的食盒走到她身边:“阿鹭妹妹,一起吧,我们平日都在八角亭用饭。” 亭子边有四五株西府海棠,和池边的垂柳相映成趣,李擎坐下打开食盒,将它往晏如陶那边推了推。 然后对林翡说:“这边人少清静,平日里也就我们几人来。有时阿峻他们也来,不过最近没瞧见。正好,那小子闹得很。” 林翡心想阿峻和你谁更闹还不一定呢,但唐家三姊妹都在,不好驳他面子,也就点点头。 唐怡牵着唐悦 的手,笑吟吟地对林翡说:“阿鹭妹妹,这是我的幼妹,单名悦字,小名欣欣儿。听说你也有个妹妹,只比欣欣儿小一岁,到时入了开蒙的班便是同窗。” 唐悦看着略有些害羞,粉团一样的小脸,一双眼不敢盯着林翡看,只抬了一下头就垂眼赧然,小声喊了句“阿鹭姊姊”。 林翡想到阿雀,心头一软,笑着应了一声。 晏如陶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怨念——人人都有妹妹,就我没有。 “舅父、舅母有说何时将阿雀、阿鹤送来开蒙吗?说起来我也有一个月未见他们了。”李擎十分自然地夹了一筷子晏如陶食盒中的炙羊肉,扭头去问林翡。 “前两日阿雀有些咳,阿娘说先养养,在家里跟先生学,到了秋天再送到书院来。” 唐怡关心道:“许是天热起来了,肺里燥热。我近日也觉咽喉干痛,气哽不利,又喝起门冬饮子来。我家常看的那位赵医师医术精湛,在回春堂坐诊,阿雀妹妹看的是哪家的医师?” 见她们聊起医药的事,李擎插不上话,又去看晏如陶,见他正专心吃着鱼鲊,不敢找他说话,只得闷闷吃饭。 有回晏如陶在李家,两人吃鱼的时候还在说笑,结果晏如陶被鱼刺卡住满脸通红,不敢吞物生咽,等医师来了才取出来,于是再也不敢吃鱼时胡闹玩笑。 第十一章 巧避锋芒 (十一)巧避锋芒 天边铺满晚霞,林雪青在院子里抱着阿慕望着西天,感叹道:“真是好时节啊,天气不冷不热,天边的云彩好看,园子里的花树也缤纷。” 阿慕搂着她的脖子,将脸颊贴上去:“阿娘也好看。” 有玉雪可爱的娇女在怀,林雪青心里似吃了蜜一般:“我们阿慕最好看,你的哥哥们啊,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 “阿娘——”兴冲冲跑进院子里的李擎被迎头痛击,一脸怨念委屈。 阿慕看到阿兄瞬间变脸的模样,乐得咯咯笑。 林雪青也没想到正好被这小子撞见,一时也有些讪讪。 “亏我还整天都将您说的‘照看阿鹭’挂在心上,一门心思想着赶紧回来同您讲,看来是儿子一厢情愿。在阿娘眼里啊,我连阿慕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这便是命,儿命苦哇……” 看到他做出的一副自怨自艾的哀苦模样,阿慕也笑不出来了,挣扎着下地,张着两只手要去抱她阿兄。 林雪青看着这小子的促狭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浑小子也敢来打趣我了?等你阿耶回了,看我不原模原样说给他听,试试到底是你的皮韧,还是他的鞭子韧!” 李擎一把抱起阿慕,赶紧换上讨好的模样凑到林雪青身边,笑得见牙不见眼:“阿娘,我这不是逗您一乐嘛!走,咱们进屋,我给你说说今日阿鹭是怎么让那秀仪县主吃了个闷亏。” 长公主府, 熹平长公主见儿子乐陶陶地走进来,挥挥手让两个文学侍从下去,把诗稿递给身后的何王氏,缓缓站起来:“是学堂里有趣事,还是路上看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 晏如陶坐下后,杏蕊接过婢女手中的银盆,屈膝跪在桌前,他侧过身来净手,嘴角始终弯着:“林家大女郎今日入学堂,吃罢午饭我和阿岭在镜湖散步,她和淳筠她们留在八角亭说话。结果等我们散了两圈,老远看见亭子那围了一大群人,红啊、粉啊一看就是小女郎们,我和阿岭就赶忙过去。” 他用软帕擦完手,去拿桌上的桃花糕,还没喂进嘴里,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何王氏道:“我中午吃了酱鱼鲊,晚膳上些清淡的。” 何王氏应下,转身去交代堂外的婢女向厨房传话,熹平长公主又叫人端来两杯香饮子,笑道:“糕点还没吃进肚里,就想着晚膳,看来今日的骑术课你很是认真啊!” “可不嘛,晌午的事叫人舒心开怀,下午跑起马来,我和阿岭两人都使出浑身气力,肚里早就空空了。” “慢慢吃。可是那林家女郎新入学堂,冒犯了谁?” “我眼看着那么多人,想着阿娘你交代我的事,连忙飞奔回亭子,跑得我是气喘如牛。”李擎在屋里走来走去,比手画脚地还原当时的情形,阿慕坐在林雪青腿上,听得眼睛也是瞪得铜铃一般。 “我一看,八角亭里只有一个 女郎坐着,阿鹭、唐家姊妹和另外几个不认识的小女郎都站在亭子内外。书院里小女郎们那么多,我认识的也没几个,坐着的那个只看到侧影,最是衫裙华丽。阿适这时也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同我讲‘是……秀……秀仪县主……’” 他扶着柱子,模仿着晏如陶当时扶着他肩膀的样子。 “我一听,还真被我猜中了。一早我就担心和阿鹭同班的秀仪县主找她麻烦,所以中午才拉着阿适一块儿吃饭。” 看林雪青蹙着眉点点头,李擎心里更是得意:“果然,阿适一露面,秀仪县主脸色就放缓了,好声好气同阿适打了个招呼。她八成以为我们是路过的,寒暄几句就接着数落起阿鹭,说的话可真不好听。” 看到阿娘的眉毛已经挑起来,他连忙接着说:“她说阿鹭他们提前回京,未与父兄共守城,不与巍州百姓共生死,是苟且偷生、临阵脱逃。万一将疫病引到邻近各州,甚至京城,便是祸水灾星,毫不顾全大局。” 林雪青一拍桌子欲站起怒喝,却不想将阿慕吓了一跳,她连忙摸摸阿慕的头,克制怒火后说道:“阿鹭才多大,回不回京这事她做得了主?那能回来必然是陛下恩准的,她一个县主,会不知道这些?必是有人授意她来挑唆,阿鹭又是个急脾气,听到这话定是要与她辩起来的。” “可不嘛,我当时看到阿鹭的脸色,腿都 发软。生怕她怒起来一拳打在县主脸上,我是知道她本事的。”李擎一脸后怕,“阿适也够仗义,让秀仪县主移步到湖边说两句话,想要私下里解决这事。” “你同秀仪说了什么?”熹平长公主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她阿姊宜安嫁了唐家,唐家二房两个女郎虽是庶出,也算是她外甥女。她连亲戚的面都不顾,主意是拿得够稳的,你劝动她了?” 晏如陶托着腮,笑着摇摇头:“自然没有。她对我倒还算客气,只说是见不惯不平之事。林家女郎课上讲起北境之事头头是道,一副家里在巍州立了大功的得意模样,实际上不过是个胆怯无能、不忠不勇的黄毛丫头。” 长公主摩挲着青瓷杯的边缘,讥讽道:“倒挺会唬人。” “正是,若我没听阿岭说起过林家的事,保不准真被她唬过去了。可她这般讲,我只能说:‘听闻林家幼女体弱多病,留在巍州城帮不上忙,反倒有危险。再说,林家大娘其时不过八九岁,自然是遵从安排,什么无能、忠勇,又从何说起?’” 他饮下最后半盏香饮子,接着说:“谁知她闻言眼睛一亮,扭头就回了亭子里,对林家女郎道:‘也是,你们不过是幼稚孩童,能在巍州封城之际回京,定是你父亲与京中亲眷们的主意。哼,朝中还说林使君忠勇无双、治疫有功,也不过是徇私枉法、罔顾全局之辈!’阿 娘,你听听,她曲解我的话去质问林家女郎,罪名还扣到林使君身上。” 晏如陶愤愤说完,举起杯盏还想再要一杯香饮子,熹平长公主对何王氏招招手:“上晚膳。再给他倒一杯,跑马定是渴极了。” 他舔舔唇,继续说:“我生怕林家女郎被气急了,正中其怀。您不知道,秀仪说到林使君时,林女郎的眉毛一挑、眼睛一眯,虽未直视我,我都觉有刀光剑影飞来。” 看到他比画了两下,本来心头沉沉的长公主又露了笑颜:“你怕她,也是有根源的。” 晏如陶气得脸颊鼓鼓,却又反驳不了,只能轻哼一声,可故事还得接着讲:“我当时还在想,从我到这八角亭,林女郎至今一言未发,倒真是个沉得住气的闺秀。正纳闷着,她忽然笑了。” 熹平长公主怔住,这小女郎的表现倒是令人出乎意料,看儿子那一副好戏登场的说书模样,便开口捧场:“这是何故?” “当时啊,我看到她笑得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也很疑惑,阿岭在一旁扯着我袖子念叨着‘不对劲,不对劲,阿鹭是不是要出手了’,真真好笑。秀仪被她这笑惹怒了,一拍桌子怒斥她‘寡廉鲜耻’。” 晏如陶模仿着当时秀仪县主的样子,忽地又俯下身凑到长公主身边:“那林女郎笑意不减,慢悠悠地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家君返京不过十余日,卸任巍州刺史后暂未新任他职, 官家还未定夺,县主是想替官家拿主意?” “这话一出,围观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但我看秀仪似听懂了,面色很是难看,指着林女郎怒斥‘大胆狂悖’。” 长公主垂眼思索片刻,说道:“她不愿与秀仪纠缠,一语道破其来意,若秀仪知进退,也该收敛了。” 晏如陶摇摇头:“秀仪怎会甘罢休?声声怒叱她肆意污蔑,冒犯主上。” “她不疾不徐,说了第二句:‘朝中就家君任职一事议论数日未有结果,县主今日不过是想添上一把火,怎的又像不知情?噢——县主不明朝堂之事,也是情理之中,那究竟是替谁来说这番话……小女就不敢揣测了。’” “这话已挑得够明了,当时众人听懂了却又想装着未听懂,脸上表情别提多奇怪了!” 长公主瞧着儿子捧腹的样子,也是掩口一笑:“秀仪想欺她年纪小又初来乍到,被疾言厉色针对一番,最好说错话或是闹大了,给林济琅的脏水再加上几分。怎奈她并非不知世事的娇女郎,进退有度,没有着了秀仪的道。” “正是!她两句话把秀仪的架势拆得所剩无几。说到底还是给了面子,没直接点出襄王和沈家来。秀仪走的时候怒气冲冲,想放狠话又看着林女郎一张笑脸气得牙关紧咬,甚是有趣!” 长公主见菜已摆好,拍拍他的手:“瞧你乐的,你是觉着有趣,人家女郎是在刀尖火舌上走了 一圈,今后在书院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她的话还有一半没说出来:有这么一个“虎女”,看得出林济琅的为人处世之道,他被推出来做“新贵”的领头人,也不仅仅是靠在巍州立功的运气。不过世家竟拿不到十岁的小女郎做文章,看来也着实令人气恼。这回怕是压不住林济琅冒头。 晏如陶听阿娘这么说,眼睛转了两圈就来挽她的胳膊:“阿娘,秀仪今日连我的面子也不给,也太骄纵了!明日你不是要进宫嘛,今日这事……” 长公主心里有自己的计较,瞥了一眼他自作聪明的样子:“少作无赖模样,安心吃你的饭。” 而林雪青听完儿子的演绎,拊掌大笑:“灵屏,去把库里的江州曲酒拿一坛出来!” “阿奴好兴致,怎么今日想着饮酒?”李宣威还没进屋就听到她的笑声,一看儿女围坐在她身边,跟着一块儿乐。 林雪青起身,抓着他的袖子笑得站都站不稳:“有些人按捺不住,看在朝上压不住我阿兄,便去对付阿鹭。可惜啊可惜,算计错了人,我们林家没一个好欺负的!阿鹭不仅拳脚了得,脑子也灵光,两句话就破了局。我明日要回一趟林家,再带两坛曲酒送予我阿兄,一同痛快痛快!” 李宣威听得云里雾里,看向跃跃欲试的长子。 “阿耶,我再给你讲一遍!” 李宣威听罢冷笑连连:“你阿舅苦心治疫,九死一生才回了 京,分明是守边卫民的大功,可这群士族迫不及待要向他身上泼污水。他们眼中唯有争权夺利,哪管百姓!” 而林家,听阿鹭平铺直叙、不带感情地描述完事情经过的林济琅夫妇,心情很是复杂。 怒自然是有的,阿鹭入学头一日就被如此针对,借稚女来打压父亲,实在卑鄙! 但阿鹭居然能如此巧妙应对,又算是个意外之喜。阿鹭从学堂回来说有事同他们商议时,贺宁一颗心都坠下来了,以为闯了什么大祸。 待阿鹭讲完,贺宁一时没缓过神来,这还是那个鲁莽的女儿吗? 贺宁总还记着她幼时闯了祸一脸倔强不服气的模样。但一细想,也过了三四年,如今阿鹭都快和自己一样高,况且中间又经了多少大事…… 贺宁一把搂过阿鹭到怀里,手摸着她骨架初显的肩背:“我们阿鹭长大了,真是冷静机敏。” 林济琅在一旁看着相拥的母女俩,心中也感慨万千:官家拿定了主意,可世家们偏要拦上一拦。自己被架在火上烤那是没法子的事情,去年在巍州收到官家回信就想到有这么一天,可这群人竟还想把火星子溅到阿鹭身上。 他站起身,振了振袖子,目光锐利:“阿鹭不过是前几日从我和阿鸿这里,东问一句、西听一嘴,都能猜个囫囵,可见悟性不浅。走,我们去书房,我把这两年的事情掰开揉碎了和你讲个明白!” 阿鹭眼睛一亮, 这是今日最大的收获了!气到那个县主不算什么,她不过是个传声筒,声色俱厉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否则也不会被自己两句话一吓就乱了阵脚、溜之大吉。 贺宁将这斗志昂扬的父女俩一手拽着一个:“先给我吃饭!吃完了没人拦着你们俩秉烛夜谈!” 第十二章 转任台郎 (十二)转任台郎 六月初二,碧蓝的天空里一丝云都没有,正午最为炽热的阳光还没到来,阿鹭练功已近力竭,坐在檐下喝了两碗冰镇酥酪,倚着廊柱听屋内阿娘和姑母的闲聊。 临水的逸竹轩敞着门窗,婢女们手中的纨扇不曾停歇,可贺宁仍是心中燥热。 “我看呀,你是习惯北边的气候了,这才刚入伏呢,你这汗就没停过。”林雪青笑道。 “这宴席不得不摆,玉平前日见过主上回来,说还得热热闹闹地办,尤其是熹平长公主那边,须好好上门去请。你与长公主熟稔,可不就请你出出主意,长公主平日喜好什么?” “阿兄做了台郎,那些人终没如愿,咱们是得好好庆祝一番。长公主既愿做递梯子的人,你就不必担忧。她好风雅,古籍字画一类皆可。” 阿鹭转转脖子,想着阿耶这几日与自己说的。 朝中设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台,中书监令草拟诏令、策划国政,门下侍中备切问近对,拾遗补阙,都是核心机要的位置,皆被世家把控。 尚书台中,设尚书令而常缺,由丞相孙衍录尚书事。尚书台左右仆射分别为京兆沈家的沈钦和清平冯家的冯谅,皆为挂名。沈家是襄王的姻亲,沈钦也就是宜安郡主和秀仪县主的亲阿舅。 仆射之下,就是阿耶要做的郎中。 时人崇尚清谈,不喜经国之事,世家大族中的子弟,都以做尚书郎为耻辱。 高门不屑任尚书台的职,就任者也不办事。因此尚书台中的令、仆射及郎中多不奏事,但活儿总是要有人干的嘛,日常事务就交给寒门出身的令史去处理。 即便如此,世家也不愿将他们耻于就任的郎中轻易放给阿耶。 其实,就职位本身的品秩来说,阿耶曾任刺史,立功之后当尚书郎还是委屈了他,但能以寒门出身入省台做郎中,又有一重意味。右仆射冯谅年纪也大了,阿耶是有机会继任的。 世家也是看清了这一点——尚书令缺任的情况下,仆射之位等于副相,他们决不能容忍寒门跻占。 但阿耶说,世家并非铁板一块。 河东聂家、京兆沈家、安陵唐家绵延兴盛数百年,是公认的三大家。庐阳孙家因孙衍重新振兴,近年时人多称有四大家。 或许是因为孙家曾经没落过,对于出身寒门的人,并未像其余三家一样多加排挤。孙丞相长女孙涵嫁给唐家长子唐岐后,似乎也将这个态度带到了长房。他们的长女唐愉、长子唐忻都与寒门子弟有来往。 稍次一些的,就是邯郸辛家、清平冯家、柳州萧家之流。其中辛家算是较为亲近寒族的,从勉勤书院中有少量寒门子弟便可知。 再就是像阿娘的母家——庆州贺家之类,曾经辉煌繁荣过,但如今已是处于世家与寒门间的尴尬地位,尚且自顾不暇,对于政局中初显的争斗态势自然无足轻重。 寒 门出身的新贵里,以薛翰、程敏和阿耶为首。 三人得主上青眼的缘由皆不相同。 薛翰乃薛贵姬的兄长;程敏是主上潜邸亲信出身;阿耶则是做南溪县令时治理有方,改河道、建堤坝、抵寇乱,美名传到了京城,任期满时得主上连着三日召见,擢为蕲春郡守,六年后出任巍州刺史。 在士族眼中,程敏身为旧臣不好针对就罢了,薛翰只是个靠妹子才出头的外戚,阿耶则是专营俗务的乡下佬,皆不堪与他们站在殿中共议政事。 当然,像姑父这种由阿耶举荐、在军营里血汗浸泡出来的“粗鄙老兵”,在他们眼中更是不值一顾。 阿耶将朝堂上的官制品秩、家族派系一一对应讲给她听,阿兄在一旁时不时补充些旧闻逸事,比枯燥乏味的谱学不知有趣多少。 阿兄还打趣她:“学了这些,就不担心你成个‘莽夫’了!” 阿娘却有些无奈:“除了棍棒,你竟对这些也有劲头,若生作小郎君便好了,大可与那士族去争个三分地。” 阿鹭听了这话很不服气,却也知朝堂上并没有女官,有些怅然。 阿兄知道后揉揉她的脑袋:“虽没有女官,可出过女将军啊!先帝发自雍州,当时先帝的族妹、后来的定国长公主骁勇善战,血战三日替先帝拿下了凌霄关。” 阿鹭知道定国长公主在战场上的彪炳事迹,却不知定了天下后,她的经历如何。 林翱说:“定 国长公主没过几年就因为箭伤复发英年早逝,无儿无女,因此如今传颂她、记得她的人也不多。不过听姑父说起过,定国长公主攻城略地的途中看到流民卖儿鬻女,收养过几个幼童。” “那到现在也至而立之年了,可有在朝中任职?” “宫中之事向来只有个影子,具体如何谁也不知。” “也是,收养的孩子也不能跟了国姓,连姓甚名谁都不知,就算真在我们面前,他不说谁又知道。” “总之呢,定国长公主掌过军,若非是皇族,定会得个女将军的名号。你若以她为楷模,又有这么个先例,来日当个‘镇国将军’也未可知啊!” 林翱拍拍她的肩膀,阿鹭也被他所激励,这几天拿着新枪练得起劲。 “哟,阿鹭怎么在这坐着?瞧这一头汗。” 一抬头,姑母已和阿娘说完话走出逸竹轩,瞧见她正在廊子上坐着,林雪青便亲热地问道。 阿鹭脸还是红扑扑的,站起身来冲她们笑笑:“刚练完枪法,廊子有风,倒还凉快。” 贺宁一脸怜爱地看着她:“日头高了就先歇歇,我看这脸都晒黑了不少。” “她比冬天回京时又高了吧?”林雪青走到阿鹭身边比了比,惊讶道,“起码高了一寸多。” “女郎拔得早,我看阿岭长得也很快。”贺宁说。 阿鹭点点头:“冬天时表兄比我高半个头,如今还是相差这么远。” “比着长高才好!你看阿鸿, 魁梧英俊,不似士族子弟柳叶细苇一般弱不禁风,还自以为美,一副眼中无人的模样。” 林雪青快人快语,阿鹭想到阿娘母家也算是士族,于是说:“也不尽然,书院里有些郎君虽出身世家大族,也不算骄矜。” 林雪青一愣,随即笑得灿烂:“是谁家的郎君,能得我们阿鹭一声赞?” 阿鹭没听出深意,坦然道:“辛泉和萧允。” 辛泉是邯郸辛家幼子,萧允是柳州萧氏家主萧亨的长孙,都和阿鹭同班。他们和阿鹭并未打过什么交道,不过是秀仪县主见阿鹭不好欺侮,拿其他寒门子弟出气时,这两人曾阻拦过,言行有礼有节,颇具正气。 这两个小郎君林雪青倒未见过,自己与世家打交道也不多,她看了眼嫂子,心想阿鹭年纪还小,不便再说多的,于是又闲说两句就离开了。 贺宁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女儿不喜交际、心思单纯,可转眼就要满十岁,京里的女郎们多在十四五岁出嫁,不少都是十一二岁定好亲事。 既然玉平的官职已定,就该将家中诸事提上日程了,正好趁这次宴请先了解京中各家小郎君的情形。 按如今的局势,那几个一体同心的豪族当然看不上自家,像辛柳这等并不过分显赫的世家,在激流暗涌的时局中反倒有机会保全自身。 不过,在她看来,最好还是找出身相近的寒门新贵。 “阿娘,怎么了?”阿鹭见阿娘送走 了姑母后心神恍惚,立在门边许久未动,便问道。 这些自然不能和阿鹭讲,于是她摆摆手,对一旁的秋露说:“叫许大娘子和赵普去逸竹轩。” 又对阿鹭讲:“你也一起去,学学宴请的事。” “是。”阿鹭心中虽不情愿,但还是恭敬应道。 六月初五,熹平长公主接到林家的拜帖,对府丞说:“明日倒是有空,不过再过三日就要去明沁御苑避暑,林济琅定会随驾。他们家这时候请客,哪里请得到人?” 府丞心思活络,听长公主的意思是想点拨林家:“长公主说的是。林家许久未在京,应是不知避暑事宜,小的自请去林家一趟,将此事同林夫人道明白。” “你去吧。既然递了拜帖,明日还是叫他们上门来。” 当晚,贺宁又添上了两份礼。 次日午后,晏如陶跑完马回来一身的汗,匆匆洗浴更衣,问得阿娘在正厅安排暑假避暑之事,又赶过去:“阿娘,端华阿姊说晚上有莲花宴,之前给您送来帖子,怕您没看见,让我再来问问。” 熹平长公主上午见过林氏夫妇,这会儿刚把避暑要带的随从、行李安排好,就看见这半大小子跑进来。 “今日这天气,我才懒怠出去,你去玩便是。”她忽然想到贺宁说的话,转过身指了指桌上的一个红木箱子:“里面有副马鞍,是林家送来给你的。” 他一喜,打开看到张芙蓉花笺,上面写着几句感谢 问候之语,字迹方正有力,是林使君,不对,是林郎中亲自写的。 晏如陶扫了一眼放到旁边,喜滋滋地捧起马鞍细细赏玩。 前鞍桥饰以银鎏金片,其上錾刻有翼之骏马,寓意驰骋如乘风。后鞍桥锤鍱而成,珍珠地,上有麒麟、骏马、卷草等花纹上加以鎏金錾花,从而形成银地金花,甚是精美。 鞍座上的皮革一看就是挑上好的黄牛皮鞣制而成,皮面光润细腻,触手柔软又具韧性。 晏如陶不禁叹道:“凌风正缺这么一个好鞍!” 长公主想到上午聊起的事情:“林家长子进了李宣威的南大营,长女也爱舞枪弄棒,家里自然不缺这类物什。不过这做工确实够得上贡品,我记得在皇兄那里好像见过类似的……” “是一套金银鞍辔,阿舅赏给了六皇子,好像是龙凤纹的。”晏如陶回忆道。 看到阿娘嗤笑一声摇摇头,晏如陶心知她不喜薛贵姬,于是不再多言,只一心想着明日再约着李擎跑马,向他好生炫耀一番。 林氏夫妇得了长公主指点后,决定先下帖子,等入秋再摆宴席。 “你随圣驾去御苑,我带孩子们去庄子里,雪青也去。离得不算远,得空你回来看看。”贺宁一边写着帖子,一边对林济琅说道。 “西南边有地动,昨日加急呈递的奏报刚到,身在御苑也难得闲。说是伏假,官家不歇息,我们哪敢放松一刻?好在阿雀近日身子强多 了,不然我也真放心不下。” “也是,你请了半日的假去拜访熹平长公主已是不易。罢了罢了,你安心在御苑,暑日天躁,来来回回也劳累。” “下午在宫里遇见定方,他说阿鸿在营里很能吃苦,说是刚到营里不足一个月,这次的暑假他就不休了。” 贺宁停了笔,叹气道:“在巍州,他是刺史家的长公子,论身份、论功夫没人强得过他。回了京城,世家豪族不说,便是行伍之中的能人亦是不少。阿鸿的性子又不甘于屈居人下,既下定主意要搏个前程,我们自是不能牵绊住他。” “他转眼就满十六岁,婚事……下回我托定方打听打听。”林济琅思索着说道。 “无妨,我明日要去见孩子的小姑,正好也要说说阿鹭的事,也该为她留心了。” 林济琅一听这话,腾地站起来:“才十岁,急什么?她如今正是不知愁的年纪,太早了!这也太早了!” 看郎君张着手急得面红耳赤的样子,贺宁搁下笔,笑道:“我只说留心,你又急什么?京里多的是十二三岁定亲的小娘子,现在不留心,到时好郎婿都被人择完了。” 林济琅坐下拭汗,强作镇定:“我们阿鹭还用忧心婚事?京里的女郎们,谁有我家阿鹭的聪慧和远见?我看那些世家女郎,也不一定有我们阿鹭好……” “阿鹭自己的主意大着呢,我得先替她留心着,反正年纪小、不着急, 她有的是时间择选,总比年纪大了仓促择婿好。” “须得家世清白、为人正直、忠厚老实……不对,阿鹭肯定喜欢性格洒脱之人,总之要对阿鹭好。” “知道知道,现在你又不操心‘地动’了,满心都是阿鹭的郎婿如何如何,有这时间来替我写帖子。” “我写,我写,只要你应了我慢慢找、慢慢看,不能委屈我们阿鹭。” 贺宁一听,立刻将椅子让给他,趁他还没提起笔,掐了一把他臂上的肉:“我是她亲娘!用你千叮万嘱?” 第十三章 生辰贺礼 (十三)生辰贺礼 “不知愁”的阿鹭正在廊子阶下给长枪换外层的麻布。 她的枪杆最内是合木芯,外有一层细长竹片贴合,再以藤皮、丝线包裹。为防止因流汗或染血滑脱,就再缠一层麻布,涂上大漆,这最外一层磨损之后可以更换。 她将枪杆横搭在腿上,取下的马尾枪缨放在一边,被阿雀拿起来细看。 “阿姊,枪上为何要系枪缨呀?” “枪缨染的是红色,平日里舞起来颇有气势,搏刺之时又可迷惑对方,令其分神。” 其实还有一个用处,只是太过血腥,不便告知幼妹。 荷馨端来药,连托盘放在廊子一侧,冲着给阿雀打扇的宝莱使眼色。宝莱点点头,笑着对阿雀说:“小女郎,药好了,趁热喝吧。” 阿雀熟练地试了试温度,端起碗来分三四口饮下,又含了块杏仁糖,坐回阿姊身边。 “说起来,快有一个月没见到阿兄了。阿娘昨天还说,阿兄与阿姊的生辰快到了,不知阿兄何时能回来。” 阿鹭抬头摸了摸鼻尖:“暑假总会回来一两日吧?我还有两处枪法要问他。” 可晚饭前,林济琅说:“阿鸿要在营里轮值,近日回不来。后日我随主上去御苑,你们跟着阿娘去庄子上。既是休假,读书习武都放一放。阿奴你别瞪我,阿鹭好不容易能偷个闲,这样松快的日子又没有几年……唉!反正你们几个都不必似平日那么用功,庄子周 围有卿玉山和芙蓉湖,多去登山泛舟,看看山水。” “可阿兄的生辰快到了,我给他和阿姊都缝了新枪套,还想着给他呢。”阿雀眼巴巴地看着阿耶,眼泪水都快落下来了。 刀有刀鞘,枪有枪套。在家时,枪放在兵器架子上,出门就会裹上枪套。 阿雀久病,不像兄姊一般善于舞枪弄棒,卧床的时候只能看看书、做做女红。但毕竟年幼,贺宁也不想让她过早学习刺绣,太过伤眼。她平日就喜欢选些好看的料子,给耶娘和手足缝些小玩意儿。 枪套她还是头一回做,拆拆缝缝、边学边做,小两个月才做好,没想到阿兄却回不来。 看着幼女可怜的模样,林济琅只得哄劝道:“下回旬假他回来,你再送他也是一样。或是托人送去南大营,便不会误了生辰。” 贺宁也连忙说:“我明日去你姑母那,叫她下回遣人去南大营时捎过去。” 阿雀点点头,睫毛上还沾着泪花,心中难免遗憾。也只能这样了,不能亲手送给阿兄总归是遗憾,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高不高兴。 看到阿雀委屈的模样,又想到自己想问枪法,趁着暑假多加练习,阿鹭试探地问道:“既然能去南大营,我能不能去送?” 贺宁皱眉道:“军营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小女郎怎好去?” 看阿鹭讪讪低头,林济琅说:“南大营离咱们庄子也不远,策马半个时辰便到。青天白日,出 不了什么事,况且她姑父又……” 看阿奴眯了眼睛,他立刻闭嘴。 贺宁语重心长地对阿鹭说:“如今虽不似过去那般讲究,可军营里全是男子,不是你在学堂里见到的彬彬有礼的小郎君,多的是练起武来衣衫不整、言语粗俗之人。这事休要再提,离那军营越远越好!” 说到最后,已有气恼之意。 阿鹭见无望,只能笑笑:“女儿知道了,阿娘莫动气,阿兄和我的生辰紧挨着,只是想着见他一面,也算共贺。” 林济琅见女儿肯低头,松了口气,拉过阿奴的手:“瞧我们阿鹭、阿雀,知孝悌,有情义,我们有这么好的女儿,是福气啊!” 阿鹤默默喝了一口酪浆。 贺宁见阿鹭懂事,也敛了怒容:“吃饭。” 第二日一早,阿鹭等在贺宁房前:“阿娘,阿雀将枪套交给我了,我也有礼物要送给阿兄,今日同你一起去姑母家可好?” 阿鹭早就悟出和阿娘的相处之道——阿娘自小生在京中,习惯了世家淑女的行事做派,虽嫁给阿耶后常年辗转于乡野边城,但她自身的礼仪规矩从不肯松懈。 在巍州时,阿娘也曾放纵过自己几年,只是一旦要回到她熟悉的京城,自己就不得不学习如何做个不被人指摘的乖巧女娘。 可自己生来偏是个大胆执拗的性子,并不合阿娘的心意,常令其愠怒气恼。察觉到阿娘心底的担忧和不喜后,她也曾哭闹过、委屈 过,可又不愿完全割舍掉原本的自己。 因此,她只好装出一副温婉晓礼的样子,既能在外面少惹麻烦、让家里安宁些,又能让阿娘放松警惕,不再禁止自己习武。 这份心思,她悟出来是吃了不少苦头,伪装和压抑天性也不那么容易,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小女郎,总有些想由着性子来的时候,比如这回。 “醒醒,醒醒。” 晏如陶感觉自己小腿肚子被人蹬了几脚,哼唧两声翻过身去。 “也没喝几杯,怎么还不醒。蒲团,等会儿你家郎君起了叫人告诉我,我先去正堂。” 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换鞋的声音,随着门一开一关,终于安静。晏如陶皱起的眉头放松下来,手肘撑着抬起上半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回郎君,林家主母和大娘子来了,李郎君被叫去迎客。” “噢。”晏如陶眯着眼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谁,自小时候在林家闹出笑话后就没见过林夫人,如今既然正巧在李家,也该去见见,“我也过去一趟,叫人和阿岭说一声。” 刚穿戴洗漱完,正在用早点,他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 “我是去过,但是……但是不能带你进去啊,万一被发现了,我会被吊起来打的!” 女郎的声音比较小,没听清说什么。 “阿鹭,你可饶了我!要不我去替你跑一趟?” 女郎扬了点声调:“你又不懂枪法!” 晏如陶打开了门,看到李擎正急得 满脸通红、额头沁汗,一看见自己,如获大赦:“阿适你起了?快,帮我劝劝阿鹭,她非要去南大营见她阿兄。” 晏如陶心下无奈,自己一个外人,阿岭真是病急乱投医。 林翡没料到晏如陶会在这里,原本面对李擎时鲜活灵动的神情顿时消失,换上了一副客气端庄的模样,挂着淡淡的笑。 “原来晏小郎君也在,见笑了。不过是一点家事,扰了郎君清梦,实在抱歉。” 晏如陶心里一股火噌地就蹿了起来,摆明了不想让自己多管闲事,装什么恭敬有礼? 他也不是个忍耐的脾气,于是说道:“不敢,是我碍了你们商讨家事。想着隔门若假作不知,和偷听也没分别,这才开门打个照面,无意置喙。” 走下台阶,他瞟了李擎一眼:“我去拜别李夫人。” 李擎发觉气氛不对,但不知为何。 他伸手去拉晏如陶:“阿适,你别急啊,我阿娘正在和舅母说话,等会儿我也要陪阿鹭回正堂,你正好一道过去。” 遭晏如陶两句话一刺,林翡本想冷脸,但听了李擎的话想到阿娘也在,只得按下怒气。 此刻的局面极像幼时那幕——她和晏如陶起了冲突,不知所措的李擎想说和却又无从开口,真是“奇妙”。 她嘴角牵起一丝笑,带些自嘲的意味:“晏郎君莫要多心,此事只是不敢叫我阿娘知晓,郎君听到也无妨。” 她自以为话已经说得够软和,可晏 如陶却觉里面裹着小刺,扎得人难受,于是懒怠开口应她。 李擎连忙说:“阿适与我不分彼此,绝不会走漏风声。他向来主意多,说不定能有好法子,是不是?” 林翡看向晏如陶,见他被自己这傻表哥顶到台前、一脸郁闷的样子,觉得好笑。 晏如陶被李擎的手肘捣了两下侧腰,心中一阵烦闷,只想赶紧应付过去,离这对表兄妹远一点儿:“那就不进南大营,叫林家大郎出来见一面。” “军营能随意出入?”林翡不大相信。 “就在军营外面,哨兵眼皮底下也不算坏了规矩,说几句话也花不了多长时间。” 林翡不说话,低头想着:若是行得通,还要不要瞒着阿娘呢?毕竟万一被阿娘发现,之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信任可就土崩瓦解了,有没有必要冒这个险呢? 见她犹疑,晏如陶又有些来气:“你阿娘无非是觉得军营里人多口杂,怕你一个小娘子叫别人背后说道。你只要扮了男装,又只有哨兵远远看着,不晓得你身份,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对啊,到时我陪你一起去,哨兵只会以为是我找表兄,这事更不会露馅儿。” 林翡抬头看李擎:“那等会儿你与我阿娘说,她不让我再提此事。” 李擎刚准备拍着胸脯说“没问题”,就被晏如陶挥挥手打断:“有什么可说的,悄悄地去、悄悄地回,传不到你阿娘耳朵里。” 林翡看看李擎 ,两个人都有些拿不准主意。 “万一你阿娘回绝,暑假你再想出门就难了。”晏如陶对于如何与娘亲斗智斗勇可谓是“身经百战”,他想了想说,“我昨晚听阿岭说你家要去庄子上,挑一天我去寻阿岭登高,他再拉着阿峻和你一同去,你阿娘就不会起疑心。” 林翡觉得确实可行,但还有一点:“只有小郎君,我阿娘也不会同意。” 晏如陶的耐心到了极点:“我去找淳筠!” 林翡颔首微笑:“多谢晏郎君。” 第十四章 偶一纵性 (十四)偶一纵性 六月十四,万里无云。 看着就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所幸庄子地势高,只觉得阳光灿烂,却不像京中一般暑气逼人。清晨时分还带着几丝凉爽的气息,林翡神采奕奕。今天就是约好去南大营的日子。 李擎还算靠谱,一大早就带着李承上门。 “舅母,阿适同我约好去登卿玉山,唐家二娘也随他同来,人多热闹。舅母放心,我保证阿鹭不会磕碰到一丝一毫,定在太阳落山前就回来。” 贺宁听完一怔,看阿鹭满脸期待,又见李擎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不禁玩笑道:“凭我们阿鹭的身手,遇到事了指不定谁保护谁呢!” 李擎闹了个大红脸,不肯轻易低头:“舅母,骑马、射箭我也是练过的,不信明年射柳请您瞧瞧。” “好啊,明年你们几个比试比试,看谁的准头好。我和你阿娘下好赌注,再备个彩头。” 李擎怕言多必失,连忙说:“那舅母,我先回去和阿适他们说一声。阿鹭,你换好骑装就来!” 阿鹭回房换了一身深棕色的宝相花纹锦的圆领窄袖衫,下着同色长袴,脚蹬一双鹿皮靴。银杏将她的头发束起,戴上一方白玉冠,说道:“我们女郎身姿挺拔,如此装扮,乍一看真似个小郎君。” 阿鹭笑笑,起身去辞别阿娘,心知自己练武向来着短衣长袴,阿娘也看习惯了,应不会起疑。 谁知竟被阿娘嫌弃:“你去看 看人家女郎穿的什么!” 顺利出门就好,阿鹭才不在意别人穿什么。 马夫已经将振羽的辔头、鞍具、障泥、鞧带等挂好。振羽是一匹白色母马,是她八岁时阿耶送的,当时也带着一起返京。 银杏还把两个装好水的羊皮囊放进左侧的鞍袋,又包了几件干净的衣物和手巾放在右侧备用。 阿鹭牵着振羽出了后门,踏着脚镫利落翻身上马,顿感身心舒畅,快跑两步绕到李家庄子旁边,就看见了等候的四人。 虽是不在意,但对比实在太过鲜明。唐愉穿着檀色圆领罗衫,肩上搭着香色披子,下着绛紫多折裥裙,侧面开衩方便骑马,露出一点青莲色的丝质长袴,脚上是五色云霞履。 最叫人注目的是,鬓边簪着的两朵粉紫色重瓣木槿,颇具夏日气息。 这才是阿娘喜欢的打扮,应时应景、典雅秀丽,可自己怕是与此无缘,阿鹭想。 唐愉见她打马过来,眼睛一亮,拍拍李擎的背:“没想到阿鹭束发穿骑装如此俊朗!” 说罢扯下肩上披子,攥在手里冲阿鹭扬了两下。 李擎笑道:“她打小就爱穿男装,不信你问阿适。” 晏如陶哼了一声,上马掉头便走。 “阿适怎么了?”唐愉有些奇怪。 李擎这才想起来上回阿适见到阿鹭穿男装是什么事:“没……没什么,小时候阿鹭穿着男装练武,和阿适闹过不愉快。” 唐愉蹙眉:“他们俩可差了三岁,那时阿 鹭才多大?” 李擎正苦笑着,阿鹭已到眼前,下马同他们打了招呼。 唐愉问:“等会儿你们去南大营,我和阿适在卿玉山腰的别业等你们,午时能回来吗?” 李擎想了想:“差不离儿,没赶回来你们就先用饭。” 唐愉点点头,又问李承:“你是和你阿兄一起去南大营,还是和我们到别业?” 李承委屈巴巴地看了一眼兄长,小声说:“别业。” 李擎一把将他提到马上:“少矫情,带你出来跑马就知足吧!” 一路上风光不错,日头渐渐升高,好在多有林荫道路遮蔽,还算阴凉。但纵马小半个时辰,还是出了一身的汗。 路过一条小河,旁边的树林郁郁葱葱,正好乘凉。 李擎勒马:“前面开始就有哨岗了,再有五里就到南大营,咱们先喘口气,歇一歇。” 两人下马,林翡喝了半袋水,拿出手巾拭汗,看李擎热得汗如雨下,又拿出一条干净的抛给他。 李擎接过后喜滋滋地擦着,觉着表妹没那么疏远嫌弃他了,走近说道:“等会儿为了不露馅儿,你和表兄说话的时候我也得在近前,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们放心说。” 反正也没什么秘密的话,林翡点点头。 两人歇息片刻就上马,果然出了树林就有座高塔,上面有两名弓箭手,下面的哨卡还有两名士兵,见他们策马靠近,竖起长矛喝道:“下马!” 林、李二人勒停马后,两名哨兵举着 长矛围过来:“你们是何人?” 李擎说道:“我是右卫将军李宣威的长子李擎,去年冬天来过南大营。” 个子高一些的哨兵丝毫没有客气:“可有将军信物?” 李擎扬扬下巴:“马后腿上有烙印,自己看。” 两人绕到马后,看到一个马腿上烙的“并州李氏”,一个烙的单字“林”。 高个子的小声问:“并州?我怎的从未听过?” 矮的说:“你是南边人,自然不清楚。四五十年前并州还是军事要地,就在现今的钦州、巍州和莱阳府交界处,后来四分五裂,也就没什么人知晓了。” “原来如此,不过还有一个林家的,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 “只两个人,还能翻了天不成?你跟着他们去营门口通报一声便知真假。万一是真的,你在这里磨磨唧唧坏了郎君的事,今后哪有出头的日子?呆子!” 高个子被这么一顿数落,也觉心虚,于是扬声道:“你们跟我来。” 阿鹭原以为还得周旋一阵子,没想到如此顺利。高个子带着他们通过了一路哨卡,到了南大营门口,冲他们拱了拱手:“请两位稍候,小人去禀告右卫将军。” 阿鹭看到门口的哨兵,眼睛忽然一亮,刚准备张口突然意识到自己声音不对,连忙拽了拽李擎袖子,眼神示意。 “留步——不必,不必,我是来寻他的。”李擎抬手一指,正是门口身披软甲、手执长矛的林翱。 他拿 不准表兄在军营里是否透露过身份,只能模糊地说:“叫他出来说几句话,就在此地,你们远远看着,误不了事。你若是不放心,去通报将军也可,先叫他过来。” 高个子迟疑地看了眼面朝这边、毫无表情的林翱,心想将军长子这么远来南大营就为了找一个哨兵?可这个要求听起来又极其简单,以军规为由拒绝都不能理直气壮。 他含含糊糊说了个“是”,决定柿子先找软的捏,小跑到林翱面前。 “你认识将军长子?他说来寻你。” 林翱早就看见阿鹭和李擎,只是职责所限,不能擅离职守,于是说道:“还有半个时辰换岗。” 高个子瞪大了眼睛,林翱这么说,基本上是确定了小郎君的身份,但他这小子居然让小郎君等他换岗?! 他扭头看看不远处的李擎,难得机灵一回:“我现在去禀告将军,等会儿我回来替你的班!” 他跑过去和李擎说了两句,又匆匆回营。 阿鹭慢悠悠踱步过去,看着似石雕一般岿然不动的阿兄,严肃冷峻的模样实在新奇。 “阿兄,明日是你生辰,我要是出门定要被阿娘怀疑,只好今天提前跑出来啦!没料到吧?” 林翱看到妹妹穿着男装,老气横秋地背着手,却是眉眼弯弯地笑着,一副狡黠可爱的模样,他只得拼命压下弯起的嘴角,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阿鹭歪歪头:“看出来你心中得意了!我送 你的软甲和阿雀做的枪套,你都收到了?她因为没法当面送你,委屈得直掉泪,等我回去同她讲,你一腔心意憋在喉咙口却又不能随意讲话的模样,准能把她逗笑!” 她看到阿兄已经咬着下嘴唇了,不禁笑出声来:“让你心肠硬,不回家看我们,连我生辰都不惦记,现在遭罪了吧?偏偏你又说不了话、动弹不得,拿我没辙!”说着还踮起脚想去戳他的脸。 李擎在后面两步远,阿鹭这副样子真叫他意外。平日里见过她横眉冷对的高傲模样,也见过她对阿雀、阿鹤还有阿慕的耐心温柔,这还是头一回见她像个备受娇宠的小女郎一般撒娇玩笑。 歪着头、倾着身,灵活又娇俏,像只山间的小鹿。 李擎这还只是在背后,没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而将阿妹活泼任性模样全然收于眼底的林翱,多少话语在嘴边却不得开口,正忍得好苦。 好在解救他的人来了。 “给我进来!” 阿鹭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到大营栅门后面站着的姑父正一脸怒火,指着这边。可看到她的脸,姑父一愣,显然是意料之外,又看一眼站得笔直的林翱,脸上收了怒气,冲她点点头。 他和旁边的高个子兵卒说了什么,那人将栅门开了个缝,小跑到他们旁边:“小人来替岗,贵人们说说话。小郎君,将军有请。” 李擎欲哭无泪,看了看兄妹俩,声音飘若游丝:“你们…… 先聊……” 然后挤出笑容,钻进栅门的缝:“阿耶!” 看到李擎被捏着后颈提溜走,阿鹭嘴角噙着笑,正踮脚看热闹,那边已经交接好的林翱活动了下手腕,右臂勾上阿鹭的颈,带得她一个踉跄:“来,这边聊聊,看看我拿你有没有辙。” 被“挟持”了十几步远,确保哨兵听不到自己说话,阿鹭才笑着讨饶:“阿兄,你有辙,最有辙了!” 林翱松开手,捏了一把她头顶的发髻:“胆子肥了啊?偷偷跑出来!” “可千万别让阿娘知道,我一说要来军营,她发好大的脾气呢。” “阿娘是为你的名声考虑。你这机灵鬼,肯定是好言答应让阿娘相信你绝了这念头,不过怎么李擎这小子肯冒着挨打的风险陪你来?” “哎——晚点儿再说他的事。我来这一趟,除了看望敬爱的阿兄,还有几处枪法上的疑惑,恳请阿兄指点。” 阿鹭假模假样地抱拳,逗得林翱敲了她个脑瓜崩。 “说吧!” “阿耶,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阿娘,她若知晓,舅母也就知晓了。我还没见阿鹭这么开怀过,她就是来给她阿兄提前过个生辰。您想想阿慕,倘若是我在军营里,她这样偷偷来瞧我,我真是受家法都愿意……” “那就你受家法,这事到这了了。” 李擎看出他是在说笑,于是笑得更谄媚:“阿耶,我保证把阿鹭平平安安送回去,不露一丝馅儿,您大人大量 ,放过古道热肠的儿子吧!” 李宣威“哼”了一声:“古道热肠?我看你是瞎凑热闹,人家兄妹俩说话你还傻站在旁边,没眼色!” “我这不是怕阿鹭女扮男装被识破嘛!站在一处,旁人还以为是我来找阿鸿表兄。” “怎么?还要我夸你机灵?抬出你老子我,真是看准我会给你兜底?”李宣威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去!好好陪阿鹭回去,看我休假回家怎么收拾你!” 李擎乐不可支:“儿子甘愿领罚,只要阿耶替我们保密!” 李宣威瞧他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头疼,挥挥手示意,懒得再说一个字。 “风回旋这一招,要处不在回身后倾,而是后脚踮步利于出击。看似是为躲避螣蛇、梨花摆头等凶枪,但实际身体后倾是故意做出败的姿势,待敌枪扎来立刻回身闪开,后脚发力向敌推进,变成骑马势,将敌人的正面攻势化为侧面,同时还能避开敌枪的‘钉膝’。” 林翱边说边摆出相应招式,阿鹭目不转睛地看着,时不时点点头。 “你主要是缺人陪练,待我回家拿着枪与你对上几招,你就知晓招式的妙处了。” “我啊!”李擎走近,正好听到表兄的话,“我阿耶也教过我枪棒,虽比不上阿鹭,但陪她过过招还是可以的。” 阿鹭想着回去再试试他的底子,先点点头。 林翱看他已回来,就轻拍阿鹭的后脑勺:“下次回去再教你其他的 。” 看她不舍的模样,林翱也心头酸软:“你的生辰礼早就备好了,后日青松会给你。” 阿鹭吸吸鼻子,抱拳躬身:“先提前贺阿兄生辰,愿阿兄平安康健,在军中得展宏图。” 说罢又牵起他的袖子,细细打量着他黝黑精瘦的脸:“军营里定是苦得很,阿兄你好好保重,昨日吃饭阿娘还说要给你煲人参鸡汤补身子。” 林翱还没说话,李擎开口:“我给你当陪练,也能喝鸡汤吗?” 林翱兄妹双双无奈地看向他,李擎却笑得一脸真诚,满是期待。 第十五章 来因去果 (十五)来因去果 因探望林翱一事极为顺利,并未耽搁时间,李擎、阿鹭早早到了别业。 “咱们娘子和两位小郎君在山下跑马,还未回来。二位从南边过来,可能没瞧见。”别业的管家说道。 “日头这么高,应该也快回来了,我们歇一歇等他们。”李擎说。 “两位请到花廊歇息片刻。” 坐下不久,就有婢女捧上银盆、手巾和镜匣,二人净手梳理。廊中清风拂过,捎来阵阵花香,疲惫稍减。 “下午要不要登卿玉山?”李擎问。 林翡点点头:“不然回去我阿娘问起来,连山上有什么都不知,还得现编。” “编多了,也就熟练了。你看我和阿适,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呵。”她哂笑一声。 “笑什么?” 她一回头,看到满头是汗、眉宇间带着戾气的晏如陶。 虽不算是背后说人坏话,但毕竟今日得以顺利见到阿兄,也是因这人的主意。过河拆桥这种事,阿鹭是不屑做的。 “笑话表兄。” 李擎:??? 虽然听得出来,但也没必要这么直白啊! 晏如陶看到李擎羞愤涨红的脸,有些想笑,但这个表里不一的小女郎,还是叫他有些不快,因此仍旧绷着一张脸。 李擎想找回一些面子:“阿鹭你……如此直白地笑话我,不怕我撂挑子不当陪练了吗?” 阿鹭挑挑眉:“要不现在就比画比画?” “要什么趁手的武器?我叫人去寻来。”在一旁 看热闹的唐愉很有做主人家的自觉。 李承蹿到李擎身边:“阿兄,试试!虽然阿鹭姊姊厉害,但你也不差啊!” 晏如陶抱着双臂,笑得意味不明:“阿岭,你既上赶着做陪练,还不准人家验验你的身手吗?” 阿鹭转过头飞快地瞪了他一眼。这人好生讨厌,明明自己已念在出主意的份儿上没有叫他难堪,他却像只已经被惹恼的猫,浑身竖着毛,警惕万分。 偏又心思细、脑子快,别人掩着盖着的想法都被他挑将出来,抖落得清清白白,叫人无处隐藏。 这恼怒的一眼,却让晏如陶放下双臂,他觉得心中痛快舒服许多。 明明从小就是暴脾气,偏要装什么端庄淑女,或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或是忍气吞声装大度,何苦呢? 此时阿鹭没忍住被挑衅,露出了狐狸尾巴,像是自己冷不丁窥见她面具下的真面容,且还只有自己一人发现。 他确有几分得意。 李擎被架上火烤,只得使出拖延之术——“你容我回去准备准备,三日……不,五日之后,在我家庄子比试棍法。先说好,点到为止!” “凭什么在你家庄子?”阿鹭不肯让步。 “若是在林家,我们不便进去,如何做见证?”晏如陶一眼看破李擎怕丢人的想法,顺水推舟堵住她的话头。 唐愉连忙说:“阿鹭,我还没见识过你的身手呢!” 阿鹭缓缓点头,眼睛却紧盯着自恃高明的晏如陶。 越看 ,他越是一副开怀的模样,真叫人恼恨。 下午登完卿玉山,风景也不过尔尔,打马各回各家,只有晏如陶被李擎留下。 “知道我为何改口说五日后吗?” 晏如陶嘲讽道:“临阵磨枪,多两天也好啊。” “非也非也。”李擎摆摆手,“后天是阿鹭的生辰。哪有前一日给她过生辰,后一日就打起来的道理,所以我才宽限了两日。” 晏如陶拍了下他的肩膀:“糊弄别人就算了,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一,我不跟她比枪法,比棍法。二,我不跟她在地上比,在马上比。” 晏如陶挑起眉头看他,想了片刻:“棍法,比较容易点到为止,你不想见血我理解。可是马上……我知道你骑术不错,可她在巍州长大,北方土地广阔,又多好马,她今日骑的白马就不逊于贡马,自然也是从小练的,你哪来的信心?” 李擎笑得狡黠:“我听阿娘说过,舅母只允许她在后院练练棍棒,不让她出门跑马。那匹白马是她八岁时我阿舅送的,为了这事,我舅母还闹了回脾气,觉得舅舅纵着她。若不是之后出了那事,我舅母根本不会放开让她骑马,所以满打满算她骑马也不到两年。” 晏如陶站住:“之后出了什么事?” 李擎意识到说漏了嘴,但又不想撒谎骗他,半张着嘴愣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我阿娘不让我往外说,但我觉得和你讲讲也没什么 问题。” 这一说,就说到林雪青亲自来催他们吃饭。 “婢子来请了三遍,我也没瞧见人影。你们聊什么呢?” 李擎心虚,看看晏如陶。 “今日登山看见的风景好,在说下回去哪里游览,一时兴起就忘了时间。”晏如陶解释道。 坐在饭桌上,他吃什么也不觉滋味好,脑子里还在回想方才李擎所说阿鹭三人遇险的事。 当时她刚过八岁生日没多久,同自己初遇她时年纪差不多。自己那时莽莽撞撞、磕掉牙了都想大哭,可她经历的是生死险境,还带着两个稚童。 不得不说,听完这个故事,他心里对这个小女郎多了些敬佩,叹她有勇有谋、冷静机敏。 在经此大难后,她还不愿立刻返回巍州养伤。平常人家的小儿女获救后定想立刻回到耶娘怀中,可她却坚持祭拜丁家大郎,又妥善安置了丁家人,可知她知恩图报、有情有义。 性情难移,她骨子里想来仍是这般坚毅正直,若大大方方行事,自己定愿与之相交,究竟为何要假模假样呢? 吃罢饭,李擎送他出门,他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阿鹭武艺过人,性子刚直,若是个儿郎,早就与我们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李擎看着他,表情是少有的严肃认真。 晏如陶点点头,等着下面的话。 李擎却知道他没有听懂。 “她‘若是个儿郎’!”李擎重重地讲出这句话,“可她不是。” 晏如陶怔住,皱着 眉,迷茫又困惑。 “不是儿郎又如何?淳筠也是女郎,不也和我们常在一处吗?” “淳筠是什么家世,我们又是什么出身?”李擎直白道出根源,纵然知道晏如陶不看重这些,可确是避不开的事实。 他接着说:“世家结交权贵,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寒门女子做这些事,向来为世家耻笑,宫里的例子还少吗?再说,唐愉有这样的家世,在旁人面前仍要装作乖巧文静,不就是为了符合自己的身份地位?你想想阿鹭入学第一日的事,她哪里敢随着性子来?” “因为是寒门,因为是女郎,她只能掩饰性情,免惹祸事、免招指摘。武艺再好,她也只能在后院内宅里和亲人比画一二。再大两岁,怕是连阿鸿表兄和我,也不便和她近身较量。”李擎想到阿鹭今天见到兄长天真烂漫的模样,鼻头有些发酸。 纵然晏如陶已算心细,可究竟出身不同,身边又无姊妹,这些事他从未设身处地想过,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阿娘虽教会他察言观色,却是用来看破人心,并非要他曲意逢迎。 他是何等身份,至多在帝后面前撒娇卖乖,其余场合向来随心随性,只要不至恣意忘形,旁人都会忍让包涵,甚至多的是人赞他翩翩少年、倜傥不羁。 无惧流言毁谤,因为他是男子。 亦无仇敌打压,因为他是皇亲。 而她置身于陌生的都城,不得不在心中时刻提防 ,世家皇亲个个不敢开罪,小心谨慎生怕叫人寻了错处,只能压抑着,隐藏着。 圆月挂在檐上,熏风吹拂着相对而立的两个少年。 蝉鸣未歇,吵得晏如陶心里格外烦躁。 “阿鹭回京之后对我刻意疏离,可时不时又会流露出关心和善意。我在想,是不是因为‘端庄规矩’的她不该和我这样顽劣的表兄多有来往,偏她骨子里又并非厌恶我这人,所以……”李擎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 听李擎说了这么多,晏如陶也想明白了一些。 “所以她才答应让你陪练,说比画比画也并非真想让你知难而退,就算你身手不如她,她最多奚落两句。”晏如陶想到她那个眼神,真是劲劲儿的,明明带着恼怒,现在想来又觉有些娇俏的意味儿。 他想到李擎之前的打算:“那你为何还打定主意要在马上比?索性输个彻底让她高兴好了。” 李擎猛地仰起头,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突然就叛变阵营了?我定要让她知道,我也有些真本事,否则今后都在她面前抬不起头!” 晏如陶讪讪笑了两声:“呵呵,我这不是觉得她身不由己,有些可怜嘛。” “我若是被打得浑身青紫、终日受她白眼就不可怜了?”李擎瞪大了眼质问道,声音也扬起来,“我……我给你讲她的事,是不愿你们再起冲突,并非让你倒戈!” 晏如陶觉得解释不清了,一踩马镫,稳稳坐 在马上:“改日再见。” “你给我回来!听完故事就跑,你停下!停下!” 晏如陶回望,只看到夜色中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影,笑得极为开怀,扬鞭策马而去。 忽然,他脑中冒出一件事——后日,是她生辰。 若是在今日之前,他定会将此事抛诸脑后。不过是好友家的表亲,小时候凶巴巴,现在又爱装样子,过个生辰和自己有何相干。 可是此刻他骑在马上,夏夜的风飒飒吹过耳边,他想起那个噩梦。原来当时她真的在被人追杀,真的命悬一线。 这种奇妙的感觉夹杂在今日对她的重新认识里,让他动了准备贺礼的念头。 第十六章 纵马较量 (十六)纵马较量 “他送我的?” “对,今日御苑有宴饮,他走不开,托我带来。” 阿鹭蹙着眉,迟疑着接过来雕花精致的小木箱,分量不轻。 本来嘴里还小声嘟囔着“什么走不开,我哪里敢请他”,可在她打开盖子的一瞬,蓦地静了下来。 是一对马镫。 马镫盛行不过是近年的事,时人多用单镫,作上马和稳定之用。 因铜铁珍贵,军队骑兵中基本也都是单镫,阿鹭自然也是。 前日骑马,她留意到唐愉和晏如陶都踏着双镫,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今日收到这对马镫,确是意料之外。 她抬头看着李擎。 “看来你是领了这份情,那我同你讲讲。”李擎松了一口气,晏如陶叮嘱的是“倘若她不屑一顾,你就无须多言”。 “双镫踏得更稳,这你肯定知道。但这马镫的柄被削短,镫体上部做成弧状,更加贴合马腹和腿。踏脚的位置也加宽了,微有弧曲,这样跑得久了腿脚也不易累。” 听着李擎说,阿鹭拿起马镫细细地看他说的地方,又上下掂量,是木芯包着鎏金的铜片,所以有些分量。 “替我道声谢谢,这礼物很是贵重。”阿鹭又拿起被马镫压在盒子下面的一封信,展开看了一眼,“字不怎么样,这句就不必转告了。” 李擎:“……我当然不会。” 阿鹭想不通晏如陶为何送礼物,直接问道:“是你告诉他,今日是我 的生辰?” 李擎点头。 阿鹭继续问:“你去年生辰,他送的什么?” 李擎想了想:“一壶陈年曲酒。我俩喝得酩酊大醉,我还滑进了小灵湖,挨了我娘一顿打。后来我才知道那酒是他从长公主的酒窖里偷拿的珍品,被发现后他也挨了顿打。” 阿鹭听到第二句就坐下捂住了阿雀的耳朵,示意阿鹤自己捂住。 看阿鹤没捂紧,她又放下阿雀去捂他的。阿雀倒乖,自己抬手捂得严严实实,一脸懵懂地看着满脸得意的表兄和面无表情的阿姊。 “下回当着阿雀、阿鹤的面,不要细讲你们为何挨打。”阿鹭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 李擎痛快答应,阿鹭才松开手。 阿雀看看,也慢慢放下手,撑在膝上,想继续听他们聊天。 阿鹭突然想起事情被扯远了:“你过生辰,他就借花献佛送你一壶酒,自己也喝了一半。前日他看我还不顺眼,怎么今日送我的礼物比送你的还用心?” 李擎没想到她绕了一大圈就是想问这个,重复了阿适的话:“他说一看你骑术就没练多久,万一摔了我还得挨打。是看在我的份儿上,他才送你的。” 数年后,阿鹭在信里提及这第一件礼物时,特意讲了李擎这番理由,并说,当时就觉得颇为牵强,可想不到其他原因能让他的态度在一日之内陡然一转。 晏如陶则回复,未料到长岭深信不疑,已去信令其对镜自照。 此乃后话 ,这时的阿鹭犹疑不假,可内心却是喜悦。她早就想好好练习骑术,阿兄也说过,长枪在马上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李擎昨日特意上门,加上了在马上比试的条件,她有些意外,还是应了。 他前脚离开,她后脚就牵着振羽出去练骑术,没跑两圈就遇上同样抱佛脚的李擎。两人遥遥认出,一句话没讲,各练各的,直到日头西沉才各自回家。 这比试,阿鹭没瞒着阿娘。 毕竟近几日除了生辰,她都得出门跑马,逃不过阿娘的眼睛,所以不如一早就说明白。 贺宁只说不准宣扬,省得叫人围观。在她看来,输赢倒是其次,一个小女郎好勇斗狠,传出去怎么嫁人? 阿鹭自然不知这些想法,生辰后连着两天从晨曦练到日落。不得不说,安上晏如陶送的新马镫,骑起来确实稳定又省力,上身挥动棍棒时,不必分太多精力在腿脚上。 越感受到此物好用,越觉得让李擎捎句话表示感谢有些失礼。 比试当天,阿鹭早早到了,她坐在马上抬手遮眉,看着天边的朵朵白云和大小丘陵,心情极为舒畅,合上双眼仰起头,感受夏阳的灿烂。 晏如陶远远看到她这副自在的模样,马蹄声一近,阿鹭转过头,眼中还有着未退尽的笑意。 他的坐骑也是一匹白马,下马时阿鹭留意到马鞍正是上回阿耶送的,而马镫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她也翻身下马,走上前端端 正正行了个礼:“生辰那日收到晏郎君的礼物,在此谢过。长岭表兄说这对马镫费了很多心思,我这几日用来也觉很是稳当,多谢晏郎君一番苦心。” 公事公办! 又是公事公办的态度! 晏如陶咬着后槽牙,可心里又止不住地念着眼前这小女郎吃过的苦头,狠不下心像之前那样冷嘲热讽,只得说了句“不必客气”。 阿鹭看他有些扭曲的脸,也很疑惑。这次可是真心实意道谢,这人在别扭什么? 猜不准,于是沉默。 两人静静对立了片刻,终究还是晏如陶忍不住开口:“今日比试,可有把握?” 原来是担心马镫太过稳当,她比试赢了叫李擎难堪。 这人行事古怪,既怕自己摔了李擎挨打,又怕李擎输得太难看,只能说真是“仗义”。 “并无十分的把握。”阿鹭自以为谦逊地说道。 晏如陶乐了:“也就是说,八九成是有的?” 阿鹭看他笑得开怀,心中奇怪,问道:“郎君究竟盼着谁赢?” 他眼睛转向另一边,手背在身后:“自然是长岭。” 阿鹭嘀咕了一句“不像”,嘴唇撇了撇。 晏如陶觉得她这副模样像是卸下些心防,心中的结顿时解开。 或是因为有“马镫”这份礼物的情谊铺垫,或是此时天地广阔、草木青翠,周围并无各色人等处处留意窥探,自由的气息让她不自觉流露出真性情,实在可贵。 他正准备再逗她多说几句话,就看 到她回过身,他跟着看过去,两驾马车、三匹马,浩浩荡荡而来。 晏如陶瞥了她一眼,果然已整理好表情,端庄严肃。 就像深夜凝成的一抹晶莹秋霜,天光初现便退去不见,叫人遗憾。 马车里分别是林、李两家的夫人和稚童,令阿鹭意外的是,姑父竟也骑马同来,后面还跟着两只细犬。 “我听说了比武的事,特意调了半天假,你们两个可要全力以赴。”李宣威很是畏热,夏日里鲜少这般跑马,此时满头大汗,说话间拿袖子擦了两回。 可他早盼着儿子成才,如今既肯下功夫比试,他自是要到场。 阿鹭笑着点点头,又冲李擎示意,二人翻身上马,慢慢向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了十几步才停下。 “阿姊!阿姊最厉害了!” 林家马车边站着扬臂高呼的阿雀、阿鹤,看到阿姊回头看向这边,摇头晃脑地笑着。 李家的两个也不甘示弱,李承仗着年纪稍大,爬上马车踮着脚喊着“长岭长岭,必赢必赢”! 阿慕在李宣威怀里,也前倾着身体,扯着小嗓子叫着“必赢”,可爱的模样逗得李宣威胡须直抖。 最为淡定的就数两人的阿娘,正挽着手坐等好戏开场,还不如一旁的唐愉和晏如陶来劲。 “一顿芙香楼的饭,赌不赌。” “赌。” “我赌阿鹭赢。” “我也赌她赢。” 唐愉扬眉:“同一个人还赌什么?” 晏如陶耸肩:“咱俩赢了让阿岭请。” 唐 愉抿唇思索片刻:“可。” 随即意识到不对:“你居然不站在阿岭那边?” 晏如陶摊手:“我为何要白请你一顿饭?” 唐愉无言以对,看向正朝他们挥手示意、咧嘴大笑的李擎,抬起手象征性地招了招,带着同情的意味儿。 李宣威放下阿慕,宣布规则:“立下一炷香,燃尽时若未分出胜负,即为平手。点到为止,力有不逮时及时喊停,以免坠马。再提醒一句,此地有风,香燃尽的时间会大大缩短。” 说罢接过车夫递过的香和火折子,将香插在土中,点燃后大喊:“比试开始。” 阿鹭左手拉住马缰,右手将长棍背在身后,双脚踏着马镫,一夹马腹,向李擎冲去。 李擎见阿鹭攻势十足,轻扯缰绳闪躲,想突进到她左侧攻击。阿鹭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将长棍换至左手,准备横过来拦他一棍。 李擎倒不怕她左手对上自己。他擅马上拉弓,左右手都练过,但为求稳妥,他松开缰绳,双手持棍去迎上这一击。 阿鹭只觉左手腕一震,长棍有韧性,受到击打后弹到她的左手手臂,好在她戴着阿兄送的护腕和指套,没有痛到脱手。 她有些低估李擎的力气,毕竟是个男子,又比她大了三岁,不该轻敌。 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勒马掉头去追击。两人相差四五个马身,李擎的马虽是单蹬,但骑术比阿鹭要好,她一时之间也追不上。 李擎经过这 一击,信心大振,回头看看发现距离“观战”的人群太远了,还有闲心去担心他们看不清,竟掉转马头向回奔去。 阿鹭以为他是如法炮制,也要来一个迎面相击,决心抢先出招,打他个措手不及。 李擎见她猛夹马腹斜冲过来,暗道不妙,急忙勒马避免相撞,横过长棍欲挡她劈将下来的一击。 却不想她是声东击西,看似是竖劈,落到一半时,手腕一抬、一推变成侧扫,一棍打在他抬手后暴露出来的侧身。 李擎痛呼出声,却知道阿鹭是收了力气,否则就算不被扫下马,也得断两根骨头。 旁观众人却不知内情,只看到李擎挨了这一下,一时间倒抽冷气的、“哎哟”出声的都有。 只有李宣威拊掌大喊:“好!” 被林雪青远远看了一眼,立刻收敛表情。 贺宁看他们棍棒相击、马上追逐时,心中没什么波澜,还觉得女儿骑着白马、一身红装,很是青春俏丽。 可阿鹭这干脆利落的一棍扫在李擎身上,将她吓得手一抖,反倒是林雪青拍拍她的手背:“阿鹭手里有数,你别一惊一乍。” 几个小孩子都安静了下来,紧张得屏息凝神盯着他们俩,不敢出声惊扰。 阿鹭不想与李擎硬碰拼力气,准备收回长棍换个身位再寻时机。 李擎怎会轻易放她走,挥起长棍欲击她右肩,阿鹭一惊,随即俯身紧贴马背,堪堪躲过。 不等李擎再出手,阿鹭以棍打马 ,准备脱离此地再做打算。 她乘马刚跑出几步,李擎就追到与她平齐的位置,两人的长棍一击一挡,各有来回。 阿鹭的后背挨了一下,李擎的大腿被戳了一棍,但他顺势拽住了阿鹭的长棍,想凭借力气缴械。 这一拽有些出乎阿鹭的意料,但她有指套,不易滑脱,僵持时留意到李擎并未佩戴指套,心生一计。 她忽然卸力,正在全力向回拉拽的李擎身子便朝右倾斜,她也不想他跌下马去,攥住长棍末端猛地一拽,将他身子带正。如此抽拉,棍子便从李擎手中滑脱,回到阿鹭手中。 她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嘴角勾着笑,趁李擎还没回过神,迅速刺向他怀中。 若一击得中,此番比试便可得出胜负。 不远处的人群看到两人拉拽长棍,从僵持到倾倒,又被阿鹭抽回手中,刚松了一口气,就见阿鹭曲折手臂后猛地绷直,将棍刺出。 贺宁只觉得心快到了嗓子眼儿,有些盼着速速结束,又担心李擎受伤。 只见李擎竖起长棍想架开这一刺,却晚了半步,堪堪挡掉些力道,让棍头错开了约莫一寸,未击中腹部中央,却怼上了肋骨。 所幸阿鹭本来也就想点到为止,毕竟腹部也是要害,没使出全力。 见势不对,她及时停手。但长棍被隔开时已卸掉了她的力,此刻不再用力、反倒收手,这棍子就很难握得住了。 她眼看着自己的褐色长棍跌落在青草地上 ,再一抬头,李擎的棍子已停在她额前。 李擎看到她的眼神汇聚在棍端的一瞬,觉得自己眼眶发烫。出招只在刹那之间,可看到阿鹭眨了两下的睫毛和微微翕动的鼻翼,他才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 似从天际传来遥遥地呼喊——“香尽”! 他缓缓放下长棍,呆坐在马上,阿鹭也是怔怔的,直到振羽打了个响鼻,才叫她回过神来。 “敢作敢当”四个字,阿鹭从来奉为圭臬,何况只是一场比试。 她踩着马镫下马,冲李擎抱拳示意,便向掉落在地的长棍走去,却看到一只手先于自己拾起它。 晏如陶看到棍子被打落在地时,心口忽地一紧,未及细想已经拔腿向两人跑去。 他捡起长棍递过去,看到阿鹭一脸怔忡茫然,没抬起手来接棍,眼神亦有些涣散,好似还未从刚才那场比试中脱离出来。 他忽然有些慌,走近两步,轻声问道:“受伤了?” 阿鹭回过神,像是刚认出他,匆忙垂下头,吐出两个字:“没有。” 说罢,拿过长棍,走向已经围过来的人群。 李擎此刻也下了马,心快跳到嗓子眼儿:“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其实我也不算赢了,是阿鹭收手,那棍子,我不是故意打掉的……” 贺宁有些后怕,想到阿鹭方才似阵上拼杀一般的举动又不免愠怒,此刻抱着双臂,只看着她慢慢走近。 阿雀、阿鹤扑过去抱着她的腿,“阿姊阿姊 ”叫个不停。 她轻拍他们的后背,低声哄道“阿姊没事”。 抬眼张望,李家的人全都围在李擎身边关心问候,而阿娘看样子很是恼火。 为何气恼呢?是因为自己输了,还是因为一时纵性,让那个好勇斗狠的林阿鹭又冒了出来,惹了阿娘不快? 想来是后者。自己在乎的胜负,阿娘并不看重。 赢了小郎君算什么,做个守规矩的女郎才要紧。 她忽然好想阿耶和阿兄,倘若他们在,定会抱住自己。 此刻她好想被抱在怀里,即便一句话不说也无妨。 只要有人可以拍拍她的后背,就像她此刻对阿雀他们做的一样。 她就能埋在怀里偷偷掉两滴眼泪,浸在他们衣衫上,再抬头便可假作洒脱,去做一个阿娘心目中进退有度的女儿。 可是,没有人来抱她。 她深吸两口气,将眼泪收了回去,挤出笑容去恭喜李擎,问他可有伤到,又听姑父说棍法的技巧,再和关心自己的姑母说并未受伤。 唐愉摩挲了两下她的肩膀,夸奖她在马上英姿飒爽,她笑笑。 李擎说感谢她收了力,否则其实应该是他输。她也笑笑。 晏如陶站在人群之外,没有再靠近。 众人是何神情,作何想法都在他眼里。 他远远看着她脸上的笑,看出她藏在底下的泪。此刻的她孤独又无助,却还强撑着,那笑容看得他心里发酸。 直到贺宁挂着淡淡的笑,对她说:“回去就不要骑马了,上马 车和我们一起坐着。” 他再也忍不住,冲出来说道:“今日我打赌输了,该我请客。林夫人,用过午饭我们就送她回家。” 贺宁愣了愣,坚持道:“阿鹭跑马也累了,我带她回去休息,晏小郎君和阿岭他们庆祝庆祝。” 不能,不能让她这样回去。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在逼仄的马车里,忍受着林夫人一言不发的压制。那是因为还有幼弟、幼妹在。待回到庄子上,门一关,便是一顿疾风骤雨。 她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曾有。 他看着垂首不语的阿鹭,刚准备再说话,唐愉开口了:“林夫人,我也一同去。只我一个女郎没人说话,想请阿鹭妹妹陪陪我。” 贺宁闻言看了一眼女儿,终于点了点头,对她说:“早些回家。” 等旁人散尽,只剩他们四人牵着马时,晏如陶问道:“你是想吃饭,还是想静一静?” 阿鹭转头看他,脸上竟带了点笑意:“你们去吃吧,我半个时辰后回家。” “这……我们不放心啊,要不我们在这里陪你?”李擎心里很是不安。 晏如陶冲李擎摇摇头,翻身上马。 唐愉走过去摸摸阿鹭有些凉的手,又捧起她的脸,这等亲昵的动作让阿鹭很是意外,也不好躲避。 她蹙着眉对阿鹭说:“你是聪明人,多的话我就不说了。”说罢将脸贴上阿鹭苍白的脸颊。 晏如陶骑在马上,从高处看到阿鹭因紧张而瞪大的眼睛,觉得唐愉这 安慰人的法子有些好笑。 三人骑马远去,李擎问晏如陶:“你是赌阿鹭赢?” 唐愉笑道:“我也赌输了!” 李擎:“那你俩得请我吃两顿!” 晏如陶:“今日随便吃吃,等回京了再请你到芙香楼吃。” 李擎:“……阿鹭不来,我连顿像样的饭菜也吃不上了吗?” 晏如陶不理他,回首遥望那匹仍在原地的白马,和坐在草地上快要看不见的一抹红衣。 第十七章 难忘红衣 (十七)难忘红衣 下午冯家来请晏如陶,说翩然娘子有新舞呈献,他才想起竟忘了这个邀约。 虽然没什么心情,可也是几日前就约好的,而且五皇子也会去,晏如陶只得应约前往。 到了冯家园子里的闻花阁一看,除了五皇子,三皇子和颍阳公主也在。 翩然娘子正随着乐声起舞,为了不中断歌舞令大家扫兴,他被引至座位上,只远远向他们几人和主人冯恩拱手示意,又向同窗冯恕微微点头。 婢子端来托盘,轻声问他喝哪种酒,他拿下来一壶珍珠露,自斟自饮起来。 这酒清爽淡雅不易醉,女郎们尤其偏爱。今日他心情不畅快,怕饮烈酒越发郁闷,就挑了这最淡的。 饮下一大杯,正好一曲舞毕,众人自然将目光集中在迟到的晏如陶身上。 “阿适这是已经自罚一杯了?”三皇子笑道,待婢子替他斟好酒,举起与晏如陶遥遥对饮。 “喝得这么爽快,怕不是喝的梅上雪?”颍阳公主笑吟吟地问。 晏如陶也懒怠同她多说:“是珍珠露。” 冯恩站起身来,招了招手示意婢子奉上新酒:“下一曲可是特意编排的剑舞,阿晏何不应应景,来一壶石榴红?” 晏如陶也不拒绝,等酒放在他身前的小几上,他抬头笑笑:“今日能在立昉兄这里得见翩然娘子的剑舞,自然得敬上一杯。” 他抬手在新杯子里斟满石榴红,站起敬了冯恩一杯,坐下静等欣 赏难得一见的剑舞。 翩然娘子并非单指哪一个人,而是冯家的一群舞姬,因舞姿曼妙高雅,被士族雅称为“翩然娘子”。冯家常有宴饮,都少不了翩然娘子的乐舞助兴。 前年沈家有个旁系的小郎君,一睹翩然娘子的风姿,情难自抑,即兴作了一首诗,用的就是翩然娘子所舞乐曲的调,传唱甚广。他自此成了冯家的座上宾,今日也在。 可士族向来以女子纤细柔弱为美,怎么兴起剑舞来了? 晏如陶带着疑惑,看到八位身着红裙的舞姬鱼贯而入,右手背在身后,持着软剑。 随着鼓点响起,带着点点寒光的剑缓缓画了道圆弧,收至脸侧。 长剑映着美人脸,衬得眼眸如星。筝声清越明快,舞姬们的步伐也随之轻快,时而转身屈膝,时而回旋如风。 晏如陶又喝了两杯石榴红,入口酸甜,回味却醇厚。 不过在他看来,这剑舞却不如酒有滋味。 他实在没想到,一个剑舞还能跳出婀娜窈窕的姿态。出剑无破风之势,收剑不疾不徐。 不为体现洒脱与锐利,剑在她们手中,和水袖、彩绦无异,沦为旋转时上下翻飞的百褶红裙的陪衬。 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另一身红衣,在蓝天青草间,在飞驰的白色骏马上,出手干脆,身姿利落。 他笑了笑,推开那壶石榴红,又喝回了珍珠露。阿娘说得真对,心有块垒时还是淡酒好喝。 可两酒混合着喝,纵然 都非烈酒,不多时就使他心神恍惚,勉力同主人家道了别,又叫蒲团和皇子公主的侍从分别交代一声,他便被扶上了马车。 熹平长公主叫人将他抬回房间,念叨了句“中午回来就见他不会笑了,怎么青天白日还喝上闷酒”。 酣然睡去,醒来已是月儿高挂,晏如陶枕着双臂,听着窗外竹林中的蝉鸣。 待困意尽消,他仍觉得有什么堵在心里,对他来说,此种感受确乎罕见。 整日自在玩乐,无人迫他做不愿之事,亦无闲杂事务惹他烦忧,天塌下来也有阿娘和阿舅顶着。 这种焦躁的感觉似曾相识,他想起那夜听完阿岭述说之后的无奈和无措。 终于,他抓住了在脑中盘旋已久的缥缈思绪,似展开一张揉成一团的纸,清清楚楚看明白上面写着: 她可还好? 他撑着手臂坐起来。是了,吃午饭的时候脑子里闪过她回家了没有,去冯家别院的路上想过林夫人会不会教训她,喝酒看剑舞时想的也是不如她的身手。 她是会忍下,还是会为自己争辩? 若是不愿忍,今后还能练武吗? 是不是,更难自在说笑了? 他觉得鼻头一酸,心中委屈—— 他有什么可委屈的? 是在……替她委屈吗? 他扪心自问。 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安慰自己,大不了明日再让李擎去打听一二,有什么好苦恼的。 可等他囫囵吃了些饭食,匆匆沐浴后,再次倒在枕上,他才不得不承 认无法轻易摆脱这些萦绕心间的想法。 他有些替自己委屈了,不过是个小时候就爱“逞凶”的小女郎,干何苦替她操心,她还不见得领情呢! 说不定下次见到又是假模假样说句“晏小郎君好”,多的一个字也不愿同自己讲。 转瞬却又想到,她今日分明是知晓他的用意,才在失落郁闷时还勉强冲他笑了一笑。 于是心又软了,那些担忧再次涌上来。 次日一早,晏如陶和唐愉在李家庄子门口相遇,默契地点点头。 两眼惺忪的李擎被晏如陶从床上拖拽了起来,哀嚎着:“我肋巴骨疼……” 唐愉在外间抱臂站着:“没断就成!” 李擎愤慨:“青紫了一片,好歹让我躺两天养养啊!” 晏如陶见他已开始穿衣,就踱步出去,走到唐愉旁边。 唐愉小声说:“阿鹭妹妹会不会也被打得浑身疼痛?” 李擎耳朵尖,扬声喊冤:“她也就肩膀上挨了一下,哪有我惨?” 晏如陶舔了舔嘴唇,提议道:“那你去看看她吧。” 唐愉附和:“对啊。” 李擎系好腰带,气冲冲地出来,指着门外:“这……这才几时?你们、你们一大早杀过来,不是关心卧床的我,是让我去看阿鹭?” 两人将头偏向一边,假装看天看地。 他杵到两人面前,逼问唐愉:“她是你妹妹?” 唐愉笑得无邪:“我没有亲妹妹,就是把阿鹭当妹妹。” 他又凑到晏如陶脸前:“那你也是把 她当妹妹?” 晏如陶躲开他咄咄逼人的脸,哼了一声:“主要是因为把你当兄弟。” 李擎想到两人前几天还话不投机半句多,脾气就上来了:“把我当傻子呢?有你这么折腾兄弟的吗?” 晏如陶抬手把他那张愤怒得有些扭曲的脸推远些,笑得极不自然:“多大的人了,起个床还发火……” 唐愉在一旁帮腔:“难道你就不担心她吗?看你舅母昨日的脸色,她回家……”她撇着嘴摇摇头。 “她亲兄长连夜赶了回来,轮不到我这个表兄操心。”李擎坐下来,气呼呼地灌了一大杯冷茶,瞟了他们两眼,“也轮不到你们这两个‘外姓兄姊’操心。” 晏如陶也跟着坐下,问他:“不是回不来吗?” “那是他自己不愿轮休。昨日我阿耶看完比试回去同他一讲,他和其他哨兵调好了班,答应人家多值三个夜班,换来这一夜加半天的假。昨夜还来我们家拜会过,要不我怎么不着急去看阿鹭。” 晏如陶忽然觉得昨夜自己的难眠有些可笑,偏李擎又问:“你这眼下青黑怎么回事?” 他摆摆手不想多言:“酒喝多了头疼,睡不着。” 唐愉抬脚往外走:“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今日还要学琴。” 李擎应了一声,看晏如陶没精打采的模样:“你不如也回家补眠?” “我看是你自己想回个笼。” 李擎打了个哈欠,不接他的话。 “你何时去给她当陪 练?” 李擎瞥瞥他:“唉!我真想不通,怎么听了个故事,你就对阿鹭如此上心了?” 晏如陶故作高深:“你说,若是阿慕和人比试输了,找你哭鼻子,你就算不把那人打一顿给阿慕出气,也得教阿慕今后如何收拾那人吧?当然,我是没见过林家大郎的功夫,只是关心关心你。” 李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阿耶说过,阿鸿表兄的骑术和枪法,在同辈之中未见敌手……” 晏如陶拍拍他的肩:“我回了,你睡吧。” 李擎:这谁还睡得着??? 林家。 倒真叫晏如陶歪打正着,林翱兄妹两人确实天蒙蒙亮就在院中练枪,不过并非为“教训李擎”,而是阿鹭舍不得放过阿兄回家的好机会,想趁机多学几招。 前一夜,林翱见完阿娘和两个小家伙,又去了趟隔壁李家庄子,其余时间都陪着阿鹭。 上午意外输掉比试的委屈,下午被阿娘斥责处罚的不平,在房门一关只剩兄妹俩的时候,都化作了一汪又一汪的眼泪。 林翱轻拍着妹妹因抽噎哭泣而抖动的后背,声音是难得的耐心、温柔:“阿兄一听到就想赶快回来,晚一刻回,我们阿鹭就得多忍一刻眼泪。” 阿鹭抬起头:“我比试完,一个人的时候已经哭过一场了,否则阿娘训斥我的时候……我……我肯定忍不住,呜呜呜……” 林翱拿袖子给她擦着泪:“有没有干净的巾帕?我回来得匆忙 ,身上什么都没带。” 阿鹭拿出一条抹了抹泪:“阿娘觉得比试不过是小事,说好点到为止,恼我出手狠厉。她怕我今后若与旁人起冲突,动起手来必也不知轻重。可我今日明明已收了手上力气,我也怕李擎受伤。” “这最末一句,你可与阿娘说了?” 阿鹭撇撇嘴:“阿娘只信她眼见的,我解释也无用。” 林翱叹了口气,她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平日如何勤学苦练没人比他更清楚。难得有个施展的机会,偏又因心软输掉了比试。 习武之人哪个没有好胜之心?阿鹭小小年纪,不为争胜失去仁心,赞赏还来不及,却因阿耶与自己不在场,无人替满心担忧的阿娘解释一二,致使阿鹭失意后又受斥责。 阿鹭倔性子上来,自是不肯与阿娘细说分明,看来自己明日一早还得去寻一趟阿娘,总不能让阿鹭这份好心无人知晓。 阿鹭攥着巾帕,用手指去捻它的一角,低声道:“阿娘说,我若在外动手惹事,就休想再碰刀枪棍棒。把读书、弹琴、女红和管家好好学一学,老老实实等着出嫁。” 林翱心头一震,阿娘这话不像是吓吓阿鹭,他赶忙摸摸阿鹭的头,想到她整日被困在一堆毫无兴趣的事务中,心里就一阵慌。 “阿鹭莫怕,你安心在书院里读书,在家中练武,离那些寻衅之人远些。只要不和旁人动手,阿娘这话就成不了真。” 阿鹭抬头 ,流过泪的眼睛格外清澈,映着烛火的光。 “阿兄,我不想做闺秀学什么焚香、品茶,也不想嫁了人整日操心、管家、请客。风吹日晒、起早贪黑我都不怕,我想同你一样去军营!真怕哪一日我真的装不下去,叫阿娘知道我本性丝毫未改,她定然无法接受。” 林翱看到妹妹的眼泪又涌出来,心里也跟着痛。 他懂她的独一无二,能教她一身武艺,却难以帮她实现心中所想。 纵然之前拿定国长公主的例子鼓励过她,可如今既非乱世,立国数十年制度又已定,女将军该从何做起,他也不知。 最多还有五六年,她就到了嫁人的年纪。她的夫家会是些什么样的人,能知她所想、容她练武吗? 林翱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不敢叹气,怕让阿鹭感觉到自己的无奈。 他下定决心,紧紧包住阿鹭的手,攥着它,想给她力量:“阿鹭,我会和阿耶商量。你刚满十岁,以五年为期,这五年里阿耶和我会拼尽全力,给你和家里撑出一片天。” 林翱怕这话太似夸口,又细细想了想,说道:“最为理想的境况,是朝廷破例允许你入军营当个小郎官。但你以白身立下军功实在困难,毕竟咱们回了京城,若是还在巍州倒还有点机会。另一种法子,就是阿耶和我立下大功,欲行封赏之时私下向官家提出,只是在此之前你的武艺得在官家那里留过名号,否则也是 不成。” 他看看阿鹭充满期待的眼神,继续说:“再次一等的法子,是你嫁一武将。你莫灰心,整整五年,够我们选个知根知底的武将。如此一来,他婚后不会拘束你练武,若遇战事,你便可与他同去边疆。到时你若立了战功,阿耶又在中枢的话……” 阿鹭咬唇想了想,这个倒是比前两种容易实现得多。 她忽然眼睛一亮:“要不就李擎?姑父在军中,他书也是读不进去的,迟早得进军营。” 林翱张口结舌,没想到阿鹭一句话就把人选给定了。 “你……你要么再想想?这事还早呢,我看你也不怎么待见李擎那小子,万一以后看见更顺眼的呢?” “倒也不讨厌他。今天比试,看他也并非不学无术,至少骑术还是不错的。谁家还能比姑母家更知根知底?姑父已是右卫将军,李擎进军营也不必苦熬。阿兄,这么一想李擎倒真符合你方才说的,就他吧!” 这下慌的人变成林翱了,他看着妹妹飞扬的眉眼,知道她压根儿没理解婚姻之事,只是觉得这样能练武、能实现抱负,劲头上来了便想敲定。 他按住她的肩,想让她冷静下来,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阿妹,这……反正还早,他小子也跑不了,你这几年且安心练武,旁的事交给阿耶和我,如何?” 阿鹭眨眨眼,不置可否,但之前沮丧担忧的心情一扫而光,抓住林翱的手:“阿兄, 明早教我枪法!” 林翱赶紧点头,只要不再提李擎,什么都行。阿耶、阿娘要是知道他们俩今晚差一点儿就定下李擎作为郎婿人选,肯定不会放过他。 白日里被捶打的李擎此刻正在睡梦中,浑然不知隔壁林家兄妹的“密谋”…… 第十八章 武科选录 (十八)武科选录 “二十日这就过去了?真是一眨眼的工夫啊……”李擎倒在青草地上,看着天边。 今日云淡,起不了成片的晚霞,只在西坠的日头一线,晕开深深浅浅的红。 “夫子布置的字帖,就写了两幅半。唉,阿适,你写了多少?” “同你差不多。” “中元、中秋、圣寿、冬至、元日,假期都不长,最难的是还有年末的课业考试。要不明年我不读了,和阿鸿表哥一起在军营里也挺好,就是不知我阿娘准不准。” 晏如陶看了他一眼:“你再等等。” “等什么?等课业考试结束我又是末等,翻过年兴许就要和阿鹭一个班,太丢人了。” “昨日蹴鞠时,听辛家人说了一句开武科。是五皇子问起他们,我偶然听到,当时也不好多问。事情定没定下来也不知,是否在勉勤书院开、何时开,都得再打听。总之,你别太早动离开书院的心思。” 李擎一骨碌坐起来,眼睛放光:“若是能在书院开武科,当然比去军营里好!” 晏如陶双手枕在颈下,看他兴奋的样子,也跟着笑:“自然。这摆明是要培养将才,哪里是军营苦熬可比?” 李擎叹了口气:“可惜阿鸿表兄已进了南大营,若能去武科定是名列前茅。” 听李擎提起林翱,倒让晏如陶想起另一个人来。倘若事成,这小女郎定会想去。 他瞟了眼李擎,想着若是李擎去了,她却去不 了……又想到李擎那番“若是个儿郎”的言论,心里又沉重了几分。 “这事先别宣扬出去,我来打听,有消息了自会让你早做准备。明日回家抓紧把字帖补一补,别武科还没开,你先被夫子逐出去了。” 李擎咬牙点点头。 晏如陶自然懒得补字帖,回京路上就钻进了端华郡主的马车。 “阿姊!”他将捧盒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推过去,“我阿娘昨日尝了这糖渍梅干,想着你肯定喜欢。本来预备回去了遣人送去你家,我想着路上闲着无事,便自告奋勇给你送来。” “哎呀,还是姑母最想着我。”她接过婢女递上的牙箸,夹了一片。 “酸甜滋味真足。”她笑道,“我正愁路上没人讲话,你就来了。伏假我都没怎么瞧见你,想着定是四处去耍,今日一见,还真是晒黑了些,倒添了些英武气概。” “我前日蹴鞠时还看见姊夫了。怎么他今日没陪着阿姊?” 她摸摸隆起的小腹:“我嫌他在耳朵边上叨叨不停,叫他去找旁人玩陆博。” “前日听姊夫和人说什么开武科,还想着今日顺道问问,不知是不是在我们书院开设?” “这事啊——”端华倚着小几,冲他挑挑眉,笑得很是得意,“问他,还不如问我。” 晏如陶眼睛一亮,凑上前去:“果然还是阿姊消息灵通!” 端华笑吟吟,又夹起一块梅干,慢条斯理地吃完。 “看在你今日特意跑 这一趟的份儿上,阿姊就给你透透口风。设武科这事啊,已有个七八分准了,待拟好章程,再吵一吵、改一改,最早年底就可颁行。” “那明年开年就可招揽第一批武科学生?是从原来勉勤书院的学生中考选,还是朝中举荐?” “怎么,你也有兴趣?” “左右我也读不进诗书,去试试也无妨。” 端华叹了口气:“你以为会比读书轻松?你姊夫可说了,设武科关乎军政大事,尤其是头一批学生,不狠狠练出个样子,怎么叫反对的大臣们服气?” “反正先打听着,万一我是练武的料子呢。”晏如陶做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 端华只笑笑,接着说:“究竟如何选拔,如今尚无定论。但我估摸着,放开了举荐怕是不成。该进的进不去,这不该进的自然就……” 她停住话头,晏如陶略一思索,领会了她的意思:“多谢阿姊。只还有一事不明——怎么突然就要开设武科了?” “你也不看看谁回了京城,占了什么位置。”端华知道他聪慧,话也无须挑明,真有不懂的他自会回去问长公主。 果然,他也不再多问,拱手又谢她:“我就不叨扰阿姊了,后面都是平缓的路,阿姊可以休息养神。待回京安顿好,我再带新鲜玩意儿去拜会阿姊。” 端华就喜欢他这知趣讨喜的性子,拿出一个碧蓝色的药玉小罐子,递到他手里。 “这是你姊夫的门生 特意送来的白蔷薇膏脂。膏脂不算什么稀罕物,不过味道我很是喜欢,又看这盒子配得倒是清爽可爱,特意留了一盒给姑母,你帮我带去。” 晏如陶好生收起来,又冲端华拱了拱手,才转身跳下马车。 他将端华所说悉数告诉阿娘,又将那一小罐膏脂递给她,看她摩挲药玉时出神的模样,便知有眉目,耐心在一旁等着。 果然,不一会儿长公主就把那药玉罐子往桌上轻轻一放,眼中的光芒有些锐利。 晏如陶抢先说道:“阿娘,您可别像端华阿姊一样同我打哑谜。亲娘俩若还说话说一半,儿就算有一万个心眼子也不够用。” 熹平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就你,还一万个心眼子?你那点心思若入了朝堂,早被人看得一干二净。说,是不是替李擎打听此事?” 晏如陶顿时垂下头:“阿娘英明。” “你当端华不知道?否则她最后一句为何那样讲?知道你最后会说给李家听,关系到林家的事她就不多说。” “儿也猜到是说林郎中,可没听说巍州最近有什么动静啊?” 长公主指尖轻叩了几下桌子:“那是因为你想差了。不是巍州出了什么事,他林济琅才出谋献策,而是他一早就想好要设武科。一回京城,不,或许还在巍州时,他就向阿兄提议过,难怪他能力排众议坐上台郎的位置。” 她看阿适正在思索,也不急着讲,待他有所领悟才接 着说:“世家子弟,连尚书台都不愿进,何况去学武科?聂都督年纪也不轻了,聂家近年可没个好苗子来接他的班。这不正是寒门新贵的好时机?士族占尽文官,寒门就琢磨先从军权中分一杯羹。” “所以这本就是阿舅给寒门子弟开设的捷径?” “是啊,书院里苦读数十载,哪比得上在疆场上拼杀立功来得快?” “那阿岭入武科定然不成问题了,林家大郎也是。” “人家阿耶自会替他们操心,何须你来费心打听!”熹平笑瞪了他一眼。 晏如陶也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原本还暗喜打听这事极其顺利,没想到最后竟发现是林郎中的主意。 他又不想承认自己此举多余,继续缠着阿娘问:“那世家怎会同意此事呢?真能像端华阿姊说的那样,‘吵一吵’便罢休?” “那自然是要拿阿勒真说事。至于怎么个选荐法才能让世家松口,就让林济琅琢磨去,我们费这脑子又不会发俸禄。不过,既然选在辛家的勉勤书院开武科,就说明并非所有世家都极力排斥,回旋的余地还是有的。” 晏如陶点点头,想着先跟李擎透透口风,具体的自然有他舅舅和阿耶告诉他。 转念又想到了林翡。林济琅谋划时定然是考虑到长子林翱,可这长女恐怕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毕竟没有女子参军的先例。 届时林翱和李擎都入了武科,同在一个书院,她虽有一身好武 艺,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心中该是什么滋味? 啧,想着想着他就觉得牙根酸,不禁有些来气。怎么又开始替她委屈了?人家有阿耶和兄长,要你多管闲事? 他揉了揉额角,看向外面的风景。 第十九章 望眼欲穿 (十九)望眼欲穿 晏如陶看到林翡一手牵着一个走进书院时,忍俊不禁,刚准备跟李擎打趣两句,却见他已忙不迭地迎上前去。 “阿鹭,我陪你们同去!” 只见她避开李擎妄图伸向阿雀的手,说了句:“你在前头领路便是。” 晏如陶暗自庆幸没凑上去找没趣。她有多宝贝那一对龙凤,李擎心里竟还没数。 他转身回了课室。 李擎陪着录核姓名,又跑去领了书本,反复叮嘱阿峻和他几个好友好生看顾,殷勤的模样叫阿鹭不禁腹诽:这人莫不是知道了自己和阿兄的打算? 哪里想得到李擎是怕陪练时吃闷亏,现在他肋下还隐隐作痛呢,趁机给阿鹭留个好印象,今后下手别那么重。 忙前忙后,待他回课室时已经迟了,被正在讲书法的萧夫子抓个正着,问他暑假的字帖临了没有。 他连忙奉上,萧夫子逐张看完,长叹一口气,挥挥手让他回座位。 中午吃饭的时候,晏如陶悄悄和李擎说了开设武科的消息,他心中一喜:“那我就安心等着!” 炎夏刚过,林家就摆了宴席,接到请帖的都应邀前往。 林济琅入了尚书台,日常遭遇的掣肘比预想的要少。实实在在干活的令史没必要拆他的台,大家都是出身寒门,林济琅若能高升,对他们有益无害。 世家也不至于为了小事为难他,毕竟那意味着他们还得去费心庶务,这是他们抵死不肯的。他们打 的主意,就是在设武科这类事上死死咬住即可。 因此,这事远比端华郡主预料得艰难。以聂、沈两家为首,又加上襄王为之张目,一时间僵持不下。 秋日里,两个月未归家的林翱为着龙凤的生辰匆匆赶回来,径直去了书房。本来兴冲冲等在书房门口的阿鹭三人,到了月上树梢也没见他出来。 “饿了?咱们先去吃些点心。阿兄跑不了的,回来就是为了你们的生辰,明日定会在家。” 阿鹭揽着他们俩向饭厅走去,回首看了眼灯火投映在窗上的两人轮廓,心中好奇到底在说些什么,门外一丝动静也听不见。 书房内,父子两人在说的正是设武科一事。本来林济琅打算叫阿鹭一同听听,毕竟涉及朝政和自家,可林翱拦住了他。 因为他想促成的事还毫无把握,不想让阿鹭空欢喜一场。 他是在军中听姑父说到设武科,话语间的意思,是阿耶的主意。 他立刻想到了阿鹭。新设制度,培养将才,在勉勤书院,又是自家阿耶提出,简直是天降的机会! 可回家听阿耶一说现状,才知道自己想得太过乐观。 别说放开女子入武科,就是寒门子弟想进,都被设下了重重门槛。 反复拉锯了数月,眼下世家提出的条件是:限在朝五品以上官员子弟,年十四岁至十六岁,勉勤书院就读者优先。三年招收一届,每年考校两次,最末位者除名。 想大批培养寒门 将才?也不数数中高级官员中,新贵才占了几成?年龄一限,再加上书院里新贵子弟本就少,这样一算两只手都数得过来。 再把选拔周期拉长,原本打的“严格训练让世家子弟知难而退”的主意原样奉回,三年淘汰六人,最终零星出来的几人又成得了什么气候? 咬死了这个条件,官家三天两头即使找林济琅商议,他们也不怕。 林翱听完,笑了笑:“按这条件,儿也进不了。” 夏天刚满十六岁,又不在勉勤书院就读,这条件卡得可真准。 “不只是你,长岭的年纪也不够。他们这是看准了要让你们两人入不了第一批。再等三年,变数又多了。若是拿考校结果不尽如人意来说事,还有没有下一届都难讲。” “磨了数月,还是如此严苛的条件,那一开始他们是如何设的门槛?” 林济琅皱眉挥挥手:“更是滑稽可笑,官家为此发了好一通脾气,他们才假作退让,把这真正的要求提出来。” “薛、程二人可有说什么?” “都是老狐狸,他们两家子弟没什么从军的苗子,但官家欲促成此事,他们自然不能显得事不关己,跟着打打边鼓罢了。” 林翱苦笑着摇头:“不如世家势大,还不如世家一心。想必官家也是不愿看到的。” 林济琅长叹一声:“他们二人的心还是齐的。老相识,前两年还结了姻亲。” 他见儿子看过来,怔了怔,忽地懂 了:“你的亲事由你阿娘相看,没本事的老子才靠儿女婚事铺前途!” 林翱无所谓地笑笑:“儿没什么想法。与志同道合的人家结亲固然好,结了亲更志同道合亦不是坏事,耶娘做主便好。” 林济琅不以为然:“你看看我同你阿娘,本不是门当户对,两家更谈不上志同道合。若非年少时互相属意,哪能禁得起二十年风雨辗转?勉强凑与一起的人,丁大点儿事便能拆散,要想家庭和睦、儿女成才更是难上加难。那些世家大族里乱七八糟的事多了去了,我看啊,和他们重利轻情分不开。” 说起阿娘,阿耶的劲头十足,眉眼都带着笑意。林翱突然想到阿鹭信口提及李擎,更觉这小人儿无知胡闹,可得断了她这心思。 “是。”林翱垂首,“那……阿鹭呢?阿耶为她作何打算?” 林济琅顿时冷静了下来,看着儿子:“她年纪还小,婚事不急。” “不只是婚事。阿耶,阿鹭的武艺多加培养,不会在我之下。政事是您亲自教的,她的悟性您比我清楚。这般资质,难道就等着嫁人了被后宅事务磋磨干净吗?” 林济琅长叹:“我也不想,可……可她终归是个女郎。” 林翱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 “若是旁人家的女郎,我不知根底、不敢妄言。可阿鹭从小就同我在一处长大,我时常想,谁家的儿郎能比得上她。阿耶,她虽是女郎 ,凭她的志气和本事,不比只知玄学空谈的郎君们强上千倍百倍吗?” “薛家有薛贵姬和六皇子,和官家一体同心。程敏是潜邸老臣,又同薛家结了亲,地位亦是稳固。唯有我们林家最为势单力薄,如今还被摆在与世家抗衡的最前端。” “可世家大族根深叶茂,官家所图并非一朝一夕可成。风浪才刚起,朝堂上已然危机四伏,不说比肩薛、程,我们至少先竭力占得一席之地,慢慢与世家抗衡。” “开设武科便是眼下最利我们林家之事。我们自家习武之人就有我、阿鹭和李擎、李承兄弟四人。杨、陆几家的子弟想来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们父辈同您和姑父都有交情,到时关系便更紧密,不必依靠联姻也能集聚起新的势力,这可是薛、程两家插不进手的。” “世家针锋相对,势要将我排在武科之外。您辛苦筹谋许久,倘若到时入武科的没有一个林家人,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外人皆不知阿鹭习武,自然不会想法子提防她,阿耶,莫要让阿鹭明珠蒙尘啊!” 林翱静静等着阿耶思索考量,从阿鹭的小我到林家的前程,他于情于理、方方面面都已陈情明白。他要为阿鹭去争得阿耶的支持。 忽有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敲打着窗棂,书房内父子二人一坐一立,久久无言。 良久,林济琅抬眼看他:“说说你的打算。” 林翱长舒一口气 ,绕过长桌走到他身旁,细细地将谋划一一告知。 林济琅听了哭笑不得:“若说你是‘蓄谋已久’,偏你今日才知设武科的难处。唉,这事就算他日成了,也得被你阿娘骂上三个月。” 林翱笑笑:“或许是三年,但为了阿鹭的一辈子,也值了。” “先别同阿鹭讲,未必能成,时机何时能到真不好说。” 林翱点点头:“儿也这么想的,免得叫她空等一场。”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阿鹭终于知道了设武科的消息。不是从父兄处得知,而且同班杨家的三女郎杨依告诉她的。 “我阿耶说,这事你阿耶‘打前锋’,和他们从夏吵到冬,如今终于定下来了才敢往外说。我还以为你早知道呢!” 她族中不少都是行伍出身,对这事十分挂心,她便想着从阿鹭这处打听一二。 阿鹭听了,心突突直跳,好不容易按捺住激动之情:“阿萍,我回去问问,明日来同你讲。” 她忽然想到阿鸾和阿鹤生辰那天,一家人团坐一桌、其乐融融时,阿娘宣布:“我们阿雀今日起就改叫‘阿鸾’。从前方士说她命贵,这小名熬到六岁也该换了。往后啊,我们阿鸾就年年顺遂,岁岁欢愉!” 众人端起酒杯,连小龙凤也斟了杯酒酿,齐贺共饮。 忽然阿兄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句“我们阿鹭也会事事顺心,得偿所愿”。 不知怎的,今日听到设武科的事,就想到阿兄 说完那话炙热明亮的眼神,当时她还以为是给自己补了句生辰贺词。 要问问阿兄! 她匆忙和杨依道了别,飞也似的冲到自家马车,又想起忘记接阿鸾、阿鹤,暗恼自己心慌意乱,连忙返回书院。 “阿鹭,雪天地滑,慢着点!”李擎看她跑来跑去,远远喊了一句。最近几个月,二人时常切磋骑术和枪棍,多数时还算和睦。 阿鹭停住转身张望了一眼,看到李擎和他身边的晏如陶。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晏如陶看着她在远处驻足,忽然想到幼时的事,脸上带了笑意,低声念叨了一句“雪天是得小心”。 李擎回头问:“嘟囔什么呢?” 再一抬头,风雪中已不见了人影。 第二日一早,晏如陶在院子里看见林翡站在自己课室门口,正向里张望。 她可从来没来过这边,他刚准备过去问她是不是找阿岭,就见冯恕走出来同她搭话,笑得眼波荡漾。 “可是林家女郎?之前看你和阿岭他们一起吃午饭。在下冯恕,小字容徵,女郎如何称呼?若不嫌弃的话……哎哎,阿适你做什么?!” 林翡本来脸上还挂着客气的笑,看到晏如陶过来将冯恕一把搡进课室,不由得怔住,又听冯恕与之叫嚣,微微蹙眉。 晏如陶应付完冯恕一转头,看到她的表情心里忽然有点慌。方才有些冲动,推搡确实不太得体。刚想张口解释,见她歪头向自己身后招了招手:“表 兄。” 果然是来找阿岭的。 他让开半个身子,看她从身边走过,忽然意识到她头顶已到自己下巴。 她站定,将手中一封信交给李擎,低声同他说些什么。 晏如陶看着她挺拔的背影,有些出神,暗想着果然还是不常见。 自打一对小龙凤来了书院,她就不再同旁人一起吃饭。多数时候也就远远瞧见她的身影,怎么忽然间就这么高了? 林翡说完便转过身,吓得他身子往后倾了一倾,只见她颔首示意,不等呆愣的晏如陶做出反应,径直离开。 李擎一巴掌拍在他背上:“怎么了?想什么呢?” “没,就是……看她长高了不少。” 李擎咧嘴一笑:“是啊,去年这时候她刚回京,和我就只差半个头,如今我俩还是只差半个头。高点好,骑术和枪法都需身高臂长。” 晏如陶点点头:“她比你还小三岁呢,说不定以后同你一般高。” 李擎摸了摸自己下巴,若有所思:“那我晚上再加顿餐。” 晏如陶:…… 冯恕不知何时又凑过来贴着门边:“阿岭,你这表妹确实生得高挑英气,如今几岁了?定过人家吗?小字叫什么?” 平日他言语轻佻,晏、李两人就很看不惯,今日竟调笑到阿鹭身上! 李擎直冲上去掐住他下颌:“关你何事?!将你那心思收起来,再提她一句,休怪我拳头无情。” 冯恕心道李擎这厮平日看着随和爽朗,但狠起来真不像是玩 笑。 他本就看不上这些寒门,换成士族小娘子,他最多心里想想,自然不敢出言不逊。 可眼下他也懒得与之纠缠,动起手来定是打不过,何苦叫皮肉遭罪。 只是他合不上嘴,连道歉求饶都说不出口,涎水倒喷溅出来不少。 看他神色像是有些惧怕,李擎才嫌恶地松开手。 晏如陶递给李擎一方巾帕,他低头擦着手,转身走开。 看到冯恕仍有些愤愤的样子,晏如陶上前拍拍他的肩,脸上看着还有些笑模样,冯恕以为他是来说两句劝和的话。 谁知晏如陶垂首在他耳边说了句:“拜高踩低时把眼睛放亮些。” 晏如陶敛了笑意,又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说,回到自己位置。 冯恕往外看了眼院子里飘舞的雪花,只觉得背后发冷。 “你同那泼皮还有什么好说的?”李擎看他才回来。 “总得叫你那威胁更可信些。”晏如陶说道。 “不吓吓他,嘴里不知还要说出什么污糟话来。” “要是他当着人家面说了出来,恐怕真要缺胳膊断腿。” 李擎却忽然沉默了,他想起有次关心阿鹭比试完舅母有没有生气,阿鹭故作轻松提的两句话。 “阿鹭会忍的。”李擎咬着后槽牙,有些不甘,“不过,我可没那些约束。” 晏如陶一想便知他口中的“约束”究竟是何意,难怪看见冯恕这种人,她也没冷下脸来。难为她如此“谨言慎行”,他想着,心里不由得郁郁 。 林翡回到课室后却是一身轻快。 昨晚等到夜半也不见阿耶回家,估摸是太忙了,在值房过夜。她却睡不着,听到屋子外面有小奶猫的叫声,打开门看到小家伙披了一身雪花。 它是阿鸾生辰时李擎送的,叫“雪团”,估计是夜里趁婢子没留意跑了出来,她怕送回去吵醒阿鸾,就抱着它在檐下看了会雪。 今日叫李擎帮忙遣人送信给阿兄后,她走到杨依身边,让她再等等。 可过了两天还没等到回复,阿耶也不见人影,问阿娘也只说官家常召,阿耶近日都在值房随侍。她有些耐不住性子,趁午时休息又去找李擎。 在门口又遇到上次那个轻佻的郎君,她咬着后槽牙忍住嫌恶的心情,不过这回他倒只看了看她,没有再开口招惹。 唐愉先瞧见了她,拉上李擎就出来,后面还跟着个晏如陶。 晏如陶看唐愉又上手去捏林翡的脸,忍不住开口:“人家又不是几岁的小丫头,比你还要高出一点,你也好意思上手?” 唐愉瞪了他一眼:“阿鹭都没躲,你有什么可不平的?” 李擎笑道:“他那是没有妹妹,羡慕我们。” 晏如陶别过头去,心想她不躲那是忍着呢,真由着性子,看她不把你手拨开? 阿鹭没想到他们几人全都出来,但又不好避开他们单独问李擎,只得说道:“我是想问问表兄开设武科的事情。” 李擎看了眼晏如陶,自以为领会了他的 意思,对阿鹭说:“那你可来对了——没人比阿适更清楚这事,你问他!” 晏如陶:??? 刚刚那眼神的意思是“现在没什么不能说的,你和她讲”,不是“别抢我的功劳,我要自己说”。 但林翡已经看过来了,他只得忍住腹诽,强作淡定:“啊,我是知道一些,但你阿耶应该更清楚,怎么不问他呢?” “这几日他都留在宫里。” “想来是在商定细则,不日就可颁行。” “这里不太方便,不如借一步说话?” 晏如陶点点头。 李擎和唐愉识相地远远缀在后面,晏如陶一边走一边想前几日阿娘为贺圣寿进宫的见闻。 “你阿舅如今可不好受了,开武科那是一把明晃晃的刀先冲着聂家去,就算你舅母是个明白人,也架不住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更不必说那沈铃背后有沈钰撺掇,更是扰得你阿舅烦不胜烦。现在他连后宫门槛都不想踏进,整日就在天明宫的后殿里歇息,连今年的圣寿都没心思好好过。估计不把这事办妥,是不会再见后宫诸人了。” 难怪近日林郎中也回不了家,在此事上,唯有他和阿舅是一条心。 已走到镜湖边上,天寒地冻,只寥寥几人,都在远处。 他看了一眼身侧微微皱眉的林翡:“你不必担忧,林郎中被留在宫中是随时待召、方便奏对,是好事。” 林翡停下步子:“按晏小郎君所说,我阿耶正在制定细则,想必 一开始便参与其中。若说最初不敢泄露天机,可时至今日,众人皆知此事,唯独我……” 晏如陶听着,心里突突直跳。自己知道这事可算最早的人之一,可没想到她阿耶不同她讲啊! 她可是头一回和自己心平气和讲这么多话,他决心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并非有意瞒你,想着是你阿耶提出开设武科,以为他会同你讲,我才没有先说。”他咽了咽唾沫,有些不安,“此事约从暑假时就提上了日程,聂、沈两家极力反对,你阿耶和他们周旋良久才终于谈妥。具体选录细则还不得而知,但能开武科便是有利,地点在勉勤书院应是不会变了。” 林翡想到暑假时阿耶也未回庄子,当时阿娘说是因为西南地动,如今看来也未必。 晏如陶见她垂下头若有所思的模样,不敢扰她,回头张望,发现李擎他们遇到了杨家二郎正在说话。 “多谢晏小郎君告知。” 一回身,见她躬身一揖,晏如陶只看到她乌黑的发髻,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想上手捏一捏,好在她直起身子,打断了他的想法。 都怪阿筠。 若不是她每回见到林翡就要动手,自己也不会冒出这么离谱的想法。 等这股懊恼的劲头过了,才发现她已经沿着湖边离开。 今日雪停了,湖边也盖了一圈白雪,显得湖面深邃平静。一抹红色的人影映在湖里,渐渐远去,晏如陶仍驻足在原处,觉得 此时此景真该入画。 “阿适,明日旬假,杨家二郎邀我们去菩提寺赏雪,说那里的红梅开得正好。你可要同去?” 晏如陶回过神:“噢,好。还有谁同往?” “明日二叔一家到京,我走不开。”唐愉说。 “我本来想问阿鹭,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说完了。不过晚上本来也要去我阿舅家用饭,到时正好问问。” “这么冷的天,怎么在门口等着?”林翱翻身下马,看到守在门口冻得打哆嗦的妹妹。 待他走到面前,阿鹭把冰凉的双手贴上他的脸,却忘了骑马之人的脸早就被风吹得冰冷麻木,于是悻悻拿了下来:“阿兄,为何不回我的信!” 林翱一愣,随即笑了:“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耐不住性子?我这不是预备今日回家当面同你讲嘛!” 阿鹭仍有些恼,拿手肘怼他的胳膊:“那你好歹也捎个口信,这几日阿耶也不回家,人人都知道设武科的事,偏我不知晓!” “你呀,实打实是个炮仗性子,点着了火,多一刻也不高兴等,难为你平日里掩饰了。走,去书房!” 阿鹭叹了口气:“我这炮仗还得晚些放。姑母他们来做客,先去饭厅吧!” 李擎许久没见过表兄,见他和阿鹭一起进来,迎上前作揖:“阿鸿表兄!” 自打阿鹭上回兴冲冲选中李擎,林翱还没再见过他。看他迎面上来面带喜色,他应了一声,有些不安地看看身侧的 妹妹。 接着他又向阿娘、姑父和姑母问好,入了席。 贺宁笑盈盈地说:“连下几日雪,今日终于停了。趁着要休旬假,我们两家也聚一聚。玉平近日在宫中不得闲,待他忙过这阵子咱们同去踏雪赏梅。” 李擎忽然想起来赏梅的事:“舅母,杨二郎相约明日前去菩提寺赏红梅。杨家三娘同阿鹭交好,正好阿鸿表兄也回来了,一起去了热闹!” 贺宁对杨家印象还不错,杨仑和玉平在巍州共事过两年,二人性情相投,家眷之间也常有往来,可惜后来杨仑被调至邯州,数年未见。好在回京后,两家子女都在勉勤书院读书,她也听阿鹭说起过杨家三娘,故而点点头应允。 林翱本来刚喝了一口热茶暖暖身子,听到李擎的话差点儿失态。这小子是约阿鹭赏梅?! 可阿鹭迎上他震惊的眼神时又格外坦然自若,于是压下疑惑,决心明日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第二十章 菩提赏梅 (二十)菩提赏梅 次日一早,兄妹二人登上马车,头天夜里给妹妹解释完又哄了许久的林翱一脸疲倦,阿鹭则是神清气爽、兴致满满。 她穿着红地白花的扎缬上袄,领缘绣着和夹裙同样的联珠小团花,显得极为活泼,坐好后摘下风帽,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脸。 “阿娘不让骑马就算了,竟还让我戴这帽子。”她将风帽掷到一角,对自己这身打扮有些不适应。 林翱想到出门前阿娘给她打扮了半天,心里就不是滋味。看一眼她,明明才十岁有余,却因身量高和早慧,已有少女的模样。 他想问李擎之事,又怕多此一举,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别过头去,忍住了话头。 菩提寺在京郊的小灵山上,之前李擎和晏如陶喝多滑进的小灵湖就在山脚下。马车出了城才敢跑快,约莫一个时辰才到。 走进约好的五角亭,已有三人到了,正是杨家兄妹和李擎。 寒暄几句,李擎说:“出城门时我看见你们的马车了,果然还是跑马快。” 阿鹭张望了一下,问道:“还有谁来?” “阿适——长公主的别院在山腰,他在那里等我们。” 阿鹭低声同林翱说:“是长公主之子,晏小郎君。” 林翱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直在观察李擎的神态。 按说阿鹭今日穿得与平日大不相同,若李擎有心,无论如何也会多看阿鹭几眼,可眼下他神情毫无异常,倒叫林翱有些不解 。 他又看看杨家二郎,也很是挺拔,不过有些严肃,真看不出是他有此雅兴邀请众人。 可他也一句多的话都没和阿鹭讲。 众人赏着雪覆松枝的美景,有说有笑。尤其是杨依,年纪最小,又很是开朗,一会儿拉着阿鹭去摇雪树,一会儿又喊着手冷要兄长暖。 林翱踏着石径,走走停停,也被轻松愉悦的氛围所感染,渐渐不再多想。 到了山腰,远远看见一个穿着银灰色宽袖长袍的少年,走近一看,正是晏如陶。 他手中正把玩着腰间的鹅穿莲白玉佩,见众人走近,眼神落在林翡身上片刻,忽地松了手中玉佩,迎上前来问好。 而林翡却留意到他腰间玉带和鎏金铜带钩,熠熠生辉,想起阿娘对配饰“宜少宜精”的见解,不禁微微蹙眉。 因此,当晏如陶笑吟吟冲她说“正旦将至,小女郎这一身倒很是喜庆”,她就没忍住撇了撇嘴,将一句“你一身团窠对雁纹,又是金又是玉还敢来议论我”咽下了肚。 李擎在一旁附和:“是啊,是啊。” 杨依凑近细看,拊掌笑道:“这上面染的白花斑真似梅花鹿!阿鹭——阿鹿,真真有趣!” 气氛再次热闹起来,阿鹭被围在中间,挤出客套矜持的笑容,站在一旁的林翱沉默不语: 不是李擎,不是杨家二郎,是这小子?! “红梅在后山,有两大片。东边的以朱砂梅为主,西边的多是垂枝梅,夹以洒金梅, 更宜观赏。”杨信介绍道。 晏如陶抬头接着说:“西边的垂枝梅更宜赏玩,还有一方小潭,不知是否结冰了。” 阿鹭拍拍杨依肩上落的雪:“那就去西边?” 杨依点点头,拉着阿鹭向上跑去。 “阿萍,慢些。”杨二郎喊道。 “我要当第一个看到梅花的人!” 灿若云霞的红梅映入眼帘,杨依脚步一滞,深吸一口气,携着阿鹭大步闯进一树树梅花之中。 暗香盈盈,满目繁红,花开如瀑,垂下的枝条盛着皑皑白雪,相映成趣,叫人眼花缭乱。 两人张望着、辗转着,渐入梅林深处,消失在深深浅浅的红里。 杨依折了一枝编成圆环,套在阿鹭的发髻上。阿鹭也捻了两朵梅花,插在杨依耳边。美景在旁,二人自在说笑,好生欢畅。 杨依从地上捧起一抔洁白的雪,抬手抛洒,看它纷纷扬扬洒落在垂下的梅花上,笑道:“可真美!” 阿鹭玩笑道:“咱们是俗人,不会吟诗作赋,瞧见这白雪红梅也只能叹一声‘真美’。” “那你说说,‘雅人’能如何赏梅?” 阿鹭想了想:“我不是雅人,说不好,总不会大冷天的在雪地里抚琴起舞吧?” “哈哈哈哈!”突然不远处传来阵阵笑声,将她们吓了一跳,隔着枝茂花繁的梅树看不真切,只听得出是个小郎君笑得声音最大。 不承想方才的话会叫人听见,两人有些窘迫。 杨依向前走了几步想去看个究 竟,阿鹭扯住她的衣摆冲她摇摇头,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趁着没被人看见赶紧离开。 杨依犹豫片刻,刚准备抬脚和阿鹭一起走,却见有两人已拨开花枝走近。 这两个女郎十六七岁的样子,衣饰华丽,神态恭谨,举止有度,向阿鹭二人躬身作揖:“两位小娘子,贵人们有请。” 阿鹭和杨依面面相觑,有些惊慌不安,不由得回身张望兄长们的踪影,心中暗恼走得太快,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拖延。 “我们是与家人同来赏梅,不想惊扰了贵人,望念在我们年幼,请贵人网开一面。”阿鹭索性伏低做小先认错。 “小娘子言重了。在此同赏红梅,即是机缘。贵人们是想请两位小娘子过去说说话,这边请。”说着,侧身让出路来。 究竟是什么“贵人”? 阿鹭绞尽脑汁,忽然想到山腰有长公主的别院,想必其他皇亲贵戚也常来此游玩。 “请问贵人们可识得长公主之子晏小郎君?他今日与我等同游,就在后面。” 阿鹭看那两人相视一眼,便知自己这话有用,总得看长公主的脸面吧。 “二位小娘子先请移步,我等再去请晏小郎君。” 阿鹭无奈。这二人是听命行事,不把她俩请回去没法交差。她看看有些兴奋的杨依,暗自期望不要惹出麻烦。 绕过十几棵梅树,来到一座小楼前,匾上写着“望东风”。楼东的山边有一挂小瀑布, 如此寒冬仍未结冰,流至一方深潭中。 楼前的空地中有两张长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两个郎君正对着红梅作画,很是专心。 小楼里传来琴笛合鸣,阿鹭她们被引至一楼偏厅稍坐,有侍者奉上热酪浆和点心。不多时,楼上一曲奏毕,有人来请她们上楼。 阿鹭心中惴惴,踏上二层小楼,还未见到人就听见话音,声音清越:“容衍,难怪常听五皇子他们说起你家的翩然娘子,果然是舞姿不凡!” “四皇子谬赞,愧不敢当。能为贵人们助助兴,已是她们的福分。” 侍者轻叩三下门,门从内部被打开,阿鹭呼吸一窒——这么多人?! 舞姬们正盈盈下拜,腰肢纤细柔软,待直起身来,个个乌发高髻、长身玉立,舞衣飘逸,恍若神仙。 两个小女郎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微张着口,直到侍者提醒她们才回过神。 阿鹭连忙拉着杨依行礼,仓促之间杨依还绊了一脚,惹得旁人发笑。 起身后,四皇子问道:“你们是谁家的小娘子?” “家父林济琅。” 忽然安静了一瞬。 “家父杨仑。” “噢。”他声音带了丝笑意。 一人站起身向她们介绍:“二位小女郎,四皇子你们拜见过了。这位是惠王小世子。” 阿鹭、杨依深深一揖。 “原来是林家女郎,难怪方才说话那么有趣。” 阿鹭抬眼看,小世子言语活泼、年龄不大。听声音似乎就是刚才笑得最大声的 。 小世子说得也没错,她一个“俗人”,萍水相逢随口一句“抚琴起舞”的戏言成真,叫这些皇子士族失了脸面,一报家门还是“眼中钉”,怎能不有趣? “在下冯恩,今日在这‘望东风’请各位贵客宴饮赏梅,遇上两位小女郎也真是巧,还请落座喝几盏薄酒,看看歌舞。俗不俗、雅不雅的冯某不敢评价,同饮共乐不负这雪中红梅的景色便好。” 接着,冯恩走了过来,带她们一一认了在座的人,聂家的、沈家的、萧家的……还看到表兄同窗冯恕,正意味不明地笑睨她们,越发觉得入了狼窝。 刚坐在侍者布置好的座位上,冯恩又邀大家举杯,她们连推辞不会喝酒的话都没时机说出口。 侍者已斟好两杯酒,她两人端起来屏着呼吸一仰头,倒不似想的那般辛辣难咽。侍者又斟满,小声说道:“这是珍珠露,清爽甘甜。” 还没来得及松下肩膀喘口气,只见冯恩对四皇子和小世子拱拱手:“下一曲是《雪中鹤影》,请贵人们鉴赏。” 只见四皇子挥挥手打断他,对她们两人说道:“方才你们说阿适也在,我叫人去请了,你们先安心看看歌舞。” 阿鹭垂首应道“是”,坐定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能坐下来细想这突如其来的遭遇了。 而一旁的杨依,看到翩然娘子穿着缀着羽毛的白纱鱼贯而入,其中一人梳着翠眉惊鹤髻站在中央,额上 点着朱砂红的花钿,人人起舞时皆敛目微笑,真似白鹤般高雅,还有一妙龄女郎穿着碧色折裥裙,站在一角随着乐声吟唱。 歌声轻盈悠扬,舞姿袅娜动人,叫杨依目不暇接。 阿鹭虽看着场中人起舞,心思却已百转千回。 等林翱等人发现走散时,阿鹭她们已被请进了小楼里。 两个兄长喊了几声无人应答,有些慌了神。 李擎说:“我们分头去找,不管找没找到,一刻钟后回到这里碰面,再做打算。” 几人点点头,散入梅林之中喊着她们的名字。 “阿鹭!”“阿萍!” 晏如陶不知该喊大名还是小名,心里又焦急着,索性加快了步伐跑着找。 这时候又怨起了垂枝梅。若是换种梅花,枝条向上长,找人就方便多了。不像现在,两三棵梅树就能将视线挡得七七八八,只能绕过一棵又一棵找寻。 听着不远处他们此起彼伏呼喊的声音,晏如陶心里也有点慌,忽然想到听人说过,有些强人趁女眷踏青、上香时掳走卖到北边。 他的手有些抖,忍不住跟着喊起来: “阿鹭——阿鹭——” 又走了几步,他看到前面一棵树下的雪堆上,有一枚梅枝编成的花环,大小像是戴在头上的。 他疾步冲过去捡起细看,上面花蕊湿润,应是刚折下不久,心中越发不安。 这时,隐约听到奏乐声,他略一思索,抬眼望见小楼的楼顶,便向彼处奔去。 看到楼前正在作 画的两人,他不便打扰,冲过去问侍立在侧的婢女:“你们可见过两个小女郎?高一点的穿着红地白花的袄子。” 婢女认出他来,有些惊讶:“晏小郎君?” 晏如陶见她识得自己,定是相熟人家的婢子,指着“望东风”问道:“你是谁家的?有谁来赴宴?” “奴是冯家的,来赴宴的有四皇子、惠王小世子,还有聂家二娘子和四郎……” “好了好了,你先答我,见没见过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女郎?”晏如陶打断她。 她垂下头:“奴一直在此侍候笔墨,不曾留意。” 晏如陶一口气憋在胸口,烦闷地在原地踱了几步,正犹豫要不要上楼打听,就见“望东风”里走出两个说笑的人,看穿着打扮似是宫女,应是四皇子身边的,他连忙上前。 谁知她们见到他也是一喜:“晏小郎君!四皇子正吩咐去寻小郎君,楼上请。” 一听这话,晏如陶松了口气:“林、杨两家的小女郎也在楼上?” “是,方才偶遇……” “我自己上去,你们两人去梅林北面寻林、杨两家的郎君,他们以为人走丢了,正在四处找寻,速速领他们几人来‘望东风’。” 说罢晏如陶快步上楼。虽找到了人,可眼下的局面也不乐观。 惠王世子年纪小就罢了,其他可没一个简单人。林济琅还在宫里筹谋着设武科,转眼女儿就进了虎口,也不知是真偶遇还是假偶遇。 思绪万千, 直到打开门看到坐在一隅安然无恙的林翡,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他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了下来。 局面再差又如何,人好好的就行。 众人齐齐看向他,他颔首微笑,其余的他来应付便是。 门被打开的一瞬,林翡满怀期待。果然是晏如陶,比她预料的还要来得快。 杨依还在如痴如醉地欣赏歌舞,她扯了扯杨依的袖子:“别看了,我们的人找来了。” 杨依怔了怔,看晏如陶向众人拱手示意,随即大步流星到了四皇子身边,小声说着话。 四皇子笑得倒很开怀的模样,压着晏如陶的肩让他坐下,又叫人来给他倒酒,二人互敬了一杯。 小世子离了位置,也凑到晏如陶身旁,同他说笑,好似还在给他讲场上的歌舞,手时不时指一指舞姬们。 杨依靠在阿鹭耳边说:“这晏小郎君人缘很好嘛。” 阿鹭点点头,心想他阿娘是长公主,见惯了这种场合,亲贵们也都是熟人,自然如鱼得水。又想起方才她们二人慌乱尴尬的情景,顿觉人以群分,想离开的心情越发迫切。 一曲终了,众人击节叹赏,很是热烈。 阿鹭与侍者耳语,请她转告主人家,怕家中兄长正在找寻,想先行告辞。 侍者刚起身,只见门又被推开,正是气喘吁吁的阿兄和杨二郎。他二人一眼看到了妹妹们,明显舒了口气,却忽然被后面的人挤开。 只见 方才在楼下画梅的两个郎君,捧着新绘成的画作献宝一般送到四皇子面前。四皇子叫侍者送下去传阅品评,众人又议论纷纷,阿鹭身边的侍者不敢上前扰了贵宾的兴致,只得等候。 被晾在门边的两个兄长也很是窘迫,既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与主宾们问好,又不能带着妹妹溜之大吉。 晏如陶则看出这群人是视若不见,朗声对四皇子说道:“殿下,这是林家大郎林翱,杨家二郎杨信。我今日本是与他们同游,谁知女郎们赏花走得远了些,恐扰了殿下的兴致。幸得殿下雅量,留两位女郎同乐。这一曲舞毕,人家兄长也寻来了,不如共饮一杯,让她们小女郎先去玩耍吧!” 说着端起了酒杯,林翡也连忙拉着杨依站起来,脸上挂着客套的笑。 四皇子看众人都静了下来,冲晏如陶笑了笑:“阿适,你急什么?我看人家小女郎喝着酒、看着舞,甚是开怀。难得今日能见见雪天里抚琴跳舞,你何必搅了人家长见识的机会?” 这话说得晏如陶一头雾水,什么长见识,这算什么长见识? 林翡和杨依却听懂了其中的嘲讽之意,笑容险些挂不住。就知道这群自诩高雅的人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恰好两幅画传到了她们这里,坐在冯恩邻桌的女郎说道:“二位方才身在花中,自然看得真切,不如评一评二位郎君的梅花。” 杨依瞄了一眼,张口就想应付过 去:“画得真好。” 只听小世子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杨家女郎真是直白,看见梅花说‘真美’,瞧见画又说‘真好’!” 绘画的郎君们脸色不太好看,两人出身都不差,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在四皇子面前露个脸,怎愿自己画作被当成话柄,拿去给两个乳臭未干的粗鄙丫头品评。 林翱实在厌烦这些无谓的口舌之争,对阿鹭和杨依招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在一旁静静看着的冯恩终于说话了:“林大郎,纵是不通书画、不懂乐舞,至少也该知晓礼仪。四皇子殿下在上,你们二人还未行礼呢。” 阿鹭和杨依却未因这话停了脚步,快步走到兄长身边,被挡在身后。 只见林翱和杨信一齐向主位的四皇子和小世子行礼,林翱不苟言笑:“舍妹年幼,多有冒犯,汀鸿在此赔罪。我等午时前要赶至菩提寺上香礼佛,先行一步,告辞。” 冯恩还欲再拦,晏如陶抢先一步开口:“差点儿把这事耽误了。殿下,我阿娘特意交代帮她添些香油钱,今日便不叨扰了,改日再会。” 抬出来长公主,众人自然不好再多言,晏如陶一行迅速离开“望东风”。 西边不远就是菩提寺,林翱和杨信一句接一句地数落妹妹,晏如陶也不敢置喙,边走边听着。难得见林翡也有低声求饶的时候,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这回多亏了晏小郎君周旋,否则那一群 人围着你们嘲讽羞辱,忍也不是,闹又不敢,看你如何是好!” 林翡心中也明白,转过身恭恭敬敬朝晏如陶一揖到底,吓得他连忙伸手去扶却又不敢碰到她,着急得表情都有些扭曲:“举手之劳,不必、不必这般客气……” 林翱看他恨不得都弓腰朝阿鹭鞠躬,两人这相处的模样不似熟稔,晏如陶今日言行又很周到,林翱稍微安心了些,决定静观其变。 杨依也被杨信提醒,过来朝晏如陶作揖致谢,他又连忙摇头摆手。 杨依直起身,蹙了蹙眉,有些疑惑:“方才不是六个人吗?还有一位……李郎君呢?” 晏如陶瞪大了眼睛,连忙向回跑去,边跑边喊:“你们先进寺,我去找他。” 找了一刻钟后乖乖在原地等待的李擎:就,没什么存在感对吧? 第二十一章 尘埃落定 (二十一)尘埃落定 正旦前夜,林济琅终于回了家。 贺宁仔细端详,很是心疼:“怎么半个月的工夫瘦了这么多,在巍州时去巡边也没见瘦成这样啊。秋露,让厨房再做道山药炖鸽子,先把参鸡汤端上来。” 但林济琅目光炯炯,一副壮志得酬的畅快模样:“节后便可颁行,这数月的心血总算没白费!” 说罢揽过贺宁的肩膀,低声安慰:“阿谧,叫你担心了。” 待她舒展了眉头,林济琅才转头看向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一大三小:“身体可还好?有没有闯祸让你们阿娘烦心呀?现在招认还来得及。” 只见四个脑袋先是点头,然后摇头摇成了拨浪鼓,贺宁仅剩的一点泪花都没了,笑道:“都乖着呢。休旬假时,阿鸿和阿鹭去菩提寺赏梅花,遇到了四皇子一群亲贵,好在有惊无险、没起冲突。” 林济琅故意绷紧的面皮才松了下来,伸手挨个儿去揉他们的脑袋,阿鸾捂着掉了两颗乳牙的嘴嘻嘻笑着,叫人心都要化了。 林济琅一脸慈爱:“阿鸾在书院里好不好呀?有没有相熟的小女郎?” “有,她叫秦萝,比我小三个月。”阿鸾歪着头往阿鹭身上倒,一副娇俏模样,被阿鹭一把搂住。 林济琅问贺宁:“哪个秦家?” “秦婕妤的娘家。”贺宁的笑意淡了些,“听阿鸾说,秦家小女郎是个软和性子,很处得来。” 阿鹭搔搔她耳后的碎发 ,笑问:“比我们阿鸾性子还软和吗?” 却不防被兄长敲了敲脑袋:“有我们这样的兄姊,不兴我们阿鸾外柔内刚吗?” 阿鸾笑着挣开阿姊的臂弯,去拉阿鹤的手。 “我不软,阿鹤的手才软。” 阿鹤本来正在埋头喝汤,这种阖家说笑热闹的场景他习惯边吃喝边默默听着。冷不丁被阿鸾这么一拉,小脸一红。自己的手软是因为有肉,不像阿鸾手指纤纤细细。 阿鹭探着身子,也攥了攥他的手:“是挺软的,还很暖和。阿鹤身体一向很好。而且沉静稳重,读得进诗书,不像你我。”她看着阿兄,打趣了回去。 “都平安康健最好。”贺宁亲自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汤,“今夜早早睡了,明日鸡鸣时分都得起来,这是我们家在京里头一回正经团圆地过元日,热热闹闹才好。你们阿耶还要去参加朝会,好在路上积雪都化净了。” 正旦清早,众人都换上崭新的衣冠,腰间佩戴蜡与雄黄团成的却鬼丸,依次拜贺。 接着共饮椒柏酒和桃汤,以求祛病健身。饮酒的次序是先幼后长,因为元日是新的一年开始,标志着幼童又向成人迈进一步,故先饮酒贺之。 婢子们端上胶牙饧和五辛盘,胶牙饧是麦芽制成的糖,甘甜黏牙,食此物欲令牙齿牢固。五辛盘则是葱、姜、蒜、韭菜、萝卜五种蔬菜,简单烹煮后食用,可令五脏之气通顺。 庭院中响起爆竹 的声音,阿鸾胆子小,阿鹤陪着她躲在屋里看。阿鸿带着阿鹭,绕过院中爆竹和燃草的火堆,去正门上贴神荼和郁垒的画像,以求辟邪保平安。 “在巍州时,正旦都是纷纷扬扬的大雪,我记得有一年门前的雪都没过了小腿,我们一家围坐在熏笼边玩陆博,那时阿鸾、阿鹤还不会走路。”阿鹭一边贴着一边回忆道。 “第二日趁阿娘不注意,我们俩跑出去玩雪,袄子和鞋袜都浸湿了,被阿娘数落了好一通。” “京里暖和,正旦过后估计也不会再落雪了。” “是城里暖和。南大营前天夜里还下了一场,不是很大,但树上、地上也都白了。” 二人站远看看没贴歪,拍拍手进了家门。 正旦朝会不必穿官服,林济琅暗自庆幸积雪已消,否则满地泥泞,难免溅污簇新的衣袍。端门外已事先为王公卿校准备好简易的座位,宫殿前的一侧摆着笙、磬、筝、瑟等乐器,乐坊的伎人们正在演奏。 林济琅和几个相熟的同僚互贺之后,便在座位上听着乐曲。 周围绝大多数都是士族亲贵,他们穿金着玉,互相恭贺,或坐或站,话语不断。他们与林济琅等人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似鸿沟,无人跨越。 林济琅抬头望着前方昏黄天际下座座巍峨的宫殿,须下的嘴角带着笑。 这些沾亲带故的世家大族,根基深厚,历经数百年的经营,早就钩织成一张紧密的 网,连官家身边的后妃们也大多是这张网伸出的触角。看着他们,官家怎能安坐高台? 他们越尊贵傲慢,官家抑制他们的决心就越加坚定。 但谈何容易啊!朝中可用之人太少,世家又步步紧逼、寸步不让,纵然官家是个宽厚仁和的性子,也有个度。 若有朝一日逼迫太过,那便是自家的机会了。 他想着想着,天已经黑了,庭中燃起熊熊的燎火,四周挂着灿若火树、缤纷各异的华灯。 群臣到齐后,排队从云龙门、东安门进入,走到东阁下坐待。 官家在一片鼓乐声中走出,他正值壮年,或是因为正旦,或是因为武科之事已定,他面带喜色,笑得很是温和。 百官皆伏拜,待鼓乐停后,按品位高低依次献礼贺拜。 最后,还有一些西南、西北地区的外族客人进拜。 贺拜毕,官家入内稍事休息,待钟鼓乐声复起再次出来。谒者将王公至二千石以上的官员领上殿,依次向皇帝献寿酒。 等寿酒献完,算上在端门外的时间,百官已等了两个时辰,林济琅庆幸出发前阿奴让他垫了些吃食,不至于吹着寒风、肚中空空。 终于,官家开始进御膳,群臣也入席进食。食毕,君臣还要一起欣赏乐舞。宴乐结束时亥时将过,林济琅已是疲惫不堪,强打着精神和同僚们道别,踏上了归家的马车。 “就真的一点可能也没了?” 阿鹭托着腮,看看阿兄,又看看 阿耶。 为了能过个舒心的正旦,林济琅拖到初四才同阿鹭讲武科选录的细则。 阿鹭一听就急了。按这要求来,阿兄就真的进不了武科了! 林翱解释道:“阿耶之前托姑父与我商议过,权衡之后,这么来定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法子。” 阿鹭无奈地搓了搓脸,她心里也知道,倘若行得通,阿耶肯定希望阿兄进武科,可……可那是她的阿兄啊!谁的身手能比得上他?凭什么不让他进呢? 看到女儿懊恼的样子,林济琅细细道来:“聂都督久在边关,聂松为了他,好一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势,死活不肯放宽年龄的上限——若是放宽到十八岁或二十岁,三年后定了官职品级送去边疆历练两年,必会速速擢升。” 见阿鹭听进去了,他接着说: “本来啊,他们是想连着阿岭和另外几个小郎君一起卡住的,后来官家让人放了风声,说年龄越小,威胁就越小,我这边也不肯再让步,他们才同意将底线降至十二岁。” “那阿岭,还有杨家二郎都能进了。” “这只是门槛罢了。上元节后官家还要亲临书院的演武场考校武艺,还有数位校官测试诸人的骑术、军法,等等,防的就是世家找些旁支远亲进去充数,占了正经练武之人的位置。” “那也不怕,表兄还是有些根基的,听阿萍说她二哥也是自小习武。” 阿鹭说完,看到父兄对视一眼,然后 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怎……怎么了?” “阿耶和你说这些考录项目,并非仅仅让你替旁人操心。” 林翱笑眯了眼:“上回虽同你说过开设武科,但当时此尚不明确,故未告知你。” 阿鹭心跳得飞快,这表情像是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可如何会与自己相干? “是……李擎早日擢升去边疆,我嫁了随他同去?” 小心翼翼提出猜想的阿鹭,看到父兄顿时变了脸色。 只不过阿耶是单纯的愤怒,兄长更多的是心虚害怕。 “谁说你要嫁李擎那小子?是你阿娘,还是李擎说了什么混账话?你才多大,啊?我去问你阿娘,怎么能这么轻易就下了决断?我不过是半个月没回来,怎么就要嫁给李长岭了?!” “阿兄,你快拦住阿耶呀!”阿鹭见阿耶怒不可遏,也有些不知所措。 “阿耶,没有没有,阿娘不知此事……李擎也没提过!就是阿鹭和我玩笑时说起过,真的!” 林翱搂住阿耶的腰,将他死死拖住,好在阿耶并非练武之人,否则脾气上来还真不好拦。 林济琅怒目圆睁,转过身就揪儿子的耳朵:“她才多大,你同她开什么玩笑?这事能随意玩笑吗?她年纪小不知此事轻重,你也不知吗?你是怎么做兄长的?” 这下换成阿鹭冲上来拦:“阿耶,阿耶,不关兄长的事,是我随口说的!阿耶,放手呀,听我同你讲!” 等林济琅松开手,阿鹭才将 暑假时阿兄说过的能一直练武、早日立下功业的法子通通讲了。 林济琅听完,胸中还是憋闷着一股气,瞪了儿子一眼。 林翱连忙讨饶:“阿耶,我知错了,阿鹭天真无邪,随口一说李擎那小子,我该狠狠打消她念头,让她安心练武。都怪我,都怪我!好在还有阿耶替阿鹭费心,寻得个正途,不必行此下策。” 阿鹭刚准备反驳,说自己并非“随口一说”,可听到后面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正途?什么正途?” 林济琅看女儿如此急切,拿乔起来,捻须微笑,还用眼神示意儿子闭嘴。 阿鹭也懂,上去搂着阿耶的脖子撒娇:“阿耶,你快同我讲讲!我就知道阿耶疼我,舍不得我荒废武艺。阿耶最懂我!” 林济琅心里终于舒坦了,果然,阿鹭还是自己的娇娇女。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地问:“你想想我方才说的选录条件和考校细则,可有什么不易被人察觉的妙处?” 阿鹭看看忍笑的阿兄,故意撇着嘴可怜巴巴地摇摇头:“女儿不知。” “没有提‘子弟’,没有说十二岁至十六岁的‘男子’。这份开设武科的御令和颁行的细则皆由我起草,全部避开了这些指代。也就是说……” 阿鹭跳起来:“我去报名也不算有违规则!” 接着,她眼睛一亮:“三年后我十三岁半,年龄恰好合适!若是之前设的十四到十六岁,我无论如何都 不在其中。阿耶,您想得可太周到了!” 林济琅看到女儿喜出望外的兴奋模样,心里痛快极了,和阿鸿相视一笑。这些天的筹谋周旋,也算是值了。 看似让了一步,自家的长子进不了武科,实则以退为进。 降低了两岁,让李擎等寒门子弟有资格报名,阿鹭三年后年龄也恰好合适。 但是林济琅心里有数,自己草拟御令和细则时用的心思,只能算是玩弄文字罢了。 若是官家不接受女子入军营,这些不过是无用之举。 他殚精竭虑以致憔悴消瘦,并非因为与士族唇焦舌敝,或是在细则上斟词酌句,而是这半个月朝夕奏对的时机来之不易,他时时聚精凝神,应答如响,实在耗费心力。 好在艰难玉成,君臣二人的关系愈加紧密。 今后这类抑制世家的举措必不会少,若能成为官家的心腹之臣,待被逼到无人可信、无人可用之际,官家哪管你家中是个女郎还是个稚嫩少年,但凡能顶上,破格也会用。 今后要做的,就是在这三年里为官家抑压士族悉心竭力,好为林家在朝上争得一席之地,也为阿鹭寻一个机会。 林济琅慈爱地看着和阿兄兴致勃勃说笑的女儿:“这三年你就安心练习要考校的科目,静待时机。” 阿鹭回过身,冲阿耶笑着点点头,神采奕奕的模样像是一棵春日里舒展生长的树,迎着东风,静待枝繁叶茂。 第二十二章 上巳出游 (二十二)上巳出游 两年后的春天,林翡携着书箧走进乙二班,看见坐在角落、兴奋地冲她张牙舞爪的李擎,忍住笑。 林翡向新同窗们介绍了自己,走到空着的位置坐下,听着其他新入乙二的同窗们一个个自报家门。 好容易挨到一堂课结束,李擎冲了过来:“两年前我就怕你是个天赋异禀的,只学了半年就考到乙班。还好过了两年才等到这一天,给我这个做表兄的留了些面子。” 林翡皮笑肉不笑:“你该去练石锁了。” 李擎愤愤:“才说两句就赶我走,亏我还费了不少心思……” 自打两年前李擎入了武科,每日再不用上什么书法、经学,大把时间都在练武场上,只偶尔回乙二上些史学之类的课程。 看他咕咕叨叨回到位置收拾笔墨纸砚,坐在邻侧的唐愉才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笑道:“说起来是我们几个没本事,读了四五年还在乙二。不过,这下便可以日日瞧见你了。” 说着又想伸手去捏她的螺髻,却反应过来阿鹭都十三岁了,悻悻收回手来。 “凭阿姊的才华,去甲班也是绰绰有余,为何留在乙二呢?” 唐愉无所谓地笑笑:“反正明年就要成婚,顶多再读这一年,在乙二有伴儿,自在些。” 阿鹭在原来的班里养成不议私事的习惯,冷不丁听唐愉说到婚事,便下意识想避开——她听阿娘说过,唐愉是要嫁给五皇子殿下,做皇 家的新妇。 此事自然由不得唐愉自己做主,听她的语气,对此也并未心怀期待。 阿鹭想宽慰她,主动去拉她的手:“好歹还有一年时光。” 站在两人侧后方看到这一幕的晏如陶,默默收回已经迈出的一条腿,怕自己去了扫兴。 他还记得李擎参加考校那日,因为圣驾亲临,书院处处戒严,学生中只有极少数的世家亲贵能进入内场同看。 看完李擎和杨信的表现,他心中有底,便先出了练武场,遇到等在外面的林翡。 那好像是近两年里,唯一一次同她私下说话,之后偶尔遇到,也都是客客气气地点头问好。 她继续做她端庄有礼的林家女郎,书院里低调忍让,在家中苦练武艺。 他时不时听同她切磋的李擎说:“阿鹭的骑术竟与我不相上下了”“阿鹭练枪练得太猛,这么冷的天,手干裂出血了也不肯歇息”“我瞧阿鹭对兵法也有兴趣,武科里的书籍我借了几本给她”…… 她一如既往的坚韧隐忍,这些听来的碎片拼凑成如今这个挺拔高傲的少女。是的,即使她再不敢张扬任性,晏如陶仍觉得她“高傲”。 就像她名字里的白鹭鸟,只可远观,从不给外人接近的机会,否则便从汀洲振翅而飞,留下一抹雪白的影。 而他仍是个整日交游宴饮的闲人,最为擅长的人情练达、处事圆通,在她面前恰是最行不通的。 他见李擎收拾完东西,又凑过 去同她说了什么,然后志得意满地离开。 他不禁又想到,像李擎这样天然真挚的性子,反倒容易让她接受,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有亲缘,她确实把亲人看得格外重要。 李擎考个武科,她都能在练武场外等上许久,换成是自己……晏如陶露出一丝自嘲的笑,自己才不会费劲去考什么武科。 要奔前程的人多不胜数,偏偏没他这一个。 忽然,他看到林翡回过头看了自己一眼,抿着嘴唇,似是有些犹豫。 他不自觉坐直了身子,敛了方才胡思乱想时的神情,还没定下神,就见她走了过来,他连忙站起身。 她声音不大:“方才表兄说,是他央你同辛院长说……才将我分到乙二?” “噢,此事是阿岭提的,我想着来了热闹,也挺好。” 林翡垂了眼,若有所思,他解释道:“在一处互相有个照应,乙一聂家、沈家的人多,乙三、乙四人又太杂。我不过是让端华阿姊同她大人公说了一声,小事而已。” 林翡怕作揖惹人注意,只微微颔首:“多谢晏小郎君好意,汀鹭记下了。” 晏如陶有些急,明明自己算是帮了她,抛开幼时的龃龉,这几年两人也没闹过什么不愉快,连淳筠都能同她亲近说笑,怎么就对自己始终客气疏离? 哪怕……哪怕是像对李擎那般打趣嘲讽,也比现在这样生分好啊。 这股子恼意涌上,他嘴里说出的话便失了分寸:“这点小 事你不必记着。” 林翡怔了怔,抬眸看了他一眼,但还是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直到夜半,晏如陶都在想着这一眼。 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好像永远都这么冷静又克制,明明要小上三岁,却仿佛总被她看穿。 小时候还会同自己闹起来,如今却丝毫不起波澜。 波澜? 要她好言好语很难,起个波澜还不容易吗? 连阿娘这么好心性的人都常被自己气得不顾仪态,她本就是个掩藏起来的火爆脾气,只要点个火星子,让她抛却伪装,今后就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反正今后都在一处,比起以前十天半个月见不到一面,机会不知多了多少。 他盯着帷幔忽地笑了,满怀信心。哪怕是从此见了他冷嘲热讽,也比现在这样强。 至少他眼下是如此作想。 上巳节,暮春三月,天朗气清,群莺飞舞。京中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走卒,皆往郊外山水之间,踏青宴饮、临水流觞。 林、李两家出门有些迟,曼春江两岸处处都是搭起的帷幕、步障,星罗棋布,有些人家的酒宴、舞乐都已张罗开来。他们四辆马车上也带了不少物件,实在无处布置。 “要不再去下游瞧瞧?”贺宁问道。 “下游水浊,否则他们也不会扎堆在此,还是换个地方。”林雪青道。 “阿娘,可以去小灵山!阿适前日还同我说小灵湖上可以泛舟,长公主有座双层的 画舫就泊在湖上,让我带你们同去。只是当时听你们定下的是曼春江,我就推辞了。” 贺宁有些犹豫,毕竟人家晏小郎君邀请的是李家:“不如你们去吧,我们去下游找个地方,也安静。” 林雪青问:“你既已推辞,我们今日去会不会唐突?那小灵山上贵人们的山庄别业可不少,遇上可不自在,还是算了。” “他们现在都爱去浮云峰。那里有座般若寺,比小灵山的菩提寺更有名气。原本是个小寺庙,去年来了一个金浦的高僧研讲般若学,多的是达官贵族前去听高僧讲经。年前寺庙扩建,又给佛祖新塑了金身,如今正是炙手可热,没什么人去小灵山。” 林翡想到阿耶说过佛寺背后的阴私,蹙了蹙眉。 李擎想了想又说:“即便坐不了画舫,我们在小灵湖旁搭起帷帐,赏赏山水风光,也比在曼春江同人挤在一处好。” 听李擎这般解释,她们也放下心来,小灵山离得不远,赶过去还来得及。 到了山脚下,众人一眼就看见停靠在湖边的双层画舫,李擎跑过去一问,果然是晏如陶叫人给他们预备的。 仆婢们将酒水、吃食等物搬至船上,贺宁站在湖边看着濯手嬉闹的儿女,感叹道:“没想到晏小郎君考虑得如此周到。” 林雪青笑道:“他和我们阿岭虽都是调皮性子,可为人处世上不知比阿岭高出多少!那般的出身,也不倨傲,说话做 事都讨人喜欢。” “小时候见的那回,便觉得是个灵秀的人。” “连我家管家的赵二娘子都惦记着他何时再来我家,要给他备哪些爱吃的菜。” 两人又说起菜肴来。 阿鹭濯洗完,就抱臂站在一旁看着三个小家伙玩水,等到船上布置妥当,巳时已过半。 桨声喧哗中,船渐渐离了岸。刚准备边饮酒用饭边欣赏湖光山色,阿鸾却白了脸,忽然离座向船尾跑去。 阿鹭连忙跟去,不多时抱着阿鸾回来:“有些晕船,不如我带她上岸在湖边游玩。” 此时离岸不算远,返回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可只将她们两个女郎留在岸上,贺宁也不放心。 她倒想亲自去照顾幼女,可孩子的小姑还在船上,今日两家主君都有公务赶不回来,她要是走了就没人陪着说话,总不好叫她一家也跟着下船。 若再把酒食物件都撤下去,搅了兴致不说,也太耽误时间。 好在李擎仗义,主动提出由他陪着两个表妹,让她们安心游湖。 于是她们留了两个婢子在岸边,又留下些饭食酒水,船再次离岸。婢子们从马车上拿出之前备好的帷幕搭好,阿鸾踩在实地上,歇息片刻后总算缓了过来。 “阿鸾自小在北方,是不是没坐过船?我看她也不晕马车。”李擎问道。 阿鸾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湿漉漉的眼睛怯怯地看着他们:“都怪我,耽误了表兄和阿姊坐游船。” 阿鹭怜爱 地摸摸她的头:“只要你身子没事,在哪里游玩都一样。” 李擎也将手一挥,毫不在乎的样子:“游船我也坐过,没什么要紧的。在岸边晒晒太阳,比在船上听我阿娘唠叨强。” 看两个表妹忍俊不禁,他连忙叮嘱:“听过就赶紧忘了,可不敢让我阿娘知道。” 李擎和阿鹭早就饿了,先吃了些饭食,阿鸾又过了一会儿才有胃口,刚吃完两块紫米糕,便听到远处传来飒沓的马蹄声。 阿鹭掀开帷幕一角,看见一队人马扬起尘土,正向此处而来,转身想叮嘱李擎不要露面,省得招惹麻烦,却发现李擎已经走了出去,手搭凉棚正在远眺。 “李擎,快回来!”情急之下阿鹭脱口而出他的大名,吓了李擎一跳。 他还有心思玩笑:“你这声喊起来真像我阿娘暴跳如雷的模样。” 见她实在着急不安,他才连忙坐回帐中:“说不定就是打马路过。” 阿鹭看到打头的两人用的已是双镫,后面衣饰华丽的主人家想来不是士族就是皇亲,若是孙、唐两家还好,其余的可就麻烦了。 阿耶这两年得罪世家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自己在丙二时就常遭冷言冷语。今日上巳阿耶没能休沐,就是要和薛、程二人商议度田条令,节后报呈官家。 像开武科这类官场上的权力争夺,世家大族还勉强能坐下来辩上一辩,毕竟触动的只是一时的利益,难以撼动门阀数百年的 根基。 官阶俸禄能有几何?他们的财富地位并非来于此。一代又一代侵占山林川泽,兼并大量土地,蓄养失去土地的流民作为私仆开垦土地,又凭借高高在上的地位隐瞒田产、隐蔽民户、避缴赋税。 阿鹭望向小灵山上普陀寺的庙顶,连寺庙的名下也藏匿了大片土地。这些人不畏皇权,不惧鬼神,借神佛之名,行暗昧之事,为饱其私囊不择手段。 阿耶他们眼下要做的度田,就是直击门阀世家的命脉。此事筹谋数年,最初是由熟知田法税令的薛、程二人为主,阿耶因“开武科”“改岁赏”等举措逐渐获得主上器重,去年终得以参与其中。 阿耶将此事只悄悄告知阿兄和自己,连阿娘都不知细节,因此阿鹭才想在这风波欲起之际处处回避世家。对于晏如陶能帮忙将自己分到乙二,她也确实心怀感激。 她问李擎:“你眼力好,刚刚可看出有谁?” “像是瞧见阿适,所以我站着看了半天,他那匹骏马可真是白得——”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声呼哨,马蹄声近在耳边,地面都在震动,阿鹭顿感不妙。 她抱住懵懂的阿鸾,盯着李擎严肃地说:“莫起冲突!找机会求晏小郎君帮忙。” 李擎还一脸疑惑,不过是偶然遇到,为何会起冲突? 来不及多解释,阿鹭又交代婢女们:“留在帐中不许出声,等船靠岸,照顾好小娘子。” 阿鹭摸摸阿鸾的头 ,放下她,示意李擎同她一起出去。 第二十三章 又起风波 (二十三)又起风波 刚一出去,就见十几匹马将小小的帷帐团团围住,为首的是一男一女,端坐在马上,神情倨傲。 男子面白肥壮,腰间围着的玉带几乎要勒住垂下的肚子,身下的黑色骏马一看便知是昂贵的番马,攀胸上披挂着一串海螺,鞧下的鞘袋缀着金灿灿的杏叶饰物,马珂似圆叶,内圈镶嵌水晶、琥珀,豪奢非常。 女子纤细妩媚,春衫上的雀羽描金衬得她容貌昳丽,只是眉宇间的戾气太过显眼,睥睨着林翡二人。 林翡不识来人,拱手问道:“敢问尊驾至此有何贵干?” 李擎寻机看了看,发现阿适并不在其中,有一人也乘着一匹毫无杂色的白马,碰巧身形与阿适有些相似,于是暗暗冲阿鹭摇了摇头。 骑着赤骥的女子冷笑不语,她身后一人翻身下马,持着马鞭大步走到李擎二人面前,高声道:“这是颍阳公主和未来驸马聂二郎君,还不快快行礼!” 李擎认出此人是冯恕。两年前他转去了乙一,整日依附讨好着聂、沈两家,平日里见得也不多,方才背着光没认出来。 知道了名号只能认栽,李擎和林翡乖乖行礼。 当主人的不屑开口,自然得有旁人帮着出气,只不过打头阵的是冯恕,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好话:“方才路过,老远看见长岭你在此。本以为是你同家人临水游玩,没想到只有你们二人。怪道你从前威吓我不准再提 你这表妹,原来早有此意,不想扰了你们二人幽会。” 看他笑得下流,李擎青筋暴起,准备上前教训教训,却被林翡伸手拦下。这算什么羞辱,她也不是没想过嫁给李擎,只不过被父兄联合打消了念头。更何况今日就是上巳,多的是青年男女携手同游,这也值得当作挑衅的由头? 东风拂过,吹着赤骥的马鬃,颍阳公主居高临下看着这两人的一言一行,想着最近听闻的度田风声,牙根儿痒痒。 她虽身为公主,但生母出自清平冯家,要嫁的又是河东聂氏,利益牢牢和士族绑在一起,林济琅这等乡下佬竟敢打田地的主意!再加上她早就听秀仪说过林济琅的长女不简单,今日正好遇上,自然要好生整治一番。 冯恕这人虽然上不了台面,拿来膈应人倒是刚好,于是她也不拦着,任由他口无遮拦。 见公主和准驸马没发话,冯恕心知肚明,林翡摆明是要忍着,他便越发肆无忌惮。 刚准备靠近去调笑一番,又来一阵风,掀起帷幕的一角,他瞟到有人影,立刻叫道:“帐中何人?大胆,公主在此,竟敢怠慢无礼!” 又有几人翻身下马,和冯恕一齐将帷幕掀开,颍阳公主看林翡攥着拳紧张的样子,顿觉有趣。 两个婢女扑通跪下瑟瑟发抖,中间站着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郎,虽面色苍白,细看却惊觉韶颜稚齿、丽质天成,尤其是一双剪水双瞳, 惹人怜爱。 众人都紧紧盯着阿鸾,林翡连忙挡在她面前:“公主恕罪,我阿妹年幼体弱,本在帐中安歇养神,不料公主来访,想是刚刚醒来。汀鸾,给公主行礼。” 阿鸾盈盈下拜,垂首不语,冯恕却从侧面看着她的琼姿花貌,挪不开眼睛。 “长岭兄好福气,竟有两个表妹陪着,左拥右抱。这山水还有什么好赏的?赏美人才是乐事。”说着又向阿鸾凑近了两步。 完了完了,下流话说到阿鸾身上,阿鹭还怎么忍得了?她被激怒,可就不像自己方才想教训一二那么简单了! 李擎下意识就挡在阿鹭和冯恕中间,不承想阿鹭未曾上前,转过身去扯下帷帐上的绸布抛在风中,将一人多高的竹竿从地上拔起,攥在手中。 除了公主和准驸马之外的人纷纷下马,挡在二人马前,有人怒喝道:“竟敢在公主面前逞凶!” 颍阳公主也没想到林家长女气性这么大,力气也不小。寻常女郎顶多也就哭闹,泼辣些的骂回去便是,她竟想动手? 余光忽然看到山脚有个人奔跑过来,她也没放在心上,对着众人命令道:“缴了她竹竿。” 李擎大喊:“我来,我来,你们别靠近她!” 就凭你们这些个四肢不勤的世家子弟,阿鹭一杆子能打翻五个,还想缴她武器? 李擎扑到阿鹭面前,紧紧攥住竹竿:“阿鹭!松手!你刚才不还让我忍着吗?” 又压低了声音在她 耳边说:“以后再报这仇,现在人多,听话。” 可拽了拽,她依旧牢牢攥着不肯松开。 阿鹭死盯着冯恕:“无耻之徒!向我阿妹道歉。” 冯恕虽觉她眼神骇人,却不信一个女郎能奈他何,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人,他更不能丢了颍阳公主的面子。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这妹妹倒比你美多了,也比你娴静可人。当着公主殿下的面,一言不合竟拿起竹竿意图行凶,真是少条失教,目无尊长!” 李擎扭头呵斥道:“不想死你就少说两句,像你这般言语粗俗、野调无腔的人,也配说别人少条失教?!” 这就有点儿打狗不看主人了,说冯家人少条失教,等于拐弯骂到了同有冯家血脉的颍阳公主脸上,她顿时沉了脸色,命令众人:“将他二人给我绑了!” 一听这话,本来躲在阿鹭身后的阿鸾大声哭喊:“不许靠近我阿姊!不准绑她!” 忽有一人扑倒在侧,众人扭头去看,只见那人抬起头,脸色煞白,正是晏如陶。 旁边的人连忙去扶:“晏小郎君!你怎在此,可是病了?” 气喘吁吁的晏如陶指着林翡,半天才匀了气:“离她远点……” 颍阳公主没想到远远跑来的是他,还是来给林家女郎撑腰的。他不是和李擎关系好吗,怎么一上来却是维护林家人? 其实晏如陶压根儿没听到李擎也要一起被绑,他跑得眼冒金星时只听到阿鸾的哭喊, 一个没留神才摔了一跤。 林翡闻言一愣,李擎趁势抢了竹竿。待她要夺回时,李擎低声道:“阿适来了,不用担心。” 晏如陶坐在地上,看到阿鹭被惹怒后红了的眼、暴起的青筋,顿觉从前想看她心起波澜、恼怒生气的想法真是可笑透顶。她平平静静再好不过了,如今被逼到如此境地,自己仅是眼看着都已于心不忍。 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对颍阳公主说:“好好的上巳节,何必闹起来,回去吧。” 颍阳公主怎肯罢休,瞟了一眼,示意冯恕等人讲清来龙去脉。 晏如陶已看出冯恕是激怒林翡的祸首。颍阳公主他不好直接骂,冯恕哪里来的胆子敢在他面前嚼口舌? 冯恕刚张开嘴,晏如陶就看着他冷冷说道:“我从前如何说的,找了新靠山,就不长记性了?” 被指桑骂槐的颍阳公主急红了脸,刚准备反驳,却被一旁的聂煦扯了扯袖子,示意她不要再掺和。 冯恕不敢顶撞他,却又忍不住狡辩:“是林家女郎气性太大想动手,我可……哎哟!” 他挨了晏如陶一个窝心脚,跌坐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呼,旁边诸人来不及拦,又不好去扶,都在看贵人们的脸色。 “滚开!再多说一句,就不只一脚这么简单了。” 见晏如陶不肯松口,颍阳公主知道此事再拖下去也得不了好,样子也懒怠了,掉转马头便走。 冯恕看公主都走了,也不再占嘴上便宜, 爬起来准备上马,临走前却还不死心地看向阿鸾,气得林翡夺过竹竿掷过去,扎在冯恕的马腿上。 马长嘶一声,险些将他跌下去,吓得他连忙勒住缰绳,勉强坐稳后疾驰而去。 湖边终于回归了平静,晏如陶支撑不住,躺倒在草地上,发出一声呻吟。 李擎扑过去一摸他脸,额上滚烫,才知他竟真是病了,急得不行:“你怎么就病了?我送你回别院!” 林翡和阿鸾也跪坐在他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林翡道:“多谢晏……” 晏如陶看她一张嘴就知道又要说这些,支起手臂扬一扬:“是你们受委屈了。” 又问李擎:“怎么就你们三人在湖边?” 李擎将他上半身抱在怀里,支撑他半坐起来,林翡让婢女拿干净的杯子盛了水,亲自端给晏如陶。 “我阿娘、舅母她们去坐船了,阿鸾晕船,我们俩下船陪她,谁知时运不济撞见了那群人。”李擎说道。 晏如陶刚才跑得急,确实渴了,一气饮下后将杯子还给林翡,眼巴巴的模样叫她有些想发笑,低声对他说:“我再倒。” 他又喝了两杯,觉得身子舒服一些,慢慢说起来:“我就是怕曼春江人多,才给你们留了船。昨夜就觉身子不爽,今日在别院歇息,船翁遣小童上山给我送信,说你们到了。” “我想着等在湖边同你们见上一面,就叫仆从抬着我下山。刚到山脚下就看见一群人围在湖边 ,我怕万一是你们遇上事,就跑着过来,谁知还真的是!” “幸好你来了,不然这事可真难以善了!”李擎有些后怕。 后怕的也不止他一个,晏如陶回想起刚才林翡被激怒后的模样,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犹犹豫豫没来得及想出什么法子“招惹”她生气,否则定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悔不迭。 林翡捏捏阿鸾的肩,阿鸾乖乖地向晏如陶俯身作揖:“多谢晏郎君解围,阿鸾感激不尽。” 晏如陶笑笑:“看你从小长大,当自家妹妹一般,哪能叫你受欺负。” 阿鸾心疼地看看阿姊:“阿姊才受欺负,差点儿叫人绑了。” 林翡安慰她:“他们近不了我的身。” 李擎笑道:“多亏有阿适,我这个表兄远不如你。要不让她俩认你做个义兄,这样你也有妹妹了。” 李擎这突发的奇想让两个女郎愣了神,晏如陶却立刻身子紧绷,连声拒绝:“不妥,不妥!” 他这模样叫李擎很是意外:“你不是早就想有妹妹了吗?方才还说看她们从小长大,语气要多慈祥有多慈祥,为何又变卦了?” 晏如陶瞪着眼睛,心想我可没说看她们俩长大,说的是阿鸾。 忽地,心漏跳了一拍。好像自己不排斥认阿鸾做个义妹,那自己断然拒绝是因为……阿鹭? 见晏如陶忽然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吓得李擎连忙摇他肩膀:“阿适你怎么了?头晕吗?” 本来不晕,一 摇就晕了,晏如陶腹诽。 但此刻又确实不知如何解释,他便索性往李擎怀里一靠:“啊,头晕,你让我歇息会儿。” 抬着小轿的仆从终于赶到湖边,将晏如陶接回去养病。婢女们再次搭好帷帐,李擎等人继续在湖边休息,等着画舫靠岸。 “这事要和我阿娘她们说吗?”李擎有些为难。 林翡想想阿耶在前朝步履维艰,叹了口气:“算了,不必叫她们糟心。” 说罢看了两个婢子一眼,她们连忙低头应下。 晏如陶喝完药躺在床上,总算能静下来细想方才那股异样的心绪,他避不开那个问题—— 为何不想让阿鹭做义妹呢? 明明自己很欣赏她的聪慧坚毅,还为她疏远客套不悦,甚至想出了惹她恼怒的馊主意。 疏远。 客套。 晏如陶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两个词,为何介怀她如此呢? 因为……想她同自己亲近? 像是有雷鸣阵阵,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他微张着口出神,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得手脚发麻。 想维护她怕她受欺负,却又不愿认她做妹妹。 想让她待自己与众不同,却又舍不得看她真的生气委屈。 为她被迫掩饰性情与武艺而不平,为她遭受不公而郁郁。 病中下山,等在湖边,想见的也是她。 扑倒在地后顾不得疼痛,一抬头看到她那不复冷静克制、气得通红的双眼,他脑袋发胀、心头颤抖。 那感觉再次涌现,他不自觉捂上心口。原来当时 愤愤不平找冯恕泄气,是因为心疼。 他忽然觉得绝望,喜欢上一个接近都万分困难的小女郎,今后可怎么办? 这番苦闷偏又无人可倾诉,他将头埋进锦被之中,发出一声长叹。 自上巳起,晏如陶就开始有些躲着林翡,不过二人本身来往也不多,她一心扑在练武上,对此毫无察觉。 有天骑术课,李擎擦着汗,拿胳膊肘撞了撞晏如陶的肩膀:“我说,你是不是还记着小时候的仇,不待见阿鹭啊?” 晏如陶僵硬地转过头,困惑地看着李擎,不知他所言为何。 李擎下巴伸向正在场上纵马驰骋的阿鹭,点了点:“那天你是愿意认阿鸾当义妹的,我一说带上阿鹭你就不干了,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按说你替我和阿鹭解了围,关系该更融洽,近日我但凡找阿鹭说话,你都借口走开。我这表妹是个直脾气,要是还有哪……哎哎,你去哪啊?” 晏如陶听不下去,踏上马镫,坐稳后摸了摸凌风的马鬃,悄声叹息:“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啊!”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侧边疾驰而过,他呆望了片刻,随即露出一丝笑容,她的骑术果然是日臻熟练。 轻夹马腹,凌风踢踢踏踏地在场上漫步,他探身揉揉它的耳朵,笑道:“你难道比不上她的振羽?” 凌风:到底谁比不上谁? 第二十四章 不可貌相 (二十四)不可貌相 丙三,夫子拈须,冲大家眯眼笑着,眼皮有些浮肿。看着约莫有四十岁,腆着肚子,将墨绿的衫子撑得浑圆。 “像百戏里逗乐的人。”阿鸾心想,但不敢同人讲。 “鄙姓冯,单名攀,曾有幸拜在曹子门下,擅行书、楷书。今日开始教授各位书法。”夫子一字一顿,说罢微微颔首,笑意满满。 “冯夫子好。”学生们有些躁动,秦萝冲阿鸾眨眨眼,阿鸾心下了然。同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聂夫子相比,这位新来的冯夫子实在是和蔼亲切。 别说是曾经被聂夫子训哭过的秦萝,就是还算乖巧聪慧的阿鸾,也更愿意由冯夫子这样随和的人授课。 放课后,秦萝凑在阿鸾耳边小声地说:“我瞧新夫子不仅脾气好,写的字也比聂夫子好些。” 她将叠起的纸张又抖开,拿给她看:“阿鸾你看,他这个‘师’字,还有‘尊’字,写得真有风骨。聂夫子从不认真教导我,更别说写出来让我临摹。” 阿鸾想说聂夫子每次训斥归训斥,也是会指点一二,但再一想,冯夫子确实耐心多了。 不过聂夫子出身名门,阿鸾对他多少还是心存敬畏,不敢妄言。再加上她年纪小,瞧不出来谁的字更胜一筹,只得说道:“那你这门课便有望了。” “自然!”秦萝信心满满。 转眼入了六月,院子里的鸣蝉聒噪不止,课室中的窗子也都推开透气, 杨树的影子投在窗棂上,没有一丝风,影子一动不动。 阿鸾畏热,握笔不一会儿,手心就沁出汗来,只得拿出巾子擦。一抬头,看见前座的陶九正与她堂妹挤眉弄眼,顺着她们瞟的方向看过去。冯夫子又在教秦萝写字。 她近来听见人说冯夫子偏爱秦萝。更有甚者,言语间顺带贬低秦萝的出身,还将此等殊遇同样貌相联系,阿鸾听着很不是滋味,可她不善言辞,又不敢同人争辩,只想着寻个时机提醒阿萝。 其实说起来,夫子也是常常指导自己的,只是众人都盯着秦萝,无人留意自己罢了,阿鸾想。 她很感激夫子的悉心教导,但又不希望秦萝和自己成为众矢之的。正思索着,她听到夫子朗声道:“后日便开始休暑假。记得每日练些字,勿要荒废。” “请问夫子,需练多少篇字?可有指定的字帖、书目?”孙泽问。 夫子摸了摸胡须,笑道:“暑热难耐,你们正是爱玩的年纪,去山水之间避暑消夏吧!练的字帖无须上交,不过——若是二十日后发现你们有所退步,老夫可就要严加管教啰!” 众人没想到夫子竟如此通情达理,又说笑起来。 阿鸾扭头,本以为会同之前那般默契地与秦萝相视一笑,却见秦萝冲着夫子笑,再一看,夫子也对阿萝笑着点了点头。 “阿鸾,你先走吧,夫子让我留一会儿。” “哪位夫子?” “当然是冯夫子 。我先去找夫子了。” 阿鸾却没有走。 她先去同书院外等候的车夫交代,待阿姊、阿鹤他们下学了,先将他们送回去再来接她。 谁知这一等竟等了近半个时辰,中间阿鸾还打了个盹儿,醒来也不知阿萝是否没留意自己先走了,便去寻她。 走进夫子们小歇的院子还没几步,就遇上了秦萝。 秦萝避开她关心的眼神,拉住她朝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是在等我?” 阿鸾瞧她两眼发直、额头沁汗,问道:“是。不过你这是遇到何事了?” 秦萝一直拉着她走到了东边的小花园,紧紧攥着阿鸾的手,小手微微颤抖着。 “方才夫子先是叮嘱我假期不可荒废,然后挑了近来我练不好的一些字,让我写给他看。我写了,可他不太满意,说他来写一遍,以便我休假时对着练。”秦萝依旧失神,喉头发紧的样子让阿鸾不自觉地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可……可夫子竟是握着我的手写的。” 夫子们德高望重,是长辈,有的夫子比阿耶年纪都大,又不是小郎君们。 阿鸾有些迷惑,也不知如何是好,伸出手想轻抚秦萝的背,谁知刚碰到,她竟像被火燎了一般躲闪开,垂着头不说话。 阿鸾看出来她在害怕,于是说:“别怕阿萝,以后就不要留下来了。” 秦萝却开始掉泪,抱着双臂说道:“谁说我怕?冯夫子鼎鼎和善,我何须怕他……” 她心中思绪翻滚 ,又是忧惧委屈,又担心误会了夫子,眼泪止不住,呜咽起来。阿鸾替她擦泪,一边擦一边哄她,过了好一会儿,秦萝才停下。 “夫子让我不要同别人讲,可一看到你在等我,我就没忍住。你再不要同旁人说了。”秦萝红着眼睛扭头看阿鸾,反复强调,“连你阿姊也不许讲。” 阿鸾只好点头,她本打算回去后问问阿姊,可既然阿萝这么要求了,她也只能保密。只要阿萝以后不被单独留下,应当也无须忧虑。 可冯夫子假期要单独给她授课的事,秦萝并未告诉阿鸾。 “怎么回来这么晚?”阿鹭饿得不行,左等右等实在受不住,嚼了三块本来给阿鸾准备的紫米糕。 “夫子留堂……我等阿萝。”阿鸾肚子早就空空如也,再加上心里装着事,整个人都蔫了。 阿鹭嘀咕了两句“我留堂是罚抄,你怎么也留堂”之后,也没多问,招呼她坐下用饭,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阿耶他们早就吃过了,也就阿姊我等着你,怕你一个人吃饭太可怜。紫米糕还剩几块,吃些菜再吃。” 阿鸾有些心不在焉,看着最亲的阿姊,真想将全部事情都告诉她,可偏偏又答应了阿萝。 “我实在太饿,连你的紫米糕都吃了。那么甜的东西我连着咽了三块,可见等得有多苦。怎么了?吃饭呀!” 阿鸾只好低头吃饭,阿鹭依旧喋喋不休。 阿姊有时心思如铜似铁,一点 都不柔软细腻。 但幸运的是,阿姊的拳头是真的如铜似铁。 第二天,也就是伏假的前一日,阿鸾发现秦萝心神恍惚,还被教史书的夫子拍了拍脑袋。 午休时,见她又被冯夫子的书童叫走了,阿鸾便悄悄跟过去,见书童和秦萝在小花园里说了几句话。 秦萝一出小花园看见阿鸾,便迎上来:“正要去找你。冯夫子说放课后让我们俩去见他,他有两本私藏的字帖送给我们,是前朝曹学清的行书。” 阿鸾想,为何不让书童直接送来,又一想,或许是太贵重了。 “冯夫子如此费心教导我们,昨日是我不好,那事你就忘了吧,当我没提过。” 看着一脸惭愧的秦萝,阿鸾觉得也许真是她们误会夫子了,不禁也有几分羞愧。于是二人约好课后去小院子,还商量着伏假后给冯夫子带些礼物以示感谢。 隔壁院子的乙二,刘夫子在诵着经书。 晏如陶拿笔在纸上涂涂抹抹,左一竖,右一钩,竟出来一个短发鬏的样子,他抬头看看右前方的那个背影,与幼时短衣束腿的假郎君重叠。 于是兴致勃勃地开始画起来。脸圆嘟嘟,眉拧起来,嘴巴张大占了半张脸,明明是个小娃娃,可凶巴巴的像是要吃人。 再画上一根比天还高的棍子,啧,好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晏如陶转了转眼睛,再在旁边添一只弯颈细腿的白鹭鸟。 “扑哧”一声没憋住,晏如陶笑了出 来。 诵经声戛然而止,整个课室安静下来。他头也不抬,假作写错了字,将纸揉成一团往桌下一掷,自以为面不改色地直起腰板,实际上耳根都红了。 刘夫子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个批评都不知从哪下嘴的人物,只好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继续诵读。 李擎偷偷抛来一个纸团,问他笑什么,又问今年伏假要去哪避暑。 晏如陶略过第一个问题,写了一串想去的地方:春华池、卿玉山、明沁御苑、莲花谷、芙蓉湖。 李擎拿到纸条一看,一半都是自己去不了的地方,于是又换了张纸扔过去:伏假要和舅舅家同去平翠湖避暑,离得近。阿鹭倒是想去莲花谷,不过阿鸿表兄伏假只有五天。 晏如陶看着李擎写的话犹豫良久,后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抓起笔就开始写,一张纸写不够又写一张,团成一大块砸过去。 李擎一只眼睛看夫子,一只眼睛看飞过来的纸团,心惊肉跳。 打开一看:平翠湖倒也不错,听说风景极美,是避暑佳地。正好我未去过,且我同旁人也玩不到一块儿去,不如和你一起去平翠湖吧。今日回去我同阿娘说一声,你行程定下来了也使人告诉我。切莫忘记。 李擎疑问地看了晏如陶一眼:风景极美?避暑胜地?再好能好过你们皇家的春华池和明沁御苑? 正要再写一张,夫子却要大家齐声诵读,李擎只得拿起书本。 旁边的晏如陶也正心虚,装模作样地读起来,脑子里却不禁想,伏假里总该鼓起勇气与她多说几句话。 直到走出书院快上马车了,李擎再次问到他课上笑什么,晏如陶才想起自己仓皇之间扔在地上的纸团。 今天课毕就开始放伏假,书院定会好生打扫一番,若是被人捡了去…… 晏如陶拍拍李擎的肩膀让他先走,本想立刻跑回课室,但又怕引人注意,只好快步走回去。 其实旁人捡了也看不出什么,谁能知道那凶恶的小人是谁,那怪鸟是鹤是鹳还是鹬?偏偏这下笔之人最是心虚,总觉得自己的心事会被一眼看穿——还能是谁,可不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她吗? 少年心底事,自己说不清道不明,更不愿人知。 课室已空,晏如陶却没在自己桌脚找到那团纸。一想到可能已被人拿走,他就紧张起来,火急火燎地在整个课室里转着圈地找。 或许是谁走的时候踢了一脚,踢到角落里去了。他弯下腰扫视一圈没看到,又蹲了下来四处寻摸,可蹲得腿都麻了还是一无所获。 猛地一起身,额头磕在了尖锐的桌角上,疼得他“嗷”地一嗓子喊出来。 啊,真痛,痛得连眼皮都在抖,晏如陶勉强撑着桌子,“咝咝”地倒抽冷气,心里暗骂:哪个混账拿了我的纸团,让我知道非打得连祖宗都不认识你…… 那个“混账”此刻正坐在自家马车上,津津有味地欣 赏晏郎君的大作。课上,唐愉听见笑声扭头去看,发现他丢了纸团在地上,之后又见他和李擎两人扔纸团扔得很是开心。 放课后他俩勾肩搭背地走了,正好有一团纸被踢到她脚边,便拾了起来。 本以为是他们俩无聊的闲话,谁知是晏如陶情窦初开的画作。 别人是看不懂,唐愉可知道林翡幼时曾着男装的“英勇事迹”,再看那只鸟,自然就想到“白鹭”了。 唐愉哑然失笑:“竟是这样哈哈哈哈!” 晏如陶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本想揉额头,谁知刚碰到就疼得缩了回来,指尖还沾了几丝血迹。竟然磕破了?今日怎的如此倒霉!他满心烦躁不安。 “嗯?只有你了?” 他一抬头,却突然见纸上那个小人化成亭亭少女,站在那里。 仿佛天地神鬼都晓得他心中所想,将她忽地送到眼前。 心突然就平静下来,晏如陶眼睛直直看着她。 林翡见只有晏如陶一个人,也不再多言,他揉着额头的手半举着,似只呆鹅,她自以为仁慈和善,忍住到嘴边的玩笑话,准备离开。 “哎!”看到她要走,晏如陶连忙喊住,噌地一下站起来,膝盖又磕在了桌上,好大一声响,疼得他龇牙咧嘴。 大概是要遍体鳞伤了,晏如陶想。 可是好开心。他看着那个人。 林翡也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想关心两句,又觉得不合适,只好匆匆转身走了。 晏如陶无意识地追了几步 ,站在课室门口见她走出院子,左转似是去找鹤、鸾二人。他对自己方才不知所措的呆愣模样实在是后悔,于是准备悄悄等在院口假装偶遇,好再搭上几句话。 阿鹤刚放课,正好与阿姊遇上,同她说:“阿鸾不在,她们班每回都早一些。”林翡便以为她在马车里等着,谁知出去后一问车夫,并未见到。 “你先上马车等着,我去找找。”林翡以为她又被留堂了,扭头就去找,吓得还在院口等待“偶遇”的晏如陶连忙转身假装路人。 哪知林翡心里只想着寻阿妹,压根儿没留意他。 见林翡又回书院,他想到可能是还差阿鸾,犹豫再跟着是不是不大好,可是看着那挺拔又冷漠的背影,还是不自觉地迈了步子。 第二十五章 原形毕露 (二十五)原形毕露 丙三确实放课早,阿鸾想着先去领好字帖再回马车等阿姊、阿鹤,于是挽着阿萝说说笑笑地走向夫子们的小院子。 今日课毕就是伏假了,无课的夫子都没有来。 冯夫子的房间有些偏僻,她们刚敲两声,夫子就开了门,笑着说:“来了,快进来吧。” 夫子关上门,踱步走到书桌前坐下,同她们说:“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很是乖巧,练字也用心。” 二人站在桌前,相视一眼,秦萝低下头笑着不说话,阿鸾说道:“夫子过誉,弟子的书法远不及孙小郎君。” “呵呵,不必妄自菲薄。”冯夫子拈须笑道,“孙小郎君固然不错,但你们才是我最中意的,否则也不会让你们过来。喏,这有笔墨,一人默写一首赋,我看看你们这两个月是否有进步。” 两个小女郎一愣,没想到还要考校默写,但夫子既然这样说了,她们也只得顺从地拿起笔,躬身在书桌前写起来。 二人年纪小,学过的赋两只手就数得清,少的也有三四百字,秦萝能囫囵背下来的只有《凤凰赋》。 阿鸾猜到阿萝是要默写这篇,就选了另一篇字稍多一些的《雪霜赋》。 默写到近一半时,阿鸾已大汗涔涔,本就是暑热天气,又房门紧闭,她不得不时常拭汗。 房间内外都极其安静,夫子一言不发,她也不敢抬头,因太过紧张,腰和手腕都酸了。 突然有东 西碰到她的额头,她蓦地往后一缩,抬眼一看,竟是夫子捏着袖子给她擦汗。 见阿鸾躲开,他也不恼,仍是慈祥地笑着:“竟出了这么多汗,是太热了吧!” 秦萝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阿鸾,将怀里的巾子递给她。 阿鸾其实也有,但还是连忙接过来草草擦了汗,垂首继续默写,心中想起昨日阿萝的遭遇,隐隐不安。 远处传来嘈杂的声音,应是其他班也已放学,阿鸾担心阿姊、阿鹤等她,下笔就急躁了些。 “呀——”夫子说道,“不急,慢慢写。热的话,就把外面的衣裳去了。” 阿鸾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哪有在外人面前脱衣的道理?! 更何况因天热,她上着练衫,下穿薄袴,仅在外面罩了一层花罗。花罗本身透薄,只作装饰用,哪里会因它热? 她舌头似打了结,只低声说:“并不很热。” “哎,你们年纪小,热坏了身子怎么行?少说还有百十来字,凉快了才能静下心好好写。” 阿鸾低头咬着嘴唇,笔尖的墨已经滴了两滴晕在纸上,这篇字怕是要毁了。 “阿萝,你说是不是?”夫子又问起来秦萝。 阿鸾扭头和阿萝的眼神对上,发现她的眉也皱着,于是双双不语。 房中一下沉默了。 突然听到夫子起身推开椅子,向她们走来,阿鸾一惊,抬头看着夫子向她身后绕来,那双手竟放在了她的肩上,她想躲开,却被牢牢钳制住。 夫 子的声音带着笑意:“我有多关心你们,你们还不知道吗?” 说着,右手又挪到了秦萝肩上,一手搂着一个。他俯下身,将她们俩挤到一块儿,凑在她们耳边说:“夫子可最不喜欢哭啼啼的女郎,昨天阿萝怎么在小花园里哭?是谁欺负你了?” 二人顿觉惊恐,竟被冯夫子看见了! 他的气息喷在她们后颈上,逼得二人汗如雨下。 突然,响起了叩门声,阿鸾扭头看向门口,突然冒出夺门而逃的冲动。 但夫子并不着急去开门,一直盯着她们看,平日的笑意荡然无存,咄咄逼人的目光比聂夫子更威严,秦萝吓得颤了一下。 门外的人敲了一会,扬声问道:“冯夫子可在?” 冯夫子脸上又浮起笑意,捏了捏她们幼小单薄的肩头,松开手,轻声说:“乖,不要说话。” 直看得她们止不住地发抖、低下了头,他才不慌不忙去开门。 阿鸾立刻抬眼盯着门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比冯夫子要高一个头,自然看到了她们。 阿鸾虽不认识他,但瞪大了眼睛企图求助。 那人的目光在她们通红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忽地笑了,对冯夫子说:“本想找你刻枚私章,既然你在教导学生,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去府上拜会。” 说完他又低着头在冯夫子耳边小声嘀咕两句,二人低笑几声,那人便走了。 门被关上,房间再次晦暗闷热起来。 夫子一步步走过来 ,她们紧紧挨在一起,感受着彼此身上的颤抖。他却慢悠悠地又踱回桌后,示意她们继续写。 他拿出一柄羽扇,慢悠悠地扇着,有丝丝凉风拂过阿鸾的脸,她心情稍稍平复,奋笔疾书,想早些离开这里。 旁边的秦萝遭此变故,完全记不起下一句是什么,忐忑地扯了扯阿鸾的袖子。 阿鸾瞟了眼她写的上一句,小声提醒道:“山枯泉滞……”细细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阿鸾不敢看夫子脸色,见秦萝已继续写,也埋头写最后一段。 终于勉强落下最后一笔,阿鸾如释重负地抬起头,却撞上夫子的双眼。他一直这样看着自己?这样的想法让她觉得背后发凉,抿着嘴想掩饰不安,将纸交给夫子时手却止不住地抖。 夫子却好似没留意,细细看起来。 阿鸾瞟了一眼秦萝的《凤凰赋》也快结尾了,不禁松了一口气。 夫子看完她的赋未置一词,闭上眼继续摇扇。直到秦萝也写完,他才说话:“你们坐坐,我看看这篇。” 《凤凰赋》四百五十余字,夫子却足足看了一刻钟。阿鸾攥着自己的袖子,觉得周围太静了,她怕阿姊、阿鹤都已离开。 秦萝时不时和她交换眼神,皆是惴惴不安。 “来,看这个字。”夫子斜靠在椅背上,拿羽扇招呼她们过去。 本以为是哪个字写得不好,没想到夫子指着纸上的一个“蕙”字,说道:“我的小女儿正 叫阿蕙,比你们小两岁,正是爱说话的年纪,怎么你们如此文静少言?难道是怕我不成?” 见她们只是摇头,他又说道:“阿蕙总是缠着我、要我抱,我把你们当自己女儿疼爱,若是同我生分,我可要伤心了。” 秦萝怯怯地看了夫子一眼,他见其有愧色,笑得越发和蔼:“我平日对你们如何,你们心中自然明白,可别叫我一番心血白费了。” 说罢叹了一口气,似是一番慈心被负。 “夫子,我……”秦萝终是不忍,开了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真将你们当作自家女儿。”说罢将她们一齐拽到身边,喃喃说道:“真是和我们阿蕙一样娇憨可怜。” “若是不听话,我就叫书院开除你们!你们耶、娘觉得脸上无光,会用蘸着盐水的藤条,打得你们皮开肉绽。”他低声威胁道。 林济琅从未打过她,阿鸾自然明白他是在瞎说,可秦萝被他的话吓得瑟缩了一下。 他看出秦萝更害怕,揪着她的小脸,感叹:“这么美的小脸蛋,被打坏了多可惜。” 秦萝竭力躲闪,阿鸾抄起砚台朝他头上扔,却被他看见,抬手夺下掷到一旁。 秦萝乘机大声喊叫,他一巴掌挥过去,秦萝竟立刻歪倒没了声。 阿鸾被惊得连呼救声都卡在喉咙里,冯攀见她被吓住,立刻恐吓道:“你要是不想挨巴掌,就老老实实的!” 阿鸾又怒又怕,秦萝已经昏过去,自己不能 再任他摆布,于是扯着嗓子尖叫:“阿姊!救……” 冯攀一把捂住阿鸾的嘴。她无比抗拒地推搡,心中的愤恨厌恶快要抑制不住。 发现她在反抗,冯攀冷笑,不过一个小女郎,能有多大气力。 他死命地捂住她的嘴,阿鸾生怕自己也要倒下,拼命用鼻子呼吸,死死咬着牙根。但手臂的推搡、腿脚的蹬踹,都无济于事。 她只恨自己不是阿姊,不会功夫,不能一刀扎进他心口。 “嘭”的一声,门被踹开,随即是一声大吼:“松手!我宰了你!” 被这声怒喝一惊,冯攀放松了对阿鸾的钳制。 阿鸾扭头,看到昏黄的天光从敞开的大门中露出,她的阿姊正疾步而来,忍了半天的眼泪滚滚落下。 冯攀顾不得阿鸾,将她一搡,站起身冲过去,想抢先恫吓这个学生模样的女郎,横眉怒喝:“大胆,你是……” 话未说完,便被林翡挥来的一拳打得结结实实,正中鼻梁,疼得他弓起身子哀嚎。 林翡无心恋战,立刻冲到阿鸾身边:“你怎么样?他碰你哪儿了?不怕,不哭,阿姊来了,阿姊给你报仇。说话……说话,告诉阿姊好不好?” 林翡声音都在气得发抖,又不敢大声问,怕吓着她。 冯攀见势想趁机逃走,仓皇爬起,却见门口一人转身将门闩上,屋子里再次暗了下来。 “你……你们怎敢如此,黄口小儿竟敢打骂夫子?无礼!大胆!” 他大声为 自己壮胆,却换来一声怒骂:“混账!你算什么夫子?下作无耻的东西!” 又痛又慌的冯攀定睛一看,认出堵门的竟是熹平长公主之子。 他根本没将寒门放在眼里,所以才挑了秦萝下手。谁知昨日秦萝走漏风声,他正好也垂涎林翎,就想将两人一起哄骗。 谁知这两个女郎远没有平日听话,大喊大叫招来了救兵,其中还有皇亲贵戚,这下冯家怕也难保住自己。 他冲到门边,想强行逃出去,大不了来个打死不认,却被晏如陶转身左手锁喉,右臂弯曲抵着他的后脖颈。 冯攀一头磕在门框上,不甘被钳制,仍在拼命挣扎扭动。 确定两个小女郎未受侵害,林翡才站起身,怒火却丝毫未减。她从怀中掏出匕首,向动弹不得的冯攀走去。木屐敲在地上,三步并两步逼近门口。 “松开他。” 晏如陶听见林翡开口,立刻松手。 冯攀喘着粗气刚打开门闩,便被一脚踹在后背心,往前一扑直接将门撞个大开,摔倒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呻吟着爬起来踉跄两步,又被林翡跃起肘击后背,扑倒在地。 林翡弓身一脚踏在他脖颈上,木屐下的齿硌在他脖子层叠的肉上,将匕首紧贴他脸,刃再偏毫厘就可见血。 冯攀脸上的肉惊得乱抖,身子却不敢动,仍不忘出言恐吓:“动用私刑者要受鞭刑……” “只要能将你开膛破肚,受刑又如何?” 晏如陶看着林翡凶 狠愤怒的样子,突然觉得熟悉且畅快。 他站在阶上,不等那畜生再威胁她:“就是在这把你大卸八块,我也保她不会少一根头发。” 林翡歪着头,将匕首在他脸上一点点挪动,看着他惊恐的样子,“杀你倒太便宜了,不如在你脸上刻‘禽兽’两个字,让世人都看看名门风采。” 冯攀瞪大了眼睛,刚要号叫求救,晏如陶眼疾手快,直接上手将他打昏。 房里的秦萝也被阿鸾摇醒了,两人相互搀着走了出来。 “阿姊,他是死了吗?” “还没,过来看好。” 林翡把他翻过身,对晏如陶说:“把他绑起来。” 二人将他拖到柱子前,林翡把自己的汗巾子塞进他嘴里,又找林翎、秦萝要来两条,晏如陶接过后把他双手反绑在柱子上,双脚也打了结。 确认绑结实之后,林翡当着她们的面,下刀刻字。 刀刃刚切进去,冯攀就疼醒了,锋利的刃嵌进皮肉,痛得锥心一般,他却被堵住了嘴无法喊叫。 他拼命扭动挣扎,却被系住手脚动弹不得,只能不停晃动着头,想躲开刀尖。 “我再去找找有没有东西能绑得牢些。”晏如陶说。 不多时,他阴沉着一张脸出来。竟从屋子里翻出几条结结实实的麻绳。 林翡专心刻着,晏如陶咬着牙,将冯攀从脖颈起紧紧缠了四五圈,下足力气打上死结。 冯攀已是目眦欲裂,颈部青筋暴起,口中发出“呜呜”含混不清 的声音,涎水渗过汗巾滴在胸口。 他看向秦萝和林翎,希冀两个小女郎能帮他求情。 秦萝扭头避开不看,阿鸾却回瞪过去,盯着他扭曲的五官、迸起的青筋和滴下的血。她想起刚才万般无助的自己,胸腔中的一口恶气终于出了大半。 冯攀不停闪躲,林翡左手捏着他下巴,刻起来有些慢。好不容易刻完一个“禽”字,冯攀已是面如金纸,全身抽搐。 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脖子往下淌,尿沿着腿流了一地。 林翡却视若无睹,将他的头掰向另一边,继续刻“兽”字。 晏如陶去门口替她把着风,见有个仆役远远走来,提醒道:“可能有人要来,你下手快点。” 林翡应了一声,将“兽”字草草刻完,自己也是一额头的汗。 见阿妹正红着眼盯着看,她趁机提点道:“仁慈无益,只会便宜禽兽。” 又对晏如陶说:“院门关好,我们翻墙走,把这死胖子晾一夜。” 晏如陶闩上门,跟她们一起到了后墙下,他有些尴尬地问:“她俩怎么过去?” 林翡一把将秦萝举上墙头,让她坐稳,又把阿妹举起来。 她攀住院墙翻了过去,稳稳落在地上,让她们一个一个跳到怀里。 晏如陶最后翻了下来,悄悄看了眼林翡那看似平常的手臂,心虚地捏捏自己的。 第二十六章 善后事宜 (二十六)善后事宜 秦家从不叫人来接,林翡交代车夫先送秦萝回家。四人坐一辆马车有些挤,晏如陶对车上探出头的阿鹤说:“林翊,我送你回去,女郎们有话讲。” 阿鹤立刻下了车,林翡喊住他:“回去后,你让阿耶、阿娘在书房等我。阿兄也该回来了,叫他同去。” 阿鹤点点头,乖乖跟着晏如陶走了。 马车缓缓前行,秦萝捂着红肿的脸,忍不住哭起来:“多谢阿姊、多谢阿姊……” 林翡一手搂着一个,感受到她们仍在颤抖害怕,轻声哄道:“委屈你们了。阿萝,你家里若问起来就如实说,有我担着。” “我……我不敢,怕耶娘训斥。” “是那畜生的错,怎能责骂你?”林翡有些惊讶,想不通为何会责怪她。 阿鸾泪眼涟涟地抬头问道:“阿姊,你在他脸上刻字不会惹上麻烦吗?” 林翡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若是还要名声,自然不敢声张。倘若冯家不分青红皂白,非要替他出头,我自有办法。你们别怕。” 她们见林翡成竹在胸的样子,也放下心来。 另一辆马车上,晏如陶见林翊那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说道:“方才有坏人欺负阿鸾她们,你阿姊和我把她们救回来了,还把那个坏人教训了一顿。” 轻描淡写,言简意赅,他本以为完美回答了林翊的疑问,谁知林翊一开口竟是:“阿姊袖口沾了血,坏人是 谁?做了什么?” 林翊知道阿姊会枪棍,但从不随意出手伤人,更何况是见血如此严重。可阿鸾她们低着头看不清脸,行动自如似未受伤,这才是他奇怪的地方。 晏如陶不知如何解释,又该解释道何种地步,毕竟自己是个外人。 他斟酌半天,小声说道:“是阿鸾她们的夫子。他德行败坏,幸亏我们到得及时,阿鸾她们没有出事。此事关系到女郎们的名声,但也涉及世家的名声,便可以想想法子……” 说到最后,晏如陶陷入自己的思考中,怎样才能在不影响女郎名声的前提下,让那禽兽万劫不复呢? 林翊看着沉默下来的晏如陶,额角有一片紫红,似有血迹,问道:“晏郎君可是受伤了?”他指了指晏如陶的额头。 晏如陶眨眨眼睛,想着自己没被冯胖子打啊,伸手一摸,疼得倒抽一口气,却忽然想到了办法:“回去和你阿姊说,我来出头。” 送完秦萝,阿鸾在马车上靠着阿姊睡着了,最后被阿姊抱回房间。 中途仆妇们想接过来,林翡不肯松手。 她轻轻地把阿鸾放在床上,接过婢子们递来的湿巾子,温柔地替阿鸾擦净泪痕。放下床帏后,又亲自点上安神香,才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里的林翊并没有透露自己知道的那一点消息,想等着阿姊回来细说,但又担心阿姊赶自己出去。谁知林翡冲进书房后看到他在,反而点点头:“你在 正好。” 她开始讲起经过。先是找到班里,可是已经空了,花园也没看到,就往夫子们的院子里走。 找了几处小院,遇到一位高高的夫子,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郎。他说院子里没人了,让自己去别处找。 她不甘心,又绕了两圈,本来准备回马车看看,突然听到一句呼救声,是个小女郎的声音,但不像阿鸾。就那短短的一声,之后便安静了下来。 她心突突直跳,四处寻找,直到听见阿鸾高喊了一声“阿姊”,顿时血气上涌。声音离得不算远,她挨着把旁边每个小院子的门都踹了,踹到第五个才找到。 听到这,林翱卷起袖子站起来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别管我,你接着说。” 林翡咬着牙:“是冯攀,他摸着阿鸾的脸,秦萝昏倒趴在他腿上……” 林济琅把手中的茶杯砸向墙角,贺宁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扶着椅子站起身,想要冲出去看阿鸾,但被林翡拦住了:“阿鸾睡着了,您先听我说完。” 林翱眯着眼,怒气像要喷薄而出,他不敢追问,生怕问出什么噩耗,只定定地看着林翡,胸膛不断起伏。 “没有真的出事,我问了。我先去问她们怎么样,冯攀想跑,被我踹倒制住了。” “踹得好!”林翱一脚踹在墙上。 贺宁一边哭一边骂:“人面兽心的畜生……” 林翡接着说:“然后我在他脸上刻了‘禽兽’二字。” 书 房安静了一瞬,在气的、在哭的、在骂的都愣住,贺宁惊疑地看着女儿:“你……你为何要刻字?如何刻的?” 林翡瞟了一眼长兄,说道:“匕首。” 本来正向林翡投来赞赏目光的林翱顿时心虚,暗自嘀咕:我当初给你匕首是让你防身,谁让你去猪头上搞篆刻了? 贺宁抚着心口跌坐在绣墩上,刚为幼女痛心愤恨,转眼又被长女气得胸闷:“你也太鲁莽了!” 林济琅扶着妻子坐下,轻声劝道:“阿鹭是为阿鸾出气。” 贺宁坐下后看见女儿袖口的血迹,后怕之余又燃起怒火:“你还袒护她!她自幼嘴上不饶人,仗着会功夫言行也冲动,晏郎君那回,还有遇到匪徒那次,这都是运气好,否则受罪受伤的就是她了!本以为长大了好一些,怎么……怎么一遇到事又原形毕露!” 林翡抿着嘴唇,一言不发,静静听完阿娘这番怒斥。 一直沉默的阿鹤却突然开口打断阿娘的话:“若非有阿姊在,我和阿鸾早就死了。” 说罢他看向垂着眼神色淡漠的阿姊,眼眶里涌上泪来。 贺宁愣住,看着倔强坚忍的阿鹭,叹了一口气。 她何尝不知阿鹭的勇气担当,可也不愿长女好斗心狠犯下大错。 林翱不忍看阿鹭被训斥,走过去揽住她的肩:“阿娘,是阿鹭救了阿鸾她们啊!” 林济琅问道:“刻字是钻心之痛,冯攀必会挣扎反抗,你如何制得住?” “嘴 堵住了,手绑在柱子上。若未被人发觉,就还在院子里晾着。” 林翡心中愤愤,回答自然冷漠简略,这话让贺宁觉得心口又开始痛起来。虽然确实解气,但想到之后要如何收场她就头疼:“事情闹得这么大,万一传扬出去,阿鸾的名声怎么办?冯家能善罢甘休吗?” 林翡对这个说法很是不满,扬眉道:“我无意把事情闹大,但若放走冯攀,就无法再替阿鸾她们出气。倘若我真的不管不顾,早就一刀直捅进那畜生的心口了。” 贺宁见她毫无悔意,愈加气愤:“你怎知我们不会替阿鸾讨回公道?就只有你疼爱阿鸾,我们做耶娘的就任由她受欺侮吗?” “冯攀若是打死不认该如何?若是他反咬一口,说我们诬陷又当如何?冯家定会袒护他,那时我们还能出气吗?” 见阿娘一时回答不上来,林翡接着说:“我若只是打他一顿,闹到衙门去,他绝口不提腌臜之事,我们为了名声自然也不敢提,他便可以倒打一耙。过完伏假他就能养好伤,继续当他的夫子。我们倒是可以不在勉勤书院,但书院还有那么多小女郎,要眼睁睁看着她们羊入虎口吗?” 林翡见他们都在认真听自己讲,越说越有底气:“可我在他脸上刻了‘禽兽’,总不能仅是因我顽劣、任意妄为。再说他顶着这两个字,结了痂也会留疤,我看他如何见人!要么,他就为了 冯家的名声躲起来,休想再做夫子,此事也不会宣扬出去。要么,他反咬我。我就闹到主上那去,还正好多一个由头惩治士族……” 林济琅佯怒瞪了一眼她,她才悻悻住嘴。最后那句她也知道不该说出来,只是一时说得痛快了。 贺宁也不知该喜该忧。阿鹭竟还是想清楚了才行事。冯攀若不再见人固然好,阿鸾的名声便能保住,正好阿鹭也替她出了气,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阿鹤却突然想起晏如陶的话,开口提醒阿姊:“晏郎君让你先不要轻举妄动,他来出头。” “晏郎君?”林济琅、贺宁和林翱一齐问道。 “这又关晏郎君何事?”林济琅满腹疑问。 竟把他给忘了!不过他出什么头啊?这不是已经考虑得十分周全了吗?林翡想着。 “今日是晏郎君和阿姊一起去救的阿鸾她们。”阿鹤替她解释道。 贺宁紧紧抓住林济琅的袖子,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怎么又多了个晏如陶?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在我后面,可能也听到呼救了。不过幸亏是他堵住门口,才没放走冯攀。唔……他还把冯攀捆起来,也确实帮了忙。”林翡努力想起晏如陶一点点功劳,以弥补自己方才的叙述中完全将他忽略的过失。 贺宁闭上眼睛摆摆手,愁得不知如何开口。 林济琅知道她在担忧什么,于是宽慰道:“晏郎君既出手相救,也是正直良善之 人,想必不会走漏风声。再者,冯家就是想闹,也得掂量他的身份。” 贺宁听了这话眉头方稍稍舒展,接着就听到阿鹤说:“可是晏郎君说他要出手。” 他一脸“我刚才明明说过一遍啊”的表情,众人心中又忐忑起来。 “他没告诉我具体怎么做。”阿鹤坦然道。 “现下太晚了,不便问晏郎君,明日一早我去熹平长公主府上拜会。阿鹭、阿鹤先用饭,我去看看阿鸾。”贺宁说完,被林济琅搀起来,二人一同去了阿鸾房中。 林翱则陪阿鹭、阿鹤去了饭厅,看着低头的阿鹭有些疼惜。 事发突然,阿耶、阿娘当然先考虑如何妥善解决、如何安抚阿鸾,对阿鹭用匕首在冯攀脸上刻字一事多少还是觉得冲动,担心难以善了。可若是因此责怪阿鹭,忽视她救了阿鸾,未免也会让人心寒。 林翱轻轻拍了拍阿鹭的头:“送你的匕首已用上了两回,不愧是我的徒弟!” 林翊心中也为阿姊不平,毫不吝惜夸赞:“阿姊真厉害!” 见阿姊还是沉默,阿鹤竟难得乖巧地去牵她的手,惊得阿鹭扭头看他——他懂事后极少向人撒娇卖乖。 林翡笑着捏了捏他的手。 她一直在纳闷晏如陶要怎么个出头法,不可能比自己想得还周到嘛! 却没想到低头思索被兄长和阿弟误会成委屈难过,还以为林家阿鹭终于心思细腻了一回。殊不知她实为疏朗之人,虽免不了一 时郁愤,但从不常存心中、为难自己,亦是她回京这几年悟出来的道理。 第二十七章 御前对质 (二十七)御前对质 天黑透了,长公主府热闹得很。 晏如陶下了马车就开始哭号,自正门口走到前屋后院的一路上,都被仆从婢女们包围着,本来搀着他的蒲团都不知被挤到哪去了。 周围有人忙不迭地去通报长公主,有的去请府中的大夫,还有人去套马车,预备着等长公主吩咐后去请太医。 长公主本以为他在矫情,指不定皮都没蹭破,谁知见到额头上那一团紫红,还是惊了一下。晏如陶专门将额前的碎发都扒上去,就为了把伤口完全露出来。膝盖上倒是只青紫了一小块,他靠在榻上捂着它干号,真像是遭了多大罪。 晏如陶从小也没少磕着碰着,可如今已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怎会在书院伤成这样?难不成是同谁打架了? 谁也不会想到他是找自己情窦初开的证据一时着急才磕得这么惨。 晏如陶让旁人都退下去,对阿娘说了事情经过,只是加上“冯攀在缠斗中将自己推向廊柱”,听得长公主是怒不可遏。 刻字一事虽然骇人,但晏如陶不得不讲,毕竟到时一见冯攀便知,不过他尽数揽到了自己身上。 而且他也没有阿鹭那么实在,知道怎样讲述才能引起阿娘的同情—— 他先讲冯攀脑满肠肥、虚伪下作,房中藏着麻绳,其心可诛。 当时女郎们一个昏过去、一个大哭不止,见此情形怎能不心痛愤恨?再说冯攀决意逃走、凶相毕露, 不惜伤了自己。 他一时气愤,既为报仇又可留下证据,同林翡一起将冯攀绑起来,由他动手刻下“禽兽”二字。 “丧尽天良的畜生!明日一早我带你进宫,定要让那禽兽不得好死。” 晏如陶的主意就是先发制人。谁让官家是他亲舅舅?这身份难得派上一回正经用处。将这伤往冯攀身上一栽,他哪里说得清楚? 以此治罪,不提欺侮幼女一事,便可维护女郎们的名声,又让冯攀脱层皮,冯家也不会为了他去得罪熹平长公主乃至官家。 第二日一早,贺宁去长公主府扑了空,忧心忡忡回到家,才知道晏如陶进宫前派人送了封信来。 晏如陶简述自己的计划,叮嘱若是主上传见询问,不要说漏嘴。 林济琅和贺宁因阿鸾未受侵害,冯攀也被惩罚,便想就此了结。这下被晏如陶的招数惊得措手不及——他们没想到这么快就惊动官家。 年轻一辈的人则更认同晏如陶的做法,既然能保住阿鸾的名誉,那肯定要把冯攀这种败类整得死去活来才好。 对上寒门,即便理亏,士族也要拿名声压死人,但皇帝出面性质就变了。正愁找不到由头收拾你们呢,敢出头有一个算一个。 林翱甚至小声夸赞:“这晏小郎君我也见过,真看不出来思虑如此周全。” 林翡:“我也觉得稀奇。” “眼下只能好好配合晏小郎君了。阿鹭、阿鸾,官家若是传见,你们二人定 是会去,冯攀也会在场。”林济琅对两个女儿很是担忧,她们从未入过宫,头回面圣就是如此棘手的情况。 一个倔强冲动,在主上面前对冯攀动手也不是不可能。 一个刚受过惊吓,昨夜阿奴陪她睡了一夜,说是哭醒过两回,若当面与冯攀对质,恐怕心神再受摧残。 阿鹭揽着妹妹,摩挲着她的手臂,贺宁接着说道:“面圣礼仪我教过你们,再练几遍。你们若是语无伦次、神情恍惚,晏小郎君帮你们说话都难。倘若你们端庄镇定,指认冯攀之语便更可信。” 二人点点头,贺宁又强调:“阿鹭,冯攀是可恨,但宫中森严,你绝不能在大殿之上再对他动手。既然主上过问,自然由他来定夺,切勿冲动行事。” 贺宁一句一句指点她们,还没交代完,就有宦者前来传主上口谕,召林济琅携女林翡、林翎入宫。众人松了一口气,有林济琅在,阿鹭、阿鸾便有主心骨。 哪里知道这是“体贴”的晏如陶专门提醒他舅舅的。 皇帝自然也是偏心的,一边是早就看不顺眼的世家作恶,一边是心腹近臣的爱女受此折辱。 林济琅携两女伏身下拜,皇帝让他们起身好生坐着,等秦家女郎和冯攀来了对质明白。 皇后问起两个小女郎的年纪、爱好,又关心几句贺宁的身体,说到从前也是旧相识。熹平长公主也跟着闲话家常,小女郎们渐渐放松下来。 两盏茶 的时间过去,有个宦者悄悄从侧门进来,和皇帝身边的吴内官说了两句话。 吴内官摆摆手让他下去,想了想,低声对皇帝说道:“陛下,秦家小女郎悬梁了,去宣旨时才发现,没能救过来。冯攀已寻到,只是脏污不堪,正在清理。” 皇帝变了脸色,闹出人命实在可悲,况且秦萝还是秦婕妤的侄女。 见皇帝不悦,吴内官建议道:“陛下,待此案了结,不妨将存抚慰唁之事交托与秦婕妤,既不声张,亦可令秦家得沐天子恩德。” 想到秦家,皇帝叹了口气。 秦睦是个迂拘性子,常常不识眉眼高低,执而不化,言语令人着恼。不过,将他放在御史台倒是把利器,拿来戳刺士族很是好用,这三四年来政绩尚佳,虽然将身边同僚得罪了个遍。 不过秦睦的长子在武科里倒是争气,听闻次子亦是个好苗子。 念及此,皇帝点点头:“好生抚恤。” 然后侧过身与皇后耳语。 林家父女三人不知发生什么变故,心中各有所想。 林济琅担心冯家要插手,阿鸾忧心秦萝,林翡想的则是——会不会是冯攀暴毙了?如此最好。 不多时,两个宿卫夹着冯攀进殿,晏如陶松了口气。看来是抢在冯家人前头找到冯攀了,林翡则是有些失望。 冯攀神情委顿,宿卫将他放下,他连跪拜的力气都没有,软塌塌地塌着腰坐在地上,宿卫只得摁着肩膀帮他行礼。 脸上的血 污虽已洗掉,但他的伤口又开始渗血,看上去着实骇人。 皇帝冲林济琅示意,他带着两个女儿跪在另一边。 熹平长公主很自觉地站起来:“今日官家亲鞫此案,尔等不得有所隐瞒,需言尽言实。” 冯攀恍若未闻,垂首不语,如今没一个自己人在场,他说多错多。 林济琅看他不肯先开口,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按捺住滚滚怒意,叩拜后说道:“小女汀鸾和秦家女郎同在勉勤书院丙三读书,冯攀乃是今年四月新入书院教授书法的夫子。昨日放课后,冯攀以赠送字帖为由,诱骗她二人至后院小屋欲行不轨,所幸及时被我长女汀鹭和晏小郎君救下。叩请主上惩办此贼,还书院一片清明。” 冯攀没想到林济琅竟敢将此等丑事掀开来讲,眼皮一合就想装晕,还没倒在地上就被宿卫掐住脖子、提正身体。他不敢睁眼,浑身放软做倒厥状。 晏如陶趁机站出来,指着自己的额头:“冯贼恐事情败露,情急之下出手伤我,请主上一并处罚。” 冯攀闭着眼睛,听到这话心底纳闷,何时伤了他?伤到哪了?可又正在“晕厥”,不能睁眼去看、开口去辩。 拎着他的宿卫自然看得出他是真晕还是假晕,迎上皇帝质询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眼睛一眯,这人公然欺君,欲行拖延之计,真是荒唐! 如此一来也无须再审下去,他索性顺着外甥的话,直 接将此案判了:“流放巍州,充作军营苦力。” 林济琅大喜,伏身拜道:“主上英明。” 林翡和妹妹惊讶地四目相对,此事竟了结得如此迅速,叫人不敢置信。 没有当堂对质,没有威逼用刑,甚至那禽兽竟连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 晏如陶也没料到,但不妨碍他立刻示意宿卫将人拖下去,接着对阿舅极尽感激之词,熹平长公主也跟着一道。 可笑那畜生被拖出去时眼皮颤抖却不敢睁开来申辩一二,他也知道若是被扣上欺君之罪就毫无回旋余地了。 只是流放的话,使些钱财、动用些关系,还能逃过一劫。 他并不知道主上为何选了巍州,林济琅又为何对此“喜出望外”。 皇后看着阿雀,笑着说:“寿阳嫁得早,今日见着林郎中的女儿们,倒让我想念起膝下有女的日子。林郎中,汀鸾很合本宫的眼缘,想留在宫中亲自抚养。当然,此事也不好强人所难,如此娇女谁都会不舍,郎中回去和夫人先商量商量。”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让在场众人都怔住了。 皇帝显然是刚才商议时就已知晓此事,语重心长地对林济琅说:“此事已了,冯家那边你不必忧心。至于汀鸾,宫中不缺良师,她自然也无须再去那书院学习,省得糟心。” 林济琅拜谢,晏如陶看着跟着他下拜姊妹二人皆是神情恍惚,不禁忧心。林家人,尤其是阿鹭有多宝贝阿鸾, 他再清楚不过。舅母突然提出要抚养阿鸾,她定是不舍。 他看一眼若有所思的阿娘,扯扯她的袖子,熹平却抿着嘴唇摇摇头,他只好把一肚子话咽了下去。 贺宁心思起伏、夜不能眠,犯了脑风,正躺在榻上休息。听郎君和女儿们说完入宫的遭遇,悲喜交集,不住地落泪。 林济琅帮她揉着脖颈,劝慰道:“至少冯攀这事比咱们想得要顺利,既掩了下去,又狠狠出了气。” 贺宁颤巍巍地伸出手将幼女搂在怀里:“好不容易过了这一劫……皇后为何要抢走我的阿鸾?她自幼也就只有巍州发疫病时才离了我两三个月,如今还不满八岁,进了那深宫怎能不思念亲人?” “她自幼身子就不好,若是病了,宫人们岂会如你我般悉心照料?那么多皇子皇女,受了欺负可如何是好?” 她不住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和面容,心痛不已。 阿鸾和阿鹭也是泪涟涟,一转眼的工夫便要骨肉分离,任谁都难以接受。 可林济琅却不得不冷静下来看待此事:“这应是皇后殿下的主意,我说不好她为何临时起意,但主上明显是赞同的。冯攀的流放之地定的是巍州,主上就是把那狗贼的命交由我来处理,算是给我们家最为妥善的交代。” 贺宁此时听不进去,满心满眼都是惹人怜爱的幼女。 阿鹭强打起精神,和阿耶一同分析:“那阿鸾进宫,对皇后殿下和主上有 什么益处呢?” 林济琅沉思半晌,也得不出有把握的结论,涉及后宫的事情他知之甚少。 看阿耶一筹莫展的模样,阿鹭忽然想到一个人:“阿耶,今日之事善了,咱们须得上门拜谢熹平长公主。” “冯攀作恶之事已结,林家的事你为何还这般上心?” 熹平长公主从昨夜忙到今日晌午,好不容易回到府里想歇一歇,儿子却缠着她问林家幼女入宫之事。 忽然,她联想到此女小小年纪已看得出一副好模样,不禁多看了两眼儿子。昨日英雄救美,今早特意提出让林郎中一起入宫,现在又为她离家进宫着急上火。 可两人年纪很差了几岁,本来今年都打算给这小子相看女郎了,他若真属意林家小女郎,还要等个四五年……实在不合适! 晏如陶看阿娘不说话,急得在厅中踱来踱去,若是阿鸾进宫已成定局,要不想办法让阿鹭也一起进宫陪她? 说不定她一身武艺被阿舅赏识,直接钦点封个校尉。 他想得出了神,何王氏进来时他都没留意。 “长公主,奴去打听了,今日秦家小女郎没来是因为夜里悬了梁。”何王氏说道,“林家派人送来谢礼,又递了帖子,因明日便要动身去避暑,想今日傍晚前来拜会,时间有些仓促,不知您得不得空。” 晏如陶听见第一句,心头一震,顿时停住脚步。 前一日才救下的小女郎,怎的转眼就没了?! 她与阿鸾 并未遭受侵害,为何不能等上一日,待那畜生绳之以法,心中怨怒便可纾解排遣。况且,即便是不幸受辱的女子,错也在贼人,并不在己,何苦自缢? 晏如陶再一细想,察觉出不对劲。秦家小女郎纤瘦矮小,即便站在绣墩上,也难以将白绫或是绳索抛上房梁。况且女郎房中怎会放置这些物件,若是着婢子去寻,怎会不报主母? 他忽觉脊背发冷,心中恻然。转念又想到阿鸾,若是她得知此事,恐怕要雪上加霜、悲恸不已。 长公主却没留意儿子的神情,她只听进去后面的话,揉了揉眉心:“就说,心意我都知道了。” 何王氏应下,叫门房收了谢礼,她客气地同来人讲:“林郎中的心意长公主都知晓了,只是今日不得空,无暇见客,还请转告林郎中。” 晏如陶看阿娘张罗起行李,想起明日便要出发,连忙喊道:“阿娘,忘了同你讲,明日我同阿岭一家去平翠湖!” 长公主故作不经意地问:“林家也一起?” 晏如陶神色有些不自然:“啊,是,一起。” 这可是八九不离十了,长公主瞟了他一眼:“不早些讲!” 晏如陶勉强挤出笑:“这不是近日事情太多,给忘了。平翠湖我也没去过,正好人多,热闹。” 看他欲盖弥彰的样子,长公主觉得好笑:“平翠湖离明沁御苑不远,哪好住在别人庄子上叨扰。你要同他玩,白日里跑马过去 也只消两刻。” 晏如陶虽有些不情愿,但想到阿岭或许也没和自家人提起过,至少林家这两日人仰马翻,定是不知此事,或许连伏假都没心思过。 若是直接去人家庄子,实在有些唐突,他就点点头答应了阿娘。 第二十八章 宫闱秘辛 (二十八)宫闱秘辛 晨光熹微,李擎兴冲冲地走过来,喊着:“阿鹭,来骑马啊,坐什么马车!” 林翱拦住他准备掀帘子的手,低声说:“我阿娘病了,妹妹们在侍疾。” 李擎连忙收回手:“舅母何时病的?我阿娘还不知呢。” “近日忙碌,脑风犯了,让姑母不必忧心。” 林翡掀开帘子一角:“我今日不骑马。阿兄,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吧?” 李擎嘀咕了两句:“也不知阿适还来不来,这小子,也不派人说一声……” 林翡耳朵尖,本来帘子都放下来了,又撩起来问他:“晏郎君说要同去平翠湖?” “是啊,他前日说人多热闹,可这两日也没再来信。罢了罢了,再晚日头就高了,咱们先走。” 说完李擎转身准备离开,林翡喊住他:“若是他来寻你,差个人告诉我,有事想同他讲。” “他……何处冒犯到你了?”李擎小心翼翼地试探。 林翡蹙了蹙眉,觉得他这话说得奇怪:“并未。只是打听个事。” “那就好。等到了平翠湖,我叫人去御苑问问,有消息了告诉你。” 林翡应了一声,再次放下了帘子。 马车缓缓前行,头痛得连睁眼都困难的贺宁攥着阿鸾的手不肯松,她合眼问道:“听阿岭的意思,你同晏小郎君好似并不融洽。他帮了我们大忙,你打听时客气些。” 林翡倚着车厢,挨着阿鹤坐着,心里不大舒服,怎么一个二 个都这么觉得,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贺宁长叹一声:“你阿耶日日在主上身边,此事一拖延反倒显得我们不识趣。即使迟个两三天,稍解离别之苦,可惹了帝后不悦,受苦的还是我们阿鸾。可惜长公主不愿见我们,只能稀里糊涂地应了这事。” 阿鸾依偎在母亲身边,像只不愿离巢的雏鸟,看得林翡眼睛发酸。 “阿娘,您别忧心,我见了晏郎君自会打听明白宫中的情况,不教阿鸾两眼一抹黑地进去。您不是常说阿鸾的命贵吗?或许皇后就是她的贵人,虽比不上在家中得百般疼爱,但无论是眼界风度还是诗书礼乐,宫中总还是更好。” 林翡只好这般劝慰她们,也是在说服自己。 “阿鸾,你就当是去一个更大的书院学习,只是平日里回不了家。方才我说的那些你要学,更重要的是学会识人。那里有好人,也有坏人,你要细细分辨,好生保重自身。” 阿鸾连日遭遇变故,心力交瘁,但为免家人为难伤心,一句“我不要进宫”的话都不敢说,此刻听着阿姊的叮嘱,无声地淌着泪,不住地点头。 阿鹤探身递了条巾帕给她。 贺宁仿佛感觉到了,拽了拽阿鸾的手,将她往怀里拉,眯着眼去看她:“是不是哭了?我的阿鸾,是不是在哭?” 阿鸾连忙擦掉眼泪,怕阿娘摸到了更伤怀。 贺宁搂着她号哭:“什么命贵!怪我从前想得简单可笑, 竟以为这是好事!若将你送进宫便是命贵,我宁愿你庸碌平安地在我身边做一世的娇娇女。我们不回京城,就在边城、在乡野,也好过如今骨肉离散!” 林翱在马上,回过身看着传出阿娘悲怆哭声的马车,心乱如麻。 昨夜阿耶喝了两盏酒,带着微醺的酒意拉着他说到半夜。阿娘尚能放声大哭,阿耶怕白日误事,连醉都不敢醉一场。 阿耶的两句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在我们眼里天塌下来的大事,上位者一句话便能了结,今日我们是胜了的一方,可明日呢?” “这世上做女儿家,比我们这些男子难多了,要历经多少委屈不平,忍耐多少腌臜污糟……我却无法为我的女儿们涤清前路,甚至还要送阿鸾入那深宫……我恨啊!” 林翱回想着,眼眶也不禁湿润。他绞尽脑汁欲为阿鹭拼个前程,再难也是件有盼头的事,可阿鸾连日的遭遇却叫他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不知如何能护住她。 如今只希冀着阿鹭能问到些有用的信息,自己能在回军营前同家人一起商量商量。 “阿鹭……啊不,林翡要找我?” 晏如陶到了庄子上还未下马,就听到李擎说“阿鹭找你有事”,惊得他连忙环顾四周。 “她不在这儿。”李擎指着东边,“他们住在东边的院子,我刚叫人去传话了。你也别下马,我们直接去湖边等她。” 这个平翠湖旁边的小山庄是去年官 家赏给林济琅的,东西各有两个小院,今年伏假便邀李家同住。 李擎在湖边来来回回地跑马,沉醉在湖光山色里,晏如陶却下马坐在湖边,眼里什么都装不下,满心的忐忑和激动。 甚至趁李擎跑远了,对着湖水正了正发冠,又捋平了衣角的褶皱,再不敢坐着,站在太阳底下焦急地等着。 李擎看见林翡远远走来,立刻掉转马头迎了上去,留下晏如陶在原地踟蹰。 “阿鹭,怎么没骑马?” “振羽在换蹄铁。你骑马随意去旁边转转,我有事同他讲。” 晏如陶只见李擎忽然回头盯着自己看了两眼,又将身子用力地甩回去,似乎很激动地和林翡说着什么,然后再次回身,神情很是不甘。最后骑马跑远了,背影都显得极为不情不愿。 他不知二人之间说了什么,只看到林翡径直向自己走来,他不自觉又攥紧好不容易捋平的衣角。 他生怕前两日的事情叫她忧心愤恨、愁眉不展,以他的身份,不知该如何劝慰才不显得唐突。 可她的脸上此刻正挂着笑意,柔和又亲近。 想想刚才她指不定说了什么把李擎气得够呛,晏如陶紧绷的嘴角也弯了起来。 无论经历什么,她都好似有着无穷的生机和活力,不会倒下,不会认输。而且,她好像又长高了一些,颀长挺拔,比任何世家子弟都配得上“芝兰玉树”这一词。 晏如陶脑中思绪飞翻,转眼间人已经到 了面前。 林翡心中不安,毕竟是要打听宫中的情况。私议宫中事,若深究可是重罪。 可看到他额上一片紫红,想着他昨日不计后果的援手,她卸下心防,开口问道:“晏郎君的伤可好些了?” 晏如陶原本怕她一张口又是道谢的客套话,没料到她竟关心起自己的伤,怔了片刻,才慌忙说道:“只是看着唬人,医师说不碍事。阿岭说你找我有事要问?” 他说得太快,到最后不得不咽了口唾沫。 林翡点点头:“昨日在宫中,晏郎君也听到了,阿鸾入宫一事圣命难违,我阿耶今日一早已应下此事。至于阿鸾何时离家,尚且不知。” 她看他有些同情的模样,接着说道:“她不满八岁,自幼体弱多病,我们家里又极简单,养成她单纯柔弱的性子。宫中人事纷杂,她孤身进去,恐怕处处要得罪人,因此想问问晏郎君,让她提前有个准备。” 晏如陶欣然应道:“这是自然。” 他将自己知道的情况全盘托出,其中不乏宫闱秘辛,听得林翡是心头直跳。 皇后聂棠是河东聂家的嫡女,也是皇帝的原配,生下皇长子、五皇子和寿阳公主,只是长子在五岁时殇折,熹平长公主言语间透露过和沈家脱不了干系。 沈贵嫔是襄王妃沈钰的远房堂妹,用熹平长公主的话来说,当时沈家“押宝”押的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子襄王,因此把嫡长女沈钰嫁给襄王做正 妃。为求稳妥,又将旁支的沈铃嫁给当时是德王的今上做侧妃。 沈铃一口气生下了三个儿子,怀皇四子时今上登基,之后再无所出。长公主的评价是“人不大聪明,但凡说了两句有点脑子的话,定是沈钰教唆的”。 再往下就是薛贵姬,生下了六皇子、七皇子一对双生子,唯有六皇子平安长大。后来生下九皇子时,她一心照料生病的六皇子,九皇子自出生就由皇后代为抚养,和阿鸾年纪相仿,之后应该会经常见到,印象里是个乖巧温和的性子。 冯昭容,只诞育过颍阳公主,见到母女俩躲远点就行,不过颍阳很快就要嫁到聂家,以后见面次数也不多。 秦婕妤是秦萝的姑母,生了皇十子。 贺修仪就是贺宁的堂妹,生了皇十一子和韫宜公主。 剩下有封号的,就只有个姓凌的美人,是八皇子和元芝公主的生母。晏如陶不知其全名,除了正旦、上元等宫宴外,极少见到她。 他还宽慰林翡:“阿鸾既然是在皇后身边,嫔妃也不会为了口舌之快得罪皇后。只须记得叮嘱阿鸾,对承祥宫中的娘子们恭敬一些,尤其是符菱、符茵两姊妹,是皇后的陪嫁侍女。” 林翡应下,又问了些帝后的好恶,一一记住。 看她问得差不多,晏如陶又搜肠刮肚,想起宫中一些不成文的规矩和避忌,统统告诉她。他这般尽心尽力,能帮阿鸾在宫中好过许多,叫林 翡生出由衷的感激。 她一揖到底:“晏郎君古道热肠,近日连番遭遇幸有晏郎君相助,阿鸾本该亲自致谢,只是家母卧病,她在家中侍疾,我代她谢过晏郎君。” 说罢又是一揖。 晏如陶急得恨不得揖回去:“不必……你不必如此客气,我拿阿鸾也当妹妹看。你放心,五皇子、六皇子都和我相熟,我会交代他们多照看阿鸾。皇后又是我舅母,我时常能见到阿鸾,有什么话、什么物件我替你们传递,你莫太忧心。” 李擎远远看见他们二人面对面弓着腰,没好气地嘟囔着:“小时候恨不得打起来,这下可好,将我甩脱开,两人没打起来,倒改成对拜了。” 待林翡回到庄子,阿耶尚未从御苑归家。 但是看阿娘焦急难安,她就先将问得的情况尽数告知。 阿娘听完眉头紧锁,轻抚着阿鸾的手臂:“难怪呢,你们阿耶不知宫闱之事,晏郎君年纪还小也想不到,皇后这是想拉拢咱们家。” 林翡和林翱诧异万分,聂家根深叶茂,用得着拉拢刚立稳脚跟儿的林家?况且阿耶一副与世家势不两立的态势,实在说不通,因此他们压根儿没考虑会是这个原因。 “她不是代表聂家来拉拢,是替自己的儿子拉拢。原本的皇长子无论是出身还是序齿都占优,可惜早殇。五皇子前面三个可都是沈家的,本朝又未明说立嫡立长,皇后母子二人未必争得过沈家 。” “近两年,主上打压世家的心思越来越明显,想来日后立储也不愿选一个完全倒向世家的皇子,否则本朝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寒门出身的薛贵姬本就受宠爱,兄长薛翰又得重用。这五皇子是前有狼后有虎,被夹在中间。”贺宁压低了声音说道。 林翡思索着说道:“寒门新贵里……薛家女已嫁,程家两代这么多年只得一个幺女,才刚学会走路。这要接进宫,真说不好是拉拢还是结仇。” “借冯贼之事向我们示好,顺势提出此事。主上定猜得出皇后的用意,却也赞同,看来是欣赏皇后洞察时局的敏锐。”林翱冷笑道。 林翡看向妹妹,牵起她的手:“阿鸾,离所有的皇子远一些,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便好。” 阿鸾点点头,不舍地看着阿姊。 贺宁接着叮嘱道:“尤其是皇后的五皇子,莫要同他多说话。若是旁人提到他,你只笑笑,当没听见。” 林翱摸摸阿鹤的头:“带阿鸾出去玩玩,庄子外面就能远眺平翠湖。” 阿鹤识趣地带着阿鸾出门,叹了口气:“他们不想让我们听。” 阿鸾揉揉还没消肿的眼睛:“以后总会告诉我们的。” 二人并肩坐在山庄外的两棵梧桐树下,看着远处的金乌西坠,久久无言。 林翱待他们离开才问道:“阿娘,您和阿耶可有心将阿鸾嫁入帝王家?” 贺宁以手覆额,叹道:“从前相士说她命贵,我曾 想过或许能嫁个闲散王侯,享享富贵日子。可如今竟要被卷入争储,实非我所愿。” 林翡忽然想到,唐愉要嫁的不就是皇后的五皇子吗?! “阿娘,五皇子明年便要和淳筠阿姊成婚,皇后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恐怕是觉得原来定的唐愉不太妥当,就像沈家不止押一个注。她把阿鸾养在身边,进可做五皇子的侧妃,退可收为养女。” 林翱听了这话心烦意乱,不住地踱来踱去。 贺宁想了想,说道:“不如我们早些把阿鸾的亲事定了!” “李擎年纪大了些,不如李承?”林翡立刻提议。 “你还真逮着李家不放……”林翱忍不住说道。 贺宁打断他:“能冒着开罪皇家的风险同我们定亲的,除了你姑母家,还有谁人?” 林翱生怕她俩一拍即合,到时阿耶回来又要暴跳如雷、找自己算账,连忙说:“她还不满八岁,皇后再急也得等个三四年,到时形势如何还未可知。咱们尽量想办法,让皇后把阿鸾当作养女看待,到时不慌不忙择个如意郎君,以免误她一生。” 贺宁未吃过婚事的苦头,林翡又向来不看重此事,可林翱听了阿耶的话,知道该替妹妹们设身处地考虑,反倒成了最理智的人。 贺宁经过这么一通思索,知晓了皇后的用意,心中豁然开朗,身子也觉得清爽许多:“阿鸿说得有理,走一步看一步。既然她存了拉拢的心,必然不 会亏待我们阿鸾。” 第二十九章 山水之间(一) (二十九)山水之间(一) 晚间,林济琅带回一个好消息,主上让阿鸾好好过完伏假,回京了再入宫。 仅剩的三日假期,林翱成天带着他们上山打猎、湖边垂钓。阿鸾体弱畏热,也就只跟着他们说说笑笑,坐在帷帐里歇息养神。 李擎兄妹三人偶尔也一起,有天傍晚垂钓时晏如陶不请自来,李擎要把钓竿让给他,不想林翡的动作比他快,站起来冲晏如陶招招手,轻声道:“晏郎君,来这边。表兄那里一条鱼都没上钩过。” “我……我那是……” “嘘——”阿慕仰起圆嘟嘟的脸,轻声细语地说,“阿兄,鱼每次都被你吓跑——” 李擎只得压下声音,语调却降不下来:“她那边有树荫和水草,鱼自然多!我那是怕阿鸾中暑才将好位置让给她们,要不我怎会一条鱼都没有?” 晏如陶拍拍他的肩:“那你慢慢钓。” 说罢美滋滋地向林翡那边走去,留下一脸不敢置信的李擎。阿鹭上次让自己回避就算了,怎么这下连阿适也“抛弃”自己? 他愤愤不平地坐下,阿峻劝慰道:“阿兄,你平心静气下来,否则真要空手而回了。” 他气极,正欲反驳,阿慕又冲他“嘘”了一声:“阿兄,你再说话,我也去表姊那边。” 林翡是花?你们是蜂蝶吗?一个二个都往她那里凑,亲妹妹也要倒戈? 他憋了一肚子气,下定决心要钓条大的。 晏如陶向林翱 、林翊问好,林翡将阿鸾放在一旁的钓竿递给他,待他坐下,她小声说:“阿鸾一直想当面道声谢。” 他看看帷帐里正在安睡的阿鸾,转过头对林翡说:“等她睡醒,不急,我也给她带了薄礼。” 林翡没想到他如此细致,又是真心关怀阿鸾,心中一暖,不自觉流露出温柔的笑:“多谢晏郎君!” 同样的几个字,从前恨不得打断她,但此刻她的语气和笑容,加上并肩而坐的距离,让晏如陶面皮发烫:“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故作镇定地将竿抛了出去。 将二人言行收入眼底的林翱面无表情地提醒:“还没挂饵。” 晏如陶愣了愣,然后手忙脚乱地收竿。 结果提得太猛,鱼线被甩到身后,钩住了帐幔。 他欲哭无泪,难得的温馨场面被自己毁得一干二净,好在林翡没有笑话他,还站起来帮他一起整理。 阿鹤本来也想起身帮忙,被阿兄轻飘飘看了一眼,又乖乖坐下继续钓鱼。 李擎远远看见晏如陶慌乱的模样,幸灾乐祸:“哈哈哈哈,让他非要去那边钓!” 阿慕弯腰,把他的饵料、竹篓收到一起,指着旁边:“阿兄,你过去。” “……” 阿鸾隐约听到说话声,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帐外站着两个人,她只看得到大半个身子,认得出阿姊的衣服。 她理了理裙子走出去,看到晏如陶,很是意外,笑着一揖:“晏郎君好。近日诸事, 多谢郎君出手相助,阿鸾感激不尽。” 晏如陶正面红耳赤地收拾,看阿鸾被吵醒了,很是过意不去:“怪我一时走神,竟吵醒你了。” 林翡摸摸她的头:“睡了两刻钟,也够了。” 晏如陶从怀里拿出一方宝石盖子的勾莲双连盒,打开后递给阿鸾,里面有一对白玉双螭鸡心佩。 “前日收拾行李瞧见了,想着近来事多,螭可辟邪镇灾,你们姊妹连心,恰好一人一枚。” 阿鸾虽年幼,可也知这是稀罕物件,不敢贸然收下,去看阿姊。 林翡被盖子上的宝石晃了眼睛,心中诧异——这就是他说的“薄礼”? 他确是一番好心,又出手大方,可若收了这礼,她与阿妹回家定会被阿娘训斥。给人家送礼都来不及,竟还敢收如此贵重的礼! 见她们犹犹豫豫不愿收下,晏如陶有些急:“只是一点心意,替阿鸾镇镇,保个平安。” 说罢将盒子往阿鸾手里一放,她小心翼翼捧住,生怕跌掉。 林翱怕推推搡搡地不好看,又看李擎正垂头丧气拎着东西往这边过来,于是开口道:“还不谢谢晏郎君?” 二人道谢完,李擎已快到面前,阿鸾将盒子收了起来。 林翱没忍住,添了一句:“晏小郎君倒比我这亲兄长还上心。” 李擎听到了这句,顿觉找到知己,将篓子一扔,冲过来攥住他的手:“阿鸿表兄,你也有同感!我刚被阿慕赶过来,咱们这做兄长的啊, 还不如他一个没妹妹的讨到的好脸多!” 晏如陶听了这话难掩笑意,最近她确实对自己和善多了。 林翱却没好气地将李擎搡开,坐下来继续钓鱼:“那是你!阿鹭、阿鸾向来同我亲近。” 李擎:钓什么鱼,我看我是鱼! 贺宁示意秋露将架子灯挪近一些,她借着烛火看那对鸡心佩,又听长子说完经过,十分困惑,扭头去问:“玉平,你说晏小郎君这是何意?” 他正伏案给阿鹤列书单,放下笔走过来一瞧:“晏小郎君也太过慷慨,这白玉和雕工皆非凡品,比咱们前日送给长公主的谢礼都贵重。” 林翱倒是猜到他用意,只是此时谁也不好告诉,弄巧成拙反而不美,只好说:“他见惯了长公主府里的珍宝,想来是大方惯了。况且,我听阿岭说,晏郎君还差点认阿鸾做义妹。既要入宫,多个人关照自然是好事。” 贺宁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释,将盒子推给女儿们:“既然送你们辟邪,就穿上绦带佩戴好。阿鹭练武时记得摘下。” 次日清早,林家人一起送林翱回军营,他尤其不舍幼妹,一双眼就没离开过她。 道别的话说尽,他一把抱起阿鸾,强笑道:“可比阿鹭小时候轻多了。” 阿鹭也配合着玩笑:“从前阿兄也没笑话过我,如今是有比较了。” 阿鸾两只纤细的胳膊搂住兄长的脖子,蹭蹭他的脸颊,轻轻在他耳边说:“阿兄放心,好好 保重。” 林翱的心似被融化一般,忍住鼻酸点点头,将妹妹搂得更紧了些。 放下阿鸾,他又看了看含泪的阿娘,想起昨夜她为自己收拾行囊时说的话,“你呀,一季只得见一回面。等阿鸾进了宫,也不知一季见不见得到一面。你好歹还在我跟前长到了十五六岁,阿鸾要在我眼见不到的地方慢慢长高、长变了模样……” 林翱摸摸阿鸾的头,看着她清澈无邪的眼睛,百感交集:“阿鸾,剩下的伏假好好陪陪阿娘。” 随后翻身上马和家人挥手作别,林翡也骑上马,要再送兄长一程。 等林翡返回时,日头已高,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她心中郁郁,实在提不起精神快马加鞭。先送走了阿兄,再过十余日又要送走阿鸾,不知何时才能阖家团聚。 路过平翠湖东边的小树林,发现前方似乎有人牵着马站在小路尽头,她眯眼看去,像是李擎。 “我一大早去找你,舅母说你送阿鸿表兄。” “何事?” “阿鸿表兄回了军营,自然由我来带着你们找乐子。明沁御苑附近有座无名小山,很有野趣。阿适说那里有条小河,鱼不少,我们去捞上一些,在山上烤鱼吃!” 林翡兴致缺缺:“你们去吧。” “舅母和我们说了阿鸾要入宫的事。其实,我们是想找个时机让阿鸾和宫中的贵人们先见见,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林翡正为入宫一事烦闷,蹙着眉头: “早见又能如何?” “你想啊,正经入了宫再结识,不过说说场面上的话,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敢有什么私交?在这自在山水间可不同,有阿适在中间穿针引线,加上阿鸾本身就叫人喜欢,提前结识些皇子公主,也多一份安心。” 这肯定是晏郎君的主意,他擅长交际,想出这个法子也确是为了阿鸾考虑,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替我谢谢晏郎君费心,阿鸾还是趁这些日子多陪陪耶、娘。” 见林翡欲离开,李擎急了:“那山上有新鲜的鳜鱼!” 林翡疑惑地看向他。 每回伏假到庄子上,蔬果肉类倒好说,但新鲜鱼虾没那么容易运进来。这也是为何他们有时会去垂钓。 当然,门阀贵族也会垂钓,却不是为了鱼,有时还会将钓上来的鱼放回去,再写首诗。毕竟他们家大业大,兴许附近就有好几个庄子,随便一个都能挖池养鱼养虾。 李擎近日就没钓上来过鱼,馋的时候问自家阿娘。“旁边就是平翠湖,何不撑条船去捞鱼?这里没见人捞过,鱼肯定很多!” 结果被阿娘羞辱了一番:“你动脑子想想为何别人不去捞!平翠湖旁边多少山庄别院,人家去坐画舫赏湖景,你就在旁边撒网捞鱼?你不嫌丢人,我还怕被耻笑!” 听完他的解释,林翡还是不太明白:“那你去山上捞不就好了,何必喊我们同去?” 李擎舔舔嘴唇,笑得有些 拘谨:“这不,你扎枪还挺准的嘛,到时候一扎一条鱼,就不用费劲捞了。阿鹭你别走啊——等等我——” 刚进正厅,林翡就看见一副热闹景象,竟是晏如陶登了自家门。阿娘将他奉为上宾,姑母和表弟、表妹也都一起说笑着。 林翡愣在原地的工夫,李擎已经追了进来:“你别恼呀,用我那杆枪,不会污了你的宝枪!” 林翡懒得同他费口舌,同晏如陶还有姑母一家见礼,谁知阿娘张口就说:“明日你带着阿鸾、阿鹤,同晏小郎君他们一道去山上玩耍。” 她回过头去瞪李擎,还学会先斩后奏了? 晏如陶看到她的神情,猜到李擎没能说服她,于是解释道:“只有六皇子和元芝公主同去。” 本来他是只准备邀相熟的六皇子,不曾想被卧在莲池小舟上躲阴凉的元芝听见,央求带她同去。 她和生母凌美人、兄长八皇子不同,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很对晏如陶的脾气,于是顺手就捎带上了。 林翡一听没有五皇子,心下稍安。六皇子年纪不大,薛翰也与阿耶共事,再加上阿娘好像已经允准,于是点点头。 李擎拍了拍自己的嘴,早知阿适一句话就能搞定,自己何必啰唆那么多,徒惹阿鹭不喜。 山涧里流淌下来的水很是清凉,林翡濯手完捡了几块扁平的石头,侧身弓腰,教阿鸾、阿鹤打水漂。 正玩得起兴,阿鸾拽拽她的裙边:“阿姊,表 兄来了。” 她回过身看到李擎背后那杆枪,直咬后槽牙——这人竟来真的! 李擎下马,没脸没皮地双手奉上长枪:“阿鹭,随便扎!” 她接过来,冷冷看着他:“朝你身上随便扎?” 李擎连忙闪开:“阿鸾、阿鹤还在,莫要说笑!” 林翡卸掉枪头,追着李擎在河滩上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命,听着后面稚童的笑声,大声辩解:“阿鹭——我只是想吃条鳜鱼——” “阿姊,小心一点,石头多!” 李擎:“被‘追杀’的是我,阿鸾你让谁小心一点???” 晏如陶他们到的时候,看到两人赤手空拳正在比画。 本来阿鹭追了一阵,看李擎求饶的模样,心中连日的郁气已消散得所剩无几,可是阿鸾、阿鹤似乎很是兴奋,看热闹看得极其开怀,她索性就扔掉枪杆,勾着嘴角对浑身戒备的李擎说:“来,点到为止。” 李擎挨了几掌也不敢还手,好不容易挨到晏如陶他们来,高喊道:“阿适救我——” 林翡一回头,看到一行人马正在不远处驻足观望。 第三十章 山水之间(二) (三十)山水之间(二) “你们留在这里,不许跟着。” 元芝跳下马车,提着裙摆兴冲冲地向林翡这边跑来。 晏如陶在后面喊着:“元芝,慢些跑!” 她停在林翡面前,抬头细细打量着,眼睛晶晶发亮:“阿姊,你的身手可真好!这一下、那一下,都好生利落,打得他节节败落。” 她将披帛随手一抛,伸臂踢腿地比画着。 李擎觉得失了面子,解释道:“公主,这话可有失偏颇,我擅长的是马上拉弓射箭,今日……” “你方才还要阿适表兄救你呢。”元芝歪头看他。 林翡被这自来熟的小公主逗得止不住地笑,晏如陶鲜少见她笑得如此粲然,脚步一顿,目光汇聚在她弯弯的眉眼上,挪不开分毫。 六皇子停在他身边:“表兄?” 晏如陶才回过神,带他过去,一一介绍。 元芝的手已经攀上了林翡的小臂,甜甜地喊着“阿姊”,她个子小巧,远看像被林翡拎起来似的。 阿鸾有些委屈,明明是自己的阿姊,怎么来了个公主张口也叫“阿姊”? 阿鹤牵起她的手,带她往前走了两步。 林翡揽过阿鸾,俯身又对元芝介绍一回:“公主,这是我家小妹阿鸾,秋末将满八岁。” 元芝张口喊道:“阿鸾姊姊!” 阿鸾一怔,她是家里最小的,除了阿慕奶声奶气地叫她“阿姊”,还没被年龄相仿的小女郎如此称呼过。况且,元芝还是公主,这样叫了 她也不敢应,无措地看着阿姊。 晏如陶提醒道:“元芝,以后在宫里可留神称呼。” 元芝撇撇嘴,不以为然。寿阳、颍阳年长许多,仗着出身很是倨傲,在自己面前向来是“公主”,从未像个“姊姊”。 六皇子出来打圆场:“元芝聪慧,心里有数。” 林翡打量了一眼,这六皇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一二岁,性格倒很稳重温和,要比之前见过的皇子、公主平易近人许多——都是主上所生,看来薛贵姬未必似传闻中那般恃宠而骄。 李擎找到卸掉的枪头,安牢之后眼巴巴地看着他们:“那咱们捕鱼吗?” 元芝像只小兔蹦蹦跳跳到了李擎身边:“我也要捕鱼!” 晏如陶连忙叮嘱:“你在岸上看着,千万别下水。” 林翡看李擎一脸期待地盯着自己:“我去上山拾柴火,否则你拿什么烤?” 阿鹤和阿鸾的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陷入两难。没看过捕鱼,心里痒痒,但又想和阿姊在一起。 林翡看出来了,蹲下来捏捏两人的手臂:“想留在这里看捕鱼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在岸上给表兄当监工,数着一人至少一条,否则不准让他上岸。” 李擎:“阿鹭,我人还在这,听得到。” 林翡瞟了他一眼:“就是说给你听的。” “……鱼哪有这么好捕?我又没有你的准头。”李擎面露难色。 六皇子听着,兴致勃勃地想加入他们:“我同他一起。” 晏如 陶变了脸色,他要是出什么差池,自己更担不起。正要劝阻,林翡摇摇头笑道:“六皇子,他说的拿长枪扎鱼不过是炙冰使燥,行不通的。” 阿鸾看表兄窘迫不甘的模样,知道阿姊是在逗他,笑着说道:“表兄,阿姊在哄你呢,她一早就带了渔网,就放在我们的马车上。” 李擎一喜。渔网自然省力,但他可不敢找仆人去要,生怕阿娘知道了恼他,还是阿鹭靠谱儿。 方才不过是兄妹嬉闹,阿鹭心里还是替自己着想,他美滋滋地想。一得意就忘了形,他走近想揽过阿鹭的肩以示亲昵。 看到他的动作,站在斜对面的晏如陶面露不忍,果然立刻听到了他的哀号:“我错了、错了,阿鹭松手——嗷嗷嗷疼——” 围观诸人又是一阵笑声,李擎揉着手腕委屈巴巴地说:“阿鹭你快去拾柴,多拾些,等你回来有一大网的鱼要烤。” 林翡拍拍手,去马车上给他拿渔网,又把拾柴的两个背篓也挎在手里,路过晏如陶身边时往他手里塞了一个。 他激动得面红耳赤。刚刚一直想提出和她一起去拾柴,但又怕被拒绝。 林翡将渔网抛给李擎:“你踩着石头到河中间,和岸上的人一起拉网。能网到多少算多少,莫要逞强跌进河里。” 李擎满口应下后,她就拎着背篓径直向山上走去,晏如陶连忙跟上。 他走在她右手靠后的位置,看到她腰间悬着那枚白玉 双螭鸡心佩,不禁扎下头咧嘴笑着。今日是她的生辰,佩戴着他送的礼物,此刻又一前一后上山同游,实在叫他心神激荡。 林翡自是不知,想着昨天临别送阿兄生辰礼时,他翻看着自己请人誊抄的《金乌枪法》,很是欢喜,随口提了一句“听闻还有精进版的《金乌枪法》,是从前定国长公主命人编撰的,似已散佚。能寻得这版已是难得,多谢阿妹!” 她这本书是昔日同窗辛泉寻到的,他家藏书颇多,因听闻林家大郎的枪法在军中颇有盛名,欲赠此书。 林翡不敢夺人所爱,从自己积攒的钱中拿出两百文请书铺的人誊抄一本,将原本还给辛泉,再三感谢。 定国长公主……那问问消息灵通的晏如陶,没准儿能有收获。 晏如陶见她冷不丁地转过身,吓得脚下险些一滑,好在勉强站稳了:“怎……怎么了?” 只见林翡脸上挂着笑,长眉弯弯,清晨的阳光穿过树林笼在她身后,连发髻都镀着一层轻薄透亮的光。 她的笑容很是灵动,背着双手拎着背篓,像是脱离了樊笼的一头小鹿。他忽然想到,每当在山水草木间,她都比在京中要轻灵快活许多。 林翡看他发愣,以为自己忽然回头吓着他了,张开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晏郎君?” 晏如陶回过神:“是有什么事?” 林翡笑笑:“同你打听打听。” 晏如陶趁机走到她旁边,并肩顺着小径向 山上走去。 “你可知道定国长公主?” 晏如陶想了想说道:“听我阿娘提起过。定国长公主薨逝时我阿娘才刚记事,是因太后外祖母常说起这位姑外祖母,我阿娘这才知道一二。对了,她极擅使长枪,杀敌时阳光照在锃光发亮的枪尖上,似是金乌神附身,所向披靡。” 他知道她定对长枪感兴趣,因此先挑这部分来讲。 果然,林翡听到“金乌”二字,眼神发亮,追问道:“那你可听过定国长公主编撰过枪法的书籍?” “这事没听说过。我找机会问问我阿舅,他肯定比我阿娘知道的多。” 林翡讪讪地笑笑,她可没想惊动官家,只好说:“若不麻烦的话……” 晏如陶连忙摆手:“不麻烦,不麻烦,我就说是我想练枪,不会提到你的,放心。” 见他如此善解人意,林翡更加感激:“那就多谢晏郎君了。” 他低头笑笑,一边弯腰去拾路边掉落的枯枝,一边搜肠刮肚去想更多的信息。 两人背篓装得满满当当地下山,林翡肚子里也装了满满当当前朝长公主们、今朝公主、郡主们的逸闻,晏如陶还很是惭愧。上回光顾着说后妃皇子,把这些都忘了。 像什么“颍阳很是霸道,最近爱吃哪道菜,宫人们也都得跟着吃”“端华阿姊极爱蜜饯,给孩子起的乳名就叫‘红果儿’”之类的还可听之一笑。 可林翡听他说“外祖在世时,襄王成婚数年只 得了两个女儿,就是宜安郡主和之前找你麻烦的秀仪县主,这八成是外祖最终没选他的原因之一。我怀疑是早年间给他治腿疾的大夫有点问题,听说他后来去为聂家效力了”的时候咽了咽唾沫,皇权交接这种事情倒也不必讲得如此直白…… 也不能白听两耳朵秘辛,林翡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夸他的角度:“晏郎君真是博闻强识,过耳不忘,口才又佳,两朝的故事听你一说真是尽在眼前。” 晏如陶先是一喜,忽又担忧自己啰啰唆唆,倒显得像在嚼口舌。 “瞧我,一时兴起只顾着自己讲,也不知你爱不爱听。不如你讲讲阿鸾,我心里也有个数。” 要让林翡说说自己,她最多讲两句棍棒枪法的事,可提到幼妹,自然就打开了话匣子。 不知不觉就快走回河边,晏如陶只恨这路太短了些,若能同她聊上一整天,该有多畅快。 林翡和他说了一路,心情也很放松,甚至看到李擎一行人在河畔冲自己这边挥手,也难得地扬扬手臂回应。 李擎不禁喃喃道:“就知道阿鹭嘴硬心软,看,果然向我挥手了。” 元芝公主嗤笑了一声,阿鹤和阿鸾也低头闷声发笑。 林翡走近一看,他们居然真有收获。除了两条鳜鱼外,还有一些翘嘴鲌、沙胡鲈子和不知名的小鱼,而且已被料理干净。 她有些惊讶:“是谁去鳞剖腹的?” 李擎是里面年纪最大的,可不像如 此细心的人。 “本来想等你们回来再收拾,可六皇子说他会。我负责把鱼摔晕,他拿出随身带的匕首教我去鳞、去鱼脏。我怕公主她们年纪小、见不得血腥,让她们回马车上歇息,谁知一个比一个胆子大,都凑在旁边看,最后居然敢拿着料理好的鱼去河边清洗干净。” 林翡听李擎说完,瞪大了眼睛去看其余几人,叹赏道:“真叫人刮目相看。” 晏如陶对六皇子说道:“阿琅,有回我去霁云宫,你说有两道菜是你亲自下厨做的,我还不信。看来你说贵姬教你下庖厨,真不是玩笑话。” “我怎会诓骗你?会走路时,阿姨就让我在庖厨内看她做菜,㓾鱼这类事五六岁就开始学着做了。” “㓾鱼?”林翡没听过这个词。 六皇子耐心解释道:“阿姨家乡在古楚地,是当地的方言,意为剖鱼去内脏。” 林翡恍然大悟,点点头。 他接着说:“阿鸾说马车上带了盐巴,取了之后已将鱼腌制上,只等着你们的柴火。” 晏如陶看林翡欲取下背篓,下意识就跨了两步站在她身后。 林翡回头,看到他垂着眼正准备接过自己的背篓,微微一愣,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道了声谢,将背篓递给他。 他发觉她在看自己,心如擂鼓却故作自然地接了过来,连听到她道谢后嘴角弯起的弧度和颔首示意的幅度都倍加克制。 他慢吞吞地取下自己的背篓,心里还 在回味方才与她靠近的情景,李擎迫不及待地冲过来把他的背篓一扯:“你俩爬山都不饿吗?快来生火,我要吃鳜鱼!” 元芝公主擦了擦嘴上的点心渣儿,拍拍手就起身要来参与,阿鸾、阿鹤也凑了过来。 几人分工,李擎去垒石头搭火灶,六皇子和林翡有匕首就去削尖树枝将鱼串起来,阿鸾和阿鹤去马车里拿火折子和引燃的稻草,元芝公主陪着晏如陶筛出有些湿润的树枝。 火很快生了起来,不多时,已经闻到鱼肉的香气。 李擎三人负责烤,六皇子来回踱步盯着火候,众人连闲聊的心情都没有,眼珠子都在火上,生怕哪条鱼烤焦了。 嚷嚷着要吃鳜鱼的李擎终于如愿以偿,他也不贪心,分给了劳苦功高的六皇子半条,剩下一条鳜鱼就让给了三个小家伙。 晏如陶本来还想给林翡争取半条鳜鱼,结果她拿起了两条翘嘴鲌,递给了他一条。他心里一美,也就不再多言,怕反倒惹她不悦,便闷头吃起来。 元芝吃了小半条鳜鱼,又拈起一小条沙胡鲈子:“自己捞的、烤的,就是好吃。” 晏如陶打趣道:“这话要说也得是阿琅说。” 元芝挑挑眉:“我也拉了网、生了火,当然也说得。” 这些鱼自然不够吃,元芝的婢子又捧来了两屉糕点,众人吃罢,李擎满意地长叹一声,倚靠在大块石头上晒太阳,阿鸾和元芝畏热,躲回马车上说悄悄话 。 林翡在河边净了手,从石滩走到草地上盘腿坐下,看阿鹤和六皇子比着打水漂。 她余光看晏如陶走过来,隔着两步距离坐下,她偏过头看他:“看到六皇子和元芝公主,我对阿鸾入宫稍稍放心了些。” 晏如陶双手撑在身后,回了她:“你先遇上秀仪,后来又是四皇子和颍阳,担忧也是难免。宫里诸人虽偶有争端,但近些年还算安宁。” 听完他的宽慰,林翡想,今上年近不惑,储位之争还未摆上台面,似乎确实不必过分忧心。 至于世家与寒门的争斗,阿鸾在宫内有皇后庇护,应当不会受到波及,再激烈的利益冲突,也是限于朝堂之上。 但事实证明,林翡所想还是太过简单。 第三十一章 雕心雁爪 (三十一)雕心雁爪 秋末,熬过疫病后休养生息数年的阿勒真蠢蠢欲动,数次骚扰巍州边境,百姓屡遭劫掠、苦不堪言。刘刺史本要上报京里,却被聂家门臣出身的主簿拦了下来,劝他再等等看。 聂都督年逾甲子,身体大不如前,入秋后腿疾复发,连上马都困难。 若此时报了上去,主上断言边疆战事蓄势待发,趁机安排寒门将军前来辅佐都督,立下功劳后便可趁机取代。 眼下只是扰边,不如拖上一拖,等开春聂都督身体将养好了,再报不迟。 此事主簿也与京里聂家通了消息,本以为压下此事不成问题,谁知巍州边境许多牧民的妻女被劫走,心中愤恨难忍,在巍州上告无门,便逃难到钦州哭求刺史府发兵救人。钦州刺史正是从前与林济琅在巍州共事过的潘守仁。 他深知其中利害,修书一封密送林济琅。 正是这封信,让巍州刺史和主簿丢了官职,被押解回京受审。官家派孙丞相的长子孙济做天使,至钦州迎聂都督回京休养。 钦定的新任巍州刺史是李宣威,但他不像当年的林济琅,是不掌兵的单车刺史,而是持节都督巍州。 聂都督原先麾下的军队包括亲军和巍、钦两州的地方兵,李宣威肯定无法差遣聂家亲军,因此主上给了他动用巍州地方兵的权力,钦州地方兵自然也落回了潘守仁手中。 此番安排是林济琅想出的法子。若是 将李宣威连擢数级出任两州都督,也依旧动不了所有的兵,反而容易被掣肘。 更何况门阀士族怎会同意他完全取代聂都督,浪费时间同他们周旋更易生变。 还不如将兵权拆开,聂家亲军先抛开不说,至少巍州、钦州地方兵权能分别握在可靠之人的手里。 主上即刻采用了林济琅的安排,并且将他现在所领的祠部改为度支——掌管财政,包括军队粮食衣着供应。 至此,若战事兴起,所必需的将领、军队、钱粮都已安排妥当,世家被这一连串雷厉风行的人事变动所震慑,但已来不及反对。更何况是自己人瞒报在前,若站出来唱反调,保不准被牵连进去。 正憋着一口恶气,又传来消息——今年武科结业的人要被送往巍州。 世家更是坐不住了,只一个李宣威,还能找机会扳倒,若是一群寒门子弟到了巍州,培养数年,边疆哪还有士族立足之地?更何况其中还有李宣威的长子李擎。 最要命的是,开春后武科又要招考,李宣威的次子李承年纪可是够的。细数一数,还有杨仑的侄子杨俨,秦家的长子秦茂……绝不能让他们再顺利入武科。 谁料他们商议之言被聂煦透露给了幼弟聂焘,本意是想让弟弟也知晓时局,却惹出了大事。 聂焘向来仰慕叔父,本就对其被强接回京之事极为气愤,听闻那群与自己同在书院的寒门子弟妄想通过考入武科 来打压自家,更觉恼怒,纠结了一批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带上奴仆,手持棍棒,光天化日之下围殴李承等人。 林翡听见动静时还不迟,可夫子只皱着眉顿了顿,在吵闹声中提高声音:“继续练习。” 她提笔练字,却有些心神不宁,谁会大清早在书院喧哗? 忽然听到有人痛呼哀嚎的声音,林翡停了笔。竟还打起架来! 声音不远,好像就在旁边的乙三。 她正在犹疑,抬眼看向门外,只见杨依冲了进来,冲她喊道:“阿鹭!他们在打李承和我表兄!” 林翡脑子一热,掷了笔就向外跑去,心里有个声音似勒马一般扯着她:不能动手,这是书院! 可看到乙三门口一群人手持棍棒,围成一圈拳打脚踢,还是叫她心惊肉跳、怒火上涌。 原本她想着以李承的功底,书院里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子弟,他打三五个不成问题,可万万没想到是十几个人持械围殴。 有几个眼熟的寒门子弟企图拉架,但根本碰不到跌倒在人群之中的李承几人。 杨依冲上前拼命拉拔那些已经打红了眼的人,声音带着哭腔:“你们住手——” 林翡怕她被误伤,将她拽离:“去找辛院长,这里有我。” 杨依点点头,一把抹掉眼泪,向后院跑去。 林翡紧盯着众人,趁外围一人扬起长棍时劈手夺下,那人回过头看见是个女郎,一愣,随即喝道:“哪里来的女郎误事!将棍子 拿来!” 林翡见其他人并未停手,正欲出棍打将上去,手腕却被人压住。 晏如陶跟在林翡后面跑出来,环顾周围旁观之人,看出抱臂笑看的聂焘、沈权似是主使,他怕林翡惹上麻烦,拦下她后跑到二人面前。 “你们干的?!” 二人正在兴头上,见晏如陶咄咄逼人的模样,不搭他的话。 晏如陶一把揪住聂焘的领子:“你疯了不成,在书院里公然行凶?这事闹大了,要置你姑母于何地?” 聂焘看他拧着眉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又听他提起身为后宫之主的姑母,微微有些惧意。 可沈权开口讥讽:“晏适之,知道你同李家走得近,要打抱不平何须藏着掖着,抬出宫中贵人来吓唬谁?” 晏如陶心头火一蹿三尺高,忽然又听旁边喧闹声更盛,乙四似乎也打起来了。 林翡挤不进这团人,张望着看到乙四那边还没有围起来,立刻冲过去看情况。 晏如陶回头时,正看见她拿着缴来的长棍挡住几人,秦茂和陆宏跌坐在地上,二人的腿似乎被刻意击打过,站不起身。 好在这边找麻烦的人没有乙三的多,局面还不算太糟。 “你既好‘抱打不平’,快去援手,莫要同我们这些看热闹的纠缠。”沈权笑睨着他。 晏如陶虽心有不甘,但又怕林翡出事,一把搡开了聂焘跑过去。 只听林翡大喊:“李承他们被围了起来,怕撑不住。” 秦茂和陆宏这才留意到旁 侧的情况,心中惊骇,以肘撑地、拼尽全力勉强起身,踉踉跄跄向乙三冲去,林翡负责断后。 晏如陶怕自己去了添乱,想回去继续威胁聂、沈二人,看到唐愉在大声和聂焘辩驳什么,而沈权站在阶上使眼色,乙四那几人竟转而对林翡动起手来,逼得她不得不出手自卫。 这下晏如陶再忍不住了,绕到回廊上,一把勒住沈权的脖颈,将他往院中拖,高喊一声:“再不停手,沈权血溅于此!” 院子里太过嘈杂,有些正动手的人血气上涌,根本听不到周围的动静。 个别人被晏如陶的话吓住,看到他勒着沈权,手里拿着一根珠钗对着沈权的咽喉。是晏如陶摸到他身后的途中,随手从某个围观女郎头上拔取的。 晏如陶看李承那边尚未解困,将珠钗抵到沈权喉头:“让他们停手。” 沈权虽惊愕,却不信晏如陶真敢伤人:“有胆子你就……” 晏如陶抬手就扎在他肩膀,掐着他脖颈的左手收紧,咬着牙说:“我没同你商量,让他们停手!” 沈权痛呼出声,聂焘见他肩上的血透过冬袄渗了出来,面色突变。 唐愉厉声喝道:“他若出了事,难道不怕沈家找你这个始作俑者麻烦?!” 聂焘嗫嚅片刻,才大声勒令围殴李承等人的奴仆停手。 此时秦茂和陆宏已被斜里冲出来的两个郎君持棍打得扑倒在地,摆明是阻碍他们去救李承等人。 林翡见人群散 开,连忙扑到蜷缩在地的李承和杨俨兄弟俩身边,看到地上星星斑斑的血迹,手都在颤抖。 “阿峻、阿峻……你怎么样?伤到哪了?” 林翡不敢随意触碰,只能连声问他。 杨俨两兄弟已经被围观的寒门子弟扶了起来,看样子伤得不算太重,只是额上的青紫实在吓人。 李承捂着头的手微微发颤,林翡从他手臂的缝隙里看到他口鼻流出的鲜血,吓得她脊背发凉,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说:“我是阿鹭姊姊,没事了,你别怕。书院里有大夫,你不会有事的……” 李承的嘴一张一合,只看得到喷出的白气,却听不见话音。 林翡紧张得嗓子干哑,落下泪来:“你别睡过去,阿姊在这里——” 好在已有人抬了担架过来,只有两副,众人先将最严重的李承扶了上去,林翡的眼睛片刻不敢离开他,跟在一旁小跑陪着。 晏如陶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唐愉:“叫你的婢子去我家请肖大夫来,你去练武场上通知阿岭,让他直接到医馆,切莫冲动。” 他转身想跟上林翡,却忽然发现阿鹤在不远处站着。 世家的人仍在一旁虎视眈眈,他生怕阿鹤也遭黑手,跑去将他揽到身边,低声问道:“你怎的在此?” 阿鹤下巴指了指远去的担架,晏如陶心头一跳:“你去喊来的?” 阿鹤点点头,面色沉重。当时同班的杨仞被人叫走,说他兄长被人打了,大家都跑出来 看热闹,他也跟着出来,结果看到阿姊。 他看出形势不对,连忙跑到书院里的医馆叫人帮忙,没想到伤得最重的是表兄。 晏如陶不禁感叹他心思灵敏,但愿阿峻能平安度过这一劫,其他事情慢慢算账。 去医馆的路上遇到辛院长和杨依,他将阿鹤托付给杨依,让她带去医馆。他要把这件事好好和辛院长说一说。 李擎大汗淋漓地冲进医馆时,大夫已为李承诊治过了。 林翡等他察看完李承的伤情,示意他出去说话。 “大夫说命保下来了,只是不知何时能醒,醒过来的状况也不好说。” 李擎呆愣住:“何意?”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一切如常,但也有可能会时常头痛,或是记事模糊,或是……神志受损。”其实大夫还说,最差的情况是昏迷不醒,但她实在不忍说出口。 她看李擎面色涨红,眼睛瞪得滚圆,连忙抓住他的手臂:“他们人多,你现在找他们算账讨不了好。” 李擎喘着粗气,咬牙切齿:“你同我讲,都有谁,我等天黑拿麻袋装了扔进曼春江里去!” 林翡将所知的事跟他讲了一遍,他听得血气上涌,又问杨俨等人伤情如何。 “都比阿峻的伤势轻。杨俨兄弟俩后脑勺也有伤,但不算重,主要的伤和陆宏两人一样,都是手臂和胫骨。” 李擎的眉皱成一团,林翡刚才冷静下来已经思考过,给出自己的猜想:“他们都是寒门子弟, 且都习武。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新招武科了。” “所以才专打在手臂和胫骨上,伤筋动骨要百日,此次武科便要落空。”李擎想了片刻,冷冷说道。 “在书院里逞凶,像是头脑发热的行径。但若真冲着武科的事情去,又不似十几岁少年郎的主意。” “你拦我拦得对。”李擎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的门,“只是打回去太便宜他们了。” 书院停课一周,有人报了官,涉事的奴仆却没被拿到几个。谁敢去敲聂家、沈家的门要人?冯家、萧家象征性地交了两三个奴仆应付,问也只答“口角纷争”。 李承被抬回了林家。李宣威上月赴任巍州,林雪青带着还未开蒙的阿慕同去,将李擎兄弟俩托给了林家。 好在长公主府上的肖大夫赶到后,亲自熬好两服药,守了李承一昼夜,次日他呕出两口血来。 虽还未醒转,但肖大夫告诉众人已过了最危险的时候,每日喂两服药,最多五日就会醒来。林翡和李擎这才知道书院里的大夫怕是误诊,若真遵医嘱服药静养,拖下去真会出大事。 当日,林济琅和杨仑在书房里商量到天色黑了才出来,一脸的疲惫心痛,到李承床前对满面泪痕的妻子说:“我已修书一封寄给定方,信里如实相诉,待阿峻醒来时再给他写信。” 贺宁抓着他的手,小声呜咽着:“我们阿鸿跟着定方三年,如今又跟着去了巍州,他把阿鸿 当亲儿一般栽培。可阿峻托付到我们手上才不到一个月,就被伤成了这般,我怎么同孩子的小姑他们交代啊!” 林济琅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好在阿峻命大,挺了过来。你放心,此事我会为他讨个公道的。” 次日,林济琅从天明宫里出来时,看到立在丹陛下的阿鸾,快步下去将她拉到一旁的角落:“前朝重地,你如何进来的?” 阿鸾肿着一双眼,摊开手心:“皇后殿下特允,赐了令牌。” “唉,你不必焦心,阿峻目前没有性命之忧,过几天就能醒了。”林济琅攥着女儿冰冷的手,知她在这寒冬腊月苦等,必是为阿峻被打之事,“你如何知晓此事?宫里可有人为难你?” 她噙着泪摇摇头:“是皇后殿下告诉我的。我在宫里没受什么委屈,只是为阿峻不平。阿耶,他们为何要打阿峻?他从不曾惹是生非啊。” 昨天傍晚皇后殿下召她到内室,面色很是难看,将事情全盘托出,承诺会好生教训聂焘。 她想了大半夜,虽然皇后没提阿峻伤势有多重,但既然特意告知她,定不会是小打小闹。可恨身在深宫,身边连个打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她辗转到天光微亮,疲倦不堪,才渐渐入睡。 还没睡多久,符茵娘子来叫她,说林郎中入宫拜见主上,若她有心相见,可持中宫令牌候在天明宫外。 她一听,心里更慌了。聂家是惹了多大的祸事, 才需皇后来做这些人情? 见到阿耶,她听到“目前没有性命之忧”才确信自己猜得没错,竟真的重伤至此,要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她看阿耶叹了口气,不欲告知的模样,央求道:“阿耶,我虽不如阿兄、阿姊聪慧,可也知晓事体轻重,您就告诉我吧!” 林济琅看幼女泪涟涟的模样,心中也是不忍:“不止你表兄一人被打,书院里预备考武科的寒门子弟,皆受了轻重不等的伤。” 阿鸾惊疑不定:“他们又不屑考武科,何至于为此几伤人性命?!” “你姑父赴任巍州后,边疆快没有他们的人了。长岭他们这届武科结业后也都要送去巍、钦二州,他们急了,要断后路。” 林济琅说罢看看四周:“虽是皇后允许的,但眼下正处多事之秋,你还是早些回去。家中有我,你好好保重自身。” 他也是万分不舍,难得见一面幼女,屈膝捧着她的脸细细打量,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浮现出慈祥的笑容:“看起来并未消瘦,甚好。你安心读书,调养好身体,我们等你正旦回家。” 阿鸾攀住他的手臂,也知不能挽留,却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句:“阿娘、阿姊她们都还好?” 林济琅苦笑:“身体都好,只是为阿峻伤心罢了。” 阿鸾垂着眼点点头,口里喃喃道:“那便好。” 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头对阿耶说:“阿耶,若有什么消息,可托晏郎君告 知我。月中他进宫时特意同我说了阿姊的近况。” 林济琅心知宫内不可随意传递消息,这责罚自然到不了晏如陶身上……但为了安抚阿鸾,还是笑着点点头。 他目送着女儿进了旁侧的宫门,回身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长叹道:“风雪欲来矣!” 第三十二章 声东击西 (三十二)声东击西 京尹与冯家是姻亲,即使官家亲自过问,也只报上去一个“恶仆寻衅伤人”的结果,气得官家派五皇子督办此案。 五皇子落了座,一句客套话也没容京尹讲:“官家限你五日内审明此案,若再胡乱搪塞,这京尹的位子可就要换人来坐了。” 吓得京尹连夜去叩冯家的门:“五皇子都不准备帮聂家了,咱们犯得着被牵连进去吗?聂、沈两家的郎君顶多被判个‘纵奴行凶’,罚几贯钱便也了了。” 冯家却明白此事没那么简单,让京尹回去等消息。 聂、沈两家虽气恼儿子任性妄为,可也觉得出了口恶气。 若是自己这边松了口,林济琅定会紧咬不放,不啃下一大块肉不会罢休,于是令冯家转告京尹不得往上攀扯,还让他安心拖延谎报,五皇子初涉政事,掀不起什么波澜。 拖到第五日,京尹说审不出什么新口供,五皇子已是一脸的不耐烦:“将犯人提出来,我亲自来审!” 京尹却赔着笑脸,说“恶仆卑贱,恐污了贵人视听”。 五皇子怒从心中起,拍案喝道:“你同我打什么马虎眼?!前次没治你个欺君罔上,你倒真觉得是受了谁家佑护?如今还欲故技重施、蒙混过关!你不妨直接滚去当他们家的门客,拿什么朝廷俸禄!” 京尹连忙叩首求饶,口中念着息怒,却一句多的话也不肯讲。 五皇子压下怒气,说道:“你 若硬要替他们扛着,我也拦不住。但官家既然遣我督办此案,提审犯人的权力总还是有的。将那几个恶仆提上来。” 京尹见他仍是不肯罢休,想着那几人也被交代过,便依他所言安排审问。 谁知提审之时五皇子对身边两位侍女点点头,她们走到跪拜完毕的恶仆面前,细细打量,似在辨认。 京尹不知这是何意,正欲询问,却被五皇子瞪了一眼,只得闭上嘴。 高挑一些的侍女回过身,立拜后开口说道:“回殿下,这四人确实参与斗殴,但当时持棍者约十五人,另外还有两位郎君中途拦下并击打陆、宏二人,人数远不止此。” 京尹这才明白侍女竟是人证,连忙说:“殿下要请人做证,固然是好事,不过须得认明正身,才好在卷宗里记录下来,再叫犯人画押。” 说话的女郎冷冷瞟了他一眼,自报家门:“度支尚书林济琅长女林翡,就读于勉勤书院乙二,众人围殴时我就在场。” 京尹心中暗喜,面上却做为难状:“女郎与受伤的李二郎乃五服之内的亲人,所述证言不可单独采信……” “我也在场。”另一位“侍女”打断了他,“御史中丞长女唐愉。” 京尹张口结舌,如此一来便无法阻拦二女做证,只得讪讪退下,心中打鼓:唐家为何要干涉此案?看五皇子的架势,今日是决计要查个水落石出的,于是悄悄给门口的小吏打手势,让 他去给冯家报信。 “将堂下四人隔开受审,谁人供出最多的同犯,可抵罪。若仍蓄意隐瞒,罪加一等!”五皇子一声令下,衙役把四个人分别带至不同的刑房中,他带着林翡、唐愉挨个儿审问。 京尹被拦在门外,只能叫衙役听着里面动静,时时禀报,他正好去后堂见冯家来人。 还没说几句,又有人来告官,他正焦头烂额,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他等着!没看正处置钦案吗?” 小吏为难地说:“是长公主家的郎君……” 京尹回身一甩袖子,声调扬起:“什么?他来告什么官?” “这……他没说,只说要先见您。” 冯家的管家使了使眼色,让他先去:“我在此等着。” 京尹压下心中焦躁,去迎晏如陶,刚挤出一脸笑,就被他的话惊得僵在脸上。 “京尹大人,腊月十三那日我伤了沈家五郎沈权,特来自首。” 他一身紫色长袍,肩上还沾了几片雪花,拱手说出这句让京尹心头绞痛的话——个个都惹不起,这晏小郎君一开口竟是要扯出沈家来。 再说什么“不告不究”定是敷衍不过去,只好先将人迎进去:“郎君先坐下歇息,喝杯热茶,这天寒地冻的……实不相瞒,近日在查钦案,正忙得脱不开手,不如晚些再细说。” 晏如陶微微一笑:“我来自首,恰与钦案有关,不如两案合一,或许还能帮京尹大人尽早定案。” 见京尹还欲推脱 ,他凑近低语:“此事已不是你能压得下了。若不想稀里糊涂断了前程、进了牢狱,就老老实实按规矩办事,自然有人保你。” 说罢,定定看着他。 京尹今日真是被这些十几岁的郎君、女郎们折磨得少了半条命,他何尝不想轻松将此案移交,可后堂还坐着一个冯家人呢! 他脑子里时刻都在绷着一根弦。宁得罪官家,不得罪世家。 可这句数十年来奉为圭臬的话,却被晏如陶的两句敲打所动摇。 他也看得出来,官家这回是下定决心以此案为切口,整治世家。 只恨这事恰巧让自己撞上,被夹在中间。 如今一条腿已站在泥坑里,想拔出来哪有那么容易? 京尹犹豫的神情让晏如陶看到一丝希望,他压低声音:“你该应付那边就应付,不必额外做什么,只要推说我们不肯让步即可。” 说罢不给京尹思索的时间,扬声道:“岂有自首不受理的道理?你把沈权寻来,验了他的伤,该论罪、该罚银我自会担着!” 京尹愣愣,胡乱应两声,就点了个衙役让他去沈家,然后迟疑地看看晏如陶,心里还是没有底:“但沈家郎君肯不肯上堂,就说不准了……” 晏如陶摆摆手:“这你就不必费心了,去忙你的事,待沈权来了再说。” 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样,京尹也不再多言,回了后堂与管家诉苦,求他想想法子。管家如何做得了主,只好说回去禀报家 主,让京尹先行拖延。 晏如陶的茶喝到第三盏,看到有人打起帘子,几个人带着寒气进来,说着话并未留意到他。可他眼尖,认出一身宫装的林翡。这打扮他从未见过,端着茶盏的手顿住,只顾噙着笑默默看她。 林翡刚说完一句,余光扫到坐在那里的晏如陶,冲他微微颔首。 五皇子和唐愉也跟着看过去,一见是他,很是高兴,但周围皆有耳目,不便多言,也只点头示意。 网已经张好,只等鸟雀来投。 京尹见到虎贲禁兵带着聂焘、沈权等人走进衙门时,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前去问候领头的人,得知是虎贲左仆射凌赫。 京尹听过这人,是宫中凌美人的兄长,而立之年跻身此位也算是有点本事。因此,虽然官职不如自己高,他也不得不抱个拳问好。 高坐正堂的五皇子看到禁兵,稍稍松弛下来。 聂焘刚迈进门槛就看见安坐着品茶的晏如陶,想到之前被姑母训斥时他在一旁敲打威胁,自己眼下又如同犯人一般被带上堂,心中不由得愤愤,抖了抖袖子,挺直脊梁,想维持第一门阀的风度。 沈权更是咬牙切齿。京兆府的衙役到沈家道明来意,管家本想将人迎进来细问晏如陶自首之事,可刚开了半扇门,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禁兵就强行跟着鱼贯而入。 自家部曲人数再多,也不敢在天子脚下拿起武器与禁兵对上,否则大把的罪名等着往 自家头上扣。 当时家主沈钦呵斥道:“禁兵宿卫皇城,为何擅闯我沈家?!” 那凌赫一点面子不卖,张口就是一句:“吾等上听敕令,警卫京师,汝子涉及勉勤书院之案,即刻前往京兆府听天使讯问,不可延误。” 这群士族子弟养尊处优,没登过刑堂,没遭过讯问,见两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青壮男子被衙役带了出来,扑倒在地,染得地上血迹斑斑,都吓得往后躲。 那二人连连叩首,如实招供,那些被指认的郎君都慌了神。本来还想欺瞒掩盖,如今都开始互相推诿指责,最终都指向了聂焘和沈权。 方才沈权在京兆府门口遇上同样被禁兵押来的聂焘时,就已知此事无法善了,决意将所有事情推到聂焘身上。 他将腊月十一夜里聂焘约他在何处见面、叫他去说服谁家子弟、几时殴打李承等人,都诉了个明白。 说到最后,他还肯不放过晏如陶,请五皇子惩治其伤人之罪。 聂焘早被姑母提点过,不慌不忙地辩驳道:“我只想出个气,是沈权说要拿棍棒击打他们的腿,最好打折了再站不起来。最后让停手的也是我,沈权被扎出血了也不愿放过李承他们,可见其用心狠毒。” 唐愉白了聂焘一眼,没拆穿他狗咬狗时遮掩的话。 这些诛心之言沈权自然不会认,一时间两人嗓门一个高过一个,说到激动时险些动手。 晏如陶冲跪在地上的一 人点点头,那人高喊道:“是沈郎君叫我等去乙四打秦、陆两位郎君,还使眼色让我们去打林家女郎!” 他声音激动得好似变了调,喊完还低声哀号。 沈权立刻喊冤:“你是谁家的恶仆,竟敢污蔑我!” 他不断回想当时去乙四的仆人有几个,这人又是其中的谁,可转念一想其他人都已放弃抵抗,即使找出来是谁家的仆人,也不会再为自己遮掩。 晏如陶站了起来:“这便是我刺伤你的原因。” 他踱步至沈权面前,紧盯其双眼,用旁人几不可闻的声音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何来自首?只为让禁兵好冲进去拿人?愚蠢!” 沈权向来自傲,怎愿受此辱骂,可涨红了一张脸又不能反驳,生怕说漏了嘴。 晏如陶抖抖袖子,转过来躬身对两位皇子行礼:“两位殿下,若沈权与此事无关,我刺伤他,聂焘怎会勒令奴仆停止殴打?可见二人实为共犯。聂焘是祸首,此事已无可争辩。但沈权着意断人手臂、胫骨,连女子都不肯放过,实在恶毒。” 他顿了一顿,克制住想往她那边看的眼神,接着说道:“除这招认的奴仆外,我也是人证。我看见他示意奴仆去击打林家女郎。沈权,否则你来讲讲,我为何以你要挟行凶之人?为何要‘无缘无故’刺伤你?” 晏如陶灼灼目光怒视着他,面对这诘问,沈权一时之间也编不出来理由,舌头打了结,含糊 半天只挤出来一句:“谁知你为何昏了头来刺我!” 见审问得差不多了,五皇子一拍惊堂木:“肃静!案情已明,先将众人收监,待我等禀告主上,再行定罪!” 众人哗然,过堂已是屈辱,竟还要被关进监牢! 一时间群情激愤,有人扭头就想往外闯,但禁兵已将门口围得严严实实。 沈权见走不掉,指着晏如陶高声喊道:“他既认刺伤之事,也该一同收监!” 五皇子面露难色,晏如陶却不屑地笑笑:“收监就收监,我敢做敢当。” 说罢双手一背,仰首挺胸地跟着衙役走了。 京兆府的戏落了幕,天明宫里的皇帝听完奏报,立刻召涉事的几个世家家主进宫。 几人阴沉着脸踏进来,看到垂手侍立在旁的薛翰和林济琅,牙齿都快咬碎了。儿子捏在对方手里,这摆明是要来开价码了。 雪花静悄悄地覆上红墙碧瓦,不知不觉入了夜,宫娥们添上灯油,缓缓退下。天明宫里激烈争吵的声音也已静了下来,谈到最后沈钦连踱步的力气都没了,恨恨盯着狮子大开口的林济琅。 赔礼道歉、赔偿药费、整饬书院就算了,哪怕更换京尹都能忍,可延期招考武科实在不能再退让,否则这回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林济琅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若同意武科延期,交点赔银把自家儿子领回去。不同意的话,那就按律法来。聂焘、沈权杖责四十,其余人杖责二 十,轻重可就不好说了。 沈钦的手攥成拳又松开,反反复复,最后急红了眼,毫不顾忌什么大族仪态,大步跨前指着林济琅的鼻子怒斥道:“武科难道是给你们几家开设的?为何你们家小子挨了打就得延期?国法成了你们的家规?我告诉你,林玉平,我儿你要打便打,武科延期绝无可能!” 这番话也把后面几个人的嘴给堵上了,中书令聂松被沈钦怄得直喘粗气。你倒是硬气,把话说死了,我还不想我儿子挨那四十棍呢! 林济琅被指着鼻子骂,却不见丝毫恼怒,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他侧过身看一眼主上,才回应沈钦:“左仆射慎言!开设武科乃是为了培养将才,为陛下守国土。无论出身如何,只要怀尽忠报国之心,有卓绝过人的武艺,都可进武科为国效力,您说是不是?” 沈钦不知林济琅为何突然抛出一个问句,细细思索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不过是些场面上的话,便回了一句“那是自然”。 林济琅不再多言,回身向主上拱了拱手:“请陛下圣裁。” “武科年后按时招录,其余诸项按众卿所议,交予薛翰执行,不得徇私。” “臣领旨。” 林翡见完杨依,立刻跳上马车,催车夫快些赶向京兆府。雪越来越大,这冬夜可真冷。她摸了摸车里两提被褥和棉衣,轻轻叹了口气。 第三十三章 雪夜探监 (三十三)雪夜探监 “即将宵禁,速速离去!” 提衣挈被的奴仆们看着狐假虎威拦在门口的李擎,进退两难。 有人踮脚,越过他去问后面的虎贲禁兵:“兵爷,您看这落了大雪,里头的贵人们还穿着白日里的衣裳。万一冻病了,我们都得受罚,委实难做啊!求您开个恩,我们将衣被送进去就离开。” 见凌赫沉默不言,李擎更是有底气,赶苍蝇似的连人带物往外撵:“就他们金贵,冻一晚上就要死要活,把棍子往人头上、腿上招呼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明白?” 林翡等这群人披着雪花离开,才下了马车。 李擎接过她手里的衣被,同她一起往里走去。 路过凌赫时,林翡弯腰一揖道了声谢,他脸上还是一丝笑意也没有,比这冬夜还冷,只微微颔首。 倒是另一个守门的禁兵特意说了句:“多谢小娘子和李郎君送来的热羹。” 林翡笑笑:“本想烫几壶酒,可又怕误事,等钦案忙完再好生感谢虎士们。” 那禁兵还欲客套两句,凌赫却开了口:“分内之事,不必感谢。进去吧。” 待林翡与李擎走进去,凌赫的亲信李献小声问道:“那位郎君是右卫将军之子,中郎将为何不认下人情?” 凌赫瞥了他一眼:“什么交情都攀,惹上麻烦都不知。” 又进了两扇禁兵把守的小门,林翡轻声问道:“他真关在牢房里?” “本来京尹丢了官,眼下京兆府 里只有禁兵把守,把那京尹的院子给阿适住都成。可那沈权是盯死了阿适,嚷着必须要把他安排在自己隔壁牢房,否则就是徇私,他要去告御状。任他叫嚣也不是不行,可阿适怕收尾时又捅出娄子来,二话不说直接进了牢房。要我说,阿适就是受不得激将……” 说话间两人到了牢门口,林翡正准备进去,却发现李擎停住了脚步,回身疑惑地看他。 “你进去吧,我怕我看见沈权那黑心污肺的家伙忍不住动手。”李擎将头别过去。 林翡哭笑不得:“那是牢房,你想打也打不着啊。” 李擎咳了两声:“我方才已经隔着木栅拿长杆捅了他几棍子,狱卒把我劝出来了。” 林翡沉默片刻,然后说道:“那你去值房里烤烤火,外面太冷了,我很快就出来。你在哪里拿的长杆?” 李擎指指门口:“门后有几根,我随手就拿了。”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拿过两提衣被,进了牢房。 晏如陶刚和沈权对骂完第四轮,正歪在床上歇息养神,看着偶尔从气窗飘进来的几瓣雪花。 幽暗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几句喊饿、喊冷的叫骂声,他不禁冷笑:什么风雅文士、士族子弟,平日里手捉玉柄麈尾谈玄论道,关在牢里头不也是这副模样? 不过入了夜还真是有点冷,扯着嗓子骂沈权时气血上涌倒不觉,一静了下来才发现腿脚冰冷麻木。 他抱膝坐在石头垒成的“ 床”上,那床破烂不堪的黑色絮被他实在不愿碰,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去骂一顿沈权,忽然看到有个人影缓缓走到自己牢门外。 晏如陶以为李擎又回来了,正欲同他玩笑两句,还没张开口就听到那个让自己心头震动的声音: “晏郎君。” 他满脸错愕,不知她怎会进这阴沉湿冷的大牢,连忙站起来,理理身上袍子的褶皱。要不是她已站在这里,他还想正正发冠。 他还没想好说什么,一旁的沈权就开了腔:“哟,这是谁家的小娘子来看望情郎啊?还拎着这么些东西,生怕他挨冻。晏适之,没听闻你定亲呀,看来是见不得人的小娘子。” 不少人扒着木栅往外看,哄笑着。 晏如陶顾不得理他,待狱卒将牢房的锁打开,他快步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在石床上,低声问了一句:“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来了?” 见她不语,又加了一句:“你、你别理他,等你走了我会骂回去的。” 林翡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去打开两个包袱:“这是褥子和厚棉衣,那一提是床厚被子。棉衣是我阿兄的,时间紧急,你又不让长公主知晓,只能如此了,你将就一下。” 入狱一事自然不敢让阿娘知晓,假扮受刑奴仆的蒲团也被他下了缄口的死命令。 晏如陶见她动作竟是要给自己铺褥子,顿时慌了:“我来,我来,哪能劳烦你!” 林翡也不过是顺手。他本不必 牵扯进来,是为李承报仇才受此牢狱之苦,送些衣被、铺个床褥与之相比不值一提。 “可真是郎情妾意,索性陪他在这里住下好了,哈哈哈哈……” 晏如陶气极,踹在两间牢房中间的木栅上,还欲再呵斥几句,却听到林翡轻飘飘的声音:“今日辛苦晏郎君了,这点小事何须动怒。” 她似是毫不在意,可晏如陶还是恨恨地瞪了眼得意的沈权。她雪夜前来送衣被,原是件分外欣喜的事情,却被这浑人搅得心烦意乱,都没能好好同她说上两句话。 看她转身出了牢房,门上再次落了锁,身影在摇摇曳曳的灯火中慢慢远去。晏如陶坐在软和的床褥上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出了神,全然不理耳边沈权的聒噪声音。 忽然觉得似是花了眼,她好像……又回来了。 晏如陶起身,踉跄了两步冲到木栅前,一句“阿鹭”还没喊出口,只见她从面前走过,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她站定在沈权的牢房前,一点灯光映着她半个身子,晏如陶看见她攥在手里的长杆,顿时笑出声来。 沈权并未反应过来,一是没留意到长杆,二是实在想不到一个小娘子能动手,张嘴就要调笑几句,可眨眼的工夫就挨了两下,都戳在他肋骨上,疼得他连忙背过身去,尾椎骨上又被扎了一下。 他两步蹿到床上,躲得远远的,怒骂道:“你个泼辣无状的小娘子,是谁家的!可知我是 谁?竟敢伤我,看我……” 林翡没想到他挨过李擎几下,竟然还猜不出自己是谁,冷笑两声:“等你出来,挨的就不是这几杆子了。” 不等狱卒过来“请”,她就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晏如陶拊掌大笑,极为痛快,笑声和沈权的破口大骂交织在一起,被林翡留在身后。 第二天,沈权知道他阿耶在天明宫里允诺的事情,才知道昨日挨的几下实在如同搔痒。 哭天抢地也无用,他被架着拖上长杌时还不忘拉晏如陶下水,高声同凌赫嚷道:“那他也得受杖责!” 凌赫正眼都没给他,示意禁兵将他摁好:“你回家问沈仆射。” 听着此起彼伏的哀嚎声,晏如陶和李擎等人站在廊上抱臂看着,心中郁结稍稍消散。 “武科不延期,岂不是要让那些滥竽充数之人进去,总不能轮空吧?”李擎问道。 “之前听阿舅说,今年要让这个凌赫兼任武科的总教头,不像是要放水。” 李擎撇撇嘴:“他看起来确实严厉,还好我今年结业,否则怕是要在他手底下吃苦头。” “你去了北边,可不如京城安乐,也是要吃苦头的。” “唉,好歹离耶、娘和阿慕近啊。等会儿你去我那换洗一下,拿柚叶去去晦气,也省得回家露了馅。” 晏如陶点头应下。 得知圣裁结果的唐愉笑着对弟弟说:“这下你可放心了?” 唐忻入冬后犯了咳疾,一直不好,他怕去书院扰了众 人,便在家休养。 出事那日,听阿姊说完经过后,他急得脸色大变,咳得格外剧烈,挣扎着下床要去看望李承。 唐愉劝说李承尚在昏迷,自己替他去趟林家,正好同阿鹭商量如何应对,他紧紧抓着阿姊的手,眼睛通红:“阿姊,要给阿峻报仇……” 她目睹了李承的惨状,此刻看弟弟为好友心痛不平的模样,更是感慨万千:“好,阿姊去想办法,你好好养病。” 那两日,林济琅和林翡四处奔走。 林济琅在宫里和官家商议要以此事叫世家“割下哪块肉”,又私下去找薛翰和虎贲中郎将陆谚。 林翡夜里听阿耶讲了,白日里又和李擎、晏如陶等人谋划细节。晏如陶拍胸脯说宫里的事交给他,才有了皇后训斥聂焘教他如何让沈家共担,还有五皇子领敕督办此案。 如今事情已了,唐忻咳疾也几近痊愈,趁今日天晴正准备去林家看李承。 “可惜阿峻还是错过了这次武科。” 孙氏听他们俩说着话,站起来给儿子戴好风帽:“机遇今后还会有的,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他刚醒没两天,你别扰他太久,早些回来。” 他点点头,接过阿娘准备的几盒人参、天麻一类补脑活血的药材,匆匆出了家门。 孙氏目送他离开,忽然想到了什么,回过身问女儿:“假扮侍女的主意是谁出的?你前几日都和五皇子在一处,他为人如何?哎,你走什么?和阿娘 说说……” 第三十四章 暗度陈仓 (三十四)暗度陈仓 这个正旦,不少人家都没过好,毕竟家里有个在床上躺着或趴着的。又落了两场小雪,终于迎来了正月初十的武科招录。 唐愉看晏如陶和李擎都进了演武场,心里有些动摇。本来她没什么兴致,可阿弟因李承受伤错过的缘故,对这次招录仍是耿耿于怀。 今日书院休假,他犹豫了半晌还是选择去林家陪李承,因此自己才想着替他来看一眼结果。 “淳筠,不进去吗?” 她一抬头,看到五皇子已走到了面前。自打上回一起办了案,见面时也不像从前那般陌生尴尬,正旦她跟着阿娘进宫时,两人还说了会儿话。 婚期定在三月十六,转眼间也快到了。 于是她也不扭捏,微微一笑:“再想想。” 五皇子靠近了些,小声同她讲:“信我,今日你看了定不会后悔。” 唐愉往后退了半步,想不通他为何故作神秘,但既然都这么说了,也不好驳他面子,于是点点头。 晏、李二人看他们并肩走过,脸上都是一副暧昧的笑容,唐愉佯怒瞪了他们一眼。 不多时,圣驾亲至,众人都站起行礼。 待官家坐下,凌赫主持本次考录选拔,声音还是同之前一样的清冷刚硬。 新婚的聂煦和颍阳公主坐在高台一侧。 “翻过年来还是冷飕飕的,日头这么高也不暖。”颍阳公主连风帽都不肯摘下,两只手紧紧抱着手炉,心里对夫婿非要来看这武科 考录很是不解。 聂煦是因为没打听出来有谁报名,弟弟又趴在床上苦苦求他来看个结果,确认有没有谁伤得较轻,还能勉强来参加考选。 凌赫宣读的第一项比试和三年前一样,掣签定次序,两两比试,胜者进入下一轮骑术的考查。 官家验看过签筒后,凌赫拿着让众人抽取。 远看过去,二十余人围着他,根本认不出报名者有谁。 过了一会儿,凌赫将人按次序排好,旁边的禁兵挨个儿记录、核对。 李擎指着候场的一个穿着青色上衣、玄色长袴的少年,笑着对晏如陶说:“你瞧那人,背影有点像阿鹭。” 晏如陶刚才就看见了,也觉得站姿有几分相似,感叹道:“她定想来此比试。” “她要是来了,这些人都不是她对手!”李擎一挥手臂,比画道。 坐在他斜前方的正是聂煦夫妇,听见李擎的夸口,回过头瞪了他一眼。 “瞪什么瞪,像你这样的,我们阿鹭一招就能撂下。”李擎还记着仇,声音虽然不大,但确保他们能听到。 聂煦虽不知他说的是谁,但还是回过头来,讥讽道:“倒是叫你家的人来啊,上不了场只是空吠几声,算什么本事?” 晏如陶按住李擎:“比试开始了——” 聂煦被晏如陶睨了一眼,也懒得再纠缠,毕竟圣驾在此,闹大了不好看。 参试者都挑选各自趁手的兵器,点到为止,若有伤人者即刻除名。 场上两人一个使 大刀,一个使长枪,看步伐招式,都不算娴熟,过了二三十招还难分胜负。 “找两只鹌鹑互啄,也该掉几撮毛了。” 晏如陶被李擎的形容逗乐了:“我看你是技痒难耐。” “照这样来看,今年真是招不到什么人才了。”李擎叹了口气。 最后凌赫宣布获胜的是个聂姓,李擎冷哼一声:“纸糊个人都能跟他打成平手。” 聂煦不搭理他,自家的人能进到下一轮就是好事。 又看完几轮比试,有个绛紫色衣裳的少年郎上场,颍阳公主笑道:“这么纤细的身板,还拿着一把长刀,也不知是谁家的。” 李擎“咝”了一声,压低声音说:“怎么这个看着也眼熟?” 晏如陶眯了眯眼睛,没看出来。 李擎撇撇嘴,使劲回忆结识过的小郎君,却始终想不起来谁使长刀又身形相似。 等场上的人比画开来,众人眼睛一亮。总算上来个有本事的,开头两刀就把气势劈出来了。 对手退后三四步,提起胆子要还手,长戟挑开那人刀锋,双手猛地一掼,看得众人提了一口气。 那紫衣小郎君眼明手快,立刻将臂收回,腰往后一倒,小步腾挪躲开这一击。 见一击不中,场上还有叫好声,对手有些恼怒,步伐有些乱。 李擎啧啧两声:“胜负要定了。” 果然如他所料,小郎君站定后与之对上三四招后,寻到他侧腰的破绽,以刀背击之。 凌赫见已分胜负,高声叫停, 那人却不肯认输,继续出招,小郎君不欲与之纠缠,挡了两招步步后退。 却看那凌赫随手拿起把长枪,冲到二人中间,手腕一翻一挑,打歪了那人手中的长戟。冷面阎罗上了场,那人不得不认清现实,老老实实收手认输。 “嚯,这凌赫真有两下子,阿鹭要是看到了肯定想和他切磋!” 晏如陶听到这话,心里替她酸滋滋的,她怎么就不能站在这演武场呢?望了一眼那个身形有些像她的小郎君已到场边,下一个就该他了。 正想着,忽然手臂却被李擎猛地攥住,痛得他差点儿叫出声。 只见李擎猛地凑过来,一脸震惊,拼命压着声音:“是杨依!这场赢了的是杨依!” 晏如陶还是没反应过来,李擎将他一把拽近,凑在他耳边说:“杨信的妹妹!我就说看着眼熟!” “你……是不是看错人了?”晏如陶还是不敢相信,她如何能报名?又是如何通过禁兵核对、上场比试? 脑中金光乍现,他身体前倾目光在场上逡巡,找到了那个走向兵器架子拿起一杆长枪的人,心头狂跳:“所以那真的是……” 晏如陶扭头瞪大了双眼看向李擎,他的眼神同样透出狂喜,两人互相掐着手,按捺下兴奋激动的心情,环顾周围,好像还没什么异样。 “凌赫报了杨依名字,没人认出来?”晏如陶悄声问道。 “报了,可是杨姓常见,‘依’相近音的字又多,再 加上女郎的大名少有人知,估计都没留神。” 那这是过了明路的,晏如陶扭头看了眼坐在中间的阿舅,心里松了口气,平复好心情专注地等着看她的比试。 秀仪县主更衣回来,刚坐下,襄王小世子探出身来对她说:“阿姊,难得有个打得好的,可惜你错过了。” 她笑笑:“是吗?看来是我没眼福。”她本来对这些兴趣不大,是因为幼弟闹着要看,襄王才把一家都带来。 她坐的位置比较偏,但林翡上台时,正脸恰好对着她。 两人做过两年的同窗,即使林翡束起发冠、换了男装,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倒吸了口凉气嚷起来:“她是林翡!是林翡!” 她声音不小,隔了三四个人的襄王妃沈钰也听到了,看她失态的模样蹙眉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秀仪县主见嫡母不悦,语无伦次地解释道:“阿娘,台上是林翡,就是、就是那个尚书郎林……林家的女儿!” 她想不起来林济琅的名字,有些惊慌着急,沈钰倒是听懂了:“浑说什么呢?怎么会是女郎?” 坐在两人中间小世子听着,拍掌笑道:“我倒要看看女郎能打成什么样!” 襄王妃见她完全不顾仪态,半张着口地盯着台上已经开打的人,眼睛都不眨,口中喃喃:“就是她,我不会认错……” 这副模样倒真不像是说笑,她犹豫地看看襄王。 襄王眯缝着眼睛,说道:“先看看 输赢。” 襄王妃想想,输了自然不足挂齿,赢了就会报姓名。若真是林济琅长女,报真名便可识破,报假名即是欺君,确实不必着急。 晏如陶双手攥拳,远远看林翡直身正立,前脚进一小步,枪头一抖,如孤雁出群向对手扎去。 那人使的是双刀,抬手去架,挡住林翡这一枪。 她不慌不忙撤了两步,看出对手摆出架势时下盘不算稳,于是枪尖垂下,左右抛洒如“凤点头”,步步逼近,颠提间红缨翻飞迷乱人眼,对手只能仓皇后退躲避。 李擎拍拍晏如陶的肩膀:“没什么可看的,她让一只手都能十招之内拿下。” 晏如陶近年却鲜少有机会能一睹她使枪的风采,顾不得和李擎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 林翡将后手换到前面,将长枪一挑,骇得那人险些跌倒,她见势使了一招月儿侧枪,直接打落那人右刀,干脆利落,比试结束。 秀仪县主从不知林翡有这样的身手,但此刻她只为自己识破其女扮男装这一事激动不已,屏息凝神,待听到凌赫宣布“第六轮,林翡胜”时,她登时站起高声尖叫:“她是个女子!” 看到林翡盯着自己不善的目光,她心里极为畅快。一个寒门女子,还想考取武科?真是白日做梦! 襄王夫妇则是满腔无奈。秀仪这一嗓子石破天惊,众人都看过来,他们虽也想揭露此事,却没想到她如此沉不住气。 颍阳 公主也听到秀仪所言,想着凌赫刚才报的名字,疑惑地问聂煦:“我们去年上巳遇到的那个女郎?” 聂煦立刻回头去看李擎,果然见他表情十分不自然,正抿着嘴提防地瞪着自己。他回身对颍阳说:“差不离了,她当时就想动手。” 唐愉看见林翡上场时手就在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到五皇子开场前的话,试探性地去瞄他,只见他也看向自己,嘴角含笑,轻轻点点头。 唐愉顿时眉开眼笑,放心去看她比试,待她得胜后又和众人一起叫好,和平日里端庄稳重的贵女模样大相径庭。 可还没开怀多久,她就听到秀仪县主的尖叫声,神情顿时冷静下来,扭头轻声确认:“这事……是官家允许的吧?” 五皇子扫了一眼周围议论纷纷的人,将绷直脊背、紧张警惕的她往回拉近些,道了句:“放心。” 唐愉松了口气,看向不远处的李擎和晏如陶神色自若,似乎也已知晓情况,便放下心来。 既然是秀仪县主叫破这件事,出头的人也只能由襄王来当。 他振了振衣袖,起身冲高台上的人拱手道:“皇兄,秀仪失态,扰了比试,望皇兄恕罪。她瞧着台上这位像是昔日同窗,方才凌仆射宣布的名字也恰巧重合。只是——若她没认错的话,这位应当是个小女郎,怎么扮了男装参加武科比试?” 众人安静地等待官家开口,李擎紧张地看向高台 ,手不自觉攥住晏如陶的肩。 晏如陶觉得肩上和心里一同被捏得又紧又痛,寒风卷过,他的双眼不自觉望着手持长枪肃然伫立的那个人。 “寡人倒不记得,有哪条细则是只许男子考武科。襄王,你来说说看。”官家皱眉思索的样子演得略显敷衍,说罢看着襄王,笑得很是和蔼。 这话一出,谁还能听不懂? 可那些为了拦住寒门子弟已付出代价的世家,谁又肯罢休? 聂家今日在场的人中,能说了算的只有聂煦。可父辈和兄长都不在,他头一回站出来也有些发怵。 好在颍阳公主替他先开了口:“父皇,哪有女子考武科的?难道也同男人一道上战场?” 她的神情看似一副天真疑惑,众人却心知肚明。刚嫁人没两天就帮着夫家拆官家的台,真是好女儿。 果然,官家的脸色沉下来:“你回去问你大人公便知晓了!” 颍阳公主被驳了脸面,又不知父皇此话何意,同聂煦面面相觑,不敢再多言。 沈钦的侄子沈植站了出来。如今春寒料峭,他却穿着一袭长袖翩翩青绿色衫子,看上去肩窄腰细,清秀羸弱。 一开口,声音也是清越纤细:“女子从军并无先例,若此例一开,军中男女混杂,风气将如何整治?又何谈强兵卫边?” 晏如陶离座向前走去,李擎不知他此举为何,但正是紧张激辩的时刻,他也不敢出声去拦他。 别开口,别开口……晏如 陶从快走变成了小跑,盯着越来越近的她,心中暗暗祈祷—— 我知你心中有千般万般的慷慨之言,可一举揭破这群自私虚伪之辈的意图,能直言道尽这世间最可笑无耻的不公,但此刻……请你千万忍住! 那些惊天骇地、冒犯众人的话,再忍一忍! 你好不容易才站在这武科选录的台上,千万、千万不要误了自身! 离她还有十几步远,他忽然听到她含笑的声音:“看来,这位郎君不知定国长公主血战三日攻下凌霄关的事迹。” 站在林翡身侧的凌赫,闻言看了眼她。 沈植长袖一挥,背在身后,嗤笑道:“凭你,也敢同定国长公主并论?” 林翡正欲反唇相讥,却发现晏如陶大步跨上了台,直直向自己而来,不由得怔在原地:“你怎么……” 晏如陶冲到她面前,直觉胸中憋闷,喉头哽塞,深吸一口气后声音依旧有些颤抖:“别被挑唆!不要成众矢之的……”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跑过来,只是为了交代这句话? 林翡心中满是疑惑,可对上他关切真挚的眼神,也来不及细想他的话,微微颔首示意他已知晓。 凌赫扬声道:“林翡符合武科考录要求,故能参加比试。诸位若有疑问,可在结束后对照细则提出异议,勿要干扰考录进程。” 晏如陶见他看过来,愣了愣,忽然发现自己此举也算是“干扰考录进程”,脸上一红,低下头准备下台。 却 听见一声“等等”——是她的声音。 他回过头,看她缓缓走至身边,唇边含笑:“我这轮比试也结束了,同你一起下去。” 他方才气血上涌的劲又回来了,觉得走路有些发飘,脑中昏昏沉沉,直到同她并肩站定在场下一隅,才稍稍定下心神。 众人并没被凌赫的气势压住,大声反问:“还比试什么?同一介女流动刀动枪,比骑术、比兵法?荒唐!” “竟有如此少条失教的女子,妄想考武科、进军营,真不知羞耻!” “速速将她赶出演武场!林玉平呢?放任女儿如此无状无礼,御史该参他一本!” 林翡冷眼看着这些人被触了逆鳞后群情激昂的模样,只觉可笑可悲。 她喃喃自语道:“杀敌卫国,还分男女?” 他听了心中恻然,悄悄瞟了一眼,看到她的脸庞在寒风中依旧红润,神情坚毅,挺直的脊背永远带着昂扬的斗志。 可座上的李擎被气急了,站起来叫嚷道:“不服气的上去同她过招啊?连个女子都打不过,岂不是更可笑?指望你们靠一张嘴上阵杀敌吗?” 林翡远远看他指天画地、气愤不已,恨不得卷起袖子动手的模样,忽地笑了,侧身问道:“你是怕我同他一般,才上台来?” 晏如陶也看到了,小声地说:“是啊,这话他能说得,你说不得。原本是女子考武科的事情,到时就变成了你林翡一人的问题。” 说罢,被她打量了 一眼。 他抿抿嘴,有些忐忑:“方才大庭广众……我那样上台确实鲁莽冲动,若有旁人问起,你只往我身上推,反正台上你我的言语也无人听清。” 林翡抬手一指嘈杂混乱的众人:“你瞧他们的样子,谁还记得你上没上台?只要能把今日的比试给搅和了,他们便称心如意。” 晏如陶焦灼地往阿舅的高台上看,发现五皇子已经站在阿舅身侧,正望着自己点了点头,便安心站在原地。 第七轮比试的两人迟疑地站在场边,凌赫厉声说道:“若不想上场,便直接放弃,参加第八轮比试的上。若后面的人都不想上,前面获胜的六人直接比骑术。” 那两人连忙上了台,可场下依旧闹闹哄哄,他们选了武器后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只听凌赫一声令下“开始”,他们才比画起来,却都不在状态。 林翡听到已经有人在嚷嚷是阿耶制定的细则,专门留了破绽,假公济私,该革职论处。 她叹了口气,这事还真是麻烦啊,阿耶今日躲开不来果然明智。 忽然进来了几列虎贲禁兵,披坚执锐,将座席团团围住,原本乱作一团的众人顿时噤声,台上两人也停下,神色茫然。 高台旁的虎贲中郎将陆谚喊道:“尔等争吵不休,御前失仪。干涉武科考录,贻误军国大事。再有喧哗者,立时请出演武场!” 凌赫接着说道:“对今日武科考录有异议者,请于明日朝 会上奏。”说罢示意台上继续比试。 襄王等人认得清形势,虎贲禁兵打着“保护官家”的名号,拿下几个人实在轻而易举。于是同聂、沈几家的人交换了眼色,各自坐下,却无心再看比试,暗暗盘算该如何参奏—— 官家和寒门定是早就筹谋好了,明日朝会自然备有应对之策,所以凌赫才敢如此宣布。 林家长女跳出来考录武科,虽然耸人听闻,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反倒惹得林家一身骂名。林济琅这步棋总不会是因为外甥被打了,一气之下想出的昏着儿吧? 第三十五章 醉饮芙香 (三十五)醉饮芙香 最后有十三人进入骑射考试,此轮最末三人淘汰,余者进入兵法考论。 晏如陶目送她和众人同去候场,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你刚刚去同阿鹭说什么了?怎么在那站了那么久?” “只是提醒她几句。” 李擎不满地嘀咕着:“看你不管不顾往台上冲,跟丢了魂似的。” 晏如陶心虚,只当没听见。他环顾四周,虎贲进场后大家都老实多了,现在趁着骑射还没开始,窃窃私语的不少,再没人敢大声喧哗。 十三人按上轮的顺序依次骑马射靶。因为跑马的地方需开阔,安排的距离更远,秀仪县主连杨依也没认出来,场下再无波澜,两人顺利进入下一轮。 兵法考论是在书院里特设的课室进行,演武场中的人肃立恭送官家后,三三两两聚作一团议论此事。聂煦、沈植等人则是匆匆回家告知长辈。 林翡和杨依并肩走出时,等在书院门口的李擎迎上来,上下打量她几眼,明明嘴角忍不住往上钩,却仍佯怒道:“好你个林阿鹭,居然瞒得这般严!若非我眼神好,得等到凌赫报名字才能知晓!” 能安稳结束比试,林翡心情大好,眉梢眼角都透着笑意,晏如陶远看着,心中也跟着快活。 只见她抬手推开挡路的李擎:“若是早早告诉你,怕从知道的那刻起,你嘴就乐得合不上了,实在惹人怀疑。” 唐愉和晏如陶正欲跟着说笑 两句,忽然看她们身后又出来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听见二人话音,又细看眉眼身姿,竟也是身着男装的女郎! 杨依回过身,冲她们招招手:“湘兰阿姊,宝梅阿姊!” 高一些那个竖起食指嘘了一声:“你小点声!”说罢张望着四周。 李擎想起自己是见过这两人的,一个是杨俨胞妹杨佩,一个是陆宏堂妹陆寒,好像都在乙四就读。 见唐、晏二人仍在愣神,他悄悄过去告知。 晏如陶暗自称妙。世家本以为寒门无人,找的那些三脚猫便能稳进武科,谁曾想到寒门各家中,兄弟们挨了打,姊妹们都能顶上。 恐怕到此刻,世家还以为如此“胆大妄为”的只有林翡一人…… 晏如陶走上前,向她们问了好,说道:“此处不是讲话的地方,我已叫人去芙香楼备下酒菜,给四位女郎庆贺庆贺。” 看林翡有些犹疑,李擎劝道:“今日这事,你回去了也是被舅母骂,能拖一时是一时。你上次不是还说想吃芙香楼的宝塔肉吗?” 林翡白了他一眼,恼他哪壶不开提哪壶。 如今阿兄和阿鸾都不在家,阿耶又要留在宫里商议明日朝会的事,阿娘发起脾气来仅凭阿鹤定是拦不住…… 心一横,她点点头,扭头问杨依等人:“你们可要同去?去的话叫人回家递个信儿。” 杨佩和陆寒虽未同晏、唐二人打过交道,但今日所经历的事情实在是紧张刺 激,迫不及待想聊个痛快,不愿匆匆回家,便也欣然应允。 几人一进芙香楼,掌柜的瑶华娘子亲自来迎:“晏郎君多日不来,今天带了这么多贵客,快快请进。” 她梳着反绾髻,插着两支金钗,身着明艳的橙黄团花纹夹裙,笑得热情明媚,举手投足又很是自然大方,一边引他们向里走,一边说着:“碧波水榭给您留着了,已用炭火烘了半个时辰,只是今日风大,毕竟在水上,怕您同行的女郎们畏寒。因此,我特意留了间楼顶景致好的厢房备选,只等您定好了,我就着人上菜。” 林翡正想着这掌柜娘子说话办事真是周到,就看晏如陶回过身来看自己。 她一愣,扭头问唐愉、杨依等人:“你们若是怕冷,就去楼上?” 几个练武的女郎自然不拘此事,手一摆就道“无妨”,但看唐愉似有些犹豫,她还是对晏如陶说:“要不,还是去楼上?” 他一颔首,瑶华娘子就接过话头,脚下也不停:“人日刚过,楼里剪的镂金彩人、绢人还贴在各处屏风和花灯上,连碧波湖里也放了莲灯,从厢房里推开窗往下看,比在湖上看还妙呢!” 女郎们听她讲着,张望着周围物件上贴着的这些用彩绢、金箔剪成的人影,栩栩如生,多是神仙瑞兽、窈窕女子、稚气小童,很是活泼有趣。 待落了座,瑶华娘子亲自奉上热茶,同诸人报了已点的菜肴,又问 还有什么要添的。 晏如陶说:“加道宝塔肉,其他还有什么想吃的?” 林翡听到宝塔肉本就有些尴尬,发现晏如陶问这话时又是看向自己,连忙别过头去问唐愉:“你想加些什么?今日天寒,要不再加道热羹暖一暖?” 唐愉欣然应允,却颇有深意地看了晏如陶一眼,叫他很是摸不着头脑,不知她这是何意。 唐愉腹诽道:演武场里冲上台就够张扬了,自打阿鹭出了书院,这人说两句话,眼睛就要往她那看,真是旁若无人!往日里却也不见他如此毫无遮掩,今日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待会儿灌他两杯酒下肚,就更有趣了。 说话间,六碟凉菜已经上桌,倒不是什么稀罕食物,糖藕、青豆、鱼鲊一类都算常见,只是摆盘很是精致,瑶华娘子一一介绍是化用了哪些诗赋名句,可看出几位女郎对这类典故不太有兴致,也不再多言,转身拿来两壶烫好的酒。 “这壶二十年陈酿的曲酒,见郎君和女郎们面带喜色,今日定是有乐事,畅饮曲酒再好不过。只是这酒后劲足,各位可莫要贪杯啊!”她拿起另一壶时露出了珊瑚臂珠,衬得皓腕雪白,“这是金浦的米酒,滋味甘甜,若不胜酒力的话还是饮米酒的好。” 唐愉道:“给我斟杯米酒。” 醉了可怎么看戏? 瑶华娘子给她斟完,试探性地看向另外几位穿着男装的小女郎,对上眼神后立刻明了, 连忙给她们倒上曲酒。 给所有人斟好酒,热菜也上了四五道,她便缓缓退出厢房。待门关上,房内气氛才又热络起来,众人随意说起话。 “快!同我讲讲,你们是何时预备这次比试的?”李擎急忙问道。 林翡夹了一枚糟鸭舌,头也不抬,敷衍道:“自然是案子敲定后。” 李擎见她只顾着吃,又扭头去问杨依:“这我也想得到!可究竟是怎么得了准允?” 杨依刚吃了一勺青豆,好容易咽下,回道:“就是京兆府把聂焘他们抓了那天,下好大雪呢,阿鹭来我家说可以报名参加武科,还让我告诉相熟人家符合要求的姊妹。我原本还担心,毕竟骑射可不是我的长项,没想到临阵磨枪也通过了!” 晏如陶慢慢喝着酒,回忆着落雪那天,眼睛又不自觉地看向拿起一串炙羊肉的阿鹭,咬着酒杯才勉强没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是呀,我从没想过还能考武科,阿萍同我讲时,还以为她唬我呢!”陆寒也是个活泼的性子,“后来我一想,那些人打伤堂兄他们,不就是为了占尽武科的名额?那我偏要去试试!” 李擎拊掌叫好:“有志气!” 说罢举起酒杯:“我来敬敬几位女中豪杰。自从腊月出了那事,我正旦都没好生过,心里就像坠了千斤担子,沉得很。可今日看了你们在演武场的比试,真叫人畅快!” 听完李擎爽朗之语,连几人中最为端庄 稳重的杨佩也笑弯了眼,皆举杯与之相碰。 晏如陶也跟着碰了一下,特意微微倾斜杯壁,挨上林翡的杯子,他心中窃喜,自以为动作微不可察,却都被唐愉收入眼底。 她等晏如陶吃了两口菜,举起自己刚斟满的米酒,笑吟吟地看着他:“今日你做东,才有我们聚起来畅快聊天,也该敬一敬你。” 他虽觉得唐愉这话似是别有用心,却又一时之间琢磨不透,尤其是林翡抬眼看向他,添了句“正是,晏郎君做事向来细致”,他不知怎的就仰头饮下了两杯曲酒。 李擎给他斟酒的时候还嘀咕了句:“这酒劲头大着呢,你也不悠着点。” 陆陆续续菜上齐了,因为要说话,没留布菜的侍女在内,他亲自动手把宝塔肉放到林翡面前,还欲盖弥彰地说了句:“今日辛苦了,多吃些。” 李擎倒没觉出什么,毕竟是他提出的阿鹭爱吃宝塔肉,可心思细腻的杨佩不禁多看了几眼晏、林二人。 林翡也确实饥肠辘辘,道了声谢就专心致志地吃起来,挨着她坐的杨依近水楼台先得月,跟着一同大快朵颐。 李擎不好总拉着女郎们饮酒,就逮着晏如陶碰杯,一会儿骂几句聂焘、沈权,一会儿又眼泪汪汪说着阿峻。 半个时辰的工夫,两人喝完了三壶曲酒,四个女郎才分掉了一壶半。 隐隐传来丝竹之声,唐愉起身推窗去看,发现是湖中水榭有人在奏乐,小舟上 有两位歌女,正在随乐声吟唱。 她畏寒,只看了一会儿就躲回桌前:“景致倒真是不错,就是风有些冷。” 说罢,林翡也去了窗前,晏如陶的目光紧紧追随,唐愉灵机一动:“阿适,你不是喜欢莲灯吗?湖里有好些,你不去看看?” 晏如陶两颊泛红,已有些醉意,唐愉的话朦朦胧胧在耳边,他却想不起自己到底爱不爱看莲灯,但既然林翡去了窗边,那他借着这话跟着过去,倒是正好。 他撑着桌子起身,还记得拿杯茶漱了漱口,才勉强稳住步子慢慢走去窗前。 “莲灯?我也要看!”李擎仰起酡红的面颊,似是醉得厉害。唐愉拍拍他:“你老老实实趴一会,吹了风当心头疼。” 李擎眯了眯眼睛,也不知脑袋转没转,“嗯”了一声,哐当一声又趴回桌上。 杨佩一手拉着一个:“我想去湖边看看。” 三个女郎都是微醺,身上正热,不惧寒冷,携着手下楼去了。 唐愉看着她们的背影挑挑眉,也跟在后面。 原本热闹的厢房顿时静了下来,只听得到李擎微微的鼾声和远处传来的乐声。林翡知道晏如陶站在身后,但仍旧倚窗望着楼下湖中的灯火,默默无言。 夜里的风越发寒凉,可她却丝毫不觉。 今日登台前,她料想过若被人拆穿该如何自处,可反复思量忖度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甚至有些盼着被人识破。 穿着男装实乃无奈之举,她真 想让众人知道,女子不惮交战,不逊男子。 只是没想到被秀仪县主叫破,看她那得意的模样,确实有些不悦。 罢了罢了,今日事已毕,烦忧抛明朝,刚食过玉盘珍馐,饮罢陈年美酒,还不抓紧享这片刻安宁? 她凭窗远眺,从蹙眉凝思到自在放松的神情,皆落入站在侧后方的晏如陶眼中,他不敢出声惊扰,屏息凝望着。 “晏郎君。”她回过身,淡淡看着他如梦初醒般无措的模样,“若你近日得空进宫,烦将今日之事告知阿鸾。她正旦只在家里住了两日,回宫时眼睛都哭肿了。” 他应了一声“好”,脑中却想的是——她好像同我讲话更熟稔了? 没有客套的拜托与感谢,没有堆出的满面笑容,如同好友一般,开口交托件小事。 他忽觉东风替了北风,冰消雪融,春意始萌,低头去笑,心口跳得有些发痛。 他像一个多年来只敢远看的孩童,等了许久,水汀浅沙上的那只白鹭鸟终于肯让他靠近一些,不再动辄鼓翼飞去,留下一片月影霜华。 能成为她的友人,可真是件幸事啊,他盯着地上的宝相花绒毯想着。 想开口叫声“阿鹭”,却又不敢,毕竟她称呼的还是“晏郎君”。 可转念一想:我今日喝了酒呀。 “阿鹭。”含含糊糊的一声,音调又低,比李擎的鼾声大不了多少。 他不敢抬眼去看,也再没勇气喊第二声,心中叹息这句呢喃要就 此淹没在冬夜里,欲转身离去。 却忽地听见她拖长了尾音,扬起声调:“嗯?” 他抬头,看见她灯火映照下的脸,似是漫不经心随口应道,却叫他心头酸软,脑中沉沉。 怕她又扭转头去,错失了这好时机,他仓皇开口,却是一句:“阿鹭,我头疼。” 话出了口,他自己也是一愣。 林翡怔住,看他两眼恍惚、耳郭绯红,真像那么回事,于是回身把窗关上:“是不是吹了风?你看李擎多好,闷头就睡。” 鼾声戛然而止,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林阿鹭,又喊我名字,叫表兄——” 说罢,鼾声再次响起。 林翡:“……睡个觉还耳听八方!” 晏如陶不甘心让方才的气氛荡然无存,又怕李擎留了只耳朵,小声同她讲:“应是受了风,右颞直跳。” 林翡因阿娘常犯脑风,知道头痛发作起来畏光怕声、目不能张,她左右看看,指着里间的三扇屏风榻说道:“那里没什么灯火,又安静,你去歇歇。” 晏如陶点点头,转身迈步的动作却有些迟缓。见他头重脚轻快要绊到一旁竖立的架子灯,林翡一把掣住他的手肘,将他身子拉正:“慢点儿。” 见没几步,就架着他的胳膊将他引去榻前,待他坐稳,道了一句:“榻旁就有盆盂,若有不适记得弯腰寻。” 晏如陶又抬头看她,点头轻声说了句“好”。 此处昏暗,他的面庞轮廓不甚清晰,林翡 却不知为何能看清他一双眼,无辜又质朴,痴痴望着自己。果真是喝多了。 忽又见他垂了眼,双手撑着榻边,轻轻晃动双脚,似个稚童,喃喃道:“真的好疼啊。” 最开始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头疼”,是他无意识间吐露出真实之感。凝神看她时,其他感知皆抛诸脑后,可叫出“阿鹭”的那刻,仿佛自然而然牵引出这股被压抑的疼痛。 想让她知晓,又渴盼她的关心。 真得到了她两句好言语,身体又不愿再逞强,疼痛如消融的雪水般倾泻而出。 其实,也不是不能咬牙忍住,只是他恍惚间觉得,她似那锄强扶弱的侠客,若是谁拔剑与她对上,她就算头破血流也要与之缠斗到底、不肯罢休。 可若是似阿鸾、阿鹤的幼童喊累喊痛,或者哪怕是唐愉露出体弱畏寒的迹象,都能得她十分的怜爱关心。 这些想法瞬间在他心中融会贯通,尤其是发现阿鹭此刻正撑着膝盖俯身看他时,他心中暗喜——她果真是个“怜贫惜弱”的女侠! 可近到呼吸相闻,他倒怕口中有酒气,不敢说话了。 “若是实在疼痛,你揉揉颞颥穴和风池穴,我喊人去倒醒酒汤。” 林翡想到阿娘因脑风卧床时的情形,心中不忍,饶有耐心地同他说。 谁知他却皱着眉,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揉了揉眼,口中问道:“阿鹭,风池穴在哪里?” 林翡有些哭笑不得,还从未见过他 这副懵然无知的样子,怎么一醉就变成了孩童? “在颈部,枕骨下。” 看他费力地抬手绕到颈后,无奈笨拙的模样,林翡叹了口气:“你侧躺着,面朝里。” 晏如陶乖乖按她说的躺好,手攥着衣襟微微发抖,呼吸急促。 忽然感觉到她两指沿着自己颈后两侧的凹陷向上推,触到平枕外粗隆处用力点按,顿感此处酸胀难忍,轻轻“哎哟”了一声。 她却没放轻力度,待揉捏片刻后松了劲,他直觉头部轻快许多。 他喃喃道:“谢谢你呀,阿鹭。” 他满心觉得“阿鹭”二字真是动听,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轻呼出口的时机。 林翡听着这怯弱的声音,又看他蜷缩起来的身子,少有地感到无措。 她绕过屏风,推开门找侍女们要醒酒汤和被衾,指着里间说道:“晏郎君醉了,在榻上安歇,去同瑶华娘子说一声。” 一个侍女躬身答应,匆匆去了。另一个跟着林翡进来,从榻边的绿釉陶柜中取出鹅绒衾,给他盖好。 林翡想了想,又叮嘱道:“他刚才嚷着头疼,你给他揉揉颞部和风池穴吧。” 侍女垂首应下,跪坐在榻旁,以巾帕垫隔,轻轻揉捏。 背对她们的晏如陶满腹委屈——我才没有“嚷着头疼”,只说了两句。 等唐愉她们回来,见一卧一趴的两人,笑道:“这曲酒的劲儿可真大,竟把两人都放倒了。这下可怎么好,是叫人搀上马车,还是就在 这里歇一夜?” 瑶华娘子刚踏进厢房的门,笑道:“楼中有几间客房,两位郎君留在这里尽管放心,奴家定会着人好生照看。” 谁知李擎挣扎着抬起了头:“不行——我得回去,万一舅母要打阿鹭,我、我还得拦着呢!” 除了林翡外的女郎们皆笑出声来,唯独她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万般无奈地说了句:“安心睡你的!” 唐愉揽过她的肩膀:“不如你也装醉,叫车夫搀着你进家门,倒头便睡,你阿娘怎么也得等到明日再同你计较。过个夜,这气就消了一半。” 卧在榻上的晏如陶听到“也装醉”三个字,越发觉得淳筠今晚很不对劲儿。 不过她出的主意确实不错,挨到明日林郎中回家,就有人替阿鹭挡着了。 林翡也点头赞同,见天色不早,与众人道别,各自乘马车归家。 李擎先被车夫扶下去,林翡在车上听到阿娘的声音:“怎么喝了这么多?阿鹭呢?她若也醉成这般,我定要让她在这大冬天的醒醒酒!” 她咽了咽唾沫,决定还是老老实实的,否则怕是等不到明天阿耶回来了。 果然,贺宁见她自己跳下了车,眼神尚算清明,怒气收回去不少,但仍忍不住念叨:“险些误了宵禁!今日你是索性放开了胆子,要看看能否气得我倒厥过去?跟我过来!” 她被阿娘拽回房里,李擎推开搀着他的仆从要跟上去:“我……我得拦着舅母… …阿鹭今日没做错……” 阿鹤两头看看,最后叹着气去拉住表兄:“表兄,我阿姊不会挨打,你放心,快回去歇息。” 李擎睁着惺忪的眼,定定地看着到自己肩头的阿鹤,想了片刻,揉揉他的头发:“唉,阿鸾不在家,就属你力气最小,拦也拦不住,还是我去看看。” 阿鹤:“……我不跟醉鬼较真儿。” 最后好说歹说,才把李擎劝回了房。 阿鹭听见房门被阿娘拍上的动静,讪笑着说:“阿娘,您这手劲,也适合去练武。” 贺宁眉毛一挑:“林汀鹭!你还在同我说笑?” “多笑少愁,不见白头嘛!”阿鹭心想这酒真是个好东西,到这时了自己还有胆子逗哄阿娘。 果然,贺宁被气得站在原地抬头望屋顶,直喘粗气。若不是还顾及着身份仪态,真恨不得将女儿拽过来,像她小时候淘气钻雪堆那回一样,狠狠打上几下屁股出出气。 可一扭头,看到比自己高出不少的阿鹭,又不得不承认她已是十三四岁的少女,不能再似幼时那般教训。 她深吸几口气,质问道:“你阿耶瞒着我,等他回来我再算这笔账。你也同他一起瞒我,叫我从旁人处得知此事。你们一个二个都懂时局、有谋算,只我是个深宅妇人,不配知晓?” 林翡看她摇着头,在房中踱来踱去,一句话也不敢应。 “你外祖做过先帝的侍中。你进过天明宫,知道站在官家身边的 人该是什么身份地位。他只我一个独女,教养的心思绝不比你阿耶对你少半分。” “你阿耶从前在南溪、蕲春的时候,内外事务都少不了我。怀着你阿兄时我还冒雨去察看堤坝。并非我逞强,那时你阿耶被郡守强留在州府内,我若不去盯着整个县都可能被淹掉!” “你阿耶历练数地,如今在朝中稳住了脚跟儿。我生养了你们几个,近年顾着阿鸾、阿鹤,对时局政务也淡了心思。可你们不该看轻我!”贺宁满怀愤懑地说道。 贺宁稍稍平复,沉下声道:“你从前服软低头,现下想来……怕都是做样子。” “我盼着你能同普天下好人家的女郎一般无二,读书习字,嫁人生子,平安一生,唯愿你少遭些磨难,莫要再涉险境。用了这些苦心,在你看来恐怕反倒是受制于我,心中早憋着这口气,待到今日登台比试才发泄出来吧?” 贺宁抄着手,自嘲地笑笑。 林翡被言中心事,抿着唇,眼中已有愧色。 贺宁接着说道:“可打从巍州回京,我也没真下狠心禁过你练武,只不让你冲动惹事,是也不是?” 林翡默默点头。 “阿峻昏迷,我日日守在床前,对聂、沈两家的恨,绝不比你和你阿耶少一分。”贺宁咬牙说道,双眼在灯火映照下闪着泪光,“今日我知道你去演武场的事后,坐在庭院里想了半晌。官家用你打世家的脸,你同你阿耶想为 阿峻出气,你自身也想一展抱负,这都好猜。我只想不通,你们究竟为何觉得我会拦着此事,才瞒得这么紧?” 林翡飞快地抬眼看了看阿娘,又立刻垂下头,小声说道:“怕您觉得我是在惹事……” 贺宁看着她,苦笑着摇摇头:“你幼时与晏郎君对上,事后我教你,能讲理时莫要动武。和阿岭比武那回,我看你争强好胜、出手狠厉,忧心你日后闯祸,才以禁武来逼你冷静处事。冯贼那事我气恼,是怕你一时冲动、不计后果,之后既能妥善处理,我也并未禁你习武。” “可世家的明枪暗箭,岂是你招惹来的?你阿耶早就与他们针锋相对,阿峻也受了算计,我虽疼惜你是女儿家,但若能叫他们恼怒失算,我自然不会拦着你们行事。” 林翡听了这话,抬头直直看着阿娘,神色肃然:“阿娘,您疼惜我,因为您是我阿娘。请您如同疼惜阿兄、阿鹤一般对我,不需因我是女儿而多出几分。” 她想到今日之事,那些站在台上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此刻终于可以宣之于口:“至于旁人,我无须他们半分怜惜。今日台下众人因我是女子便要我退出,可明明所有参与比试的郎君皆不敌我。阿娘,他们明明是怕男子输给我,却说成不屑与我比试。您说,是不是可笑又可恶?” 看女儿眼眶含泪、愤愤不平的模样,贺宁也喉头哽咽。 她如何不知女 儿寒暑不歇地苦练,冬日手背皲裂的口子,夏日额头豆大的汗珠,谁能比她做阿娘的还心疼? 贺宁一把将阿鹭搂在怀里,揉着她的后背:“阿娘怎会不知?当年你外祖早逝,他们欺我是个孤女,要吃绝户,还好遇到你阿耶。正是吃过女儿家的苦,才更不愿你重蹈覆辙啊……” 她回抱住阿娘:“只有不被轻视,才能不重蹈覆辙。阿娘,哪怕是做官家的棋子,我也要当举足轻重的那颗,在这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同父兄成掎角之势,遏住世家。” 阿鹭这番肺腑之言,让贺宁不得不扪心自省:女儿有此鸿鹄之志,要与那士族争个高低,她若再继续固执己见,是想成为阿鹭展翅的桎梏吗? 不,她不愿。 贺宁稍稍松开阿鹭,凝视着她坚定的双眼,轻声说了一句:“好。” 在女儿的眼中,她看到自己正在笑。 昔日破落世家之女,今朝寒门新贵之妇,数十年的世间冷暖、际遇起伏,塑成贺宁心中的成见,终在今日彻底抛诸脑后。 再温暖安全的巢穴,也留不住欲振翅高飞的鹰隼,何不痛快放手,任她自在翱翔天际。 第三十六章 尘埃落定 (三十六)尘埃落定 “阿耶可回来了?”日落西山,林翡和李擎下了马车见阿鹤等在门口,连忙问道。 “正在阿峻表兄房中,等你们回来一同说话。” 三人匆匆赶去,进房后见阿峻正靠坐在床上笑看着他们,李擎喜道:“今日能坐起来了?头还晕不晕?” “不晕。躺久了可真难受,昨日元竺来看我,我就试着坐了坐,不碍事。” “好!好!”李擎坐在他床边,细细打量他,“小臂的伤也得小心,要想坐着就喊仆婢们帮你,别自己使力。” 李承点点头。 林翡不住地往阿耶身上瞟,林济琅轻咳了两声:“听说你们两个昨日宵禁前一身酒气地回来,胆子不小啊!” 一听这话就知道阿耶已被阿娘收拾过,现在教训他们两句来向阿娘“献媚”。 果然阿娘没好气地瞪了阿耶一眼:“说正事!” “好好好,今日从卯时吵到晡时,真是以唾洗面、腹中空空。最开始还能文绉绉地冷嘲热讽,激愤起来可什么都不顾了。”林济琅捋须摇头,“他们说我制定细则以公谋私,我说‘细则你们可是翻来覆去审了五日,再说是你们蓄意伤人在先,难道我还能未卜先知’?” 贺宁拧了他左臂一把:“谁要你从头叙述?先讲结果!没瞧见阿鹭心焦的模样吗?” 几个小辈忍不住笑出声,林济琅脸上一红,也不敢反驳,讪讪地看向女儿:“凌赫说,你通过武 科考录了。” 林翡眼睛一亮,似被点燃的炮仗一般蹦了起来:“就知道阿耶有法子!” 林济琅见她难得如此活泼开怀,剩下的话不知怎么开口,索性先跟着她乐呵着。贺宁一看就知他心怀歉疚,不敢往下说,于是叹了口气,拉住正在蹦跶的阿鹭:“把话听完。” 别说阿鹭,同样喜笑颜开的阿鹤和李擎兄弟也顿时安静,咽唾沫、舔嘴唇……个个紧张不安。 林济琅挠挠头:“其实,也未必是件坏事……” 林翡手往后摸了摸,找到刚才坐的莲花墩,缓缓坐下,眼睛紧盯着阿耶。 “您直说罢,我坐稳当了。” 看她忐忑的模样,贺宁一把搡开林济琅:“吞吞吐吐真要急死个人!” 她扭头对女儿说:“只是不让你去军中,要你进宫做个女武官。” 林翡听了这话,心中百味杂陈:能读武科已比预想的情况要好,按说该高兴才是。可要将自己圈在宫里,做什么“女武官”,也不知今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进军中……不过这样倒能时时见到阿鸾,也算是件好事。 回过神,发现一屋子人都在打量自己,她笑笑:“本来想过最糟的情况是被赶出勉勤书院,阿娘再给我上家法、禁我习武,如今这安排可算是喜出望外了。” 可谁又看不出她笑容有些勉强,偏她话里还在为众人宽心。 贺宁被她这般打趣也不忍气恼,走到她身边,轻轻将她拢到怀里,摩挲 着她的耳郭:“他们不肯松口让你去军中,也是意料之中。去宫里好歹也是官身,又能光明正大地练武。你还不满十四岁,路还长,未必没有机会实现抱负。” 林翡点点头,看向阿耶:“没有除名还肯给个官做,又能照应阿鸾,确是个好去处。阿耶定是费了好些心思筹谋周旋,才能让世家松这个口。” 听到女儿善解人意之语,林济琅心中感慨万千,眼眶都有些湿润,不过还有两个外甥在,他不好表露出来,向前跨了两步对阿鹭说:“可不!瞧我头上银丝是不是又多了几缕?” 众人低声笑了,林济琅又转过身对躺在床上的李承说道:“你的事我也私下同官家说过,待你伤好后可以先进虎贲,陆谚那边我也说好了。” “多谢阿舅费心!”李承欲躬身向他道谢,李擎怕他手要撑着床榻借力,连忙扶住他,站起来代他替阿舅一揖:“自我们搬进来,阿舅、舅母事事关心留意,尤其是阿峻受伤后,舅母日夜守着,叫我这做兄长的都汗颜。如今连前途的事也要阿舅劳神……” 贺宁松开女儿,又到李擎面前将他摁下来:“一家人说这话倒生分了,你们在我眼里同阿鸿、阿鹤没有分别,安心坐着。” 阿鹤问道:“阿耶,宫里有女武官的职位?我从前没听说过。” 林济琅想,正好趁这个机会同孩子们讲讲,于是坐下饮了杯茶润润喉才开口 。 “二十年前改军制后,是分内外两军,这你们是知道的。外军就是都督所统军队及地方州郡上的兵。你们阿耶就是由从前的内军,转去领了外军。”他看着李擎兄弟说道。 见二人点点头,他接着说:“内军要复杂得多,概括来说是‘三将六军’。” “‘三将’是虎贲中郎将、冗从仆射和羽林监。虎贲中郎将是陆谚,统领虎贲禁兵,宿卫京师,下属有左右仆射、左右陛长。冗从仆射陈逊统领营兵,负责宫禁侍卫。官家后妃若在宫中,则值守宫门、日夜巡逻;若出外巡游,则乘骑扈从。羽林监冯悉也负责卫戍宫城,但多在外围。” “‘六军’即领军、护军、左卫、右卫、骁骑、游击六将军所统军队,其中的左、右卫宿卫宫阙,其余众军平时保卫京师,战时出兵征讨。定方原来是右卫将军,官家于京郊避暑时他常驻扎在相邻的南大营。若在宫中,他则值守于宫城西南角的常备营。” 林翡总结道:“拱卫京师的有四军外加虎贲,保卫宫城的有侍卫、羽林和左、右两卫军。” “那阿姊要做的武官,是在冗从仆射下的?” “原是这样计划,可聂、沈两家大力反对,说营兵皆是男子,岂能由一个年轻女郎统领?从未有先例,不成体统、不合礼法。” 林济琅长叹一口气,继续回忆道:“底下吵了有个一刻钟,皇后慢悠悠地开口:‘本 宫特设女武官一职,官比正六品,负责后宫宫禁侍卫。度支尚书林济琅长女林翡武艺超群,忠心赤胆,特征召就任。至于其所领女侍卫,自宫婢中择选训练。一应花费皆出自内库,不动用国帑。’” 这话可真叫诸人目瞪口呆,贺宁之前匆匆听他讲了结果,还不知其中细节,于是问道:“聂后这是直接与自家打对台了?” “怕是把阿鸾接进宫时,就已下定决心了。”林济琅叹道,“官家本就不敢轻信她与自家离心,若是态度暧昧、模棱两可,定会适得其反。” 林翡抿唇想了半晌,开口问道:“这……世家能同意?” “用个六品的女官把你圈在宫里,这可比放任你进军营中的威胁要小多了——连个寒门女郎都拦不住,六军中原先倒向士族的人便会心生动摇。再者说,女官是另设,不必调整原本的侍卫,自然也不会动他们安插的人。” 贺宁补充道:“况且,他们也不好再置喙了。女官乃皇后臣属,不归前朝管,男女大防的毛病都没法挑。” “正是。后面又吵了一个时辰,女卫人数、俸禄、择选细则、值守地点……桩桩件件都要磨来磨去,我此刻一想到他们那几张脸就眼前眩晕!”林济琅直摇头。 李擎细细消化了这么多信息,说道:“恐怕世家还觉得此番是他们棋高一着,毕竟三年后我们没人能送去边疆历练。” 李承点点头: “是,女官也好、女侍卫也罢,在他们眼中都翻不起风浪。” “我若进宫就职,还怎么去学武科?”林翡转身问阿耶。 “书院里其他课程就不必学了。上午去练武场,下午入宫训练宫婢。开始应当还不算忙碌,待宫禁宿卫之事完全交接给你,怕是要起早贪黑、见不着人咯!” 林翡突然想到什么:“阿耶,他们是否仍不知晓……还有三个女郎也进了武科?” 林济琅挑了挑眉:“凌赫没提起她们,自是不知。” 她勾着唇角笑道:“那二月初二正式开武科,给他们一个惊喜。” 晏如陶在承祥宫里坐了两三个时辰,把近日发生的事情,连细枝末节统统都给阿鸾讲了一遍,还是没等到一点新消息传来,不知阿鹭入武科的事究竟如何。 他托着腮,看九皇子在院子里和几个小内监蹴鞠,随口问阿鸾:“怎么没见雪团?” 入宫前,晏如陶曾告知林家皇后爱猫,承祥宫里就养了两只,所以阿鸾去年夏天入宫时便放心地将李擎送的雪团也带上,以解孤寂。 晏如陶来承祥宫时常看见阿鸾抱着雪团逗弄,今日坐了半晌也没瞧见,于是问上一句,不承想没听见回音,扭头一看——阿鸾竟红了眼圈。 晏如陶问道:“发生何事?是雪团病了?” 阿鸾看宫婢去换茶水,小声同他说:“正旦归家我没带上雪团,回来就找不到了。中宫知晓后还遣人帮我寻, 可承祥宫就这么大,总不好去别的宫苑找,过了两三天没找见只能作罢。昨日我醒来,发现雪团就在枕边,我一喜,上手去摸它,可、可它已死了……连头骨都被人敲断了……” 晏如陶心中大惊,承祥宫里竟发生此等骇人听闻的事情:“皇后可知此事?” “我当时没忍住,尖叫出声,宫婢们进来发现后就通报了中宫,说是会彻查……” 阿鸾见九皇子抱着鞠球走过来,连忙收声。 宫婢躬身递上巾帕,九皇子接过轻轻擦拭额头,问道:“阿适表兄,可要一同蹴鞠?” 晏如陶自然是没心情,但脸上仍挂着笑:“改日借常备营的地界约你,刚刚看你身法很是灵活,看来没少练习!” “太医说我这个冬天养得不错,身子好一些了,母后才允我每日蹴鞠半个时辰。” 晏如陶又关心了几句后,远远看见阿舅和舅母的仪仗已到了宫门口,他眼神示意阿鸾同去。 在承祥宫用罢晚膳,晏如陶赶在宫门下钥前匆匆离去,在马车上理着思绪。 雪团之事发生在武科开考当天,十有八九是世家的恐吓。事情虽出在承祥宫,但应当不是舅母所为。 毕竟阿鹭被世家架在火上时,是她另辟蹊径想出女官的法子。既是再次向寒门示好,又能让阿鹭帮自家妹妹查清虐杀雪团之人,她好置身事外以证清白。 他倚着小几,神情颇为沮丧,当初跟阿鹭说宫里还算清静 太平,这才半年工夫,阿鸾就遇到此等阴狠恶毒之事,若让她知道……该心疼坏了。 次日,他早早就在书院的练武场外等候,远远看到李擎和林翡两人结伴而来。她今日没有穿男装,只是将头发束起,上身着银灰色的柿蒂纹的窄袖短衣,下身是湖蓝灰的收口长袴,很是利落。 她径直走着,无视周围学子的打量私语,眉梢眼角还带着不屑一顾的傲气。 李擎一见他,乐道:“你竟来得这么早,是要逃课看我结业终考?” 晏如陶笑容不减:“那是自然。” 其实根本不记得。 “你快进去准备,我同阿鹭有两句话说,别误了你结业的大事。” 李擎见他如此体贴,乐陶陶地大步进了演武场,林翡看看他:“女武官的事你知道了?” “我昨日在宫里听舅母亲口说的,特来贺你。”说着,他递出一个鹤鹿同春纹样的绿色锦囊,“是阿鸾做的,说春日将至,托我带给你。” 他见她腰间还系着自己去年送的鸡心佩,心中甜滋滋的。 林翡看见上面绣的白鹭鸟,很是欣喜:“我今日就要入宫,怎么还麻烦你带出来?” 她接过发现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头竟装满了碎金瓣。 看她抬起头惊愕的神情,晏如陶连忙解释:“阿鸾说宫里常拿这个赏人,她年纪小,逢年过节收到不少,攒下来想给你。我只不过顺手添了些。” 他摸摸耳朵,又加了句:“我 昨日一早去承祥宫,阿鸾就把锦囊给我了。后来虽知道你今日入宫,也没机会再还她。” 看着这一小袋金子,林翡甚是为难:“这太过贵重!怎好让你破费?” “你入宫做女官,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光凭俸禄可不够。”晏如陶低声叮嘱道,怕她不收,连忙又提另一件事,“对了,阿鸾近日在宫里遇到麻烦,还得靠你探查。” 果然,林翡眼神立刻锐利起来:“谁欺负她了?” 晏如陶把昨日阿鸾说的都转述给她:“阿鸾只来得及说这么多,待你入宫再细问她。”接着,将自己的推测也全数告之。 看她面容冷峻的样子,他斟酌着开口:“好在你负责的恰是值守巡视,有的是机会找出幕后之人,想来舅母也会助你。” 林翡点点头,低头将锦囊系在腰间,轻叹出声:“阿鸾是不是又哭了?她本来胆子就小,这阴狠之徒真是欺软怕硬。” 晏如陶不忍看她这般痛心,安慰道:“今后有你看顾,她就不必再担惊受怕。我也会时常入宫,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林翡颔首道声“多谢”,听见书院响钟,问道:“你真不去上课了?” 晏如陶回过神,想起方才向李擎胡诌的话,只好讪笑着说:“对啊,来看阿岭终考。” 李擎正在活动臂膀,见凌赫一出现,枪棒教头、骑射教头们纷纷给他让位置,十分热络地同他说话。那凌赫 仍是不苟言笑,间或答一两句,坐在了中间,俯瞰场中十名等待终考的学生。 他心中正忐忑,看到有几个鲜亮的身影走进场来,定睛一看,是新入武科的杨依等人。像是约好了一般,都是堂堂正正地穿着女子劲装,显得干练又活泼。 杨依看见兄长,还踮着脚冲他招手,杨信无奈地摇头笑着。 旁人却不知她们底细,一时间议论纷纷。林翡已站在场内,怎么还有三个女郎进了练武场?这时间不是都该在书院里早读吗?甚至连教头们都面面相觑,不知她们为何来此。 凌赫说道:“是我叫通过考录的学生先来见识见识。” 众人惊疑不定,教骑射的郎霆先反应过来:“您是说,这三位女郎也在前日参加了考录?” 见凌赫点头,场子里一时间沸腾了起来,杨依她们却恍若未闻,走到林、晏二人身边。 郎霆舔着牙根,脸色有些难看。统共录了七人,竟有四个女郎?!前日比试时他也在,看身形,印象里确实是这几个女郎资质更佳,但……这也太荒唐了! 他看枪棒教头彭康全也是欲言又止,于是过去同他咬起耳朵。 凌赫看在眼里,却懒怠理会,扬声道:“昨日已考过兵法,今日考核枪棒、骑射两项,通过者顺利结业,否则继续留在武科学习一年,明年再度考核。” 李擎等人依次上场,林翡扫了一眼围观的人,说道:“今年除了我们四人 ,还有三个郎君,正好一年淘汰一个。” 杨依等人:…… 确是理想情况,但也不必如此直言不讳吧? 她忽又歪了头:“不对,第三年不必淘汰,直接终考。那看看谁比较有见地,愿意依附咱们,就‘留他一命’。” 杨依凑在她耳边,小声恭维道:“汀鹭女侠,以后唯你马首是瞻。” 晏如陶同情地看了看不远处的三人,一无所知的他们正聚精会神看着场上的考核,也不知谁有幸能“苟活”到三年后…… 看完结业终考,杨依三人下午还要在书院上课,等到二月初二才能正式进入武科。林翡则是和众人道了别,赶往宫城。 第三十七章 初入宫闱 (三十七)初入宫闱 阿娘昨夜专门给她拿来一身衣裳,说是年前新裁的,都是时兴的花色纹样。但林翡却嫌长裙累赘,“虽说是入宫,但好歹是做女武官,怎好做淑女打扮”,才劝服了阿娘。 马车到不了宫门前,她下车给车夫指了指东边不远的系马处,叫他在那歇息等候,正好给马喂些草料,自己大约两个时辰能出宫。 本来她还担心要在宫门口验核身份耽误些工夫,没想到皇后早早派了一位娘子在此等候,听她自陈姓名,竟是早有耳闻的符菱娘子。 她领着林翡走完这些流程,只花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 林翡跟着她往承祥宫去,一路上符菱娘子只简单说了两句—— “咱们是从东掖门进来的,这是万春门,对应的是千秋门,将前朝与后宫分隔开。” “皇后殿下此刻正在午睡,汀鸾小娘子在西院等您共进午膳,晚些时候奴再去请您。” 林翡则只是低头应着“是”,按照阿娘叮嘱的不随意窥视,不多说一句。 好在途中没遇到什么贵人,林翡顺利到了承祥宫,她一心盼着早些见到妹妹。符菱娘子将她引到西院便离去,她大步快走进去,一眼看到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阿鸾。 阿鸾看见她,立刻奔跑而来,扑在她的怀里:“阿姊!” 林翡将她拥住,明明才十日没见,可中间两人经历了不少事情,装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阿鸾拉着她就往 屋里走,口中喃喃着:“似是做梦一般,之后竟能常常见到阿姊……” 林翡哭笑不得,既怜她年纪小小独自困在深宫,又被她稚气之语逗得忍俊不禁。待门关上,只剩姊妹二人相对而坐,阿鸾攥着她的手落下泪来。 “晏郎君可同阿姊讲了雪团之事?” 林翡点头,替她拭泪:“他说昨日匆忙,你还没说完,可还有哪些蹊跷之处?” 阿鸾想了想,先从身边的宫人说起:“西院里贴身侍候我的宫婢有四人,差不多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其余洒扫、浆洗等杂务,都是承祥宫内粗使宫女做的,我认不全。” 林翡问道:“宫里除了皇后殿下和你,还住了谁?” “五皇子去年就出宫建府了,时常进宫来看皇后殿下,可与我鲜少打照面。九皇子住在东院,性情很和善。他身子也不大好,听说前年冬天差点儿没有熬过来。” 这承祥宫表面看起来倒是很简单,她继续问阿鸾:“雪团丢失的几天,你的贴身宫婢可有什么异样?” “雪团不怕生,平日同她们也很亲近,是故它丢失了之后,她们也很着急地找寻,不似作伪。前日清晨我发现雪团的时候,值守在外间的婢子青竹第一个冲进房内,将我抱了出去。” “半夜有人将断气的雪团放在你枕边,必然要经过外间,那青竹就是头一个被讯问的,她说了什么?” “她说前夜睡得很沉,没有听到什么 动静。往常她都比我醒得早,可那天早晨却是听见我的尖叫声才惊醒过来,身上还很是疲乏。” 林翡眯着眼睛:“被下了药?” “皇后殿下也是这么猜想的,好在每天的饭食都会留一丁点儿出来,请太医来验,发现汤羹里确实是加了过量助眠的药物,对身体倒是没有太大损害。而且不只是青竹饮了,院中婢子们的饭食都是同吃的。” 能不留痕迹地给皇后宫里的宫婢们下药,却又只是为了将死去的雪团放在阿鸾枕边吓唬她,看来这幕后之人并非想害人性命。 不过,这大费周章的恐吓真的是想威胁林家吗? 晏如陶之所以如此联想,是因为此人选在武科考录前夜行事。 可明明当时知道自己报名参加比试的人寥寥无几。若是世家的人早就知晓此事,必不会是当时那样的反应。 阿鸾见阿姊冥思苦想的模样,牵着她的手慢慢说道:“阿姊,你入宫了,我的心就安定多了,今后我也会再细细留意身边人,若有什么异样我第一时间同你讲。你要忙的事情还多,不必再为此事烦扰。” 林翡知道她是为自己宽心,手覆上她的额头,轻轻抚摸:“我的小阿鸾,阿姊入宫最想做的就是保护好你。” 见她甜甜一笑,用头发蹭着自己的手掌撒娇,林翡不禁跟着展眉。 姊妹二人又说了会话,符菱就来请林翡去正堂。 这是林翡头一回近看皇后,正如阿鸾 描述的那样,四十岁上下,并不显得很年轻,一张方中带圆的脸,初见似是温柔和蔼,但不笑的时候眉梢仍是挑着,很是威严。 聂后做起事来毫不含糊,客套的话也没讲一句,直接说起择选宫婢的安排。 符菱娘子奉上厚厚两沓册子,说道:“目前,宫婢共两千三百零二人。这是从前抄录的副册,记载了宫婢们的年龄、籍贯、出身和所在的宫室。” “今晨,皇后殿下已命我等将其中二十岁以下的宫婢圈点出来,共是一千五十六人。除去各宫近身侍女外,还有九百余人。” 林翡立刻领会:“那便从这九百余人中择选。她们每日各有活计,为免耽误贵人们的差事,不必专门叫至某一处,我亲去各个宫室选看。若是顺利,半日看百人不成问题,二月前就能看完。” 聂后满意地点点头:“甚好。符菱是我身边得力的人,对宫中各处了如指掌,由她领着你去。” 这自然是好事,纵使已得了女官的名号,宫里怕也多的是不愿与她方便的人。 符菱道:“今日我陪林女官先将选看的细则与宫室的次序理一理。明日一早先遣人去告知,叫宫婢们心里有数,省得到时去了再叫人,耽误女官的时间。” 林翡也是如此打算:“娘子说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聂后指着侧面一扇门说道:“别的女官都有自己的署所官廨,待后宫禁卫之事交 割与你后,东掖门里那一排耳房就做你的值房,如今先在此将就将就。” “多谢殿下关怀,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所托。” 符菱领着她穿过那扇门,下两步台阶,路过一处奇石造景,来到一扇漆木门前。 推开门,冬末的暖阳正好透过窗子洒进来,房中燃着香。林翡对香料一窍不通,只觉香气淡雅,抬眼一寻,就发现一尊金瓣莲花香炉放在红木条桌上,纸墨笔砚也已铺陈待用,“这里原是五皇子殿下的书房,如今暂做您的官廨。”符菱指着四扇石础木制漆画屏风,“里间有方长榻,您若到得早,午间也可在此小憩。” 短短半天工夫,竟安排得如此周到,看来聂后对择选侍卫一事还是很上心,于是连忙谢恩。 “此处离汀鸾小娘子的西院也很近,方便她时常探望您。”符菱示意宫婢将两本册子放在红木桌上。 林翡笑道:“多谢殿下费心。” 桌后只备了一把扶手椅,宫婢搬来方凳供符菱坐下。 她给林翡讲起宫中殿宇监所的分布,因涉及宫禁安危,无法下笔记画,林翡只能凝神细细听着。她想着,若有记不准的,晚些再问问阿鸾。 符菱的建议是按由近及远的顺序,依次选看各位女官手下的宫婢。 林翡听她提及的,皆是负责礼仪起居、服用采章、膳食医药一类的,心想这些都是讲求出身容貌,在训练武艺一事上,怕是远不如终 日劳作的粗使宫女。 于是问道:“方才娘子提到的暴室,还有做浆洗、洒扫一类事务的署所,我也想去选看一二。” 符菱愣了愣,欲言又止。 “莫非有何不便之处?” “女官初入宫,想是不知那暴室是个什么地界。不单是冬日里曝晒洗染织物的处所,它东边院子供患病宫人们疗养,西边连着北边的一片房子,则关押着一些犯错的宫人。寻常宫人都避忌此处,不往那走。” 她见林翡若有所思,又添了一句:“涤衣署同御膳房离得不远,可一同去选看。” 林翡笑笑:“依娘子安排。” 符菱也不拿大:“听闻女官武艺非凡,择选细则自然由您做主。”说着就示意宫婢磨墨。 林翡对书写一事向来不大有底气,尤其是方才看到册子上圈点批注的字,都比自己的好看,就有些犹豫,不大情愿提笔。 符菱看出来,说道:“若女官准允,婢子觍颜代笔。” 林翡点点头,回忆阿耶拟定的武科考录细则中的各项—— 年龄已定好,都是二十岁以下的年轻女郎。 对于侍卫来讲,相貌好坏、出身高低皆可不论,要紧的是体力与性情。 于是她起身一边踱步一边说道:“身高五尺以上,论力气……单手提一桶水可走五十步不停歇,满足这两样可过初选,训练十五日再行考核。” 符菱停笔良久,不见林翡接着往下说,迟疑着抬头看她。 林翡解释道:“宫 婢不同于平民女子,入宫时家世不明、身有残缺者皆被筛除,自然省事许多。其实,我反倒担心少有宫婢愿做女侍卫,毕竟风吹日晒、日夜颠倒,俸禄也没高出多少。若将细则定得太多,众人都推说体弱纷纷落选,可就为难了。” 符菱叹她不过一日工夫,想得已算是周到,只是年纪尚小又刚入宫,对宫中人情知之甚少。 “女官用心良苦,不过女侍卫虽辛劳,还是与灶间烧火、浣衣浆洗大不相同。此事先按女官说的来,明晨我叫人顺道探探口风,晌午说与您听。” 林翡见她是实心做事,便欣然应允。 符菱放下笔,起身将一枚铜制鱼符递给她:“这是承祥宫的凭证——女武官有专门的鱼符,尚在赶制,您明日先用这个。” 林翡接过,放进阿鸾给的锦囊中,顺带拿出两粒金瓣,握在符菱手中:“今日多谢娘子提点。” 符菱莞尔,微微颔首:“女官客气,今后宫中各处还要仰仗女官呢。” 第三十八章 倾囊相助 (三十八)倾囊相助 阿鸾留她用了晚膳,眼看日头将落,林翡才出东掖门。 她朝系马处走去,心中犯着愁。数十座宫殿楼阁,外加数不清的大小宫门,神仙也记不全啊。本来还寄希望于阿鸾,结果她除了躲不开的宴饮,几乎没出过承祥宫。 吃过一顿饭,又说了半晌话,如今只能零零星星回忆起些名称,真叫人发愁。 她叹了口气,恐怕阿耶也指望不上,毕竟他一心扑在前朝。 阿娘……从前外祖做侍中时,阿娘好像同自己一般大,这都过了二十年,怕是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万万没想到走马上任头一日,聂后和符菱娘子都还算尽心支持她,反倒是自己的记性不争气,看来只能后面几日边走边留心了。 快走到马车时,她看见一人正在和车夫赵普说着话。 赵普是朝着东掖门方向站的,瞧见林翡后立刻喊道:“女郎。” 那人回过头,夕阳从他身后洒过来,一时有些背光。 可在他眼里,林翡的脸却恰好被天边红晕映在脸上,熠熠生辉。 “阿鹭。” 她听见声音,思绪从繁杂事务中抽离出来:“晏郎君?宫门都要下钥了,你怎么不早些进去?” 她走到近前,站在他身侧,见他抬手去摸耳朵,神色有些犹豫。 赵普边解着缰绳边说道:“女郎,晏郎君是来等你的,在这里站了小半个时辰。” 林翡连忙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好似残阳也 映上了他的脸,有些泛红。 “你头一日进宫,怕遇到什么糟心事,顺道过来看看。” 林翡眼睛一亮,宫里的事,身边有谁比他还清楚呢! 她看看周围问道:“你是骑马来的?没看见府上马车。可要送你一程?我正好有事想向你请教。” 晏如陶喜滋滋地点点头,跟着上了马车。 被系在马厩的凌风不满地打了个响鼻。 晏如陶接过她递来的柑橘,攥在手里,问道:“今日如何?” “还算顺利,只是符菱娘子同我讲的宫门殿宇,记不大住。” 被她满怀希冀地一看,晏如陶不自觉就挺直了背,却又不敢笑得太显眼,压着嘴角问她:“可有茶水?” 她倒出一杯,晏如陶接过后以食指蘸水,在凭几上画起来:“这是你今日进的东掖门,门内靠墙有两排房子,分别是虎贲和侍卫的值房。” 林翡点点头,知道其中一排就是自己今后的值所。 “径直朝西去,左手边的墙后就是朝堂,右手边则是后宫。你今日从万春门走的?” 见她颔首,晏如陶又蘸了些茶水,点出“万春门”的位置,向北一拐:“顺此甬道走,左手边的这一片是位居中轴的后妃宫室,右边由南向北依次是空置的东宫、接待使臣的显阳殿、宴饮舞乐的含章殿和读书礼佛的东斋。对应的在中轴以西的宫室,则是太后宫、徽音殿、玳瑁殿和西斋。” 他指着中轴的宫室,将后妃居所一 一细说,还没讲完,马车停了下来:“女郎、晏郎君,长公主府到了。” 晏如陶头一回对自家离皇城如此近而感到不悦,他瞧林翡也有些意犹未尽,试探着提议道:“不如进府同用晚饭。我阿娘在宫中长大,还能同你讲得更细。” “我在宫中用过饭了,连累晏郎君饿着肚子久等。况且贸然登门,恐有唐突,我还是日后递帖再来拜见长公主。”林翡知今日仓促,有失礼仪,可也不愿错过能得长公主指点的机会。 他想了想,说道:“是我考虑不周。若留你吃晚饭,恐误了宵禁。明日我早些到书院同你详叙。阿娘那边,我问好何时有闲暇,再同你讲。” 说罢,他掀帘下车,一阵晚风吹进,拂在林翡面上,忙碌一整日的她才恍觉冷意渐消,初春已至。 她抬起车窗,向站在车下理着长袍的晏如陶说道:“郎君热肠,汀鹭感激不尽,不若明日到我家用早饭,也可与表兄顺路同去书院。他明日领了终考结果便可结业。” 晏如陶抬首,看见倚在窗边的她眉眼弯弯,正含笑相邀,似在梦中一般。 他将手垂至腿边,悄悄捏了自己一下。林翡见他神情似是为难,正准备说“若是麻烦,改日再请郎君过府”,就看他顿时眉开眼笑,说道:“那就明早见!” 目送马车消失在街巷深处,他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结果看见阿娘正站在侧门似笑非笑地看着 自己。 他满脸堆笑凑上去:“阿娘,天还冷着,怎么出来等我?” 熹平长公主打量他几眼,慢悠悠地转过身:“门子说有辆马车停在府前,半天也不见下来人,后来是你下了车,我这不就过来看看,谁知……” 晏如陶本担心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愿多解释,可转念又想到方才答应阿鹭的话,只好避重就轻地同阿娘讲:“车上是林家大女郎,您也知道,她被征作女武官,今日头一回入宫。加上之前阿鸾在宫里遇到点事,是托我传的话,想着有始有终,就问问她可有眉目。” 他进了饭厅,说完后一边净手一边打量阿娘的神色。 长公主喝了口热茶,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可有说过,你那点心眼子少拿出来糊弄人?” 被阿娘毫不留情地拆穿后,他讪笑着坐下:“阿娘等久了吧?我给您盛汤。” 他将柑橘放在桌上,探身舀了大半碗的竹荪响螺汤,放在她面前:“阿娘,近日您若有空的话,我想请阿岭他们来家一聚。” “你们几个整日厮混,还要相聚?是芙香楼吃腻了?” “您先用饭,晚些同您细说。” 林翡进了家门,发现都在等自己:“阿鸾留我在宫里用过了,你们边吃我边讲讲今日的事情。” 她先说择选宫女,等众人吃得差不多,才将雪团一事委婉道出。 见阿娘捂着心口垂泪,她劝道:“阿娘,我会尽快接过巡卫一事,到时日日 都在宫里,阿鸾就有了依仗。” 阿耶摩挲着阿娘的肩,阿鹤也走到她身边弓腰劝慰着。 她转过身又同李擎讲遇到晏如陶的事:“……他明日来家中共进早饭,再一同去书院。” 李擎叹了口气:“他这人,向来心思周到,今日已来看我终试,明日还要陪我结业,看来是真舍不得我去巍州。” 林翡本想解释一句是自己邀他来的,但看表兄正感动,也就不再多言。 贺宁也听到了:“晏小郎君真是鼎鼎热心,定是看在阿岭的面子上,对你们姊妹也多有照拂。待阿峻好起来,我们家摆酒为阿岭兄弟二人饯行时,再送帖子去请他登门做客。” 林翡颔首,想到在马车中他的耐心指点,说了句:“这两年晏郎君的性子变化真不小。” “是吗?”李擎疑惑,“我成日同他一起,倒没觉出来。” “幼时只觉他目中无人,看着就来气,后来也不知怎么也能说上两句话。他对阿鸾倒真是很上心,每回进宫都会找阿鸾聊聊天。” 当时阿鸾可怜巴巴地说“宫里的人我都不大敢多说话,只有晏郎君来,同他讲讲宫外家人的事情,我才能放开说笑”。 贺宁听着却眉心一跳,晏如陶莫非不仅仅是看在阿岭的面子上才照看女儿们?那回阿鸾出事,他可是忙前忙后帮着处置,后来阿鸾入宫,也是他私下透露了不少消息……但转念一想,二人毕竟也差了七八岁, 多半还是当妹妹看待。 想着,她看看阿鹭和阿岭。转眼两人都到定亲的年纪,可玉平又不准自己乱拉红线。 阿鹭成了“女武官”,虽能施展抱负,但就婚事而言,却是难上加难。谁家愿娶一个成日在宫中、早出晚也不归的女郎做新妇?左看右看,也就是阿岭同她志趣相投。 贺宁觑了眼夫婿,决心今夜再好好同他说一说。不赶在阿岭他们离京前敲定,再过个几年回来说不定就携妻带子了! 她见两人结伴去看阿峻,立刻扯着夫婿往房里走:“来,我有话同你说。” 林济琅见周围还有不少婢子,反握住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低声道:“才过戌时,急什么……” 贺宁一愣,瞅见他羞赧的神情,忽地脸上也红了,啐他一口:“同你说正经事!” 林济琅本以为她在遮掩,谁知进了房门她一开口竟是说阿鹭的婚事。 他的眉眼顿时耷拉下来,坐在绣墩上:“阿鹭十四岁还没满呢。” “几年前你想拖着也就罢了,现在她同龄的女郎还有几个没定亲?唐愉三月就要出嫁了!” 林济琅见她恼火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辩解:“阿鹭比唐愉小不少呢。” “人家可是十二岁就被指婚给五皇子!”贺宁一眼看穿他就是舍不得嫁女儿,“没人逼着你现在就把阿鹭嫁出去,先定下亲,阿岭少说也要两三年才回来,况且两家住得又近,跟一家人没分别。” 林济 琅不情不愿,摸了摸鼻子:“我看阿鹭不见得对阿岭有意。她仍是小孩儿心性,只把阿岭当作玩伴罢了。” 贺宁也坐下,以手支颐,冷笑着看他:“昨夜是谁偷偷喝了一壶曲酒,陶然沉醉说着‘我们阿鹭可是本朝头一号女武官,别人家女郎还在敷粉研香摘花戴,阿鹭就要走马上任领俸禄了’!怎么?现在倒说是‘小孩心性’?” 林济琅见她挑眉说起自己的醉态,面上有些挂不住:“我是说阿鹭还不懂爱慕之情,没说她不知世事。” 说到这个,贺宁也愁:“我看阿岭也半斤八两。不如你先去封信,探探定方的口风,就说……就说阿岭年纪也不小了,问问要不要我们在京里帮着看看人家。” 看林济琅犹犹豫豫不大情愿,贺宁威胁道:“你若是不写,我来写给雪青——你可要想清楚,我这信一去,十有八九就把婚事说定了,到时后悔可来不及!” “唉——”林济琅摇摇头,“罢了罢了,还是我写。” 这一夜,熹平长公主知晓了儿子的用心,半晌无言。林济琅下笔给妹婿写信,长吁短叹。唯有贺宁睡前想着女儿同阿岭说笑时的模样,对这门婚事满怀期待。 次日一早,晏如陶登门时只看到李擎,还没张口就被搂住脖颈。 “你这人,看着爽快,没想到心中倒似胶牙饧般好生黏糊。” 一听这话,昨夜刚向阿娘剖白心迹的晏如陶不由得 惊慌,以为被他看出端倪,不禁面红耳赤,牙齿绊舌:“我……其实……” 李擎低头去看他手中:“还亲自提了大小箱奁来,至于如此隆重?” “不过是顺手带的一些,顺、顺手而已。” 李擎左手接过,右手挎着他往饭厅走:“知道你重情义,我自然同你一样想,只不过做不了主。” 晏如陶心如擂鼓,不停地张望四周,生怕他声音太高被阿鹭听见:“你……你心里知晓就好,可别张扬出去。” 李擎一愣,随即笑开来:“怎的脸皮这般薄了?” 两人说着话,看到贺宁已在饭厅里站着,笑道:“晏小郎君是稀客,快快请进。阿岭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在外等着了,旁人家中亲哥俩也不见得如此热络亲近。” 李擎将箱奁放在桌上:“可不是,还提了这些来……” 晏如陶生怕他当着贺宁的面胡言乱语,连忙打断道:“林郎中是去朝会了?” “是,今日事务多,他早早出了门。你们坐下慢慢吃,我装些拿去给阿峻。” 贺宁怕自己在此拘束了年轻人说话,正好今日医师要给阿峻换药,于是借口离开。 李擎向来不同晏如陶客气,自顾自打开了箱奁,口中说道:“到时还要办饯行的酒宴,你这么早提来东西做甚?” 晏如陶听了似在云里雾里,给阿鹭的礼物和饯行酒宴有何关联? “知道你舍不得我去巍州,今日不过是结业,我们还有两个 月才动身。这是……?” 他从一方檀木奁盒捧出两叠皮子,凑近一闻,是鞣制过的熟皮:“这是羊皮?” 没等晏如陶回答,他就喜滋滋地说:“正好可以裹上硬牛皮条做护腿,边角余料还能做双指套。” 晏如陶听出是误会后,心里松了口气,又觉得近日心思全然放在阿鹭身上,忽视了阿岭结业之事,不禁有些歉疚:“虽然北边不缺皮子,但这开春裁出来,你去巍州路上就能用。不是说阿峻进虎贲吗?怎么也同你一起去?” 李擎放下皮子,笑道:“耶、娘实在忧心,想将他在身边留一段时间,反正年纪小,耽误个一年半载也不妨事。” “人之常情,你们一家人都在一处,自然更好。”他想到当时阿峻昏迷的模样就感到后怕,更遑论李家父母。 婢子们将箱奁收去一边,李擎肚中空空,看着桌上的干枣蒸饼、鲜肉团子、稻米粥还有雪里蕻等小菜,问婢子:“可见到女郎?” “郎主用饭将毕时,女郎来过,同郎主在庭院里说了会话,后来便不知。” “起这么早,这会儿人呢?”李擎嘟囔道,发现晏如陶也在回身张望,“你先坐下,我叫人去找找。” 话音刚落,林翡和阿鹤一前一后进来,互相问过好后,李擎发觉坐在对面的她神情不大对。 “阿鹭,我……脸怎么了吗?”他偏过头让晏如陶看,“阿适你帮我瞧瞧。” 晏如陶没看出 什么异样,冲他摇摇头。 林翡低头将油焖笋丝拌在粥里:“没什么,就是看看你。” 这话一出,李擎肩膀顿时塌软了下来,心头暖融融的:“你们这一个二个都不舍得我去巍州,若非皇命难违,我也想留在……” 林翡抬眼,瞟了瞟捂着心口一副陶醉模样的李擎,觉得自己几年前信口胡诌的话果然是天真幼稚,还是得尽早打消阿娘这个念头。 “算一算,你下个月就要满十六岁了,要不要在离京之前把婚事定了?” 晏如陶一口粥哽在喉咙里,幸好没有呛着,小心翼翼地去觑视她说罢这话的神色,李擎和阿鹤也停下了手中的筷箸,不解地看着她。 她倒是理直气壮。在这坐着的不是李擎的亲人就是他的至交,聊两句婚事怎么了? “什……什么婚事?” 他看她蹙了眉毛又要露出嫌弃的眼神,连忙说道:“噢,噢,我的婚事,这个、这个不急,总归是耶、娘说了算的。” 林翡咽下粥,问道:“你自己没什么想法?在书院读了这么久,没有心仪的女郎?” 阿鹤已经镇定自若地继续吃蒸饼,晏如陶越听手愈加发抖,不得不先放下筷箸。 他从前觉得李擎同自己一般不受她待见,后来她回京久了,同李擎毕竟是表兄妹,时常相见,渐渐熟稔,时不时打趣揶揄他,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因此从未想过还有过这一可能性。 那句“离京之前把婚事 定了”实在叫他胆战心惊,语气自然得仿佛在说他们二人的婚事。 李擎歪着头认真想了想,摇头道:“还真没。你是要替我拉红线?” 林翡盘算了下,自己认识的女郎也有限,杨依已定亲,杨佩和陆寒尚不知,于是不置可否:“你总要先讲讲中意的人是何种模样?” 她看李擎皱成一团的脸,想着杨佩和陆寒的模样心性,好心提示道:“会不会习武?高挑还是娇小?温柔还是洒脱?” 她每问出一句,晏如陶的心就似被扼紧一回,不自觉紧咬住下唇,屏息转头去看李擎,却没想到这副模样全落在了阿鹤的眼中。 李擎被这么一问,倒好答许多,笑着说:“武艺不能差,能与我切磋一二最好!个子嘛,高挑一些……至于性格,还是洒脱一些好,练武的女郎能有几个温柔的?万一像我阿娘那样看着温柔实际……哎,哎不说了。” 晏如陶听到李擎的回答,又去看林翡若有所思的神情,顿时如坐针毡,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还有人来添上“一刀”。 “表兄,你说的不就是我阿姊吗?”阿鹤仰着脸,带着天真的笑意,看着李擎说道。 一时间,桌边另外三人全都变了脸色。 林翡去捂他的嘴,皱着眉似是发怒,小声说道:“浑说什么?” 李擎张开十指,在面前飞快地摆着,神色惊恐地看着对面的林翡和阿鹤:“这,这,这可不能乱 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阿鹭你别恼我……” 阿鹤却只拿眼去看晏如陶,果然见他失魂落魄地在瞧阿姊。 “阿姊不就是武艺超群、高挑洒脱的女郎吗?”阿鹤躲开阿姊的手,故作懵然不知,还疑惑地去问晏如陶,“晏郎君,你说是不是?” “是,不过……也不止你阿姊一人武艺超群、高挑洒脱,阿岭说的未必就是你阿姊。但若论武艺,自然是你阿姊最厉害……只是,只是阿岭肯定不是那个意思。” “阿鹤,休得无礼!”林翡是真的恼了,哪有置客人于尴尬之地的道理?她奇怪的是阿弟心思沉稳,平常只听少说,不知今日为何如此多言,为免惹出口舌,只好摆出做阿姊的威严。 却不想晏如陶也急了:“阿鹭别恼他,不过是孩子心性说玩笑话,本来咱们也是在拿阿岭打趣,别吓着阿鹤了。” 他极有做“外人”的自觉,毕竟深知阿鹭对这对龙凤的疼爱,不愿她一时着恼叫阿鹤心中生怨,却不想无心插柳,阿鹤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 李擎也忙说:“正是,正是,阿鹤童言无忌,我哪有胆子拿你寻开心……” 他还站起来绕过桌子,将阿鹤拉到了自己身边坐,又冲阿鹭拱拱手,“表妹关心我的婚事,我先在此谢过。若有心替我做媒,那自是感激不尽。” 林翡见他对自己无意,又对成婚一事并不排斥,缓缓点头,心里有了数。 本 来也没想对阿鹤发脾气,于是冲他挑挑眉:“坐回来罢,碗还在这呢,快些吃完了去书院。” 晏如陶食之无味,喝了几口粥,脑子里一直在想着阿娘昨夜的话: “阿适,你可知道你名字的含义?你生作我的儿子,尽是陶欣惬适的日子。你阿舅我阿兄是皇帝,无论今后是谁登位,我都是他的姑母,咱们娘俩照样安安稳稳。” “你可有想过,为何我之前愿给林济琅递梯子,之后又不肯收他的登门帖?东宫空悬,阿兄康健,世家和寒门还没到争破头的地步呢——林家必是要押一位皇子的。押中便罢了,若是没押中,你却早早选了林济琅的女儿,新帝容得下林济琅吗?他若遭难,你我要袖手吗?反正那林翡的刚烈性子必然不会。到时我们母子该如何自处?你们夫妻又该如何相对?” “对林家,弱势之时伸只手的情谊我给过,那是看在你阿舅的面子上。世家和寒门,我谁都不会站。林家的女儿,我也不会为你求娶。你不必急着争辩,我不会阻你,毕竟十有八九林翡也不知你心意。你勉强她,可比勉强我难。” 他看着她登上马车的身影,心中咀嚼着“勉强”二字……阿鹭,我不愿勉强你,可总该要勉力一试,让你看见我。 第三十九章 时乖运拙 (三十九)时乖运拙 正式同辛院长申请退学后,林翡来到了练武场。今日结业,凌赫果然在。 李擎等人领受鱼符后,凌赫转身,她远远缀在他身后,直到僻静无人处才快步赶上去,叫住了他:“凌总教头,汀鹭有公事请教,不知眼下可方便?” “既是公事,何须跟我到此?” 凌赫依旧眉梢眼角带着寒冰,让林翡连堆笑都觉尴尬,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涉及宫禁一事,不宜声张。” 凌赫本以为要说武科的事,听到这话,瞥了她一眼,领着她进了假山亭。此处地势高,不怕有人偷听,又能远远叫人看见,正好避嫌。 “虽则二月初二才正式行束脩之礼,但汀鹭斗胆先称凌总教头一声师长。师长在虎贲已久,学生今日要开始择选宫婢担任女侍卫,想向您请教,除开体魄与毅力外,还需考量哪些地方?” 她等了片刻,不见凌赫作答,抬眼去瞄,却发现他虽看着自己,眼神却并不集中,像是在思索什么,于是不敢相扰,垂首静等。 良久,凌赫才慢慢地说道:“有才干有手腕的人,叫手下侍卫做到令行禁止也不难。你若没这本事,还是挑些老实听话的,至少不会惹出祸事。” 这丝毫不留情面的话让林翡心生不悦,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抬起眼皮盯着她的双目:“你是中宫亲命的女武官,先把分内的事做好。” 鹰隼般的眼神叫林翡 直觉背后发冷,若前一句还算是提醒,这一句可就是意有所指了。 “多谢师长提点,汀鹭必当牢记在心。” 凌赫懒得与她客套,背着手就往外走,刚下了两阶假山石,蓦地回过头:“你不该来寻我说这番话。” 这话将林翡钉在原地,太阳光晒不进亭子里,她越发觉得身上冒寒气,怔怔地想着他话中的深意。 自打腊月阿峻的事初见凌赫,他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如今多了层师生的关系,也毫无进展。 难道真是自己想差了?官家派凌赫领着虎贲插手聂焘、沈权一案,又命其执教武科,她猜想凌赫算半个“自己人”,才以选录侍卫一事相试探。 可凌赫之言云山雾罩,令她有些动摇。 忽地听到假山下传来说话声,她匆匆从另一边下去,决心今日早些进宫。 今日的坎坷,在入宫门时再显迹象。 林翡凭符菱给的鱼符顺利进了东掖门,有两名换值的侍卫瞧见她,小声议论着:“这就是那什么女武官?”“还以为是什么剽悍人物,不过是个小女郎!”“小点声她看过来了……” 她按下不悦,不愿招惹麻烦,只冷冷看了一眼,而后径直往万春门走去,边走边回想着昨日晏如陶同她讲的宫殿布局。 到了承祥宫,宫婢说符菱娘子随皇后殿下在含章殿,林翡想想十五快到了,中宫要操持祭祀宴饮,于是问了这宫婢名字叫春柳,让她在符 菱娘子回宫后告知自己。 春柳见她要往西院走,提醒道:“汀鸾小娘子也在含章殿。” 林翡只好先回了书房,不多时便有宫婢端来饭食,她草草用过后动笔给阿兄写信。两盏茶的工夫过去,见皇后等人还未回宫,她只好躺在榻上望着承尘出神,思索着凌赫上午的话。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入了眠,最后是被阿鸾轻轻摇醒:“阿姊——” 她睡眼惺忪,看着妹妹朦胧的笑脸,撑着上半身坐起来,摇了摇头:“刚回来?” “是呀——阿姊怎么也不盖床衾被,还没出正月呢,身子再好也禁不住呀。”阿鸾讲话软软糯糯,去探阿姊手的温度,“真有些凉呢。” 林翡确实觉得头昏昏沉沉,本来还以为是门窗紧闭燃着香的缘故,但还是强撑着说:“不碍事。几时了?符菱娘子也回来了?” 阿鸾见她要起身,站到一旁让开:“将近未时。符菱娘子去侍候皇后殿下午休,让我先来同你讲一声,未时一刻在宫门口见,今日先去御膳房。” 宫婢捧来清水和巾帕,林翡整理完,阿鸾拉着她坐下:“这里没有镜奁,我来替阿姊理一理发髻。” 林翡梳的是简单利落的单螺髻,阿鸾将两股松散的头发重新紧了紧,重新系上丝绦,又从自己鬓边拔下来一支翡翠嵌白玉蝉的发钗,插在阿姊头上,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道:“阿姊头一日去各宫,还是戴件压得住的 首饰。” 她的用心林翡自然懂得,也不再多言,只是暗暗感慨小阿鸾入宫半年,也学得不少人情世故,手绕到身后捏了捏她的小腿,逗得阿鸾咯咯笑着直躲:“呵呵,阿姊快去吧,我等你回来吃晚膳——” 林翡出了官廨没几步,远远看见符菱娘子还有两个宫婢已等在宫门口,便快跑了几步:“抱歉让娘子久等。” 符菱娘子还没见过有女子在宫中这般跑动,掩下脸上的惊讶,笑道:“女官不必着急,我们也是刚到。” 两人并肩向御膳房走去,宫婢捧着册子跟在后面。 林翡余光留意着两旁的宫室,知道这是从东侧的甬道向北而去。御膳房、涤衣署、织锦所这类宫所一律都在皇城北边两角,至于暴室则是在西北的最角落里。 途中遇见了薛贵姬的轿辇,她们四人避至路边行礼。 薛贵姬认出符菱娘子,笑问:“娘子是往何处?” 林翡低着头,只觉声音轻快爽朗,不像诞育数子的宫妃,反倒似新嫁娘般活泼灵动。 “回贵姬的话,奴陪着新任的女武官去择选宫婢。” 林翡能猜到她正在看自己的头顶,本做好了抬头的准备,却不知为何,薛贵姬并未追问,也没叫她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噢——”了一声,然后扬长而去。 她瞟了一眼符菱娘子,发现神色也没什么波澜,也不多问,继续往前走。 拐弯进了一条狭窄幽深的夹道,穿堂风迎面而 来,林翡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看来今日确实着凉了,林翡心想。都不知几年没有过头疼脑热了,偏偏赶上挑人的第一日。 符菱看了她一眼,说道:“北边有些宫所日头照得少,女官还是备几件厚衣袍放在官廨。” 林翡拿巾帕擦拭完口鼻,又谢过她的关心,问道:“我记得,御膳房中符合年纪的宫婢有一百二十余人?” 符菱点点头:“早上打听到,有二三十个宫婢是被着意栽培、预备以后接手膳食活计的,已在名字上做了标注,到时走个过场,不勾选即可。” 林翡知道这些人就是宫所当中不肯放的,反正还余近一百号人,也不必纠结于此。 进了御膳房的后院,发现稀稀松松站着几十个人,正聚成堆闲话。一见她们来了,众人眼神偷偷打量,却还算给面子,站得整齐了些。 领林翡等人进来的是个看着精明能干的管事宫婢,姓陈。陈娘子将她们引至众人面前,高声说道:“这是新任的林女官,今日来御膳房择选宫婢。林女官,这便是符合年纪、身高的宫婢们,共有六十二人。” 林翡背着手,不苟言笑:“想必各位已知今日是为择选女侍卫一事,但有几点,我想再同各位讲个明白。” “一,侍卫的职责是值守宫门、日夜巡逻,保护后宫中贵人们的安全。” “二,今日入选的人,还要再受十五日的训练淘选才能进入下一轮的操 练,要吃的苦头必不会少。” “三,宫中从未有过女侍卫,要担负起侍卫的职责,必得要忠心、坚毅、敏锐之人。从此,便不再等着受人保护,而是拿着武器,随时准备好保卫他人。” 见一旁有人备好了水桶,她向陈娘子颔首示意。 陈娘子回过神,心里对这年轻的女武官多了几分认同,又帮着说了两句:“你们都听见林女官的话了,若不愿再埋头洗菜、灶间烧火,今日就好生表现。我活了二十多年,还没见识过穿着甲胄的女侍卫,若能从我们御膳房里出去几个,也是我们众人的光彩。” 五个宫婢单手提着桶,从一边的院墙下横穿院子,一个半来回约是五十步,旁边还有人在数着步子,林翡则远远看着五人的步态、身姿和神情。 陈娘子指挥人搬张桌子,符菱娘子和承祥宫的两个婢女负责记录在册。 果然如符菱娘子之前所料,绝大部分宫婢都是尽力在试,但不知是因时兴纤弱美人,还是宫婢们饭食不佳,许多人都走得气喘吁吁,水也洒出不少。 还有几个走了一多半就实在没力气,停在原地,只得将水桶放下。 半个时辰的工夫,选出来十六个宫婢,其中有个肩膀宽宽的,林翡很是看好。不仅水几乎没洒出来,她提着桶走路时紧咬着牙,林翡看到她腮边都在使力,目光很是坚定。 林翡问了句陈娘子,她说这婢子姓蒋,没有名字 ,原先在家里排行老二,众人都称她蒋二娘,在御膳房里就是负责挑水,平日踏实肯干,胜过年轻力壮的小内监。 其余的人散了后,林翡又留这十六人单独说话:“等全部选完后,二月开始训练。你们是头一批过了初选的,若是有心,这十几日也莫要荒废。” 待符菱娘子一一核对过她们的名字,几人才离了御膳房往涤衣署去。 “这两处干粗活重活的婢子不少,明日去织锦所,能选出的人怕是会少些。”符菱娘子提醒道。 林翡点点头,可她琢磨着,织锦这类活计要眼明心细,巡逻守卫时也需这样的人,即使力气差一些也没关系,后面还能慢慢练。于是决定晚些回到承祥宫,再同符菱娘子商议此事。 可没想到,涤衣署的择选却叫她碰了壁。 那桶冷水兜头而来时,林翡要闪避本不是难事,可刹那间她想到身后是捧着册子的婢女。若泼湿册子就麻烦了! 于是她立时转过身弓腰去护住册子,背上一片湿冷,还有些顺着脖颈淌下,她连忙去挡。耳边响起了尖叫声和高高低低的说话声,她低头去看,册子只溅上了几滴水。 回过身,她见躲避不及的符菱娘子发髻上正滴着水,脸上的妆也花了半边,怒不可遏地质问:“孙内监何在?!” 泼水之人是站在涤衣署小楼上,趁她们从转角处过来时往下倒,当时院中不少宫婢正在俯身揉洗衣物, 并未注意这边,也是听到动静才张望着看过来。 且不说这桶突如其来、寒冷彻骨的井水,就看宫婢们还在各做各的活计,似是不知有此择选一般,便知背后之人的态度。 符菱拿出巾帕拭着水,林翡听见“噔噔噔”下楼的脚步声,不多时见到一个面白身肥的内监笑着出来:“哎哟,符菱娘子来了。快请楼上坐!怎么地上这么多水?胡三芽,还不来清理!” 符菱冷笑着不挪步:“早晨没人来知会内监,今日要到涤衣署择选宫婢?兜头泼我们一桶冷水,看来内监是想撵人啊。” “这话从何说起呢?我昨日便头痛,躺在榻上眼睛都睁不开,娘子要来的事情我全不知晓呀!胡三芽——” 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内监:“回内监的话,早上是有人同小人说过,小人一忙、给忙忘了……” 看孙内监打骂此人,林翡和符菱都知是做戏,冷眼瞧着。 “延误要事,自去暴室领罚,不必打给我们看。”符菱窝着一肚子气,说话也毫不客气,“还有泼水的人,也一同去领罚!” 只见那跪着的小内监伏身求饶:“求娘子饶命,是小的偷懒,将水从楼上泼下,没留神浇在娘子身上……” 林翡简直气笑了,还把罪过都往这一个小内监上堆,此刻打湿的衣袍一层层黏在她后背上,侵肌蚀骨一般,再加上本身就头昏脑涨,她只想速速了结今日 择选之事,回去换衣裳。 “孙内监,惩治他的事晚些再说,先将涤衣署内不满廿岁、身高五尺以上的宫婢挑出来,我有话要讲。” 孙内监面上浮起笑来,颧骨上堆积的肉向眼角挤去:“这位便是新女官?小的是涤衣署内管事的孙豫,请女官和符菱娘子楼上稍坐,小的这便叫人去安排。” 林翡估摸着符菱娘子想整一整妆容,于是转头对她说道:“娘子先上去歇息,我在院里帮孙内监一同拣选。” 符菱留意到她衣裳被泼湿,担心她吹了风要生病,叫身后的宫婢去最近的织锦所取件更换的衣袍,才上了楼。 孙内监本想拖延时间,慢慢吞吞地一个个叫宫婢来估量身高,谁知林翡往院中一站,神色冷峻,高声说道:“吾乃新任女武官,奉中宫之命择选女侍卫。不满廿岁的宫婢站至我左手边。” 她举起左手示意,接着说道:“一个一个从我面前过,高过我肩膀的人留下,其余的继续做活。” 有些宫婢站起了身,却还迟疑着往孙内监那边看。他见林翡眼神不善,却也不慌张,笑吟吟地对众人说:“看我做什么?依令行事啊。” 院中的宫婢一个个过去,不少都是习惯性地敛眉垂首,所以略比她肩膀矮一点的她也让留下。 粗略一估,院里有近五十个宫婢,一多半都是不满廿岁,最后留下来了十一人。 “孙内监,涤衣署的宫婢应当有一百六 十余人,其余人呢?” “回女官的话,有去各宫送衣物的,有去暴室晾晒的,还有的……” “早晨没人知会你便罢了,我在这里站了两刻钟,你也不派人去找来?” 面对林翡的厉声质问,孙内监继续赔笑:“这……您方才也没说要所有宫婢一气儿选完,要不明日……” 林翡偏过头,眯眼看他:“怎么,孙内监要来指挥我做事?” “小的不敢,只不过眼下这人实在凑不齐……” “现在去找回来!”林翡厉声道,“半个时辰内,就是西北角的暴室也可来回,更别说去各宫送衣物的至少已去了两刻钟。除非我人已在此,孙内监还安排人出去、逃避拣选。” 见孙内监还要狡辩,林翡喝道:“半个时辰内若寻不齐,误了差事,你自去暴室领罚!叫人拎上两桶水来!” 去织锦所取衣物的宫婢回来,附在林翡耳边说了两句,她冷睨着孙内监说道:“织锦所里还藏着十几个涤衣署的宫婢,孙内监真是好计谋啊。速速叫她们回来!” 说罢径直往楼上走去,孙内监看着她背影恨得直磨牙,小声詈骂:“寒门女做老兵,也敢与我呼来喝去!啐!” 林翡在屏风后匆匆换了衣裳,立刻出来与符菱娘子商议。 “再等半个时辰,就快到酉时了,若是不再耽搁勉强来得及,可看样子……”林翡蹙眉摇摇头。 符菱坐在绣墩上,眼睛正朝窗外看:“那阉竖是 铁了心为难你我,唯有惩一儆百,其余宫所才不会再阻挠此事。” 林翡苦笑:“方才我已撕破面皮、疾言厉色,他仍毫无惧意。” “女官初入宫闱,这些管事内监背后的门道自然尚不知晓。”符菱回首冲她微微一笑,“他可是姓孙。” 见林翡有些讶异,她解释道:“丞相年迈致仕,族中子弟也大多低调,可总有那么一两个……你慢慢就知晓了。” 看她不愿多言,林翡心里不知怎么就冒出来了晏如陶的脸。看来还得找个时机问问他。 “女官今日怕是要留宿官廨了。”符菱见她颔首,说道,“春茶,回承祥宫向殿下秉明此事,再到东掖门叫人传个话去女官府上。” 刚从织锦所回来的宫婢应声离去。 “娘子,我先下楼将那十一人试上一遍。”林翡心知要拖到晚上,无奈身子不爽,还是想早些选完回去歇息。 符菱娘子跟她一同下了楼,见她叫十一个宫婢说话,就把孙内监喊过来,看似为了敲打他,实际上是给林翡留出“动摇军心”的工夫。 林翡把御膳房里那番话原样说了一遍,末尾加上句“各宫所多少也会择选出几名,若一个都没有,难道不怕中宫责难。若是有心离了这涤衣署,不妨好好想想。” 随即让这些宫婢挨个儿拎着水桶,大多数是踉踉跄跄,有真的体弱,也有假装的。其中两人看得出来是听进了林翡的话,走得虽吃力 ,但很是认真。即使洒了些水出来,林翡还是破格录了。 孙内监被符菱绊住脚,眼睛时不时往这边飞,可无奈符菱软硬兼施,不肯放他走。眼看着陆续有涤衣署的宫婢被寻回,林翡站在院中丝毫不停歇,量完身高就训话,接着看她们拎水,不知不觉天色就暗了下来。 春茶回来复命时又带来两个宫婢,传中宫口谕,令孙内监至承祥宫问话。 林翡心中松了口气,掣肘的人不在,接下来的择选便轻松许多。 最终挑出来七个人时,天已经黑透了。林翡估不准时间,只觉腹中空空,头重脚轻,强撑着提点完这七个宫婢,出涤衣署时已不得不由春茶搀扶着。 道旁的石柱宫灯在夜里忽明忽暗,晃得她睁不开眼,后来又有个宫婢架着她往前走,路上好似还遇见问完话回来的孙内监,符菱娘子同他说了什么林翡已经听不进去,只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脚似踩在棉花上。 察觉到进了承祥宫,她挣扎着抬起头对符菱说:“请娘子代我……向殿下复命,我怕是染了风寒,担心过给殿下。” 符菱看她这模样,连忙应下:“快将她扶去歇息,春柳,预备好去请太医。” 聂后刚用了些汤食,听完符菱的禀报,准了请太医的事,又说:“阿鸾定想照料她阿姊,可她身体也弱,还是叫紫英、紫兰去侍疾,莫让阿鸾离得太近。” 符菱又亲自去同阿鸾讲,饭 食也没顾得上吃一口,直到戌时过半才回到值房里歇息。 春柳来报,说太医开的药已经煎上。符菱咽下蒸饼,问究竟是不是风寒,春柳点头让她放心,太医说林女官底子好,最多三两天便能痊愈。 符菱这才松了口气。本身只是初相识,一同办差而已,可今日出了这遭事,林翡是她领着去的,若真出了大差错,耽误进度,她也难辞其咎。 况且,从林翡处置涤衣署的事,她看得出这是个能成事的人,不禁多了几丝欣赏。于公于私,她都希望林翡尽快好起来。 第四十章 悬悬在念 (四十)悬悬在念 她似在云雾中徘徊,耳边嗡鸣,眼前蒙眬,浮沉不由己,行行复停停。 忽有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轻声唤着她的小名:阿鹭—— 她停下了步子,却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仿佛是山岚遮挡住青峰,叫她难窥全貌。 她有些急切,挥动手臂想赶走那雾气,那云雾似凝在她身上化作滴滴汗珠,涔涔落下,让她越发难受。 无法挣脱这如梦似幻的诡谲之地,连呼喊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蜷缩在原地,渐渐地,有了痛感,越发清晰。 先是喉咙干涩刺痛,再是头颅像被挤压蹂躏,还有眼眶胀痛、鼻中干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舒坦。 忽然那声“阿鹭”又响起,好像就在耳边,她吃力地睁眼去寻,却看到一人正伏在自己榻前,头埋在手臂之间,声音带着哽咽。 这下听得更清楚了——“怎么一夜都没好转……” 林翡发觉自己左臂被他抓着,虽觉声音耳熟,但一时脑子反应不过来,于是先想抽回手臂。 那人惊觉她在使力,猛地抬头看她,林翡看到一张泪涟涟又带着惊喜期待的脸,竟是晏如陶! 她疑惑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想问“你为何在此”,却发现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 晏如陶立刻反应过来,从榻前爬起来想给她倒茶,却因跪坐太久腿脚酸麻,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林翡坐起身想搀他一把,却发现浑身酸痛难忍,倒抽了一口冷 气。 堪堪站住的晏如陶回身见她歪倒在榻上,心疼不已,轻轻托起她的肩,让她躺回枕上。 “我去给你倒茶,你躺好。” 语气温柔小心,浑然不知自己眼泪都还没擦,一心只顾着她。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林翡怕旁人瞧见他满脸泪水的模样,拽住他的手往近拉,右手捏着衣袖在他面颊上蹭了两下,近得呼吸可闻,让她想到芙香楼他喝醉酒那回。 晏如陶惊得怔住,半天没直起身,阿鸾和宫婢们绕过屏风来时,林翡倒已靠在枕上面色如常。 “阿姊——你醒了!”阿鸾像只幼鸟般张着双翅扑到她身边,晏如陶听姊妹俩说起来话,就退到屏风外,招手让宫婢再去倒些热茶,然后坐在莲花墩上痴痴出神。 他今日本想约九皇子蹴鞠,好趁机“偶遇”阿鹭。 一大早去问李擎有没有空,得知阿鹭昨夜忙于择选宫婢没回家,就同李擎约好未时在常备营见,上午就进了宫。 谁知一入承祥宫才知她竟病倒了。舅母一行人去忙明日元宵祭祀的事情,他打听不到究竟发生何事,又不敢贸然进她官廨,只能焦急地徘徊在院子里。 直到阿鸾听闻他在门外,连忙请他进来,摒去宫婢悄悄同他讲:“阿姊昨日中午出去时还好好的,最多中午睡觉着了些凉,远不至于病成这般,我怕有人要加害阿姊……昨夜我一刻不敢离开,药是春柳盯着的。现在她们都随殿下 去了含章殿,煎药的地方须得有人看着。正好晏郎君你来了,旁人我也不敢轻信,请你在此照看我阿姊,我现去盯着药。” 阿鸾匆匆离去后,他一开始只敢站在屏风旁看着梦中蹙眉、虚弱无助的阿鹭,不复往日生气勃勃。 惊疑、担忧、疼惜一齐涌上心头,他慢慢走近,最终跪坐在榻前,眼也不眨地默默守着。 忽见她头微微摇晃,似是不适,接着腿也踢了两下被衾。晏如陶怕她发热惊厥,连忙按住她欲扬起的手臂,呼喊她名字,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 手臂滚烫,口中呓语,晏如陶实在想不通,为何只一天她就病成如此模样?从前听李擎说起没见阿鹭生过病,大冬天都面颊红润,怎么现在喝完药躺了一夜也不见好? 莫非,真的有人对她下了手? 都怪自己,同她说什么后宫还算清净,叫她放松了警惕。他鼻酸难忍,后悔不迭,落下泪来。 发现她醒转时,自己满心欢喜,全然忘却上一刻还在埋头哭泣,难怪她神色很是惊讶。 回想至此他尴尬得面红耳赤,可一想,她竟毫不嫌弃地用袖子替自己抹去眼泪,又忍不住攥拳挡在嘴边遮挡笑意。 待热茶送到,他连忙斟了半杯,又兑了些之前晾好的茶水,忙不迭地送到她的榻前。 “温热的,正好入口。” 他见林翡抬眼打量自己,不禁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虚。 “阿姊先喝茶水润润喉,药还有 些烫。” 林翡接过茶一饮而尽,正准备让宫婢再去倒,杯子就被晏如陶抢了过去:“我来。” 阿鸾附在她耳边悄声说:“旁人我信不过,才让晏郎君来照看。” 林翡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阿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摸摸她的头:“我好多了。” 正在倒茶的晏如陶也听见了,再递给她的时候低声说:“你这几日安心休养,我去同舅母讲。” 林翡现在一看他的脸,就不自禁想到那副泪涟涟的委屈模样,只好稍稍别过头去:“不碍事。” 晏如陶深知她生性倔强,既已决心强撑病体去拣选,他不好强劝,垂首道了句:“那我陪你同去。” 林翡忍住抬头看他的冲动,也不敢问他为何陪同,心思有些乱,于是说道:“烦请晏郎君回避,我要梳洗。” 语气有些生硬。 他退出去后,林翡被宫婢扶着坐起身,她问了二人名字,阿鸾提醒道:“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宫人。” “女官可是要沐浴?符菱娘子已备下新衣供女官更换。” 林翡和衣睡了一宿,里衣被汗浸湿,想到下午还要去织锦所拣选,确实得沐浴一番。 她和阿鸾先吃些饭食填饱肚子,紫英吩咐人拎热水进来,将屏风挪至墙角,挡在浴桶前,紫兰去拿备好的皂角、香膏。 林翡不习惯有人伺候沐浴,让紫英二人等候在外,阿鸾卧在里间的榻上补眠。 沐浴完她穿好衣裳,用旁边一桶干 净的热水将长发也洗净,顿觉浑身舒爽,病好了一半。 南边有扇梅花窗,此时阳光正好洒进来,林翡将湿发擦到半干,倚着窗边,边晾头发边翻看昨日册子上新添的内容。 看到涤衣署的宫婢名字,忽然想起孙豫的事情。本想问问晏如陶,但自己方才下了逐客令,他定是已经离宫了。 她托腮凝神想着,花窗上映出她的侧影,与窗格交叠在一起。几缕发丝微微翘起,暖融融的阳光笼着她略显苍白的脸。 又有些倦意袭来,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偏过头看到榻上酣睡的阿鸾,笑容温柔。 这一幕落入坐在回廊里的晏如陶眼中,他隐约看到花窗后面长发如瀑的她,明明是影影绰绰,却又觉得连她的睫毛都清晰可见,真是怪哉。 这幕景象让他想到辞赋中的神女,威严且慈悲,无欲亦无邪,让人只敢遥遥相望。 他自被“赶出来”,就在忧心她是恼了,回想方才四下无人之时自己露骨的言行,顿生悔意。 虽想有朝一日能让她看见,可并非这般疏忽冒失。 他苦笑,自己现在有什么值得她看见吗? 这世道看重高门巨族,他凭借父母的身份有了些许立足之地,可这恰恰是她所不屑的。扪心自问,抛却这些,他究竟还有什么值得她驻足留意? 回想这十七年的纨绔生涯,小时招猫逗狗、打架闯祸;长大了交友宴饮无心读书,实在是文不成、武不就,连 心眼都被阿娘说不够…… 旁人的阿谀奉承他从未放在心上过,唯独她曾称赞过的那句“做事细致”,叫他开怀许久。 他细细咀嚼这个词,想从中寻出条路来,倚着廊柱晃着腿,冥思苦想,却不得要领。 突然被什么小玩意儿砸中肩膀,他低头去看,是枚小石子,不禁烦闷恼怒,抬头去寻是谁在宫中如此放肆,却看见那扇花窗被支起,“神女”正探出身子向他遥遥招手。 他似被一缕看不见的绳线牵引,抬脚就向她走去,站在花窗下仰头看她,有发梢拂过他眉间,挠得他心痒痒。 林翡微微歪头,有些不解,声音压得很低:“站这里做什么?进房里来呀。” 隔着花窗怎么说孙豫的事情? 晏如陶一喜,立刻转身,却又被她叫住:“动作轻点,阿鸾睡着了。” 他点头应下,见她没有气恼,将方才那股子悔恨丧气统统抛到脑后。 待他坐在窗边,林翡的头发已经挽起,小声说起昨夜在涤衣署的事情,开口一句“遭人泼了水”就叫晏如陶眉毛拧在一起。 “谁干的?!”他虽压着声音,但难掩愤怒。 “和管事的孙豫脱不了干系。符菱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和世家有关,却又不肯说明白,我才想着问问你。” “孙家?”晏如陶摇摇头,“高门巨族耻于同内监扯上关联,更不会有族中子弟净身入宫,八成是恰巧一个姓,又搭上了孙家哪个心思活 泛的。” “符菱娘子也说,孙家子弟大多低调。阿鸾提起过孙四郎孙泽就是个谦逊的性子,还有我们同班的孙旻,字写得好,人说话也客气,都不像汲汲营营之辈。” 这赞赏的语气,叫晏如陶很有些牙酸,孙泽年纪小也就罢了,孙旻他可是常见的,身高八尺,姿容亦佳,连夫子们也常夸他俊爽有风仪。 “倒也不必以貌取人……”晏如陶垂着眼,心中郁闷,话音也有些含糊,“有的人虽然字不怎么样,脾气也不算好,但也未必不是好人。” 后面那句林翡一开始没听太清楚,问了他,他却支吾不语。 林翡细想又反应了过来,瞥他一眼:“又没说你,你同他比个什么劲儿?” 晏如陶没料到她竟听见了,顿时涨红了脸,欲张口解释,可转念一想,她说的也是事实,没什么可辩驳的,只是心中还是不得劲,抿着嘴不发一言。 林翡从侧面见他气鼓鼓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想不通他为何置气,可又是自己请他来指点,只好低声说:“你自然比他强,我同他没打过什么交道,不过随口说说罢了。” 这番“哄人”的话实在让晏如陶受宠若惊,她说着话时,放在凭几上的手臂向他伸过来几寸,阳光照在她修长的手指上,看她指尖轻点几下桌面,像点在他心上一般,惹起阵阵波澜。 他突然联想到醉酒那回,发现她对弱者总是存着几分同情, 没料到这种时候也肯降下身段、好言相劝。 晏如陶见好就收,微微笑着对她说:“我印象里,孙丞相的子女虽然都与世家联姻,但并不像聂、沈几家一般仇视寒门。等等,好像有个孙辈是过继的,我想想。” 他仰起下巴眯着眼,回忆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消息:“孙丞相年近花甲有了幼子孙泽,可三子却数年无所出,过继了旁支的一个男童,如今同你年纪相仿。我从前在宴席上见过几回,品性同那冯恕不相上下。” 林翡皱皱眉:“那孙豫看上去也有三十好几岁,会趋附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再细的就不知了。近日鲜少赴宴,淳筠又在家待嫁,我尽快给你打听。” “明日不就是宫中上元祭祀,在含章殿摆宴?” 晏如陶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那你明日等我消息。” 但隐隐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也忘了。 李擎抱着鞠球站在常备营门口,疑惑地问哨兵:“阿适真没来过?这不已经到时辰了吗?” 第四十一章 我心如月 (四十一)我心如月 未时三刻,晏如陶和阿鹭说完了话,准备离开承祥宫,遇上舅母一行人回来。 说了几句话后,他看见站在一旁的九皇子,心中咯噔一下。糟了,忘记派个人去给阿岭传话,于是匆匆告辞。 到常备营门口一问,他果然来过,晏如陶连忙打马往林家赶,正好将阿鹭生病之事一并告之。 林翡也听见外面的动静,让紫英去请符菱娘子商议下午择选一事。不消半刻,紫英回来,说皇后殿下让女官安心休养两日,过了上元节再选也不迟。 她自然乐于从命,抱着阿鸾往榻里面放了放,钻进被衾之中继续养病,迷迷糊糊之际还想着两天没练枪,等病愈之后可得抓抓紧。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头西沉,紫英怕两个小娘子夜里失眠,轻轻唤醒她们。 阿鸾揉着眼睛坐起来:“我好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阿姊,今晚我能再和你一起睡吗?” 林翡还仰躺在枕上醒盹儿,闻言摸摸她的背:“好啊,去你房里睡,这榻还是有些窄。” 虽燃着熏炉,阿鸾还是觉得寒浸浸的,分外不舍暖融融的被窝,索性又躺下来偎在阿姊身旁撒着娇:“阿姊,我起不来。午间好像听见你和谁在讲话,也不知是不是做梦。” “噢,是和晏郎君说了会儿话,吵到你了?” “没有。喁喁私语听不清内容,倒很助眠。” 林翡揉揉她睡得毛躁的碎发,垂眼看她娇美可 爱的侧脸,忽觉这陌生诡谲的宫闱也有了丝丝温情,容得下她们姊妹俩相依偎。 “阿姊。”阿鸾见紫英出去安排膳食,仰首看她。 “嗯?” “我端药进来时,看到晏郎君的眼睛红红肿肿的,定是哭过,发生了何事?” 林翡微张着口,欲言又止,又回忆起替他擦泪的那一幕。 “阿姊,你可别哄我。我哭惯了,最知道哭完的模样,你就告诉我嘛!”阿鸾怕她不愿说实话,手搭在她腰上,头埋在她侧身和被褥中间哼唧。 林翡哭笑不得,也不知阿妹的好奇心何时这般重了:“好好说话我就同你讲。” 阿鸾顿时扬起笑脸看她,神情期待。 “我一睁眼就见他在哭,还没说上话你们就进来了。后来是问他涤衣署内监的事,他答应帮我打听。” 阿鸾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对她说:“阿姊,晏郎君真是个好人。” 见阿姊一脸困惑,她解释道:“他平日帮我们传递消息,阿姊你生了病,他还这般落泪,可见是个热心真挚的人。阿姊,我记得我们刚回京的时候,你还让我和阿鹤不要搭理他,现在想来,竟是阿姊误会他了。” 林翡有些恍神,几乎记不起这曾经的偏见之语。 童稚年华的龃龉,让她一度疏远排斥他,可回想今日的相处,她不禁疑惑:究竟是他变了,还是自己变了?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她到次日上元节的夜里。白日帝后领着众人祭祀,到 夜里灯火初上,又在含章殿里奏乐宴饮。 承祥宫空了一整天,林翡也无事可做,好生睡了几觉,病已基本痊愈,还趁着清净无人,在房中练了几套拳法活动活动筋骨。 吃过晚饭,她正在房中踱步消食,忽然听见花窗被轻叩两下。 林翡心头一跳,快步过去支起来,刚开了巴掌宽的缝,就有两枝红梅从缝隙中伸到她面前。 林翡怔住,想伸手去拿,用的却是支起花窗的左手。 窗页“啪”地打下来,她听到“哎哟”一声,有些慌,连忙把花窗大大撑开:“对不住、对不住,是磕到头了?” 她看到少年郎一手捂着头、一手擎着红梅,在星星灯火映照下,神情带着些委屈可怜:“阿鹭,就是不喜欢这铁骨红,也别气恼关窗呀。” 林翡轻笑出声:“我不过是失了手,哪里就气性那么大?倒是你,正门不走,跑来敲花窗。” 晏如陶凑上前把花递给她,看着她把玩花枝的侧影,这明月红梅映神女的美景实在叫他怦然心动,一不留神就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只你一个小女郎在,我哪里敢进?” 林翡偏过头看他,想起初见时起争执就是因他乱闯后宅,如今的晏如陶……确实大不一样。 晏如陶见她盯着自己看,还以为方才的话惹她不快,刚想解释一二,就听她说:“那你稍候片刻,我换件衣裳就来。” “夜里冷,你多穿些。” 心里话再次脱口 而出,叫他紧张得恨不得咬了舌头,所幸她似未放在心上,只“嗯”了一声,将花窗放下。 他立在原地,看她和梅花投在窗上的影子渐渐消失。 林翡将青釉绿彩细颈瓶中的红茶花取下,把手中两枝铁骨红插了进去,打量一番,放在了榻前的小几上。 又打开墙边的陶柜,里面装着白日里托人取进宫的衣物,想了想,拿出件宽袖狐皮大衣,披在身上。 她暗笑自己落雪天都不曾穿这狐皮,却又想,大病初愈,阿娘送这件进来不正是此意?也不知在心中辩解给谁听。 两人坐在晏如陶昨日午间枯坐的回廊说话,此处算是原先五皇子书房后的一个小院,平常来的人也不多。 晏如陶关心了两句她的病情,便切入正题:“今日淳筠也来赴宴,我趁机问了几句。孙三郎孙淳那过继的儿子叫孙显,与沈权等人交好,腊月阿峻的事情他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拿人那天他恰在城外佛寺里,反倒避开了。” “这么巧?”林翡听到阿峻受伤之事就来气,“看来是消息灵通,或是有高人指点。” “淳筠也这么说。她三舅虽儿女运不佳,但心思缜密,颇有孙丞相之风。只是排行第三,孙显说到底又非亲生,孙家的重担定落不到他肩上。” “那究竟是这孙显结交宫人,还是他父亲孙淳?” 晏如陶微微俯下身子,低声道:“依我看,八成是孙淳。五皇子看我 和淳筠说话,也凑了过来,我就顺便打趣几句。他说起二皇子也好事将近,要纳侧妃,你猜是谁?” 林翡连二皇子都没见过,怎么会猜得到,只能摇摇头。 “孙显的亲阿姊。” 林翡细细想着,孙家不像聂、沈两家,没有自家血脉的皇子在宫中,自然无心掺和争储。 这孙三郎显然不甘心,偏偏又无女儿,侄女的婚事他也做不得主,便把心思动到了孙显原本的家中。亲儿子都过继给了孙三郎,自家的利益早就系在他身上,自然与之同心。 “是不是和当年的沈家如出一辙?费尽心思押注。”晏如陶促狭地挑挑眉,“他怕是用阿峻和你的事,在向沈家递投名状。” 林翡苦笑,本以为聂、沈两家猛虎当前已是大敌,没想到多的是豺狼虎豹从旁侧跳出来啃咬一口,叫人防不胜防。 晏如陶见不得她失落担忧,说道:“这次你大病一场,舅母也是动了真怒。我当时叹气说了句‘看这样子,择选女侍卫一事怕是难了’,五皇子哼了两声,很是不屑,说‘她们还做不了主’。” 她仰起头,看看天边的圆月,慢悠悠地说:“我走的,本来也不是好走的路。” 她和阿耶的作用一样,被推到皇权与世家博弈的台前,如同战场上先锋兵手持的矛,冲在最前。 既选了这条路,又何惧血雨腥风? 这宫中谁都比她有权势,若被弃如敝屣,恐怕入地无门。不 如趁如今尚能依仗帝后保全性命、图谋前程,尽力打下根基,为明日搏一条出路。 晏如陶看着她坚定无惧、坦然自信的模样,不知为何又有些鼻酸—— 这就是他仰慕的人啊,清醒时的勇气不是谁都能有的。 幼时脸颊圆润凶巴巴的小女郎,是经历了多少事才长成眼前这个坚毅理智的少女,当中的辛酸血泪,想一想就令他心痛。 他想着想着,泪水又在眼眶里打转,连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争气,怎能再叫她瞧见自己落泪,努力将眼泪憋回去。 “阿适。” 他听到后蓦地抬起头,心如擂鼓。这是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亲近又自然。 他好像又离那只白鹭鸟近了一步,能看见月华洒在她白羽上的光辉。 却不防将未完全掩去的泪水暴露在她面前。 这双月光下的泪眼,脉脉地看着她。 晏如陶忽觉有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眼下。 神女降临人间,对凡夫俗子低语: “怎么……又哭了?” 他感受到她手指内侧的薄茧连带着滑过脸颊,那是她握枪的地方,有些粗糙。似在他心上摩擦,有着确切无疑的真实感,让他知道不是在梦中。 仿佛成了座铜像,无法言语,不可动弹,任由神明俯身播撒雨露,为那丝怜悯落在自己头上而心怀感激,如何敢冒犯亵渎? 他这般模样落在林翡眼中,像是个遭了天大委屈的孩童,眼眶通红,满怀希冀地看着自己,怀 着全然的信任与依赖。 她也不知心中这股怜惜之情由何而来,就像不知为何好好说着话,他就又含着泪。 她向来不屑“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论调。笑或哭只同心情有关,同男女有什么关系? 若说昨日他是为自己生病而哭,那此刻呢? 也是……为了自己吗? 她为这个念头讶异困惑,缓缓将手撤回,上面还沾着他的泪滴。 晏如陶在她手指离开面颊的一瞬慌了神,随着她的目光,也垂眼去看她湿润的指尖渐渐收回。 他心中有声音在哀告——请你留下,不要再振翅飞去! 他鼓起勇气颤抖地握住她的指尖,好似牵住了神女的衣袂、白鹭的蓑毛,只为让她驻足片刻、顾怜分毫。 可对上她的双眼,才知自己有多么唐突冒犯。 要逃吗?在这月夜匆匆离去。 或是道歉?为免这一年来靠近她的苦心就此白费。 装醉,装晕,胡诌被窗子砸晕了脑袋……无数个主意在脑中飞驰而过,却都过不了他心里的那关。 既已至此,他无法逃避和隐瞒——这才是对神女最大的亵渎。 他没有松手,在这远非所料想的上元之夜,将心迹一一吐露,忐忑却又坚决。 林翡今夜没有再去阿鸾的西院,她盘腿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小几上的铁骨红,疏叠的花瓣在昏黄烛光映照下别有韵味。 痴看半晌,她忽然探出身子,伸手撷取一朵下来,右手的掌心轻轻触碰着细长的花蕊 。 “今日黄昏,阿舅炫耀他亲手植的红梅,我忆起小灵山上与你同游赏梅,就半途逃席折了姿态最美的两枝想送给你。放在平日,我是断然不敢的……” “还有,还有我平常从不掉泪,只是一见你躺在榻上形容憔悴,明明前一日还好好的。我怕是我的话让你疏忽大意,才遭了暗算……” “方才我的眼泪是可以憋回去的,看你望着月亮说出坦然无畏的话,我一时有感,才情不自禁。一听到你叫我的小名,太过惊喜,就忘了眼泪的事……” 林翡抱着膝,回忆着他的话和那慌乱不堪的神情,像是怕被骤然打断、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一般。 她向来痛恨被看低、憎恶被怜悯,但晏如陶的肺腑之言中并无世人惯常对女子的那份轻视与怜悯,这也是她能安安静静听他说完所有话的原因。 “阿鹭,我自知远配不上你千般万般的好,亦不敢奢求你有何回应。”或许是刚哭过,他的眼眸格外明亮清澈,忽又垂下眼,“其实我原本想说‘不求你将我今日所言放在心上’,可这话太过虚伪——或许日后我会懊悔时机不对,可此刻我实在不想错过。” “阿鹭,无论此路何等艰险,我坚信以你的勇敢和聪慧,定能实现心中所想。” “我欲和你同道,但不求并肩。请你径直向前走,不必在意我。或在前披荆斩棘,或在后提防虎狼,我……自尽我的心意, 不要赶我走,这便是我所求。” 她长叹一声,这最后一句始终叫她内心难安。 她自选了这条路,从来是坚定不移,虽古今皆未有女子走通过,但她丝毫不觉孤独艰难。一世假作淑女,困于内宅琐事,在她看来才是难事。 仰倒在榻上,她看着烛火投在承尘上的光影,双手相叠放在心口,反复问着自己: 他真挚坦诚、言辞由衷,是除开亲人外,极少能这般理解与支持自己的人。明明该有遇到知己的欢喜,却为何当时只对他颔首,未留下只字片语? 最终合上双眼,她不得不在心中承认,原来自己也同他一般……不知所措。 次日一早,林翡将梅花尽数摘下,藏在巾帕之中放进陶柜,花枝抛在窗外,将有些枯萎的红茶花再放回瓶中。 昨夜只顾着想他的话,差点忘了这是他偷偷攀折的御梅,若被人识出,怕又惹来麻烦。 等到阿鸾来找她,两人一同去向聂后请安,没走两步就被人喊住:“阿鸾——” 林翡回头,凭穿戴认出是九皇子,连忙行礼。 “这位是林女官吧?听阿鸾提起过你。” 林翡见他十岁上下的年纪,面色苍白,言谈神情很是温和,和晏如陶、阿鸾说过的一致,便恭敬地回道:“回九皇子殿下,是的。” “我正好也要向母后请安,一道吧。” 他边走边问阿鸾是否用过早膳、用的什么,也许是因为被叮嘱过与皇子保持距离,阿 鸾只一一作答,并未与之多说话。 九皇子也不觉被驳了面子,仍旧是不急不慢地与她说着话,很有气度,林翡猜想或许是他不敢与宫中其他同龄的皇子公主多言,难得有个年龄相仿、宫外来的小女郎,想多聊几句也正常。 聂后见了他们三人,先关心九皇子的身体,说昨日又是跪拜又是夜宴,怕他劳累。九皇子自然笑着说无碍,昨夜睡得很好,早上也未感不适。 林翡察言观色,心想聂后对这养子确实很上心,九皇子又是文弱乖巧,也招人疼爱,一时之间看不出什么异常。 接着聂后又问阿鸾,只不过将话变了个说法。 最后才关怀林翡的身体,客气了两句让她再养养身体,林翡拱手道:“臣自小身子强健,现已痊愈,不敢误了皇后殿下的大事。” 聂后点头:“具体的你同符菱商议。” 站在聂后身侧的符菱向她颔首微笑,林翡应下,又听了一会儿聂后与九皇子、阿鸾闲话昨日上元酒宴的事,聂后就让他们散了。 她回了官廨不久,符菱娘子就来叩门,她将人迎进来。 “皇后殿下的意思是,这几日一口气将择选之事了了,中和节内外官司休假一日,女官也可携汀鸾小娘子回家。” 林翡点点头:“既一直在宫中,就有整天的工夫来择选,中和节前定能结束初选。” “女官病了两日,奴不敢来叨扰。这两日,皇后殿下虽操劳中元节祭祀 宴饮,但对择选一事同样看重,特向主上秉明情况。主上命冗从仆射陈逊协助女官。” 她含着笑意,像是在暗示林翡有主上和聂后撑腰,之后行事便可一帆风顺。 林翡面上跟着笑,心底却没那么乐观,且不说即使明面上使不了绊子,各世家私底下也会有动作,就是这陈逊怕也不会真心实意相助。 她听阿耶提过这人,不像寻常武官般粗犷豪爽。当然凌赫也不像,只不过陈逊是个谋臣,很是圆滑机敏。做了二十年的官,既没做过得罪世家的事,也不曾惹恼过主上,殊为不易。 原想的是到交接时才会与这位冗从仆射打交道,没曾想主上这么早就派他相助,看来对他很是放心。 可林翡做了女武官,本就要分他的权,陈逊会如何行事实在吃不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第四十二章 百转千回 (四十二)百转千回 上元夜,熹平长公主在东掖门外等到儿子上马车时,脸色已然不大好看。再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再明了不过,不愿白费口舌,任由他倚着车壁独自思量。 可到底是亲生儿子,行到途中,确是不忍,长公主问道:“你是逃席去见她,反被撵了出来?” 他舔舔嘴唇,欲言又止,很是为难。 长公主很是不满:“何时学来此等犹豫优柔的做派?浑似个闺中小娘子!” 他凄凄凉凉地看了眼阿娘,心想,您要是知道我这两日当着她的面哭了两场,马车顶怕都要被您掀开。 “这……你这又是什么神情?”她恨铁不成钢地质问道,“那林翡究竟有何本事,叫你如同换了个性子,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爽朗劲头呢?” 晏如陶垂下头:“唉,阿娘,我现在怕的可多了。” “头一个怕的就是林翡。”她语带讥讽。 谁知他听了这话,反而抬头认真地看过来:“不是的阿娘,自打她回了京城,我就再没见过她似幼时那般疾言厉色,对人向来亲和有礼,处事也理智冷静。我早就不怕她了,她也没有对我动过手……” 长公主挥挥手打断他,实在听不下去:“这些你早与我讲过,我没兴致听你翻来覆去地念叨,直接讲重点。” “阿娘,您上次说的话儿仔细想过,咱们家确实没有卷入争权夺利的必要,我也从来无意于此。她 亦非渴慕权、财之辈。有一身武艺、一腔抱负,却生作寒门女子,她只是不甘被埋没,这又何错之有呢?” “我也没说她有错,只是……” “我知道,阿娘的意思是我们不合适。”晏如陶苦笑,“李擎、杨信……那些寒门入武科的子弟,个个都比我适合她。可是阿娘,没有选择的人……是我啊。” 他长叹一口气:“我既已见过展翅高飞的白鹭,怎能再低头去寻鸡鹜?” 熹平长公主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心惊。 上回他同自己透露心迹时,言辞间多是请求自己理解支持,可今日却像是坚定不移、非卿不娶似的。 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玩笑一句:“呵,只她是天上飞的,你阿娘也不过是鸡鹜一般的女子。” “阿娘是公主,在阿耶和我的心里是最高贵的凤凰。” 臭小子,这种时候还想着把他阿耶搬出来,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可想到亡夫,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回想起当年相识的情形。 “阿娘,我怕的不是无法与她相守。因为我根本不敢有此妄念。或许您又要指责儿没出息,可是阿娘……除了您给予我的身份地位外,我实在一无所长。” 长公主听了这话眉心直跳,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地斥道:“再说一句自轻自贱的话,就给我滚下车!” 见他还欲辩解,她扬声道:“若她只能让你自惭形秽,生不了什么振奋之心,必定不是良配,连个正人 君子都算不上。就是叫你恨我,我也得让她滚出京城,别在眼前祸害你!” 晏如陶知道阿娘这话不是在威吓,连忙说道:“不不不!与她无关,只是我冥思苦想了两日,还未寻出一条出人头地的路,就在情急之下表露了心迹,实在有些灰心丧气……” 她一愣:“你同她讲了?” 这才过了几日,之前不是还战战兢兢生怕叫她知晓吗? 晏如陶撩开帘子看了看:“阿娘,快到家了,进房里再同你细讲。” 她余怒未消,没好气地瞪他:“从前何时这般脸皮薄过!” 可听完儿子这两日的经历,她也不得不说一句:“小小年纪进宫做女武官,确实为难她。” “可不,宫里个个招惹不起就算了,她连人都认不全,处处小心谨慎,又是个没有先例的职位,还得摸索着来。虽说淳筠三月要做皇子妃,从前也同我们说过不情愿,可她好歹有孙、唐两家撑腰,更不会被人视作眼中钉。比较起来,还是阿鹭更难。” “啧啧,十几年的至交好友,就被你拿来这般衬托林翡?”长公主还是不肯放过讥讽他的机会。 “我是实话实说。而且看起来五皇子对淳筠有心。今晚见我跟淳筠说话,他就忙不迭地凑过来了。” 长公主心头一动,手指一下下敲在鎏金手炉上,眯着眼睛微笑。 晏如陶立刻领会:“阿娘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你想想,为何林翡常托你打 听、传递消息?” “我常出入皇宫,各家又有些识得的人……当然,众人大多还是看在阿娘的面子上。” “傻阿适,这便是你所长。”长公主看着他,“你苦想出路时,为何要抛开身份地位来看?就因她并非凭借这些?” 见他还是云里雾里,长公主索性把话挑明:“她若不是林济琅的女儿,你阿舅、舅母也不会任她做女武官,怎能说是完全抛却身份地位?你是我的独子,天生就是皇亲贵胄,如此优势你竟视而不见,真是呆子!” “您是说,我要借此身份去广结世家贵胄、打探消息?” “嘁——真个没眼界,非把自己往探子上靠,就不能看得远些?” 晏如陶沉思半晌,尝试着开口:“众人皆知我无须卷入争斗,就不会提防我。” 他看到阿娘点了点头,心情越发激动:“我可以大大方方同众人交好,游走在世家寒门之间。他们不会逼着我站队,也不敢开罪我。” 长公主见儿子终于开窍,提醒道:“前提是,你得藏好你的立场。” 他喃喃说道:“阿鹭就是我的立场。” 一个手炉被抛至他怀里,他慌忙去接。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长公主气结。 林翡见到陈逊的时候,瞬间理解了阿耶所言“圆滑”之意。这人圆头圆脸,配上壮硕魁梧的身材,有些滑稽,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倒显得很亲和。 “林女官,后生可畏啊!我 与你姑父是至交,他带着你阿兄远赴巍州守边,如今你又进宫效力,你们两家可真是人才辈出,皆乃折冲之臣!” 这一连串的称赞与套近乎让林翡很是意外,原先准备的说辞反倒不合时宜,只好说道:“仆射过奖,汀鹭实不敢当。今次择选之事,还望仆射多多指点下官,不负主上与中宫厚望。” 接着,又硬着头皮忍过了两三个来回的夸奖与自谦才说到正题上。 林翡不禁腹诽,难道陈逊是靠着嘴甜升的官吗? 她忽地想到阿娘教训过自己的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陈逊真是践行得无以复加。 好在她是个“铁石心肠”的,对陈逊的提防不因这些阿谀之词减少分毫,只是听他说起后续安排,倒真有些意外。 他的建议是,抽个半日,将各宫所的管事人统一叫到东掖门内的空地,虎贲和侍卫一围,再有心作梗的人也得先服软。 先由符菱娘子代宣中宫旨意,再是林翡安排择选的时间和细则,最后叫管事人挨个儿复述一遍。 每日择选时,他派左卫长杨仁和四个侍卫跟从,若各宫所再出疏漏,侍卫直接将管事人送去暴室。 这些看似和之前差别不大,都是提前告知管事、以暴室相要挟,但细细去想,实则有效得多。 一是有武力威慑,免得有人趁着集聚出言挑拨,扰乱人心。 二是管事人皆到场,且需复述时间、细则,到时无法推诿。之前林 翡和符菱娘子不愿将宫婢们集聚至一地,是怕耽误差事,但若只令管事人前来,倒无此担忧,效率也更高。 三则是林翡最讶异的,陈逊竟派了杨信的兄长杨仁负责此事。陈逊这么善于交际、消息灵通的人,定知杨家与林家交情匪浅,选杨仁就是亮明了不使绊子。 果真是人精,阵势摆出来好让帝后知道他出了力,具体到每日择选,他却不出面,送来杨仁做人情,也不正面得罪那些管事的和他们背后的人。 当然,这也是目前来说对林翡最有利的法子,她看了眼符菱娘子,然后欣然应允。 “如此甚好,仆射真是深思远虑、应付裕如,下官受益匪浅。”林翡说完这话,察觉到符菱娘子似笑非笑地瞟了自己一眼。 “女官头角峥嵘,假以时日,必当如同令尊一般,为社稷之器、柱石之臣,哈哈哈哈哈……”听着他“爽朗”的笑声,林翡脸上也配合着堆起笑来,商议了明日在东掖门相见的时间,才拱手作别。 符菱娘子见陈逊走远,玩笑了一句:“相处几日,我竟未发觉女官的口才这般好,是我眼拙了。” 林翡长叹一口气:“非口才也,实无奈也。” 符菱娘子轻笑出声,拍拍她的肩膀。 上回被阿娘大哭着地拥在怀里,还是在巍州城外遭劫后回到家中。 一晃眼五六年过去了,林翡已经比阿娘还高,反过来抱住她、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 不是什么大病,喝过药躺了两日便痊愈了,眼下更是身强体健,阿娘快别伤心了。” 又看看围在身旁的阿耶等人,林翡半月未见他们,也很是想念:“我可算知道阿鸾每次从宫里回家的心情了,真是众星捧月。” 正在吃紫米糕的阿鸾听见,冲阿姊甜甜一笑,今后在宫中常常能见到阿姊,这趟回家她也不再那么感伤。听着家人们东一句西一句地关心阿姊,倒比自己被嘘寒问暖更为开怀。 她吃了三块,见靠坐在床上的李承正含笑看着这边,红着脸擦掉嘴边的点心渣儿,把剩下的紫米糕端到他面前:“表兄,你是不是也想吃?” 李承只拿了一块:“本来就是舅母给你准备的,剩下的你安心吃。” 阿鸾见耶娘等人已围坐在桌前同阿姊说话,她就坐在李承床边,同他一道边吃边听。 贺宁自然先问生病一事的原委,刚听了几句,梨花带雨顿时变成了雷霆之怒:“我就说小时候鞋袜裙摆被雪水浸湿也没见病倒,怎么一进了宫就出不来!哪有正月里穿着湿棉袍在风里站半个时辰的道理……” “阿娘,是两刻钟。”林翡提醒道。 “你和孙豫那贼阉费口舌不算时间吗?”贺宁瞪着眼不肯改口,又看向林济琅,“孙淳竟有这等心计?我还以为贺容是为高攀孙家的门楣才甘愿与他做妾。” 贺容?林翡听这名字耳熟,好像是阿娘的堂妹之一,只是 她鲜少提起贺家人,自己竟不知还有这层关系在。 林济琅看女儿的神情就知道她想打听,本来自己这一辈的事情,不大好跟他们讲,不过既然阿谧都开了口,想来也是准备透露的。 “你们的外祖有两个兄长,为人为官不如你们外祖,全靠他拉拔看顾。谁知,在他老人家离世后,这些人竟动了吃绝户的恶念。” “阿耶,什么是‘吃绝户’?”阿鸾问道。 “族中若有男子离世,留下孤儿寡母,有些族人欲趁机侵吞家产,便威逼寡母改嫁或是强行过继其子女。” 几个孩子看向贺宁,只见她面色冷峻。当年她失怙又失恃,昔日看似和善慈爱的两位伯父心生恶念,欺她年幼,意图以抚养她为名抢夺家财,闹得不可开交。 好在先帝听闻此事,体恤亲信遗孤,派人将十岁的贺宁送到了南溪县的外祖家。 先帝驾崩后,贺家的人听闻贺宁的外祖不久前也去世了,就派长房的贺宣、贺寅两兄弟和二房的贺宽一起到南溪县,说贺宁已满十三岁,总归要回京中找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 贺宁抵死不回,贺宣、贺寅请了南溪县县令做说客,明里暗里朝贺宁的舅舅施压。 当时贺宁已经认识了林济琅,他是贺宁外祖忘年交的长子,当时正在县衙做书吏。 听闻此事后,林济琅请父亲上门提亲,好在贺宁的舅舅本身也不想违逆自己阿娘的意思送走外甥女,不 顾贺宁的兄弟叫嚣什么宗族礼法,收下聘礼,尽快安排二人成亲。 贺宣本来还要去县衙状告贺宁的舅父,被二房的贺宽拦下了。贺宁回门那日,贺宣、贺寅已收拾行装回京,唯有贺宽还在,敬了她一杯酒,又送上新婚贺礼,是一枚玉羊卧像摆件。 临别之际,他留下了两句话:“南溪一行是我向阿耶求来的,在京中我人微言轻,想着到了南溪总该有些用。此乃叔父送我的白玉雕成,以此物贺你新婚最为适宜,阿谧,珍重。” 终于逃出贺家的魔爪,贺宁再也不愿与他们有任何瓜葛,就算随夫婿回京就任,也从未回过贺家。 对于唯一顾念亲情的堂兄贺宽,她还让玉平打听过,听闻他十几年前就出外游历,从未归家,心中甚是遗憾。二房失去了唯一入仕的可能,却动了旁的心思,将贺宛送进宫,生了十一皇子和韫宜公主后,如今位列修仪。 贺宁讥讽地笑道:“贺容是学了贺宛攀高枝,如今孙淳能在宫里笼络到人,估计也少不了贺宛从中搭线。” 林翡立刻想到晏如陶说过的话:“孙淳的儿子孙显是过继来的,孙显的亲姊要嫁给二皇子做侧妃。” 贺宁与林济琅交换眼神,李擎却好奇:“这事没听见消息啊,你在宫里住了半个月,是从贵人那里听见的?” 林翡点点头,看着他促狭地想:是从你形影不离的晏适之那里听见的,意不意外 ? 谁知李擎张口就说:“正好晚上阿适邀我吃饭,我也去打听打听。” 林济琅笑道:“这晏小郎君的消息如此灵通?” 阿鸾忽闪着大眼睛,不住点头:“是呀,是呀,之前他每回来承祥宫,除了说阿姊的事情,还会把最近听来各宫的消息说与我,让我留意。” 阿鹤闻言悄悄瞥一眼阿姊,惊觉她神色有些不自然。 “阿岭,你晚间赴宴时将我新调制的香料拿上两匣,带去送给晏郎君,算个心意。是钦州送过来上等的麝香,加檀香、沉香、栈香……罢了,看你这头疼的模样怕也记不牢。”贺宁无奈地摇摇头。 说罢又提醒阿鹭:“明日你武科开学,也带上些赠给师友同窗。” “啊?练武之人怕是不常熏香……”林翡一看阿耶冲自己眯眼睛,立刻改口,“但是阿娘的香可谓是京中一绝、世间罕有,哪怕是拿来珍藏传世,也是……哎哟,阿娘轻点。” 贺宁拧上她腮边的软肉:“何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说到这个,林翡来了兴致,腾地站起来,将手一摆:“还不是从那冗从仆射陈逊身上学的!来,我同你们说说他掺和进择选之后的事……” 这一说就说到了午间,女儿难得回来一次,贺宁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任由阿鹭在餐桌上栩栩如生地模仿杨仁。 “杨信杨二郎,在座都见过,话虽不多,但也是个会饮酒赏梅的自在人。杨依就 更不必说了,性子活泼可爱。我就想,这杨家大郎虽没见过,但也不会与自家人相差太远。” “谁知头回相见,他规规矩矩给我行了个礼。不是那种平级之间意思一下,而是一板一眼,我面圣也不过如此。我以为他不认得我,好言好语提醒他说:‘杨左卫,家君乃度支尚书,我与你三妹幼萍是同窗好友。’” “他弓腰又冲我抱了个拳。”她放下筷著,站起来比画道,“‘林女官,家君乃骁骑将军杨仑,幸会幸会。’一旁的符菱娘子都差点儿没忍住笑出来——那可是中宫身边的贴身宫人,都几乎被杨大郎这憨厚的自报家门破了功。” 众人皆大笑,李擎捶了几下腿:“你本是在套近乎,他却以为你是在亮身份,哈哈哈哈哈……陈逊有这么个下属,真不知两人相处起来是谁更头疼!” 林翡猛拍几下他肩膀:“真叫你说着了!我本来以为陈逊不会再露面,谁知择选头一日他也来了。他这么个八面玲珑的人,听杨仁说完话,也不得不缓上一口气才与我说:‘二位是世交,不必如此客气拘谨,有杨左卫协助女官,择选之事定然水到渠成……’” 贺宁的眼泪花都要笑出来:“这陈逊竟是来打圆场的,怕是深知这杨家大郎的脾性。就算我们两家相熟,也心忧杨大郎这开口见胆的性子开罪了你,还迁怒到他身上。” 林翡意犹未尽,坐下喝 了口米酒:“让我歇歇,说起杨大郎好玩的事儿,一下午都不够,我还是先用饭。” 第四十三章 金桐献舞 (四十三)金桐献舞 许是讲述故事太耗神,吃完午饭林翡就困乏了,贺宁看着心疼,让她回房歇个午觉,之后不用常住宫中,有的是时间说话。 还说被衾床褥都是新换的,昨日刚熏过香,回了家无须像在承祥宫里那般提着心,好好养足精神。 应了阿娘的话,林翡这一觉睡了近一个半时辰,草草梳洗完,她估摸着李擎赴宴还有些时间,提着长枪想去找他对练。 谁知刚踏进小院的门口,就看见背手站着的晏如陶,头戴着漆纱笼冠,隐隐约约可见其中的青玉冠顶,身着霁青色的大袖衫,腰围白玉带。 他立在院子中间,背对着门口,似正在等候李擎。 林翡不自觉低头打量了自己的短袍、窄口裤和腰间革带,裤褶的下缘还没完全收进短靿靴中。 她弯腰将其收紧后,刚直起身,发觉他已转过身,正定定地看着自己,唇边带着笑意。 院中的两棵香樟树正萌新芽,有风吹过,红色的旧叶轻轻飘落。 林翡左手提着枪,慢慢走进院子。 半月未见,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是因为从未这般打量过他吗? 或许是的。 她对相貌穿戴一事向来不上心,就是问李擎上午穿的是什么衣裳,她也答不上来。 今日这身霁青衣衫格外清逸,才让她留意。 林翡走至相隔两步的距离停下,欲开口寒暄,可看着他满含温柔笑意的眼眸,一句生疏的“晏郎君”又说 不出口,只微微颔首回之一笑。 日渐晡,天光正好,笼在二人身上。 上元夜匆匆一别,她在花窗内端详红梅的侧影时常映入脑海。今日终于见到她,晏如陶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说,却又捉摸不透她的心意,生怕说错话打破了此刻的静谧,只好将心头的欢喜都写在脸上,脉脉注视着她。 “哟,你今日穿得人模人样,怕不是为了看金……啊?阿鹭你也在,不是,我的意思是他衣冠楚楚。” 李擎看她提着枪,本来准备肆意说笑的心立刻收了回去,吓出一身冷汗。 林翡其实也就撩了下眼皮,可见李擎那心虚的模样,便问道:“为了看什么?” “芙香楼新出了菜品,有道叫春日金,盘中有个赤铜鎏金的高架子,具体什么样说不清,只听闻味道甜美,还能大饱眼福。” 听他说完,晏如陶松了口气,生怕他口无遮拦。 李擎冷静下来后也猜到了林翡是来找他练枪的:“好阿鹭,今日我们得早些去,明晚我再陪你练枪法。” 说罢就扯着晏如陶的袖子往外走,林翡见他一副急吼吼的模样,不满地拖着话音提醒道:“李擎——香——” 他连忙退了回来:“噢,噢!阿适你等我一下。” 见李擎回房,晏如陶从怀中拿出一枚淡青色药玉扁盒,递到她手中,小声说道:“是我阿娘种的,从金浦引来的品种,我挑了开得正好的几朵。” 林翡透过淡青色的 药玉朦朦胧胧地看见里头的一枝山茶花,她将长枪搂在怀里,打开盖子,见那浓绿光泽的叶子衬着丹砂一般娇艳的花朵,叫人挪不开眼。 她抬眼看晏如陶:“上回是御梅,这次是长公主的茶花,你这倒真是顺水人情。”说罢,纤长的弯眉微微一挑。 灵动娇俏的神情和揶揄戏谑的话语,让晏如陶既欢喜又惶恐:“每回瞧见红色的花,总会想到你……” 话还没说完,就见她迅速地将扁盒盖上、背在身后,神色淡漠了下来。 他一扭头,果然见李擎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房门,心中不由得暗暗叹气。 “阿适,喏,这是我舅母新制的香粉,里面的麝香是钦州送来的珍品。” 晏如陶双手接过:“早听我阿娘提起过夫人的制香绝学,有味蜜荔香她早些年闻过,念叨了数回,如今得了新香怕是要日日焚熏,代我谢过林夫人。” “什么蜜香?”李擎对此一窍不通,怕转达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追问道。 林翡已单手将扁盒塞至腰后,看李擎懵懂的样子,她摆摆手:“我来同我阿娘讲。” 她虽然也不大懂,可阿娘制过的香多少还是有印象的。 李擎笑着点点头,又递给她一封信:“我阿耶前日来信,其中有一页纸是阿慕写的,问候你和阿鸾,还特意写明要我记得转交给你。” 她有些惊喜:“阿慕都能写信了?” 晏如陶见她提及家人时轻松愉悦的样子 ,不禁也跟着笑。 接过后,林翡想起在宫中给阿兄写了信还没寄出去,明日得叫仆人送去驿站。 “她呀,画的比写得多。”李擎无奈地摇摇头,“对了,你说巧不巧,半月前你问我婚事,我阿耶来的信里也提到这事,还让我听从阿舅、舅母安排。” 林翡暗道不妙,竟把这事给忘了,挤出个敷衍的笑:“嗯,我也帮你留意,留意。你们不是着急去芙香楼吗?快去吧。” 她得尽快见见杨佩和陆寒,好在明日就开学了。 晏如陶没能和她多说上两句话,心中甚是不舍,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只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李擎嫌他磨蹭,低声催促道:“快些,他们都等着呢,难得今日有金桐……”被晏如陶瞪了一眼,他才仓促闭嘴。 这一幕恰好落在林翡眼里,她看着二人走远,将手背在身后,触到那方药玉盒子,心里有了打算。 中和节的夜里,城中极其热闹,这是本朝新设的节日,二月正是天气由寒转暖、万物复苏之际,不仅内外官司放假一日迎春,民间百姓也是纷纷以青囊装着谷物及瓜果种粒互赠亲友,还要酿制宜春酒祭祀勾芒神、祈祷丰收。 城中的酒楼茶馆多选在今日添上新菜、新茶。雅的有歌舞献上;俗的也有说书、唱曲儿。 晏如陶选在今日请武科结业的人在芙香楼共聚,正是他深思熟虑后张罗的第一场宴席。 发帖子相邀之前 他就问过瑶华娘子中和节的安排,她格外神秘,只说今年的花样儿准保别开生面,绝不会失了他做东的脸面。 直到昨日才有人放出了风,说尝到了新菜,描述得天上有地下无,当然,最让人好奇的还是金桐小娘子的舞。 和翩然娘子这类世家教养的舞姬不同,这位金桐小娘子是民间捧出来的,七岁登台时就凭借柔软灵活的舞姿震惊四座。 她如今年方豆蔻,正是花朵儿般美好的年纪,拿手的《芙蓉腰》《盼姮娥》功力更胜往昔,而且听说这回要跳的还是一首新编的《饮春雪》。 “《饮春雪》配上‘春日金’,眼福、口福同享,幸亏你提前订了碧波水榭,否则怕是和这些人一样挤破了头。”李擎看着芙香楼外被拦住的食客,感叹道。 “那你着什么急,晚宴酉时过半才开。”晏如陶对于匆匆被拉过来仍心怀不满。 李擎早就听闻过金桐小娘子,但家里管得严,芙香楼这等地方又不是能常来的,这回正巧赶上,自然心急,笑嘻嘻地回他:“你一个做主人家的,难道等开宴了才到?” 果然,婢子们刚给他们斟好茶,杨信、刘渠就到了,寒暄后入了座,言语中透露出对今日歌舞佳肴的期待。 接着,陆宾、周嵩等人也陆续到了,最迟的萧龄也不过酉时一刻,可见皆对晚宴兴致勃勃。 晏如陶喝着茶,想着阿娘的提点:“最近便的不就是武科 ?两三个世家旁支夹在寒门中,赶在他们离京前一口气全请了,这等小场面若能应付得来,之后胆子也就放大些。更何况李擎是自己人,还能帮你张罗。”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回竟有金桐小娘子献舞。 虽说能为这次宴席增色不少,但若被阿鹭知道…… 他的牙齿磕在了茶杯上,倒抽一口冷气。毕竟民间的舞姬可不像世家一般追求高雅脱俗,今日李擎两次险些说漏嘴,真叫他心惊胆战。 夜幕降临,一方兰舟驶向湖心的木台,先下来的是两个提灯的婢女,将台上的盏盏花灯点亮,又有两艘小船停靠在木台两侧,丝竹琴瑟之音响起。 着一身雪衣的金桐小娘子在乐声中缓步离舟登台,楼上、岸边一片呼喊声,晏如陶他们坐在水榭中,将窗子全数打开即可欣赏湖心木台上的舞蹈。 她轻移莲步,走到了木台中央,灯火一照,众人才发觉她虽长袖翩翩,却露着香肩。这上窄下丰的舞裙只穿在锁骨以下,只是肌肤胜雪才恍若身披白衣。 她俯身向看客行礼,手臂一动,喊声更似山呼海啸。 “这是怎么了?”周嵩坐的位置并没看出有何不同,“不是还没开始跳吗?” 李擎眼神最好,他咽了咽唾沫,有些尴尬:“她那个袖子,好像只有手肘处缝了一截。” 桌上有些少年郎红了脸。这岂不是等于整个臂膀几乎都露在外面了? 晏如陶见瑶华娘子亲 自端着那道“春日金”进来,说道:“瑶华娘子,趁舞蹈还未开始,先与我等介绍介绍这新菜肴。” “那奴就长话短说,不耽误诸位赏舞。”她将盘子放在中间,“顶端是冰酥酪,似春日融雪,顺着流至下层的芋艿酥上。待诸位吃完芋艿酥,再下层的‘水凝波’会沁出细密的水珠,像沾上春日雨露一般。上面三层享用完时,最下层的白玉丸子甜汤会覆上一层金黄的碎桃酥,恰如阳光洒在湖面。” “竟有这些机巧!”晏如陶感叹道,“那岂不是得最后吃这道菜,才好叫酥酪融化?” “正是,摆在这先给各位贵客当个景。”瑶华娘子笑道。 她听新曲子已起前奏,行了个礼:“诸位慢赏、慢用。”便退了出去。 刚关上水榭的门,忽然想到忘了问晏郎君一声。有三位小娘子进门时说是来找他,她也确实瞧着眼熟,好似上个月见过,便放了进来。怎么刚才在水榭里没瞧见? 但又不好再进去打扰,想着等舞蹈结束、侍女上菜时问一问。 水榭内众人静静欣赏着台上的金桐小娘子,她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体态轻盈灵动,裙摆的纱罗层层叠叠,在她跳跃时上下翻飞,真如春日落雪。一双纤长白皙的手臂,将广袖舞动得似大片桐花纷纷飘洒。 陆宾脸皮薄,不好意思盯着看,低头饮了杯茶。 周嵩打趣道:“你瞧,湖边岸上还有几个女郎正对着 看,你倒先羞赧了。” 其余人闻言自然都往那边望,李擎一愣,揉了揉眼睛,喃喃道:“还未饮酒我就眼花了?那个绯红色衣裙的怎么看着似阿鹭?” 晏如陶已经离了座走至窗前,李擎在身后嚷着:“阿适,你是不是也瞧着像?” 他不搭话。 他远远看见绯衣女郎的发髻旁,插着两朵浓艳动人的山茶。 杨家人并未分家,杨佩、杨依堂姊妹俩住在一处,接到林翡着人送来的口信,欣然应允。 银杏看着自家女郎翻箱倒柜,也不说要寻什么,试探地问道:“女郎是在寻出门的衣裳?年前裁的绯红折裥裙女郎没上过身,我就收在陶柜深处。主母又给女郎裁了新衣,是缃色配竹青,说颜色不浓艳又有春日气息,想必女郎爱穿些。” 谁知女郎怔愣片刻,竟向陶柜走去,探着身子翻出来那条绯色裙子,拎起来打量片刻后,回过头问她:“上头搭什么色的衫子?” 若说林翡此举还仅仅是让银杏觉得意外,当她提出要敷粉描眉的时候,银杏不由得心惊,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虽然林翡不问自答地解释说,是因为今日要去芙香楼过中和节,可银杏给她梳着发髻时,看着镜中之人凝望着桌上那枚药玉扁盒,心中不由得打鼓。这盒子可没见过,女郎去隔壁院子时明明只拿了杆长枪。 梳妆妥当,银杏正准备去奁中寻两只簪钗,却见女郎打开扁盒,折 下其中两朵山茶插在发髻旁,迤迤然出了家门。 银杏心中犹疑不定,去隔壁向侍候李擎的碧桃打听,得到一句“郎君今日应邀去的也是芙香楼”的回答,终于确信自家女郎是开了窍! 杨家姊妹在芙香楼前见到林翡时,也很是惊讶,尤其是杨依,啧啧称奇:“你是在宫中受了什么熏陶,竟开始打扮起来了?” 她围着林翡转圈:“若是在路上遇见,我定不敢喊住你。” 杨佩则含蓄得多,只笑着点头:“阿鹭妹妹这般很美。” 林翡做不出羞赧样子,倒显得有几分羞恼,扯过还在绕圈的杨依:“别像只蜂蝶绕啊绕,人这么多,我们快些进去。” “没错!我是只忽闪着翅膀的黄粉蝶,就爱围着你这朵红山茶。”杨依嘴上不肯罢休,歪着脑袋说道。 “上回来还没见这么多人,是中和节有什么新花样儿吗?”杨佩问。 旁边有个焦急等待的青衫郎君闻言说道:“今日有金桐小娘子献新舞!不过掌柜的不肯随意放人进去,我酉时不到就来此,竟还是迟了。你们若只是来吃饭,还是换家酒楼。” 林翡听见头一句,就联想到李擎没说完的话,淡淡笑着对那郎君说:“我们是来看舞的。” 那人打量她几眼,指着人群迟疑地说:“这样……你怕是进不去。” 她不再多言,拉着杨家姊妹朝人群走去,听见身后那郎君嘟囔道:“未出阁的小女郎光明正 大来看金桐小娘子?有意思……” 不想林翡三言两语竟真哄得瑶华娘子放行,杨依小声说:“阿鹭,你唬人的本事也不弱!你是怎么知道晏郎君也在这里?” 林翡笑得高深莫测:“掐指算的。” 待站在湖边看到金桐小娘子登台,杨依倒抽一口气:“这……不冷吗?” 三人从未见过这等场面,夹在一群神色激昂的郎君中间,看湖心的绝色舞姬翩翩起舞,丝竹乐声和鼎沸人声夹杂在一起,叫她们目不暇接、心中惶惶。 林翡看上去貌似镇定,杨依挽住她的胳膊,问道:“阿鹭,要不我们问问还有没有厢房空着?在这里站着看……不大好。” 林翡回身去看楼上,皆是灯火通明、窗户大开,不少人围在窗边欣赏舞姿。她下意识去寻上次来的厢房,是在顶楼中间,此刻那里也有人。站在窗边的女子……好像是方才见过的瑶华娘子,梳的都是随云髻。身旁的男子穿着雪青色衣衫,正垂首与之讲话。 她不欲窥人私隐,正要挪开目光时,那男子站正了身子向外看——竟是凌赫! 想起上回见他留下的阴影,林翡便多看了两眼。之前只见他穿过官服,没想到私底下竟会身着如此明快颜色的春衫,虽看不清二人具体神态,但时不时转头明显是在你言我语说个不停,不大像普通的食客与掌柜。 忽然,她见凌赫往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连忙转过身对 着湖面,心中惴惴。但转念一想,今日自己的打扮与往常大不相同,湖边又围了这么多人,他那双眼睛虽锐利,但毕竟不是鹰隼。 “楼上都亮着灯,客满了。你们若不想再看,咱们就出去另寻一家……” 第四十四章 笑饮春雪 (四十四)笑饮春雪 “阿鹭!” 林翡转身,看到晏如陶正站在人群外,像是急奔过来,还在喘着粗气。 她并非未曾想过在芙香楼遇见他和李擎,二人应是尴尬无措、拼命掩饰,避开她都来不及,怎么还…… 他本想说“我在水榭里就瞧见你头上的山茶”,但见杨家姊妹也盯着自己,只得改了言辞:“是阿岭先瞧见了你们。宴席刚开,我特来邀你们入席,杨二郎也在。” 水榭中人看他领着三个女郎渐渐走近,各自心中盘算不一。 李擎与杨信二人自然有些窘迫,虽说恰巧被妹妹们撞见自己在看金桐小娘子的舞不大好,但回家闭口不提、装傻充愣也就过去了。 眼下居然还得共同吃完这顿饭,这对他们来说就如坐针毡了。 所以刚才李擎见晏如陶冲出去时才急得大喊:“她没看见我们,你出去做甚!” 其余诸人,大多抱着看好戏的态度。虽说被这事搅得没能好好看完金桐小娘子的舞有些遗憾,但这三位女郎仪态相貌皆是不俗,宴席中能有佳人做伴,也是乐事。 果然,三人一进门,就叫人挪不开眼。 晏如陶将双方一一介绍后,已经有人离座去和李擎攀谈,毕竟都是婚嫁年纪的郎君、女郎,留个心也不算什么错。 不过李擎此刻可没这个心情,林翡那几眼飞过来似刀一般,还是蘸了川椒的刀,刮得他脸上火辣辣的。 别人问他“那位绯衣女 郎是你表妹啊”,他都恨不得摇头否认“不是,不是,若是你乐意,不如当你表妹。” 杨信也不好过,他生怕萍妹口无遮拦,已经尽力冲她使眼色了,不承想她仗着有好姊妹壮胆,张口就是一句“阿兄,这么巧,我说今日怎么匆匆忙忙出门也不与我说上一声,原来是急着赏舞呀。” 众人哄笑起来,杨信除了讪笑也不敢多言,否则她越发没完没了。偏她还做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笑着看过来,杨信恼得直咬后槽牙。 因金桐小娘子已一曲舞毕,水榭里的窗户全都关上,原本为赏舞空出的小半张桌子正好添上座儿。 晏如陶问道:“你们是挨着兄长坐,还是想坐在一起?” 李擎和杨信如临大敌,尤其是李擎,冲晏如陶挤眉弄眼的神情太过令人瞩目,林翡想不看见都难。 “不必劳烦众人再起身,我们坐在一处便好。我看表兄也不大想和我挨着坐,打从进了门,他可是一句话都没同我讲呢。” 从北地回京已有数年,南方软糯娇柔的言语腔调她多少也学会了些,只是平时不愿讲。今日夹枪带棒地这么一出口,不说晏如陶和旁人听愣了,就是她自己也觉得颇有意思。 唯一不觉得有趣的就是李擎。 他青着一张脸,明明欲哭无泪,还得挤出笑来:“阿鹭……嘿嘿,你先坐下,我同你介绍介绍新菜。” 待他热情地将瑶华娘子的话复述完,林 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对这招儿亡羊补牢毫不领情:“看来表兄今日是真为这道‘春日金’来的,我还当是为了别的什么‘金’呢!” 杨依正在喝鱼羹,险些失态。众人也都意会,纷纷低头偷笑。 林翡说这话时倾着身子,发髻旁的山茶花微微颤动,像春风拂过花枝一般。坐在对面的晏如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玩笑时顾盼神飞的模样,觉得自己冲出水榭去找她的决定再正确不过。 她既来了芙香楼,见到金桐小娘子,心中当然诸事明了。 他愿同她解释,同她道歉,但不肯逃避,否则更无面目再见她。 从前不敢唐突冒犯是一回事,但既已表露心迹,他绝不愿在她面前懦弱退缩。能有多一刻见到她的机会,他都不想错过。 可待她眼波流转到自己身上,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过无畏”。 捏着茶杯的手缩到桌下,绷直的脊背丝毫不敢放松——她会开口打趣自己吗?会露出不悦的神情吗?该寻什么时机同她解释呢?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最终只化为心中一声喟叹:阿鹭今日,可真美…… 林翡见他被看得紧张,嘴角微微勾起,垂下了眼。 李擎见逃过一劫,站起来张罗着分食“春日金”,场面再度热闹起来。既然都是武科同窗的自家姊妹,众人说话也不拘束,偶尔还问她们几句话。 当得知她们三人都是下届的武科生,除了几个知情人 外,皆是哗然。 萧龄半天没合上嘴:“我……我那日虽没去演武场,但我们终试时,你们是不是也来了?今日倒真没认出来。” 周嵩拍拍他:“我还去看过演武场招录,都没能回忆起来。” 于是众人又连声夸赞她们,周嵩、刘渠这等性子活泼的,纷纷与女郎们搭话,聊些兵器、拳法。 这些事晏如陶插不上话,一面要有做主人的样子,好生招待,一面又不禁酸溜溜的。今晚和阿鹭说话最少的就是自己了。 林翡说着话,也没忘了今晚约杨佩出来的用意,趁个空当附在她耳边问:“湘兰阿姊,阿萍已定了亲,我阿娘正着急呢。阿姊的亲事可有着落?” 杨佩被这般一问,不知她是何意,只缓缓摇了摇头。 饮了两杯曲酒的林翡假作微醺,笑问:“那……桌上这么多郎君,可有阿姊看得过眼的?” 闻言,杨佩倒当真扫了众人一眼,举杯的、说笑的、默默吃菜的…… 林翡知她不会正面作答,果然,她淡淡地笑着:“怎么,我有看得过眼的,阿鹭替我抢来?” 上回林翡一人喝了大半壶都没有醉态,杨佩怎会被她轻易糊弄?便打趣一句,想让她知难而退、休要胡言。 谁知林翡今夜像换了个人似的,平日的冷静理智全抛了去,信誓旦旦地对杨佩说:“抢!阿姊您开口。” 杨依刚同人讲完话,看堂姊和阿鹭正在耳语,连忙凑过来:“你们在说 什么?我也要听!” 林翡推推她:“你一个定了亲的小娘子,掺和什么?” “和定了亲有何干系?”杨依一脸疑惑,“少糊弄我!” 林翡托着腮,笑吟吟地小声说道:“我们在说,桌上哪个郎君最合眼缘。” 杨依“噢”了一声:“这有什么,我那门亲事是我阿耶在我出生前就定了的,人我都没见过,不碍着和你们一起议论小郎君。” 林翡扑哧一笑,去揪她的脸:“我倒要看看你这脸皮是什么做的!” 杨佩轻笑出声,慢悠悠地对林翡说:“那我也来看看你的。” 酒酣兴尽,主宾皆欢,郎君们一个个脚下都有些不稳,唯有晏如陶还算清醒。那些骑马来的,实在不放心叫他们回去,由瑶华娘子安排宿在楼中。 这时候倒体现出有妹妹的好处。女郎们是乘马车来的,李擎、杨信同晏如陶道别后,各自爬上自家的马车。 车夫赵普是识得晏如陶的,搀完李擎后冲他躬身道好:“晏郎君。” 晏如陶想起那日在宫门口等阿鹭时的情形,笑着问:“赵翁近日可好?” “多谢郎君惦记。”他张望周围,见林家的马车已坐上去三人,女郎正在和她们说话,关心地问道,“晏郎君是要怎么回去?” 李擎探出头,醉眼蒙眬:“阿适,你也上车,我们送你——” 晏如陶抿唇思索片刻后,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待林翡掀开帘子时,看见这两人醉倒相依,哭 笑不得。自家与长公主府并不顺路,若绕路先送晏如陶,返家时会误了宵禁,只好连忙下车让芙香楼的小厮骑马去长公主府递个口信。 马车稳稳前行,晏如陶在昏暗的车内睁开眼,喉头滚了滚:“阿鹭……” “嗯?” “我发帖子请人的时候不知有金桐小娘子献舞。” 她默不作声,晏如陶有些急了,生怕她越想越恼,说出一句“与我何干”,赶紧扶着车壁坐直身子。 林翡看到他坐起身,不自觉往后挪了一些,本来车厢也不算宽敞,更何况李擎还半躺在一角。 他摸索着想靠近一点,却又怕触碰到她,只得小心翼翼。 “是你摆宴请客,有没有人献舞,何须同我讲?” 果然。 他的心沉了沉,与阿娘商议之事如千里之行才刚抬起脚尖,他无颜对她如数告知,太似夸口。 “适之。” 他抬头看过去,只见她垂首把玩着什么,这般轻唤他的字,又给了他一丝希望。 “上元夜你说过不求回应,那么,此事也无须成为你的负累。” 他怔住,随即慌忙解释:“不!怎会是负累?你是……” 裙上纤髾挂住了他挥动的手,林翡探身捉住他的手腕,小声嗔道:“闹什么?” 她将左手把玩之物抛到他怀里,专心绕开缠在他腕间的飘带,如此亲密的距离和举动,让晏如陶不敢妄动,只能用右手去摸怀里那物件——心念震动,是山茶花。 他轻轻拢住娇嫩的 茶花,想着她方才倚着车壁捻着花枝转动的侧影。 “也不知手抖什么。”解开纤髾后,林翡嘀咕。 她理了理裙摆,说道:“我方才的意思是,你行事尽管按自己的章法来,不必多虑我如何看待。我从前请你援手,未曾求你认同理解,但你肯帮我,这些情谊我自牢记心间。往后你亦可自在行事,不必刻意因我更改。” 这几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他头顶,方才沸腾热烈的心顿时平静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若如她所言,做事无须束手束脚,固然便利许多。 可又不愿这般硬生生地将两人分割开,你是你,我是我,不过遇上事了搭一把手。 晦暗的马车里,他低头苦笑,感受着掌心里的柔嫩花瓣。 明明是他大言不惭,说不求并肩,怎么此刻又这般矫情? “好。”他低声说道,缓缓递出那枝山茶花。 她好似没留意到他的动作,继续说道:“既是同道,怎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你放开手脚行事便是。” 黑夜中忽现星辰光芒,点醒他混沌的头脑,好似从泥淖回到云端,心中的起伏跌宕难以言喻。 他无声地笑着自己。他心心念念的女郎,本就是不拘小节、疏朗豁达的性子,耿耿于怀、做小女儿情态的原是自己。 而林翡说完,忽觉他方才的声音不对,凑近问道:“你是不是又哭了?” 一想到他默默在黑暗中垂泪哽咽,林翡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偏 他又不搭话,她只得觑着轮廓伸手去探他的脸颊。 原本正在自嘲的晏如陶屏息静待,像一株原本枯萎垂首的兰草重新焕发生机,等待雨露春光再次降临。 忽然,他的腿被人蹬了一脚,吓得一激灵,车内一角传来李擎哼哼唧唧的声音:“哎,哎,我枕头呢……怎么这么硬……” 晏如陶回身再一看,她已缩回了手,后背倚着车壁,像是在盯着说醉话的李擎。 “你最好是真的醉了。”林翡慢慢悠悠地说,声音不算小,“若是偷听我们讲话还装醉卖傻,就将此事一世都憋在肚子里,否则……” 威胁的话还未讲完,已传来平稳连贯的鼾声,晏如陶松了口气,他全然忘记李擎还躺在旁边,想起上回在芙香楼里他喝醉还留只耳朵的事,也有些担心。 余下的路,两人皆是无言。 到了后门,林翡先跳下车,晏如陶拍拍李擎的脸,将半醉半醒的他拖下车,和赵普一起搀着进了后门,没走几步就有仆从上前,架住他往小院去。 赵普将马牵去一边卸掉车轭,饮水喂料,留下林、晏二人慢慢向后院走去。 “你先将就一夜,他房里应该也有新裁的衣裳,你们二人身量相似,可以先换上。” “好。” 又听到他应一声“好”,林翡想起方才在车上的情形,如今灯火明亮,她就偏过头去看他的双眼。 晏如陶不知她是何意,迎上她的目光,停在原地。 没有落 泪便好,林翡心想,垂首间看见他指间夹着的花枝。 她伸出右手,将掌心摊开在他面前。 见他不解,笑道:“既送了我,还要讨回去?” 看着她晶亮的眼眸,晏如陶如梦初醒,慌张地将山茶花放入她掌心。 初春夜晚,他爱慕的绯衣女郎正垂首簪戴自己送的山茶花,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她认可彼此是“同道中人”,与他自在玩笑,皆是从前不敢奢求之事。 晏如陶抬首,深吸一口气,都感觉有暗香浮动。 春日已至。 第四十五章 再宴芙香楼 (四十五)再宴芙香楼 “昨日为何不叫上我?!”陆寒听杨依讲完,只恨自己不在现场,没看到活色生香的金桐小娘子也就罢了,错过李擎和杨信扭曲窘迫的样子才真是可惜。 “李擎出门时已申时过半,你家住在城北,来不及去邀你。” 陆寒长叹一声,甚是惋惜:“要怨还是得怨我阿兄不带我。” “你要是想逗乐子,上巳咱们三家可同去水边祈福游玩。”杨依说道。 林翡一想,到时阿峻的伤差不多也已痊愈,正好可出去散散心,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宫中训练、交接是否得闲。 四人正说笑着,凌赫走进了讲武堂,想起昨夜在芙香楼所见,林翡不免心虚,垂下头与众人一齐行礼。 凌赫扫视这七人,朗声道:“尔等今入武科,仰受主上恩泽,身负卫国重任,应当倍加勤勉,严于律己。今明两年年末皆有一次考选,三年后的终试最多有五人参加,切记。” 林翡暗想,此人平日讲话文绉绉,行事一板一眼,考录那日露了两招,身手确是不凡,和私下里的模样大相径庭,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可凌赫没给她这个机会。 “林翡,宫中点你做了女官,这批武科亦以你为首,平日各教头的各项交代你好生记下,监督众人。” “是。”林翡拱手,不管他说什么,总归先应下,“但有一事,想请总教头示下。” “讲。” “学生只有半日在书院,下 午要入宫,可否再安排一位同窗……” “便宜行事,不必多问。今日是骑射和兵法,你们下去准备。” 被他打断,林翡也不觉尴尬,总不会比那日在假山亭上的话更冷漠犀利。 只是他离开后,另外三个郎君看过来的眼神不大友善又带着些期待。 林翡心中哂笑,真是青天白日里什么梦都能做,扭头就问杨依等人:“你们谁有兴趣?” 杨依耸耸肩,她顾得了自身就不错,没心思去管束他人。杨佩和陆寒相视一眼,两人都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郎君中却有人愤愤:“半日已由你领头,那剩下半日交由我等才算公平。” 杨依眉一挑:“总教头说的是让林女官‘便宜行事’,不是让你。” 林翡不想第一日就与他们起口舌,示意她们先去马场。背后传来郎君们咕咕叨叨的声音,她也权当作鸡鹜抱窝的动静。 她到了马场,与她们三人说:“不必与他们纠缠,我们好好操练,明后年他们就留不下。湘兰阿姊,你年纪最长,此事就托付给你可好?” 杨佩点点头,又问道:“骑射枪棒这类课程,你缺了半日尚可用闲暇时间补上,兵法若是缺堂多了可怎么办?” “那就抓着李擎点灯熬油。”林翡轻笑出声,“反正离他启程去巍州还有近两个月,在家中闲着也是闲着,鸡啼陪练枪棒,入夜教授兵法,岂不充实?” 三人跟着笑起来,陆寒摇摇头: “我家兄长还不如你这表兄!” 宿醉的李擎翻了个身,挠挠耳朵,再次酣然睡去。 二月十六,初训最后一日。 训练的场地是从常备营里划出来的一小块,最初还有不少右卫的军士探头探脑,毕竟看到这些穿着各色宫服的婢子肃立、跑步、骑马,同他们一般训练,甚是新鲜。 之后,李擎来了一回略作敲打,再加上右卫众人也逐渐习惯,最近几日还算消停。 其实林翡倒没觉得被围观有何不妥。女侍卫本就旷古未有,不被打量议论才是怪事,还可趁此机会,磨一磨众人的面皮。 侍卫可不是宫所深处埋头苦做的婢女,守卫、巡逻、扈从除了要有真功底,还得镇得住场子,羞赧畏缩的情态趁早抛去才好。 到了这日的傍晚,众人刚跑完五里,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却站得整整齐齐,等着林翡训话。 她面上带着微笑:“相处这半月,你们也知道我不是啰唆的人,但今日不得不多说两句。” “半月前,你们刚走出宫门来这常备营时,只敢一个跟着一个,埋着头往前走,听到右卫兵士大声说笑,就迈着碎步逃开。如今,你们再看看彼此——” 她们看到了一张张不施脂粉、大汗淋漓的脸,脊背挺直,下颌扬起,充满着生气与活力。这半个月里,她们在日光下奔跑,与同伴们互勉,精疲力竭后吃顿饱饭,酣然入梦,破晓便起,一天天终而复始 。 “你们一百二十六人,是我一个个挑出来的。到今日,你们的名字、宫所我都能对得上。每天下午你们训练时,我都在一旁勾勾画画,想必你们也留意到了。这本册子,便是决定明日你们去留的。” 林翡拿起册子扬了扬,上面勾写了一些只有她看得懂的字符。 “当然,若想退出,稍后散了或是明日午间可来找我画去名字,毕竟接下来半个月的训练会更苦。不仅是体力上,你们还要学些常用的字,记背规矩细则,花的工夫只多不少。若想最后入选,非夙兴夜寐不可。” “迎难而上固然可贵,但我更欣赏有自知之明的人。掂量明白斤两、衡量清楚利弊,做出自己能担得起的决定,才是聪明人。” 林翡转身离去,留下她们站在原地思索。 众人额上汗珠未干,背上又起冷汗。是要留在此地再受半个月更煎熬的苦累、走条未知的道路,还是回到原本的宫所安稳度日,等着出宫? 原本就打定主意闯一闯的,稍加思索便抬脚回宫歇息。 尚且有些犹豫的,和同宫所的人凑在一处商议。 最后,当她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小门前回望暮色沉沉下的常备营,在心中反复咀嚼这半个月的经历,挣扎着—— 不想再时刻怯懦恭顺地垂下眉眼,也不愿蜷缩在宫所的一隅择菜浣衣,想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回归半个自由身,甚至能出外扈从见识更广的 天地…… 截至次日未时,林翡只提前画去了五人,比她想得要少,毕竟这些天累倒、病倒过的都不止这个数。 春日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一百二十一人站在东掖门内的空地,身着青色官服的林翡手中捧着册子念着: “涤衣署周三囡,不善骑马。二月初六,不敢上马,寻机逃避。” “御膳房王春,不善跑步。二月初二至初五,每次五里跑步皆是最慢十名内。” “……” 她念了三十五人的名字和她们的弱项,不留情面,被点到的人无不面颊羞红,忐忑垂首。 她放下册子,看着面前服色不一、神态各异的年轻女子们,正颜厉色:“怠惰因循、胆怯畏责、偷奸耍滑,皆是做人做事的大忌。侍卫担负的是宫城安危,要比旁人更加严于律己。” “这些话我在二月初二已讲过一回。有些人一点也听不进良言,有些倒是能慢慢领会。”她扫视众人后,再次打开册子,“御膳房王春,二月初六,跑步比前一日进五名,初七进三名,至昨日二月十六已至中游。” 人群中一个圆脸女子不敢置信地抬头。 “王春,入下一轮。” 周围相熟的宫婢向她投来喜悦的眼神,她心头狂跳,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想到这些天淌下的汗水,忽地落下两滴泪在鞋面洇开。 “杂所刘幺娘……” “织锦所杨雪娘……” 三十五人中未涉及品性问题且进步显著者,林翡皆 画入下一轮训练。 真正出局的只有寥寥七人。 “五人自愿退出,七人初训落选,剩下的一百一十四人入下一轮。” 队伍中数人落泪,有喜有憾。 “落选者请回各自宫所。”林翡说道,看着那七个女子慢吞吞地离队,结伴顺着甬道远去,“余下的诸位,自明日起在常备营开始下一轮训练。若能进入前一百名,这便是我等今后的值房。” 她指着右手边的一排房子,坐落于巍峨的宫墙下,紧挨着东掖门。 开春后,阿鸾和九皇子去西斋和同龄的皇子、公主一同读书,从前他们两个体弱,都是在承祥宫内由聂后亲自挑选的女官授课。 承祥宫近日格外忙碌,除了五皇子的婚事外,聂后还要操持新选宫婢等事,因此林翡复命后也不多留,即刻出了宫。 前几日俸禄到手,阿娘让她自己留着,礼物也不肯要,她算到今日结束得早,一早就遣了小厮到芙香楼订好位置。 瑶华娘子见她来,甚是热情,请她到楼上自己的房里喝茶小坐。 待侍女沏好茶,林翡问道:“娘子,不知今晚的酒宴安排在哪处厢房?” “厢房倒还有空的,只是贵府遣人来时未道明人数,敢问娘子赴宴者有几何?” 自家只有五个人,林翡是想趁机将杨佩和陆寒邀出来,让阿娘换个心思。 她已打听过,两人皆无婚约,也没流露出对谁家郎君有意。李擎虽憨直些,可还算个正直勤 勉的人,若有缘能成就一对,也是件好事。 为免太过明显,她还将杨依、杨信和陆宾也一道邀请了。 “十个。” “那还是碧波水榭合适,地方宽敞,景致又佳。”瑶华娘子起身将窗子推开,指给她看,“湖边粉桃白梨开得正好,黄昏时将水榭四面竹窗敞开,春趣尽收眼底。” 水榭当然是好地方,可头回来芙香楼时,林翡听她说这碧波水榭是特意给晏如陶留的。想来若非皇亲门阀,轻易是用不了这碧波水榭。平白得她这么个人情,总得问清楚才是。 “如今正当好时节,娘子的芙香楼定是宾客盈门,我若占了水榭这么好的地界,再有贵客来,恐叫娘子为难。” 瑶华娘子一听,眼波流转间笑意愈盛:“女郎真是善解人意,不过这碧波水榭您放心用,晏郎君的情面旁人定会给的。您不妨先将菜肴酒水点上,我安排人早早给您预备。” 林翡点了几道她推荐的招牌,又回忆前两回觉得好吃的菜,再把各人的忌口讲明白,剩下就交由瑶华娘子。 “那奴就按十人来预备。” “等等,还是……按十一人。” “是。” 杨、陆两家都已发过帖子,唯独这临时添的晏如陶不知得不得空。 这个月起,李擎他们跟着五兵尚书郎曹楷学习军务,也就得闲了一回去常备营替林翡撑场子,眼下想找人问问晏如陶身在何处都难。 她骑着马在街上晃悠,犹豫先 去书院还是先去长公主府。月初她在常备营看见他和一群皇子、亲贵蹴鞠,阿鹤也提起过近来几乎没在书院见到晏如陶…… 忽然头上被什么物件砸了一下,她回首看,马鞍上落了枝紫玉兰。 四下里张望着,听见街边茶坊的二楼有人轻声唤她:“阿鹭——” 她抬头,看见本该在家待嫁的唐愉正擎着枝白玉兰冲她挥舞。旁边坐着一个男子,被窗边帷幕遮挡住大半张脸,看不真切,不知是不是晏如陶。 她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茶坊的小厮,拿着紫玉兰上了二楼。 一进雅间,她就被唐愉亲亲热热地挽住:“好你个阿鹭,这两个月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今日撞上,下回再见得等到何时?” 林翡瞥见坐在窗边的人是五皇子,很是意外,连忙行礼问好。他倚着栏杆,笑容亲切地冲林翡点点头。 林翡直起身,正好接上唐愉的话:“下回?下回是我领着侍卫、跟随五皇子殿下去唐家,恭迎您入宫成礼。” 唐愉一愣,随即轻搡了她一把:“不愧是做了女官的人,这嘴竟变得如此厉害!” 林翡笑道:“并非臣口舌变得伶俐,是要做新妇的人脸皮变薄了。” 这下唐愉再忍不了,挥着花枝追着她打:“你将我从前温柔少言的阿鹭妹妹还回来!待你出嫁时,看我如何笑话作弄你!” 林翡不敢忘了形,连忙求饶:“求皇子妃殿下宽恕臣。五皇子殿下, 替臣求求情!” 唐愉拧着眉:“你还讲!” “我可不敢替你求情。”五皇子看看拿花枝指着她似嗔又笑的唐愉,“你知她脸皮薄还敢玩笑,就受着罢。” “谁脸皮薄?!”唐愉掉转矛头,瞪着他。 他忍笑答道:“总归不是你。” 两人你来我往又笑闹了会儿,才安静下来说话,林翡在一旁看着,心底满是欣慰。从前那个对婚事冷漠排斥的女郎,竟在出嫁前偷偷溜出来见未来夫婿,这中间想必也有些动人的故事。 “你怎么白日里骑马在街上闲晃?还魂不守舍的。” “今日女侍卫初训结束,出宫得早,正好逛逛。” “不如你留下,晚上与我们一同去芙香楼,阿适方才去点菜了,说‘春日金’得早些留菜。” 林翡怔住:“倒真是巧,今晚我请家人和几个同窗也在芙香楼小聚,若知你能出门,定要去送帖子。” 唐愉瞟了五皇子一眼,小声嘀咕道:“不能出门也出了。” 又对林翡说:“那我们现在去芙香楼?阿适说那里各色花朵都开了,可早些去赏。” 林翡点点头。 这“第十一人”倒是不请自来,只是自己恰好占了他的水榭,林翡一想到他被瑶华娘子告知时的呆愣模样,便在心中暗笑。 推杯换盏,笑语连连,林翡抿一口曲酒,看杨依眉飞色舞地讲着下午骑射课上的趣事。 她看得出来,耶、娘今日极是舒心愉悦,女官一职耗费月余工 夫总算站住脚跟儿,诸事上了正轨。摆这场酒席,更是让他们对长女成人一事越发心安。 若是阿兄和阿鸾也在……她看着含笑听妹妹讲故事的杨信,思念起远在巍州的阿兄。 他在时,自己也常肆意说笑。 她看看窗外初升的圆月,饮尽杯中酒,道声“更衣”离席。 匆匆下楼,走进湖边几蓬瑞香丛后,看见探头探脑的晏如陶立刻缩躲回来,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何事?” 下午她随唐愉和五皇子到芙香楼时,瑶华娘子小声同她致歉,请她移到顶楼的厢房,今夜的酒宴由自己来请。 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林翡执意不肯占这个便宜。瑶华娘子是场面上的老手,亦是要将心意尽到。最后议定折一半的价,下回林翡来芙香楼,再赠当季新菜和两壶曲酒。 当时,她远远看见晏如陶在湖边和唐愉等人说话,身旁还有几个不认识的郎君、女郎,看穿戴气质皆是门阀世族,便未过去。 晏如陶趁众人不注意时,冲她颔首示意,她笑笑回应。 上楼坐下没多久,晏如陶身边那个叫蒲团的小厮来传话,约她月过柳梢时在湖东蓬莱紫灌丛后见。 像是怕她误会,蒲团小心翼翼解释:“我们郎君说,是有要事相商,为避人耳目不得已而为之,女郎见谅。” 她暗笑,真是仆从随主,一个二个都这般胆子小。 晏如陶自打上回与她说完话,心中开阔疏朗许多,今 日更换碧波水榭一事他立时就做了决定,不再纠结她是否会不悦。 让蒲团去递话也不怕她不来,只是怕被人留意到。 上元夜被阿娘斥责后,他反复思量,自己心仪阿鹭一事确实不可过早显露,否则人人皆知他交际的目的。 被提防的人,打听不到想要的消息。 被知晓目的的人,则会在紧要事情上被假消息骗得满盘皆输。 因此,他与阿鹭在明面上须得保持距离。看起来越疏远,他行事就越难被人察觉。 不过,私下里见她,自然不必掩饰喜色,他满目含笑:“阿鹭你来了!” 接着,他看看四周:“我长话短说,今日来的有聂都督的孙辈聂炜、聂灿,还有唐愉的表亲孙泽、孙显。” 今日这桌席是几家皆有意,由他来起这个局。 聂都督开春身体大好,随他归京后一直侍疾的孙辈才有心情出来应酬,性情随和、擅长交际的晏如陶自然乐意带着他们重新融入京中。 唐家肯让唐愉这时出门赴宴,就是想赶在成婚前,与都督这支血脉建立些联系。 孙家是唐愉的外家,这次可请可不请,可晏如陶有私心,大手一挥就下了帖子。 林翡一听到“孙显”就懂了:“你未卜先知,知道入席便能套到话才早早约我前来?” “你高看我了!我可没这本事,再说套话也急不来。”晏如陶笑笑,“只是前日随阿娘登门拜访聂都督时,留意到桌上有一对白玉绘 金花碗。那碗是我陪五皇子去挑的,本以为是添置新婚物件儿。恐怕舅母未必实心偏帮你们,想叫你留个心。” 心可真细,林翡叹道。 聂都督和聂后虽是兄妹,立场却并不完全一致。 聂都督是权势最为显赫的人之一,代表着士族的利益。聂后本依仗着世家出身在宫中立足,可为了五皇子在储位之争中占得先机,借严惩冯攀、收养阿鸾、新设女武官等事已向官家表明拉拢寒门的决心。 这些事都与林家相关,林翡以为聂后这条路回不了头,可五皇子竟然在聂都督病愈后又去专程探望,还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这对母子究竟是何用意? 林翡轻叹一口气,晏如陶能向她道出实是不易,毕竟是他舅母和表兄。 不过事关自家前程性命,日后还需凭此度势行事,她不领情可就真的太无心肝。 “多谢。”她郑重一谢,晏如陶也坦然受之。 与她说话不必再费心忖度、矫情忐忑,实在叫他痛快! 他甚至已在心中隐隐期待,日后两人能愈加信任、默契。 “孙显这条线我会一直跟着,至于聂家长房和沈家……等阿岭、阿峻离京我再慢慢缓和,到时还得做个样子出来。” “怎么,怕阿岭看到你和聂焘、沈权等人把酒言欢,气得三年不理你?” 晏如陶讪讪:“我自己心里一时半会儿也过不去这个坎儿,总得做做准备。” 他想到阿峻昏厥不醒的模样, 气就不打一处来。 再者说,年前还在牢里怒骂数个来回,一季过去就握手言和,也未免惹人起疑。 林翡暗暗叹气,知道他极看重同李擎的情义,违心同那两家的子弟来往,面上带笑,心中难免郁郁。 放在几年前,她极看不惯场面上的交际,总觉得虚伪且多余。近两年懂了些人情世故,如今又入宫做了女官,再将此事揭开来细看,便深知其中不易。 她摸着下颌,忽然想到了巧舌如簧的陈逊。若按这个道理来说,他岂不是最为艰难? 见她轻笑出声,晏如陶虽不知为何,但也跟着笑起来。 春夜的微风携花香而来,拂过少年们的脸庞。 她扬扬脸示意该回去了:“两个做东的逃席,可说不过去。” “哎,好。”他低声应道,“下回见。” “下回让蒲团胆子大些,省省客套话。” 晏如陶一愣,随即笑出来,大力地点点头:“好!” 第四十六章 蠢蠢欲动 (四十六)蠢蠢欲动 两人再次相见是上巳节前夜,只不过一个趴着人事不省,一个站在阿娘身后心底偷笑。 贺宁看着醉倒在榻上叠罗汉似的三个人,哭笑不得:“阿岭和晏郎君也就罢了,阿峻身子才刚养好……” 林翡劝道:“既然肖大夫说了痊愈,您就放心吧!这两个多月里他又是卧床、又是忌口,半大儿郎能忍到今日实在不易。” “那也不能这般睡着,先叫仆婢扶到各自房中。碧桃,客房收拾好了?” “回主母的话,已收拾好。” 贺宁点点头,叮嘱道:“去备好……” 还没说完第一句,宝莱来请她:“主母,小娘子正在分礼物,请您移步过去瞧瞧。” “阿娘,这里有我,您先去阿鸾房里。”林翡说。 阿鸾下午刚见到自己时就迫不及待拿出上巳节的礼物,是方绣着芍药和粉蝶的枕巾,这会儿怕是收拾时耐不住性子,要提前将礼物都赠出去。 贺宁看着几个儿郎人事不省的样子,又想想女儿的身手和性情,便放心地先走了。 这点事情对林翡来说自然易如反掌,让仆婢将李擎和晏如陶架回各自房间,再让他们备好解酒汤和热水。 她留在阿峻这里,盯着他喝下,又反复确认他没有哪里不舒坦,才准备走。 半醉半醒的阿峻忽然坐起身,喊住她:“阿姊,其实那日我昏过去时听见你唤我名字,只是我说不出话来。” 他搔搔后脑勺, 笑得有些赧然:“后来醒了不大记得这事,养伤时偶尔梦见你叫我别怕,说你在,让我别睡过去。我便猛然惊醒,怕自己真的一睡不起。” “一直没同阿姊道声谢,那日若不是有你和晏郎君,我……” 林翡走回他床前,揉揉他有些散乱的头发,索性帮他拆解掉:“披散开来睡得舒服。” 阿峻扬起脸,笑得眼睛都快不见,带着几分酒醉后的傻气:“谢谢阿姊!” 林翡揪揪他的腮,也笑了起来,见婢女捧着水盆和巾帕过来,她让开身:“你擦洗完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去曼春江。” 出了阿峻的房门,她又去隔壁看李擎,刚打开门已闻鼾声阵阵,迈进去的一只脚立时收了回来。 客房在西南角,她想起方才帮婢女搀他一把时,袖子被悄悄扯着晃了几下。于是门也没叩,推开径直走了进去。 转过身一看,果然,他盘腿坐在床上正冲着她笑:“阿鹭。” “酒量不错呀。”林翡坐在外间的长榻上,“为了留宿说两句话,竟把李擎和阿峻给喝倒了。” 他连忙下床,挪到长榻的另一端坐下:“平日里应酬我也不曾贪杯,今日不过是大家都畅意,人逢喜事多饮了些。” “噢——也是。”林翡似笑非笑,“酒量这般厉害,头回在芙香楼里怕不是故意哄我?” 晏如陶面色一凛:“阿鹭,咱们还是来说正事。” 她轻笑出声,示意他接着说。 “聂都督 欲回钦州。” 林翡一听这话,顿时敛容危坐。 “这事刚有苗头,还有回旋余地,你别急。”晏如陶见她紧张,劝慰道,“我是从端华阿姊那里听见的,今日有空,能同你详细讲讲。” 林翡点点头,省了去看李擎的时间,在此耽误片刻,等会儿同阿娘也可交代。 二月底,晏如陶去参加端华长子的周岁宴。 她的长女乳名叫红果儿,这长子则叫金橘,郡马辛绍花了好几日工夫才劝得她省去前头那个“盐”字,还被端华郡主记在心中,反复念叨“不是盐渍的入不了我的口”。 就在周岁宴这日,郡马痛饮几杯后拉着晏如陶,苦口婆心地说:“有空劝劝你阿姊,爱吃这些梅子、杏啊,我天南地北给她搜罗也甘愿。到儿女开蒙入学的年纪,可别再拿他们的字玩笑……” 晏如陶一想到门生满朝、书香传世的辛家未来家主,乳名险些叫“盐金橘”,不禁也为姊夫掬一把泪。 “听闻聂都督知晓我孩儿的名都笑得捧腹。”辛绍声音有些飘,摇着头无力地说道。 晏如陶笑问:“这怎么还传到聂都督耳朵里了,他老人家不是身体不大好吗?” “早好了。就是他小孙女想进勉勤书院,来拜访我阿耶,回去了将我儿乳名告诉了都督。” “小孙女?叫什么来着,我没什么印象。” “你当然没印象,她在钦州长大,年前跟着都督回来的,八九岁的样子。” “是说呢,她阿兄、阿姊我倒是还认得。既要入书院,那聂都督这是打算在京城颐养天年了?” 辛绍仰靠着凉亭的栏杆,“呵”了一声:“用你阿姊的话来说,不接他回京,病情如何不好说。但强要他回来休养,心中憋的这口气也得叫他撑到好转,好去‘收复失地、秋后算账’,毕竟是征战沙场的人……” 晏如陶一听这话就知道该去问端华阿姊,好生安抚辛绍一番,又忍了两日才再次上门拜访端华,旁敲侧击打探到些只言片语。 “他们聂家自然也不用走谁的门道,我思来想去,只需等边疆有动静,便可寻个由头回去领兵。最好让林郎中给李使君和潘使君递个信,近日多留心。” 林翡皱眉思索:“李擎他们可是月末学成就要去巍州,他还说那五兵尚书郎曹楷曾在聂都督麾下效力过。” 两人对视一眼,她立刻站起身:“我去同我阿耶讲。” “阿鹭!”他喊住她,一字一句地叮嘱,“别慌,这些消息你得想好怎么同你阿耶交代来源。” 他见林翡站定,听进去了他的话,接着说:“明日上巳,我要伴驾去浮云峰。既然我们能打听一二,我阿舅定早知晓。林郎中和李使君是内兄弟,先后就任巍州本就遭门阀诟病,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林翡点点头,道了句:“那你早些歇息。” 忽又问道:“你要伴驾,怎么今夜宿在这里?明朝如 何来得及赶过去?” 晏如陶笑笑:“明日早些回家换身衣裳便好。” 她这才发觉失言——他不留在这里,这等重要的事情如何告知? 他却觉言犹未尽——若不留在这里,如何能多见她片刻? 又是一年上巳节,林翡却无法同家人共游曼春江。百名女侍卫前日刚刚选出,具体工作尚未交接完毕,此次只有她以女武官的身份随扈聂后前往浮云峰,其余随从护卫之事仍交由陈逊负责。 林翡乘骑在马车的侧后方,阿鸾跟着聂后坐在车中。 她看着前方浩浩荡荡的队伍,微张着口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昨晚与阿耶、阿娘说到夜半,天未亮就赶到东掖门,实在困乏。 好在一路上极为顺利,眼看着浮云峰已到了跟前。 肩舆备在一旁,帝后二人拾级而上,嫔妃和皇子、公主们紧随其后,左右两侧紧跟着侍卫。 饶是提前知晓虎贲已在山中戒严,林翡还是不敢大意,时刻留意周遭的动静。即便没有歹人,有什么蛇虫惊了圣驾也是罪过。 待贵人们坐在般若寺里歇息时,林翡才稍稍松了口气。陈逊命她和杨仁先去后山的紫玉溪巡视,路过后山门她看见值守的凌赫,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问好:“见过师长。” 杨仁与凌赫差了一级,按规矩行礼。 凌赫淡淡地扫视二人一眼,对林翡说:“出了武科,按官阶行礼,勿再称‘师长’。” 呵,好一块冰冷坚硬 的大山石,油盐不进、水火不侵。 林翡腹诽着,依他所言行礼,客套话统统吞进了肚子里,悻悻离去。明明每回问枪棒动作时,他的教导都还算耐心细致,怎么这会儿又翻脸不认人? 杨仁在路上还提点她:“我们虎贲、禁卫向来公事公办,你刚来,久了便知晓。” 林翡假笑敷衍,这话问问你顶头上司陈逊认不认? 紫玉溪旁有一大片竹林,风景宜人。溪边亭中已布好鲜花兰草、金樽银壶,备以瓜果酪浆,宫婢、侍卫皆已就位待命。 溪边搭起了一片片帷幕,色彩缤纷,有秋香的彩蝶纹、霁青色流水落花暗纹、赤红色宝相花……帷幕里布置好双人胡床、竹藤圆凳、三足凭几等物,以便皇亲贵戚们稍后饮宴赏景。 杨仁回去向陈逊复命,她留在亭中等候圣驾。 看着置于山水美景中的锦绣富贵,林翡觉得很是突兀,她忽然想起去年上巳在小灵湖边的风波。 昨夜阿耶说起,自去年年末后,度田一事几度受挫,世家们合心合力、联手顽抗,故迟迟未有进展。眼看又是一年春天到,在册的农户又少了一成,都是没能熬过寒冬,只得卖身鬻田依附门阀。 她再看眼前奢靡景象,心中更不是滋味。 虽说自家这类“寒门”在士族眼中不值一提,但她听阿耶说过,祖父在家乡南溪县算是富庶乡绅,因此阿耶才能自小读书,得入县衙。 可似阿耶这般入 仕之人,满朝又得几个?更不必说乡间地头多的是守着薄田、一字不识的农户,根本走不上读书为官这条路。 遇上好年景能吃饱肚子便是幸事,旱、涝、蝗,但凡遇上一个便是饿殍遍地。而这样的灾年,士族门阀既可趁机高价卖出囤积的陈粮,又能低价买入大量土地和灾民。 阿耶昨夜眼睛通红,摇头叹道:“士族庄园上蓄养的仆婢、部曲越来越多,他们日夜辛苦劳作,所得钱粮却都归主人,主人再用这些去买像他们一样遭了灾的农户,年年往复……” 她低头看着银盘中形色各异的精致点心,想起在丁家村那一碗碗麦饭。她还在阿兄临行前专门叮嘱,得空时去寻寻玉娘一家,若有病困,请阿兄帮助一二。只是几个月来未得玉娘消息,不知是阿兄太忙还是暂未寻到。 林翡伫立沉思,见帝后仪仗逶迤而来,连忙打起精神。待行至溪边,帝后临水濯手,洗涤祓除,以求洁净吉祥,众人随之效仿。 主上今日甚是喜悦,令在座亲贵赋诗,他择最优者亲自作序。 几个年长的皇子自然跃跃欲试,主上高坐亭中,一眼看见晏如陶听完这话往帷幕后直躲,笑指着他道:“阿适,你要往何处逃?” 晏如陶面上讪讪,露了半个身子出来,朝他一揖:“阿舅饶了我吧!皇子们作诗,我带几位小公主去采海棠、牡丹,给他们助兴添彩。” 一听这话, 元芝登地从胡床上跳起,往晏如陶那边跑:“表兄!带我!” 同坐在亭子里的熹平长公主笑看一眼主上:“陛下难道还不清楚他的斤两?” 主上闻言捋须笑道:“好,那你带着元芝、韫宜和阿鸾去折花,小心着些。” 聂后见阿鸾有些不知所措,摸摸她的脸,轻声道:“同公主们去吧。林翡,你跟着照看她们。” 阿鸾一听阿姊也去,顿时安下心来。 元芝与阿鸾携着手,韫宜在旁边跟着,晏如陶与林翡一前一后,未曾说话。 元芝张手去扑跳到晏如陶背后:“表兄!哪里有牡丹?我怎么没瞧见?” 正在想事的晏如陶被她吓了一跳,哭笑不得:“我的魂迟早要被你吓掉。喏,就在东边。” 林翡看她们扑进花丛里,开怀笑闹,又见晏如陶假作不经意地凑过来,像是有意说话。 却忽见有一行人匆匆向圣驾所在的亭子走去,为首的似是薛翰,她原本舒展的眉顿时皱了起来。 晏如陶见她脸色一变,也抬头去寻,怔了片刻后跑进花丛,将她们手中的花接过来,强笑道:“折了这么多,我先替你们拿过去。海棠花枝高,等会儿让林女官帮你们。” 他捧着十几朵各色牡丹,冲林翡微微颔首,疾步向亭子走去。 林翡立即领会,带着公主和阿鸾折取牡丹,还将她们挨个儿托起去攀折海棠枝。 没过多久,她远观圣驾返回般若寺,更是感到惴惴不安, 连忙带着她们回到溪边。 主上离去,作诗的皇子们也心不在焉,聂后倒还坐在亭中,赏着阿鸾献上的牡丹,与熹平长公主说笑。 只是在林翡看来,她笑意不达眼底,似有心事。 惠王世子兴致倒佳,铺陈纸笔便画起牡丹来,引了几位皇子过去欣赏。 林翡打眼一看,没瞧见晏如陶,心想主上谈论政事也不会捎带上他,这是去了何处? 令林翡意外的是,之后主上再未出现在众人面前,应是提前回了宫。 连面上都不再遮掩,想必是发生了大事。 她护送后妃等人回宫后,安排了今晚的当值,特意叮嘱排班为首的蒋二娘打起精神,随后匆匆赶回家。 向来晴朗明媚的上巳节,却在傍晚时分落起雨来,林翡湿淋淋地进了家门,却得知阿耶和李擎兄弟都不在家。 “你阿耶都到了曼春江边,又被薛翰派人叫去。阿岭、阿峻是刚被宣进宫,与你是前后脚工夫。” 贺宁一边张罗着给她换衣裳,一边说道。 见女儿忧心忡忡,她低声道:“我估摸着是边疆出了事,否则不至于宣两个少年郎入宫。” 林翡怕的也正是此事:“昨晚才说起聂……怎么今日就应验了?” 她望着窗外暗沉的天际,心忧是自家知晓得太晚,难以应对。 这一等,竟等到次日午间。 林翡从武科赶至东掖门时,正巧看见阿耶他们面色凝重地出来,只是碍于周围还有旁人,未与她交谈。 可李擎兄弟回首看她的眼神似藏着满腹愁绪、万难陈述,甚至带着些决绝,令她不免心头惴惴。 蒋二娘交班后未回房舍休息,同原织锦所的阿秀一起留下来,悄悄同林翡讲昨夜的事情。 当时,蒋二娘在万春门驻守,看见天明宫的灯火彻夜明亮,时不时有官员进出。亥时末,聂后遣符菱娘子来给主上送甜羹糕点。 蒋二娘令阿秀接过代为转呈,谁知没过多久阿秀将食盒原封不动地归还给符菱娘子,说吴内官道主上忙碌,无暇用餐,请符菱娘子带回。 送走符菱娘子,阿秀悄悄同蒋二娘讲,吴内官当时冷言拒绝,丝毫不留情面。 蒋二娘本算不得心思细腻之人,只是林翡既交代她留个心,她便将昨夜反常之事如数告知。 林翡点头,让她们回去休息。常备营将原先划给女侍卫操练的地方旁边新建了房舍,供她们居住,不当值的日子也可出宫见见亲友。 她独自坐下,一边嚼着枣馒头,一边翻阅前夜的当值记录,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像是陈逊的声音。 她将门开了个缝儿,窥见陈逊正满脸堆笑地对着一名头发花白、身披甲胄的武官说着什么。 林翡立刻将门合上——应该是聂都督,只有他敢披甲进宫。 她背靠在门上叹了口气,真想此刻回家一问究竟,可偏生还要挨到晚上交班。 草草咽下剩余的枣馒头,她理一理官服,前往各处巡视。 途经 西斋时,正好遇见六皇子匆匆出来,后面跟着几个宫婢,他迎面瞧见林翡,低声道:“林女官,快回值房!”随即向北而去。 林翡一听,立刻问西斋门前的两名女侍卫:“出了何事?其他皇子、公主呢?” 两人面面相觑,道:“除六皇子外,未见其他皇子、公主出来。” 林翡向里张望,发现院中无人,房舍倒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她忧心阿鸾,交代两人好生守着,自己往里去。 还未走近,就见已被推开的门里又疾步走出两人,正是九皇子牵着阿鸾的手,神情皆是慌张不安。 九皇子一见林翡,立刻拽过阿鸾将她面前送:“林女官,先带阿鸾回承祥宫。” 他转身又进了房中。 林翡弓身问阿鸾,可她不停地摇头,前言不搭后语:“有人来和六皇子说了话,不知是什么,他离开后九皇子就拉着我出来了。” 六皇子和九皇子虽未从小一起长大,但毕竟一母同胞,出了大事想来会互相通气。 九皇子好心领阿鸾出来,她也不能放任不管,但又不放心让女侍卫送阿鸾回承祥宫,只好安慰道:“阿鸾,阿姊去把其他皇子、公主也带出来,你稍等我。” 在偏室里等着侍候的各宫宫婢们也听见动静赶了过来,林翡肃声令她们带皇子、公主回各自宫室,众人看她穿戴知道是女武官,纷纷应声听命。 她牵着阿鸾的手进了房中,夫子已不知去了何处, 定睛一看,九皇子正俯下身劝说元芝公主和韫宜公主。 可能是平日里关系不大近,两个公主沉着脸,不怎么搭理他。 “元芝公主!”林翡喊道。 她见到林翡,眼睛一亮跑了过来。 “公主,臣暂且不知发生何事,但请公主听臣一句,快回凌美人身边。” 元芝满眼的疑惑,阿鸾扯了扯她袖子:“公主,且听我阿姊的吧!” 元芝缓缓点点头,冲站在墙角的八皇子点点头,两人跟着迎进来的宫婢离开。 韫宜公主见状也松了口,和剩下的十皇子、十一皇子一起走出西斋。 见人都空了,林翡问道:“敢问九皇子是发生了何事?臣好早做准备,保护好皇后殿下和您。” 九皇子咽了咽唾沫,脸色发白:“阿兄只说要我速速回宫,路上不要与人交谈。我出去后见着你,想着阿鸾有着落,就折回来劝说他们。” 原来他也不知…… 林翡心头狂跳,格外不安,一把抱起阿鸾:“九皇子,臣恐情态危急,又怕您不能疾跑,门口有女侍卫,请您屈尊。”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也顾不得许多,任由女侍卫背起他往承祥宫快步疾走,另一个侍卫则留守西斋。 林翡抱着阿鸾,小跑着跟上,顾不得宫规。 第一时间涌入她脑海中的想法便是宫变,毕竟她方才目睹聂都督披甲进宫。可若真是如此,承祥宫岂不是后宫最大的是非之地? 她不由得顿下脚步,搂着她脖颈 的阿鸾问道:“阿姊?” 不对!若是聂都督造反,怎会是六皇子最先得知消息?那他也该带同胞弟弟回薛贵姬的霁云宫。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慌乱,眼下未到交班的时间,带着阿鸾出宫亦是无望,还是先回承祥宫再做打算。 她抱着阿鸾继续快步走着,将手臂收紧了些:“阿鸾,等会儿就留在你的西院,阿姊看看能不能带你出宫。” 阿鸾小声说了句“好”,将头埋在阿姊的脖颈旁。她好不容易才适应了宫里的生活,又有阿姊常伴,如今却似乎要遭遇什么巨大的变故,无助的感觉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唯一能依赖的只有阿姊了。 林翡观察周围的宫婢、内监,见她们二人背着皇子、抱着阿鸾神色都很惊诧,好像并不知有事发生一般。 她心头疑云密布,进了承祥宫后让阿鸾先回西院,她跟着九皇子去见聂后。 聂后却闭门不见,连符菱娘子也不露面,只让春茶出来说了句:“九皇子回院里好生歇息,林女官先回值房。” 林翡向前迈了一步:“春茶姑娘,我阿娘昨夜犯了头风,思念阿鸾,臣想带她回去侍疾,可否代为请示皇后殿下?” 春茶闻言很是为难,垂眼犹豫片刻才轻轻点头:“林女官稍候。” 很快,春茶一脸歉意地回来:“女官,阿鸾小娘子暂留宫中,殿下赐下药材给令堂,请女官随我来。” 林翡一颗心沉了下去, 阿鸾带不走,若交班之时宫门锁闭戒严,自己能不能再到承祥宫亦是未知数,到时岂不是阿鸾、自己和耶、娘分处三地? 她又想到午间李擎兄弟俩那饱含千言万语的目光,脑中乱糟糟的一片,静不下心来。 接过药材后,她悄悄给春茶塞了粒碎金瓣:“多谢姑娘肯替我递话!平日里我们阿鸾也多蒙姑娘照看,一点心意。” 春茶收下,低声道了句“女官放心”,她的心神才稍稍安定,在殿外跪拜谢恩后离开了承祥宫。 回值房的途中,她留意到宫婢、内监的数量少了许多,偶有遇到,也都只顾着低头行路,看来各宫都听闻了风声。 第四十七章 山雨欲来 (四十七)山雨欲来 她到值房门口时,突然改了主意,朝旁边的虎贲值房走去。 叩了两下门,留守的虎贲禁卫打开门看见她一愣:“女官有何事?” 侍卫和虎贲的两排值房在东掖门内两侧,抬头不见低头见,前日正式搬进值房时,林翡就亲自带人送来四坛曲酒、四提食盒,为免落人口舌,还专门说的是“请虎贲兄弟们交班时带回营舍里喝,免得误了差事”。 因此,这人见是她,也还算客气。 林翡笑笑:“今日领班的是哪位?有事想商议一二。” “是我。” 林翡回过身,见凌赫站在身后,虽有些讶异,但还是老老实实弓腰行礼:“见过左仆射。” 凌赫神色淡漠,一脸公事公办:“何事相商?” “宫禁护卫之事而已,本该向陈上官讨教,偏未遇见,便想就近请教虎贲将领。不想今日是左仆射当值,不敢叨扰。” 说罢拱拱手,转身回值房。 找谁打听消息也不会找这铁面阎罗,于是随口一诌,脚底抹油。 谁知这阎罗偏偏出人意料,喊住了她:“不碍事,我今日正好有空。” 林翡愤愤地翻了个白眼儿,转过脸又挂着笑容,似是感激万分:“那就多谢左仆射了!” 两人进了虎贲的值房,那虎贲禁兵站在一角不敢动弹,凌赫为避嫌,也不发话让他在外等候。 这几步的工夫,林翡已经编好了几个问题预备搪塞过去,谁知凌赫刚坐下就抛 出一句:“今日老实待在值房。” 林翡和那虎贲禁兵相视一眼,不知他是在交代谁。 凌赫瞥了一眼林翡,她立刻垂下头装鹌鹑,可眨眼间又转过头小心翼翼问道:“师长可还有其他吩咐弟子的?” 得寸进尺。 凌赫的脸上写着这四个大字,但林翡假作未见,笑得一脸真诚。 既然他这座石山开了条缝,那她便要趁机撬开更大的空隙,多问出些东西。 凌赫见她死皮赖脸,别过头不再说话,喝起桌上的冷茶。 林翡不肯放弃,若是真的出不了宫、困在值房,便是一丁点儿消息都难获得了! 她决定先抛出鱼饵:“我方才巡逻到西斋时,看见皇子、公主们急匆匆地出来。” 凌赫“嗯”了一声,丝毫不意外,看都没看她一眼。 这个态度摆明了是不准备再多说,那她也犯不着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抖搂出来,于是换了个法子。 “明日……我还能赶得上师长的枪棒课吗?” 凌赫放下茶杯:“将自己分内的事做好。” 下巴指了指门口,意为送客。 合着喊她进来就为说这两句话?糊弄谁呢?林翡压下火气,冲他行礼告辞,回到自己值房门前重重地“哼”了一口气。 就不该对凌赫这人抱有一丝希望! 她心中恼怒,将房门猛地一推,忽见榻上那团被子抖动瑟缩——里头有人! 寻常女侍卫都在旁边四间值房里休息、交班,不会有人随意进她的房间,更 不必说蜷缩在自己被子里。 她将门合上,抄起旁边的长棍,指着榻上,肃声道:“什么人!” 那被子开了条缝,随即被掀开来,那人露出半个身子,坐起来与她对上脸,竟是晏如陶。 “你怎的在此?”林翡收起棍子,很是诧异。 晏如陶慌忙下了床榻,赧然说道:“我本在你房中等候,可方才有女侍卫来叩门寻你,我怕她闯进来,就慌忙藏进被褥里。她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我还以为她折返,自然不敢出声,直到听见你讲话才出来。” 他也知此举很是唐突冒犯,情急从权也就罢了,本想起来将她床褥收拾好,可又偏生被她撞个正着。 “是有事要讲?”林翡正愁毫无讯息,对他闹的这出倒不甚在意。 “京中起疫病了,宫内似有迹象。”晏如陶压低声音,“我刚从霁云宫出来,听闻和五六年前巍州的疫病症状极似。” 林翡心中大骇,宫中恐怕没人比她更清楚那场劫难的惨状。 “这实在……始料未及。”她眼神飘忽不定,像是在极力压制内心的恐惧来思考现状,“眼下已出不了宫吗?你先出去!” 首先涌入她脑海中的便是封城后的惨状,若是宫城封闭,留在宫里未必安全,能出去一个是一个。 晏如陶见她慌乱不安,攥住她的手稍稍用力:“阿鹭!我先将知晓的消息全数告诉你,你听了慢慢想,眼下还来得及做打算。” 他见她 眼神聚焦在自己脸上,稍稍松了口气,开始说起来。 “昨日我回到亭子时,阿舅刚和薛翰他们离开,我将牡丹献给舅母和阿娘后,阿娘同我使眼色,让我替她向寺里的观世音菩萨供上鲜花。我便从最近的小路返回般若寺,探听到……” “女官可在?” 有人轻叩了两下门,晏如陶连忙噤声,林翡听出是当值的女侍卫,起身走到门边,问道:“何事?” 门外的人先解释方才来寻林翡,敲门无人回应,后来在自己值房中听见门扉响动,猜想是林翡回来了。 “小的方才遇见陈仆射,他让女官将在值的侍卫分为两批,预备好日夜倒班。” “好,我知晓了。你去通知驻守各宫和巡逻的女侍卫,留下一半的人,剩余的回值房听我训令。” “是。” 林翡回到桌边,看着晏如陶:“长话短说。若是她机灵,晓得让被通知的人一起帮忙,不一会儿人就都回来了。” 晏如陶点点头,不再赘述经过:“薛翰最早知晓京中有疫情,聂都督今日进宫恐怕也为此事。” “宫中发现异常是何时?” “就是午间。我一大早就和阿娘进宫,在承祥宫坐了半晌,当时舅母虽神色忧虑,但尚且不知宫里有疫情,只说京中疫病怕是阿勒真再次蓄意散播。我看像是在为聂都督回钦州守边做铺垫,因此离宫时寻了托词去西斋寻六皇子,毕竟薛家知晓得最多。谁知还没走 到,就见他急急忙忙迎面而来,带我同回霁云宫。” 应是与自己走了南北两条不同的路,先后遇见了六皇子,林翡想。 “正是薛贵姬派人让六皇子速速回宫,说是暴室宫婢疑似染疫。” 暴室……林翡缓缓吐出一口气,那里是与各宫来往最少的宫所,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不过也正因位置偏僻、地位低下,恐怕会当机立断一封了之,任宫人自生自灭。 “医司可有人去救治?” 晏如陶看她满眼的痛惜不忍,垂下了头:“薛贵姬说,暴室东院有些宫婢会些医术,恐怕不会再叫专人入内诊治。她得信后已命人悄悄抛掷了药物,其余只能听天由命。” “那你做何打算?”林翡心知自己负守卫宫禁之命,无法离宫,但此刻还未接到下钥的命令,晏如陶未必出不去。 “在承祥宫和霁云宫眼里我已离宫,不会再留心。我阿娘则会以为我被锁在宫里,即使心忧,也亦无他法。”他看着她的脸,神情庄重,仿佛将自我交托,“阿鹭,我是一步活棋。” 林翡的手攥成拳,脑中飞快地思索着—— 没错,他带着宫内外的隐秘讯息,又在众人视线之外。如今午间出宫的阿耶他们尚不知宫内已有疫情,若是早一步知晓,必能提前打算,可晏如陶出宫后又无法将他们的信息再传回给自己…… 这步活棋该怎么走,才不至于白白浪费呢? 他多少猜到她为何犹豫 ,替她缓缓分析:“你若是忧心家中,我替你去传话。若需在宫中探听消息,我便留下来,只是中宫若下令各宫封闭,我就再无用处,到时只能向你借值房一隅容身,还望你莫要撵我走。” 林翡听到他最后那句玩笑,稍稍放松,心中也做好了决断。 “你出宫吧,替我回家一趟。” 晏如陶盯着她的面容,万分不舍,她这份笃定决绝背后想必已有成算。 “那……你好生珍重。” 林翡苦笑:“宫外也未必安全,你和长公主可避去京郊。” 他忽地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方巾帕,里面包裹着一朵“潜溪绯”,递到她手中:“昨日采的时候偷偷藏了一朵。” 林翡接过,心中似垒了千斤石头,再说不出什么调侃的话语,将牡丹搂在怀里,低声道了句:“你也多保重,来日再见。” 林翡站在陈逊身后,看五丈宫门缓缓闭合,将宫内外隔绝开,心头随之震动。 对主上而言,疫病已起的京城自然是更为危险的。 她一度以为自己身负官职、无路可选,同阿鸾一样无奈被锁宫中。 可晏如陶道出“活棋”一词后,她脑中灵光乍现。 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步活棋呢? 方才感叹宫中无人比自己更清楚那场劫难的惨况,可换言之,此刻宫中亦唯有她亲身经历、处置过这种疫病。 彼时历经绑架一事后,耶娘不再拿她当稚童看待,从八月初到冬月里的近四个月, 她和阿兄常一道在阿耶府衙旁听议事。 闭锁宫门后,消息虽能借纸面递送,但君臣无法再似往日般共议政务。 偏偏此事涉及边关与都城安危,主上正是心急如焚,身边却无得力之人时时相商。 聂都督今日进宫,必然是趁机提出回到钦州驻守。可主上却先宣了李擎他们入宫,想来是要堵死聂都督这条路。 林翡转过身看着空空荡荡的甬道,与其自哀时运不济,不如寻机登青云,成为那枚眼下最有用的棋子。 林翡安排好巡值的班次后,一头钻进房中,拿起笔开始写奏疏。 这份奏疏七日后才递到皇帝手中,林翡巡视时听闻暴室中人病情加剧,猜想此时宫外亦如星火燎原,待时机成熟才去堵吴内官。 她塞了把金碎瓣,还附耳道了一句话:“内官是最为体恤陛下之人,此疏可解陛下之忧。” 被宣进天明宫时,林翡刚踏进门内就俯身下拜:“陛下圣安!” 离龙椅两丈远本已竖立了一面螺钿屏风,吴内官也没料到她在门口就叩拜,提醒道:“女官近前几步回话。” 她看看离了两步远的吴内官,客气地笑笑:“多谢内官。臣常在各宫巡视走动,为保龙体康健,还是在此回话。” 果然如她所料,主上开口:“依她。起身吧。” 吴内官低头应下,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这几日奏疏似雪片似的,皆是长篇大论。你这奏策倒新鲜,就这么几行字。 ” 林翡听见他抖落纸张的声音,说道:“回陛下,臣乃武人,不善文辞。近日每每忆起曾历经的巍州疫乱,只恨当时年幼,未能尽一份力。故冥思苦想,觍颜以武职之身,献治疫之策,望能为陛下分忧。” “呵呵,不善文辞?口才倒不差,得了你阿耶几分真传。” 林翡心头一动:“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若论治疫,臣实远不及家君。” “唔,这话不假。” 听动静,他好像在翻找什么,片刻之后说道:“吴恒,给她念最后两句。” 吴内官快步上前接过,朗声念道:“故京中之乱虽近,筹谋得当便可一击制胜,并非燃眉之急。钦巍两州虽远,应严加提防内外勾结,免百姓再遭涂炭之苦。” 笔直站着的林翡悄悄捏了捏拳头,压抑兴奋之情。她与阿耶想到一处了!纵使分隔宫墙内外,父女总归是心有灵犀。 “寡人现在就叫人送你那张纸出去,看看能否将你阿耶气个倒仰。他洋洋洒洒千余字,自家女儿只寥寥几行,可真个是……” 主上笑了出来,似是没想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对父女,隔着屏风林翡都能想见他摇头无奈的样子。 “既然你心中有数,那宫里这档烂摊子就交由你了,要什么人手、药材提前想想明白,到时可没人帮得了你。” “臣谨遵陛下旨意。” 主上正欲离开,忽又想起什么,转身扬声道:“反正要在宫里耗着, 将你那字好生练练!” “……臣遵旨。” 林翡走在空无一人的甬道里,长舒了一口气。头回独自面圣,多少有些紧张,况且还是自己一个人闷头做的决定,好在并未行差踏错。 她抬头看看碧蓝的天空,真是明媚的时节,可惜要被圈在这宫里,不知何时是个头。 罢了罢了,先将眼前的事做好,时间还来得及,暴室里患病的人八成能救得下来。 她十指交错旋拧,像极了即将提枪上马的态势,隐隐透露着兴奋。 可主上一盆凉水泼在了她脸上。 “还不领旨?” “臣惶恐。本以为陛下是命臣制住疫病、救治宫婢,不承想贵人们亦留居宫中,若有波及,臣万死难辞其咎!” “如眼下一般各自闭锁宫门即可,何来惶恐?” 林翡苦笑:您留下的可有薛贵姬,这几日明里暗里不知托我送了多少药材去暴室,若真是帝后双双离了宫,贵姬还能老老实实自锁宫门,我这“林”字倒过来写! 可她也知道,主上是怕在行宫里出了岔子,还不如将贵姬和六皇子留在宫里更为安全,为免此意路人皆知,还将贵姬位份以下的嫔妃也一并留在宫中。 就这份用心,也难怪…… “是,臣领旨,定能尽心竭力,护各位贵人安全。” 千秋门与万春门一同落锁,林翡反倒有种轻松的感觉,带着聂后和沈贵嫔去往行宫“避疫”的主上似乎更为艰难。 戏倒是先做足了。 林 翡有意无意透露出霁云宫有宫婢悄悄出入,将风声散出去,前日又报上霁云宫有宫婢疑似染疫,这时主上再“临时”决定前往行宫,顺理成章只带走了位份最高的后妃。 只是阿鸾也被一同带离,叫她心头很是不安。 纵是早有准备,可听到蒋二娘来报,说薛贵姬正在暴室门前,被拦下后不肯罢休,她还是被没咽下的炙鹅肉噎得满脸通红。 吞了两口王春递来的茶水,林翡摆摆手:“走——” 她带上五个女侍卫,蒙好面巾,在官服外套上油纸罩衣,快步向暴室赶去。谁知到了门口,负责守卫的刘幺娘却道:“贵姬见进不来,方才已回了霁云宫。” 林翡扯下面巾,问她:“医女今日可来过?” “正在里面诊治。” 林翡本想进去看看,但转念一想,还是先去劝服薛贵姬更要紧,交代道:“王春、王秀在此等着医女出来,问明白今日病人情况,若缺药材之类的,你们帮着跑腿。其余的跟我去霁云宫。” 薛贵姬看她煞有介事地上门来,上下打量一眼,也不叫她起身,懒懒道:“就是你下的命令,不准本宫进暴室。” 虽然并非问句,但林翡没胆子不回答。 “回贵姬,臣实在是为贵姬和六皇子的……” 她坐在院中海棠形状的圆杌上,一手斜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摆了摆打断林翡的话:“少与我行官腔。” 林翡见六皇子从殿内走出来,满是希 冀地看着他。 他笑得很是亲切:“女官快起来啊。” 林翡直起身子,冲他眨眼示意,想请他帮忙劝说两句。可六皇子恍若未见,笑吟吟地问她:“女官怎么今日有空过来?” 林翡微笑的脸上写着“明知故问”,口中却道:“臣恐冒犯了薛贵姬,特来请罪。” “哼。”薛贵姬冷笑,站起身来,摇着便面往墙边的一丛芍药走去。 六皇子无奈地冲林翡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林翡凑过去,小声道:“我知贵姬心善热肠,但主上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我怎敢让贵姬身涉险境?” 六皇子犹豫地看看她弓身折花的背影,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不如,你让医女来请教请教阿姨,或许她是有什么法子想试试……” 林翡眼睛一眯,薛贵姬除了爱下庖厨,对医术竟然也有研究? 她毫不迟疑地应下:“好,我明日就叫医女前来。” 次日中午,林翡看着医女呈递上来的药方,头也不抬地问:“这方子的效力同眼下的相比,孰佳?” 那姓顾的医女答道:“回女官,这张方子上的药材名有一半是我从未听闻过的,虽得贵姬一一解惑,但疗效如何,尚不能断言。” 因阿鸾自幼吃药,林翡也算通些药理,她抖抖方子叹了口气:“若不是难寻的药材,你花个两三日配齐,药房那边清洗、晾晒和研磨的杂事,我派两个人手去帮衬你。” 顾医女点点头,退了 下去。 林翡在值房里踱起步,巍州的疫病最终靠的是娄清和的方子,虽然那张方子也改了数十回才奏效。如今暴室里的宫婢吃的就是娄清和当年的药方,正经吃上也不过三日。 让顾医女按薛贵姬的方子配药,也并非仅仅因为畏上。林翡本以为暴室中人常干重活,又有些人通医术,故能撑过主上离宫前的一旬,可现在细想想,与薛贵姬之前送的药兴许有些关系。 若真是良方,届时亦可抄送一份寄予姑父备用,她隐约记得当时治疫有起色时,阿耶私下宴请娄清和,酒过三巡,他摇头叹气说了句话,大意是“虽一时之难已解,可若风波再起,未必管用”。 因此,她不得不多留个心,谁知这卷土重来的疫病是否会更凶猛厉害…… 次日蒋二娘来报,说近日守暴室的两个女侍卫身体不适,似乎也染上了疫病。 林翡掐了掐自己手心,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们二人不曾进暴室一步,只是站在门前看管,最多和顾医女说几句话。 “快去打听顾医女是否有不适。小心些,披好油纸,别靠太近。” 林翡唯一觉得庆幸的是,顾医女是单独住在暴室旁的一间小房子里,这几日无论见何人都是身穿油纸衣、蒙着巾布,只远远地站着说话。 巍州疫病是同吃同住的人最先染上,次之是相对交谈过的,若眼下竟连未直接见过患病之人都能染上?!那宫中 岂不是…… 林翡心中一凛,披上油纸、蒙上口鼻,亲自前往宫中各处传令封闭宫门,若有异常即刻来报。 还没走回值房,远远见东掖门前坐在肩舆上的薛贵姬,她以手覆额,愁得停在原地吸了两三口气才继续向前走去。 薛贵姬哪能没看见她恨不得转头躲开的模样,没等她开口假模假样地请安,就不耐烦地说道: “闭宫门有何用?将我那方子熬煮好,散下去让众人喝了。” 见林翡还是心存犹疑,薛贵姬拍打着扶手恨恨道:“我见过的疫病比你这小女郎不知多了几何。若我能早些进暴室,而非昨日才听那医女叙述,这宫里的疫病早就清了!” 林翡鲜少遭人这般指责痛斥,脸上有些挂不住,解释道:“贵姬的药方,臣已命顾医女配齐,这两日应该就能好。” 薛贵姬眉一挑:“一个药方也要两三日配好?!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稀罕药材。” “顾医女说……” “罢了罢了,同你也讲不清楚,我去寻她,一个二个办事这般不利索!” 林翡目送她风风火火的背影,心知拦也拦不住,好在顾医女是个心思灵巧之人,若身感不适,定不敢面见贵人。 她进了值房,灌下两杯冷茶,鼓胀的双颞总算舒缓了些。 或许真是自己太过狂妄,自以为凭借着旧日的经验尽在掌握,可自己无论是对疫病本身还是对药物药理,皆不能算是精通,遇上变故难免 无措。 班门弄斧的尴尬只是一时,可若真让疫病蔓延开来……她紧紧捏着茶杯,想起那年巍州的初秋,街巷萧索,灵旗飘摇,风中尽是焚烧后的枯焦气味。 主上临行前言语间尽是信任和托付,总不能还他一座空荡凄凉的宫城。 还有耶娘、鸾、鹤,自己若将一步好棋走成死局,他们又该如何是好? 她伏在桌上,看着笔筒里那朵有些枯萎的“潜溪绯”,眼神发愣。 至于他……林翡合上眼睛,摇头苦笑,这人竟还想着将身家性命相托,不知何处来的胆量? 诸般人事在脑中翻来覆去,压下了她原本消沉愧疚的心思。 错了,便改。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眸里迸出光亮。 医药之事交由薛贵姬和顾医女,要人她便给人。 她现在要做的是去常备营里的女侍卫住所,将人员身体状况核实一遍,不适者划分出来重点照看,安定人心。 各人行各人最擅长之事,不再自恃经验见识,死守尊卑规矩。 自打林翡依照此法而行,薛贵姬偶尔见到她也不再横眉竖眼,她还有幸吃到了两回六皇子遣人送出来的菜肴。 后来,她还在暴室中见到了来帮忙的凌美人。 她问薛贵姬今日情况如何,可还需添些人手。 薛贵姬原本在屈膝查看病床上宫婢的舌苔,闻言直起身:“多了人也只会添乱。你安生盯着各宫的药,此处不必多问。” 如今最愁的,是她的女侍卫军,已经 病倒了十余人。 常备营里的右卫尽数随驾去了行宫,倒不会再蔓延开来,正好让康健的女侍卫暂时借住右卫的营房。 林翡私下里给御膳房塞了些金银,让他们多添些鸡肉、鱼肉送过去,药汤也是每日不断,只是才过了短短几日,目前还未见好转。 但城外的疫情似乎越发严重,每日运进宫的食材和药材越来越少。为免疫情再度传入宫中,运送的人只将板车停在东掖门外,御膳房的内监们待其离去后才尽数运回去。 因此也没处可打听外面的情况,只知道再这么下去,宫里的饮食要成大问题。 她一时也想不到别的门路,只盼望着先将宫里的疫情断了根儿,待主上回宫再行决断。 可世事并非如她所愿,这般日复一日地煎熬了半个月,暂时操持宫务的冯昭容已经削了两回各宫所的饮食。 最让林翡感到沉重的,是暴室的两个宫婢不治身亡,女侍卫中亦有一人病重。 薛贵姬在霁云宫里闭门两日,拿出了两张新的方子,一双眼通红:“去,抓好药,分别给暴室里的宫婢饮下。” 好在顾医女并未染病,接过方子还与薛贵姬商议一番,改了两味药,立刻去抓药熬煮。 深夜,林翡走出值房,望着高大的宫门和一钩弯月,忽然生出无助之感。 “阿耶,当年在巍州,您也是这般感受吗?”林翡喃喃道。 可巍州有相邻的州郡相救,京中亦送医送药, 如今身在这皇宫中,怎反倒像是孤立无援一般? 更令林翡担忧的是行宫的情形,今日已是四月初六,若按之前的谋划,指挥可定,为何还未回宫? 难道是因疫病尚不明朗? 那也该遣人回来探问一二。 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外大力拍击宫门,驻守两侧的王春、王秀立刻登上门楼,借着火光看见是个男子,身后并无他人。 她们喝问道:“何人?竟敢夜闯宫门!” 林翡跟在她们身后,也探出头去看。 那人抬头看见了她,面目惊惶仍未退去,双唇颤抖着喊道:“阿鹭……” 第四十八章 风云突变 (四十八)风云突变 私开宫门是死罪。 林翡冲他做了个口型,确认他知晓后转身下了门楼,向西南而去。 穿过小门,她径直入了常备营,行至营南门。 此门自打右卫离开就从外面落了锁,好在营墙不算太高,毕竟平日里都有重兵把守。 她借力攀了上去,看见正贴靠在门上手足无措的晏如陶。 “阿适,这儿。”她轻声唤道。 晏如陶站直身子,循声望向她伸出的手。 在晦暗的月光下,他迟疑着不敢将自己的手递出。临别时被寄托希望,如今相见却要带来噩耗。 林翡收回手放在曲起的腿上,问道:“出事了?” 近一个月的诸多变故,晏如陶不知从何说起,嗫嚅片刻仍开不了口,只凄惘地点点头。 林翡心头涌上种种不祥的设想,本身胸中磐石已是层层叠叠,压得她整日透不过气,可见他此刻退缩犹疑,她又反倒生出不惧之情。 他肯做敲碎陶瓮的鼓槌,即便带来的是坏消息,也总好过这些天的风雨不透、一无所知。 既然甩脱不掉,早一刻知晓,就早一刻盘算。 她的眼神坚定无畏,再次伸出了手:“无论何事,我们一道商议。” 晏如陶手臂颤抖,犹豫地将手掌在身侧蹭了蹭,才握住了她的手,借她的力连蹬几下墙,勉强爬了上来。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仓皇失措,他像是一只风雨中迷途的鸟雀,狼狈不堪,终于落回了主人的掌心。 跟 着她跳下墙头后,晏如陶一言不发,直到被她引至一处空荡荡的营房,见她点燃了烛台,转身映照着他的面容。 他舔了舔皲裂的嘴角,看看窗外,苦笑道:“罢了,此时也不必再怕被人瞧见。” 林翡这才看清他衣摆沾着血污,下颌处还有道伤,泛着青紫。 她垂下眼,将烛台随手放在桌上,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四月初二,聂檀率亲兵入行宫,拥立五皇子登基。” 他迎上林翡惊疑的目光,接着说:“凌赫叛主,大半虎贲不曾抵抗。右卫被藏匿在聂家别院的一千精兵阻击,未能及时赶至行宫护驾。陈逊率侍卫掩护主上逃离行宫,薛翰与你阿耶随驾。” 林翡仍是不敢置信:“右卫可是有八千人……” 光这常备营里就长期驻有三千精兵,她也是眼看着他们日日操练,竟能被一千亲兵拖住?! “还有凌赫,他不是凌美人的兄长吗?五皇子登基对他有何好处?” 那人虽寡言冷漠,但行事看起来颇为可靠,堪称主上心腹。若说有人叛主,她定会先猜陈逊,如何想得到是凌赫? 晏如陶着实了解她此刻的感受,他也是在闭锁的宫门中和阿娘苦思了两日两夜,这场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镇压如何成了宫变。 “凌赫为何叛变,如今不得而知。”晏如陶坐在榻边,“眼下的情形是,聂檀对外宣称主上退位,五皇子继位,待回宫后正式颁年号。 ” “‘退位’?这倒不像要赶尽杀绝,那我阿耶暂时也没有性命之忧……”林翡喃喃道,“阿娘和阿鹤应当在家中,阿鸾呢?!” “宫变之后,我尚未见过她,但五……新君说,她暂时安全。” 林翡闻言,定定地看着他:“你见过新君?是他放你出来的?” 他凄然苦笑,抖了抖袖子:“正是。当日自夸‘活棋’,而今不过是个探路的卒子,来看看宫中疫情如何,最好还能劝你归顺。” 林翡闻言在房中踱了几步:“归顺?虎贲和右卫都不在话下,我这区区一百女侍卫竟值得他费心劝降?!” 她笑出声来,被这兜头而来的荒唐世事嘲弄得心头火起。 “他们作弄出来这疫病,逼主上放虎归山不成,就将疫病引进宫里,逼主上去行宫。如今事成,难道没有解疫病的良方?”林翡想到这一个月日夜煎熬,多少人缠绵病榻,指着外面愤愤道,“聂檀不就是仗着有娄清和才敢用此毒计吗?!” 晏如陶见她怒火难抑,上前攥住她挥舞的手臂:“阿鹭,我知你心中愤懑,但情势危急、时辰有限,还是先……” 林翡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中的信息,反过来攥住他的臂膀:“你还要回去?那为何还要让你耗费时日跋涉而来?” 晏如陶垂首打量自己狼狈的模样,低声说:“其实回不回也没什么分别……初二丑时宫变,天还未大亮就胜负已分。我和 阿娘被锁在宫室里,直到初四傍晚新君来见。初五夜里寻了个时机我逃脱出来,走了一日夜才到宫城。” “逃脱?并非聂檀授意,只是新君?” “聂太后不甘权柄旁落。” “一个聂字,时至今日还是生出了两条枝丫。” “并非一心,便有机可乘。” 林翡哂笑:“那她这投石问路可有些歪,我手里的斤两她还不清楚吗?” 晏如陶想起阿娘的话,提醒道:“北境的李家。” “那她还不如直接去找李擎他们。”林翡忽然想到上次匆匆一别的情形,“他们可有卷入宫变?现下如何?” “这算是阿舅走的一步好棋。阿岭、阿峻三月初四就启程前往巍州。” 当天就离京了啊,难怪。 “那陈逊掩护主上定也是向北而去。” 晏如陶点点头,他和阿娘也是做此猜想,说不定阿岭他们还能在半途接应。 “所以,并非聂檀不愿赶尽杀绝,是聂太后想留个后手——那我家中她应当也派人去了。” “我阿娘说,聂檀最重门阀家世。听闻早年间有人登门饮茶谈玄,他表面上虚与委蛇,客人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命人将木榻劈作柴火,藤席付之一炬,连茶具都砸了个干净。” 林翡回想当年他援手巍州之事,彼时年幼,还真以为钦州这位都督是来救苦救难。 她冷笑道:“倒真委屈他忍了这许多年,积攒的嫌怒自然要在此时清算干净。我出身寒门,还以女子 之身带兵,岂不是犯了这位的大忌讳?聂太后想保我是一回事,能不能真的保下还未可知。” 晏如陶无言以对,聂檀掌权后要拿哪些人开刀实在不难想见,自己得了聂后授意寻机逃出报信,也只不过是螳臂当车。 林翡见他神情委顿,放在他肩上的手落到背后,将他往床榻上轻推一把:“你先躺下歇息,我去寻些吃食。” 他回过身留恋地看一眼她,心知此时不该儿女情多,颔首应下。 他和衣躺下后,过了一刻钟林翡端了些干粮和茶水回来,见他已沉沉睡去,便未立刻喊醒,坐在桌边细细回想这突如其来的剧变。 晏如陶心里挂着事,不敢完全昏睡过去,勉强觉得身子使得上力气后就硬逼着自己睁开眼。 恍然间,看见灯光如豆,她托腮撑在桌上睡得极不安稳,眼珠子在合起的眼皮下时不时骨碌转动。 他勉力坐起,浑身酸痛。 他这几日也时常想,或许这些只是一场梦,醒来后仍是逍遥自在、富贵安闲的日子,任何事都可徐徐图谋、能进能退。 但刀光剑影、烈火鲜血他都真实地眼见过,又如何能真的逃开这场猝然而来的兵变? 阿舅此去路途艰险,阿娘和自己处境尴尬,寒门失去庇护无处容身…… “你醒了?” 林翡听见衣裳窸窣的声音,睁开眼,看到他已坐起身。 他们看着彼此苍白疲惫的脸,为对方挤出了一丝笑意,带着不必言明 的恻然与慰藉。 他走到桌前,将食盘挪到中间,眼神示意她同吃。 两人默默无言,吃完这餐潦草的饭。 见天边微亮,晏如陶也知她心力交瘁,可又不得不出去面对这新的一日。 林翡咽下最后一口,抬起袖子擦拭嘴角,站起来说道:“你在此安心歇息,午间我再给你送饭食。” “阿鹭,你……做好打算了?” 她将两手张开,伸到他面前,说道:“我手中空空,又无倚仗,哪里有什么打算可做?” 看他也跟着站起来,一脸不安,她笑道:“莫慌,这并非负气之言,如今我能做的不多。他们顾忌疫病,等到真要回宫筹办大典,宫中这些患病的人定要被圈起来等死,我能救一个是一个。” “至于我自己,聂太后明着罚做个粗使的宫婢;暗着留下我一条命是最可行的法子,躲去个聂檀眼瞧不见的角落苟延残喘。” “那还不如现在逃出去。你往北边走,林夫人还有阿鹤我来想办法!” “我不敢。” 晏如陶攥紧了双拳……是的,还有阿鸾在人家掌心里。 林翡拍拍他绷紧的肩背:“他们先发制人,自是都盘算好的。聂太后多半是看在你与李擎亲厚的份儿上,卖一个人情,放你来递消息。你和长公主本就夹在中间,我要是逃了,岂不是更叫你们为难?” 她所言之事晏如陶当然心知肚明,只是实在不忍叫她遭受折辱。 “聂太后敢同意聂檀起 兵夺位,想来心中亦是有底的。”她将深夜所思道出,“或许是聂檀的病并未根治,加之年事已高,熬个几年权柄总会收归新君。再者,聂太后应还有同盟。连我们林、李两家都早已入其彀中,世家大族的牵扯必会更深。” 她顿了顿,低声问道:“新君的婚事是否也不作数了?” 原定三月十六的婚礼,因宫中起了疫病推迟。昔日的五皇子成了新君,可唐家女能否做帝妇,还得聂檀说了算。 晏如陶闻言想到淳筠,心中怅然:“她亦在行宫。新君见我时并未提及她,我问了一句,他只是摇头。我猜,多半是成不了。” “不过晚了十几日,若在上巳前成了婚……”林翡很为她惋惜,但转念一想,她有孙、唐两家作倚仗,自己才是泥菩萨过江,何须多言。 晏如陶见识过聂檀的铁腕,即便是二人成了婚,若聂檀决意要立聂家女为后,新君和淳筠也只能让步。 或许现在留有退路,对淳筠反而是好事。 林翡站在甬道转角,宫墙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她,她看到凌美人跟着薛贵姬进了暴室。 近日她们二人常在一处,原以为同是菩萨心肠,如今看来怕是替聂太后盯着薛贵姬。 林翡走进去,薛贵姬正在院中弓着身亲尝药汤,一见她,招招手,脸上带着些喜色:“来帮忙。她们今日精神好些,应是能熬过去了。” 被主上留在宫中着意保护的薛贵姬 ,对时局一无所知。 可她和六皇子曾是新君最大的威胁,聂太后定不会放过这一隐患。 沈家若是屈服,聂檀或许会顾念同为世家的情分,不至于撕破脸面,抬抬手饶了三个皇子的命。 即便是九皇子,看在聂太后亲自抚养的情分上,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唯有薛贵姬和六皇子,是真正的命悬一线。 该告诉她吗? 林翡看她盛出汤药,往屋内走去,因宫婢病情好转连脚步都显得轻快。 她日日埋首暴室之中,穿着最简单便利的衣袴,不施脂粉,不配饰物。 若非身陷宫闱之中,她与六皇子或许只是楚地乡间一对布施医药的母子,闲时下下庖厨。 林翡体会到晏如陶的犹豫退缩,比眼前的人更早知道噩耗,实在两难。 若得知现状后,他们想拼一条生路,林翡扪心自问是绝不敢赌上一家人的性命私开宫门…… “傻站着做什么?来盛药啊。”薛贵姬端着空碗出来,见林翡还站在院子里一脸沉郁,“遇上什么事了?” 林翡看着她清澈无邪的双眼,满心只顾着屋内的病人。不,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屠刀已架在她脖颈上却缄口不言。 “贵姬,请移步……” “贵姬,东边二间有个人嚷着腹痛,请您去看看。”凌美人不知何时走到薛贵姬身后,打断了林翡的话。 薛贵姬闻言应下,对林翡说:“有什么事晚些再讲。” 说罢匆匆往东面去了。 凌美人也跟随而 去,从头到尾没看过林翡一眼。 宫门闭锁,她是从何处得到风声?! 林翡心中骇然,顿时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行差踏错反倒让屠刀提前落下。 她先去了一趟冯昭容处,问到存粮还能撑个五六日,又去让顾医女将其余各宫的药材停了,只供暴室和常备营里的病人。 临走时不放心,又返回去同她一起偷偷包了一百来份药材,同今日预备好送去各宫的三百余包装在一处,拿油纸一盖,林翡亲自用板车拖回了常备营。 “等入夜,你先翻出去,将部分药材带至安全的地方藏起来。”春末夏初的晌午正热,林翡累得一身汗,“我去看看营里送饭食了没。” 晏如陶把留的一杯茶递给她:“我家太多眼睛盯着,不如先送去芙香楼,托瑶华娘子运到小灵山上的别院。” 林翡连忙咽下口中的茶水,摆手道:“瑶华同凌赫认得,不可信。” 这事晏如陶倒是不知,听了一惊。 “今日凌美人打断了我的话,说不准就是留在京里的瑶华想法子递的消息。” 凌美人……凌赫……晏如陶细细回想。 “瑶华娘子好像……也姓凌。”晏如陶皱着眉头慢慢回忆道,他常去芙香楼,有几回听见聂家子弟唤她阿凌,只是当时不知是哪个字,如今一联想…… “竟是一家人?”林翡喃喃道,“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晏如陶摇摇头:“凌家毫无根基,凌美人入宫后位份也 未升过,算不上得圣心。” 可那得圣心的母子,又将遭遇什么呢? “我先去给你拿汤水饭食,然后去趟霁云宫。” 霁云宫的宫婢说六皇子正在后院,林翡绕过几树紫荆,看见六皇子和八皇子正在分食一盘糕点。 六皇子兴致勃勃地说着做法,将盘子往对面推,催促道:“翊奴,尝尝这种。” 八皇子不慌不忙地捏起一块,低头细看,像是糯米做的,中间点着一粒赤红的枸杞。 他刚咬下半块,留意到角落里的林翡,却视若无睹,继续神色自然地听六皇子侃侃而谈。 林翡被钉在原地,八皇子这副了然于胸的镇定模样表明了一切,她心中满是明知风雨将来却无能为力的悲戚之感。 她悻悻回过身,看到风中摇曳的紫荆枝条,忽然想到“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 诗赋一类她并不上心,只因夫子说起这句时提及骨肉之情,她才记到了今天。 她想到林、李两家四散的骨肉,尤其是孤身陷在泥淖里的阿鸾,令她寝食难安。可不是人人都像自家这般手足情深、和乐且湛,棠棣之咏在这天家实是诫训。 春末站在林荫里久了,还是叫人生寒。 她抬脚离开,却被人喊住。 “林女官!” 林翡回过身,见六皇子起身走过来。 “正预备叫人去你值房送糕点,没承想你先来了。阿莹,你去将包好的糕点取来。”他走近,问林翡,“怎么刚来又着急要走? ” 林翡笑笑:“不敢扰您和八皇子,加之冯昭容催得紧,臣就想着先去一趟。” 她见八皇子稳坐院中,并未跟过来,虽有些犹疑,但不敢错过这一时机,脸上笑意不减,声音却低了下去:“聂家夺位,凌家叛主,宸星北移。” 林翡看着六皇子的脸色变了又变,颧骨上的筋肉直抖,挤不出话来。 她笑得越发亲切:“臣怕冯昭容久等,还是劳殿下遣人将糕点送往东掖门值房,多谢殿下!” 六皇子鼻翼翕动,狠吸几口气,总算缓了过来:“小事而已,女官先行去忙。” 夜里,林翡送走晏如陶后回了值房,看到桌上油纸包里的三色糕点,百感交集。 她坐下一块块细细嚼着,这两日也没好好用过饭食,忽然吃到甘香甜润的米糕,抵在心间的块垒哗啦啦全数滚落开来。 一滴泪啪嗒落下,林翡垂眼看着它在桌上溅开的痕迹,脑中想着晏如陶临别的话。 “夜里惊醒时我曾想,为何要在眼下,为何不能再晚几年待我们羽翼已成,偏是如今这般仓促无措。可世事不待,亦非你我之过。阿鹭,休要怨怪自身。” 甜糕夹杂着泪水黏在舌根,他攥着自己双手拳拳恳切的神情犹在眼前。 林翡抬手抹泪,喉头哽咽,勉力咽下这甘甜苦涩参半的一口。 转眼却又泪如雨下。这个晏适之,如何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 不错,她就是怨恨。 疫病止不住,家人保不 了,连给至真至善的母子俩递个消息都被左右掣肘、无暇多言。 若非晏适之肯冒着风险提前告知,她真等到大军回宫那日才知晓,又该有多么无力愤恨。 曾经还妄想以棋子之身度全盘谋划,殊不知上位者随时可掀翻棋局,任黑白子散落一地,抬脚碾碎。 这种任人摆弄命运的滋味实在叫她不平,林翡吞下最后一口,拿袖子一把抹去桌上那滴泪。 不,她不甘心。 第四十九章 寺中修行 (四十九)寺中修行 四月十日,新君摆驾回宫。大典定在六月初一,林翡是看不到了。 因为两天前,凌赫提前带领数百名虎贲回宫,送薛贵姬至普明寺带发修行,为太上皇祈福。 “贵姬虽然并非出家受戒,但既是为太上皇祈福修行,需学行精恳,开览经法,主上已赐下法号‘净知’。” 同行前往服侍她的是暴室中的宫婢,而林翡和女侍卫则是名义上的贴身护卫。 当时林翡听凌赫宣读完口谕,恨不能为出此主意之人击节赞赏——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将薛贵姬送过去,得了疫病的人一股脑同她关在一处,一传十十传百,若能死得干净是最好。 至于林翡,算是惩罚,也可算是监视,就看她是否命大。 她听薛贵姬不急不恼地问:“我儿可与我同去?” 凌赫眼皮也不抬:“听由聂司徒安排。” 孙衍在上巳节前已乞骸骨,聂檀未继任丞相一职,而是加“司徒”虚衔,兼“录尚书事”,总揽朝政,人称“聂司徒”。 直到普明寺的山门前,凌赫回身一指身后的虎贲:“这二百虎贲与女侍卫一道,在普明寺护卫净知师太。” 说罢,他看向薛贵姬身后的林翡:“林女官,今后普明寺值守巡逻之事,交由虎贲右仆射聂巽做主,你等皆听命于他。” 林翡转身向凌赫右手边的聂巽抱拳行礼,接着又对凌赫一揖:“还未贺中郎将,实在失礼 。愿中郎将青云直上,日转千阶。” 她直起身,笑吟吟地看着面色冷峻的凌赫,一直未开口的薛贵姬此时反倒嗤笑出声,自顾自地拾级而上。 凌赫深深地看了眼林翡,她竟从他眼神中品出一丝笑意,说不出是羞恼还是何意,诡谲莫名。 “多谢女官贺词。”凌赫不紧不慢地说道,“来日方长,女官保重。” 然后回身低声交代左手边的李献两句话,林翡目送着他和其余虎贲下山。 一只纤长精瘦的手插入满盒珍珠中,捞出一把,感受着掌心指尖的冰凉莹润,任由它们纷纷滚落。 箕坐在榻上的新君听见珍珠落下碰撞的声音,扭头来看,笑道:“多大的人了,还玩珠子?” 思绪却因醉意慢了一步,想起来她耳边的珍珠珰。 “阿筠喜欢珍珠。” 声音低微,几不可闻,只是说给自己听。 晏如陶也确实没听见,躺倒在藤席上,被一个冰凉的物什硌了手臂,拿起一看,是枚金银镶嵌豹形席镇,眼珠子是红玛瑙。 他随手往旁边一抛,席镇骨碌碌滚到榻前,新君俯身去看。 “瞧瞧,他占了天明宫后殿,将我挤来这空置多年的东宫,添置的物件也都是按他的喜好来,明日真不知是谁登基。” 晏如陶侧躺过来,手撑着头看向他:“这话,在此说说也就罢了。” 新君披散着头发赤足在空荡的殿里慢吞吞地走着,黄昏的金光从西窗洒进,他停在这片光 前,伫立良久。 久到晏如陶枕着双臂昏昏欲睡,险些漏掉那几句喟叹。 “从前也想争这个位子,可被人这般仓促推上来,又实非我所愿。” “身边的人刹那间离的离,散的散,幸好你还能入宫陪我说说话。” “哪怕最后没能胜过沈家的或者老六,最多被母后骂上几十年的不争气,总好过如今的无奈寂寥。” 晏如陶睁开迷蒙的双眼,望着宫殿的屋顶。 “您再等一等。” “母后也这么说,可我有什么好等的呢?想大权独握的人不是我,却劝我等。”金乌缓缓坠落,有光爬上他的脚背,他慌忙退了两步。 “我昨日见过阿筠了。”晏如陶盘腿坐起,“她说,无才无德,怎敢忝做帝妇。” 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他接着说:“她要嫁的是五郎,不是新君。” 殿中只剩粗重的呼吸声,晏如陶终是不忍心,回过身去看,迎上一双通红的眼。 “我一直都是她的五郎,我也不愿如此……”他跌坐在地上,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若她肯等一等,不,她凭什么要等呢?自己又能承诺什么?明明连自身的命运都掌握不了。 晏如陶站起来,俯视着怅然无措的新君,抑住心里的怜悯,弓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她是个爱恨分明的性子,这最后两句实在冒犯。” “你讲。” “她说,‘这位子上去千难万险,下来还不容易?阿适,你一个字也不必带给我,我 有眼睛,我等着看。’” 这话似一道雷劈在新君的天灵盖上,震得他面红耳赤。 他这段时日所有的自哀自苦,在阿筠的这句话面前不堪一击。 他甚至能想象她仰头瞪着含泪的眼说出这话的模样,有怨恨,有不甘,还有对他仅剩的一丝期盼。 自古以来,权欲驱使无数人来争这至高之位,可从来没有人会拦着谁下神坛。 他反复叩问自己:真的甘心吗?有此胆量吗? 无数能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在嘴边。可她那双聪慧冷静的眼似乎就在面前,他吐露出任何一个,都只能换来她的无言讥笑。 定亲数年,他曾经对这个未婚妻子毫不在乎。世家贵女他见得多了,个个端着架子,同这宫里的人一样虚伪无趣。 可与她相识相知后,相较下来更“虚伪无趣”的反倒是他。 如今,这份再难遇到的天然真挚正躺在他的手心。是鼓起勇气握紧,还是选择世人都会理解的那条路,将之抛诸脑后? 最后一丝天光消失,有宫婢点燃门外廊上的灯烛,衬得殿里越发昏暗。 他忽地笑起来,眼角含着泪:“寡人知道了。” 晏如陶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听得出他的语调,心头一沉。 他轻轻叹息一声,说道:“陛下,我唤人来燃灯。” 普明寺的日子着实清苦,原本寺中的几名僧人都被遣散,寺中的存粮也不多。 近两百人挤在这寺里,即使日日薄粥寡菜,也撑不了一个月 。 不过女侍卫们和暴室宫婢们大多是穷苦人家出身,耕种采摘多少都懂一些,除了病着的安心休养,其余人都纷纷干起农活,垦地开荒,摘果挖菜,勉强撑到了六月。 薛银也不用人伺候,和林翡去后山转了一圈,发现不少草药,今日就带着人来采,留下阿黍在庖厨煮羹汤。 薛银,也就是薛贵姬,离宫失了位份,法号她更是嗤之以鼻,索性让林翡唤她本名。 当时林翡想了想,斟酌着问道:“楚地亦产银矿?” 薛银白她一眼:“我家往南二里有条漳河,盛产银鱼,我阿娘怀我的时候日日嚷着要吃。” 林翡讪笑:“难怪您和六皇子厨艺过人,原来是家学渊源。” “什么六皇子,你叫他阿琅便是。” “这……我须避家君名讳。” “噢。”薛银若有所思,“那你叫他乳名阿黍。” 正在铺床的阿黍闻言回身尴尬地看一眼林翡,他是六月初二的大清早被凌赫送过来的,薛银她们自然是喜出望外。 林翡笑意盈盈去套凌赫的话,谁知那人持剑抱臂看戏似的,待她拉完近乎,冷笑一声转头就走,一个完整的字都没说,好生没趣。 和薛银抱怨了句,谁知反被她讥讽:“我问你药材怎么偷运出来的,你不一样只字不言?” 林翡面上一红,低声道:“能保下她们的命便好。” 除了与外界隔绝、久无家人消息令林翡有些不安外,单说此间的日子,实 在令人松弛。 疫病根除之后,林翡常在鸡鸣时领着众人练武。 暴室宫婢起初只敢从门缝窗缝偷偷看,后来她听说了,冲她们招招手:“当时就想招你们入训,可惜被阻拦,谁承想这份机缘倒在今日成就。” 白日里在田里劳作耕种,或是去山上挖药采果,夜里累了的早早安睡,也有人在院里乘凉时讲家乡的故事。 林翡抱膝坐在通铺的角落,听蒋二娘在拊掌唱着北方的歌谣,她说是从邻家被拐来的阿姊那里学会的。 这歌谣隐约听得出巍、钦地方的口音,用词也直白爽快,是唱给爱慕的情郎。 有人问蒋二娘,那被拐的阿姊是不是在家乡有情郎? 蒋二娘答不出,只说:“我那时才八九岁,哪能晓得情郎不情郎?” 众人哄笑,林翡也跟着笑,想起在巍州的日子。 这一想就收不住,她悄悄躲了出去,倚着后墙根儿听促织叫,抹去眼角的泪花。 她被困在此地,除了养精蓄锐、团结众人外,只能等待良机。 阿黍能被送来算是一个好预兆,她猜想晏如陶应当在其中做了些什么。 她蹲下,背抵着墙根儿,喃喃自语:“他们个个都度日不易,如今反倒是我落了清闲。” 第五十章 先发制人 (五十)先发制人 若是晏如陶能听见她此时的话,定会冲她露出苦涩的微笑。 回大长公主府见到“阔别”近两月的阿娘,晏如陶还没开口卖乖就被揪住了耳朵。 “咝——阿娘轻些!我……我做错什么了?” “你还有脸问?旁人拐着弯儿地问我新君为何拒绝聂家孙女,我还当单单是打听消息。若非有人看不过去,背后告知你日日与新君厮混一处,我不知还要被人笑到何时?” 晏如陶愣在原地,一脸疑惑:“他拒婚与我俩厮混有何干系?” 熹平拿起桌上一个蜜桃向他砸去:“你说有何干系?断袖分桃你这呆子!” 晏如陶怔怔看着落在地上裂开的桃子,咽了口唾沫,头一个念头是阿鹭可千万别误会,不过再一想,她那里要知道也难。 “儿不是……儿真没有……” 熹平哪能不知道他对林翡的用心,没好气地捶了几下他的背:“我知你没这心思又有何用?你就等着聂檀拿你出气!” 晏如陶心想,原来新君是打的这个主意!不过既然要用自己做盾,他总不会见死不救。 可再一想,若真是维护自己,此事更是板上钉钉,顿时欲哭无泪。 “当日他说知道了,我以为他要老老实实做聂檀的孙女婿,还写信安慰淳筠,原来连我也一道蒙骗。” 熹平叹道:“他不愿安分坐这位置倒省了不少事。” “正是,难怪他登基当晚就敢偷偷放走阿琅,我 还当是我提‘大赦’起了作用。” “你呀,整日同他在一处也没看破,活该被人拿来挡在面前。”熹平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 晏如陶辩解道:“拿淳筠的话激他本就不抱多大希望,世间能有几人会为了认识数月的未婚妻子,放弃已经到手的皇位?他那般言语,我自然也就信了。” 熹平胸中的闷气消散得差不多了,坐下拿起桃子,晏如陶连忙上前接过剥皮。 她瞟了儿子一眼:“一个二个,都做起多情种来。” 晏如陶假作没听见,专心致志地剥好蜜桃献给她:“阿娘,既然他要做这场戏,儿也只好陪着演下去。今后,您装听不懂也好,装愠怒也成。” 熹平低头吮了一口桃肉,冷笑道:“你们两个痴儿,竟没想着给淳筠透个口风?我可是听说唐家已经在相看新郎婿了。” 晏如陶脸色一变,想到卵覆鸟飞的悲惨结局,立刻道:“我明日就去见淳筠!” 还没走到东宫门口,就有个小内监凑过来,悄声同晏如陶讲:聂司徒又来请主上移宫。 他挠挠耳朵,转身就走,这时候去打照面实在是嫌命长。 谁知还没走两步,就遇上了符茵娘子,说太后有请。 躲得了哥哥,躲不了妹妹,这聂家一个二个……晏如陶腹诽道。 新君还是五皇子时出宫建府,这符茵娘子被派去料理府内事务。自四月宫变以来,新君将身边的旧人通通撵了出去,符茵娘 子也就回到了太后身边。 这还是宫变后他头一回单独见聂太后。昔日温和慈爱的舅母,如今像是座塑着金身的佛像,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明里暗里敲打着自己,与从前判若两人。 当年阿舅还是德王时,虽为长子,却因过于仁懦被先帝不喜,反而自己的阿娘。阿舅一母同胞的妹妹熹平公主果敢泼辣,得先帝疼爱,时常替兄长美言。 聂后当时是德王妃,同妯娌相处十分不快,尤其是襄王妃沈钰。沈钰与聂棠皆出身世家豪族,但沈钰仗着所嫁襄王是先帝宠爱的幼子,有望继承大统,常常冷言奚落、暗中诋毁。 这些聂棠都能忍,但有一回沈钰竟诬聂棠恶毒善妒,虐待有孕的德王侧妃沈铃,也就是沈钰的远方堂妹、之后的沈贵嫔。 当时聂棠仅有长子,沈铃已连生两子,又怀着第三胎,风头正盛。 两位沈氏在皇后面前哭诉,聂棠百口莫辩,加上又是夺嫡的关键之时,聂棠不想让郎婿在帝后面前失了脸面,正打算认罚。 幸得熹平公主赶到,斥责侧妃沈铃扰母后礼佛,将此事压了下来。她与兄长多次长谈,薛、程二人出谋划策时也有她的一份力,最后阿舅被立为太子,两年后顺利登基。 晏如陶实在想不明白,这二十年的姑嫂情谊做不了伪,即便今朝形势陡变,以她的城府逢场作戏简直手到擒来,何至于骤然翻脸? 他也不信是这断袖分 桃的传言使她恼怒。那可是她亲生儿子,糊弄谁也糊弄不了她呀,毕竟前些时日还在操持他的婚事。 脑子里想着这些,就没太留意路,直到聂檀的肩舆几乎已到他眼前,晏如陶才回过神。 心里暗骂一声倒霉,看着须发花白的聂檀正打量着自己,他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上回见到晏小郎君,还是去府上吊唁驸马。十数年未见,小郎君已长大成人,只是不及驸马风采,老夫当年可是……” 晏如陶顿时冷下脸来:“先君旧事,不足司徒挂齿。” 聂檀似并未因他的打断而恼怒,觑了他一眼,笑道:“这气性倒是像足了熹平。” “儿肖耶、娘,天经地义。” “啧,如今的小郎君脾气可都不小,却不掂掂自身的斤两。回去劝劝他,莫要学他阿娘。本是一家人,藏着掖着倒没趣,你说是不是?” 他双手搭在肩舆的扶手上,朗声大笑,一副尽在掌握的得意模样。 晏如陶心中冷笑:戳人痛处的老货,还想让我传话挑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也不能怪他沉不住气,张口就提他阿耶的丧仪,若是他阿娘在此处,早就打将上去了。无论打不打得赢,起码叫他知晓人长嘴是为了讲人话的。 愤愤然回到东宫,晏如陶还没见到新君,就听闻钟声轰鸣,哭声连绵一片,惊得他立刻四下奔寻。 最终在寝殿一角见到蜷缩抱膝的新君,他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钟声还未停歇,晏如陶缓缓跪坐在他面前:“陛下,先换素衣吧。” “不过是他拿来唬天下人的,我父皇尚未崩逝,换素服岂非咒他!” 晏如陶彻底安下心,劝慰道:“他既然这般着急,定是北边有消息传来。” 原本编造出退位是为掩饰宫变,如今新君登基还不到一个月,直接断了阿舅的退路宣称“太上皇”驾崩,实在太过仓促。大典的彩绸还悬着呢,这下要直接换成白的。 方才聂檀定是以此威慑新君,这“生死”都由他说了算,小小儿郎还敢耍什么花样? 新君站起来,自顾自地说道:“老八、老九和后面小的都更好拿捏,即便没有聂家的骨血,给他们塞个聂家女做皇后,一样受他掌控。” 晏如陶闻言立刻留意门窗,生怕被人听见:“陛下,慎言!” “还是老九更好。薛家被连根拔了,再起不了风浪,他又在阿娘膝下长大,算是半个亲儿。” 他说完回过头来看晏如陶,言语凄然:“我原本上有父皇、母后疼爱,即将娶妻成家,是他聂檀为一己权欲将我架上高位。如今我不过是他摆弄在龙椅上的陶俑,进不得,退不得……” 晏如陶却觉他今日被聂檀逼急了,须得从长计议的事就这般随口讲出,自己又不能假作未闻。 “陛下,您月初刚登基,诸般事务头绪未明亦是难免,请先更换素服去天明宫。” 新君歪着头,笑出声来: “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我这般拖延妄为,你不该全力支持吗?” 见晏如陶欲辩解,他屈膝蹲下凑在耳边说道:“你与姑母难道不盼着父皇回朝?你与阿筠青梅竹马,能忍心见她被悔婚?你我如今想在一处,我也不怪你明里暗里引我踏这条不归路。” 近在咫尺的锐利之辞落在晏如陶耳中,逼得他面颊发烫。 毕竟远不算老练,私心被当面揭露他尚且做不到泰然处之,垂首沉默良久才终于开了口。 “你也不必如此奚落我。唐家已在物色新郎婿,若非我前日偷偷见了一回阿筠,怕你还未从这宫中脱身,就能在正旦见沈家郎君携新妇来贺。” 晏如陶索性将话挑明,语气倒比从前还要轻佻随意。 果然新君脸色一变,欲言又止:“她……是她想……那你同她怎么说的?” 晏如陶趁势好言好语哄道:“您先换上素服,去天明宫陪聂檀将这出戏唱完,回来我再同您细讲。眼下尚未筹谋得当,万一早早惹恼了他,落得满盘皆输,岂不悔哉?” 说罢,两个自作聪明的年轻儿郎,半是无奈半是苦恼地互相看着,心中皆明了,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 好几日的秉烛夜谈之后,流言更盛。 聂檀却不看重这些,见新君温和顺从许多,还遣人送了几本前朝字帖去大长公主府上。 却不想次日被退回,还捎了大长公主两句话:“习兵书者送字帖,徒惹人笑。 若真心爱赠,不妨送金乌孤本。” 这话本不该传到聂檀耳朵里,是孙女聂灿听婢女说起,在餐桌上随口问了一句“金乌孤本”。 谁知长辈们皆沉默不言,垂下眼不敢乱看。 聂灿意识到自己失言,正欲认错,却见阿翁笑了笑:“这熹平的嘴,还如从前一样锋利。” 众人跟着凑了两句热闹,将此事掩了过去。 聂灿却仍是惴惴不安,悄悄去问阿耶,谁知阿耶言辞含糊,只让她休要再提。 十二三岁的小女郎,本是聂家孙辈最受疼爱的娇娇女,先是被拒婚,眼下又犯了阿翁忌讳,心中郁郁,趁着暑假先一步躲去了北郊的庄子散心。 此次消暑自然要避开行宫,晏如陶为着私心,建议主上选了春华池,离普明寺不算太远。 和宫里相比,消暑时的住所、护卫更为松散,晏如陶终于寻到时机见了阿鸾一面。 林夫人和阿鹤在宫外,消息还算好打听。唯有这个令她牵肠挂肚的幼妹,被胁留于太后身边,若不问清阿鸾近况,晏如陶也无颜与她相见。 可怀里揣着阿鸾托他转交的生辰礼和书信,站在普明寺的山门外,晏如陶又生出些退怯之情。 他抬头看看暑热的天光和繁茂的树冠,想起彼此共度过的数个暑假。 每回要见她,就不自觉地理起衣襟大袖,如今也是一样。 只是那般畅快恣意的日子,再难重现。 时移世易,眼下一个在深宫里艰难腾挪,另一 个于山林中终日困守。 少年时的烦忧龃龉,在今日看来不值一提。 他凭借令牌穿过虎贲叩响寺门,惊起两只鸟雀。 一个粗衣素颜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打量他,似是眼熟,却因在山中住了数月,将从前在宫里学得的识人记人的本事忘了个干净,问道:“贵客如何进得了山?有何事?” 晏如陶拱了拱手:“在下姓晏,求见林女官。” 第五十一章 阴差阳错 (五十一)阴差阳错 那少女又看了他两眼,说去通报,谁知还没等来阿鹭,先见六皇子从门里钻了出来。 “你竟肯来此地!”他笑着来迎,对晏如陶身后的眈眈虎视视若无睹,将其扯进门内。 “我阿娘同阿姊去后山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尝尝我刚做好的饭食。” 林翡拿着一把烤鹌鹑,进门便喊“阿黍”,结果看见桌前托腮摇扇的人侧头含笑望向自己。 他站起身抖抖袖子,一身牙白,中间围着条藤紫锦带,桌上还放着把青莲色的折扇,还是从前那般潇洒俊逸。 而她手中的鹌鹑被阿黍悉数拿走,小人儿溜得快,指间的油都没来得及在他身上蹭干净。 晏如陶将一方帕子递到她面前,说话不疾不徐:“擦擦手再收礼物。” 两个月未见的些许陌生感,被他这句体贴的话哄得飞去九霄云外。 林翡抿唇笑着,手指擦净后将帕子往桌上一拍,掌心摊在他面前,却发现他正在细细打量自己。 “怎么?不认得了?” “只是想看看你。” 他笑得看似腼腆,却乐得鼻尖皱起,头微微向后仰起晃了晃,她莫名觉得像姑父家那只垂耳的细犬。 见她眉目舒朗、身体康健,晏如陶心里也畅快极了,这两个月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利落地从怀里掏出阿鸾的信。 林翡迫不及待拆开来看,晏如陶眼疾手快,赶在她胳膊架在桌上前,将沾了油的帕子团起来收好。 林 翡自是无暇注意此等小事,快速扫视信中内容,只消片刻就看完了两页纸。 谁知她放下信纸似笑非笑地看向晏如陶,他实在想不通阿鸾会写什么同自己相干的。 林翡手肘搭在跷起的膝盖上,凑近了些:“动静不小啊,断袖?佞臣?” 腾地一下,晏如陶的脸烧起来! 他千算万算没想到会被阿鸾漏了口风,这小女郎,明明将信递交自己之时口中还不住地道谢! 林翡见他羞恼,挑挑眉:“她知道是流言,你莫慌。” 晏如陶挺直了腰杆,神色却不自然,辩解道:“行非常之路,难免受非常之责。” 林翡笑着摇摇头,不再纠缠此事,问道:“阿鸾信里说给我做了新枪套,也在你这里?” 晏如陶将叠得整整齐齐的枪套拿出来:“她说从前做的那副太过粗糙,用了几年定也磨损不少。这次她特意选了结实耐看的料子,还绣有你的字。” 林翡先收了起来,待晚些时候再试。 她看不惯他蔫眉耷眼的样子,又凑近逗他:“那你呢?总不会空着手来的吧?” “没错,准备上山途中薅几朵红色的花,谁知一路上都没瞧见。” 啧,细犬也会龇牙。 林翡站起身来,笑得越发开怀:“那就跟我去后山,想要什么颜色的花都有。” 晏如陶跟在她身后,手里的扇子朝着大步流星的她身上扇。 “今日也真是巧,你们一个二个都惦记着我的生辰,淳筠阿姊也说 要来,估摸着快到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他也有些时日没见到淳筠了。 路过寺后一个背阴的坡,林翡瞧见薛银母子还在烤着什么,就带晏如陶过去说两句话。 他很疑惑:“寺里不是有厨灶吗?何必在此搭个土灶?” 林翡叹气:“竟还有比我更无敬畏之心的人。” 她下巴指指寺院的顶:“那可是寺庙。” 薛银起身,拍拍手里的灰:“吃饱了,阿琅你吃完把火熄了。” 说罢从林、晏二人身边走过,左右各看了一眼:“呵,没想到啊。” 林翡装作没听懂,见阿黍正专心吃着,领着晏如陶往山上走,一路上指着绣球木槿与他看,他也将林、李两家的事和宫里的情况拣要紧的同她讲。 山顶没什么遮挡,烈日当空,两人只上去看了眼风景就退回林荫之中。 “难不成这后山的花,也没有能入你眼的?”眼看着普明寺的屋顶隐约可见,林翡纳闷这人为何迟迟不肯交出礼物来。 其实方才那股子羞赧气恼早就烟消云散,晏如陶只不过想回到屋内,两人面对面坐下,他好生将这份来之不易的礼物交予她。 谁知时机转瞬即逝,还没拐过后门的院墙,就听见争执的声音。 “这普明寺又非皇家禁地,我为何不能来?” 这女郎的声音倒是陌生,林、晏两人悄悄顺着墙根儿走过去,小心觑窥。 “凌赫,你将她领下山。” 晏如陶心头一震,新君怎的在此 ?!他连忙扯住阿鹭的袖子,冲她做口型。 这下换成林翡心乱如麻。淳筠可是要来,万一遇上可怎么好? 结果两人冷不防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你俩躲在这里做什么?同我捉迷藏不成?” 晏如陶跌出去两步,林翡倒是只晃了晃身子,回头一看,正是淳筠。 “我刚去山上找了一圈,没承想……”淳筠本还嬉笑着说话,看见从转角过来的几个人,怔在原地。 作为此时最清楚所有内情的人,晏如陶的心已经冻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坠在胸腔,绝望地看了一眼新君。 那陌生的小女郎衣饰华贵,甚是骄矜,看见晏如陶还勉强点点头,随即看向林翡和唐愉,面色不善。 果然,她手执马鞭,指着林翡问道:“你就是那个女武官?” “正是。” 林翡往前迈了两步,将淳筠挡在身后。 小女郎似是怒气上涌,肩膀起伏了几下,转过身冲着新君怒吼:“这等出身寒贱、甘作兵革的女子,竟值得官家来此私会?” 听闻此言,在场之人皆感莫名其妙,蹙起眉来。 晏如陶攥紧了折扇欲同她争辩,还没开口就听见一声怒喝:“你难道不是将种?!” 这声石破天惊的詈骂竟是出自新君之口,直叫其余诸人目瞪口呆。 早就受够了聂檀胁迫的新君,看见被拒婚之后阴魂不散的聂灿,气就不打一处来。 客客气气让凌赫带她下山,听不进去,还当着阿筠的面说自 己与林翡私会,所道羞辱之词更是不堪。 聂灿尚不知阿筠在此,若是暴露风声,聂檀不知又要折腾出什么风波,他只好出声喝止。 晏如陶走到林翡身边,面色凝重地看着她,她却轻轻摇头,示意他休要多言。 而那聂灿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堂堂河东聂家,历朝的高门巨族,皇室也得矮上三分,她又自幼被祖父视作珍宝,今日竟被称作“将种”! 她瞪着新君,质问道:“我祖父担过的是都督一职,怎能和寒门老兵混为一谈?!” 凌赫站了出来,躬身劝道:“臣遵陛下指令,护送女郎下山。” 聂灿知道有气也不能撒在他身上,只愤愤地回身看着新君和林翡,留下一句:“今日之事,我要全数告知我祖父!” 这两人眼皮都没抬,懒得搭理她。 焦头烂额,还差她告这个状?反正这丫头也没摸清楚状况。哪有解决眼前这尴尬局面来的重要? 瞥见聂灿身影消失,新君就跨前几步拉着唐愉的手往山上走去。 晏如陶有样学样,拉着林翡的手进了后院。 谁知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晾衣的、晒菜干的、闲聊的,齐齐看向他们。 手是绝对不肯松开的。晏如陶面皮发烫,转弯儿就想扎进房里,林翡扯住了他。 “走错了,这边。” 禅房的模样都差不多,晏如陶被她这般提醒也认不清究竟是哪间,只好由她领着进了房。 原本在房中躲热的、午睡的听见 动静都看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二人牵着的手。 最后躲去了灶房,只有一个熬粥的阿黍。 “吃完鹌鹑才多久?又在煮粥!半大儿郎饿得这么快?去睡会儿,阿姊帮你看火。” 阿黍一步三回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最后被晏如陶笑着拍在了门外。 林翡掀开锅盖,见米还是半夹生,又添了点柴火。 灶前太热,两人到外间贴着米缸并排坐下,觉得背后凉丝丝的。 晏如陶展开扇子,却被林翡往他那边推了推:“给你自己扇扇,耳根子都红了。” 晏如陶心虚,抬起左手就去试耳垂的温度,却听见她说:“呆子,自己耳朵烫不烫还不知晓吗?” 他低头傻笑,还不忘偷看她一眼:“方才聂灿的话太过了,别放在心上。” “这话从稚气女郎口中道出不过是刺耳,藏在聂檀心里就是一把锋利的剑,迟早砍在我们头上。” “唉,北边的情况始终打探不到。” 林翡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我这里被虎贲围着,阿娘和阿鹤在家里也少不了被耳目盯着,阿鸾在宫里更不必说,阿耶和姑父都没处递消息。” “不如我给阿岭写封信试试?” “你好不容易才混成了‘佞臣’,万一被发现和北边有联系,之前的戏都白演了。” 晏如陶哑然失笑:“‘昏君’还在后山呢,反正有他顶在前面。” “难过美人关呀!”林翡笑得促狭。 晏如陶听罢笑而不语,将怀中的 礼物拿了出来,林翡接过,竟是定国长公主初巽的《金乌枪法》。 “这是原本还是摹本?” “是多年前的摹本,猜猜看是从谁手里讨来的?” 林翡停住翻书的手,凝神细想:“聂太后?” 她嫁给德王时定国长公主还在世,想必与这位姑母打过交道。况且,她当了这么多年中宫,如今又贵为太后,后宫里的珍宝古籍还不尽在她囊中? 晏如陶摇摇头:“她敲打我还来不及。” 时间有限,他也不再卖关子:“是聂檀。” 林翡愣了一瞬,随即眨眨眼睛,眼珠子转了转:“是了,他比聂太后年长许多,与定国长公主算是同辈。二人又同为习武之人,或许不打不相识,志同道合,引为知己,就像……” 晏如陶见她转头看向自己,心如擂鼓,额上沁出了汗,丝毫不能动弹。 想等着她说完,却又不敢听完。 他抿了抿嘴唇,开口:“他们二人,曾有过一段情缘。” 这话接得有些微妙,他的睫毛微微颤动。 或许是因为凑得太近,林翡感觉心中燥热,紧贴上米缸找回一丝凉意,将两人间拉出一拳的距离。 灶房中忽然静了下来,她不追问,他亦无心再述他人旧事。 米粥香气渐渐飘了出来,林翡撑着米缸起身:“我去看看火。” 晏如陶看她右手还攥着《金乌枪法》,不大方便,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我来,你同我讲讲如何做。” 两人走到灶膛前 ,林翡教他搅搅锅底,看锅中水不算多,就不再加柴。 “再过个一刻钟就能吃了,就是不知阿黍想不想加点菜干。” 晏如陶放下锅盖:“吃住同宫里相比天壤之别,但你们看着倒更惬意自在。” “那是自然。不过我是逍遥了,你今日说起事来不知蹙了多少回眉头。” 他心中窃喜,面上却不显,甚至还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 果然,林翡接着说:“匆匆办完这场朝中心知肚明的丧仪,新君才趁辍朝的几日到京郊松口气,你也难得能歇歇神。” 她见不得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抬手扯扯他的脸颊:“走,坐下说说聂檀和定国长公主的事。” 她先行迈步向外间走去,却不防被他从背后拥住。她的肩背瞬间紧绷,手也立时攥成了拳,可想到身后是他,最终还是垂下了双臂。 晏如陶自然也感受到她的变化,本来轻轻拢着她腰的手臂稍稍收紧了一些,这才发觉自己也是浑身僵硬,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他的下巴抵在她挽起的发髻上,正欲轻嗅,怀中的人开了口:“山中洗浴不易,你还是不要闻的好。” 听到他低笑的声音就在耳边,她背后抵着的胸膛也在震颤,这般亲近的举动陌生又新奇,她收了逗弄的心思,忍不住侧头去看。 却见他的嘴唇停留在离她脸颊一指远,好似是要亲吻她的鬓发,却没料到她忽地偏过头。 呼吸相闻,他凝望着她近在 咫尺的眉眼,依旧清澈明净,似林间小鹿,不染俗欲。 尽管全身的热血都朝他心头狂涌,他还是止住了动作。 只因想起当日剖白心迹之言,是那般地毫无所求。 如今得了她的好脸一时忘形,才有这诸多得寸进尺。她不过是看在“知己”的情面上,才未曾厉色推拒,可之于“情”字,她尚未看得分明。 若真惹恼了她生出嫌隙,眼下哪有时机弥合? 晏适之,莫要贪心。 他这般告诫自己,缓缓松开手臂,心中涌上一股怅然。 谁知她察觉后迅速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倾着身子逼近他。两人身高不过差了五寸,她只需稍稍仰头就可看清他的面容,刹那间就将他的不安、退却尽收眼底。 她双手背后,一脸的疑惑认真,歪着头问他:“你在怕什么?” 晏如陶痴痴看着她的眼,有口难言。 怕什么? 怕我卑鄙,趁你天真无邪一时孟浪,待你来日了解情字之味,又将如何看我? 他从未自诩正直良善之辈,交游宴饮时放浪形骸是常事,亦不忌讳在人前人后讲诳语、行诡计。 唯独在她面前,想做个君子。 却不知神女对凡俗红尘亦觉新奇有趣,因着无知,反倒无畏,越凑越近。 直到见他眼中的羞惭无奈变成慌张无措,她终于露出笑颜。 “阿鹭……” 晏如陶的背已经抵在柱子上,退无可退,低声唤她小字。 “方才胆子那么大,为何又退却了?” 晏如陶 无心辩解胆量之事,他屏着气,只怕再贴近会冒犯到她,思索再三后从侧面闪躲开,快步走到外间喘着粗气。 身后是她得逞的笑声,明快又畅意,叫人恼也不是。 “晏郎君,该回了。” 笑声戛然而止,两人听见凌赫在门外的声音,顿时敛容。 “好。” 晏如陶扬声应道,随即回身看她。 林翡将怀里的《金乌枪法》塞好,走到他身边悄声道:“你长话短说聂檀的事。” “门第有别,河东聂家不肯尚公主,定国长公主薨后聂檀才弃文从武,是个心结。我阿娘探得口风拿捏住,那聂檀反倒感慨故人故事还有旁人记得,我便托阿娘趁机要来了摹本。” 晏如陶草草概述,来不及多言,凌赫定是打听过才知自己与她在这灶房中。 他又指着门外交代她一句:“本以为他是聂檀的人,可今日新君竟带他来普明寺,想来其中还有玄机,只能日后再寻机打探。” 他攥了攥阿鹭的手,冲她笑笑,下回再见不知是何时。 然后跨前两步打开门,见凌赫抱臂站在门口,身后是还在低语的新君与淳筠。 他顿时心中不平——你们两个倒能堂而皇之! 不甘地回首去看阿鹭,而她刚避开凌赫的眼神,倚在门边冲淳筠招手,换上一脸甜笑,完全不似方才捉弄人的促狭模样。 “官家,该回去了。” 你让凌赫催我,现在该我“劝谏”了,晏如陶腹诽。 或许是看两个女 郎已凑在一起嬉笑,新君挥挥袖子转身离去,刚走出院门就对晏如陶说:“方才见老六在墙角张望,一见寡人,眼睛瞪得滚圆,转身就不见人影。这才来寺里几日?浑似个乡野儿郎。” “他不过十二三岁,在宫里强撑个大人模样罢了。方才八成是想来看看灶上的粥。” 新君顿了顿步子,哭笑不得:“那你和林女官是在灶房里帮他看火?” 晏如陶扯起谎来面不改色:“女官说阿琅午间才吃了五串鹌鹑,一扭头又在灶房煮粥,再吃下去要把寺里和后山都吃空了,将他撵走。正好我腹中空空,就来讨碗粥。” “啧,你这么一说,寡人也觉着饿。”新君说道。 身后的凌赫似笑非笑,手指搭在剑鞘上轻轻点着。 第五十二章 迷雾重重 (五十二)迷雾重重 两日之后,林翡在院子里见到凌赫时,不自觉就往他身后瞟。 “在寻谁?官家还是晏郎君?” 林翡攥着长枪,看着罕见带点笑模样的凌赫,很是提防。 往日自己凑上前去套近乎都未必能得到一句明白话,如今竟上门来同自己戏谑?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中郎将有何贵干?” “官家仁慈,见寺中清苦,特派我送来新鲜瓜果和良苗活禽。” “谢官家恩德,也辛苦中郎将跑这一趟。可惜下官身无长物,只好留待来日感激中郎将。” 林翡皮笑肉不笑,空口白话听起来很是敷衍,之前寺中揭不开锅时可没见这般好心。 凌赫意不在此,自然也不恼,眼神落在她手里的长枪上。 “许久没见你练枪,刚才在院子门口瞧见几招,可要比画一二?” 糟了,方才她练的是原版的《金乌枪法》,凌赫既能做枪棒教头,定也对各类枪法了如指掌。 若说凌赫见过辛泉家中藏的那版《金乌枪法》不奇怪,毕竟不算是孤本。可自己方才所练的不少招式都有变化,像凌赫这样的行家定是看出什么,才会主动提出比画。 林翡也想探探他的目的,于是说:“中郎将枪技精湛,既愿不吝赐教,下官自是喜不自胜。” 口中道着“喜不自胜”,脸上写着“如临大敌”,凌赫摇摇头,随手抄起院中的长杆,与她过起招来。 林翡特意用的是以前所学的招 式,枪棍交错碰撞,既不为取胜,林翡的出招势头便弱了不少。 凌赫怎会看不出她心思,使出一招“压搅沉枪”,横压在她枪之上。待林翡将枪穿入圈里,他再用枪横沉下于她枪上。 即便这样紧逼,林翡也不肯用原版书中的“白牛转角”来救护,反倒使“苍龙摆尾”如霹雳般掉转枪头,如疾风般回身还扎,看似为救败枪,实则闪避为主。 凌赫用“梨花摆头”轻易破了她这一招,似乎是嫌这般周旋无趣,以泰山压卵之势竖劈下来。这本就是常见的棍法,林翡并不意外,正欲闪身避开用“白猿拖刀”来诈他,却忽见他左脚向右侧拗跨步,进右脚成骑龙步后,又连上一招挑枪。 林翡连退三步,死死盯着他——这是原版《金乌枪法》里改过的“白猿拖刀”。 他看过。 他如何看过? 再一细想,更令林翡不安。分明是他提出比试,却又有意露出痕迹,究竟是何用意? 凌赫扫视四周,那些远远躲在墙角、窗后的女子连忙掩了身影。 林翡已经顶着毒辣的日头练了大半个时辰,此番与他比试耗力又费心,隐隐有些眩晕,好在以枪杵地,身形尚稳。 她道了句“中郎将好棍法,下官受教”,欲退避回房,凌赫抬手将长杆在她面前一横,拦住她的去路。 “不忙。我的人在卸货,你也须过去点点数量,做个交接。” 林翡眼睛一眯,气不打一处来。 咬着牙根同他往寺院后门走去,却只看见码得整整齐齐的货物,不见人影。 “中郎将有话直说,下官愚钝,不擅猜哑谜。” 凌赫的唇绷成一条直线,似想开口,又踌躇不定。 本身天气就燥,林翡只想回去躺着歇息,加上又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反正如今也困在这山林寺院里,再与他客气周全也回不到从前同朝为官的日子,索性破罐子破摔。 “你今日既来寻我,该是早就定好了主意,怎话到嘴边反倒犹豫起来?真个不痛快!” 凌赫被这话一刺,忍不住挑起眉来,见她极不耐烦地单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攥着长枪,怒气冲冲的模样像极了记忆中的那人…… 眉眼低垂,冰雪消融,他的心蓦然平静下来。 “夜里留个神,跟紧了。” 他说罢转身想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像火上泼的油,林翡拿枪杆那端朝他后背一捅,这般近的距离他实在躲闪不及。 “你这是做甚?!”质问的语气也带了三分火气。 林翡下了两步石阶,走到与他平齐的地方,拧着眉瞪他:“哪天夜里?跟紧谁?既已开口,把话讲明白是会要你命?” 却见他凝神看着自己,片刻之后忽地笑了,是肩膀耸动、看得见齿的那种笑,正常人的笑。 林翡似活见鬼,又爬回去两阶离他远些,压着声音警告他:“休要装神弄鬼!” 凌赫止住笑,回身打量着她的容貌身姿,眼中透露出 一丝追忆思念,自言自语道:“真是像啊。” “像谁?” “故人。”凌赫不愿她多问,接上她前面的话,“今夜,薛氏母子。不要露了行踪,再多的……” “你最好统统告诉我。”林翡冷着脸,“她二人在我心中可比你光明磊落,你若还要藏着掖着,我这就去同他们讲!” 拇指尖在食指腹上滚来滚去,痕迹深深浅浅,凌赫暗暗忖度要将话说到何种程度,抬起眼皮看她蹙着眉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她倒真做得出来。 “薛翰挟主为质,要薛氏母子来换,他的人在凌霄关等。” 此言实在出人意料,林翡定在原地,久久不语。 薛翰叛主,那与他同行的阿耶呢? 薛翰从未掌过兵,是谁动用了军队帮他挟主? 一个猜想在她心中成形,她却不敢开口问。 林翡抬眼,注视着他:“我总该知晓是为谁做事?” “你只当为我。” “呵,那我可不敢听命。”林翡冷笑,语带讥讽,“你哪有本事在京中保住我阿娘和一双弟妹?” “我可以送你阿娘和弟弟出京。” “那我阿妹呢?” “若毫无牵挂,你怕是打马一路往北,哪里还记得要做的事?” 林翡探不出他到底是谁的人。阿鸾在聂太后身边,究竟是聂太后不想放,还是聂檀的手伸不了那么长? 若是后者,自己突然离京必然会让阿鸾陷入困境,又有谁能护得了她呢?阿适尚且自身难保。 可若不离京 跟踪,这场人质交换就只能听天由命。 若交换成功,聂檀甚至都不用等太上皇回京,当场便可让那场丧仪名副其实,到时林家皆为弃子,亦无生路。 这样无止境地设想下去毫无意义,她必须要知道为何选择自己去跟踪,跟踪之后又要如何行事。 “跟到凌霄关,之后呢?” 林翡顿了顿,接着说:“我既是你安插的一个局外人,随机应变也得知道度在哪里,否则按我的法子来惹了祸,你我都难办。” “度?你又能悖谬到何等地步?”凌赫反问道,“弑主,你可有胆量?” 这一句倒把林翡逼到了绝路上,她暗暗骂道。 最想要太上皇性命的要数聂檀,可如今薛翰倒戈、北境情况不明,聂太后是否还与兄长有二心就不好说了,其余世家的手也未必干净。 她看看凌赫,他和薛翰先后叛主,二人是否有勾连也未可知。 这趟浑水可真深,只身踏进去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不肯糊涂,只得烦恼。”凌赫叹道,“事到如今你也无路可选。” 林翡垂首不语,算是默认。 “枪法好生学,来日再……若有机会再指点你。” 他快步走下石阶,身影即将消失在树丛之中,林翡突然心念一动,飞奔过去喊住他,压下声音问道:“你……你说的故人是定国长公主?” 凌赫不说话,也不看她。 “我像她?” 他没有忍住,侧转过身迎上她疑惑的目光:“只是脾 性和身形有几分相似。” 林翡蹙眉在心中默算:定国长公主薨逝时他不过十一二岁,如何得见这般贵人?还念念不忘这些年…… 慢着! 阿兄好像说过定国长公主收养过几个幼童。 她抬头看着凌赫——难道他还有凌美人、瑶华娘子全都是…… 凌赫见她了悟震惊的模样,亦是意外。 今日触景生情,多言又失言,这小女郎鬼灵精,如此隐秘之事竟也被她探知了去。 林翡一看凌赫面色凝重,连忙开溜:“中郎将多保重,下官定好生跟紧——我阿娘和弟弟劳您依诺送出,阿妹也请您留意看护。告辞!告辞!”眨眼间就消失在林荫之中。 凌赫摇摇头,背着手下山去。 林翡回房趁没人之时打了个包袱,装了些干粮和衣物,又塞好阿鸾送的鹤鹿同春锦囊,里面还剩小半袋碎金瓣,其余的铜钱首饰就贴身带着。 因长枪太过显眼,她将之藏在灶房米缸后,想了想,把《金乌枪法》也一同藏好。 入夜,她悄悄叫蒋二娘和王春至后山,只说自己有事暂离。 “我等相识不到半载,可一同经历了不少风波,也深知你们的品性脾气,个个都是好女郎。不过……女侍卫未能做出个名堂,是我负了你们。” “女官休言此话!”王春很是急切,“我原是个温吞性子,遇事不知争抢,从前在御膳房里不知受过多少欺辱,才狠下心想做女侍卫。若非女官有心,将 我的进步看在眼里,我怎能有如今的畅意日子?” 蒋二娘是个勤谨之人,无论是宫内值守还是来了这普明寺,事事都在前面。用她自己的话说,“耶、娘连名字也不肯赏我一个,女官与我素不相识,却给了我条出路”。 林翡不好明言虎贲迟早撤离之事,只隐晦提醒:“来日若有变动,还须你们将众人团结在一处。世道艰难,女子齐心才能活出个样子。” 她从怀中掏出鱼符,掰折成两半,递给二人。 王春收下,攥在手心里,很是不舍:“何时能再见女官?” “若无去路,就向北走。未必能遇上我,但巍州定有容身之处。”林翡不喜伤怀,催促道,“山里夜间蚊子多,快回去歇息。” 她独自守在后门不远处,直到子时过半,才见二人领着薛银和阿黍出来。 停下了抓挠的手,她不远不近地缀在他们身后,后山守卫的虎贲果然给他们悄悄放行,可轮到她竟被拦住。 起先她还是小声解释:“是你们中郎将让我跟着他们,难道他没同你等交代?” 来回说了几句,估摸着薛银等人快到山脚下,林翡便急了:“若是耽搁了此事,你们难道不怕中郎将怪罪?!” 见几人油盐不进,她切齿恨道,倒真跟凌赫一个德行,却又不得不压下脾气,耐心与他们周旋:“你们想,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武官,这普明寺最要紧的人已被你们放走,死拦着我做 什么?” “再者说,我原本就是在此看管他们,中郎将派我继续监视亦是情理之中啊。” 藏在草棚里的凌赫喝尽杯中茶,冲守在门口的虎士点点头,林翡终于被放行。 她瞟了一眼草棚,隐约猜到凌赫在里面,却无暇多言,飞奔下山前去追踪薛银等人。 亲信李献进去给凌赫斟了杯茶:“中郎将白日里已吩咐我等放行,怎么眼下又要拦住林女官?” 凌赫端起茶杯,神情在昏暗的烛火中看不分明。 “试试有没有押错宝。” “这是……押对了?” 却久久未等到凌赫的回答,他知趣地退了出去。 不多会儿,凌赫也从草棚中出来,交代他们明日全数撤回京中营地,随后慢悠悠地下了山。 凌霄关是京城的西北屏障,再向北两百余里就是中部重镇莱阳府,知府是柳州萧氏家主萧亨的二弟萧彧。 这道关口坐落在羡山上,北有大峪河,南是小连江,凭天堑、立险峰,易守难攻,自古以来在此血战的壮士名将多不胜数。 若是兵粮充足,据守此关数月亦非难事。因此,当年定国长公主为了救下被围困多日的先帝,拼着性命在短短三日内拿下凌霄关,实是难如登天。 “孤注一掷、以身犯险又如何?立国时赏赐封号和食邑,却收了她的兵权,箭伤复发后也未曾派最得力的医师前来,最终草草下葬,远不及应有的规格。” 林翡坐在一叶小舟上,对面的 女子衔着酒杯,眼神迷离。 小连江上起了风,波涛搡着船身,林翡给她斟酒也不敢倒满。 她看着夜风掀起船帘一角,对林翡说:“再添件衣裳吧。此处不似京中暑热,你又才落了水。” 林翡也给自己斟了杯酒,笑道:“我喝两杯酒,身子就暖和了。” 却被她劈手夺下:“真是不知事的小女郎,天癸水至怎能饮酒?你阿娘没教过?” 林翡讪笑着乖乖喝茶,下颌点了又点,示意她继续讲。 林翡是昨日傍晚落水后被凌瑶华的人救起来的,从夜里算起,她到凌霄关附近用了两夜一日,其间跟丢了三回。人家乘的是马车,她只能凭脚力,甚是疲倦。 好在薛氏母子确实一直朝着凌霄关的方向走,她才能趁着夜里赶上。 她私心希望薛银与阿黍能逃离这是非之地,回楚地好好过日子。这短短几个月的相处,林翡看得出他们对权势并无眷恋之心。即使是对生死未卜的太上皇,薛银似乎也从未流露出牵挂忧虑。 这一程,也算是送他们,不知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谁知林翡寻了艘小船跟着他们渡江,却在半途落了水。 她手无寸铁,自然处处心存提防,上船后也未曾坐在船边。 只是小连江上数十艘大小船只,帆影摇曳,她坐在舱内看不分明,为免跟丢,她不得不去船尾借助乌篷阻挡身形、向前眺望。 船夫本在船尾摇橹,林翡听见橹声停下立时回身 察看,可那船桨已抡至她腰间。 纵使她反应迅捷抱住了船桨,无奈舟身窄小,毫无腾挪反击之地,她只来得及挣扎两三下就被扫下水去。 巍州南边的澧河和洵河,夏日里洪水奔腾,冬日早早结冰,从没有个适合学泅水的时节。后来回到京中,她成日扮作淑女,连枪棍都不敢示于人前,又怎会在江河湖涧里畅泳? 林翡——她不会水。 她奋力拍打水面,再计较不了跟踪之事,仰头大声呼喊。却在惊慌之中,鼻口中灌进江水,呛得她再难出声。 凭着本能,她双脚不停踩着水,才没有立刻沉了下去。 江水浸透衣衫,似有千斤重,她的口鼻时时没入水中,双目也蒙眬得不能视物,被水浸得生疼。 不,她不能命丧于此。家人天各一方,只有她能自由通行南北之间,已许久未见过的耶、娘、手足,个个都盼着见到自己……她怎能沉入这江水里? 她用残存的力气蹬踩着,变换各种姿势来减缓下沉,直至意识逐渐模糊。 凌瑶华的船赶到时,见她面朝上仰漂在水面,船工喜道:“竟是个会水的!” 凌瑶华蹙着眉,回忆方才远远见她拍水扑腾的样子,不大相信。 “先将她捞起来。” 林翡刚醒转过来就发现眼前有一大碗温热的汤,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来不及询问和躲闪,就被凌瑶华一气灌下。 舌根燥辣,她半天没发出声音,抱膝坐在榻上, 一脸的困惑委屈。 “人参汤。”凌瑶华将碗递给婢子,“放了蜀椒,驱寒补气——昨夜只给你简单擦洗,灶间烧了热汤,你先沐浴,晚些还有正事。” 之后便上了这叶小舟,林翡的满腹疑问亟待解答。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必你也猜到了,只是没承想事还未成,我先救了你这只小螳螂。” 还好人没彻底跟丢,林翡松了口气,接着就该算落水这笔账。 “娘子可知何人害我?” 她笑得高深莫测:“你怎知他不是谋财害命?这行走江湖可不比官场宫闱轻松。” “财不露白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凌瑶华不置可否,从小舟一角钩出个包袱:“星夜兼程的,还带了几朵花,真是好兴致。” 林翡打开细细察看,一样不少,连忙起身再向她作揖道谢。 “好了好了,安心坐下。本以为是情郎送的,谁知你半分羞恼也无,无趣,无趣!” 说罢她忽然想到什么,凑上前来:“那晏郎君似是对你有情,就是不知你这神女是否有意?” 林翡恍若未闻,面不改色地收拾着包袱,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摩挲着她话中人所赠的玉佩和药玉盒子。 她想起江水中命悬一线时,除了对家人不舍不甘外,也念及他的一片钟情——还未曾给过他只言片语的答复,这痴人若是知晓,怕是又要落泪,哭个三天三夜也未必不可能…… 忽然舟上灯火被吹灭,林翡回过神,听见 凌瑶华说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慢慢靠过去。” 停泊在岸边的小舟熄了火烛并不惹眼,若是将船划至附近再灭,太过此地无银。 双方若在船上交换人质,确实算得上隐秘稳妥,顺着小连江向东南而下,在京郊入曼春江,可直通都城。 但林翡对凌家人的意图仍旧看不分明。聂檀与定国长公主是故交,但并未结成良缘,方才也没听凌瑶华提及,不知是情多还是怨多,凌家人果真是在听从聂檀的指令? 薛家更是与开国之初的旧事毫不相干,薛翰叛主仅仅是为了救妹妹和外甥?可还有一个九皇子在聂太后身边呢,就弃之不顾了吗? 她感受着船身轻微的摇晃,被这重重谜团困扰得愁眉紧锁。 况且,即便能靠近薛氏母子的大船,双方定然戒备森严,而这叶小舟上除了船工,只有她和凌瑶华两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波呢? 晏如陶把酒自酌、凭栏望月时,几句闲话被江风送进了耳朵。 “真是那莽撞女郎?” “打从下山就一直跟着,错不了,一撩就进了江。” “死得好!不过贱命一条耳,也配与我阿妹相争?” “小二郎,恁得急躁!又没真淹死。” “……” 剩下的话听不清了,晏如陶窥视完聂家叔侄的背影,回过身掩饰脸上惊疑不定的表情。 惨淡的月光洒在江面上,他凝视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忽觉背脊生寒。 此番前来凌霄关事态难 料,他虽挂着“天使”的名号,不过是被冯悉和聂家叔侄捎带而已。 临行前阿娘与他彻夜长谈,提及的旧事听起来鲜血淋漓,却总觉已是过眼烟云,甚至四月的宫变都在如刀岁月斫击下渐渐剥落,再难有切肤之感。 方才得知她竟差一点儿就淹没在这江水里,而罪魁祸首还在叹着可惜……如冬日雪水从头浇下,冷得他心神俱颤。 一个“聂”字在他唇齿间碾来磨去,回想这数月来与新君的所谓“抗争”,在真正执掌权柄之人的眼中,该是何等的儿戏…… 聂檀可一念定人生死,而稚兔还在笼中扑朔欲逃。 “阿适,若是没收到你阿舅的信,我还能抱着一丝希望——可如今局势已明,这皇城全被捏在聂檀手里,你我母子二人总归要保全自身。” “不只是你,我在聂太后处也碰了一鼻子灰,她既无心容我母子,弃暗投明也不算晚。” “我知你心有不甘,可局势已变……罢了,我也无须同你多言,今次你随他们去凌霄关便知。” 他想着阿娘的劝告,转头去看身后浩浩荡荡的船队。那是聂檀的三千水师,自曼春江驶入小连江,随冯悉的大船向凌霄关进发。 但他并不知晓,林翡的阿娘和阿弟正在其中的一艘船上。 第五十三章 鸟入樊笼 (五十三)鸟入樊笼 冯悉草草看过信纸,命人递给聂然、聂炜:“你们细看看,早听闻这女郎不简单,免不了在文字里耍什么机巧。” 林翡听闻此话,切齿冷笑,低头揉搓食指尖上染的墨汁。 她这副垂首不甘的模样,全数落在跽坐于角落的晏如陶眼中,他觑见沈植矫首昂视,坐等着聂家叔侄来询问他这位“风流名士”的意见。 谁知聂炜反倒回过身扬扬手中的信纸,示意晏如陶上前来:“阿适,我觉得末尾一句似有蹊跷。你向来脑子活泛,来看看。” 半年前晏如陶在芙香楼邀他时,他还是个初回京城的少年郎,一口一句“适之兄”。 如今时易世变,他祖父成了执掌权柄的司徒,各家儿郎在他眼中皆可呼来喝去。 晏如陶口中应道,起身前去察看。 “冬去暑来,甚念兄长,盼早日相见。” 他慢悠悠地念完,问道:“似无不妥。恒明有何高见?” 聂炜掸了掸信纸,皱眉凝思。 沈植笑问:“诸位若不放心,不如由在下代笔,再令此女誊抄,岂不是万无一失?” 晏如陶知趣地退回角落,忍着不去看她的神情,全心留意席间的动静。 冯悉正在啖嚼鹿肉,对沈植的提议毫不关心,聂然与聂炜对视一眼,接过了沈植的话头。 “玉竹怎不早说?咱们也不必耽搁这时间。”说罢张罗起纸笔。 沈植甚是自得,写完还站起来诵读了一遍。 晏如陶一 听,安下心来。阿鹭最后一句在他看来,若真有蹊跷,便蹊跷在文辞过于亲昵。 沈植这招自以为高明,可信中卖弄的辞藻简直是送上门的破绽。 聂然心思也细:“玉竹好文采,此女怎及你分毫,这等好文章誊上去,恐怕反倒令她兄长起疑。” “正是。瞧她那一手字如春蚓秋蛇,行文多是鄙言累句,便知学识不佳。”聂炜也鄙夷道。 被当面讥讽的林翡坦然相对:“怎么?真当是写诗作赋,还要再改?夫子都没你们啰唆。” 纵然聂然言辞已算客气,沈植仍觉脸上挂不住,便不再热心此事,将写好的那篇往小几上随手一掷。 聂然也不再多言,命林翡将原信末尾仅留下一句“盼早日相见”,重新誊抄。 林翡写罢放下笔就被军士带离,出了房门,山风扑面。 她眺望夜色中起伏的羡山和眼前耸立的凌霄关,深吸一口气,这风中的凉爽与干燥让她思念起北境。 身后的军士不耐烦地催促,她被带至牢房之中,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蜷在角落,倚着墙,终于能静下来细想今日的种种遭遇。 还未靠近大船,她就在小舟上窥见水师结队而来,她心中大骇,在凌瑶华的暗示下偷偷登岸,星夜上羡山,急叩凌霄关,却直愣愣落在这口瓮锅里。 在石牢从清晨囚禁到傍晚后,就被蒙眼、推搡着带至另一处囚室,见阿娘和阿鹤一脸憔悴忧苦地看着自己。 她 胸中恨意丛生——这就是凌赫说的送他们出京?! 还未来得及说两句话,她又被蒙上眼拉扯到另一处,纵使屈辱不平,也只得听任摆布,似一只被束喙磨爪的鹰。 这间屋舍怕是这凌霄关上最为宽敞气派的,聂松的三子聂然坐在中间,左右手是羽林监冯悉和聂檀之孙聂炜,再往下是沈植和……晏如陶。 她触及晏如陶的目光,不敢细看又不好避开,匆匆扫过,但这一眼却将她胸腔里的愤懑和恨意稍稍压了下去。 有他在此,至少这种种事由能得一个清楚明白。 眼下不可说亦无妨,她忍着挨着,终有一日要向这群反复无常、阴险诡诈之徒尽数讨要回来。 只是,阴险诡诈之徒亦不愿给她雪恨的机会。 以阿娘、阿弟做人质,命她写下书信诱兄长等人前来。即便一网打尽的意图摆在明面上,她也无计可施,只能听命。 不写,用冯悉的原话就是“明日一早你阿娘、阿弟就吊在关口城楼上,你父兄总归要来收尸”。 写,好歹还有一线生机,如若能察觉信中蹊跷带兵前来,甚至识破计谋、反将一军…… 至于届时如何寻到阿娘、阿弟囚禁之所,如何从重重包围中逃脱出去,都是后话。 夜里,石牢越发阴冷,她这一日夜心情跌宕,身体疲乏,困倦倒卧时脑中闪过那个雪夜,她提衣挈被到京兆府的牢中看他,像是过了许久,细算算却又不到一年。 如今……他定不会前来。 不来才好,不来才对。 她于全然昏睡之前,反复默念这一句。 晏如陶确实同她想在一处——直到听见聂然等人议论她包裹中的物件。 众人饮酒正酣,凌瑶华在林翡离开后进来,似是和聂家人甚为熟稔,把酒说笑很是自如。 席间提及今日之事颇为顺利,少不了凌瑶华的助力,她含笑嗔道:“那小娘子好歹父兄都有些用处,郎君们还真是毫不怜香惜玉,不管不顾将她往江里推。” 聂然挑挑眉,显然是对“怜香惜玉”一词很是不屑,只说:“还是瑶华娘子思虑周到,物尽其用。” 凌瑶华立刻捧酒来敬他:“不敢在聂郎君面前卖弄。林家娘子的包裹我之前也检视过,除了衣裳财物,再就是几个盒子,装着玉佩和几朵花。” 沈植讥讽道:“此等粗鄙兵女竟有如此闲情逸致?说来听听。” 晏如陶起初还能面上扮着假笑,附和众人说上两句,随着凌瑶华越说越细,他攥着酒杯的手越收越紧。 “鸡心白玉佩,上面刻的纹路没细瞧。” “并非路上摘的鲜花,都已干瘪枯萎,有梅花、山茶花,还有朵败得看不出颜色的牡丹。” “我怎会不打听?一开始我也猜是情郎送的,可她道完谢只顾低头看,不似平常女子羞赧,这就难说了。” 凌瑶华说着,眼风时不时扫过晏如陶,他自是察觉到,不好回避,强作镇定又太难。于 是化守为攻,起身去同诸人敬酒说笑,将话题引至他处。 他也不曾冷落凌瑶华,时不时与她说上两句,聊些食馔酒酿之类她擅长的雅事,不动声色。 宴席散场,原本驻守凌霄关的军士们一边收拾残羹冷炙,一边低声议论贵人们,言辞间多是艳羡。 他们是被豪门鄙夷的“老兵”,常年驻守在这崇山峻岭之间,何曾有这般机会目睹世家公子的言行做派。 也有人提起林翡——“小娘子看起来像是练过,身子骨不一般,天擦黑那会儿是刘三几个领她来的,说推搡起来都费劲。” “哼,刘三能有几两力气?再了不得,她也是个小娘子,打横一抱嘿嘿也就轻飘飘……” 这话落在城门楼上的晏如陶耳朵里,本就涨红的耳垂像是被热油溅上,烫得他不由得伸手去捏拽。 灼烧的感觉让他忆起阿岭点醒他的话语。难道并非儿郎就该被轻薄非议?难道出身寒微理应受折辱打压? 曾以为她能踏着平顺的青云梯,以才以德令此等目光短浅、心存偏见之人低头折服,可风云突变、人心难料,再见她时,她已跌作阶下囚。 多想将她再托起来,但凡能借个力,凭她的坚毅心志,假以时日、寻找良机必能重整旗鼓。 偏偏如今,他身在笼中破不得。 怎会不想痛斥、重罚那个粗鄙下流的军士?他心中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女,怎容旁人言语玷污? 怎会不想去监牢中 见她?那相赠的玉佩和花朵,被她珍藏至今随身携带,知悉此事后他多想冲到她面前,哪怕只能含泪无言望着她也好,而不是像此刻一般枯坐城楼。 有心,却不可为。 她本就步履维艰,被各方的人架在火上炙烤,又被迫当作诱饵引父兄前来送命。 若是他鲁莽行事,行差踏错一步,都只会让局面更糟,甚至令她和家人万劫不复。 因是同道,诸事皆明了。 正如情意相知不必明说,各自的苦衷与无奈,亦能体谅。 那些冲动起来想为她做的事,都并非她最需要的。正如此刻她孤身在监牢里,所渴盼的绝不是一床温暖厚重的被衾,或是他的怜悯垂爱。 娇如花者,需人遮风挡雨。 韧如竹者,无惧立身破岩。 知她所需,想她所想,追根究底,不过是信她的本事,再尽一尽自己的力。 晏如陶站起身,耳旁是深夜里越发呼啸的山风,他拢了拢衣襟,朝居所走去。 推开门,晏如陶嗅到一抹馨香,夹杂在酒气之中。 “晏郎君莫慌,是我。” 他借着门外灯笼的光,看见凌瑶华坐在桌旁,正托腮笑看着自己。 他反手关门后不急着点灯,背抵在门上,站得笔直,反问她:“是你,难道不该慌吗?” “晏郎君是替林家女郎打抱不平?你可知若非我出手搭救,她早就葬身鱼腹了。”凌瑶华轻笑道。 “救她不假,转脸又将她推向火坑,难道还应谢你不成? ” “我还以为晏郎君会像宴席上那般,装作与林女郎不熟呢。” 晏如陶冷笑:“芙香楼里来往众人,谁同谁交好、交恶,哪能逃出你瑶华娘子的眼睛?说起来,方才宴席上你未言明此事,倒是我该感谢娘子。” “晏郎君消消气,我等在此处,正是为了同你解释。” 他闻言将情绪收了收,方才不过是想探她来意,故意显得急躁恼怒。既然她已把话挑明,自己便得冷静下来,小心提防她话里的钩子。 凌瑶华见他不语,说道:“晏郎君莫寻错了敌人。那几位贵人可不在乎林女郎的死活。她如今虽入了火坑,倒也暂保性命。一只可随意碾碎的虫蚁,和一枚四两拨千斤的诱饵,做哪个更好?晏郎君是聪明人,自然明白。” 四两拨千斤…… 晏如陶垂眼凝思,引阿鹭父兄落入网中可称不上“拨千斤”,她既用如此分量暗示,所指难道是…… 他在黑暗中看向凌瑶华的方向,凌家竟也知道阿舅的下落? 他想起阿娘的叮嘱,此事必须慎之又慎,不能被钩出来,便去溯源头:“她为何离开普明寺,又为何自叩凌霄关?” “说来话长,郎君不妨坐下。我今夜既来此,就没打算与郎君绕弯子。” 晏如陶知她老练,若是自己一直显得这般警惕戒备,反倒易在交锋中落了下乘,于是依言坐下,自顾自斟茶来喝。却不防壶中空空,讪讪放回时瓷盖磕碰发 出响声,叫房中气氛越发紧张。 晏如陶清清嗓子,问她:“哪会有白白解惑的好事?娘子有何条件,先讲明的好。” 凌瑶华的语调还是不急不缓,带着笑意:“晏郎君向来识时务,或者说,大长公主洞见局势。只是莫将柘树做梧桐,择错了栖身之所,须知人人羡柘袍,却忘了‘朝夕异凉温’。” 这提醒算不上隐晦,几乎将凌家的立场摆明了,但晏如陶不知阿鹭在她面前透露过多少,自己若是把话说深了,反倒弄巧成拙。 他故作疑惑:“瑶华娘子在芙香楼中结交的权贵众多,又是择的哪根良木?” “我进凌霄台时,郎君可未曾露出讶异之色,怎么此刻反倒不解?”凌瑶华仍旧温柔,语意却丝毫不留情面,“郎君也不必先同我绕圈子,听我道完前因后果,再为郎君解惑。” “薛翰以太上皇行踪换薛贵姬母子,此刻应已相会南下。林女郎此行下山是受中郎将所托,监视薛贵姬二人。我则跟在林女郎身后,于小连江上救了她一遭,也拦了她一日。” “林女郎以为薛翰是拿太上皇做人质来换,还坐等着指令。见水师突至,她忧心薛贵姬母子和太上皇要遭不测,或许还疑心父兄亲人也在附近帮衬薛翰,恐遭水师合围,才连夜上山等着天亮过关报信。” “然后落入你们编好的网中。”晏如陶沉声道,“聂家只是偶然发现她尾随,顺手 除去。是你们替聂家出主意,用她诱其父兄前来。” “不如换种说法,是我们救她出绝境。若是她仍留在普明寺,如今怕已是枯骨。晏郎君不知,薛贵姬母子离开次日,普明寺就被一把火焚了个干净。” 晏如陶心中默算时日,知她与宫中还有消息往来,问道:“谁干的?” 凌瑶华压低声音,带着几丝戏谑:“听闻聂家小女郎气性大,前几日在山上遭了不痛快。那守山的右仆射聂巽是旁支,不过一句吩咐罢了。” 聂檀不会纵容孙女这般行事,传出去对她名声无益,除非……此事也合他的心意。 这一把火,是为了杀鸡儆猴? 究竟是针对京中躁动不安的寒门,还是宫中孤立无援的新帝,抑或是……二者皆有? 普明寺中还有她费心择选训练的近百名女侍卫,也都葬身火海了? 晏如陶一时间思绪纷繁,可此时来不及细想,只得拼命压下,抓紧时机为她再争一条生路。 “既然是你们设的局,想必今日之危困亦有解法。” “解困并非难事,要紧的是将时局朝向拨弄准了。”她站起身,意欲告辞,“其实今夜我不来,到时郎君为救太上皇和林女郎,亦会见机行事。此番恳谈,为的就是令郎君疑惑尽消,捐弃随和。道阻且长,望与郎君志同无间。” 她没有等晏如陶答复便悄悄离去,毕竟他也无路可选。 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实在叫人 着恼,还道什么“捐弃随和”,不过是为之所欺、为之所用!晏如陶撑着额头,咬牙切齿。 昔日他只想着在皇亲豪门面前隐藏对阿鹭的亲近,未曾想芙香楼里的三场宴席,被窥伺在旁的凌瑶华捕捉到利用之机。 引一个阿鹭入局,牵动南北多少人与事?真是好计谋!晏如陶心中恨恨道。 换成林家其余子女,都没有她牵扯的广。若是阿岭倒还有几分可能,只是阿舅早早放他去了巍州,凌家人够不着。 晏如陶心觉沉闷,将窗户敞开狠吸了几口混合着松木香气的山风,稍稍清醒冷静下来。 他和衣躺在榻上,曲起双臂枕着,细细想着事。 阿舅身在雍州的行踪已被薛翰透露给聂檀,阿娘的担忧果然成了真。当时阿舅不敢贸然前往巍州,毕竟李宣威手握重兵,身边的林济琅又与他是内兄弟,若是二人勾结,学凌赫叛主,陈逊这点兵马毫无招架之力。 所以行到昔日旧臣程敏当家的雍州,阿舅就不肯走了。 薛翰与林济琅多次相劝,说集合巍、钦两州兵力加上雍州粮草支持,便可在北方站稳脚跟,昭告天下乃是聂檀窃国,出兵打仗亦是师出有名。 可在阿舅犹豫之际,聂檀立刻举办丧仪,占了先机。 阿舅的信中称,他怀疑是林济琅走漏了风声,毕竟他的亲眷几乎都在京中。 晏如陶心中感慨万千,如今来看是薛翰与聂檀暗通款曲,阿舅的一再误 判使得身边人心尽散,只得坐困雍州。 难怪此行冯悉等人带了浩浩荡荡的水师,加上凌霄关北边莱阳府的重兵,聂檀意欲直逼身在雍州的阿舅! 而用阿鹭要挟林家父子,看似是凌家人替聂檀明修的栈道,能将阿舅身边最后一股可能支持的力量化解掉。聂檀自然乐得接受,冯悉等人也是得到授意,才对凌瑶华的出现毫不意外。 实际上凌家暗地里还有自己的私心和盘算,这份野心和手段不容小觑,只是明显力量有限,否则也不会来寻自己做同盟,还将来龙去脉都讲了个明白。 他突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坐起,懊悔地捶着腿:千防万防,还是被凌瑶华探了底去! 为免失言,他一直顺着凌瑶华的话,不敢追问反问。 可她话里先后提及“中郎将”和“我们”,自己未曾质疑询问,便是默认知晓她与凌赫的关联。 自己与凌赫相见甚少,平日结交的人也同凌赫没什么交集,只有林翡与之兼为师生、同僚。 只有林翡早早发现凌赫与瑶华相识,自己既然知晓,必定是她私下告知。 想必是凌赫在普明寺灶房外起了疑,才让凌瑶华来试他,若说之前仅是凭借猜测,赌一把他愿出手救林翡,今夜一过,他们便可笃定他与林翡关系匪浅。 这局,要越陷越深了。 后半夜,山雨落了下来。他已在沉沉心事中睡去,风雨从未关的窗泼洒进来,又添一份寒意 。 第五十四章 百折千回 (五十四)百折千回 薛翰见到久别的妹妹和外甥,一颗心总算安定下来,将他们搂在怀里,长叹道:“走,我们回乡。” 他本名薛汉,以楚地汉水为名,后来是受乡贤举荐进京,才改了个文雅的“翰”字。 一场宫变让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化为乌有,原本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无奈那人生出疑心病,将最后一点希望也拖得消失殆尽。 他又得到京城传来的讯息,说薛贵姬被赐法号“净知”前往普明寺修行,六皇子却并未一道。 聂檀没有立时斩尽杀绝,而是竖起了一幅招降旗。听闻林济琅的长女也被送到了普明寺,想来用意也是一样。 先降者,尚能谈条件。 等被逼到绝处再降,谁知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见识过聂檀的手腕,若是彷徨犹豫,下次接到的或许就是报丧帖了。 于是他抢在林济琅之前,向聂檀寄去密信。 他简短地向妹妹和外甥解释完,乘车由一队护卫跟从,沿小连江向西南而去。路上,他还说起为免引人注目,薛珩、薛瑫携妻带子乘车走在前面。 薛银这几日一直隐隐担忧留在普明寺的林翡,当夜走得匆忙,未能与她话别,她一个小女郎在聂檀手掌心里,又会遭遇什么呢? 如今听了阿兄的解释,越发感到不安,却又无可奈何。 一行人马走了半日,至清平郡地界遇上流民,说昨日发山洪,冲垮了不少村舍,连官道也是泥泞难 行。 “难怪小连江的水泛浑,阿兄,咱们还是改道从京郊折回荆州。”薛银道。 薛翰其实想离京城越远越好,但清平郡是冯家本族世居之地,郡内山水密布,若是再遇上山洪,耽搁行程也就罢了,让冯家人知晓更是麻烦。 他命两名护卫先行返回凌霄关南边的城镇,为绕行远路添置些干粮、酒水,今夜先歇在镇上。 谁知次日傍晚行至京郊附近,又遇上了一群“流民”。 薛银正在打盹儿,倒是阿黍扒着窗子往外看,认出几张熟悉的脸。“阿娘!阿娘!是普明寺中的姊姊们!” 人实在太多,昨日新添的干粮也不够分,前头的人掰下一小块胡饼或者粟米饼,再递给身边的姊妹。 蒋二娘也是腹中空空,但她先向薛翰三人行礼,低声诉说寺中遭人放火之事:“幸得女官临走前提醒,夜里安排了人轮岗,及时发现火情,从后山冲破哨岗逃了出来。当时哨岗只有两个虎贲守着,不知前山门的守卫情况。” “如何发现是蓄意放火?” “当夜无雷电,也并非从灶房起火,似是从寺门处燃起,好大一股火油味。” “林翡还交代了什么?” “女官说,遇上变故,我和王春须将众人团结在一处,若无去路,就向北走。” 蒋二娘识得薛翰,因此未将前往“巍州”说出。 薛银向后看了看,见王春正在照料几个体力不支的人,叹道:“真是不易!寺中姊 妹都在这里?” “下山后有些姊妹想结伴回南方老家,还有十几个说去投奔亲友,天亮点了人数,统共一百二十三人。” 薛银点点头,林翡想必是跟着自己下了山,只是不知眼下身在何处。 薛翰见阿妹看向自己,那眼神,摆明了是想插手帮忙。 他让侍卫从马车里拿出一贯钱给蒋二娘,又开金口提点:“你们这浩浩荡荡百余人,又无过关文书,假作难民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分成十几二个人一队,相隔个半里地,不会太过显眼,又能互相照应。” 蒋二娘捧着沉甸甸的铜钱,叩谢道:“多谢贵人们相助!” 薛银扶她起来,拉着她的手叮嘱道:“我们朝夕相见近四个月,今日能再重逢也是缘分。凌霄关似已封关不让进出,你们先停留几日看看情况,白日里几个人进城镇买些吃食,夜里还是在乡野寻个居所。” 匆匆分别后,蒋二娘一行人寻了路边一座荒庙过夜。 庙里已有十几个流民落脚,见她们皆为女子,忍不住打量,可又人数众多,并不敢多问多言,只是往里边缩了缩。 庙里躺不下,不少人坐靠在墙边打盹儿,还有的睡在廊下。 蒋二娘睡不着,拔了根栅栏上松动的木头,拎在手里,围着破庙转悠,正好守夜。 死里逃生后,又经了这几日跋涉的煎熬,正觉前路迷茫,幸好遇上旧人,能喘口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女官应是追随 薛贵姬母子下山,算算日子,今天是七月十二,按脚力估算,与女官最多差个一日半的路程,既然凌霄关已封锁,那女官多半就在附近。 她打算明日找几个姊妹结伴进城镇探听消息,再买些干粮、布料和鞋底,趁这几日歇息赶制些衣鞋。半夜两手空空逃下山,如今有了钱,总算能让大家的心定下来。 谁知连着几天进城,发觉路上行人越来越少,有些商铺也闭门不开。她们同店家打听,只说闭关兴许是要打仗,再多的消息也问不出。 蒋二娘同王春、王秀几个姊妹商量,手里的钱还得吃用,不够再买铁器防身,不如去附近农户手里买两把称手的斧锯。反正附近山林里的好树多的是,如今世道乱,又无人看管,伐些做棍棒,心中也有底气。 “幸亏人多,否则哪有人手缝衣、伐木、采果子?”王春在溪边揉搓着堆成小山的衣物,如今做了些新的简便衣袴,才好换洗。 “是啊,要忙活的事真不少,好在有了落脚处。只是那些个流民开始打听起来,还有悄悄跟着姊妹们进山。” “莫同他们多言,传扬出去要惹麻烦。傍晚有空,在庙里练练武,一是活动筋骨、以备不时之需,二是震慑震慑那些人。”王春叮嘱道。 杨雪娘应下,拎起件漂洗完的衣衫,抖了抖。 “我帮你一起拧干。”王春放下手里的裙子,站起身与雪娘各执衣衫一端,反 着拧。 雪娘低头看着衫上的纹样,叹道:“织锦绣花的手艺,如今也用不上了。” 王春忽然想到二娘说过的话,灵机一动:“闭关之后货物不通,许多店家索性关门歇业,这时候若是能有些新鲜玩意儿,兴许他们乐意收,否则只能坐吃山空。” 雪娘一喜:“那我同织锦所的姊妹这两日先赶些帕子之类的小件,拿去镇里试试。” “好——记得绣些常见的喜庆纹样,无须太过精致,被人识出是宫里手笔反倒不好。” 雪娘连连点头,想着明日去镇里挑些素帕子和丝线。 林翡已经烧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被灌过几回汤药,稍微好一些的时候她也能挣扎起来喝点米粥,还会嫌弃自己浑身脏污、头发瘙痒,毕竟出了好多回汗,又不曾沐浴换洗。 她甚至还想,好在自己鼻塞不通,否则这监牢里的味道怕都会熏得她彻夜难眠。 直到有一天,她被两个军士架到监牢隔壁的小房间里。 冯悉和聂然两人端坐着,看着箕坐在地上的林翡,满眼的鄙夷。 聂然摇着扇子,别过头去,懒得开口。 只好由冯悉来说:“你阿兄回信了,说七月十六就能到凌霄关。” 林翡手撑着地,佝偻的脖颈微微扬起,眼皮耷拉着,问道:“今日是七月十几?” “十五。” 她是七月十一晚上写的信,快马加鞭也得七月十三送到巍州,如此短的时间,阿耶、阿兄根本来不及筹集 兵马。 冯、聂二人自然也心知肚明,想到明日就能活捉林翱,心中痛快极了。这几日耗在这凌霄台上,吃睡和平日相比过于简陋,一直盼着早早了结此事,回京好生歇息享乐。 林翡也不再多说多问,又被带回牢中。 趁两个军士还没走,她喊住他们:“劳烦军士们拿些吃食,我病了几日,没吃什么东西。” 本来就没接到禁食的指令,加上毕竟是个十几岁的小女郎,难免起了怜悯之心,两人没多说什么,去给她拿了些饭菜。 林翡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想着明日阿兄要来,无论发生何事,总该有力气应对——哪怕是在牢中抱头痛哭,也得哭得出声来啊,她在心底苦笑道。 她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怕吃得猛了身子受不住。 军士过来收碗筷时,她听见守在门口的人在叨咕什么“摔杯砸碗”。 这监牢幽深,听不见外面的动静,想来说的应是冯、聂那群人。 方才不还志得意满的模样吗?怎么转脸就发起脾气来? 这几日,饶是冯聂等人有意避着他议事,晏如陶还是时常借着与聂炜谈玄论道,厚着脸皮赖在他们旁边,窥听一二。 十五日一大早林翱回信送到时,他也在旁边,做出同他们一般的欣喜模样,还敲着扇子笑道:“这山中蚊虫也忒多,早日回京才好。” 聂炜连连点头附和:“本以为能顺道访古散心,谁知是个苦差事!” 晏如陶笑意不 减,心中咬牙切齿——在牢里遭病痛之苦又不是你! 之前凌瑶华当着众人面说起林翡病了,冯、聂等人当然不关心她的死活,还是她又提醒“若是林大郎不肯轻信,还得林女郎写第二封,真是一命呜呼,岂不前功尽弃”,才松口同意她去送药。 他虽是心急如焚,但又不敢显露半分。 谁知峰回路转,正吃着午饭,冯悉的羽林卫匆匆进来报信。耳语过后,冯悉勃然大怒,将面前的碗盏统统扫至地上。 聂然问道:“这是为何?” 那羽林卫看看冯悉,又悄声同聂然说了几句,聂然的脸色亦是倏然剧变。 凌瑶华冲晏如陶使了使眼色,慢悠悠地退出去,晏如陶跟在她身后。 谁知聂然开口拦住了他们:“适之、瑶华娘子留步,闲杂人等退出去!” 有变故自然是好事,晏如陶暗暗发笑,该是何等惊人,才令他们这般无措,竟要留他们一同商议。 “送完信后,留了十个羽林卫悄悄跟着林翱。他出发时只带了约两百人,不值一提,谁知昨夜途经雍州,他进了程敏的宅邸,留了一夜。”冯悉面色铁青,扫视在场的几人,接着说道,“今晨出发,多了两千兵马。” 本来大气不敢出的聂炜,一听不过两千人,顿时放下心来:“凌霄关常驻的人马也不止两千,更何况咱们还有三千水师,怕他不成?” “你就不能将话听完?!”聂然肃声道,“雍州最 勇猛的不是骑兵,是水师!还有至少二十艘战船沿大峪河而下,快的话,今夜就能到凌霄关!” 雍州的位置得天独厚,有巍州和钦州挡住北境的大半风沙,宽广的大峪河从中间穿过,北部是平原沃土,南部有山林湖泊。 先帝是前朝的偏远宗室,因善兵事被派驻雍州,在此屯田练兵,伐木造船。 恰逢南方连年饥荒激起民变,先帝率大军乘船顺大峪河向东,攻下中部重镇莱阳府,又兵分水陆两支南下,不到半年就占领都城。 自打定了本朝,雍州无战祸、少灾荒,富庶安定,在此州掌民政、兵政的向来是皇帝的心腹。此地还保留了部分民屯和精锐工匠,赋税充足,战船坚牢。 巍州李宣威不会分出兵马救几个亲戚,是在他们意料之中。可谁知林翱竟说动了雍州出兵,局势瞬间逆转。 冯悉在厅内踱来踱去,口中念叨不停:“他巍州不肯出兵,雍州竟肯相借?!难道不怕巍州趁机南下?”太上皇据守雍州,要面临南北夹击,蓄势养兵才是常理。 沈植一脸高深:“想必是用唇亡齿寒的道理来劝说的。雍州也不想想,这借出去的兵,还收不收得回来。” “不如立刻传信回京,调集兵马,凌霄关坚守两日夜定不成问题。”凌瑶华蹙着眉,看似忧心。 聂然腾地站起来:“我回去报信!事关重大,我亲自向司徒秉明!” 聂炜也跟着站起,忐忑 地看着聂然:“我……我也与表叔同回!” 沈植摇着扇,慢悠悠地说道:“我一介文士,出出主意尚可,真要领兵打仗还是得靠羽林中郎将。” 啧啧,一个二个都想跑呀。 晏如陶忍住挑眉冷笑的冲动,语重心长地同他们说:“走水路更快,只是乘大船太过招眼,反倒危险。” “有道理。”聂炜不住点头,“表叔,咱们乘艘轻便的小船。” 冯悉本就焦躁不安,听见他们已经议论起回京事宜,还将重责全往自己头上推,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我也一同回京!当日司徒交代的是我等齐心协力,立足凌霄关,给破雍州开好第一道口子。如今战事欲来,只留我一人在此,是何道理?” 晏如陶有一肚子拱火的妙语想说,可也知此时冯悉发怒,该出面解释的应是辈分与之相当的聂然,于是同凌瑶华一样默不作声。 “既是如此,由两个小辈回去报信,我留在凌霄关同中郎将好生计划。”聂然脸上挂不住,这话说得也不情不愿。 晏如陶瞧见聂炜、沈植两人窃喜的表情,适时地添了句:“官船、战船不可动,还请中郎将派几个军士随我下山,寻艘结实点的小舟,送二位郎君回京。” 冯悉的面色稍稍缓和,闻言应了一声。 “事不宜迟,阿适你快去快回!”聂炜催促道。 “这排兵布阵的事,奴一窍不通,还是同晏郎君去买船,再给二位郎君置 办些物件,好歹要在船上过夜。军士们粗心,不懂怎么照料人。”凌瑶华笑得甚是温柔体贴,看向慌乱无助的聂炜。 “多谢娘子!”聂炜只想着速速离开此地,瑶华娘子思虑如此周全,他也顾不得尊卑地位,竟开口向她道谢。 “小郎君言重了。”她笑笑,同晏如陶一起下了山,身后跟着四名军士。 “你们身着戎装,还是先别下船,万一走漏了风声,对聂、沈二位郎君不好。”晏如陶一边快步下山,一边大声叮嘱军士们。 六人乘船过小连江,到了对岸,晏如陶和凌瑶华下船后看看周围,泊了几艘看上去很是老旧的渔船。 晏如陶回身对船上的军士道:“这附近几条船看着都不大牢靠,我们去向渔家打听哪里有新船。” 说罢同凌瑶华一起向旁边的那艘渔船走去,确保旁人听不见时,晏如陶问:“这也在你们计划之内?” 凌瑶华不答他,只说:“兵临城下之时,林翡和她阿娘、阿弟定是要被推到台前,莫要高兴太早。” “我自然明白。”晏如陶轻叹一口气,眼看着到了渔船前,打起精神先把手头的事处理好。 渔婆指着下游:“胡家的船新着哩,是去年买的!” 定下了船,晏如陶招呼一半的军士过来守着,随即进城买寝具和吃食。 店开着的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布料店,凌瑶华问店家有没有现成的衾被和丝枕,有三个女郎闻言 看过来。 凌瑶华余光瞧见了她们,但店家正在回话,她也没工夫留意她们。 晏如陶正在店内四处转悠,心里乱糟糟的,听见店家说“有有有,小的喊人去拿”,他不耐烦地说道:“快些!” “是,小人这就去库房找。” 雪娘见这两人衣着和身姿皆是不凡,不免多看几眼,姊妹喊她结素帕子的账,她都没听进耳朵里去。 “雪娘!” “哎,哎,来了来了。” 晏如陶循着声音看过去,和杨雪娘四目相对,两人都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却一时忆不起来。 杨雪娘机灵,想到若是见过,定是在宫里当差时遇到的,心头忽地攥紧,连忙埋下头去结账。 晏如陶站在原地,纳闷怎么会在这小城里遇见熟悉的人呢?好像就是不久前才见过…… 几个女郎挽着手臂匆匆出了店铺的门,晏如陶看着她们的背影,终于想起来——月初去普明寺时,就是这个女郎开的门! 他飞奔出去,凌瑶华追不上,正巧店家又取出衾被给她瞧,她只得留在店里等着。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晏如陶便回来了,神态举止看不出什么异样。 倒学会不显山不露水了,凌瑶华心想,猜到他定是要咬紧牙关,也懒得探话,只同他说还缺些吃食。 布料店的掌柜刚做了笔不小的生意,心里正开怀,连忙给她指斜对面巷子里有家熟食铺子,滋味很不错。 两人拎着大小包裹回到船上,令军士 安置妥当,将船划回对岸。 晏如陶站在船尾回头望,微微颔首。 监牢的门被打开时,林翡从梦里惊醒,打了个哆嗦。 她梦见自己在巍州的野林子里,地上盖着厚厚的雪,和阿兄在打猎。她还不会骑马,阿兄也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牵着她的手,循着狍子的足迹在雪地里缓缓前行。 梦里觉不出冷,只是心里忐忑,担心回去要被阿娘骂,因此醒过来的一瞬,她猛地想起阿娘也被幽禁在这凌霄关内,一时间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 还没来得及细想,她就被拽了出去,动作很是粗暴野蛮,似带着怒气。 她皱着眉正欲叱喝,却听见外面传来如闷雷一般的战鼓声,不由得怔在原地—— 难道自己睡昏了头,已到了七月十六夜里? 听这动静,阵仗不会小,对付阿兄至于如此? 直到她被架到凌霄台上,竖写着“凌霄”二字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不止,她在灯影绰绰中看见不远处阿娘和阿鹤的背影,脱口喊道:“阿娘——” 自打见过阿鹭,贺宁这四天来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女儿,好歹阿鹤还在自己身边,阿鹭孤零零地被关在哪?有没有吃食?有没有人为难她? 听见女儿的呼唤,正揽着阿鹤的贺宁立即转过身来寻,心中大恸。她向来意气风发的长女,病容憔悴,身形虚浮,正被托着向前走。 贺宁不管不顾地扑了上去,搂住女儿的肩:“阿 鹭、阿鹭,哪里疼?告诉阿娘……” 阿鹭还没开口,贺宁就被人架开,阿鹤也被人钳住了肩膀,只能在原地高声喊着“阿姊——阿姊——” 冯悉心里正恼,这高声叫嚷、又哭又闹的情形更令他烦躁,喝道:“都给我闭嘴!老老实实待着,否则全都束手吊在城楼上当箭靶子!” 阿鹭含着泪,冲阿娘微笑示意,让她不要担心。又看向离自己只有几步远的阿鹤,上次匆匆一见没能细看,好像长高了些。 紧接着,有人来捆他们的双手,捆好后被搡在一旁,等待冯悉的安排。 这一幕,站在角落的晏如陶只能默默看着。 他不敢一直盯着阿鹭,看一眼面容,别过头细想她的眉眼鼻唇。 再瞥一眼,才又看清她嘴唇上干涸开裂的纹,眼眶里噙着的泪。 兵临城下,一发千钧之刻,关系她同家人的生死,怎能分神? 他忍住忽然涌上的鼻酸,强偏过头去看关外的星火遍地,不远处的大峪河上串起一排火光,映照出庞然战船的轮廓。 战鼓声急促起来,火把离凌霄关越来越近,冯悉下令向有火光的地方射箭。 射过三轮,关外士兵们前进的步伐丝毫未被阻滞,冯悉察觉不对劲:“射火弩!” 晏如陶在角落里探出头去看,随着火星子坠落,隐约看见士兵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擎着十字火炬。 冯悉大喜:“只有这点人,难怪射不中。开城门,迎击之!” 又清 了清嗓子,带着几分自得,同不谙兵道的聂然解释:“这‘十字火炬’是将火把两两交叉绑住,用手握住一头,其余三头点上火,分散站开,一人就可变作三人,显得人多势众,是夜里行军的蒙蔽之术。” “连这种伎俩都使出来了,看来雍州士兵和水师也不肯出力,都猫在后面。”聂然说道。 林翡未曾站到城楼边,看不见底下的情形,只听见冯悉的命令。 她心想:阿兄带的人少,用此计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战鼓声响了这么久,冯悉竟未提前布阵以待?此时开城门,若是阿兄使诈,提前布了人手摸到城门外突袭…… 她是阿兄一手教出来的,她能想得到,阿兄会想不到? 心头随着鼓点怦怦直跳,她只觉嗓子发干,屏息静待着城门洞开的那刻。 门后防御的沙袋被搬到一旁,高大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拉开五人宽的口子,手持盾牌的士兵们率先鱼贯而出。 凌霄关历经了大小战役上百场,城门外的阻滞陷阱也是多不胜数,由外至内设了铁蒺藜、鹿角木、陷马坑和护城壕,冯悉下午亲自察验过,因此才胸有成竹。 这等守城布置兵书里自然写的有,但林翡并未历经过攻守城关的战役,没见过实物,确实想得简单了些。 冯悉俯瞰,见手持火炬的人马被拦在铁蒺藜之外暂未前进,又命人传令:“让前锋休要急躁,先在壕沟里静观其变。” 说 罢,又叫军士们把林翡一家三口抵在城墙边,两侧有人举着腾腾燃烧的火把,好叫城下的林翱看个分明,有所忌惮。 那火把离林翡太近,烤得她面皮发烫,可后颈被人掐住,前身被压在城墙上,若是动弹挣扎,恐怕会伤及一旁的阿娘,只好蹙着眉头硬忍着。 她还在低声劝慰:“阿娘,叫阿鹤别怕,阿兄一定有办法的……” 冯悉见状志得意满,若是林翱知难而退,明日遣使者谈判便可不费一兵一卒。 传令的小兵还没下到城门口,忽地听见喊杀声震天,近在耳边一般,吓得不敢再挪步子,恨不得扭头往回跑。 城楼上的众人也是一惊,这动静就在脚下,听得出人数不多,却士气十足。 聂然不敢探头出去看,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直勾勾地瞪向冯悉。 冯悉哪里还顾得上他的眼刀,急忙再派贴身的羽林卫下去探情况。 那人刚拱手抱拳领命,还没直起身,一支利箭倏而迫近——正中他颞部!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又是一箭射中聂然的青玉发冠,箭簇击碎玉石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开,惊得他跌坐在地,高喊着“挡住我!挡住我!” 直至看见那羽林卫轰然倒地,冯悉才迅速屈身蹲下,生怕再中暗箭,周围的羽林卫也都手持盾牌围了过来。 林翡等人也十分惊愕,回首来看,她低头小声在阿娘耳边说:“我猜是阿兄射的!” 冯悉看着眼前鲜血直流 的羽林卫,心头狂跳。 他留意到箭的尾羽上绑了布条,只是已被溅上血迹,他有些嫌恶,示意属下去拿。 他仰头借着灯笼火光认真辨认,上面有两个人的字迹,第一行是句狂言,气得冯悉目眦欲裂:“非不能中尔,暂且留尔狗命。” 第二行的字迹要规整得多,就是笔触不大连贯:“江中被俘,救吾!恒明。” 聂然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盯着在地上碎成几瓣的青玉莲花冠,抖如筛糠。 冯悉颤巍巍地将布条递给他,一脸“事已至此,无颜多言”的神情,他极不情愿地一把将布条扯过来,匆匆扫完后脸色更是煞白。 聂炜的字师从聂司徒,他自然识得,细看那布条,正是从聂炜临行前匆匆换的平民衣衫上撕下的。 城下的拼杀声不绝于耳,鼓声密如雨点,聂然和冯悉一坐、一蹲,藏在羽林卫搭成的人墙后,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聂檀的独子聂嬴资质平平,他便将满腔心血都浇灌在这长孙身上,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若是聂炜在这凌霄关殒命,依聂檀的脾性,他们二人偿命也是远远不够。 晏如陶倚着柱子,看着两个世家贵族出身的人,以这般粗俗鄙陋的姿态小声耳语着。 月上中天,在皎洁清辉的映照下,杀戮和阴谋无所遁形。 晏如陶第一次体会到布局者的感受,虽是阴差阳错铸就了今夜的局面,但这种隐在幕后旁观的感觉,难免 令人痛快窃喜。 当然,最初的结网者凌瑶华连面都未曾露,才是真正的干脆利落,他清楚自己还做不到。 他欲举头望月,抬眼间,发觉阿鹭正趁着人群慌乱,悄悄回首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 他实在没忍住,钩了钩嘴角,冲她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示意她放心。 她下颌微微抬起,眼中有了些温度,似笑非笑的模样有些勉强。 他看出她也在担忧自己,于是又缓缓摇摇头,定定地看着她,借这城楼上混乱狼藉、城门外人喧马嘶的时机,再好好看一眼……他心爱的女郎。 事成在即,他心知看一眼、少一眼,却也无奈何。 又有几名士兵惊慌失措地跑上来报信,冯悉腿都麻了,推开来扶自己的军士,手臂一挥:“还打什么!撤军、撤军!关城门!” 脸旁灼热的火光终于撤走,林翡没料到她竟被带去阿娘和阿鹤的囚室,锁门前还将他们三人手上的绳索解开。 门一关上,贺宁和阿鹤就扑上来抱住她,三人来不及哭诉近日的遭遇,压低声音说起今晚的变故。 “定是箭上的布条写了什么,让冯悉等人忌惮,今夜才肯让我们一家团圆。”林翡说道。 “既然撤军停战,想来是要和谈,阿鸿手里捏的把柄分量不轻,冯悉只有我们娘仨,还来这套先兵后礼,实在是个昏着儿。”贺宁道。 林翡不敢太过乐观:“冯悉会不会是想拖延?凌霄关坚如磐石,若 是闭门不出干耗着,阿兄也等不起,倒是京里和莱阳府的援军只消两三日便可至。” 阿鹤问道:“不过……今夜听见喊杀声好似就在城门口,阿兄是攻到近处了?” 林翡摇摇头:“阿兄若是在城楼下,那一箭就不会是他射的了。” “会不会是阿岭表兄?”阿鹤去年清明见识过李擎射柳,印象极深。 林翡心头一跳——若是李擎也在,那便意味着姑父分兵予阿兄了! 贺宁转念想到第二箭,眼中冒着精光,兴奋地拽住女儿的手臂:“我说怎么去射聂然,恫吓他还不如恫吓指挥的冯悉。若是阿岭射的,那便合情合理了。伤阿峻的就是聂然的幼弟聂焘,阿岭自是一刻不会忘,瞅准了机会报仇呢!” 想到此刻长兄、表兄都在城外,各展所能,这份亲人之间的心心相印让林翡内心有些澎湃。 她又想到在城内竭尽心力的阿适,眼眶有些发酸,靠在阿娘怀里,悄悄抹了抹眼睛。 第五十五章 南北和谈 (五十五)南北和谈 今夜,冯、聂二人注定无眠,还拖着晏如陶和凌瑶华。 大局已定,晏如陶心神松弛,不由得哈欠连天,虽用扇子遮挡着,也勾得其余几人跟着打起来。 凌瑶华轻掩檀口,声音有气无力:“奴听见战鼓声,惊慌不已,不敢出房门,不知战况如何?” 冯悉与聂然相视一眼,由冯悉几句草草带过,重点说了聂炜被俘一事。 凌瑶华惊讶道:“呀!这可怎么才好?中郎将心中可有计较?” 冯悉叹了口气:“等天亮书信一封送去,尽快和谈。” “中郎将不再等等?京中和莱阳府的援兵再过两三日就可到。”晏如陶“好心”提醒。 “恒明都被俘了,沈玉竹和其余乔装打扮的军士定也被扣下。刚才又派了三队人下山,晚了大半日,还不知能不能将消息送到。”聂然的发丝断了几缕,垂在耳边,显得格外颓丧。 “莱阳府这么近,下午派的人快马加鞭,此时说不定已经到了。”晏如陶继续说道。 冯悉摆摆手,不愿再提援军之事,而是神情凝重地看着晏如陶和凌瑶华:“和谈之事,还须二位出面。” 晏、凌二人不约而同露出迟疑的神情,尤其是凌瑶华,目光躲闪,笑容中带着不安:“中郎将莫不是玩笑?此事关系到江山社稷,奴不过是商贾之辈,怎敢逾矩?” “我的斤两,中郎将和聂郎君还不知晓?上不得台面,上不得台 面!”晏如陶紧接着说道,拿着扇子的手不住地摆,满脸的惶恐。 冯悉却是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晏郎君休要谦虚,你可是天使,身负皇命。瑶华娘子也莫妄自菲薄,和谈究其根本不过是趋利避害、谈妥条件,谁能比你更玲珑剔透?” 晏、凌二人还欲推辞,聂然直勾勾地看向他们:“乘私船是你们提的,船也是你们挑的,为何这么巧就落入敌手?和谈事关恒明和沈玉竹的性命,你们若再推脱,直接绑了送回京城听凭司徒发落!” 凌瑶华蹙眉含泪正欲辩解,晏如陶已劈手将竹扇掷向聂然脸上,他躲闪不及,正中额心,痛呼道:“竖子疯魔了不成!” 晏如陶站起身指着他骂道:“打的就是你这恶似鸱鸮的鼠辈!好声好气地劝,保不准我就应下了,非要自作聪明栽赃诋毁,真以为任你拿捏吗?” 他见冯悉站起来想说和,又眯着眼睛看过去:“中郎将莫要被他哄了,今日他能将恒明二人被俘之事栽在我与瑶华娘子头上,明日就能让你独自背下凌霄关败仗之责,唯有他落得一身干净。” 冯悉与聂然本就不算熟稔,不过是一时情急与他私下议定由晏、凌二人前去和谈。 按晏如陶这么说,聂然只是做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实则早就盘算好怎样将自己择出去。 冯悉顿时起了疑心,坐下不再说话。 聂然看冯悉不帮腔,也急了:“你不 想想,林翱半夜才到凌霄关,哪有本事抓恒明他们?我看就是晏适之他们通敌!” 原本聂然想威吓晏如陶乖乖去和谈,但被挑拨离间后,他便只能一口咬定,将这罪名牢牢扣在晏如陶头上。 凌瑶华垂着头默不作声,看似卑微无措。 “好,那你说说,我为何通敌?怎么通的敌?通完敌后我又当如何?” “你……自然是和雍州……”虽则聂然心思狡黠,立刻想到给晏如陶安个与太上皇勾结的罪名,可此事甚为机密,不可明说,他只得吞吞吐吐,“和雍州程敏勾连,趁着买船……与城中探子接头,害得恒明二人被俘。” 晏如陶一声嗤笑:“主上命我随你等至凌霄关,不过是七八日前临时定的,我哪里来的本事未卜先知?自打从京城出来,我日日同你们在一处,身边也没有仆从能传递消息。昨日下山不过两个时辰,要如何去寻程敏的探子?” “再者,我家与程敏素无交情。京中你大可随意查访。我为何要赔上身家性命与他勾连?” 程敏不过是代指太上皇,可明面上的丧仪都办了,聂然无论如何也不敢提出来太上皇的名号,于是又换了个主意。 “那便是同巍州暗中联系,你向来同李家大郎要好,林济琅与李家妇同气连枝……” 晏如陶不耐烦地打断他:“程敏你编不下去又换成李擎?普天下的罪名就任由你往我头上扣?” 冯悉听了 半天,也明白聂然毫无证据,不过诛心之语罢了,于是接过话头:“晏郎君消消气,你是主上钦点的天使,自然不容平白污蔑。眼下和谈才是为主上分忧的要紧事,还请郎君出面。” 晏如陶冷笑道:“好心帮恒明挑艘不显眼的小船,都能被诬陷通敌。若真要去和谈,条件谈得有一丁点儿不妥,我这罪名岂不坐实了?不去!让那忠心耿耿的去!” 冯悉赔笑:“郎君休言负气之语,有冯某在,不会叫人给郎君乱定罪名。和谈之事非同小可,郎君定也想不辱使命。” “要我去也可以,但我不会在盟约上署名盖印,要盖让此人去盖,休想再往我身上泼脏水。”晏如陶指着聂然说道。 聂然别过头去,不接他的话茬,冯悉连忙替他应下此事:“好说好说,那晏郎君和瑶华娘子快回去歇息片刻,天亮后还要筹谋和谈细则。” 待晏如陶和凌瑶华离开,聂然质问冯悉为何不按之前商议好的来讲。 冯悉垮下脸:“你急吼吼地去惹恼他做什么?只要他们肯出面去和谈,救得回两位郎君你我皆安,救不回再推到他二人身上,岂不妥当?这下可好,他起了戒备之心,险些连和谈都不愿去,若不是我替你应下,看你怎么收场!” 聂然心中愤愤,却又无可辩驳,暗暗记恨上晏如陶。 夜里山间起了雾,回房的路上凌瑶华笑说:“晏郎君可真是机敏。” “ 不敢当,晏某脾气不大好,比不上瑶华娘子七窍玲珑又深藏不露。” 凌瑶华停下脚步,认真打量起他来:“郎君向来是个随和人,只在该露锋芒之时才显露一二。” 晏如陶不置可否,见她房舍就在前面,说道:“娘子好生歇息。” 凌瑶华见他身影逐渐消失在深夜雾岚之中,喃喃自语:“假以时日,亦可搅弄风云。” 天刚蒙蒙亮,李擎就窜进林翱的帐中:“表兄、表兄,阿适要来!” 林翱甲衣未解,从榻上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挥舞着信纸的李擎,咂了下舌:“你这精神头真不错。信给我看看。” 李擎连忙递给他:“我没上阵前拼杀,也就射了两箭,自然还有气力。信上约的是今日午时,表兄你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林翱放下信,揉了揉眉头:“算了。熬过今天,把阿娘、阿鹭和阿鹤接到才安心。你去请萧军师,我洗漱后就到。” 萧旻是投在李宣威门下的文士,虽未曾习武,但极通兵家史书,许多见解与李宣威不谋而合,这次被任为军师,随军前来。 他年纪四十岁上下,白面蓄须,很是谦和儒雅,讲话也是轻声缓语、不急不躁,很得林翱敬重。 李擎指着信上的“晏如陶”三字对萧旻说:“他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林翱瞪他一眼,正色道:“正是此人用计助我等擒获聂炜、沈植,可信。” 萧旻盯着拜帖上的聂然 、冯悉二人的名字:“这位晏郎君,怕是做不得这两位的主,况且为了他的安危考虑,此次和谈也不能让他多言。” 林翱顿时领会:“军师言之有理,可阿岭与他的交情众人皆知,真碰上面了一言不发,也惹人生疑。” 李擎见两人缓缓转过头盯着自己,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我……你们不能不让我去!大不了我穿上士兵的甲胄站在角落里,我都四个月没见过阿适了!” “我实在疑心你能否做到全程一言不发。和谈可不是真的和和气气,真辩起来唇枪舌剑、明嘲暗讽,你一个没忍住……到时更让晏适之难做。”林翱说道。 李擎沉思半晌,咬牙道:“为了阿适,我忍着!” 双方手里都有人质,和谈的危险性不大。 明显是林翱这方人质的身份更重要,冯悉等人为了速速解决,拜帖里也没摆架子,直接说在两军中间设帐和谈,各带十名军士,双方军队挟着人质退在一里外。 晏如陶进帐时一眼就认出李擎,别的不说,那双直直看过来、难掩兴奋的眼,实在叫人难以忽视。 好在冯悉、聂然正同林翱寒暄,没留意到角落里的李擎,晏如陶冲他眨了下眼睛,也拱手去向林翱问好。 林翱看见他们身后站着一位身量中等的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正盈盈含笑。 “拜帖上只有三人,请问这位女郎是?”林翱问道。 冯悉将凌瑶华让到前 面来,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军师,姓凌。” 这个临时安的名头,凌瑶华虽觉可笑,也只能配合,向林翱颔首行礼:“见过林小将军。” 众人落座,对面四个人,除了晏如陶个个都笑里藏刀,己方只有自己和看上去温良和气的萧军师,林翱有点后悔没让李擎坐下撑场子。 “这是我等拟好的议和书,林小将军过过目。”冯悉将两张纸推了过去。 林翱细细看完,又递给右手边的萧军师,待军师看完,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林翱才对冯悉说:“中郎将也看看我方的议和书。” 说罢,萧旻起身奉上三份一样的议和书。 晏如陶与凌瑶华同看一份,字迹倒是极有风骨,条款却能将人气个倒仰,他舌尖抵住牙根才忍住没笑出来。 晏如陶瞟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冯悉,随即迤迤然将这张轻飘飘的议和书放在桌面上,打定主意不开口。 “这……”冯悉一脸为难,看向晏如陶和凌瑶华,“天使、军师,还请您二位好生斟酌。” 晏如陶假笑着点点头,腹诽道:斟酌?就这三行字有什么好斟酌的!摆明了是让你吃哑巴亏,直接认了得了。 却没想到凌瑶华开了口:“其实,林小将军拟的这份,与我们的议和书可称得上是殊途同归。” “噢?是吗?”林翱扬了扬眉毛,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晏如陶也坐直了身子,准备学一学信口开河的本事。 “这 第一条,都是为了止干戈。交换人质后,你方需在当日退兵回巍州。” 萧军师立刻补充道:“且你方不得派士兵、水师追击。直至退至雍州界,我方再释放沈植。” “那如何能保证沈植的安全?” “这简单,许你们跟一百护卫随行,届时护送沈植回京。” 无人敢质疑聂炜一人能抵林家三人的分量,在此事上磨牙,只能让林翱方的气焰愈胜。 凌瑶华看看冯悉的神情,说道:“那这条便定下,再看第二条——” 萧军师手一挥:“既是为求同,何须多言?按我方简单易行的条款便是。” 饶是凌瑶华也没料到对方竟这般不留情面地打断,她怔了怔,挤出笑来:“便是谈生意、签契子也须来回商议数次,更何况兹事体大的议和书?” 萧旻捋须微笑:“你可见过万贯家财的富商同街边贩梨者议价?” 帐中顿时陷入安静,氛围凝重起来。 即便是处于上风,林翱和萧旻的态度也太过强硬,摆明了仗着聂炜的身份处处压制。莫说冯、聂二人,就是惯于拉下脸面同人周旋的凌瑶华,都觉骑虎难下。 聂然本就心浮气躁,又见林翱眼睛往自己头顶瞄。 昨日青玉冠被击碎后,他一时没有合衬的可替代,又不肯去借用旁人的。为免失礼,今日他勉强戴了笼冠,横插于上的也非什么名贵玉石,被林翱颇有深意的眼神一而再,再而三地扫过,他越发羞恼 。 因是值守帐内,李擎手里攥着的是长棍,正午的日头隔着青帐依然毒辣,帐内闷热不已。加上他又穿了一层铠甲,掌心里沁出了汗,正在想怎么不露痕迹地换个手,蹭蹭汗。 谁知聂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怒喝,将正在换手的李擎吓了个哆嗦,手里的棍子“啪”就掉在地上,引得众人都看了过来。 晏如陶看他双眼圆睁的模样,心里再清楚不过,定是失手如此。 冯悉和聂然都见过李擎,此时也认了出来。 冯悉算是与李宣威共事过,而聂然能记住李擎,则是因为替受完杖责起不来身的幼弟上门致歉时被李擎指着鼻子臭骂。 聂然一见李擎这副穿着,底气更足:“好你个林翱,找他装模作样站在角落里做什么?什么议和,我看你等分明是包藏祸心!” 李擎没胆子看林翱和萧旻的脸色,面对聂然却浑身是胆。 “昨晚那一箭你是没挨痛快?下回我往下移个三寸,正中你眉心!”李擎一脚踢开地上的棍子,朝长桌走去,聂然步步后退。 帐内外的护卫皆紧握武器,只待一声令下。 这场议和眼看就要变武斗之时,晏如陶笑着起身:“阿岭,坐下说。” 好似箭在弦上却被人劈手夺下,李擎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不上不下,难受得紧,可偏偏“夺箭”的人是阿适。 转念他又想起萧军师之前的叮嘱,暴露与阿适的情谊如旧反倒会陷他入险境,于是怒容不 减,扬起声调: “少同我套近乎!亏我从前还当你是兄弟,这才几个月,你就挟我舅母一家来威逼……” “好了,阿岭。”林翱怕他戏演过头了,连忙打断,又转过头盯着聂然,似笑非笑,“我等可未曾想在这议和帐中动手,不过——若是聂郎君有意,我与阿岭自然奉陪。” 李擎的出现让冯悉笃信林翱麾下的巍州兵马远不止两百,议和之心越发坚定,回身喊聂然回来,可一看聂然竟已缩到羽林卫身后,顿觉扫脸,低声道:“聂郎君落座吧!” 晏如陶脸上挂着适当的“尴尬”笑容,指尖轻点着桌面,静静等着林翱等人开口。有了这一出,冯、聂二人的气势就更弱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萧旻竟又拿出一封信来,笑吟吟地放在桌上:“聂小郎君的亲笔信,请各位过目。” 聂然陡然变色,抢在冯悉前面抓起信纸,看完后低着头将信递给冯悉。 晏如陶本来还等着下一个轮到自己看,谁知冯悉看完就将信折好收起,神态举止尚且如常,但一开口声音却有些不稳:“议和条款……就按萧军师拟的来,细则可慢慢商议。在此之前,我须确认聂小郎君的安全。” 林翱欣然应允,随即看向李擎。 李擎挑挑眉,起身向帐外走,看得聂然、冯悉心惊胆战,偏他撩起帐帘还转身看向聂然,狞笑道:“等着啊!” 晏如陶自然乐见聂然敢怒不敢言的 模样,口里还安慰道:“放心,既然林小将军答应了,恒明定会平安归来。” 后来,聂然、冯悉隔着十几步远,看见被反绑双手、口中塞布的聂炜,虽是不断挣扎、狼狈不堪,但好似并未受伤遭罪,心里暂且安定下来。 聂然好一副牵肠挂肚的样子:“恒明莫慌,表叔定会好生接你回京!” 聂炜呜咽着说不出话,见着亲人忍不住涕泗横流,李擎看不下去:“瞧你这点胆子,啧啧。人也见着了,回去安心将议和书签好,瞧这天色也阴沉下来,若是不想司徒的长孙淋雨受冻,就少磨磨唧唧。” 聂炜都在眼前了,冯悉、聂然更懒得与林翱等人磨嘴皮子,速速交换人质,他们自己的小命也就保住了。 晏如陶和凌瑶华见他们无心细议,当然也就不再置喙,安安静静地坐看萧旻誊抄出议定的文书,一式两份。 等到要签字盖印之时,晏如陶抱着双臂,将头拧向另一侧。 冯悉、聂然见状心中愤愤又无可奈何,在两份文书上先后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冯悉都加盖了羽林中郎将的官印。 忽然天上响起一声闷雷,李擎抬头望向西南边的天空,一道黑云正朝着头顶压过来,于是在帐外催促道:“好了没?马上就要落雨了。” 林翱收好议和书,对冯悉说:“中郎将可千万别淋湿了文书,省得不好同司徒交代。” 冯悉连敷衍的笑都挤不出来,胡乱点 了几下头,命羽林卫去带人过来交换。 林翡站定在阿兄和阿岭面前时本是想笑,却鼻酸难忍,眼泪扑簌簌地掉,顾不上言语。 林翱摸摸她的头,先去给阿娘解开绳索,李擎忙不迭地上前给她解,口中不住地叨咕:“怎么瘦了这么多?遭了不少罪?阿适怎么也不想法子护着你?” 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林翡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抬手擦泪,听见冯悉扬声道:“望林小将军言而有信,速速退兵,尽快放沈郎君归京。” 说完,命押林翡一家前来的百名羽林卫跟随林翱等人。 林翱抱了抱拳,没再同他多费口舌,见阿鹭有李擎在照料,便一手搀着阿娘,一手牵着阿鹤朝远处的营帐走去。 卷着土腥味的风迎面扑来,李擎吸吸鼻子:“雨要到了,我们走快些。” 话音刚落,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轰轰的雷声也大起来,李擎拉着她快步朝前走。 林翱一把抱起阿鹤递给旁边的军士,又解下外衣让阿娘顶在头上,躬身背起阿娘向营地跑去。 林翡虽刚生过病,此时心中却觉得这场雨落得好,洗污涤浊,将身后这些烂糟事一同冲走,有种畅快之感。 只是,仍有一处隐痛常在心头。 此次和阿娘他们逃过一劫已属侥幸,可没能救出阿鸾一直令她心怀愧疚。 自己将回到北境与家人团聚,独留她一人在深宫艰难度日,虽则巍州势大会让聂檀不敢轻易动她 ,但平日难免要遭受为难折辱。 好久,好久没见到阿鸾了,林翡忍不住叹息,柔弱可人的小阿雀,再见时该长成什么模样? 李擎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他停下脚步,冒出一句:“今日……是阿适生辰。” 一大早他执意要来议和,也是因此,只是此事不好意思同阿鸿表兄讲,直至见到与阿适也有交情的阿鹭,他才能吐露。 林翡闻言回头张望,隔着雨幕什么都看不清,天地一片昏黄黯然,仿佛有道无边无际的墙,就此将二人分隔开来。 李擎扯扯她的手:“别看,我刚才就不敢回头,怕被冯悉他们看出什么。” 林翡忽然想起自打十岁那年他送了双镫,之后每年生辰他都不曾忘记,只是……她从未想过打听他的生辰。 “礼尚往来”这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偏偏在他身上忘了个干净。 若不是今日李擎偶然相告,她该到何时才能意识到已安享眷眷顾惜四载有余? 年幼时囿于成见,少年时懵懂无知,蹉跎到今日……南北相隔。 大雨如注,她没有停下向前的脚步,热泪也难停下。 雨落下的时候,冯、聂等人躲回了议和帐,坐等着军士来送伞接迎。 晏如陶最晚进去,在撩起帐帘前忍不住向她远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也只能望这一眼。 送她平安北去,了却一桩心事。 进了帐子,他又挂上笑,对着聂炜嘘寒问暖,问起昨日的经过,言语间敲打着聂 然。 她有她的路要行,自己身在局中也需挣扎求胜。 他隔着衣襟抚上心口,贴身悬着那枚曾送给她的双螭鸡心佩。凌瑶华作了人情,悄悄将她的包裹还与他。 在重逢前,只可睹物思人。 第五十六章 班师振旅 (五十六)班师振旅 短短两个时辰,从凌霄关阴冷脏污的监牢,到大峪河上的楼船斗舰,林翡等人沐浴完换上姑母让阿兄带来的干净衣裳。她喝下两杯姜茶,看着身边皆是亲人,真觉浑身暖意。 外面已云收雨霁,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河水上涨,船行迅速。 林翱将舱内的窗户打开透气,总算能定下心神与家人叙叙这几日的经过。 贺宁紧靠着阿鹭坐,将她搂在怀里,不住地摩挲她的臂膀,心疼她大病初愈又淋了雨。 “阿娘,等回了巍州,我保准好好调理,您盯着我每日吃饭前先喝药,一顿不落。” “到时又整日忙得不见人影,去哪里抓你喝药?”贺宁嗔道,随即看向长子,“总归是同你阿兄在一处,再有伤病,我直接找这小子算账!” 林翱抱拳:“阿娘有命,儿无有不从。” 众人都笑起来,这四个多月来。经的变故太多,如今共聚一堂,倒真似做梦一般。 尤其是李擎,眼睛不够用,挨个儿打量,嘴里也不肯停歇:“自打阿舅被遣回巍州,我阿娘就日日惦记着舅母和表弟、表妹们,京里又不知情形如何,不敢贸然传信,生怕连累了你们。” “阿舅也整日茶饭不思,若不是阿娘好说歹说,怕都要瘦脱形了,和阿鹭不相上下。待你们回去,阿娘酿的桑葚酒味道正好,柰果也该熟了,炙羊肉、猪蹄酸羹、烧子鹅换着吃,保 管三五日就补回来。” 说完了巍州的事又开始讲昨日的一番奇遇:“当时正值黄昏,大峪河上的大小船只,见到我们的楼船避之唯恐不及。谁知几艘小渔船横在河中央,大有拦路之意,我等也不想误伤百姓,便派出一艘艨艟上前问询。” “我的目力也是众所周知的好,远远看见从船舱里探出身的是几个小女郎,实在叫人不解。艨艟上的人速回复命,你们猜小船上的人是谁?” 林翱见他说到兴处探出脖子的认真模样,存心逗逗他,于是接过话头:“竟是你在宫中训练的那批女侍卫。” 李擎呆住,他铺垫了半天,最关键的一句倒被表兄抢了!像是吃净了边角料,留了最肥美的一只鸭腿在最后,却被人从口中夺食。 他抿着唇好不甘心,却又不敢冒犯表兄,可怜巴巴地不说话了。 林翡闻言甚是意外,追问道:“她们怎正巧在此?还知你们要来凌霄关?” 这两个问题问在了李擎心坎上,他精神大振,顿时将方才的委屈抛诸脑后:“因为阿适啊!” 冷不丁听见他的名字,林翡不由得怔怔,眼睛睁得滚圆看向李擎:“他?” 李擎鸡啄米似的点头:“他悄悄将聂炜等人踪迹告知女侍卫,她们就赁了几条小船在小连江上守株待兔,一举擒获聂炜、沈植,逆流而上入大峪河,等着我们来。” 林翱见阿鹭一脸不可置信,笑道:“两个领头的女 侍卫一直等在门外,等会儿让她们给你细说。” 林翡连连点头,很是期待,万万没料到这两日的峰回路转,背后竟还有这般的机缘巧合。 贺宁也觉惊奇,拍拍阿鹭的手:“晚些同我也说一说。” “阿娘放心,明日寅时左右能到雍州,在船上左右无事,有的是时间说话。”林翱解释道,“待到了雍州,咱们就得换乘车马回去,路上约莫还要两日。” 阿鹤问道:“阿兄,这楼船是向雍州借来的?” 林翱颔首:“不错,他们只肯借船、不肯借兵,到时连船带舵手如数奉还。” “那一百个羽林卫好像没跟着上船,他们不是要护卫沈植从雍州返京吗?” 林翱笑容中带着些狡黠:“我只允诺了让他们跟着,又没答应让他们同乘楼船。若是担心明日清晨沈植被撵出雍州没人接应,他们就只能赶夜路了。” 只是林翱等人没有料到,“雍州借战船”之计除了壮势威吓外,还替他们免了一场恶仗—— 那百名羽林卫越过大峪河,向北行了一刻钟就遇上莱阳府前来支援的三千军士。 羽林卫想着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走水路的巍州军,万一打草惊蛇,林翱以“违反‘议和书’上不得追击”为由杀了沈植,更是没法交差。 莱阳府的军士倒觉得很是憋屈,抱着支援的满腔热血来,结果凌霄关已经打落牙齿和血吞,签好了“议和书”,威名赫赫的羽林卫还要 屁颠屁颠地跟去雍州,就为了接一个世家子弟?! 看莱阳府的裨将愤愤不平的样子,羽林卫的下军校尉肃声呵斥道:“你追去雍州又有何用?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好生守住你们的莱阳府,来日再听命行事。” 裨将只好领军回莱阳府,回程中军士们议论纷纷: “我们连夜抽调人手、整顿粮草赶来,怎么就已经议和了?到底打是没打?” “怎么还有人质落在人家手里?那‘议和书’里究竟写了什么?” “要我说,打仗有能耐的谁留在京里啊?八成是没见过北边老兵的气势直接降了!” …… 在蒋二娘和王春进来前,林翡特意对镜照了照鬓发和面容,门推开的一刹那,她不自觉就将腰杆坐直了。 和家人相处时她向来放松自在,在同窗同僚面前扮作端庄有礼的淑女也已习惯。 可女侍卫是名义上的下属,也是朝夕相处半载的姊妹,皆由她亲自拣选教授,亦友亦徒,她不愿显露憔悴萎靡的一面。 林翡并未生长浸润于整日思索权术驭人的家族中,无论长兄还是表兄,待人都有一番天然赤诚,她自然也不例外。 家族的重担不曾全数落在她肩上,她才能在家人面前偶尔撒娇卖乖。 但这百余人追随至此,确是以性命相托。 不同于在宫中须听命于帝后,在此处她是她们唯一的主心骨,更不必说日后踏进她们从未去过的巍州,亦得靠她寻找容身 之处。 待二人叙完这七八日的经过,林翡心中百感交集。 想到自己藏在灶房的长枪和《金乌枪法》,还有阿鸾送的新枪套也一同被毁了个干净,着实令林翡心痛不已,好在人都侥幸逃出生天。 得知薛银母子平安归乡,林翡也松了口气。虽则薛翰暗通聂檀不利林家,但自家这番遭遇显然也不能全怪在薛翰头上。 况且,他们还肯施舍钱粮、出谋划策,已是仁至义尽,只是不知今后还有没有相见的机会…… 蒋、王二人走出林翡的船舱,示意杨雪娘进去:“女官在等你。” 杨雪娘有些紧张,这还是头一回独自与女官正经说话,她掩上舱门转过身,见女官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来,这边坐着说。”林翡指着一旁的胡床说道,“昨日之事也真是凑巧,换了别的姊妹八成就认不出来。” 杨雪娘笑笑,应声坐下后不敢直视她,半垂着眼说道:“昨日晏郎君除了交代聂炜之事,还有几句话托我带给女官。” 方才蒋二娘说杨雪娘有话想同自己讲,林翡就料到了。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脸上笑容不减:“嗯,你讲。” 杨雪娘心知这是极隐秘的话语,只是迫于无奈才托自己转达,她昨夜都没睡安稳,在心里翻来覆去默背这些话,生怕错漏了几个字,辜负了人家的用意。 “头一句,‘我拼出性命也会保下阿鸾,莫要焦心。’” 像是小连江的江水再 次漫过口鼻,酸涩胀痛的感觉从她的鼻腔直通眼眶,林翡掩面,呼气时都在颤抖—— 他总能洞悉她最为悬心之事,无须她开口托付,他早已担在己身。 昔日剖心之语犹在耳边,同道而行,他尽的心意历历在目,自己又何时才能回报一二? 杨雪娘不承想到这头一句话就惹得女官失态,连忙劝道:“女官,晏郎君是诚心相助,汀鸾小娘子定会平安无事的。” 林翡的声音瓮瓮的:“无碍,你接着说。” “噢噢——”杨雪娘眨了几下眼睛,回想道,“晏郎君还说,‘南北若起战火,少不了掀风鼓浪者,莫轻信。’” “最后一句,我不知听得准不准,当时太过仓促……‘绯花白玉,辗转入囊中。且作慰藉,待来日相见。’” 在杨雪娘看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林翡立时领会,其中的惜别之意无须多言,她细细想着,心绪也已平复下来:“雪娘,多谢你带这些话来。眼下我无物可相赠,且许你一个诺,来日若有什么我能替你做的,尽管开口。” 杨雪娘连忙摆手:“女官言重了!是晏郎君冒死传递消息,擒获聂炜他们也是二娘和秀姊的主意,我不过是捎了几句话。” 林翡攥住她的手,笑得温柔:“是我替私事谢的你。” 杨雪娘从未与女官这般亲近过,愣愣地点点头,脑子里晕乎乎的,最后怎么回的舱房都不知。 林翡却歇息不了。沈植 被单独关押在一间舱房里,明日就要放归,她得趁机下点饵,好给阿适铺条路。 晏如陶收到阿鹭这份“礼”,是和冯、聂诸人齐齐站在天明宫的大殿上,正前方坐着一言不发的主上,而聂司徒刚看完“议和书”,脸色阴沉。 或许是冯悉、聂然心虚,想赶在回京前哄得聂炜服帖受用,好躲过一劫,这船行得比坐马车还慢,美其名曰是“等等沈玉竹”。 谁知沈植受了刺激,平日里纤弱风雅的一个人,出了雍州城就攀上一名小郎官的马,扭头对下军校尉说:“你领着几个有马的护送我回去,其余人不用管。” 也正因如此,沈植竟比乘船的冯、聂一行人先到京城,直接将马骑到了宫门口,令下军校尉入宫通报。 冯悉和聂然踏进天明宫时看见沈植,顿时面如土色。之前与聂炜预备的说辞通通都白费了! 聂檀已听完沈植的控诉,心中有数,再一看冯悉呈上的“议和书”,哪里还需听他们狡辩? 偏他那胸无城府的长孙,遭了这一通罪,还傻呵呵地开口替冯悉、聂然美言,听得他怒气填胸:“这儿没你的事,回府去!” 还把撵走长孙的气也一齐撒在冯悉、聂然身上:“无能之辈老夫见得多了,似尔等愚不可及还妄作聪明之人,真是世间罕有!即便是无知小儿,也知道闭锁城门、静待援兵,何至于签这丧师辱国的‘议和书’!” 两人低头 诺诺。 聂檀背着双手,继续数落冯悉:“聂然他不晓军事也就罢了,你十几岁就进了北大营,右卫、骁骑、羽林监这十数年历练过来,结果被一个刚及冠不久的少年郎耍得团团转!” “沈植,你来讲!” 聂檀站得累了,腿上旧伤隐隐作痛,缓缓坐在帝座旁的胡床上,徐徐吐气。 “雍州并未借兵给林翱。两千军士是巍州的,楼船也是空的,皆是障眼法。”沈植冷冷说道,若非冯悉、聂然冒失愚钝,自己也不会被俘,加之他们恐遭责罚先换了聂炜出去,让自己多遭了一重屈辱,更是令他心中生怨。 “我的羽林卫明明报的是……” “既是为了掩人耳目,自然不会光明正大紧跟着林翱出发,调兵也要时间,他们是乔装后陆续跟到雍州才集结成军。” 冯悉不服气:“这等军中机密你怎会知晓?” 沈植扬起下颌,面露得意之色:“自然是我煞费苦心套出来的,他们的诡计还远不止这些……” 待他将被俘的前因后果说完,聂然找准时机便往晏如陶身上栽:“玉竹和恒明乘小船是晏郎君提出的,也是他去寻的船,玉竹就没有打听出什么相干的?” 沈植哪能听不懂聂然话中的玄机:“明明是你把林翱携雍州二十艘战船顺河而下当了真,闻风丧胆急着要走,晏适之才说水路便捷。若不是冯悉拦着没走成,你能逃得了被俘?” 瞧聂然面红耳赤 要争辩的模样,沈植越发强势,隐忍了三天的愤懑倾泻而出: “晏适之下山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时辰,买船买物都置办妥当,还能寻到城里的线人递消息,真当他是神仙不成?你若有这等本事,也就不至于签这‘议和书’了吧?” “想来也是没有的,连小女郎的信都看不出机巧来,还敢挑剔我的文笔!不是想不通林翱为何知晓消息吗?实话同你讲,就在那封信里!若非我设计诓出实情,尔等如今还被蒙在鼓里。” 他说起林翡被放归后,在去雍州的船上对自己冷嘲热讽,炫耀她凭借计谋逃出生天。而他沈植忍辱负重,借机套出她如何借信传递消息。 “那小娘子好一副奸诈得意的模样,说‘你们改得面目全非又如何,只要落款是我的字,这信就递出去了’。” 冯悉和聂然面面相觑,不明白落款有何蹊跷,沈植一脸鄙夷:“信是你们翻来覆去查验过的,连她的字都不记得,她小字‘汀鹭’——‘汀’,水、丁为汀!她将此字重重地写了,明明白白告诉她阿兄凌霄关有水师等着!” 听到此处,晏如陶已对林翡的用意了然于心。 利用沈植心高气傲的性情,撩起他被多俘一日的怨气,再故意卖出破绽,激沈植与冯聂决裂,顺道替自己洗去嫌疑。 晏如陶在心底叹道,若不顺道添把火,实在有负她一片苦心。 聂然还在狡辩“她那字同画 符一般难辨认,轻重毫无章法,谁能看得出”,这样一来,衬得一旁站着的晏如陶太过镇定,像是同此事无关似的。 正在思索静待时机的晏如陶冷不丁被聂檀点出:“晏郎君身为天使,就没有话要讲吗?” 晏如陶上前一步拱手正要开口,却被端坐高台的主上抢去了话头:“司徒责问他,是在责问寡人吗?” 殿中静了下来,连晏如陶也怔住,不明就里,聂檀这话问得也不算尖刻,语调比方才叱喝冯聂不知低了多少,难道“天使”二字戳到了主上的痛处? 聂檀却好似并不意外,搭话也未起身:“陛下多心了。冯悉、聂然负指挥之责,吃了败仗自然要找他们算账。晏郎君既是天子使臣,签‘议和书’事关国体,难道不干他事?” 不待主上回答,他又紧接着说:“当然,陛下若要隐下此事,堵住凌霄关军士悠悠之口,臣也无二话。” 晏如陶不知这些日子里台上二人又生出哪些矛盾,还要拿自己当筏子,真想回去好生问问阿娘。 他品着这话里的轻蔑嘲讽之意,顿时想起之前的断袖传言,若是主上真的一口应下,两人的关系就更讲不清白了。 偏偏此时又容不得他置喙,本来预备的一肚子煽风点火的词儿,只得暂且咽下。 誊抄着《罪己诏》的邸报传到巍州时,已是仲秋时节。 今日休沐,除了林翱、李擎两人在军营中不得闲,其他人刚 刚用罢早膳。 林雪青在同贺宁说做冬衣的事,阿鹭、阿鹤凑在阿耶身边一起看邸报,阿峻陪阿慕在檐下逗弄两个月大的狸花猫,身后两条细犬摇着尾巴跟随。 林济琅放下邸报,叹道:“新君登基不过两个月有余,为了份议和书便下《罪己诏》,看来也艰难得很。” 阿鹤只在史书上读过《罪己诏》,上一回颁告还是在前朝末年,为的是旱涝累见。 再久远的,也曾为“辱国丧师”下过《罪己诏》,但都是连年征战、死伤无数的兵事。 与之相比,凌霄关不过是刀刃刚见了血,竟至于下封《罪己诏》? 阿鹤将疑惑道出,阿鹭也点头称是:“凌霄关速战速决,原本并无多少人知晓,为何要宣扬出来?” 林济琅解释道:“动了兵,五兵、度支两曹定然无人不晓,出了兵马钱粮,结果是胜是败如何怎能不告知臣下?再者,还得看聂檀的意思,这《罪己诏》与他定有关联。” 原先林济琅做边臣时,林翡年纪还小,不懂在京与在州郡的分别。如今在她想来,此等丢脸面的事告知京中朝臣便罢了,发邸报岂不是昭告天下? “做君王,不愿做却又不得不做的事太多了。”林济琅看看冷笑不止的李宣威,“知道你听不得我替那些人辩解,但孩子还小,道理总该要知道。” 他接着说:“即便他不发邸报,你猜各州郡有谁家还不知晓凌霄关之事?各 人有各人的门道。发邸报丢的是面子,若是藏着掖着,日后被翻出来更是麻烦。当然,此次《罪己诏》之事未必这么简单。” 李宣威仰头将碗中剩余的银耳燕窝甜羹饮尽:“有这猜的工夫,不如让杨信给他老子写封信!这都几个月了,再不搭线,京中的大小事情真就两眼一抹黑。” “杨仑他们怕是也被打压得抬不起头……罢了罢了,你先送信,我这边也派人探探路。” 谁知几日过后,线还没搭上,林翡就先收到了一封密信,上书九个字: “宸星移,九霄立,鸾凤鸣。” 第五十七章 朱砂山茶 (五十七)朱砂山茶 林翡没怎么看过他的字,但信笺上由朱砂绘成的山茶两朵,一见便知是他。 她盯着这九个字,脑子有些发蒙,身后是女军们练枪时的呼喝声。 刚回巍州时,她向姑父秉明凌霄关一战中女侍卫生擒聂炜、沈植的功劳,姑父极其爽快地收编她们做女军,还任命林翡做校尉,允许她继续在巍州筛选招录女军。 又在原本的巍州军军营边,另辟了一块地做女军军营,前日刚搭建好,众人搬进来立刻恢复了每日训练,劲头十足。 当时李擎还笑道:“如今京中的手也不敢伸到巍州来,否则女军也好,校尉也罢,都得禀明京中才可落定。阿鹭你来得真是时候!” 此话虽是玩笑,却并不假。 自打凌霄关一战后,巍、雍两州已日渐脱离掌控,许多军政要事都不再上报京中裁决。 阿鹭阅毕此信,心中起伏难安:京里皇位更迭,难怪没心思对付两州。此事事关重大,她须及时告知家人。 她将信折好收起,叮嘱蒋二娘和王春好生训练女军——她们二人已定为校官。 随即,阿鹭拍马赶往都督府去寻阿耶和姑父。 日头西沉,众人饥肠辘辘却都顾不上,齐聚在书房里。 胡床、圆凳、莲花墩坐得满满当当,年轻一辈的几乎都站着,只有刚把密信放在桌上的林翡得享“殊遇”,安稳坐着。 林济琅神情凝重:“阿鹭,为求妥当,你须得告诉 我们是谁送来的密信。” 贺宁也劝道:“你阿耶他们在朝为官数十年,尚未得到旧友亲信的消息,若非事关重大,我们也不会这般追根究底。” 林翡心里也明白,自己不过十四五岁,在长辈眼里向来不擅网罗人心,突然间手握这震惊朝野的密信,问清楚来源再做筹谋自是情理之中。 可是,若将阿适说出来,她又不知该如何解释二人之间如今的情谊。毕竟面前这四位长辈怕都以为她与阿适向来不睦。 她正踌躇着该如何开口,李擎撑着桌子凑近看了看:“这字……怎的这般眼熟?” 林翡心里咯噔一下,怎么忘了他! 他同阿适从小到大都在一处,字迹自然是识得的。 李承也凑过来,阿慕跟在两位兄长身后,奋力钻了进来,踮脚趴在桌子上蹙眉歪头地打量。 林翱听到李擎的话,又见妹妹神情忽然紧张起来,觑眼偷偷打量着李擎,心里有了数,想着那人在凌霄关一战中力挽狂澜,便替阿妹打起圆场。 “这人我也晓得,确实可信。再者,此事真伪并不难辨。最迟再过三五日,新邸报也该到了。这加急送来的密信是为我们夺得先机,大可立时筹划准备起来。” 这话进了林翡耳朵,脸腾地就烧起来。此等要事,阿兄不会毫无根据就替她打包票,定是知道些什么。 她不敢抬头看阿兄,侧身去看正在说话的姑父。 “帝位更迭,朝中定越发人 心不稳,此事我同你们阿耶再议。可是阿鸾如何卷了进去?”李宣威忧心道。 林翡道:“我生辰那日收到过阿鸾的信,提及九皇子对她照拂有加,让我们别担心。我从前在承祥宫见过九皇子,当时他就对阿鸾很和善,因此看信时也未察觉异样。” “九皇子八成就是被架上皇位,阿鸾又如何做得了自己的主?聂檀这老东西要做什么?自家的皇子不好生扶持,换了个年纪小的就能同他一心了吗?”贺宁恨恨道。 林济琅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她:“九皇子不过是十二岁的少年郎,我们阿鸾还不满十岁,‘鸾凤鸣’三字未必指的是定了婚事。” 李擎嘀咕着:“都写了密信,这人还搞得跟猜谜语似的,显得多有文采,多写两行字不成吗?” “下回再送密信,我便这般交代。”林翡说道。 还得原封不动、指名道姓地告诉你那至交好友,她心想。 阿鹤忽然开口:“与九皇子交好,未必不是阿鸾的选择。” 听闻此言,众人都一愣。 “她入宫已经两年,养在皇后身边,尔虞我诈、人情冷暖自然都见过。”阿鹤面色严肃,“在长辈眼中,我们两人是除却阿慕外年纪最小、最需费心照料的,可我们……也在努力长成。” 他望向阿姊:“阿姊八岁时就可在匪徒手中护我们周全,十岁能与表兄于马上拼斗,我们虽不及阿姊勇武,但也不愿一直躲在长 辈、兄姊的羽翼下。我既这么想,阿鸾定也一样。” 林翡怔怔看着平日寡言少语的弟弟,这话里饱含的心意实在珍贵,她眼里慢慢蓄满了泪,头一个走过去将他搂在怀里。 紧接着耶娘、阿兄都围过来拍着他的肩,攥着他的手。 贺宁尤为感慨,因阿鸾自幼多病,费心更多,阿鹤向来不争不抢。 再加上他又是个沉稳性子,从不惹祸,也未曾卖乖讨要什么,极明事理,是几个孩子中最为省心的。 最省心,便最少谈心。他所思所想鲜少与家人倾诉,尽数藏在心底。 先是遭受骨肉分离、牢狱之苦才到这巍州,如今又听到孪生妹妹陷入险境,他终是忍不住倾吐心中所想。 “阿姊曾说过,兴许阿鸾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我也是这般作想。阿姊,下回……让他带句阿鸾的口信,对他来说应该不难,这样大家也可放心。”阿鹤说道。 李擎再次低头去琢磨信上的字,为何表兄、表弟都知道是谁,明明自己先觉得眼熟啊?! 林翡看着阿鹤镇静笃定的眼神,默默点点头,抬手摩挲着他的后颈。 这么一比,阿鹤也已到她的肩,果真长大了。 “阿鹤这番话还是有道理的,毕竟从信上来看,阿鸾暂且没有危险。”李宣威说道,“阿奴,你带着孩子们先去用饭。” 林雪青挽着贺宁,低声宽慰她:“如今不比前朝,不兴早婚,即便是宫中贵人,也多是十四 五岁成婚。” 贺宁点点头,暂且定下神来。 二人出了房门却发觉孩子们都没跟上来,又折回去,听见阿慕嚷着:“我也八岁了!” 林雪青推开门,问道:“怎么都不来用饭?阿慕,八岁又如何?” 阿慕正抱着李宣威的手摇啊摇,听见阿娘的话委屈巴巴地说:“阿慕也想听!方才阿鹤表兄说姊姊八岁时就很厉害,阿慕将将满了八岁,为何不能同兄姊一起听阿耶、舅父讲话?” 林济琅捋须笑着:“定方,咱们家的女郎都有志气,你就留她在此吧!” 林雪青也听明白了,这小丫头不喜读书、不善练武,本想娇养着,来日倚靠两个兄长。今日难得看她有兴致,也劝道:“整日在府里,她也不会乱讲。” 李宣威只好应下,强做一张凶脸叮嘱道:“你既满八岁,也算是大女郎了。在此听见的,关系到这屋子里所有人的性命,绝不许说与旁人听。” 阿慕垂下双手,站直了身子,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她的眼睛闪着亮光。 她一向敬慕阿鹭姊姊,自打姊姊到巍州总是不得闲,难得能休息,她又不敢相扰。听了阿鹤表兄一席话,又看到兄姊们都不肯错过参与商议大事,她心里忽然也涌出强烈的念头:留下!成为和兄姊们一样的人! 直至月上树梢,书房里的灯才熄灭,众人往饭厅走去,阿峻抱着昏昏欲睡的阿慕走在最后。 阿鹭回头看,笑说:“ 阿慕今日可是安安静静听到了最后才犯困,也是个好苗子。” 林翱、李擎应和着,阿慕听见后脑子慢了几步,迷迷糊糊地扒着阿兄的肩直起上半身,扭头张望,冲阿鹭姊姊咧嘴笑。 李承空出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小声在她耳旁说:“莫傻笑了,趁着天黑先把嘴边涎水擦擦。” 程敏得知林济琅只带了十几个人在雍州城外,立刻去禀告住在正房的太上皇。只是程敏仍须称为“陛下”,毕竟宫中皆是逆臣,得位不正。即便继位的是他亲儿子,他也不认。 待陈逊进去通禀,程敏才得入内。 即便在这雍州府城内,主上也觉危机四伏,命陈逊和他的侍卫日夜守在房前屋后,任何人不得擅入。 他一进房门,浓郁杂糅的气味扑面而来,门窗整日紧闭,药味与熏香混杂在一起,久久不散。 四月宫变,令这位曾经以仁德闻名的陛下性情大变,整日东猜西疑,暴戾无常,也击垮了他的身体。他已缠绵病榻两个月有余,遗诏写了一封又一封,却无金印可盖。 程敏是他一手提拔栽培的,廿年君臣相得换来今日得以安居雍州,程敏自认问心无愧。 可是眼看主上油尽灯枯,他又怎能不为自家筹谋?这也是他力主借兵船的原因。 他既敢收留主上,就做好了同聂檀决裂的准备。 巍州有铁甲飞骑,加上他雍州的楼船斗舰,未必不能攻下京师。 即便是以大峪河、 凌霄关为界南北分立,也好过再受那群世家门阀的打压胁迫。 “陛下,林玉平在城外求见,只有十数人同行,要见否?” 刚被陈逊扶起来撑靠着凭几的主上,奋力睁开混浊疲乏的双目,看向程敏:“他不是逃去巍州了吗?又回来做什么!” 程敏想,当时明明是您一气之下将他逐离雍州的。但这话哪里敢说? “想是有要事禀告陛下。若是陛下不愿面见他,臣自请代见。倘若无甚要紧的,臣立时将他撵出雍州,省得惹陛下不悦。” 主上慢慢合上眼,不知是在思索,还是睡过去了。 程敏的腰躬得酸痛难忍,忍不住提醒:“陛下?” 他双目未睁,只摆摆手:“去吧!” 程敏告退,将要出门时听见主上又开口了:“睿之。” “臣在。”他连忙回身应道。 主上顿了顿,才低声说道:“睿之……莫要负我。” 程敏闻言忍不住抬头看向床榻之上白发丛生的主上,与他记忆深处意气风发、弘毅宽厚的德王判若两人。 他不禁心感伤恸,沉声说:“臣定不负君。” 上回归还战船时,没打雍州城内过,林翡还是头一回进雍州,中原腹地的风土民情同北边的巍州、南边的京城确有许多不同。 因她身着劲装、骑着骏马又未掩饰女子身份,不少行人也悄悄打量着她,究竟是哪家的女郎这般恣意潇洒? 直到远远瞧见一行人进了府衙侧门——噢,难怪! 程 敏带着长子程颂迎上前,他瞧见林翡,笑问:“这就是玉平长女?果然有英豪气概,封作女武官前我正巧来了雍州,没能目睹本朝头一位女武官的风采,好在今日终是见着了。” 林济琅察觉到他比之前自己在雍州时要热情不少,不动声色地说:“睿之兄过誉了!犬女年幼,今次特带她来这富饶丰润的雍州城长长见识,多向你家两位郎君请教学习。” 林翡规规矩矩行礼,道一句“见过程伯父”,又听阿耶与程敏、程颂客套几句,就被迎进了府衙议事的正厅。 林济琅站定,心知程敏选正厅是待客之道,可此地轩敞,难防隔墙有耳,只好悄声同他讲:“所议之事须慎之又慎,睿之兄还是……” 程敏立刻意会,换到了后院小湖中心的亭子里。 湖心亭本就是个赏景的巧位置,地方不大,程敏略一思索就将长子及其他门客都留在岸边,谁知林济琅倒把长女带进了亭子。 他疑惑地看向林济琅,谁知林济琅假作没懂他的眼神,甚至林翡也并未侍立在林济琅身后,而是冲自己行了个礼就直接坐下。 不仅是程敏不知所以,在岸边远远观望的程家诸人亦是大惑不解——这林济琅也不是鲁莽无礼之人,怎的他女儿这般失仪? 还没等程敏委婉询问林济琅,林翡微微颔首先开了口:“程伯父,今日冒昧来访,是因小女收到京中来的密信。宫闱之内再 生变故,不日雍州即会收到邸报,但我等既预先得知此事,自不可坐失良机,故特赴雍州与伯父商议。” 识时务是程敏最大的长处,听完林翡的话,他登时收了轻蔑之心。 “玉平和贤侄赶赴雍州告知此事,睿之甚是感佩,只是究竟是何变故,还请贤侄再说得明白些,咱们才好协力同心。” 林翡一听,这么快就变成“贤侄”,还用上“协力同心”一词,似乎也有联盟之意。 她与阿耶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按之前商议的,不明言九皇子登基,只说宫变动荡、朝局不稳,试探他可愿化守为攻。 一番长谈后午时已过,程敏让他们两人先用些饭,他须得去向“那位”禀报,再行定夺。 程敏想着,反攻京城本就是主上的心愿,之前只不过是担心巍州亦有反心。 如若密信所言为真,那么林玉平带着长女前来报信已示忠诚之意,他如果再加以劝说,主上想来会同意。 只是,眼下再无其他凭据证明密信真假,不妨先调集楼船、水军和粮草,待有准信儿即刻整军出发。 他匆匆进了正房的院子,迎面遇上陈逊。 即便经遭宫变到了雍州,陈逊也从不显颓丧气馁,常挂着温和的笑容,与人讲话也向来和睦有加。 可此时,他双目发直,眉梢嘴角耷拉着,无半分笑模样,冷不丁瞧见真叫程敏不大敢认。 “仆射!”程敏喊住他,心里涌上不安,往陈逊身 后的正房看去。 陈逊一把钳住他的手腕,沉声说:“程府君,同我来。” 一步步,离正房越来越近,程敏反倒开始迟疑抗拒,不肯再挪步,无奈陈逊力大,到最后几乎是拖拽着他进了房门。 躺在床榻上的人,面上盖了一方白色巾帕,程敏心中忧惧成了真,顿时跌坐在地,呼吸一窒。 帝王崩,本该举国皆哀、臣民缟素,可如今他身为旧臣,连放声大哭都不能! 念及此,程敏越发痛心切骨。 陈逊见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到榻前,擗踊哭泣却又不敢出声,跪下叩头不止。 这般无声的哀恸令陈逊泪沾衣襟,待程敏摇摇晃晃站起身,陈逊拭了拭泪:“程府君,先帝有遗诏。” 程敏闻言欲再次下跪,陈逊一把搀住了他:“先帝临终前嘱托,此事只当说与两位旧友听。” 这话一出,程敏的泪更是止不住。 实则先帝原话的头两句是“他若反面无情、举止乖张,你就领着你的一千营卫占了府衙。雍州水师头领俞恺与你是故交,这事寡人知道,你拿了雍州这块地,徐徐图之……待来日清剿乱臣贼子!” 但这两句遗言,因着程敏流露出的悲痛之情实在真挚,便将永远埋在陈逊心里。 陈逊将其余嘱托尽数告知程敏,他一听,与方才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就将林翡所言告知陈逊。 “原本我是要禀明此事,请陛下定夺,谁料想……” 陈逊想了想,说道 :“此事你先别应下,将他们一行人在雍州多留几日,直至邸报送到再行商议。” 陈逊之前一直寸步不离保护先帝,还没有机会拜访旧友俞恺,如今是时候去摸摸雍州水师的底。 程敏点头,又满脸不忍地回身去看:“先帝丧仪,该如何……” “先帝只说来日奉他遗棺入皇陵,眼下如何处置,全凭府君。” 若秘不发丧,聂檀会一直将雍州作为心腹大患。 若稍稍走漏风声,雍州反倒能暂得喘息之机,不必急于以攻代守。 只是恰巧遇上林济琅父女来,事情便有些棘手。方才已隐约透露出结盟的意愿,即便是因山陵崩反悔,难免会令巍州耿耿于怀。 待聂檀收拾完宫内之事,集中精力来对付雍州、巍州,他这孤身旧臣又有何招架之力? 到时再回过头找巍州联手,他们岂会理睬自己?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第五十八章 来往周旋 (五十八)来往周旋 “蒲团,我放在榻旁的两页纸你可有瞧见?” “您忙得好几日都没回府,床榻应是无人动过,可是要紧文书?奴这就将近日进过里间的仆婢叫来问询。” 晏如陶打了个呵欠,摆摆手:“罢了罢了,放了有十几日,也不知何时丢的,不是什么要紧东西。我阿娘可回来了?” “大长公主两刻钟前已回府,蕉叶姑娘方才来请过郎君,当时您还在歇息。” 晏如陶点点头:“我换身衣裳就过去。” 庭中枫树尽染赤色,秋意浓厚,晏如陶见阿娘正捧着茶杯赏枫,径直走过去。 大长公主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眉一挑:“哟,御前的金贵人,本宫今日竟有幸得见。” 晏如陶双手合起作了几个揖,笑得谄媚:“阿娘,莫折煞儿。” 她“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好生赏着丹枫,一回头瞧见你就来气,眼底熬得青黑,也不知是不是去做贼了!” 晏如陶好言好语将她请到书房,把侍候的婢子们都遣了出去,亲自给阿娘斟茶、捶肩。 “阿娘,您今日去承祥宫,谈得如何?” “她这小半年也被磨得没法子了,不然哪里肯放下太后的架子与我讲几句明白话。”她叹了口气,“从前只觉得她一个聂家嫡长女,肯嫁给我阿兄做王妃,已是不易。头些年虽有些坎坷,待我阿兄登基她做了皇后,也没人能再给她气受。” “谁知啊,这里头 弯弯绕绕的也有我不知晓的。怨气埋在她心底里,就没消散过。” “她怨我阿兄不肯放过沈家的助力,娶沈铃做侧妃,用度排场与她平起平坐。与襄王一派最为胶着之时,阿兄为了博得沈钧的支持,私下暗示若登大位,便立沈家子做皇储。当时襄王妃沈钰膝下并无子嗣,即便由襄王继位,日后夺嫡也是难事,沈钧便动摇了。” “这话被小人传到了聂棠耳朵里,她虽恼恨,但也怕闹开后毁了近在眼前的皇位,便向亲近的次兄聂檀写信求助。” “那时候聂老头不过而立之年,正在西南平流寇,直接回信给在京的长兄聂松,让他说服阿耶全力支持德王。待自己平了流寇立下功劳,便能掌兵,聂家便能压沈家一头。世家嫡子掌兵实属罕见,没人愿意吃这个苦,最多去六军里挂个闲职。”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聂棠的中宫之位就是靠娘家一力保住的,只是后来长子送了性命实在可悲。她无十足的证据,但坚信是沈家因我阿兄毁约,泄愤在嫡长子身上,以图储位。” “她能打压沈铃,却动不了根深蒂固的沈家。丧子之痛并未随着年深日久而减少,夜半独坐思子时,谁能说得清她究竟恨不恨当年摇摆不定的枕边人呢?” 大长公主说罢很是怅然,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阿兄,她不忍苛责。但她也亲眼见过聂棠的处境,今日听完她一番哭 诉,心中亦觉怜悯。 晏如陶默不作声,皆是长辈,他不好议论。 “阿娘,那太后为何在宫变之后对你我一反常态?恨屋及乌?” 听儿子这么一问,她心里又有些堵:“这事她怎会同我解释,按我猜想,多半是因她当了太后,高高在上终于能同从前一刀两断,我阿兄也好、沈铃、沈钰也罢,她再也不必相见。” “唯独我,虽帮过她,但也知晓她过去的艰难不易,一见就触碰勾起她的旧日创痛。至于你,不过是捎带着的。” 晏如陶皱着眉:“身居高位者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 大长公主哼哼两声:“换个好懂些的例子,两个出身卑贱的士兵,在战场上有过命的交情,见过彼此最狼狈不堪的模样,也知晓对方不可对他人言的秘密。” “后来一个青云直上做了将军,身边皆是亲贵同僚,个个光鲜亮丽,他跻身其中,以为能彻底脱离过去那个微贱老兵的身份。可旧友来了,做他的亲卫,日日在他面前。” “即便亲卫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可熟悉的乡音、亲切的目光,哪怕是旁人提及一条河。不巧是两人曾经泅渡逃过追兵的那条,都会让将军如芒在背。” “有亲卫在,将军就无法与从前一刀两断。” 晏如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问道:“那阿娘想了什么法子,太后才肯再见你,还与你倾诉往事?” 大长公主抚了抚鬓发,很是得 意:“若是亲卫同将军讲,‘您旧日的仇敌我有法子根除,而这仇敌之事太过久远,将军如今的心腹亲信皆不知晓,因此也无法给将军出谋划策。’那你说,将军会不会继续用这个亲卫?” “沈家?难怪她肯吐露!” “同你讲这么多,就是让你明白,同上位者的交情有时是坏事,不过你须得将它变成好的。” “阿娘难道不怕知晓她的阴私事越多,日后就越……” 谁知大长公主大笑:“我儿竟机灵起来了!” 随即压低了声音同他讲:“你在凌霄关时,我已登过两回聂檀的门,否则如何一击即中沈家这个命门?” “那您究竟是同聂檀一心,还是同太后……”晏如陶一看阿娘又面露鄙夷之色,立刻意会,“是了,是了,我方才就怕太后过河拆桥,那自然是您同聂檀一起把太后设计了进去……” 他又细细琢磨:“先打压沈家,再削太后权,对聂檀来说有利无害,可对我们家又有何益处呢?” 大长公主饮了一口茶,看向他:“益处?宫变之后,聂檀、聂棠容不下你我,如今我们家能有用处,便是最大的益处。路我已铺好,至于如何越走越通,你好生想想。” 阿娘这最后的几句话令晏如陶久久无言。 他算是有些运气和小聪明,毫无章法、误打误撞,侥幸在这半年里保全自家、援手阿鹭。但远不及阿娘深谋远虑、目光如炬,看准症结 ,摒弃顾虑,一头扎进这湍急深水之中。 旋涡边缘看似安全,却会被越甩越远,待到身不由己想重回其中、施展作为,才发觉回天无力。 旋涡中心虽有急流冲荡,但只要能死死攀咬住周围的人,即便须得历经艰难窘困,也是值得。 “过两天就是腊日,宫内、府上诸事皆忙,再不请来适之兄,怕是要等到年后。”孙旻敬上一杯曲酒。 晏如陶仰头喝干,笑吟吟同他叙旧,心里却还记着阿鹭曾夸过他字好,不大得劲儿。 孙旻的堂弟孙显也在,他阿耶就是与沈家关系密切的孙三郎孙淳。 孙显是个爱热闹的人,三两句就将酒桌上的气氛挑得热络起来。 摆这桌酒显然是有事要谈,本来晏如陶自去过凌霄关后,无事绝不靠近这芙香楼。可孙旻三请四请,晏如陶又听闻同桌的还有孙显和沈家,才终于松了口。 一进碧波水榭瞧见沈权也在,晏如陶才知这酒局大有来头。连他都肯来,那今日定是沈家请孙家搭的线,看来阿娘冬月里赴的几场宴席有成效了。 他也没落沈权脸面,客客气气问了声好,沈权也挂着笑脸回他。 酒过三巡,许久未见过的凌瑶华迤丽而来,照旧与众人谈笑风生,包括晏如陶。 直至她离去,孙旻才终于将话说到正事上。 “适之兄,不瞒你说,近日我为家中事烦忧不已,今朝同你畅饮一回,心中总算稍稍宽解。” 晏如陶闻弦 歌知雅意:“噢?霈云有何难事,不妨说来众人一起出出主意。” 沈权立时接过话来:“说到底其实是我家的事让表兄烦心——” 孙旻的阿娘沈锳,是尚书台左仆射沈钦和襄王妃沈钰的亲妹妹。 沈钦中年丧妻后并未续娶,儿子沈权他还能亲自教导一二,幼女沈桐丧母时才三四岁,他又是个硬脾气,哪里哄得来? 沈锳归宁时见侄女年幼,纵有仆妇数十人照料,还是长得瘦小腼腆,毫无自己从前做沈家幺女的姿态,实在心疼。 好在大人翁孙衍极为开明,沈锳顺利将沈桐接到孙家教养,因她膝下无女,待沈桐如同亲女,直到十二岁才送还沈家。 如今沈桐已及笄,婚事却还没有着落,按说此事不该再由沈锳一个出嫁女费心,但无奈沈钦实在不上心,连年近弱冠的沈权也还没订婚。 晏如陶听孙旻、沈权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住地点头,扮得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沈权一声叹息:“阿妹得姑母教导,端的娴静文雅,实是不忍误她花期。” 晏如陶醉眼迷蒙:“确实,令尊日理万机,做姑母的也不好替她张罗——” 他停住,看到孙旻、沈权投过来的殷殷目光,双眼忽地瞪大,好似酒都清醒了大半:“你们……莫不是看上我了?!” 一桌人听见这话纷纷愣住,孙显没憋住,还吐了口酒出来,晏如陶摆着手兀自说个不休:“这不妥,不妥! 我如何高攀得起?再说这事须得我阿娘做主……” 孙旻欲言又止,不知如何打断他,还是沈权喊住他:“适之兄!” 晏如陶住口,为难地看着沈权:“真不是我刻意推辞,从前那点龃龉我早就不放在心上,实在是婚姻大事……” 沈权实在听不下去,愣是隔着孙旻探出手来,一把抓住晏如陶的腕子,笑容僵硬:“适之兄乃天子近臣,若能为我阿妹美言几句,沈某定当感激不尽。” 这下换成晏如陶不知所措,他看看沈权,又去瞟孙旻,露出尴尬的笑:“原来如此,瞧我这饮了酒便发昏,实在对不住。我自罚三杯,给诸位赔礼!” 众人见他干脆利落地喝了三杯酒,坐下来却又只夹菜吃,也不给句准信儿。 孙显想敲边鼓,凑过来给晏如陶斟酒:“主上跟前儿,谁还能比适之兄更得脸面?早先听闻主上拒了聂家的婚事,可中宫空悬也不利主上早日亲政。若是沈家阿姊能入宫辅佐主上,左仆射定会夙兴夜寐,竭力为主上奔走效命。” 晏如陶畅快地饮下杯中酒:“是是是,此话有理。” 直至桌上剩下的三壶曲酒喝了个精光,晏如陶也没许诺一个字。 不过也在孙旻和沈权意料之中,毕竟干系重大,仅凭一场酒局就说动晏如陶,他们反倒要疑心其中有什么蹊跷。 被仆从搀扶着出芙香楼时,晏如陶瞅见柜台前正在结账的中年男子很是眼熟, 借与孙旻等人话别的工夫,等到了这人携家带口地出来。 他瞧见正面,认出来是个打过交道的邸吏。早几个月的时候,主上怕聂檀在誊抄着《罪己诏》的邸报上做什么手脚,派自己去盯着。 一众邸吏中,晏如陶就觉得这个最机灵,说起送邸报时一路上的见闻,讲得绘声绘色,很是解闷。 怎么一段时日不见,出手这般阔绰,来这芙香楼里送银子? 但实在联想不到什么要紧的事,他便暂且抛在脑后,直到腊月初九朝会结束后,主上阴沉着一张脸回宫。 当时,晏如陶正在逗弄太仆寺新送来的两只松狮犬,一看主上的脸色,立刻放下怀里的松狮犬,紧跟着进了大殿,将门关好。 还没回过身来,就听见主上骂道:“他自打签完‘议和书’之后就在捣鼓水师,摆明想攻雍州,今日空口白话说什么雍州、巍州已集结大军,欲攻凌霄关!雍州就罢了,巍州吃饱了撑的反攻京城?” 聂檀加练水师的事,晏如陶早就听见风声,可为何是雍州、巍州联手率先出兵?难道真是聂檀凭空捏造作为挥师北上的借口? “陛下,司徒所言可有凭据?” “凭据?”主上双手叉腰,气得面红耳赤,“他还要什么凭据?不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满朝上下谁敢质疑他?” 七月为《罪己诏》闹了一场后,他没能成功被废,反倒还要受夹缝气。 脱不了这位置,就躲不开 底下一群文臣趁机上谏言让他修身养性、勤于政务,承祥宫里的太后也因此看出他的企图,哭闹了数回。 他硬着头皮又在这皇位上坐了几个月,生怕哪天听见淳筠婚事的动静,冬月里她十六岁生辰本想出宫去见她,却不凑巧地被聂檀请去视察水师,只好托阿适带了礼物过去。 总之,眼下他对皇位满腹怨言,对聂檀更是不胜厌烦。 “打就打,最好打输了!这么大的阵仗,连发十道《罪己诏》定也不管用了,正好趁机换人。”他心想。 这样一来,他反倒气顺了,坐下后将方才随手掷在地上的金冠踢到一边,好好地同晏如陶说起话来。 “他说有人散播伪造的邸报,上头写着我退位让贤给老九,我倒是求之不得。知道了,知道了,我不在外头讲,你莫要这般严肃……阿适?”他见晏如陶脸上的笑退得一干二净,有些紧张,站起身来问道。 邸报……邸报……那名邸吏! 芙香楼,凌瑶华!是他们出手了! 晏如陶铁青着一张脸:“一张邸报而已,如何能骗得两州出兵?” “聂老头没细讲,只说巍州铁骑和雍州水师已在大峪河一带集结,估摸着他现下正点兵呢。” 尽管知道那名邸吏如今还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还是得去查访,否则只能直接去问凌瑶华了。 或许她正敞开大门等着他,伸出一连串带饵的钩,他不咬都不成。 最终,晏如 陶还是在聂檀大军启程当日踏进了芙香楼的大门。 “哟,晏郎君来了!”大清早的,芙香楼里并无客人,凌瑶华正抱着手炉打盹儿,听见响动一睁眼瞧见晏如陶,很是惊喜。 晏如陶一夜未眠,邸吏那条线,痕迹抹得很干净,唯一的破绽就是在芙香楼被他瞧见。 他在碧波水榭的酒席吃了近一个半时辰,邸吏一家在大堂中用晚饭,必定吃不了这么久,是比自己晚来。 若有心掩藏此事,凌瑶华怎会明知有他在,还放邸吏进门? 送假邸报的恰巧是他认识的邸吏,邸吏恰巧在殒命前来芙香楼吃饭,又恰巧被他遇上。 一个巧合或许是偶然,可这些凑在一起,晏如陶确信是有意诱他上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芙香楼是不得不来。 “你我就不必浪费口舌绕圈子吧!”晏如陶无奈地笑笑,“寻个僻静地方敞开了直说。” 凌瑶华眯着眼睛,一副慵懒模样,实则细细打量他的神态,慢悠悠地开口:“郎君楼上请。” 进了雅间,晏如陶坐下后就叹了口气:“说吧,要我做什么?” 见凌瑶华不搭话,他抬眼去瞧,只见凌瑶华倚着柱子正在细细打量他。 微微佝偻的背,疲惫无神的眼,这人看来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来,好似完全丧失斗志,无力周旋。 但凌瑶华仍不敢掉以轻心:“郎君要我莫兜圈子,总该先开口说是什么事——我这里不可说的事又 不止一件,万一被你诈出旁的事来,我多亏呀!” 晏如陶苦笑:“那姓张的邸吏,腊月初五夜里我撞见了。送假邸报之外,你们还做了什么叫雍州、巍州相信宫中易位?引我前来,又是让我在聂檀离京的时候做些什么?” 凌瑶华听完,才不紧不慢地走近,坐在了晏如陶对面。 她将手炉轻轻放在桌上:“看来晏郎君还是没变,求个明白前,要先问清楚条件。事也不难,就是将那假变成真。” “我能废立君主,还来这里同你啰唆这些话?!”晏如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儿。 这般不假思索就直言无能为力,凌瑶华是真信他敞开肚皮任己宰割。 “有何不可?聂檀离京,沈家又已向郎君示好,至于那位……不是恰合其心意?” 晏如陶哂笑:“倒全都在娘子掌握之中啊!待聂檀回京拿我开刀,娘子也能替我挡下不成?” 凌瑶华原本垂着眼,用指尖轻轻敲着鎏金手炉,听见他这般问,抬起的双眼里闪着精光。 她将身子稍稍前倾,晏如陶也识相地俯身凑近。 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他呀——回不来了。” “夜里怕是要落雪,司徒房里的炭火多燃些。” “小的遵命。” 聂檀听见房门外的动静,扬声道:“丹奕?进来。” “是。”凌赫应道,推门走了进去。 “巡完夜了?坐。”聂檀端坐着,仆人正蹲跪着,拿一枚灌着热汤的扁圆铜壶 贴着他的裤脚暖着。 “司徒的腿伤……” “入冬就不大好,这两日又勉强骑马,疼得越发厉害。”聂檀冲仆人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凌赫上前两步接过铜壶,走到聂檀身边蹲下。 “哎哎,你好歹也是刚做了大将军的人,这种活计用不着你来。”聂檀皱着眉,伸手去夺他手里的铜壶。 凌赫埋着头,继续将铜壶贴上他的左腿:“多年不曾侍奉义父膝下,生疏了义父莫怪。” 聂檀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叹了口气:“本不想让你来此地,惹得你思念她,可实在无人可用。你手底下若还有什么勇兵强将,尽管举荐。武科里有成器的,你也可大胆任用。” 提到武科,凌赫想起林翡,也算是他用心教过的徒弟,不日便要沙场对阵。 “是想你阿娘了?” 凌赫没有回答,只说:“当年她的盔甲和长枪没葬进去,我埋在了羡山山顶,巡夜时我去拜了拜。” “羡山山顶?那里可以俯瞰凌霄关,毕竟是她立身扬名的一战,旁人恭维她别的不管用,提起这一仗她必定展眉。”聂檀回想着数十年前的事情,脸上难得露出平静淡然的微笑。 凌赫却垂着头,只应和一句“是啊”,声音低沉,聂檀只当他是思念养母,并未多想。 “阿娘提起过,当年在这凌霄关,若不是有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她三日内定拿不下来。” 聂檀有些得意:“当时并不识得她,不 过是凑巧罢了,倒成就之后的机缘。” 若不是聂家倒戈,及时断了京畿援军粮草,凌霄关再拖个一两月不成问题。 聂檀还说起攻下京城后,她代新帝登门感谢,两人也因此一见如故,成了知交。 “当年你才五六岁,小小年纪脾气比现在还差,难怪如今还娶不上新妇。”聂檀叹道,“后来,在灵堂上见到你们几个小的,实在不忍心,才带去西南。岁月如流啊!” “义父大恩,丹奕没齿难忘。” 聂檀弯腰拍拍他的肩:“我都这把年纪了,唯愿你们兄妹三人好生度日,泉下见着她,我也能心中无愧。” “义父宝刀未老,两万大军五千水师,全都仰仗义父决策。”凌赫很是恭敬,“我去换些热汤,彻底暖热了再敷层药膏,您今夜能睡个好觉。” 他出了房门,零星有雪花飘落,有机灵的军士想来接过他手里的铜壶,他随手一递。 他走到城墙边,此处外侧是羡山,山林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或许一夜过去,满山皑皑,还这天地一片干净。 第五十九章 出奇制胜 (五十九)出奇制胜 林翡此时并不在大峪河畔的军营之中,她和李擎二人领命,前去拦截莱阳府的援兵。 “莱阳府是重镇,兵力应当不弱。我连正经的战场都没上过,你也就上过一回,军师和阿兄竟然真就放心让你我前来。”林翡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 “我们这位军师啊,也是出自柳州萧氏,对此地的知府萧彧略知一二。”李擎抬头看举着火折子的阿鹭,往她那边挪了挪,将舆图凑近些细看。 他指着图上一处山坳说:“若不是你的人乔装将小路摸清楚,咱们也难寻到这么个巧地儿猫着。” 若是攻凌霄关,莱阳府必会出兵来救,为免腹背受敌,消灭援兵势在必行。 可林翱手中只有莱阳府大致的军防图,详细位置和具体人数一概不知。 他和李擎、阿鹭也都从未去过济阳府,贸然领兵踏进别人的地盘,稍有不慎,原本的主动就会变为被动。 倘若情急之下进了山谷或是退至河边,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因此,在雍州坐等邸报时,林翡令留在城外的女军分成两支,由蒋二娘和王春分别带领,前去莱阳府和凌霄关附近探查地形。 从前入过织锦所的,没有一个不会画上两笔,再加上有几个西南山里长大的姊妹极擅辨认方位,成了绘制舆图的主力。 还有几个人的家乡在莱阳府一带,负责教众姊妹一些平日里常说的话,避免露馅儿。 她们入 行伍的时间短,行路、站姿尚未形成习惯,加上又是女子,不易引人怀疑。 换上粗布麻衣,挎着包袱竹篮,三五人一队行走在乡间林中,前后花了七八日的工夫,才将莱阳府以南、小连江南北两侧的地界摸清楚。 “他们估计不会半夜里行军,我先守两个时辰,等天蒙蒙亮的时候喊你起来。”林翡说道。 李擎点点头,夜里急行军深入莱阳府,他确实也累了。 再裹上一层棉衣,他背靠着大树沉沉睡去。 林翡交代完女军轮值,正搓着双手踱来踱去,忽然发觉脸上有几丝冰凉,伸手去触,才发觉在落雪。 下雪虽能掩盖踪迹,但是后半夜定会冷得很,她心想,到时得把众人都喊醒,以免冻伤冻病。 李擎脚底板冷飕飕的,却又不愿醒来,直到被林翡掐了掐面皮才皱着眉头睁开眼。 “什么时辰了?”他嘟囔道。 “约莫寅时过半,雪落大了,得把人都喊起来。” 待确认所有军士都暂且无恙,已天光熹微,李擎猫着腰绕到贴近官道一侧的山林间,林翡紧跟在他身后。 “聂檀的人马昨日就到凌霄关了,莱阳府今日再不动身实在说不过去。”林翡说。 李擎回身看看,小声道:“因是突袭,咱们轻装前来,带的吃食最多够撑两三天。” 林翡点头:“加之雪后天寒,蹲守原地不动弹也易冻坏手脚,不能枯等。” 两人商量后决定派几个军士扮作拾柴 的村户,往前探探。 谁知不到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说军营外五里处的岗哨是空的,他们溜进去,从杂草丛林间穿行,直到一个能远眺军营的小丘顶上。 “我们等了整整一刻钟,已到卯时了,却也不见有人出来整军操练。” 李擎问道:“莫不是军营全空了?” “有人,有人!”一个军士说道,“我瞅见有两个溜到后墙根儿撒……” 他瞅了一眼林翡,不敢继续往下说。 李擎立刻懂了,早知这种情形会发生,于是让他接着讲:“既入军营,就没什么可避讳的,吃喝拉撒事事讲究,哪里顾得过来?若是缠扰调谑女军,林校尉自然会军法处置。” 林翡看了他一眼,没料到他如此周到。 “是,是,我们临走前还瞧见军营起了炊烟,像是……刚醒来在烹煮饭食。” 李擎和林翡面面相觑,竟惰怠至此?! “萧军师说萧彧贪利忘义,在莱阳当了三年知府,不只民脂民膏被搜刮得一干二净,连军费都敢挪用。地方兵对他早就怨声载道,可聂檀都下了令,他们怎敢这般拖延?” “他们拖得起,咱们拖不了。”林翡摩挲着舆图,“既然清楚小路,逃起来也快捷。” 李擎盯着她:“你要做什么?” “辎重没怎么带,要紧的东西总没忘记吧?” “比方说……” “火油。”她看向方才探路的军士,“囤粮草的地方看见了吗?应当在厨灶附近。” “知道 大致位置。” 李擎瞪大了眼睛:“你是要去烧粮草?烧完我们就撤?” 林翡笑笑:“他们本来也不想前去支援,正好送他们个理由。萧彧一时半会儿也筹不齐军粮,至少还能再拖个三五天。到时我们先回凌霄关支援,留队人在莱阳府边境盯着。” “何时动手?” “后半夜里路上要结冰,不好行走,最好能在戌时得手。凌霄关的战事也是一触即发,早些回营还能让大家伙儿歇息歇息。” 李擎有点慌,虽有夜色掩护,但是黑暗中火苗子一蹿起就极易被发现,万一走不脱,暴露计划不说,性命也要丢掉。 “囤积粮草之地定有专人把守,况且又落了雪,粮草也不易点燃,若是……” 林翡明白他的担心:“大清早岗哨无人,多半是因昨夜落雪太冷,躲了回去。你瞧现在的雪扑簌簌地落,到夜里积雪至少也有两三寸,守粮草的八成也猫在屋舍里,不肯露天站着。” 她接着说:“去倒火油的人不点火,由你来。” 她看着李擎,比画拉弓射箭。 李擎立刻意会她说的是射火箭:“泼火油的点如何报得我知?” “泼完朝着山上拿出火折子明灭三次,你若看清了,也如此示意他。只是你得等到人撤出来再射火弩,夜里视物困难,紧盯一个点也易看走眼……” 李擎挑挑眉:“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自有法子。” 夜里瞄准事物无法参照邻近的事物 ,毕竟都是一团漆黑,但只要人站得远,看得到周围的屋顶、哨楼的轮廓,便能定准所射的位置。 若非雨雪天气,天上星月可供比对,更是百发百中。 不过烧粮草也无须一击必中,多射几箭便是了。 “我去就行,你留下。”李擎拍拍她肩膀。 只有两个校尉,肯定不能同时前去,林翡明白这道理。 不过法子是自己提出来的,却须由李擎去冒险,她有些过意不去。 虽则不大可能是圈套,但毕竟是深入虎穴,林翡隐隐有些不安。 雪洒落在众人身上,李擎看她垂眼凝思的沉重模样,猜到她的担忧,安慰道:“我们本就是奔着突袭来的,若是此法奏效,可免多少人伤亡!放心。” 林翡点点头:“等入夜了,我带人往前摸一段,好接应你。” 大峪河出莱阳府后向东南蜿蜒,于羡山下,同小连江相汇。 林翱的巍州军驻扎在雍州、莱阳府交界处不远,五里外就是大峪河,河上泊着雍州的三十艘楼船斗舰,将莱阳府的水师堵得死死的。 “前日船从莱阳府境内的大峪河走,说他们没反应过来也就罢了,怎的到如今也没见他们的水师露头。”俞恺背着手臂,望着北边。 程敏叹道:“就怕在大峪河上被南北夹击,难以首尾兼顾。” 陈逊白着一张脸,裹得严严实实,前日全速行船他吐了个昏天黑地,这两日停泊下来他才勉强能吃些东西。 “莱阳府 都要被那萧家二郎掏空了,能是雍州水师的敌手?”陈逊紧了紧裘衣,“别望了,不如想想如何应对聂檀手底下的水师。” 说罢他转身往船舱走,这雪下了一夜又一天,还不停,哈出来的白气都要结冰,真冷煞个人! 想到这里,他心头忽地一跳,立刻回头问道:“若是河上结冰,你这船队可还能通行?!” 俞恺慢悠悠地朝他走过来:“慌个什么?我的船动不了,他的不也一样?” 雍州楼船中最大的两艘分别名为“飞云”“盖海”,皆有五层高,可载两千余名士兵,每一层的四周都建有三尺高的女墙,开有箭孔和矛穴,可供士兵射箭、戳刺。为防火攻,船上各层皆蒙盖皮革。 除楼船外,还配备数十艘狭长的三层艨冲和轻便快捷的走舸。 而京畿一带的楼船斗舰,远不如雍州的高大坚固、设施齐全。 程敏眉头一皱,巍州铁骑虽勇猛,但数量上不敌聂檀的大军,若在平地上拼斗,还须楼船上的箭弩掩护。 这也是自己之前与林翱等人商议好的。 若是因结冰,楼船皆被迫停留在此,巍州骑兵便要孤军作战,胜算大大减少。 程敏心头打鼓,将这番担忧吐露出来,谁知俞恺满不在乎:“先让他巍州兵去拼杀,过两日冰消雪融我们再去收拾残局,不是更好?” 他手底下的船和兵都是宝贝,和巍州又没有交情,之前借船出去他就极不情愿。 俞恺所言,与陈逊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虽不大仗义,但的确利于保存雍州实力。况且是因冰雪难行,亦不能算是雍州违背盟约。 面对俞恺、陈逊这两个带兵之人,程敏清楚自己无力干涉,但若真的这般行事,巍州定会损失惨重,换谁都会怀恨在心。 与巍州盟誓的是他程睿之,并非俞恺、陈逊,巍州自然也会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 他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想着天一亮就赶紧去看看河面是否结冰,谁知后半夜突然传来战鼓声,惊得他登时坐起。 河面结冰也是萧旻所忧虑之事,见白日里雪下个不停,他就向林翱进言,尽早发动攻势。 “李、林两位校尉虽还未归,但他们只分走了两千名士兵,并不算多。若是为等他们,待到明后日河面结上冰,我们失去的就是雍州万名水师的助力了。” 营里还有五千步兵和两千骑兵,骑兵中有五百是马披铠甲、战力勇猛的铁甲飞骑。 虽远比对面号称的五万大军少,但算来算去聂檀也不敢把拱卫京畿的军队都抽出来,人数估计要折半。 怕就怕莱阳府兵突破阿岭、阿鹭的防线,从后方袭来。 己方拖得越久,留给莱阳府兵增援的时间便越多。 巍州冬日里河流冰冻是常事,此处暖和不少,按常理推断今夜河面最多有薄冰,有雍州两艘大楼船在前开路,应当不成问题。 林翱心里有了数:“聂军第一道 关卡是在羡山下的河岔口,地势平坦,有京畿水师作掩护。若我方夜袭,须同雍州水师提前商议。” 萧旻摇摇头:“白日里去商议,他们怕是要推脱看夜里河面的情况,三催四请反倒不好。反正他水师都在船上食宿,用不着整军,待我军就绪,我亲去楼船与俞恺说明,请他即刻出兵相助,以免贻误战机。” 子时过半,巍州军准备妥当,萧旻由一小队士兵护送,欲赴楼船之际,忽有传令兵赶至营地。 “将军、军师!莱阳府兵并未动身,今夜我军烧毁其大半粮草,两位校尉再有两刻钟便能赶回,有要事相商!” 这一消息实在振奋军心,既然后方危机已解,林翱就安心待李擎、林翡回营商议,再专心去攻那羡山凌霄关。 谁知林翡他们前脚刚进帐,后脚又有人来报:“营外有几名女子,说曾在林女官手下做侍卫。想来指的是林校尉,特来投奔,还有密信呈递。” 林翡气还没喘匀,李擎拍拍她:“我来同他们讲,你去认认人。” 帐里,李擎同林翱等人诉说,溜进莱阳府军营泼火油的四名士兵险些被起夜的人发现,缩在马棚后面听见二人闲聊的军情有用,便临时起意生擒了他们。 “原来咱们上回撤离凌霄关时险些与莱阳府兵遇上,幸亏行的是水路。”李擎说道,“他们本就对世家出身的知府不满,又白跑一趟,因此对京里领兵的世 家子弟也有颇多怨言。” 林翱奇道:“这回连聂檀的命令都不应了?胆子也忒肥!” 李擎有些得意:“我又追问聂檀命他们何时动身,哪承想问出不得了的事来。他们接到的号令是雍、巍二州伪造邸报,意图谋反,速速前往凌霄关。” 萧旻和林翱闻言皆是一惊:“伪造邸报?!” “正是。我和阿鹭疑心最初那封密信和邸报皆是他人造伪,只为引诱我等起兵。” 林翱面色阴沉:除了太上皇,谁还会这般着急反攻京城? 可这招借刀杀人,背后必然有晏如陶相助。毕竟阿鹭与其相熟之事,鲜少有人知晓,连李擎都还被蒙在鼓里,太上皇怎能伪造得令阿鹭全然相信? 即便并非晏如陶亲笔所书,也只有他能泄露给太上皇。阿鹭不会想不到,难怪偷袭成功回来还闷闷不乐。 林翡确实心中恼恨,却并非怀疑晏如陶有意欺骗,而是想到他临别时明明叮嘱过有人想挑起南北战火。 可自己一见密信上的朱砂山茶便深信不疑,贸然行事,白白浪费他的一片心血不说,还将两州军士推到了前线。 有心搅弄风云,知晓自己与晏如陶关系匪浅,还见过山茶,除了凌瑶华再无他人。 为何当时不再多想一想! 林翡停下脚步,当日心慌意乱是因信上提到阿鸾,如果信是造伪,那阿鸾并未因九皇子登基而受到保护! 阿鸾若因两州发难而遭迫害,晏如陶又如何 护得住?! 念及此,她不由得心头惴惴,踏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营门口,看见四个女子站在马边。 领头的那个瞧见她,连忙掀开雪帽迎上来:“女官!我是刘幺娘!” 林翡打起精神,上前一一辨认,皆是从前的女侍卫,后面还站着一个人,看身形也是个女子,迟迟未上前。 林翡正要问,刘幺娘说起她们返乡寻亲未果,又不知姊妹们北上到了何处,决心返回京城找些活计先做着,存些银两再做打算。 没过多久,就有人寻上门来,说家主是女官旧友,还赠了银两。 林翡生怕又是凌瑶华打着晏如陶的旗号诓诈,连忙询问,刘幺娘接着说:“此后有两三个月未见人影,前日杨家女郎突然上门,说女官和姊妹们在凌霄关附近的巍州军营,带我们来寻。” 最末那不肯露面的女子,此时才走上前来:“阿鹭,没猜到是我吧!” 林翡又惊又喜,杨依亲自前来,定有最新的消息。 她先将刘幺娘四人带至女军营地,让蒋二娘好生照看。 交代完刚出营帐,她就一把拽住身旁的杨依,急切问道:“我阿妹如何?” 杨依一愣:“阿鸾?她不是在宫里吗?没听闻有何不好,我这里还有晏适之的一封信,或许里面写了……哎,哎,你抢什么!” 林翡一把夺过,借着灯笼的光急忙看完,一颗心总算咽进肚子里。 她抹了抹眼泪:“走,我们回大帐,我 阿兄、表兄都在,见到你一定喜出望外。” 杨依见她落泪,有心哄她,搂住她胳膊说道:“那是,谁见我杨幼萍能不开怀?快,让他们夹道相迎!我同李长岭一样是武科出身,他如今在军中任什么官职,也封我一个做做……” 林翱见妹妹竟是笑着进来,心中惊奇,再一看挽着她的竟是杨依,笑着迎上:“竟是杨女郎前来!” 私下和林翡说笑就罢了,真见着身穿甲胄、高大魁梧的林翱,杨依自然不敢放肆,躬身行礼:“见过林将军。” 李擎也很是意外:“你怎的逃出京来的?” “又没人拦着不让进出京城。之前不知能去哪,后来聂檀又盯得紧。前日午间晏适之到我家来,说聂檀大军已开拔,又告知我阿鹭在此,这还有不来的道理?!” 听见阿适的名字,李擎越发激动:“他可还好?” 杨依蹙着眉回想:“看着疲倦得很,想来在主上身边周旋很是不易。” 林翡拿出晏如陶的信给众人看,再顾不得其他,将方才分析的凌瑶华等事一一道出。 其中的阴谋诡计,李擎倒是都听明白了,只是有一事想不通:“为何阿适不给我写信,只给你写?” 再细想想,越发觉得蹊跷:“连阿鸿表兄和阿鹤都猜到那假密信是以阿适名义写的,为何我不知?” “不对,凌瑶华能伪造,是因为她知道你看见山茶就会相信,她哪里来的信心?” 杨依看李 擎一副被天雷连劈好几道的怔愣模样,不由得心生同情,上前拍拍他的肩。 “别问了,回去慢慢想,大事要紧。” 李擎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你……你也早就知道?” 杨依虽然从前不知晓,但听阿鹭说完心中已明了。 况且,她不像李擎。既是晏适之至交,又是阿鹭表兄,整日见他们二人,却还未察觉分毫,定然大受打击。 她摇摇头:“不知,不知,刚刚才知晓。” 但李擎已经处于不敢轻信的状态,他愤愤不平地去看阿鹭,可阿鹭别过脸道:“说正事,外头大军淋着雪等着呢!” 好一个正色直言的林阿鹭! 李擎也知以大事为重,咬牙切齿道:“成,先说正事,待战后我再好生细问你!” 林翱也拍拍他肩膀:“将这股劲儿憋住,等会儿去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 杨依闻言忍俊不禁。 萧旻不得不出来肃声提醒:“巍、雍二州被凌家人设计诓骗,那聂檀亦是如此。说到底,是将几年后要打的仗提前至今夜。况且按晏郎君信上的说法,那聂檀还有杀身之祸,对我等而言实是大幸!” 林翱颔首道:“到时群龙无首,那凌赫本就是希冀南北大乱之人,想来也不会坚守凌霄关。届时顺江而下还是停战议和,再细细考虑不迟。” “那这凌家,竟是在助我等?”李擎很是不解。 林翡知晓凌家兄妹的城府野心,摇摇头:“我们是被他们摆弄的 棋子,只不过目前情形恰巧也符合我们的目的罢了。至于今后走向如何,还要看适之能否在京城里撬开一条口子。” “适之……”李擎重复阿鹭话里的称呼,恨恨磨牙。 林翱瞧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实在无奈,扭头去问萧旻:“军师,今夜突袭河岔口的计划无须改变,还得请您前往楼船。” 萧旻点头,转身出了大帐。 杨依听完眼睛瞪得滚圆,兴致勃勃:“林将军,将我编在阿鹭手下吧!我也要上战场。” 第六十章 决战西口 (六十)决战西口 战鼓声响起已近丑时,驻扎在河岔口的聂军从酣梦中惊醒,营外马蹄声阵阵、火把成片,顿时慌乱成一团。 远在山顶凌霄关的聂檀因腿伤辗转难眠,传令兵一通报,他立刻披衣起身要赶去前线,却被凌赫拦了下来。 “河岔口不过是打前锋的,您若是因此上山下山,累得旧伤愈重,之后的大战由谁来指挥呢?您安坐关内,有何指示让军士传令,属下定全力以赴。” 见聂檀被说服,他又请来娄清和好生照料,自己领着亲兵匆匆下山。 因萧旻说服陈逊、俞恺二人很是顺利,这一仗结束得极快。前有铁甲飞骑冲锋开路,侧翼有楼船箭手拉弓相助,踏平河岔口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林翡翻身下马进了大帐,甲胄上血迹斑斑,又挂着星星白雪。 她以枪杵地,问阿兄:“是就地安营,还是接着打?” 林翱刚清点完伤亡人数,远少于之前预估的,和萧军师一合计,决定一鼓作气冲破羡山下的第二道防线,将凌霄关的西侧山口堵死。 毕竟是自己亲妹妹,林翱忍不住上前问她身体可还吃得消。 铁甲飞骑勇猛无比,是因为骑兵和战马身上都披着厚厚的铠甲,不畏刀枪,能够在前开路。巍州境内有三处铁矿,才能造出如此多的马铠和重甲,即便是六军中,马铠也不过百余副。 但如此沉重的铠甲,平常人穿上连起身都困难,即使 是经过训练的军士,穿着它拼杀一个时辰,也是筋疲力尽。 林翡领着扩充后的女军,其实并未冲在最前面,是从左翼包抄。她穿的也并非飞骑的重甲,但也有五十余斤。 兄长的关心自然令她格外开怀,嘴上却说:“阿兄是将军,我是你手底下的校尉,一视同仁便好。” 这话让一旁的李擎听了,开始眨着眼睛期待表兄的问候。 谁知林翱心里门儿清,说道:“阿岭在后面射弩射箭,甲比你轻了十斤都不止。” 紧接着又说:“不过他射得真准,听冲在前面的飞骑说,聂军举旗的人换了三个,都是因为中了他的箭。” 李擎哭丧的脸顿时换上灿烂笑容:“那是!前面火光冲天的,就那旗子最招摇,我就逮着射。不一会儿阵型就乱了,军心也散了。” 林翱拍拍他的盔:“待会儿羡山脚下的一仗可要难得多,聂军已有防备,楼船角度受限,能给的支援也少。” 李擎痛快应下:“放心!眼下我军士气正盛,再过不久天也亮了,更利于拉弓射箭。” 话虽如此,当巍州军面对两倍的敌人时,李擎心中还是暗暗打鼓。 聂军严阵以待,秩序井然,在隆隆金鼓声中率先出击。 他按照林翱的号令,在铁甲飞骑迎击前,先命弓箭手射一轮火箭,替飞骑灭灭对面的势头。 谁知最前排的士兵手持的盾牌上蒙有牛皮,加之地上雪厚,即便有火油,也不易燃起 ,难阻聂军攻势。 铁甲飞骑的校尉靳善见状,知道不能再等,于是举起长矛高呼:“诛聂贼,清君侧!” 他身先士卒,冲进聂军前锋之中拼杀。 天色薄明,雪渐渐停了,远眺这一片金甲赤血,程敏胸中澎湃,若真能攻下凌霄关,便可圆了先帝心愿,龙棺入帝陵亦指日可待。 陈逊虽也这般想,但聂檀治军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河岔口一战只是占了深夜突袭的优势,而这一仗正是胶着之时,胜负在谁手还未可知。 他犹豫要不要劝劝俞恺,将楼船往前压一压,把那不敢冒头的京畿水师朝后撵,占着有利位置好帮巍州军。 谁知还没开口,正盯着前方敌船的俞恺一巴掌拍在女墙上,扬声喊道:“升旗插幡,艨冲、走舸先行夺船,左二右四直取!” 陈逊被惊了一跳,不知发生了何事,俞恺大笑道:“不知是谁下了命令,让水师下船去支援。水师,水师,离了水还能站稳脚跟?直接端了他们老窝儿,叫他们有去无回!” 陈逊往前凑,眯眼细看,见敌船上的兵士纷纷登岸,像是为避人耳目,专程绕至战场后方加入混战。 可惜俞恺死盯着他们不错眼,本想寻机出击,却不承想逮住了这么大个漏洞。若是将战船夺回雍州、改造加固,可比新造要省钱省事得多! 俞恺喜得两眼放光,陈逊实在想不通京畿水师为何不在船上支援,不过如此一来,俞 恺夺了战船更易支援巍州军,也是好事。 艨冲、走舸劈风破浪,载着近千名水师直逼向最近的三艘敌船。 这三艘的人走得最晚,人下到一半,来不及回去防守,纷纷选择向前逃去,船上仅剩了些行动不得的伤兵。 见此情形,传令兵站在船头向远处己方水师打起旗语,俞恺见事已成,令飞云、盖海领着楼船依次靠过去。 靳善、林翡等人领着士兵们血战已近力竭,忽然发现又有未染鲜血、精神十足的新兵涌入,只好咬着牙再挥起长矛长枪,勉力顶住最新一轮的攻势。 后方的林翱也发现了,这一批士兵少说有两三千,巍州军人数本就占劣势,又连战两场,再拖下去恐怕伤亡惨重! 可这群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不成聂檀将镇守凌霄关的士兵都派了下来? 他虽没料到是水师下船,但因一直隐隐担心他们从船上射箭支援,还是会时不时往东北角的江边看一眼。 这次一看,发现船上人头攒动,心中大骇,以为水师也要出手,撤退的命令就在嘴边时,江上楼船忽然传来战鼓和呼喊声——“诛聂贼,清君侧!” 紧接着密密麻麻的三轮火箭如天坠红雨一般,落在聂军的后方,而这些刚上战场的敌军水师手里并无盾牌,身上穿的也是船上用的轻甲,瞬间陷入火海之中。 林翱命鼓手响应己方水师,示意将士们发起冲锋,鼓声连续不断,促人 振奋。 李擎见攻后方有用,立刻领弓箭手拉开身位,向火焰燃烧之处射箭:“无论是不是火箭,都给我朝那头拼命射!帮骑兵撕出口子!” 实际上铁甲飞骑仍在马上的只有半数,有些是因战马承受不住、瘫倒在地,不得不下马,更多的是因强行冲破前方持盾者的阻挡,战马受伤,只能弃马和步兵一道同聂军厮杀。 靳善腿上受了伤,无法领着骑兵冲锋,抬头去寻副校尉瞿勇,想将指挥之权交托给他。可近处他能认出的只有一个使长枪的林翡。她在侧面眼看着靳善被敌军戳刺,才冲过来一直在他后方保护。 “林校尉!”靳善使出全身力气唤她过来,将自己长矛上的红缨取下给她,“抢匹马,立起你的枪,领着剩下的飞骑踏过去!” 本身女军的任务就是策应铁甲飞骑,靳善的嘱托林翡责无旁贷,只是放心不下他。 好在她身后的女军大多未被冲散,一直跟着。她交代几人尽力保护靳善,夺了匹马,振臂举枪:“巍州飞骑随我来!” 立刻有几杆箭向林翡飞来,她闪身躲避,又打掉一杆,再次高呼后冲进敌军。 杨依紧跟在她身后,一柄长刀上下翻飞,同她一道砍杀沿途阻拦之人。 战火弥漫的后方,兵士反而少了,林翡看着远处大帐前招摇着的“聂”字旗,策马逼近。 帐中人等候多时,见她越来越近,从敞开的营帐中信步走出,手握 着一杆长枪。 “做师父的岂能欺负徒弟?”凌赫扬声喊道,“叫你兄长前来比试一二!” 林翡想到之前在普明寺后山他诓骗自己说要送阿娘、弟弟出城,还有今次冒充晏如陶写密信,害得多少将士伤亡,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燃起熊熊怒火,直直向凌赫冲去。 凌赫见她已杀红了眼,闪身时举枪格挡住她的戳刺,重申道:“我不同你打。” 快要冲到营帐跟前,林翡不得不勒马停住,掉转马身朝着银甲映雪、一脸寒霜的凌赫喝道:“你有何脸面提师徒之情?!若非你设计坑害,哪里有今日的羡山鏖兵,血雨尸山?” 凌赫听着不绝于耳的拼杀声,脸上竟露出一丝笑来:“这便叫血雨尸山?你年纪小,待见识过真正的孤军无援、背水一战,再看这些,便只觉得是小打小闹罢了。” 林翡听罢翻身下马,即便手臂已痛至麻木,还是再次攥紧了长枪。 凌赫这番冷血之语,真叫林翡切齿咬牙。 若非他背弃太上皇,助聂檀兴宫变,将南北撕裂开来,此刻她全家都在京城安稳度日,又怎会在此沾染满手鲜血? 如今南北互不相容,全因他挑起了生死之争,不得不战。 她林翡也不愿自相残杀,可京城与雍、巍正如世家与寒门,已是你死我亡的态势,她也不得不将枪头对向本国的将士。 她压着不甘不平的怒焰上了战场,在面对始作俑者这一刻再难抑 制。 杨依也在凌赫手底下练过武,知道他枪法卓绝,见阿鹭弃马欲近身拼斗,暗道不好,再不管什么规矩,冲上前去想和林翡以二搏一。 还未下马,就听林翡质问凌赫:“你有何仇怨,要用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填?!” 凌赫不答她,身后的亲信李献领着守卫大帐的一两百人也已经围过来。 好在飞骑也有二十余人陆续跟了上来,与那些守卫缠斗起来。 “阿鹭,莫与他费口舌!”说罢,杨依拨转马头,向竖立的将旗奔去,意欲引开守军。 林翡虽然怒气填胸,但并未丧失理智,见他被挑破阴谋后丝毫不慌张,便知聂檀并不在附近。 阿适昨夜的信将凌家的奸计细说明白,但眼下的凌赫并不知他欲杀聂檀的计划已被巍州掌握。 既然这一仗全由凌赫做主,最后紧要关头己方水师能增援,想必也是他卖的破绽,巍州军最终应该能拿下。 凌瑶华敢露口风,一是觉得凌赫杀聂檀万无一失,二是对即将雪恨心满意得,隐有迫不及待炫耀之意。 只是凌家与聂檀的仇怨若真是定国长公主,必是早就撕破了脸,聂檀为何还敢任用凌赫为将? 于是林翡想将计就计,探探凌赫的口风。下一战是要在山上打的攻城战,雍州水师无法援手,若能探得他的用意,兴许能减少巍州军的伤亡。 林翡回头见杨依已驰至将旗边,挥起长刀砍向旗杆,吸引了大半守卫 的注意,她迎上前对凌赫说:“既然凌将军不愿与我阵前交手,不如进帐坐下谈谈。” 凌赫见她脸上涨红的痕迹还未消退,硬压下怒火要与自己“谈谈”,有些好笑。 “你不过是个小小尉官,有何资格与我来谈?去寻林翱来。” 林翡暗想,他一直要寻我阿兄,究竟有何用意?又是陷阱? 她眉一扬:“我阿兄能做得了巍州军的主,你也没资格与他谈,去寻聂檀来!” 果然,凌赫听到“聂檀”二字立刻抬眼盯着林翡,有几分阴鸷。若在从前,林翡恐怕只会以为他是因自己所言冒犯。 凌赫扬起下颌:“司徒岂是尔等小子后生可见?” 林翡心头擂鼓,莫非聂檀已死? 她立刻追问:“怎的,聂檀那厮是怕了我巍州军,窝在凌霄关里头不肯出来?河岔口溃败而逃,这一场又即将败北,你如何同聂檀交代?” 另一边的杨依一击未能砍断旗杆,但已有弯折的迹象,插旗的石座坚硬稳固,并非木座架容易被带倒,她又接连扬刀砍斫旗杆弯折处。 待将旗终于倒落,杨依的马也被砍伤几处,她回首喊道:“阿鹭,走!” 林翡扭头看聂军中不少兵士已败退回撤,知道不好再逗留,以免被包围,凌赫又不肯受她激将、多言几句。她只得恨恨上马,好在凌赫也并未下令让守卫围堵阻截,她和杨依、飞骑也顺利逃出。 杨依与她并辔而行,觉出奇怪:“ 你二人说了什么?他竟这般放过我们?” 林翡有些丧气,好不容易冲进敌营,却未能撬开凌赫的口。 “没问出什么来,幸亏你砍了将旗,咱们也不算一无所获。” “阿鹭你看!”杨依见李擎带人马前来接应,“想来是战局已定。” 李擎策马奔来:“老远瞧见将旗倒了,真是勇猛!” 杨依兴奋地喊道:“我砍的!” 李擎见她的马快支撑不住,战场上又还有余兵残勇,说道:“这马伤了腿,你与阿鹭同骑罢!” 杨依匆匆翻上林翡的马,几人领着剩余的兵马赶回大帐,商议接下来的战事,杨依代林翡回女军统计伤亡。 林翱见他们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放下,可是一看萧旻递过来的兵册,满目的朱砂红,心头又是一阵痛。 李擎咬牙道:“凌赫不敢将破绽卖得太过明显,拖到最后,伤亡想来极其惨重。” 林翡在帐里没见靳善,心中不免惴惴:“阿兄,靳善可还好?” 林翱叹了口气:“送去军医帐子了,看看能不能救回来。” 应是自己离开后,靳善又受了重伤,那留下护卫他的女军…… 林翱见她一脸自责,安慰道:“你带着人冲进去砍倒聂军军旗,本就陷入劣势的敌军顿时没了士气,溃不成军。” 林翡垂下眼:“是幼萍砍的。我不过是与凌赫说了几句话,也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 她将情形重述了一遍,萧旻听罢说道:“林校尉 有一点说得好,河岔口还可说是仓促应战、不敌我军,羡山西口之战却是功败垂成。若聂檀还活着,领军的凌赫自然要负战败之责。晏郎君的信中写了聂檀极看重水师,下令让水师下船支援定是凌赫擅自做主。仅这一条,他就向聂檀解释不清。” “也就是说,倘若凌赫还没来得及动手,今日这一战也逃不过向聂檀请罪,二人定会起嫌隙,聂檀的死期也就到了。”林翡分析道。 萧旻颔首:“今日凌赫要见林将军,或许是想提前透个口风,加之并未为难林校尉和杨女郎,也可见其谋和之意。” 听到这里,林翡心里总算松了口气,聂檀被杀,凌赫求和,自然对巍州军最为有利。 聂檀平日不在人前用拐杖,总是强撑着,不愿暴露腿伤,房中倒是常放着一把紫檀木做成的拐杖,此刻正在凌赫手中。 他跪在聂檀面前,双手托起紫檀拐杖:“请司徒责罚。” 聂檀定定看着他,违背军令,擅自命水师登岸作战,被雍州贼人将楼船尽数劫走,若按军法,他被斩首不说,还要连累亲族。 可这孩子除了两个妹妹,再无亲人。 当年桀骜不驯、沉默寡言的总角小儿,是自己一手养育栽培,教他兵法枪棍。 虽恼他狂妄愚钝,但又如何真能狠下心来处置他? “打你两拐杖有何用?你难道不清楚犯了何等重罪?”聂檀夺过拐杖,恼恨地说。 “如今兵士凋 残,京师无援,北边的叛军攻到凌霄关下,真像当年那一仗。”凌赫跪得笔直,垂着头,面目隐没在灯火的阴影中。 聂檀皱眉斥道:“此等危急存亡之时,你竟回想起旧日故事来!如今是我们困守凌霄关内,你阿娘当年是攻城的,有何相似?!” “那义父可记得当年坐困凌霄关的是谁?” 二三十年前的旧事,又只是前朝守城的武将,聂檀哪里会放在心上,一脸不耐烦:“有话就说。” “他姓何,本是莱阳府的府兵都尉。莱阳府被攻破后,他和兵士们携家带口退往凌霄关,协助凌霄关将领李长龙一起守住这通向京城的最后一个关隘,李长龙就是李宣威的叔祖父。” 聂檀听见“李宣威”的名字,不由得坐直了身子,这等隐秘之事他确实不知,可凌赫又是如何知晓? “世人只记得‘血战三日’,却不知在此之前,凌霄关已被包围一个月,羡山山顶上的树皮都快被扒干净了。援军迟迟不到,李长龙将军被逼无奈,只能开城门迎战,当天夜里和侄子李冀双双战死沙场。” “何都尉领着剩下的士兵又战了两日,个个面黄肌瘦,连甲都撑不住,怎么可能打得赢?何都尉死死抵抗,凭一己之力砍杀了数十叛军,最后死在阿娘的长枪之下。” “阿娘敬佩他的勇武,结果他之前问他可有遗愿,他说有一妻三子女,甚是无辜。却不知他倒在长 枪下的那一刻,站在城楼上一直远远看着的妻子,纵身跳下随他而去。” 聂檀的腿有些颤抖,他警觉地盯着凌赫:“你……你莫非是他的……” 凌赫抬起头,双目饱含赍恨之情:“你们为保世家豪族的地位累代传承,背弃前朝旧主,向叛军示好,斩断京畿送往凌霄关的粮草兵源,暗中助他们破关入京。聂家一跃居于各世家之上,好一个冠族盛门!” 在聂檀呼喊前,凌赫的手已扼上他的喉咙:“你也无须辩驳,这二十多年来我早将聂家查得清清楚楚,断不会冤枉了你。你们手上沾的血,远不止这些!表面上是名士风流,背地里做的尽是这等惨毒之事。” 待聂檀不再挣扎,凌赫松开自己被抓出数道血痕的手:“死在凌霄关,就是你的归宿。” 他们兄妹三人被收养后,不能再用旧姓,皆以“凌霄关”的“凌”字为姓,牢记血海深仇。 他身为长子,以阿耶姓氏“何”的谐音为名。 两个妹妹则保留阿娘起的乳名——“瑶华”“稚君”。 原本是怀着她们一个如美玉如繁花、一个永葆童稚的期望,但这美好希冀却都在战火、阴谋和私欲中化为乌有,只留下了这两个名字。 第六十一章 式微胡不归 (六十一)式微胡不归 聂司徒悬梁于凌霄关的消息传回京城时,诸人皆惊疑。 这般争强斗胜的一个人,怎至于输了一场大战就悬梁自尽?凌霄关尚且未破呢! 聂家人更是惊怒不已,司徒腿伤复发,怎有气力悬梁?定是有人谋害!独子聂嬴、嫡孙聂炜皆不愿服斩衰,誓要见到遗体查验个明白。 晏如陶听闻此事时,刚代主上为孙衍上了三炷香。虽则早前已致仕,众人还是称他一声“老丞相”,吊唁祭奠的人接踵而至。 因是天使,又是新封的“豫安伯”,孙家众人对晏如陶格外热情。这也是他头一回与孙家三郎孙淳打交道,因非长子,他在一众服斩衰的孙家人中并不显眼,晏如陶是看见孙显才确定。 近日他常与孙旻、孙显还有沈家人来往,今日也看见了沈权,还与他交谈了几句。 聂檀悬梁之事经庭中吊唁众人私语传递,引起一阵骚动,传到沈权这里时,他险些就要绷不住笑出来,晏如陶轻咳了两声提醒他。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莫显露出来,晚些回府上再同你阿耶商议。”晏如陶低声提醒他。 晏如陶也不好在丧仪上给孙家人递话,离开孙家后先回去同阿娘商议,然后母子俩一起入了宫。 霁云宫内一隅,蜷缩在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趴在旁边的阿鸾涕泪不止,轻声唤他的小字:“阿璋!阿璋!你醒醒呀……” 自打假邸报的 消息传开,他这被谣传登基的“九皇弟”就备受磋磨,封了个“康王”的名号后,被太后赶去空空如也的霁云宫,身边只留了两个照料的宫人,也都不尽心。 他本就体弱多病,十余年的养育情分一朝散尽,封号里“康”字的意味实在令他难堪寒心,成了他的催命符,没过几日就在惊惧中病倒,也无人请医问药。 他一度以为自己要在混沌病痛中离去,迷蒙之间看到了阿鸾的脸,他奋力推开,喊道:“我一人入鬼门,你不要来,你回去!” 但在阿鸾看来,他推拒的手绵软无力,喃喃低语要凑近才可听清。病入膏肓的人,还在惦念着自己的安危,阿鸾不禁泪水涟涟。 她攥住他的手,像耶娘、兄姊每次抚摸病中的自己那样,探出一只手摩挲着他的额头:“阿璋,我向太后自请来照料你,今后我也在霁云宫,你放心,我会救你的……” 也不知他究竟是听明白后放下心,还是再次陷入昏迷,最终不再挣扎言语。 阿鸾想找晏郎君援手,但是如今她的家人皆为“叛臣”,太后能留她一条命已算仁慈。天明宫莫说进去,就是靠近都不能,又如何见得到晏郎君? 之前在承祥宫时,春茶娘子还会时不时关照她,晏郎君虽鲜少来承祥宫,也会经常托宫人问她是否有难处。 如今在这霁云宫里孤立无助,可她又不能放任阿璋病死在眼前。 初入宫时她 不敢与皇子们多说话,即便是同在承祥宫的九皇子,她也刻意疏远,可他一直温和有礼。 尤其在宫变后,聂太后对自己疏远冷落,唯有他依然问寒问暖,还记得她的生辰,送了一只同雪团很是相似的幼猫。这般赤心相待,怎能不让独留深宫的她铭感于心? 她手里倒还留有些碎金瓣和首饰,思前想后,决心悄悄去医司请人来治。 在宫里两年有余,她还从未像今日一般独自行走在甬道里,低着头迈着碎步,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走快。好在如今后宫空悬,没遇上什么贵人,到医司还算顺利。 可是医司的人不识得阿鸾,不肯放她进去,看穿戴不像宫婢,问她是哪个宫的人,她又支吾着答不出来,承祥宫和霁云宫都不能说。 “是我相熟的宫人,进来吧!”一个女医官冲她招招手,阿鸾虽不认识,但还是连忙跟上她。 进了间药室,各种药材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倒令阿鸾安下心来,那女医官正是宫内起疫情时在林翡手下的顾医女,因治疫有功晋为医官。 顾医官冲她笑笑:“你阿姊曾与我说起过你,还问你从胎里带的病症可有方子根治。后来我去承祥宫诊治,有宫人同我指过你,我便记下了。今日来医司是哪里不好?” 忽然遇见阿姊的故人,还说起阿姊替自己打听药方,对家人的思念加上近日的心力交瘁,阿鸾的眼泪滚滚落下。 “医官… …小女身子尚好,是康王殿下昏迷数日,病入沉疴,若再不医治恐怕……”阿鸾啜泣着说道。 她见医官皱眉凝思,也知此事非同小可,万一被太后知晓,定会连累医官。可事关人命,她已无路可走,女医官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 “求医官施药!我悄悄带回霁云宫,宫里如今只有两个不做事的婢子,我避开她们自去煮药,不敢泄露分毫。” 见阿鸾红着眼不住地作揖哀求,顾医官心中不忍,又想起往日与她阿姊林女官共事的情分,最终还是松了口。 “我去瞧瞧康王殿下的脉案,从暴室的药橱里抓一些。医司里每一两药都得记录分明,动不了手脚。晚些我送去霁云宫,你先回去。” 阿鸾千恩万谢,抓了一小把碎金瓣塞给她,顾医官本来不愿收,可想想暴室里的人也得用银两封口,也就不再推搡,拿了其中的一半:“用不着这么多,其余你留着。” 可康王是金贵病,脉案里往日用的药材不少都是价格昂贵的,暴室里自然没有。 顾医官只好重新拟了药方,疗效虽差些,但好歹能先稳下病情,再慢慢想些法子。 服了三剂药后,康王昏睡的时间少了些,偶尔能同阿鸾说上几句话。 寒冷的冬夜里,阿鸾倚在他的榻前,忽然听见外面阵阵喧哗,竟是有人带兵闯进了霁云宫的大门。 阿鸾张开手臂挡在康王前,却见一身素衣的晏如陶从军士 中走了出来。 “晏郎君!”阿鸾心里稍稍安定下来。 晏如陶点点头,然后对领兵的唐峦说:“烦请仆射安排人手将康王殿下送到天明宫侧殿好生照料,动作轻些。” 陈敏“叛逃”至雍州后,宫内掌兵的人全部清洗了一遭,皆由世家子弟顶上。 唐峦是安凌唐家的五郎,性格敦厚,本来只在朝中挂个虚名,可眼下唐家只有他年纪合适,尽管从未习过武,也还是顶上了冗从仆射一职。 晏如陶冲阿鸾使了使眼色,让她安心,她才敢起身让开,谁知手却被抓住—— “不,阿鸾与我须在一处!” 康王虽虚弱不堪,但语气很是坚定。 事情紧急,晏如陶也不愿再耗费时间,请唐峦带兵先等候在殿外,他才将目前的情形说与二人听。 “聂司徒自缢于凌霄关,凌将军与雍、巍两州议和,其中一条是要你——”晏如陶看向阿鸾,“要把你安全送到凌霄关,同他们一道回巍州。” 阿鸾眼眶一热,这一日终于等来了! 她再也不必在这深宫里度日,能够回家了! 能忍受这两年多的孤独无助、冷遇忌恨,就是因为她始终坚信,无论如何她的耶娘、兄姊都不会忘记自己。 晏如陶见阿鸾掩面哭泣,心中滋味杂陈,她也算自己看着长大,如今终能还家,阿鹭定然欣喜万分,自己也未负诺言。 因康王也在,他不好多说什么,也不方便请她带话,只说:“到凌霄 关不过一两日的工夫,少带些衣物,即刻送你前去。” 阿鸾点头,转过身欲同康王道别,却见他面色惨白。 “阿璋,是心口又不舒服了?”阿鸾急忙问道。 晏如陶赶忙让人去请医官前来,康王问道:“方才豫安伯让人将我抬去天明宫,这是为何?” “陛下听闻殿下病重,欲亲自照料。” 他笑着摇头,若陛下真对自己如此上心,还会放任他在这霁云宫里自生自灭? “还请豫安伯明白告诉我。” 这话本该由主上亲口说,但提前透个口风、做个人情这种事,晏如陶也没少干。 “殿下得沐圣恩,旁的无须费心,安神养病便好,臣等定当尽心竭力。” 殿内一片寂静,康王双眼发直,良久才回过神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晏如陶微微颔首,又对阿鸾说:“如此,汀鸾小娘子也可放心北上归家。” 阿鸾自然喜悦,如今主上真要让位给他,弄假成真,只是可怜他平白遭了这些罪。 谁知康王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探前去攥阿鸾的衣袖:“阿鸾,你莫走……” 晏如陶看出二人情谊不浅,但着实没想到康王竟会挽留。论公,是凌霄关议和的条款;论私,是好友与家人团聚,无论如何也不该开这个口。 但他毕竟是日后的皇帝,晏如陶也不好直接驳斥,只能先等着阿鸾婉拒他。 果然,阿鸾握着他的手,小声说道:“阿璋,以后你在宫里说了算 ,无人再能欺你。耶娘、兄姊都在盼我归家,我也想他们了。我……我会写信给你!” 晏如陶松了口气,想来他也只是一时情急才劝留,阿鸾将话说得这般明白,也该放手了。 谁知康王紧紧攥住阿鸾的手腕,连连摇头:“不,阿鸾,我若登上……就真的活不长了!我既无母族支持,又年幼多病,这便是他们选我的原因。若是哪日用不着我了,你便只能在巍州的邸报上见一句‘上不豫’。” 这番话直叫晏如陶心惊,他能做如此想,可见心思缜密,但自己和他并不熟稔,竟这般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若是日后这话传了出去,他这新君的位置坐不坐得稳不说,自己这尚且热乎的“豫安伯”爵位怕是要摘了。 阿鸾听罢也有些为难,他所言确有道理,若是她就此离宫,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无人可信。 再看他病弱无助的模样,阿鸾难免生出恻隐之心,眼中含着泪光。 见阿鸾犹豫,他接着说:“若我能侥幸活过这几年,待我亲政后,林家自然能还朝任官。你阿姊继续回宫做女武官陪着你,我还可封你阿耶做丞相,让你阿兄做都督……” 阿鸾破涕为笑:“浑说什么!今后在外面可别这么讲,当心惹祸事。” 晏如陶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阿鸾这孩子也太实心,不说他一定是在欺哄,但就凭之前那番话的城府,还须她来操心惹不惹祸?! “ 阿鸾,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留在我身边……”他俯下身,将额头贴在她手背上,虔诚又卑微。 阿鸾的指尖忽然触到了几滴热泪,像是滴在她心头一般,令她甚是为难。 晏如陶的脸色沉了下来,管他是不是将来的新君,阿鸾是一定要平安送回去的。 “殿下,有句话臣须得言明,送汀鸾小娘子至凌霄关,是巍州议和的条件之一,若是……” 却听他忽地号啕大哭起来:“阿鸾是人,不是谈判的筹码!她若自愿留在宫中,巍州自然会换别的条件,我定好好护她周全!如若她走了,我也活不成……” “阿璋,你不能这样哭!”阿鸾急忙去抚他心口,“我不走,不走,你别难过……” 这副以命相胁的模样,看得晏如陶怒火冲天,不得不连吸几口气来平复心情。 “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先安心休养。夜已深,汀鸾小娘子的事明日再商议。” 说罢,晏如陶本想向阿鸾示意出来讲话,阿鸾却一心忙着查看康王的情况,压根儿没看自己。 他开口提醒:“医官就在门外,正等着为殿下诊治,汀鸾小娘子不如先回房歇息?” 阿鸾正准备应下,康王又淌着泪频频摇头:“不,阿鸾你别走,我怕明日就见不到你了……” 晏如陶的声音有些掩饰不住地咬牙切齿:“殿下,汀鸾小娘子毕竟是女儿家,彻夜照料实在不妥。臣既然答应了殿下明日商议……” 没等晏如陶说完,康王强撑着坐起来一些,指着他斥道: “我病得快见阎罗之时,也只有她日夜照顾,那时你怎么不来说什么男女大防?如今我被她捡回一条命,你们又要将我这条命夺去,不如立时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说罢倒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吓得阿鸾连连惊呼。 晏如陶铁青着一张脸,开门叫医官进来,在这寒风刺骨的冬夜里,他隐隐觉得让位的人选……可能选错了。 “胡闹!你真当自己权势滔天?谁做皇帝由你说了算?!”熹平大半夜被儿子叫醒,张口就是换人继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让受了兵谏还不肯退让的太后松口! “阿娘,并非我胡闹,老九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扶他上位,日后不仅要对付那些个世家,还得留意着他。”晏如陶很是懊丧,阿鸾回巍州一事即将尘埃落定、皆大欢喜,偏他出来横插一杠子。 他叉着腰在阿娘房里踱来踱去,熹平看得眼晕,索性躺下背对着他。 “阿娘,您先别睡——” “我听着呢!” 凌霄关议和后,先帝在雍州病逝的消息也传到京城,虽不敢明面上议论,但因着程敏提的条款是迎先帝龙棺入帝陵,自然也难以壅蔽。 宫里的太后太妃、龙子龙孙装聋作哑,熹平当然不能放任不管,一连几日都在忙着筹备祭奠,很是疲惫。 “请您出出主意,好歹先把阿 鸾送回去。” 熹平翻过身坐起来:“要是我,就教那小娘子好生照料未来新君,替林家谋条后路,即便日后做不成皇后、贵嫔,二等的淑媛、淑仪总能落一个。” 晏如陶一听,眉毛眼睛就皱作一团:“阿娘,那是阿鹭一家放在心尖上的,哪里舍得让她余生都困在后宫里,更不会拿她来搏前程。” “主意我出了,你听不进我也没法子。”熹平再次躺倒钻进被窝里,“深更半夜来我这里叫嚷,同你说几句话,热气都快散没了,去去去!” 晏如陶只好退了出去,望着挂着几颗星子的沉沉天空,哈出一道白气。 他也知道事到如今,继位者的选择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沈贵嫔所出的三个皇子,聂太后豁出命去也不会容他们登基; 六皇子杳无踪迹; 八皇子倒也年幼,放在之前或许还能当作备选,但其母舅凌赫刚吃了败仗,聂家又因聂檀死得蹊跷对凌家很是不满; 十皇子、十一皇子还是稚童,满心想将自家女儿送上后位的世家等不起。 算来算去,只有十二岁的康王最合适,长在聂太后膝下,薛家又早已销声匿迹。 其实晏如陶曾想过,四月宫变时,聂檀若是自己登基,哪里还有后面这么多事? 朝代更迭,这些世家始终掌握着权势、土地和财富,为何不自己做皇帝呢? 他在权力中心周旋筹谋了这些时日后,逐渐咂摸出来点味道——坐上皇 位的人,自然觉得普天之下都是自己的土地,怎能忍受大大小小的高门豪族兼并良田、隐没奴隶? 若皇帝势弱,受“勠力同心”的世家挟制,或许还能平平稳稳过上几十上百年。死了一个聂檀,还有无数的世家子弟前仆后继、渴望大权在握,好保住万世荣华。 可又有几个君王愿做世家棋子?今上年轻气盛,被架上皇位后行了多少荒唐事,就是为了逃离。 阿舅已算忍辱负重,可一旦起了扶持寒门、打压世族的心,便一步步踏入险境。小打小闹世族还可忍耐应接,一旦动了真格,他们叫紫宸星移位也费不了多大力。 毕竟阿舅选择兵戎相见时,手里并未积攒足够的人才、兵力和钱财。这些也是世族一直牢牢霸占的,怎会放任皇帝去积蓄实力。 因此,世家合力远胜皇权。 哪个世家想不开去登帝位,便是与其余世家争利,稍有不慎数百年的根基就会被瓜分啃噬殆尽。 晏如陶站在冬夜的庭院里,抱臂望着高处萧索的枝条,想到了刚刚死在凌赫手里的聂檀。 或许他算是世家的异类,心仪身在行伍的定国长公主,只是无法逃脱家族的桎梏,最终失了爱人。 弃文从武去西南平流寇,之后也一直在外带兵,说是为家族谋出路,又何尝不是一种违逆? 传闻中聂檀嫌恶寒门、倨傲骄慢,晏如陶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如此行事,但没有一个能像聂檀那 般放弃京中奢靡安逸的生活,去沙场上征伐数十年的。 晏如陶叹了口气,若非听闻聂檀的死讯,也不会有心思去剖析他负类反伦的一面。 如今聂家缺少能担大梁的人,沈、孙几家早就伺机而动,企图踩在聂家头上把持朝政。 这么想想,下一位新君若是个有脑子的也不是坏事,至少不会轻易被世家操纵。 待认清世家蟊食实乃根深蒂固、积重难返,便是北境李、林二家再获任用之时,不过前提是他们近年须在巍州招兵买马、扩充势力。 但他转念一想,巍州并非膏腴之地,若能吞得雍州、莱阳府,占了凌霄关以北…… 他笑着摇摇头,若能如此,还巴望着做什么重臣,自立为帝不是更好? 他心头一动,忽然止住了笑,摩挲着臂膀的手也停顿下来。若能成真,无论是林济琅还是李宣威称帝,阿鹭都可在疆场上肆意驰骋,不必再受世家大族的钳制。 这念头起了便难停下来,他在书房熬到天明,也难想出万全之策,毕竟变数太多。 晏如陶匆匆洗漱进宫,康王却给了他一记“闷棍”。后半夜,康王同意被送进天明宫,但要求阿鸾偕同。 天明宫是何等地方,晏如陶岂能喧哗擅闯,想再见阿鸾一面都成了难事。 他被这招气得七窍生烟,按捺着怒火先去见迫不及待撂挑子的主上。 “阿适,我穿哪一身去见阿筠?”他见晏如陶进来,拎起两件袍 子比画着,一件竹青底色,上有琼枝宝鹊;另一件是浅驼色,领袖绣着连云纹。 晏如陶看他兴冲冲的模样,不好提醒他父丧之事,指了驼色那件深沉肃穆些的。 “康王已在侧殿住下?” “嗯。”主上转身去翻找妆匣里攒的好些珍珠首饰,胡乱应了一句。 晏如陶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汀鸾小娘子也在?凌霄关那等着呢,我得尽快把人送过去。” 主上挥挥袖子:“你去同新君讲。” 晏如陶怔住,随即扬声问道:“新君?!” 吓得他手里的珍珠珰险些滑脱:“你鬼吼什么!” 晏如陶绕到他另外一侧,紧张地抿了抿嘴唇:“这话可不能乱讲,明面上尚无诏书谕令……” 谁知他指了指外面:“刚写完盖好印,中书令和侍中你没遇上吗?” 遇是遇上了,寒暄两句就急着进来说正事,谁能想到中书令手里拿的是退位诏书! 晏如陶欲哭无泪看他拣选着带给淳筠的礼物,连半日都等不及,这般急不可耐将皇位甩脱出去。 这下可好,康王成了新君,再想送阿鸾回家,无异于虎口夺食。 但为了阿鹭一家,他还是决心再去一试。 “哎,哎,别走啊,正旦那日我想去唐家登门,你说我带些什么好?” 晏如陶觉得自己心口开始隐隐作痛,叹出的气都在发颤:“你……你今日出宫便可去问阿筠,反正还有几天。” 说罢速速往侧殿走去,不愿再听他多 言。 看见唐峦守在侧殿门口,晏如陶过去一问,得知自打夜里丑时过半移至侧殿,阿鸾就在里面没出来过。 “药可曾服过?早膳也没传吗?” “夜里服了药,早膳并未通传,许是用了房中备的吃食。”唐峦说道,“因殿下就寝前吩咐过,养病时不可打扰,我们也不敢叩门。” 这防的是自己,晏如陶心想。 “侧殿里也没留婢子服侍?” 唐峦摇了摇头,见晏如陶急得原地转圈,问道:“豫安伯寻殿下有事?” 晏如陶脑子里已经在琢磨溜到无人值守的窗户、悄悄喊阿鹭出来是否可行,身后侧殿的门忽地开了。 “豫安伯,殿下有请。”说话的正是阿鸾,探出来一个头,笑嘻嘻地望着他。 这傻孩子,还有心思乐,晏如陶愁得连一声都没应,直接走了进去。 “阿鹭,你坐下好好讲话。”林翱劝道。 林翡似回到几岁的小人儿一般,在帐子里跺着脚气得两颊圆鼓鼓:“阿鸾怎么可能不愿回家?那可是阿鸾啊!” 杨依快步走过去搂着她哄:“你也说了这信里的事唯有她知晓,不会是别人冒充,既然是她亲笔所写,自然是有她的缘故。” 李擎也心焦,又不敢从正在气头上的阿鹭手里拿信,只好小声问:“阿鸾是怎么说的?” 林翡恼得说不出话来,将信纸往杨依怀里一塞,李擎识相地凑上前来,伸出双手向杨依讨。 拿过来一看,喃喃道:“还 真叫阿鹤说着了,不愧是龙凤胎……” 林翡一听,越发觉得委屈:“怎么,我这个做阿姊的不够懂她?不配让她惦着想着?那人有什么好,竟值得她抛下一大家人守在那宫里?错失了这次机会,今后更难还家!她若遇险,我们哪里救得了?” 李擎张口就劝道:“阿适的信我看了,说会好生护着她。” 说罢想到她和阿适瞒着自己的事,肚里的怨气也翻了上来,闷闷地退到一旁不说话,拿起笔开始给阿适写回信。 另一边林翱好生劝解着妹妹:“若阿鸾是被扣在宫里,我同你杀去京城救她出来自无二话。可她既然是想好了才留下,咱们做阿兄、阿姊的也不能强逼她。新君能开出巍州免两年赋税的条款来换,也确是看重阿鸾。” 林翡埋在兄长肩头忍不住哭出来:“左右打赢了,梗着脖子也可以不交赋税上去,有本事发兵来打……” 林翱摸摸她的头发,笑道:“这话就儿戏了,既然要签议和书,明面上就还没撕破脸呢,我们何必上赶着去背‘叛军’的名号,对阿鸾也不利。” 他扶着阿鹭的肩膀,接着说:“气话讲完,把眼泪擦擦。天寒地冻的,又临近正旦,咱们还有不少伤兵,尽快签好议和书回巍州,养一养明年开春还得忙屯田的事,阿耶一人可顾不过来。” 杨依拿袖子去搌阿鹭的泪,扭过头问林翱:“我阿耶、阿兄赋闲在家, 能否一道去巍州?” 林翱眼睛一亮:“自是欢迎!” “请伯父邀一邀相熟的陆家、秦家,若是有心北上,可结伴同来,姑父和阿耶定会好生安排。”林翡眼睛还红着,说的话却已是有条有理,林翱欣慰地拍拍她的背。 杨依想着李擎还在这里,他身为李都督的次子,总归还得问问他的意见,谁知李擎写信正在兴头上,连头也不抬:“放心好了,人越多我阿耶越高兴,都是旧友。” 这封信三日后到了晏如陶手里,彼时他刚接了祠部尚书郎一职,负责筹备新君登基的典礼,忙得没日没夜,总算回家吃了顿饭。 看了没两行,刚饮的一口酒呛得他咳嗽不止、面红耳赤。 “写的什么?至于这般激动?”熹平瞥了他一眼。 晏如陶以手抚额,气得哭笑不得,这一个个的,自己上辈子是欠了多少债,今生才叫他们这般揉搓?! 信开头便是:“阿适:凌霄关两战告捷,不日便回巍州,你在京城可好?耶娘已为我定下亲事,新妇正是舅家阿鹭,你也识得。开春后三月廿六乃是婚娶吉日,届时若有空,望来巍州一聚。” 他自然不信阿鹭会应下这门亲事,却也想不通阿岭胡诌这封信是何用意。 再看一眼信,“新妇”“阿鹭”这几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心肝直颤,一气之下将那信纸揉成团掷到墙角。 可饭又实在吃不下,坐着等阿娘吃完,他回房前溜 到墙角又把信捡回来。 “成日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熹平摇摇头。 第六十二章 春日重逢 (六十二)春日重逢 正旦清早,院子里响起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林翱领着几个小辈去向长辈拜贺。 经过庭院时李擎团了两个雪球想偷袭阿鹭,结果被杨依发现,两个女郎合起伙来逮着李擎砸。 “哎哎——新衣裳,新衣裳!沁湿了我阿娘要骂的!” 杨依拍拍手上的雪水:“你穿的是新衣裳,阿鹭就不是吗?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阿峻,别站着笑,过来帮我!”李擎喊道。 李承往阿鸿表兄身后挪了挪,假装没听见。 几人嬉闹着进了正厅,挨个儿向座上长辈拜贺,林雪青笑道:“还是同小时候一个模样,玩乐起来就没个正形。” 贺宁点点头:“这般热闹才是过年。幼萍,你耶娘一行人是元日过了再启程?若是赶得及,还能一同闹元宵。” 杨依笑得乖巧:“正是,我想着赁个院子,待他们来了也方便,只是正月里不大好打听。” 李宣威连忙说:“切莫见外,都督府后院里住得下,旧友聚在一处才畅意。” “院子一时也难找到合意的,定会在府上‘打扰’一段时日,给都督和夫人添麻烦了。” 林雪青招呼杨依过来,给她抓了把金瓜子:“这样伶俐可人的女儿,谁人不欢喜?” 阿慕本来正在躲长兄往自己脸上贴来的冰手,一听这话不乐意了:“阿娘,阿慕不招人欢喜吗?” 林翡一把将她抱起来:“阿姊来疼你。” 然后腾出一 只手,把方才耶娘赏的金瓜子都塞给她。 李承有些不好意思,走近想接过阿慕:“阿鹭姊姊,她怀里多着呢,莫惯着她。” 阿慕转头冲着他说:“我怀里的给阿姊,阿姊的给我。” 李承不懂这般交换有何意义,林翡却心中了然,想起阿鸾当日送给自己的碎金瓣,不免有些怅然。 林济琅听杨依说起赁院子,也动了心思,吃罢早饭私下同妻子商议。 “咱们的家私细软都留在京城,没能带出来。原本住在这里,吃穿已是定方他们费心。我虽负责屯田,但朝廷并未委派官职,还是定方从府库里另拨的款项发予我俸禄。” 林济琅拿到俸禄的头一个月,贺宁就拿出大半来给林雪青补贴家用,可这小姑子也是实心人,说什么也不肯收,还说“有阿兄操持屯田,定方不知轻省多少,该从他私钱里再给阿兄拨一笔才是!” 话虽如此,也要做长久打算。 贺宁叹了口气:“下回阿鸿、阿鹭再说把俸禄交予我,我也不推辞了,攒些钱置办个宅子,阿鸿早到了娶妻的年纪。” 林济琅心虚地看了眼妻子,贺宁怎能猜不到他是生怕提起阿鹭的婚事,无奈地说:“一年拖一年,她明年就该及笄了,连亲事的影子还没见着。” 说罢又想到杨依:“我看小姑倒很中意杨家女郎,是个活泼灵巧的性子,不过听阿鹭说早就定下婚约,我还是寻机与小姑说一声,免 得空欢喜一场。” “这么说,我阿妹不中意阿鹭?”林济琅有些欣喜,他也看不上李擎。作为外甥没问题,当女婿还差得远。 贺宁眉头紧锁:“你再这般不上心,阿鸿、阿鹭的婚事皆要被耽误!” 正月初五,旧日同僚潘守仁来递拜帖,林济琅和李宣威连忙到正门相迎。 一见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儿女,林济琅心里一喜——阿谧不必再来数落自己了。 “算一算,有六年未见了!”几人坐定,林济琅见潘守仁憔悴不少,拍着他的手说道,“正恩在钦州费心劳力,颇为不易啊。” “差事忙归忙,不及这三个孩儿令我劳心。来,拜见你们林伯父、李叔父。” 这些孩子其实六七年前林济琅都见过,如今一个个认下来,真有日月如流之感。 “我发妻病逝后,便是我一手将他们几个带大。”潘守仁叹道,“倒也都是晓事理的孩子,只是大至读书做人,小至吃喝穿用,兼顾起来便难了。” 林济琅点头称是,眼珠子放在潘守仁长子潘绍身上挪不开,真是一表人才、儒雅俊逸,比阿鹭大个两岁,很是合适。 潘守仁之所以在正月里赶至巍州,一是听闻凌霄关之战雍、巍大胜,特来贺林、李二人;二是带上子女,期望能结门好亲事,或是留在蒸蒸日上的巍州奔前途。 原先聂檀在时,钦州比巍州更加兵强马壮。可聂檀回京养病时不仅撤离了全部亲军, 还带走了钦州府兵校尉中还算精明强干的两人,剩下的都是些饭囊衣架。 如今的钦州刺史又是四月宫变后派来的世家子,整日不理庶务,潘守仁又做回了主簿,实在是独木难支。 不一会儿,贺宁和林雪青也带着子女和杨依来了,与潘家挨个儿见礼,正厅内一时热闹非常。 贺宁看见潘守仁的长子潘绍和女儿潘约,喜得眉梢都飞扬起来:“从前见你们两个时,不过十岁上下的小郎君、小女郎,眼下已长成芝兰玉树,正恩教养得真是好!” 潘绍微微笑着,躬身作揖:“阿娘在世时也常念起伯母,说原先在巍州时有幸得伯母赠香,之后去了钦州,旁的香膏香粉再难入眼。” 阿鹭悄悄冲阿兄眨了眨眼睛,这潘家阿兄一开口就说在阿娘心坎上。 果然,贺宁越发心疼这懂事的孩子,上前去问他在何处读书、今后有何打算,关怀备至。 潘家老幺比阿鹤稍长一岁,大名叫潘缙,和兄姊不同,是个外放的性子。见兄长、阿姊都被长辈拉着说话,他得了空,就蹿到阿鹤和阿慕身边说起话来。 待到枯枝萌新芽,李擎还是没有等到阿适的回信。几家的亲事虽暂且未定下,但是潘绍留在了巍州都督府,跟随林济琅学习屯田等事务。 是林济琅劝妻子先别急,杨家、陆家的青年才俊、年轻女郎也不少,到时都在巍州,相处看看,总归还要合得来不是? 林 翡又添杨佩、陆寒两员“大将”,女军的规模越发庞大,新招了两百余人,正在训练。 在羡山西口一战中有三十一名女军牺牲,因天寒尸身不易腐坏,林翡坚持将她们带回了巍州,葬在女军营地旁,姊妹们时常去祭奠。 受伤的女军则多达八十余人,好在绝大多数是轻伤,过了冬便养得差不多,能正常训练。 少数伤得重的,林翡贴补了不少钱买上好药材和各类禽畜肉调养补身,让她们安心休息。 最叫她惊喜的事还要数与玉娘久别重逢,那是冬雪未化尽的一天早晨,林翡正在巡营,蒋二娘说新来的几个姊妹都想见校尉,林翡便过去了。 两人第一眼并未认出来,报名字时林翡听见“丁玉娘”,心头一颤,立刻问道:“可是巍州城外的丁家村人?” 丁玉娘点点头,见校尉紧盯着自己看,也大着胆子回望,直到林翡走到她面前,俯身抚着她的肩,说道:“幼时,你一家曾搭救过我与幼弟、幼妹。” 丁玉娘的双眼缓缓瞪大,立刻想到枉死的兄长,一时百感交集,话未出口,眼泪先落。 林翡深吸一口气,将眼泪压了下去,说道:“去年我曾叫阿兄去丁家村寻过你一家,可惜并无音讯,没承想今日有这等缘分。” “阿兄死后,阿娘没日没夜地哭,时常趴在院子中间阿兄倒下的地方不肯起来。阿耶怕她疯魔,便举家迁到了另一个村子,但 阿娘还是得了疯病,没熬过三年便去了。” 她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我满了十三岁就嫁给邻家的大郎,去年他应征当兵,美滋滋同我讲,说他农活干得多、体格好,被选做了骑兵,冲在最前面。年前他死在了凌霄关,夫家本就艰难,容不下我,听闻军中也招女子,我便来了。” 她寥寥数语讲完这六七年间的遭遇,听得林翡悔意丛生,早知她要经历这些苦痛,当年定把她带回京城,如亲姊妹一般好生长大。 明明是同岁的人,如今她眼中如死水一潭,毫无生气,满是哀愁。 林翡攥住她的手:“你今日练完,同我一道回家,今后都与我住在一处。” 年后林家用林济琅、林翱和林翡三人积攒的俸禄,赁了间宅子,离都督府只相隔一条街,十分近便。 眼下除了给阿鸾预备的房间外,还余两间客房,玉娘正好可以住。 玉娘也未推辞,她眼下孤苦伶仃、无家可归,军营里虽也有通铺,但是谁不想有更安稳、舒适的住处呢? 就这样到了二月末,几家趁着旬假在巍州城里最大的安平酒楼相聚,说着上巳佳节去何处游玩。 小辈那一桌,潘绍说起昨日家中来信,钦州来了特使,查访钱粮兵马,不日便要来巍州。 林翱问道:“特使?哪家的子弟?” “就是最近颇受重用的豫安伯,姓晏,名字叫什么我不大记得。” 林翡手中的筷子顿了顿,看向 一旁被鱼刺卡了喉咙的李擎,用这两三个月他的冷嘲热讽回敬道:“他来,你倒比我还激动?” 潘绍笑问:“竟与长岭、汀鹭是旧识?那此趟查访便好说了。” 好在鱼刺卡的位置浅,李擎背过身去猛咳几下便吐了出来。 他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枚鱼刺,心中忐忑。离得远还能写封信气他一气,没料到他一言不发竟“杀”来了巍州! 他心虚地看了眼阿鹭,若是她知道自己在信里写了什么……接着又看了眼阿鸿表兄,若是表兄也知道了……“如鲠在喉”的滋味他这下真是吃透了! 李宣威收到邸报后同林济琅说:“从前哪里看得出阿适担得起这等正经要事?真是士别三日!怎的我家那小子不见有这么大长进?” 林济琅对晏如陶印象也不错,毕竟帮过自家数次:“是个热心肠的郎君。” 李宣威拊掌笑道:“即使他来查访,各司衙也不必费心遮掩。” “除特使外,各世家想来也会派子弟同行,虽是充数的,但也不得不防。”林济琅提醒道。 “内兄说得有理。” 算算日子还有几天,屯田册自是由林济琅费心,李宣威又交代萧旻将兵册假造一份。 如此一来,李、林两家自然没心思过上巳,忙碌了几日等着迎接特使。 晏如陶一行人马离巍州城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时,就远远看见仪仗锣鼓,沈植嗤笑一声:“算他们识相。” 晏如陶只当耳旁风 ,想着即将见到阿鹭,任何烦扰人事也拦不住他炙热喜悦的一颗心。 队伍里似他一般心心念念来这巍州的还有唐忻,自去年李承匆匆离京,二人音信不通,好不容易逮住了这次机会,他央求阿耶将自己推举到特使队伍里来。 除这二人外,还有副使冯思。他兄长冯悉去年丢了羽林中郎将的职位,冯家又只有他肯屈从细务,做了中书通事郎,受新任中书令沈钦差遣。 诏诰文书起草繁杂琐碎,除了极为机密的,其余都交予寒门出身的中书舍人来做,冯思也不必事事躬亲,才能来北境走这一趟。 未到城门口,锣鼓声已喧闹起来,迎候众人穿着各色官服,晏如陶一眼就看见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她站在林翱、李擎的下手位置,双臂背在身后,显得越加挺拔,唇畔含笑望着自己。 晏如陶等人翻身下马,巍州官员纷纷行礼,他先朝中间的李宣威走去。已是初春时节,李宣威仍披着大氅,显得身形高大,晏如陶被他抓住手腕时只觉他手掌寒凉,心想这北方气候确不宜人。 两人寒暄过后,诸人又依次同晏如陶见礼,路过林济琅时,晏如陶虚托他手臂,忙道:“晚辈不敢当。” 行至林翱处,晏如陶察觉他的笑意颇有深意,心头不免有些打鼓。 再行一步,看见比自己更忐忑的李擎,想起信上那胡诌的几句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两掌重重拍在 李擎肩上:“长岭,近日可好?” 迎天子特使自然穿不得甲胄,生生挨上这么两巴掌,脸上的笑还不能丢,李擎只好咬着后槽牙回道:“看来特使这些日子过得不错,身强体壮——” 晏如陶松了手,移步到她面前。 众目睽睽之下,该做何种表情,他心知肚明。 满目的笑意要忍住,满腔的思念不可说,受完她躬身一礼,微微颔首,还以看似温和、实则倨傲、满是上官做派的一笑。 可对上她清澈的一双眼,惯在人前虚与委蛇的晏如陶顿时乱了方寸,她又莞尔说了一句:“恭迎特使。” 退一步装作旧友也未尝不可,比李擎生疏些便是了,晏如陶在心中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林校尉。”他迎上她的目光,为她在巍州得偿所愿后的舒展自如由衷欣慰。 接着把相思糅进一句掩人耳目的话里:“久违了。” 从普明寺灶房的喁喁私语,到暴雨卷着尘土的无言分别,再经历秋冬两季各自的艰难挣扎,才在这春日里重逢。 他重提巡边旧例,纵马行了千里跨过山水,说到底,就是为了再见眼前这个人。 纵使确信她不会嫁给李擎,但也知她已至婚龄,家中定会为她择婿,若他不亲自来一趟巍州,如何能显出诚意、征得林家的准允?按阿鹭的性子,逼急了说不准会自己开口,对她更是不好。 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南北刚刚议和,休养生息;聂家、 孙家正在丧期,其余世家蠢蠢欲动却暂时未起波澜;新帝继位,巡边恰好也符合其稳定边疆的心意。 他并未过多停留在她面前,匆匆走向下一个等候的官员。 李擎撞了下林翡的肩膀,轻声说了三个字:“啧啧啧。” 林翡正惬心愉悦,懒得同他计较,悄悄看了眼不远处他的侧脸,想着李擎那句“身强体壮”真是睁眼说瞎话,明明瘦了。 “午间是在安平酒楼摆宴款待,以咱们的职位本来去不了,可谁让特使是阿适,我阿耶便松了口。”走在末尾的李擎小声对林翡说道。 算一算人数,也知道坐不上同一张桌子。下午要去查访各处,照样没工夫说话,林翡问道:“他们是住驿站?” “正副二人,加上唐忻和沈植,上得了台面的拢共就这么几个,都督府后院还是住得下,我阿娘都收拾好了。其余的人马,自然是在驿站。” 林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怎么,是不是后悔搬出我家?”李擎笑得不怀好意。 谁知越是如此逗引,林翡越是不见羞涩,仰着脸道:“京师到巍州千余里的路程都行了,他还怕多走一条街?” “你……你……”她这般直言不讳,倒叫李擎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愤愤:“你若早这般言行,我还能被蒙在鼓里?!” 话虽这般说,晚宴一散,被晏如陶拿“信中胡言”威胁的李擎只好乖乖给他带路。 “喏,门在这,人在里面 ,我回去了。” 晏如陶一把扯住他:“明日一早我才好正经上门,哪好大半夜相扰……” “那你是要我进去把阿鹭叫出来?!” 见晏如陶笑着点头,李擎叉着腰说道:“我上辈子准是卷走过你们的家财,今生才被你二人这般戏弄折磨……” 这话倒是和自己看信时所想如出一辙,晏如陶哑然失笑,李擎瞪了他一眼,叩门进了林家,以商议军务为由将阿鹭带出门。 结果临出门前,在院子里撞见了林翱,李擎顿时慌了:“表兄……” 面对林翱,李擎可没胆子糊弄,好在林翡直接解了围:“阿适找我,过会儿就回来。” 说罢似只小鹿一般,轻快地跃出家门,留下“中间人”李擎仍在原地:“表兄,那我也先回去了。” “不急,刚到戌时,又不像在京城那般宵禁严格,去我房里聊聊。”林翱背着手走了。 李擎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近在咫尺的门口,欲哭无泪,只得跟上。 林翡出了门,见街上行人寥寥,左右看看也没见到像他的,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阿鹭!” 她转过身,看见站在巷口的他,宅子门前的灯笼映出的树影洒在他身上。 她向明暗交界处的他跑去,春夜的风拂过她的发梢和衣袖后,又一把将她推进那人的怀中。 晏如陶紧紧接住了她,微微错愕。他原本还攒了满腹的情话,想说与她听,渴盼她动心动情。 却不知她在分别 后已领悟情之一字,明了对他的心意,便在这煦暖夜风中任性恣情、无拘无束。 如此这般,还须道什么隐忍艰难?说什么沙场凶险?个中酸楚,皆在这拥抱中化作饴糖,无言亦甘甜。 久别的思念将二人牢牢裹在一起,她的鼻尖抵在他肩上,稍稍一侧就嗅到了淡淡的酒香。 她笑问:“晚上喝了几盅?” 言语间,她微微带着凉意的鼻尖碰触到他滚烫的脖颈,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又禁不住诱惑,向她凑得更近,低声道:“两盅。” 他的声音似乎也有些变了,比从前更低沉厚重,阿鹭松开环着他腰的手,抬起去摸他的脸颊:“瘦了。” 指尖滑过他的下颌,还摩挲了两下他刚冒出的胡楂儿,似觉有趣一般,他心头一颤,埋头在她颈侧,像垂首之鹄。 他鼻尖紧紧贴着,呼吸之间的气息让阿鹭不由自主地闪躲,嬉笑着说:“痒——” 可他却依旧紧紧抱着,不肯松手叫她逃过,阿鹭也并不是真想挣开,听到他喟叹一句“日日想你,也该消瘦”,就不躲了。 她一手搂上他的腰,另一只手探到他背后,抚上他后颈向前抵,如此便错开了颈窝里最痒的那处。 却不知在灯与月的映照下,二人似池畔鸳鸯,交颈相倚。 过了一会儿,他稍稍松开,与她额头相抵,轻声道:“阿鹭,明日我欲登门提亲。” 她笑问:“你我的身份,还能光明正大结亲? ” “眼下确实无法成婚,你可愿再等等我?” 林翡攥着他的手腕,抬头看着他:“既是如此,也不必急在一时,我耶娘又不会逼我嫁人。即便私下订了婚事,旁人问起来,你我难道能答已有婚约?有心人自然会想方设法地打听,若真是走漏了风声,我在边城还好,你身边群狼环伺,如何善了?” 晏如陶明白这道理,只是很快又要南北分离,时局变幻莫测,下回再见不知几时,心中难免不甘不安。 “阿适。”林翡岂能不懂,她轻声唤着他,握住他的手,“为了行这条路,我曾想过嫁个武将方便行事,也想过孑然一身轻松自在。你肯与我同道并肩,是我之幸。我既认定了,就不会变。” 听了这话,晏如陶浑身暖融融的,再次拥她入怀,口中却还不肯放过,追问道:“要嫁哪个武将啊?” 林翡不想欺哄他,只好说:“几年前同阿兄说的玩笑话,觉得李擎知根知底。当时不晓事,随口胡说,你莫放在心上。” 晏如陶咬咬牙,觉得今晚的酒灌少了,但对着阿鹭自是千依百顺:“那是自然。” 在林翱面前如坐针毡的李擎忽然打了个喷嚏,林翱指指窗子:“冷就去关上。” “哎,哎。”李擎应道,心中却奇怪,谁这时候惦记自己? 第六十三章 同德一心 (六十三)同德一心 第二日一早,贺宁见林翡没去军营,还穿着杏黄衫、海棠红裙,很是稀奇。 再一想,前几日上巳节女儿在忙,昨日军营已巡查,终于有空闲出去赏春,便问道:“是要出门去?” 林翡只笑着摇头,贺宁又见她腰间系着那枚白玉双螭鸡心佩:“这玉佩许久未见,怎的今日又想着戴上?” “无心遗失,好在昨夜寻回。” “如此贵重的饰物,平日若是不戴,好生收起来。正好,晏郎君叫人递了拜帖,你一道见见。” 林翡颔首应下,不一会儿林翱和阿鹤也来了。 见她这身打扮,林翱笑得别有深意,却不开口逗哄,只对阿娘说:“长岭昨日便说过晏郎君要上门拜访,我便特意等着。” 话音刚落,仆从便说晏郎君到了,几人走至院子里,见林济琅同晏如陶有说有笑地过来。 他头戴卷梁冠,身着柳绿色的大袖衫,腰间悬着一串玉组佩,莲花纹的玉珩、黄玉蹲兽、流水云纹的立璜和两枚琥珀垂珠,显得俊雅华贵。 贺宁连忙迎上前:“本该亲自去邀晏郎君以报当日救命之恩,只是担忧郎君身为特使,公务繁忙,故不敢相扰。” 晏如陶躬身行礼:“夫人切莫客气,适之是晚辈,自应上门拜访。” 他又一一同林翱等人问好,待进了正厅落座,晏如陶便说起林家最关心的事:“阿鸾做了司掌主上服用采章的女官,因年岁尚小 ,品级不算高,不过毕竟是个官职。听官家说她善针黹,如此也算有了立身之地。” 众人听罢皆展眉舒心,贺宁叹道:“她向来爱琢磨女红,甚好,甚好。” 晏如陶拿出阿鸾的家信递给她,接着说道:“有时她也去织锦所学学时兴的纹样,还结识了几个女官,在宫里也算有了伴。” 说罢,他静静地饮着茶,等着林家人看信。 信中提及顾医女看在阿姊的面上赠药,救了新君性命,之后被大加赏赐,可惜已是女医官,无法再行提拔,林翡暗叹这机缘巧合实在奇妙。 其余都在讲自己一切安好,询问家人近况,还说了一句“豫安伯侍奉御前,常暗中提点宫内外诸事”,林翡抬头看了一眼垂眼品茶的晏如陶,不免动容。 林济琅看完了信,险些泪湿衣襟,他握着晏如陶的手臂:“小女入宫近三年,多次劳烦郎君看顾,实是我家恩人!原本备了薄礼欲送往都督府上郎君住处,今日郎君既临寒舍,恰好奉上。同郎君恩义相比,区区菲仪实在不成敬意。” 贺宁站起来,从仆婢手中接过四枚紫檀镶黄杨木的拼盒,放在晏如陶面前的小桌上依次打开,里面是雕刻着四象的和田玉。 前几日听闻晏如陶要来巍州,贺宁花了不少钱费心置办:“玉石佩饰极衬郎君风姿,特备此礼。” 晏如陶赶忙起身躬腰,不敢接受,连声推辞。 林翡看他们这般客套生 疏,心中怪不是滋味。如此看来,昨夜回绝他提亲之事,也有些草率。 于是她喊道:“阿耶、阿娘。” 林济琅和贺宁回过身略带疑惑地看着她,不知她此时开口是要做什么,林翱兄弟俩却屏住呼吸,隐隐有些期待。 晏如陶则是怯怯地看着她,一副全凭她做主的乖顺模样。 林翡确实也没想好怎么同耶娘解释,但众人注目之下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其实,之前收到那封九字的密信,是凌家假冒阿适的名义诓骗。后来凌霄关开战前,也是阿适托幼萍送来密报,我们才洞悉凌赫意图。” “原来如此,晏郎君竟还多次暗中相助,切莫再推拒!”林济琅顺着女儿的话说道。 林翡上前去扯扯阿耶的袖子:“阿耶,我并非此意……他……他与我实为知交,且……” 女儿鲜少吞吞吐吐,林济琅夫妇更加不解,可碍于晏如陶也在此,总不好问“你二人何时有了交情”,只能等着阿鹭将话说完。 “且晚辈心仪阿鹭已久,还望大人、夫人成全。”晏如陶躬身一揖。 林翡稍稍松了一口气,林济琅和贺宁却是目瞪口呆、惊诧不已:“你……你们何时……” 贺宁比林济琅反应得快,从前以为晏适之与阿鹭不睦,未曾考虑过,眼下一想,实在是佳婿人选! 她笑着去揽阿鹭的肩膀:“你们瞒得倒好,我这做阿娘的都不知晓。阿鹭,你也是,怎的 不早说?” 林济琅却还僵在原地,女儿罕见的三分羞赧模样看得他有些心酸,忽然看见她身后的兄弟俩正在交头接耳、有说有笑,顿时找到蹙眉的理由—— “阿鸿、阿鹤,你们两个早就知晓了?!” 晏如陶倒是没料到,闻言看向阿鹭。 她勾勾嘴角,示意他安心,另一边遭阿耶点破的兄弟俩立刻起身,林翱这个做兄长的只好站出来应答:“看出些迹象,不敢肯定。” 阿鹭看出阿耶有些失落,加上阿适对自家多次援手,阿耶连拿乔都不能,心中定是百味杂陈,她便上前挽着阿耶的臂膀。 “阿耶,我们去你书房,阿适有要紧的事情谈。” 有了台阶,林济琅自然要下,但下之前一细想险些“闪了腰”。 “你如何得知有要紧事?你们昨日私会过?” 晏如陶刚想解释,阿鹭把阿耶的胳膊挽得更紧了些,笑得乖巧:“成大事者,不矜细行!阿耶,走呀,先说正事——” 她这般向长辈撒娇的模样,晏如陶也是少见,颇觉有趣,跟在她与林济琅身后,脉脉注视她说话时露出的侧脸。 “晏郎君,小心脚下。”过门槛时林翱提醒道。 “多谢汀鸿兄。”晏如陶应声低头看路,耳垂有些发红。 待进了书房,晏如陶将这两个月深思熟虑后的计划全盘托出,着实将林家人惊出一身冷汗。 “偏安一隅并非长久之计,待世家争出新魁首来,施威也好,固权 也罢,首当其冲的就是有叛乱之嫌的雍、巍两州。” “你可同姑父说过此事?”林翡问道。 林济琅看了眼女儿,这话他自然也想问,只是不好开口。 晏如陶摇摇头:“说到底,巍州是在李都督手中,若是先同他讲,林家便无选择的余地。” 林济琅心中暗暗感叹,这晏郎君心思真是缜密周到,难怪以这般年岁能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林翱说道:“成,则皆大欢喜;败,那阿鸾和晏郎君便会岌岌可危。” 阿鹤试探地问:“新君待阿鸾如何?” 晏如陶沉默片刻,想起阿娘曾说过上位者微贱之交的那番话,言辞委婉:“眼下甚是亲厚。只是帝王之心难测,不可轻易托付。阿鸾年纪尚小,我又并非她亲生兄弟,不敢置喙,还请各位修书一封。” 贺宁听了这话,明白晏如陶是真拿阿鸾当自家阿妹看待,并未想过借她来谋权,越发对他信赖喜爱。 “适之所言也是我们做耶娘的心忧之处,待家书写罢,我叫阿鹭送去交予你。”贺宁笑得很是和蔼。 林济琅欲言又止,阿鹭想了想说:“你为阿鸾费过多少心,她与我们都知晓,‘置喙’二字实在见外。如今天南地北的,唯有你能看顾她,岂有陷入险境该你救;行差踏错不能斥的道理?” 她抬眼无比郑重地看着他:“她是个聪敏的孩子,如若真被迷了心智要做糊涂事,你尽管拦她。无论大 事可不可成,你们二人平安最为要紧。” “正是此理。”林济琅说道,“眼下巍州倒可筹谋起来,只是能否事成还要看时机如何。南北之间通信不易,此等要事又不敢写在纸上,到时见机行事变数更大。还是那句话,我们保得一时安稳并非难事,晏郎君你稍有疏略便是四面楚歌,须慎之又慎!” 晏如陶颔首:“大人的谆谆嘱咐,适之定会牢记于心。” 林济琅看看窗外:“今日郎君还要查访屯田诸事,巳时前须赶至府衙,该动身了。” 他看着晏如陶与众人辞别,陷入沉思。 平心而论,晏适之虽然年岁尚轻,但言行举止得当,谋事行事也极为审慎,确是可造之才。 最要紧的是,他秉性可谓正直赤诚。 即便数次援手多半是因倾慕阿鹭,他想来也从未以此勉强过阿鹭的情意。自家女儿是什么性子,林济琅还能不知晓?若晏适之真敢挟恩图报,阿鹭定会舍出半条命偿还他恩德,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林济琅暗暗叹了口气,决心在路上将这廿余年的心得和教训一一告之,盼能助其一臂之力。 待送走了他们,贺宁回过身想细问女儿,却发现阿鹭已提起裙角,一路小跑离去,不由得笑嗔:“躲得了这一时罢了!” 说完将目光投向两个儿子,林翱反应也快:“阿娘,儿该去军营了。” 独留下阿鹤无处可去,他如今在家中读书,连个去学堂的 理由都找不出。 他讪讪笑着:“阿娘,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如陶在巍州停留了五日,每天夜里在林家巷口的青槐下与阿鹭相会。 “既然过了明面,为何不进家中?”阿鹭问道。 晏如陶的指腹摩挲着她掌中的茧:“拜访一回还能说是礼数,日日都去,哪里避得开你家中仆婢?” 阿鹭怕痒,将手抽了出来,抬起去捏他的耳垂:“究竟是怕被人发觉,还是怕见我父兄?” 晏如陶笑得眼睛弯起:“你心中明镜似的,专说来笑话我。” “那日你上门时玉娘已去了军营,没能遇上,原本还想引你去见见她。” 晏如陶听她说过玉娘的遭遇,也知她认了玉娘做义妹:“今后她有你庇护,便可顺遂许多。” 提到“庇护”,阿鹭想起之前他赠予的金银珠玉:“那些宝物尚未同耶娘说明,我放在房中总归不妥当。” “原本阿鸾想把近日宫中的赏赐全托我带来巍州,可上头錾刻的宫印容易惹麻烦,如今你手里这些可放心用。你耶娘若责问,只说是我投的本金,等南边的路子花些时日打通,你们手里的钱便充裕些。” 阿鹭点点头,巍州若想兵肥马壮,仅凭靠天吃饭远远不够,阿适想的这个法子虽须花上数年光景,但听上去还是极为可行。因此这笔金银她也并未推辞,若能做成,于大计有益。 她正想着,又被他拥在怀里。 “明日便要启 程回京,若非圣寿在四月中,不得不赶回去操持,真想再多留几天。” 阿鹭也觉怅然。 重逢后她总是心中雀跃不已,即使在军营里忙碌,想着不久又能见到他,嘴角勾起就难放下。 许多话又无法同人说,夜里辗转难眠时,她便独自细细回想二人为何能情投意合。 这世上的人,谁都难逃不如意的事,一遇上知音,便似遇上救星,满腔的心血便寄予此人身上。 即便是坐在龙椅上的人,也不外如是。 先皇遭掣肘多年,遇见荆楚之地的农家女子,质朴天然,毫无城府,可在她面前卸下一身防备,尽己所能给她贵姬的地位,甚至动了立她的儿子为储的念头。 让位的五皇子,母家河东聂氏,自己又是皇后嫡出,自身根基也佳。淳筠本是良配,无奈一朝宫变、先得复失,才激起了他的反抗之心。既是为情,也是为了不再失去与她在一起自由恣意的自己。 新君苦苦留下阿鸾,想来亦是如此。 然而,林翡生长在耶娘、手足和睦融融之家,罕有郁郁心事。唯独武艺、抱负险遭埋没,称得上不甘不平,但好在有家人竭力支持,养成她骨子里的刚硬无畏,便无须盼求解慰体念的知音。 晏适之是无意间发现了她的与众不同,一步步地靠近、探寻,不动声色却又无处不在,如春日雨,似夏夜风。 阿鹭如今回忆起来,无数景象中皆有他的留心在意:与 表兄比武前,他送来双镫;比武时长棍掉落,他弯腰替自己捡起;阿娘怒气待发,他为自己解围…… 还有无数被她忽视的用心—— 私下求辛院长将自己分到乙二、小灵湖上特意备下画舫、拖着病躯狂奔后倒在草地上、入宫面圣请求惩治冯攀、阿鸾入宫前知无不言、京兆府大牢里挨受寒苦…… 这些事扭转了她心中对他的成见,让她意识到晏适之是正直可信之人。 可直到上元夜他自陈心意,宫变后他又数涉险境施以援手,她才逐渐领会其中的情意。 他确为知音,却并非天定,而是因未改的痴心水滴石穿,将她的志向、脾性探得一清二楚,又肯全力成就、百般维护。 也正因如此,阿鹭在他面前反而轻松自在,这回在巍州面对他时,她再也无须掩饰分毫,甚至比在家人面前更加恣意任性。 越是如此,他眼中的光亮越甚。 对他来说,这样鲜活自在的阿鹭是从前不可想象、无法企及的,他怎能不欣喜、不沉迷? 两心相悦虽迟迟,一朝情定便难移。 二人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完的事。卿卿我我自是常情,更多的是追忆往昔、商议大计,此中的志同道合、默契神会更令二人心神相印。 恨只恨分别在即,晏如陶不禁说了句稚气十足的话:“若想你想急了,我就驾辆马车,载着我阿娘和阿鸾到巍州来。什么权术阴谋、什么豫安伯的名号,一旦 抛下,也就清静了。” 阿鹭忍笑:“未尝不可。” 晏如陶揉捏几下她的后颈,笑道:“对我不难,只是京城中失了耳目,待朝中集结大军北上时,巍州就难了。” 双臂环上他的颈,她静静望着他的眼。 身处暗潮汹涌的朝堂,他既无家族,又无亲信,却要与大小世家周旋,暗中传递信息,还要保阿鸾周全,其中艰难不言而喻。 墙角有株早开的丁香,在春夜里幽幽吐芬。 少女踮起脚尖,在他颊边留下一吻,缱绻之外,更多的是担忧:“你好生珍重,量力而行。” 他怔愣片刻,随即笑意盈盈地点点头,垂首蹭了蹭她的鼻尖:“等我。” 李宣威领着一群官员在城门恭送特使一行人,林翡也在其中,只能远远目送。 李擎讲话酸不溜丢:“阿适虽住在我家,我连人影都没怎么见着。” 林翡面不改色:“特使嘛,当然忙。” 忙着同你花前月下!李擎哼了一声,又低声问道:“阿舅说今日有事要谈,难不成是你们二人……” 林翡白了他一眼:“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再一望,人马已经消失在驰道尽头,她转过身,李擎跟在后面:“这难道不是正经事?若你们二人成婚,我岂不是他丈人兄?” 从旁边走过的林翱重重地咳了声,李擎和林翡皆被剜了一眼。 林翡哼笑一声:“继续讲啊。” 李擎哪里有胆子在正经的“丈人兄”面前再胡言乱语, 悻悻地瞥了她一眼。 都督府里人多眼杂,大笔金银也不好携带,因此林济琅邀了李宣威夫妇和李擎兄弟来自家。阿慕在学堂念书,便未等她。 此事既然不会瞒着李宣威,林济琅想的是越早讲明越好,省得生出嫌隙疑心。 要提及晏如陶一番苦心,当然避不开他与阿鹭的事,这几日生生忍着的李擎终于逮到了机会,绘声绘色同耶娘讲明他们二人是如何瞒天过海,林翱不禁提醒他:“后头还有要紧事,讲快些。” 李擎识相,三两句收了个尾,林雪青还意犹未尽:“先谈正事,晚些再说。” 林济琅将晏如陶的计划如数告之,李宣威越听越兴奋,一掌拍在桌上,脸涨得通红:“好!我早说适之这儿郎甚佳,我怎未生得这般的儿子!” 站着的李擎、李承面面相觑,却又不敢同阿耶辩驳。 李宣威接着又说:“还是内兄有福气,得了适之这等佳婿。也是,似我们阿鹭这般的英武女郎,须得这般人物来配!” 这话说得林家人都眉开眼笑,林翡虽然心中乐陶陶,但看李擎、李承面色尴尬,不得不说回正题。 “姑父,适之说这些金银依京城的价,能购置二十匹成色最好的贡马或是十车上佳的毛皮,他不清楚巍州的价格,但定是比京城低上许多。一开始也不宜动静太大,让我们看着选些适宜的送去京里,销路由他来找。” “贡马我们自己育的也 有,只是不如阿勒真产的番马好,价格也能差个三四成。夏秋时节,最是膘肥马壮,现下筹备起来,冬日里恰有赚回的钱银可购置毛皮。” 李承爱马,之前阿耶又拿他们与晏适之比较,他自然也想尽一份力:“阿耶,选马之事可交予我!” 李宣威点点头,又说:“去马场找两个老手出面,你莫露脸。再者,他们经的事多,不易受骗。” 李擎问道:“这事能逃过世家的眼睛?” “今年或许还能,之后定是不成,不过他打的就是他们的主意。”林翡想到他当时说起此计时目光炯炯的模样,不禁也有几分得意,“世家不仅广占田地山林,连行商坐贾们的生意也不肯放过。除了辛家、孙家不曾沾手外,其余几大世家都在其中渔利,尤其是医馆药铺、酒楼当铺这些行当。” 提到酒楼,李擎立刻想到“芙香楼”:“那凌瑶华的芙香楼……?” “不错,背后是聂家。” “那如今聂檀已死,聂家还能放任凌瑶华掌管这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 “聂檀的尸身埋在凌霄关没带回去,那些个孝子孝孙哪里敢刨坟开棺?凌赫丢官职是因吃了败仗,并无证据说他杀人。至于芙香楼……聂檀人已死了,可芙香楼每月进账是实实在在进了聂家腰包的。只要能盈利,他们也不在乎掌柜娘子姓凌还是姓什么。”林翡冷笑道。 李宣威问:“适之的意思是要世 家察觉北境贸易中间的暴利,将这销路握在手里,即便知道背后有我等参与,看在大笔钱银的份儿上,也不会计较?” “不仅不会计较,为了保住财路,兴许还会维护北境。” 若是从前,世家定要将巍州换上自家可信之人,可如今巍州在叛变的边缘,朝廷若是此时换人,同宣战没什么两样。 官场上争权,晏如陶仅有一己之力,难以撼动世家根基。 可若是夺利,便能挑起世家互相争斗。京中原本挣钱的行当都被瓜分干净,谁不想独吞这新来的销路? 明知是肥了巍州,可肥得更多的是自家的腰包,朝廷即便明令禁止,也自然有人为了暴利暗中行事,反倒还能引起官场上的矛盾,又能为巍州争取时间。 同时,晏如陶作为出谋划策的人,还能隐在幕后。只用下了这道饵,他就能站在干岸上,看着鱼群互相啃咬。 第六十四章 幡然改图 (六十四)幡然改图 “前年阿适操持官家的冠礼,办得甚好,今年总算轮到他自己了。”聂太后见熹平点头,蹙了蹙眉,“即便‘天子十二而冠’的规矩不能比,各世家的子弟也多是满了十五岁就办。平日倒没见你这般古板,非要挨到这时。” 熹平笑笑:“他整日忙得人影都不见,我也没处叨唠。” “你呀你,阿瑛和淳筠的孩子下个月就要出世,阿适连亲都还未定,你也不急!” “我哪里有太后的福气,嘉王如今与王妃和睦恩爱,您转眼就要做祖母,日子可真快。” “儿孙都是债,宫外这个有了着落,宫里的越发愁人。”聂太后以手抚额,叹了口气。 熹平抿了口茶:“您是太后,自然由您说了算。” 聂太后哼了一声,不接这话。 前年熹平本来答应替她出口恶气,设计压下沈家,谁知兄长殒命凌霄关,亲生子又闹着退位,形势不由人,最后只得将就着扶老九登基。 可恼的是,自己恰巧在登基前因“假邸报”一事与老九生了嫌怨,纵使他到如今一直恭恭敬敬、不曾显露分毫,但聂太后不信他心无怨怼——他口口声声称阿鸾为“救命恩人”,不就是暗指她这个“母后”实乃害其性命的罪人吗? 再加上老九登位后竟与沈家越走越近,若真定了沈家女为后,她可就是满盘皆输了。 熹平见她面色不豫,眼睛转了转,说道:“唐家二 郎的幼女,还有辛家三郎的独女,都是灵秀人。端午将至,太后今年不如赏脸看看飞舟竞渡,也瞧瞧各家的女郎。” 聂太后眼皮也不抬:“暑热的天气,谁愿意去听那锣鼓喧闹,再说吧。” 晏如陶刚从天明宫大殿里退出来,背后的汗浸湿了大半,腹诽道:这小皇帝想事情灵光,就是行事不大对。谈的并非什么绝密之事,不过是嘱托他和新任的侍中孙淳一些宫内外的事务,在这将近五月的天气紧闭门窗,谁能受得了?! 孙淳还有话要单独与官家说,他便识相地先退了出来,正准备回府好生沐浴解乏,忽又想到阿鹭生辰还有一个月有余,得先去问问阿鸾是否有东西带去巍州。 他眼下狼狈,在回廊阴凉地里歇了片刻,抬眼见阿鸾带着几个宫婢,捧着新制的衣衫候在殿外,孙淳出来时正好打了个照面。 他绕到几丛花树后,省得被孙淳看见,又等了一刻钟才见阿鸾她们出来。 晏如陶走到她们必经的花径旁,却见阿鸾埋着头、脚步有些慌张。 “林女官,官家端午的服饰礼器可准备妥当?” 阿鸾抬头看见晏如陶,险些沁出眼泪来,连忙应道:“回豫安伯,服饰已备好,下官还有些礼器的避忌尚有疑问,想请教豫安伯。” 她将手中的衣衫交给宫婢,引着晏如陶到无人的廊中说话,却不知那几个宫婢绕过月洞门后窃窃私语: “说得光明正 大,一回两回蒙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一个月恨不得私下见两三次面,真当我们眼盲耳聋?” “可不是,亏官家还对她信任有加,人家既要做枝头的凤凰,又要巴望着俊逸多情的郎君。” “瞧她那名字,野心都写在明面上,难怪几年前就送进宫里来。” “……” 另一边的晏如陶看着不住发抖的阿鸾,说道:“我坐下,你也坐着慢慢讲,旁人看起来也不算失礼。” 阿鸾点点头,坐下后倚靠着廊柱,抬起一双噙着泪的杏眼望向晏如陶:“豫安伯,方才从大殿里出来的人便是新侍中?” “不错,是孙家三郎孙淳,你认得?” 阿鸾喃喃道:“我原本拿不准,可他好像认出我来了,笑得很是……意味深长。” 晏如陶凑近才听清,见她神思恍惚,轻声问道:“阿鸾?” 她沉默了片刻,渐渐止住颤抖,从不堪回忆的往事中将自己拽了出来,深深吸进一口气,缓慢吐出,才将心境稍稍平复。 她抬起头,眼睛里的恨意压过了恐惧。 “五年前,我与阿萝被冯攀关在房中时,有人来寻过他,正是孙淳。”阿鸾咬了咬嘴唇,“他明明看见我们,我不敢言语,拼了命地睁大眼睛、摇着头,祈求他援手,可他与冯攀低声说笑了两句便离去。” 晏如陶暗暗心惊:“他们相熟?!” “我记得……他说想找冯攀刻私章,改日再登门,想来是关系密切。” 晏 如陶见过孙显在酒局宴席上的放荡模样,原本没联想到其养父孙淳身上,可他竟然也与冯攀这种禽兽有私交,想必并非正人君子。 冯攀早已死在半途,本以为再无后患,谁知这孙淳不仅知晓内情,还入了宫闱做上侍中,将要与官家日日相伴,阿鸾也难以避开他。 “他才刚做了侍中,没摸透官家的脾性,不敢贸然提起此事。只是有一点不得不防——”晏如陶看着阿鸾,难以启齿,因为他也并未想出解决的法子。 阿鸾立刻领会,脸色有些发白:“他会来要挟我。” 她早在两年前就领会了此事的惨痛后果,入宫后她曾多次让家人打听阿萝的近况,但始终未得到回答。直到当年的中秋宫宴,她在桂花树下遇见酒醉的秦婕妤,秦婕妤一双迷蒙的凤目痴痴望了她半晌,叹道:“若阿萝还在,与你一同入宫该多好。” 她幸运,并未同阿萝一样生在为声名所累、无亲情可言的家族,不必被逼得一条白练了结性命。 可她又不幸,幼年离家,进了这天底下最好声名、最不顾念情义的深宫。 自从官家加冠,立后择妃的议论绵绵不绝。世人皆知她与官家关系匪浅,若是旧事被掀出,那些觊觎后位的世家必会借此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晏如陶心中也是忐忑,流言比利箭更伤人,到时宫中容不下阿鸾倒也罢了,他可以悄悄将她送回巍州。怕就怕官家知 道此事,究竟会作何反应实在难料。 晏如陶看她凄然的神情,想来亦是忧心此事。 “豫安伯,若是我先将此事自陈与官家……” 晏如陶的唇抿成一条线,很是严肃,他站起身抱着双臂走了两步,回身问她:“你有几分把握能得其庇护、不生嫌隙?” 阿鸾微微仰起头,眼里带着泪光:“当日之事,太后、大长公主和您皆为证人,官家若有心查访,不难印证。只盼旧闻莫要传扬出去让耶娘、兄姊知晓,徒惹他们伤心。” 晏如陶心中犹豫,阿鸾想试一试官家的信任,究竟算不算“糊涂事”? 紧接着,阿鸾的语调变得斩钉截铁:“如若他仍疑窦难消,便证明当年我选择留下实为一时昏聩,这苦果,自然由我吞下,再想尽办法离宫归家。” 听闻这决绝之语,不由得令晏如陶联想到阿鹭,姊妹俩骨子里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你既已想好,我能做的也就是提前给你留条后路。”晏如陶想了想,接着说,“宜早不宜迟,马队的人端午后返回巍州,你若是决意要走,可同他们一道,有个照应,兴许还来得及庆贺你阿姊的生辰。” 阿鸾的眼神有些飘忽,似是在思念远在巍州的家人:“好,我今日便同官家说个分明,多谢豫安伯。” 晏如陶回府沐浴后,正欲午休,蒲团说瑶华娘子派人来请。 “她的人没走正门吧?”晏如陶从床榻上坐起,捏捏 眉心。 “没有,是后门上的仆人来喊我,我亲自去见的。” 晏如陶叹了口气,只得起身更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最好是有要紧的事。” “豫安伯还真是放心呐,两三个月也不来看看账,倒叫奴家心里不安得很。”凌瑶华见他摇着扇子,无心同自己说笑,才说道,“奴知豫安伯事务繁忙,平常事哪里敢去打扰?回春堂的伙计说漏了些事情,许是和巍州有关。” 这两年来,质高价低的北货在京城很是吃香。 从去年年底开始,北沙参、黄芪、人参、防风、麻黄等北方特产的药材陆续运至京里,通过回春堂、康寿坊几家最大的药铺售卖,也是交由凌瑶华负责。 “说了什么?” “先是问刺五加有没有货,货好不好,下次可带些来看。接着又说忍冬、黄芪、绵马贯众库里还有囤货,掌柜的近来理货,发现三年前的旧药堆积着没清光,训斥了他们一通。” “三年前?” 凌瑶华敛了笑意:“忍冬清热解毒,黄芪可治肺气虚证,绵马贯众主治风热头痛,皆为时疫常用的药材。” 晏如陶立刻想起宫变前京中起的疫情:“他们囤的药材必是数量巨大,才一直未耗尽。” “当时京中风声鹤唳,店铺不知关了多少家,也没有商队敢运大宗物件进出京城。”凌瑶华回忆道。 “那就是说……回春堂早早知道会有疫情,提早囤积药材,欲从其中获 取暴利?!” 两人相视一眼,回春堂背后——是聂家。 但晏如陶仍是犹疑:“纵疫牟利实在骇人听闻,聂家难道不怕惹出滔天祸事,收不了场?” 凌瑶华蹙眉凝思,似是想起什么:“聂檀贴身照料的医师娄清和,治好过从前巍州的疫病,想来是凭借他的医术才敢行此险招。” “此人倒未听说过,什么来头?聂檀死后又在何处?” “其父曾是宫中御医,他近年一直跟在聂檀身边。至于如今能否寻到,我须去问我阿兄,他是最后在凌霄关见过娄清和的人。” 晏如陶上下打量她:“凭你的心思,想必早就想到娄清和,为何不先同你阿兄问个明白再来寻我?” 凌瑶华笑得坦然:“他无官一身轻,不知在何处逍遥,寻他可不容易。” 晏如陶的扇子又摇起来:“我看并非‘无官一身轻’,是大仇得报心中快慰罢。” 凌瑶华不置可否,眉眼间略带得色。 “你先打听着,有消息了再寻我。”晏如陶起身欲走,忽又想到阿鸾的事,“让马队的人端午后别急着走,多留几天。” 凌瑶华应下,又提醒他:“前日沈家人在我这里吃酒时提到过潘守仁,他与巍州好似有旧。” 晏如陶知道这人年初回京述职后便不得重用,在京中挂了个虚职,想来是因与林家关系近,追问了句:“提他做什么?是哪几个沈家的?” “说他与巍州有瓜葛,还提到他儿女 ,我敬酒时只听见一两句。”凌瑶华想了想又说,“坐在主座的是沈植、沈权表兄弟。” “我记下了。”说罢抬脚走人。 出了芙香楼,晏如陶对蒲团说:“你去回春堂买些安胎养神的药,随便打听些什么事,然后送去嘉王府。未时末,去勉勤书院门口候着唐元竺,请来府上。” “是。” 晏如陶打开扇子挡住午间毒辣的日头,上了马车闭目养神。 娄清和他实是知道的,阿鹭说过聂檀是仗着娄清和才敢用此毒计逼迫先帝离宫,如今看来不止如此。 但他最近一次听闻娄清和并非此事,而是他五天前应邀去嘉王府,本来以为是淳筠孕中无趣、找他闲聊,谁知她弟弟元竺也在,借了她的地界,向晏如陶说起李承信中提及巍州疫病的疑点。 夏日傍晚,云蒸霞蔚,晏如陶送唐元竺出门后,转身去了阿娘的书房。 “阿峻从阿勒真牧马人口中打听到的旧闻,怕我这条线被盯着,只敢悄悄写信给元竺,凌家应是无法知晓。” “那凌瑶华十有八九又是朝你下饵,勾你去查这事,你假作毫不知情引出他们意图,可有想好后手?” “若是凌家想对聂家‘赶尽杀绝’,那巍州和京城疫病之事确为不二之选。”晏如陶心头郁郁,今日把几件事并在一起看,越发对聂家丧尽天良的敛财、弄权手段愤慨不已,“将此事大白于天下亦是我所愿,但不能由我出 手。” 熹平会意:“凌瑶华找的可是你,还是等娄清和的线捋清楚了再做打算,沈家必会咬这个钩。” 晏如陶点点头:“这事急不来,人证物证凑齐并非易事。” “你方才提到阿鸾的事,有些不妥。”熹平叹了口气,“孙淳那厮心机深重,若是察觉到官家对他冷落排斥,定会猜到是阿鸾私下告知。为了保住耗费半生气力才到手的高位,他怕是会不择手段。” 晏如陶揉揉脸,愁得头都抬不起来:“她是进也难,退也难。若是孙淳宣扬出去,难免还会扯上巍州的林家,多的是人想给她泼脏水。她还不到十三岁,孤身一人在宫里,哪里受得住?” 熹平拍拍他手背:“林家幺女确实叫人心疼,当时怎么就没回巍州去!” “这心啊,还是硬点好。”晏如陶感叹道。 过了两日,还没看出官家有什么异样,京中先流传起了巍州丑闻。 晏如陶是在冯家宴席上听说的,冯恩搂着一位来斟酒的翩然娘子,细嗅着她的发香,一手摩挲着她髻上的珍珠步摇,还拿下来把玩。 “郎主拿了妾的步摇,可要用别的来换。” “库房里自己去挑,琥珀珊瑚随你去拿。” 说罢忽然想到什么,一巴掌拍在面前的案上,笑得起劲:“巍州女军你们可听过?就是从前那女扮男装入武科的林家大女郎建的,我听闻啊,她们连军妓都收,真个是自甘下贱。” 沈植正是半 酣,翻着眼睛想了半天,忆起这人是谁,挥着袖子嚷嚷道:“那女子本就阴险诡诈,德行败坏,做出这样的事来不稀奇!” 接着便是有许多人附和,不堪入耳的话一句接一句。 “什么女军,我看就是用来给巍州兵排遣的。” “正是,北境粗鄙老兵和这些不知廉耻的寒贱女子凑在一处,实在荒淫。” “巍州军怕是要醉死在温柔乡,不若立时发兵,定能一举拿下。” 说着,还要拿此事写诗作赋,个个醉得连笔都提不起来,只得叫人代笔。 晏如陶饮尽杯中酒,又忍了一刻,才向主座上的冯恩告辞:“明日一早还要去曼春江边上察看龙舟,不敢误事,诸位慢饮。” 他赶在一阵急雨前坐上马车,听着车顶雨滴迸溅的声音,在黑暗中趺坐着,紧紧合着双眼。 那些道貌岸然的世家子弟,自我标榜为雅士,“正义凛然”地叱骂着女军败坏风气。 殊不知个个口中吐着秽言污语,提到“女”字、“妓”字,蒙眬的醉眼便冒出精光,手还不忘抚摸舞姬的柔荑、揽着她们的细腰。 只有他们高高在上,谁在他们眼中都是贫寒卑贱。 性命都能被轻易碾碎的小人,区区名誉又如何? 是黑是白,他们摇唇鼓舌间就已定下。 他缓缓睁开眼,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成拳——那就撕下你们这些高门豪族的面皮,将内里的奸恶龌龊揭开给世人瞧瞧。 最初决意收留 军妓的并非林翡,而是陆寒。 立春过后,军队开始屯田,女军也不例外。耕作时不似平日训练时男女分开,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说上几句话,春心萌动,也是常事,林翡便收到了阿兄和表兄吹的风。 “我们麾下士兵大多正当青壮年,你领的女军亦有些到了婚嫁年纪。若真有意,不如在军营里找合眼缘的兵士,说得到一处去,于男女而言都是佳事。当然,此事必得先问过你的意思,不会勉强女军。” 女军这两三年间已扩至一千一百余人,林翡本就有凌霄关的军功,勉强封了个将军,当然与统领巍州兵的林翱不可相提并论。杨佩三人做了校尉,蒋二娘、王春和杨雪娘升作副校尉。 林翡当时并未多说什么,回到营中先叫了蒋二娘三人来,讲明这事。 “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苛责的,你们回去问问众人如何想的。只是有一事须得说明,虽是男女双方成婚,但只有女子能生产哺育。我必不会叫她们大着肚子训练、上战场,生一个少说要歇一年半——” 蒋二娘立刻明白了:“生育了子女,怎能不留下照看?即便女军不赶她走,她也无暇操练,和离了女军没有分别。” 王春听到“生产哺育”本还觉得有些害臊,想着将军的年纪比她们都轻,怎的直截了当说起这话来,可听完她与蒋二娘所言,也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这样说来,要是放 开此事,过个一年半载,女军怕是要人员大减。”王春蹙起眉头,“这两三年新招的女军,本身体格、性子就有高有低,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练成今日模样……” 林翡也是这般想,可眼看着女军中不少人年纪已二十岁有余,禁止男女来往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们先去打听,我再同校尉们商议商议。” 她又想了想,才去寻杨佩她们,提出:“不禁成婚,若是有孕,则退出女军,赠半年饷银。今后再招的女军,先言明此事。” 杨佩说道:“按此行事,合情合理,只是咱们的女军夹在中间受罪。” 陆寒没明白,追问为何“夹在中间”。 “若是成婚,舅姑定想留她操持家事。本身儿子就不在身旁伺候,好不容易娶了新妇,怎会允许她整日在军中?夫婿若肯替她说话倒还好,若是装聋作哑,这新妇两头顾不得,自然心焦。” 林翡道:“那就再加上一条:无故不参加训练,缺一次扣半月饷银,缺两次一个月饷银全扣。舅姑看在钱银的面子上,想来不会强求。再细的纠葛,便是各人家事,难以事事兼顾。” 杨依点点头:“好歹是女军出身,真要闹起和离来,总比平常妇人好脱身。” 陆寒笑道:“还没成婚呢,就想着和离、脱身,说得男子似毒蛇猛兽一般。” 谁知才过了不到两个月,她就见识到“毒蛇猛兽”的一面。 春耕实在辛劳,到 了上巳休沐,众兵士都放开了饮酒,很是热闹,直到入夜还燃着熊熊篝火载歌起舞。 女军们除了少数有心仪兵士的,绝大多数人早早回营地歇息,林翡本说这日她留下守着,杨依闹着抽筹子来定,结果陆寒抽中短筹,揪掐了杨依好一阵。 白日里陆寒也喝了盅酒,到夜里酒劲都快散没了,她准备出去巡一圈夜就歇息。 走到与林翱军营交界的地方,发现营房角落蜷着一个人,她以为谁喝多了倒缩在那,便过去询问。 走近一看像是个女子,裙摆很长,不是女军的打扮。 她正欲开口,忽然听见旁边传来呼呼哧哧的声音,有人举着火把过来,她就先转过身去看那人。 火光映在陆寒脸上,那半醉半醒的小郎官认出是女军校尉,脑子反应过来,收了收脸上的怒气:“陆校尉。” “有何事?怎么到女军这边来了?” 那人隔着齐胸高的栅栏,挤出笑来:“小的是寻人,有个兄弟喝多了,怕误打误撞到这来,叨扰了女军。” “喝醉了还能翻过这么高的栅栏?那恐怕是不怀好意。”陆寒瞥了瞥他,“这里我刚刚巡过,没瞧见人,你去别处找。” 他半信半疑,还想往陆寒背后张望,被陆寒瞪了一眼才悻悻离开。 陆寒绕过营房墙角,看见抱着双腿瑟瑟发抖的女子:“他走远了,你是何人?” “奴叫四娘,是……是送来军中的妓子。” 陆寒多少猜到 了,闻言凑近察看,发现她捂住的地方是被撕破的裙子:“可还能行走?” 她点点头,撑着墙壁勉力站起来:“奴翻栅栏时划伤了小腿,慢慢走还是可以的。” 陆寒叹了口气,一把搀起她:“胳膊搭在我肩上,伤腿别使力。” 回到值房,陆寒点起烛火,一回头发现坐着的四娘脸上也带着伤,她拿着烛台靠近,四娘扭头躲避,露出脖颈上的一道骇人的血痕。 “是他干的?他叫什么!” 四娘垂着眼,神色漠然:“是他们。” 陆寒放下烛台,静静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四娘怕她难堪,抬头看她,微微歪着脑袋:“除了我们这些人,我还从未见过女子入军营。刚才听他称贵人是校尉,竟还是军官!” 她嘴角还带着笑意,甚至有几分天真,像是为此欣喜。 她舔了舔嘴角,接着说:“我阿娘说她从前的夫婿也打过仗,死在了阿勒真人手里。待我得空归家,将贵人之事说与她听!” 看着四娘稚嫩的笑脸和她滴在衣襟上的血,陆寒在这暖融春夜里,忽然战栗不已。 同样是女子,同样在军营,自己和女军在此欢度上巳、安然和乐,另一边的她们却在遭受着非人的虐待。 四娘看她两颗泪滚落下来,顿时怔住,那泪像是两块巨石,砸在了四娘心口。 她哄惯了男子,习惯性地想堆起笑安慰陆寒,却觉面上一痛。自己的泪也潸然而下,浸痛了脸上 的伤口。 血泪相合,四娘再忍不住,掩面悲咽。 “你……你天亮后是要回哪里?” “城里的问芳楼。” “今夜这样逃了出来,回去是不是要挨打?” 四娘拭干眼泪,哼笑出声,带着些负气的意味:“逃了这一劫,挨打也值。” 陆寒忽然忆起杨依说过的“好脱身”,她心中涌上一股热流,想试上一试。 稍稍思索,她问道:“若是有机会,你可愿入女军?” 四娘猛地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 “不过话说在前头,此事未必一定能成。再者,入女军便要日日训练,不得懈怠,苦头不会少……”陆寒看着她的伤,想起她是吃透了“苦头”二字的人,便不再多言,“我去拿药,你先留在我房中歇息,明日我再去打听。” 三月初四清早,林翱刚换好衣裳,见阿妹带着陆寒、杨佩和玉娘,气势汹汹地冲进他房里来,很是无措。 “阿鹭,这……是有何事?不妨等我洗漱后去正厅说。” 他见阿妹等人一副窝火的神情,实在不知自己如何开罪了她们。 “你营中的人昨夜凌虐军妓,那女子叫四娘,逃至我们营地。” 林翱一听,不由得面红耳赤,一屋子女郎竟是来同他说这事。 他讪讪道:“惊扰到值守的人了?我今日去查明是谁,扣了这个月的饷银赔给这位四娘。” 林翡神色凝重:“不止一人行凌虐之事。” 林翱怔了怔,耳根子通红,胡乱点了几 下头,说道:“都赔,都赔……” “如何整治风气,我就不置喙了,相信阿兄心里有数。至于四娘,她回妓院中怕要受更重的责罚,我要收她入女军。” 她看着兄长惊愕的模样,继续说:“从贱籍改军户确是难事,我去问问阿耶和姑父,只是须先同你这位上官说好。” 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叫林翱心里很是羞惭,碍于杨依这些人在,他又不好哄劝,想着改日再与阿妹细说。 出了林翱的房门,陆寒喘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林将军很不好讲话,你才拉我们壮声势。” 林翡摇摇头,默不作声。 兵士并非断绝七情六欲的僧人,平日里被严厉管制,节庆休沐偶有军妓入营她也听闻过,想来也是阿兄默许。 此事本与女军不相干,她的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可是四娘误打误撞逃至自家营地,陆寒又替她开了口,她还是想出这个头。 林翡对她们说:“你们先回营里,我去找我阿耶。” 辰时过半,她们见林翡从营门走进来,脸绷得紧紧的,便知情况不大好。 陆寒想想四娘苍白的脸,硬着头皮迎上前去问,林翡同她到了值房才说:“虽只是四娘一个人,但要改贱籍、入军户,牵扯的官吏衙门甚广。她入了女军,难保不会和从前打过交道的兵士碰面,宣扬出去女军也得惹上麻烦。我阿耶的意思是,让她脱去贱籍、找个活计做,也算是帮她一把。” 陆寒定定地看着她:“你也是这般想?她入了女军,会连累所有人被耻笑?阿鹭,你要不要去见见她,看看她脸上和身上的伤,该被耻笑的是那些践踏她的人!” 她咽下嗓子眼里酸涩的那口气,稍稍平复情绪:“阿鹭,我知你为难,可她才将将十四岁,已做了三年的妓子……阿鹭,你去看她一眼吧!” 林翡点点头。 看到四娘脸和脖颈上结的痂,锁骨和手腕的淤青,还有那双饱含期盼和敬仰的眼睛,林翡顿时明了陆寒所想。 不亲眼见这一面,“妓子”二字便永远是长久以来的印象中,那难以启齿的称谓和不愿沾染分毫的忌讳。 可见到活生生的人,受过的摧残和对逃出生天的渴望尽数写在她脸上,林翡如何能不动容? 四娘甚至还冲陆寒眨眨眼睛,小声问:“这位贵人也是军营里做官的?” 还存留着十四岁的女郎的稚气可爱。 谁都是从那个年纪长成,可她们谁都不曾跌落过她身在的泥淖、无法挣脱。 林翡独自想了很久,唯有一个问题始终说服不了自己——四娘凭什么不能入女军? 年少时她曾为自己愤愤不平:凭什么我不能像阿兄那样光明正大地习武?凭什么阿兄擅长骑射,我骑了阿耶送我的马却要被阿娘责骂? 再后来,不平之事越来越多。 凭什么不是端庄淑女就要被讥讽斥责?凭什么比起武来,男子是勇猛无畏,女子就是凶 悍好斗?凭什么男子能入武科,女子不能? …… 之后,她在家人的支持下,替自己争来了建立女军的机会,得以施展抱负,她心怀的愤懑日渐平息。 直到今日,四娘打破了她内心的宁静。 她怎能捂着耳朵闭着眼,无视四娘的不平? 四娘凭什么不能像她们一样在这女军里?就因为她是贱籍? 可谁人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自愿入贱籍? 世家将寒门平民踩在脚下,男子要女子俯首顺从。 这些难以反抗的弱者,将怨怒洒向更不幸的人,踏在她们身上,要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小小年纪受尽百般折辱欺凌,四娘心里该多少次地问过天地:“凭什么不把我当人看待?” 林翡扪心自问,并未做到竭尽全力为四娘奔走,若是草草了事,她亦不能心安。 阿耶劝她时说:“你如今是将军,行事前要想想你领着的‘军’。” 可她手下的不是一般的军士,无论如何,她不能负了前面冠着的那个“女”字。 阿鸾坐在窗边,初四的月牙光亮甚微,她手中把玩着的是帝王冠冕上的白玉珠。 她低头看看摆在腿上的冠冕,想着自己这几年多少次将它郑重地替那人戴上,又细心地替他理着这些珠串。 原来随意把玩起来,也不过就是些珠子罢了。 她看着房中的床榻,想起他初登帝位的时候,常常半夜惊醒,躲来这里。 他既在此,她夜里也睡不安稳,时常醒来察 看他是否惊悸出汗、鼻息不畅,他半梦半醒间察觉到她的触碰,攥住她的手不肯松开,轻声唤着她的乳名。 那段紧紧依偎、不愿分离的日子倏忽而去,但她一直坚信,曾经恸哭挽留自己的少年,会同自己一般始终铭记。 直到入夏的这几日,她才渐渐看清。 春日尽,炎夏至,暑热要把人的耐心耗尽,而一个又一个的流言如火苗般,点燃她的裙角衣袖,似要将她吞噬殆尽。 先是“妓子入女军”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沈植写的赋极尽讽刺。白雪红花,乍看是凌霜傲寒的梅,待抖落一身冰雪,原来是女子肤白胜雪、胭脂艳丽,冰肌玉骨难道不比梅花更高洁动人? 他们无法一睹远在巍州的女军是何反应,不是还有她这个留在宫里的林家女吗? 原先不屑与她多言的贵女、女官,纷纷找上门来,问她可读得懂这赋? 紧接着,宫里流传出她与豫安伯私交甚密,“狐媚惑主”的名头早就扣在了她头上,如今再加上豫安伯,称得上是“秽乱宫闱”。 哪里还用孙淳再放出旧日丑闻,那人看她的眼神已开始闪躲回避。 应怪她早早自陈旧事,即便他当时是信她的,忽又听闻这滚滚流言,联想在一处也难消疑虑。 怪她,都怪她。 她望着天上月,流不出泪来。 若是回了家,谁能这般折辱自己?谁又会这般辜负自己? 次日清早,她端着冠冕、礼服,一一 为他穿戴、整理,如往常那般动作轻柔、小心翼翼。 可她拨弄白玉珠串时,他不再温柔地注目,而是垂着眼,微微撇过头去。 他红润的脸颊,颀长的身材,处处显示着和旧日病弱少年的不同——原来,竟是她一人留在过去,不能自拔。 即便是嵌在肉里的一根刺,也到了该拔出的时候。 她目送他被众人簇拥,身后仪仗逶迤,走出一道道宫门。 城西的马队首领催促众人整理行装,下头的人不乐意:“不是说端午后晚些时日走吗?好不容易能在京城看飞舟,竟然正巧今日走,倒霉!” 首领一马鞭子抽在他面前的地上,溅起一阵土灰:“废话恁多!正经事不好好干,成日里想着看热闹。去,把马嚼子都戴好。” 说罢,他看见站在角落里裹着面纱的女郎正望向这边,连忙堆起笑冲她点点头。 这可是瑶华娘子交代好生照看的贵人,要亲自送到都督府上,定是官爷的家眷。 阿鸾登上马车前,回望宫城的方向,她留了一封信作别。 当别时未别,徒生愁怨。 自此后两忘,不复相见。 第六十五章 幼鸟归巢 (六十五)幼鸟归巢 巍州盛夏的日头虽然毒辣,但只要站在屋檐、树下的阴凉地,还是能喘上一口气。不像南方,无论躲在何处,那股潮热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 阿鸾手里攥着纱巾,静静站在都督府后院门外等待通传,她不知先见到的会是谁,但无论是谁都好。 她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忍不住向前迈了两步,一个小脑袋连着两只手先扑了出来,她连忙弯腰伸手去扶。 “阿慕!你倒是提着裙子跑呀!” 阿鸾抬头看向她身后,姑母正提起裙子飞奔而来,边跑还边喊着,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阿慕仰起脖子看她,有点不大敢认:“你是阿鸾姊姊?” 阿鸾松开她的手臂,蹲下来看着她,笑着点点头。 林雪青也跑到了跟前,气喘吁吁,哪里有半点儿都督夫人的模样,两只眼睛闪着光。 阿鸾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笑中含泪:“姑母!” 林雪青好不容易能说出话来,头一句就是:“你这孩子,怎么也不提前捎句话,我们好去迎你!” 她上前把着阿鸾的双臂,浑身上下好好打量了一番:“怎么回来的?路上好不好?长高了,可怎么这么瘦!哎,哎我先叫人去同你阿娘他们讲,得派辆马车去,省得她像阿慕一般跑得跌倒。” 姑母的话还是这般密,阿鸾连连点头,眼泪也收了回去。 她被姑母揽着,阿慕跑在前面连连回头:“今日阿兄 他们都不在,我是头一个见到阿鸾姊姊的!” “是是是,你看着些脚下。”林雪青笑得合不拢嘴,又扭头去问阿鸾饿不饿,井里冰着瓜,先吃些解解渴。 待阿鸾吃完两牙瓜,回答了一箩筐阿慕的问题,听见有婢子通报舅夫人和小郎君到了,阿鸾的笑容顿时凝在脸上——阿娘!阿鹤! 从小最疼爱她的就是阿娘和阿姊,凌霄关战后自己未归,最气恼的定也是她们二人。 她怕阿娘责骂,更怕叫阿娘瞧见自己如今怏怏归来、心疼不已。 她不安地站起身来,抚了抚鬓发,林雪青哪能看不出她心中所想,捏捏她的手掌:“回来了就好。” 说罢,她到门外去迎贺宁。 谁知贺宁根本顾不上同她说话,直直冲进厅里来,看见阿鸾先是一愣。整整三年未见,她的幺女孤苦伶仃地长大了这么多。 “阿娘……” 听到她怯怯的这一句,贺宁不禁潸然泪下,上前将她拥在怀里,双手摩挲着她的背:“我的阿鸾,这几年吃了多少苦?怎么就不知道回家呢?” 阿鸾把头埋在阿娘肩膀上,啜泣着说:“女儿知错了,我早就该回来,惹您伤心了……” 贺宁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一丝儿都不想错过,又是喜爱又是心酸。 阿鸾拿袖子给她擦泪,喃喃着:“阿娘别难过,我再也不离开家了,再也不走了……” 余光扫到阿鹤进了厅来,她连忙抬眼去看, 阿鹤快走几步上前,却又不敢像阿娘这般亲亲近近,伸出的手垂了下来,只盯着她问道:“路上可还好?” 阿鸾才顾不得这么多,在宫里规行矩步也逃不过流言蜚语,如今回了自己家、见着久别重逢的亲人,她喜不自胜,一把攥住阿鹤的双手:“晏郎君安排我混在回巍州的马队里,一路平安无事。倒是你,怎的比我要高出四五寸都不止!” 贺宁看着他们这一对龙凤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想起在巍州刚生下他们时,两团小小的裹被挨在一块儿,一个哭起来,另一个本来还在笑,听见哭声也跟着一起号啕。 贺宁的泪珠子又开始掉,林雪青“啧啧”两声,将她摁在莲花墩上。 “她既回来了,你一颗心安安稳稳放进肚子里。今日就在我这里用晚饭,我去灶上安排酒菜,好生庆贺一家团聚!” 谁知还没到卯时,院子里就喧闹起来。 阿鸾听见有人喊着“在哪,在哪”,声音语调听着像是长岭表兄,还有人嚷着“别挡道”,一群人很快就到了阶下。 六个人个个都高大,一齐涌进来时将外头的阳光都挡了个七七八八,她不由得咽了咽唾沫,慌忙站起来。 头一眼先看到冲在最前面的阿姊,可按辈分又该先问阿耶和姑父好,她眼和口一时不够用,不知该先做什么。 阿鹭将她抱起转了两圈:“你可算回来了!”一句重话也舍不得讲。 林翱想起 小时候抱她的样子,欣慰地笑着,待阿鹭放下她,过去揉揉她的头:“长成大女郎了!” 阿鸾看见两鬓已有些许白发的阿耶,带着哭腔去挽他的胳膊:“阿耶,阿鸾想您……” 林济琅忍了半天的泪终究还是落下了,拍着女儿的手:“哎,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逢年过节我们个个心里都惦记着你。” 李家父子三人眼巴巴地等在一旁,林雪青笑道:“先去洗手,还好饭菜已备得差不离,酒也冰上了,今日准你们爷仨喝几盅。” 厅中热热闹闹说着话,又有仆人来报:“后院门前又停了两辆马车,说是京中旧人。” 众人面面相觑,李宣威朗声笑道:“今日怎的这般赶巧,也不知是哪家的!” 李擎皱着鼻子想了想:“难不成是秦家终于想通了?” 李承本就站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阿耶您先歇着,我去瞧瞧。若真是秦家叔伯,我再叫人来报,您在院里迎接便好。” 阿鸾听到“秦家”,念及旧友,抬眼看了看门外,又立刻垂首不语。 方才众人围着阿鸾,阿慕插不上话,此刻便嚷着要同去,林雪青说:“不许跑,到时磕掉了牙有的你哭!” 李擎正在啃瓜,听到这话想到幼时的阿适,连忙掩口回身。 林翡看他一眼,便知他也想到了阿适,拿出块干净帕子递给他,低声笑道:“你好生吃着,我去瞧瞧。” 她跟在阿峻、阿慕身后,还沉 浸在阿鸾回家的喜悦中,忽然听见阿峻高喊道:“阿鹭姊姊!” 阿鹭心中一紧,立刻奔向院子后门,却险些撞上推开门走进来的人。 她体会到了阿鸾手足无措的滋味,怔怔望着眼前的人,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笑得眉眼弯弯,带着一丝得意与窃喜:“阿鹭,没料到吧?” 她压下狂跳的一颗心,不错眼地盯着他:“今日真同做梦一般……你……你怎会到巍州来?” 晏如陶走到阿鹭面前,阿峻拉过阿慕捂住她眼睛,但晏如陶只是刮了刮她鼻头:“我可是举家前来,求小林将军收留。” 阿峻松开捂眼睛的手,换成捂耳朵。 可阿慕已经听见头一句了,她也是阿适从小看着长大的,嚷嚷道:“我长兄院子里还有空房,阿适兄长上回不就是住在我们家吗?” 阿峻叹了口气,原来最该捂的是她的嘴,索性全松开,由她去吧。 晏如陶忍俊不禁,扭头去看阿慕:“知道我们阿慕好客,可我想同你阿鹭姊姊日日相见。” 林翡本来还在惊讶他此番竟是打定了不回京的主意,听他同阿慕说这话,连忙去拽他胳膊:“她年纪还小……” 谁知阿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阿鹭姊姊搬出去住之后,我也想她。谁不想同姊姊日日相见呢?” 说罢两眼放光地看着林翡:“姊姊,要么你搬回来住吧?” 忘了她也是个痴迷阿鹭姊姊的!阿峻一把将她抄起 来:“走,回去告知耶娘迎接贵客。” 晏如陶牵起她的手,带她走到第二辆马车前:“阿娘,阿鹭来了。” 这是林翡近几年头一回见到熹平大长公主,难免有些紧张。 帘子被掀起,熹平弓身而出,抬起头时是一张温和的笑脸。 “大长公主一路可安好?车马劳顿,请进府中用些便饭。” 熹平借着儿子手臂的力,踩着方凳,一边下马车一边说道:“原想着叫人先来通传一声,这般唐突上门实在不成礼数。可阿适说此行还有要事,不敢提前透露,我们就缀在马队后头跟着。” 晏如陶冲阿鹭眼神示意,她看向前一辆马车。 从上面下来一个长须飘飘的老者,转过身冲他们几人拱了拱手。 林翡觉得有些眼熟,可一时想不起来。晏如陶走到她身侧,小声提醒:“是娄清和。不急,进去细说。” 娄清和被安排在一间僻静的房子里吃住,李宣威夫妇迎了熹平大长公主和晏如陶,执意请他们母子二人上座。 “既离了京城,封号爵位也都随之而去,这回我们‘仗着’是远客,占了主位,以后该如何便如何。”熹平笑着说道。 李宣威连声应下,叫仆婢斟酒。 林翡够不着阿耶,只能扯扯阿娘的袖子,悄声问:“阿适说娄清和背后还有要事,饮了酒会不会耽误?” 贺宁见熹平大长公主和晏如陶都没推辞,轻轻对阿鹭摇摇头:“看来虽是要事,但并非 急事。今日都畅快,让他们喝吧。” 她点点头,也放心地端起酒杯来,和众人一起敬完主位,又悄悄同身边的阿鸾碰了个杯。 晏如陶将阿娘送到林雪青安排好的客房,轻车熟路地从后门溜出去。 他摩挲着双臂,心想这巍州夏夜竟还有些凉,也不知阿鹭有没有加件衣裳。 待他走进小巷,发现阿鹭手臂上搭了件衫子。 “夜里冷,随手找了件素色的,你披一披。” 他喜滋滋地搂住她,将头埋在她颈窝:“手被占住了,不知有没有哪位体贴的小娘子愿意帮我披上。” 阿鹭哭笑不得:“席上还一个劲儿地冲我使眼色,这会儿倒装醉起来。” 话虽这样说,还是抬手将衫子披在他肩上。 得逞的晏如陶侧过头细嗅,叹道:“小娘子的衣衫可真香。” 阿鹭揪掐他侧腰,脸上却是强作正经:“我阿娘亲制的香粉,你若喜欢,送你两盒。” 晏如陶又痒又疼,也不敢躲,仍笑着说道:“香粉我不要,只求小娘子每日叫我闻上一闻。” 阿鹭装作没听懂:“那这衫子便送与你,每日抱着闻个痛快。” 贪心之人自然什么都想要,他打定了主意将这衫子顺走,人也要每天见。 “京里的事都妥当了?”她仍觉在梦中一般,阿鸾回了家,他也如从前戏言那般到了巍州来。 他顿时规矩了,苦笑道:“并未妥当。权衡之后,还是离开好。” 说罢委委屈屈地看她一 眼:“怪我无能,从前说的成了大话,如今灰头土脸地来了巍州。” 林翡自然听不得这话,拢着他的背轻轻拍着:“哪有人能事事都算得到?你能保得自家和阿鸾平安已是大幸,莫要自责。” 想想又接着说:“况且你还寻到了娄清和,将他带来巍州,待与阿峻那条线对上,便可真相大白。” 他收起玩笑的心思,与她说起端午前的事来。 五月初三那日下了朝会,凌瑶华派人在半路截住他的马车,请他尽快去芙香楼。 他见到久未谋面的凌赫,等着掂量他们兄妹二人开的价码。 凌赫倒比他妹妹爽快,抬起下颌往左侧一点:“娄清和就在隔壁,你找信得过的人送去巍州。” 他见晏如陶不接话茬儿,又继续说:“沈家那边,想来豫安伯心中有数。” 晏如陶仍旧不语,凌瑶华笑笑:“豫安伯是还有顾虑?不妨直说。” “一回两回被你们拉来挡在前头也就罢了,这次既是你们上赶着找来,不把话说明白,我为何要开口?”晏如陶这次并无把柄在他们手上,言语行事自然优游不迫。 “豫安伯用南北贸易拖了两年,以为还能再拖延多久?”凌赫问道,“潘守仁回京后钦州又归聂家人辖制,虎视眈眈盯着巍州。至于雍州,程敏被逼得辞官归乡,冯思放着中书通事郎的位置不坐,接任雍州刺史,为的是什么,豫安伯不会不知道。” 晏如陶似笑 非笑:“为了你在凌霄关‘送’出去的那些楼船。” 凌赫不急不恼,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陈逊和俞恺把持着雍州的地方兵和水师,岂会拱手让予毫无根基的冯思?冯思只能从赋税度支上想法子,卡着钱粮逼陈、俞二人裁军。” “原来两年不见你人影,是去了雍州打探消息?陈逊、俞恺两个胆子也够大的,在战场上兵戎相见才多久,就敢与你说这些。” 凌赫只说:“我去的地方可不止雍州,这话真假与否,豫安伯想打听也不难。只是想提醒豫安伯,替巍州早做打算。” “巍州如何,不敢劳你费心。”晏如陶将茶杯推远了些,“原以为你比瑶华娘子爽快,说了半天也没到正题上。” “世家同心协力对付雍、巍两州当然不是豫安伯乐见的局面。娄清和解释疫病的由来,必然会激起巍州百姓的怒火。此事传至京城,沈家在官家耳边说上两句话,一查那回春堂,物证也有。” 聂家倒了台,钦州这颗眼中钉也就能拔掉,巍州若是胆子够大,甚至还能趁京中顾不上吞了钦州。 啧,雍州水师说不准会有样学样,把那冯思送去见阎罗。 只是晏如陶始终摸不准凌家人的用意,即便这饵再诱人,他也不敢轻易咬下。 “原以为你们是与聂檀有仇,如今连整个聂家都想连根拔掉,你们殚精竭虑的根源若不据实以告,恕我难从命。” 在一旁听了半 晌的凌瑶华忽然开口,声音隐隐带着愠怒:“私仇我们已报,难道公义便要置之不论?养寇自重的将领尚且要背上千古骂名,这种引疫祸民的畜生行径,更是人人得而诛之。” 林翡听到这里,也有些意外:“他们真是为了大义?” 晏如陶挑挑眉:“不似作伪,但总感觉他们没将实情吐露干净。正巧第二日阿鸾就悄悄告知我想在端午离京,我一是不放心旁人押送娄清和,二是宫中忽然传出我与阿鸾来往密切的流言,她一离京官家自然迁怒于我,怕是要有牢狱之灾。” “不错。到时你自身难保,聂家的事也无法出面,不如及时脱身。” 晏如陶点点头:“我连夜同凌家兄妹说明此事,承诺按原计划行事,待巍州事成便寄信给他们。” “那沈家那边……” “凌家兄妹法子多着呢,少了我,他们会去诓其他人的。”晏如陶笑笑。 “这事明日得好好与姑父、阿耶说一说。尤其是我阿耶,当时阿峻说起聂檀也许是巍州疫病的罪魁祸首,他两夜都没睡着觉,白日里跑到乱坟岗上恸哭拜祭。” 九年前巍州百姓如釜底游鱼、求生不得,年仅八岁的林翡都感触颇深,遑论身为父母官的林济琅。 晏如陶也连叹几口气:“此事应是板上钉钉了,届时大白于天下,林大人怕又要伤怀。” 林翡神色哀伤:“我们再伤怀也抵不过巍州百姓的切肤之痛,虽 是找出背后真凶,但亦是将他们的丧亲之痛再掀开来一回,到时上战场拼杀的也是他们的子女……” 晏如陶立刻会意:“你是觉得,此举利用了巍州百姓的苦痛愤恨来对抗朝廷?” 她沉默了片刻,点点头。 “对巍州百姓而言,我们是身处高位者,一言一行不能不慎重。”她舔舔上嘴唇,说出埋在心里难以启齿的旧事,“就像当年我阿耶将我与阿鹤、阿鸾送出城,确是人之常情,况且他本人自始至终决意与巍州共存亡。但其余巍州百姓并不能送幼子幼女逃出生天,阿耶能这么做是因为……他是刺史。” “京中世家不知此事,只知后来我带着阿鹤、阿鸾在巍州疫病尚未根除时就回了京,以此讽刺我时,我心中想的却是夏夜里城门只为我们两辆马车开启的那一幕。” 林翡羞愧得落下泪来:“我是阿耶的女儿,身负他一片苦心,是最不该如此议论的人,可我想到要面对家破人亡的巍州百姓,实在汗颜。” 晏如陶轻抚着她的背,阿鹭能把这事记了八九年,始终有愧,是因她在京中识透了上位者的虚伪傲慢,打定主意不做这般的人,可如今同样的困境又摆在她面前。 “阿鹭。”他两手攥着她的肩,温柔地说道,“这回不一样,你不是要被耶娘送出城逃命的八岁稚童。你是将军,和巍州共存亡。你要领着他们去报九年前的血海深仇, 让他们不再成为世家弄权敛财的牺牲者。” 月光被树叶挡住,他看不清她的双眼,但能感受到她肩背稍稍挺直了些,于是接着说。 “巍州百姓理应知道是谁害死了他们的骨肉至亲,而你要做的是加紧训练你的女军,战时提调得当,不叫她们白白送命。其余的,交给你的姑父、阿耶还有我们。”他捏捏她的后颈,想让她放松下来,“你不必背上所有担子。” 林翡应了一声,心中沮丧稍稍散去:“姑父治理有方,三年前巍州疫情又起,只冒了些苗头就被他压下。我阿耶也知晓百姓疾苦,不会贸然行事。是我多思多虑了。” 晏如陶有意哄她开怀,去揉她耳朵:“我的阿鹭是怕巍州百姓再受苦,我都知道。只是……我远道而来也吃了不少苦,小林将军可否赏个面子明日共进早膳,以慰风尘?” 林翡闪躲着还未应他,忽听见家中大门打开,随即响起阿兄的声音:“亥时将近还不回家,巍州城的宵禁对你不管用,林家的也不管用了?” 只隔着一个拐角,阿兄声音不大但林翡听得很清晰,她拍掉他的手,示意他先别出去。 “阿兄,你酒醒啦?明日还有正事,快回去歇息,要不要我搀着你?” 林翱“哼”了一声:“我要是真一醉不醒,你今夜怕是要月上中天翻墙回来。” “不敢,不敢。”林翡笑得谄媚,“这不是他刚回来,一说话就忘 了时辰。” 晏如陶待林家大门合上,才溜回了都督府后院,手中紧紧抓着她的衫子。 第六十六章 豺狼现形 (六十六)豺狼现形 林翱看着大清早两手提着礼盒登门的晏如陶,似笑非笑:“豫安伯实在客气,昨夜宿醉,今晨还这么早就登门。” 贺宁将儿子搡到身后,迎上来:“我们原本打算今日前去拜访大长公主,哪知豫安伯先来了,快快请坐。” 林翱见阿耶和阿妹说着话过来,扬声道:“豫安伯登门了——” 后背上挨了阿娘一巴掌。 晏如陶微微弓腰,笑容满面:“我阿娘说离了京,封号和爵位一概不论,请夫人和将军称我的字便好。” 贺宁亲自给他盛粥:“好、好!适之快坐下,都是些巍州当地常吃的饼粥小菜,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晏如陶眼瞧着林济琅快到跟前,哪里敢先坐,恭恭敬敬道了声:“林大人安。” 说完又忍不住看了眼阿鹭,她像昨日一样梳起辫发束起皮弁,利落干练,一双长眉下眼如明星,正含笑看着自己。 林济琅已经认命了,就当没看见他的眼神去向,应声后说:“一起坐下用饭。” 林翱正想开口打趣他眼珠子掉进粥碗,被阿娘未卜先知地瞪了一眼,只好端起粟米粥饮了一大口。 玉娘和阿鹤兄妹俩也紧跟着进来,与晏如陶互相问了好。 阿鸾昨日已被姑母透露了阿姊与晏如陶的事,本来夜里想找阿姊细聊,谁知左等右等也没等回来她,只好先睡了。 这下一见晏如陶登门,她就忍不住笑道:“晏郎君瞒我这些 年,害我昨日被长岭表兄笑话是最后一个知晓的。” “这事,他怕是要记恨到头发胡子都白了。”林翡无奈地摇摇头,夹了一筷子芥菜丝。 玉娘向来话少,每回吃饭她都静静听着林家人说话,觉得有趣的地方也跟着笑。 因阿鸾回来,晏如陶也正巧在,阿鹭坐在他们二人中间,阿鹤又紧贴着阿鸾坐,玉娘便坐到了阿鹤右手边,反倒与林翱挨着。 瞥见她捧着粥碗听几人说笑,林翱怕举家团圆和乐的情形惹她伤怀,再加上三月时她说的那一番话始终哽在他心头,他将一碟雪菜鸡子丁往她面前挪了挪,话倒是一句没说。 玉娘见他动作,微微一愣,倒是很领情,舀起一匙,嘴角挂着笑。 送阿鹭去军营的路上,晏如陶问起军妓的事情。 “京中已有传闻,我想其中经过必定曲折,周旋实在不易。” 她将缘由说与他听,叹道:“说是‘军妓’,其实细究起来并不很准确。四娘是城里的私娼,偶尔才到军中来。因此,只要说动了姑父,各衙司也不会横加阻拦,最多受些非议。” “听你的口气像是不大好说动。”他想也想得到,沾了“妓”字,官场中人面上定是唯恐避之不及,她一个年轻女郎去向长辈、上官谈论此事,必会遇到重重困难。 果然,她苦笑着摇头:“我阿娘知道后怒不可遏,质问我还要不要嫁人。” 未出阁的小娘子做了女军头 领已是古今未有的奇事,贺宁心知她志向所在,这几年很是支持。可“妓子”入女军关系到所有人尤其是林翡的名声,她火冒三丈也是情理之中。 晏如陶只恨当时身在京中:“若我在,定会全力支持你,你阿娘知晓了我的态度,也不必担心你嫁人之事。” 马车摇摇晃晃,盛夏清晨的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落在他的脸颊和脖颈上,林翡注视着他的双眼,喃喃道:“是呀,若是你在……” 若是他在,她就不会苦苦叩问自己,为何自己百般劝说,正直善良的耶娘亲人也不肯见一见四娘、听她分说,不愿体恤这类出身微贱、身陷苦海的女子? 至少还有一个他,能抛下成见,想她所想,她心里也会好受些。 好在后来她渐渐悟出来,在此事上无法指望他们垂怜施恩,唯有讲明利害,才有一线机会。 她搜肠刮肚,从四娘养母是巍州军户遗孀讲起。 巍州隔个几年就要动干戈,战亡将士背后的孤儿寡母多不胜数,其中不少人无依无靠,连同家中女儿一起沦落风尘。 若是开恩给这类妓子脱籍,一能避免军士们寒心,二是给她们一条从良的路径,也算行善积德,三来也让巍州百姓知晓官府的仁义。 林翡所说也是实情,加上林翱忽然转了口风,也支持起她来,姑父和阿耶才勉强松了口。阿娘那边她千哄万哄,见巍州这边没人敢明着议论,也安下心 来。 晏如陶听罢,捻起她鬓边几根碎发帮她别在耳后,轻叹一句:“女子不易。” “你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林翡自嘲道,“更难的还在后头,晚上再同你细说,军营要到了。” 晏如陶在大营门口目送阿鹭进去,见不少女军笑着同她讲话,还有胆子大的远远指着他的方向,应是在打趣。 他打从心底里为她喜悦,这才是令她舒展自如的地方,即便肩上扛着重担、手头诸事烦扰,她亦是乐在其中。 倒是自己,像是又回归到从前的闲人一个,今日去都督府谈完正事,似乎也可暂时脱手。 在来巍州的路上,阿娘已提点过自己,巍州可不比京城,能任由他单打独斗、自在行事。说到底是来投奔,既是在人家屋檐下,就得摆正自己的身份,少拿主意。 他盘腿坐在马车里,想到当日阿娘一脸戏谑地说:“这一车的细软就是你的‘嫁妆’,我亲自送你远嫁,入赘巍州林家。” 端午前夕情急之下,阿娘立刻做了决断随他北上。从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变成徒有虚名但好在能享受富贵的大长公主,再到如今仓促离开自小长大的京城,前往陌生的北境度日,实在是委屈她。 他心知阿娘不是强要面子派头的人,说这些话也并非埋怨,只是想让他明白处境不同,不要随性而为,得罪了李、林两家。 实际上他想得更远,如今只有这巍州一块地盘,李 宣威是说一不二的都督,林济琅和小辈们全力辅佐他。若日后吞下更大的地方,林家该分到几杯羹,实在难说。 毕竟李宣威麾下最得力的干将是林翱,屯田度支关系到命脉的大事又是林济琅在操持,李宣威长子阿岭和阿鹭的军功相当,次子阿峻只经手过商贸的事,林家少说占了一半功劳。 林济琅和林翱他说不准,只知道阿鹭并非恋栈怀禄、野心勃勃之人,若真到那一步,希望她不会被裹挟。 晏如陶见多了被权欲迷住心神后亲不亲、友不友的例子,好在两家向来亲厚密切,他也期望他们能始终以诚相待,亲近如初。 白日里说完正事后,他更放心了些。 林济琅一言一行都在为疫病根源之事痛心疾首,丝毫未流露出趁机起兵南下的雄心,倒是李宣威说起此事,不过他身为巍州都督,也理应考虑。 娄清和交给都督府专人盘问,他告辞后回房与阿娘商议买屋置地的事情。 “人生地不熟,只能交托雪青费心。咱们也就带了几个贴身婢子和护卫来,用不着多大的院子,位置好些更要紧。”熹平说道。 晏如陶迟疑着说:“昨日阿鹭也说起此事,林夫人似是有意包揽,想来应是林家始终记着我上回来巍州留下的金银,有意偿还。” 熹平笑叹:“你这准丈母真是个实心人。换作别人家,绝口不提昧下这笔钱的大有人在,稍微有点良心的,放 在嫁妆带回来,我们也挑不出理。” 他埋头吃吃地笑,熹平拿指头戳他后脑勺:“就听见了‘准丈母’和‘嫁妆’这几个字?没出息的模样一点没变!罢了罢了,交由她操心,好生置宅置地,早些把你这‘赘婿’迎进门!” 林翡刚进家门就被阿鸾给堵住了:“阿姊,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讲,今夜要与你一起睡!” 她正想欣然应允,又想起早上答应阿适的话:“好。不过吃罢晚饭我出去消消食,最多半个时辰就回来,你等等我。” 阿鸾心里明镜似的,笑睨阿姊一眼,也不说破:“那可说好了,只半个时辰。” 她挽着阿姊往里走:“阿娘申时去拜访大长公主,这会儿还没回来。灶上的饭菜倒已备好,再等一刻钟得遣人去问了。” 林翡点点头:“阿兄今夜轮值不回来,阿耶忙起来极少在家用晚饭,我也经常没个准儿,饿了你与阿鹤就先吃。” 说罢又想着阿鹤整日读书,阿鸾回来倒无事可做:“你明日不妨去街上挑些布匹丝线,打发打发日子,待天气凉爽些,带你去东边那片草滩散心。” “好,明日我叫婢子去采买。” 林翡扭头问她:“怎么?若是不想一个人出门,阿娘得闲定会陪你。” 她低头不语,半晌才说:“怕旁人知晓我回来。” 林翡意识到这或许就是她想倾诉之事,索性趁现在先问明白。她把阿鸾带到房里,细细问起来 。 阿鸾托着腮,神情中带着怅惘:“阿姊,我是逃出来的。他为了脸面,应会宣称将我贬黜出宫,京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迟早会传来巍州。阿耶、阿兄和你都在外做事,不想因为我让你们面上无光,也不想让晏郎君再难堪。” 她今早同晏郎君说笑完就开始后悔,只为着阿姊高兴,忘了京里的流言。若是阿姊知晓后心中介怀,自己实难心安。 “傻阿鸾,巍州是姑父说了算,州内官员谁敢在我们两家面前嚼舌头?再者说,阿适和大长公主的身份也无人知晓,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早上你也见过他,哪里有半分放在心上的模样?” 林翡拉着她的手,又说:“你是我交托他悉心照看的,能把你平安送回来,我对他不知有多感激,怎会吃心?你们两个都是至真至诚的性子,那些流言一句我也不会信。” 阿鸾欣慰地笑笑,却又忆及流言中真实的那一小撮,张了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迎上阿姊温柔坚定的眼神,泪水忍不住沁出来:“阿姊,他不肯信我……” 待说完原委,林翡搂着泪如雨下的妹妹,一颗心又气又痛:“我就知道当年是他在阻拦!却不承想其中还有恁多曲折。” “如今回想起来,我竟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忘恩负义之辈,我看这皇位他未必坐得稳当!” 到了五月末,林翡对这“忘恩负义之辈”有了更深刻 的认识。 晏如陶看她拿着信的手都在抖,连忙拍着背给她顺气:“好在阿鸾回来了,认清得不算晚,至于这信要不要拿给她看,你做主。” “她该知晓,不必瞒着。我看她前日哭的模样,还在为此人疑心而伤怀。凌赫这人,字里行间跟他那面容心肠一样冷硬,看过信也正好让她彻底断了念头。” 晏如陶收了手,知趣地说:“那你早些回去,姊妹二人说说话。” 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来,欲言又止:“阿鹭,有件旧事……” 林翡挟着愠风怒火直冲进阿鸾的房里,待婢子们退了出去,她把信纸往桌上一拍:“来瞧瞧。” 阿鸾猜到或许和那人有关,盯了那信纸半晌才敢拿起来看。 看了一遍又一遍,而后怔怔出神。 林翡只坐在一旁,等她开口。 “最初的几年里我小心翼翼,但他时常关心维护,我都记在心里。尤其是宫变后,太后待我不如从前,若非他看顾,我的日子更加难挨。” 她抬头望着窗外的灯笼,夏夜的风透过开着的半页窗吹拂进来,跌宕的内心终于慢慢平静。 “一直以来我不敢开罪聂太后,不敢与旁人多说话,更不敢与他多来往,可当他险些病死在霁云宫时,我什么都不怕了,那是一条性命!” “待他从鬼门关内逃了出来,我当时想,他是我费尽心力救活的,若是我一走了之,来日听见他的噩耗,定会悔不当初。” “可如 今,竟等来了我自己的‘噩耗’……” 阿鸾一滴泪没落,闷声笑着。 “阿姊,我不出门是不是有先见之明?如今成了‘秽乱宫闱’后‘赐令自尽’的死人,无法辩驳、无处容身。他要娶沈家女为后,纳聂家女和孙家女为妃,自行其是便好,为何要践踏我?” 林翡摩挲着她颈后一撮细软的绒发:“想让世家放心罢了。凌赫写得这般直白,也是在催促我们尽快揭开聂家的罪行。” “我走了,他索性拿我的名声、我的‘性命’向世家投诚?”她仰起头去看阿姊,却只在一片昏黄的灯影意识到自己双眼被泪水模糊,她不肯落泪,缓缓合上眼。 “是了,我还是‘叛臣’之女,他借此斩断同巍州寒门的最后一丝联系,再娶世家女坐稳他的帝位。阿姊,人心怎能这般易变?!” 林翡叹了口气:“或许他从未变过。你刚进宫几个月时,养的雪球被人虐杀,还放置在你床边,一直没查出端倪。从前没疑心过他,方才阿适说,可能……” 阿鸾双唇颤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他为何……” “阿适说去探望淳筠时,听嘉王说起淳筠有孕后嗅觉极其灵敏,从前他因承祥宫里时有恶臭才求聂后允他在外建府。若是淳筠直接住进承祥宫,怕是要吐得昏天黑地。” “再一细问,嘉王说是他居所内偶尔发现鼠虫尸体,皆是在连洒扫婢子都易漏掉的犄 角旮旯。宫内规矩森严,鲜少有人能随意接近他的居所,因此以为是风水引得鼠虫栖息,便匆匆搬离。” 阿鸾微张着口,震惊不已:“嘉王离宫时,他才七岁不到……” 若说以鼠虫逼离当时的五皇子出宫还算行事隐蔽,“雪球”之事可谓是明目张胆,况且留不留在承祥宫也由不得阿鸾做主,吓唬她有何用?难道是别有他意? 可一直身在承祥宫又有动机的也只有他。 “这只是阿适的猜想,并无实据。那人两面三刀、虚情假意你我已知晓,倘若背地里还有此虐杀行径,那你离京归家实在是逃过一劫。” 阿鸾回想着他年幼时孱弱的模样,背后冷汗涔涔,喃喃低语:“阿姊,入宫前你曾让我好好识人,眼下我只觉自己愚蠢至极……” “恶鬼披上人面皮,谁能一眼洞悉?宫里个个都是人精,又有几个比你早认出?责怪自己心思纯净岂不是替他这等阴险之徒开脱?”林翡站起身揽住她的肩,狠狠骂道,“自小病得死去活来,阎罗都不敢收他,怕脏了阴曹地府。” 阿鸾觉得有些心慌眩晕,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连忙伸手搂住阿姊的腰。 “阿姊,我可能……又要病一场。但我的心已经不那么痛了,你切莫气恼,或许我是要借生病来缓一缓。等病好了,便将这些事通通抛诸脑后!” 林翡听她语调轻快,声音却在颤,便知她是勉强说笑、哄 自己安心。 “好,你先歇息,阿姊守着你,医师也先请来。再说娄清和还在呢,必叫你平平安安。”林翡弯腰吻着她发顶,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心中仍是惴惴。 与耶娘说明此事后,她又向阿兄告了三日假,还同玉娘说了一声。 “阿鹭姊姊,不如我也留下照顾阿鸾吧!家中虽有仆婢,可我也想尽一份心,哪怕能让你多歇个一时半刻也好。” 林翡攥了攥她的手:“我知你心意,可女军的大小事宜也须有人带口信回来,不好每日麻烦幼萍她们,只好辛苦你。” 玉娘明白这亦是要紧事,点点头:“你放心。” 晏如陶夜里没睡安稳,信里的事越想越心惊肉跳。伴君两三年,虽知他虚伪作态,自己处处提防、事事谨慎,但万万没料到他实为阴鸷之辈,把事情做得如此狠绝。 他也担心两姊妹看了信愤恨伤怀,因此一大早又来叩门。 林翱和玉娘正往饭厅走,在院子里瞧见他已是见怪不怪:“阿鸾病了,阿鹭守了她一夜,你正好劝劝她回去歇息,白日里有阿娘看着。” 晏如陶连连点头,被婢子引至阿鸾门外,他不敢贸然进去,让婢子请阿鹭出来。 “这两眼青黑,一夜没睡难受得紧吧?汀鸿兄说林夫人吃罢早饭就来守着,你快回房补眠。”晏如陶迎上前,“阿鸾情况如何?医师可看过?” “昨夜睡前医师看过,看着倒不像旧疾发作,许是急 火攻心,加上出了些汗又吹过风,应无大碍。” “那就好。走,我送你回房,省得阿鸾过几日神清气爽,你熬得疲乏不堪。” 林翡一脸不在乎:“伏击莱阳府援兵的时候我两夜未眠,冰天雪地急行军都过来了,这算什么?” 晏如陶撇撇嘴:“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逞能?真要打起仗我才不拦着你,这不是太平着嘛!” 说罢忽然想到一招,换上一脸真挚的笑:“要不我守着你,就像你守着阿鸾那样?保管不错眼地盯着,要是睁眼我就伸手将你眼皮盖上,不睡够三个时辰不准起。” 她笑着摆摆手:“行了,行了,我这就回去睡。不是说今日要陪你阿娘去看宅子?你自去忙,傍晚若得空就来家里用晚饭。” “喏,小的先送小林将军回房。摆驾——” 林翡轻推了他一把,嗔道:“哪里学的怪模样!小点声,别吵着阿鸾。” 晏如陶虚扶着她,一副恭谨的模样:“宫里那么多贵人,我耳濡目染多少学会了些。只要能让小林将军解颐,这有何难?” 林翡哪能不知他苦心,听完他这些话也舒畅多了,亦有心情与他玩笑:“那你便是侍于左右、与闻朝政的侍中?” 晏如陶竖起食指:“你这女郎胆子恁大,竟自比官家起来?!你做将军,我便是你帐下的军师,白日里出谋划策,夜里……夜里给你守着。” 林翡掩口笑个不停,直笑得他面红耳赤 。 第六十七章 意投情合 (六十七)意投情合 “阿鸾今日可还好?” “有些发烫,吃过药睡下还算安稳,医师说不必担忧。我听玉娘说,你昨夜就在军营里散布娄清和的消息了?” 林翱点头:“是,姑父极为关切此事,当时知晓聂家背后所作所为,发了好大的脾气,直骂聂家无法无天。待传个两天,正好后日休沐,有的军户回村庄探亲,要不了多久整个巍州城就人人皆知。” 林翡盘算了下:“最早六月底便可将娄清和拎到台面上。” “还有件事,姑父派阿峻入阿勒真密谈,我们这些人里通晓阿勒真语的也只有他。新王年纪不大,不到而立之年,他生母就死在九年前的疫病中。” 林翡蹙眉:“娄清和最多引疫入巍州,阿勒真才是源头,为何去找他们?” “娄清和吐露出聂檀手下的人还勾结了阿勒真的头领之一,那人想借疫病颠覆王权,只是娄清和手里并无证据,阿峻此行也只敢私底下提醒。倘若新王查证后趁机灭了心腹大患,同时也替母报仇,自然会承我们这份情。” 林翡察觉到不对劲:“承情?与北狄外族谈什么交情?” 屋内只有安睡的阿鸾,林翱将窗户也关上,低声道:“从买卖番马起,我就发觉姑父似是有意与阿勒真来往。” 林翡想到他方才说阿峻习得阿勒真语,莫非也是姑父授意? “阿勒真新王继位后虽未袭击过钦、巍两州,但也不代 表能抛却旧恨,与之友好往来。”巍州百姓屡次遭阿勒真劫掠,疫病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自己幼时也险些丧命于阿勒真人手里,林翡始终耿耿于怀。 “阿鹭,这几天我琢磨过当时阿勒真人掳劫你与阿鹤、阿鸾。原先认定他们是要以此要挟阿耶,好攻破巍州城。可按娄清和所说,阿勒真疫病蔓延也是故意为之,若是其中的蹊跷被人察觉……” “娄清和当时在巍州!”林翡恍然大悟,“你是说,阿勒真发觉有人暗中勾结,并且查到了娄清和身上,疑心幕后主使是阿耶。” “不错,恰好封城后你三人悄悄离开,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这猜想你可与阿耶说过?” 林翱摇头:“毫无根据,只是推测罢了。不过此次我叮嘱了阿峻打听此事,或许能有线索。” 刚说完这事,玉娘也来了,说军里有些事。林翱站着没动,直到玉娘又瞥了他两眼,他才意识到是在赶自己走。 “女军的事我听不得?!”他怕吵着阿鸾,压低了声音问。 玉娘抿着唇、鼓着腮,颇认真地点点头。 “阿兄,你先回去歇息。”林翡劝道。 玉娘背过身去,林翱看了她的背影一眼,讪讪离开。 事情不大,但有几分棘手。 有个从前在暴室做洒扫的姊妹名叫吴青,与林翱手下的营兵罗三虎情意相投,但罗家长辈不情愿,婚事迟迟提不上日程。 前几日吴青发现有孕,催促罗 三虎说服家中耶娘。 谁知罗家老妇很是泼辣,认定吴青是以此要挟,本就瞧不上她无貌无才又不能侍奉家里,这下直接闹到女军军营来,詈骂吴青为无耻淫妇,难怪与妓子为伍。 当日在值的是杨雪娘,命人将她撵出去。 那罗家老妇直道杨雪娘心虚,叉腰站在营门前,满口污言秽语,罗三虎只道“阿娘,莫说了,先回家”,不敢强拉老母离开。 吴青的好姊妹和做过妓子的四娘等人怒不可遏,抄起棍棒将那老妇连带罗三虎赶出老远,杨雪娘自然也不拦着。 雪娘是打算次日找林翡告状,请她与林翱将军说个分明,好生教训罗三虎。 可吴青气那老妇蛮横无理、罗三虎愚孝无能,立时要堕去腹中孩儿,与那罗家一刀两断。 原本最早宫婢出身的那批女军,虽看在林翡的面子上不曾明着打压排斥四娘等人,但来往甚少。 今日这事一出,见过不知多少腌臜人事的四娘等人,反骂罗老娘时那叫一个狠辣痛快! 于是吴青看她们也亲近起来,落胎一事她担心军中医师泄露出去,想着四娘她们较为了解,便先问起四娘来。 四娘年纪虽轻,也经过此事,皱着眉斟酌着说道:“楼里的鸨子哪管我们死活,也不舍得用好药,几碗灌下去也落不掉,有人气得拿拳头捶。还有个姊妹从两三人高的地方往下蹦,也未成,却把脚崴坏了,如今走起路来还跛着。 ” 她说罢又挤出些笑来:“青姊,你早早跟随将军,这事她必会给你做主。你放心去问医师,熬些好汤好药,莫亏了身子。” 吴青听罢她的话,心里也冷静下来,去握住四娘的手:“这些话,亏得你愿告诉我,否则我稀里糊涂行事,不知要吃多少苦。” 四娘的手冷不丁被她攥住,有些受宠若惊。她们这类人向来是男子如蜂蝶缠扰,女子避之唯恐不及。即便入了军营,也忍受着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议论。 吴青这般动作,竟让她有些鼻酸。 她方才见吴青捂着小腹,似对孩子还有不舍,怕她一时心软走了回头路,于是小心翼翼地回握吴青的手。 “青姊,若是将军说合,这亲事未必不能成,不过这等人家真嫁进去,不死也得脱层皮。我从前的姊妹也有偷偷将孩子生下来的,只是养得很苦。青姊你不同,军里发半年饷银,足够你生养孩儿。出了月子养好身体也可再回军营操练,只要找个乳母帮你照看便是。” 吴青听出她言辞恳切,叹了口气:“若真像你说的这般顺当,自是好事。一是军中只说有孕者离营归家,可没说过能回来操练。二来生下女孩倒也罢了,若是男孩,怕是要被罗家抢去添香火,反叫我母子分隔、无处诉苦。” “青姊你莫怕,我看将军颇讲情理,你不妨将这两件事托人问问将军。” 玉娘冲林翡腼腆地笑笑:“这不 ,她托给雪娘,雪娘又托给了我。” “这头一条不难,原说有孕了离营,是因平常人家少说也要生二三个孩子,不必来来回回的,两头都难兼顾。吴青与那罗三虎又不来往了,生下腹中这一个再寻人照看,她自然能再回军营。” 林翡踱了几步:“第二条倒真不好说,罗家要闹到官府去,孩子真会判给他们,只能从户籍上下功夫。你先让罗青安下心来,不必训练。” 次日她见阿鸾精神好些了,吃得下粥水,便放心地交给阿娘照看,自己顾不上补眠就去府衙里寻阿耶。 可林济琅正在忙过麦的事,关系到屯田一年的收成。林翡看着周围忙得团团转的潘绍和几个小吏,也不好让他们回避,只能先告辞。 她出了府衙,忽然很想见阿适,或是太过疲倦,或是觉得他会有好主意,总之抬腿就往后院绕过去。 熹平大长公主也在,她让众人改口称她为“夫人”,林翡自然遵从。 “问夫人安。”她躬身行礼,“北地干燥,早晚天凉,夫人这些时日可还习惯?” 熹平笑道:“都好。前日去瞧了你阿娘荐的三处宅子,已经定下,离你家不过几步路,改日叫阿适带你去看看。” 林翡颔首应道:“是。” 两人又闲话几句,晏如陶担心她是有急事,就岔开话头:“阿娘,难得阿鹭今日有空,我这就带她去瞧宅子。” 熹平见日头正升起来,刚想劝他们不 急在一时,但二人已互相使起眼色,她也就摆摆手:“叫人套辆马车。” 刚坐上马车,林翡就迫不及待将吴青的事如数告之,并说:“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事。若是能想个主意,让今后闹和离、丧夫的姊妹们都有退路便好了。虽是退出女军,我也不可置之不顾。” “你去寻林大人,是想在军户之中分出‘女户’?”晏如陶猜测道。 见她点头,他接着说:“近年来也有过‘妇持门户’,可都是个例。倘若此事成真,恐怕巍州不少女子为着这‘女户’也要入女军,倒是个解救困境的法子,也能壮大女军。只是男子娶妻本就艰难,又不肯入赘,我担心巍州官员不会支持。” “我军里的女户又不靠男子吃饭穿衣,也没人逼他们入赘。大不了像吴青这样生下孩子的姊妹,她们每月饷银扣出一部分来,我军里再贴补些,将这些婴孩养起来。” 林翡越说越觉得可行:“周围荒地多的是,扩出一块来,再招些附近庄子里的妇人做乳母,岂不是两全其美?” 晏如陶看她两眼发亮的兴奋模样,也笑起来:“我自是与你想在一处。” 他话外的意思也很明了,其他人未必如此作想。 “我去探探阿耶的口风。即便‘女户’之事成不了,另辟荒地做婴孩居所我总能做得了主。” 她心知不能急躁,贸然开口反倒会像四娘入女军那件事一样寸步难行,不 如徐徐图之,先让有吴青这样遭遇的姊妹不必冒险落胎,有处安身。 这宅子方方正正,坐落在长街的另一端,并不算很大。 “和京里的大长公主府比,这里真是委屈了你们。” “此处离都督府和你家都近,今后来往方便,太过惹眼反倒不好。若真想住宽敞别致的园子,再在远些的地方置办,造些钓台曲沼、飞梁重阁。” 他牵着阿鹭的手,带她进到第二间院子:“以后我们住在这里,院里这两棵大香樟就不移了,再栽些其他的,银杏、玉兰和桂花树,你属意哪种?” 回首见她含笑不语,他红着脸颊还装作理直气壮:“你阿娘不曾同你讲过?她登门那日已说好了。虽则如今世道乱,平常人家顾不得‘六礼’,我阿娘还是想请都督夫人做媒人登门,等着宅子修缮好再正式迎亲。” 林翡手搭凉棚望望天:“这日头真毒,把我们阿适的耳朵根子都晒红了。” 晏如陶将她拽到了树荫下,熏风摇着枝叶,地上的影子如游鱼般起伏。 她拨弄着他的耳垂,笑道:“被我说中了,躲到阴凉地里来。” 晏如陶有些着恼:“同你讲这等要紧的事,你却只拿我说笑。” 林翡捧起他的脸,左右端详:“让我瞧瞧是不是换了个魂儿,脾性渐长呀!” 看他心焦的样子,知道再说下去他怕是真要羞恼,林翡轻啄他的唇,低声哄道:“认准了的事,我自然不 慌不怯,你又急什么?” 他仿佛成了碧波里的鱼,耀眼的辰光洒在他身上,一颗心清澈见底,呈在她面前。 她坦荡又自然,赤诚且热烈,晏如陶想,巍州真好啊,能让她退去伪装、放下戒备,长成最恣意的模样。 他吻上她额头,将心中感叹说出。 林翡却轻笑问他:“为何觉得是在巍州的缘故?” “京中人多眼杂,行事艰难,困在樊笼里,你如何畅快?” “若未生宫变,仍在京里,我猜想不到今朝该是何等性子。”林翡再次亲吻他的唇,坚定地看着他,“我只知能让我这般对待的,唯有你一个。无论身在何处、发生何事,你才是我由衷欢喜的根源。” 她愿做参天之树保护麾下的姊妹,愿持长枪为正道与黎民浴血沙场,即便不曾得他并肩,这条艰险之路她也会毫不迟疑地走下去——此志此心,她自无悔。 可上天待她不薄,送来志同道合的知己,亦是意合情投的心上人。 与他每日相见,无论大小事情他都与自己同心,却又不盲从,坦率讲明他的见解分析。 这般的信任与默契,只他一个。 她注视着他:“阿适,无论有没有宅子,行不行‘六礼’,我都认定了你。” 在晏如陶心中,她值得拥有天底下最好的一切,他愿将所有双手奉上,包括他自身。 他曾告诫自己,成婚前言行止于亲昵,不可冒渎。 因此阿鹭敢恣意吻他,他却始终 忍了又忍,唯恐情难自抑惹恼了她。 可心里又怎会不痒痒?只好每回暗暗期盼她“一时兴起”。 直到她这番热烈直白的话,将他的理性克制一举击碎。 他揽住她的腰,将她抵在樟树上亲吻。 她却为着枕在脑后的手掌轻笑出声,叹他此时还这般细腻周到。 在他听到笑声怔愣无措想要退离时,她钩住他的脖颈回吻,弯着笑眼毫不躲避他的眼神,反倒把他盯得闭上了眼。 她踮脚,吻上他颤动的睫毛,似白鹭的羽翼轻轻拂过,令他情醉。 蜜里调油的日子在阿适及冠后戛然而止。 他的冠礼办在修葺一新的宅子里,只请了李、林两家,由未来丈人林济琅做大宾。 “适之”二字本是由他小名阿适转称,读书时算作表字,如今正式及冠,熹平本想同林济琅和李宣威商议,换个深切著明的字。 只是晏如陶一再坚持,说“适之”是耶娘心愿,他珍而重之,不愿更换。 阿鹭送上一枚白玉鹿角簪,供他束发戴冠用。 玉娘瞧见,笑道:“这簪子颇有野趣,鹿角模样的簪子甚是少见。” 杨依想起菩提寺赏红梅时阿鹭穿的那件扎缬上袄,白底红花上的鹿纹与今日这鹿角对上了,打趣道:“我们阿鹭这是要居于头顶,要你好生供着。” 晏如陶双手捧起匣子:“好说,好说,簪子我日日佩戴,连匣子我都焚香摆花果供着,如何?”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 此日 过后,风云突变,聂家倒台和俞恺自立为“雍州王”的消息一齐传到巍州,俞恺、陈逊的果决远超出李宣威等人的预期。 “怕是要趁此机会抢下钦州。”李宣威叹道,“咱们到底是跟着反,还是打着镇压叛军的由头去夺?” 李承说:“对军士而言,什么由头倒不要紧。眼下正对聂家磨牙切齿,那钦州是聂家的地盘,打过去正合众将士心意。” “非也非也,师出无名可不利士气,也影响局势。”萧旻拈须道,“在下认为还是‘镇压叛军’更好,至少这样只有雍州军一个敌人,不会落入朝廷与叛军的两面夹击。再者,也算是‘正义之师’,眼下还未到该反的时候。” 林翱认同军师的话,只是还有顾虑:“若是我们先出手,朝廷难道不会坐山观虎斗?钦州南部有河与大峪河相通,水师能入境内,我巍州兵即便全数出击,也不敢夸口稳操胜券。” 李宣威大手一挥:“自然不能全数出动!巍州境内若无兵马,无论是北边的阿勒真还是南边的莱阳府,谁都能来吞吃。水师也不会轻易出雍州,是一个道理。” “那……是要按兵不动,等朝廷先出手?”李承试探着问。 “雍州若拿下钦州,下一个就要冲我们来了。”林翡说,“俞恺不愿往东南攻莱阳府,就是怕被夹击,他这着棋一走,我们不得不出战。京中也看得分明,他们自然没有我 们巍州着急。” 最终商议的决定是林翱先领着两万人马赶赴钦州,林翡的两千女军和余下的一万人马留守巍州待命,李承再赴阿勒真劝说他们出兵相助。 “‘引狼入室’四个字都在口边了,我忍住没讲。”林翡低头缠玩着红绸,心中郁郁,“我瞧耶、兄的样子也是不放心,可兵力有限,姑父主意已定,实在没其他法子,只好先做此打算。” 晏如陶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都督心里应是有数,他不是也防着阿勒真偷袭巍州吗?想来也不是全然相信外族。” “你也说是外族,原本还说打着‘镇压叛军’的正义名号,这下直接变成勾结阿勒真!”林翡气得将绸子一抛,在屋内不停地踱步。 晏如陶也觉得李宣威此举有些蹊跷,他拾起红绸放回桌上,看着她装饰一新的闺房,想起她曾说过的“行不行‘六礼’”也不要紧,苦笑道:“阿鹭,你阿兄还有阿岭、阿峻兄弟俩不日便要动身,咱们的婚事怕也要推迟了罢。” 林翡回过身看他:“又不是他们成婚,我还在巍州呢,为何要推迟?” 晏如陶原在惆怅,被她这话逗得笑出声来:“自然是我与你成婚,可这许多亲人都不在场,我怕你遗憾。” 林翡鼓着腮想了想:“那不如提前,反正我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晏如陶自是没意见,贺宁知晓后却是愁得唉声叹气:“哎哟,哪里就妥当 了?细数数不知还缺了多少!原本定的九月初六,这一下子要提早至七月末,不成,不成。” 林翡看看左边的阿耶、阿兄和右边的阿鹤、阿鸾,眼珠子骨碌转:“阿娘,七月末虽仓促了些,可阿兄能送我出家门。时局动荡,再等一个多月不知我人在巍州还是在哪里,变数太大。” “你可别胡说,到时真应验上了战场,怕是要愁死我!”贺宁揉着颞部直咬牙。 林济琅劝道:“‘六礼’也就差最后的‘亲迎’,至于嫁妆也不急这一时,缺了什么咱们日后再补给阿鹭,她又不会计较这些。” 林翡点头如捣蒜,贺宁挑眉道:“阿鹭是我头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嫁妆自然样样都要最好的,不能随意将就。” 林济琅小声嘀咕:“没说要将就,只是日后补上……” “那也不行!人家女儿风风光光出嫁,我们阿鹭远胜她们千倍百倍,不能让她受此委屈。” 林翡上去搂住阿娘的脖子:“有耶娘这般疼我,哪里会委屈?阿适今日还说是他‘嫁’来巍州,要我们和姑父家日后多疼疼他。这话虽是玩笑,可也有理。再者说,大长公主和阿适身份特殊,除了我们几家相熟的,旁人也不敢邀请,嫁妆是丰是俭也不会有人议论。” 贺宁听完总算冷静下来,只无奈地说道:“阿适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有模有样,怎的同你私下里说的话这般叫人哭笑不得!” 第六十八章 红鸾天喜 (六十八)红鸾天喜 林翡换上窄口衣袴和轻便好走的鞋,悄悄出了房门,弓腰从旁边玉娘的窗下走过,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 “明日阿鹭姊姊的婚礼一结束,你夜里就要出发?” “早些赶去钦州,就能多一分胜算。夜里急行军也是常有的事,不必担心。” 林翡脚步一顿——是阿兄! 她咧开嘴无声地笑着,亏得阿娘还为阿兄迟迟不肯相看新妇而发愁,原来姻缘就在屋檐下。 她不敢多停留,猫腰溜出小院。 今夜这大门定是出不去了,她找到白日里寻摸的好下脚的地方,轻轻巧巧攀上后院院墙,刚准备跃下,听见巷子里几步远的地方也有人走动。 她俯身趴在院墙上,省得吓着邻家行路的人,却见这两人驻足在槐树下。 平日也没见槐树这般吃香,怎的偏偏今夜来和自己抢地方,她估摸着阿适快到了,心中有些焦急。 仔细一看,那树下矮些的身影格外眼熟,她眯起眼,好似是……阿鸾?! 她心头打鼓,想凑近些看看旁边那人是谁,可不承想还没挪动两下,就听见阿适的声音:“阿鹭,是你吗?” 脚步声由远及近,将树下的两人吓得转头往巷子深处小跑而去。 路过阿鹭墙下时,光线昏暗,她俯身只看到个头顶,不知究竟是谁。 待他们跑远,阿适也到了树下,她纵身一跃,落地后眼睛还盯着巷子里。 阿适凑过来:“我刚刚只远远看见 树下有人,还以为是你,怎么是两人?” “应是被树挡住了一个。阿鸾比我矮不少,你是将那男子认成我了。” “另一人是阿鸾?” 阿鹭将方才所见说与他听,皱眉回忆:“阿鸾回来没多久,相熟的郎君也就是姑父家和杨、陆两家人,谁与我身量相仿呢?” 两人掰着指头细数一遍,择出几个可能的。 “明日我迎亲,也顾不上细看,反正第一个排除的就是阿岭,我叮嘱他留意留意。” 林翡笑道:“那他定会两眼放光,势要一雪前耻。” 她倒是乐见阿鸾从旧事中尽快走出,毕竟这些郎君都是知根知底的。 说罢她又想起方才听见的玉娘与阿兄的对话,也说给阿适听:“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一晚上倒遇上了两对,看来我林家要喜事连连。” 阿适去吻她唇角:“头一桩便是明日你我的喜事,总想着今夜见你一面才安心。” 入乡随俗,北方的婚礼与京中大相径庭。 因两家甚近,接近黄昏时分,晏如陶才驾着马车出发,李擎兄弟还有杨、陆两家的郎君都一路跟随,在林家门外高声齐呼:“新妇子,催出来!” 喊声不绝于耳,围观者中还有人领头唱起巍州本地的歌谣,晏如陶不大听得懂,但看着众人喜笑颜开地帮他催妆,他也使出浑身气力高呼请出新妇。 林家的门开了,叫喊声越发大起来,却看见一排又一排手持竹杖、身穿新衣的女郎 鱼贯而出,迎亲的人顿时静了下来。 “这家怎养了恁多健婢?”那人又打量一眼马车上的晏如陶,“这新婿体格也不算健壮,看新妇家的架势,就是戏弄着打几下,怕也吃不消。” 旁边的邻居扯扯他的袖子:“这家女郎是女军的头领哩!” 打头的正是杨依,她的竹杖上还绑着一团绢花,往地上一杵。 李擎迎上去,知道这“谑郎”也是风俗之一,给杨依塞了个锦囊:“戏乐一番,别下重手。” 杨依接过,回首冲姊妹们示意后,对走上台阶的晏如陶说道:“若想迎娶新妇,得先过我们这一关。” “得聘汀鹭,适之甘受杖打。”晏如陶拱手道。 话虽如此,哪能真让新婿还未见着新妇就被打得冠歪衣破。 李擎等人冲上来围住他,举起胳膊替他遮挡,口里还纷纷叫喊着:“小娘子们轻些!阿适快走,进门里去!” 杨依她们手里也是收着劲的,见新婿带着人钻进门里也不追,里头还有人呢。 他们还没喘口气,就见院子里站着林雪青、杨夫人等长辈,还有玉娘、阿鸾和阿慕这些小女郎,手里也都攥着竹杖。 晏如陶等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还有一遭! 李擎只好又上前去,指着手臂上的红痕给阿娘看,苦着一张脸:“阿娘,可轻些,别阿适安安稳稳娶了亲,我们被打得破了相。” 这话说得众人笑起来,林雪青一竹杖敲在他肩上:“挨几下也 恁多话,我心中有数。” 李擎龇牙咧嘴地捂着肩膀,心里想着“您最好是真的有数”,转过身叫阿适他们过来。 李承和杨信冲在前面替晏如陶开路,李擎这回学聪明了,缩在后面等着看阿鸾与谁嬉闹。 阿鸾举起竹杖犹犹豫豫,在混乱的人群中不知所措,最后跟着其他人向晏如陶那边挥了几下,眼看着要打到晏如陶旁边的李承,连忙收住手,还出声提醒旁边的几人:“别打阿峻表兄的头,他受过伤。” 李擎的手臂和肩膀也不疼了,无比兴奋地钻进人群:“我来挡,我来挡!” 然后趁机一把钩住阿弟的脖子,带着往前去:“没看出来啊你小子!” 李承一脸无辜地看着阿兄,李擎狞笑:“别装了,这回我可是头一个发现的。” 晏如陶逃出重围后连忙整理衣冠,迫不及待地向正堂走去,终于见到他心心念念的人。 林翡梳着高髻,插着金玉步摇,缀以翠羽金片制成的花钿。外穿袿襡大衣,内着紫碧纱纹绣缨双裙,腰间佩戴着他送的双螭白玉鸡心佩,脚下一双彩丝履。 和南方新妇以扇障面的含蓄羞涩不同,北方女子更为大胆奔放,少有手执纱扇的,林翡自然乐得如此,坦坦荡荡地站在堂中,等着她的郎婿。 阿鹤也不见平日的老成稳重,喜溢眉梢,打趣道:“姊夫看得人都呆了!” 晏如陶这才意识到自己停住了脚步,痴痴望着阿鹭。 他红着脸,在前后众人的哄笑声中快步走进去,伸手就想去握阿鹭的手。 林翱抬手阻止道:“急什么,耶娘还未说话,就想将人领走?” “没……没想领走。”晏如陶连忙将手缩回来,咽了咽唾沫,“只是见着她一时……” “阿兄,你凶他做什么?”林翡嗔道,她也看出阿适格外紧张。 林翱正欲反驳,被阿娘扯着袖子往后拽:“就是,大喜的日子,新婿挨了竹杖尚且精神,倒被你这丈人兄给说得委顿。” 晏如陶最怕开罪的就是林翱,赶忙解释:“适之只是一时情急,多谢丈人兄提点。” 林翡看看阿兄,又偏过头去找玉娘,暗想,日后自有人降服你。 林济琅和贺宁看着他们这一对璧人,险些淌出泪来。 林济琅拍拍晏如陶的肩:“我知你是个聪慧又有热肠的好儿郎,我们阿鹭与你正是匹配。今后便是一家人,你二人要彼此爱重,好生扶持。” 贺宁一手攥着一个人,眼珠子却在阿鹭身上不肯移开:“从前总盼着你早日出嫁,如今真到这一日,阿娘心里实在不舍。你向来性子要强,但两个人过日子不能只由着你,阿适是个知冷热的周到孩子,你万万不可欺负他。” 说罢才看向晏如陶,捏了捏他的手:“若是她敢动手,你来告诉我。” 晏如陶本来正眼中含泪,忽然听见这句叮嘱,有些哭笑不得:“您放心,阿鹭一向很好。” 林翱 等人也上前与两人说话,最后新婿、新妇向林济琅夫妇行了礼,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登上马车。 晏家西南角的“吉地”上搭起一座青庐,周围以彩障围饰。 林翡沿着毡席上走入青庐,先和晏如陶跪拜天地、父母,因驸马早逝,以牌位代替。 然后按女西男东的方位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把青瓷刻莲瓣鸡首壶、两个玉盏和一盘清煮羊肉。 婢女斟上酒,二人各拿起一个玉盏,盏耳缠着彩色丝线相连,中间缀着一枚同心结。 饮尽盏中酒,又执竹箸食盘中羊肉,合卺同牢礼成。 青庐前屏息凝视的亲友们这时才欢呼起来,竽箫琴瑟的乐声响起,一派热闹和乐的景象。 在巍州,新郎、新妇也要和宾客一同载歌载舞庆贺。 林翡并不擅长,但还是牵着他的手走入人群,与众人一起歌舞欢庆,直至金乌隐没,星月初现。 宾客们从青庐前走至厅中享用晚宴,熹平对晏如陶和林翡说:“我去照看,你们露个面便好。” 二人自清晨开始沐浴更衣,筹备诸事,也确是疲倦,打起精神向亲友敬奉美酒后便悄悄离了席。 晏如陶一边回头看,一边问阿鹭:“巍州可有闹洞房的习俗?” “闹不起来,最爱热闹的几个今夜都要出兵,连酒都不敢多喝两盏。我阿兄今晨就拉着我说东说西,若非我昨夜听见他与玉娘道别,还真当我是最要紧的。” 晏如陶见房门近在 咫尺,一把抱起她来:“我把你当最要紧的。” 林翡冷不丁被他抱起,心里一惊,又不敢大声喧哗,搂着他脖子在耳边说:“你快放我下来,这样使力容易伤着腰背。” 她一个练武的人知道抱举的难处,更何况她虽比阿适矮上一些,却常年操练,并不见得比他轻多少。 晏如陶却不依她,进了房门让婢子们都退出去,才把她放在床榻上。 “为了今夜能抱起你,我近日也曾练过。” “练过?拿李擎练的?”林翡促狭地笑道,又忽然瞪大了眼睛,“哟,险些忘了找人的事,李擎今日可有收获?” 晏如陶帮她拆卸步摇和高髻:“说看出来了,但是偏要瞒着我俩,叫我们长个记性。” “这人怎的就对此事小肚鸡肠!”林翡无奈地摇摇头,却扯到了头发,“咝——” 晏如陶赶紧停手,弓腰看她神情:“我……我没拆过,我慢慢来……” “走,去镜奁前,我与你一起拆。这些个玩意儿我从前也没戴过,假髻顶在头上比盔甲还叫人难受。” 两人七手八脚地将她的假髻、钗环拆掉后,林翡又让他坐下,替他摘冠去簪。 “你果然戴的是鹿角簪。”林翡笑说。 “今日怎能不戴?”晏如陶从镜中望着她的笑脸说道。 林翡弯腰,偎在他肩上,两人都披散着一头黑发,在绰绰灯影间紧紧依靠。 铜镜映着这一对少年夫妻,交颈相吻,缠绵缱绻,渐渐从 镜中消失不见。 晏如陶迷蒙中听见窸窣的动静,揉着眼睛问:“不是休沐三日吗?” 额头上被亲吻了几下,他听见阿鹭低声道:“今日该幼萍轮值,看她昨夜的样子怕是喝了不少,我还是过去看看。” 他也知道战事在即,她心里放不下,便不再劝说,只摸摸她撑在枕边的手:“路上骑马当心些,等你回来。” 阿鹭看他神情恍惚犹在梦中一般,笑道:“你再睡会儿,天还没亮。” 待他日上三竿洗漱后去见阿娘,被好一通嘲笑。 “阿鹭鸡啼时就来拜我,你倒好,睡到这时还不如她精神。” “她在军中向来起早贪黑地训练,我闲散惯了,阿娘又不是不知。”晏如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临走前还说让我多睡会儿。” “这出息……”熹平别过头去,“你既闲着,去把回门的礼点一点,少在我面前晃悠。” 女军见将军新婚头一日来军营,也是惊奇得很。 林翡将一匣子银瓜子递给蒋二娘:“给大家伙分分,先到先得。” “将军破费了。”蒋二娘笑道,“今日早起的可有福了,能沾到将军的喜气。” “灶上的我也给了一袋,叫她们今日买些好酒菜。旁边营地昨夜动静肯定不小,今早空了一大半,想必姊妹们心里也不安。吃过乐过,还是要抓紧练练。” 她又对旁边的王春、杨雪娘说:“手底下的军士盯牢些,练得越扎实,就越能在 战场上活下来。尤其是这两年新来的,从未上过战场,心中定然发怵,你们多留意些。” 两人连连点头。 “我去隔壁看看。”阿兄出发之前嘱托她得空去大营看一眼,铁甲飞骑一共有三队,最精锐的两队都被带走了,剩下一队是这两年新补的骑兵。 靳善捡回一条命,却再也上不了马,负责训练新骑兵。瞿勇顶上校尉一职,已随军出发。 “林小将军,恭喜恭喜。”靳善冲她抱了抱拳。 林翡笑笑:“多谢靳大哥!我看这一队也已有模有样,改日还想请靳大哥到女军指点指点。” “莫有不从。”靳善是个寡言的中年男子,原本健壮的身躯在重伤后消瘦了许多,也很少与从前的战友来往,尽管他们常来探望。 不过他感念林翡在凌霄关西口大战中的援手,对她一直很客气。 林翡又问了他一些训练的事,才返回女军营地,见杨依也来了,笑道:“我还当你今日醉倒起不来。” 杨依瞪大了眼:“你一个新妇来此做甚!快回去陪你郎婿和阿家。” “知道了,这就回。同靳善约了八月初三来指点咱们的骑兵,这几日叫她们好生练习。” 杨依推着她的背往外走:“遵命,遵命,我的将军,你休沐就安心在家,今后有的你忙。” 林翡骑着马,忽然想到要回的不是自己家,莫名有些怅然。 眼下又无他事,若是能和阿适一起回去与家人畅快谈天, 该有多好,她还想旁敲侧击玉娘和阿鸾呢——可惜不能。 她好像从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出嫁”二字的含义。 晏如陶一见着她就发觉不对劲,赶忙迎上前:“是军中有事?” 她摇摇头:“只是方才骑马打家门口过,有些想家了。” 晏如陶蹙起的眉头顿时松开,露出笑来,揉揉她的脸:“这有何难,也值得你烦心?” 说罢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林翡立刻会意是要带她回家:“不行,要等到回门……” “这里又不是京城,哪会有人盯着找你错处。想回就回,你舒心最要紧。” 林翡看看两边,小声道:“那阿家呢?她随你这么远来巍州,我们俩新婚头一日抛下她回林家去,这不成。只是再等两日罢了,不想阿家心里难过。” “你歇会儿,等着我。” 林翡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背影,一时不知该不该跟上,既怕他去说情让阿家不悦,又担心自己过去更添乱。 她摇摇头还是回了房,越发体会到还是出阁前简单随性,不必思虑如此之多。 不到一刻钟,她就听见他奔跑的脚步声响起,连忙到门口去迎他。 晏如陶一把抓住她的手,眼里装满了草甸夜空上最亮的星子:“走,回家!” 林雪青担心嫂嫂惆怅,特意领着阿慕来林家,正说着话,听见阿鹭的喊声:“阿娘,我回来了!” 堂中几人皆是大惊,贺宁腾地站起来,口中念叨着“这阿鹭,怎么 第一日就胡来”,腿还是忍不住迈了出去,担心是女儿受了什么委屈。 哪知到门口一看,才发现她并非独自回来,女婿和亲家一起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阿谧,方才阿鹭说她若是回家,你定会气势汹汹,我还不信,看来你做了娘亲比未出阁时脾气大了不少!”熹平大长公主亲昵地喊着贺宁的小字。 贺宁笑瞪了女儿一眼,上前拉着熹平的手:“阿鹭这般没规矩,定是她嚷着要回来,让您为难了。” 阿鹭心虚地垂下眼,她其实也没想到阿家这般开明。 “将宅子选在这条街上,为的不就是常常来往。”熹平迈过门槛,发觉林雪青也在,笑吟吟地说,“这不是来得正巧!” 林雪青迎上来:“这样好的阿家要去哪里寻?可惜你只阿适这一个儿子,但凡还有个小的,舍去这张老脸也得求你留着给我做女婿!” 这话说到众人心坎里,都笑得灿烂,只有阿慕似懂非懂,皱着眉琢磨阿娘这话是不是和自己有些关系。 熹平与贺宁、林雪青又闲话几句,便对阿鹭说:“你们带着阿慕去找阿鸾、阿鹤自在说话,不必在这里陪我们耗着。” 阿鹭点点头,临走前还对阿娘眨眨眼睛:“阿娘,午间可备好饭食,一时半会儿我且走不了。” 贺宁被她这副难得的赖皮模样逗得哭笑不得,扭头对熹平说:“有人宠惯着是不一样。” “是你教养的女儿好,招人 疼。” 当时儿子转述阿鹭的原话时,熹平也是一愣,固然是自己愿意来巍州,可阿鹭能承下这份情,又时刻想着自己,难免被打动。 她与阿鹭没见过几回面,阿鹭能这般想,一来是通晓人情、善解人意,这是家中教得好,二来是阿鹭对阿适情意深,算是“爱屋及乌”,她自然也乐见此事,毕竟从前她很看不惯儿子上赶着的模样。 原本她在巍州除了林雪青也没什么人可来往,若是摆着架子与亲家生分,实在没趣。 林翡欢天喜地去找阿鸾,阿慕跟在后头问晏如陶:“适之兄长……不对,表姊夫,你从前说要与阿鹭姊姊日日相见,原来指的是娶她做新妇?” 晏如陶得意地点点头:“若是你想见她,常来我们家中,反正离得如此之近。” 他与阿慕走进房中时,两姊妹正拉着手说话,旁边坐着阿鹤。 见他进来,阿鹤起身道:“姊夫来了。阿慕这里坐。” 阿鹭索性直截了当地问起前日夜里槐树下的事。 阿鸾赧然低头:“果然被阿姊瞧见了。我病里阿峻表兄来过几回,都不巧没赶上清醒时,后来我又上门谢他,他与我聊起之前在阿勒真的见闻,我想起在宫里听到的几桩事,但是一时犹豫,并未同他提起。” “前些时日不是忽然决意出兵钦州,叫阿峻去阿勒真求援吗?我想着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但又怕叫阿姊知晓,毕竟与那人脱不开干 系,就约了阿峻在巷子里说话。” “当时一听见姊夫喊阿姊的名字,我顿时就慌了,扯着阿峻就往里跑去,他还不明所以。” 几人听完不禁追问:“你同阿峻说的究竟是何事?” 她心虚地看了眼阿姊:“我与那人说起过幼时险些丧命于阿勒真人之手,因此他无论是批阅奏章还是与众臣议事,有相干的总会说与我听。” 林翡听到这豺狼之辈的造作姿态,心中难免不悦,可也不舍得说阿鸾什么,只点点头示意她接着讲。 “阿勒真的前身由五个部族构成,合称乌勒,因势力相当,维持了数十年的稳定,想必阿姊比我清楚。直至有三个部族联姻越发频繁,合力吞了另外两家,瓜分了他们的土地、牲畜和女人,男子被屠杀殆尽,连羊皮襁褓里的男婴也不放过。” “新王的亡母就出身于已覆灭的部族之一,以卑贱之躯获得先王宠幸,生下了儿子。想来应是不忘血海深仇,她这儿子与她一样极为隐忍,尽管继位后并未大肆扰边,但也并非安分守己,之前有些迹象已显露出他的勃勃野心。” 阿鹤问道:“他有仇也是找那三个部族报,与我们盛国何干?” 晏如陶猜测道:“当年之事,盛国暗中支持了那三个部族?” “不错。挑拨离间、勾起部族纷争,对刚立国不久、正忧外患的盛国实为安国良策。” “那阿峻此行岂不是轻则无功而返,重 则……”林翡蹙着眉头不敢再往下说。 “我与他说这事,就是想让他与姑父好生商议,可谁知昨夜他还是动身往北去了。”阿鸾叹气道。 第六十九章 蓄势待发 (六十九)蓄势待发 “东边的那一大片草滩,要翻两个坡才能到,满眼皆是颜色明酽的绿草,茂盛浓密,连绵无际。幼时耶娘带我们去时,我在上面打着滚不愿起。泡子里的鱼也不少,这时节正肥美,到时带上渔网过去……” 回家路上,林翡兴致勃勃地同阿家、阿适细说明日要去的草滩,一直讲到进了院子。 “郎君,嘉王来信了。”蒲团双手呈上。 晏如陶连忙拆开来看:“定是告知淳筠生产之事!” 熹平和林翡也很激动,凑近来看。 “母子平安!”林翡拊掌笑道。 熹平点点头:“五月廿六出生,月子正值暑热,苦了淳筠。” 晏如陶弯起的嘴角直至看到第二张纸时,蓦地放了下来,面色凝重。匆匆看完后,将仆婢都遣了出去。 “凌赫走了沈权的门路彻底扳倒聂家,聂太后在天明宫中怒斥官家,被官家软禁于承祥宫数日。后来嘉王从信王处——就是从前的八皇子,得了他的消息才知此事,数次进宫求情,想将太后接到王府奉养,官家也不允许。” 熹平眯着眼睛:“从前还真没看出这小子如此狠厉!” “那定下要入宫为妃的聂家幼女,岂不是……”林翡希望她还没来得及入宫,否则家族倾覆,独自一人在这豺狼手下过活,定是凄惨。聂家确是罄竹难书,但十一二岁的小女郎哪里知晓这些肮脏之事? 熹平叹了口气,拍拍阿鹭的 肩。这种时候,谁还会顾及一个无足轻重的女郎?阿鹭与她从未谋面,能这般作想,可见其怜悯之心。 阿鹭是联想到逃过一劫的阿鸾,将心比心罢了。 嘉王信中并未提及此事,晏如陶摇摇头,接着说:“孙淳如今炙手可热,极尽媚上之能,和沈家一起打压京中寒门,让官家实实在在尝到了权势的滋味,潘家、秦家首当其冲。” 林翡心中一紧:“是贬谪还是罢官?” “潘守仁罚俸禁足,秦家家主和长子锒铛入狱。” “看信里落款,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当时还未发生雍州自立。现今也不知是什么境况,潘、秦两家是否被迁怒更甚。” “潘、秦与雍州没什么太大干系,应该不大会被牵连。若是我们巍州也反了,恐怕就……” “我须与阿耶说,毕竟潘绍在他手下。” 熹平看她离开的背影:“原本以为能松快两日,哪知她又歇不下来。” “京中如今风声鹤唳,莫说寒门,就是皇家也是人人自危。今上生就一副阴狠刻毒的心肠,不止嘉王不好过,连与他年龄相仿的信王也屡遭斥责,看来他是想好好保住这天上掉下的帝位。” 熹平冷笑:“那就看看他能坐不坐得稳!” 林翡正在府衙与阿耶说着话,姑父也来了,似笑非笑:“原本还想托你阿耶转达,正巧你在,姑父也只好厚着脸皮讲了。” 原来他竟临时决定明日巡察驻守巍州的军队 ,作为女军将领的林翡也只得销假前往。 林济琅一听,虽心疼女儿一日不停歇,但也知事情轻重,问道:“后日无事吧?阿鹭还要回门。” 李宣威捋须笑道:“那是自然。” 用晚饭时,晏如陶听她说明日草滩之行要缺席,想起她午后言及此事时的兴奋模样,不免为她怅然:“我们等你忙完同去。” 她摇摇头:“说不准的,还有我阿娘和姑母她们同行,不好都等着我,你带阿家去吧。” 说罢又挤出笑来看向熹平:“阿家来了巍州还没出过远门呢,眼下天气凉爽些,正宜出游,再晚草木枯黄就不好看了。” 熹平母子俩便也不再多劝,只说明日早些回来。 晚间林翡躺倒在枕上,叹道:“我总觉得心头沉沉,像是要出什么事。” 晏如陶原本趴在她身侧,闻言扭过身来,抬手轻轻抚着她的脸:“是担心阿兄他们?” “说不好,总觉危机四伏。钦州明日应有消息,倒是阿峻去阿勒真更叫我不安。”她侧身朝向他,四目相对,“京中也正虎视眈眈,凌赫达到了他的目的,想来也不会再与我们合作。嘉王失了支柱,那竖子又心思阴沉,今后恐怕寸步难行,能送出这封信已是不易。” 他攥着她的手指细细摩挲,垂眼去看她历经伤痛的痕迹:“姑父亲临巡察,心中应有成算。况且巍州毕竟地处北境,并不算被动,不像雍州。他们既然先发制 人,就必须夺下钦州,否则要面临南北围击的危机。” 他吻了吻她的指尖:“别怕阿鹭,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又说了一会儿话,烛光透过纱帘隐约透进来,将这一方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小小天地衬得格外安宁。 阿鹭的心渐渐静了下来,不知何时沉沉入梦。 次日拂晓,婢子轻声唤醒她,她看一眼还在沉睡的阿适,悄悄起身离开。 杨佩见着她,一脸无奈:“幼萍说你昨日也来了。” 林翡释然地笑笑:“一日不来我心里不安。” 李宣威并非独自一人前来,除了几个随从的下官,还有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从外貌、衣饰来看似是外族,腰间挂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弯刀。 最离奇的是,李宣威对此人颇为客气,从旁边大营过来的一路上,时常与其耳语,还都带着笑。 见二人走近,等在营门口的林翡等将官纷纷向李宣威行礼:“见过都督。” 那异族男子竟会说一口地道的巍州话:“早就听闻巍州有女军,今日可算能开开眼界。” 林翡不接这话,看向姑父,按理来说此时该由他介绍这人的身份,可他竟侧身回避,对男子说道:“那便随我来。” 林翡只好跟在他们身后,场内有数百女兵正在操练,那人饶有兴味地驻足打量:“怎的高矮胖瘦如此不一,不过倒有几个姿色不错。” 林翡舌头抵着牙根,腹内攒着一肚子火,打量起女军的身形样貌, 还敢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看林翡等人不说话,李宣威只好解释:“其中有些南方女子。” “难怪——”那人似笑非笑,背着手往前走,“都督不是说女子也有骑兵?让我这草原上的人看看骑术究竟如何。” 林翡一路都沉着脸,不问到她头上,她一个字都不愿开口说。兴许李宣威也怕她脾气一上来开罪此人,也不曾强迫她应酬附和。 那人兴起时,甚至拔出弯刀要寻女军来比画,大言不惭地说若有人能胜他,他便赠予宝刀,那副轻蔑的神态狂妄又放肆。 不过那刀一看便知是把好刀,似与巍州锻造出的不大一样,刃极其薄,在阳光下泛着精光,想来是因草原戈壁上的铁矿不同。 林翡眯眼看着,满是提防。 李宣威夸赞了几句那人的宝刀,三言两语岔开了话。 待送走李宣威一行人,林翡满腔怒火已临近爆发,领着杨佩等人进了自己的值房。 “阿鹭,都督这是何意?战事将近,姊妹们都憋着一口气勤加训练,那外族人来此指指点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岂不是乱我军心?”杨依皱着眉大惑不解。 “你没看将军也正恼火吗?想来也是不明所以。”杨佩劝道,随即又对林翡说,“我等安抚麾下女军自是分内之事,可都督的用意也不能不知,只能靠将军打听一二了。” 林翡点点头:“我等会儿就去都督府堵人,你们继续盯着训练。” 林翡 从午间等到傍晚,林济琅都看不过眼:“他定是去宴饮款待,你何苦守在这里,晚间我同你一道去府里问个明白。” 谁知父女俩在都督府后院等到二更的锣鼓响起,还没见着人。 出了后院的门,她下意识就和阿耶边说边走,林济琅走了两步反应过来,指着左边说道:“喏,别走错了。” 林翡心焦了一天,眼下也已疲乏不堪,愣了愣才领会阿耶的意思,顿时苦着脸、脖子往后一仰:“阿耶!这么晚了,你就让我回家住一夜——” “唉,但凡是平常日子,我就装着不知道领你回去了。可明早要回门,哪有新婿孤身登门、新妇在娘家等着的道理?” 林翡一听也是有理,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去,轻轻推开门,却发觉阿适还在等着。 他原本窝在被子里,一听见门响动,立马坐直了身子:“阿鹭!” “吵醒你了?” “没有,等着你呢!”阿适拍拍床榻,示意她过来。 林翡褪去外衣外袴,坐在床沿上,他跪坐着给她捏揉起肩膀:“你叫人送话来,说晚饭不必等着你,我就猜到定是遇着事了。” 她将今日遭遇尽数告之:“明日要忙着回门,不知几时才能找姑父问个明白。” 晏如陶拿手肘打着圈儿抵在她背后僵硬之处:“你是忧心姑父暴露军情,是为了恳求阿勒真出兵援助?” “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了。可万一阿勒真从巍州过境起了野心, 我们这些仅剩的人马能否抵御得住,我心中实在没底。” “你思虑的确有道理,只是姑父不言明,我们在此猜度也无用。明日回门后我陪你一起去寻他,今夜先好好睡一觉。” 可回门当天林、晏二人依旧没找到李宣威。 直至八月初二一早,林翡和靳善等仍在巍州的将领被李宣威密召议事。 天蒙蒙亮,林翡在院子里遇见拄着拐杖的靳善时,压住想上前搀扶的心,问过好后,跟在他身后进了李宣威的书房。 里头还站着步兵校尉张冶,林翱离开前,命他做剩余四个步兵校尉的头领。他与林翡也相熟,冲他们二人点头示意。 李宣威看看张冶、林翡:“听闻你们这两日四处寻我?” 林翡腹诽道:既然听闻了,那就是明摆着躲我们。 “我知道你们所为何事,只是时机未到。眼下你们逃也逃不掉了。”李宣威捋须笑道。 林翡和张冶都窝着一肚子火,不愿听他卖关子,靳善还算心平气和,拱手问道:“都督请讲。” 从他书房出来时,林翡怒火已消,只是带着些恼意,可当着同僚的面又不好口出怨怼之词,只好匆匆出了后院,翻身上马赶回营地。 次日,靳善应约至女军营地指点骑术,格外认真,一一指出不足之处,之后林翡又亲自盯着骑兵训练,直至夜幕降临。 “将军昨夜就没回去,今夜仍旧值守,莫非是被那番子气恼得发狠?”王春巡 夜时,见林翡值房的灯一直未灭,心中担忧,回去悄悄问蒋二娘。 “这两日确实练得更多些,有几个姊妹说腿内侧都磨出了血。”蒋二娘叹道,“此时流血,总好过战时丧命,也只能这般劝慰她们。” 第七十章 关门捉贼 (七十)关门捉贼 八月初四亥时,正副校尉齐聚林翡的值房。 杨依从睡梦中被喊醒,揉着眼睛问:“阿鹭,是有什么要事?” “明日凌晨时分,阿勒真军队会途经我们营地,补充粮水。” 众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只闷声点点头。 唯有杨依心直口快:“从阿勒真腹地骑马至巍州,最多不过一日半,哪里会这么快就缺补给?我看就是打探虚实,趁机索要辎重。” 可林翡反倒笑起来:“那就叫他们遂心如意。不仅如此,女军们训练时还要显得疲惫懈怠,有气无力。” 杨佩等人这下也疑惑了:“这又是为何?” “上次来营地的是阿勒真新王的心腹,替新王来一探究竟,最终同意出兵相助。只是李承托他带给都督的介绍书信里,用了之前约定的暗语,确认阿勒真包藏祸心。都督决心先解决外患,以免钦州未夺下,反是巍州先被阿勒真突袭。” “这上百年来,虽历经改朝换代,可对于北境之外的阿勒真部族,我们只是抵御侵扰,总是等着百姓遭受劫掠欺辱后才出兵,从不曾主动出击将他们远远驱逐。眼下,时机已到。” 陆寒心思转得快,问道:“可……仅凭巍州剩下的人马会不会不够?” “若是加上林翱带走的人马呢?” 林翡看众人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笑道:“大部队已回防至钦、巍交界处,到时阿勒真军队无论是想在军营动手, 还是杀个回马枪,都会被堵截围歼。” “那钦州呢?岂不是要被雍州军夺下。”杨依问。 “不急。”杨佩越想越觉此计甚妙,“巍州西边有山无水,他们的水师过不来。若我们歼灭了阿勒真军队,夺下的可是最肥壮的番马,给我们的骑兵换上,战力定会大增。” 林翡点点头:“不错,我军之后只需固守钦、巍边界,以逸待劳,坐等朝廷出兵。东边的邯州人地都少,也并非战略要地,无须忧虑。都督的计划是将阿勒真部族向北驱赶两百里后,占下草原上的两座铁矿,到时换上双镫,披上马铠,我们也会有铁甲飞骑!” 带领骑兵的陆寒、王春兴奋地对视一眼:双镫可比单蹬稳当多了,再加上良驹马铠,定能所向披靡! 林翡想起姑父说起铁矿时两眼放光的模样,心中也明白锻造兵器、马镫和铠甲对提升巍州战力的重要性。如此一比较,自然不急于先拿下钦州,轻重缓急一目了然。 她将明日如何作战一一部署好,几人又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火朝天,最后林翡不得不打断:“快回去通知各自手下的人,再说下去,阿勒真人就要登门了。” 众人走后,她枕着双臂躺下却毫无困意。 这一仗若是得胜,围歼的人数可占阿勒真所有士兵的一半,至少能保北境二十年安宁。 姑父对阿勒真平民也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只是向北驱逐,这一点也甚 合林翡心意。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几日她守着这秘密,常常翻来覆去、夜不能寐,心底激动难耐。 一扫北边阿勒真的威胁,还能炼铁强兵,就不急于做那出头鸟,与雍州拼个你死我活。 可朝廷自然不能坐视不理,雍州已反,他们除了联巍抗雍之外别无他法,岂不是任由姑父开价? 天刚蒙蒙亮,黑压压的阿勒真军队逐渐逼近营地,林翡双手背后,神情肃然。 李承走在最前面,冲林翡挥挥手,他旁边的将领身披重甲,胡须茂盛,正值而立之年。 待走近,李承先用阿勒真语对将领说了句什么,又对林翡说:“这是他们的将军,叫额日勒珠。” 林翡点头示意,然后对李承说:“营地容不下这么多人,让他们在外面原地休息,我们将粮草等物运出来。” 李承译给额日勒珠,他很是轻蔑地看了林翡一眼,说了句阿勒真话。 “他说,阿勒真都仗义出兵了,竟然还这般小气,果然是女人……”李承说到末尾,声音都快没了,心虚地看着林翡。 额日勒珠指着左边,又说了两句话。 “他说那边的驻地不是空着吗?他的士兵要在此休息,让我军立刻煮上牛羊肉送过去,再把马匹都喂饱。” 林翡咬着后槽牙,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那边的营地还有些巍州兵士,让他的人老实歇着,莫要滋事。” 说罢转身进去筹备物事,让蒋二娘等人拿着草 料去喂他们留在营地外面的马匹。 阿勒真的兵士涌进营地,有的直冲进营房想补眠,结果和还没睡醒的巍州士兵起了冲突。 还有的四处逛游探看,其中几个士兵走到与女军营地的交界处,看见后方一片空地上有几座单独的屋舍,有个小腹隆起的女人正抱起一摞青草扔向嗷嗷待哺的羊羔。 他们用阿勒真语吆喝着,那女人看见他们先是一愣,然后慌忙逃进屋内,紧紧关上门。 他们回去后说起女军还有人大着肚子,实在是荒唐可笑。 哪里又知道吴青是得了蒋二娘的示意,特意来露这一面。 过了两刻钟,干粮才送到阿勒真人手里,不少人叫嚷着要吃肉,闹将起来。 额日勒珠欲借怠慢之事发难,示意手底下两个副将军带着一两百号人,浩浩荡荡去向女军叫嚣,他自己则带人悄悄围住所在营地仅剩下的步兵和骑兵。 林翡正坐等着他们送上门,见他们不急着出发,便知是有意在此动手,她立刻就派传令兵知会阿兄,然后拖延着。 李承见副将军吵闹,装模作样地劝架,一旁训练的女军看上去似还没睡醒,腿脚都没伸展开。 一些阿勒真兵士看见女人,腿就不自觉地朝她们走过去,明明言语不通,那下流的神情和动作实在明显得令人作呕。 女军当然也不会任由他们动手动脚,先是躲避,后来大喊大叫喝止对方,林翡勒令副将军约束手下,那 两人却装聋作哑。 张冶和靳善都没想到是女军先动了手,毕竟绝大多数阿勒真人是在大军营地。 号声响起时,张冶从铺盖下抽出长刀,带着士兵们冲了出去。 额日勒珠是先听见女军营地里传来拼杀声,刚想分兵,便听见号声和张冶等人的喊叫。 林翡心知这一小撮人不足为患,便交给杨依,带着杨佩等人直接翻过栅栏去支援张冶、靳善。 张冶等人正陷在额日勒珠几千士兵的包围里,闻得女军来援,士气大振。 林翡一枪挑开一人,和手持长剑的杨佩一起想撕开条口子,额日勒珠看出她们的用意,命外围的士兵纷纷向她们进攻,里侧的尽快剿灭张冶等人。 阿勒真士兵即使离了战马,近身肉搏的力气也不容小觑,毕竟多数都是身高力大的草原汉子。 再加上人数是女军的三四倍,众人拼杀得极为艰难,不少人都陆续负伤,地上的血迹从星星点点变成一片又一片,将土地浸湿。 忽地,林翡听见马的嘶鸣声和骑兵的号声,想是靳善命令骑兵冲阵救人,她也振奋精神,尽力往包围圈的地方赶,暗想着阿兄的队伍怎么还不到。 仅她一人就被五六个阿勒真士兵缠住,她使出“苍龙摆尾”掤退救护、躲过一刀后,立刻将左腿往前迈上一步,用“青龙献爪”向正前方的敌人扎去。 击倒一人后,她发觉左侧敌人逼近,于是向右侧拗跨步,退右脚成 作骑龙势,连上一记挑枪,便是《金乌枪法》中的“白猿拖刀”,将那人挑翻在地,可自己手臂也被侧后方的人砍了一刀。 钝痛传来,她顾不上看一眼,窥见左前方有了空当,便腾挪到稍加开阔的地方继续与其余人缠斗。 先是几支羽箭落在围着营房的阿勒真士兵周围,他们不知这箭是从何处来,纷纷张望。 紧接着,几十上百只羽箭纷纷落下,大地开始震颤,巍州数千铁甲飞骑从西边的山坡上直冲下来,木栅栏纷纷被踏倒,挥着刀枪的士兵赶来援救同袍。 李擎领着手下在坡上射箭:“都看准了啊,别射着自己人!阿勒真人都在屋舍那一圈,盔甲是棕灰色,与我军的不同。” 林翱见千军万马将营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让鼓手击鼓传信,示意军士们放出个口子,这样阿勒真人有路可逃,不会被逼到绝处,拼死也要杀掉中间被包围的巍州步兵。 隆隆战鼓响起,林翡等人立刻会意,想到阿勒真人的战马都在营地北边的空地,于是不约而同让出了向北的一条路来。 杨依等人解决完营地的一两百人后,就和女军骑兵一起埋伏在马群中,待溃兵奔向战马,欲夺路而逃,她们趁机杀出,干脆利落地剿灭了残军。 第七十一章 三足鼎立 (七十一)三足鼎立 “阿勒真本欲‘假道伐虢’,阿耶先以攻钦州为名,做出巍州空虚的假象,引阿勒真深入巍州,实为‘调虎离山’。再令表兄领着的大军‘声东击西’,直接‘关门捉贼’,好一出‘连环计’!” 李擎比手画脚,慷慨激昂,引得众人捧腹。 李宣威朗声笑着,面色涨红,亦有些自得的模样。 “姑父确是用兵如神!否则阿勒真虎视眈眈、伺机南下,我们巍州始终难逃牵制。”林翡左手拍在桌上,眼睛发亮。 晏如陶看她讲得兴奋,小心翼翼地凑在她耳边说:“你右臂刚上了药,当心些,莫牵扯着。” 林翡侧过身看着他笑了笑,点点头。 “我临行前并不知此事,是到了钦州正欲排兵布阵,军师让我不必心急,我才明白到钦州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林翱饮了一口梅子酒,“姑母,这酒比去年酿得更有滋味。” 林雪青一听乐得眉眼弯起:“在外头行军顾不上吃喝,回了家饮两口酸甜的自然舒爽。我再叫人拿些用葡萄酿的酒来,你们晚上一起留下吃饭。” 说着就出去张罗起来,阿慕也跟着一道忙前忙后。 过了一会儿,得了消息的贺宁才带着阿鹤、阿鸾匆匆赶来,一见阿鹭胳膊上的伤,心痛得直抹泪:“只闻你们打了大胜仗,怎的伤得这般重?又恰好是右臂,今后若是不好使枪可怎么办?” “阿娘,并不算重。” 她听见阿娘这般说,倒觉意外,又想起倒在血泊里的张冶等人,有些黯然,“医师说并未伤及筋骨,只消伤口愈合便可行动自如。” “正是,您放宽心,如今天气渐凉,阿鹭这伤至多一个月便可痊愈。”晏如陶也劝慰道。 阿鸾、阿鹤站在一旁,盯着阿姊右臂上的伤口看。刚刚为了便于清创上药,将阿鹭伤口处的衣衫剪开,虽已包扎好,可外头一圈沾着血迹的衣衫豁口还是令人触目惊心。 “阿鸾,真无大碍。”见阿妹无声垂泪,阿鹭连忙挤出笑来,招招手让她走近,“晚些时候换药给你看看,不算很深,只是战场上拼杀来不及包扎,看着唬人罢了。” 晏如陶闭紧眼低下头去,当时他冲进房门,见没卸甲的阿鹭浑身是血,一张脸却苍白似雪,吓得他腿都软了,张开嘴想问却发不出声音,泪倒是先涌了出来。 他从未见过刚下战场的阿鹭,想来她的家人也是如此。方才听闻能安定数年甚至更久,他心里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待用罢晚饭,林翡提出她思虑数日的问题:“驱逐阿勒真部族之事,姑父欲派何人前往?” 李宣威看看她右臂:“你刚受了伤,安心休养。” “我不去也行,可否让幼萍领女军前去?”她抿抿嘴唇,还是将心底话说了出来,“并非贪功,巍州百姓恨透了阿勒真人欺凌妇女,若是我军士兵欲以牙还牙,岂不是沦 落至与野蛮外族无异?” 她顿了顿,接着说:“原本我们是驱逐北狄的正义之师,万一一时冲动犯下暴行,传扬出去于我军声誉也甚是不利。” 众人听罢都思索起来,玉娘悄悄掐了掐林翱手臂,他连忙出声:“阿鹭此言有理。” 涉及带兵打仗晏如陶不好多言,但他对李宣威所谋心知肚明,如今不必忧虑边患,下一步便是要专心对付南边。 他笑着又敬了李宣威一杯酒:“京中士族标榜清高,蔑视寒门兵士,可聂贼一事已让世人知晓实是他们龌龊不堪,反是都督和手下的将士护国安民。‘遐迩所闻’的不该是什么‘上流声议’,合该是巍州军士的义勇气骨。” 阿鹤立时领会,接着晏如陶的话说道:“世家贪婪无道,新君心术不正,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南方各州郡的百姓恐要再陷水深火热。姑父和巍州军的美名若能传至南边,届时举兵便是以有道伐无道,大得人心!” 林济琅这才眉目舒展,晏适之和阿鹤的话片言居要,切中自己所忧虑之事。 他朗声笑道:“说得有理!巍州与南边终有一战,我军自然要持身律己,才不负‘正义之师’的名号。” 林翡余光见阿适再次端起酒杯,立刻会意,与之一起站起。 “姑父英明仁德,我们敬您一杯。”她欣然饮尽。 回到家中,林翡虽换了干净衣衫才去见等候已久的阿家,但熹平早早听闻她 受了伤,坐立不安地等着,见她一进房,连忙迎上前去看她手臂。 “阿娘,已经包扎好了。”晏如陶说道。 熹平攥着林翡的手:“你上阵拼杀,你耶娘一家同我们娘俩都悬着一颗心,只盼你平安,今后可好生珍重自身。” 上了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兵士以命相搏,她林翡又怎能有己无人?可她也明白阿家是一片好心,便笑笑说:“好在这一战后,北境可得数年安宁,阿家就放心吧!” 熹平也不藏着掖着,叹道:“北境无忧,南边便要起战事,你与你阿兄自然是要领战,只是时机早晚罢了。” 说罢她看向儿子,将这几日自己所思道出:“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若能以谋略与游说取胜,巍州将士便不必拼杀,百姓也能免遭涂炭。” “‘联巍伐雍’这一计策,朝廷势在必行,巍州亦不能束手听命,白白错失转守为攻的机会。阿适,巍州若派人与朝廷会谈商议……” 晏如陶颔首:“儿会自请前往。” 巍州城中主事的李、林二家与南边积怨已深,无情面可谈;朝中旧交皆遭凌轹,无内情可探。身为林家郎婿的晏如陶实是出面的不二人选。 李宣威亦是如此作想,说与两子后,李擎自是连连点头,李承犹豫片刻后开口:“阿耶,可否让儿做副使?此前数次去往阿勒真谈判,儿也算有些许经验,不会拖累表姊夫。 ” “如今沈家豺狼当道,那沈权与你早有过节,若知你做副使,他保不准寻机再下黑手……”李擎想起冬夜里守在阿弟榻边的日子就心有余悸,不愿他再涉险。 “阿兄,朝廷既要联合我们巍州,怎会允那竖子从中作梗?况且,我也知道轻重利害,即便他真出言挑衅,我也不会与他起冲突。” 李宣威捋须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劝说对方,心中也很是矛盾。 自打阿峻受过伤,自己便有意让他避开战场,好在他人机灵,商贸之事上手极快,还学会了阿勒真语。只是阿岭说的也有理,他还要再想想。 李宣威摆摆手打断他们:“巍州剿灭阿勒真一半军队的消息传至都城也要半月,他们定不会轻举妄动,直到雍州完全夺下钦州才肯下定与巍州联盟的决心。” “其中的细枝末节,朝臣们怕是要到中秋才能吵出个名堂,才能派天使来巍州试探,正经的商议估摸着要到开春才能定下。眼下刚打完仗,安葬抚恤、论功行赏的事务够你们忙。” 李擎转过头问:“阿耶,驱逐阿勒真部族您不派我去?” 李宣威想起阿奴的叮嘱,轻咳两声:“我自有安排,你阿娘还有事与你说,你且去吧。” 兄弟俩出了房门朝后院走去,李承道:“我去趟阿舅家。” 李擎想起战前自己看出他与阿鸾的端倪:“之前你推说阿鸾寻你是为正事,怎的这战事刚了结,你又 要去阿舅家?” 李承挠挠头,嘟囔道:“你和阿耶都不愿让我同南边打交道,阿娘定也如此作想,我不去阿舅家找人说说话还能如何?” 李擎笑得无可奈何:“那你便去排遣,排遣。天色不早了,莫耽误阿鸾歇息。” 谁知刚打趣完阿弟,李擎进了房门就被阿娘耳提面命相看新妇。 “幼萍有婚约的人家原先也在巍州做官,姓闻,后来杨家回京任职,闻家的当家人死在阿勒真人手里,妻离子散。幼萍一家迁来巍州后多番找寻,闻家小郎君似是被带去阿勒真,不知是否健在。” 她叹了口气:“我确是喜欢幼萍的性子,看你与她说话也很和睦,动过与杨家结亲的念头。只是后来得知她既有婚约,闻家又这般惨烈悲壮,我也就放下此事。你们兄弟前去驱逐阿勒真部族时,记得替幼萍好生打听她未婚夫的下落。” 李擎连连点头,这忙他定是要帮,还没开口,林雪青又接着说道:“我听你舅母说,幼萍堂姊也是个好女郎,年岁与你相当,从前订过婚约,但未婚夫攀上世家后退了婚。这倒不打紧。你意向如何?” 李擎苦笑着作揖求饶:“阿娘,您相看中了便去提亲,我对婚事毫无意向,全凭您和阿耶做主。” 林雪青戳了戳他额头:“说得似是你脾性多好一般!若是不合你心意,三天两日地争吵,整个家都不得安宁!” “我十日有八九日 都在营里,哪里会在家中吵闹,阿娘您就不必问我,只管挑您满意的新妇便好。” “当真不过问?可莫后悔了来找我闹!” 李擎顿住,又想了一想才说:“阿耶若要向南图谋,仅凭巍州的力量还是不够,要不……我这婚事还是留着日后与有兵马的人家结姻,好歹能添个助力。” 林雪青张着口,上下打量他半晌:“你何时有了这般活络的心思?是阿适点拨过你?” 李擎垂下眼,无奈地笑笑:“这些话,阿适从前好与我说,如今他做了阿舅家的新婿,待我也不比从前。” 林雪青听罢心中一紧,难道阿兄与定方生了嫌隙?连自家呆愣大儿都看出来了,怎的自己还不知晓? 正欲细问,李擎“哼”了一声:“他如今眼里心里只有阿鹭一人,整日围着她转,什么话都与她说,今日也不问问我有无受伤!” 林雪青一口气憋在胸中,抿唇瞪着他直摇头。晏适之的心眼若肯分些与她儿便好了! 这一打岔,林雪青也不再追问他方才所言“向南图谋”“结姻”之事,李擎逃过此劫,踏入院中望着天上的弯月。 说笑归说笑,李擎并非对阿耶的野心一无所知。他在外尚且掩藏得住,可对着自家儿子多少会流露,李擎看在眼里,心知自己不及表兄有大将风范,唯愿尽己所能助阿耶一展抱负。 年轻儿郎,谁没有雄心壮志? 他转念一想,晏适之那个家伙 就没有,成日阿鹭长阿鹭短,阿鹭可比他有雄心壮志多了! “咝——” “慢些,慢些!” 擦洗完又重新上了遍药,晏如陶扶着林翡躺下,以免她使力,可右臂这么要紧的位置筋骨相连,难免牵扯到伤口,在他面前林翡也无须逞强,痛呼出声。 她躺倒在床上,哀叹道:“少说十天半月用不了右手,练武骑马倒可放放,拿箸吃饭一日好几回,总不能都像今夜这般由你来喂。” “十天半月?!”晏如陶正小心翼翼越过她爬到床榻里侧,闻言瞪大了双眼,“白日里我同丈母说至多一个月是怕她心焦,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他躺下,侧身贴在她左边:“你睡外侧,这样我便不会碰到你右臂。喂饭算得了什么?若不是你脸皮薄,今夜怎会由银杏帮你擦洗……” 林翡面皮发烫,曲起左手挡住眼睛,将头别了过去不说话。 晏如陶却又凑近了些,轻轻揽住她的腰:“你也借这机会好生歇息,诸多不便皆有我在,莫要忧心。成婚后你少有闲暇,如今你我二人能朝夕相对,亦是难得。” 她心中生出内疚来,近日忙于战事顾不上他,却又忽地想到“独守空闺”一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晏如陶支起上半身,半是羞恼半是委屈地说:“我这厢正诉衷情,你倒笑起来,难道成了婚便不把我当情郎看?从前在青槐下相会,你钩着我的颈唤我…… ” 林翡听他诉说“闺怨”,越发笑得止不住,晏如陶看她浑身直颤,怕她扯到伤口,连忙住嘴。 他轻按住她的肩:“若在平日见你这般开怀,我定还要再逗哄你几句,如今还是收敛些吧。” 林翡放下遮挡的手臂,笑问:“是要你收敛还是我收敛?” 北方初秋的夜晚,窗扉半掩,微风将烛火吹得明灭,促织叫声传进房中,显得四周格外静谧。 晏如陶支颐回看她:“自然是我收敛——我只盼你放纵些,再放纵些。” 她想到这些时日,忽地止住笑,定定看着他:“我今日越发体会到成婚后的不同之处。若是从前我伤成这般,我阿娘定会哭天抢地,日日照看时还会冒出一两句劝我不要再上战场的气话。可今日她虽心痛不已,却也不曾开口要我回家,甚至还说出担忧我日后拿枪的话来。” 晏如陶知她不是个多心的人,可出嫁女心中的滋味他也不能尽知,只好说:“丈母是信我能照料好你。待你的伤再好些,我同你一道归家休养。” 林翡抬起左手蹭蹭他的下巴,笑得温柔:“平常女子在闺中受耶娘管束,出嫁后被交由夫家管束,终生不知‘放纵’二字。进武科、建女军虽是顺势而为,但也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今又越发无拘无束。” “进武科、领军队对男子来说是建功立业的佳事,女子却需‘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本身就是… …”他话说到一半,又怕激起她愤慨之心,便压下打抱不平的心思,转而说道,“好在有你开此先河,你麾下的女军和其他巍州女子便有了条出路。” “可天下还有数不尽的女子生长在桎梏之中,被轻视,被亵玩。只因无人解她们蒙昧,无人拉她们出泥潭,一代代无奈地浑噩度过一生。” 姑父以女军令阿勒真人降低防备,她们自己又何尝不知?吴青腆着肚子自告奋勇,不就是将平日听到的嘲弄言语反其道而用之? 即便是披上甲胄的女子,在他们眼中也是不足为惧之辈。 女军虽用血肉之躯拼赢了这一仗,可这世俗成见又岂是一战可扭转? 林翡的左手轻轻覆在受伤的右臂上:“此战女军亦多有死伤,抚恤之事我要亲自去。” “好,你不便骑马,我同你乘马车去。” 她的声音忽然轻下来:“若姑父有心一扫天下,今后的仗必不会少。天下女子若知女军的名号,即便并非人人投军,也会知晓还有旁的出路,不必将毕生囚于方寸之间。” 晏如陶抬手抚平她蹙起的眉头,如她这般聪慧,战事结束后看出李宣威的野心不难。若说从前她只是为自己拼一条出路,如今已然做到。可她的志向不止于此,竟决意要替女军甚至天下女子搏出一片天来。 兵凶战危她自无惧,可争权夺利并非她本心。 他只叹她将重担尽数揽在肩上,却无炙热的权欲 支撑,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险。 可不曾想她接下来的一番话,令他眼睛一亮。 “当年的定国长公主鸟尽弓藏,凌家尚且为她不平。我并非孤身一人,更不可说什么抛却功名利禄的蠢话。世间男子有几个不追名逐利?我的女军同样奋战杀敌,名利乃她们应得之物,岂能辜负她们淌过的血?” 她心中不平并未因自身得偿所愿而消释,虽不渴慕权财,但知这是能让女军立足之物,她该为她们去争取。 晏如陶朗声大笑,极其开怀,林翡疑惑地看向他。 他坐起身,拍拍胸脯:“为夫旁的不敢说,替我家阿鹭筹谋周旋还是有几分底气。这一肚子的坏……不,计谋,正愁无处施展,从今往后全凭你差遣。” 林翡忽然想到他曾说要做自己的帐下军师,如今在帷帐之中、床笫之间,倒算是应验了。 她笑着抬脚踢了踢他膝盖:“夜深人静,你这般高声笑语,守夜的蒲团怕以为你梦中神游。” 晏如陶乖乖躺下,替她将被衾盖好,仍是意气难平:“原以为到了巍州,我再不必索尽枯肠、苦心经营,怎的如今听了你那一番话,我倒比你还踊跃激奋,难道我有此禀赋,实属天资不可辜负?” 林翡还未搭话,他又接着自言自语:“这话可不能教我阿娘知晓,定要笑话我痴人说梦。” 忽地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主母,是郎主遭了梦魇?可要去灶上煮碗安 神汤?” 林翡捧腹笑道:“无碍,你且去歇息,他是在讲梦话。” 蒲团应了一声,揉揉迷蒙的眼,暗想从前郎主也未曾说过梦话,难道是担忧主母受伤所致?明日还是熬些安神的药物为妥。 晏如陶悻悻地翻过身,蜷缩在里侧,林翡打趣:“我们阿适难不成是恼了?” 他撇撇嘴,滚了一圈回到她身边,瓮声瓮气:“恼了!一吻可消气。” 林翡笑出声,侧过头在他额上吻了两下:“喏,多送你一枚。” 晏如陶却“哼”了一声:“谁要你多送了?还给你!” 说罢支起身子在她唇上重重碾了一道,还拿自己的鼻尖去怼她的,低声道:“说了一吻,便是一吻,绝不多要你的。” 林翡想去钩他的脖颈,刚一动弹便觉疼痛,只好嘴上回道:“啧啧,晏郎君最是公道,今后我自当恪守,半分都不多给,省得劳烦晏郎君还我。” 晏如陶又生怕她当真要“矜持”,眼睛一转,在她两颊又亲了几下:“我不知晏郎君是谁,只知我是你夫婿,对你慷慨自不待言,要多少便有多少。” “浑说强辩你最是在行,再同你痴缠今夜都不必睡了。” 晏如陶听罢立刻收了嬉闹的心思:“怪我一时忘形,你这几日辛劳又负了伤,快些睡吧。” 第七十二章 抚恤奖赏 (七十二)抚恤奖赏 次日午后,杨依登门来同养伤的林翡汇报军中事宜。 “昨日你归家前只报上来大致的人数,今日我与雪娘细细对过,这是确切的名簿,家中老小人数和对应的抚恤数额都写在后头。还有些立下战功的姊妹,雪娘已写好,待你看过,好后送呈都督府。” 林翡见她有条不紊地拿出一份份文书,笑道:“平日这些事都是湘兰阿姊费心,她同我皆在家养伤,倒把重担都压在你肩上了。” 杨依拍拍额头:“你都不知我昨夜点灯熬油到几时!不过我只是忙些文书上的事,还有雪娘帮衬我,宝梅阿姊可是独自在军营中照顾伤患。唉,王春和二娘冲得太猛,如今倒成了被照料的人。” 杨依当时埋伏在外,不知里头千钧一刻的情形,被包围在里头的步兵生死一线,靳善领着的骑兵和林翡带领的女军早一刻撕开口子,他们便多一分生机。 身边是杀红了眼的阿勒真士兵,号叫着听不懂的话语,那些初上战场的女军能克制住恐惧舍生忘死地拼杀,少不了湘兰、王春和二娘她们带头冲锋来引领。 可惜的是,张冶和近一半的步兵还是当场阵亡。 林翡事后想过,阿勒真副将军带着士兵来女军兵营挑衅,为的就是寻个由头动手,即便女军一再忍让,他们也不会再拖延。 阿兄的大军无法靠得太近,若被阿勒真人的斥候发现便功亏一篑, 这中间必定有个时间差需要留守军营的人用命来填。 她低头翻看名簿,问道:“我阿兄定在哪天奖赏抚恤众将士?那日我也去。” 杨依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今日没瞧见你阿兄,李擎兄弟倒在,我去的时候见他们正抚恤伤兵。” 林翡抬头看她:“赏钱得等都督府统一拨下来,怎会这么早?他们今日前去应是抚慰军士。” “我还能分不清‘抚慰’和‘抚恤’?后头跟着的仆从捧着钱箱,伤兵接过纷纷作揖,他们受了礼再嘉勉几句。那场面,谁人看了不叹一声仁德厚道!” 杨依说罢灌下几口茶水,放下杯子时没留神磕在桌面上,像是闹脾气似的。 她忙去看林翡的神情,见林翡沉着一张脸不说话,解释道:“我……我下手没轻没重,并非有意。” 晏如陶刚走到门口,因杨依前来所议并非机密之事,两扇房门便敞开着,他冷不丁听见“砰”的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中。 林翡看到他,脸色稍稍和缓,低头喝了口茶平复心绪。 杨依回头瞧见他来,不免越发心虚,听他问起方才的动静,只好又说了一遍根由。 晏如陶一听便知阿鹭为何不悦,杨依藏不住心思,替林家兄妹抱打不平写在了脸上,若是由她在外议论,恐怕更易引发猜忌。 “此事幸得由你来说与阿鹭听,否则丈人兄怕阿鹭忧心,定是要瞒着。”他见阿鹭冲自己微微颔首, 心领神会,将话头抛给她,“我阿娘令婢子做了桂花蜜饵,是南边的口味,我去叫人拿些过来,你们先说着话。” 林翡接着问杨依:“你可有当着他们面说什么?他们俩见你去,又作何反应?” “我瞧见那情形便知不能多问,又不好一句话不讲,只说我来寻林将军。李承有些慌张,李擎倒看不出什么,只同我说林将军今日不在营中。” 杨依见林翡若有所思,大着胆子将心中所想如数吐露:“李擎领着的弓箭手远远策应,分毫未伤。李承当时身在我女军军营,最后我还分了十余个人护着他和吴青,才放心地出去埋伏。他从前受过重伤,我也怕他再涉险。” “受伤的都是我们留守军营的人,分别是你阿兄和你手下的兵。可他们兄弟为何越俎代庖?心急得抢在今日前去抚恤,这心思谁人看不出?” “幼萍!”林翡低声止住她的抱怨,“你忘了在凌霄关西口是李擎来接应你我?你也说了他是弓箭校尉,本不必冒险深入敌阵。至于阿峻,那场混战多他一个又有什么助力?他是我们几个一道从鬼门关上拉回来的,自是不愿他再受伤,何必又拿出来说?” 杨依心中憋着气,想反驳又不知从何开口,鼓着两腮不说话。 “这事我今日便回家找我阿兄问个明白。你先沉住气,女军眼下还要靠你和宝梅支撑,行事切莫心急,可与她多商议。” 林翡语气放缓,伸出左手去拍拍杨依手背:“我知你是为我与阿兄不平,但阿岭兄弟俩的为人你是知晓的,草草下定论对他们二人实是不公。” 杨依也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闻言点了点头,回头张望,嘟囔着:“蜜饵怎么还没拿来?莫不是哄我……” 下午,林翡先去探望受伤的杨佩,待夜幕降临后,她携夫从青槐巷子的侧门回到家中,直奔兄长的院子,却不承想扑了个空。 “郎君用过晚饭便没回院子,女郎不妨问问主母。”青松往日跟着阿兄形影不离,怎的今日倒被撇下?难道是阿兄心情不佳,秋夜独酌? 胡思乱想间,晏如陶忽然拽住她往另一边走:“先去你原先的院子瞧瞧,说不准是在玉娘那。” 谁知真被他说中,阿兄、玉娘正在院中赏桂饮酒,见他们夫妻二人前来也不羞赧,大大方方请他们坐下。 “阿鹭不宜饮酒,妹婿同饮几杯。”林翱吩咐婢子,“再拿两副杯盏和一壶茶来。” 林翡也无心打趣他们二人,直接问道:“今日阿岭兄弟去军中抚恤伤兵,此事阿兄可知晓?” 林翱点点头,自顾自饮下一杯酒。 他放下酒杯,看见阿妹皱着鼻头的模样,笑着摇头:“你呀你,从前说你是炮仗,你还不乐意。” 林翡在阿兄面前自是不必顾忌,将头一别:“我这炮仗忍到眼下才放,已是不易!” 晏如陶却只觉她这模样娇嗔,笑 着与林翱解释经过。 林翱听罢与玉娘相视一笑,抬手拍了拍阿妹的头:“你劝起幼萍头头是道,日后行事也该如此沉稳,好在有适之能与你事事商量。你们二人互相扶持,阿兄也就放心了。” 林翡和晏如陶立时变了脸色,异口同声问道: “阿兄要去何处?” “丈人兄要去钦州?” 林翱眯着眼看向晏如陶:“你如何得知?” “方才猜到的。”晏如陶说道,“阿兄对阿岭他们抚恤伤兵一事不甚在意,定是有别的安排。放弃抢攻钦州、回防围歼阿勒真确是妙计,但都督绝不会真将钦州拱手让人。此事干系重大,非丈人兄不可为。” “可抚恤一事和前去钦州不矛盾,阿兄今日并未动身……” 玉娘笑道:“他想在去钦州前与我成婚,可时间太过仓促,他费了不知多少口舌才向都督要来三日休沐。” 林翱看着阿妹惊讶的模样,打趣道:“将你的口收小些,莫摆出一副吃人的模样。上回佯攻钦州,粮草兵员都已调集齐备,只是连着来回跋涉奔袭,正好让军士们休整休整。抚恤奖赏的钱也是我请都督提前调拨,今日请李擎他们代我去,明日我亲自奖赏有功的将士。” 林翡明白他是想在两路分兵前将赏钱分发完,好让将士们心中踏实,尤其是在驱逐阿勒真时能够遵守军纪、避免抢掠。 她缓缓合上惊讶的嘴,慢悠悠地说:“那阿娘……岂不 是……” 上回自己仓促成婚已经被她念叨了数次,这回阿兄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翱给她和自己都斟上了茶:“劝了阿娘一整日,口干舌燥,现下总算能歇歇神,哪知你又似只炸了毛的狸猫来寻我,可不又得喝上几盏润润喉?” 林翡边喝着茶,边暗自庆幸方才没有直接去找阿娘,否则正撞上她心头不快,定会连带自己一同数落。 “先向丈人兄和未来嫂嫂道喜。”晏如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么说来,便是明日结彩,后日成婚?” 玉娘点点头,看向林翡:“原想明日一早登门与你细说此事,女军应是要偕同铁甲飞骑北逐阿勒真,可成婚后我欲和阿鸿一道前往钦州,这般仓促退出女军实在难为情。” “阿嫂莫要见外。我阿兄自十六岁离家入南大营,这几年来时常在外征战,如今总算有心意相通之人在旁,阿鹭由衷为你们欣喜。”林翡举起茶杯敬他们。 她看着阿兄和玉娘脉脉相望的样子,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丁家大郎。 从今往后,她的阿兄会好生保护玉娘,林家也成了玉娘真正的家。丁家大郎若在天有灵,亦能释怀安心。 “明日筹备婚礼,丈人兄交给我便是,保管张罗得热闹妥帖,让丈母开怀。”晏如陶拱拱手,自告奋勇。 “即便你不开这个口,明早我也打算同玉娘一道上门交托此事。你是做过祠部尚书郎的人,谁还能 比你更知晓礼制?我们倒可一切从简,要紧的是阿娘。”林翱冲阿妹和妹婿挑挑眉。 林翡笑道:“阿兄你放心去营中论功行赏,家中有我和阿适。” 说罢示意晏如陶将名簿拿出来:“我们女军抚恤奖赏的钱银倒不着急,只是得劳烦阿兄留出来,待忙过阿兄的婚事我再亲自去发。” 林翱接过名簿,看向阿妹:“竟是有备而来。幸好我没落下女军那份,否则明日定请不动你们这两尊大佛援手。” 林翡笑得狡黠:“好歹是亲兄妹,怎会不援手?只是阿兄若忘了我们以身作饵、舍生忘死的女军,别说是我,你看阿嫂会不会饶了你!” 玉娘丝毫不给林翱留情面:“他昨夜去见都督前,我千叮咛万嘱咐,他哪里敢忘?!” 林翱低头给自己和晏如陶斟酒:“妹婿,来,饮酒,饮酒。” 林翡疑虑尽消,神清气爽地回去,桂花树下一双璧人目送着她与郎婿离去的背影。 “阿鹭既已想到此处,你为何不说实话?”玉娘问道。 “我若留在巍州,告知她也无妨。可转眼我就要去钦州,不知几时能回,林家须由阿耶与她顶着。倘若传出与李家不睦的流言,有心之人必会见缝插针、趁机挑拨,她又不是个沉稳性子。” 玉娘蹙眉:“她在军中行事向来得当,我看是你这做兄长的看轻了她。” 林翱摩挲着她的肩头,笑道:“我从不看轻她。” 笑意淡去, 他叹了口气:“她在外主事措置得当、宽严得体,可内里到底是个爱憎分明又看重骨肉亲情的性子。若得知我此去钦州实属无奈,来日见着都督父子,即便能忍得住眼珠子不冒火星,也装不出毫无嫌隙的亲热模样。” “我看她夫婿倒是稳重,想来能劝得住她。” 林翱苦笑:“你有所不知,他再有满腹城府,遇上阿鹭,也都全由着她。即便是阿鹭要放火烧了都督府,他也会看好风向,码齐柴火泼上油,只等阿鹭一声令下。” 玉娘被他这话逗笑,林翱却抬头望着上弦月,在心底默叹:只盼着不要走到反目成仇的那一天。 第七十三章 豪强联姻 (七十三)豪强联姻 林翡第二日清早便派人去军营给窝着火的杨依送信,进林家正门时,她正遇到青松带着人出来,一问得知是去都督府、杨家、陆家和相熟的官员家送喜帖。 贺宁正在庭院里指点着挂彩绸,见阿鹭带着熹平和晏如陶一道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二十个仆婢,连忙迎上前。 她还没开口,熹平先拱手道了句“恭喜”,又说:“亲家再逢喜事,我来沾沾喜气,也添些人手帮着布置。雪青呢?” 贺宁拉着熹平的手,笑道:“今日一早才遣人告知她,想是在来的路上。那我便不与亲家客气,待忙完这两日,我再摆酒请你一道赏月。” 她见女婿穿着一身窄袖长袴,不复平日宽衣大袖的模样,便知是要亲自动手帮忙,忙说:“府里有仆婢,何须劳动新婿?你四处看看,有无哪处不妥,指点他们改动便好。” 晏如陶却笑道:“从前在宫中筹备典礼,我也是闲不住。早上先将府中正堂布置妥当,午后我同阿鹭再去军营。未来阿嫂是从女军军营出嫁,也须装点。” 时间太过仓促,既然新婿如此得力,贺宁也不再推辞,只叮嘱阿鹭陪着她阿家,莫要怠慢。 又过了半个时辰,出去采买的阿鹤、阿鸾回来了,盯着仆婢将珠玉首饰送进新房放入妆奁,剩下的嫁衣锦被、盆景摆件、屏风陶柜也一一清点,忙碌得脚不沾地。 阿鹭远远看见他 们,并没来得及说上话,她去问阿娘:“阿耶今日还去府衙?” 贺宁正看院中枫树不顺眼,命人修剪齐整,心不在焉地回答:“他啊,他天不亮就往城郊赶,去向玉娘阿耶提亲,说到底也是玉娘唯一在世的亲人。” 阿鹭点点头,看着眼前繁忙喜庆的场景若有所思,家中不到半个月再次披红挂彩,喜事连连,唯愿兄嫂后日去钦州也一帆风顺。 直到月上梢头,晏如陶扑在床榻上呻吟。 “唉哟,我的胳膊腿啊,走动了一天没怎么坐下,竟这般酸胀。” 今日阿鹭倒没有累着,她手伤着,个个都让她在一旁歇息。好在军营里人手多,众人都搭一把手,布置得也快。 “只是吃罢午饭也没见姑母到家中,在军营里也没瞧见阿岭他们,不知是遇上了什么事。” 大喜之日清早,林家才得知都督府昨日闹翻了天。 “什么都督夫人,我不稀罕做了!趁早和离!阿兄阿嫂你们给我留间房。” 林雪青肿着眼皮,脸上的粉脂也盖不住憔悴。 贺宁攥着她的手:“你与我们说明白事情缘由,到时你阿兄与我必要上门替你讨个说法。” 林雪青缓缓摇着头:“不必,我哪是平白受气的人?” 围歼阿勒真一战大捷,巍州当地豪强看出李宣威的实力,在这动荡时局下决心依附。 从前买卖药材、番马时他们也曾入伙分利,只是过路的刺史、都督数不胜数,他们也不 知李宣威能坐在这位置多久,便仅有情面上的来往。 大捷次日,他们在为首的孟家摆宴庆功,盛情款待李宣威。 交口称赞灌入双耳,馔玉炊金吞咽入腹,美姬起舞眼花缭乱,这些倒不足以令李宣威耽迷,直到孟家说次女年方十七,愿与都督结两姓之好,他眼睛一亮。 北方良田有限,豪强无法像南方大族那般占据大片山川田泽,但也是高筑坞堡营壁,蓄养奴婢部曲。阿勒真人劫掠时都识趣地避开豪族居住之地,毕竟攻下这些坞堡费时费力,不如劫掠平民百姓来得方便。 因此不少无家可归的巍州百姓,无奈之下也会卖身投靠豪族。 李宣威来巍州这几年一直看不上这些豪族,他们的部曲人数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千,战力更是远不及巍州军。 可当他与萧旻筹谋夺矿铸铁之事时,萧旻说起孟家有个铁匠一心在坞堡中埋头钻研,近两年冶炼出的铁极为坚硬锋利,适于锻造兵器。只是孟家不肯透露炼铁的法子,将匠人藏得格外严实,从不肯让他抛头露面。 “他酩酊大醉地回来,乐陶陶地拉着我说给阿岭寻了门好亲事,说罢就醉倒过去。我知他是去了孟家,悬着心等到他酒醒,谁知果然是孟家女儿!” 贺宁讪讪地看了眼摸不着头脑的林济琅,巍州官员家眷小聚时曾说起儿女亲事,几家豪强之间多有联姻,偶尔也会与官员结亲,因此豪强 各家的儿女也在众人的考量之内。 孟家实力最为雄厚,可偏偏历代家主相貌不佳,即便妻妾皆是貌美女郎,生出的儿女多肖其父,孟家的次女便是因此被耽误了花期。 可是李宣威哪知这些细节,想着那炼铁的匠人,一口答应了婚事,还琢磨着改日登门纳采再商议将那匠人一同陪嫁。 却被林雪青揪着耳朵一阵痛骂,他自觉失了颜面,脸红得似猪肝一般,又不肯放弃那匠人,嘴硬说道:“新妇最要紧的岂是姿色?我儿又不是那浅薄之辈!” 气得林雪青抄起桌上的木托盘朝他砸去:“你求娶我时口口声声说一见倾心,不是看姿色难道还能一眼看出我贤良淑德?!轮到儿子娶亲,你便开始胡诌起来,我们阿岭高大俊朗,你要他去配那身材短小、龅齿短颌的女子?!” 李宣威被托盘一角砸中肩头,耳边是妻子的咆哮声,心头火起,喘着粗气吼道:“那就娶进来好生供着!阿岭若嫌她貌丑,再纳美妾便是。” 李、林两家夫妻恩爱和睦,林雪青和贺宁一样,对婚姻之事总抱着美好的期盼,哪里有儿子还没娶进新妇,已经盘算着纳妾的道理?! 于是她放出了狠话:“那你不如将我休了,娶那孟家女做都督夫人,美妾你要纳便纳!我儿何苦经受孽缘,做那负心薄幸之人?” 李宣威被她这胡言乱语气得捂着胸口,摆摆衣袖不愿再与她争吵: “事关重大,岂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府衙有事,我且先去。方才不是阿嫂传了口信?你快去帮衬,莫要信口开河。” 他近乎是飞奔逃出后院,林雪青不好闯到都督府去教训人,只能将两个儿子叫来哭诉。 “谁知那两个竖子与他阿耶倒是一条心,反过来劝我说冶铁术加上北境的铁矿能左右天下大势,莫说是娶孟家一个女子,便是要他们入赘也是甘愿。” 林雪青双手捂住脸哀嚎:“又不是只有联姻这一个法子能换来冶铁术,倒显得他们父子三人深明大义,我这个做娘的反是无理取闹!” 贺宁捻着巾帕替她擦眼泪:“此事尚未定下,还有转圜的余地,何至于说出和离的话来?再者说,传言也未必句句属实,兴许只是孟家家主身形相貌不佳,以讹传讹罢了。” “看看阿鹭和阿适,天造地设的一对,又情投意合,我们做长辈的看着就心生欢喜。”林雪青手背相叠,一边拍着一边含泪诉说,“还有阿鸿和玉娘,也算是十年前的缘分,屋檐下日久生情成就良缘。偏偏我那两个不开窍的儿子,不知夫妻知心着意有多要紧,来日成了怨偶,既苦了自己,也负了人家女郎!” 贺宁叹了口气,小姑子这话也是有理,想来她并非仅是因孟家女的相貌而愤懑。 胸怀大志的男人总以为用婚姻去换兵马钱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来日成就大业再去寻心 仪美人,可谓志得意满。 谁会在意那个被家族推出来联姻的女子? 她是被押下的赌注,被典当的质物,输赢系于夫婿,荣辱不由自身。 输了,她再无半分价值,家族不会费心赎她。 赢了,她被高高地供着,家族来分她的荣光。 又有谁会真心对待一个赌注、一枚质物?仅是交易也就罢了,怕就怕联姻背后明明藏匿着勒索、威吓和利诱,却蒙着一层令人心生向往的红纱喜帕。十余岁的女郎懵然无知地入了局,待到蹉跎半生才悔之晚矣,却又无可奈何。 贺宁念及此,也是满口嗟叹。 林济琅听阿妹提及阿鸿、阿鹭的婚事,设身处地去想,也不忍外甥和孟家次女姻缘错付,于是说:“待婚事忙完,我去寻定方商议此事,再想其他法子要那匠人。” 林雪青连连点头,将眼泪擦干,挤出笑来:“昨日被这糊涂事搅昏了头,没能来帮兄嫂布置,今日必得将功补过,好生张罗,把新妇热热闹闹娶进门来。” 婚礼虽然仓促,但好在诸事顺利,待将一对新人送入洞房,林翡拦住李擎兄弟二人:“昨日怎么不见你们?” 醉眼蒙眬的两兄弟相视苦笑,将与孟家的婚事简略说与她听。 李擎叹道:“除了结姻,还有什么法子能将不相干的两家紧紧绑在一起?难不成动用巍州军威慑孟家让出铁匠?若真如此,我们和那以势压人、恃强凌弱的聂、沈两家有 何不同?传扬出去,我军行至处皆会奋起抵抗,反正也逃不过被抢掠的命运。” 林翡今夜并未饮酒,神思清明:“何至于此?乍遇此事,姑父、姑母各有各的想法,一时激愤才起争执。你们兄弟不该择其一而从之,致使愈演愈烈。旁观者清,这事还是我与阿耶去一趟孟家。” 待回到家中,晏如陶知晓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日丈人兄启程前往钦州,后日阿岭、阿峻带兵和女军北逐阿勒真,能在城中周旋孟家之事的也只有你和丈人。” 他朝阿鹭身边挪了挪,紧紧贴着她:“我是不是不便与你们同往?” 阿鹭揪了揪他绯红的脸:“你在巍州城还算是新面孔,日后有机会再慢慢同人交际,这次还是我与阿耶先去,回来再与你商议。” 他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七十四章 深入虎穴 (七十四)深入虎穴 涉及冶铁锻造,宜早不宜迟,林翡计划着将阿兄和女军送走后便去孟家。可谁知林翱竟在破晓前就已动身,林翡到军营时扑了个空。 很快她便发觉军中剩余的兵士人数和往常并无分别,连萧旻也尚在军中,她心中惴惴,一直等到晌午,醒了酒的李擎才姗姗来迟。 她左手拽住李擎的领子,将其搡进值房中:“我阿兄去钦州带了多少人马?” 李擎眼神闪躲,支吾半天才吐出两个字——“五百。” 林翡横过左臂,向上抵住他喉咙,咬牙切齿:“雍州军号称有八万大军,去掉不便通行、留在雍州的水师和吹嘘的数量,少说也有三四万人,我阿兄领着五百人去,是想看他送死?!” 林翡见他低头不语,逼问道:“驱逐阿勒真妇孺用得了多少兵马?采矿铸铁又费得了多少人力?秋粮收了,春耕还早,莫拿屯田唬我!巍州东、北无忧,与南边亦是和谈在即,三万巍州大军留在军营里,坐等着我阿兄去拼命?” 李擎嗫嚅着,林翡恨得牙痒痒,她方才等候之时压着怒火翻来覆去地想,可此举实在荒唐无稽。上次佯攻钦州派了两万人马还嫌不够,这回仅给他五百人?! 门外有人喊道:“副将军,军师有请!” “副将军?”林翡松开对他的钳制,冷冷看着他,“你何时升的副将军?我阿兄去了钦州,便由你这副将军代领全 军?” 李擎喉结上下滚动,垂首整了整衣领,先对外应道:“请军师稍候。” 说罢慢慢走到软席上坐下,抬头看她:“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林翡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原先质朴无邪的少年,仿佛在不经意间长成,可她印象里他还是过去那个嬉笑纯稚、藏不住话的李擎。 察觉到她神情失落,李擎自嘲地笑笑:“过去,我时常觉得你倒像是阿姊,直呼我名,主意又大,可即便如此我也乐得与你在一处。阿鹭,你能得偿所愿,我的欣喜或许不比阿适少。” “我和阿适很是相似,直至舞象之年才知应有所作为,发奋之根源皆在于你。他因钟情你,我因敬仰你。”言及此,他苦笑着摇摇头,“还怪难为情的,你也知我不善言辞。只是……确是真心话。” “你的一双弟妹,我的一双弟妹,皆是自小仰慕你和阿鸿表兄,连我也是你们二人的追随者。可我还是李家的长子,便不能甘居人后。我阿耶……也不会令我屈居人下。” “但我绝不会用卑鄙的手段,更不会伤害你与表兄分毫。”李擎定定地看着她,“阿鹭,你可信我?” 林翡听了他这剖心之语,猜得到他未说明的深意,只觉口中发涩,双唇开了又合,脑中想着阿兄入钦州的决绝无奈,眼前又是李擎笃定期盼的一双眼。 她忆起武科考录时那个卷起袖子替她抱打不平、怒骂全场的李 擎,鼻头发酸。 “我信。”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可你须得告诉我,为何只让我阿兄带五百人前去?眼下巍州根本不急于出击,何至于让他涉此险境?” “兵者,诡道也。雍州也好,朝廷也罢,都以为我们要徐徐图之,便降低了对巍州的提防,只将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眼下便是巍州最好的时机,表兄此行便是探底。” 林翡缓缓说道,“若只是去探底,那又何须派他去?女军更不惹人注目,潜入莱阳府绘制舆图那回你也见识过。” 李擎苦笑:“女军如今能活动自如的校尉还剩几个?阿勒真的妇孺你们要保,钦州的险境你们也想踏。巍州军这么多男儿,总不能束手站在后面看吧?” “可也不必如此仓促!我阿兄一无舆图,二无重兵,若在钦州遭遇雍州军,岂有还手之力?” 李擎解释道:“表兄身边有人相助。潘约你可还记得?潘家伯父落难后,她匆忙嫁给钦州凌河郡太守霍韬。潘绍日前得了她的密信,说钦州六郡中有四个郡的太守皆不愿不战而降,无奈兵力悬殊,朝廷又迟迟未动,故欲向巍州求援。” “那四位太守为人如何?若是假意诱我军深入,岂不正中雍州圈套?” “潘绍说那四人与潘家都是旧交,况且有他阿妹作保,值得一探。他在钦州住过数年,有他为表兄引路,想来无虞。若表兄与四郡暗中顺利结盟,我军便可 从与巍州相邻的白川郡潜入,出奇制胜。” 深入虎穴,釜底抽薪,是妙计,亦是险计。 五百人潜入钦州,必会分散开来,以免引人注意。若四郡太守中有人背信弃义,泄露阿兄的踪迹,兄嫂二人身边能集结起来的人不过区区上百,连迎战反击都不能。 林翡想起阿兄在桂树下的殷殷嘱托,胸口憋闷。他早知此路千难万险,只能瞒着家人,幸得阿嫂情深义重,仓促成婚只为随他前去。 她低头看着右臂,若未受伤,她此刻便打马赶上阿兄的队伍,可如今即便去了,连握枪都不能,遇上事了反倒是他的负累。 为何要如此匆忙?为何不能再等等? “阿鹭,你莫……莫要哭……”李擎见几滴泪滚落在她衣襟,吓得慌忙站起,他实在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我……我再想想法子!” 她抬起左手拭去眼泪:“不必了。若能有别的法子,我阿兄定会想得到。李擎——” 李擎立即应声,紧紧盯着她通红的眼。 “如若我阿兄陷入危难……” “挥师入钦,我亲自去救!”李擎毫不犹豫地说道。 林翡微微扬起下颌,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过了良久,她才松开咬出齿痕的唇,深吸了一口气:“好。我信你。” 她转身出去,回到女军营地,按部就班地抚恤奖赏,看着她们各处的伤,林翡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李擎的话也有理,若事事都领着女军冲在前,莫 说其他人是否误会她们抢功,便是她手下的女军也并非铁打的。眼下先让伤员在营中好生休养,该去驱逐阿勒真的由杨依、陆寒领着北上,不过她自然也不会束手坐等。 傍晚归家后,林翡说与晏如陶,他听完便知其中的猫腻—— 四郡太守联巍抗雍,事关身家性命,前去结盟之人须是李宣威的左膀右臂才能令他们信服。 林济琅和萧旻上了年纪又是文人,自然不好派遣。 校尉一级,身份不够,但李擎和林翡身份特殊,也勉强可堪重任。只是林翡已在大战中负伤,李擎又是亲子,李宣威显然舍不得,李承就更不必说了。 晏如陶不禁冷笑:“算来算去,竟只剩丈人兄这统领全军的大将能去!真该夸姑父一句高明。” 李宣威不肯错失良机,急于吞下钦州,执意兵行险着却又做不到公正以待,将私心掺杂在公事中,叫林翱打落牙齿也只能和血吞。即便此去立下大功,林翱也并无更高的职位可升。 “那……铁匠之事,你是否还要替李家登门?”晏如陶蹙眉问道。 林翡叹了口气:“原以为开矿冶炼之事能慢慢筹划,可姑父欲伺机开战,铸铁更是刻不容缓,难怪他与姑母吵成那般。若是我耶娘得知阿兄处境,恐怕不愿再去蹚这趟浑水。” 晏如陶听出她话中深意:“你还是想去?” 她缓缓摇头:“我也不知。毕竟李擎并未算计过我阿兄,若 他与孟家女郎成了怨偶,我实不忍见。况且冶铁铸造利器,对巍州军士而言如虎添翼,可大大减少伤亡,是再好不过的事。” 他轻轻揉捏着她的颞部,说出她心中所想:“你只是不甘心。” 林翡抿着唇点了点头。 自从到了巍州,林家对李家可谓是全心相助,从不曾畏难苟安。他们始终感念李宣威对林翱的栽培倚重,还有分兵凌霄关救出林家三人的情义。 骨肉亲情加上恩义深厚,林、李两家原本牢不可破,可权欲和私念令其裂开了第一道罅隙。 她林翡并非以德报怨之人,即便阿兄平安归来,这笔账她也会牢牢记在心中,只是她不愿因私怨误了大事,否则和李宣威并无二致。 “阿兄的事,先不告知耶娘,待铁匠之事谈妥再视情况而定。” 晏如陶抚着她的鬓发:“好,都依你。既已决定,待我将创口的药换好,你安心睡一觉。” 她合上双眼点点头,小声说了一句:“阿适,我兄嫂定会平安回来……” 晏如陶俯身吻上她的眼:“会的。” 贺宁正在制应时的蜜桂香,阿鸾捧着一碟饴饼进了房:“阿娘,尝尝我做的饴饼。巍州好似不兴拜月节,阿鹤说在外头想买些饴饼、酥饼都没有称心的,我便下厨做了些。” “南边到了八月十五,家家摆上瓜果糕饼、拜月饮酒,两地习俗不同罢了。我与你阿耶在南方生长,你和阿鹤也是幼年便回 京。不像你阿兄,在巍州长到了十余岁,无论是饮食还是语调都更像巍州人。若是他在家,这些饴饼他怕是给你面子才肯掰一小块吃。”贺宁笑着说道。 “阿姊也不爱吃甜的,我还做了两屉咸酥饼,待她与阿耶回来定是腹中空空。” 林济琅父女清早便往孟家去,到了晡时还未归家。贺宁已亲自登门请来亲家、新婿赏月小酌,晏如陶见阿鸾迎了他们进门后仍在门口张望,又返回去问道:“是在等你阿姊?” 阿鸾点点头:“我从吃罢午饭就眼皮直跳,心里有些慌。” “哪边的眼皮?” “左边的。” 晏如陶笑笑:“那便是好事,安心等他们回来吧。” 劝慰的话刚说完,他就远远看见路口出现了一辆青顶马车,正是林家的,方才那副镇定稳重的模样便抛到九霄云外,小跑着迎了上去。 阿鸾暗笑他口是心非,跟在他身后。 二人见林翡掀开帘子时眉梢带着喜色,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林翡索性下了马车:“你们二人像是盼着长辈买糖回家的小人儿,这么远就迎过来。阿鸾,你不可疾跑,莫要一时兴起跟着阿适。” 阿鸾笑盈盈地去拉她的左手:“阿姊放心,我心中有数。看来阿姊今日格外顺利,我做好了咸酥饼,还是去年拜月节向御厨偷的师,阿姊回家了尝尝看。” 晏如陶眼巴巴看着唯一能牵的手被阿鸾占了去,便转而去迎丈人, 谁知还有一位头发花白、长须飘飘的道人跟在林济琅身后下了车。 “这位真人是……”晏如陶看向林济琅。 林济琅拍拍他肩膀笑道:“到家中一道介绍。” 晏如到识相地让开路,微微躬身:“真人请。” 那人拈须微笑,打量了几眼晏如陶,很是和蔼,边走边问林济琅:“这是阿鹭的郎婿?” “正是,上月刚成婚。若知您在巍州,必定亲自登门请您坐上席。” 晏如陶还在暗暗诧异丈人对这道人的态度,林翡进了家门已是一路高呼:“阿娘!阿娘!你看谁来了!” 贺宁和熹平一前一后走到院子里,看到大呼小叫、活泼恣意的阿鹭皆是意外。早上出门时还面色凝重、心事重重,怎的去了趟孟家像换了个人似的? 贺宁嗔道:“跑这么快做什么?当心右臂的伤!” 又看玉平和新婿领着一个道人进了中门,她远远张望着,难道是哪位旧友? 那道人来到面前,笑道:“阿谧做了娘亲,脾气倒比从前更大了。” 原本还在细细辨认样貌的贺宁听见这话,顿时怔在原地,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哽咽道:“堂兄……” 阿鸾惊讶地看向道人,原来他就是曾替阿娘解困的堂舅父,耶娘曾说他在外云游,竟然做了道人,而且还在巍州! 林济琅见她二人相对饮泣,劝道:“亲家和新婿一旁看着还不知缘由呢,咱们进了屋子慢慢说。” 第七十五章 得逢机缘 (七十五)得逢机缘 “堂兄如今的道号是什么?说来我们也好称呼。”贺宁还在拭着泪,脸上却已挂上笑。这是贺家在世的唯一与她保有骨肉亲情的人,二十余年未见,如今皆近不惑之年,实在令她心中感慨万千。 “我如今只算半个修道人,你们按俗世亲缘称呼便好。” 贺宁先是向贺宽介绍了熹平,又让子女新婿一一向堂兄见礼,最后迫不及待地问道:“堂兄难道是在孟家打醮,碰巧遇上了玉平?” 林翡不好插话,只好兴奋地冲一旁的阿适抛眼色。 林济琅朗声笑道:“堂兄便是我们要寻的那位技艺精湛的‘铁匠’!” 众人面面相觑,贺宽解释道:“我游历荆州时遇上仙风道骨的冲靖真人,他说与我有缘,便收我为徒。炼丹常炼出些要人命的丸子,我这人惜命,就去琢磨冶炼金银、铸造宝鉴,摸出不少门道。真人见我志不在修炼,便与我说起前朝末年的‘灌钢法’。” 其时的“灌钢法”亦是由道家中人钻研数年所得,只是工艺太过复杂,费工费时,常人难以掌握,又恰逢乱世,未能精进,数十年来世人罕知。 贺宽其时富于春秋,便生出发扬先人技法的心来,潜心研制十数年。 “道人炼的丹丸不是人人求之不得的稀罕物吗?宫中贵人们虽大多信佛,但不乏私下寻求延年益寿之法的,就这么一枚杏子大小的丸子,一口咽下去 ……”阿鸾比画着,好奇地问道。 贺宽笑着摇头:“小阿鸾可别碰这些玩意儿,莫说吃进肚里,就是常年炼丹的道人闻得多了也会少寿数。有些可做医药的矿石,经冶炼后反可立时夺人性命。你若想知晓,之后我再同你细说——” 他将话引回正题:“后来,西南匪患不断,真人也已仙逝,我便向北而去。起初我在清平郡的安云山修炼过三四年,一次偶然听到来祈福的冯氏族人说起玉平正是在任的巍州刺史,我便收拾行装再往北行。” 贺宁惊讶地问:“堂兄十年前就在巍州?!为何今日才得相见?” “我从清平郡启程时是六月,已经两个月没见过雨水,待行至雍州,连日炎热,那大峪河都快见了底。粮食歉收,饿殍遍地,我实不忍见,便在雍州停留了数月,帮着掩埋倒毙的百姓,为他们超度念经。” 林济琅想起堂兄所说的那场罕见的大旱,当时巍州凭借与钦州交界处的白川融水,勉强收了夏粮,百姓并未遭受大难。不过,大旱之后便是大涝—— “那年秋末我看见邸报,说莱阳、雍州数郡河堤被冲毁,想来是八月发生的事。” “正是。八月连下数场豪雨,江河泛滥、山洪频发,毁了无数的农田屋舍,从旱灾中苟全性命的百姓,有不少丧命于洪涝之中,这一耽搁又到了年末。北境天寒,雍州村民劝我开春暖和些再动身……” 贺宁算了算日子:“呀,夏末巍州就起了疫病!” 贺宽抚额叹气:“我甚至想过,莫非我是那瘟神转世?所到之处又是旱涝又是瘟疫,那一年超度亡灵的经书少则念了千八百遍,心力交瘁。后来听闻玉平回京任职,我也不愿再跋涉,投靠了巍州孟家,重拾冶炼之术。” “我们回到巍州也有三年,堂兄在孟家难道不曾听闻?” 贺宽扫视在座众人,神色凝重:“若非今日恰巧是玉平和阿鹭登门,我绝不会露面。不过,即便他们今日不至孟家,过两日我也会暗中来此一趟。” 他压下声音:“这几年时局动荡,我手握精进后的‘灌钢法’不敢张扬。孟家人是说起过你们,可也提及你们是受李都督庇护,恐怕也如同孟家这些豪强仰人鼻息,我怕与你们相认后,这‘灌钢法’反倒要给你们惹麻烦。” “孟家在我的劝说下也只闷声打造坞堡中的武器,不曾在外炫耀。可李都督不知从何处听闻孟家有钢质柔韧的‘宿铁刀’,明里暗里已派人探问数次,孟家左右为难。前几日孟家主动提出结姻,也是我出的主意,李都督一口答应,可见其决心之坚定。” “孟家欢喜联姻之事,便不敢再强留我,怕惹祸上身。我实在不甘心将‘灌钢法’拱手献与不知根底的李都督,走投无路只好想暗中向你们打听李都督的底细,谁知玉平和阿鹭恰巧早来一步 。” “听玉平说,你们与李都督同气连枝、肝胆相照,我本想就此认了命,可阿鹭让我先随她回家一趟再做决定。” 众人看向阿鹭,晏如陶明白她决心将兄长之事全盘托出,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以示鼓励。 “在座都是自家人,阿兄潜入钦州一事内有隐情,我长话短说。” 待她说完,屋内一片静默。 贺宁攥着林济琅的手不住颤抖,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兄长,只领了五百人进入危机四伏的钦州。 不知四郡太守是否可信,不知雍州大军驻扎何处,不知各地之间消息如何传递……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错,区区五百人如何抵御雍州军队? 二人听到“李擎升作副将军”时,原本揪着的心顿时被揉碎。我们的儿子去那九死一生的境地,你的儿子却升了官等着接管巍州军?! 林济琅喃喃道:“难怪潘绍前日突然被调往军中督办粮草,原来也只是幌子……” 熹平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若说从前,她与林雪青来往更为密切,可阿适与阿鹭成婚后自家便与林家是一体,今日阿鹭能不避开自己说这话,亦是信任自己,那此事她不能束手旁观。 贺宽领会了阿鹭的意思:“那这‘灌钢法’,他李宣威便不必痴心妄想了。” “不!” “不!” 林翡与熹平异口同声,二人相视一眼,熹平扬扬下颌示意她说。 “‘灌钢法’可大大提升巍州军的战力,除了李宣威, 无人能有这般人力财力大量冶炼锻造兵器。”林翡见耶娘看过来,知道他们是突然听自己直呼其名有些意外,但转眼他们就垂下眼装作没听见一般。 “但不能这么简单的给他。他既然为了私心,将我阿兄置于那般险地,就莫怪我们留后手。” 熹平欣慰地冲她点点头。 阿鹤应和道:“至少能逼得他在阿兄遇险时倾尽全力去救。” 林翡也是如此作想,兵权掌在李宣威手中,即便李擎为履行承诺不惜违抗军令,那些军士也不会盲目跟随他一个新上任的副将军,因此必须要以李宣威眼下最看重的“灌钢法”作筹码。 她决意抢先去孟家索要铁匠,是为巍州,亦是为阿兄。好在老天开眼,“铁匠”竟是自家人!在那一刻,一条计谋在她心中成形。 她望向贺宽,深深一揖:“阿兄生死,仰赖舅父!” 贺宽肃然颔首:“甥女有何妙计,尽管道来。” 冬月初三,百草枯黄,遍地寒霜,一匹枣红马疾驰在旷野间,马背之上两个女子紧紧依靠。 后面的纤弱女郎时不时回头张望,哽咽道:“玉娘,是我对不住你们……” 手持缰绳,一脸坚毅的玉娘沉默半晌,只吐出一句:“不怪你。” 潘约拭去眼角的泪,指着东北边的一座山峰:“山脚下就是白川郡的柳河县,我们已赶了两天路,先在那里歇歇脚,待明日天亮再翻过白川。” “等不了了。”玉娘 望着那座高耸的白川,“夜里怕是又要落雪,我必须尽快赶回巍州。白川郡郡守曹羡可信,你在柳河县歇一日,明日去投靠他。” 潘约拿首饰在柳河县换了干粮、裘衣和一些零碎物件,虽才晡时过半,天边已昏暗如泼墨,风声呼啸,本就萧索的街巷连最后几家店面也关门落锁。 “你老仆家在哪条街上?我送你过去就该启程了。”玉娘看着裹在裘衣里仍在瑟瑟发抖的潘约,问道。 潘约摇摇头,抓住缰绳:“玉娘,带我一道去巍州!我们两个人路上还能有照应,我绝不会拖累你!” 她见玉娘面露犹豫,越发恳切:“就当是我赎罪……若是遇险,你直接抛下我,我绝无怨言。” 玉娘看一眼天边,不再多言:“上马!” 潘约眼睛一亮,踩着马镫攀上了马,紧紧搂住玉娘。 两人一马,在夜幕中向白川飒沓奔去,咬紧牙关,只为夺取那一丝生机。 一夜又一日,衣上的雪凝成冰又化作水,潘约终于看见不远处是一片平坦:“玉娘、玉娘,前面是不是到了巍州?” 疲惫不堪的玉娘抬起眼皮,却困乏得看不清:“兴许是吧……”她身子摇摇晃晃,快要栽下马去,潘约双手从她腋下穿过,紧紧搂住她的上半身,伸手攥住她手里的缰绳。 “这条路虽艰险,却近多了,若从白川郡横穿过去,怕是还要一日夜才能到。玉娘,你撑住!”她不善骑马 ,过白川的险路她不敢越俎代庖,到了这平路,她总算能有些用处。 “驾!”潘约手持缰绳,心力交瘁的玉娘倚在她怀中,只偶尔睁开眼给她指去军营的路。 去巍州城还需一个时辰,好在军营更近,玉娘一想到林翡和女军,眼泪就要落下,她歇息了两刻便接过缰绳:“我来。” 眼见驰道两旁已是熟悉的景物,玉娘心中越发振奋,纵马驰骋,远远看见岗哨关卡,她也不停,高声喊道:“女军丁玉娘,送军中急报!” 全军谁人不知将军新妇?连忙打开口子放她过去。 玉娘连过三道关卡,直冲进女军营地,翻身下马时双腿僵硬,直接扑倒在地,扶着马身正在缓神的潘约想去扶她,却也迈不动步子,跪倒在玉娘身后。 玉娘咬着牙根儿,以肘撑地,将头扬了起来,发出最后一声嘶喊:“阿鹭!快去救你阿兄!” 周围女军听见这话才认出是玉娘,蒋二娘一把将她抱起来往林翡的值房送,其余人搀起潘约带到一旁歇息。 今日恰巧是林翡值守,听见那声嘶吼立刻冲出值房,正遇上抱着玉娘的蒋二娘。 玉娘已在昏厥边缘,强撑着一口气,抓住林翡的袖口:“潘约的夫君通敌,你阿兄等人被困在凌河郡,快去救他!” 蒋二娘接着说道:“还有个女郎同玉娘一道回来。” 玉娘眼皮已经合上,口中还喃喃道:“是潘约,可问她……” 林翡心急如 焚,命蒋二娘将玉娘送去军医处救治,又去寻潘约。 “是我阿嫂说可来问你,我且信你。将事情原委速速道来,不得拖沓!” 潘约见林翡面色铁青,周围又围着几个女军,她捧着热茶的手都在颤抖:“是……是,我不敢隐瞒。” “霍韬那竖子暗中勾结雍州军,好在林将军是按各郡的位置依次联络,离巍州最近的白川郡和相邻的北宁郡并未投敌,直到冬月初一才到我们凌河郡来,被霍韬扣留在城中。” “玉娘当时与我在一处,察觉到异样后,我以太守夫人的名义强行带她出城,用了一日一夜的工夫赶到巍州。其余内幕,我实是不知……” 林翡腾地站起来,对一旁的杨雪娘说道:“让她绘制钦州舆图,尤其是凌河郡的,越细越好。” 又对王春说:“蒋二娘在军医处,你先行整军,并派人去通知几位校尉,速速归营。” 说罢对王春使了个眼色。 王春跟着她出了值房,林翡轻声叮嘱:“找个可信的,避开人送口信与我阿娘,只说我要去钦州即可。” 她交代完,不耐烦走正门,直接翻过两军营地中间的栅栏,将巡逻的士兵吓了一跳。 “今日可是副将军值守?” 士兵点点头,林翡跑向李擎的值房,一脚踹开了门。 “到你应诺的时候了!”林翡怒视着一脸愕然的李擎,“霍韬通敌,我阿兄被困在凌河郡生死未卜,阿嫂和潘约赶来报信 。我半个时辰后带着女军先行出发,你立刻去禀明都督。你若不带大军来援,就等着明年清明祭拜我与我阿兄!” 李擎脸色骤变,夺门而出:“速请军师与我同往都督府!瞿勇,喂饱马匹,铁甲飞骑待命!” 又抓了个士兵:“你,去告知督管粮草的武衡,点清数量,通通放上运粮车!” 他转过身对林翡说:“你先整军出发,我拿到令牌后立刻带人跟上,同你会合。” 林翡死盯着他的双眼,李擎紧紧攥着拳,轻声对她说道:“你信我。” 她终于松开咬着下唇的牙齿,挤出一个“好”字,转身往女军营地去。 第七十六章 千端万绪 (七十六)千端万绪 李擎知道今日天使驾临都督府,阿耶、阿适和阿弟一同与其会面,因此并未急匆匆地冲进去,摆出一副轻松随意的模样,慢悠悠地踏进正堂。 他躬身行礼:“见过天使。” 与李宣威并排坐在上位的凌赫笑道:“数年未见,都督长子已担大任,真可谓栋梁之材!” 李擎一颗心油煎火燎,脸上还得挂着笑应道:“天使谬赞,长岭愧不敢当。” 李宣威眉一挑,斥道:“明知今日天使在此,怎还擅闯?!” 李擎会意,立刻接过话头:“望天使恕罪!临近年末,巍州军与女军奖掖名簿数日前已拟好呈给都督,小林将军催得紧,我这便替她跑一趟,省得她又拿我出气。” 他嬉皮笑脸地说完这话,凌赫听到林翡的称号,眉目也是一舒:“她还是那个性子。既是如此,都督先去忙吧!” 李宣威听到“奖掖名簿”便知这小子在胡扯,显然是有要紧事又不敢在凌赫面前露了痕迹。 “多大点儿事,也值得专程来打搅天使?罢了罢了,我去盖个印,省得你们再啰唆。天使恕罪,我去去就来。适之、二郎,好生招待天使。” 晏如陶和李承起身颔首,李擎转身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对晏如陶说:“对了阿适,阿鹭说幼萍伤了脚,她这两日都在营中替幼萍值守,托我与你说一声。” 晏如陶应了一声,脸上笑意淡了些。 凌赫 抬了抬眼皮,看向晏如陶:“不愧是新婚宴尔。说来还不曾恭贺晏郎君与小林将军喜结连理,失礼失礼。” 李擎出了门,听不清晏如陶与那凌赫说些什么,唯愿他听懂了自己的暗示。 李宣威一言不发地领着李擎进了书房,门刚一关上,李擎就压低声音说:“霍韬通敌,阿鸿表兄困在凌河郡,表嫂赶回巍州报信,儿自请领兵前去救援。” 李宣威皱着眉头问:“玉娘都能逃得出来,阿鸿为何被困?” “阿鹭说潘约和玉娘一同回的巍州,想来是潘约救了她。” “苦心设下圈套,还能让伶仃孤女逃出重围?这是在引我们前去,不可冲动!” 李擎来不及细想,他只知女军此时即将开拔,若不能劝动阿耶出兵,女军必会全军覆没! “阿耶,你派阿兄前去钦州,难道不曾想过他会遭遇此等险境?不曾想过前往救援?他只带了五百人!若我们坐视不管,无异于直接杀了他!” 李宣威怒瞪着他:“敢来教训你老子?!你同莽夫一般冲进钦州,便是将巍州军的命全搭进去也救不出来他,我给你军令也无异于直接杀了你!” 李擎此刻却只觉阿耶在推托搪塞,他想着阿鹭那双压抑着恨意的眼,脊背发冷,如若他一时胆怯、屈从阿耶,便是亲手将表兄和阿鹭推进深渊。不,他做不到。 李宣威看儿子缓缓摇着头,向后退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气得背过身去,下跪叩头求自己也没用! “都督不予军令,我自然领不走巍州军,那我便孤身一人前去钦州。来日身死沙场,都督只当死了一个违抗军令的副将军!” 他叩了三个头,毅然起身离开。 “来人,绑了他,塞在书房里!”李宣威一声令下,守在书房门口的四名士兵便冲了进来,但李擎心意已决,这些人又岂是他的对手? 正欲出手之际,只听李宣威压低声音威胁道:“凌赫还在正堂坐着,你若想害死李家所有人,你就放开了闹!” 李擎怒气填胸,不愿与这些人缠斗,撞开了一侧的两人直冲向后院。 拿“李家所有人”来吓唬我?李擎咬牙切齿地想着,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拿阿娘当李家人没有! 他刚进后院就遇上了火冒三丈的林雪青和面色为难的阿慕。 “阿娘——” “你那黑心肝的阿耶呢?!给老娘滚出来!” 李擎看到跟在她们身后面色沉郁的舅母便明白了:“阿娘,阿耶不肯让我领兵去救表兄,还要绑了我!我先赶去军营,看看能有多少人听我号令,哪怕只有我一人,最迟今夜子时也会动身。” 贺宁听他这般说,心下稍宽,对他说:“你且先去,我去会会你阿耶。” “竖子,往哪里跑——”李宣威领着十几个士兵进了后院,指着李擎道,“给我拿下他!” 李擎飞奔离去,林雪青上前揪住李宣威的衣领正欲叱骂,却 被他一把搡开:“你们母子俩休要鲁莽行事!” 阿慕和贺宁连忙扶住林雪青,贺宁冷冷地看着李宣威:“都督倒是从长计议,不如先派人去看看铁矿边的灌钢作坊是否还在运作。” “你此话何意?” “若都督冷眼旁观、不肯援手,那巍州即便坐拥上等的铁矿,从今以后也造不出宿铁,都督自己衡量吧!雪青,我们走。” 阿慕低声唤了一句“阿耶”,眼中满是焦急难安,她不愿相信自己的阿耶将表兄置于险境,可…… 李宣威因贺宁的威胁之语正惊心,立刻命士兵快马赶去作坊查探,并未理会她,阿慕只好提着裙子追上阿娘、舅母,一同离开。 直到次日破晓,士兵才赶回:“不知从何时起,在密室中冶炼淬火的变成了林家小郎君,那道人并不在内。我等赶去时,炼铁炉的火已经熄灭,小郎君不答一词,上马回了城。” 李宣威急得在书房内踱来踱去:林家难道早就有所察觉?使出这招李代桃僵,是摆明了不出兵便不造宿铁! 若是旁人还能威逼利诱,可如今唯一能造宿铁的是阿鹤,身陷钦州的是他亲生兄长,必定不会松口。 他看着桌上用宿铁制成的十八般兵器摆件,在熹微的晨光下熠熠生辉。经过“灌钢法”制出的宿铁,刚柔兼得,制成的利刃可斩甲过三十扎,远胜从前。 这可是能一扫天下的利器,李宣威自然不愿失去。 他胸 口发闷,后背不时抽痛,只得颤颤巍巍坐下歇息。 片刻后,他稍稍缓解,喊进来一个士兵:“军营情形如何?” “副将军号令全军,弓箭手全听其调遣,有一半的铁甲飞骑和少数轻骑兵愿违抗军令随他前往钦州,步兵没有几个人站出来,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人,目前尚未拔营。” “女军三千人,都走干净了?” “是。” “成不了什么气候,愿意送死,随她们去!”李宣威恨恨道,“一个二个目光短浅,怒火攻心便理智全无,尽数跳进人家设好的圈套里!” 骂着骂着,他也心头火起,立刻捂住胸口:“备好马车,再把娄清和带来。” 利用娄清和揭露聂家引疫牟利的事后,他力排众议留下身为同犯的娄清和,藏在都督府中为自己调养身体。 “都督切莫动气,以免急火攻心。您前些时日操劳过度,又未忌酒,脉息反倒不如两个月前稳。”娄清和把完脉说道。 李宣威缓缓吐出一口气:“竖子莽撞,不听劝阻,如何能不动气?你开的药我也漏服了几日,再去熬一碗,喝过我便去军营。” 娄清和应下,退了出去,低声问门外的守卫:“都督昨夜并未安寝?” 守卫颔首,娄清和无声地叹了口气,如此不爱惜身体,大罗神仙来了也没法子。 彻夜未眠的不只李宣威一人,晏如陶昨日离开都督府便进了林家,刚用完早饭,准备赶往军营去见李 擎。 谁知大门一开,竟迎面遇上凌赫带着十余人,手中皆捧着箱奁丝绸等物。 “天使有何贵干?”晏如陶强打着精神问道。 “奉天子旨意,嘉勉林氏。晏郎君是出嫁女的夫婿,不在亦可。” 晏如陶困乏难当,一时之间猜度不出皇帝和凌赫用意,可脑子里的弦立刻绷紧:“得沐天恩,岂能回避,我自当一道拜谢。” 凌赫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迈进林家的大门。 半刻后,他看着院子中跪着的几个林家人,笑问:“是否还有人未到?” 晏如陶答道:“我妻正在军营值守,不可擅离,况且天使方才也说她是出嫁女,便由我代受圣恩。” “除了小林将军,林家长子和幼女呢?” 林济琅答道:“我儿汀鸿亦在值守,为国尽忠,不敢懈怠。至于幼女,天使了然于心,何必再问?” 查探林翱兄妹的下落也就罢了,还对阿鸾纠缠不放,实在丧德无行,晏如陶暗骂道。 凌赫也不再多言,宣读口谕,无非是些虚情假意的空话,身后随从将赏赐的礼物交给林家仆婢,唯有最末两人手中的箱奁仍然稳稳捧在手上。 凌赫走到林济琅身边,耳语道:“这两箱,主上嘱咐我定要亲手交给汀鸾小娘子,林大人莫要为难在下。” 林济琅压下怒火:“小女早就殒命宫城,不若将这两箱物什付之一炬,也不算有违皇命。” “林大人这就不识趣了。”凌赫顿了顿 ,接着说道,“林翱、林翡如今身在何处,我亦是了然于心。林大人若真要执意不从,不如先掂量掂量轻重。” 林济琅不动声色,拿不准他是否在诡言诓诈,一时间沉默无言。 凌赫也不逼他立时决定,转身向贺宁问道:“那我便向林夫人讨茶喝,给林大人一盏茶的时间细细忖度。” 茶还未喝完,阿鸾已走进屋内,她站定在凌赫面前,肃然直视着他。 凌赫打量着正值金钗之年的阿鸾,或许是因经过波折,她褪去原先的稚嫩羞怯后反倒有种冷清孤傲之感,加上这昳丽容姿,实在担得起惑主乱政的罪名。 阿鸾见他要开口,立刻打断:“你我并无交情,不必客套。你不惜口出诡诈之言逼我现身,意欲何为?” 她的话语和神情无不让他想到三年前在普明寺的林翡,不愧是亲姊妹,他心想。 “主上甚是思念小娘子,特意嘱托我补上生辰贺礼。”他示意身边的随从上前。 阿鸾本是鄙夷不屑,可那箱奁内白花花、毛茸茸的毛皮骤然递呈在她眼前,顿时令她忆起那惨死的雪团。 “啊——” 听到尖叫声,在外等候的众人立刻冲了进去,林济琅夫妇和阿鹤不知所以,围在捂着双眼的阿鸾身边询问劝慰。 晏如陶一见那团皮毛,立刻明白阿鸾为何惊慌失措,他一把将箱子盖上,怒视着凌赫,不敢贸然叱骂,唯恐失言。 眼下巍州暗流涌动,凌赫此时 来会谈,必定还有别的私心,万万不能再被他推到台前。 凌赫不知林翎为何做此反应,默默打量林家人的神色。 “丈人、丈母,先带阿鸾回房休息,此处有我。”晏如陶盯着凌赫说道。 “还有我。”阿鹤走到晏如陶身边站定。 林济琅和贺宁揽着阿鸾的肩膀欲将她带离此处,却发觉阿鸾不肯挪步。 “我不走。”她心神稍稍平复,想起凌赫以阿兄、阿姊相威胁,自己不能一味躲避,将危险尽数留给家人。 阿鸾垂下手臂,冲着凌赫扬起下颌:“贺礼我已看过,还有何事你一并说完。” 凌赫面对这一群人的怒目而视毫不慌张,他站得笔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来,好似温煦春风,说出的话却如滚油浇在人心上。 “若汀鸾小娘子回宫,和谈立成。否则,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守军即刻北上。”他看晏如陶张口欲辩,笑着说,“晏郎君不必编什么话来唬我,我已知巍州欲先发制人,不承想反受牵制,左支右绌。” 他朝阿鸾走了几步,被阿鹤和晏如陶以身挡住。 “我明日辰时启程。汀鸾小娘子好生想想,莫忘了你的兄姊。” 他透过那双倔强中带着恨意的眼,仿佛看到了此刻应在寒风中驰骋的林翡,有片刻的恍惚,留下了一句算得上劝慰的话。 “此事至我而止,尚有转圜余地。” 第七十七章 枝节横生 (七十七)枝节横生 午后拔营时,林翡看天边的云已变得阴沉厚重,她回身催促道:“急行军,不得歇!” 潘约专程来寻她提醒道:“从白川穿过可省一日夜的工夫。” 林翡不应这话,只说:“你随阿嫂一同赶路辛苦,脚力又不比女军,去乘辎重车吧,若有事就寻蒋二娘。” 潘约见她不苟言笑的威严模样,和两三年前的随和性子大相径庭,也不敢多言,讪讪离去。 林翡冷冷望着她的背影,叮嘱身旁的王春:“盯紧她,莫让她再靠近我阿嫂。” “是。”王春低头看手中的舆图,“天黑前赶不到白川郡,今夜怕是有雪,我军在何处扎营?” “先连夜赶至白川郡城,届时全军在城外歇息,你随我进城寻太守曹羡。” 从黄昏到深夜,逶迤的队伍在山岭间无声前行,好在进入钦州地界后零星小雪反而停了,玉娘醒时望见满天碎星。 她躺在干燥的草料上,辎重车行得很稳,一时恍惚竟让她以为在梦中,可浑身酸软又立刻令她想起阿鸿还困在凌河郡! 玉娘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的盖被滑了下来,守在辎重车旁的女军低声唤她:“玉娘,你再歇歇,我们正在往白川郡去。” 玉娘一看周围地形便知不在险峻的白川里,再一想,行军不比自己单枪匹马,还要考虑辎重和扎营,林翡自然要全盘考虑。 她躺倒望着星空,心中生出一丝庆幸。若非林 家兄妹情深,若非女军全听林翡号令……恐怕她拼了命赶回巍州,也请不动一兵一卒。 她缩进盖被中,压抑数日的担忧与恐惧化作热泪涌出,她捂着嘴,不愿在这寂寂长夜中发出呜咽,可泪一刻不停。 自她随林翱入钦州,这两个多月来小心掩藏行迹,在各郡之间跋涉周旋。凌河郡离巍州最远,又有潘约作保最为可信,便放在了最后一个。本以为胜利在望,却不承想霍韬才是设局之人。 玉娘将手捂在心口上,缓缓吐着气,强迫自己平复心绪。 她要养精蓄锐,阿鸿正等着自己去营救,后面还有硬仗要打。再睡一夜,醒来便要打起精神给女军带路,她是眼下最了解各郡情形的人…… 她劝慰着自己,缓缓入了梦乡,眼角的泪水还未干。 女军一日一夜不眠不休,次日申时到达白川郡城外的乡间。 “去林子里就地安歇。这才刚入钦州不久,不可劳师动众扎营、起灶架锅,以免暴露踪迹。”说罢林翡领着王春混入进城的人群。 李擎熬了一整夜,他本欲子时带着一千人去追女军,但接到林家的口信劝他再等一等。 他心焦火燎地等着,却等来了横眉怒目的李宣威。 李宣威将他带进值房,狠狠斥责他冲动行事,唾沫星子如雨一般,李擎却丝毫未动摇,依旧一副铁了心要去救援的犟牛模样。 他揪住李擎的耳朵,恨铁不成钢地质问:“你是我李 宣威的儿子还是他们林家人?人家可留了后手要挟我,只有你傻愣愣地被人怂恿上前!” 李擎疼得龇牙咧嘴,反驳道:“若是我被困在凌河郡,阿鸿表兄和阿鹭也会二话不说拍马赶去救我。” 他越说越气,将话往自己阿耶肺管子戳:“从前我们与林家何分彼此?若非阿耶为求先机,迫使阿鸿表兄踏足险境,林家怎会要挟阿耶?难道还要林家人不顾骨肉,逆来顺受?!” 李宣威一脚踹上李擎的腿肚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感情用事的蠢钝竖子!” 他指着李擎,手指直哆嗦,李擎抬头见他面红耳赤,以为是被自己气得说不出话,可李宣威发觉气短,赶忙倚着桌子垂首抚胸,李擎才察觉出不对劲,上前扶着他:“阿耶可是哪里不好?” “迟早被你这个逆子气死!”李宣威不愿在此时吐露病情,只能隐晦地叮嘱他,“即便我放你去钦州,你也得好好保住自己这条小命,李家还得靠你支撑起来!凌河郡摆明是个陷阱,莫要不管不顾往里冲!” 李擎只听见那句“我放你去钦州”,大喜过望,满口答应,想着总算没有负了阿鹭的信任,却没有留意李宣威无奈的神情。 林家人此刻亦是进退无措。 “凌赫此人阴险狡诈,所言未必是真。可阿鸾若跟他回京,定会凶多吉少,我们不能拿阿鸾的性命去赌。”林济琅攥着幼女的手不肯松开。 “ 阿鸾不能走!她离京归家不过半年,才刚刚满了十三岁。李宣威定会派兵救援钦州,阿鸿和阿鹭也会平安回来……我们费尽心思不就是想保住这些孩子,绝不能,绝不能再将阿鸾送回那阴鸷恶枭的身边!”贺宁十分坚决。 晏如陶倒不觉得凌赫在虚张声势,他能明确知道林翱兄妹的动向,绝不是靠凭空猜想。端午前见凌赫时,他曾透露出与雍州打过交道,难道此次凌河郡投敌他早就知晓?甚至……是他出谋划策? 可他却犹豫该不该说出这些,毕竟天平的一端有他的妻子,另一端是眼前的阿鸾,他这些推测难免让人觉得有偏袒之嫌。 阿鸾见晏如陶正在垂首思索,立刻说道:“从前在宫中,事事都有姊夫替我指路,况且也只有姊夫与凌赫打过些交道,我愿听姊夫的!” 晏如陶看出她的满腔信任,甚至能感受到她此刻愿以自身去换兄姊平安的迫切之情,可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开口。 “姊夫,有话不妨直说。”阿鹤深深地看向晏如陶,“即便凌赫是在诓诈,我们没有立刻回绝已是暴露兄姊动向,他或许之前并未令守军待命,但明日出发后再安排进攻巍州至多只需一个月。” 阿鹤转而看向耶娘:“这是个死局。阿鸾不同他走,一个月后朝廷大军便会攻入巍州。纵然姑父对不住我们家,也不能将此事瞒着他,届时他必会召回援助钦州 的大军,兄姊危矣。” “不若立时杀了那竖子!”贺宁愤愤道。 阿鸾摇了摇头:“能想出这计策,他怎会不留后手?” “除非……一个月内能救出兄姊,回防巍州。”阿鹤试探着说道。 林济琅长叹一口气,此事难于登天。 “钦州地广,便是大军急行军赶至凌河郡也需五六日,中间难保不会有敌军偷袭阻击。雍州军以逸待劳,万一真和凌赫有勾连,必会关门守城,行拖延之术。巍州防务空虚,朝廷军队一击即破,到时再转而去包围巍州军,就真是走投无路了!” “阿耶、阿娘,我愿同凌赫回京!”阿鸾站起身,“一来,凌赫说‘此事至他而止,尚有转圜余地’,便是朝廷暂不知晓。他与皇帝世家并非一条心,而是有自己的图谋。二来,只要阿姊能救出阿兄,我们林家在巍州就依然握有兵权,我会学着周旋,好好保全自身,等着兄姊攻入都城救我。” 她说得头头是道,脸上尽是坚毅无畏,贺宁忽然觉得她不再是从前那个柔弱胆怯的孩子,有些陌生,她如自己所料,在深宫悄悄长成,心性恰如阿鹤曾说过的“外柔内刚”,贺宁心中百感交集。 只是哪里会像她说的那般轻巧? 明明知晓那高坐皇位者人面兽心,她不辞而别却又去而复返,不知要受到怎样的磋磨! 沈、孙两家位高权重,后妃必会视她为眼中钉,加害毫无倚仗的她易 如反掌。 贺宁的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她将阿鸾拥在怀里:“那是吃人的虎狼窝!你如何能挨到我们去救你?那凌赫别有居心,你莫要上了他的当!” “阿娘!”阿鸾仰头而泣,“我若不去,兄姊十死无生!” 晏如陶眼眶发烫,心中酸楚难当,阿鸾是阿鹭放在心尖上的人,若是任由阿鸾在宫中遭受苦难,她怕是无一刻不煎熬。 他攥着拳抵上额头苦思,翻来覆去地推演,寻找凌赫话中的漏洞,在一片呜咽声中他忽地抬起头眯了眯眼睛,随即缓缓吐了一口气。 “其实,凌赫也有失言之处。”晏如陶定定地望着他们,“若是皇帝执意要凌赫带阿鸾回去,岂会留给我们选择的余地?可知是凌赫揣测圣意,要借阿鸾达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阿鸾蹙眉问道:“即便知晓这些,又能奈他何?” “凌赫凭借诡诈计谋搅弄风云,却并非执掌权柄之人,狐假虎威的事做多了,只怕他不自量力、反受其害。试想,若是沈、孙两家视他为仇敌,凌赫如何调得动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兵?” 阿鹤眼睛一亮,看向阿鸾:“沈、孙两家若知是凌赫要带你回宫,定会将他视为扶持你分宠争储的仇敌。” 晏如陶冲阿鸾笑笑:“到时即便他想带你回宫,也会被沈、孙两家拦在半路,不会令他得逞。” “只要拖延下去,待解了钦州之困,巍州便能保住,我也不必再 入宫。”阿鸾也松了一口气。 林济琅慨叹道:“难为适之想出这般周到的法子!不过传信须得快马加鞭,才能拦得住返程的凌赫。” 他转念一想,又觉不妥:“无论是书信还是口信,能不能送到沈、孙两家做主的人面前尚未可知,况且仅凭一面之词又如何说服他们?” 晏如陶拱拱手:“我这就策马赶往京城。一者,我同沈、孙两家有过交情,见一面应是不难。二者,我是阿鸾的姊夫,诉说阿鸾不愿回宫更为可信。” “这……不可,不可!你回京城也有危险,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林济琅连忙说。 晏如陶摇摇头:“无碍,沈、孙两家与我并无仇怨,只要不让那无德无行的狗皇帝知晓便可。” 他冲阿鸾说道:“最好你再给我些能勾起狗皇帝念想的物件,我让嘉王夫妇带进宫无意间让他看见发发疯,沈、孙两家到时定会如临大敌。” 次日清晨,巍州城门外,凌赫等来了悒悒不乐的阿鸾。 “小娘子果真有胆量。”凌赫打量着她说,“怎的不见你家人相送?” 阿鸾不接他的话,说起另一件事:“当日我以为同他不复相见,留下决绝之言,他一怒之下宣称赐死我。如今我一声不响地回去,必定不得珍视。” “小娘子意欲何为?” “不若你先送我的画像和信笺回去,他如有心,必会先行封赏、予我名分,否则我何以在宫中立足?你 也不必冷笑。若你肯答应,待画像画完我便同你启程,只是不等到回复,我绝不肯踏进京城。” 凌赫略一思索,这算是她苦思冥想出的自保的法子,耽误不了几日,况且仅她一人上路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于是颔首应下:“小娘子便同我等一道在驿馆住上两日,请画师上门绘制,以免节外生枝。” 阿鸾面上不情不愿,心中却暗喜为姊夫多争取了两日,到时路上再借旁的事拖延行程。 李擎此时已踏上前往钦州的路,他原本振奋的心因前夜晏如陶匆匆相见变得沉甸甸。 晏如陶将凌赫要挟阿鸾一事简略告之,又说自己即将奔赴京城。 “我原打算与你一道去钦州寻阿鹭会合,无奈横生枝节,不知何时才能与她相见。待你遇到她,让她莫要为阿鸾之事忧心,一切有我,她专心营救丈人兄便好。” “没有别的话了?”李擎愁容满面,“你此去亦是艰险,再多说几句我带给她。” 晏如陶出神片刻,竟抿唇垂眼笑了起来,轻声道了一句:“我知她所想,她亦知我,不必多言。” 李擎见他翻身上马,身影消失在深夜之中。 他蓦地想起当年他们在平翠湖边垂钓时嬉笑玩闹之景,短短数年过去,湖边的几人散落四处,各有各的水深火热,心中难免生出凄怆之感。无忧的年少时光是何时被动荡时局砸得支离破碎,李擎已记不清。 他回过身高呼一 声:“整军!子时拔营!” 哈出的白气消散在寒风中,头顶的弯月寂寥清冷,这是他第一次独自领军。在山呼海啸般的响应声中,李擎望向钦州所在的西边,呢喃一句:“表兄,阿鹭,你们等我。” 第七十八章 长驱直入 (七十八)长驱直入 女军离开白川郡时,潘约被留在了郡守府衙。 玉娘养足精神后便跟在林翡左右,见她如此吩咐,便问:“凌河郡附近的情形还是她更了解,将军是……不信她?” “霍韬以她设局,却恰巧被她寻到机会带你逃出,一路上也无人追杀灭口,显然是让你引来巍州大军一网打尽。” 林翡指着队尾的人说:“每至道路关节,我都留下两个人给李擎引路,是怕留下标记反被雍州军探了去。潘约就是个活标记,若是她一直在队伍中想法子给敌军传递消息,我们的动向便被窥探一清。” 她将舆图递给玉娘看:“白川郡和北宁郡内尚无大片敌军驻扎,待入了郡守态度暧昧不明的真阳郡,便只能从北边的大片山林中潜行隐迹,须倍加留心埋伏,潘约绝不能带。” “这舆图竟绘制得如此详细。”玉娘接过细细地看,“我听闻你让潘约绘过舆图?可是这幅?既然她不能信,那这舆图……” “当时并非所有女军都北上阿勒真,我留了百人,让她们潜入钦州绘制舆图,足足花费了两个月的工夫,如今果然用上了。”林翡指着真阳郡南部几个县城,“这里标了记号,是雍州军的营地。阿兄一路上也留下了不少斥候,可惜真阳郡的郡城我们去不得,否则应有更多消息。” 她冷笑道:“潘约自作聪明,凌河郡的舆图漏标了好几处大营 的位置,连大路都错了三条,拿我们自己的舆图一对比便知。” 玉娘想起潘约矫情饰行的虚伪模样,恨得牙痒痒:“到时两军对阵,将她拿到阵前要挟霍韬!” “我也有此意,眼下不宜带着他,待白川郡的人马跟在李擎后面时再捎上她。若是阿适也来,兴许还能从她口中套出些有用的话。” “都督真会允许李擎率军来援吗?”玉娘皱着眉有些担忧,“当初阿鸿反问都督若是遇险该如何是好,都督也未给个准话。” 林翡揽住她的肩紧紧地攥了攥:“放心,他有软肋在我们手中。阿兄那里你也莫忧心,霍贼以他做饵有意引大军前来,定无性命之忧。” 玉娘挤出一抹笑:“唯愿你阿兄忍辱负重,莫要与那霍贼硬碰硬,少吃些苦头,安心等我们来救。” 林翱含了一口雪水咽下,看到翻倒在地喘着粗气的兄弟们,笑道:“没钻过这么久的雪窝子吧!” “将军,咱们的吃食只够两日了,您还笑得出来?”斥候程三儿苦着一张脸。 林翱并未被扣押在凌河郡城里,他入府衙与霍韬商议调兵之事时,察觉到衙内守卫排布有异样。 他自小跟随阿耶就任各地,见惯了州郡府衙,近日又接连密访三郡,从过谯楼时便发现不对。 谯楼与桓门布设卫兵乃是常事,可二者之间的丹墀竟也五步一人。连接桓门与大堂的甬道通常是由衙役站立两旁,迎送各 级官员,可眼下依然是手持枪矛的卫兵。 若是因自己此行不宜让衙役这些人知晓,那大可如白川郡那般,早早派人在城门处接应后从便门悄悄领进,何至于大张旗鼓带着自己从正门进入,又安排如此多的卫兵? 林翱暗恼甫一入城,潘约笑着与他道喜后就将玉娘拉去,说才落过雪,后院屋里暖和,正好同玉娘说体己话,连自己亲兄长潘绍都没多说两句,想是心思都花在将自己与玉娘分开上。 若他此时突然撇下正事去寻玉娘,恐怕要立即被扣下。他虽心忧玉娘,但也知此时不该儿女情长,否则只会枉送性命。 幸好自己并未透露带了多少人马前来钦州,霍韬尚且忌惮,否则一入郡城便成阶下囚。 他盘算着须先离开郡城,便假意亲近信任,提出随霍韬视察军营。又因不知潘绍底细,便支开他去商议钱粮调度。 待出了郡城,林翱便和等候在城外接应的军士打手势,示意危险,立即隐蔽跟踪。 霍韬或许是想稳住他,并不急于赶去军营,两人并辔而行,一路笑谈。穿过一大片林子后到了凌河边上,林翱一边听霍韬吹嘘,一边用余光瞟着数十步远的河面。 这段凌河宽约半里地,虽然最近刚下过雪,但刚入冬月,以林翱久居北境的经验,中间的河面并未冻结实,至少承受不住马踏。 霍韬仍在喋喋不休,林翱找准时机掉转马头向凌河奔去, 将霍韬和身后跟着的人马都惊得愣在原地。 霍韬反应过来,立刻大喊:“追上他!” 身后的二十余骑卫兵拍马追赶,林翱占了先机,又知他们手中并无弓箭,自然不怕他们追击。 难的是渡河。 弃马过早,易被追兵赶上。 弃马过晚,便会坠入河中。 林翱幼年在南溪县、蕲春郡时曾学过凫水,可多年不曾练过,下了这冬月的冰河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他眼见冰面颜色逐渐变浅,立刻勒马,因冰面湿滑,马儿难以停住,还险些滑倒,幸而冰面未破。他立即翻身下马,解下双腿行缠,绕过脚面和鞋底。 后面的追兵不明所以,策马直冲过来想围住他。 林翱一见便知他们要冲到薄冰上,为免连累自身,他回身向来时的路狂奔,身后响起惊呼声和落水声。 后面的几个士兵反应快,连忙下马,也顾不上坠入河中的兄弟,转身去追林翱,可偏偏今日为擒林翱身穿甲胄,未着行缠,脚底直打滑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林翱绕过冰面破碎之处径直向对岸逃去。 待他们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过了河,林翱已隐入丛丛山林中,只好留下三个人继续追踪,两人再回去报信。 霍韬在岸上眼睁睁看着林翱逃走,怒不可遏,调集军营一半的人手前去围捕。 “先将那乌陀山给我包得严严实实,再派三百人上去搜山,我就不信他还能插上翅膀飞了!” 远远缀 在后面的巍州士兵已在这时摸上了山,根据林翱折枝留下的记号顺利与之会合。 林翱一看只来了四五十号人,就问领头的程三儿:“怎么就这点儿人?” “将军,事发突然,只来得及召集南门附近的兄弟,您骑着马,我们也不敢在驰道上明着追,险些跟丢了。不过上山前我留了人去传信,找齐了人赶过来估摸得两个时辰。” 林翱叹了口气:“待他们摸上来恐怕要遇上大批追兵,你们方才上山,可看到周围情形?” 程三儿手一指:“我们是从东南边上的山,山下是凌河。” “南边和西边也是凌河。”林翱回头看向北边,“趁着没被大军围住,先一道下去探探路。” 凌河并未将这座山完全围住,缺口正是北边,只是缺口以外就是凌河郡蒙安县的南城门。 若是霍韬有脑子,见他们逃上山,应立刻派人沿着凌河快马加鞭告知蒙安县闭锁城门。可如今依然有零零星星的人进出,林翱不禁疑心是否在守株待兔。 程三儿机灵,主动提议:“小的去试试是否入得了城。” “慢着!”林翱发觉有人背着背篓折回,正往这座山走来,“城门怕是才关,这两个人要回来,山中应有村庄。跟着他们!” 这山虽不算高,可连绵不断,山形又相似,易于躲藏。若有食物,在山中与追兵周旋并非难事。 林翱也不管是否会引起村民的怀疑,将各人怀中铜 钱归拢在一处,重金之下,买到了不少吃食和厚衣,立刻率领众人隐入山林中。 林翡是在真阳郡的山林中遇上程三儿留下的传信兵何兴,那人同几个兄弟连夜逃出凌河郡,徒步上百里,好生狼狈。 “那霍韬在城中大肆搜查,非凌河郡本地之人都要盘问,若是带巍州口音便要下狱拷打,十几个兄弟都折进去了。我们一路上避开大小城镇,至多去乡野讨要些饭食,不承想在此遇到小林将军!” 他说完才认出林翡身后站着的是玉娘,又惊又喜:“夫人竟未困在郡城内?!” 他将林翱逃上乌陀山的事说与她们听,玉娘听罢喜极而泣:“他竟未落在霍韬手中,阿鹭,我们快去救他!” 林翡展开舆图找到乌陀山,一眼看出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只有蒙安县一个开口,霍韬定已牢牢守住。”她看向何兴,“你们熟悉地形,稍事歇息后,在前为我等领路。” 何兴抱拳道:“是!” 待他带着人下去休息,玉娘小声问道:“自潘约之事后,总觉得不可轻信他人。这何兴……会不会是诱我们入瓮?” “连雍州军都尚未逮住我们,何兴不过是阴差阳错才遇上,不似作伪。不过这乌陀山确似个瓮,即便阿兄在里面,我们也不能一头扎进去。霍韬明明没拿住我阿兄,却让潘约假传消息带你出逃,至少能确定他是想引诱我们强攻乌陀山。” 她轻轻点 在乌陀山以西四十里的一个记号上:“我等既是长驱直入的奇兵,就该犁庭扫穴。” 霍韬守在蒙安县县城积攒了满腹怒气,林翱等人埋伏在雪盖松林中,偷袭分散搜山的士兵,夺得兵器后越发狂妄,甚至灭了一个六十人的小队。 霍韬不信邪,派了五百人上山,结果下山时溃不成军,列队一数只有三百余人。士兵们纷纷说林翱等人神出鬼没,好好走着路,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砍杀一番,还没合围起来,人就又逃得没影了。 霍韬索性撤出所有巡山的士兵,坐等着他们冻馁交加、下山投降,如今已是第九日。 “陈逊的人布好了?”霍韬揉着颞部,困乏不已,髭须也无心思打理,乱蓬蓬的。 “回府君,他们两日前就守在相邻两郡与我凌河郡交界的要道,共四个口子,加起来少说也有八千号人。” 霍韬缓缓点头,想起阿绰说过林家兄妹感情深厚,兴许这两日便会赶到:“待我这厢将林翱逼下山,就立刻押他去陈逊的大营,你先去告知他。” 谁知他当天夜里就得知凌河郡大营被巍州女军攻占,气得厉声逼问报信者:“废物!被攻占了才来报我?早干什么了!” “她们……她们夜袭,潜入营房直接抹脖子……” 霍韬见那人失魂落魄的瑟缩模样,越发恼怒:“她们如何得知营房位置?还能不动声色避开守卫?” 林翡此刻正在擦拭刀上血迹 ,忽然想到什么,抬头对四娘说:“去问问她们是否愿入女军,眼下未经训练上不得战场,便先在后方,待回了巍州再编入军中。” 四娘正在犹豫如何开口,得了将军这句话她连声应下,喜滋滋地跑了出去。 陆寒凑了过来:“当日留下四娘虽出自一时恻隐,却没料到凑成今日机缘。”说罢弯起眉眼笑看着林翡,像一只翘起尾巴凑近讨要夸奖的狸猫。 林翡将手心擦净,抬起来摸摸她的后颈:“今日顺利奇袭大营,自然记下你和四娘她们的功劳。” 陆寒笑着跳起来:“我不需什么奖赏,你愿收留她们才教我开怀!湘兰那处恐怕还缺人手,我去帮她一道清点兵器。” 看着她雀跃而去的背影,林翡紧绷数日的心也稍稍松快了些。能拿下凌河郡大营,既断了霍韬后路,又可补充粮草、兵器,但此地不宜久留,毕竟不少士兵逃了出去,定会有人报信,雍州大军也应驻扎在郡城附近。 四娘找了一圈,才看到缩在角落里的十余名女子,她们凑在一起说话,语带兴奋,想来是今夜眼见那些践踏自己的人死于刀下,心中快意。 一个时辰前她们麻木疲惫地从军营中结伴而出,被埋伏的女军发现,四娘当即主动请缨去拦下她们加以劝说,她透过她们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如今事成,她快步走到她们面前蹲下,攥住其中两个人的手:“多亏有你们指 路,我们才能这么快拿下大营。将军已发了话,若你们愿入女军,到时与我们一道回巍州。” 她看到一双双惊讶惶恐又期盼的眼,安慰道:“如今兵荒马乱,身契、户籍总有法子,莫要担忧。” 最边上的女子嗫嚅着开口:“我上个月听这营里的人说过,巍州女军也收我们这些……妓子,他们笑得无赖,说着荤话,我没敢当真,没想到今日竟见着你们了!” 被四娘抓着手的白果儿重重地握了回去:“我愿入女军,什么低贱苦累的活我都不在乎。好歹身边都是女子,再不用沾惹那些浑人!” 四娘回想这半年多的畅快日子,笑着对她说:“在军中各人都是一样的,不分贵贱,只论职衔。至于苦累……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还怕苦累?方才你们也瞧见了,女子也能奋勇杀敌,只要敢豁得出去,奖赏自然是有的,兴许还能得个一官半职!” “我们还怕豁不出去?”有人挺直了腰杆说道,众人都低声笑起来,眼里闪烁着对未来憧憬的光芒,像压折许久的芦苇在断裂前被人扶起,愿凭她们的坚韧踏平前路坎坷。 第七十九章 兵燹之厄 (七十九)兵燹之厄 林翡瞧见冲天火光和翻滚的烟尘时,女军已补充辎重武器、掳走马匹,沿着来时的路潜入山林之中,她心头一紧,抬头望天上星辰,又拿出舆图对照方向。 “是乌陀山!”林翡看向玉娘。 “恐怕是霍韬一怒之下烧山泄愤,逼阿鸿下山,正好也引我们前去。”玉娘虽心急如焚,但也知不能冲动。 杨佩等人见情况不对,都围了过来一同商议。 “我们一路上没正面遇上雍州军,一是有舆图,二是急行军出其不备。但直捣大营后我们已暴露,即便他们一时抓不住,可凌河郡就这么大,还有个乌陀山吊着我们,若是李擎的大军再不到,恐怕……”杨依蹙着眉说道。 “此时若往乌陀山方向去,路上定会有雍州军埋伏,我们这三千人实在难敌。”杨佩叹了口气,“难怪方才在军营中还发现不少火油,想来是剩下的。好在近日刚落过雪,路上虽已化了,山上应还有未融的雪,这火一时半刻也不会将山林燃烧殆尽,林将军想来尚可周旋筹谋。” 玉娘低着头不再说话,她们所言句句有理,劝慰之意她也心领。可她一想到阿鸿正在那滚滚烈火包围之中,还是恨不得插翅飞进去与他共生死。 向来是水火无情,万一……万一火势凶猛他根本来不及下山呢?此刻她倒宁愿阿鸿被俘,至少暂无性命之忧。 林翡身为将领,不能一时激 愤贸然拿三千女军的性命去赌,可她的担忧之心不比玉娘少半分。要躲开大军围剿,还要想法子援手阿兄,她不由得陷入沉思。 片刻后,她问道:“若是你我被困在乌陀山,会想什么法子自救?” 陆寒脱口而出:“伐木挖渠,将山火拦在外头!” 但她转念一想便知不切实际:“林将军他们至多有枪矛,并无斧头铲子……” “乌陀山被凌河包着,山上可有流水?若是有,尚可在水中一避。”杨佩说道。 林翡叹了口气:“舆图并未标注得这么细。况且凌河都结了冰,山上的水恐怕也早已冻住。” 杨依听完这话眯着眼睛:“你们说霍韬的人包围乌陀山,是在山下守着,还是隔着凌河守着?” “应是隔着凌河守着,否则换班和补给皆要跨过凌河,实在不便。”杨佩道。 “那林将军他们只需趁着夜色悄悄下山,贴着冰面行走,摸到被山火已经烧过的背面即可。” 林翡摇摇头:“平日或许是隔岸守着,今夜燃起山火就未必了。霍韬的大营都被端了,若连围捕阿兄这点事都做不好,还有何颜面领军?” 寒风刮过,玉娘搓了搓冰冷麻木的双手,说道:“那么凌河对岸并无多少守军,都围在山下。” 林翡心头一动,问陆寒:“方才拷问俘虏,霍韬带了多少人走?” “两千,加上方才从大营逃走的数百人,应不到三千。” 林翡指着舆图上的 乌陀山:“阿兄在山中,霍韬的军队沿山包围,再外一圈是凌河,雍州大军和我们在最外面,他们应正在附近搜寻我军。” “李擎若是比我们晚一到两日出发,加上队伍浩大、中途可能遇上敌军,最早也要后日冬月十一赶到凌河郡。这两日里,阿兄难以支撑,我军若遭遇雍州军,也必然伤亡惨重。” 她将手指从女军所在的位置一路滑向乌陀山:“若我们从最外圈冲到乌陀山下,反包围霍韬,便可解阿兄危困,与之会合!路上若遇雍州军,切莫与之缠斗,全军疾行,力求丑时前到达乌陀山下。” 玉娘心中顿时振奋,不由得暗叹林翡的奇思,可她也不能忽略另一个问题:“最外围的雍州大军定会包围乌陀山,人数是我军数倍,该如何抵挡?” 杨依的手哆哆嗦嗦地去指舆图上的凌河:“以凌……凌河为界?”她兴奋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林翡望着烟炎张天的方向:“今夜吹的是西北风,热浪会将东面和南面的冰面融化,若能连夜围剿霍韬的两千余人,还能来得及将西面的河面凿开。如此便只需扼守北面通往蒙安县的唯一一条路,不过只是权宜之计,若是凌河重新冻上,或是他们寻来木板搭浮桥,乌陀山也守不了多久。” 陆寒道:“事不宜迟,还有至多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到时雍州军反应过来,我们便要腹背受敌。” 林翡点点 头,对她说:“你和王春带骑兵在前开路,先将凌河岸边的少量守军清干净,利落些,莫让他们有机会报信。待步兵赶到凌河西岸,沿冰面摸到霍韬他们身后开始动手,蒋二娘和四娘领着弓箭手在外支援,骑兵继续阻挡援军。” 火舌将松林的油脂逼了出来,风中除开焦煳味,竟还带了一丝松香,烈焰尚未袭至后山,林翱等人赶去喊醒熟睡的村民。 “旁的都莫带,锄头、斧子都扛上,你们村子在山谷凹地,挖了沟渠也挡不住火势。”林翱同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听不懂巍州话和官话,只能尽力模仿钦州口音,他的汗直往下滴,话却不敢说得太急,生怕他们不明白。 “快和我们一道往南边山顶上走,那里有条河沟,沟里的水虽然冻住了,也能挡一挡,再将周围的树都伐倒拖走,火就烧不到山顶来。”他边说边比画,村里几个常去县城卖山货的青年才算听了个囫囵,与其他村民三言两语解释了一遍。 待林翱他们带着二三十户村民爬上山顶,回身发觉火已经烧至对面山坡。 霍韬是从北边点的火,火顺着西北风沿树冠蔓延,烟柱腾起直至云霄,有些火焰甚至像在跳跃着前进,扑面的热浪和尘灰让人睁不开眼睛。 “念经也没用!”林翱喝止那些双手合十的村民,命令他们一起加紧伐木扩渠,好在河沟冰面下仍有流水,众人连忙将 冰水浇在脸上,洗去缓解灼热之感。 霍韬站在蒙安县城楼上远望燎天大火,得意地观赏了好一阵子才去歇息,本以为能静候佳音,谁知祸不单行,四更时突然被亲信叫醒: “府君!女军冲到了乌陀山下,正在与我守军激战!” 霍韬半梦半醒,皱着眉问道:“这才几时?她们不是方才还在大营吗!这是插上翅膀飞了四十里地?!” 亲信嗫嚅着不知该如何作答,毕竟他也不曾出城去看个分明,霍韬起身追问道:“雍州军呢?早早便说在各路围追堵截,眼下女军都杀到了眼皮底下,还不见他们人影!” 亲信连忙说:“已派人前去告知陈逊将军,最近的一队人在垡坡,只消一刻便能赶到。” 女军为免贻误战机,放弃了负载辎重的马车,每人随身携带少量干粮疾趋至凌河边,只比骑兵晚了一刻有余。 她们看见眼前这铺天盖地的炽烈火焰,似只吞噬万物的猛然巨兽,不禁战栗失神,尤其是玉娘,握刀的手忍不住颤抖。 但她深吸一口气,与众人打起精神立即跟着林翡从西边的冰面俯身前行。 直到离岸边百余步远,她们看见火光映照下的憧憧人影。大部分人坐在山下互相倚靠着打盹儿,还有少数卫兵正在列队巡视,但注意力都放在山上—— 谁会想得到她们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从大营赶到乌陀山,悄无声息摸到他们身后,不鸣金,不击鼓 ,在林翡冲上前出枪的一瞬间,持刀持剑的女军同时出击,在沉默的黑夜里犹如从天而下,直至嘶吼呻吟声惊醒沉睡的守军。 无数只羽箭向山脚处落下,上有烈火冲天,下有血雨腥风,这冬日北境变成了人间炼狱。 玉娘眼前的山坡已是满目焦黑,隐有火星,她攥着刀的手越来越紧,将挡在身前的兵卒尽数砍倒,恨不得把眼前这些逼迫阿鸿陷入绝境的人都扔进炽热的山火中焚烧。 林翡时刻留意玉娘的动向,阿兄如今生死未卜,阿嫂必定愤恨悬心,万一一时冲动陷入敌阵过深,恐遭人背后偷袭。 她将长枪掼向右侧一人的胸口,飞奔过去以膝击其腹部,在其倒地时顺势拔出长枪,反手使了一招“铁扫帚”将身后两人逼退后,她赶至玉娘身边。 玉娘所处的位置更高一些,林翡扫了一眼四周局势,知晓步兵不成问题,天亮前必能结束战斗,关键是在骑兵的阻援。 若是雍州军破了骑兵,步兵又仍在冰面与山下交界处与霍韬的军队纠缠,损失必定惨重,须得尽快上山站稳脚跟。 “阿嫂,你先带一队人上山寻我阿兄,探出条路来。火向东南烧,你们留意风向,千万小心。” 林翡说罢唤来身后紧跟着保护自己的杨雪娘等人,交代道:“跟着玉娘,留好标记,清剿霍韬余部后同你们会合。” 杨雪娘擦了擦脸上的血迹,重重地点点头。 自补充 大量番马后,巍州军和女军加急训练了数百名士兵,骑兵数量大增。但因炼宿铁的时日较短,只有少量马匹配上了马铠和双镫,林翡暗中嘱托舅父打造了上百枚宿铁制成的矛枪头,悄悄运至女军营地,安在木柄上。 岸边的陆寒、王春等人下马后,各自从鞍袋中取出数支一臂长的木柄铁头矛枪,每三支用铁链扎捆好,方便携带,使用时将其中一支枪插入地面,另外两支分别向上、向前摆放,变成阻滞和杀伤敌方骑兵的拒马枪。 陆寒命人以长铁链将数支拒马枪相连,再在前后各牵了几条绊马索,而后连人带马隐匿在黑暗中,屏息待敌。 俯首贴地的王春听到了大地震动的声音,传话下去让众人严阵以待。 踢踏的马蹄声渐次邻近,应是探路的斥候,眨眼间十余骑就到了眼前,但皆因绊马索和拒马枪落马负伤,纷纷发出了报信的哨声。数十名女军从道路两旁的树丛里跃出,将其灭口。 这条凌河西侧的必经之路再次安静下来,寒风中除了不远处山火焚烧的油脂味和焦煳味,还多了一股血腥气。 这批最先赶来救援的雍州军人马不多,因前方的陷阱畏葸不前。又等了两刻钟,另一批驻扎在合隆县的雍州军赶到,集结后有上千人,再次向此路进发。 领头的是陈逊的老部下詹云,正当盛年。他知道大部分女军都在乌陀山下,这条路上埋伏的 人数必不如己方,因此才布下陷阱,不敢真刀真枪地直面。 于是他安排步兵排成回字形,将骑兵围在中间,稳步向前推进。最外层的步兵左手持盾,右手持矛对准大路两边,里侧的步兵则手持火把照明。 待行至绊马索和拒马枪附近,前面几排的人都看清了陷阱的情况,原地待命,派人到后方告知詹云。 詹云断定女军藏在周围的树丛中埋伏,便下令让前面的人去挪开拒马枪,其余的人警惕两侧。 火把只能照到近处,夜风中的枯树似鬼影重重,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密林,生怕从哪里突然杀出来一群人。 可是当前面几人小心翼翼地扯起绊马索时,察觉到两端无人拉拽,心中有些诧异,再向前几步去拔起拒马枪时也未遭受任何偷袭。 雍州军众人听见前方传来示意“安全”的哨声,都稍稍松了一口气,詹云正在犹豫要不要派一队人去树林里探探虚实时,忽然看到林中闪出一点火光。 转眼间火光如漫天繁星,詹云立刻大喊:“戒备!”可话音刚落,那火星突然变作火蛇直奔雍州军而来,速度之快令人根本来不及闪躲,顿时将他们团团围住。 詹云翻身下马,发现路边燃烧的地方皆是枯枝枯叶,想来上面都浇了火油。 战马若是在奔袭途中遇见火苗,一跃而过即可,可骤然间被火包围,周围还密密麻麻站着士兵,无法奔逃,顿时嘶鸣声四 起。 有士兵以盾牌抵挡,试图穿过火焰,但当他们冲出去才发觉路旁的树丛也已燃起火来,高声惊呼。 陆寒她们将树林点燃后立刻弃马向凌河撤离,示意河边的蒋二娘等人开始射箭,雍州军顿时乱作一团,詹云命令原路撤退,一众人马纷纷向来时的路奔逃。 “这林子可大了,烧起来就把西边的路都封死,不枉费咱们从霍韬营中夺来的火油。”王春道。 “该凿西边河面的冰了,小心着些。”陆寒比画着,“给二娘她们留条路,其余都凿开。东边和南边也去看一眼,若是冰面仍未被烤化,也加紧凿开。” 王春应下后立刻着手,陆寒望了望东边:“天快亮了,但愿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省得这凌河又给冻上,白忙活一场。” 待破晓时,女军步兵、骑兵和弓箭手先后上了乌陀山,沿着先遣队留的标记,顺利在第一座山顶上会合。 山上目之所及一片焦土,烟雾缭绕,许多树木倒伏交叠,她们扶着伤兵踏在滚烫的尘灰上,艰难跋涉。 山下河边则是满目猩红,冰面都被沁透,远远望去还能看到不少尸身漂浮在凿开的河面上。 再往远望去,西边的林子仍燃着熊熊火焰,在天光渐明中冒着滚滚青烟。 林翡拄着长枪举目四望,心中毫无连赢两战的喜悦,她看着互相搀扶、步履维艰的姐妹们,脸上也尽是疲惫麻木。 杀戮后四溅的鲜血,焚烧 后疮痍的大地,身在其中勉强活下来的一方只会觉得幸运。 林翡心知还远没有到感叹之时,接下来还有恶仗要打,她提起一口气带着女军向前走,盼望着阿嫂能顺利寻到阿兄他们。 北风卷起无数尘埃,前路茫茫,她们是灰烬中举步维艰的几点火星,挣扎着聚在一处想燃烧得久些。 第八十章 风雨如磐 (八十)风雨如磐 此时的南方尚有蓊郁草木,芬芳幽兰。 疲乏困顿的晏如陶被请进沈家京郊的别院,因地下有汤泉,别院内的花草仍如春秋时节一般娇翠,管家说已差人往京中送信,留晏如陶在此歇息。 连日奔波苦累,乍遇高床软枕、桂馥兰香,晏如陶沉沉入梦。 放歌纵酒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于梦中游遍这繁华富庶的都城,心里却始终有一处安放不下。 回首间,他望见街巷间最引人注目的芙香楼燃起大火,每一扇窗都喷出火焰,湖里的水被蒸出白烟,无数双挣扎的手向他伸来,他却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呼喊。 晏如陶猛然惊醒,脖颈间淌下汗来,天边蒙蒙亮,他浑身酸痛难忍,但心知再难入眠,起身穿衣走入院中,见数只白鹤在晨雾里梳弄羽毛。 在外侍候的婢子见他出神凝望,善解人意地说:“这是三四年前郎君特意为女郎准备的,女郎入宫前常年在别院住着。西边池塘里还有一群白鹭,晏郎君若是喜欢,奴这就引您前去。” 听闻“白鹭”二字,晏如陶淡淡一笑,眼中尽是思念,口中却答:“不必了。” 剪羽之禽,困于方寸间,成为豪族观赏的景致,怎比翱翔于广阔天地间? 不过,婢子方才提到的“女郎”沈桐才是他要留意之人。 沈桐就是从前嘉王在位时,沈家想托自己搭线的那位嫡女。她虽然没能做成嘉王的新妇, 可终究还是做了今上的皇后。世家嘛,总归是想尽办法要本家女坐上后位。 不过沈桐比今上年长五岁,像他那种阴鸷狠厉的性子想来不会对这种成熟稳重的贵女有意,为了印证猜想,晏如陶装作无意地同那婢子搭话,问到了宫中的些许讯息。 待沈权来时,他已心中有数。 沈权垮着一张脸,眼神在晏如陶身上逡巡,见他这副邋遢模样,摇了摇头:“你说你,放着好好的豫安伯不做,跑去那蛮荒之地,这般灰头土脸地回来。” 晏如陶苦笑:“若真留在京城,依今上的性子,我还能好好地做‘豫安伯’?” 提及今上,沈权的脸色越发阴沉,他紧紧抿着唇,两颊挤出深深的线来,一看便知心中有诸多不满。 晏如陶识相地拱手说道:“听闻你做了广阳乡侯,适之在此相贺。今日前来,实有要事道与侯爷。” 沈权抬了抬下颌,示意他继续说。 “凌赫受天子差遣,携厚礼至巍州,再三要求见我妻妹,甚至不惜以和谈相要挟,誓要将我妻妹带回宫中。”他见沈权额头起了青筋,连忙说,“侯爷莫急,我妻妹当日离宫,自是不愿再回京,故托我前来向沈氏禀明心意,请沈氏相助,拦下此事。” 晏如陶怕沈权不肯轻信,接着说:“凌赫此人私心甚重,捉摸不透,想来私带阿鸾回宫也是他的主意。唉,自主上五月下旨后,妻妹在巍州连门都不 肯出,我丈人家亦是不舍她,实是没法子我才赶来京中见你。” “她倒是个识相的。”沈权冷哼了一声,他暗想,凌赫这条狗,失势时走了自己的门路,如今反倒吃里爬外。难怪阿耶说他不可轻信,不知何时就要咬主人一口! 他又想到阿妹上个月刚刚遇喜,那小子似是终于同沈家有交代一般,经孙淳引诱,连日宠幸各宫婢女,即便尚未给位分,着实令沈家恼怒。 慢着,凌赫此举莫不是有孙淳暗中支持?孙淳日日在那昏君身边,定察觉出他挂念林家幼女,眼见孙家送进宫的那个不争气,孙淳便想扶持林家女? 这话自是不能对晏如陶说,心思转了又转,他起身道:“此事待我与我阿耶商议明白,你且留在庄子上休养几日,莫往城中去,当心被他知晓。” 晏如陶立刻站起对他一揖:“侯爷,我快马加鞭抢在凌赫前头,就是为了早日拦住他。再过几日恐怕他们就要入京了!” 沈权不再多言,点点头就转身出了房门。 晏如陶忐忑不安地坐下,困在此地他便无法与嘉王私下联系,沈家究竟会如何行事他心中确无十分把握。 他不愿坐以待毙,待沈权走了,他想好了几个借口试着出庄子,却发现无人拦他。 晏如陶顿时明白沈权只不过看着镇定,实则已心慌意乱,因此并未交代庄上的管家、部曲看管自己,便趁机入城去寻嘉王。 他骑着马 不敢太快,怕遇上沈权,好在一路上还算顺利,赶在傍晚城门落锁前进了城,接着从后门入了嘉王府中。 一见嘉王夫妇,他便察觉二人不大对劲,衣着佩饰远不及应有规格,虽见到自己由衷喜悦,面容却难掩憔悴。再一看房中陈设,亦是简单朴素。 “不过半年未见,他竟如此苛待你们?” 淳筠难得见到他,不免露出真性情,指着嘉王对晏如陶说道:“自从今上得了沈、孙两家的支持,这半年来似变了个人。借冠带奢华之由,当着众朝臣的面斥责他,还削了他的食邑。” 又指着自己道:“我刚出月子就被召入宫中为太后侍疾,我因与阿狸母子分隔伤心伤神,太后除了气恼主上并无病痛,反倒是太后看顾我多些!你道可不可笑?” 说着她叉着腰在房中来回走动:“更荒唐的还有呢,他竟给我儿赐名缪!还辩称意为穆然静思,那为何不直接赐‘穆’字为名?” 晏如陶蹙眉,“缪”字通常为姓,鲜有做名者,盖因字义常为“错谬”“诈伪”,赐此字实是不妥。 不过这字义也可见今上对身为太后嫡子的嘉王心怀忌恨,晏如陶将他幼时使计促成嘉王离宫建府的推测告知他们夫妇,引得他们咂舌心惊。 晏如陶又将阿鸾的事简要告之,只是打消了之前托他们带阿鸾旧物入宫去添把火的念头,毕竟他们如今已是不易。 淳筠叹了口气:“阿 鸾万万不能回宫去蹚浑水。沈后年纪不大却心思沉稳,不简单。她与我年纪相仿,有好几年都在我外祖家住,是个谨慎忍让的性子。入宫后她眼看着昏君行事放诞,但从不曾与其红过脸,给足了昏君面子,眼下已顺利有孕。” “孙淑仪是个木讷性子,摸不透昏君心思,早早被抛在一边。” “至于昏君明里暗里宠幸过的宫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后宫人心浮动,个个巴望着挣得一个‘良人’‘才人’,却不知暴室中添了多少身残发狂之人。听闻孙淳还给昏君献过几个寒门士子的娇妻美妾,实是令人不齿!” 嘉王看着她将腹中怨气一股脑儿吐露出来,无奈地揽着她的肩摩挲。这半年来他们夫妇二人不敢行差踏错,说到底还是因他有眼无珠,让位给了这般浑人。 晏如陶又打听了凌赫的近况。 嘉王道:“他虽在扳倒聂家一事中站到了台前,之后行事倒毫不张扬,安安稳稳做回他的虎贲中郎将,不知为何自作主张要带回阿鸾……说起来,他妹妹凌太妃也不大好过,儿子信王七月被派去镇压属地荆州的民乱,女儿元芝公主嫁给了冯蔚。” “冯蔚?”晏如陶皱着眉想了想,“是冯家旁支?好似没见过。” “他阿耶原先在咱们书院当过夫子,不过只教了短短几个月就得了急病离世。冯蔚还有个妹妹名叫冯蕙,上个月给孙淳的养子做了妾 。好好的士族旁支为攀附孙淳竟如此自降身份,至今还被人议论。” 晏如陶面色铁青,元芝竟被嫁给了冯攀的儿子!孙淳原就与冯攀沆瀣一气,竟以此来“体恤”冯攀的两个遗孤! 嘉王见他怒火中烧,只知他是心疼元芝,说道:“嫁给旁支虽不大体面,但凌太妃家族不兴,也是没法子的事。不过如此一来,凌家倒与孙淳搭上了姻亲的边。” 淳筠恍然大悟:“难怪平定民乱后信王在荆州就藩,竟还能接了凌太妃去奉养,定是凌赫与孙淳搭上了线,请他向皇帝进言。” 晏如陶忽地感觉胃里翻滚,蹙着眉压下恶心:“凌赫、孙淳二人明来暗往,如今孙淳想用阿鸾把今上牢牢握在手中,凌赫便死心塌地替他做事。主上阴毒无道,侍中贪权重欲,好一对相得的君臣!” 淳筠揉了揉眉心:“个个都忙着争权夺利,我看根本无人真正关心北边的战事,凌赫那话想来是诈你们的。” 嘉王给她递了杯茶,又看向晏如陶:“沈家把聂家庄园田产占了大半,加上原先有的,即便不铸钱,也已富埒天子。孙家自然比不过这些,那孙淳只能捧着昏君助纣为虐,近来沈家与孙家从面和心不和已变成了针锋相对。” 晏如陶腹诽道:阿舅在时,纵使世家势大,可好歹外有猛将、内有良相。如今虽倒了一个祸国殃民的聂氏,世道却越发艰难。北境巍、钦烽 烟四起,朝中巨蠹佞臣当道,似有亡国之相。 淳筠见他愁眉不展,劝慰道:“好在你去了巍州,没同我们一道陷在京里。你与阿鹭的喜讯我是入了冬才辗转收到,那几日心中格外欢喜畅意,只可惜没能当面饮一杯喜酒。说来阿狸也睡了小半个时辰,该醒了,我抱来与你看。” 过了一会儿,她抱进来一个红彤彤的襁褓,小婴儿刚醒,也不哭闹,口中吐着泡泡看着自己的阿娘。 “刚出生时小小一个,叫声似狸猫,眼下要满半岁,已是脸圆声高,哭叫起来真个儿吃不消。”淳筠俯下身蹭了蹭他的鼻头。 晏如陶不敢贸然伸手去接,只探出身子去看他,确是一副圆头圆脑的喜人模样,看得出鼻子似淳筠,眉眼肖嘉王。见阿狸看向自己,他也露出慈爱的笑来。 “来得匆忙,不曾备下像样的礼,且将这枚玉佩赠给他,愿他平安长大,逍遥无忧。”晏如陶解下腰间鹅穿莲白玉佩,递给淳筠。 淳筠一瞧便知是他从小佩戴的,本想推辞,可再一想时值艰虞之年,下次相聚不知是何时,也就挤出笑接了过来。 闲谈时,晏如陶听嘉王说起芙香楼也归在沈家名下,仍是瑶华娘子掌柜。他思前想后,心知此行隐秘,本不该令凌瑶华知晓,以免生出变数。 可他孤身跋涉至此,若只是坐等,实是被动。沈家做甚决定又不会来知会自己一声。 向来是凌家兄 妹先发制人,如今凌瑶华尚不知晓巍、钦两州现状,他已从嘉王处得知宫中近况,既抢得先机,不妨诈上一诈。 当他只身前往芙香楼时,一卷画轴被送入宫中。 沈后午后就得知主上不见臣工,不饮不食。 “听主上跟前的胡宽说,退了朝会后侍中捧来一枚画匣,之后侍中很快退了出去,主上便闭门不准任何人相扰,连中书令和广阳乡侯都被拒之门外。” “此事何必来报我?更荒唐的事还听得少了?”她抱着手炉,赏着阿兄上回送来的寒兰,淡黄绿色的花朵雅致清丽,香气馥郁,别有意趣,对婢子所言的烦心俗事不愿费心。 “想来又是哪位美人,孙淳这回倒学会先吊足胃口。”沈后不屑地笑了笑,“倒是我耶、兄吃了闭门羹,心里怕是不痛快。” 她这阿耶醉心权术,妻子病重、儿女年幼,他皆不上心,从前与聂家斗、与寒门斗、与先帝斗,如今胡子花白,越发“壮志满怀”。 阿兄算是继承了阿耶的衣钵,只是好歹对自己这自幼离家的阿妹存了几分怜惜之心,近年颇为关照,她自然也领了这份情。 只是入宫为后一事,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应当,哪怕是抚养她长大的姑母。 沈家蒸蒸日上,她的婚事要做那添的砖、加的瓦,还得是最最要紧的那块。 好在她入宫时已年近十八岁,并非幼稚女郎,不会纠缠情爱之事,自小又亲缘淡薄, 不必伤怀与家人再难相见。入宫后满目腌臜她并未放在心中,毕竟这十余年来见过的也不少。 如此说来,她倒是极适合做这个皇后。 可当婢子说到“广阳乡侯说林家幼女要被接回宫,疑心今日侍中所呈正是她的画像”,沈后转过了身,微微蹙起眉头。 沈后对林翎有印象,知晓她曾在先太后膝下,年节宫宴也见过几面,记得她是个貌美腼腆的小女郎,小名唤作阿鸾。 不过她在自己入宫前就已离开,主上勒令不准宫人谈论起她,因此自己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 思虑再三,她还是踏入了天明宫。 或许是因她向来宽宏大度,皇帝并未收起铺展在桌上的画卷。 沈后望了一眼画中人,皇帝随着她的目光看回画轴,有些出神。 那确实是个与宫中女子不同的人。 身后是宽广天际、荒草遍地,她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落叶纷纷,微微侧着脸,神色淡漠,眉间微蹙。 即便姿态清冷高傲,也能看得出她的好颜色。 她不似花团锦簇中的宫人含羞娇笑,反倒更令人心向往之。 连自己尚且如此欣赏,难怪与之青梅竹马、旧情深种的主上不理朝政、不思饮食,想来是后悔一气之下断了她重回宫中的路。 沈后覆在小腹上的手渐渐交叉在一起握紧,她知晓眼前这人内里荒唐、行事无忌,若是他真动了召她回宫的心思,必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朝臣越是反对, 他经孙淳怂恿,怕是将林家女抬得越高。 她说了几句劝他饮食的场面话就离开了天明宫,却在宫门口遇见了孙淳。 他还没等她走近就已恭敬地行礼,谄媚地笑着说些什么,沈后丝毫没听进去,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眉眼间不掩鄙夷厌恶。 孙淳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的眼角绽开鱼尾一般的纹路。 沈后坐上肩舆,裹紧了狐裘。 今上曾赞赏自己不忮不求,可哪里知道她在乎的从来不是君王的宠爱,而是保全自身。 她自失恃后不得阿耶疼爱庇护,寄居姑母家中又遭虎狼惦记,凭着沈家嫡女的身份,费尽心机才勉强保全自己。 摩挲着阿娘留给自己的灵蛇佩,她想阿娘是否有意教自己做那盘踞不动的蛇,任凭虎啸龙吟、枭叫鹰唳,她自岿然不动,隐于山泽。如此一来,旁人便看不出究竟是洪大蠢笨的蚺,还是一口毙命的虺。 她本以为装聋作哑十数年便可坐稳后位,余生无忧,可如今孙淳力促林翎入宫,沈家必会全力阻拦,好打压孙淳的气焰,保住自家的后位和嗣位。 既然无法隐忍,索性将事做绝。若能趁早让这沆瀣一气的君臣二人万劫不复,她倒乐意做这个添一把火的人。 她回到宫中写了一封信:“翠蝉,将此信速速送往沈家。” 沈权看完信,一拍大腿:“阿耶,不若将我们别院里的晏适之送进宫,他巧舌如簧,定 能哄得那昏君不知南北西东!” “他可是一心要留住他那妻妹,怎会替我们去做说客?阿梧此计绝不可外露,你莫一时嘴快捅了娄子!” 沈权讪讪点头:“那……如何才能促成阿妹计谋?” “自然要让熟知旧事之人去勾起昏君伤怀歉疚之情。去备马车,我亲自去嘉王府。” “嘉王?林翎入宫承欢太后膝下时,他不是已离宫建府了吗?” 沈钦甩了甩袖子:“你啊,若是有你阿妹一半慧黠,沈家就有望了!” 晏如陶从芙香楼回到嘉王府时,沈钦刚刚离开。 “好险就遇上了。你可见到瑶华娘子了?”淳筠问。 “不曾。她并不在芙香楼,我等了两个时辰也未见到。午间还吃了一餐饭,菜色可不比从前。沈钦来此有何事?” “与阿鸾有关。” 晏如陶听完满腹疑惑:“沈家不拦着,还让你们去承祥宫劝说太后,促成此事?!” “太后已半年不曾给过今上好脸色了,不知沈权打的是什么主意!偏以阿狸相要挟,说若是不成,就要把阿狸抱进宫给沈后养,好给腹中孩儿添喜气。我与阿狸重新团聚不过一个月……”淳筠恨恨道。 “让太后去回忆阿鸾旧事,斥责今上刻薄寡恩、辜负情义……这事想来太后是乐意做的,只怕她一时激愤,将自己那份也骂进去。”晏如陶苦笑道,“沈家的用意我倒真是看不分明。” 第八十一章 进退无路 (八十一)进退无路 阿鸾在莱阳府停留了三日不肯前行:“唾手可得不知好,求之不得始觉真。中郎将莫要心急,反误了大事。我孤身一人在此,中郎将还怕我逃回巍州不成?” 凌赫默算时日,画轴昨日应已送至宫内,再等两三日就该有消息,有孙淳在主上身边适时进言,此事不难促成。 又过了两日,冬月十三夜里,阿鸾披着赤狐裘衣站在檐下看雪,连莱阳府都落了雪,想来钦州已是冰天雪地,不知兄姊情况如何。 沉思间,她听见士兵们甲胄发出窸窣之声,以为是众人向凌赫行礼。 她便不甚在意,连头也不回,冷冷问道:“可是他回信了?” 若是怀春少女问出这话,该是翘望情郎复信,殷切又喜悦。 可她这一句讲得冷心冷情,落落寞寞,恍如天上落雪。 身后人无言,她亦不语。 见雪大了些,她紧了紧裘衣,哈出一口白气:“夜深了,中郎将也早些歇息。告辞。” 她转身沿着长廊向房中走去,灯火映着她茕茕孤影,那人开口唤她:“阿鸾。” 她站定,一颗心快要从喉咙跳出来,纤弱的身躯忍不住战栗——他怎会在此?! 在她的无数设想中,最好是停留数日后从莱阳府返家,全了今生不相见的誓言。最糟的也不过是被凌赫挟至宫中,路上尚有筹谋准备的时间。 可这猝不及防的重逢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令她慌乱无措。 片刻 后,她松开紧咬的牙关,却不回头看他。 “阿鸾已经死了。” 她听见脚步声靠近,忍不住想逃开,可刚迈开脚就被他从背后揽住。 “不,阿鸾,不要再离开我……” 她感受到他埋在自己脖颈吐出的气息,整个身体都在悚然颤抖。 或许在他此刻的脑海中浮现的是年少时相依为命的情形,可他的钳制令她眼前出现的却是雪团的尸体、他躲避的眼神、夺去她名誉和“生命”的一纸书信…… 是她低估了他对自己的执念,他竟会冒险离宫,在短短两日内从京城赶到莱阳府,自己这次恐怕难以脱身。 “阿鸾,可是冻着了?”他迫使她转过身面对自己,贪婪地看着她的面容,“你身子弱,不该在外面站这么久。寡人一时不敢惊动你,倒连累你受冻,快与寡人一道进去烤火。” 阿鸾垂着眼,拼命忍受着他话中的虚情假意,直到他牵起她的手摩挲哈气,她终是忍不住,猛地抽回手缩进袖中,别过头去。 有几片雪花飘进廊中,他沉默地看着她淡漠的侧脸,说起来也不过半年未见,可她的模样却似变化了许多,让他挪不开眼睛。 阿鸾不愿与他在此对立无言,向转角处的屋子小跑离去。 她知道他会跟来,可还是将门锁上,来不及好好喘上几口气,她先去将屋内的烛灯都吹灭。 陷入一片黑暗中,她总算觉得安心了些,环抱双臂缩在榻上,缓缓吐息 。 裘衣滑脱,她也无力再披上,抬眼看见门前的身影,心慌胸闷的感觉再次涌现,她紧紧闭上眼。 像是这几个月来的噩梦成真,她没有成功逃离,仍困在他身边,被迫继续做你侬我侬、纯真无邪的青梅,却时时窥见他面具下的獠牙。 她不知他为何决定赶到莱阳府,若是区区一张画像能有如此深的吸引,他怎会半年来对自己不闻不问? 像是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把自己推到他的面前,似呈上一道佳肴、一杯美酒,他享用完便抛诸脑后,任由杯盘狼藉。 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多的是人想从他那里获得权财名利,拿一个女子献祭轻而易举、一本万利。 这是她近日孤身上路后参悟出的道理,在这一刻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从前有耶娘、兄姊保护,有姊夫费心周旋,可眼下不会有人来救自己了。 不能坐等被救,她暗暗告诫自己。 她想压下恐惧,强迫自己睁开眼,去直视那令她惧怕痛恨的人,可张开眼的一瞬间热泪就模糊了双眸,她还是忍不住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之声。 她知道如今能拿捏的只有他那份“执念”,若能好生利用,尚得一丝转机。可他不仅曾将她的真心弃之如敝屣,还是残暴刻毒之人,即便克制得了恨,又该如何克制惧? 只是……若错过他眼下执念最盛之时,来日再想回转周旋,恐怕事倍功半。 进退无据,怎能再胆怯 犹疑? 她缓缓走到门前,轻声说道:“如此相见实非我愿,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那身影凑近,与她只隔一扇门扉:“阿鸾,都依你,只求你打开门让寡人再看你一眼,寡人才能安心入梦。” 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将心中不适压下,颤巍巍的手伸向门闩。 门只开了小半扇,廊上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不禁蹙了蹙眉。 宫中美人如她一般仙姿昳貌者虽不曾有,但皆是知情识趣,何曾像她这般冷情冷意? 可她是昔日故人,恩怨爱恨常盈他心间,决定日夜兼程赶来见她时心盛难抑,又恰是其他女子不曾令他有过的悸动。 雪夜重逢,她心怀怨怼也是意料之中,他也甘愿屈尊等候在外。眼下再次得见,他瞧见她苍白的脸上印着两道泪痕,楚楚哀婉的情态着实令他耽迷。 待她适应了光亮,迎上他痴迷的双眼,心头的厌恨忽然压过了惧意,甚至生出几分恶念。 她侧过身露出纤薄的肩,微微垂首,半截洁白的脖颈莹润如玉,这副袅袅婷婷的模样让他不由得向前跨了一步,眼看就要挤入门中。 阿鸾迅速将门一掩,只漏了两指宽的缝,露出一侧的脸:“说好了明日,金口既开,怎可食言?” 蛾眉曼睩,转盼流光,只在一霎。 门轻悄悄合上,他压下了硬闯的心思。 从前只觉她柔心弱骨,不承想竟宜喜宜嗔,他越发确信她是欲拒还迎,心中松 了口气,疲累便涌了上来。 “阿鸾,你穿得太少,夜里当心着凉。我明早再来看你,你……你等我。” 好一番软语温言,好一个痴情郎君。 她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身影依依不舍地离去,满心恼恨。既非良配,何故伪饰欺蒙? 她做惯了被呵哄照顾的幺女,头一次生出不顾一切的维护之心,却被怀中毒蛇反咬一口,这半年来时常为此感到羞愧又不平,常怨自己有眼无珠、真心错付…… 可她如今对他的伎俩心知肚明,绝不会再为他的“柔情蜜意”倾心,眼见他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只觉腻烦嫌恶。 斩断前缘,只把他看作当权者,心中便坚定许多,毕竟她还有兄姊要保护。 不知凌赫是否与那人说过兄姊身在钦州之事,明早见面她须得探探此事的底。 可刚刚安寝,她就被一阵叩门声吓得坐起,可一看身影高大魁梧,便知并非那人,稍稍松了口气。 “小娘子,在下有要事,关系到你兄姊的性命。” 阿鸾听见这话,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她赶忙点起架子灯,又穿好衣裳、披上裘衣,给他开了门。 “小娘子放心,主上在府衙之中,在下不敢冒犯,长话短说。” 阿鸾见凌赫肩上、帽上覆盖了一层白雪,想来是在院中独立良久。 他从怀中拿出一枚交叠的巾帕放在桌上:“这是雷公藤叶根熬炼成的药粉,寻机下入酒菜之中,届时我保你平安归家。 ” “主上私自离宫,所带侍卫数量必然不多,否则早替了这院中的护卫。中郎将若想弑君,何须借我的手?”阿鸾冷冷看着他,“除非……是随你一道前往巍州议和的士兵,你如今使唤不动了,难怪急得站在院子里淋雪。那你又如何保我归家?不过是哄我下了药再搭上性命。” 凌赫这才发觉小觑了这女郎,今夜突遭剧变却并未哭哭啼啼、恍然无措,心思还能这般细腻机敏。 殊不知恨意最能催人成长。 “你若不照做,明日就会启程回宫,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军队也会开赴巍州。届时莫说你兄姊,还有你耶娘、你姑母一家,都将进退无路。” 阿鸾牢记着阿姊、姊夫曾说过他狡诈阴险,有意不顺着他的话。 “中郎将此话差矣。你之前拿进攻巍州要挟我来此,赌的是我们不知京中情形。可如今你失了兵权,京中情形利不利我巍州尚不可知,但绝不利中郎将。即便你此时去向主上禀告巍、钦两州现状,也未必会有军队北上,南北局势并非在中郎将掌控之中。” 她见他神色冷漠,有些回避自己咄咄逼人的眼神,便知自己猜对了几分,胆子也大了些。 她捻起桌上巾帕,接着说道:“这服药……我先收下,中郎将不妨说说自己近年来两面三刀背后的用意,毕竟要我拼上性命与你勠力同心,不好叫我两眼一抹黑吧?” 凌赫坐在桌前,身后的 架子灯映着他的身影,他一半的脸没在黑暗中。 “从前你阿姊问过我,好似你姊夫也问过,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走投无路,倒被你个小女郎逼问。”凌赫肩上的雪化成水,濡湿了一团。 他抬起疲惫的眉眼看向年轻稚嫩的阿鸾,仿佛看到廿年前年华正好的两个妹妹,嘴角甚至挂了丝笑意,却仍不愿将这三十余年的苦痛轻易道出。 沉默半晌,他只说道:“既然药你已收下,做与不做皆由你。提醒你一句,先前是孙淳要我带你回宫,你好生想想。” “孙淳”二字令阿鸾心中再起波澜,他必定会拿旧事威胁自己为他所用,如何令她不恨?她似是一只待宰的羔羊,人人都想分食,图色也好,谋权也罢,都是看准了她孱弱无力、难以反抗。 待他起身离开,阿鸾关上门,慢慢将那巾帕裹着的纸包展开,凝望着它出神。夜深风急,一根松枝禁不住积雪,断裂坠落,无声没入及踝的雪中。 沈钦得知皇帝私自离宫后怒不可遏,将手边的青瓷鸡首壶掷在地上:“果然是个扶不起来的!” 他原以为经太后言语一激,皇帝昏了头,会赏给林家高官厚禄、封她做一等夫人作为补偿,必惹得士族不满,届时再抖搂出孙淳是背后之人,借众怒来打压他。 谁知皇帝还当自己是钟情赤心的小郎君,心血来潮竟抛下有孕的皇后赶往莱阳府亲迎林翎! 他咬牙切齿 ,问沈后派来的翠蝉:“殿下身子可还好?让她切莫为那混账伤怀气恼,保重身体最要紧。” “回中书令,殿下并未烦忧,命奴带来两句话。” 沈钦挥挥手,连独子沈权也一道遣开。 “孙淳奸佞,常伴君侧,日久必酿祸患。不若趁此良机,除仆囚主。” 沈钦一脸惊愕,满头燥汗化作涔涔冷汗。 聂檀掀起四月宫变后他们沈家屈居人下,沈钦曾想过有朝一日握得兵权,也可翻云覆雨、移天易日。 如今这机会真到了眼前,他反倒有些心惊。 一来,只要扳倒孙淳,凭借女儿的聪颖,储位自是掌中之物,不必行此险招。 二来,女儿年纪轻轻,行事却如此狠绝,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 不过,此事倒不难。 主上为避人耳目,只带了常备营的两百右卫北上,半途截住轻而易举。 孙淳更是好说。唐家因嘉王这个郎婿受了不少连累,其中孙淳挑拨离间的功劳可不小,冗从仆射唐峦定然唯命是从。 到时将皇帝囚在别院之中,对外只称重病,至于新主……正在自家女儿的腹中。届时女儿垂帘,自己这外祖坐上丞相之位替外孙主理政务,待其长成再还政。 沈钦定下心神,同翠蝉说:“告知殿下,此事由我来安排。为求稳妥,我再寻几个与殿下相近日子生产的妇人,她安心等着做太后。” 第八十二章 陡然生变 (八十二)陡然生变 天刚蒙蒙亮,凌赫被冲进房门的数名右卫架去了主上房中,待见到坐在一旁垂首的林翎和桌上那包毒药粉,他压下满腹疑惑,缄口不言。 林翎见他被压着跪下,指着毒药粉说道:“陛下,中郎将昨夜来我房中,胁迫我以此毒加害陛下。” “人赃俱获,凌赫你还有何话说?” 凌赫垂着头,仍是一言不发,他不知这小女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通过出卖自己将孙淳拉下水? “如此便是默认,拖远些处理了。”皇帝示意道。阿鸾既肯举发凌赫,想来心中仍有自己,昨夜不过是骤然重逢,她心绪一时难以转圜。 这数年的情义她终究还是记得,令他颇为感怀。 眼下他只想赶紧将凌赫收拾了,好与阿鸾再续前缘。 阿鸾却抬手拦住右卫:“陛下,他毕竟是四品虎贲中郎将,若是未经审讯画押、草草处置,来日有人斥我诬告,我亦难自辩。” “有寡人在,怎会有人敢冤你?” 阿鸾抬起眼,略带哀怨地看着他,似在诉说这半年的遭遇。 他自知理亏,只好应道:“好,便依你所言。将凌赫带下去好生看管,待回京押往廷尉审讯。这毒药也一道收好送去!” 凌赫再次被架起,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不动声音的林翎,他不信昨夜聪敏之人,今晨会蠢笨到自绝后路。 皇帝怒斥:“悖逆竖子!来人,将他眼睛剜了去!” 阿鸾只 觉好笑,得知凌赫要鸩害自己性命时尚不见他如此激愤,唯有装模作样时如此用心。 “陛下——”她嗔道,“妾并非三岁小儿,叫他瞪上一眼便要啼哭不止。到时血肉模糊地送去廷尉,传扬出去还当是陛下为了妾才对其施以酷刑,妾可再担不起‘狐媚惑主’的名声了。” 这话又戳到皇帝心坎里,先是听她自称“妾”喜不自胜,又闻“狐媚惑主”一词难堪歉疚,哪里还管什么凌赫,只想立时将所有人撵出去,揽着她好生劝慰。 凌赫松了一口气,她两次出言维护拖延,想来是留有后手。 门被关上,阿鸾起身行礼:“妾也先行告退,清早扰了陛下好眠,请陛下恕罪。” 他怎会舍得让她走,开口挽留:“不妨先陪寡人用过早膳。” 府衙中的婢子捧来各色盘盏,皇帝口中一刻不停,絮絮诉说相思之苦,阿鸾默默听着,时不时颔首微笑。 待婢子们都退了出去,阿鸾问道:“怎的无人替陛下试菜?方才刚闹出了鸩毒之事……” “出来得匆忙,没带仆婢。此处只有你与寡人二人,毒药也已收了下去,没得顾忌那么多。从前在霁云宫里,没下过厨的你煮汤药都能将寡人救活,难道眼下喝一碗你盛的粥还不成?” 阿鸾应景地笑了笑,心中忆起旧事却是苦涩难当,悔恨交加。 她站起身为他盛粥布菜,他又念起她做女官时照顾自己起居的事来, 阿鸾含笑听着,在他动筷之前,主动将每一样都尝了尝。 “陛下可安心用膳。” 他静静凝望着她,忽地有些心酸:“阿鸾,这些年来唯有你是用心待我。过去是我糊涂,今后必定好生呵护你周全。” 或许是身在宫外,没有来往服侍的宫人,二人比邻而坐,似是回到少年时,他不再是“孤家寡人”。 “妾信陛下。”阿鸾冲着他莞尔一笑,“陛下用膳吧。” 他从未觉得宫外的普通饭食也如此可口,细嚼慢咽着阿鸾亲手给自己添的菜,他决心要给她高位,令她安心无忧。 他咽下最后一口,说道:“阿鸾,我记得你家阿姊与嘉王妃是旧友。待你回京,假托嘉王妃堂妹的身份入宫,我封你做一等的贵姬。” 他望向起身的阿鸾,想着今后怜我怜卿、白头相守。 阿鸾轻声道:“都依陛下。陛下怜妾孤身在京,为妾找了安陵唐家这等显赫的娘家,妾以茶代酒,谢过陛下。” 她转过身去后面的案上倒茶,而他听了这番善解人意的话低着头笑,眉眼温柔。 阿鸾端来两杯茶坐回桌前。 “这是陛下的。”她笑盈盈地递了一杯过去,说罢举起了自己这杯,杯口微微向他倾斜,“愿与陛下恩爱不疑,平顺和乐。” 笑靥如花,甘言美语,令他如醉如痴,他毫不犹豫地饮尽杯中茶,将杯底示于她,如同他将心意双手捧出一般。 阿鸾见此笑得越发娇媚可人 ,一双星眸光辉夺目,似是心中苦怨一扫而空。 守在门外的右卫突然听见杯盏被扫落在地上,正犹豫要不要冲进去,门就被打开了。 阿鸾冲了出来,泪眼盈盈,急切地说道:“陛下中毒了,你们两个快去寻医师!剩下的随我去讯问凌赫那逆贼,必须逼问出解药来!” 有人本想提出异议拦下她,可一见她手中的令牌又将话咽了回去。方才陛下待她亲昵无间,若是自己胡言乱语得罪了贵人,恐怕性命不保。 阿鸾在右卫的指引下找到了关押凌赫的房间,刚一踏进去,凌赫就已未卜先知地冲着她笑。 “果然是你这逆贼鸩害陛下!说,你如何下的毒?毒药可还是那雷公藤?”阿鸾厉声喝问,凌赫但笑不语。 “将他押到陛下房中,亲自辨认剩下的茶饭残渣。”阿鸾命令道。 天已大亮,风雪却不减分毫。 雪花扑了众人一脸,凌赫扫视周围的右卫数量,心中有了底。 林翎脚步匆匆走在最前面,自己身侧各一个右卫,末尾还有四个右卫。 好在他双手是缚在身前,向前跨了几步,伸出手臂从林翎头上套住,紧紧勒住她的喉咙。 “后退!否则我立时勒断她的脖颈!” 右卫们将手中长矛对准着凌赫,不敢轻举妄动。 “他是在拖延时间,定是还有同伙!快去保护陛下!”阿鸾嘶喊道,声音凄厉悲凉。 凌赫见有两个人依言向隔壁院子狂奔而去,担心 有人得信后围过来,立刻拖着林翎向邻近的后门走去,她的脚跟在雪地上留下两道痕迹,头被勒得后仰,不停地挣扎。 剩下的四个右卫看着触目惊心,但也只能紧紧跟着。 路过马厩,凌赫威胁一名右卫牵出匹马来,那右卫见林翎被勒得嘴边都吐出沫子来,连忙照做。 谁知凌赫并未独自上马后将林翎抛下,而是挟她共骑一马,右卫心中暗道不好,恐怕还要以她手中令牌闯出城门。 不过和放走鸩害陛下的重犯相比,没能救回此女子也不算什么大罪了。他们四个索性也不追了,回去喊人援手。 “小娘子好计谋,先告发我以赢得主上信任,再使一招偷天换日,最终毒也下了,我也不得不带你一同逃离。只是……难道不怕有人识破你交出的是假药?” 阿鸾抬手抹去满脸的雪花,拿袖子遮挡着说道:“中郎将猜错了。我使的毒,可比你那雷公藤粉强上百倍千倍。” 舅父曾说过砒石可治寒痰喘症,但经冶炼后制成的粉末却有剧毒,无臭无味,杀人于无形。她决心跟随凌赫启程后便即刻赶往郊外庄子,向舅父讨来一包。 舅父惶然悲切,望着她只说了一句:“万勿引决。” 当时她掩口而笑:“舅父辛苦炼出来的,自然都得用在刀刃上。” 如今逃出生天,她终于可以开怀大笑:“那可是砒霜,立时毒发,无力回天。” 凌赫垂首看了看他怀中 笑得畅意的小娘子,恍惚瞧见风雪中几滴泪珠滚落,他也不拆穿,抬起眼看那近在眼前的城门说道:“借你令牌一用。” 待出了城,凌赫问她:“你可会骑马?” 阿鸾立刻明白他不愿送自己回巍州,摇头道:“不会。我从未独自出过远门,也不识得路。” 倒是个会适时示弱装傻的,凌赫想,比她阿姊强。 “那便送你到巍州城外,回家的路总识得吧?” 阿鸾见好就收,点头道:“识得,识得。” 她想着凌赫这人虽城府极深,但也是个武艺高强的将领,若是问清他的底细后劝服留下、加以笼络,日后兴许也能成为林家的助力。 林翡他们察觉到不对劲是冬月十四那天。 她们是在冬月十二夜里冲进乌陀山的包围圈,又花了一日夜,在十四日清晨她才在连绵的山里寻到已会合的兄嫂等人,连着数日悬心吊胆,这一刻总算能相视一笑,却又觉心酸。 她看着阿兄蓬头垢面、好生狼狈,不知这十余日来他是如何死地求生,她走近把着他的肘仔细端详,盯着他黢黑冻裂的双手喃喃道:“若是阿娘瞧见你这模样,还有阿鸾……你就等着被眼泪水淹到口鼻!” 林翡虽说着这话,可自己也是鼻酸难忍。 她想着自己好歹是将军,拼命将眼泪往下压,谁知鼻水忍不住,淌过尘灰密布的唇边、下颌,留下两道白印子,被阿兄好一通笑话。 稍稍休整了半 日,斥候就发现有雍州军搜山,瞧见的少说有三百人,不知后面还有多少。 林翱看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女军,心中不忍,他领着的这些人虽少,但猫在乌陀山里没吃什么硬亏,眼下还有气力迎战。 “这山路我们早摸熟了,山民兄弟也指点过。不与那雍州军硬碰硬,先埋伏,再带着他们在山里兜圈,兜晕、兜散了再冲上去。”林翱对阿妹说。 这些山民见屋舍被毁,险些连命也丢了,对放火烧山的本郡将士恨意丛生,尽心竭诚地替林翱效力。 林翡也心疼女军,于是说:“你们悠着点,别被后头的人包了。” 玉娘走到他身边,对林翡说:“我与他一道去。” 林翡还未来得及说话,雪娘等人道:“我们寻到林将军后歇了一夜,可一同应敌。” 林翡闻言点点头,林翱边清点人数、武器,边与她说:“坐困山中也不是个法子,如今钦州的情形你比我清楚,与你的校尉们好生商议出路。” 林翡坐在一截倒地的树干上目送他们远走,她张望着漫山遍野的焦黑,隐隐有些不安。 女军有舆图,加上急行军避开了雍州军,可时至今日还未遇上大批人马的围追堵截,想来雍州军的主力是与李擎的大军正面对上了。 按她的猜想,姑父至少还要留一万大军坐守巍州以防不测,即便加上白川郡的驻兵,李擎手里的兵马还是远少于雍州军。 与其在此 攻城耽误时间,让李擎的大军陷入直面雍州军的劣势,不如主动下山去寻雍州军主力的踪迹,与李擎形成夹击之势。 她与校尉们商议此事,一直等到夕阳西沉,终于等回兄嫂一行人。 “只有三四百人搜山,我们摸到山腰附近,发现凌河周围也无大片驻扎的营帐。”林翱皱着眉,“雍州军难道舍近求远,直扑李擎去了?” 林翡递上舆图:“方才我们根据驻军点和行军时日推算,雍州军应是在真阳郡堵截住巍州大军。” “何兴!”林翱喊了一嗓子,何兴连声答应,小跑了过来。 “你从真阳郡穿了两回,最熟悉地形。待冲下山后,就由你领着斥候在前探路。” “是,将军。” 林翱看向阿妹:“待天黑透就下山。” 令兄妹俩意外的是趁着夜色走到半路,斥候探路回来禀报:“前方遇上大军,竟是自己人!李副将军说白日里遭遇过几千人的雍州军,短暂交战后敌方撤退,只不过是朝北去。” 朝北?林翡隐隐不安,即便是慌不择路,也该是往钦州腹地逃,与大军会合才最安全,难道……大军在白川郡方向? 一刻钟后两军相会,李擎看见林翱眼泪都快出来了,冲上前来揽过表兄的肩膀良久无言。 林翡接过杨依递来的火把,一看李擎眼下乌黑、半脸都是胡楂儿的沧桑模样,轻叹一声,走近拍了拍他的背:“好在都未直面遇上大军,损失 不算惨重。” 李擎含泪点点头,看着他们兄妹俩,一开口就是哭腔:“幸好你们平安无事,否则我这辈子都难心安!” 玉娘原还不肯上前,她心中对都督仍有怨气,连带着看李擎也不大高兴。可看他这副样子仍是如从前那般赤诚,她稍得宽解。 林翡问李擎:“你带了多少人马前来支援?” “两万。” 和她预想的一样。 “方才斥候说雍州军往北撤,难道是往白川郡方向?” “已派人跟去查探,尚未回报。潘约带来了,如何处置?” “霍韬残兵所剩无几,猫在蒙安县县城里不敢出来,以潘约胁迫霍韬投降,此事交给白川郡驻兵绰绰有余。” 说完正事,林翡才小声问李擎:“阿适没同你一道来?” 李擎咽了咽唾沫,不知眼下该不该同她提起阿鸾被凌赫胁迫带回京城的事,可又不敢瞒她,以免日后被恼恨,只好简要告之,还不忘强调阿适临别所言:“他让你莫为阿鸾之事忧心,一切有他,你安心打仗。” 林翡微微垂着头,在周围的火把映照下他只看见她哈出的一股股白气,紧张地直咽唾沫,生怕她为阿鸾一事暴怒。 可不承想她竟将满腔怒火压了下去,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凌赫后,叹道:“鞭长不及马腹,只能依仗阿适了。” 李擎听罢连连点头。 杨信也拨开人群寻到了杨依,兄妹俩皆是松了一口气,杨依甚至还挤出笑去蹭杨信的 胡楂儿:“还从未见过阿兄如此不修边幅。” 一旁的陆寒原本不愿打扰他们兄妹二人团聚,可实在悬心,只好小声问了一句:“我阿兄可还好?” 杨信答道:“他留守巍州军营,一切安好,你放心。” 众人正说着话,忽有几匹快马驰来:“李副将军!” 李擎回首,本以为是查探之人,谁知竟是白川郡郡守曹羡的几名亲信。 “柳河县不少山民发现大批军队正在翻越白川,郡守推测应是雍州军调虎离山,进犯巍州。” 老奸巨猾的陈逊! 林翡立刻回身,举起火把号令:“整军出发!” 李擎也扬声下令:“回防巍州!骑兵先行开路!” 话说完,他才发觉自己越俎代庖,连忙拦住传令兵,将他拽到林翱面前:“听林将军号令。记得传讯下去,咱们和林将军、女军已顺利会合。” 林翱见他如此,摆摆手说道:“就按你说的来。给我匹马,我带着骑兵先往回赶。雍州军明日就会到达巍州的普陵郡和长林郡,他们一心攻城略地,不会管巍州百姓死活,各郡驻守的一千兵马不堪抵挡,都督又难以分兵调遣……” 李擎一听,越发觉得心乱如麻,将手中的士兵松开:“速去传令!” 他转身将自己的马牵到林翱面前,递出缰绳:“骑我的马。即便大军日夜不歇,也得比骑马慢上两三日,你们先行一步,万事当心。” 李擎又看向林翡:“女军情况 如何?急行军可还能吃得消?” “既然雍州军主力都往巍州去了,我们后面也不会有人追击。我安排伤兵结队返回,其余的人立刻回援,骑兵先跟着我阿兄赶回巍州。” 李擎点点头,与她一道看着林翱翻身上马。 林翱弯腰接过士兵递来的火把,转过头看着玉娘、阿妹和阿岭。 玉娘心知时间紧迫、马匹有限,自己骑术算不得上佳,不愿拖累林翱,只冲着他笑了笑。那火把照着她的英雄,他张开口无声对她道了“放心”二字,便擎着火把驰向远方。 第八十三章 背水一战 (八十三)背水一战 飒沓的马蹄声向巍州的方向奔去,余下的士兵们都屏着一口气。 进攻钦州是战略所需,众人遵循军令行事,回防巍州时的心情与来时迥然不同。那是他们生长的土地,有他们耶娘姊妹、妻子儿女,手无寸铁的亲人即将面临无情铁蹄,亟待他们拯救,去晚了一刻都将是血泪悔恨。 滚烫的血液在他们的胸腔中翻滚,每个人都是暴怒边缘的一头凶兽,下令行军后无须任何人催促,个个举步如飞。 尤其是家乡在普陵郡和长林郡的士兵,腮边的肉皆紧绷着,恨不得插翅赶回巍州。 可天不遂人愿,冬月十五的清晨开始刮起大风,李擎望向北边的乌云滚滚,暗叹不好,怕是要来暴风雪。本来翻越白川就是难事,赶上这场风雪越发艰险。 不仅是回援要再耽误时日,若是夜里在冰天雪窖的林子里歇脚,恐怕不少人会冻伤冻毙,倘或运气不好赶上大雪封路、困在山中,更是棘手。 他与林翡一合计,决定不抄白川这条近路,还是从白川郡穿过,至少能及时补充干粮厚衣,不至于大量减员,时日相差也并不算多。 冬月十六午间,凌赫与阿鸾终于进入了巍州地界,在南边的岷阳郡城中寻了间酒楼用饭,也好让马匹吃些草料。 阿鸾一路上好声好气问了他许多事,或许是因为就此不得不远离朝堂纷争,他也并非如从前那般闭口不言 ,偶尔能说个一言半字,阿鸾见好就收。 他们出了郡城两三里路,遇上成群结队的流民,正仓皇赶路。 二人皆察觉有异,下马后盯着从身边匆匆路过的人们,不只有乡野村民,甚至有两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先后驶过。 阿鸾想着凌赫不会巍州话,便大着胆子拦住一个带着儿女的妇人:“阿嫂是哪里人?因何赶来岷阳郡?” 那妇人打量着她和她身后的凌赫,见穿着是富贵人家,便将孩子揽在身后,缩着脖子小声说道:“我是长林人,早间有好些骑马的老兵路过隔壁村子,哭号声震天,我们就……就逃来岷阳寻亲戚。” 阿鸾震惊地回头看着凌赫,长林郡临近钦州和阿勒真,可后者已被驱赶,此时能侵扰者只有钦、雍二州的军队。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巍州军兵败,因此敌军才能穿过白川郡突袭巍州,她的兄姊、阿嫂……还有阿岭表兄…… 凌赫见她眼里顿时蓄满了泪,连半举着的手都在颤抖,有些不忍,将她拽回到马匹旁边,用官话对那妇人道:“多谢。” 妇人拉着孩子头也不回地离开,凌赫见他们走远,才低声对阿鸾说:“他们刚到长林不久,即便骑马,离巍州城还有一日半的工夫。我们改道从天晶山下绕过去,路虽难走些,但兴许能在他们之前赶到州城。” 他见阿鸾仍是惊惶不安,连眼神都飘忽不定,重重捏住她的肩,强迫她回 过神。 阿鸾被捏得生疼,不得不迎上他的双眼。 他眉心有两道刀刻一般的深纹,显得格外严肃,眼如鹰隼般锐利冷峻。 “你前日才亲手弑君!”他抬手擦去她额头的冷汗,“本以为能成大事,可一涉及亲人便如此方寸大乱,你这副样子能救人于水火之中吗?” “救人”! 阿鸾回过神,不住点着头:“钦州来不及赶去,要救身在州城的耶娘,还有……还有这么多巍州的百姓,姑父早一日知晓,便能早一日御敌卫民。” 她抓住他的袖子,央求道:“我们回郡城换最快的马,若能救巍州城于危难中,李、林两家必会感念你的恩义!” 凌赫并未接过她的话,只默默带她赶回都城买最贵的番马。在骤起的风雪之中,两人一马径直向天晶山下疾驰而去。 他望着这北境的无垠天地,离自己原本要回的西南越来越远。他劝说她时说得轻巧,可像自己这般自幼与父母生离死别之人,对于仅剩的亲人便更加在意。 但愿在赶回西南前,瑶华能在即将到来的帝位更迭风波中保得翊奴平安。 不巧的是,他们十七日傍晚赶至州城郊外时,雍州军的先头部队恰好也陆续到达。 詹云自冬月十二夜里失利后,憋着满腔怒火。他暗骂那女军阴险狡诈,虽己方伤亡并不严重,但落败后仓皇而逃极损颜面,实在恼恨。 当夜他接到军令直接开赴巍州,五日来只歇过 三次,从最末尾赶到了陈逊眼跟前。 陈逊原本看他人困马乏,想让小将檀寅打头阵,可詹云坚称无碍,势要拔下巍州城,陈逊见他怒火中烧,小兵虽疲惫,但士气尚可,便松了口。 凌赫和阿鸾遇到的正是詹云的队伍,陈逊补给他三千余人,凑满五千打前锋。 好在詹云无心劫掠,仅是率军穿过郊外乡村,否则凌赫他们难免遇上搜刮钱粮的士兵。 凌赫观察他们行军路线,决定从左翼外侧穿过,更靠近巍州军驻地,若是遇险也有机会求援。 “按李都督的脾性,若是知晓雍州军攻入巍州,会将所余士兵如何调遣排布?”凌赫问道。 阿鸾摇摇头:“我对调兵遣将之事一窍不通。中郎将是觉得我们赶不回州城,要另寻去处?” “如今已兵临城下,无须你再回去报信。况且此时谁敢贸然开城门?李都督会为了你一个姻亲外侄冒险?” 经兄长身陷钦州一事,阿鸾对姑父不敢再抱有任何期望,只好承认凌赫所言有理:“那依中郎将所见……” “你可还认得巍州军的将领?我将你送往军中,应能保得一时平安。” 将领……她只知兄姊和长岭表兄,其余的人一概不识。况且阿姊应是将女军悉数带走,自己岂不是要在一群陌生男子中间度日? 阿鸾立刻伸手去抓凌赫的袖子:“并不识得!中郎将好事做到底,莫要将我弃于军营之中,我……我害怕 ……” 凌赫明白她忧虑之处,若无将领保她,落在不要命的兵痞手中,直接掳了她至山野间,一条命就没了。 只是自己这样带着她,进不去巍州城,在外若遇上雍州军更是麻烦,他只好说:“我同你一道去寻巍州军,好歹有个容身之地。若非你同意,绝不将你留在军中,如此可好?” 阿鸾抬头看他,见他神情笃挚,不似哄骗,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攀着他胳膊不撒手:“中郎将说话算话,莫要丢下我一个人。” 凌赫低头看她蜷缩在自己怀里的无助样子,又想起瑶华和稚君从前也如雏鸟般依偎着自己,即便看出几分矫揉造作,也只能晃了晃手臂对她说:“松开,坐正身子。” 他们行至半路,恰巧遇上驰援州城的巍州军,自报身份后二人被带到李承面前。 “阿峻表兄!”阿鸾欣喜万分,没料到是由他领军。 李承一把将她抱起:“好久未见你人影,阿鹤那小子只说你往南去了,也不讲为何,急得我阿娘追着阿舅、舅母问了四五日才肯说。傻阿鸾,何苦以身犯险!” 他留意到站在十几步开外、侧对着这边的男人,看身形有些眼熟,只是在夜色朦胧中不大好辨认,他轻声问阿鸾:“那人是谁?” “凌赫。此事说来话长,不急一时,总之他如今回不得朝廷,无势可依,不妨先劝他暂留军中,待击退敌军后再与都督商议是否留他效 力。” 李承也无暇多言:“那你们随军一道赶往前线,只是他未必可信,还是留个心。” 阿鸾颔首应下:“我会盯着他。” 夜幕已经降临,阿鸾看不清军队人数,便问李承。 “须得有人看守铁矿,剩下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八千七百人,远少于雍州军。”李承语气沉重,“况且他们已摆开阵势,我们这些人拦腰冲进去极易被包围。可若不冲进去……巍州城破是迟早的事。” 阿鸾心念一动,拍拍他的手臂:“远水解不了近渴,兄姊他们是否能赶回巍州尚不可知,我先去搬救兵。虽人数不算很多,但多少能助你一臂之力!” 事不知能不能成,她也不好与李承直说,只问了他阻击的计划,知道届时寻得援手该如何寻他。 凌赫望着巍州大军远去,他忽地想到三十年前守城的先人,今时今日的这座城又能支撑多久? “中郎将,可否再带我去一处地方?离此处不远,亥时前就能赶到。” 他回首望着不死心的小女郎,也不再追问她此举是否可行,只让开身子示意她上马。 陈逊的大军扎营在州城外三十里,詹云的先头军已至城门外,插起“雍”字大旗,擂响战鼓,在夜色中发起第一轮攻城战。 城内百姓听着隆隆鼓声瑟缩在家中,后来街巷间响起呐喊声:“守城门,保巍州!”甚至还有不知畏惧的小女郎叫着从各家门前跑过,反复喊着这句话 。 “谁家的孩子,耶娘也不知抱进房里躲躲!” 各人怀里搂着自家难眠的孩子,心中满是对战乱的恐惧。 巍州虽在边境,但多是靠北的郡县遭受阿勒真侵扰,从未被打到州城城门下。 离城门近的人家从门窗缝隙窥视,并未看见披坚执锐的巍州大军坚守城楼,只有些平日在城中巡逻护卫的卫兵,便更加不安。 都督府中,娄清和拦着李宣威不肯让他坐镇城楼。 “外头风雪正大,那城楼的屋子四处透风,生了炭火也暖不起来,都督若是如此不爱惜身体,巍州百姓又该依靠谁呢?” 娄清和知他心肺受损已有数年,原先在南方还显不出来,来了巍州一年不如一年,还不知好生将养。 心力交瘁的李宣威如何不知娄清和的好意,可眼下局势极其不利,轻则损军折将、遭受重创,重则基业尽毁、城破人亡。 在林翱身陷钦州那一步,尚可壮士断腕,无奈阿鹭、阿岭盲目冲动、踏入陷阱。 钦州情形如何尚不得知,但料想应是不利,否则雍州军岂会径直攻入巍州,不见丝毫阻击、未得一句情报,导致明明巍州还剩一万士兵却还是陷于被动。 他是巍州都督,总不能将失利的罪责推在两个孩子身上,说到底,源头还是他过于冒进,急于趁机拿下钦州。 他如今尚且能支撑病体,若不趁此时打下更大的版图,亦为二子树立威信,待自己缠绵病榻,权柄 落于谁手便说不准了。 可此时长子生死未卜,次子冲锋陷阵,他的心血终究付之东流,悔之晚矣。 萧旻正在城门替自己指挥,可城内可用之人寥寥可数,百姓见势定也不肯冒险,兴许已做好了城破被俘的打算。 他李宣威如今是病兽,亦是困兽,听着外头的鼓声已响了半个时辰,不知能不能挨过今夜。 他站起身,同娄清和说:“我去城楼看一眼,给那些舍命守城的战士们壮壮士气,狐裘大氅我保管好生披着。” 第八十四章 勠力同心 (八十四)勠力同心 “都督!” 一名卫兵叩门喊道:“夫人和女郎在城门内聚起了上百名百姓守城抗敌,林大人和夫人也在,林家小郎君正在发兵器,人越来越多……” 李宣威裹着狐裘大氅下了马车,踉跄几步奔至人群外,远远看见雪青和阿慕身着劲装,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反复高呼: “巍州将士正在城外与敌军厮杀,我们城内的人岂能束手坐看?拿上刀枪,擎起火把,泼汤将那贼人赶出巍州,必有重赏!” 阿慕眼神坚定,声音嘶哑:“人人皆可守卫州城!烹汤送粮、轮替守夜、呐喊助威,总角儿女亦可援手!与其守着啼哭稚童,不如全家守城,保得家人平安,保得州城平安!” 李宣威望着阿慕稚嫩的脸上泪痕纵横,不禁掩面哀叹。 耳边忽又响起内兄的呼喊声—— “十年前遭阿勒真传入疫病时,我巍州军民无不历经生死离别,可依旧守住了巍州城,如今定也不会束手待毙!你们登上城门楼,看一看外面的血战,那是我们巍州儿女在拼死保卫!” 贺宁接着含泪说道:“谁不怜子女?我长子、长女皆在外杀敌、生死未卜,我做阿娘的又如何当那贪生怕死之辈?最要命的事都交由将士们了,难道我们这些安坐城中的人要寒将士们的心吗?” 木台边聚起越来越多的人,林翊默默与下了台的阿慕一道将这半个月来赶制的宿铁矛枪 头安在木柄上,再分发给各人。 阿慕将长矛递给一个阿嫂,抬起落着雪花的眼睫,发现李宣威在人群之中,唤了一声“阿耶”,众人都看过来。他喉头哽住,只对阿慕点了点头。 林雪青其实早就看见他了,但二人在一个屋檐下也许久没说过话,今日带着阿慕与兄嫂一道出来募集勇士也并未与他讲,此刻她也只是远远注视着神色难安的夫婿。 贺宁与林济琅想着阿鸿、阿鹭,不愿过去同李宣威多言,埋头继续清点存粮。 阿鹤也只抬头看了眼李宣威,翕动的鼻翼难掩怒气,在他看来巍州有今日的惨烈局面,祸首应是李宣威。 他转过身去教方才择出的数名强壮的男子如何使用神弩:“此物可发连弩。弩槽中放十支箭,每射出一支后,弩槽中的箭随即又落下一支入箭膛上,再上弦,又可继续射出。” 神弩虽为守城池的利器,可是大多放在军营里,来不及送入城中,如今可用的仅有两座弩机。 李承其实暂未携带弩机,一是他急援州城,但弩机须由步兵拖拽前行,行进缓慢,二是深夜近身混战,容易误伤己方,不像守城时直接将弩机对准逼近城墙的敌军即可。 他带兵横插进詹云先头军与陈逊大军的中间,想赶在大军包围前吃掉先头军,退至城下守卫。 但陈逊有所提防,在两翼各添了两千人策应。 巍州军攻破一侧,咬住了先头军的尾巴 ,却难速战速决,只是稍稍减缓了詹云攻城之势。 战至天光微亮,州城暂未被破,但巍州军已死伤过半。 城楼上的巍州百姓望着远近各处血染白雪,心中恻然。 李宣威并未遵循娄清和的嘱咐,与众人在寒风中守了一夜。尽管他时有咳嗽,也只有女儿一人关心了几句,他的妻子在另一边忙碌着,不曾与他说过半句话。 他脑中忽然现出“众叛亲离”四个字,可她们分明坚守在此处,不仅不曾背离叛逃,甚至比他料想得更为英勇坚韧,只是并非为了一念之差的自己,而是为了守护这座城与城中百姓。 他在这火光血影中倍感孤寂与悔恨。 待天色渐明,他见双方暂退、战局稍歇,身子又实在支撑不住,欲下城楼回去歇息片刻,可刚转过身听见战鼓声又起,只得停住脚步。 那詹云一雪前耻,厮杀得热血沸腾,不肯罢休,定要将在女军身上吃的闷亏找补回来。 他命人擂鼓,向败兵折将的巍州军下战帖,立时来阵前一一对战。 李承一手接过战帖,抬起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血,却碰到颌骨上的伤口,疼得直咧嘴。 他唾了一口血沫子,扫看周围遍体鳞伤的军士,说道:“我去应战。” 若是此时不应或是战败,本就低迷的士气怕要一蹶不振,远处城墙上的巍州百姓也都在看着,他不能退缩。 最要紧的是,詹云血气上涌,欲以对战羞辱巍州军 ,可此举想来并未征得陈逊允许,毕竟眼下陈逊最迫切之事是攻下巍州城。 若能拖延至援军赶到,詹云便会因一时冲动贻误战机,战时换将必会动摇军心,也能为巍州军争取喘息之机。 他以矛杵地,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刚走两步就被陆宾喊住:“副将军,詹云不过一偏将耳,怎堪与您对战?由我先去会会他!” 陆宾是背后受伤,虽易牵动疼痛,但不像其余两位偏将伤在手臂,影响挥刀出枪,他也知李承落败便无回旋之地,自己能拖一时是一时。 詹云见陆宾单手持长刀,拍马至阵前自报名号:“巍州偏将陆宾陆嘉彦在此与尔一战!” “怎的?主将不敢出头,派你来送命?”詹云鄙夷道。 “你若唤陈逊逆贼至阵前,我主将自会应战。只怕那陈逊老迈,上不得马、挥不动枪,只敢缩在后头!”陆宾讥讽道。 詹云怎能忍受他这般侮辱待己有恩的陈逊,立时纵马持长枪向陆宾袭来,城楼上远观的众人无不悬心。 只见詹云将红缨长枪猛地搠向陆宾头颈,陆宾只得向后倾倒躲避,背伤撕扯疼得他直切齿。 詹云见一击未中,曲臂收回长枪再刺向其怀中,陆宾趁机以刀背避开枪头,一夹马腹,想错开身位赢得喘息之机。 可詹云猜中他用意,回身便是一枪刺向陆宾的马腿,马吃痛受惊,陆宾只得勒缰稳住马,詹云立时掉转马头向他袭来。 李宣威远远看见陆宾招架了两枪,马的步子都有些踉跄,蹙着眉头喃喃道:“下马,下马!” 陆宾也想到弃马反击,可詹云求胜心切,招招儿狠厉,逼得他毫无余地,索性深吸一口气屏住背痛,双手持刀拼尽全力横砍詹云胸膛,总算将其逼退片刻。 他趁机下马,挥着长刀直劈詹云战马的面部。雍州并无铁矿,即便是将领的战马也并未像巍州铁甲飞骑那样面面俱到,面部并无铁甲片制成的“马面帘”遮挡,乃是弱点之一。 詹云连忙出枪,勉强挑开了陆宾的刀刃后起了杀心,一提缰绳令马扬起前蹄,欲以马踏其身。 既决意下马,陆宾自然料到会有此险境,他并未后退躲闪,反而冲向前去,屈身跪下举刀刺向最为脆弱的马腹。 他身负重甲,又在千钧一发之际,猝然行此动作倍加艰难,在嘶鸣声中马匹轰然倒下砸在他身上,那一刻他腰背似乎已被折断,恍惚间甚至听见膝盖碎裂的声音。 詹云虽摔下马,但仅是胫骨有些疼痛,并无大碍。他见陆宾半个身子被压在马下,冷笑着提枪绕至他身边欲取其性命。 城楼上的人们纷纷抽着气,有的人不忍看,直接背过身去。 陆宾的耶娘还跟着熹平在附近民居中忙着为守城的军民烧饭煮菜,林雪青念及此不禁掩面泪流,不知该不该立刻奔去告知他们…… “住手!” 一人一马踏着白雪黄沙而来, 高声喝止。 詹云回首望向那晨光中的人,眯眼细辨,竟发现是凌赫。 二人从前都在宫中任职,一个在冗从仆射手下,一个是虎贲中郎将,自然是认识的,只是并未交过手。 詹云不知凌赫为何出现在此地,又为何替巍州出头,难道朝廷暗中支持巍州? 他向巍州军队看去,原先不少人因受伤、疲乏都是坐着歇息,如今一眼望去多了不少站着的人。 李承方才见陆宾受伤,正欲上马赶去对战,及时赶到的阿鸾却拦住了他。 “那偏将好生魁梧雄壮,一看就是战场上练出来的行家,你近年不曾勤于习武,领军筹谋尚可,哪里能真刀真枪拼杀?”阿鸾也不同他客气,直言道。 李承见凌赫冲上前去,犹疑道:“他要替我应战?” “傻阿峻,人家要战,你便战?”阿鸾指了指身后的人,“巍州豪强的部曲,七成都在这里。凌家人最擅长使诈,你且看他如何诓骗詹云。” 她与凌赫连夜赶去见了舅父贺宽,请他当说客同去孟家劝说,有孟家牵头献出部曲抗敌,其余几家豪强也只好跟从。 毕竟已经打到了家门前,要逃便只能举家逃往东边穷乡僻壤的邯州,他们也不愿丢下在巍州世代累积的田地,若是能守住巍州城,于他们自是有利。 凌赫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詹云,从怀中掏出令牌:“陛下御令,命我带兵助巍州剿灭叛军。詹偏将难道还要继续在 此立威?速去告知陈逊,让他即刻退军!” 詹云沉了脸色,凌赫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朝廷猜到雍州声东击西的计谋。己方步骑兵主力皆在巍州,若是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军队此时进攻雍州,冬日里河面结冰,水师难以灵活移动,怕是要吃大亏! 及时禀告此事,或许还能立功。詹云想着,立时转身朝军中而去。 凌赫见他一言不发地离开,立刻回头摆摆手示意士兵们来抬陆宾回去。 阿鸾见凌赫回来,摊开手心找他要回令牌。 谁知凌赫摇了摇头:“原本只是送你回来,如今既陪你去搬救兵,又替你暂时镇住了雍州军,区区一块令牌也要讨回去?” 阿鸾想了想,他所言有理,自己也并不想留有那人的物件,便收回了手。 李宣威远看着并未认出凌赫,不知此人说了什么竟让詹云罢手,不过总算是松了口气。 陈逊一见詹云便怒声叱骂他触犯军令,詹云连声讨饶,又将凌赫所言和自己的猜测如数告之。 “凌赫一再叛主,不可轻信。”陈逊对凌赫当年在行宫宫变一事中的行径恨之入骨,“况且眼下哪里来得及回防雍州?最要紧的是攻下巍州城!你怎的一再糊涂?!” 詹云辩解道:“凌赫确实带了援军前来,少说有三四千,也不知后头还有没有……” 陈逊被气得抬腿就是一脚,踹在他胯骨上,脸上的肉都绷得紧紧的:“少给我长他人志气 !多了三四千又如何?我军有多少人你不知晓?!你给我留在军营里思过,待打完了仗再依军法论处!” 僵持之时,李宣威当机立断,下令打开半扇城门放伤兵入城,恰巧营内弩机也在此时送至,一起运往城中。 城内顿时又忙碌起来,不少夜里没敢出来援手的百姓,见着血流不止的士兵越发心存愧疚,纷纷帮着一同照料。 李承则领着剩余的巍州军和部曲,在州城城门前严阵以待。他让阿鸾也立刻进城,好让阿舅、舅母放心,只是阿鸾犹豫地看向凌赫。 看似怯生生、不知所措,实际上心里已有盘算,等着自己提出来,凌赫算是看明白这小女郎了。 “在下与小娘子此行虽不算‘善始’,也勉强可作‘善终’,是时候告辞了。”他拱拱手。 “战火连天的,您一人行路,汀鸾心里也难安。”阿鸾向前走了两步,“若是中郎将肯援手巍州,副将军定会好生重用,来日再向都督举荐,留在巍州任职,再将亲人接来团聚。” 方才趁凌赫不在,她已与李承私下商议过,如今正缺将领,凌赫此时并无好去处,他久经沙场又正当盛年,若是愿为巍州出战,定会助益颇多。 阿鸾路上又从只言片语得知他与两位妹妹相依为命,以此许诺亦能令其动摇。 李承连忙说道:“您可即刻代领陆宾麾下三千步兵……虽战后还剩一千余人,不过这就补上两千 部曲。” 一脚踏进巍州这个泥坑,还走了好几步,如今确实难拔起来。 凌赫看着眼前殷红鲜血浸染的雪地,又回首望了望斑驳的城墙,俨如三十年前的凌霄关。 那时他只能做城楼上抱着两个妹妹恸哭的孩童,如今有了握枪御敌的机会,可城内并无他要守护的人。巍州百姓,与他何干? 阿鸾见周围伤兵几乎都已送入城内,担心城门要关,急切地说:“中郎将,在城外应战确有伤亡之虞,汀鸾并无心相胁。您若不愿,可与我一道入城暂得庇护,也算是报答您这路上数次相助之恩。” 凌赫跟着她快步走到城门下,听见有人惊呼:“阿鸾!阿鸾!” 林雪青眼尖,先瞧见了她,喊完立刻去寻兄嫂。 林济琅本来累得倚着墙垛合眼补眠,听闻阿妹喊声顿时惊醒,扒着女墙找到了女儿的身影:“阿鸾!快进城!” “阿耶!”阿鸾笑着朝他挥手,家人近在眼前,她自然欣喜万分。 忽地一支羽箭落在凌赫脚边,城楼上响起呼喊声:“持盾!持盾!”他不必回首也知道箭雨将至,看着阿鸾转过身惊惶的神情,他一把揽过她,提拽起来直奔城内。 陈逊未上当也是意料之中,这一战势必要比昨夜更加残暴血腥,凌赫看着城门渐渐闭合,羽箭纷纷落下,听见厮杀喊叫声远远传来。 阿鸾拽了拽他的衣角:“多谢中郎将相救。奔忙数日,您可先去我家歇 息……” 她虽有过私心,倒真未决意逼迫自己出战,甚至此刻确在感激、关心自己。 他侧过身看那双清澈的眼,又望见她身后惶惶不安的巍州百姓。 他长成于血海深仇与阴谋私欲之中,这三十年来也惯用诡计毒谋,常以此度人。 他心知留在城外的七千将士面对三四万雍州大军凶多吉少,自己也并无挺身而出的必要,可他忽地想起瑶华的话。 她曾问过自己,杀了聂檀、扳倒聂家,已报了家仇,为何还不愿放下这一切从京中脱身? 他不曾回答,或许他不敢承认是习惯沉沦在仇恨之中,或许是他眼看着昏君佞臣、神奸巨蠹当道不甘退离,或许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契机从中抽身…… 这世间为权为利背信弃义、戕害忠良者数不胜数,他对此恨之入骨,偏又浸淫在其中多年,为复仇亦行过不义之事,尤其是林家……数次遭他连累。 他夺过旁边一人手中的盾高举起来,赶在城门彻底关上前冲了出去。 “凌赫——” 她的呼喊声留在身后,凌赫没有回头。 他头一次不为仇恨、不思后果奔向险地。迈出这一步,守住这座城,他自己兴许能从三十年的噩梦中醒来。 第八十五章 绝处逢生 (八十五)绝处逢生 阿鸾眼睁睁看着凌赫冲进箭雨之中,待城门闭合,仍怔在原地回不过神。 林济琅夫妇和林雪青已冲下城楼,纷纷上前搂抱着阿鸾,见她失魂落魄,脖子上被绳子勒出的青紫瘀痕触目惊心,忙问她:“阿鸾,是哪里不适?”“发生何事了同阿娘说!” 她缓缓抬起手指着城门,听着飞箭钉在门上的“笃笃”之声,喃喃道:“这还能活吗……为何方才不肯留在军中,如今只有一块木盾却不要命地冲出去……” 方才林济琅在城门楼上也瞧见她身后有一人,只是未看清面容:“阿鸾,你说的是谁?” 她如梦初醒般提着裙子飞奔上楼,同众人一起躲避箭雨的李宣威见她直愣愣往上冲,连忙拽住她:“阿鸾,小心飞箭!” 阿鸾看了一眼他,难掩怒色,拽过他身边护卫手中的盾牌顶上,还留下一句:“都督藏在此处,也用不上。” 好在雍州军见城楼上已无人坚守,只向城门上又射了一轮防止出入外,便齐齐将箭弩射向挡在州城外的巍州军。 因此阿鸾上城楼时只有零星射歪的箭袭来,不难躲避。 她从女墙的缝隙间朝外看,虽不曾找见凌赫的身影,但也未见城门外的近处有伏倒的尸体,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转身下城楼时却被耶娘和姑母好一通数落,心安了的她也能笑着讨饶,边与他们一道去救治伤兵,边说起这十余日的 经历。 待听她避开人群、压低声音说起“弑君”的经过,三人皆惊得合不拢嘴。 贺宁瞪大了眼,连说话都期期艾艾:“你……你如何敢行这种事……这稍有不慎岂不是……不过他敢至莱阳府亦是荒谬!” 林雪青一把按下阿嫂哆哆嗦嗦的手:“莫多言了,阿鸾福大命大,平安回来便好。” 林济琅重新打量起幼女,方才见她惊慌失措,他还以为是被这战事吓得丢了魂,此时再一看,她眼里不再如从前那般躲闪怯懦,细看神情甚至说得上坚定,心中大慰。 他轻抚着她的头:“我们阿鸾也长大了。阿鹤近来也做了许多事,眼下正在城东铁器作坊里锻造兵器。” 阿鸾垂下头,她看出他们欣喜背后的愁容与苦涩,想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兄姊们,她亦心中酸楚,可也知不能在耶娘面前提,只好说起旁的话来。 熹平刚与挑夫说完话,转过身瞧见阿鸾,又惊又喜,上前同她说话。 阿鸾一见她,立刻想起为自己奔走的姊夫,诉说完这些日的事情,她劝慰道:“姊夫若在京中,此时应已知晓宾天之事,定会放心回巍州。” 熹平知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却也不愿阿鸾多加忧虑,笑着点点头。 皇帝能做出离京会旧人的荒唐事,背后少不了人推波助澜,阿鸾鸩杀他必在众人意料之外,如此情势下的帝位更迭必将动荡。 不知阿适涉入其中有多深,能不能 来得及抽身…… 在得知皇帝被鸩杀时,晏如陶仍在嘉王府中,登时如被火燎了尾巴的狸猫一般跳起来:“不好!” 嘉王和淳筠也紧跟着意识到不妙,北境动荡,帝位空悬,朝臣自然不愿等皇后腹中胎儿落地继位,势必要拥立与皇帝同辈的诸王,退位让贤的嘉王必会成为首选。 “沈家必定不会让到手的帝位旁落,或是立沈铃之子,或是先由中书令摄政。无论是哪一种,你都是沈家的眼中钉。”晏如陶看向嘉王。 淳筠连连点头:“即便你不愿,那些不愿看沈氏独大的世家也会将你架在火上,我们的阿狸怕是也会有危险。” 三人筹谋到深夜,忽有唐家人前来报信:“仆射得中书令夜召入宫,孙淳伏诛,罪名是与凌赫密谋鸩害今上。” 淳筠手中的茶杯落在凭几上,又滚至牡丹花绒毯边,她挥手遣走送信人,看向夫婿:“速速打点行装,遣散家仆,立刻随阿适北上巍州。” 他有些犹豫:“母后还在宫中……” “她是名正言顺的太后,连那疯子一般的人都不敢奈何她,谁做新帝都得好生奉养她。况且连你这独子都逃出京,远远避开这争位风波,沈家解了心头大患,更不会为难太后。” 嘉王焦急地在房中踱来踱去,一边是闭锁深宫的母后,一边是胆战心惊的娇妻幼子,实难两全。 “孙淳已经死了,沈家是打定主意要将帝位握在手中。 唐家肯冒险来传信,也是看在淳筠的份儿上,阿珣,你要为她和阿狸想想。”晏如陶劝道。 嘉王捂着脸发出一声长叹,悲从中来:“阿姊远嫁,若我亦离京,独留母后孤身一人在宫中,不知今生她能否再见儿女……” “你远走巍州,好歹能保全自己与家人性命。留在京中你也难见舅母,若是沈家对你起了杀心,舅母岂不更是痛心疾首?”晏如陶明白淳筠不好逼迫他太甚,这话只能自己来说,果然她一脸感激地看过来。 嘉王走到窗前,抬起花窗看向阿狸的房间,寒气侵袭让他顿时清醒许多。 他怜子,母后亦怜他。 当初自己一意孤行让出帝位,母后何等伤怀恼怒,恨他不知天高地厚、肆意妄为,可数日前入宫相见,她再不忍说一句苛责的话,只含泪望着他。 若是阿兄健在,定能成为母后满意的儿子,不似自己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母后用心。 他放下花窗,缓缓咽下喉头苦涩。 “阿筠,我们去巍州。” 林雪青见阿鸾眼下乌青,忙了半个时辰脚步已有些飘,就带她去歇息:“白日里帮忙的人手还够,阿慕熬了一整夜早前也回去了,她若知你回来,定会喜得睡不着。” 城里也乱糟糟的,林雪青不放心她回空无一人的林家,将她带至都督府,又怕她介怀,特意说:“你先去阿慕旁边的厢房歇息,不会有旁人相扰。” 待林雪青将 要离开时,见李宣威被亲信背进门来,后头跟着的人叫嚷着:“娄大夫!娄大夫!” 二人分室而居已有十余日,未说过一句话,她是怨,他是愧。 此时见他病倒,林雪青犹豫片刻,还是紧紧跟了上去。 午时将近,城外已是尸山血海,巍州军在神弩的策应下,顶住了雍州大军的两次进攻。 可敌方有源源不断的兵员,己方连抬伤员的士兵都已冲上前肉搏拼杀。他们根本来不及将所有伤员送回营地医治,往往在刀枪之中拼着性命救某一人时,眼睁睁看着咫尺距离的另一个伤兵被结果。 自己救一人的工夫,他们举起枪矛能杀十人。 无能为力,血泪合流,手无寸铁的他们被激起熊熊怒火,扑上去与敌军厮打。 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也充斥在李承胸中,他从未领过军,头一回便遇上如此悲壮决绝的大战。 除了死死守住巍州城,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若是阿鸿表兄、阿鹭表姊或是阿兄在,是否会有更好的法子? 这些在他眼前匆匆而去的生命,是否会少一些? 他看向身前不远、以一当十的凌赫,未曾着甲,浑身浸透鲜血,顿觉惭愧。一个与巍州毫无干系的人尚且搏命相抵,自己如何还能这般颓唐无措?! 李承以枪杵地,撑起身子,拖着受伤的左腿向凌赫喊道:“中郎将,我来助你!” 城楼上为弩机手持盾挡箭的百姓眼看着巍州士兵一个个倒 下,而远处是浩浩荡荡、无穷无尽的雍州大军,悲戚之感涌上心头,纷纷哽咽。却又怕扰乱弩机手,只得拼命忍住呜咽之声,不住擦拭横流的泪水。 无数士兵战至最后一息,倒在坚守的城门外,白雪覆面,掩盖了殷红血迹。 仅剩寥寥千余人还能站着,无力抵御雍州的第三次进攻。 大军压城,陈逊下令强攻城门,必须在天黑前拿下州城。 因要穿过钦州突袭巍州,投石机一类的大型攻城利器皆不曾携带,只有数架轻便飞梯。 正面清剿剩余残兵的任务留给大军,陈逊分兵数千人在州城四面架梯,缘梯登城,城楼上的百姓纷纷泼洒热汤,似前夜那般抵御敌军,只是城外再无将士能捍卫他们。 攀上飞梯的士兵,从背篓中取出被麻布裹住的石块,麻布上浸满了火油,纷纷被抛上城墙,慌乱之中许多人尽管被砸中,却也不曾留意这些滚落在脚边的石头有何异样。 贺宁眼明心细,俯身拾起一闻便知不好,高呼:“将石头都向下抛去!都抛下去!” 可还未来得及解释,一枚枚火箭已接连射向城楼。 小憩后匆匆赶往城门的阿鸾、阿慕表姊妹俩,忽然远远看见城楼上燃起滚滚青烟,两人大惊,立刻向前奔去,走近却见不少人连滚带爬地下了城门楼,跌跌撞撞地逃散开。 巍州城,要破了。 李承的眼前一片血红,他合上眼想了想,好像是眉骨被一 个肥壮的雍州兵伤了,所幸那人拿反了刃,否则此刻他就不是躺在遍地尸体当中奄奄一息,而是早就魂归九天。 耳边已无拼杀之声,巍州军想来已是全军覆没。 李承连抬起手擦拭满面鲜血的力气都没有了,心里想着,上回被打至重伤也是在隆冬时节,恐怕这回老天不会再轻易放过他这条小命了。 今日怕是等不到阿鹭表姊来救了…… 混沌之时,他忽地听见巍州军冲锋的号角声,眼皮却睁不开。 他的右手已牢牢粘在紧握的枪杆上,左手被一具尸体压住,稍稍挪动就被铠甲刮得生疼,也实在无力完全抽出。 他只能咬着舌头强迫自己清醒一些,屏息去细听。 号角声已止住,呼啸的风声中响起了呼喊声,可是离得太远,他听不分明。 是援军来了?! 他难以按捺心中的澎湃,呼出道道白气,只是乍从濒死到亢奋,紧接着就有些喘不上气,只好努力克制平复。 近了,近了,他感受到大地的震颤,听见马的嘶鸣,是骑兵! 林翱带着铁甲飞骑斜刺入雍州大军之中,陆寒、王春领着其他骑兵在后拉开两翼,防止合围——眼看着尸横遍野、城门失守,怒火霎时点燃巍州将士们的胸膛。 身覆马铠的肥壮番马加上手持宿铁刀枪的勇猛战士,加上这熊熊的怒火,让铁甲飞骑犹如天兵神将,以扫荡之势冲散敌军队伍。 铁甲飞骑一路砍杀至城楼下,如铁 盾一般横在敌军阵前,陆寒等人冲进城中清剿零星敌军。 林翱下令再次吹响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城中四处藏匿的百姓听见这声音仍是茫然,可他们家中收留的伤兵惊坐起: “防守的号令!是铁甲飞骑!” “是大军赶回来了!” 但凡还能起身的伤兵都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倚靠着向城门赶去。 将信将疑的百姓跟在他们身后,从洞开的城门看到外面铁马金戈,这才放下心来。“巍州军回来了!”“我们有救了!” 阿鸾激动得浑身颤抖,她奋力拨开人群,向城门外狂奔而去:“阿兄——阿姊——” 当她被带到林翱面前时,泪水早已湿透了衣襟,她看着一身血污、满脸沧桑的阿兄,嚎啕着扑进他怀里:“阿兄!阿兄!” 兄妹二人各自历经生死之难,可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林翱摸了摸她的头:“我和阿鹭都平安,耶娘和阿鹤可还好?姑母他们也还好?” 阿鸾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看向周围的士兵遗骸:“方才是阿峻表兄领兵抵御雍州进犯州城,不知他还……” 还有那不要命的凌赫。 林翱立刻明白激战刚过,下令:“向前进半里,挡住雍州军。” 接着他低头对阿鸾说:“你领人搜寻尚有气息的伤兵,速速带回城中医治!” 铁甲飞骑整军向前推进,在阵前布下宿铁制成的拒马枪,留出救治伤兵的余地, 可反应过来的雍州军岂会轻易撤退,陈逊趁着天色尚明再次发起进攻。 阿鸾和阿慕两个小女郎和众人一道在尸山血海中呼喊,俯身将地上的人一个个翻过来探鼻息和脖颈。 有几个六七岁的稚童也跟在他们身后,蹲下身将小小的手放在冰冷脏污的身体上感受,若是毫无声息,就学着大人双手合十祭悼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 他们第一次直面鲜血与死亡,却不畏惧这惨烈骇人的场景,稚嫩的面容上神情肃穆,或许知晓地上这些不再醒来的人是舍弃了自己的性命守护州城。 战乱催人成长,炼人心志。 无人厉声相问是谁家稚童,亦无人喝止驱赶他们,所有人都在一刻不停地搜寻,遇见还活着的便格外欣喜,高声叫担架来抬。 似阿鸾、阿慕这般悬心亲人的更是艰难,即便是身子已经僵硬的士兵,她们也要细细辨认相貌,想找到又怕找到。 李承早就听见防守的号角声,心中安定下来,待听见有人在搜寻伤兵便大声喊道:“我还活着!” 可他却只能吼出嘶哑低沉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战场上。好在有个阿嫂眼尖,瞧见此处有哈出的白气,连忙跑过来找寻:“这儿还有一个!快来人!” 待阿鸾、阿慕知晓有人已救下李承,皆松了一口气。可阿鸾还有个心结,她对阿慕说道:“你快回去看看阿峻表兄如何,此处有我。” 前方已经交 战,不少人都躲回了城中,可她相信阿兄会抵挡住雍州军,便一直翻找至夜幕降临,又救下了六个奄奄一息的士兵。 只是那个顶着盾头也不回的人,始终没寻到。 她瘫倒在雪地里,远处有战火和黑烟,遮天蔽月,她看不见星星。 手指早已冻得麻木,伤痕累累也察觉不出痛来,她本想拿袖子拭泪,却想起它们早就染上层层血污,便拿冰冷的手背胡乱擦了擦。 是自己害死了他。 他本不必来巍州,是自己一步步恳求,才致使他卷入战乱,死在这远离亲人的异乡。 之前记恨他蓄谋暗害,可这几日看得出他也有良善的一面,尤其是他在思虑利害进退之后,竟然决定出手相助,实在她意料之外。 那个冲出城门的背影在她不知疲倦地翻找时,一直出现在眼前,牵动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停止搜寻,直至力竭。 他归根结底……算是个好人,却就此送了性命。 她孱弱的身躯在这些时日强撑着迸发出的力量,在这一刻全然耗尽。 她发出一声呜咽,在风雪与厮杀声中微不可闻。 一个人躬下身子,托着她的肩,将她带起坐直,劝慰道:“此处危险,天又冷,你已尽力了。” 说罢欲搀她起身。 黑夜中阿鸾辨不清容貌,可听声音分明是凌赫! 她抓住他伸向自己小臂的手:“你……你还活着?” 那人顿了顿,尽管她的手柔软无力,他也并未挣脱,只沉默 了半晌问道:“你是在寻我?” 忽地,她侧过身扑倒在他身上,他跌坐在地。 像一只雪兔撞进怀里,柔软的皮毛带着浸满寒意的冰冷,慢慢感受到温热,让他意外又无措。 那只雪兔抽噎着质问:“否则还能寻谁?阿峻早就找见了!我在这里翻了两三个时辰,又不是铁铸的人,哪里会不怕冷、不怕死?!你倒好,藏了半日,此时才来劝我?” 凌赫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解释道:“最后只剩我们这点残军,又无路可逃,不躲只能被就地剿灭,我便藏在壕沟里。好在援军来得快,才躲了一个时辰就出来了……” “只一个时辰?!” 阿鸾瞪大了眼,他借着不远处的火光看清她嗔怒的模样,笑道:“是,我只伤了右腿,勉强拖着伤腿进城包扎,还瞧见你耶娘,只是他们太忙,没留意我。歇息到天黑,旁人都回了,我一打听才知你还在城外,便来寻你。” “雪兔”红了脸,恼羞成怒地搡开他,嘟嘟囔囔站起身:“老奸巨猾!老奸巨猾!” 他挣扎着站起身,右腿的伤口应是又裂开了,但此刻也顾不上。 “先回城中,以免你耶娘担忧。” 她点了点头,侧身望向暂时偃旗息鼓的大军,又将是难眠的一夜。 第八十六章 势成骑虎 (八十六)势成骑虎 紧急军报一趟趟送至都督府,林雪青草草看过后,让他们直接与兄长林济琅商议。 娄清和告知了她李宣威的病情,到了傍晚阿峻又一身是血地被抬了进来,她守着他们父子二人,心如寒灰。 为方便救治和照看,昏迷不醒的他们被安置在一间房中,娄清和忙得脚不沾地,先为李承除衣清创、上药包扎,接着又去看顾李宣威的汤药,刚坐下歇息片刻,李承又发起高热。 林雪青跟着娄清和忙前忙后,眼泪早已淌干,如今心里尽是悔恨。 她摩挲着他浮肿的手背,喃喃道:“主意都藏在自己心里,不肯与我透露半分,你啊你……” 并州李氏世代军籍,虽非高门望族,但在前朝也算是行伍间有名的。并州在前朝末年作为军事要地,驻军三万,因周遭就藩宗室坐大,与士族联合截留送往并州的军饷,导致士兵哗变。 末帝受奸佞蒙骗蛊惑,只知并州叛乱,不知内因为何,一怒之下连斩并州三级将领,身为并州持节都督的聂玹却平安无事,甚至回京后还升任太尉。 并州被拆分后划入周围的钦州、巍州和莱阳府,和这个名字一起被抹去的,还有李氏一家。 李宣威的祖父李旌是被斩首的并州偏将之一,因截留军饷一事讳莫如深,尚未及冠的李旋怕被灭口,带着老母、寡嫂和幼侄李冀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趁着战乱饥荒重新 入了籍。 李旋改名为李长龙,因老母病重、寡嫂体弱,他迫于生计只得踏入参军这条路。末帝时期年年战乱,他凭借战功连升数级,成为凌霄关的守将之一。 李家人的日子终于好过些,十五岁的李冀娶妻生子——这便是李宣威。 李长龙终身未娶,将李宣威当作亲孙看待。在李宣威长到八九岁时,高祖发兵于雍州,定国长公主围攻凌霄关。 李宣威先是眼睁睁看着阿娘饿死,又得知叔祖父和阿耶命丧沙场,多亏有士兵可怜他是将军遗孤,带他回到自己家乡,才侥幸活了一条命。 改朝换代后,并州截饷旧事不再有人提起,李宣威亦不愿忘却家族根脉,被问起籍贯时自称“并州李氏”,徽记上也是如此印刻。 李家代代忠良,守土卫民,无奈士族势大,多行不义,仅有一两件落在李家头上,就已害得他们家破人亡。 眼见不到处,如他们一般的人家不知还有几何? 林雪青长叹一口气,看着他花白的双鬓——这一年里他苍老了许多。 定方从前说过,与她生儿育女,又与内兄一家常来常往,总算又有了家人和睦融融之感。可过了这二十来年平静和洽的日子,还是走到如今这一步。 她知道定方自做了这巍州都督,一心想保百姓安宁,可宫中起了风波后,他心底里积压了半辈子的家族旧怨终究难平,意图根除南方士族。 随着权势渐大、病情 加剧,他急于夺下钦州,为妻孥留下基业,不愿让他们如幼时的自己一般无依无靠。 林雪青的双眼肿着,低头给他擦拭额上虚汗。 他就是这般固执的人!若肯与自己商量,便知自己最看重的是家人平安和乐。如今他与阿峻生死难料,又与阿兄一家生了嫌隙,亦连累巍州百姓遭受兵乱,何苦如此?! “定方,只要你醒过来,这战祸罪孽我们一起担。”林雪青摩挲着他的白鬓喃喃道。 林济琅夫妇得知长子归来抵抗雍州军,心中安定了一半,待阿鸾被凌赫带回后告知阿鹭也平安无恙,贺宁忍了数日的眼泪潸然如雨。 林济琅一边揽着她的肩安抚,一边说道:“铁甲飞骑虽有宿铁锐器,可人数还是远少于雍州军,抵得住一时,久了怕还是不成。阿鹭他们的脚程至少要慢三四日,难啊!” 苦守到第三日,其间有数次险些被雍州军绕至侧翼突围,甚至有一回趁着深夜落大雪,雍州派探路兵身披白衣、匍匐前行,偷袭女军骑兵所在的右翼。 城中百姓夤夜不休,怕将士们挨饿受冻,每天都给值夜的人送来热汤和糕点,一解困乏。 樊明月与孙阿照刚喝下热乎乎的酸汁羹,雪扑簌簌地下,二人结伴出去巡夜。 孙阿照耳朵尖,听见近处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是巍州人,第一个念头是来了狼,可转念一想,营帐灯火通明,狼应是不敢靠近。 她如常 走着,却将长矛换了个手,去拽樊明月的袖子,假作闲聊:“方才你吃了几块栗仁糕?待我喝完一碗甜豆羹回过身,才发觉碟子都空了。” 话中的吃食一样都对不上,樊明月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接过话:“才巡了多久就又饿了?好似妙云那处还剩了些,我带你去拿。” 两人迅速回营带人蹲守,俘获了三十余名敌军,可惜逃走了十余人。经讯问,得知雍州军有一支四千人的队伍正紧紧跟在后面,只待偷袭得手,便可切入右翼。林翱嘉奖了孙阿照和樊明月二人,待战后再行封赏。 这几日,好在有数百名轻伤的巍州士兵陆续返回前线,还有些伤在手臂上、不影响走路的,也请求归队巡夜,林翱领军归来让士兵百姓再次燃起了拼死守护的希望。 所有的担子压在林翱一人肩上,夜里从不敢入睡,只能在白日里断断续续歇息一两个时辰。 陈逊也是焦头烂额,自古是守城易、攻城难,十七、十八两日鏖战,巍州顽抗害得雍州军伤亡一万有余,尤其是冲锋在前的骑兵,折了大半。 本以为十八日傍晚就能拿下巍州城,偏又杀出来林翱的铁甲飞骑。 这两三日他想尽办法攻破林翱的骑兵阵营,可自家的骑兵无论是兵器还是马匹皆不比巍州精良,步兵上前连那拒马枪都过不了,更不必说直面全副武装的铁甲飞骑,实在是骑虎难下。 可陈逊怎能甘 心就此退兵,巍州城就在眼前,今后巍州有了提防,再似今日这般兵临城下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自己年岁已高,自是想在有生之年完成先帝遗愿,踏平南朝、诛杀奸贼。 他颇为看重的小将檀寅数次请命带一万大军压上阵前,大不了把州城围起来打,像之前那般找出缺口。 陈逊不是没想过这法子,可一来并无攻城重器,即便似十八日那般找到破口,眼下有巍州骑兵围攻,很难一举入城。 二来,陈逊算一算也知道还有大批巍州军再过三四日就会赶到,若是孤注一掷、耗尽兵力,即便占据了巍州城也守不住。 三来,雍州骑兵、步兵若是在此战中消耗殆尽,到时只剩水师的雍州便会成为南朝和巍州眼中的肥腴膏粱,必会招致灭顶祸患,此举岂非焚林而田? 最终他痛下决心,在林翡、李擎等人赶到的前一日撤了兵,从巍州南边的岷阳郡退离巍州。加上伤兵,陈逊为雍州保住了两万步兵和三千骑兵,作为来日再战的本钱。 林翡、李擎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见着一路杳无人烟的村庄,心中忐忑,谁知赶到了州城附近却是一副大战过后的惨烈与寂静,那千疮百孔的城门楼看得他们心惊肉跳。 林翱担心陈逊撤兵有诈,不敢轻易收阵,一开始见有大军靠近,个个披甲上马,可近了一看旗帜才发觉是自己人。 两方人马会面自是欢欣鼓舞,林 翱体恤林翡等人连日跋涉,让他们先行回城歇息,自己继续在州城外镇守。 玉娘在人前不好与他多说什么,一双眼来来回回在他身上看,抿着嘴又不敢问。他走过去低声道:“都是皮肉上的伤,不碍事。你先同阿鹭回家,走了这些日子,腿脚都肿了吧?” 玉娘悄悄钩了钩他的手指,含泪点点头。这近一个月来,二人几度历经生死别离,唯有触碰才能让她相信他是真的平安无事地站在眼前,那持续已久的悬心惊惶才能稍稍缓解。 李擎从林翱处得知阿耶和阿弟情况危急,寻了匹马便直奔都督府。 林翡压下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先带着大军回到城郊军营安顿,才拍马赶回州城。她知阿适在外,担心阿家一人在家,便先回去看望她,谁知府中的人说她近日皆在外忙碌,最后是在林家见到一脸疲惫的熹平。 熹平连日操劳牵心,见到林翡顿时欣喜万分,同亲家一道迎上来。 林翡见到耶娘自是心生欢喜,连声道:“不曾负伤,都好,都好……” 又特意对熹平说:“方才我回家,婢子说阿家近日在外,想是不曾安歇。如今巍州之急已解,我送阿家回去歇息。” 阿适为自家阿妹之事远赴京城,她心中感激,眼下只能多多关怀他独留巍州的阿娘。 熹平自是明白她的心意,笑道:“我这几日皆在此叨扰你阿娘,左右阿适也不在,我同你一道都在 林家岂不更好?” 如此,林翡也不必来回奔走,可安心与家人团聚。 她在长辈的围簇下向小院走去,贺宁道:“你阿嫂方才吃过饭歇下了,莫去扰她,你有话去寻阿鸾讲。” 林翡应下,她只听阿兄简短提了两句,不知阿鸾如何平安归来。 正想着,阿鸾就从院子里飞奔出来:“阿姊!阿姊!” 几人异口同声喊道:“莫跑,慢着些!” 阿鸾兴奋得两颊红扑扑,一头扎进林翡怀里撒娇:“阿姊,你可算回来了!” 林翡抱起她掂了掂重量:“我还忧心你身陷险境,怕要病一场,不过好似并未消瘦。” 林济琅笑道:“谁说不是,她这回倒坚毅得很。倒是我与你阿娘瘦得多些!” 林翡见阿鹤紧跟在阿鸾后面出来,笑吟吟同自己问好,便随口问道:“你们在一道说话?” 阿鹤神色有些古怪,不着边际地说了句:“避李嫌瓜。” 林翡蹙着眉不明所以,直到见到住在客房的凌赫才知晓阿鹤的意思。 凌赫倚靠在榻上冲她颔首:“小林将军。在下起身不便,失礼了。” 林翡看向一双弟妹,阿鸾细细解释她与凌赫是如何逃出莱阳府,到了巍州后他又如何相助。 其间林翡边听边用饭食,时不时窥觑凌赫的神情,心中满是提防。 拿巾帕擦拭干净嘴边,林翡问道:“凌郎君养好了伤,是要动身去西南?” 这撵人的意图毫不遮掩,凌赫答:“正是,还要 再借宿数日,打扰小林将军了。” “多亏凌郎君出手相助,州城才能勉强保住,在此养伤自是情理之中。”林翡看向阿鸾,“阿适回来前我就住在家中,你我多日未见,且去陪我说说话。” 阿鹤听罢露出些笑意,对林翡说:“这里有我看顾,多的是仆从服侍凌郎君,阿姊放心。” 林翡赞许地冲他点点头,拉着讪讪的阿鸾离开了客房。 阿鹤转身去看凌赫,只见他用手掌撑起身子向下挪了挪,随即躺平,将被衾一盖:“日暮天寒,小郎君早些歇息,我补个眠。” 阿鹤皮笑肉不笑:“那就不打扰凌郎君了,告辞。” “别同我避重就轻,阿鹤是何等眼神,早早就看出阿适对我有意,如今还能冤屈了凌赫不成?”一回到房中,林翡就追问起阿鸾。 阿鸾仰倒在床上不言语,林翡坐在她身侧语重心长地说道:“他救了巍州,该感激他的是全巍州百姓,不单单只你一人。敬仰义举与心生爱慕是两回事,你……” “阿姊。”阿鸾转过身搂着她的腰,“他这三日从未多说一句不当之言,你若不信可以问阿鹤。你们这般小心提防他,可说到底,意惹情牵的是我,并非他。” 她每见家人对凌赫恭敬礼遇,又时时戒备,就替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待他养好伤回了西南,此生便再也不会相见,阿姊你这些日子就当全不知晓吧!”阿鸾抬起湿漉漉的双 眼去看林翡,直看得她不忍苛责。 林翡摸摸她的头,想起她不久前才斩断孽缘,未沉溺旧伤已是意外之幸,叹道:“你与他,不是一路人。” 这话在正旦前日的州城门外,阿鸾又听凌赫说了一遍。 第八十七章 待时而动 (八十七)待时而动 “为何不等着过完正旦再启程?” “眼看你们一家团圆,我也想早日回荆州见亲人。”凌赫说完这话就欲转身上马,阿鸾上前两步牵住缰绳不肯松手。 “是昨夜我姊夫的话说重了,惹你不快?他刚回来,只知当日是你要带我回宫,难免一时激愤,他是极为善良、热心之人……” 凌赫打断她:“并非如此。我意已决,告辞。” 语意坚定,他从她手中拉过缰绳的动作却有意放缓。 “腿伤真不碍事了?钱粮可带充足了?此去西南要多少时日?你……可会写信给我?” 话说到最后,阿鸾那双清澈的眼躲闪开来,脸颊泛红,凌赫看着这十四五岁的小女郎,不知如何开口才合适。 两人在及踝的雪地站了半晌,微薄的日光照在身上并无半分暖意,阿鸾的头越垂越低。 末了,凌赫只留下两句话:“我久在歧途,你尚年幼,有耶娘手足,后福无量。偶得同行尚因诡计阴谋,若非你果敢机敏,如今你应视我如寇仇,恨不得除之后快。” 阿鸾听了这话打了个激灵,似冬日冰雪浇头淋下,让她猛然惊醒。 寻机鸩害、逃出生天是意外之幸,若无变故,凌赫必会带她回宫邀宠,什么送还巍州、什么舍身相助,皆为虚言,唯一真实的是她林翎身陷深宫、生不如死。 若再来一回,他会放过自己吗? 她喉头哽咽,说不出一句哄骗自己的 话来。 抬起眼,雪地上的马蹄印已走远,她望着一人一马的萧索背影,忽地向前跑了几步大声喊道:“你已不在歧途!” 他不曾停下,不曾回头,她不知他是否听见。 世上没有再来一回的事,他既肯走回正道,何苦为了说服自己,又将他归为歧途中人? 阿鸾目送他消失在雪白天地之间,摸了摸冰冷的脸颊——这回倒未落泪。 她能认清二人之间的距离,皆因他不愿开口哄骗。仅此而言,他亦算是君子,或许这便是她未曾落泪的原因。 晏如陶揣着暖炉在房中踱来踱去,门被打开,熹平和林翡一前一后走进来。 “嘉王夫妇都安置好了,何不早些来信告知,临时收拾客房怕有怠慢。”熹平说完吩咐婢子倒些热茶来。 “天寒地冻的,淳筠又发热呕吐,只好去都督府请娄清和。姑母与我透了口风,说待开春了便与姑父去西南休养身体,阿慕也一道前往。”林翡看了看阿家和阿适,说出自己的推测,“言下之意应是要将巍州托付给我阿耶。” 晏如陶怔了怔:“你与我细说说这两个月来的事,怎的他病了一遭,竟这般想得通?” 李宣威父子俩从鬼门关里捡回命,林雪青恨不得将娄清和供起来。 待李宣威神志清明,得知林翱在千钧一刻时回援,保住了巍州,后来在林翱探病时,李宣威将李擎兄弟手中的印交回他手中,叮嘱道:“巍州安危 ,系于你一身。” 言及此,林翡挑了挑眉:“我阿兄一再推拒,不肯收印,后来是姑母和李擎又登门将印硬塞给他。” 熹平捧着茶杯,冷笑一声:“经此一战,你阿兄号令巍州军还须他的印?怕是上赶着表明心迹,生怕林家翻脸。” 晏如陶点点头:“屯田民政有丈人,治军打仗有丈人兄与你,冶炼宿铁有阿鹤,事已至此,放不放权由不得李宣威。” 林翡笑看他:“仅听你这番话,他要提防林家实是情理之中。”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初林家并未留后手,全心辅佐他,如今未曾撕破脸已是看在他妻子、儿女的面上。”晏如陶见她促狭,忍不住去捏了捏她放在桌上的手,被阿鹭笑瞪一眼。 熹平只当没看见,抿了一口茶:“不错。李家其他人皆明事理,而你林家又重情重义,掌权后亦不会挟私报复,李宣威才敢放心去休养。他若在此,倒时时惹林家不快,反对李擎兄弟不利。” “他说要去西南,可是荆州?”晏如陶问道,“那儿既有薛家,又有信王与凌家,迟早要反。” “凌赫临行前还特意去见了姑父,兴许去西南也有此原因。”林翡提起凌赫,不由得蹙了蹙眉,“京里如今是什么情形?只听你说孙淳已死,那凌赫除了西南倒真无旁的去处。” 晏如陶苦笑:“正要同你们说——原本半月前就能到巍州,出城门时被沈家扣 住了。他们想斩草除根,我只得极力周旋,最后甚至还入宫见了沈后。” 提及沈后,晏如陶咂舌道:“果然如淳筠所言,年纪不大却极有主见。我知晓她与沈钦父子并不亲近,便以此离间,但她不肯上钩。 想来那昏君暴毙也在她意料之外,偏又死在宫外,否则还可秘不发丧。我只好换个法子劝说。 自古每逢幼帝登基便朝局不稳,如今北方已起战火,怎会开‘帝位空悬、坐等腹中子’之先河?士族又岂会甘心臣服?沈家本家并非沈钦一支,难道不怕他们转立沈铃之子保住沈氏权柄?” “她听进去了?” “我要保住自己和嘉王一家的性命,对她有所求,她才放心听我多言几句,稍加思索便抛出一个条件来。”晏如陶摸了摸下颌上冒出的胡楂儿,笑看向阿鹭。 “你瞧我做甚?难不成她一时糊涂中了你的计?” 晏如陶摇摇头:“她不愿嘉王留在京中,亦想保北境安稳,便同意放我和嘉王夫妇离京,但要留下阿狸。若是巍州造反,阿狸和聂太后的性命不保。” 熹平叹了口气:“我见阿狸没同你们一道,淳筠又病倒,便知阿狸是留下做了质子。” “这不是叫人头疼的事吗?你方才又为何笑?”林翡问道。 “我同沈后说,造不造反由李都督决断,我与他并非一家人,难以动摇其决心。” “你暗示她李、林两家不合,李宣威意图谋反。 ”熹平赞许地看向儿子。 “正是。”晏如陶看向阿鹭,“她自然乐见此事,也听出我想为林家谋权,便任命你阿耶为钦、巍两州持节都督,你阿兄为三品龙骧将军,但须得如从前一般受朝廷节制,不得擅自动兵。” 阿鹭跳了起来:“她这如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我又不是聋了,还能听不见?说是给我耶兄高官厚禄,可眼下不用她任命赏赐,巍州也能由我林家说了算,更不必奉令承教、俯首听命!” 她见阿家和阿适微笑地看着自己,稍稍冷静下来,试探着问:“还有深意我未参透?” 她老老实实坐回绣墩上,想了想沈后的意图与巍州的处境,说道:“她不只是要笼络巍州,恐怕还想用巍州去平定雍州俞恺之乱,以此作为筹码好让朝臣同意由她亲生子继位。” 选出成年宗室继位,未必能做得到此事。 若是沈后能使巍州臣服,保住江山安稳,加上沈钦权势正盛,朝臣或许还能松口。 而巍州眼下亟须休养生息,锻铁铸兵,近年必不会主动掀起战火。 可雍州等不了,陈逊已探清巍州的底,兴许等来年春暖冰融,雍州水师便由大峪河杀进莱阳府,再向北由澧河、洵河逆流而上进攻巍州。 至于莱阳府和凌霄关的守军是否援手,便取决于巍州是否听朝廷号令。 晏如陶见她脸色和缓,知她已想明白。 “巍州造反的时机未到,似李宣威那般 急于求成,只能落得与雍州两败俱伤,叫朝廷渔翁得利。说是受朝廷节制,天高皇帝远,又能插手几件事?说到底,是要巍州保证不得叛乱——至于同雍州作战,那本就是巍州避不开的。” 林翡虽不大心甘情愿,也只得点头认同:“眼下巍州不能再添一个敌人,咱们有宿铁和番马,养精蓄锐,以图来日。到时与雍州打起来,便去找朝廷要粮饷援兵。” 晏如陶起身走到她身侧,摸了摸她的后颈,笑说:“放心,他们若是不肯给,我必要将他们骂得抬不起头。” 熹平却不那么乐观,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林翡问道:“阿家可是还有忧虑之处?” “花个三年五载,雍州这乱子想来也就平了,届时亲家可还能安坐两州持节都督之位?巍州是反还是不反?” 狡兔死,走狗烹,朝廷不会看着巍州坐大,雍州叛军平定之日,便是朝廷将矛头对准巍州之时。 林翡自是明白这个道理,若不想巍州这张弓被藏起,那么只能再惊起一只飞鸟。 “阿适方才说……荆州迟早要反?”林翡回头看向他。 “我的阿鹭可算知晓我因何发笑了。”他垂首笑看她,“凌赫与李宣威先后前往荆州,既然能搭上这根线,便无须为巍州的后路发愁。” 林翡忽然想到什么,生出疑惑:“既是要凌赫搭线,你为何白日里冲他大动肝火?” 晏如陶讪讪不语,熹平哼笑一声 :“还能为何?你当他神机妙算,实则他连凌赫身在巍州也没料到。这几年吃了那人太多亏,他一碰面难免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后来阿鸾解释凌赫这两个月来的所作所为,方才他又听我们说了这些,现想的法子罢了!故作高深,在你面前卖弄……” “阿娘!”晏如陶急忙打断她,“还不许人灵光乍现、突生妙计?” 熹平慢悠悠地站起身往外走:“也就是阿鹭肯听你哄,还‘灵光乍现’?哎哟,外头风大,当心闪着舌头。” 说着她打开门,回过头看了眼捂嘴笑着的阿鹭和敢怒不敢言的儿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还得同亲家商议此事。再晚,宣召入京的旨意就该到了。” 晏如陶连声应下,送她出去:“阿娘也早些回房安歇。快,过来掌灯,阿娘当心脚下。” 待送走拆台的阿娘,晏如陶闪身回房,将门闩插上,长舒一口气,对上阿鹭那笑意盈盈的眼。 他被瞧得面红耳赤也不肯低头,揽着她的肩问道:“可有想我?” “冬月里奔波打仗、日夜不歇时倒还好,待回巍州后稍稍闲了下来,看着阿家便想起你,见兄嫂恩爱和乐也要想你,夜里躺在床上算着你何时能到家,一日夜里怎么也得想你个八九十来回吧?” 他俯身吻着她的额头:“下回打仗记得带上我这个军师。” 她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腰身,仰头望着他:“哪里少了你这个军 师都不成,这回幸得有你赶往京城周旋,否则阿鸾和嘉王夫妇恐怕都……” “阿鸾是自己果决,我并未帮上什么忙。”晏如陶见不得她与自己客气,“你我一体,何须多言?若真想谢我,熄了烛、灭了灯,多唤我两声夫君才叫我欣喜。” 阿鹭笑着在他腰上拧了一把:“早看出你心思了,阿家在此你竟敢摸我的手。” 晏如陶哀嚎一声:“苍天可鉴!自打八月你负伤,我可是规规矩矩,谁知伤刚好你就赶赴钦州,紧接着我又去了京城,直到今日才相见。道一句‘寤寐求之’实在恰如其分!” 他看着被逗哄得乐不可支的阿鹭,满心满眼都是她,蹲下身子支颐细看她。 “阿娘说得对,我总想在你面前显出能耐,叫你更欢喜我些,可眼下见你为我一两句话前仰后合,又觉着你与我在一处已这般自在,何须贪图更多?” 静谧冬夜,久别重逢,暖黄的烛光映着有情人的眼眸。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拿手背蹭了蹭他冒出的胡楂儿,笑得格外温柔,说出的话却刁钻促狭。 “这可是你说的,不必贪图更多。那……今夜你也安安分分,搂着我一觉到天亮。” 晏如陶张口结舌,只得搂着她的腿哀求:“我并非此意!阿鹭你不能这般对我,你一日想我十来回,我可想你百回千回,你如何忍心……” 还未曾见过他这般哼哼唧唧耍赖的模样,她笑得倚在 桌上,只是双腿被他揽在怀里动弹不得。 她只好跷起脚尖轻踢了踢他的小腹:“可真经不起逗哄。” 晏如陶连忙起身将架子灯吹灭,刚转过身就被她钻进怀里,紧紧贴着。 虽无话语,窸窣声中夹杂着几声喘息与轻哼,为这久别的酽念寻到慰藉之处。 第八十八章 喜事临门 (八十八)喜事临门 正月十六,李宣威夫妇带着阿慕启程前往荆州。 次日,接到密诏的林济琅父子以“为先帝送灵安葬”的名义赴京,拥立沈后腹中子,巍州军政要事交由林翡与李擎暂代。 又过了一个月有余,潘绍的信交至林翡手上时,她刚听闻阿嫂有孕的消息,正与晏如陶商议贺礼之事。 林翡看罢,脸上的喜色淡了许多:“不过是为他阿妹求情。白川郡郡守曹羡曾讯问潘约,她将其父被逼辞官归乡,在半途病逝的遭遇归咎于受李、林两家连累,加之其嫁与霍韬做继妻,更觉受辱,一心报复。勾结雍州之事乃是她与霍韬合谋,并非仅受霍韬挟制。” 潘守仁丧妻后亲手养大三个儿女,自是亲情深厚。潘约做了十余年的掌上明珠,却在待嫁之年丧父,家道中落,带着幼弟嫁给年长二十岁的霍韬。 “我阿耶对潘家确感有愧,全力栽培潘绍,在潘约出嫁时也添了两箱嫁妆。可潘约不恨打压寒门的士族,将一腔愤恨加在我林家头上,险些害死我阿兄,更令巍州生灵涂炭。我与活着的将士亲手为他们收的尸,怎可轻饶潘约性命?” “丈人心慈,潘绍亦是可造之才,想来丈人还会在屯田一事上重用他。若是杀了潘约,潘绍怎会甘心为巍州所用?好在知晓潘约勾结雍州的人没几个,加上潘约与霍韬并非夫妻情深,大可将罪责全推在霍韬 头上,留潘约一条命。” 晏如陶看出她还是介怀,接着劝慰道:“眼下巍州休养生息,春耕是大事,允了潘绍的请求,他必会尽忠竭力。况且丈人执掌钦、巍两州,正是用人之际,潘家在钦州尚有根基,若能通过潘绍寻得谋臣猛将,亦是好事。” 林翡心里仍想着巍州城外尸横遍野的景象,不愿潘约侥幸逃过罪责,叹了口气说道:“送她至庵堂,日日诵经,好生赎罪。再将潘缙接来巍州好生教养,兴许还能掰正。” 她带着信去告知李擎此事,却在门外被人拦住。 一个身着碧色袄裙的女郎下了马车,恭恭敬敬向她行礼:“敢问可是小林将军?我此番前来是为见李副将,只是久候在此无人应答,只得冒昧打扰小林将军。” 因李擎兄弟常在军营,李宣威离开巍州时将家仆带走了七八成,剩下的都在布置新宅院,毕竟要将都督府后院腾出来。 林翡见她还算有礼,问道:“你是哪家女郎?寻李擎何事?” “家君乃耒平孟氏家主孟慈,小女名为令姿,是为结亲一事而来。” 竟是孟家二女郎! 林翡细看她并非如传闻中那般相貌仪态不佳,只是身量小巧,容色平平。虽讲话轻声细语,但敢亲自为亲事出面,想来也是个有胆气的女郎。 她想起姑母临别前千叮咛万嘱咐,托阿娘给李擎兄弟相看新妇,便打算先与这位孟家女郎说说话。 “他今日 休沐,应是有事耽搁了,女郎可先随我在花厅小坐。” 李擎拎着两包城东张家铺子刚出炉的枣子蜜饵喜滋滋地回家,门口也没有个通报的仆人,他径直走了进去,却见阿鹭与一女子相谈甚欢。 林翡瞥了一眼他往身后藏的东西:“姑母又不在家,无人禁着你吃蜜饵,有何好藏?” 李擎讪讪地拿出来:“习惯了,习惯了。” “令姿,这便是我表兄李长岭。”说罢,林翡笑着看向李擎,“这位是孟家二女郎。” 李擎与她四目相对,都在打量对方,倒是孟令姿先开口:“今日登门实在唐突,望李副将多包涵。” 李擎见她文雅知礼,忙摆摆手:“无妨,无妨。女郎所为何事?” 林翡看他手中的蜜饵直晃荡,打趣道:“你先放在桌上,没人同你抢。” 孟令姿掩口轻笑,随即道:“说出来兴许吓着副将,不如副将先坐下。” 李擎依言坐下,疑惑地看向笑而不语的林翡,冲她挤了挤眼睛,林翡却假作没瞧见。若非孟令姿请求她留下做个见证,此时她该识相地寻个理由离开,可多的话她也不能说。 “八月时,都督曾至孟家赴宴,许诺结亲一事,之后却再无音讯。冬月抗击雍州大军时,孟家献出两千余名部曲相助,仅有不到两百人归来。”孟令姿看着李擎,不卑不亢,“孟家援手,既出于公义,亦看在私交,敢问李副将如何看待结亲之事? ” 这话问得李擎面红耳赤,虽则仅是口头婚约,但孟家确实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平白悔婚,岂不是叫孟家打落牙齿和血吞? 孟令姿见他赧然垂首,说道:“我今日前来并非逼迫副将履约。若副将无意联姻,这门婚事就此作罢。只是我孟家亦非富埒王侯的豪族,损失如此多的部曲,实为创巨痛深。” 李擎领会了她的言外之意,要么依诺结姻,要么想法子补偿孟家,只是这话怎的由她来讲? 李擎将疑惑问出,孟令姿微微一笑:“副将试想,若是家族将满怀希冀寄托在一个女儿身上,到头来却要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个女儿又该如何自处?” 孟家妻妾儿女众多,将赌注压在这一个女儿身上,亦是众矢之的。 成则招妒,败则惹怨。 李家无意之间将她推至绝境,她只能为自己搏一条出路。即便不能结亲,若能为孟家争得些许补偿,或许还有她容身之地。 这也是林翡欣赏她的地方,不怨天尤人,也不坐以待毙,是个好女郎。虽然性子并不符合李擎的心意,也不懂刀枪,但林翡是乐见二人成就一段姻缘,只是一切还要看李擎。 他思前想后,过了半晌才开口:“令你陷入如此境地实非我所料,可如何补偿孟家一事我做不得主,无法允诺你——” 李擎顿住,自嘲地笑了笑:“或许在你听来,‘允诺’二字有些可笑。不过,结亲一事我尚可 自己做主,只是有一事相问,仅你自身而言,可愿嫁我?” 经阿耶病重、阿娘生死相随之事,他体悟到情投意合、莫逆于心的夫妻该是如何,便不愿强人所难,以免日后相对生怨。 孟令姿听到他最后一句有些错愕,微张着口,眨了几下眼。 在婚事上,无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即便她今日至此,也是将选择留给了李擎,她向来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当她再抬起头正视着坐在对面的李擎时,眼神格外坚定。 “我愿嫁与你。”她露出由衷的笑来,初春的阳光照拂在她的面庞,显得她神采奕奕,“我信你是有担当的儿郎,我亦会全心待你,助你成就功业。” 林翡心中欢喜,笑道:“我看你二人甚是般配,定会恩爱相得。” 说罢看向李擎:“怎的,不请我这个媒人吃两块蜜饵?” 李擎回过神,忙去拆开油纸包:“不早些讲,方才还是热乎的,我知你不爱食甜,便没开口。” “平日确实不怎么吃,可今日接连遇到喜事,该吃些甜滋滋的。说来,你还不知我阿嫂有孕吧?” 孟令姿见他与林翡不拘小节,也直接用手接过李擎捧来的蜜饵,边听他们讲话,边细嚼着。见他们表兄妹说起话来轻松自在,与自家的情形大相径庭,便对今后生出期盼来,脸上的笑容一刻不停。 可刚吃了两口蜜饵,林翡就觉得口中发腻,没什么胃口,只好讪讪放下。 她简单与李擎说了两句潘家的事,便说要回林家告知众人喜事。 迈出大门时她正在算日子,想着耶兄何时回巍州,好操办李擎的婚事,却忽然想起今日已是二月十九,天癸水迟了近十日。 自八月受伤后,阿娘延医问药为自己调理身体,每月天癸水错不了一两日,难道…… 她不敢再骑马,就近寻了家医馆。 医师先是询问了她几句,又把了脉,可最后也未给个准话,只说即便有孕也时日尚短,近日好生歇息,再过十余日才能把得准。 林翡惴惴不安,眼下战事暂平,倒是有孕的好时机,可若是早早告知阿适,到时空欢喜一场,她也不忍。 待回到林家,她先给阿嫂道喜,又说了李擎与孟令姿的事,贺宁喜上眉梢说要给姑母写信。阿鸾今日去看阿鹤铸铁,不在家中,便只剩她与阿嫂两人。 玉娘见林翡看向自己的小腹,笑道:“还不到三个月,并未显怀。” “满了两个月才可诊出来?” “这倒不好说,只是我天癸水向来不大准,等到两月未至才请医师把脉。” 她见林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打趣道:“怎的,你也有喜讯了?” 林翡想着与她说一说倒无妨,便将方才之事道出。 玉娘欣喜万分,拉着她的手说:“十有八九,我近日也吃不下饭食,为着身子才勉强用些。前几日我同你一样想法,怕让阿家失望。你若不愿众人知晓,就先瞒着 ,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寻我。” 玉娘又与她细说了饮食休息、行动坐卧的要处:“好在雍州并无动静,你且安心休养。待十日过后你回家中,届时请医师顺道给你把个脉,不必惊动旁人。” “还是阿嫂心细,都听你的。” 临走前,玉娘想起有孕初期不可同房,因林翱未归,她暂时无须注意此事,险些忘了。 她低声同林翡道:“这十日,于床笫之中你还须寻个借口推拒,毕竟要瞒着你夫婿。” 林翡怔了怔,耳根子有些红,胡乱点点头便出门去。 前些日子近乎夜夜缠绵,眼下又要连着十日不让他近身。他那般机敏之人怎会察觉不出异样,说不准明日就猜出来了。 谁知林翡竟低估了他,尚未铺床就寝,他就凑了过来。 林翡刚想推说身子不爽,就见他笑得两眼放光:“阿鹭,你天癸还未至?” 她没料到他这般细腻,竟还记得此事,只好摇了摇头,将今日之事说与他听。 晏如陶听罢,疼惜之情压过了激动,揽着她呵哄:“你只怕我空欢喜,难道自己不会日夜悬心?若真是空欢喜,恐怕你还要一人独自承受,你让我怎忍心?你我是夫妻,事事皆可坦然告之,无论好坏。”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我盼望与你有儿女,可我更愿你事事顺心合意,永不知愁。” 林翡忽觉鼻酸,他向来将自己看得最重,眼里尽是自己的好,从不曾贬损怨怪半 句。 她埋首在他颈边,想着偷偷掉两滴泪,他却察觉出她身子微微颤动了几下,便将她搂得更紧。 “我听阿娘说,她有孕后总想哭闹,所幸我阿耶是个好性子,总能安抚她。你无论是否有孕,皆可由着性子来。早在你与李擎比试时,我就想让你放声哭一场。” 那场比试过了太久,她回想起来有些模糊,只有委屈的感觉仍旧记得。 她当日确实独自哭了一场,那也是他看穿自己的压抑克制,硬着头皮在她阿娘面前争取来的。 她哭得越发肆无忌惮,仰着满是泪水的脸看着他:“你为何这般好?” 他头一回见她哭成这般,竟觉得可怜又可爱,替她擦了擦眼泪,笑道:“因你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阿鹭。” 她嘴角一撇,抽噎两下后号啕大哭:“你是想让我哭个痛快?” 晏如陶哭笑不得,摩挲着她的背:“并非此意,并非此意!” 次日,熹平用饭时打量他们二人,不像是吵闹过的模样,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听闻阿鹭昨夜哭了,可是你小子惹她不快?” 晏如陶无奈地看了阿鹭一眼:“定是蒲团嘴快。” 阿鹭笑着同熹平说:“是我想到少年旧事,当时幸有阿适替我解围,一时间百感交集才哭了一场,不想竟让阿家忧心。” 熹平松了一口气:“你们和睦便好。算算时日,你耶兄月末也该回来了,届时接风洗尘时再送上给你阿嫂的贺礼,眼下 不满三个月,不宜声张。” 林翡应下,又说起准备的贺礼,熹平还问起是否起了胎名,晏如陶听着便想到自家的事来。 “若是饭用罢了就辍箸,端着碗半晌不吃一口,还龇着牙乐。”熹平瞥了一眼儿子。 晏如陶悻悻放下碗,暗想若是好事成真,您比我露出的牙还多。 第八十九章 合纵之谋 (八十九)合纵之谋 碧草茵茵之时,林济琅父子总算平安回了巍州,得知三喜临门,此次赴京的满腔怒气一扫殆尽。 “不止咱们家有喜事,杨家二郎与宝梅阿姊也订下婚约,就连幼萍的未婚夫婿也有了消息。” 林翡笑着看向李擎:“去年表兄驱逐阿勒真时打听到几个人,都与幼萍未婚夫经历相仿,待战事平定后幼萍才带上耶娘前去辨认,竟真寻到了。不过阿勒真早婚,闻家郎君早早成家,已有儿女,便将他们一家带回巍州,让幼萍认他做了义兄。” 林济琅想着关心几句长媳,一回头才发现儿子正攥着玉娘的手在角落里说话,便去询问阿鹭身子可有不适。 她摇摇头:“仅是有些疲惫困乏。好在军营中事务不多,又有湘兰阿姊替我分担,隔个一两日乘马车去一趟营中,也不算辛劳。原先胃口还不大好,可是阿娘和阿鸾整日琢磨各色菜式,不仅吃得不少,嘴还被养刁了。” 她悄悄瞟了阿嫂一眼,还好没留意这边。当时她与阿适知晓有孕后相拥而泣,阿适比她哭得还凶,最后直打嗝,被一旁的阿嫂笑话许久。 林济琅又问道:“怎的不见阿适?” “嘉王夫妇住在别院,他每隔五日过去瞧瞧,方才迎了您与阿兄进家门,我已遣人去唤他回来一同接风洗尘。” 待熹平与晏如陶皆至,林济琅才说起赴京的坎坷。 “临行前,阿鹭就提醒我 们小心提防,果不其然,送先帝入陵后被宣召入宫,中书令和沈后逼迫我们在明日朝会上为其张目,拥立沈后腹中子。士族本就视我等为眼中钉,又不好明着骂中书令父女荒唐,便指桑骂槐。 可真说起继位人选,母家为寒族的皇子他们看不上,嘉王又已失踪。若是选沈铃之子,不仅皆已及冠、可立时亲政,而且权柄仍在沈氏手中,亦非他们所愿。难怪吵了两个月也没争出个结果……” 林济琅直摇头,个个固执己见、拘囿出身,只想着为家族争权夺利,无人在意坐上皇位的人是否能励精图治、安国富民。 “气数将尽。”熹平叹道,高祖建下的功业仅仅历经三代四帝已濒覆灭,“即便改姓易代,士族仍旧身居高位,但凡是依靠他们建立的基业,终究也要毁于他们之手。” “寒族庶民,苦士族倾轧盘剥久矣。”林济琅叹道。 林翡忽地想到雍州也同样不愿屈从于士族,只不过他们在自立后采取的是兵法中最末等的“攻城”,而巍州用的是上一等的“伐兵”,可“伐谋”与“伐交”不曾付诸行动。 她将所思道出,接着说道:“从前我们未曾想过与雍州联合,是因当时巍州北有阿勒真、西有钦州、南有莱阳府和凌霄关,兵力有限,自顾不暇。若是自立,朝廷必会先镇压势力较弱的巍州。 可眼下北边和西边的危机已解,坐拥钦、巍两 州的土地和兵力,再加上番马和宿铁,未必不能联合雍州将士族连根拔起。” 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沉思林翡所言,等着林济琅发话。 “你的意思是明面上臣服朝廷、养精蓄锐,暗中说服雍州联盟?”林济琅问道。 林翡点点头:“还有荆州,薛家受士族凌轹二十载,阿鸾说凌家亦有深仇宿怨。” 众人看向阿鸾,她回忆道:“当日凌赫送我回巍州时,有几句话提及凌太妃——‘最小的阿妹脾性最大,不愿受仇人养育,满了十二岁便入宫做婢子。谁知还是经仇人抬举做上了美人,气得她‘抱病’不出宫门一步。’想来应是聂家。” 李擎也说:“自他走后,我听阿耶感叹过他是故人之子、命途多舛,应有难言之隐。如此一来,与之联盟更是顺理成章,萧军师随我耶娘去了荆州,联合薛、凌两家之事可交予他。” “还是雍州更难说服。俞恺野心极盛,恐怕不甘心屈于人下,况且去年才拼了个你死我活,对我巍州必会万分提防,即便应下联盟之事,也不知背后会不会捅刀子。”林翱皱着眉,毕竟他亲历守城之战,对雍州难免心怀愤恨。 林翡连潘约都不愿轻饶,自然理解林翱所想:“阿兄,雍州虽有野心,但仅凭一州、难成大事,他们至今按兵不动,也正是有所忌惮,如此便有商谈的余地。 至于提防,他防我们,我们更须防他 。不过是眼下为根除士族联手罢了,事成之后俞恺若是要撕破脸,巍州岂会怕他?” 林翱明白此计若成,巍州付出的代价要大大减少,只好说:“此事须极为隐秘,不可叫朝廷知晓,否则弄巧成拙,兴许还会腹背受敌。” 晏如陶明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瞒是瞒不住的:“不错,若无十足把握,不可轻易率先提出结盟之事。倒是可以先派使者前去试探,稳住雍州,近年不再针对我巍州。” 合纵之谋暂且定下,各人皆着手分内之事,林济琅果然命潘绍负责巍州屯田一事,又亲赴钦州,见了钦命的刺史冯悉。 他在聂檀掌权时丢了羽林中郎将一职,近年士族中治军领兵之人凋零无几,他便再获起用,前往钦州监视林家。 林济琅与他无甚交情,此番前来主要为见升作刺史主簿的曹羡,依据他的举荐任命了各郡郡守。 “春耕不可误,此为民生大计。你点几个可用之人,我亲授屯田之法,来日分往各郡指点。至于练兵,李擎不日便至,冯悉应会时时掣肘,莫与他起冲突,尽力周旋即可。” 林济琅停留了三日,从征召兵民、选地开荒到拓宽沟渠、防旱引水,细细将二十余载的经验如数告之。 “钦州经兵燹之厄,民心不稳。如今干戈暂止,便是为官者济世安民的好时机,今年若能五谷丰稔,百姓便可安居定心。” 李擎带了一干强将前往 钦州大营加以指点,路过城郊荒芜的农田,见阿舅正俯身捧起一抔土,扭头与身边的官员说些什么,又指了指东边,拿手画了一片,许是在划定屯田之界。 他驻马望着阿舅微微佝偻的背,明白了阿耶病中为何感叹“若年轻十来岁,我愿作将军骑马冲阵,由玉平内兄安邦理政,他……终究比我更合适坐这个位置”。 好在如今他便是阿耶所说的年岁,代阿耶辅佐阿舅守土安民,亦算是满足了阿耶的心愿。 夏日炎炎,巍、钦多地一个月不曾落雨,好在白川附近的州郡开凿、拓宽了沟渠,有融水可供浇灌,不过临近邯州的两郡还是遭了灾。 雍、钦两州交界处的大峪河的水位降了不少,因周遭不宜挖渠引水,周边的百姓夜以继日地来回挑水,还为抢水出了人命。 “那一段河很窄,又有桥,平日里也不分雍州、钦州,百姓间来往密切,不少人还沾亲带故。可如今大旱,雍州的河岸太陡,取水极为危险,便过桥至钦州界内取水,再挑回雍州去。日日如此,占着取水的好位置不肯走,钦州百姓便与其起了冲突,打出人命官司来。” 听完曹羡的叙述,冯悉摆了摆手,不过是死了个雍州的乡野村夫,有什么要紧,便交由曹羡处理。 曹羡却知此事可大可小,连忙登门去见林翡夫妇。 六月钦州开始选拔女军,林翡担心冯悉阻挠,好在胎相很稳, 她又向来身子强健,决定亲自督办此事。其时,旱灾已有迹象,晏如陶意识到是个与雍州暗中往来的好时机,便一道至钦州,好生照料她。 得知出了抢水之事,晏如陶便说雍州官员来讨说法时他亲自接待,曹羡未料到他如此重视,只好说自己来安排此事。 待曹羡离开,林翡摇着扇子问道:“算是个遮掩的好法子。” “雍州境内有大小河流,还能撑些时日,此次不过探探他们口风。大旱之后向来是有大涝,届时雍州既无朝廷赈灾,周遭的州郡自顾不暇,也不会卖粮食给他们,到了秋冬雍州便会陷入窘境。届时再提出联合,事半功倍。” 林翡点点头:“暗中送些粮食与良种,莫叫百姓受苦,也算是和谈的诚意。如此说来,年前怕是回不去巍州,还是先将阿娘找好的医师、稳婆接来。” 谁知熹平、贺宁和阿鸾跟着医师、稳婆一道来了钦州。 贺宁嗔道:“你们在钦州人生地不熟,还有那冯悉在,怎能放得下心?” “阿娘,冯悉一个人能掀起什么浪来,不过是为了稳住朝廷不与其起争端罢了。况且表兄还在呢,军队皆由他辖制,再安心不过。” “原先只说在钦州停留一个月,借住驿馆也就罢了。如今少说要住半年,不得赁屋洒扫,到时有了孩儿,你一人哪里顾得过来?”贺宁看向熹平,“我与你阿家明日便出门相看屋宅。” 熹平 应道:“钦州不比家中,万事皆备,还是早做打算好。” 林翡本想说似吴青那般在兵荒马乱也能顺利诞下女儿,眼下还算安稳,无须如此兴师动众,可究竟是一番苦心,她也不忍推拒,只好说:“你们还是先歇息两天,不急。” 晏如陶知她在长辈面前不善表露,便替她开口:“阿鹭与腹中孩儿都是有福之人,能得这么多亲人挂念,倒显得我这做夫婿与阿耶的不够尽心,实在惭愧。阿娘与丈母明日先歇一歇,我托曹羡寻个可靠的牙子再去相看。” “还是阿适周到。”贺宁笑道,“阿鸾说驿馆里的饭食定是不佳,进了州城便去采买牛羊、蔬果,借了驿馆的灶房正在烹煮。” 林翡哭笑不得:“难怪方才瞧了我便跑出去。” 她看向阿适:“难道我近日消瘦了?” “在阿鸾眼里,无论你消瘦与否,恐怕都觉得你在钦州吃了苦。”晏如陶笑着攥了攥她的手,“有这么多亲人在身旁,你定能惬怀畅意。” 林翡忽地想起阿嫂再过两月就要生产,问道:“阿娘,家中岂不是无人看顾阿嫂?” “放心。”贺宁将她与阿鸾亲手缝制的衣裳一件件拿出来,“将你安置妥当我便回巍州,你生产前我再来。” 她提起裙子往阿鹭身上比画:“孩子的衣裳是阿鸾缝的,我又给你做了两身。之后月份大了,你现下的衣裳都穿不成。” 林翡接过衣裙,一摸是 秋日的厚缎子做的,想起自己箱笼中尽是夏衫,还是阿娘细心周至,一时间眼泪汪汪:“阿娘,阿嫂月子里也须有人照料,你切莫来回奔波操劳。” “我知亲家待你如亲女,可做娘的哪有不想在生产时守在女儿身边的?巍州有你阿兄照顾玉娘,还有那么多仆婢,哪像你这里艰苦?再者说乘马车来回不过七八日,一路上有驿馆、客栈,你安心便是。” 八月初四,雍州派属地县令何祎入钦州商议“抢水”命案,停留了半个月。晏如陶亲至大峪河畔的临河县县衙督办此案,判定失手杀人的临河县安裕村村民刘平、刘应二人杖八十,流一千里。 因判决还算公允,何祎对上对下都有交代,才应了晏如陶小酌的邀请。 晏如陶先是商议取水之事,划定地界,互不相扰,算是让了一步,何祎领他的情,便敬了一杯酒。 接着晏如陶又聊了些籍贯履历的闲话,待酒过三巡、微醺之时,晏如陶感叹了几句“多事之秋,又逢天灾,守得一方太平不易”“一河之隔,本是乡邻亲友,哪管钦州、雍州,何须大动干戈”…… 这些话说进何祎心坎里,摇着头直叹气,痛饮几杯。 晏如陶点到为止,次日送别时还对他拱手笑道:“与何县令一见如故,来日有缘再会。” 何祎只觉他一语成谶,八月末大峪河泛滥成灾,赈济的粮食捉襟见肘,百姓流离失所、饿殍 遍地。 何祎治下受灾极重,却只收到了一批赈灾粮,根本不够分。他想起晏如陶之前所言,派人向钦州递了封信求援。 晏如陶须动身前往雍州,只是林翡的月份大了,他着实放心不下。 “选拔女军赶在七月收了尾,如今有幼萍负责操练,我整日在家中,又有阿家和阿鸾相伴,无须担忧。你趁着冯悉忙于赈灾一事,早去早回,莫漏了踪迹。”林翡叮嘱道。 他星夜兼程独自前往雍州,出于谈判的目的,同时也为避人耳目,阿适不能直接递帖子至俞恺所在的雍州王府,须借曹羡之手暗中调度粮食,从何祎这条线由下至上,才能让俞恺真正知晓与巍州联盟可解燃眉之急,毕竟上赶着做不成买卖。 荆州已传来成功说服凌、薛两家的好消息,林翡还收到了薛银的贺信,信中提及她与阿黍开了间酒肆,宾客盈门。 林翡不知阿适要花多久的工夫才能达成合纵对抗朝廷的目的,眼见临盆的日子近了,阿娘赶来时长吁一口气:“我还怕错过。信你可收到了?” 林翡点点头:“给阿嫂和侄子的贺礼此时应已到家中。” 熹平也迎上前给贺宁道喜:“九月初九重阳佳节,真是好日子!” 阿鸾笑道:“我同阿姊打赌‘阿荣’这名字定是阿耶起的,阿娘,我猜的可对?” “正是!”贺宁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比画着:“阿荣那小胳膊小腿,一节一节的 。玉娘未吃什么苦头,次日瞧着就还算精神,应是习武的缘故,想来阿鹭也是如此。” 九月二十四夜,秋风夹杂着丝丝寒意,晏如陶披着一身风霜赶回巍州,正赶上林翡临盆,得知他回来了,原本疲惫不堪的林翡打起精神,在他冲进产房的一刻,啼哭声传来。 林翡听见是“千金”时,看向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阿适:“阿适,我们有女儿了。” 他回过神,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床前攥着她的手,不住地说:“阿鹭,你受苦了,你受苦了……” “我们唤她英娘可好?” 晏如陶连连点头:“好,你说的都好。” 贺宁喜极而泣,抬手抹去腮边的泪,将孩子包上裹被放在林翡枕边时轻声道:“阿鹭,她同你刚出生时可真像。” 林翡笑着看了看阿娘,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女儿的脸蛋,轻声喊道:“小英娘……” 小英娘此时只顾啼哭,连眼睛都尚未睁开。 林翡痴看她许久才道:“抱去给阿家和阿鸾看看,她们在外头必定等急了。” 可晏如陶此刻不肯离开她一步,贺宁便抱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英娘走到外间。 “阿适,我太累了,想好生睡一觉。” “好,我守着你。” 他见她眼神飘向外间,知她放心不下女儿,便说:“待丈母抱回来,我就在这屋里守着你们母女俩。” 林翡这才安心地沉沉睡去,在秋末的漫长寒夜里,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她的 至亲,她此生要全心守护的人。 第九十章 直捣黄龙 (九十)直捣黄龙 三年后的正旦清晨,沈太后牵着幼帝去向太皇太后的宫中拜贺问安,侍立在太皇太后身旁的阿狸恭恭敬敬向皇帝和太后行礼。 “阿狸只比陛下大一岁有余,跪拜、问安已很有模样,还是太皇太后教养得好。”沈太后笑道。 幼帝正是坐不住的年纪,起身想去寻堂兄玩耍,却一把被按下,沈太后看着他的眼神格外严厉,一字一句道:“陛下,坐好。” 他向来怕母后责骂,只得依言而行。 聂棠对沈家恨之入骨,自然见不得这对母子,也不接她的话,冷着脸一副撵人的神情。 阿狸却乖觉,又作了个揖:“太后谬赞,阿狸不敢与陛下并论。” 翠蝉也知太后不愿在此多留,适时提醒:“太后,元日朝会还有半个时辰,请您和陛下移步天明宫。” 出了宫门,幼帝问道:“母后,为何不让我和堂兄玩耍?” “他是你的臣子,只能向你俯首跪拜,岂能以下犯上同你嬉闹?” 他似懂非懂:“那谁能与我嬉闹?” 沈太后停下步伐:“谁都不能。你是皇帝,应规行矩步,为臣民典范。” 她看向一脸迷茫的稚子,叹了口气:“朝会上你无须多言,安稳坐着便是。” 她与幼帝共乘銮驾,想着三年前自己怀抱襁褓光明正大地坐在高位,头一次俯视群臣的场景。当时,她以幼帝无法独坐为由拒绝了垂帘的提议,可眼下她又要被逼到帘子 后面。 这三年朝政诸事由做了丞相的沈钦总揽,沈太后因代皇帝发号施令,也能参与其中。 今后若是由沈钦独自面陈皇帝,那皇帝就会成为沈钦的傀儡,沈钦要他说什么便说什么,沈太后就再难插手前朝,困在后宫束手无策。 她皱着眉沉思,在自己阿耶的眼皮下培植自己的势力难如登天,她只能先从姑母所在的孙家入手。阿娘死后,她在孙家长大,与外祖辛家来往渐少,如今也该拾起来。 她看向身旁的幼帝,挤出笑来:“明日各家女眷进宫谢恩,有好些小郎君、小女郎,你可与他们在一处说话。” 眼下她能做主的也只有后宫之事,若是分别向辛家和孙家暗示有意立后……她笑得越发和蔼:“有两个小女郎明日带来你见见,一个是辛家五娘令修,一个是孙家阿萱。” 幼帝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下,又问道:“阿舅家的妙容也来吗?她上回带的糕点好吃,宫里没有。” 沈太后听他提起阿兄家的女儿,脸色阴晴不定:“怎可随意食宫外的糕点?” “阿舅还说要带我出宫去玩呢!不过妙容说她欢喜来宫里。” 沈太后默然半晌,只说了一句:“那便来。” 元日朝会上,太后同幼帝一道接受百官献礼贺拜,她看出侍立一旁的沈钦的脸色不大好。 宴乐开始后,沈钦在天明宫后殿私下同沈太后说:“不仅今日元日朝会他 林济琅缺席,连三年一期的京察竟也托词卧病不至,恐怕生了异心。” “我早同您说过,夏末巍州出兵雍州时伤亡无几,正面的仗都没打上几场,捷报上还敢写雍州军望风披靡,显然是敷衍了事!”沈太后冷笑道。 沈钦瞥了她一眼:“如今倒先知先觉了?若非你当初执意与那林济琅立下盟约,巍州哪会有今日兵肥马壮?” 沈太后心中冷笑:立此盟约、做了这名副其实的太后也难争得半点实权,若是沈铃之子继位,岂有我立锥之地?面上却忧心忡忡:“那依阿耶看,该如何是好?” “命巍州再次出兵,若是不肯,便无须再忍。待春日雪融,京城和莱阳府的水师向北逼近巍州,陈兵五万,谅他林济琅也不敢贸然动武。” 行军打仗的事沈太后不懂,但论攻心之术,她颇有心得。 “嘉王还在巍州,给阿狸画两幅画像,一幅送都督府,一幅送到嘉王住地。” 沈钦略想了想,明白她挑拨的用意,点点头:“如此一来,巍州便不好打着拥立嘉王的名义起兵,只能背上造反的名声。” 巍州自然不肯再听号令出兵雍州,当阿狸的画像送到时,淳筠怀中抱着半岁的女儿琬华,泪潸潸落下。 “他们真敢对阿狸动手?” 嘉王看着她濒临绝望的眼神,不敢打破她最后一丝念想:“有我母后在,定会护住阿狸。” 淳筠低头看着画像上坐在案后翻看书 卷的阿狸,喃喃道:“我们离开时他与琬华一般大,眼下竟已习字念书。何日……何日才能听他唤我一声阿娘?” 嘉王不忍见她伤怀,可如今寄人篱下才保住夫妻二人的性命,又添了琬华要费心照料,还能强求何事? “宫中送来这画像,便是要挟我们不得为巍州张目,可天下大势又岂是你我二人可左右?即便我拼死去都督府阻拦,又能如何?”淳筠摩挲着画像,虽是痛心断肠,但她不得不清醒。 门外传来林翡的声音——“怎会要你至都督府拼死阻拦?” 嘉王夫妇转过身,见林翡牵着小英娘走进门来,后头跟着晏如陶。 小英娘嘴甜,笑盈盈地唤他们:“阿伯、阿婶。” 淳筠抱着琬华,只得抬起手臂以衣拭泪,应道:“英娘来了。” 婢子接过她怀中的琬华,英娘跟过去看小阿妹,林翡这边才说起正事。 她取出阿狸的画像:“今晨送至都督府,我与阿耶、阿兄商议过后便来寻你。” 淳筠接过,与她收到的那幅几乎一样,低声道:“宫中人送来时,说了还有一幅送去了都督府。” “并未告知我有两幅。”林翡微微一笑,“若我不来,你便知我们是为了私心有意瞒着,由此生出隔阂来,宫中再要挟你暗中打探消息就容易多了。” 淳筠惭愧地点点头:“我该先想着与你们商议。” 林翡走上前攥住她的手:“爱子之心,人皆有之。若 是英娘遇险,何等失范乖谬之事我都做得出来,又如何不懂阿姊所想?我亦不愿阿狸伤到丝毫,今日前来便是为安你的心。” “现如今任冗从仆射的沈权不过挂个虚名,为着进宫方便。平日巡逻守卫之事多由李献负责。他是凌赫旧日亲信,从前在虎贲,去年才在凌赫授意下攀附沈权。宫中戒备森严,待夏日至行宫后,李献便会趁机将太后与阿狸送往较近的荆州。” 淳筠听罢眼睛一亮,晏如陶接着说道:“巍州、钦州近日都忙着春耕,不会贸然出兵。你先假意屈从,递些信进宫,稳住沈家,好让他们放松对太后与阿狸的监视。” 淳筠连连点头,眼里又涌出泪来:“多谢你们……还惦记着太皇太后和阿狸……” 晏如陶和林翡相视一笑,说道:“你们夫妇是我们多年至交,怎能不设身处地为你们想?若不以诚相待,岂不是真被那奸人挑唆了去?” 嘉王看着逗哄琬华的英娘,露出欣慰的笑来:“待她们长大了,也会是至交好友。” 七月末,聂棠和阿狸在李献等人护送下到了荆州,同时,荆州叛乱的消息也传到了京中。 聂棠在荆州见到薛银和凌稚君时,恍若隔世。 三个已至不惑之年的女子在深宫里耗尽青春,从前你死我活的仇敌,如今重逢时相对难言。 聂棠不知与她们说些什么,只好看着薛银道出最直白的话:“你还是这般畅意 自在,不似我……” “离了宫,谁都畅意自在。”薛银说道,面容舒展,笑得毫无芥蒂。 “如今,你也从那牢笼中逃脱出来,余下的年岁就莫再为难自己。”凌稚君说着,给聂棠斟了一杯茶。她比薛银留在宫里的时日长,知晓聂棠做太后时的不易。 聂棠捧起茶杯,这茶比宫里的贡茶成色差了不知多少,可她喝起来却品出几分甘甜滋味。 薛银站起来拍了拍手:“今日我便下庖厨,露上一手,也算是给你接风洗尘。” 聂棠怔了怔,她从未下过庖厨,也未尝过薛银的手艺,只默默点了点头。 待夏日的蝉鸣渐渐消散,来荆州接聂棠和阿狸的人也到了。 李承等人被迎进薛家酒肆时发觉掌柜的是凌瑶华,还是那般热络:“贵客远道而来,二楼雅间请。” 门一打开,林雪青和阿慕立刻扑进李承怀中,一个唤着“阿峻”,一个唤着“阿兄”,李宣威拈须笑看着。 凌赫瞥见李承身后女子的水蓝色裙角,缓缓放下手中的茶。 阿鸾迤迤然走至众人面前,同聂棠和阿狸问好,轮到凌赫时,她笑意不减:“凌郎君好。” 凌赫微微颔首:“路上可还顺利?” “从雍州地界过,还算安全。”阿鸾垂了垂眼,“路上风景尚佳,天气虽热了些,总好过从前不是赶路就是逃命。” 凌赫经她一说,想起她幼年在巍州,后来随父赴京,不久就入了宫,之后便是数 年坎坷,想来未有机会好好看看河山。 “如今又起战火,待天下太平,小娘子再畅游各州山水。” 薛银领着手捧食盘的婢子进来后,一见阿鸾便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来:“你阿姊生了英娘后怎的这般嘴馋?新菜谱都写好了,照着做就错不了。” 阿鸾笑着接过:“多谢,是我想着精进厨艺,才托阿姊向您讨要菜谱。” 薛银“哼”地笑了一声:“你精进了厨艺,难道不是进了她的肚?不必替她遮掩,我在普明寺中烤鹌鹑时,你阿姊就能一口气吃四只!” 众人哄笑起来,远在巍州练兵的林翡摸了摸耳朵,嘀咕道:“怎的这么烫?” 凌赫等人送他们出州城时,阿鸾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说道:“你说的,‘待天下天平’。” 凌赫蹙了蹙眉,不知她所言何意。 阿鸾歪着脑袋,踮着脚抬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待天下太平’,你陪我畅游山水。” “我并非……” 阿鸾摇了摇头:“三年来,我已想明白自己的心意,这才来了荆州。凌赫,我等你的消息,多加保重。” 四辆马车消失在驰道尽头,凌赫转过身同众人告辞,骑马去军营调度士兵,炎炎夏日里,他却想着三年前风雪中的人。“心意”这回事,他向来心底清楚却不告于人。 嘉王夫妇与聂棠、阿狸团聚时,巍州、雍州与荆州的军队一起向莱阳府进发,短短三日便攻破,直逼凌 霄关。 林翡带领钦、巍两州一万三千名女军,越过河滩,到达旧日与凌赫决战的西口。时移事迁,昔日交战三方竟成了同盟,实在是世事难料。 因阿鹤将锻造宿铁之法传授给杨、陆几家儿郎,铸铁作坊三年来造了数不尽的刀枪盔甲,女军中也有两千人成为“铁甲飞骑”,冲锋在前。 朝廷倾尽全力,集结八万重兵和一万水师坚守凌霄关,尽管巍州、雍州携带攻城重器,还是耗费了两个月有余才破了凌霄关。 三州军队顺小连江而下,在十一月末攻破京城。 沈氏全族逃出京城,连同沈太后和幼帝一起不知所踪,其余士族虽拥有数千部曲,却也毫无抵抗,甚至还在宫门口笑脸相迎林翱等人。 林翱也没下他们的脸面,毕竟剪灭士族势在必行,不急一时,杀干屠净并非良计。 深夜,她与晏如陶在点满灯烛的宫室中,清点着从宫里和沈家搜缴出来的书卷文籍。 晏如陶拎着一卷竹简笑道:“丈人兄领兵巡视京城,李擎和陈逊理着金银珠宝,凌赫核对三将六军的名册,唯有咱们在书简纸堆里看得头晕眼花。” “士族的底细都藏在这些里头,要想拔除干净,非得盘根究底不可。”林翡翻着翻着,突然眼睛一亮,冲晏如陶扬起手中的书册,“《金乌枪法》!” 两人头碰头翻阅起来,晏如陶笑道:“应是聂家倒台后,沈家搜刮来的,倒成全了你 的夙愿。从前那本被一把火烧了,你抱憾许久,有天夜里你说梦话我还听见‘金乌’二字。” 林翡笑得脸都红了:“实是意外之喜!上头还有定国长公主的批注……” 她一页页翻看,像是隔着数十载与那位同样英勇善战的定国长公主神交,忽地想起年少时阿兄曾说,以定国长公主为楷模,来日兴许能做个“镇国将军”。 “阿适,无论谁当皇帝,我要做镇国将军。”她合上书页,眼中闪着明亮的光。 晏如陶看着她的双眼,摸了摸她的鬓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