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 作者:顺颂商祺 文案: 唐立言初见裴山,见人卷发凌乱,衣服被扯烂还能无所谓地夹着烟,“唐警官,借个火?” 烟雾扑了唐立言一脸。他碰到这么个新鲜有性子的小美人,一心想撩。过于轻巧就把人弄到手,没想到,他却在床*听见裴山喊出“别人”的名字…… 原来,那个惊艳的初遇,其实是裴山处心积虑了许多年的勾引。 * 警官满脸不爽,不住逼问:“之白是谁?看着我的时候,你到底在想谁?” 裴山心中叹气:“傻子,连自己的醋都吃。” * 唐立言x裴山,落难公子x纯欲诱受 游戏人间痞片警x颓废痴情大编剧(书店老板) 伪替身/掉马/双向勾引/前世今生 双向暗恋 前世今生 伪替身 破镜重圆 第1章 楔子 数九寒冬,枯枝虬劲,天空灰的黑的,给划成了好几份。 一片苍茫里走着个穿着斗篷的男人。黄底滚蓝边的行头,被压出好几道褶子。 他的手腕在汩汩流血。鲜红色流下来,滴进雪地里,凝成冰凌,刺眼极了。 “之白……” 男人的声音略有嘶哑,了无生气。细小的气流惊起枯枝上的寒鸦。 他突然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懵懂地走着,恐慌着。 这片地方他没来过,没有熟悉的学校,熟悉的学生,也没有……他的之白。 “之白——” “之白?” 冻霜的血给喊化了,落在地上,殷出一枝一枝红色的枝丫。枝丫冒了头,疯狂地生长,长出纤细的花枝,长出艳红的花瓣。 男人踉跄了一下,扑在雪地里。 满眼的红惹得他心惊胆战,他识得这花——学了一辈子文学和科学,他却熟识街巷故事里讲的奈何桥、彼岸花。 朦胧的眼睛被拨开云雾,嘴唇在寒风里颤动。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冰凉。 “之白,死了?” 如同应和他,细长花瓣的彼岸花怒放,挤占了所有白色,花丛中开出一条漆黑又明亮的河。 “我也,死了?” 裴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竟然浮现一丝笑来。但下一秒,这弧度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的神色。 “裴山。”渡船的人远远唤道,“上船。到时辰了。” 裴山忙跑过去,跌跌撞撞间,血便染进水里,晕开。 船夫没有理他,冷眼摇摇头,便转身去了。 裴山挣扎着站起来,跟着走上了摇摇晃晃的摇橹船,“有别人吗?这儿有别人吗?” 船夫不说话,只把他送去石板桥前。 裴山仍坚持,一个劲儿地问:“如果我死了,那之白也该在这里的,他现在去哪了?” 船夫沉默地指了指对面的老铺子,便把他推下了船。 老铺子不知道开了几千几万年,只卖一碗汤,卖汤的老婆子,叫孟婆。 “三铜板一碗。” 裴山的在身上摸着钱,摸着摸着停下来,“阿婆,您见着其他人了吗?我想……找个人。” 没人答他。 老婆子手里的汤冒着热气。 “人死如云散。”孟婆把汤碗一放,不太耐烦,“喝了汤,入了轮回,贪嗔爱痴怨都忘个一干二净,哪还会想这么多。” 那碗汤里飘着些浮尘,咕噜咕噜冒着泡,热气消散在冰天雪地里。 “你哀气震天,才会血流不止。”孟婆叹了口气,眼神也动了动,“我见过太多轮回转生。只要忘了这一切,下一世,便快乐了。” 裴山举起自己的右手,看到手腕上的血液仍旧不断涌出来。在苍茫的一片白色中,分外显眼。 “快乐?不行,不行。”裴山已经被痛到麻木,右手就这么攥着孟婆的衣角,“阿婆!不行,我,我欠他。我不能快乐。” 裴山入了邪一般,突然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兀自喃喃着旁人听不懂的话。 “不行!我欠他,我欠他。” “我欠他一万银元,欠他六年。” “我欠他一个家,我还欠他……一条命。” “我得还他,我得还他!” 裴山说着开始啜泣,朝坚硬的青砖重重磕下去。 之白说男子汉顶天立地,跪天地,跪父母。 裴山却什么也想不得了,他摸索了全身,找出一锭冰凉的金子。 “这金子给您,阳间的东西我也都给您,您还要什么,我都给您,我不能喝汤,我不能忘了他,求您,求您……” 裴山的额头嗑在桥前,沉闷的响声一阵接一阵。额头上的血水不知来自手腕还是新鲜的伤口,眼泪把脂粉冲得斑斑驳驳。 老婆子看着他,“你那破玩意值什么。老婆子渡了多少人,求我的不少,后悔的也不少。人呐,可别把自己想得太痴情,许什么生生世世,几十年都相守不得。” “我不要生生世世,我不贪心。我只要一世,还了欠他的就好。”裴山抬起头,脸上已经是水光一片。 孟婆盯着他半晌,又回头看了看摊铺,突然笑起来,“你这娃娃,魂魄倒是好命格,干净。不喝可以,这一世过后,你的魂魄归我,这交易你做不做?” “做!我做!” “想好了再说,这可是入不得轮回,永世不得超生的事。” “我不后悔。”裴山盯着地面,“您要的我都给,我欠了他一辈子,得还。只要您留着他的样貌音容,留着我和他的记忆。其他的,生生世世,我都给您。” 孟婆不说话,提起拐杖,正要顿地时,突然停住了。 “可他已经喝完汤了。” 裴山听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别的话,只是带着泪,苦涩地笑了,“没事,他喝归喝,应当的。” “痴人、愚人!” 话音刚落,裴山便听见“咚”地一声。 拐杖戳着地面,裴山脑袋里一阵轰鸣,昏昏沉沉。似乎什么东西没了,又似乎什么东西有了。 他恍然间看到另一个自己就这么脱离了躯壳,朝孟婆的拐杖飘去了。 孟婆指指桥头:“老婆子看过太多凡事纠葛,追得紧不见得就是爱,忘了前尘事,恩怨了断。你却去打扰他下一辈子,是福是祸,可未可知。” 裴山愣了一下,颤抖着抱住了自己的肩膀。 原来他连还债的资格都没有。 “裴山不贪心,裴山不要生生世世相守,也不要白头偕老,看着他,守着他……找到他,我就满足。这一辈子还了,以后的还是归他。裴山不要,也不敢要。” 孟婆冷眼望着他,拐杖又顿了一下地面,老摊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定睛时,只剩茫茫一片白色,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阿婆?”裴山问道。但无人应答。 雪落在斗篷上,拂都拂不掉。而手腕上的伤口似乎慢慢愈合了,只有半干的血迹还残留着。 正在裴山犹豫着去哪时,声音突然从空中飘下来:“庚寅年,子时,洪街。想去,就去罢了。” 第2章 警察,办案 2010年,雁城。 唐立言下火车时,雁城气温三十八度。 闷,潮湿。 晚风都是火辣辣的,汗粘在衣服上,粘腻又难受。 唐立言一手把车上穿的薄外套斜搭在肩上,一手点了根烟,吊儿郎当地拿脚尖顶着行李箱往前,照指示牌找自己的公寓楼。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路上仅存的几盏路灯电流也不太稳,兹拉兹拉地响着。 正哼着小曲,唐立言突然听到右前方的巷口传来一群人的笑声,还夹杂着几句调戏的荤话。 不是什么令人舒服的笑法。 唐立言离开宁城之前,也算是浸淫声色场,这种轻佻的、直白的、充满欲念的笑声听得多了——大多是那些贵公子哥们对尤物的笑法。 纸醉金迷中的男男女女们不算人,更像是泡在酒里的容器,装着征服欲和性,拿皮囊与魔鬼做交易。 因此,如果是在宁城,凌晨一点的夜里,某个酒鬼在巷子里被一群人调戏,并不是件让让唐立言奇怪的事情。 但毕竟来雁城是头一遭,而且,他包里还装着第二天上岗的调任书。 咬咬牙,唐立言钻进了巷子。 其实很好找,巷子是直的,一眼能望到头。 几个穿着破洞牛仔裤、染着黄黄绿绿头发的人聚在那,把一个人堵在巷尾。 人围得密,看不清脸。 离得近,他们的笑声更加刺耳,带着猥琐且轻佻的尾音。 “假巴意思做么事哦?我晓得你空好久了,会喂饱你的,哈哈哈——” 唐立言透过缝隙,能看到一双长长的腿动了动,那个人似乎被逼得贴上了墙。 唐立言正准备上前看看情况,这时候,人群突然散开了一些,被堵的人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唐立言面前。 是个男人,这是唐立言没想到的——毕竟,他来雁城之前,就听人说,这里四面环山、交通不便,民风保守的很。 而这个男人,就那么倚着,双手闲闲贴在墙面,骨节分明的食指上夹着一根细烟,其他指尖随意敲打着节奏。 红色镂空上衣,黑色紧身短裤,窄腰直肩,靠着青砖色的矮墙。 是棱角不重却弧线清晰的脸,没什么修饰,只有眼尾和嘴唇化着一抹红。 他半低着头,中长的卷发垂下来,阴影遮住了小半张脸。 仿佛不是被逼到了角落,只是碰巧来了这个墙角,找到一个光还不错的地方,抽根烟而已。 “望什么望,想要了?”穿破洞衣的男孩冲人吹口哨。 被调戏的男人像是听不到这些话,盯着几个混混,一双眼睛潋滟含光,像误入狼群的小鹿。 一个黄毛说着突然解开了裤子的拉链,颇为暗示地顶了两下胯,“馋了是不是,别急啊~” 一群人便哄然笑开了,有人去扯男人的上衣,有人趁乱勾他的下巴,有人把手往他的短裤里伸。 唐立言赶紧朝巷尾快走了几步,心里暗暗骂了声。 被堵的男人皱了皱眉,把脸偏到一边,身体稍侧了一下。 但这皱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很小,偶尔鼻翼会动一动,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无奈。 “劝你们别离太近。” 男人突然开口,抬起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黄毛,还朝他摇了摇手指,“不然,可没有后悔药。” 不知为何,随着这句话一出,人群就这么散开了。 唐立言这才看清,男人手中拿着把小小的匕首,在路灯下泛着寒光。 反光在男人的脸上一闪而过。男人慢条斯理举着刀,在空气中画圈,仿佛手中只是另一只烟。 却仍是讥诮地笑着,寒寒注视着一行人,比了个“跑快一点哦”的口型。 这几个人其实也就是高中生年纪,被唬得愣了一秒,面面相觑着。 这时候一个胆大的人突然喊:“怕什么,咱们人多啊!抢他的刀!” 眼看大家又要一哄而上,唐立言大喊了一声:“欸欸欸!干什么!” 然后一脚把行李箱踢出去几米远。箱子骨碌碌滚进了人群,冲散了他们。 唐立言吐掉嘴里的烟头,从黑暗中慢慢走到巷尾的路灯下,拿脚踩了踩烟蒂。 见这群人怔在原地,这才掏出个钱夹,对着呆若木鸡的年轻人们比划了一下,“警察,办案。” 一群人立刻拔腿就跑,四散跑开的时候还差点撞到对方。 “这啥警察,我没见过啊,我爸说从宁城来了个人,不会是他吧?” “少他妈废话,要真是他可惹不起,都说他家里硬着呢。有钱是不是烧得慌?非得跑咱这,有病!” “管是谁呢,快走就是了,要是假的,明天咱就去报警!好汉报仇十年不晚。” “操,真他妈扫兴!裴三儿还真是睡遍半个中国啊,连宁城都有人罩?” 人影消失在巷头的时候,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过来。 唐立言摇摇头,心想,这要是搁我在宁城的暴脾气,这会儿你们都该少胳膊断腿了。 行李箱撞到墙面后,往回滚了滚。一双手按住了它,让它稳稳地停在自己身边。 腕骨的线条很流畅。绕着清瘦的手腕,有红色星星形状的纹身。 唐立言的眼神焦点,就从这只手,一路游移,从下往上。 先是半透明的红色袖口,贴在肌肤上。 到单薄的肩头,被撕扯得露出小半在外。 再是口红稍晕开嘴唇,像刚刚激吻过一样。 然后到微微泛红的耳垂。 还有鼻翼侧边小小的痣。 最后是……盛了路灯和黑夜的眼睛。 操。 唐立言的喉结动了动,咳了一声。 “大晚上一个人瞎逛,对治安情况这么放心啊?”唐立言收回眼神,朝那个男人抬了抬下巴,“叫什么名字?” 男人从唐立言出现开始,就直直盯着他看,直到被问话,才慌乱地收回眼神,用手拨了拨额前的卷发,掩饰自己的无措。 “谢谢——我叫裴山。” 第3章 借个火 裴,山。 唐立言看到他上衣的镂空变得更大了些,扎进短裤的衣角也被拉扯得一半在外。 可神奇的是,这么个衣衫不整的形象,配上他惊慌失措的神态却不低俗,反而显得楚楚可怜,像个小猫一样在唐立言心里挠了一下。 没来由的,唐立言觉得这个人没那么纯良,也没那么简单。 “行了裴山,赶紧回吧,一点多了这都。” “那个——”裴山突然叫住唐立言,眼神很是复杂,欲言又止地说,“麻烦问下,你叫什么?” 裴山这会没有半点刚刚拿刀的狠劲,也没有倚着墙壁抽烟时的慵懒,反倒是小心翼翼的,似乎又带着期待。 唐立言不懂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情绪,只当是自己多想了。 “唐立言。” 听到这个名字,裴山突然踉跄了一下。 他用手扶住墙,强作镇定地说:“好的,唐警官,谢谢。” “客气。”唐立言嘴上没输,心里却感叹道,这人长得还真是祸害。 裴山站稳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衣服不太规整,于是把衣角重新别回裤子里。 只是这个动作被他做得……慢条斯理。 唐立言总觉得自己莫名被勾引了——衣角掀开的时候,裴山的后腰皮肤露出一小片,被墙面磨得通红。 突然裴山抬起头,冲唐立言问:“有烟吗?我的烟刚刚被他们扯掉了。” 唐立言觉得这人对自己,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但也没多想,伸手摸了摸口袋,掏出一盒递了过去。 “谢谢。”裴山接过来,拍了拍烟盒,抽出一支来。 说这话时,唐立言感觉他们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一起。 裴山的指尖是微微颤抖的,几十度的天气里却凉的很。 “对了,能借个火吗?” 裴山夹烟的手势很特别。手心向上,烟头恰好对着唐立言。 这……是勾引吧? “行,我找找。” 唐立言找到打火机后准备扔给他,结果裴山指了指自己的食指说:“刚刚有点刮伤,不太方便。” 这人这有点奇怪。唐立言腹诽,明明刚刚还挺狠厉一人,这会倒是装起柔弱来了。 只是被美人缠着的滋味也没那么不能忍受,唐立言倒是甘之如饴,上前走了一步。 “蹭”地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窜了出来。 裴山凑近了些,烟含在嘴里,就着火猛吸了一口气。脸在火光下是明艳的。 唐立言心里隐隐泛起一些冲动。他来不及想这是什么情绪,来得莫名又汹涌,以往他身边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带来这种,细细麻麻如针扎的感觉。 裴山点完烟,突然抬眼。 两双眼睛就这么撞上,很奇怪,唐立言觉得这眼神不像是陌生人会有的,暧昧又克制。但他十分肯定,自己是头一次见到他。 唐立言收回打火机,笑眯眯又带着些狠劲地说:“小美人儿,以后少走夜路。” 对方听到立刻笑了,嘴角是弯弯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一点点烟圈,“不走了,以后再也不走了。” 很普通的烟混着晚风罢了,不是什么稀奇事。 裴山点完烟,把烟盒仔细叠好,食指和拇指拈着,轻轻走到唐立言面前,“还您,警官。” 他俩个头也就差个几公分,裴山离得太近,以至于这声音就贴着唐立言的耳边冒出来。 唐立言打了个颤,耳边的热气刚离开,他就感觉自己的裤子后口袋,被塞进了烟盒。 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唐立言就看到小鹿转身进了森林,消失在黑夜里。 刚下过一场暴雨,矮墙湿漉漉的,椰子树泛着水光。几滴水落在唐立言的脖颈,顺着流进后背,打湿他的T恤。 唐立言把黏在身上的衣服抻起来,扇了扇风。 太热了。 刚下火车时都没这么热。 第4章 之白,别来无恙 裴山离开巷子,并没有直接回到家,而是跟着唐立言一路走到他的住所,才折返回来。 唐立言住六号楼,裴山住三号楼。只隔了三幢房子。 裴山心跳非常快。他一路小跑着冲上楼,楼梯道的声控灯随着脚步声接连亮起,伴着几句邻居的骂声。 门“砰”地一下被带上,裴山靠在门上大口喘着气。 就这么缓了好一会,裴山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走到冰箱旁边,在日历本上拿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圈。 裴山记录了一千二百多天。 这也是他来雁城的第三年。裴山本来可以今年元旦再来等的,但他生怕孟婆说的日期会提前,忍不住一毕业就跑来了这里。 裴山坐到桌前,翻开了日记本,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唐立言这三个字。 这个男人从黑暗里从来,一点一点走到光下,拿脚点着行李箱,吊儿郎当地问他,叫什么名字? 天知道裴山当时有多紧张。 显然,唐立言不认识他。可在这飞速流逝的夜里,裴山早已把他们的过去倒带了十余遍。 如果不是怕吓到人,裴山甚至想冲过去抱住他。 疯了。 裴山还是忍住了,放任最大的胆子,也只敢缠着人家帮忙点了只烟。 只是火光亮起的时候,裴山透过跳跃的火苗,能看到眼前这个人与经久不散的记忆重合——笔挺的腰,宽平的肩,眉尾一道浅疤,脚步稳健。 裴山一边沉浸在今晚的幸福里,一边提笔,在日记本上一字一顿地写上“庚寅年夏,于雁城”几个字。 写完,嘴角不自觉扬起,右手在空中舞了几下,才继续往下写。 唐立言倒是浑然不知,自己的名字已经被裴山在纸上反反复复写了上百遍。 他把手机开着外放,一边叼着烟,一边查雁城可以逛的地方。明天还有一天假,可以好好逛逛。 在这个离宁城直线距离最长的城市,虽然娱乐场所不多,但至少,没有熟人。 透过吐出的烟雾,唐立言能看到窗外细细密密的雨点。 “言哥,你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都不跟兄弟们说一声?” 电话里是唐立言在宁城的发小,邱岷。 “嗯,公示下来得急。”唐立言把毛巾披在刚洗完的头发上。 “你可拉倒吧,三级警司?值得你火急火燎地跑过去?”邱岷骂道,“你哥可是三天两头给我打电话问你去了哪,我咋说?” 唐立言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拉黑他。” “我不,我怕他带着一票黑西装来威胁我。不过,你一个人在那边行吗?我搜了一下,说那可热可闷了,蟑螂特别大。”邱岷在那头自言自语着。 就像在印证着什么,一只蟑螂真就从墙缝里爬了出来。 唐立言没管。漫不经心地合上了电脑,起身去冰箱里拿啤酒。啪地一声,泡沫顺着铁罐涌了下来。 “还有啊,言哥,你很久没来玩赛车了。”邱岷的语气突然沉重了起来,好像接下来要开启什么正式话题。 “嗯,没兴趣了。”唐立言咋了一口啤酒,觉得不够劲儿,皱了皱眉,放到一边。 “这么快?”邱岷沉默了一会,“那你还有没有,想要追求新鲜刺激的时候?” 邱岷顿了顿,“精神的、身体的,伤害自己的那种。” 唐立言这才把手机拿到嘴边,一字一顿地说:“邱岷,我有心理医生,而且心理测评高分通过。” 那意思是,倒也不用你在这多管闲事。 邱岷便不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 薄凉。这是唐立言身边的朋友对他的评价。 万事于他都像是浮尘,只图个新鲜。热情也好,兴趣也好,都是来得快、去得更快。至于感情,他没有那玩意儿。 这种状态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来着?唐立言揉了揉眼睛,好像是三年前。 做了十八年乖学生的唐立言突然就从宁大退了学,去警校报道当天,第一次跟人干架——跟他哥的保镖打,一对四,打得一身伤,却莫名爽。 再后来这种刺激已经无法让人满足。他开始把跑车开到赛道,油门踩到底,在夜半被海风吹得清醒一点。再就是蹦极,拳击。痛感或失重感会让人心慌,拳拳到肉的触感会让人心跳加速。 唐立言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沉迷这些,找到猎物,享受它们。直到,再次失去了兴趣,没了冲动,也没了什么好好生活的欲望。 这种病态的生活状态没人敢诟病,大家只会说,唐家那个小公子挺可怜的,本来正好好着生日呢,蛋糕都没来得及吃,一夜之内,没了爸又没了妈,还亲眼看到自个儿老师跳楼,换谁谁能受得了。 但唐立言受够了。无休止的循环。一次次肾上腺素飙升,又一次次失望。 “行了,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过八百遍了。”邱岷自觉没趣,便另起了一个话题,笑道,“离这儿远一点,换个环境也挺好的。听说雁城那啥产业贼发达,在这儿你不愿意试,去那儿——”随即是一声坏笑,“我看你可以开开荤。” 虽然唐立言想要尝试一切能让他冲动的东西,但这一切不包括性。尤其是,声色场里那些以色侍人的类型,完全无法让他产生热情。 不但没意思,而且,麻烦极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哪个没被自己养的小情人儿痴缠过?到最后都是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乐子没得到多少,情债倒是背了一堆。 唐立言最讨厌的就是当断不断。 “你觉得这种事儿很好笑?”唐立言问。 邱岷啧啧了两声,“也是,雁城保守的很,这种产业应该也没有男的——” 唐立言咳了一声,想让邱岷终止这个话题。顺便抬起手,把箱子里的照片翻出来,小心摆在床头柜上。 照片里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 邱岷那头越说越来劲:“哎不过,听说雁城美人挺多的,指不定你哪天能遇见个,直接捡回家了,哈哈。” 美人? 唐立言下意识就想起刚刚在巷子里看到的那一幕——裴山穿着镂空上衣,卷发红唇,在湿漉漉的墙角下抽着烟,眼睛像落进沟渠的璞玉。 “少放屁。”唐立言朝话筒骂了句,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通话质量不太好,时断时续的,唐立言“喂”了几声没听见回应,就挂断了。 去窗台边站会,就该睡觉。 宁城就像个玻璃罩,明明海天一色是很美的景象,但唐立言每每看,都觉得那蓝色像要吃人。 雁城不一样,是大片大片的绿,即便在晚上,黑漆漆一片,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还是能想象出一整块绿来。 唐立言在窗台伸了个懒腰。视线先是被手臂的衣服遮挡着的,等双手放下来时,才渐渐清明,看到不远处的那盏灯。 黑夜里只有一家还亮着灯。那是洪街的三号楼。 裴山在窗台旁写完日记,合起了本子,仔细擦干净锁进抽屉里。 猛地抬头,看到不远处的新房客,正站在窗台边,往自己这边看。 裴山手足无措,第一反应,居然是拉窗帘。动作到一半便停住了,他想,也许唐立言只是给自己的眼睛找一个焦点而已,并不是真的看向这边。 于是失望的情绪慢慢涌上来,心情也镇定了不少。 裴山特意在窗台前,一点点卸掉口红和眼影,前额的头发撩到脑后,清白素净的一张脸,很快出现在镜子里。 不巧,或者说太巧,唐立言视力真的很好。不怎么费力就能达到体检特殊标准的那种。 所以裴山的一举一动,都这么落在唐立言的眼睛里。 先是张皇,再是强作镇定,最后带着点故意勾人的意思。 唐立言把手撑在窗台上,远远地,跟裴山对上了视线。 啪地一下,雨点打在他的手上。清凉的。 唐立言又一次觉得燥热。但这一次,他终于得空思考原因——刚刚那种莫名情绪,细细麻麻如针扎的体感,跟温度无关。 只是,它来了。 他想,新的冲动,新的猎物,新的热情,新的刺激,来了。 * “庚寅年夏/于雁城。 来雁城三年了,我终于见到了他。 我想,像在那个世纪初的日出里一样,拥抱他,吻他,在吱吱呀呀的地板上做.爱,我想交给他,触碰他,融进血肉,交合成一体。 可我不敢啊。我腐烂,堕落,荒唐,被一群人围着,侮辱着,又刚刚发了一通脾气。 没有人喜欢这样的我。他看向我的时候,眼神都是鄙夷的。 我甚至不能说一句,别来无恙。 之白,我好想你,翻来覆去地想,这支撑着我活着又死去。 我好想你。每一个清醒又挣扎的日子里,都不曾停止想你。 永远爱你的,裴山。” 第5章 怀璋书店 尽管前一夜辗转反侧,但一大早,裴山还是准时到了书店。 书店是很古朴的装潢。红木牌匾上书“怀璋书店”,里面的书架雕花很是精致,书码得整整齐齐。屋子里还摆着几张高脚桌椅,角落里放着一盆夏瑾。 通常,店里是没人来的。即便裴山把“茶水免费”的招牌都打出去了,还是门可罗雀。 理由很简单,店老板因为穿着和行事都很诡异,大半夜出没在巷子里,像女人一样嘴巴抹红红的,总被风言风语传得“不正常”,是在勾引有特殊性癖的有钱人。在雁城人眼里,这家店的门槛被显贵们踏烂了,裴山也不知道被多少癖好古怪的人睡过。 所以店也“脏”。 店里没人来,于是裴山的时间就很自由,白天的时候,一边照看生意,一边远程替本科导师写点剧本。 这天裴山刚发完初稿,就接到一个电话。本以为是老师来提修改意见,没想到,一打开手机,就听见个顶咋呼的声音。 “山山!你什么时候回N市啊?” “时导?”裴山赶忙调小了声音,听筒拿得离耳朵远了些,“我近期应该回不去,怎么了?” 裴山从N大毕业后,就直接来了雁城,跟大多数同学都断了联系。时沛是为数不多知道他执念的朋友,所以通话也比其他人更频繁一些。 说起这位朋友,也是个奇人,钟爱玩小剧场,大二转专业排了个风靡N大的戏、大四进了省剧团,可还没一年就辞了职,接着做原创剧。现在自己办了个民营剧团,但经营状况不太好。 那头仍旧是很高的嗓门:“是孙老师和沈老师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剧团里帮忙。” 孙乾明是裴山的导师,沈拙清是孙老师很多年的朋友,办了个工作室,初创期,正是缺人手和资金的时候。好几次,孙乾明都问裴山愿不愿意加入,被他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但平日里他会跟着老师们接些本子,目前“怀璋”这个笔名也算是小有名气,足以支撑裴山在雁城的开支,还能往家里打点钱。 “这个——”裴山顿了顿,“最近可能不行。” “怎么又不行了。上次你说你要写山区,上上次你说你要等人,这次又是为啥啊?你再推我可骂人了啊!” “这次,我等到了。”裴山说着,语气都不觉变得轻快。 “什么什么!等到了?”时沛陡然提高了嗓门,“就你暗恋好多年的那个?不会吧,还真有这么个人啊?我以为你一直在诓我们呢!” “没有,他现在住我附近。”裴山连语气都变温柔了很多,“我想,去找他。” “废话!肯定得找啊!”时沛急忙喊道,“别怂啊小师弟,不找是王八!” 裴山打趣道,“不催我回了?” “催还是要催的,沈老师都快忙不过来了。”时沛笑说,“不过他肯定也不会耽误你。等你成功了,说不定他直接催你把追夫路写成书。” 裴山跟他打趣了两句就挂了电话,起身准备把“正在营业”的牌子挂出去。 刚走到门边,看到一个人影,心领神会,裴山笑着打招呼:“阮警官好,今天怎么这么早——” 阮明知是少数几个会常常光顾书店的人之一,每个周六早上会跑过来喝杯茶,偶尔买本书再走。比裴山小不了几岁的年纪,却长着一张娃娃脸,特别显小。 “裴老板早!”阮明知自力更生地拉开了窗帘。 这下裴山愣住了——不光是阮明知,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就这么猝不及防出现在他面前。 “唐警官?”裴山心跳又不听使唤地加速,“你也来了。” “你们认识啊?”阮明知抢了白,笑道:“那我就不介绍了。言哥正好住我隔壁,又跟我一个科室。明天入职,我带他出来玩玩。”等了半天不见裴山动作,便戳了下他,“么回事情噻,就让人家在这里站着哇?” “哦对,来坐。”裴山赶忙侧过身,让人进来。 门前空间不大,唐立言进来时,擦着他的肩膀。裴山不自觉弯了弯嘴角,语气都变得轻快起来,“怎么突然想着,要来我这儿玩啊?” 阮明知笑道:“言哥说他想来买书。” 唐立言哪里是想来买书,不过是想来勾搭一下新的猎物罢了。 眼光逡巡半天,最终落在了裴山身上——白色的T恤,长牛仔裤,卷发刚洗完,湿哒哒黏在后颈。嘴唇没有修饰,是淡淡的红色,眼睛比那天晚上更圆也更亮一些。 反正,是跟凌晨那会截然不同的样子。 书是分区摆放的,唐立言在几个书架间穿梭了好几遍,也没找出本想看的来。索性从书架最里层随便拿了本,扔在茶几上,“就它了,多少钱?” 裴山摇摇头,“不用,新客酬宾。” 唐立言环视了一圈,看到屋子里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却没什么人气,一看就是没什么生意的。 “不会吧,裴老板?见到个新客人就要白送,生意还做不做了?”唐立言笑道,“总不能靠脸吃饭吧?” 唐立言本意只是想拿话逗逗人。 但裴山是听惯了别人风言风语的,这句话落到他耳朵里,就等于在骂他“以色侍人”一样。换做别人,倒还好,可从唐立言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难受。 正打算回应几句,就听见阮明知问:“裴山,我还跟言哥说你家茶好喝,等下次给我们尝尝呗。” “这次就行!”裴山接得很快,说出口了又觉得太过急切,于是慌忙摸了下鼻子掩饰尴尬,“我的意思是,水刚烧开,新进来一批茶,你们想尝的话现在就可以。” “紧张什么,我也没穿制服啊。”唐立言往沙发上一坐,翘着二郎腿,冲裴山抬了抬下巴,调笑地说,“你可别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第6章 迷魂汤 裴山觉得自己的心跳一空,除了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什么动作都忘了。 他想说我对你何止是一见钟情。 他想说在无数个快撑不下去的日子里,我一遍又一遍梦到你的名字,从古老的报纸上剪下你的照片,我对你何止是一见钟情? 只要裴山再冲动一点点,这些话就会脱口而出。但到最后,他只是低下头,摆好了茶具。 热水淋过茶壶,顺着白玉般的杯壁流下来。温具完等沥干的时候,裴山拿出柜子里一排茶叶,问:“想喝哪种?” 唐立言示意他随便来点就行。这种东西,在他这,就是附庸风雅。比起茶水,酒精更有刺激性,能带来快感和兴奋。 裴山便取了些茶叶放进盖碗里,水壶下倾上提,“凤凰三点头”,茶叶就这么上下翻动,而修长的手指在无意识地点着把手。 确实是个没见过的类型,筋肉匀称,放开了玩,应该会很爽。唐立言想。 “怎么了?”裴山感受到目光,回望过来。 “没事儿,觉得挺新鲜。”唐立言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神,“看你昨天穿成那样,我还以为是《名利场》,结果,竟然是《茶馆》。” 裴山笑了笑,茶盘托着一杯奉到唐立言面前,“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叫《漂亮朋友》。” “是挺漂亮,还挺自知。”唐立言也被逗笑了。 “你俩还真认识啊?”阮明知看俩人都熟了,自己也不客气,没等奉茶就先拿了一杯,咕咚了一大口解解渴。 唐立言说:“昨晚见了一面。人没上岗心先上,帮忙解决了一下治安混乱问题。” “治安?”阮明知说着,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拍脑门说,“啊怪不得今天值班李姐说接到个报警电话呢!蔡寻那小子说有人半夜持刀伤他,还有人出假警威胁他——不会是你俩吧?” 唐立言嗤笑了一声,“伤人?这小子脑袋被门夹了吧?” “唉,他身上一个刀口都没有,唯一一个三天前的豁口都快长好了!人李姐也不傻,没给立案。” 唐立言大声骂了一句傻逼。 阮明知接着说:“唉,裴老板就是人太好了。就他平白无故挨的那些骚扰,受了气还得被骂,我听了都觉得心寒。” 裴山早就被黄毛这群人磨得没了耐心,脸略微沉了沉,但一想面前还坐着个唐立言,便又弯起了嘴角,“行了,不是什么大事。” 阮明知又喝了一大口,茶杯就见底了,“怎么没事!他们说的那些脏事儿,完全就是没根据好吧!我解释多少遍了,都没人听!” “唉,裴老板真的很不容易,都怪咱地方太小太小了,每天看的电视也都就那些个台,老老少少们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接受不了,所以才会编排那些有的没的吧。” 说完茶杯往前一放,“我要是你啊,早就走了。又没个亲朋好友在这,么事值得你一呆就呆三年?” 裴山并不气他糟蹋了好茶,反倒笑着又续了一杯。 唐立言仔细尝了会茶水,却也没尝出个门道来。终于听到个感兴趣的话题,就接下去问:“对啊,我也想问,你为什么非得呆在雁城?” 裴山拿起茶杯,很深地望了唐立言一眼。但也只有半秒,就垂下眼,假装盯着打旋浮动的茶叶。 “你呢?”裴山避开了这个话题,“唐警官应该也不是这儿的人,又是为什么来?” 唐立言长腿往前一搁,双手往沙发一放,“我啊?算命的说我前尘不断被这儿拽着,得来这养,才能消灾。” 裴山的手,猛地颤了颤。茶水泼到前襟,顺着T恤的纹路流了下来。 “对不起。”裴山赶紧把茶杯放回桌上,手忙脚乱找纸巾。 “开个玩笑,咋能激动成这样?”唐立言笑道。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在水滴离开下巴之前,拦住了它的去路。 裴山浑身都僵住了。 手掌难免会碰到脖子,唐立言像个势在必得的猎人,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问:“瞧瞧擦干净没?” 虽然肢体的接触让裴山既紧张又受用,但还是不免暗暗别扭——也不知道是浸淫过多少声色场才练出来的泡妞技俩,这会倒是用到自己头上了。 正生着气,裴山手上的动作都快了。茶杯咚地一下重重放到桌上。 阮明知在一旁察觉出气氛有点诡异,但也不知这种想法从何而来,只好顺着两个人的话往下讲:“所以言哥为么子来噻?你来之前,所里人都在猜你是来联姻,哈哈哈。” 唐立言的眼睛还停在裴山身上,半点没分出去,只是胡乱应道:“联个屁,我来逃难!” 嘴里没一句真话。裴山想,逃难逃难,落难了也不忘撩一下陌生人,真有你的。 偏偏被撩的人,对这份玩味心思还甘之如饴。 唐立言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拿纸巾在指缝中卷着解闷,“你们在雁城呆得久,帮我想想有啥能玩儿的地方没?” 阮明知仿佛在猜测,“能玩”究竟是哪种“能玩”法,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如果你指的是‘那种’地方的话,主城区有一个,不过不大——” “去你的!”唐立言哭笑不得地说,“兄弟,知法犯法,你是想扒我警衔啊?” 阮明知被说得脸红:“我是指酒吧!你想么子喔。” 而裴山在一边,早就把雁城能去的地方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百兽河吧。那里不晒,还算凉快。”裴山选了个人最少的地方,“如果唐警官喜欢,还可以划船。” 唐立言心想您看我像喜欢划船的样吗?但毕竟想把人拐上床,猎人不能太早坏了猎物的印象。于是还算好声好气地说:“成啊,就那呗。” “百兽河?不去,无聊。”阮明知跟裴山还算熟,快言快语的,“大热天的去河边,全是小娃娃,吵死了。你俩去吧。” 唐立言跟裴山都是求之不得。 “行。” “那你先走吧。” 俩人异口同声,说完还朝对方看看,愣了一会。 阮明知要是连这都听不出来,那察言观色的本事就白学了。于是爽落站起来,拍了拍衣服,“要得,你俩早就想让我走了是吧?不好意思,我在这碍事儿了。” 说完没等人回应,拔脚就往门外跑了。 裴山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门口。 他所有的目光,都不偏不倚落在了对面人身上。晌久,才垂下眼,却在空气里留下些不舍的余温。 第7章 兴趣,不会,降为0! 百兽河附近已经开辟出旅游园区,只是这时正值盛夏,人人都在家避暑,室外鲜有游客。 裴山在租船的亭子处仔细看了看游客说明,向唐立言征求意见,“是坐皮艇还是木船?” “有什么区别?” “木船费力气,也危险一点。但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新鲜。” “新鲜?那就这个!” 裴山便买好了票,领着唐立言往河边走。 三十八度五的天气,头顶虽然有亭子,还是热得直冒汗。风是火烘烘的,吹在身上像要烤熟皮肤。 唐立言腹诽了一番裴山选地点的眼光,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个破败的景区,民国才建的亭子,历史也没多悠久,怎么就非得来这儿。 对唐立言来说,一件新鲜玩意儿的吸引力,是有保质期的。而这玩意儿的难搞程度通常和保质期呈倒U型抛物线关系——越难搞,吸引力越大,保质期或许会更长。但一旦超过临界点,就连追求的意愿都没了。 唐立言现在脑子里就有个喇叭在喊:天要是再热个五度,对这个男人的兴趣,就直接降为零! 裴山倒是习惯了雁城的温度,摇摇晃晃站上了小船。 “不怕翻船啊?”唐立言看他站不稳,下意识伸手扶了一下。 “没事,反正我们都会游泳。”裴山往船中央走,抄起浆,冲唐立言笑道,“一起划?” 唐立言便接过来,坐在另外一端,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游?” 其实裴山在遇到唐立言之后,早就把关于他的一切都打听了个遍,除了他众说纷纭的家庭情况实在不好查,其他的都了如指掌。 裴山被问得心虚,小声说:“猜的。” 唐立言的注意力不在他,在奇形怪状的鱼。听完这句话,觉得没什么好接的,随口应付道,“嗯,挺会猜。” 裴山把这声“会的”听出些百转千回的意思来。你看,唐立言平时说话,都是大大咧咧的北方口音,唯独这会跟自己讲话时,声音是细软的,生怕吓到人似的。 可能是阳光太好吧,裴山觉得此刻很适合聊一聊过去。 裴山问:“唐警官来这么远,家里人同意?” 唐立言昨晚本就没睡好,这会被上午的阳光晒得头晕,突然听到问话,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没什么家里人了”。 看,人家不耐烦了开始说胡话了吧?裴山骂自己。 唐立言则睁开了眼,笑眯眯地转开话题,学着他那些兄弟们酒桌上揶揄小男生的语气,“裴山,多大了?” “应该比你大一点。” “是吗?”唐立言的语调上扬了些,“那可不一定。” 语气轻浮却恰到好处,介于调情和谈天之间。 裴山本还没多想,被唐立言这么一重复,总觉得自己有被调戏到。 “二十五。” 唐立言笑,“那是只‘大’一点——三岁而已,还行。” 裴山不想就这个形容词纠缠下去,拿手背掩饰自己微微发烫的耳朵,“那边的双子塔,民国元年建的,几十年前被火烧过一次,这几年才修好。你要是想去,我们可以买票进去。” 唐立言懒得管它被毁了几次又少了几次,正忙着跟美人调着情呢,谁会分神去看两座塔。 “不去了,怪热的。” “热?那要不要游泳?” 裴山说完这个提议就后悔了——游泳,那意味着得半裸着下水……裴山觉得他未免太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在这?”唐立言倒是颇为感兴趣,看了一圈,确实没发现“禁止游泳”的牌子,“这儿还让游泳呢?” “对,这是浅滩。每年还会办集体游泳的活动,不过今年的已经办过了。” 裴山只能快速划了几下浆,把船稳稳泊在岸边。 唐立言被热得不想动弹,也就随裴山把船划去哪,只懒懒靠在船沿上,看裴山动作。 等了好几分钟,也没见裴山下水,于是昏昏沉沉地问:“怎么不下去啊,等我给你脱衣服?” 他哪里是想看人游泳,只是想看裴山半裸湿身的样子罢了。 裴山腹诽这人油嘴滑舌,却也动了索性逗逗他的心思,桨一放,对着那个炙热的眼神,脱去了上衣,纵身一跃,跳进河里。 唐立言立刻清醒了。坐直身体,看那个赤条条的身影在河里移动。 他甚至能想象出,等会裴山上岸后,那裤子被水打湿,变得半透明。内衣估计也不太好穿,得找地方换下来。 啧—— 他甚至开始盘算拿什么理由把湿成一滩的裴山拐回家,以帮人吹干的名头,吃干抹净。 因为知道裴山会水,唐立言也没多担心,只是跟着水里那道白光,看裴山的脑袋一会钻进去,一会冒出来。 挺有意思的。 脑子里正放映以他俩为主演的动作电影,唐立言的眼睛也飘忽了,没一会,就跟丢了那个小白点。 “去哪了?”唐立言揉了揉眼睛,又在河面上找了许久。 没人。 一颗心狠狠沉了下去。 唐立言猛地撑在船沿边,大喊了一声:“裴山!” 无人应答。河岸旁有零星游客,指着他笑。 “裴山!” 河面荡着几只别的船,留下一阵阵涟漪。 唐立言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就跳了下去。 被凉水浸了一激灵,他才意识到,在船上至少能看到全貌,跳下来其实更难找到人。但还是坚持着朝一个方向划,凭本能一边游一边喊:“裴山!” 半分钟过得就像半世纪,唐立言的心快要跳出胸腔。 飞快的游速和过短的换气让人招架不住。 唐立言就这么游出去几百米,才听到船旁一个声音喊道: “唐警官,你怎么也下水了?” 唐立言循声转过身,看到裴山逆着光,趴在船沿上。一身都湿透了,水珠顺着薄薄的肌肉滑进看不见的地方,裤子因为进水变得半透明。 完全符合他的想象。 阳光其实是刺眼的。但唐立言往那个方向望出了神。 他总觉得这一幕过于熟悉,像是发生过。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甚至想跑过去问问,嘿,咱俩是不是在哪见过? 可这搭讪方式也太土了,被用滥的,不行。 唐立言定了定神,朝船只游回去。裴山伸出手拉他上船。 两人碰到的时候,裴山的手往回缩了一下,唐立言又重新拽住他。 裴山的脸微微泛红,也不知是不是被晒的。 “你怎么自己游回来也不说一声?”唐立言喘着气,“叫你也不应,我还以为你溺水了。” 裴山的眼神在躲闪,“水里听不太清外面说话,我以为你一直在船上。抱歉,让你白下去一趟。” 说着,穿好上衣,“累坏了?我隔这么远都能听见你心跳快,要不要坐下歇一会?” 唐立言这才意识到,自己心跳得非常快。 蹦极也好,赛车也好,都很久没给过自己这种体验了。即便是急转弯或失重的那一下,都没法刺激到他。 而如今竟然可以,忘记身处何方、屏蔽前因后果,不计成本去做一件事情,享受紧张、心跳。 唐立言扶着船沿坐下来,不自觉多看了裴山两眼。 卷发湿哒哒黏在裴山的后脖颈,水滴顺着喉结,流进T恤里。 唐立言在心里宣布,就算气温再升个十度,他对这个男人的兴趣,依旧,不会降为零! 快被这眼神灼化了的人则默默把头转到一边,不觉露出一个很温柔的笑。 ——什么浪子,也是个随便逗一逗就上钩的傻子罢了。 第8章 爱情是个麻烦事 唐立言的想象,只实现了一半——见了人一身全湿透,却没能顺理成章地把裴山拐回家。 他到底是低估了雁城的天气。两个人把船划回亭子的时候,裴山的衣服已经干得差不多了。时候不对,还不成熟。 那就下次吧,下次一定得把这个人搞上手。 两个人出景区已经到了中午,裴山问要不要吃口东西再回。得到回应后,裴山便带唐立言进了家附近的火锅店。 雁城的火锅更偏川味,辣且香,但唐立言平日里都吃酸甜咸口,没一会儿就被辣得涕泗横流。 裴山早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却得憋着不敢太放肆,给他递了纸巾又点了两碗冰粉。 “你这样可娶不到雁城的女人。”裴山突然想到自己十分在意的问题,旁敲侧击问,“这里的姑娘,可是个个能把红油汤底泡饭吃的。” 唐立言正被一口牛肉烫得眼泪直流,听完这句话,猛地喝了口酸梅汤。 “是吗?”唐立言总觉得裴山话里有话,于是故意说,“那真是可惜了。” 裴山的眼睛倏地暗了下去。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很快,那双眼睛就重新爬满了笑意,像是无事发生过。 “不过也没啥。”唐立言没在那双眼里看到半点波动,自觉没趣,就重新捡起了话头,“毕竟我又不喜欢女人。” 裴山定住了,正在夹东西的筷子,就这么停在半空中,很是滑稽。 “当然了,女人要是能长成你这样子,我也能考虑考虑。” 这就是赤.裸 裸的调戏了。 裴山咳了一声,盛完手中的东西,僵硬转过话题,“那你喜欢男人?” 他把“喜欢”两个字咬得很重。眉毛微微皱起来,神情是严肃的,显然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唐立言听懂了,却没按他的意思答,“我来雁城,最多也就待一年半载,你知道吧?” 那意思是,我留不住,早晚都得走。 裴山点点头。 “而且,我这个人,没办法在同一个地方停太久。”唐立言指了指自己的脚,“不管是这儿。”又点了点自己的心脏,“还是这。” 言尽于此,唐立言先离开了这家店。 裴山就在原处跟自己做了许久的斗争——阿婆说,去打扰他,是福是祸,可未可知。 原来裴山从没犹豫过,甚至连“值不值”这个字眼都不曾出现过。但如今他不禁想,那个背影再像,又真的有用吗? 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要一世,他要一时。 哦不,或许连“一时”里都没掺几分真心。 就在裴山决定离他远远的时候,却看到刚刚离开的人,折而复返,手里还拿着两个甜筒。 “这是?”裴山没绷住惊喜之色,“给我的?” “不是,扔太阳底下看它化着玩儿的。”唐立言揶揄他,“行了别发呆了,不然真化了。” 裴山这才接过来,因着心里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守着这一点点甜囫囵吞了下去。 唐立言一直看着他笑,“你怎么跟没吃过甜筒似的?吃这么快,都沾脸上了。” 说完伸手替他擦了擦嘴角,又觉得实在可爱,没忍住轻轻掐了一把。 “不是我,我啥也没干。”唐立言掐完又不认账,翻脸翻得特别快,指了指附近的空气说,“你瞧见没,这站着个人,是他扒拉我手臂往上抬的。你瞅瞅,还在扒拉呢!” 裴山看唐立言作出一副被人胁迫、不受控制的样子,很快就被逗笑了。会心地,让左脸颊出现个浅浅的酒窝。 就这么望着,他的眼眶又热了。见到唐立言之后,总是不自觉想起许多事情,消停了许多年的泪腺和笑肌都报复似的开始活动。 唐立言闹着闹着,突然拿手捂着胃,露出很痛苦的表情。 裴山当即就慌了,甜品往桌上一放,赶忙走过去,连声问:“怎么了?是胃不舒服吗?疼了是吗?” “没事没事。”唐立言直接蹲了下去,声音有点哑,“嘶这火锅也太给劲儿了。” “我带你去医院!”裴山立刻搀他起来。唐立言就顺势揩了把油,搂着人的腰问:“去什么医院啊?你家有没有药?” 脸上的痛苦神色全无,反倒没憋住一个满是期待的笑。 裴山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是在诓他呢。偏偏他还就是沉不住气,阵脚一乱就上赶着关心,恨不得替人疼了去。 “唐警官,你这样很……”裴山又气自己不争气,又气唐立言胡闹,但想来想去也不知该怎么评价,只能把后半句吞了回去,“胃没事的话就回吧?天怪热的。” 唐立言便笑着直起身,黏在腰上的手还没撤回来,就被硬生生扒开了。 “不禁逗啊你这人。”唐立言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心疼我?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俩老相好呢。” 裴山瞪了他一眼,拿起甜筒,快步先走了。 而在唐立言看不见的地方,裴山叹了口气。他无数次想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摊铺前,跟人这样笑闹一场。 这个愿望竟然就这么实现了。虽然一分钟前,唐立言还说,爱情是个麻烦事。 裴山像个饿了很久的孩子,倒牙的凉品,就这么一大口塞进了嘴里。 第9章 清醒一点 唐立言在第二天上了岗。 基层民警工作琐碎的很。雁城又不大,唐立言所辖的片区,每天发生着的,大多是鸡毛蒜皮的事儿——高中生离家出走失踪了、电动车登记资料卡找不到了、某夜总会又喝酒闹事打人了、哪个人家闹离婚动手了,都是所里经常会接到的电话。 没劲,没劲极了。 唐立言本来学的是刑侦,但雁城的社区民警紧缺,办案任务又少,唐立言自然就承担了社区的工作。上岗第一天,跑了三个社区、四个街道,帮两个高中生找到了丢失的自行车。 琐碎,疲惫,是唐立言从前最厌烦的状态。 制服汗湿了又被空调吹干,唐立言觉得自己身上一股馊味儿。 正好这会刘所长看见他了,朝办公室里招了招手,“小唐,这边来了个倒霉娃子,打架斗殴,你来记录一下,熟悉熟悉流程。” 唐立言正准备坐下来吹吹风,手上还拿着张湿透了的纸,这会扔也不是、放也不是。 隔壁屋坐着几个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年轻人,脸上挂着不同程度的彩。进了询问室,发现椅子上坐着的人也是嘴角青紫,一头黄毛,刘海长的都快戳进眼睛了。 是把裴山堵在巷子里的那帮人。 黄毛一见来人是唐立言,原本还是一脸疲态,这会立刻惊慌地动起来。要不是有束缚,这会立马就能从椅子上跳起来。 “哎哎哎!别动!”另一名警员警告道。 “不不不是!警察叔叔!这个人他他他他——”黄毛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被警察叔叔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总算,来了个有点意思的场景。 唐立言脚步都变轻快了,笑眯眯地问:“我怎么了?嗯?” 黄毛不说话。 “啊,我想起来了,咱俩见过是吧?”唐立言笑道,“怎么着,还想回忆回忆你乱纪的全过程?” 黄毛想起自己报警说有人“出假警”这回事儿,这会不但脸憋得通红,语气都软了下来,生怕在打架斗殴上添一条“报假警”。 这条街上最大的产业就是蔡氏冶金厂,也就是黄毛他爸的厂子。只不过,蔡厂长在这儿的名声,还没这那一头黄毛、总惹是生非的儿子响。 “蔡寻,是吧?”唐立言看了眼资料表,“说吧,怎么又想着打架了。” 黄毛听了这话明显不爽,小声咕哝道:“放屁,什么叫打架,是我打他们,单方面,碾压。” 说着比了个K.O.的手势。 唐立言没心思管小孩子奇怪的胜负欲,接着问:“别打岔,说原因。” “因为三儿。” “谁?” “裴山!”蔡寻梗着脖子,拿声韵母拆开来念了一遍,“pei裴shan山,懂?” 蔡寻普通话里带着股雁城味儿,其实听起来挺滑稽的,但唐立言丝毫不觉得轻松,语气立刻就沉了下来,“什么叫因为他?” 蔡寻没看到唐立言此时的脸有多黑,而是沉浸“报警的事儿似乎就算过去了”的欣喜里,得意忘形,嗤笑了一声,“还能因为啥?当然是因为三儿太骚呗。5p倒也不是不行,可我们吧,都想单独x他,那能怎么办?只能规定,打赢的那个就包一宿。” 说着,蔡寻吐了口唾沫,“当然了,每次都是我打赢。啧啧,想想他床上浪叫拽着我的劲儿——” 唐立言觉得心口堵得慌,说不出来为什么,甚至有股无名火。 他把笔头按得嘎吱响,左手在桌子底下攥成一个拳头,面上还得毫无波澜地警告蔡寻:“这不是儿戏,你最好老老实实重新交代一遍。” 蔡寻摇摇头,胸有成竹地说:“别吓唬我了。不就是打了个架?隔壁他们几个肯定选调解,到时候我爸来,赔个钱,这事儿就算了了——这流程我比你懂。咱就麻利点,节约您时间,也节约我时间。” 唐立言皱起眉,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提醒一句,你现在是在派出所。不管最后是调解还是处罚,你们都必须,完整且真实地陈述事实经过。” 唐立言很少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说话,所有声调都是往下沉的。再加上唐立言黑成包公的脸,蔡寻着实被震住了,一时间又支支吾吾答不上话。 “那个……”蔡寻擤了下鼻子,“我没没没扯谎,就是因为三儿——不不不信你问他们几个!” 另一名警员脸上的嫌恶一闪即过。 这会儿早就到了下班点,但唐立言想着回去也没啥事儿,干脆就让值夜班的同事晚点来,自己先把这几个兔崽子的事儿处理了再说。 唐立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这几个人掰扯那么久的,怎么问,他们的口径都一致。但签调解协议耽误了好一会,因为蔡寻的监护人一直没来,直到快傍晚,才来了个律师。 “老蔡呢?”蔡寻听到脚步声,头都不抬一下,语气冷冷的,“怎么又是你来?” 律师很是无奈,耸耸肩说:“蔡先生去深圳了,没告诉过你吗?” “没。”蔡寻的声调明显低了下去。 “小祖宗,能不能别闹了?” 律师给唐立言递了根烟,一边熟门熟路地检查协议书,一边说:“一周进三回派出所,你是要破上个月的记录啊?” 蔡寻嗤笑着,伸手顺了顺自己的刘海儿。 “你那个刘海,不戳眼睛吗?”律师可能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高三了,你这样能看清作业?” “你看我像要写作业的人?”蔡寻冷笑道,“告诉姓蔡的,他什么时候来接我,我什么时候走。” 律师被噎住了。 唐立言这才动了动,把递来的烟推掉,指了指自己的口袋说,只抽这个牌子的。 “小朋友,派出所可不是招待所。”唐立言敲了敲栅栏,“别以为你来的次数多就能免费送住宿时长,我们可不提供这种服务。” 蔡寻便也呛他:“哟嚯,唐警官这会伶牙俐齿了,提到三儿的时候怎么脸黑的跟个茄子似的?” 看到唐立言愣住,蔡寻赶紧跟机关枪似的往外吐字:“还非叫我改口供!我看你就是嫉妒我能x他——” “蔡寻!”律师赶紧打断了他,连连向唐立言陪笑,“孩子不懂事,没别的意思,我们这就走。” 拉拉扯扯一番,律师才总算是把蔡寻拖了出去。 这会来交班的民警都已经就位了,唐立言也换好衣服离开了派出所。 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还没吃饭,肚子从五点多就开始抗议,到现在已经饿过劲。 可他不想吃东西,脑子里乱糟糟的。 刚刚蔡寻用炫耀战利品一样的语气去讲他和裴山的床事,他听到后,不得不承认,心里很不舒服。 他当然知道蔡寻那些话只是口嗨。而且,他和裴山现在其实还算半个陌生人。陌生人被小屁孩意.淫,本不该让他生气的。 那如今这气不打一处来的状态,难道要归咎于,自己的猎物,被别人在脑子里碰了? 这是什么傻逼的领地意识! 越想越烦燥,他觉得自己不清醒。 反正明天是下午的班,倒不如来几杯酒,让自己更不清醒一点。 雁城很小,小到出门散个步,都能碰到许多熟人。 但唐立言没想到,能小成这样。 小到Gay吧只有一家,小到足以让他碰见刚刚还在想的人。 第10章 酒吧 酒吧里人声嘈杂,舞动的人呼吸着空气里的欲望,将热情就着音乐往舞池里扔。 唐立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非得来gay吧。他心烦意乱,没有半点要寻欢作乐的心情。 当然,他不会承认这么烦躁是为什么,只是侧身挤过拥挤的、扭动的人潮,走到吧台边,要了杯龙舌兰。 十点半,还不是酒吧的旺时,人也不算很多。他选了个视野不错的位置坐下,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杯壁。一杯酒都快抿完了,唐立言也没见着一个合心意的。 唐立言在这算是陌生面孔,又生的一张好脸。个高腿长,英气挺拔。尤其是眉尾那个无伤大雅的疤,衬得人又英气又周正。 没一会儿,就有人贴上来,凑着他的耳朵问,要不要一起喝杯酒。 之前裴山也不是没这么干过,那时唐立言只觉得全身都被他的气息惹得酥麻,可这会,唐立言却皱起了眉,后撤了一步,装作很严肃的样子:“这位小同志,说话就好好说,不用凑这么近。” 那人也还算识相,咬了咬嘴唇,等了几秒钟没等到回应,就去另一张桌了。 毕竟唐立言板起脸还是挺有气场的,要不然,黄毛也不会一见他黑脸就怂。大概是心里的执念太深,唐立言本来是奔着让自己开心的目的来这喝酒,不知怎么,又想起黄毛说的那些话,浑身都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来。 灯晃得人头晕。 因此,他也不确定,门口见到的那个身影,究竟是眼花了,还是酒劲上头出现幻觉了。 ——黑色无袖的内衬,薄如蝉翼的外套,白色阔腿的牛仔裤。 来人拿手拨了拨卷起的刘海,小心躲着蹭到他的人群。 眼神是茫然的,举止投足是怯缩的。 这副可怜模样让唐立言很受用。他觉得自己不那么心烦了——不但定了心,还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喊,你要的人,来了。 裴山是在书店门前的转角看见了唐立言。虽然听起来有点变态,但裴山还是忍不住,跟在后面看他去了哪里。 Gay吧。 还真是在意料之中。裴山咬了咬牙,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换好衣服,打了个车回到这里。 他见到了邻街卖水果的小伙子,校服系在腰上的年轻人,拿过和谐家庭奖的民营企业家……他们扮演着三好丈夫或孩子的角色,却在这里透支黑夜去狂欢。 而他们都不是裴山要找的人。 唐立言,消失在了人潮里。 裴山一边踮着脚,躲避从四面八方伸过来的手,一边急切地想要见到唐立言。 他想象了一下唐立言会在这里做什么。 随便遇见个漂亮的小男生,一拍即合不分场合地来一发? 还是认真约了某个人,觉得他新鲜好看,直接留下联系方式,互通有无? 无论是哪一种,他觉得自己都无法往深了去想。 你能忍受唐立言在这种地方找别人上床吗?裴山问自己。 不能。 裴山的脚步越来越快,冲撞到好几个人,接受到好几个暧昧的信号,都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 正好这时酒保端过来一瓶酒,裴山就顺手抄了过来,倒了一整杯喝了下去。 “先生……” “我没事。” 裴山说完这句就继续往前找。 其实裴山不怎么能喝酒。从前他就是出了名的一杯倒,所以从来不来酒吧。刚刚那一下,就跟壮胆似的。 虽然嘴里全是苦味,但裴山也没心思管。 唐立言眼看着裴山往反方向走,赶紧站起来,跟了上去——既然羊送上门来,就没有让他逃走的道理。 唐立言喊裴山的名字,可是酒吧太吵,连连喊了几声,裴山都没站住脚。唐立言只好又快走了几下,大步超过好几个人,几乎是小跑着跟紧裴山。 这一路,伴着酒吧暧昧又狂热的音乐声。 唐立言被好几个人踩了脚,也没空去搭理,拿眼睛瞪回去但脚步不停。 那几个人好像对他也感兴趣,伸手拦住他的去路,问:“要不要一起?” “一起你m——”唐立言一句脏话都蹦到嘴边了,但看了看裴山的背影,还是忍了下来,“没兴趣,我有人约了。” 那几个人这才悻悻放开他,还不忘朝他的衬衣口袋里塞张纸,“那以后没人的话,可以找我们哦。” 唐立言没等人散开就冲了出去,力度有点大,撞到身边几个人的肩膀。 眼前本来是他们花花绿绿的衬衣,突然一张脸就这么出现了——白净的皮肤,稍稍有棱角的眉峰,化着红色眼影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正微微张开的嘴。 “唐……唐警官,你还好吗?”裴山问。 那几个人本都让开了,看到裴山来,复又用调笑的语气问:“唐警官?不会吧,你就是那位宁城来的小少爷啊?跟你约的人……是裴山啊?” 另一个人便附和着:“哟,裴山,平时装清高,怎么?也来这钓人啊?” 星星形状的红色纹身很显眼,唐立言几乎是一瞬间就被它摄去了注意。 “对。”唐立言饶有兴致,照旧满嘴跑火车,“是他。” 裴山被这句话弄懵了,怔在那,一动不动望着他。 灯闪个不停,衬得裴山的眼角一抹红晕若有若无。那双眼是个漩涡,吸着人不自觉靠近。 唐立言就被吸引着,走近了一点,又一点,“得,谁能想到,搁这还能碰上熟人呢?不过你以后最好别在这种地方叫我警官——” 说着,头微微低下来,凑近了,带着上挑的、调戏一般的尾音,“我怕,吓着别人。” 屋里的空调温度很低,但裴山一直在出汗。 薄汗让本就紧身的内衬更加贴身,半透明的外套贴在手臂上,勾勒出裴山的形体轮廓。 唐立言觉得渴,吞咽了一下,眼睛直勾勾盯着裴山。 他脑子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要以什么样的姿势把这个人x到哭泣、求饶,又要以什么样的热情把他伺候得欲仙欲死。 然而,他还没付诸实践,裴山就突然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如果一定要找一个玩伴,能不能…… 能不能不要找别人。 “什么?”唐立言没反应过来。 裴山刚听完他说“与人有约”之类的话,又喝了一大杯烈酒,此时脑子完全不清醒。 可能是灯光太晃或屋里太热的缘故,裴山觉得周身血液翻涌不停,蹭蹭往脑子上涌。 “你约了人,对吗?”裴山紧张地手都在冒汗。 “约了。”唐立言调笑地看着他,“你啊。” 裴山听到“嗡”地一声,脑子里最后一根理智的弦,就这么断掉了。一世或是一时,裴山都不要了。 只想给他快乐,哪怕把自己变成一颗稻草烧掉,能让他快乐一刻钟都好。 裴山颤抖着踮起脚,拽起唐立言衬衫的衣领,猛地推人靠在了墙上。 不管了。就算唐立言觉得裴山是个随随便便就可以得到的人,就算唐立言的心永远不会为这个叫裴山的人停留半分,都不管了。 裴山拿出毕生的勇气吻了上去。 反正一个喝醉的人,在酒吧做什么都理所应当,不是吗? 唐立言下意识就抬起手,然而裴山动作更快,凑上前用舌头撬开对方的嘴唇。 两个人的呼吸立刻缠在了一起,唐立言被动却心甘情愿地张开嘴,热切、急迫地回吻。 只不过,裴山比他还要来势汹涌,尽管踮着的脚不稳,裴山却让每一个上升下降的幅度都为吻他服务。 内衬和外套本就薄,唐立言隔着布料,能摸到裴山的温度,裴山的皮肤。 有点热。 唐立言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个只喝了一杯龙舌兰的夜里,他却醉得不轻,被一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男人按在墙上亲。 在这儿丢了的主动权,唐立言怎么着都得在床上找回来。 第11章 需要……吧? 唐立言的衣领就这么被攥着,裴山叫他紧紧贴在墙上。他的手也不老实,轻而易举就突破薄衣的防线,一路从脊背滑下去。 他能感受到,在手掌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裴山的肌肉明显绷紧了,嘴上的动作也顿了顿。 唐立言便趁着这个间隙,一手重重搂住裴山的腰,另一只手按住蓬松的卷发,转身把裴山推到了墙上。 只是他的衣领仍旧被攥得很紧,好像怕突然跑掉一样。 唐立言觉得透不过气,便腾出放在裴山脑后的手,搭在裴山的手上,拍了拍。 裴山以为他不享受这个吻,连忙松开衣领,重重推开了他。 “怎么了这是?” 唐立言的嘴唇上还留着裴山的温度。正是亲得难舍难分的时候,突然被推开,任谁都一头雾水。 裴山一直没来得及换气,胸口一起一伏的。 “没。”裴山擦了擦嘴角,眼神在躲闪,“没怎么。” 裴山的口红被蹭得晕开,微微染出唇角。嘴边又湿漉漉的,唇珠上有亮晶晶的反光。 唐立言看着,不觉下腹越来越紧。 他向前半步,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回刚刚亲密无间的样子,一只手轻轻卷着裴山的发梢,问:“那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 说着手指移到裴山的脸上,轻轻地抹干净了晕开的口红。 裴山的理智也算是回来了一点,这时候又羞又怕,紧紧贴着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啧,这就禁不住了,刚刚不是你先招惹我的吗?嗯?”唐立言笑道,“怎么自己还先怂了?” 裴山这才慌忙低下头,“没有……” “没有什么?”唐立言穷追不舍,“没有禁不住,还是……没有招惹我?” 裴山的脸微微泛红,全无刚刚的扑上来的热乎劲儿。 唐立言觉得这样子可太受用了——谁能想到刚刚还把他按在墙上的人,脸红起来能这么可爱呢? 于是唐立言继续逗他,“撩完就想跑?可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裴山微微抬头,正好撞上唐立言直白又炙热的眼神,赶紧又垂下眼,咕哝了一句:“没想跑。” “那就好。”唐立言笑着重新搭上裴山的腰,隔着那层纱反复在腰窝上打着圈儿。 手下的人不自然地动了动,唐立言便施了点力气,把裴山环在墙上,“怎么?我刚刚看你在找人?” 唐立言侧头往左边望了望,“是跟人约好了?那我让你,就这么爽约,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倒是说得客气,语气可一点没有先来后到的意思,反倒是手上揉捏得更狠了,威胁似的。 裴山顺从地摇摇头。 唐立言的手更加放肆,探得更深。 “别……” 裴山的反抗力度很小,但唐立言还是放开了他。 “不想在这?”唐立言笑道,“那去哪?你家,还是我家?” 裴山一脸疑惑,“你家?九号楼不是那种合租房吗?那么多人听着,怎么去啊?” 表情纯得就跟在讨论去谁家写家庭作业似的。 唐立言这会理智总算是回笼了,准确找到重点:“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 “……” 裴山的眼珠转了转,随即说:“你可能不知道,雁城的一有新鲜事就会立马传开来。所以,你还没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菜市场的话题中心了。” “大家还挺闲。”唐立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算了,大好时光,跟你磨叽这些干啥。走吧?那去你家?” 裴山似乎是不好意思,低下头,透过刘海能看到他舔了一下嘴唇。 “嗯。”裴山轻轻发出了鼻音。 走出酒吧的时候唐立言仍旧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个在围墙下缠着要他点烟的裴山,那个传言很乱但眼睛就是如此干净的裴山,那个他无比想得到的裴山,就这么……落到自己手里了? 唐立言打了辆车,跟裴山齐齐坐在后座。 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司机师傅轻微皱了下眉头。 唐立言眼睛好使,立刻就捕捉到这个动作,于是故意直勾勾盯着后视镜,朝司机师傅坦荡地笑了笑。 这一路憋得有多辛苦只有唐立言自己知道。他一路看起来正人君子正襟危坐的,实际上已经在脑子里把裴山翻过来倒过去这样那样了无数回,还得假模假样拿外套挡着关键部位,不好让人家看出来他这么猴急。 终于快到家的时候,裴山突然喊停。唐立言也不好多问什么,只能跟着下了车。 等司机开远了,唐立言才问:“怎么不到地方再下啊?我看那条街能走汽车来着。” 裴山指了指面前“百家超市”的牌子,说:“不买东西吗?” 唐立言正想问买什么,裴山就先他一步进去了。 本来以为裴山是顺路买点瓜果,结果就看到裴山径直朝计生用品区跑了。 在唐立言的印象里,虽然不信他跟蔡寻的事儿,但看裴山缠着点烟又主动索吻的样子,不像是没经验、缺造访的人。 这种事,当着人家面其实不好说,偏偏唐立言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竟然跟上去,一边走还一边问:“你怎么还买这个?” 裴山便停住了,一脸求知地问:“啊?不需要……吗?”末了还鼓励自己似的点点头说:“需要吧。” 唐立言心想我当然知道需要!我是问你缺不缺,不是问你用不用! “不是,我的意思是——”唐立言决定换种表达方式,“你家没有?” “我家为什么会有?”裴山更加疑惑。 唐立言心里开始打鼓,不会吧?他家里还没人去过?那我岂不是第一个? 漂亮,主动,不麻烦,这么完美的猎物上哪找! 雁城真是个好地方。 从超市出来后唐立言就是个三伏天被热枯了的草,一颗火星子就能点燃的那种。他迫不及待地想跟裴山干柴烈火一下。 于是两个人脚步都不自觉加快了,谁都没心思管楼下围着的一帮人。 这个点,除了少有的娱乐场所,雁城的夜生活早就结束了。这会围一帮人在楼下着实不正常。 只不过这会唐立言正一心想美人呢,敏锐的观察力都被屏蔽了。 直到有几个声音钻到耳朵里,唐立言才打了个激灵—— “那是哪个哦,黄毛啊?怎么想不开要跳楼哇?” “蔡寻啊?啊哟蔡厂长就这么一个儿子,不争气就算了,怎么还想不开噻。” “哎哎哎他不会来真的吧!他好像往栏杆那边去了哎!” 就像一盆冷水突然淋到头上,唐立言瞬间清醒过来,抬头一看,那个一头黄发的年轻人正摇摇晃晃地往栏杆。而顶楼是七层,栏杆非常矮,稍一不慎就可能翻下来。 唐立言拔脚就往楼梯口冲,一边跑一边回头喊道:“少他妈搁那BB了!愣着干啥!快报警!” 第12章 解救 唐立言一边疾冲一边观察着楼幢构造,心中盘算着最快的解救路线。 老式居民楼,只有七层,没有电梯。 派出所离这里最快也是四分钟车程,还不算上从一楼到七楼的时间。 太慢了。 唐立言立刻钻进进了消防通道,一步跨过三个台阶,一刻也不停地来到了七楼。大气还没来得及喘,就看到防火门半掩着。 一脚踹开防火门,才看到通往顶楼阳台的天梯。唐立言飞速爬上了梯子,一个翻身上了阳台。 蔡寻晃晃悠悠地,这时刚走到栏杆旁边。 因为不知道蔡寻的心理情况,唐立言看他脚步飘忽,不明白他究竟是喝多了无意识,还是真的想轻生,只能脚步消声,快且轻地朝栏杆跑。 蔡寻看起来毫无意识,仍旧晃荡着往楼顶的边缘走,一边走一边笑,嘴里还嗫嚅着什么。 就这么摇摆着往前,蔡寻撞上了栏杆,年久失修的绣铁立刻晃了晃。 唐立言看见栅栏的根部完全不稳,立刻大喊了一声,让他离那个地方远一点。 “别靠在那!” 唐立言脚步不停,一边跑一边喊:“回来!” 蔡寻迷迷瞪瞪抬起头,看到来人后傻傻的笑,“唐警官啊?我——嗝——我没打架,喝个酒也要管啊?” 蔡寻一边说一边拿手在地上摸索着,好像在找酒瓶:“来都来了,不如你陪我喝点好——” 话没说完,栏杆又晃了晃,蔡寻就站了起来——只是他醉的不轻,离边缘又太近,栏杆太矮,以至于他刚站起来就翻身摔了出去。 “蔡寻!!!” 唐立言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拉住了蔡寻的手腕。 一楼的人越聚越多,就在蔡寻摔出来的那一刻,响起一阵阵尖叫。 此时离唐立言上楼不过过去两分钟,警车还没赶到,消防救生气垫也还没来。 一旦脱了力没拽住,蔡寻从七楼摔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唐立言只好两只手吃力地拉着拉着蔡寻,脸侧的肌肉因为发力被咬得凸起。 蔡寻此刻被吓得不轻,酒也醒了一大半,一边断断续续地哭着,一边求唐立言不要放手。 而蔡寻悬空又不断挣扎的动作加重了唐立言的负担。一个人的重量倒是可以承受,但顶楼风很大,手上又全都是汗,湿滑的接触面让唐立言很难发力。 唐立言深吸一口气,喊道:“蔡寻,你现在脚下的防盗窗是突出来的,看到了吗?” 蔡寻一直没敢睁眼,听到这,才啜泣着睁开半只,往下一看,立刻吓得不住颤抖,整个人都在挣扎。 “别乱动!” 唐立言感受到他每动一下,手里的人就往下滑一点,只好加重了语气,“现在把你的脚稍稍往左偏——对,再往上一点,找到窗栏,踏上去——对,很好——” 蔡寻这才乖乖不动弹,啜泣着让身体找到支点。 只是寻找窗栏的时候,蔡寻又踩空了一次。人往下坠了半厘米,蔡寻立刻大声尖叫了起来。 唐立言的整只手臂都在抖,已经快到施力的极限,大半个身子也已经探出了栏杆。 “现在你的脚有支点了,不要怕,不要怕。”唐立言深吸一口气,语气放柔,安慰道:“会没事的。” 顶楼风很大,尤其这栋处在十字路口,蔡寻的衣服被吹成小帆。 “拉我上去!!快拉我上去!!”蔡寻嗓子都哭哑了。 唐立言深知再拖下去可能会撑不住,于是身子往外探了探,一只手握住蔡寻手臂更往下的地方。 然而,就在发力的一瞬间,栏杆不堪重负,“咣当”一声朝楼外倒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蔡寻感受到自己陡然下坠,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满身都是冷汗。 唐立言本就大半个身子在外,此时更是只能靠腿死死抵着低矮的墙面。然而这种时候,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摔下去都难,更别提手上还承着一个快成年的男人的重量。 裴山跟上楼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眼看唐立言的两只手都要滑出去,电光火石之间,裴山箭步冲到栏杆旁,稳稳地拽住了蔡寻的手臂。 “小心!”裴山大喊。 他没经历过什么体能训练,肌肉群也远不如唐立言发达。猛一受力,一时间手臂上青筋暴起,裴山紧咬着牙关。 唐立言终于腾出空间,调整了自己的姿势,确定两个人都不会摔下去。 “你往后靠靠!别使那么大劲!”唐立言冲裴山喊道。 怕裴山被拉伤,唐立言干脆想借墙体发力,直接将蔡寻往上提。 裴山似乎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在他还没动作之前,就蹲了下来,伸出手去托蔡寻。 这个时间差打得过于完美,以至于唐立言看到下方突然伸过来的一双手时,都有些怔愣——仿佛他和裴山早就配合了很多次,练出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就可以心有灵犀的默契。 “上来了!” 裴山看到蔡寻伏在栏杆上,不敢让他停留太久,生怕栏杆直接折断了。于是他托着蔡寻的两条腿,从下面施力,帮着唐立言把蔡寻放到了阳台的地上。 两个人确信蔡寻没事后,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周遭都慢慢静下来了,唐立言才发现,自己的心又开始狂跳。 这种跳法,哪怕是栏杆滑出去时都没有出现——毕竟,临危不乱本就是职业素养。 相反,是裴山来到他身边之后,一切尘埃落定时,才不受控制。 第二次,心里这颗扑通扑通跳的东西,被同一个人拨乱了。 唐立言不自觉侧头望了裴山一眼,看到他头倚在墙上,轻轻喘着气。 那一刻好像心里的大喇叭又蹦了出来,宣布,他对这个男人的感兴趣程度,根本就与天气无关。 第13章 有困难找警察 蔡寻被拉上来后,依旧心有余悸,脚都是软的。他瘫坐在地上,冷汗簌簌直冒,眼泪忍不住往下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整个人抖得像筛子。 “有事儿没?”唐立言蹲下来,语气放柔了一些,“活动下手臂看看,伤哪儿没?” 蔡寻仍抖得厉害,话也说不利索,口齿不清地指着腰和手臂说疼。 “医疗组马上来了。”唐立言粗略检查了他的身上,看到几处皮外擦伤和淤青,“你先缓一缓。” 等到其他人陆陆续续上楼来,裴山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人也有些站不稳,往后踉跄了一下,但迅速伸手扶住了墙。 这只手恰好是刚刚救人时的承重手。裴山发力方式不对,又保持那个姿势在风里吹了很久,这会一碰墙,就撕裂一般疼。 “嘶——”裴山忍不住揉了揉手。 “你也去检查一下。”唐立言听到这声,也停下手中的事情冲他喊。 “不用了。” 经过这么一遭,再好的兴致也被磨了个空。 裴山懒懒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楼回家了。” “回家什么回家!”唐立言朝他摇摇头,“你还得跟我们去做笔录。” 裴山不说话,也算是同意了。但他走到离人群很远的阴影处,一言不发地倚在墙边,用没伤到的左手点了一根烟。 唐立言忙着收尾工作,没什么空,直到一切都尘埃落定了,才在角落里找到裴山。 “怎么在这儿杵着?”唐立言觉得心跳还没平复下来,深吸一口气,走过去问,“走一趟?” 裴山抬眼望他,“等唐警官来抓我啊。” 这话的尾音百转千回,勾人极了。 只是后续扫尾工作千头万绪,唐立言实在没法分神去回应,只能咬咬牙,手指向空气里指了指,憋了半天,也只能憋出来一句:“你给我好好等着。” “好,等着呢。”裴山知道今晚是没什么可能了,于是大着胆子朝他吐出层层烟圈,“唐警官,好好工作。” 唐立言哭笑不得地朝前跨了一步,狠狠揉了把裴山腰上的肉,权当补偿和惩罚。 裴山也就这么受着,也不知道是真被捏疼了还是故意的,从鼻子里发出几声闷哼。 等笔录做完已经是半夜。 问了一通才知道,蔡寻不是想轻生,纯粹就是酒喝多了,结果脚滑摔了下去。 “你这周可真是要破记录啊。”唐立言揉了揉肉太阳穴,“怎么着,白天搁这没待够,晚上想再来玩玩儿?” 蔡寻惊魂初定,汗刚下去又重新溢出来。 “唐警官……”蔡寻到现在说话还是带着哭腔的,“我们家律师呢?你叫他过来,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唐立言指了指外面。律师还是穿着下午那套衣服,很显然,是从睡梦中被薅起来的。 得了自由的蔡寻撒开脚就往律师那跑,一头撞进人家怀里,哭着说:“你可算是来了,我不想来这儿了,再也不想了。” 律师先生一脸无奈地看着唐立言笑,然后低下头,顺了顺黄色的刘海,“好了,快走吧。” “老蔡还没回来?” “没呢,我打电话跟他说了,估计今晚在往回赶了。” “不要他!有本事不回来!”黄毛咕哝道,“你带我回家……可吓死我了。” “伤着没?” “伤了,腿,还有腰,手也划了。” …… 唐立言在旁边没吭声,寻思着这边也没什么事儿了,另一头还有个小美人等着呢,于是跟阮明知打了个招呼,说想去隔壁看看。 阮明知:“哎,行。你忙完告诉我一声啊,今天这事儿的材料咱俩得一起弄,不然太晚了。” 唐立言点点头。 刚跨出门,唐立言又被律师叫住了,心里暗暗骂道怎么想泡个人就这么难。 “何律师,啥事儿?”唐立言脸上的不耐烦神色快挂不住。 何律师笑着指指屋里的人,陪笑道:“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大半夜的,又得回来加班。” 唐立言说:“没事,应该的。” 何律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其实吧,小蔡高一前挺乖的。可是蔡先生最近越来越忙,自从新的这位进了家门,小蔡就学着跟那些人……唉,今天他会喝多,估计也是因为早上听了他爸又没来——” “等等,何律师。”唐立言皱起眉头,“这些是他们家的私事儿,你也没必要跟我说。” 何律师苦笑,“是啊,我这不是看您今天救了他,觉得您值得一些感谢。但是冒昧给酬劳又未免太冒犯了,所以想着,先跟您聊聊小蔡。” 唐立言略偏头,往屋里望了望,看到蔡寻正耷拉在桌子上,弓着背,眼神没有焦点。 不知道为何,这个背影就这么和一个久远的画面重合——坐在孤灯旁的叛逆少年,没有亲人在场的屋子,压抑着不敢放出来的哭声…… 唐立言定了定神,朝何律师笑道:“甭客气,分内的事。” 说完把门推开,示意何律师可以带人走了。 裴山在另一间屋子里,这会也收拾得差不多,正准备离开。 唐立言看到他的外套被磨得起了球,无袖内衬也皱皱巴巴的,活像……刚被蹂躏过一样。 唐立言真怕自己一时冲动把人给就地办了。 但最终他也只是清了清嗓子,逞些口舌之快:“小美人儿这就走啦?还挺有劲,要不是你,今天我们就得去一楼找蔡寻了。” 做记录的女警官正在收拾,听到这句话,极小幅度地皱了皱眉。 裴山心里知道今晚是不可能再发生什么了,却故意吊胃口,邀请似的问:“唐警官什么时候回家?” “啊?我?” 唐立言要说不动心是假的,他甚至现在就想把这个人拐回家。只不过,隔壁还有扫尾工作要做,也不好全扔给阮明知。 “我还得好一会儿呢,你要不……先回去?” “嗯,好。” 其实唐立言不想听他这么快答应,还隐隐带着些期待,盼着人能等一等自己。不过,毕竟都这个点儿了,俩人又毫无关系,人凭什么等? 于是唐立言只能应和道:“成,路上注意安全啊。” 说着,拿手机给裴山叫了个车,“车牌号我记着了,你上车有什么事儿记得给我打——” 这才意识到,两个人并没有联系方式,于是朝裴山抬了抬下巴,“手机拿出来,记一下我的号码呗。有什么事儿记得给我打电话。” 裴山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等裴山掏出手机,唐立言就报了一串数字,又重复确认了一遍,笑道:“记住了,有困难找警察。” 裴山也笑了,点点头,“那,警察叔叔,我走了?” 屋子里的另一位警员收拾完东西,皱着眉、抱着材料从他俩中间穿过。 裴山这才放下嘴角,朝唐立言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欸欸,手机不要了?”唐立言喊了句,顺手帮他把手机揣上了——抬起来一看,星纹的手机壳。 裴山回过头,仍旧淡淡的表情,点点头,“谢谢”。 “手机壳挺有特色啊,又是星星。”唐立言笑道,指着裴山手腕上的纹身,“这么喜欢星星?” “嗯,一个老朋友喜欢。”裴山说。 只是,在唐立言转身回办公室后,裴山才盯着那个背影,眼里若有若无地闪出几点泪光。那眼睛就像是黏在了警服后面,贪婪地,不舍地,隐忍地,一路追着,直到门挡住了视线。 如果要给这种眼神起个名字,人们会叫它,爱而不得。 好多好多年的爱而不得啊。 第14章 亵渎 唐立言离开所里时,已经快两点了。 路上他一直在想,一个穿着半透明衣服的男人,和一个已经换下警服的男人,一起经历了生死时速,家又离得近——多好的机会,可惜了。 唐立言就这么逛着逛着,竟然走到了三号楼。仰头,能看到六楼的灯灭了,裴山拉上了窗帘,但能想象出他脱下外套的影子。 年轻的警官摸了摸后颈,好像身上又开始燥热出汗。 他甚至在这一瞬间里,想好了如何排兵布阵引君入瓮,然后把进度条直接拉到裴山陷入他布下的网中的样子。 ——应该是心甘情愿又带着些惊慌的,瞪着亮晶晶的眼睛,把被子拉到脖子,等着被吃干抹净。 啧。 唐立言嗤笑了一声,摇摇头,转身往自己家走。 手指划过矮墙,是裴山刚刚走过、摸过的地方。 邻居基本都睡得早,唐立言只能踮着脚往自己屋走。 公寓是个老式民居,房间不大,但公用空间很大。于是这门口的空地就成了唠家常的地方,摆了个大桌子,散着许多杂物。唐立言回自己房间,得穿过很多人的门前,屋子里又没灯,他不小心踢翻了一个暖壶。 叮铃咣啷的声音一下子响起来,唐立言赶紧快走了几步,生怕哪个屋子的人要出来唠叨。 眼看就要到家,又没看清,撞着个人。 唐立言在心里骂了一句。 “哟?小唐啊?” 王叔正要起夜,被撞到,没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说,“回来这么晚?” 这是退休两年多的老住户,人称“百晓儿”,就喜欢聊街上的家常。 “啊?对,今天出警。” “是三儿那边出了事对吧?”王叔的嗓门很大,“啊哟,他就是不干不净的,摊上他就没么子好事情。” “不是,是蔡寻那小子的事儿。”唐立言有点不耐烦,“跟裴先生没关系。” 他特意把“裴先生”这个尊称咬得很重。 旁边几个屋子响起不满的喊声,警告外面声音小一点。 “你不要唬我,我都听讲了,他就是跟着三儿到楼顶上做那事,然后脚滑摔的!”王叔这会才压低音量,“你不用帮他俩瞒着,人小蔡还骄傲的很哩,逢人就讲,也伐晓得丑!” “什么玩意儿?”唐立言的火蹭蹭就往上冒,还不敢太大声,憋屈极了,“蔡寻?那小子说什么了都?” “啊?讲他喝酒前跟三儿在阳台……”王叔说着,似乎是觉得那个词太难以启齿,嫌弃地比了个手势,摇摇头,“简直不像话。” 唐立言一时气急,火又没处撒,朝墙壁狠狠踢了一下。 “做么子事啊,大半夜的不睡觉,吵鬼啊!”房东太太立刻在屋里吼了一嗓子。 唐立言这才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情绪,解释道:“没有的事情。蔡寻自己喝多了跑上楼,正好被我跟裴山看到,救下来。这些都是有记录的。” “你也在啊?别哄我,我看你就是年轻不晓得事。这种话,肯定是他们觉得丢脸编来骗你们警察的嘛。”王叔胸有成竹地说,“那里又没有监控,鬼晓得他们做什么哦。” 看唐立言没说话,王叔以为他被说服了,于是讲得更欢,“不然大半夜的,黑灯瞎火,三儿跑楼顶做么事?就那么巧?” 唐立言几秒钟没说话,中指的指甲盖快要陷到掌心的肉里。一直到王叔说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对,就那么巧。” “啧,你怎么死脑筋。”王叔摇摇头,“天天帮他讲话。” 唐立言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嘴上阴阳怪气地说:“那是,谁让人长得白净还得被人嘴呢?还是歪瓜裂枣好,自己没个自知之明,还能嘴碎解闷儿,可太快活了。” 王叔怔了一下,“你这娃娃怎么这么跟长辈讲话噻?” 唐立言冷笑道:“不好意思啊,我家长辈死的死藏的藏,就一个哥哥还在,不知道您是我哪门子长辈。” “啧,家里有点背景狂成这样了?我看你也跟他一样!大城市来的有钱人,都有点‘那种’癖好。帮那个三儿讲话,就是想泡他!” “哎被您说对了,我还就是想泡他。他裴山模样好人也新鲜,要不是看人清清白白怕吓着他,我早就上了,用得着在这跟您磨磨唧唧?” 王叔被呛得没话说,只能悻悻摇头,自言自语:“睡了睡了,大半夜的,跟孩子讲这些没有用噻,等长大就懂了。” 唐立言在背后白眼都快翻上天。 回到屋子后,唐立言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面想着自己热血上头说得那些话,一面为裴山不值。 说他见色起意也好,为美色所惑也好,这会儿他就是想要相信裴山。毕竟,这次的事情他经历了大半程,却没想到最后到别人口中却演变成那个样子。 可他不明白,裴山为什么要顶着那么多恶评留在雁城,书店在哪里开不是开? 又为什么总喜欢半夜一个人出现在这条街? 雁城这么保守的地方,怎么偏偏他穿着这么大胆,而且这么会化妆? 裴山有老朋友喜欢星星,可他在雁城哪来的朋友? 这时唐立言才发现,自己除了名字,对裴山几乎一无所知。 天花板上的吊扇就这么一下下转着,唐立言盯着它,不停划过的圆弧让他觉得眩晕。 就这么看着,唐立言眼前又浮现出半透明的红色袖口,被撕扯得露出小半在外的肩头,口红晕开的嘴唇…… “烦死了!”唐立言翻身坐起,烦躁的很。 打开手机一看,已经三点多。 觉是睡不着了。 唐立言走到浴室,打开花洒,让凉水冲一冲自己燥热的身体。还是不顶用。 ……(删) 唐立言此时惟一能思考的问题是,他想要裴山,非常想要。 窗外又下起暴雨,打得叶子轻颤。而在霹雳巴拉的雨点声中,九号楼三楼的浴室亮起了灯。 人影投在窗户上,屋里传出喘息声。 这一刻,唐立言确定。他对那个男人的兴趣,拉满。 * “庚寅年夏于雁城 我吻了他。 我不知道大家是如何隐晦表达“想约”这件事的,至少我不想隐晦。他应该是被我吓住了,但是很快回过神来。 他在抚摸我。 不像从前那样充满爱意的抚摸,只有欲 望,是恨不得把我揉进身体里的力道。而我甘之如饴。 我们救人,我们配合,我们的默契,融于爱里。这么多年过去,连街道都换了好几波,我竟然还是没有忘记他教过我的动作。 只是唐立言没有爱。 他会和我走之前走过的路,会为我点一根烟,会把电话号码给我,叫我注意安全。唯独不会爱我。 就像一个可怕的轮回和诅咒——看,谁让从前的你那么怯懦、躲闪,把人家的一腔爱意弃如敝履? 原来可能算准炮友,现在被蔡寻这么一闹,我们不过是住得不算远的邻居罢了。 他这个人啊,还真是,这么多年过去,依旧藏不住欲 望,偏偏还以为自己是个猎人。 而我,变了好多。以至于他不认我,而我也不敢去抱他。 ——不,哪怕我还是从前那样,完完整整站在他面前,我仍不敢去抱他。 我只能,忍不住在浴室里想他,想他靠近我时的温度,想他救人时的英勇,想他临走前的渴望眼神,想他……全身上下的某一处。 我糟糕极了,我在想着他*慰,入眠,循环往复。 醒来的时候太阳照常升起,而我依旧没能重新成为清白的自己。 永远爱你的,裴山。” 第15章 之白,你回来了? 唐小公子鲜有对人如此有兴趣的时候。不得不说,裴山的美很让人着迷——不是那种有意粉饰自己的美,而是从沟渠里走出来,随意看了一眼月光,就让人莫名心动的美。跨越性别,道德,五官,就好像拆开看都只能算作“漂亮”,可囫囵组在一起,配上一双眼,就偏偏叫人走不出来。 而且,酒吧那会,他能明显感受到裴山的主动,虽然那个吻被人亲出破釜沉舟的架势,唐立言还是确信,至少裴山对自己是有好感的。 尽管这种好感来的莫名其妙,不知道是看上了身材还是脸还是别的什么,但总之一定是有的。 奇怪的是,最近裴山却跟换了个人似的,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不接,好像故意晾着人。 明明也没做什么啊?难道是浴室里想着他这样那样了一下被发现了? 唐立言想不出什么理由。但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是一定跑不了的。 远程通话没人理,那去书店堵一堵总行了吧? 因此唐立言决定一下班就去书店找裴山。一场好梦被打断,得找人续上。 但换下警服的时候,唐立言突然看到一张名片。纸张泡过水,这会已经是皱皱巴巴一团,只能隐约看出上面人的名字,何()泽。 雁城有这俩字的律所就一个。 唐立言盯着名片看了两秒,想起那天蔡寻侮辱人的话,突然决定先不去书店。 干脆送裴老板一份小礼物好了。 唐立言毫不犹豫,抓起包就往律所走。 何律师这个律所算是在雁城有口皆碑的,短短几年,就做得有声有色。位置不算偏僻,写字楼不高但门前有很大一片院子。 唐立言隔着铁栅栏往里面看,只见两个人一左一右正在下台阶——一个穿着白衬衫,一个染着黄头发——不是何律师和蔡寻又是谁。 “哎!何律师!”唐立言赶紧喊道。 蔡寻跟律师顿住了,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在门口发现唐立言,赶忙小跑着过去,问怎么回事。 唐立言说:“二位这是要上哪?” 蔡寻一听这话,条件反射似的躲到了何律师背后,“我没打架!没去网吧!没喝酒!” 唐立言冷笑了一声,“小子,别以为拳拳到肉那种的才算违纪,就你编排的那些事儿,如果扩散范围再大一点,裴山真想追究的话,都能告你诽谤了。” 这个名字显然对蔡寻有触动,让他从何律师背后走出来,虽然没什么底气,但是脖子还是仰得老高,“你才诽谤!你全家都诽谤!” 唐立言懒得跟小孩儿置气,拿皮夹敲了敲栅栏,“不是,何律师,你这律所搞这么高栅栏干什么,我搁外面看你俩总觉得怪怪的。” 何律师一拍脑门,“哎,我都给忘了,来来赶紧进来。”说着从里头把大门拉开,让唐立言进来。 唐立言被大太阳晒得一身都是汗,空气又潮又热,唐立言从嘴里呵出来的气都是火烘烘的。 “你俩要不先别急着走,还有件私事,离了这儿再说?” 唐立言说着,朝他俩准备乘坐的大奔瞥了一眼,问:“谁开车?” 律师犹豫着应了一句。 “啊,行,劳烦您送我们去个地方。”唐立言毫不见外地拉开了车后座的门,“洪街,怀璋书店。” 蔡寻立刻警觉地望着唐立言,迟迟不肯上车。 “怎么着?还得让我把你拖上来?”唐立言故意把字咬得很重。 何律师平时忙得很,不怎么关注城上的八卦。但听唐立言这么说,心里也明白了一二。于是把蔡寻推上后座,自己绕到前面去开车。 空调还没启动,又被晒了很久,车里又闷又热,刚进来唐立言就觉得透不上气,拿手不住扇着风。 蔡寻则在一旁冷眼看着,颇有敌意地问:“你带我去书店做什么?” “做什么?”唐立言笑了笑,“小朋友,你在这传播谣言诋毁人家形象,人家不追究那是不知道源头,好不容易逮着了,你说我要带你去干嘛?。” “你放屁!”蔡寻也被热得满脸通红,这会又气血上涌,脸像被煮熟的虾,“谁他妈传播谣言,那是他——他他他自己……” “他自己什么?” “……反正我没撒谎。” “你也就这会儿嘴硬。”唐立言懒得跟他争执,轻轻拍拍律师的肩,“劳烦您开个空调,咱吹着风去书店。” 裴山闲着无聊,随手翻开一本书,懒懒地卧在沙发里看了起来。空调温度正合适,裴山昨晚又失眠到很晚,这会开始犯困。 离书店打烊还有一会,裴山就拿毛巾仔细擦了擦手,又在桌面垫了一层,这才把茶几里锁着的漆木盒子捧了出来。 镀金的雕花早已斑驳,盒身原本的颜色已瞧不太出,约莫是红色。打开盒子,是叠放整齐的纸张,边角早已泛黄,墨也晕染得厉害,只能隐隐约约能看清字迹。 他呆呆地盯着它,右手无意识摩挲着左手手腕,叹了口气,宝贝似的默诵了一边纸上写的内容,小心放好,锁回柜子里。 裴山卧再沙发上,眼睛不知不觉间湿了。 闭上眼,走马灯的画面就这么放着,弥漫的雾气里,走来一个人,用熟悉而沉稳的声音朝他念白。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可即便是在梦里,裴山也不觉得烦,只盼着,多说点,多说几句。太想念了,只有梦里才能听,请一定一定多说几句。 ——你想不想,逛一逛百兽河? 那个人笑着,闹着,带他看河边的日出。他们在磅礴的朝霞里拥吻。 ——灵龙江头玲珑舟,百兽滩头共白首。 那个人翻过围墙,一路小跑地送他这封信,又踩着点离开,惹得他又哭又笑。 ——裴山,天亮了。 那个人语气很轻很轻,仿佛就在他的耳旁厮磨。 天,亮了。 裴山打了个激灵,眼前的景象立刻成了大块大块的白和红。 又是这样。 就像每次梦境里都会出现的那样,那个人突然不见了,到处都是枯枝和白雪。 裴山奋力在每一棵树边大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但他停不下来,他踢开一颗石子,惊起几只寒鸦。而他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裴山觉得手腕上的星星纹身此时竟然豁成一道口子,汩汩流出鲜血。 可他来不及包扎,一手握着血流不止的腕部,一边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鲜血流了一路,像是要给他留下下次来时的标记——前面的地面上血迹斑斑驳驳,是暗红色的印子。 就在裴山精疲力竭时,树体蜿蜒的躯干突然层层盘旋,在层层树干后面,站着一个英姿飒爽的人。 裴山小口喘着气,脚已经挪不动一步,仍靠身体奋力往前蹭了几下,“你在这……你果然在这……” 那个人越来越近,在裴山逐渐涣散的眼睛里,凝聚成小小的两团影像——笔挺的腰,宽平的肩,眉尾一道浅疤,脚步稳健。 “之白,别走。” 可他话音刚落,寒鸦便呼啸而下,层层叠叠围住了裴山。羽毛和尖锐的喙阻隔住视线,裴山大喊着驱散了群鸟。 再定睛时,茫茫天地,哪里还有那个人的身影?只剩下几声凄厉的鸦鸣,和零星飘落下来的黑色鸦羽。 “别——走——” 裴山打了个激灵,猛地睁眼,从沙发上弹着翻身坐起。 胸膛仍是在剧烈起伏着的。裴山大口大口喘着气,抹掉了额头上的薄汗。 大梦初醒,又惊魂未定,裴山缓了好一会,都没缓过神来,一直痴痴盯着自己手中的盒子,却舍不得打开它。 一直到老式挂钟叮叮当当敲了七下,他才意识到已经不早了,还没吃晚饭。 这才从沙发上下来,强迫症似的,确认了一遍刚刚那个盒子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山努力分散着自己的注意力,朝外张望着。 雁城天黑的晚,又是夏天,这会外面路灯刚刚亮起来,有带着蒲扇和小孩出来散步的老人,还有吵吵闹闹一路的小夫妻。 一切如常。 裴山揉了揉太阳穴,准备点一份外卖。 刚把手机掏出来,突然看到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大奔,锃亮,新车牌,车里人把喇叭按得直响。 裴山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司机要狂按喇叭,低头继续摆弄自己的手机,结果玻璃门“砰砰砰”被敲了三下。 猛地抬头,裴山在玻璃倒影里看见唐立言的脸。 ——没穿警服,很简单的白T恤和短裤,站得笔挺,却一脸吊儿郎当样。 即便如此,裴山仍不可抑制地心跳加速。 “之……之白?”裴山不觉摩挲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的纹身,“你回来了?” 第16章 唐先生,归我 “裴老板~劳烦开个门呗?” 唐立言在门外等了许久,都没等到裴山来开门,于是又敲了几下玻璃,瞅着屋里人笑,“这做生意,怎么做到一半,把门窗全锁上了?” 裴山这才回过神来,把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境统统赶出脑子,尽可能让自己脚步不那么乱。 门开时,裴山发现,除了唐立言在场外,还有蔡寻跟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 “唐警官?”裴山清了清嗓子,“怎么突然……” “嗐,这不为民排忧解难嘛!” 唐立言把蔡寻往前一搡,黄毛踉跄着就来到裴山面前。 裴山冷眼看着蔡寻,又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唐立言。 “来,小朋友,把你跟街坊嚼过的舌根儿,当着裴哥哥的面再讲一遍。”唐立言特意把“小朋友”咬得特别重,称呼裴山的那三个字又带着拖长的尾音,滑稽的很。 裴山没忍住笑了。 “什么玩意儿?你叫谁小朋友呢!”蔡寻扯着嗓子喊,“我他妈疯了才跟你来这脏地方!呸!” 蔡寻说着就要出门。 唐立言一时没搂住火气,眼疾手快地扯着蔡寻的后领,拽小鸡仔似的,把他拎到裴山面前。 “怎么着,当着正主的面儿又不敢说啦?”唐立言笑道,“不是嘴硬吗?怎么这会儿怂了?” 蔡寻低下头,没做反应。 唐立言不耐烦地催道:“别磨叽了,就你这吹牛x法,再严重点人家真能告你诽谤。趁现在人家大气,你在这亮亮堂堂道个歉,就算替你爸那厂子积点德得了。” 裴山在一旁听着,一开始是云里雾里的,到这才算是明白过来,心里顿时又酸又暖。 其实这么多年了,风言风语多少都传到裴山耳朵里过。最过分的时候,他连买个菜都要看人眼色,只要一转身,就能听见嘀嘀咕咕的声音。 人对自己的名字会非常敏感,因此,裴山很确信他们在聊他,至于聊什么,他不知道。 第一年,他作为外来客,收到了一些街坊的好奇询问。大家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总是要在十二点的夜里去那条巷子,又为什么放着条件更好的房子不租,跑到青壮劳动力出走、老人小孩扎堆、治安混乱的洪街。 裴山解释说,在等一个人。大家都笑,傻子啊,谁会来这种小地方等一个人。 第二年,大多数人已经熟悉了裴山。在街坊嘴里,裴山行踪诡异,穿着奇怪,喜欢像女人一样,拿红色的东西涂嘴巴和眼睛。他们鄙夷,不屑。 第三年,裴山断断续续受到很多男人的骚扰,不知道是谁,把他做心理咨询的记录公开了。那里面有他对性向和记忆的苦恼。有小孩子长大了,胆子也变大,会在无人问津的夜里让他难堪。而邻居们知道后,会说,和离那个三号楼的人远一点,他不但脑子不好,私生活也乱得可以。 而唐立言,明明只认识他几天,此时却顶着将近四十度的高温,折腾了一大圈,就为了,送他一个道歉。 想到这,裴山不禁笑了笑。 “不是,你怎么还笑呢?”唐立言正色起来。 唐立言在一旁等了老半天,没等到当事人表态,反倒看见裴山笑得挺温柔。 这有什么好笑的?还笑得这么会心,合着被编排、被骚扰是个值得开心的事儿呗? 唐立言觉得自己大热天费这么番力气都喂了狗,气急败坏地把黄毛推到一边,“行了行了,快点儿的!是男人就麻溜点!” 说完,没什么好气,朝裴山抬了抬下巴,“还有你,别打算跟我整什么以德报怨哪。” 裴山立刻听出他语气的转变,很快猜到了原因,赶忙摇摇头。 “谢谢你,唐警官。”裴山说,“事实上,我倒也没有那么宽敞的心胸。” 等黄毛怯缩着往后靠了靠,裴山才上前走了一步,冷笑着说:“其实每次跟着我的人是谁,我都记得的。上次救你是出于本能,但这并不代表我因为一次事故就可以冰释前嫌。相反,之前我苦于一个人,身单力薄、空口无凭,既然现在唐警官在——” 裴山顿了顿,“那就麻烦唐警官给作个证,也麻烦你,对着外头,跟我道个歉。” 蔡寻死死把着门框,梗着脖子,“不是,凭什么要我道歉?我说错了吗,你不就是……”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就算有的事儿我没看见,你也肯定干过……” 裴山冷笑了一声,“比如?” “你他妈天天穿成那样,大晚上在我们面前逛游,不是想被x难道是拿洪街当红毯啊!多逛几遍能给你蚂蚁森林加能量?” 裴山皱眉,向唐立言求助,“蚂蚁森林是什么?” 唐立言哭笑不得,拿包怼了蔡寻一下,“你给我把嘴巴放干净点,有事儿说事儿别扯有的没的。” “……”蔡寻没话说了,眼观鼻鼻观心,嘴巴闭得死死。 如果放在平时,裴山也就这么算了,根本不会跟一个小孩计较那么多——毕竟,悠悠众口,堵住了一个,架不住还有千千万万个。 本来雁城也不是他的根之所在,唯一能让他留在这儿的原因,不过是一个人罢了。只要人一等到,裴山也就没什么念想了。但这会唐立言气鼓鼓地把人拎过来,非跟他这个“苦主”对峙,裴山也不敢拂了唐立言的心情。 裴山心里又转了八百个弯,这才微微笑了下,冲唐立言说:“唐警官,能不能麻烦您出去,跟外面那位先生去车里吹会空调?” “你要干什么?”唐立言生怕他说“算了吧”“没啥大事”之类的话,语气特别警觉,“为啥我非得出去?” “因为我怕——”裴山嘴角一勾,手指往身边的真皮沙发上抹了抹,“唐警官在这,我不太方便干些违法乱纪的事儿。” 唐立言挑眉,“哦?那我可更不能走了,这不是白捡的小案子吗?你赶紧的,我录下来,回去好举报交差。” 当然是玩笑话,但裴山听着,总觉得这不正经里还带着几分调情的意思。 裴山干脆半坐在沙发靠背上,长腿直直朝唐立言的方向一搁:“那就烦请唐警官做回‘帮凶’,动动手把你旁边墙面上那个帆布包拿过来。” 唐立言跟蔡寻都循声往墙壁上看,果然有个白色的包挂在上面。 哗啦一下,唐立言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到茶几上。只见里头什么小杂物都有,水果刀、录音笔、笔记本、移动硬盘、干粮、微型单反、急救药…… “你没事儿备这些玩意干吗?”唐立言笑道,“你真只是个开书店的?” 裴山避开了这个话题,把玻璃门和帘子都一把拉上。热气就这么被堵在了外面。 “你关门做什么!”蔡寻这会才肯开口,瞅瞅茶几上那把水果刀,不禁担忧道,“你想干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还有警察在呢,你你你别乱来啊!” 裴山笑眯眯地坐到沙发上,“可是这位警察叔叔现在下班了,唐先生现在……归我。” 第17章 小礼物(1) 唐立言不但听了这句满是歧义的话,还得到裴山颇为暧昧的眼神。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被蔡寻打断的夜晚。 “……”蔡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待宰的羊羔。 看看这两位眉来眼去那个劲儿,再想想自己前两天还在唐立言面前口嗨……蔡寻现在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嘴上还是不能怂,一个劲儿说他俩“狼狈为奸”。 唐立言不耐烦地催促着:“能不能别磨叽了?” 又过了几十秒,蔡寻仍是支支吾吾的。 裴山也不想等,猛地站起来,从桌上抄起那只水果刀,眼睛里没有半点笑意,冷冷地走到蔡寻面前。 刀的反光在蔡寻面前晃了晃,然后只听“咚”地一声,刀贴着蔡寻的鼻尖,插进茶几里。 刀刃定在木头里,刀刃因为受力晃了半天。 别说蔡寻,连唐立言都被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 “不是,倒也不至于……”唐立言怕他激动,咳了一声。 而裴山又坐回了原位,保持淡淡的表情,说:“没事,就想给他看看,这刀没开过刃,我哪怕用了全力,扎进桌子也扎不深。” 说完弯起嘴角,云淡风轻地补充道:“所以上次你报警说我持刀伤你,就是在扯淡。” 虽然是粗话,但是裴山讲得很轻。唐立言听着不象是在爆粗口,倒像是跟某个熟人聊家常。 被刚刚那一下发力震到了手腕,裴山一边活动着手,一边说:“还有啊,虽然我解释过很多遍也没人听,但你这脑子里的废料可真的往出倒倒。‘一见到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点?” 蔡寻不自在地把屁股往后挪了挪。 “喏,录音笔开了。”裴山按下开关键,笑道,“现在,麻烦你对着它,把你说过的话完完整整澄清一遍。” 蔡寻把头撇到一边,咕哝着:“呸,奸夫淫夫,合着伙欺负我,明天我就跟派出所领导投诉你!” 裴山面上本来是没表情的,听到这话,皱起了眉,眼睛里也带了些狠厉的颜色,“你要投诉谁?” 蔡寻没听过他这么冷的语气,愣了一下,以为他是被吓到了,于是叫得更欢:“还能有谁!当然是他!假公济私!知法犯法!还……还有什么来着!哦对!包庇栽赃!” 唐立言被气笑了。当然,蔡寻说得这些完全就站不住脚,明明俩人根本就啥都没干呢。 但裴山却当了真,有些着急地打开硬盘,导出几张照片,展示在蔡寻面前。 蔡寻本来头昂得老高,看到这几张照片,立刻耷拉下来,眼睛瞪着电脑屏幕,“这这这你做啥子拍到的!” 唐立言也来了兴趣,伸长脖子瞄了一眼,只见是蔡寻和一个男人勾着亲吻,日期显示是三年前的十二月。 因为角度问题,只能看见蔡寻的侧脸和那个男人的后脑勺。 但男人的风衣价格不菲,头发剪得干净又利落,只是腿是微微弯曲的,好像因为喝醉而站不住。 两个人的身旁有烟雾环绕,在红红绿绿的灯光下面,别有一番美感。 裴山看着他说:“我刚来没多久的时候,习惯去边边角角的地方采风。拍到你们算是巧合,怕你们介意,也只是当个废片放着。不过你既然四处叫嚷要把我怎么着,应该是不介意这种照片的?那如果让令尊看到,也应该……” “你放屁!”蔡寻脸憋得通红,“你他妈要是敢给他看,我——” “哎,怎么说话呢。”唐立言拿脚背碰了下蔡寻的腿,对方立刻噤声了,头埋得很低。 蔡寻拿手不住地薅自己刘海,过了好久,才低声说:“你别。” “什么?听不清。” “我说你不许让姓蔡的知道这件事!”蔡寻突然抬头吼道。 裴山一怔,在蔡寻眼里看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保护欲。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之所以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档口把照片翻出来,不也是为了那点保护的私心么? 裴山心里动了动,点点头说:“那,刚刚你说要投诉谁来着?” “没谁。”蔡寻瞪着他。 “那开始吧?”唐立言不耐烦地说,“也别光录音笔了,正好外头人多,起来。” 唐立言说着起身,拉开了窗帘和大门。热风漫进来,跟屋子里的冷空气混在一起,玻璃门上一下子升起一些白雾。 “还非得当这么多人面?屋里说不行啊?” “不行。一分钟的事儿!少磨叽!” “还得要说一分钟?!”蔡寻提高了声调。 唐立言骂道:“一分钟?你干的那些事儿,道起歉来何止一分钟?” 蔡寻又擤了下鼻子,“哎呀行行行,从哪说起。” 唐立言被气笑了:“道歉还要我教?” 蔡寻嗫嚅道:“没道过歉……我在家从来不用道歉。” 唐立言心说,做小少爷我可比你在行多了,可我从前混是混了点,但也没你这么个混法啊!只不过,一想到他梗着脖子要他爸来捞人的场景,语气又没那么尖锐了。 “先说说自己前儿个上阳台是怎么回事?”唐立言拔高了音量,朝街上喊了一嗓子。 第19章 小礼物(2) 路上的人纷纷往这边望。 毕竟这副画面实在是难见——唐立言早在来雁城之前,就因为空降小少爷这事儿被传了个遍,来了之后,更是因为一张陌生、英气又帅气的脸,常常被偷拍;蔡寻,三天两头进局子,又有个有钱的爹,早就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裴山更不必说,跟城里许多有钱人“都有一腿”、总喜欢涂脂抹粉在巷子里勾引有特殊性x的男人。 这三个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八卦的台风眼。 蔡寻被脸熟的街坊盯得不自在,说话也是吞吞吐吐的,“那天……我自己喝多了,就跑到楼上……三——不是,裴山,就……” “大点声行吗?说给蚊子听呢?”唐立言不耐烦地提醒道,“裴山,录音笔开了没?” 蔡寻瞪了他一眼,无果,这才提高了音量,“然后裴山就不计前嫌救了我!” “所以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都是假的?” “……对。没干啥,我俩从来都没干过啥。” 裴山疑惑地皱起眉,“等等,为什么这么问?你之前难道还编排过——” 说到一半停了,也是置了气,咬了咬下嘴唇,让唐立言继续说。 “那你报警说有人持刀伤害你的事儿怎么算?” “……没,没伤害,就,晃了晃,吓唬了一下。” 唐立言这才点点头,问裴山:“还有别的事儿要问吗?” 裴山拿手指点了点下巴,语气极为郑重地问道:“那么,你是否真的看到有不同男性,或女性,在深夜进出我的屋子?” “没……”蔡寻把头垂下来,声音又变小了,过了一会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摆手,“不过!这可不是我说的!这草哥他们编排的,又不关我的事儿!” “你们是不是闲的?没事儿非得逮裴山YY干啥?” “因为他……不一样。”裴山嗫嚅着说。 “大点声!” “因为他跟我们不一样!”蔡寻被逼得吼了一嗓子。 声音太突然,以至于裴山和唐立言都被吓了一跳。 而蔡寻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竟然红了,说话也在颤抖,“因为他行事奇怪,穿得奇怪,而且从来……不会为此苦恼。他怎么能,怎么会这样呢?” 蔡寻说着冷笑了几声,伸手抹了把脸:“可我们……我们染个头发都得被说很久很久,你知道在这里同性恋是个多不能被接受的事情吗?他偏偏就敢大大方方说自己喜欢男人。” “那他不成靶子谁成靶子!”蔡寻吸了吸鼻子,“有了他,那有什么坏事,就都成了他教坏、带坏的。大家只会说,以后离他远点,因为他不正常。蔡家小子犯浑,哦,裴山勾引的。” 唐立言强忍着自己想给他一脚的冲动,“那你他妈没事把人家堵在巷子里?骚扰人你还有理了?” “我不能追我喜欢的人,还不能找点乐子了!”蔡寻红着眼睛喊道。 唐立言怔了一下。 这是什么傻x理由?唐立言简直要想把这个人脑子掰开看看到底装了什么品种的垃圾。再看看裴山,正淡然地看向人潮,不知道想什么。 夏虫不可语冰。 唐立言只能接道:“那咱能不能当着咱父老乡亲的面儿,打个商量?”唐立言顿了顿,“今后你还有你那帮小弟兄,别老可着人裴哥哥祸害呗?又得被你们恶心,还得受你们传瞎话,几条命都不够怄的。” 蔡寻望着街上停着的大奔,透过车窗跟律师的眼神撞上,咬了咬牙,重重点下头。 一个稚嫩的童声传进来:“妈妈,妈妈!他们刚刚在说什么呀?” “小孩子别听。”接下来是成熟一点的女声,“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话。” 唐立言能听到字面八方都在嘀咕他们的名字,但声音很小,很嘈杂。 这种日子可能是裴山所习惯的,但唐立言不行,他觉得不爽,不爽极了,就像又银针刺向自己,又痒又疼,还不知道出血点在哪,治都不知道往哪治。 唐立言还偏偏得把这个出血点找到。 于是唐立言曲起手指,敲了敲店面门,朝离他最近的对面店家喊道: “几位聊得挺开心,有啥好事儿就大点声,跟我也分享分享呗?” 店里几个人正穿着家居服,盘着腿吃西瓜,这会见到唐立言就这么直白地问过来,一时间连瓜籽都没吐,急着去说话,结果呛得直咳嗽。 唐立言摇了摇头,哗啦一下,合上了书店的门。 * 蔡寻就这么灰溜溜地上车走了,一刻没耽误。 说起来也就是这么奇怪,人隔着空气或隔着网线,怎么说都挺随心所欲,要是真拎到人面前,又立刻怂到一个谎都说不来。 “今天表现不错,小祖宗。”何律师盯着反光镜,看到蔡寻正鼓着腮帮子,“行啊,终于学会低头了。我之前怎么叫你道歉你都倔得跟头驴似的,这回怎么这么乖?” 蔡寻冲反光镜喊:“少废话,开你的车!” “还挺冲。在书店里怎么不见你刚呢?”何律师笑道。 “何文泽,我警告你不许再提了。”蔡寻一字一顿地说。 “行了行了,不提——不过,我挺好奇的,什么叫你‘喜欢的人不能去追’啊?我替蔡先生照顾你好几年了,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关你屁事!”蔡寻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你是我什么人啊……” 何律师摇摇头,把眼神从后视镜里收回了。 空调被蔡寻调高了几度,扭头望向窗外。大块的绿色飞速倒退,偶尔会闪过去一点红。 有个招牌就这么一晃而过,蔡寻坐直了,头贴在玻璃上往后看——那是照片里的地点。 “臭老何,没良心。”蔡寻很小声地咕哝道,“早知道就把照片翻拍下来了。” 第20章 谢礼? 目送走蔡寻,唐立言回到沙发上坐着,扭了扭脖子,又掰了掰手腕,就像刚刚结束一场酣畅淋漓的武斗。 裴山也松了口气,朝唐立言点点头,“谢谢你,唐警官。” “谢?”唐立言挑眉,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毫不掩饰地直视裴山,“怎么谢?” 窗帘一拉,门一关,书店里就暗了下来,灯光又是暖黄色,两个人不说话的间隙,就只剩下老式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暧昧的很。 裴山怎么会不明白唐立言想要做什么?他自己也早就按捺不住那点渴求,偏偏因着那点恐惧一直不敢再向前一步。 可人都来了,还假模假样送自己一个“礼物”,就差没把“想睡你”三个字写在脑门上。当初在酒吧,也是自己先撩拨的,这时候再说个“不”字,未免太矫情了。 于是裴山倚着茶几,脚尖蹭了蹭唐立言的裤腿,“那你想让我怎么谢?” 唐立言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皮面,“提什么要求都可以?” “嗯。” “这么爽快?不怕我把你卖了?” “怎么会呢,你是警察啊。” “还挺信任。”唐立言笑着撤下左手,拍拍左边的空位,“来,坐这儿。” 裴山便乖乖走过去,右手撑在靠背上,指尖卷着自己的头发。 “就只这样?” “那当然是——”唐立言慢慢上前,鼻尖靠近裴山侧面的发丝,“远远不够。” 裴山微微偏了个角度,便顿住了,任凭两个人的气息缠绕得更焦灼。 唐立言低下头,两个人的鼻尖就这么点到一起,“不如赏个脸,把没过完的那天补上?” 裴山的心跳早就乱得不成样子。他贪婪地感受这气息,情不自禁凑眼前人更近了一些,那种冲动快要把人吞没,理智也被这灼热的呼吸烧没了。可他还得绷着脸,顾左右而言他,以免自己真的被美好又虚幻的梦吞噬了,“我总觉得,你送我的这个道歉,像嫖资。” 话是玩笑话,但裴山是真想得到些回应的。退一万步,不要真心了,不要一世了,奉上身体,让人痛快一番也好,可他不想把这场关系变成交易。 唐立言却没听出话里的意思,以为他只是为那些风言风烦心,便凑上前,“既然嫖资都出来了,那你好歹给我一点回馈啊?” 裴山的期望就这么落空,失望神色却也没写在脸上,反而露出个勾人的笑,在唐立言耳后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耳后是唐立言非常敏感的部分,是他不愿意让人碰的地方。 但裴山不知道这些规矩,肆意在这个雷点上蹦跶。他只是无比想要给那个人快乐。 裴山说:“是。连茶都能续杯,人哪有过期不候的道理?”说完认命地解开自己的扣子,无比主动地,贴上了唐立言的胸膛。 ——去做唐立言所希望的,一个好看、听话、不纠缠又能放得开的床伴就好。 唐立言难耐地挪了一下位置。旁边坐着个长成这样的男人,用黏糊糊的语气跟你讲话,热乎乎的温度落在耳边,还拿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盯着你,换谁谁能顶得住? 偏偏眼睛的主人是个不老实的,没等唐立言做出什么反应,就跨坐在他的腿上。这么一来,裴山反倒高出去不少,需要低着头才能跟唐立言对视。 唐立言被落下来的头发挠得痒痒,伸手往旁边拨了拨。而裴山就顺势把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在唐立言的嘴唇上舔了舔,又拿舌尖在唇缝里试探,想让唐立言乖乖张开嘴。 “你确定?”唐立言虽然问着话,但也等不及人家回答,就探出舌头来。 被糊里糊涂按着亲了几秒,唐立言觉得自己该找回一些主动权,于是直起身子,头略微昂起。但向上的动作立马就被一只食指挡住了——裴山拿指尖抵住了他的胸膛——虽然没使劲吧,但人明确不想让他动,唐立言只好靠回沙发上,被动接受着裴山舌头的捣弄。 在接吻这回事上总是失了先手,唐立言只好从别的地方找补。于是手就通过薄薄一层防线,把上衣从裤子中拉了出来。 今天的衣服是丝绸质感的,从上到下都是纯白色,在灯光下还有点光泽。 唐立言已经开始想象要怎么把这一身洁白无暇的衣物弄脏、弄皱,手上的动作也越发急切起来,从光滑的脊背,一路往下,伸进白色的松紧带里——就被裴山按住了。 “怎么个意思?”唐立言隐隐有些不快。 他已经*得发痛,这会突然不让摸又不让更进一步,唐立言的语气也没那么有耐心了,头稍稍往后仰,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裴山轻轻喘着气,听出他的不满,便讨好地笑了,“有……有人敲门。” 冷静下来,唐立言这才凝神去听,果然有人在叩门,人影还映在窗帘上。 “你——”唐立言深吸一口气,“行,去吧。” 裴山就这么衣衫不整地走过去开门,只开一个小缝和外面交流。 唐立言听见外面说了句“外卖”之类的话,然后裴山就关上了门, “我只点了一份。”裴山拎着一盒饭菜,放在茶几上,问,“你需要一起吃一点吗?” 吃一点? 唐立言本来就憋着火,这时候更是忍不住,“饿是饿,但是我不想吃饭。” 他一下子站起来,将裴山逼得碰到了茶几角。 “嘶——”裴山吃痛地踉跄了一下。 唐立言便顺水推舟,扶他的同时也揽住他的腰,弯着腰帮他揉了揉撞到的小腿。 直起身时唐立言凑到他的耳边问:“晚餐吃你行不行?” 第21章 “晚餐” “那等会外卖凉了怎么办。” “我帮你再点一份。” 裴山便不说话了,仰头在他的嘴角又点了一下。 唐立言觉得裴山的吻和其他人的很不一样——不是纯粹的欲或讨好,掺着点小心翼翼,又依依不舍的意思,但唐立言怎么也想不通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新鲜的玩伴,果然很有意思。 “也行。”裴山笑着说。 唐立言看到这个笑有点晃神,很熟悉,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他觉得一定是因为全身上下的火都被裴山点起来的缘故,于是一把拉过裴山的手腕,把人圈在怀里。 怕又出什么变故,唐立言的动作又急又没章法。 丝质的衣服上,扣子本来就不牢固,被他扯得散落在地上,哗啦啦滚的到处都是。 (……) 裴山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的脑子一片空茫,耳朵旁全是唐立言的声音。可他又没法思考那是什么,只是贪恋地记住这声线,把它混进混沌里,扔到欲海里。 裴山失控地攥紧了皮垫,眼见着浑浊喷到黑色的皮面上,却仍是没有回神,只能听到有人在问话。 小山,你看看我。 小山,你笑一笑。 小山? 小山。 而被呼唤的人已经没了理智,裴山一时间没法思考,整个人都酸软下来,瘫跪在沙发上,呆呆地回应了一句: “之白,别闹。” 第22章 之白是谁? 唐立言的动作顿了顿,本来都快到了紧要关头,被这个名字搅得一头雾水。 之白是谁? 唐立言确信自己没听裴山提起过这个人。 想必是埋得很深,却又忘不掉的名字。唐立言心里不痛快,本来以为捡到个有意思的猎物,却没想到,人比自己还会玩。 以为这是场猫鼠游戏,合着,人想玩的是替身情缘呢? 唐立言最讨厌麻烦,却被拉进一摊糊涂情债里?这是他无法忍受的。 既然是床伴,那也得纯粹一点。在床上时,装也得装出来一副身心只有枕边人的样子来,至于下了床找谁、想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唐立言越想越不爽,动作也变得又急又粗暴。 他心里憋着口气,故意发泄自己的不满,连荤话都说的没那么尊重人了,满是污言秽语和侮辱性词汇。 裴山瞪大了眼睛,惊诧又委屈地回头看他,但被他强硬地掰了回去。 像是还不解气,他又把裴山的脸按进皮垫里,不让人有任何动作的余地。 (……删) “帮我……解开。”裴山的膝盖被磨得通红,人也没什么气力,说话轻飘飘的,“手,快麻了。” 裴山的手腕并在一起,几条青红的勒痕比纹身还要显眼。 唐立言这才从大脑的空白中回过神来,松开已经被汗湿了的衣物。 裴山实在是撑不住,就顺着书架,跪坐在了地上。 唐立言在一旁冷冷看着他,拿纯白的布料擦了擦手,轻描淡写,把自己收拾利索。 裴山总算能挣扎着起来,一手把着书架,一手撑着地,双腿发颤地站起来。 “爽了?”唐立言轻蔑地笑了笑,“都合不上了。” 裴山没了几个小时前的主动劲,疲惫地走回沙发,瘫软在坐垫上,“累了,别闹。” 撒娇似的。 裴山觉得满足。 失而复得的满足感。 身体就这么大剌剌地向唐立言展示着,毫无半点收敛和羞涩的意思——就好像,他们是一对在一起生活了好久的伴侣,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可显然他们并没有,只是第三次见面而已。 唐立言看他这副样子,更被刺痛了,皱起眉,心里那股烦躁简直要压不住。 他也说不清是种什么感觉。他想,这具身体是习惯了被那个“之白”才会如此不忌吧? 那裴山知不知道,刚刚的快乐是谁给的? 但其实不过就是逢床作戏的人罢了,床伴之前的情史、性史如何,又与他唐立言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不满意,就等下个更新鲜可人的猎物就是。 可他还是无法停止去想,那个能让裴山心心念念的人,究竟有什么魔力。 唐立言不愿意承认这是嫉妒心,甚至还包含着点其他的情愫,只当是病态的自尊在作祟。 唐立言用脚把地上脏乱的衣服勾起来,扔到裴山的身上。 裴山侧着躺下了,像小猫似的,翻了个身,把肚子和大腿留给唐立言,而衣服则被他压在了身下。 “问你个事儿。”唐立言的脸沉得不像话。 裴山眼睛闭上了,没看到他的表情。浑然不知地拿手指挠了挠脸,从鼻子里发出几声哼唧。 唐立言蹲下来,右手使劲掐着裴山的下巴,一字一句地问:“我跟你那个之白,哪个更能让你爽?” 裴山猛地睁眼,下意识般要躲开,但下巴被狠狠挟制,动弹不得。 唐立言离得很近,在裴山来不及收回的眼神里,看到了惊惧、慌乱、躲闪,甚至还有……忧伤? 对,忧伤。 是很能让人共情的力量,少见于幸福眷侣的眼里,却会在无数有情人那里出现。 唐立言没来由地心脏一紧,痛感从胸腔蔓延到胳膊,手上便捏得更紧了。 “不想回答?”唐立言咬着牙问,“那他知道,你被我*的样子这么浪么?” 裴山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刚刚沉浸在欲海里的勾人神色半点不见,但眼睛里的湿气确实是愈来愈重的,水汽慢慢爬满了眼眶,沾到睫毛上。 “说话!”唐立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吼了一句。 裴山干脆闭上了眼,眼泪就这么被憋了回去,嘴唇也被他咬得发白。 唐立言自觉无趣,松开了他。 裴山得了自由,就转过身,一声不吭,但可以看出,背影是在颤抖的。 唐立言看着居然觉得心疼。 太奇怪了。这要是换做别人,早就没有半分纠缠的心思,可现在他既在气头上,又觉得这副样子很可人——心脏甚至会随着裴山颤动的幅度而收紧,一阵一阵地疼。 唐立言在心里骂自己,气自己没出息,出口却成了:“之白之白。名字还挺纯,怎么着,分手了还是没追到?” 沙发上的人仍是不动,只是有压抑着的气息声,抖动的幅度也更大了。 唐立言气得踢了一下茶几脚,依旧没有人回应,便把茶几上散落的杂物挥了一地。 “这些书我看也没必要留着,都脏了。”唐立言弯腰捡起几本,随意抛在一旁,“哦也对,你这儿本来也没多干净。” 第23章 团圆或是晚几个十年 唐立言出门的时候,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街灯一路亮到了头,把柏油路照得发亮。热气反蒸着,唐立言刚从空调间出来,被火风一吹,觉得浑身上下都燥热。 明明刚释放过荷尔蒙,火也排了,气也泄了,可唐立言就是站不住,又锤了一下灯柱。 冷铁才不会惯着他,岿然不动,颤都没颤一下。反倒是指节被突出来的小铁刺扎得生疼。 一句话还没骂出口,手机就震动起来。 是一条短信: [管立庚:刚刚怎么不接电话?] 上条聊天时间显示三周前。 唐立言的脸又沉了沉,回拨了过去。 嘟嘟两下忙音之后,唐立言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就开始劈头大喊:“你玩上瘾了?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唐立言冷着脸说。 “不回?”听筒里的人明显在生气,“下个月就是咱妈的忌日,你告诉我你不回来?!” 唐立言沉默几秒,再开口时声音低了下去,“我在这边给她送束花。” “伤还没好全就往外跑,你就作吧,啊!接着打架撞车,迟早有点把自己作死!”电流声嗞嗞响了一会,那边才压着火问:“你现在在哪?” “外面。” “我他妈知道你在外面!你告诉我在哪种外面?是能把人喝死的那种,还是撞得尸骨无存的那种?” “跟你有关系吗!”唐立言陡然提高了声音,“在一个你一定找不到的地方,手机是定制屏蔽的,有本事,你就自己找人破解。” “你有没有良心?” “托你的福,没有。”唐立言冷笑着挂了电话。 路灯这时嗞嗞闪了两下,叮地灭了。 “真他妈晦气。”唐立言抬头看看黑漆漆的天,骂道,“再来这儿我是狗!” 这声就这么传进了书店里。 裴山把脸埋进垫子,一言不发地听着屋外的声音。过了好久,才抹了把脸,抽出纸巾来仔细擦干净身上和脸上的污秽。 他说他不会再来了。 他说这儿也没多干净。 这个人还真是,哪儿疼打哪儿。 裴山听过不少人这样说自己,但这话从唐立言嘴里说出来,竟是无以复加的有杀伤力。 地上的衣服穿不了了,沾满了*液和灰尘,又被唐立言弄得皱皱巴巴。 裴山满脑子都是唐立言的神态和不屑的语气,他觉得自己和这摊被踩烂的衣服没什么两样。 可哪怕是到了这种时候,裴山最伤心的,都不是自己被鄙夷了,而是,唯一能跟人如此贴近的方式,被搞砸了。 ——裴山啊裴山,你何曾这么轻贱自己过? 可是,没办法,上辈子欠他的吧。还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裴山叹了口气,满屋子找能蔽体的东西。 没有。 已经到了书店要打烊的点,裴山这才反应过来,没干净衣服穿,如果这样走出去,肯定又要遭一番闲言碎语。 他打开手机通讯录,从上往下滑了一圈,竟然发现,雁城没有一个能江湖救急的朋友。而最上面那个号码,被他置顶,加星标,分外显眼。 裴山苦笑着,坐回沙发上,身体绻缩,双手保抱住膝盖,“我好像做错事了。” 老式挂钟仍旧滴滴答答地响着,但自从唐立言走远后,裴山就觉得这里静得可怕。 太安静,就容易胡思乱想。裴山拿出几盘大碟,走到留声机附近,放了首歌。 留声机里流出来的歌声音质很好,就这么和呼吸声缠绕着,丝丝绵绵融进空气里。 ——“团圆或者晚了廿个十年,仍然未舍弃。” 裴山望着那个转个不停的碟片,恍然间好像看到黑色的螺纹旋转练成圈,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铺满了整个视野。 而后碟片从眼前被拿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脸,英气,年轻,沾着泥土和血液,却干净得像是一尘不染。 在黄烟和轰鸣声中和裴山相拥。 他说:“等这面一结束,我就跟你去南边。” 脸上绽开一个笑,是独属于爱人的笑法。像夏荷和烈日,野草和晴空。 裴山记得,那时候的自己说,好啊。 “好啊,等你。我们呆一辈子,呆到下个世纪。” 我们吻着。 到下个世纪。 裴山猛然回神,站起来,把脏成一团的衣服展开,就这么套在了身上。 他拉开书店的门。热风扑面,随之而来的是街上人好奇又鄙夷的眼神。 ——他的衣服皱皱巴巴,上面全是半干的痕迹,书店又一直拉窗紧锁,任谁看都能明白里面发生过什么事情。 人们还是指指点点,却又不明说,任苦主心里添了一个又一个疙瘩。 无所谓了,雁城而已。哪怕每个人都吐一口唾沫,也不会淹死谁。只是人人都说裴山行事诡异,却无人能了解,这具背负着血债的身体,要经历怎样的折磨,才能扛着不可说的爱与恨,等到今天。 可裴山还是相信,会好的。 这盼望很悠长。亦决心等到尾,等得起。* 就算,把团圆再推个几十年,也不怕。 唐立言上班,是顶着黑眼圈去的。 至于失眠的原因,更不必多说。总之一会气裴山,一会气自己,结果气到最后发现,其实谁都没毛病。 再说,就算是真有毛病,跟他也没半毛钱关系。 这么一想,唐立言就更气了,无名火蹭蹭烧了一晚上,偏偏又赶上第二天暴雨,整个雁城像被塑料袋罩住似的,吸一口气都烫鼻腔,偏偏又因着含氧量低不得不多做深呼吸。 阮明知看到他这模样,笑道:“言哥这年纪轻轻怎么还胸闷气短了。” “去你的。”唐立言骂道。 眼睛就这么撇到电脑桌面,唐立言突然勾起阮明知的脖子问:“小子,你知不知道咱这,有啥人叫‘之白’的?” “啊?”阮明知思索了一会,笃定地说,“没得。” “确定?” “确定啊。” “那奇了怪了。”唐立言咕哝道,“裴山是哪儿人啊?” 阮明知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坏笑着问:“怎么突然问起他?裴老板的茶,还真是迷魂汤啊?” “你是不是找抽?” “别,我错了。N市人,好像N大毕业的。” “N大毕业,来这儿,开个小书店?”唐立言觉得裴山的脑回路跟自己有得一比,“他图啥?” “你好像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阮明知白了他一眼,“听说,裴老板要来这等个人来着——可能是雁城人吧,不然应该也没人会来这。”说完,颇为痛心疾首地说,“所以,阿Sir,别真被灌了迷魂汤,人心有所属好久了。” “又找抽?” “我这不是给你打预防针嘛!” 唐立言没理他,鬼使神差地,打开实有人口信息系统,朝里面输入这两个字。 检索栏下面出现一整页,找来找去,不是年龄对不上,就是籍贯对不上。哪怕是把范围扩大到全国,也没一个像回事儿的。 “不能够啊。”唐立言自言自语,“总不能是个黑户吧。” 又重新输入,什么古怪的姓氏都试了一遍,还是找不到这个人。 唐立言把筛选结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性别男、籍贯N市或雁城的同名人士只有三个,年龄分别是14岁、33岁和45岁。 唐立言盯了屏幕五秒钟,心里把一切能想到的可能性都过了一遍。 “14岁这个不太可能。那就只剩——”唐立言撑着下巴若有所思,“裴山难不成……喜欢老一点的?” 第24章 年纪大的 “怪不得喜欢花花草草茶茶的。”唐立言咕哝了一句,“原来是因为喜欢年纪大的啊。” 阮明知在一旁看他那样,心知肚明又不想点破,笑着提醒他赶紧整理材料。 “马上整。”唐立言应和着。 忙忙碌碌到下班点,唐立言倒也不太有空去想别的。直到事儿都忙完了,回到家,担子也都卸下来,才又不自觉打开搜索框。 查找关键词:茶叶种类 夏季花木。 划拉了半天,唐立言虽不是很感兴趣,但看得津津有味。 滑到夏瑾照片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在问他:裴山喜欢什么跟你有关系吗? 唐立言顿了顿,赶紧退出了搜索界面,把记录删了个遍。 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 唐立言长吁口气,手机一扔,上衣一脱,汲着拖鞋去浴室冲凉。 水帘淅淅沥沥,温度正好。浴室热气氤氲,水汽模糊了镜子。 裴山沥干手,关掉了花洒。 他站在镜子前,拿毛巾把水珠拂去。镜子里显出个手腕青紫的人影来。 “嘶——下手也太狠了。”裴山蘸了点药膏,涂到周身的伤处。 棉签碰到勒痕或擦伤,不免叫人疼得倒吸冷气。裴山怎么也够不着后面,磨磨蹭蹭半天,才收拾完毕从浴室出来。 手机已经在桌上响了一分钟,裴山看到来电显示,不禁扶额,手机声音调到最小,才擦擦手按下接听键。 “山山,最近过得怎么样啊,追夫路顺利吗?”电话那头说,“是不是爱情让人文思泉涌?” “时沛,有事直说。这回挡箭牌又是谁?沈先生,还是剧团?”裴山适时打断。 时沛扑哧一声笑了,“谁都不是!没人催你回来!” 听筒里静了两秒,裴山以为手机进水坏了,拿起来甩了甩,突然听到时沛大声说:“你不回来啊,我们就去找你!有大事要说!” 裴山虽然听懂了这话的意思,但不敢信,反应了好一会,“你们?谁?去哪?” “我、沈先生,还有地科院的那位李老师。”隔着手机都能听出时沛在笑,“去雁城看你啊!”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裴山虽然开心,倒也没被时沛糊弄过去,“我猜,是李老师要来雁城这边山区实勘,沈先生顺道陪着采风,至于你——” 裴山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三年了,时沛,每年都说要来看我,结果还非得等到有顺风车你才愿意来?多大架子啊,时大导演?” “哎呀我这不是穷吗!”时沛的笑里有插科打诨也有讨好,“房子都卖了,可不得搭沈先生便车求他报销吗!” 裴山愣了一下。他一直知道时沛挺倔,为了心里那点小目标,能把啥都搭上,却没想到这下连房子都卖了。本来想问问他家里能不能同意,但想想,这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必要问出口去给人家徒增块垒。 于是裴山换了个方向,“那你把大巴班次和时间给我,到时候我去车站接你们。” “行,我跟李老师想先去峡谷,沈先生去找你,到时候等人齐了咱再一块吃个饭。” 裴山把手机夹在肩膀和侧脸间,腾出两只手来,找出日记本。 “好啊,我带你们吃火锅。”裴山连连应着,报出好几家特色餐馆名。 时沛问:“你跟你那位,去过哪个?” “我们……”裴山苦笑着,“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顿了顿,怕时沛误会,又补了一句,“是我搞砸了。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了。” 时沛那边静了几秒,再出声时突然弱了下来,“山山,别想那么多,你对自己好一点。” 裴山“嗯”了一声,翻开日记。左手拿着手机跟时沛聊着,右手提笔刷刷地写着什么。 时沛成心逗他开心,跟他从母校的搬迁聊到机场的伙食。直到边边角角都照顾到了,裴山也没什么再聊下去的心情,两个人才挂了电话。 手机放回桌上,裴山伸了个懒腰。风偷偷推开窗,轻轻拨了几下日记本。 没有哗啦啦的响声引人注目,也没有快速的翻动惹人眼花,但裴山一下就注意到了本子。 他在无意中,写了满满一整张纸的电话号码。 而号码的主人,把他当作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衣服。并且,丢了,就不会再去捡。 心事猛然被落到纸面,裴山竟然觉得脸上挂不住,手忙脚乱地撕下这张纸,揉成团,扔进了废纸篓。 雁城菜市场。 废纸和菜叶子满地都是。宰鱼的、吆喝的、买菜的、当扒手的,都集中在每早七点钟的这里。 消息和八卦就像一挂鞭炮,放在这,不用多费心,自然就能引爆噼里啪啦的火星子。 在这座小城里,地位有两种表现方式,一是自家孩子、老人、伴侣的身份地位,二是消息的广度和新鲜度。 唐立言就被派到这里来巡查。 家住南街口的阿姨是难得的新住户,刚站在摊子前,就被洪街北面一群人吸引。几个人凑成一团,你一言我一语,生怕自己的声音被埋住。 “三号楼那个三儿你可晓得?就是拐跑了人家老婆、天天撺掇夫妻俩离婚的那个!” “晓得晓得,我前几天看到那个新来的警察,站在书店门口帮他讲话欸。” “啊哟那天黄毛也在,估计跟他俩也有一腿。啧,有钱人哦,太乱了。” “不止嘞!三儿娃娃从书店出来那个样子,我可看到了哦,啧啧,真是不晓得丑,被搞成那样,还跑出来丢人显眼。” “要说,搞他的人也太狠了,我看他衣服都快揉烂了,手也紫了,啧啧,这么放得开啊。” 本来唐立言正埋头记着情况,这些话跟虫子似的,一下下钻进耳朵里头,怎么听怎么不得劲。 尤其是一个尖细的男声说:“有钱人家是不是就喜欢搞这种不干不净的娃娃啊,能玩哈哈哈。” 唐立言一下子搂不住火,准备脱下警服冲上去理论。 还好阮明知在一旁拉着,眼疾手快地把唐立言拉走了。 唐立言直到上了车仍是盛怒状态,劈头盖脸地问阮明知为什么拦住自己。 “你这警服一脱跑过去,再被街坊一举报,可能就再也穿不上了。”阮明知说,“言哥,收收脾气吧。裴老板自己都没说啥,你何必置气呢?反正也不是真的。” 唐立言无法跟阮明知解释原因。他自己都解释不清。 他把蔡寻带去书店,是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却也是诚心想让裴山开心的。 他把裴山折腾成那样,有在气头上的缘故,更多的是,从没曾想过后果。 是真的不会往后细想。唐立言的习惯是,想,就做了,气,就发泄,不乐意,就找事情让自己乐意。要不然,也不会包一背,就往雁城跑。 可这次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思考,裴山现在怎么样,以后又要怎么顶着更猛烈的风言风语在这儿过下去。 自己说过的话虽然忘了大半,但他能记得裴山当时的反应——忧惧和惊慌,然后背过身去,肩膀在颤抖。 是很不想面对吧。被伤了心? 像在印证什么,唐立言想到裴山那个眼神时,心脏突然也狠狠疼了一下。 这种反应很不对劲。不会是共情,他鲜有这种东西;也不会是身体出了毛病,定期体检一切正常。那是什么?唐立言不自觉伸手按了按心脏,感受到手下那玩意儿正胡乱跳着。 哪怕是在赛道上要翻车了,他都不曾这么慌乱过。 车里就这么沉默下来。直到引擎嗡嗡作响,空调也开始送风,唐立言才突然盯着窗外,自言自语地问:“是不是太过头了?” “啊?什么过头了?”阮明知一头雾水,看了看窗外,“没开过头啊,这不是才到书店吗?咱中午是要去食堂对吧?没过,还在前头。” 唐立言一听到书店,猛地回过神,往窗外凑了凑,果然看到怀璋书店的牌匾。古朴的装修风格,在一众店铺里面独树一帜。 “那个,在这停下车。”唐立言突然说,“中午你们吃吧,我不吃了,下午直接去所里会合。” 刚停稳,唐立言就跳下了车。 “哎言哥你慢点!”阮明知在车上喊,“包没拿!” “帮我带到所里,我马上过去。”唐立言已经跑出去好几百米,听到喊声才回头,笑着挥了挥手。 阮明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书店离得远,人影模糊,但唐立言恰好站在了牌匾前面,衬着直射下来的阳光,一边擦汗,一边不自觉地笑。 “傻子。”阮明知摇摇头,油门一踩先走了。 唐立言则买了一堆愈伤的药膏,又在附近绕了一整圈,终于找到一家衣店。 他琢磨不清裴山的喜好,毕竟平时人家的穿衣风格差别挺大,只好挑着几个看对眼的款式,挨个都选了件,仔细包好。 寻摸着当时弄脏了书店,唐立言跑去超市买了些清洁剂,想着干脆破次例,替人打扫打扫,也显得道歉有些诚意。 好几趟跑下来,浅蓝的警服被汗湿成深蓝色,头发上方也能看出细密的水珠。 唐立言在背光的地方站住,对着玻璃门上的倒影,反复练习表情。 如果此时街上不太热、行人还算多的话,一定能看到唐立言滑稽的样子——一手提着三个纸袋,一手拎着大大的购物袋,对着玻璃反光手舞足蹈,还时不时自己把自己说乐了。 “裴老板,对不起。”唐立言学着他哥平时说话的语气,“前两天的事儿,是我不对。给你买了新的衣服,希望不要介意。” 不行,太官方。 “裴山,你身上还疼不疼?”唐立言又模仿邱岷,换了种语气,“药在这,需要我帮忙吗?” 太恶心了。 唐立言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站在别人门口过于傻逼,于是干脆破罐子破摔,绕到前门,抬手准备敲门。 前门没有窗帘遮挡。 唐立言站到台阶上,发现屋里不止裴山一个人。 另一位,靠在沙发上,淡淡笑着,一手端着茶,一手指着桌上的书,跟裴山在聊着什么。 穿着不打眼,看模样也不年轻,但,是那种叫人看一下就移不开眼的气质。 四十岁不到的,男性。 有魅力的,男性。 唐立言想起在系统里搜索过的人名,不知不觉把手里的袋子捏得皱皱巴巴。 “这真人跟证件照长得也太不一样了。”唐立言自己都没发现,这语气有多酸,“裴山怎么想的?年纪这么大,那儿还能行吗!” 第25章 神仙眷侣 裴山在N市读书时就跟沈拙清聊得挺熟了。 这两年,沈拙清的工作室刚刚起步,缺人手缺资金,正好裴山在雁城闲着,就常常帮衬着些。一来二去,共同话题也就多了,又是久别再见,聊起来就没个消停,自然也不会分一只耳朵给外面。 正聊到出版社与他们合作的书的版权问题,裴山突然觉得空调温度打得太低,看沈拙清穿得少,便起身去拿遥控器。 这一回头,就看到门外一个穿浅蓝色警服的背影——个高腿长,小白杨似的,提着大包小包,汗湿了后背。 不是唐立言又是谁? 裴山的眼睛在那个方向停留了好一会。 他一开始脸上还是有惊喜神色的,看到那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越走越远,眼里的失望也越来越藏不住。 来这买东西,也不知道顺路进来打个招呼?还真是,连踏个门槛都嫌脏啊。 裴山扯了下嘴角,不想在沈拙清面前失态,于是挥了挥遥控器说:“沈先生冷不冷?我这空调好像出了点问题,到温度一直不停机。” “不冷。” 沈拙清心里明镜似的,朝门外看了看,笑道,“可算是见到真人了。” 裴山坐回沙发上,听到这句话,一头雾水,“什么真人?” “你的‘长夏’先生。”沈拙清拿起盖碗,轻轻抿了一口。 裴山倒是没想到沈拙清会这样比喻,觉得贴切的很,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面前是共事许久的前辈,裴山也没遮掩,很快承认了。 “跟我想象中不一样。”沈拙清说,“这样讲不会介意吧?” “不会。我还挺好奇,您平时跟时沛怎么猜的?” 沈拙清把茶碗放下,“没怎么猜过,但没想到是个警察。看起来,他年纪不大。你们是在学校认识的?” “这个,算是吧。”裴山三言两语糊弄了过去,“对了,您的工作室现在还忙得过来吗?” 沈拙清听出来他不想深谈,便也主动接过话头,“还可以吧。不过,时沛上个月辞职准备自己做原创剧,老孙的剧团最近经费也吃紧。我还在招人。”说完佯装生气地点了点桌上的书,“如今,能被我剥削的熟人只剩你一个了,偏偏你还离得这么远。” 裴山听完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沈老师开这工作室的本意,是想给更多年轻的舞台工作者一些机会。沈拙清背靠N大的资源,借着自己的名声打出了品牌效应,也得到一些文化企业的青眼。但在象牙塔外,多的是空有一腔才气但被话剧寒冬拦在市场边缘的人。 扶持这类人,除了人脉更多的是缺钱。于是沈拙清商业剧和引进剧的本子都承接,那些先锋性的实验舞台就鼓励名下年轻人放手去做。从这个工作室走出了许多锋利又闪耀的黑马,时沛就是其中一员。 作为跟着工作室一路成长的学生,裴山本该为它献更多力的,但毕竟离得远,许多事情照顾不到。于是他长长鞠了个躬,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道歉的?我可没要怪你的意思。”沈拙清摇摇头,“虽然,之前你不读研非跑来这,确实把老孙气得够呛,但他现在在试着理解你。而且我一直觉得,创作这种事情,不一定要被圈死在学校里。至少在我看来,你的积淀已经很深了。尤其是对时代的刻画,很真实,也很老道。” 沈拙清想想又觉得话没到位,补了一句,“来雁城后更是如此。它很适合你。” 被这么郑重地夸赞一番,裴山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话,自己先尴尬起来,只能笑着说谢谢。 好在时沛来电救了他,说现在正在洪街北口,想直接去火锅店会和。 裴山挂了电话,向沈拙清询问意见。 “要不你跟时沛去吃吧,我不太能吃重油重辣的。”沈拙清说,“我跟方潜去另一头,自己找店吃就行。” “您不能吃辣?那我们可以去——”裴山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半是打趣半是羡慕地说,“哦对,李老师也在。那我不留您了。只求二位神仙眷侣,什么时候二人世界过腻歪了,下凡体察一下我们人间疾苦就行。” 沈拙清也不反驳,笑着起身,帮忙收拾着茶海。 * 唐立言买的那堆东西,终究还是没给出去,原封不动地拿回所里。 他觉得自己今天诸事不顺。 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去给人道个歉,结果,裴山正跟他心心念念的人聊着天呢。 这能怎么说?冲进去告诉人家,抱歉啊,你的前男友或现男友或准男友被我弄伤了,这是我给他买的药? 唐立言觉得这场景一旦发生,自己这辈子都没法跟裴山说上话了。毕竟,看裴山那副痴迷劲,要是真打断了人俩的谈话,估计裴山不会开心。 唐立言选择自己把东西拎回来,于是现在不开心的是他。下社区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时倒还好,一回所里,空调把人给吹清醒了,唐立言很快开始坐不住。 这么大个人,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会翻翻资料一会接个水,水杯满了又倒,也不见入口。 阮明知忍无可忍,“言哥,反正也到下班点了,今天你也不需要值班,要不你先回家?” “不回。” 回家得经过书店。 “那你帮我整理卷宗吧。”阮明知眉开眼笑,“正好我看你闲得难受。” “难受?没有,我很好啊。”唐立言站定,问,“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现在难受?” 阮明知白了他一眼,摇摇头,继续值自己的班。 唐立言见自己吃了个瘪,便把大包小包堆在桌上,“这些,送你了。” “裴老板没要啊?”阮明知问。 唐立言说着就抬手,佯装要打人,“你是不是又找抽?” 阮明知便配合地缩了下脖子,翻翻纸袋,又把衣服拿出来看了几眼,吐着舌头说:“言哥,你买的这衣服,尺寸就跟为人家量身定做似的,送我?闹呢!”说罢又拿出一盒药,“还有这个,你看我用得上吗?” 说完,袋子往原地一放,“看来,裴老板泡的不是茶,还真是迷魂汤。” 唐立言发现自己竟然不想反驳这句话。 太奇怪了,不该是这种状态。 唐立言一直觉得自己是猎人,赛车、拳击、极限运动,没一个能保持吸引力和刺激感。结果,他却被个皮囊好看、秘密一堆的猎物耍得团团转。 “算了,我扔掉。”唐立言思索未果,干脆拎起几个袋子,往派出所外走。 雁城的夏夜是从河里冒出来的。因为星星会从河面探个脑袋,黑漆漆的浪会把热气送到对岸。 垃圾桶在河边。唐立言沿着河堤走,突然看到两个男人。 他们一左一右,离得很近。左边那位会时不时朝右看。脉脉含情的望法。 而后,男人不由自主绽出个笑来;右边的男人好像是觉得闷,停下脚步,往河边转了,留给唐立言一个侧脸。 唐立言本还觉得这一幕挺美,正慢慢悠悠逛在后头,突然瞥到男人转了身。 半张脸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唐立言当即跟被雷雨浇了似的,愣在原地,瞪大了眼。 第26章 再来这儿是狗? 要不是唐立言在书店特意多看了裴山对面的人几眼,这会估计还真认不出来他。 毕竟,那个男人当时虽然也笑得温润,却远不如现在吸引人——头扬起的弧度微妙而恰好,眼睛里,是旁边人小小变形的倒影。 唐立言觉得一口气上不来,快走了几步。放着宽敞大道不走,偏偏要从这俩人身边过。 这还不算,一定要擦着沈拙清的肩膀,重重撞一下才算完。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把人家撞得一趔趄,但脚步也没停,心里有种恶劣的快感。 然而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两个人的交谈。 “怎么了?崴到了?你先动动脚踝,那只脚先别受力。” “没事,哪那么容易崴。” 唐立言心想人裴山还在那念念不忘呢,这边已经跟人搂搂抱抱“为老不尊”了。刚刚才被压下去的火又蹭蹭往上冒,于是他顿住脚,深吸一口气。 “劳驾问下。”唐立言转过身,沉沉地问,“怀璋书店怎么走?” 沈拙清白天见过他一面,自然是记得他的,正奇怪这人明明白天才去过,怎么反倒找自己这个外地人问路。 李方潜抢了白,指着右手边说:“北边那条街,左拐就到了,在路口。”说完还向沈拙清眼神确认,“没错吧?” “嗯,记性还行。”沈拙清笑了笑。俩人的眼神又是交缠在一起的。 ——能不能别看了,干脆就地给你俩开房行不行? “认不得道儿。”唐立言没什么好气,上下打量着面前两个人。 估摸着人家也被看得发毛了,唐立言才开口问:“你们是不是认识裴山?” 沈拙清点点头。 “那带个路?”唐立言憋着火,特意把手上的包裹举得老高,“我给他送点东西。” 他一心想把这俩人拎到书店去,让裴山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他喜欢的都是什么货色。 ——年纪大就算了,还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就是欺负裴山一个人吗! 虽然之前跟邱岷他们鬼混的时候,他也没少见那些狐朋狗友这么玩,但这会他就是忍不下去,心里把面前俩人从头到脚骂了个遍。 沈拙清觉得古怪极了,本来想问一句,但一想,这可能跟裴山的私事有关,也就没多嘴。跟李方潜相互交换了个眼色,说:“好,我们正好顺路。” ——谁愿意跟你们顺路! 唐立言面上堆了个顶诡异的表情,说笑不像笑,却非得龇牙咧嘴地膈应人,“成。” 照平常,书店这会已经打烊了,但今天灯还是亮着的。 沈拙清和李方潜在离店大约五百米的时候站住了,指了指牌匾说:“就那了,我们从这条路走。” 唐立言点了点头。心想,这俩人果然不敢当面对线。 于是手里动作又快了一点,急急敲了敲玻璃门,几秒钟不到,又是拍又是扣,声响惹得沈拙清疑惑地站住往回看。 “来了。” 裴山的声音伴着脚步声响起,哗啦一下,拉开玻璃门,怔了怔问:“你怎么来了?” 裴山今天穿得非常随意。很闲适的家居服,松松垮垮挂在肩上。中长的卷发是蓬松的,没细细打理。发丝交缠的空隙里,还能看到若隐若现的青紫色吻痕。 他本该觉得委屈的。可唐立言一出现,他连句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想着,竟然来了,真好。这反应实在没出息,他回忆起那些被侮辱的话,不觉也犯起一些酸涩。 裴山定了定神,要很努力才平复好声音,“不是说,这里不干净吗?” 唐立言哑口无言。练了八百遍的道歉也不管用,只是凭着本能,反驳道:“我没有——” 裴山抬眼看他。 对面的人许是被看得心虚,清了清嗓子,“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裴山跳过唐立言的肩膀,看到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 “沈先生?李老师?”裴山站直了,“你跟他们一起来的?” 唐立言心说,这痴情种可算是见到黄河能死心了,正要长吁一口气,突然反应了过来,“等等?你说他们姓沈和李?” 跟系统里的人名对不上啊…… 裴山不知道这会唐立言心里天人交战了多久,敲了敲门框,示意唐立言让开。 门口少了尊大佛,裴山才得以出去,跟沈拙清和李方潜寒暄了几句,得知唐立言在路上的事儿,一脸狐疑地回到书店。 “听说你有东西要送我?”裴山问。 唐立言看到裴山跟那两人有说有笑,又是用“先生”“老师”一类的尊称,自知是脑内了一番乌龙,更加有口难辨了。 能怎么办呢?唐立言只能点点头,把提了一路的东西往门口一放,“是,买多了,没地儿扔,你这挺宽敞的,放这儿得了。” 裴山那手指拨了拨袋子,见里面都是药膏一类的玩意儿。 买多了?也说得过去。做警察的,跌打损伤药总得常备着。 “那,衣服也是买多了?”裴山瞥见纸袋上的Logo,认出那是自己常买的店,“原来唐警官刚来雁城,就能找到这么偏的店铺。还挺入乡随俗的。” 唐立言轻轻咳了两声。这能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我差点想把你那两位老师抓来,想让你观看捉奸现场吧? “换季,打折。” 大夏天也不知道换得哪门子季。 “可你之前说不会再来的。”裴山大着胆子,直白问,“你在那个灯柱旁说:再来这儿,是狗。” 唐立言回头望了眼路灯。其实他当时被无名火烧得理智全无,只能依稀记得,似乎自己拿冷铁撒了好久的气,却反被灯柱戳伤了手。 再看看裴山,单手撑着门框,一节手腕惹得人心猿意马。 唐立言被这一晚的起起落落早就折腾得没了脾气,又见眼前人唇珠微微翘起,脖子上几处吻痕,一时间,全想着妥协去了。 “是吗?”唐立言清了清嗓子,“那……汪汪?” 第27章 老朋友 “你——”裴山下意识回了话,说出口才意识到唐立言说了什么,于是话在唇间绕了几圈,又回到肚子里,只留下个无可奈何的叹息,“你呀。” 唐立言那脸色就像个染缸,红黄蓝绿黑都可以用来形容,又都不够形容,“咳,那什么,现在能进了吗?” 裴山直直望着他,不自觉地,嘴角抿成一个小小的弧度,而后弯得更大,连带着眼睛都笑成新月,“你刚说什么了?没听清。” 唐立言没把这句玩笑当真,但也佯装板起脸,警告了一句:“裴山。” “嗯?”裴山照旧倚在门框上,堵着门口不让进,“真没听清。” 唐立言这辈子的耐心都扔在这小小的路灯下了。 “裴山,别招我。”唐立言的脸彻底黑了下来。 “没招你。‘书不要了,反正也不干净’,这是你说的。那你也不用来啊,免得脏了脚。” 裴山说完这一串,才猛然发现自己的语气,很像那种恃宠而骄闹脾气的小男生。 可他凭什么有恃无恐,明明两个人就是半途而废的炮友关系罢了。人能回来,都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 裴山的眼睛垂了下去,自觉这么闹下去也没意思,于是直起身,准备让唐立言进来。 只是,手还没拿开,突然听到上方传来响亮的三声: “汪、汪、汪。” 那叫一个气沉丹田、洪亮清晰、字正腔圆。 裴山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扑哧”一声笑了,这回是憋不住弧度的笑法,连肩膀都随着笑声在颤抖。 再抬头看看唐立言,仍旧面无表情,仿佛刚刚那三声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 唐立言看他笑,其实自己也崩不住。但面上的严肃还得留着,一来二去,忍得实在辛苦,干脆往前迈了一步,问:“裴老板笑点这么低啊?” “因为你真的很好笑。”裴山喘匀了气才抬起头,侧身让了个空隙。 至于为什么是侧身而不是直接退后,那当然是因为,裴山想增加些肢体接触。 唐立言往里走了两步,把各种袋子放到茶几上,“行了,东西送到。” 照理说,这话的下一句就该是“我走了”之类的,但裴山等了一会,却没等到下文。 裴山抬起头,又看到熟悉的,像猎豹一样的眼神正在自己身上游走。 如果这个地方只有他俩,又是这么个还算和气的场面,一方刚道完歉,一方也动了心思,本该顺理成章发生点啥。 可惜了。虽然很想,但不行。 裴山指了指书架后面,比了个口型:“有朋友在。” “朋友?”唐立言一下子就想到裴山说过的话,“是你那位喜欢星星的老朋友?” “不是。” “嗯。那你朋友还挺多的。” 裴山莫名从这话中听出股酸味来。看见唐立言面色如常,期待感才又一点点落回去。 下次可不能再这么自作多情。 “他们都是从N市来的。”裴山缓了缓,“刚刚站在门外的,其中一位是我本科导师的朋友,开了个工作室,算是我的半个东家;另一位,是他的伴侣,也是我母校地科院的老师。” 说完又指指屋后,“那边后面坐着的是我学长,也在沈先生的工作室里待过,现在自己办了个原创剧团。” 解释了一通,裴山见唐立言仍旧不咸不淡地站那,甚至露出点不耐烦的神色,自知这通话是白说了。 ——人家压根就没想管你几个朋友、打哪儿来的,唯一想的就是在这打一炮,然后走人。 又自作多情了。 裴山赶紧说:“所以,今天不太方便。下次吧。” 唐立言其实正准备多问一句“那你的‘老朋友’又是谁”,被裴山这么逐客令似的一打断,再多话也问不出口。 “行。”唐立言走时也不忘揩油,把裴山的上衣扯出来,在他腰窝上狠狠捏了一把,“那就下次,记住了?” 裴山略低下头,落在唐立言眼里,就是个欲拒还迎的笑。 “我走了。”唐立言挥挥手,“跟你的‘朋友’好好聊,早点回家。” 裴山只当他是急着回家,也没留人,只指着茶几说:“嗯,不送了。谢谢唐警官送的这些。” 唐立言没听到所期待的挽留,咬了咬牙,“没啥,反正买多了,扔了也浪费。”言罢,钻进了被路灯剪出的光影里,重新拉上了门。 影子被椰子树挡住了。裴山看着那个小光点越来越小,直到快消失不见,也没收回眼神。 “看来,我们山山的追夫路出师不利啊。” 注意力在外面,裴山猛地被时沛这声大嗓门吓回了神。 “你下次说话前,能不能预告一下?”裴山回过头,冲着书架后走来的人说,“还有,不要这样叫我。” 时沛生了一副美人骨,说话却跟长相毫不相称,大大咧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怎么啦?怕他吃醋?不至于吧山山,你没发现他只想上你?” 裴山叹了口气,“时沛,你知道‘察言观色’四个字怎么写吗?” “你在质疑我的专业。” “那你真的不必次次都挑不该说的说。”裴山比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链的手势,“你看,沈先生就懂得察言观色,所以人家能把工作室开起来。而你,做个剧团都得卖房子,还招不到人手。” “裴山!你他妈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时沛登时被踩到痛处。 时沛跟着孙老师的学生剧团干了两年,又在沈拙清的工作室取了不少经。但真轮到自己做,亏得那叫一个惨——自己垫钱请了还不错的制作团队、订了高配的演出场地,排练了大半年。 结果大家都化好妆了,出品方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卸妆吧,演出取消了,台下没观众。当时缺人手,时沛既是配角又是导演,一边躲在楼梯道里把卸妆水往脸上倒,一边把演出票根当纸巾抹眼泪。擦完脸,又攥着个拳头冲到化妆间,说这戏没人看也得演。 后来裴山是在N市晚报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演出照片。台上满满当当的人,脸上都是亮晶晶的泪和汗,台下零星坐着剧场的保安和保洁,还有被时沛临时送票拉来的路人。 不过这些事儿,朋友间也就当个玩笑,嘻嘻闹闹就算过去了。时沛跟裴山聊最多的,还是为了“暗恋对象”横跨了几千公里的英勇事迹。 “算了,恋爱中的男人等于猪头。”时沛咕哝道,“不能跟猪头生气。” 裴山笑了笑,“那时导有本事,别求猪头来当编剧?” “不行!你答应了的!”时沛立刻就怂了,“求求你山山~江湖救急,你看看我这合作伙伴都跑光了,你要是都不接,那我这剧就黄了,总不能我一人身兼四职吧?你想累死我啊?” “行啊,能者多劳。我看,你要不排一个独角戏得了。”裴山笑道,“这样可以连群演的钱都省下来。” 时沛呸了一声,“编剧是唯一能让我省钱的地方。”说完突然静了下来,也不插科打诨了,而是很认真地问:“不过,山山,你想写什么,决定好了吗?” 裴山正从纸袋里掏出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发现大小正正好,心里正噙着蜜。猛然被这么严肃的问住,裴山沉默了一会,然后看向屋外—— 哭啼的孩子,乱叫的知了,醉酒的少年,横七竖八的乞丐…… “不知道。可能,写雁城吧。”裴山顿了顿,“它真的很有魅力。” “我记得你很会写年代戏。” “所以,我会写几十年前的雁城。” “但你并知道几十年前的雁城长什么样子。” “时导,你也在质疑我的专业。”裴山笑道,“雁城再小,资料馆还是有的。” 说完,继续低头拿起另一件衣服,然后愣住了——这是一件丝质的、纯白的上衣。 时沛正聊得起劲,没注意到裴山的走神,仍接着话剧的话题问:“尽早定个题,咱给几个选项,我让他们选选。” “要不就叫——”裴山盯着那件上衣,不知不觉笑意又爬上脸颊,“长夏。” 第28章 麻烦 “长,夏。有点意思。”时沛点点头,“雁城夏天确实太长!太热了!一直这么热吗?” 裴山把衣服放在腿上,仔细叠好,点了点头,“冬天不会太热,但也比其他地方要暖和很多。” “那挺好。我能在这一直呆到冬天。” “你打算在这儿排戏?” “毕竟你在这。而且雁城的成本比N市低太多了。”时沛咋舌,“光剧院的场地租金就能减一半。” “嗯,因为这边文化产业还不太发达。剧院,好像只有主城区有。” 时沛点点头。 定完题材和提纲,又该忙着选角和经费。 雁城本地有所艺术学院。第二天一大早,时沛就带着仅有的几个剧团成员,到学校里淘金子去了。沈拙清跟李方潜也忙着自己的事,跑到了雁城附近的小镇,只有周末才回来跟年轻人吃顿饭。 裴山平日里就换上唐立言买的那些衣服,盘着腿窝在沙发里。电脑放在腿上,手劈里啪啦敲着键盘。 唐立言也有段时间没出现了。自从上回留下个“下次吧”的约,两个人谁也没联系谁。 裴山这边,是摸不准对方的意思,生怕自己又自作多情,索性不去做那个主动多嘴的人。 唐立言呢,又一连赶上几天的夜班,琐事耗心耗神还不能出错,哪里有心思想别的。一提到这些,唐立言就恨不得回几个月前,拦住那个填申请表的自己。但,如果不来雁城,就碰不到裴山,也就少了好多能让他兴奋又着迷的事情。 就这么拖着拖着,暴雨下过了好几场,裴山的初稿都定完了,俩人也没见上几面。只有裴山偶尔去买东西时,在路上看到巡逻的警车,会想里面坐着的人是谁。 这天裴山刚打印完初稿。厚厚一沓纸,拿文件夹装好,准备等时沛来了跟他一起修改。 拉开书店的卷闸门,仔细擦了擦玻璃,裴山把稿子放在茶几上,最后通读一遍。 平日里,这个时间点是很喧闹的。雁城人的作息非常规律,早上七点多街上便挤满了熙熙攘攘买菜的人,晚上九点,路面就空了,只有几个犄角旮旯的巷子或娱乐场所比较热闹。 但这会儿就像被谁按了静音键一样,外面静悄悄的。习惯的落空让裴山觉得不太自在,于是转头看了看门外。 白花花的阳光,满地的废菜废纸,一切如常。唯一不同的是,似乎路人都在往这边张望。 出什么事了? 裴山放下纸张,起身往门外走。 门口没什么人,裴山就探头往旁边望了望。只见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正拎着一桶油漆,朝室内的死角去泼去。 裴山赶忙跳下台阶,冲那个人喊:“停下!你是谁!” 那人手里还拿着一把刷子,见到裴山,赶忙扔进桶里,拔腿就跑。 裴山平时虽懒得管那些恶言,但这都动到书店来了,怎么都忍不下去。于是也冲出去追了好远,终于十字路口拦住了黑衣服。 “你站住!”裴山把黑色的T恤扯得变形,“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挣扎了两下,可能是被衣服勒得难受,干脆放弃抵抗,直直站好,嘴上却并不输:“你管老子是哪个!问人前先照照自己!” 一大早就被这么莫名闹了一通,裴山早就没了耐心,语气凌厉:“我?行得正站得直,比你这种泼油漆都只敢挑死角的人,不知道好了多少。” “行得正站得直?”那人冷笑了一声,“去你妈的,真当老子傻呢?雁城哪个人不晓得你!屁股都被捅烂了,还好意思在这里装。呸!”说完猛地往下一蹲。 裴山觉得手里的T恤突然滑了出去,摩擦力割的手掌生疼。 “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裴山抬脚又继续追,然而没跑几步,便被“无意经过”的路人拦在了半路。 等人都过了马路,再放眼看,哪里还有人影。 十字路口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买菜的买菜,遛鸟的遛鸟,还有人不停按着喇叭。 裴山环顾了一圈。那些眼神本是粘在他身上的,但只要一暴露在他的眼睛里,又立刻转移到其他地方,装作一切如常。 裴山冷笑了一声,拍了拍袖子上的褶皱。 回到书店时,时沛已经在门口等了。 油漆顺着玻璃滴滴答答流下来,红色就跟血注似的。 天本来就热,时沛的脸色非常难看,憋得一身通红。 “怎么了这是?”时沛皱起眉,指着玻璃门问,“跟凶案现场似的,你招惹谁了?” 裴山心情也不好,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能惹上这档子事。 要说起来,平时听过的闲言碎语也不少,但用这么激烈的方式闹到面前来,还是头一回。 裴山摇摇头,“不知道。疯狗咬人可能不看时候吧。” “要不要报警啊?”时沛盯着那块红色觉得心惊,“这也太瘆人了。” 报警?裴山想想派出所平时要处理的那一堆琐事,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 “基层民警怪辛苦的,你给人家减少点工作量行不行?”裴山一边开门,一边说,“就这点油漆,拿点洗剂,擦干净得了。” 时沛斜睨着他,阴阳怪气地说:“嚯,您倒是善解人意,真只是怕给基层民警添麻烦?” 第29章 真的是二十一世纪吗? 裴山推着时沛进了屋。 时沛仍旧担忧,一遍往屋里走,一直回头看着那个色块。 “别看啦,我要拉窗帘了。好晒。”裴山说着把本子交到时沛手里,“喏,剧本,咱商量商量怎么改。” 时沛这才把注意力移到那叠纸上。 还没翻两张,时沛就开始啧啧道:“怪不得沈老师老夸你年代感拿捏得好。” 裴山没说话,整理起书架里零星被翻乱的书。 “其实年代戏不太讨巧。”裴山一边收拾一边说,“说实话,我觉得这样挺冒险的。” “冒险”指的是上座率,但时沛以为他在说舞台呈现效果:“没错。这些场景对舞美设计要求挺高的,我得提前看看剧院的场子,到时候请朋友出个效果图。” 裴山摇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的投入,和它给你的回报,也许不会成正比。” “嗐——”时沛接着装傻,“山山,我这人啥样你还不知道么?别想那么多,这个故事好,自然有人愿意看。管它是什么题材、花费,谁干这行还只想着赚钱啊。想赚钱我就不辞职了。” 裴山笑道:“你辞职还挺骄傲?” “不骄傲啊,我准媳妇儿都快飞了。”时沛半开玩笑地说。 俩人有说有笑地顺完本子,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裴山想开门透透气。 知了孜孜不倦制造着噪音,一推开门,就能听见蝉鸣混着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 “中午领你去吃点清淡的,总吃火锅,肠胃受不了。” 裴山说着锁上了门,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答,于是往时沛的方向转了装,看到他正站在门外,黑着一张脸,牙齿咬得咯吱响。 “怎么了?”裴山一边问,一边顺着时沛的眼神方向,往玻璃门上看—— 比早上那会还要瘆人的红色,从门框顶部一直流到底,顺着门缝溢出来。 在这一大块触目惊心的痕迹旁边,刷子的笔触也很明显。扭曲幼稚的字体铺满了门面。 “三儿”“走后门”“变态”“被人捅烂了”“爬床”…… 裴山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些词。 说不生气是假的。裴山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指节被按得咯吱发白。 深吸一口气,裴山这才平复好呼吸。然而大口喘气时,仍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指名道姓的、语焉不详的、指桑骂槐的,小声嘀咕。 他原是不在意这些的。毕竟,众口铄金,找不到根源。 可这会裴山突然不想忍了,从未如此厌烦过一件事。这一刻他甚至想,就这么撕破脸也挺好的。要等的人都等到了,何必要忍。 裴山往后退了几步,一字不差的把那些侮辱的词语印在眼睛里,才转过身,冲着熙熙攘攘的大街说:“所以,没有一个人看到肇事者,对吗?” 人群里本像蜜蜂似的,嗡嗡谈了好久,这句一出,便安静了下来。 没有人理他。 虽然这个书店给菜市场带去许多八卦谈资,但,也只是谈资罢了。没有人会管这八卦的前因后果是什么。有个靶子,就够了。 时沛在一旁看不下去,骂骂咧咧冲人群走过去,被裴山拉住了。 “这条街没有监控。”裴山说,“我去问问对面那家店吧。” 等裴山走到时,店老板给了他一个友善的笑,然后反手关上了店门。 裴山被突如其来的气流弄懵了,在店门口站了好久,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硬生生挤出一个苦笑。 回到书店,裴山像换了一个人,茫然地坐在沙发上。 时沛不敢去打扰,只能从洗手台提了桶清水,倒点唐立言带来的清洗剂。 抹布啪地一下被扔进水里。 “不用忙了。”裴山突然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机器似的,带点沙沙的尾音,“擦了估计明天还有。” 时沛把手在水里和弄了两下,“山山,你到底得罪谁了?” “我不知道。” “那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我不知道。” 裴山就一直重复着这句话。他是真的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就成了雁城人口中那个放荡又堕落的人。 就因为会化妆,午夜出没在小巷子里吗? 就因为喜欢男人,又离群索居吗? 裴山叹了口气,“说真的,有时候我会怀疑,我真的活在二十一世纪?常常还以为自己活在八十年前。” 这个地方如此闭塞。环城只有一条通往外界的主干路,有最火热的夏泳节和最频繁的暴雨,梯田和斜坡是它的标志。椰子很便宜,水果论公斤称。人们表面上恭恭敬敬,笑脸相迎,会陪你聊天,给你的菜篮子里加把葱,也会为了一点零头还半个小时的价。 可你还是会觉得,如此沮丧,如此可怕,如此孤独。 原本他以为会好的。没想到,每个世纪都是如此。 明明那天唐立言已经帮他澄清了许多事情,人们还是不愿意相信。毕竟,比起小屁孩瞎传的谣言,一个荒唐的故事更有吸引力吧。 时沛关掉水龙头,坐回裴山旁边,问:“我其实一直想问你——” 裴山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其他的话,我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们为什么要叫你……” 三儿。 这个词时沛碍于情面没说出口,但裴山懂了。 一时间,裴山也没法控制住自己逐渐失望的表情——看,三人成虎,古人诚不欺我。连最亲近的朋友,都不免被这些流言蜚语影响到。 但裴山知道,时沛只是好心问一句,没别的意思,于是也没避讳,“我真的不知道。可能,他们打心眼里觉得,我被全雁城的有钱人都睡过吧。”裴山自嘲地笑了笑,“毕竟,那些人可都有家、有孩子。” 时沛听完,皱起眉头,“你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 又是言尽于此。裴山也不知该感谢他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还是该气他耳根子软。 “山山,我觉得他们的指向性很明显。”时沛叹了口气,“而且这次这么激烈,肯定就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做过什么,让别人误会了?” 裴山已经被这一通烂事惹得没了耐心,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就以为时沛在影射他“无风不起浪”。正要反驳一句什么,突然顿住了。 “等会……”裴山茫然地望着墙壁上一个光点,“我想起来件事……” “什么?山山,你想起来就赶紧报警,这一天天的,我都替你闹腾!” 裴山的眼神渐渐有了焦点,语气也变得镇定下来,“我好像知道是谁了。” 第30章 新世界 下午三点,新世界歌厅。 白天这里没什么人,很多房间都空着,前台也懒懒地剪着指甲。 裴山敲了敲桌子,“麻烦问下,这儿的老板娘在吗?” 前台挠了挠自己褪色了的纹眉,不耐烦地说,“不在。” “请问她去了哪里?” “你不订包厢是吧。”前台瞥了他一眼,“不订的话就不要站在这儿,挡我电视了。” 裴山在心里默念很多遍“不生气”,才保持住面上的笑,往旁边让了让,“不定。但能不能麻烦您跟老板娘说一声,有人来找?” 前台嗤了一声,白他一眼,“叫什么?”没等回答,就自言自语道,“哦,我认得你,裴山是吧?” 说着拿座机拨了个号码,几秒种后,朝着那头阴阳怪气地说:“哎郑姐?有人来找你噻,叫裴山,问你在哪个地方。要得,那我跟他讲。” 挂完电话,前台吹了吹自己的指甲,“进去左拐第二个房间,老板娘在里头。” 裴山道了声谢,往走廊里拐了。 等裴山走远了,前台才重新拿出矬子,一边磨自己的指甲,一边咕哝道:“一对不要脸的。” 裴山推开房间门,听到一阵很有节奏感的音乐声。 沙发上坐着个女人。披头散发,眼线晕到了眼下,衣服松松挂在肩上,手里提着一瓶酒。 裴山闻到浓郁的酒精味,皱起眉,“郑姐?我是裴山。” “裴山啊,我记得你,不用跟我自我介绍。”被称作郑姐的女人懒懒倚在沙发上,赤着脚搁上茶几,指了指电视屏幕,“要不要唱一首啊?陪我唱一首。” 裴山摇摇头。本准备开门见山地问话,突然瞥见女人抬起头。 刚刚被头发挡住的眼睛处,有一块青紫色的伤,左半边脸也有一道道刮痕。 裴山欲言又止了一会,正想着要怎么样问才不至于太冒犯。 但郑姐显然不在意这些,大大咧咧地笑说,“是,我又被打了。” 顿了顿,裴山在沙发上坐下,说:“我喝不了酒。但如果你需要——”“不需要。”郑姐笑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心软,上次你就心软,让我进你家避避,给自己添麻烦了吧?” 上次?裴山自己在心里默默回忆着上次见她的样子。 跟现在很类似,却狼狈很多。 衣服被扯得稀烂,只能一边捂着胸口一边跑,跌跌撞撞摔了很多次。右脸高高肿起,左眼有长长的伤口,一直在滴着血。 裴山是在下楼的路上遇见她。 那时候,裴山刚来雁城没多久,看到一个伤成这样的女人立刻就慌了。女人一个劲儿求他,说自己被丈夫施暴,人就在后面追着,邻居都劝她回去,但她很害怕回去就被打死。 裴山远远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挨家挨户问着什么,嘴上还带着很礼貌的笑。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女人一边发抖,一边掏出一张身份证,“我唯一带出来的就是这个,贴身拿着的,你不信可以拿走,求求你了,我不想被打死……” 眼看男人就要往这边看,裴山赶紧转身把她带进家。直到门锁好,女人都是颤抖着的,一个劲儿地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裴山想给她的眼睛简单处理处理,都被一阵剧烈的应激反应挡了回去。 “我帮你报警。”裴山说,“你的伤有点严重,得去医院。” 后来裴山为了避嫌,留她在客厅呆了会,自己进了偏屋。但仍能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哭声。 直到晚上,裴山估摸着男人已经离开了,才敢把她带出去,送到医院,还帮她联系了妇联。 后来的事情,裴山其实也没太去关注。在他的印象里,治好伤,又报了警,接下来按道理该走的是离婚程序。他一个陌生人,着实帮不上忙。 但人们看他的眼神,好像也从那时候开始变得更加古怪了。传言从“爬床”变成了“男女不忌”。反正,几乎人人都“看”过裴山的家里每晚有男男女女出没。 而现在的裴山,想想看那时情况,苦笑着摇了摇头。 “说真的,如果是今天才遇到你,我可能会选个聪明点的法子。”裴山说。 郑姐斜睨着他,“什么法子?没有法子。这个地方,就这样。” “后来你去哪了?我没你联系方式,一直没得空去问。” “拉倒吧,裴老板,我的出名程度不比你小。”女人冷笑,学着别人阴阳怪气的语气,“郑采云嘛,狐狸精啊,谁不知道她就会耍男人?家里放着好老公不要,天天闹着离婚——正经女人,谁会因为被扇两个巴掌就离婚啊?” 裴山很少去人群聚集的地方,也只对自己的名字比较敏感,所以,真的没听说过这些,“为什么这么讲?” 郑采云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我开歌厅的哇,抛头露面不要丑的职业,还是二婚。我老公,开厂子赚大钱的。虽然也是二婚,但他是男的嘛。大家看我都羡慕死了喔。” 说完恶狠狠地走了一口酒,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祝羡慕我的人都跟他结婚,然后被打死。” “郑姐。”裴山提醒道。 “没别的意思。”郑采云耸耸肩,“哦对了,你晓不晓得,当时妇联的人怎么讲哇?” 裴山示意她继续说。 “她们讲,‘你老公长得好看又有钱噻,你这伤口也好的差不多了嘛,男人啊打是亲骂是爱,你要是不犯错为什么打你啊?回去道个歉就好了’。原话。一个字不差。” 郑采云盯着裴山,眼睛里毫无波澜,“然后他们把我送回家了。” 裴山不禁打了个冷战。 他无法想象,刚从医院养完伤的郑采云,回去会遭到怎样的虐待。 虽然当时也没更好的选择,但裴山还是免不了自责。 “那你……”裴山欲言又止了一会,想着要以什么方式问出自己的疑窦,“最近还好吗?” 郑采云仰头喝完了杯里最后一滴酒,又把酒瓶举得老高,倒满了一整杯,“就那样吧。他越来越疯了,这一年连孩子都打。我在诉讼离婚。” 说完自嘲似的扯了扯嘴角,“那混蛋还在怀疑我婚内出轨呢。跟我搭上点关系的男人,估计都被他祸害了一遍吧。” 果然。 裴山叹了口气,“是。就连我也被纳入骚扰范围了。” 郑采云拿脚趾勾着高跟鞋,踩好站了起来,“对不住了裴老板,等这事了了,你要多少钱我赔给你。” “钱就不用了。”裴山摇摇头,“你现在住哪里?” “这儿。我是不敢再回家了。” “他不会找到这里来?” “请了保镖,敢来就打出去。” “什么时候开庭?”裴山问,“你打算一直这么胆战心惊地住下去?” 郑采云嘴角一勾,笑道:“裴老板还有心思担心我呢?赶紧回去吧,我看那混蛋现在脑子都不清醒了,指不定找人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我要是得空,托人跟他说说,让他有事冲我来,别老逮着无关的人祸害。” 裴山朝她略欠身,准备告辞。 “回去留个心眼儿,有啥证据也替我留着。”郑采云在身后喊道,“说不定,还能替我多赢点钱。” 裴山回到书店,发现油漆已经被时沛清理干净,只剩些星星点点的残余,但依旧很扎眼。 时沛去艺术学院了,让裴山不用等他。裴山就在附近买了点吃的,总觉得目光刺得人如芒在背,迅速付完了钱,钻回了店里。 一边拆着袋子,一边盯着那几个没擦干净的红点,裴山想着要怎么把它们擦干净。虽然擦得了玻璃擦不了人心,表面功夫还是得做一做的。 裴山夹了块肉,刚入嘴,就被盐巴齁得吐了出来。 “这家店原来没这么难吃的。”裴山皱起眉,吐了吐舌头,“前面几个堂食的人也没见有什么反应啊。” 话到这,裴山也算是明白了店家是什么意思。这么明显的针对,再看不出来那就是蠢了。 筷子被摔进了碗里。 裴山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回去让人再做一份,还是重新点外卖。 挂钟当当敲了两下,裴山觉得这一天气也被气饱了。索性躺回了沙发上,掏出手机看起了本地新闻。 没什么大事发生。蔡家的厂子销售破新高,雁城的贫困县卖出了很多橙子。 裴山觉得无聊,于是退到主界面,对着联系人列表发了会呆。 置顶里毫无记录。 手指在屏幕上滑了又滑,裴山想,该不该跟唐立言解释一下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很担心,唐立言会产生误解。 就这么纠结了半天,等裴山回过神来时,号码已经被无意中拨了出去。 “糟了糟了。”裴山手忙脚乱地准备摁下去,连着两下都没摁对地方。 还没来得及挂断,手机那头就响起唐立言的声音,混着嘈杂的背景音,沙哑又急切: “喂,裴山?” 第31章 疯子? “那个,我……”裴山一下子就慌了,本来就没想好要说什么,这下更没了底气,“按错了。” “按错了?”唐立言那边轻轻笑了两声,“行,就当按错了。” 裴山听这声音,觉得委屈什么都立刻烟消云散,于是语气也轻快了不少,“你在忙吗?” “在外头,有个群众举报要处理。” “嗯,热不热?” 唐立言笑道:“热。”又顿了顿,用很暧昧的声调说:“不过,如果你有空,我也不介意更热一点。” 裴山也跟着笑了笑,接着话:“有空啊,一直挺有空的。” 有空也没见你来过。 裴山适时截住了话头。他想,如果此时唐立言就站在眼前,恐怕会用那种顶轻浮的眼神,上上下下把自己打量个遍。 这个眼神好像能从声音里窥见一斑。 “是吗?那怪我了。”唐立言说,“这么心急?” 说着听筒里传来几声喊,唐立言赶忙应了几句,对裴山说:“这两天所里事儿还挺多的,不过现在也快忙完了。你那边怎么样?” 裴山觉得这样的气氛,似乎很像小情侣在打情骂俏。但他并不好意思让唐立言知道自己存的心思,只轻轻报了个平安,“都挺好的,清闲。” 那边便再没下文了,应该是去忙自己的事情。但两个人都没挂电话,裴山竖起耳朵听,恨不得通过这些声音,把那边的画面都拼凑起来。 手机里都是哗啦啦的噪音。 门外也是此起彼伏的蝉鸣。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如果能这样过下去,裴山会觉得也还算闲适,哪怕没吃上午饭,也能惬意地补个午觉。 然而雁城似乎总有这种魔力:在你觉得一切似乎可以尘埃落定的时候,突然枝节横生。放在剧本里是很吸引观众的,但发生在自己身上,会叫人只想对着城口的标牌竖个中指。 比如现在,裴山正抱着手机仔仔细细听着唐立言那边的动静,像个坠入爱河的幼稚鬼。可惜幼稚鬼的想象只停留了一分钟,就被几声暴躁的呼喊打断了。 “裴三儿!滚出来!” “人呢!你他妈有本事别缩着!” 裴山从沙发上弹起,转头看向玻璃门外。 这次他没敢拉上窗帘,因此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个人,手里拿着骇人的铁棍,气冲冲地朝书店这边走来。 裴山猛地跳下沙发,冲到门口慌忙按下卷闸门的按钮。 手机啪嗒一下掉在地上,听筒里仍是乱糟糟的人声。 门外那人仍是在气头上,让铁棍在地上摩擦,发出嘶啦嘶啦的声响,又敲了敲水泥地,吼道:“你找那婊子说什么了!出来!” 裴山想起郑采云说的“他脑子不清醒”之类的话,不敢做出什么回应,生怕刺激到他,又给自己惹了麻烦。 卷闸门就这么一点一点落下来,裴山在一旁不停地轻声祈祷“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眼看着那个男人就要冲过来,闸门咣啷一下彻底关上了。 裴山长长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你他妈还躲?”门外的男人仍不放弃,拿出铁棍在门上用力敲了两下,“是不是男人!” 咣地一下,裴山的耳朵被震得生疼,赶紧起身离门口远了一点。 “也对,天天爬床被人走后门,你算个*毛!” 咣,又是一下。 裴山的心脏就随着这一下下震天响的碰撞声狂跳,调整了好几次呼吸,扶着身旁的架子站起来。 一路心惊胆战地跑进洗手台边,拿了个拖把放在手里。又折回书架旁翻出帆布包,哗啦啦倒出里头的东西,找到那把没开刃的刀。 “没事的没事的,门很结实。”裴山深吸一口气,找到一个外面的视角盲区,钻了进去。 咣,裴山听见卷闸门被铁棍敲得震了三震,暗暗担心起书店的房梁。 书架里摆着两本大块头书,裴山胡乱拿来放在手上,权当防身。 在这个角落里,眼前全是满当当的书,只能凭借声音判断那个人走没走。强硬的砸门声突然停了,只剩下挂钟当当当敲了三下。 裴山犹豫着从角落中探出头,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哗啦! 裴山猛地把身体缩回去。 那人砸门无效,转而跑到了窗户旁,猛地捅碎了玻璃。 裴山只能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给玻璃加一道防盗铁窗。 但后悔也没什么用,因为人早已把窗户砸得稀碎,玻璃掉了一地,发出让人心颤的坠落声。 该报警的。 裴山本能地去摸手机。但刚刚太匆忙,手机被落在了离这个角落很远的地上。而那个人已经从狭小的窗户上慢慢爬进来。 裴山透过自己身旁的玻璃倒影,看到窗户上的人,正卡在胯部,努力挣扎着。 要想进来,估计也就是半分钟的事情。 如果是在正常状态下,裴山可能会拿手里的东西吓一吓他,或者赶紧冲出去把手机拿回来报警。可,郑采云说这个人越来越疯。 裴山不敢想象他进来后会发生什么。 还有十秒。 从拐角到窗前用不上五秒钟,或许可以趁男人刚从窗户上下来、没有防备意识的时候抡上去一本书。 刀虽然没开刃,但如果劲使大一点,也能让他失去一部分行动能力。 裴山握紧了刀柄,抄着一本厚字典冲了出去。 男人刚跳下来,跪到了一地玻璃碎片上,被扎得吼了一声。 “操!你给我——” 话没说完,裴山就拎着字典,抡圆了手臂,朝他挥了过去。 裴山没敢使全力,也没有往关键地方打,但书的尖角挥到肉上还是生疼的。 男人被疼得一滞,倒在了一片碎玻璃上。但很快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睛被烧得通红,像头失控的野兽。 “你他妈敢打我!”男人吼着抡起铁棍。 就像不知道疼一样,玻璃渣嵌进他的肉里,但他依旧把铁棍握得紧紧,朝裴山挥过去。 裴山本能地伸手去挡,右臂重重挨了一下。 “嘶——”裴山倒吸一口凉气,手臂火辣辣的疼。 刚刚他的手里也进了些碎玻璃,血渗了一地。再加上手臂捱这一下,整个右手都疼得抬不起来。 “你活该被打死!”男人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一边胡乱挥着铁棍。 棍棒在地上发出咣嗤的巨响。裴山挣扎着后退,躲过了好几下一看就使过全力的打。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裴山的手心全是汗,涔涔的水让刀柄变得湿滑。 还有十步,铁棍抡下来,最好的结果是砸到肩膀,最坏的结果是脑袋开花。 裴山把刀移到没受伤的左手,目测着,是扎向对方的手臂还是腹部会比较保险。 五步。 裴山猛地起身,朝旁侧一闪,顺利躲过了一次挥棒。他飞速冲到男人跟前,高高举起匕首,使出全力朝男人扎去。 “裴山!” 突然窗户旁传来一声喊,裴山猛地收回匕首,惊愕中抬起头,看到穿着浅蓝色警服的身影一跃而下,借着惯性,朝着男人的后肩,飞起就是一脚。 第32章 带我回家吧 唐立言早在电话里就听到裴山那边的动静,拔脚就往警车狂奔。好在离得不远,油门一踩也就到了地方,只是街口不让停车,唐立言车门一甩右脚一蹬,冲刺了几百米又攀了个墙,看到屋里裴山被逼得没处可去,手里拿着把刀。 眼看着铁棍就要抡下去,唐立言火急火燎地从窗上跳下来,看准了后背避开脑勺来了一脚飞踹。 “操你妈!” 男人被踢得脸着地,条件反射地拿双手撑地,铁棍便骨碌碌滚到了一边。 裴山赶紧往后收起匕首,以免突如其来的力让男人撞到刀刃上。 唐立言稳稳落了地,趁男人还没反应过来,从身后把他的手打了个回弯,啪嗒一下戴上了手铐。 男人直喊:“你又是哪个!凭什么铐老子!我他妈弄死你!” 唐立言可不会惯他,手上朝反关节处施些劲,男人立刻痛得龇牙咧嘴。 “收着点喊吧你,苦日子在后头呢。”唐立言把男人从地上拎起来,朝另一头示意,“裴山,没事吧?” 裴山摇摇头,把自己受伤的右手藏在了身后。 血迹被两个人蹭得斑驳,唐立言望着地上,皱起了眉,“先帮忙把卷闸门打开,我带他去所里。” “老子不跟你去——啊啊啊疼!”男人的话又被唐立言的手上动作打断了。 裴山惊魂未定,只能茫然地点点头,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起身把铁门的开关打开。 这样一来,右手就暴露在唐立言的眼前。 “你受伤了?”唐立言盯着他正在滴血的手掌,“快,我带你去处理一下伤口。” 被铐住的男人骂道:“老子也受伤了!还他妈是被你们搞的!” 唐立言花了很大力气才憋住没让他彻底闭嘴,只把人推到了书店门口。 闹了这么大动静,不但书店里面一片狼藉,书店外也是乌泱泱围了一圈人。 警车的呼啸声分外惹耳,来买东西的路人、开店的老板、附近的居民,全都堵在警戒线外,探头踮脚不亦乐乎。 唐立言把人搡进警车里。男人还在挣扎,唐立言因着心里的怒气,动作也不轻柔。 男人的脸刚出现,人群就响起一阵惊呼。唐立言听到有人说: “不会吧,他犯么事了哦?是不是抓错人了啊。” “太荒唐了吧,该抓的不抓。他人多好啊。” 唐立言冷笑了一声,朝前面的副驾说:“小阮,把人带回所里。” 说完朝书店处望了望,眼里闯进一个白色的身影,单薄,摇晃,靠在树上,点了一根烟。 唐立言突然想起电话还没挂断,于是拿起手机,朝话筒说了句:“别抽了。” 树下的人被这声吓了一跳,从衣服里掏出刚刚捡起来的手机,对着屏幕怔了一会,“唐警官?你还没挂电话啊。” 唐立言说:“这不等你挂呢嘛。” 两个人明明才隔了不到五十米,却对着手机傻乐。 唐立言觉得这行为太孩子气了,这才走过去,不动声色地,把裴山嘴里的烟头拿出来,在地上碾了碾,扔进垃圾桶。 “警察怎么还抢群众的东西。”裴山歪头看着他。 唐立言没理这句话,只朝烟头点了点下巴,“手伤着呢,还抽。” 裴山便顺从地把整包烟都翻出来,放进唐立言警服的口袋里,才从树上站直了身子,钻到红蓝色的光里去。 杂七杂八的收尾事项一直做到了夜里。 裴山的笔录其实早就做完了,在派出所一直等着。有人叫他去处理伤口,他也只草草跟去,十分钟不到,又跑回询问室门外候着。 走廊里的灯电流不太稳,硬板凳坐着也不舒服。裴山就这么靠着墙,保持这个姿势过了好久,腰酸背疼,却还是不愿意动。 唐立言带着一身的倦气走出来,看到裴山就这么孤零零坐在椅子上,便走过去,问:“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走?” “唐警官,你来了。”裴山直起身,被浑身的酸疼惹得迟滞了一下,才接着说,“里面怎么说?” “没什么事,可以走了。”唐立言在他面前站定,遮出一片光影。 裴山在影子里显得有些无助。 唐立言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竟然觉得心里酸酸的。 裴山抬起头,眨了两下眼,好像在问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唐立言问:“怎么一个人坐在这?等人?”说着,估摸裴山坐久了身子会僵,于是朝他伸出了手。 裴山盯着那只手看了很久。 ——该握的吧?应该可以碰的。更亲密的事儿都做过了不是吗? 裴山扯了扯嘴角,伸出左手放到温暖的掌心里,“对,想等等你,一起走。” 唐立言被这句话说愣了,却也没多回应什么,只是轻轻把裴山拽起来,另一只空着的手本能地护住他,防止摔倒。 多奇怪的习惯。唐立言心里转了好几个弯,仍旧没能明白这应激似的反应为何而来。 裴山突然问:“对了,那个男人是谁啊?我见过他两次面,一直不知道名字。他现在是不是没法出去,也没法找郑姐麻烦了?” 唐立言本以为两人至少有过什么交集或误会,才会闹出今天这么一出。没想到,裴山这边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刚刚在询问室,唐立言看到名字时也是大跌眼镜,但他见裴山这副恹恹的样子,实在不想再给他添堵。 “没谁,不重要。”唐立言说。 裴山也没深问,低下头,拿卷发遮住了自己的前额。 唐立言偏头看着他,“送你回家?” “嗯。” 一路上裴山都心事重重的,没怎么说话,机械似的顺着矮墙走,甚至差点走错岔路口。 “裴山,走错了,你想往哪去?”唐立言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回来。 被拉的人踉跄了一下,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扑进了唐立言的怀里。 唐立言怔住,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抬起手,揉了揉怀里人的头发。 “怎么了这是?”唐立言问,“不高兴啦?” 废话,莫名其妙被砸了店,还被全城的人明里暗里地骂了一通,换谁谁能好受? 唐立言觉得自己这话就跟放屁似的。 没想到,裴山倒是实诚,哼了一声“嗯”。 其实裴山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已经是越界了,太粘,又太没有自知之明。可是,今天是个大起大落的日子。对于几乎没有大事发生的雁城来说,非常特殊。 特殊的夜晚,做些特别的举动,听起来很合理。 于是裴山也胆子更大了些,甚至放任自己的难过,把头发在唐立言的肩上蹭了蹭。 “有点难受。”裴山皱着眉哼唧了一句。 唐立言从没安慰过别人。他一直觉得人际交往麻烦极了,远不如那些极限运动来得激烈有快感。但这时他开始在脑子里搜索,邱岷安慰人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个,你别皱眉,事儿这不都了了嘛。”唐立言搜索未果,只能拿最干瘪的话出来说,“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 “是吗?”裴山本来没想在外面失态,但被人这么一安慰,突然就绷不住委屈了。 唐立言听这声已经鼻音很重,慌忙在身上摸了几下,发现没带纸巾,急得很,“对,特别好看。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你是最特别的。” 最高级不是唐立言常用的形容。在他的生活里,永远只有下一个才是最新鲜的。但这会嘴巴不听脑袋使唤,唐立言就这么把话秃噜了出来,连自己都没想到,原来打心眼里是这么想的。 唐立言不禁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 裴山轻轻笑了,气息惹得唐立言脖颈痒痒,“谢谢你这么抬举我。没事,我好多了。” 说完,裴山为了向唐立言展示自己真的不难过了,后撤几步,故意用很夸张的语气笑道,“我今天可真是被吓得不轻啊,差点就缺胳膊少腿了。” 唐立言要是这都听不出来他是装开心,那几年警校就白上了。 “不会少!我在电话里都听着呢。”唐立言把他重新拉回来,重重按进了怀里,“不是都说了吗?有困难找警察。” 裴山无法抑制自己想触碰他的冲动,手环得越来越紧,在衣服里闷声说:“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你吗?” “嗯,什么困难都可以。” 侧边里头传来两声犬吠。墙内有人喊了一声,狗便乖乖消声了。 裴山想,又一次跟眼前这个人经历了生死。 他也许再没有机会,在一个晚风还算凉的夜里,扑到爱了许多年的人的怀里,跟他撒娇似的抱怨。 更没有机会,能听到唐立言这么心软的安慰和夸赞。 甚至,他只要抬一下头,就能获得一个不带欲望的、纯粹的吻。 距离好近好近。枝桠上的滴水都能顺着一个人鼻尖滑到另一个人身上。 裴山觉得这个情形值得抛下所有乱七八糟的情绪,好好去享受。于是踮起脚问:“我受伤了,这个算困难吗?” “算算算。”唐立言连连应着。 “那,带我回家疗伤吧,唐警官。”裴山抬起头,嘴唇离唐立言的耳朵很近。 唐立言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他忍不住重新抬起手,又在裴山的头发上揉了两下,“也行,我家有医药箱。” 裴山的期待得到回应,发自内心地绽开一个笑来。像山谷里吹来一阵晚风,没来由地,让唐立言觉得心脏被细细密密的网盖住。 网是用来捕猎的,偏偏套住了猎人,叫他的心里、眼里,都满满当当盛起今晚的月光。 第33章 渡你两口,不能再多 唐立言家里倒是跟想象中没差别。 电脑桌旁胡乱摆着在书店顺走的书,塑封都没拆;衣服有的被扔在了床上,有的还躺在箱子里;地上倒是干干净净,只是能看到角落有沉灰跟蜘蛛网。 裴山站在门口,用眼神询问唐立言自己坐在哪里比较合适。 “平时不搁家里呆,也没怎么收拾过。”唐立言先进了屋,把床上的衣服扔进衣柜,拍了拍床单说,“喏,坐这儿就行,我去给你找医药箱。”说完进了浴室,开始翻箱倒柜。 床单上已经没了温度,但残余着洗衣粉的味道。 裴山把脸埋在布料里,猛吸了一口气。 唐立言的味道。 这事儿他从前没少干。不过那是在俩人胡闹到半夜、第二天他赖床起不来的时候——总喜欢在半梦半醒的时候把脸埋进枕头,嗅一嗅爱人的余温。 只不过,此时不是清晨,也没有什么爱自己的人。 裴山贪婪地摩梭了几下床单,听到脚步声离的近了,赶紧端庄坐好,拿手抚平了被弄皱的地方。 “你怎么光搁这儿坐着,倒是给自己倒杯水啊。” 唐立言走出来,看到他笔直板正的坐姿,不禁笑了笑,“怎么着,非得让我伺候你?” 裴山便摆摆手说不用。这一抬手,右边没包扎好的伤口就绽开了,血慢慢从纱布里渗了出来。 唐立言赶紧上前,一边检查创面一边说:“你怎么还哪只手伤就抬哪只?生怕口子不够大是不是?” 话说得急,他自己都没发现,这急迫里似乎是带着亲昵的。 就这么两句话,跟个棉花糖似的把裴山包裹住了。软绵绵裹着心脏,沁出又甜又香的味道。 裴山暗暗想,光凭这两句听来像嗔怪的话,就够撑着他再守个几十年了。 唐立言倒是不知道这人心里拐了多少个弯,只是瞅见他的嘴角弯起,觉得奇怪,“这会又不难受了是不是?还笑呢,刚刚还拿伤手点烟,怎么不疼死你?” 说完,利落地消完毒清理完伤口,重新扯了快干净纱布包好。 “你好熟练。”裴山说。 唐立言吊儿郎当没当回事,“这不废话嘛,几年警校总不能白念吧。” 裴山叹了口气,这话题算是被堵死了。他只能在屋里环视着,假装自己并不尴尬。 床头摆着一张相片,裴山眼尖,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于是拿左手指了指,“相片里面是你父亲?” 唐立言的手抖了一下,钳子把裴山冰得一惊。 “不是。”唐立言的声音明显沉了下来,从表情到肢体,处处显示自己不愿再多说。 裴山也不知道哪里触到他的逆鳞,突然吃瘪有些失落。 “行了,收拾完了。”唐立言站了起来,恢复平日里那副调笑的样子,伸手把裴山的头发打乱,“别沾水,别抽烟,别喝酒,少动它。另一只手闲着呢,可另一只用。” 裴山见唐立言收好箱子就往浴室去,于是放肆地环视了一圈,想把唐立言住着的地方都刻进脑子里。 唐立言突然在浴室喊:“冰箱里没啥剩的,给你煮个面,凑合一下得了。” 声音就像经过混响处理似的。 能吃到唐立言做的饭?裴山觉得自己今晚被幸福砸晕了。 屋里空调制冷很慢,唐立言觉得热,干脆把上衣脱到一边。 虽然更亲密的事儿也做过,但这会俩人都还算理智,也不是什么顶暧昧的场景。裴山觉得自己脸颊烧红,逼着眼睛从精壮的腰线上挪开。 唐立言一边打鸡蛋一边打趣他:“怎么不看了?刚刚不看得挺起劲儿嘛。” 裴山又一次吃瘪,索性不顺着他的意思来,大大方方打量起他的上身,却看见……横七竖八的伤口。 刚刚那点心思一下子就没了,裴山满心都想着,明明之前不是在学校吗?怎么能受这么多伤?这得……多疼啊。 “熟了,来吃面。”唐立言敲了敲碗,打断裴山的思绪。 但裴山却没了心情。 本来就被这通莫名其妙的打砸惹得心烦,此时再看到唐立言身上的疤痕,想到刚刚的熟练可能是好多次受伤换来的,裴山心里就一阵疼,恨不得能替他受了去。 裴山走到桌子旁坐下,看到面前摆了碗鸡蛋面。黄澄澄的鸡蛋和红彤彤的番茄躺在上头,香味随着热气冒了出来。 唐立言点了根烟,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坐下。 裴山问:“你不吃吗?” “不饿,在所里扒拉了几口盒饭。” 裴山指着刚点着的烟说:“你没收了我的烟盒,自己倒是抽上了。” 唐立言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这烟,是裴山塞进口袋的。 “那怎么了?我又没伤。”唐立言说完,看到裴山好像还是不高兴,以为他是在为店被砸难过,于是存心逗人开心,嬉皮笑脸地说,“怎么着,想抽啊?哎不行,我跟你说,烟,它不利于伤口愈合,还容易造成感染。” 说完,唐立言猛抽了一口,好像要故意让人眼馋似的,幼稚的很。 这好像是个注定会失控的夜晚。 裴山看着唐立言笑开了的样子,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他不自觉挪得近了些,看到那人满是戏谑的眼里,好像有那么点真情实意的部分在。 这点就够了。真的够了。不过是拿来吊口气的东西,能提出来点,干干净净存上,就算是难得的幸事了。 裴山跟着他一起笑,放任另一半自己溺死在抠出来的糖分里,而幸存的那一半,也被香烟的气味惹失了神。 “唐警官。” 求求你收敛一点,不然我真的会疯。裴山在心里狂喊。 但唐立言听不见他的心声,挑衅似的,故意又吸了一口,笑得更开心了。 裴山实在见不得他这副样子,抓着他的后脑勺,给了个向后的力。 唐立言就这么仰面朝着他,因为惊讶,嘴唇微微张开了。青色的烟从缝隙里冒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裴山低下头,堵住正在流窜的烟,还贪得无厌地沾湿了唐立言的嘴唇。 唐立言唇瓣的温度更高,以至于在触碰它的一瞬间,裴山突然清醒了不少。 他确信今晚自己没喝酒,人是冷静的,唯一与平时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受了伤。 ——所以他越界太多了。 ——一沾上情情爱爱就会有许多麻烦,唐立言最讨厌的就是麻烦。 本来这个吻是蜻蜓点水又情不自禁的。可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越界,裴山不得不换了种吻法,极尽挑逗,甚至有些色 情地伸出舌头在温暖的地方搅弄。 多可笑,人家情侣之间是情到浓时才会做 爱,到他这,反倒得以做 爱为名,遮一遮自己见不得人的情思。 唐立言根本受不起这种撩拨,还没一会儿,就喘着粗气,把人推开了。 “裴山你他妈就不能忍忍——”话到一半又被咽了下去,换了个柔和点的说辞,“你伤着呢,下次吧。我也没那么禽兽。” 裴山见他果然误会自己的意思,也算是计划得逞,干脆借坡下了,“那个,烟瘾犯了,找你渡口烟。” 唐立言叹了口气,就差没把“你把我当傻子”几个字写在脸上了。但他看裴山一脸无辜的样觉得还挺可爱,没忍住又想逗一逗。 “张嘴。”唐立言笑眯眯地说。 裴山不明所以,真就乖乖“啊”了一句。 唐立言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把只烧了几分钟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抓着裴山的领子,重新堵住了他的嘴唇,把口中的烟雾渡了过去。 “瞅什么?别想再耍花样。”唐立言憋着笑说,“渡你两口,不能再多了。” 第34章 很早就认识 裴山直起身,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坐回去。”唐立言故意板起脸,“烟,我已经摁灭了。别动歪心思。” 裴山心想,我的歪心思跟香烟可一点关系没有。不过嘴上还是有把门儿,乖乖坐好,一句话没说。 唐立言能感受到,裴山今晚与平日不一样。 他本打算等裴山心情好点,就送他回去。结果裴山囫囵喝完了汤,却没半点要走的意思,就拿那双能溺死人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他。 唐立言也摸不准这人到底想干什么,只能耐着性子问:“又想抽烟了?” “没有。” “那你这么看着我干啥?” 裴山拿撩刘海的动作掩饰自己放肆的嘴角,“在想,怎么说你才不会赶我走。” 可能是料想到唐立言要拿什么话堵他,裴山赶紧补充道:“你看,洪街的治安不好,我书店被砸成那样,如果回家了,万一发生别的变故怎么办?” 说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尖轻轻刮住了唐立言的衣角。 唐立言叹了口气。能怎么办呢?人说的也确实是实话。 只不过刚刚遭那么一顿亲,唐立言现在是拿出十成十的定力,才没把人就地给办了。这要是放着个小美人继续留下去,唐立言可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自控。 “你就不怕我真当回禽兽?”唐立言戏谑地问。 裴山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坦荡表情,“就算真……那什么,也没事。” “哪什么?” “……你好烦。” 裴山说着把脸转到一边,以免唐立言看到自己绯红的耳根。 “行了,留这儿吧。要不然你自个儿睡着睡着被人砸门,又得再接一趟警。”唐立言还是跟自己的心声妥协了,“大半夜的,我可不想再加班了。” 说完指了指沙发,“你睡床,我睡沙发。” 裴山倒是没想到,平日里的登徒子,这会竟然连自己送上门来的邀请都不接受,不可置信地看着唐立言。 “看什么看?你手伤着!床这么小,我怕压着你。”唐立言被盯得发毛,忍无可忍解释了一句。 其实是怕自己忍不住。当然这句唐立言没好意思说。 “没事啊,我睡右边就好了。”裴山当然不想放过这么好的接触机会,鼓起勇气提议,偏偏要摆出一副无比纯洁只是躺在一起睡觉的样子,“这样你就碰不到我的右手。” 唐立言扶额,无可奈何地说:“行了祖宗,老实滚床上睡觉去吧!几点了这都!” 说完兀自关了灯,躺到沙发上,警告似的说:“躺好,往左边侧卧。” 裴山的期待落空,不好意思再追着说,只好乖乖躺下去。 屋子里就这么沉默了。 唐立言累了一整天,头刚挨枕头没一会就有了睡意。但他听裴山那边陡然没了动静,又有些担心。于是强撑着,准备等裴山睡着再说。 等了约莫一支烟的功夫,唐立言仍没听到床那头有什么声响。脑子本就昏昏沉沉,于是放任自己闭上了眼。 唐立言听力很好,在黑暗里感官则更加敏感。因此,他清楚感知到,床那边开始细细簌簌地动作。但困意席卷上来,唐立言也懒得睁眼,只留了只耳朵注意外头的情况。 他听到砰地一声,应该是裴山碰到了床头柜的相片,慌乱中轻轻扶起来。 然后是汲着拖鞋的声音。刻意放轻,很慢很慢地踩在地板上。可惜屋子年久失修,地板仍会咯吱咯吱地叫唤。 唐立言以为裴山是饿了,下去找吃的,心里损了他两句“馋鬼”,抿起嘴角,照旧闭着眼,准备等人找不到食物时突然起来吓他一吓。 可等了许久,唐立言不但没听到往厨房去的动静,反而觉得一个人站在了沙发前,甚至弯下腰来,跟自己保持着很近的距离。 唐立言能感受到,裴山在看他。 目光是没有温度的。但奇怪的是,唐立言莫名觉得自己的脖子灼灼发烫。 而且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就好像出现在他的某个梦里,突然开始,又突然被遗忘。只有在相似的情形下才会突然被触碰,记忆迸发。 这个目光很贪婪,很迷恋,跟裴山向来的欲拒还迎全然不同。 外放,炙热,直白。是那种想把人揉进骨肉里的渴望。 唐立言觉得被看得压抑,忍不住想动动身子,或者干脆不逗他了,睁开眼告诉他自己在装睡。 可还没来得及动弹,唐立言觉得自己脸上有柔软的触感——嘴唇轻柔地、缓慢地印了上来,带着冰凉的温度。不是刚刚那种吻,也不是酒吧里热情似火的吻,而是克制的、颤抖的、近乎虔诚的。 浅尝辄止,却异常深情。 太奇怪了。 被虔诚地拥簇着,本是件幸事。唐立言却觉得无比压抑,巨大的悲伤铺天盖地,像口大鼎罩住了他。这种情绪不明来由,不知所以,仿佛数十年的悲怆突然压在了胸口。 他知道裴山此时在哭。虽然听不见哭声,但唐立言竟然觉得此时心脏在绞痛。 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亲自己? 声音压抑着,气息在颤抖,但眼泪没法止住,一直流到唐立言的颈窝。 唐立言觉得受不住,强撑着睁开了眼。 这一睁眼把裴山吓了一跳。满是水渍的脸像幅画似的,蓦地静止住了,然后飞速后退了两步。 刚刚的奇怪情绪这才如潮水褪去。唐立言觉得别扭极了,但看裴山这可怜样,再多话也问不出口。 只能默默拿来一包纸,递过去。 “怎么着,要不要脱光了再给你看看?”唐立言故意调笑着,“擦擦吧,眼睛都红了。” “对不起。”裴山重新调整好表情,艰难地笑了,“我没想这么失态的。可能……可能是想家了吧。” 唐立言斜睨他一眼,“哟,看我能看想家了。我这是长得像鸭血粉丝汤,还是灌汤小笼包?” 这明显是个玩笑,裴山却没了跟他掰扯这些的心情,“我只是下来找吃的,太黑了看不见路,正好摸黑走这儿来了。” 虽然知道这是搪塞,但唐立言也没戳穿。坐起身,打开了灯,问:“饿了?” “嗯。” “我去给你找找冰箱里有啥。”唐立言翻身随便披了件外套,遮住那些伤疤。 裴山的眼睛一路跟着他,从沙发粘到厨房,直到唐立言转过身才收回来。 “饼干、方便面、面包。”唐立言扔来几个包装袋,“牛奶、火腿肠。自己挑着吃。” 裴山其实不饿,随手拿了根火腿肠,拆开胡乱咬了两口,就算吃过了。 唐立言就在一旁坐着,看他手里那根被咬到一半就放下,不禁皱起眉头,“这就饱了?” “饱了。” “成。”唐立言两手一拍大腿,“反正也被你整清醒了,聊聊刚才的事儿?” 见裴山一脸疑惑却没反应,唐立言瞥着他,“别装傻了,我没睡着。” 裴山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有些慌张地左顾右盼,“那个,我……” 唐立言收起笑,表情便严肃了起来。 “你很早之前就认识我,是吗?”唐立言极为郑重地望向他。 第35章 我和他谁帅? 是。 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岂止是认识,我欠你一辈子。 但裴山只是默了几秒,拿手指拨了拨发梢,“当然认识,这里是雁城啊。你来之前,就已经很出名了。” “我不是说这种认识。”唐立言少有的严肃,“裴山,你说谎的时候,很喜欢卷自己头发,而且尾音很飘。” 说完,挑眉,不忘开个玩笑缓和气氛,“呼,还成。识人看物的老本行没扔。” 裴山把头偏到一边,指了指相片,顾左右而言他,“你刚刚说那里面不是你父亲,那是谁啊?” “少打岔,现在你是被审的那个。怎么着,敢偷亲不敢认?” “谁说我不敢认……”裴山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唐立言没听清。 裴山想着,反正也逃不过去了,横竖都是一刀,干脆放大了声音说,“谁说我不敢?亲你还用偷亲吗?” 唐立言叹了口气,“裴山,你不要总想着岔开话来诓我。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见我第一眼的样子,就不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后来很多次接触,我更有这种感觉——” “所以,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对吗?”唐立言放轻了声音,直勾勾盯着裴山的眼睛看。 “不认识。” 唐立言被这敷衍的否认惹得心烦,不禁语气也不耐了起来,“那你刚刚是为什么?” 裴山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随即像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灵巧地抬起了腿,跨坐在唐立言身上。 “你想干啥——”唐立言感受到突然凑近的脸,还有腿上触感明显的人,一时间竟然心跳微乱,扒着裴山的腰想让他下去,“你他妈说话就好好说话!我这审问呢,有你这样的吗?” 裴山其实手心里全是汗了,但这样的坐姿能让他居高临下看着唐立言,于是胆子也大了几分,“你审归审,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 唐立言不知道怎么接,又实在想知道刚刚究竟怎么回事,于是强行拉回注意力,“不是,我只是想问问——唔——” 唐立言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山堵住了张张合合的唇瓣。 操! 他不明白自己在接吻这种事上怎么总是失了先手,挣扎着把话问清楚,又怕伤到裴山的手。 偏偏身体还不争气,没闹一会儿就有了反应。本来想推开人的手,反而情不自禁地把人往怀里搂。 天昏地暗地过了不知道多久,裴山才喘着气抬起头,拿双未褪红色的眼睛望着他,可怜巴巴地问:“不谈这个了,好不好?” 这他妈谁能说不好! 唐立言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裴山你他妈是不是欠——”最后那个“*”字没忍心说出去,因为想到那天在书店里,裴山听完后一副受侮的委屈表情。 “睡吧,太晚了。”裴山拿左手拨开外套,一下一下划着唐立言胸膛上的伤痕,“我困了。” 困你还大半夜下床! 唐立言一肚子问题都被堵了回去,憋闷的很,心却软的不行,任由裴山在自己心口拿指尖划来划去,除了两句一点威慑力都没有的警告,就再说不出别的了。 “行了,你赶紧滚回床上去。”唐立言没好气地说。 裴山得寸进尺,手从胸膛往下,轻轻划过腰线,又环到了背部。 “你陪我去。”裴山把头枕在一处疤痕上,拿耳朵感受那块丑陋的凸起,“我们一起去。” 咚。 咚。 咚。 心跳声震耳欲聋。 唐立言动弹不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吻和一只胡乱划过的手指而已,就这么拨乱了心弦。 没有紧急情况,不是吊桥效应,在一个尘埃落定平平无奇的夜里,身侧只有残羹剩饭和不怎么制冷的空调。 可他居然,就这么,乱了。 唐立言摇摇头,轻轻托起裴山的腰,认命似的说:“行,陪你过去。” 裴山这一晚上就跟坐过山车似的,刚刚慌不择路才出此下策,一见唐立言要抱自己上床,立刻开心地像五脏六腑都浸了蜜,左手不自觉环得更紧,连床单的气味似乎都更甜了一些。 “赶紧睡,关灯了。”唐立言在左侧躺下。 唐立言刻意避开那个蠢蠢欲动的部位,离裴山远远的,都快贴墙上了。 裴山的胆量,也在灯关掉那一刻用完。 两个人很别扭地躺着,谁也不敢动。明明之前多胡闹的姿势都试了,偏偏这会纯情的跟小男生似的,一人一个被角,在黑暗里盯着天花板。 这儿既没有挂钟的滴滴嗒嗒声解闷,也没人说一两句话。就这么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 裴山从呼吸频率中判断,唐立言肯定还没睡着。 “唐警官?”裴山小声试探道。 唐立言正努力默念心平气和四个字,尽力提醒自己清心寡欲,被这么一大段,火气又上来了,“又想干嘛?” 裴山的声音更低了,“没什么……就想问问,你肩下那些疤,还疼不疼。” 非常真诚又热切的语气。 唐立言便也放柔了语调,“这么多年了,早长好了。” “很多年了?”裴山不知不觉中,往左边蹭了蹭,“不是入校后伤的?” “不是。车祸伤的。” 裴山默了一会,手指轻轻按上唐立言的心口,“那这块呢?” “几年前过生日的时候,被刀割了一下。” 裴山觉得心脏被谁狠狠攥了一下,皱着眉,摸到他的脸。 男人的面庞骨骼分明,刀削斧刻。手指划过鼻梁和眼窝,一路游走到眉间。 “那,这个呢?”裴山忍住颤抖,稳稳地抚摸在眉间那道浅痕上,“什么时候伤的?” 唐立言觉得这语气有些怪异,但也不敢多问,生怕又遭一下罪,惹起火来没处泄,“这个不是疤,是胎记。挺奇怪的,一出生就有,找算命的看,说是不太祥瑞。” 说着自嘲地笑了笑,“还真被他说中了。” 裴山猛地捂住他的嘴,“不是。” 灯虽然关上了,但裴山的眼睛很亮,能隐约看见眼里不由分说的坚定,“算命的说错了。” 黑暗中响起一声叹息,也不知道属于谁。 “你才认识我多久,就敢说这种话?”唐立言悠悠地开了口,声音很轻,像从窗外飘进来的,“你真的是在看我吗?裴山。” 裴山浑身一僵,立刻缩回了手,却被唐立言一把攥住。 “我总觉得你在透过我,跟另一个人说话。” 裴山不答。 “是上次你提过的,之白,对吗?” 裴山仍旧沉默着。 他怎么敢让他知道? 唐立言有生生世世,轮回不尽,每世都是新的开始。可裴山呢?带着一身的血债和冤屈,从奈何桥上走下来,只过这一世,烧完了自己,也就算结束了,要回那永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去了。 裴山觉得眼泪又要不受控地溢出来,赶紧忍住,轻轻摇摇头。 “暂时信着吧。”唐立言的语气明显变得尖锐。 他极力掩饰自己的不满,“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说么?” 裴山听到这句话,眼泪立刻滚了出来,却不敢让唐立言看到,只能背过身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发出声音。 “有我帅?”唐立言兀自说着,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跟这个人作比较,“比我高?听名字还挺文绉绉的,是老师?医生?作家?” 裴山轻轻咳了一声,等到嗓子清明了,才敢说话:“一样帅,差不多高。是……军人。” “军人啊,有能耐。”唐立言冷笑了一声。 他动了气。苦他不是没吃过,但像现在这样又酸又苦的滋味,还是头一次尝到。 只是,他的表情在黑暗里并不能被看到,声音也依旧很稳,“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 裴山闭上眼装睡,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仅存的光就这么消失了。黑暗席卷上来,裹挟着空调里的凉气。 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裴山好像被扣进了暗无天日的穹庐,一路神思游荡,终于看到一道光剪开混沌。 盛夏的雁城,一下子变得银装素裹。 但巷子还是一样的黑,那时的灯比现在更昏暗,忽闪忽闪吓跑几条恶犬。 少年刚打完一场架,身上滚满了泥。黄底滚蓝边的行头上,黑的灰的染上了一片,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人也是脏兮兮的,眼上被打出一道口子,血污沾了半边脸。 裴山为了安抚,自我介绍了一番姓名和表字,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唐立言。”少年拿黑黑的手指抹了把脸,吐掉血水,学着裴山的语气,装模做样作了个揖,“字之白。” 疾风骤起,吹得芭蕉七零八落。 裴山把头转向窗外。 他想,那是一切的开始。 又好像不是。 第36章 没胆没钱还敢泡相公 民国十三年,洪街。 凛风朔雪,夜幕四合,时不时出现几声犬吠和醉鬼的喊叫声。 裴山裹紧了外套,把手里的馅饼仔细包好,拿体温替它保暖。 妹妹最爱吃的馅饼,不能到家就凉了。 “你个唱戏的也敢打我?臭婊 子!” 冷不丁蹦出一句喊,裴山被吓得一滞,注意力也被那个更黑更深的地方吸引了,脚不自觉就往巷子里走。 “你又是哪个婊子养的?纵酒狎妓糟蹋戏,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破烂玩意!”这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跟着后头的就是一记闷响。 裴山听得心里一紧,心道这小戏子倒是挺有血性,听这声,拳拳到肉,估摸着对面那几个人竟是没占上便宜。 再往里走时,砰乓的动静就更明显了,还没等拐弯,裴山就瞧见几个穿着长外套的人,跌跌撞撞往外跑,脸上手上都沾了些血污。 那些人看到裴山,一刻没停,急窜窜地就往光亮处去了。 “没胆儿没钱还敢学人泡相公!跑什么,有本事再抡两拳啊!” 拐角里又传出叫骂,带着喘气声,越来越近。 裴山往里探了探头。 只见一个穿着戏服的人冲出来,见到拐角站着裴山,愣了一下,随即破口大喊:“哟嚯,又来一个,怎么着,就你这小身板也想来讨打?” 妆面给立体明朗的骨骼蒙了一层柔光。那眉尾的口子汩汩流血,把妆染脏了。 少年却像不怕疼似的,直直瞪着裴山。 裴山平日里不听戏。 他父亲裴林早期抽大烟早就败光了家底,烟戒了,身体也垮了。为了治病,裴山一边做着大学教职,一边在闲暇时给女中学生补习国文;而且,到底还有些文人的锐劲儿,笔杆子也是没法停的。一来二去,忙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去戏台子? 此时看见唱戏的少年,只猜测可能是个身世可怜的孩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对面的人仍是梗着脖子。血都流到眼睛了,少年眨都不眨一下。 裴山摸了摸身上,掏出一块手帕来,上前一步,却被少年躲过去了。 “我只是看你血快沾到衣服,想给你手帕擦擦。”裴山站定,保持五步的距离,“没有恶意。” 少年将信将疑地抬起手,裴山便递了过去。 “你是老师啊?”唐立言嗤笑了一声。 裴山愣了,笑问:“你怎么知道?” “瞧你袖口啊,沾灰了。”少年指了指被洗得发白、开线的袖子。 裴山有些局促地把手靠在背后,“还挺仔细。” “那是,我眼睛可尖了。”少年说,“合着我遇见位年轻的先生。”说着露出羡慕的笑,“真好,有好多书看,还有人教。” “不用叫先生。”裴山点点头,权当是说过谢谢,“裴山,字怀璋。” “啊,行。我叫唐立言,字……字什么好呢?”少年拿手指敲了两下下巴,“字之白吧。” 唐立言给的是本名,而不是艺名。为了凑裴山的滑稽动作,他还装模作样起了个表字。 裴山觉得有趣,便多问了一嘴,“为什么字之白?”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我觉得好听。” 唐立言刚说话,肚子就咕噜噜叫了一声。 “饿了?”裴山问。 “有点。” “怎么不回家?” “刚刚被砸了场,我现在不好回园子,不然又得挨一顿揍。” 裴山听完,突然想起自己口袋里的馅饼,犹豫了一会,拿出来,“热的,要不要吃?” 唐立言下意识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摇摇头。 裴山想他是拉不下脸面,于是把馅饼拿围巾包好,留在了雪地里,转身走了。 唐立言没说谢谢,也没跟他道别,只是在身后喊:“先生在哪里教书?” 裴山微微转了小幅度,指指不远处的高楼,然后快步走进了风雪里。 这是二十五岁的裴山第一次见到十七岁的唐立言。 这年的雪不像南方该有的样子,落在长衫上融不掉、粘不住,轻轻抖一抖,便白费了一路的积累,尽数掉到地上,让尘土脏了去。 下雪时冷得出奇,雪后天气却暖得出奇,存不住半点积雪。 裴山以为这一面之缘就算这样过去了。没想到,唐立言后来竟是寻到教室,把围巾还了回来。 围巾方方正正叠好,放在了收发室。旁边只留着一张字条,上头摆了簇花。 裴山没机会问人是怎么找到这的,也没来得及问他那天回园子后有没有挨打,只能对着那张硬卡纸看了会。 纸上写着:[谢谢裴先生]。 裴山不禁笑了——夜里那么狠厉倔强的小子,写起字来倒是端庄。 纸和花都被放进了教案里,暂时当作书签用,也省得压坏了去。 裴山把书和围巾一起放在手臂下夹起来,又去搜罗了些旧书,准备带回家给妹妹解个馋。 裴山的妹妹名唤婉婉,灵气和功底样样不缺,只是现在一心给裴林治肺疾,没落着考学继续读书的机会。裴山总心疼她读不上书,这次寻着机会,就多带了几本走。 回到家,油灯跳跃了几下便熄了,裴山数着往里头添了点油。 “婉婉,我给你带了些书。”裴山低声嘱咐道,“别让爹看到。” 裴婉婉弯了下嘴角,嗔怪他乱花钱,“我又读不上了大学,你不如给自己多买几件衣服。” “都是我学生不要的旧书。”裴山垂下头,“其实新的考学报名,春天就开始了,你可以……” 裴婉婉拢了下头发,拿手挡住自己的表情,“不了吧。我买菜的时候,大家都说,局势吃紧、要停课,到时候你拿不到工资,我又去读书,爹怎么办?” 说曹操曹操到,厨房里立刻响起一阵咳嗽。裴婉婉连忙放下油灯,跑过去,抢过裴林手里的柴火,让他去餐桌前面坐。 裴山把煤油灯拿远了些,“最近身体好些没?” “读书倒是越读越啰嗦。”裴林皱起眉,“我看你也别拿老拿药,又贵又没用。还不如我上次回老家请的那个神仙,他拿烟灰点点我眉心,嗓子就不疼了。这些洋玩意儿苦得很,偏偏就能骗你们这些‘文化人’。” 裴山也没反驳。他知道跟他讲什么“德先生”“赛先生”不是什么易事,几十年的沉疴不是三言两语能改的,便顺着他说:“行,等有空带您再回趟老家。” “可别忙,你趁早娶个有头有脸的。不然,就你教书那点钱,还不够你养媳妇儿的。”裴林说,“周媒婆帮婉婉说的那个亲也算是定下来了,人没要礼金,好赖没算赔钱。” 左右每天也就是这么些话,裴山根本没过耳朵,只是瞧着自己带来的那几本书发呆。 这书,裴婉婉不要,自己也看过许多遍,带回学校又太麻烦。裴山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留自己房间,哪怕放着腾灰,也比扔了强。 裴山把教案从腋下拿出来,摊平放桌上,准备第二天的讲课。书一翻开,就瞧见那几朵黄白相间似鸳鸯对舞的花飘了出来。 纸被露了出来。裴山这才发现,原来纸还有另一面,上头写着: [还东西,不好空手还。但想来园子里那些俗物什先生也不会喜欢,正好忍冬还在开,就摘下来,权当替先生留住这场雪。] 仍是铁画银钩的字迹。 裴山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又想起巷子里那孩子说“有那么多书读”时的艳羡语气,心头不禁一动。 把几本书复又包好,围巾帽子全都穿戴整齐,裴山这才起了身。 裴林看他刚回家又要走,忍不住问了句:“大晚上的你又要去哪儿?” “跟朋友去听个戏。” “听戏?”裴林警觉地问,“你哪来爱听戏的朋友?你可不要学那些有钱公子哥的爱好去捧什么角儿!那些下流胚子最是——” “哎呀,哥哥怎么可能有那心思啊!别操心他啦!”裴婉婉帮了句腔。 裴山这才得以踏出门。 北风裹着刀子,裴山紧紧拢住了大衣。 巷子附近的戏班子也就那么一个,裴山平日里上下课倒是经常路过,透过门缝听里头咿咿呀呀地唱着戏词,但都没怎么入耳。 这回裴山却在门口站定了,听了许久。 里头唱:“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裴山认得这两句词,只感慨着,虞姬爱霸王,当得起荡气回肠。却没曾想这戏里戏外,免不了一语成谶。 园子里头是另外一番光景。 在今后许多次在荒郊无眠时,裴山总会想,如果那时能预见到二人余后的颠沛半生,必定不会去推那个门。 第37章 没空 “师哥!赶紧出来!有人找!” “是个先生,给你送东西来了。” “长得顶好看,再不出来人要走啦——” 几个小师弟在一旁冲唐立言的屋里一直喊,聒噪得很。裴山揉了揉耳朵,不太自在地靠在一边。想来站着也没什么事,干脆跟几个模样很小的男生拉起家常。 裴山问:“你们一般什么时候能歇上?” 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答:“这段时间不都是在歇嘛,也就前儿个出了台戏,还被那几个官差砸了场儿,估计又得歇好久。” “那你们最近靠什么营生?” “老班主还有点底儿吧?给啥就吃啥呗,都不是啥富贵命,凑合凑合得了。” 裴山不说话了,因为他远远瞥见偏屋里出来个人,卸了妆、换了素净的衣服,全无昨晚倔强又乱糟糟的姿态,年轻、英气,朝气蓬勃地走过来。 “裴先生来了?”唐立言快步走着,一边给几个师弟使眼色让他们离开,一边把手指在衣服上蹭干净,“怎么找到这儿的?” “路过,想着你上次好像提过一嘴书的事儿,正好我这有些闲置的,浪费了可惜。所以顺便过来问问,没人嫌弃最好。”裴山递出去手里的包裹,“只是旧了些,但纸张字墨跟新书没差的。” 唐立言眼睛都亮了,“不嫌弃不嫌弃!谢谢裴先生。” 说完又朝四周看了看,好像在寻摸能拿来交换的东西。 裴山赶忙说:“你收了这些,是在帮我忙,不需要什么——” “需要的!”唐立言打断道,“但我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东西还给你……” 裴山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绿藤,“要不就这个吧,有始有终。留场雪,再盼个春。” 唐立言是跳着过去的。他一手扯下根藤萝,在远处背着裴山动作了好久。 裴山也不急,就站在原地,看他的手起起落落。少年转了个身,带着干净又热烈的笑朝他走过去。 “喏,编好了。”唐立言张开手心,里头躺着个绿色的五角星,“这次替先生留住星星。” 裴山说:“谢谢,很好看。” 唐立言拍拍手,笑得眉眼弯弯。 裴山倒是没想到,自己跟唐立言的关系,会在两次不等价交换之后产生这么大的转变。 因为戏园子得空,唐立言跟裴山混熟后,常常会去学校里转悠。 裴山平日里虽然待学生虽然温和,但课堂上并不风趣,比起那些名气响的老师,他的课实在谈不上轻松,旁听的学生也并不多。因此,唐立言就能大摇大摆地进教室,也当填了些人气。 裴山见这孩子心性高,悟性又好,也就没把他当作校外的人,该如何教、便如何教。唐立言倒是学得很快,没出一月,竟是能跟裴山争论些古典和现实派别来。 年轻人还总是夸下海口,说“如果当初没去学唱戏,或是家里能有些基底让他读书,定是能考个状元做裴山学生的。” 这所大学可称得上是名府。裴山也不打击他,直鼓励说:“来年还有考学,可以报许多学校,只要时间岔开就可以都试试,也不一定非得吊在这一所上。” 没想到唐立言极坚定,“不行,就是要上你这所,不然没有意思。” 裴山自然不会当真的。 毕竟学戏的人,卖身契一签,少则十年,多则一生,得不了自由去考虑什么读不读书的事情。唐立言这天天往学校跑的两个月,已经算是偷来的闲。 于是裴山只当这是个没常性的、比较独特的学生罢了。 可唐立言不这么想。 他在巷子里瞧见裴山,就跟在泥潭里找到璞玉一样。 那个地方鲜有人去,多是些浪荡公子或失足的酒鬼跑到里头苟且。没想到自己这么个烂泥似的人,不但没跟平常似的被取笑,反倒得了个鼓励似的笑。 ——先生不但笑起来好看,而且动作也是极温柔的。怕自己放不下自尊,特意转身先走,不看他低头去拾馅饼的样子;怕饼在雪里会凉,也不怕围巾沾了油,就这么裹着放地里。 先生还会给他带书!不过是随口一提的事情,先生却能记住。 唐立言八岁被送进戏班子,从小练基本功是被打大的;稍大些。能上台了,又看惯人眼色。戏子嘛,下九流里的营生,连娼都不如。 雪夜里的温暖,唐立言第一次拥有。 于是就一根筋儿的随心所欲——想不到还先生什么新奇玩意儿,只能硬生生写废了十几张硬卡纸,挑了个最好看的,连着忍冬和心里的春天一起,送给他; 一心讨先生喜欢,于是白天听完那些课,晚上又去旧货市场,淘了好多看不懂的书来,啃了一遍又一遍; 连星星都想给先生。 他甚至真动了提早把攒的钱一股脑掏出来、赎身去考学的心思。 唐立言在戏班子长大,从小除了练功什么都不管,素不怕什么世俗、伦理、性别。但裴山受了二十年儒家教育,板板正正在学校里读书,断然想不到唐立言动了什么心思。 他倒是经常在年轻人眼里看到光。不同寻常,又极其热烈,裴山只当这是苦命人的求知欲,便更卖力地分享一些自己的见识。 唐立言跟他越发熟了,动作也越发大胆,有时候会有意无意蹭蹭他的肩,见没人理睬,索性会揽个腰搭个背。平时也不是没同事这么干过,偏偏唐立言懂得如何把一个动作做得又暧昧又恰到好处。 裴山这才觉得不对劲,但又怕是自己多想,于是有时会躲着,生怕哪天真越了界——有钱人玩个戏子,这种事儿他见太多。他不知道唐立言是不是也跟男人狎昵过,但自己不可能接受这些。 结果根本躲不过。年轻人的热情用不完,戏班子停摆又闲得很。裴山常常被堵在教室门口,被质问:“为什么最近一直避着我?” 裴山开始后悔,当初做什么非得心软那一下?又为什么非得带这人来自己的学校? 这会儿又不能卷铺盖走人,被堵都是活该。 “没有在躲,最近比较忙。”裴山无处可去,只能靠着门框。 少年人个子长得飞快,原先裴山还能堪堪平视,这会只能微微仰着头望人。 唐立言的眼睛里有再直白不过的渴望。 他其实已经在收敛自己的心思。只是他平日里外放惯了,这十分的喜欢,被收成了五分,可还是被裴山发现了去。 他知道先生是个读圣贤书的,或许瞧不起他这种身份的人,当初给那些温柔,也只是凭着良好的教养罢了。这会实在不该死缠烂打。 只是人的情绪又不是水龙头,说收就能收。唐立言忍了一周没去学校,忍得坐立不安、口干舌燥,最后还是憋不住,跑到学校里听先生讲课。 上一秒还决定要把窗户纸捅破、被拒绝后就不再联系,这一秒,看到先生清润的眉眼,心脏又没出息地砰砰直跳。 怎么能不联系呢?哪怕死缠烂打,也要把先生这块难融的雪给捂化了。 听到裴山说没在躲他,哪怕知道只是敷衍,唐立言也兴奋了,一个劲儿问:“没有躲那最好。最近新上了好些电影,我买好了票,先生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没空,女中那边还有课。” 年轻人的表情暗了下去,落在裴山眼里,就是明显的失落。 裴山便把这死缠烂打,当作少年心性。年纪小嘛,又崇拜教书人,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他想唐立言总有一天会厌烦的。那就等他厌烦。 反正自己的工作又在这,跑不了。于是只好日复一日的跟人打着太极,谁也不挑破。 ——挑破的那天,估计就是关系到此为止的那天。裴山想。 可他错了,唐立言还真就死脑筋,离他越来越近,甚至换了思路。 他嫌人年纪小不稳重,唐立言就学得又体贴又嘴乖,好几次裴山累得病倒,都是唐立言送回家去,端茶倒水忙前忙后,硬是跟裴林、裴婉婉打得火热。 裴婉婉常说:“唐先生人真好,总喜欢给哥哥带新鲜玩意儿。”裴林也一口一个夸孩子“懂事”。 裴山只能在一旁腹诽,您二位可是不知道他想对我做什么呵。 直到戏班子重新开张,裴山才得了两个月的清净。 这清净日子过得飞快,裴山没留神就升了副教,工资也翻了番,连裴婉婉的婚期都临近了。 每天忙得昏天黑地,裴山哪里有空分神去想别的?看到大红的双喜贴上了墙,裴山才突然想到——那孩子已经有两月没出现过了,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情? 第38章 扔个垃圾 唐立言的“大事”,其实就是跟老班主掰扯赎身。这么些年的打赏和积蓄,也攒了不少。如果慢悠悠过过日子,再攒个几年,好好跟老班主谈谈,得自由也不是什么难事。 偏偏唐立言非得这会急着去考学,老班主当然不会同意。 戏班子本来就凭这些人吊着一口气,又刚刚重新开张,不可能愿意放人走,更别提这赎金还没攒齐。唐立言就跟在后头求,挨上了好几顿打,也没求来什么。 而且,唐立言这段日子天天跑学校,没怎么练,老班主气得罚他加练了两个月,没日没夜地磨基本功。 “别以为自己是个旦角儿就能不练武功了!你现在这腰腿盘快飘到北平去,还不练!”师父啪地打了一棍子,“台步顽、指掌僵,光剩个皮相,真当自己是卖脸的了?!” 唐立言都受着。确实是心飘了,那就用比旁人多出好几倍的时间练。 只不过,他本以为,这么长时间不去找裴山,那边好歹能给个回应,哪怕上课路过时往里瞧瞧也好啊!没曾想,那位先生像是完完全全把他给忘了。不但没主动来见上一面,甚至连个只言片语都不舍得给。 无情! 唐立言又讨完一顿板子,趴在床上,恶狠狠地在心里骂。 都说戏子无情,我看先生才是真无情! 骂完,唐立言又乖乖闭上了眼,任凭那张可以称得上“美”的脸在自己脑子里游弋。 怀璋怀璋,先生果然像块美玉。不说话的时候,只会带着温柔的笑,叫你觉得有机会能与他更近了;说话的时候又极其疏离,仿佛生怕给了你什么希望一般。 这么个又似谪仙又似兄长的人物,肯定是不可亵玩的。 唐立言委委屈屈地翻了个身,心想,也没人想要亵玩他啊,我就抱抱不行吗? 裴山正忙着跟人商量裴婉婉婚礼的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经被另一个人翻来覆去嚼了好多遍。 裴婉婉的婆家还算有名有姓,裘家的二公子,裘正。 裘家做纺织生意起家,又有个身居高位的太爷,荫蔽着子孙们都在部所里谋得一官半职,政商合流,根系庞杂。 裘正自幼含着金钥匙,又浪迹在各种声色场,几房太太都是美得各有千秋。 所以裴婉婉去给这人做小,裴山是非常反对的,但架不住当事人自己都同意。裴山记得,当时因为这事还跟裴林吵了一架,最后是裴婉婉自己出来调停,才算把亲定下。 裴婉婉不是被明媒正娶进去,因此也没那么多礼数。但裴山不忍心看自己妹妹就这么冷冷清清上了轿子,好说歹说,才说通要在结婚当天热热闹闹版一场,只请些熟悉的亲朋好友。 裘家那边不肯,裴山再三坚持,这才各退一步,让裴婉婉在娘家风光一次。 裴林断不可能愿意做这些赔钱事,裴山又气,又替妹妹不值,干脆自己张罗起来。 他平日里根本不关注玩乐,只好向自己的同事请教。碰巧政法系主任名叫王凛欧,北平人,留洋归国,素爱玩,甭管是西洋舞会还是传统戏曲,都能给你道个一二来。 “这不正好嘛,咱学校附近那个小戏园子,别看人名气不响,那是人老班主埋头整活儿不愿意打名声,里头人个顶个的能唱。”王凛欧给了裴山一个折子,“我老去听戏。而且人最近没怎么出来过,有彩头。你们一家人搁底下一坐,美得很。” 裴山把那折子拿着瞧了又瞧,这才意识到,唐立言不是就在里头吗? 第一反应是换一家,但裴山也不知怎么就慢了一嘴,被王凛欧抢先说:“我跟他们老班主挺熟的,能帮你讲个好价钱,顺便叫他把最好的班子都给咱小山。” 话都说到这了,裴山也不好拒绝,只能一边道谢,一边祈祷这“好班子”里头可千万别出现那一根筋的孩子。 唐立言本来确实不用去的。 老班主看他身上还带着伤,怕影响台上唱念作打,只叫他安心养好了再出去。唐立言听说了是给裴婉婉唱,哪里还躺得住。其实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于是跳下床,当着师兄师弟的面儿,来了段拿手的戏。 “还成,这段时间没白练。”老班主皱着眉,把这人拉去前屋,“你说你老老实实在这呆着多好,非得出去瞎跑。” 唐立言一溜烟似的窜到院子里练戏去了。 裴山第一次来戏院。 或者说,裴家一家子都是第一次。裴山领着二人往楼座去,裴林又觉着新鲜又嫌弃,满嘴怪裴山乱花钱。裴婉婉眼睛都放光了,一个劲儿左顾右盼,问问这个问问那个。 “等你嫁到裘家可不能这样。”裴林正色道,“好歹是入了大院子的女人,一点端庄样子都没有。” 裴山递过去一杯茶,“婉婉已经够好了。” 没等裴林反驳,戏就开场了。 裴山觉得台上那人身形,怎么看怎么像唐立言。但毕竟上了妆,裴山也没那本事认出来。 唐立言唱了一会,裴林皱着眉问:“他们在唱什么?” 虽然裴山不听戏,但凭唱词还是能辩出一二的。被裴林这么一问,半蒙带猜地说:“《玉堂春》吧?” “白花钱,光听了个响!”裴林啐道,“一个个涂脂抹粉地捏着嗓子,有这空看他们,我不如去买管烟。” 裴山把茶碗重重敲了一下。 台上投入了十成十的感情,一举一动都算完美,就为了让裴山瞧见,这包裹着满腔喜欢的一出戏。 唐立言一开腔,裴山就愣了。倒不是听出这声属于谁,而是觉得这声见棱见角、幽咽婉转,叫人不由自主地抬头望过去。 这么一望,竟是对上了台上人的目光。裴山这下几乎是可以确定这人是谁。 那种直白却委屈的情绪,哪怕是裹在化成红色的眼睛里,也能被认出主人来。 裴山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他没法用什么文学、艺术来评论这场自己听不懂的戏,却能从唐立言的眼睛和唱腔里共情到悲伤——就是非常朴实的情感,潮水一样,漫到胸腔又漫过脖颈,叫人透不过气。 却又莫名享受。 裴山觉得穿着戏服的唐立言,竟然是讨自己喜欢的。 好像没什么想躲的心思了,大概是他穿着戏服的缘故? 唐立言唱到忘情处时,把满座或称赞或闲聊的人都当作了假人,不能动也不能说话的那种,一双眼唯独就朝着西北楼座的先生去。 先生应该是没认出来,总算是不再眼神一碰就避闪,反倒像是看痴了——也只有认不出来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这样的情感。 唐立言一时不知道该喜还是悲,觉得心口闷闷的,像吃了一枚很酸的梅子,偏偏自己硬要扒出些甜味来。 “眼前若有公子在——”唐立言唱着,灵巧地转身,向前跨一步,“纵死黄泉,也甘心!” 所有的人都在给碰头好。 裴山在座上缓了好久。等回过神来,脸上已经是水光一片。他鬼使神差地想,好像不该躲?毕竟那孩子的一腔热血,是实打实摆在面前的。 而且,唐立言哪里都好。眼里有日月,口中是星河,又肯下功夫。虽不知这些功夫日后会不会下到别人身上,但至少……至少现在是一颗心捧着来的。 日后会如何,真那么重要么?左右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就算这会剃头挑子似的,等一年半载过去,估计热情也就用完了。 裴山想,自己也算是见过许多进步思想,整天跟着群说要救亡图存的学生们胡闹,开化的、不开化的,冥顽的、不古的,都在冲击他这么些年来的孺子思想。 那怎么就没法接受他? 不管了。 裴山擦了擦自己脸,对家人道了别,说要出去走走。 其实裴山也就是想去后台,看看那孩子这会在做什么。 两个月躲着不见,确实是说不过去。不管一颗真心是收了、还是砸了,都得明明白白给人一个答案才算好聚好散。就算真散了,总好过就这么晾着,平白让热血凉了去。 后台的人不算多,这会都在卸头面或跟人闲聊。裴山问清楚唐立言在哪个屋,一刻没停就去了。 帷帐拉和没拉没什么两样,裴山一眼就从缝隙里看到唐立言——脱下了行头,露出白净的脖颈和肩胛。 裴山下定决心,不如就把话说开! 就此决裂,或者陪他胡闹个一年半载,也都算是人世的历练。于自己也不亏。 唐立言会选哪个? 裴山倒更希望他选前者,这样,好像会省去许多将断不断的麻烦。可是一想到现在就得分割开,裴山又觉得冬天里的风从胸腔狠狠擦过,搅得血液都乱涌。 那最好还是胡闹下去吧。 裴山抬起手,准备以一个还算礼貌的姿态来个开场白。 “你选个日子,我立马就能带你去广州。” ——这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屋里不止一个人。 裴山顿了顿,刚刚举起来的手,就这么放了下去。 男人说:“广州冬天不会下那么大的雪。” 裴山看到那男人的手是搭在唐立言肩上的。换过衣服的唐立言,肩上有一小块裸露。 自嘲似的,裴山后撤了几步。 竟然还替这个戏子可怜?还担心人被晾着会不会难受!这是哪?梨园!最不缺的就是追捧! 这边都已经钓着人了,那边还装作一腔热情地追求,混蛋! 裴山逃难一般离开戏楼。回到家,气都喘不匀,一通翻箱倒柜,声响极大,把裴婉婉都吵醒了。 “哥哥,你在找什么啊?怎么才回来,我都快睡着了。” “你接着睡,我扔个垃圾。” 裴山从教案里翻出那张硬卡纸,连着枯花和编草一起,狠狠地揉巴两下,从窗口扔了出去。 第39章 规矩 唐立言又有一个月有余没见着先生。 他觉得这次裴山好像不是在躲——原先是被动地避开,是被他逼得没法子才藏起来;但这次,裴山是主动远离他。 失落极了。 唐立言那天唱完后,本来打算卸了妆追出去看看的,结果被个一直要捧他的公子哥给拦住了。 公子哥非说这边马上会很乱,戏班子肯定开不下去,要劝他跟着自己去广州。可能是怕他不习惯更南边的天气,还特意把雁城这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拿出来说事儿。 唐立言冷笑着说:“少操心我。” 没雪哪能遇见裴山啊。 唐立言一想到这,突然晃了神,想,先生怎么跟这场雪似的?除了在戏台下能有一点震动,平日里,眼中竟是没半点波澜的。当时要是不带妆、被认出来该多好。可是那样的话,估计又看不到先生情动的样子。 正想着,那男人把手搭到他肩上,再次问:“最迟开春,不能再等。再晚的话,想走估计都走不了。” 唐立言一时半会没回神,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只手已经在肩膀上摩挲好久了。男人的眼里有欲,唐立言觉得恶心,皱起眉,隔着袖子把那只手扒拉了下去。 男人还想多呆一会,手又不老实地攀上来。 唐立言一个回身,把那只手掰了个回弯。男人被疼得龇牙咧嘴,唐立言又拿了块布给人嘴堵上。 虽说唱旦角的手讲究柔若无骨,但这背后都是拉筋开骨的功夫。唐立言看起来手指细长,却根根给劲儿。 “爷,下次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您跟前的可不是什么善茬。”唐立言看这人被痛得脸都白了,这才放开,拍拍手说,“就我这拳脚,估计您家打手来都不够扛的。省省吧。” 给那男人打走之后,唐立言就冲出去看楼座。 人都走光了。 看来裴先生哪怕是被触动,也不肯为谁停留半刻钟的。 唐立言挺挫败。 他照旧得了空就往学校跑,但裴山遇见他就跟看到空气似的,一句话不肯多说。 唐立言干脆转而去问裴婉婉。 他跟裴婉婉不算太熟,但他后来进裘家唱过几回戏,远远地在后台跟她打过招呼。只是,裴婉婉没认出来他,他也差点没敢认婉婉。 ——这个人美心善的姑娘,不出一月,竟是被折腾得像换了个人。 深宅大院不好待,尤其裘正整天在外头玩舞女小姐惯了,琢磨出好些折辱人的姿势。 裴婉婉哪里受得住这些,初 夜时被吓得直哭。裘正那天是喝多了,粗暴得很,以至于裴婉婉此后一见到他就哆嗦。 裘正完全忘了当天是怎么折磨人小姑娘的了。后来再去,发现她一直躲,只嫌事儿多,于是气得把人捆起来干,不从就打,好几次都做得满床是血。初尝倒是有趣,但毕竟不如外头女人放得开,没出一个月,也就没了兴致。 院子里其他几房姨太太见她刚进来就失了宠,也支使着下人见风使舵。 裴婉婉这房,常常大冬天里断火,吃穿用度样样比别人少。她有次实在忍不了,跑回家跟裴林哭诉。 “能进裘家是咱八辈子的福!哪个人做小不是低眉顺眼的,怎么到你这儿就这么矫情!”裴林把她扭送回了婆家,叫她当着老太太的面儿磕了几个响头,又是道歉又是掌嘴,这事才算完。 回了趟娘家后,裴婉婉的境遇就更糟了。原来家小们也就是短点物什、自己用,结果她闹这么一出,连小丫鬟都能说一句,“裴家姑娘心气高,说不得打不得,也不怪小公子连屋都不敢进!” 唐立言卸了衣妆来看她时,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裴婉婉听惯了这些,并不生气,但唐立言登时就火了,冲那小丫鬟咬牙切齿道:“您家公子不敢进她屋,难不成要进您屋?那也没见着您捞着个五姨太啊!我看您不但丢了人,还没得着名分,怪不得在这牙尖嘴利只知道酸人!” 小丫鬟把腰一插,“你一个唱戏的在这挤兑我?真是好笑了,成天做人家兔爷,竟做出优越感来了!” 裴婉婉听不下去,一把拉开了门,“谁来了?”见是唐立言,怔了一下,“是你?” 小丫鬟在一旁轻轻“呸”了两声,总觉得这俩人眉来眼去有一腿,寻思着要去自家房里告状。 唐立言见门开了,这才收起棱角,说:“碰巧我来这……办事儿,想起你住在附近,就顺道来看看。” “谢谢,帮我跟哥哥带个好,别让他担心就行。” 唐立言腹诽我都一个月没见着你哥了,“你怎么不跟他见一面?” 裴婉婉叹了口气,“我可不敢再出去了。” 唐立言从这话里听出些无奈和伤感来,也没过脑子,只当是小姑娘想家。但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瞥见屋里的炭火都熄了,简陋陈设也跟裘家的奢侈格格不入。 “婉婉是不是过得不开心?”唐立言问,“如果受了委屈又没处说,我可以帮你找找裴先生。” “没有委屈。哥哥一个人管三个人吃饭,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这样吧,我去学校一趟,你有什么话,我可以帮你带到。” “你等等,帮我带点信过去吧!”裴婉婉快速跑进屋里,拿出叠信来,“麻烦了。” 这一伸手,唐立言就看到她腕上青紫,不禁眸子沉了沉。 “你受欺负了?”唐立言语气不善,“姓裘的那小子敢打你?” 裴婉婉一下子就没憋住眼泪,但对一个外人,又不好说闺闱的苦,只能一边啜泣一边把人往外推,“没什么大事,见到哥哥帮我说句好话,别叫他分神。” 她哥哥正被学生闹得头疼。 裴山一直把学校当避难所,觉得不管外头如何乱,学校里该教的是仁义礼、是救亡图存的本事。那些个派系倾轧,他素来不想了解。 偏偏学生们一个个血气方刚,成天觉得读书无用,不如多发几篇社论,多去几次游 行,喊醒那些装睡的人。一来二去,课上人越来越少,裴山这天竟是只对着三个人讲领导力与克里斯马,学校说要节省师资,干脆这节课停几周。 裴山气得把教案往桌上一摔,“讲台下头就算只有一个人,那也是人!开到一半突然停课,哪有种事情!” 王凛欧笑他:“小山,别说你了,估计再过一个月,全校都得停课。你不如趁现在闲着,出去做点别的营生。” “我能做什么!出去唱戏吗?”裴山一肚子火没处发,突然瞅见外头有个熟悉的人影,不觉咕哝一句“我怎么还气得眼花”。 王凛欧突然坐直了,“哟,他怎么来啦?” 裴山这才觉察不是自己眼花,是唐立言真的在门外。 本来心情就不好,见到他,又想起那天他跟男人拉拉扯扯的画面来。 不是去广州吗?不是嫌雁城冷吗?放着痴心公子哥不找,这会又回来做什么? 唐立言进来就急急朝裴山跑,王凛欧识趣地离开。 “裴先生,我就一句话,你听完再赶我走。” 裴山被这么直接的开场白说愣了,还真就没开口赶人。 “我去了趟裘家,看见婉婉,她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唐立言长吁口气,“但是我觉得,她过得并不好。” 裴山只知道裘正平日浪荡德行,不知道他的暴虐行径。再加上裴婉婉平时跟他都是报喜不报忧,听完唐立言的话,只觉得这人是在为了接近自己找理由。 都要远走的人了,花这么多心思做什么?怕是把自己当作那个阔少之外的消遣? “知道了,你走吧。”裴山拉下脸。 唐立言差点就跳起来,“她是你妹妹!她在裘家被虐待了你知不知道!” “你也说了,她是我妹妹,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虐待是真的,裴山当然会心疼,可他觉得这人嘴里就没几句真话,反倒开始气唐立言拿裴婉婉当工具。 “没关系,是没关系。”唐立言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你烦我、躲着我!但你不能拿婉婉撒气吧?” 怕婉婉真的出什么事,裴山立刻当着唐立言的面,把信撕开。 [展信佳。我这边一切都好,哥哥勿念。裘正对我很好,老太太也和善。就是补品太多,最近有些上火……] 裴山念完,拿极其疏离的眼神望着唐立言,好像在问:她好好的。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能走了吗? 唐立言一下子慌了,急急地说:“不是!她这是怕你担心!那畜生打她!她现在都瘦成麻杆儿了!你去看看,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拉住了裴山的手腕,想带他去裘家。 裴山跟被蛰了似的,赶紧挣脱开,“你懂不懂规矩?访亲日才刚过不到一个月,我又去?你是想让婉婉被院子里的闲话压死!还有,你是外姓男人!就这么莽莽撞撞去找她?” “这都什么狗屁规矩!”唐立言气得跺脚,“也就能圈住一群怂货!” 其实这话是在骂裘家院子里那帮人,但裴山听着,就跟骂自己似的。 “是,只能圈住我们这种人。您无拘无束、您自由,那麻烦让个道,我这冥顽不化的石头还需要一点阳光。” “不是我没那个意思!”唐立言急得眼睛都红了,“裴先生,你不是,我只是在替婉婉担心啊!她在那不开心,你肯定也心疼,就不能劝她回来吗?” “回来?和离吗?”裴山冷笑一声,“定亲是她自己选的。和离要登报,裘家肯吗?他们想让婉婉再也嫁不出去可太容易了,她以后怎么办?一辈子留在家里,可以,我养着!但万一我有个变故呢?” “她……”唐立言本想说可以出去做些营生,但想想如今这世道,哪有合适的工作给离了婚的穷苦女人。于是换了个法子劝,“至少,近期可以留在家避一避吧?她闲着难受的话,托人介绍一下,厂子还是可以进的吧?我能帮忙找人!如果你们缺钱打点,我也有!” 裴山看他如此自然地说出“帮忙找人”“缺钱”之类的话,不禁眯起眼睛。 从小在戏园子长大的,左右能见到的不过师门那帮人,能有什么人脉、什么积蓄?莫不又是什么听戏捧场的票友,或是哪个阔少挥霍施舍的细碎银钱! 裴山冷笑了一声,“我倒不知道小角儿这么值钱。看来,傍家儿不少?” 第40章 忍冬 唐立言听完这句话,连呼吸都不会了。 原来先生是这样想他的。 那么之前的躲闪和疏离都有了理由。 唐立言哪里能有那么强大的心脏,去品话语后面的深意。光是理解浅浅一层,就已经五脏六腑都在痛了。 这几个月属实不算长,但在唐立言这里,可真是数着指头过来的,每天都盼着,先生能从天上下来望一望他。 从前,裴山哪怕不爱,但也没把话说死。只要足够自欺欺人,哪怕是屡战屡败,唐立言也是能从一次次明显是拒绝的动作里品出些“希望”来的。 先生一天不拒绝,那唐立言就一天不死心。 可如今先生就把希望扼杀了。 “傍家儿”这种话都能说出来,可见先生眼里的戏子,跟许多人眼里的没什么两样——都是泥里的人罢了,惯会雌雄不分爬上有钱少爷的床,换那些可笑的曝光或好处来。 裴山看见唐立言一下子就像要哭出来,却咬着嘴唇颤抖。 “先生说得对。”年轻人忽然又笑了,这嘴一咧开,眼泪就被挤了下来,“我这身子确实还值几个钱。” 裴山这才意识到自己气头上的话有多难听。 带着偏见去嘲讽别人,实在不是他的作风,话赶话说到那,如今除了道歉,也没别的办法。 “见谅,我——” 话没说完,唐立言就把手中剩下的信重重扔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裴山打好的腹稿没说完,脚却跟被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去追。 追上去,又能怎样? 人家不过十七岁,要是真的赎身去广州,会有个更远又更新鲜的未来。 跟着徒有一身学问、却落得半生清贫的老师,不如跟着金山银山去。 裴山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挑开窗帘,眼睛直直盯着窗外——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越走越远,在雪中变成一块黑色的小点。 裴山叹了口气,“本来,戏散场后,还准备找你谈谈来着。” 忍冬随着气流颤动,裴山便对着花,小声问:“你终归是要走的,又何必……” 又何必招惹我。 公子伶人,放进话本里,是配的。 是配的。 裴山自嘲似的摇摇头,把窗台上的忍冬藏在了桌子底下。 唐立言拿脚踢坏了好些植物,迎着风,一边哭一边跑。 幸亏学府里有的是奇怪的学生——振臂高喊的、满墙涂鸦的、到处发报的——没人去注意这个心碎又倔强的人。 热情和真心,都用完了。 唐立言哭得直抽抽,回到自己屋后,一头埋进了被子里。 自那以后,唐立言按时练功、常常亮相,唱得那叫一个如泣如诉。师兄弟们打趣说,他这不是戏入了化境,是心境入了戏。 唐立言也不反驳。又唱完了好几场大戏,刚下台修养,就病倒了。 烧经久不退,老班主换了好几种药材轮着煎,又请了自己都舍不得请的好郎中过来瞧,才瞧出个所以然来。 “连人家郎中都说你心思重!”老班主呵道,“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穷心思啊!这下好了,几天不下床,功又废了。” 唐立言有气无力,却还有闲情插科打诨:“师父,您先别忙着骂,越骂我越好不了。等我能下床了您再教训,保证一个字不回。” “你个小兔崽子倒是敢回嘴!”老班主骂骂咧咧出了门,走时不忘把药重新热了一碗,“趁早给我喝咯!烧退了就起来吊腿开胯!不然,台步虚的就跟没吃饭似的!” 唐立言腹诽一句“本来也没吃饭”,面上强笑着送走了人。 第二天唐立言总算能走动,却出了一身虚汗。老班主见他身子疲软,大发善心没让人练,只允许他四处散散。 唐立言哪还有地方可以走动。学校,不想去也不能去;裘家,不敢去也不便去;但白来的散心机会不能丢,唐立言索性跟着师姐出去买药。 师姐艺名小红仙,进班子二十年,找了个开厂子的老相好,但一直没成家,跟着班主不肯走。几个师弟里,小红仙最喜欢逗唐立言。 旦角儿稀有,师父又不准许唐立言只专一科,因此对他的管教比对旁人更严格一些,甚至为了让他保持皮相和身形,特意少给他饭。师姐心软,从他进班子开始就宠着,总是偷偷把自己的羹汤分一点给他,因此俩人关系也近。 “还没好利索就出来跑!”小红仙嗔怪他,“师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放你出来胡闹!” “师姐有能耐啊,我得跟你出来长长见识。”唐立言强笑着。 不过是出来抓药而已,能长什么见识?小红仙啧了两声“油嘴滑舌”,却也借坡下了:“那确实,以后出了园子,你得好好学学你师姐察言观色的本事。” 小红仙顿了顿,像是找到了什么现成的教科书,指指门口说:“哎,比如那个女人,一看就是大户人家不受宠的。穿着体面、给家里撑排场,可是身边连个人都没有,病成那样了。还得自己出来买药。”随后,又冲南边一指,“那边那个小厮,肯定——” “等等。”唐立言本来没注意到,被小红仙这么一指,才看到柜台前的女人,大吃一惊地喊道,“婉婉?” 第41章 赎 裴婉婉这才转过身,露出一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青肿的半边脸。 看到来人是谁,裴婉婉吓得扭头就跑,踉踉跄跄冲出了药店。 “婉婉!”唐立言赶忙冲出去,大步跨到门口,被小红仙一把拉住,“这人谁啊?你认识?不认识就别瞎跑,让人看笑话!” 同为女子,小红仙不免共情,“怎么被打得这么惨,师父下手都没这么狠过。” “那是裘家的四太太。”唐立言把门框木头都抠白了,“裘正这个狗东西!” 小红仙赶忙捂住他的嘴,“可不敢、可不敢,人家老子在商务部、自己在商务局,你就这么骂,嫌命长啊!”说完,颇为怜惜地望向门口消失的人影,“不过,裘家好像说她跟咱班子里的哪个男人有染,所以才罚了她,还退了咱所有的戏。唉,估计他家就是看上了别的角儿,找个借口罢了。” “有染?我有他祖宗!” 唐立言气得锤了下门,惹来大夫斜睨着他,直问“到底抓不抓药了”。唐立言敷衍了一句“不抓了”,便拉着师姐往门口僻静的地方去。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跟你有染。”小红仙顿了会,突然反应过来,“不会吧!是你啊?我说你怎么最近——” “压根就没这回事!”唐立言拔高音量,怕路人听见,又弱了下去,“你把你听见的,仔仔细细再跟我说一遍。” 小红仙吞吞吐吐地说:“我也是上回去唱戏领赏的时候听小厮们说的,那时候你还病着。好像是咱班子里头,有人为了她跟个小丫鬟吵起来,还光天化日下跟她拉拉扯扯。”顿了顿,看唐立言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吓得不敢再说。 “继续。”唐立言从牙缝中挤出俩字。 小红仙心里默念几句“可千万别真是你啊”,才接着说:“别房太太知道这件事,就跟小公子告了状。听说那天,小公子喝了点酒?进房后折辱了人一顿,四太太就吵着、闹着想和离、回家!然后就被揪着头发、大半夜扔进院子里跪着,不给外衣穿!不知道真假,小厮们也不敢出去看,只听叫声还挺惨的……” 唐立言的牙齿都快被咬碎了,一拳头打在墙壁上,“什么狗娘养的!还把自己当个人了!” 小红仙赶紧又去捂他的嘴,“你怎么说话呢!能不能懂点事!” 唐立言挣扎着掰开她的手,“我说错了?” “好、好,你没错。但你骂人也没用啊。如果这些事是真的,四太太要么被休、要么就这么过着。我看啊,还是祈祷她别被扫地出门吧,不然要是真的和离了,没钱、没营生,还得听人闲话,更难活下去!除非有个好人家愿意要。” 唐立言气得话都说不利索,直打哆嗦。 天本来就冷,再加上他高烧还没痊愈,经这么一出,没走几步路,急火攻心,又开始冒冷汗,腿脚都软了。 小红仙吓得赶紧把人送回去,煎药擦汗忙前忙后。 唐立言一直在抖,嘴唇发白,汗如雨下。 小红仙没见过他病成这样过,一个劲念叨着“大夫怎么还不来”“先吃药”“吃完就好了”。 一碗药水又苦又烫,唐立言捏着鼻子灌下去,安慰似的笑,“你哭成这样,我还以为我快入土了呢!不就发个烧吗?多大点事儿。” “你人都快烧傻了!还嘴硬!”小红仙又急又气,哭哭啼啼地把药碗一放。 唐立言有气无力地说:“烧傻了不更好吗?省了孟婆一碗汤,想忘掉谁就忘掉谁。” “你还笑!忘忘忘、我看你还是忘了那个四太太吧!” 唐立言觉得脑袋晕晕乎乎,听到这句却突然清醒了点。 忘?最想忘的人可不是四太太。是她哥哥。 可是谁能舍得忘掉啊。那么块美玉似的人,只要往那一站,就够让人挪不开眼了。哪怕是真烧傻、或是喝了孟婆汤,等来世再见到,估计还是得一头扎进去。 唐立言强撑着爬起来,抱着枕头又撕又扯。奈何病中人再大的力气也使不上,只能挫败地垂下手,“师姐,你替我把枕头撕开。” 小红仙正准备骂他胡闹,却看见这孩子极其郑重的脸色,也不敢多说。 嘶啦一声,棉絮乱飞。 “小兔崽子,你又要干什么啊?”小红仙看到里头的东西,心里有了预感,急急把枕头合上,“你给我躺回去睡好!” 唐立言靠在墙上,呼出的气体烫喉咙,“师姐,实话告诉你,他们嘴里那个男人就是我。我俩之间清清白白,但她因为我糟了这些苦,我得帮帮她。” 唐立言这会脑子里一团浆糊,没法分神去想,对裴婉婉这么上心,究竟是因为裴先生,还是想为自己的莽撞行径找补。只是冲动地要去护她周全。 就好像这样,那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的人就能多看他几眼似的。 唐立言挣扎着把枕头重新拉开,“我不方便再出现了。你是女子,能不能去看看婉婉?她现在肯定顾虑很多,你帮忙告诉她,不管是银票还是工作,她哥哥都给她安排好了……不用怕,想和离,去就是了。” 见小红仙红着眼睛不肯答应的样子,唐立言努力扯出个讨好的笑,“师姐,你从小就疼我,再帮我这个忙吧。诚心纺织厂的老板不是你相好吗?等我病好了,咱俩一起去拜访一下他?” 小红仙的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她还以为小师弟这是被那个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勾了魂,“你贱不贱得慌啊!人家都嫁人了,你去找程老板能干什么啊?就算他是我相好,想让人往厂里塞人,那也是需要钱打点的!你有吗!” “有啊。”唐立言苦笑。 “你不是要去考学吗!钱都攒着赎身了,哪来的闲钱!” 唐立言收起嘴角,卸了力气,指了指枕头,“那就拿我的赎身钱去。” …… 小红仙无奈之下只好把人带去了程家。那天雪很大,程老板外出采货去了。唐立言非说在外头站着才有诚意,叫师姐进屋候着,自己搁冰天雪地里冻了一个时辰。 小红仙说她可以帮忙传话,但年轻人轴得很,一定要把银钱尽数亲手交到老板手上,才算安心。 ”如果裴家能渡过这关,别说赎身钱,就是冻死在这里,也没关系的。”唐立言揉揉通红的鼻头,朝门里师姐笑着。 第42章 大新闻 年夜了。 雁城这个年过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卖报的小孩在路上扯破了喉咙,每天都有好几个大新闻。 喊到后来,人们都麻木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半月前,裘家休了刚娶没多久、不守妇道的四姨太,这个女人和她哥哥又倔得很,非要登报,说是和离,女方没有错。茶余饭后的街坊无不啐一口——一个小妾还敢闹离婚,没错就有鬼了! 一周前,诚心纺织厂的老板突然补招了一批女工,没工作没家庭的“老女人”,通通都能去应聘。那个被休的姨太太也被招了去。 三天前,以怀璋为代表的几位进步派代表发表了一篇社论,数家报纸转载,箭头直指国民政府内部官官相护、亲属关系渗透进晋升机制里。几个大家族一齐出手,找了好些幕僚回评,又是一出沸沸扬扬。 卖报的孩子没人理,只好跳到了附近的面摊。 “先生,看看今天的报纸吧。”小孩选了个面相和善的漂亮男人,怯生生地拉拉他的衣角,“新军征兵、祥源楼经营不善暂时解散、商务局副局长引咎辞职……先生,好多大新闻……” 裴山正准备动筷子,猛地被小孩子打断也没生气,反倒心生恻隐,翻了翻口袋,“好,买一份。” 孩子喜笑颜开地走了,寻找下一位买主。 裴山望着那个背影,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月前,他总算见到了裴婉婉,才知道唐立言说的不是假话。接下来一直忙着帮妹妹登报离婚,跟裘家和裴林都闹得不可开交;听说纺织厂招女工,又紧张地陪人去应聘。没想到,千金难求的岗位,裴婉婉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去了——这也算是一个月来最欣慰的消息。 于是才得了些空,出来面摊吃饭。 “祥源楼散了啊……”裴山盯着那行字喃喃,“为什么散?” “嗳,这年头戏班子不容易,时局不好,所以好多都散了!”旁边一人听见了,接话道,“祥源楼挺可惜的,好苗子不少,唉!” 裴山笑笑,合起了报纸,“嗯,各行当都不容易。” 另一头便骂骂咧咧起来:“散了好!那些个靠身子吃饭的戏子啊,男不男女不女,惯会爬床苟苟!下九流就是下九流,别往脸上贴什么艺术文化的金!” 裴山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想起自己曾经也用此般恶意,对唐立言说过话。把人的一腔真情实意这样踩在地上,过于可恶了。 该道歉的。 手里的报纸被捏皱。裴山站起身,按下几个铜板,准备去祥源楼寻寻人。 祥源楼的门没锁,上次来这儿时,里头还摆着好些花花草草,这下,能搬的全搬走了。 一个小生看见裴山,冲他喊:“散啦,不唱啦,老班主都去南边了。” 裴山欠身问:“请问唐立言还在这里吗?” “唐立言?”平日里师兄弟们都是喊着艺名,小生猛一听到这个名字,恍惚了一下,“哦,你说师哥啊?他还在偏屋住着,估计过两天才搬走吧。” 裴山点点头,顺着手指的方向走。 偏屋也没什么人气儿,冷飕飕的,不像是常住人的样子。但里头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证明唐立言确实是在的。 染上风寒了?冻到了?那公子哥替他抓了药没?里头不会除了唐立言还有别人吧? 裴山心里在打鼓。思来想去,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唐立言应了声“谁啊”,笈着拖鞋就出来了。 看来是一个人在。 裴山攥着自己的侧身衣角,“是我,裴山。” 门在这声刚落时就被拉开。唐立言见到他,整张脸立刻亮起来,眼角眉梢全是笑。 裴山却突然忘了要说什么,看着他的脸,结结巴巴说:“那个……我听说你们班子要散了……想着来看看……” 唐立言两手微微抬起来,又迅速放了回去,那动作像一个没实现的拥抱,“嗯,是散了。” “那你日后怎么办?” “先生在关心我?”唐立言嘴角的扬起幅度更大,“日后我打算——嗳,外面冷,进来说!” 裴山进屋坐下来后,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于是郑重地起身,深深鞠躬,“抱歉,我之前说了一些偏颇的话。本来给你带了些药糖,润嗓子的,没想到你们不唱了……” “谢谢裴先生!”唐立言慌忙应道,“没有浪费!正需要这些!” 裴山看到年轻人的表情是跳跃的,耳后有一点绯红,手控制不住地舞,完全是浸润在爱慕中的样子。 年轻人的热情,比他想象中耗得慢。 裴山本想接着问问唐立言今后有何打算,突然想到,他是要去南边的,便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婉婉和离的事估计你也听说了——实在很抱歉,上次我没有相信你,语气也不太好。” 唐立言心说,我当然知道,诚心纺织厂老板的家门槛都快被我踏烂了!面上却仍是克制着,“没事,裴先生肯来看我,已经是我的荣幸。” 裴山摇摇头,“还是要谢谢你传话。” “这没什么的。”唐立言小心翼翼地说,“你们都安好就行。”说着嘴角下去了一些,“对了,现在大学里都停课,裴先生准备怎么办?” “还有些积蓄,先应付过去这段日子吧。”裴山答。 “不走吗?他们都说,开春后局势会越来越不好。” “我的学生在这里,家也在这里。”裴山极郑重地说,“没法像你一样,说走就走的。” 唐立言其实也在盘算究竟该不该留,听裴山这么一说,主意便定了,“我也不走!” 裴山一惊,“你不是要去广州?” “我去广州做什么?吃不惯那里的东西。”唐立言皱起眉头。 “可那天在后台——”裴山脱口而出,话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却也来不及吞回去,“咳,我本以为,你要跟那个人一起去广州。” 第43章 眼前若有公子在 唐立言瞪大了眼睛,嘴巴不自觉张开,下一秒,才往旁边咧出一个笑来。 “先生去过后台?那天你认出我来了!”唐立言喜笑颜开地说,“所以,你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才不肯理我的,对不对?”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唐立言曾在心里头给裴山的淡漠找了好些理由,独独没有敢猜这一个。原来,先生没有瞧不起他,只是气他要离开罢了。 先生舍不得他! 唐立言笑嘻嘻地问:“先生去后台找我,是想说什么?” 裴山见这孩子眼睛里简直要烧起火来,跟小豹子似的,突然没了跟他对峙的勇气,目光一直在闪躲,“觉得你唱得不错,想问问那一出是什么戏。” “玉堂春。”唐立言接得迅速,立刻坐直了身体,捏起手花,字正腔圆地唱起西皮散板,“慢说不认王公子——换骨脱胎我认得清!” 这一通起范,惹得裴山心神动了又动。 旧儒家的仁义礼被扔到报纸上供新学派们口诛笔伐,学生们宁愿去大街上逛荡也不肯留在教室。裴山坚守的那一点点道德、伦理,放在将倾大厦下,可笑极了。 罢了罢了,这种世道,活一天少一天。 那就,随这孩子去吧。 裴山逼着自己抬头,去对上那双满是热情的眼。 “好听。”裴山虚长了七岁,这会倒像个不开窍的小孩,紧张地手心冒汗,“听不太懂,但是,好听。” 唐立言也在抖,他凭着这个对视,好像能猜出先生的意思。 激动,又害怕,唐立言急急去握先生的手,攥得死紧,生怕人逃开了,“有几句,先生一定听懂了。”唐立言清清嗓子,气沉丹田地唱道,“眼前若有公子在——” 纵死黄泉也甘心。 裴山猛地捂住他的嘴。 大过年的,裴山很是忌讳这些字眼。 只是这应激反应过于强烈,让二人的距离陡然变近。 裴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试图后撤,却被唐立言一把抱住。 “先生,我能抱抱你吗?”唐立言颤抖着环住他的腰,“别讨厌我,我就抱一下下,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就……我就……” 裴山动弹不得。腹诽着这人明明都已经付诸行动了,嘴上还故作绅士地问“能不能”,又羞又恼,挣扎几下又逃脱不开,便沉下声,“我如果说不能,你就放开我?” 唐立言真的闻言松开了手。 但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没一会,便重新环上来,甚至更紧。 唐立言带着点哭腔说:“不行,还是不放。” 裴山早就心软成了一滩,却还是放不下那点数十年儒子的劲儿。被一个男子这样抱着,心中仍旧是别扭,“那如果我说,这样,会让我不舒服呢?” “不管,今天是你先招我的。”唐立言成心要耍赖耍到底了,激动地直咳嗽,“你主动去后台、主动来这儿、又主动碰我的脸。我一放,你又要躲了。” 裴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躲避给了他多大的伤害。 这一刻,什么家庭、清白、教职的顾虑,都化成水融进这一声声呜咽似的“先生”里了。 裴山无奈地放弃挣扎,就好像认命,“不躲,可是你勒得太紧了。” 唐立言一顿,这才稍稍放开他,却低下头,埋进脖颈里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先生这是答应了?” “有什么答不答应的。”裴山叹口气,“再不答应,你岂不是要追到学校去?” “呜呜呜只要你不跑了就行。”唐立言忍住咳嗽,却忍不住眼泪,“先生别躲,我会很爱很爱你——比那些个小姑娘更爱你。” 裴山本想笑他一句“幼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中期待藏起来,装作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 这样,等年轻人的热情耗尽了,分开的时候也不至于让自己太难堪。 俩人就像几辈子没说过话似的,相对坐着,把彼此的口味喜好交换了个遍。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唐立言在说话,从自己爱吃橙子说到他家上下几口人,恨不得把还回来的卖身契都掏出来给裴山看。 这关系一确定,唐立言心里那点小九九都藏不住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拿出来说一说。 唐立言问:“以后我不叫你先生了行不行……为什么王老师他们都可以叫你小山?我也要叫你小山。” 王主任多大,你又多大?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了? 裴山心里这么想,却骂不出口,只能宠溺地笑着,“好,叫吧。” 唐立言又得寸进尺,“你每次都不喊我名字,是不好听吗?之白好听,你叫我之白好不好。” 那是因为我忌惮这份感情啊。 裴山无奈地喊他,“之白,你不要抱这么紧。” “小山。”唐立言突然停住了,指腹从他的鼻梁滑到唇瓣,“我想亲亲你。” …… 民国七年的雁城,三栋洋楼易了主,一座双子塔被烧。 但这些跟他们毫无关系。到了夜里,祥源楼里头只剩下这两个人,他们哪儿也不去,自己糊好大红灯笼挂门口,就算讨了正月的彩头。 裴山被这红色晃得神志不清,被一个个吻惹得心猿意马,又被唐立言一声声呼喊叫得心神荡漾。 这是个一切如常的正月。 但如果,他定力再强些,眼里再多些除之白以外的事,是能发现些异样的。 比如报纸上除了写着戏班子散了,另一版面还有硕大加粗的标题,[新军征兵细则]。 比如唐立言的衣柜大剌剌敞着,里头除了行头和估衣,还有好些女人才会穿的肚兜或旗袍,但全是男人的尺码。 比如商务局虽没了裘正,警署却空降了裘家小公子。开春即入职。 当、当、当。 裴山踩着打更声出了门,在门口和屋里人交换了一个吻,继而后退着来到街上,听到唐立言冲他喊,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裴山笑着摇摇头,说得回去陪婉婉。 就这么倒退着走,裴山把眼睛黏在了那个迟迟不关的门上;门里的人也不离开,站成了一具冰雕。 初一的月不满,被雪衬得银白一片。 裴山拿脚尖在雪地上划着圈儿,一边咯吱咯吱踩着,一边学唐立言的腔调哼起戏来。 街上空空荡荡,就剩个歪歪斜斜走着的人在那唱:慢说不认王公子,换骨脱胎——我认得清! 第44章 第几次勾引 隔壁的收音机从六点不到就开始响,咿咿呀呀放着戏,还有人跟着曲子吊嗓,从《玉堂春》到《贵妃醉酒》,闹了一小时。 裴山在不算清净的早晨,盯着唐立言的侧脸出神。 昨晚裴山用装睡回避了那个关于“老相好”的问题,却报应似的失了眠。夜越深,心里的渴望就越重,可他不敢放肆,生怕偷偷亲别人,又一次暴露自己的心意。 清晨的不知道第几缕阳光打断人的思绪。 窗帘只是聊胜于无,淡黄色的光轻而易举透进来,穿过薄薄的毯子,把唐立言侧卧的身形,毫无保留打在墙壁上,打成一道蚕蛹似的影子,唯独脸部线条仍旧分明。 裴山的眼神从唐立言微微颤着的睫毛移到了墙上,最后落在了白墙上。 白面,黑影。 他不敢去握唐立言的手,吻他的头发。 他们可以做 爱,可他再也不敢趁人睡熟了去表达爱。 于是裴山只能伸手拦住光,看并不强烈的朝阳透过指缝。 墙壁上便多了一只手的影子。慢慢挪动,缓缓接近,在侧卧的影子上,轻轻抚摸。 两团黑影在光的眷顾下,就像在拥抱。 裴山掏出手机给影子拍了个照片,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未免太痴,便翻身套上唐立言的T恤,逃也似的起床。 唐立言被翻身的动静闹醒了。他夜里被撩了一通却没处泄,难受到天微亮才开始合眼。 刚睡着,就好像被一个奇奇怪怪的梦给魇住了。一睁眼,却忘了梦里都有些什么,只记得漫天的大雪和时好时坏的路灯,自己去了哪、干了啥,一概没了印象。 正准备补觉呢,没一会,还被隔壁王叔的吊嗓子吵得心烦意乱。 烦躁极了。 唐立言把被子一掀,看到裴山也醒了,正站在灶台旁前面做早餐。 “嚯,这黑眼圈都快挂颧骨了,看样子,你也没睡好啊?”唐立言想起昨天那个无疾而终的话题,再加上有起床气,整个人就像个一点就燃的汽油桶,“怎么着,聊你老相好给你聊兴奋了?” 裴山倒了些油,劈里啪啦的,左手煎起鸡蛋,顾左右而言他,“吃得惯溏心吗?” 唐立言觉得他又在搪塞,自觉没趣,“不吃了,上班!” 裴山说:“还有半个小时,不用这么急吧?早饭还是要吃。” “哟,你这是一边旧情不忘,一边搁这儿关心我呢?”唐立言倚着门框说。 裴山把锅铲一放,鸡蛋盛到盘子里,半开玩笑地说:“唐警官,这不是‘一边一边’,只是在关心你。” 他的衣服太大,跟裙子似的,只能堪堪没过大腿。站在灶台前,被黑灰色的桌面衬得腿更白了。 唐立言看到这幕,清晨的冲动已经按捺不住。可裴山毫不自知,下面两截又长又白的腿就这么露着,在他面前晃荡。 唐立言又心痒痒,又气自己没出息,一看见这副风光就记吃不记打。他真想拍张照让裴山自己看看现在的样子。 “唐警官,你手机响。”裴山提醒道。 唐立言这才意识到自己看入了神,手机震了好几下都没听见。以为是所里的消息,赶紧打开。 [管立庚:爸在里头病了。] 唐立言手一滑,手机砸在茶几上。 裴山比他还慌张,赶忙冲到唐立言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了?砸到哪了?” “没砸到哪,就是手滑了。” 说是没事,但唐立言变脸似的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刻意不想看它。 裴山更紧张了,语速飞快地问:“是出什么事了吗?是派出所那边?” 唐立言本就在气头上,再加上他哥来这么一出,更没耐心回答,“家里事儿。跟你没关系。” 确实是跟裴山没关系。唐立言家那一摊子烂事,跟谁都没关系。 只不过,这话落在裴山耳朵里,就是不想多说、拒绝纠缠的意思。 “好。”裴山的语气陡然变轻,“那我先走了。唐警官能不能借我一件短裤?我的衣服上都是血污。” 唐立言看了眼他裸露的小腿,“裤子在衣柜里,自己挑吧。” 裴山拉开衣柜,发现里面只有黑白两种颜色的男士上下衣,风格跟唐立言骚包的行为很是不配。 裴山拿了一件出来,只有左手能活动,穿起裤子很是吃力;他又刚刚从浴室出来,脚上打滑,一下子摔回了床上。 后腰处有圆润的弧线,短裤只能堪堪覆盖住一半肌肤,余下的裸 露在晨曦里泛着一层暖黄色的光。 唐立言的喉结滚了滚。 “裴山,这大清早的,你用这种姿势趴床上,我很难不认为你是在勾引我。”唐立言闻声走过来,朝那处嫩尖重重拍下去,“起来,穿好衣服一起下去。我要迟到了。” 裴山干脆顺着他的话说,以掩饰尴尬:“看来我勾引失败啊。” 唐立言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脸皮变得比我还厚?” “近朱者赤嘛。”裴山从床上翻身起来,别扭地穿好裤子,发现裤腰处松松垮垮、大了一圈、直往下掉,“唐警官,你有空调戏我,不如帮忙找找曲别针?” 唐立言指指床头柜,“里头有。” 裴山弯腰去找。正好眼睛离床头柜上的照片很近,这才把它看个仔细。 ——上面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男人,弯眉星目,戴着细框眼镜,一副斯文儒雅的样子。 裴山总觉得这人非常熟悉,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想问是谁,想想昨晚唐立言抗拒的样子,心里盘算了一会,还是逼着自己吞回了好奇心。 别越界,别多嘴。昨晚能离他那么近,已经算是上天的馈赠了。裴山默默说。 “能不能再帮个忙?”裴山本不想再麻烦唐立言,但低头看看裤腰,单手还是难以别起来,“我左手不太方便。” 唐立言回:“我帮你别裤腰,可就不止是调戏了。” “不是快迟到了吗?” “还有十几分钟吧。” “那你对自己也太没信心了。” “……” 唐立言腹诽这人从什么时候练就了能噎死人的嘴皮子功夫,无奈之下,乖乖蹲下来,捏着裤腰的缝隙,把别针穿过去别好。 他能感受到手下肌肉立刻绷紧了,于是恶劣地拿指腹轻轻划了两下腰窝,“怕痒?” “有点。” 唐立言还在想着从昨晚到现在的事情,总觉得不对劲,偏偏眼前人又什么都不肯说。越想越别扭,于是报仇似的,故意对腰上痒痒肉又揉又挠。 “啊……别闹!”裴山痒得直躲,但整个人都在唐立言手上,无路可退,只能一个劲儿的往下赖。 唐立言挟制着裴山,不让他有过大幅度的摆动。但裴山受不住,一边躲一边笑,动作完全不受控制,一来二去,整个人都坐到了唐立言腿上。 “你今儿早上也太不矜持了。”唐立言虽然是始作俑者,却装作正人君子的模样,“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勾引我了?” 第45章 哥哥~ 裴山被他挠得笑岔气,“别挠别挠!我错了!” “哪错了?”唐立言一听这话,便打算把这一晚上受得罪好好掰扯回来,“来,从昨晚说起。” 裴山被迫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求饶。 唐立言这才放开腰侧,转而侵犯另一块嫩肉,“你跟你的老相好,怎么认识的?昨天你没回答我。” 裴山维持着面上的笑,心里却早就惊涛骇浪。 让这一世的人知道以前的事,无论是对这个人,还是对整个轮回,都是会招灾的。裴山更不能把人再拉回那些剪不断的乱麻里,更不可以,再一次给人家平白招了祸端。 可,要欺骗吗?绝不行的。裴山对天发过誓,这辈子,再也不会欺骗唐立言半个字。 顿了不到半秒,裴山便沉着地答:“偶遇。” 咱俩不也是偶遇吗?唐立言心里嘀咕道。 “在一起多久?”唐立言兴师问罪一般。 “这——”裴山顿了顿,似乎是在思考如何措辞才不会惹他生气,“挺久的。” 还挺久。行。 “后来分开了?” “……算是吧。” 算是?唐立言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判断这个奇怪的回答是不是谎话。 确信裴山的微表情没有异样,唐立言才放开他,双手撑着床单,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跟我做的时候,要喊他的名字?” 裴山倒吸一口冷气,随即陷入了沉默。 唐立言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腿上的人,等他开口。 俩人僵持了一分钟,唐立言才故作轻松地嗤笑一声,“算了,问你这些干啥。爱谁谁!反正我爽了就成。”说罢,把裴山推开,起身去客厅找自己的包,“不过下回记得收着点喊,这名字听着怪难受的。” 见裴山愣在原地没反应,唐立言拿沙发上的枕头扔过去,“走了。” 裴山突然觉得害怕,怕上次在书店的场景又重演,怕唐立言因为这种事情远离他。 深吸一口气,裴山小跑着进了客厅。 “干什么?赶紧收拾东西。” 裴山便快步走到唐立言跟前,“唐警官,对不起。” 见唐立言没反应,裴山故意换上有些黏糊的语气说,“我不会再喊这个名字了,你也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唐立言刚刚把他推开,是带些赌气意味的。可怀里多了这么个小美人,再大的气也撒不出。 “成,给你个机会。”唐立言板起脸,“以后,要叫我什么?” “你想让我怎么喊?”裴山眨巴着眼睛。 唐立言脑子里闪过了至少十个稀奇古怪却很能助兴的称呼,但想想,俩人好像还没到下了床仍能叫得那么亲密的程度。 于是他假装余怒未消,“随便吧,爱咋咋。”完了还补上一句,“反正,阮明知他们都叫我哥。” 大家都叫哥,你看着办。 明明是年纪更小的那个,唐立言却一如既往地爱在称呼上占便宜。 裴山面上是浅浅笑着的,满心想讨唐立言欢心,于是语气都带着俏皮,“那我也跟着他们叫吧。” 随即他抬起头,眼睛里亮晶晶的,喊道:“哥哥?” 表情介于无辜与疑惑之间,好像真的向唐立言确认——这个称呼您满意吗? 可那语气又轻飘飘的勾人,比羽毛还能叫人心痒。唐立言也不知道怎么就被这么个平平无奇的称呼戳中了性 趣,花了好大劲儿才忍住没把这个大眼睛就地正法,只能哑着嗓问:“咱还剩几分钟来着?” * 唐立言直到进了派出所,都没缓过劲来,脑子里一直在循环播放刚刚裴山尾音上扬叫自己哥哥的画面。 ——停,打住。 唐立言揉揉笑僵了的脸。 “言哥中彩票了?”阮明知狐疑地问,“啊不对,你家那么有钱,彩票不可能让你开心成这样。”说完恍然大悟地拍腿,“我知道了,言哥,昨晚裴老板去你家了,对头不?” 唐立言警告似的送了阮明知一个脑瓜嘣。 都是叫哥,怎么不同人嘴里喊出来,能差距那么大呢? 心情变好后,下午的外勤都没那么难捱了。 毒日头悬在天上,没一会就晒得人爆皮。柏油路被热化了,车轮碾过都有黑色湿滑的痕迹。 等唐立言换完班,警服被汗湿的都能挤出水来。但唐立言还挺有劲头,主动要求跟阮明知调班,晚上继续值通宵。 “言哥,你这是转性了啊?”阮明知目瞪口呆,“裴老板这迷魂汤哪儿搞的?我周六得去书店好好问问他。” 唐立言插科打诨地送走同事,自己窝在办公室里,挨个接群众电话。 您好,再见,生活愉快。 这些唐立言平日里顶不愿意说的词,这会也没那么讨厌。 甚至一夜被敲窗吵醒五次,从派出所出来时,仍旧是精力充沛的。 唐立言伸了个懒腰,看到日头从东边爬起来,云霞翻滚着映红了半边天。而中老年人们刚刚起床,慢悠悠在路上逛着,等菜市场开门。 很闲适嘛。 唐立言掏出手机,突然想给那位卖迷魂汤的老板发个短信。 收件人:裴山 [裴老板,起床了吗?] 打完字,唐立言又觉得大清早冷不丁说这种废话,未免太傻逼了点,于是准备删除,重新编辑。 手还没来得及摁,一个电话就打进来。 唐立言下意识接通,却听那边冷冰冰地说:“这么早,你小子竟然还能起得来?” 是管立庚的声音。 唐立言当即就想挂断,又怕管立庚没完没了地打,只好就这么受着。 他觉得这电话就像一盆冷水淋头,把好心情全给浇灭了。 “知道我起不来你还打,是不是太闲了?爱听忙音?”唐立言说话就跟连珠炮似的,“闲,你就去做点公益、积点德,浪费时间跟我耗啥?” 电话那头声音平稳地像一潭死水,“我不积德?你又他妈说这种事情。告诉你,我做的选择,都是边际最——” “停!”唐立言大吼了一声,惹得路人侧目,“边际最优,解出条人命来。”说完气得深吸一口气,“你牛逼。” 管立庚像是在忍怒,又像是懒得计较,“算了,我不想再和你讨论这些无谓的事情。我已经查到你现在在哪里。你是乖乖回家,还是要我去捉你回家?” “回去干什么?”唐立言嗤笑一声,“看你生意越铺越大?每天给你一个夸夸?”唐立言呸了一声,“得了吧。”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言言,我是你哥。” “别,咱俩姓都不一样,我可高攀不起您。” “唐立言!”听筒里的人陡然提高音量,“你想躲我是吧?行,躲着,当一辈子鸵鸟!你嫌我们脏,以为自己就干净吗,啊?你他妈之前飙车、泡吧、玩极限运动花的钱,哪个子儿不是唐竟的!” “他进去了啊,你看现在哪还有娱乐频道记得他?”唐立言无谓地在街上漫逛,“你呢?我看你还是好好的,做你的文化企业家。” 抬头看看,绯红已经染透了半边天,蔓延到头顶。 “是,他进去了,于是你就不怪他了?靶子变成我。”管立庚轻蔑地笑,“可你自己呢!你以为,离开宁城,你就会变好?放屁!你在哪都控制不了自己!” 管立庚永远知道如何能让唐立言更生气、更失控:“在宁城,我还有心理医生替你把关,在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就烂着吧!” 唐立言烦躁地堵住耳朵,但电流声伴着管立庚烦人的咆哮无处不在:“你还是会喜新厌旧,用生死麻痹自己!你他妈连自己的人生都过不好,还去当片警?别侮辱人家警察了!” “你就是把一切都当儿戏!觉得生活无趣是吧?没刺激、没新鲜感的晚上难熬是吧?”管立庚的声音一下下戳他的耳膜,“你自己看看撞坏了多少跑车!身上几道刀疤!就你这样,我敢放你去疯?” “你不滚回来,我就把你捆回来!” 第46章 厉峰(一更) 捆回来?亏管立庚说得出这种话! “你想捆一个公职警察?你是不是做生意把脑子算坏了?”唐立言觉得好笑,摸了摸耳廓,“是,我这种人,活着、死了没什么区别,也就你说的那些事儿,能给我点心跳——哦对,现在,这些事儿都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意思了。” 听到那边不再反驳,似是气急,唐立言更咄咄逼人地说:“但是,管立庚,我变成什么样、烂在哪儿,跟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愿意来,就来。反正雁城也不是宁城,你再厉害,也没法像原来那样一手遮天。” 这段话,唐立言花了十成十的毅力才压住火气,平稳地说出来。朝对方最容易生气的点打,这好像成了兄弟俩最习惯的相处模式。 那边静了几秒,接道:“你到现在还在怪我。言言,就为了一个厉峰,你要跟我闹五年吗?” 唐立言抬脚,把一颗石子踢得老远,“管总,死者为大,积点德,别老叨扰人厉老师。”说完朝天上看了眼,“咱俩都不配。” 电话那头应该是被什么公事打断,骂骂咧咧说了几句就挂了。 唐立言则看着朝阳推开云层,从缝隙中透出点点晨光,脑子里想的却是——得换手机号了。 唐竟,厉峰。 这些年唐立言一直刻意回避这两个名字,以至于它们陡然又出现时,唐立言还真有点不习惯。 厉峰是他曾经的家教老师,年纪轻轻就排出不少小众出圈剧。唐竟是他爸,演过几部电影,小有名气。 这俩人在唐立言这,可以说是榜样一般的人物。尤其是厉峰。唐立言受他影响,养出了许多和自己不太相称的爱好——比如摘抄,比如摄影。 崇拜的滤镜在唐立言看到新闻的那一刻,碎得一干二净。新闻上说,“文娱届模范夫妇分手,原因疑似男方骗婚”“导演管欣离婚胜诉,影星唐竟净身出户”“唐竟宣布息影,出轨对象原来是剧场新秀”“宁大才子插足管欣婚姻,现已辞去教职”…… 评论里更是污言秽语,骂得难听,许多媒体还颇有噱头地附上了唐竟和厉峰的性 爱录像和音频。 现在的唐立言,再来想那时候的事情,大部分记忆都已经破碎了。唯独还记得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骇人的画面: 一是新闻视频里,父亲和恩师的身体赤 裸着交叠在一起,皮肤泛红,像两条正在交 配的狗。 二是唐立言十八岁生日那天,唐竟怒吼着骂管欣“疯女人”,困兽般拿刀扎向自己的前妻。管欣胸前插着一把刀,倒在了橙色的蛋糕旁。 三是几年后的电视台报道,厉峰自杀。他躺在碎玻璃上,迸裂出的脑浆被电视台打了码。 四是桌上躺着一封血书着满纸冤屈的信,署名厉峰。信封和唐立言的摘抄本放在一起,纸面惨白惨白的。 这几个场景,实打实在唐立言脑子里撞了个一地血腥。 唐立言想,自己从十八岁之后开始沉迷极限运动和酒精,以及一切会让自己心跳剧烈跳动的事情,是不是和曾离死亡太近有关。蹦极,飙车,酒吧,拳击,打架……唐立言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疤,是因为这荒唐的“心跳”而起。 可他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日复一日在新鲜和刺激感里沉沦,然后寻找下一个惊喜,却很快失去兴趣。这保质期越来越短,他只能无限次在失望中循环、麻痹。 他甚至预设过自己的死亡:大概只配在一次次生死擦边中麻痹自己,把人生当作游戏,然后死在被撞断的护栏下,直到三天后,才有人把他的尸体从报废的跑车里拽出来。 在雁城,这个与宁城直线距离最长的城市,一声刺耳的鸣笛声让唐立言骤然回神,打了个激灵。 唐立言收起手机,一遍遍自我暗示,一遍遍调整呼吸节奏,把那些个诊疗时用的法子都试了一遍,还是不行。 大街上的人冷眼看着他,像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可明明不该这样的。十八岁之前的唐立言,珍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家庭、学业、朋友…… 而现在的唐立言,却拼命想要刺激,想要心跳,想要一切有新鲜感的事来证明活着,或死去。 但,这是雁城啊。没拳击馆也没地下飙车场所,大清早的,攀岩或蹦极馆估计也还没开。 唐立言深呼吸一口气,想,骑摩托去山路会怎样? 山路九曲回肠,护栏非常矮,地面还刚被几场暴雨打得湿滑。在那里把摩托开到飞快,紧张感不比飙车差。 唐立言加快脚步,不想让自己的失态被路人看去笑话。 回家吧,回家拿那辆哈雷的钥匙,然后去山路上骑他个三小时! 他一边走,一边听到手机在震动,下意识就掏出来,准备再跟管立庚骂两句。 可话还没骂出口,唐立言就怔住了。 ——屏幕亮起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发件人,裴山。 不过语气不像他。 [唐警官,山山喝醉了,谁劝都劝不走,非要你过来。你有空吗?我们在“新世界”,8448房间。] 第47章 合理猜测?(二更) 唐立言听到雨滴滚到地上撞碎的声音。 好像在印证着什么,啪嗒一下,积水落在唐立言的脖颈。 这一下子,让唐立言完全忘了自己要回去拿钥匙去山路飙车的事儿。 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盯着屏幕看了许久,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接电话前,不小心把信息发出去。 不知不觉,唐立言呼吸平稳下来,手都不再抖了。 想要心跳?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找上裴山么? 去他妈的飙车。 发件人:唐立言 [好,十分钟,马上到。] 新世界这地方,唐立言第一次进。 没什么人气,只有前台一个看起来顶不耐烦的姑娘在看门。不过她见到唐立言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您好,欢迎光临。” “找你们老板娘。”唐立言没搭理人,径直往电梯口去了。 姑娘便恢复原来的样子,一边给指甲涂亮粉,一边在唐立言看不见的角落翻了个白眼。 电梯停在四楼,房间很好找,因为一连好几个屋子都有顶闹腾的音乐声,唯独一间房清静些。 唐立言推门进去,看到裴山斜斜躺在沙发上,侧边卷发遮住了小半张脸。上衣领口少扣一颗,以至于领口大咧咧地敞到了锁骨。 这人还真是……唐立言在脑子里搜寻半天,却想不出什么形容词。 形容不了裴山,唐立言却很能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就像看到自己的猎物被落进了人家的陷阱,却还茫然无知宾至如归。 “郑采云?你也在。”唐立言朝角落里端着红酒杯的女人点点头,“是你请裴山来的?” 郑彩云拿脚趾头勾了勾高跟鞋,“嗯。我老公把人家店砸了,总得请人家喝酒唱歌赔个罪吧?谁知道裴老板这么不能喝。” 时沛凑过去问“你怎么会认识唐警官”,郑采云便笑道:“唐警官救过我们家寻寻,这次蔡赟砸书店的事儿也是他处理的,你说我认不认识?” 时沛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砸书店还打老婆孩子的疯男人叫蔡赟,大大咧咧地朝唐立言肩上来了一下,“我叫时沛,山山应该跟你提过我吧?我俩在合作剧呢。叫我时导就行。” 唐立言皱起眉,用一种“裴山为什么要跟我提你”的表情对时沛上下打量了一番,心说,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朋友。 刚刚管立庚那一出的后劲还没消,唐立言带着怒气看时沛,总觉得这人哪哪都碍眼。 “我跟裴山,倒也没熟到什么都能说。”唐立言没给他好脸色,把头转到一边。 事实上,他能记得。裴山说过的,“有个喜欢星星的老朋友”,也能记得,那天在书店见到了一个躲在书架下的人影。 裴山的社会关系网也不大,左不过N大那些老友和雁城的几个邻居。所以,合理猜测,既然那个“之白”,不是两位老师,那估计就是眼前这个自来熟的人了。 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还文武双全,像是裴山会喜欢的类型。估计之白是他的艺名? 可裴山干嘛放着旧情人不要,跑来叫自己领他走呢? 唐立言百思不得其解,走到沙发前,拿脚踢了踢皮质的桌腿,“裴山,起来。” 被叫的人翻了个身,露出绯红的脸颊,和轻轻张合的嘴唇。 唐立言无奈叹了口气,“不是叫我来吗?我来了,有啥事?说吧。” 沙发上的人似乎在说什么,唐立言便凑上前,想听清。 ——“立言……” 唐立言听错了,觉得好笑,趁人醉着,勾了勾裴山的下巴,“练啥?练练酒量把你!”然后拽着裴山的手臂,想把人拉起来。 “他手还伤着呢!你这样拽,不怕他脱臼啊?”时沛看唐立言毫不温柔,不禁对裴山的眼光极端鄙夷,“好歹托着点啊!” 唐立言当即就不乐意了,心说,我又没拽他右手,也没使多大力气,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怎么什么牛鬼蛇神敢来指责自己了? 再想想裴山昨天说“算分开”时那股舍不得的劲儿,唐立言觉得一肚子火又冒了出来,火药桶似的问:“用你教?” 说完,学着宁城那些狐朋狗友泡小男生时候的抱法,右手托着裴山的头,左手搂着腰,结结实实地把人抱在了怀里。 时沛此时就是非常后悔,眼观鼻鼻观心,干脆跟郑采云打起了扑克。 偏偏唐立言还非得以这么暧昧的姿势,把人抱到时沛和郑采云面前,抬了抬下巴说:“那我先把他带走了?” 郑采云和时沛表示并不想关心,你们爱去哪去哪。 唐立言用脚把门勾上,便立即把人放下来。 酒醉的人脚一下地便踉跄着,跌跌撞撞又扑回唐立言的怀里。受伤的那只手还没轻没重,一下子撞到坚硬的裤腰带上。 唐立言是真的拿他没办法。 叹了口气,唐立言小心扶着人的左手,领他去电梯口旁的椅子上先坐着,准备先拿手机叫个车,把人送回家。 结果小迷糊刚坐下,便不老实地攀回来,手一个劲儿的把手机往下按,嘴里还咕哝不清地说着什么。 唐立言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只能把手机放好,坐直了,把裴山摁回他自己的椅子上,正色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被扒拉开的人好像有点委屈,皱着眉头抿着嘴,微微睁开了眼。 本来表情是茫然的,可在睁眼的那一刹那,又露出非常好看的笑。 “又见面了。”裴山说话有些含糊,但这回能让唐立言听清,“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啊……” 又?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唐立言试图从这个眼神里看裴山是不是把自己认成了谁,却看到裴山的目光坚定的很,这才肯定,这傻子只是喝多了。 “咱俩不是昨天才见面吗?”唐立言轻佻地说,“这就忘了?咱俩还睡一张床上呢。” “忘不了。”椅子上的人靠着,又缓缓闭上了眼睛,“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倒也不至于。咱俩才睡一晚上。难道你要跟所有睡过的人都说‘一辈子’?”唐立言嗤笑一声,抬头看向逐渐升高的太阳,“走不走啊?再不走天又要死热了。” 裴山红着脸,语无伦次地问:“热起来不好吗……下雪多冷啊。” 唐立言白了他一眼,“小祖宗,雁城几十年没下过雪了。” “嗯……”裴山玩起了唐立言的肩章,红着脸说,“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第48章 电闪雷鸣(三更) 唐立言就这么随他盘弄着肩章,想起心理学课上讲过,人在意识不清醒时,第一反应往往是习惯反应。 他也能记得,裴山说过,之白曾经是军人。唐立言把时沛的脸在脑子里套上了军装,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搭。 “行了,别玩了,扣子都要被你拽坏了。”唐立言说着,把裴山的领口系好,“我打个车,别闹我。” 唐立言把人重新托了起来,去了一楼,站在马路旁打车。 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脖颈,唐立言一时间不知该把人推开还是搂得更紧,只能一边祈祷出租车快来,一边盯着裴山那只缠着白纱布的手臂。 胳膊已经不再渗血了,可唐立言还是不可避免会想到那天的骇人画面——看起来挺文气的书店老板,凶狠起来还挺有两下。 唐立言盯着裴山的侧脸,闻到一股酒味。红酒似乎还洒到一点在前襟上,白色的衣领处有几个浅浅的斑点。 这么狼狈的场景,唐立言却觉得,放在怀里这个人身上,美极了。 正看着,静止的油画突然动了动,拿鼻尖去蹭警服,“哥哥?” 唐立言:“……” 这人怎么还酒后撒娇偷袭呢! “你以后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唐立言黑着脸,心想,幸亏这是在大马路上,不然真保不准自己能干出什么混蛋事儿。 裴山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借着酒劲开玩笑,反而叫得更欢了:“为什么啊,哥哥?” “闭嘴。”唐立言两只手指捏起裴山的下巴,强迫他说不出话。 可这个画面——裴山的脸绯红一片,嘴巴因为被挟住而合不拢,眼睛半开半合,露出的宿醉表情活像沉在欲海里——让唐立言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唐立言赶紧放开人,又抬头看了看太阳,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感觉要下雨呢? 意识不清醒的人此时也抬头看了眼天空,嘴唇恰好就触到唐立言的侧脸,却毫不自知地说着话:“嗯,要下雨了。” “闭嘴。”唐立言忍无可忍,重复道。 “我们打不到车就会淋雨。”裴山跟个孩子似的,浑然不知自己有多勾人,“没事,那就淋吧。” “你手还伤着,喝酒,再淋雨。你当自己是抗生体吗?”唐立言严肃地说。 裴山低低笑了两声,“凉的。” “什么凉的?”唐立言还没反应过来,话音刚落,就感到几滴雨点落在了身上。 顺着雨点抬头,刚刚还是粉红色的天空此刻早就被青黑色笼罩。轰隆隆几声炸响后,雨幕便不打招呼就倾泄下来。 “快走。”唐立言把裴山推进人行横道的里侧,让商店的棚可以挡住他。 由远及近的雷声让裴山清醒了些,他看见模糊的水幕,掩住了一个人的身形。那人穿着浅蓝色的警服,雨水顺着肌肉线条滚落。 “你进来。”裴山说话还是有些大舌头,动作也全凭本能,“外面会淋雨。” “少乱动。”他得到这样一句警告。 但裴山调动了所有意识,把暴雨中的人拉进很小一方天地里。 他们避雨的这家商店已经荒废一月有余,雨棚也不大。 裴山半醉半醒间,感觉自己在某个炙热的怀抱里。比盛夏三十九度的天还要热。 “你再进来一点点……”裴山咕哝着。 “你这话很有歧义知不知道?” “哦……” 裴山分不出更多的意识去想别的,只是一心不愿意让唐立言被淋到,于是抱得很紧,而自己的左半边身子全都探去了暴雨里。 天空尽头划过一道闪电。 裴山下意识捂住唐立言的耳朵。 “你干什么?”唐立言皱着眉把那两只手扒拉下去,“没人怕打雷。” 轰隆一声,雷鸣把电瓶车震得报警,滴滴滴的闪着光。 小孩子在哭,大人们奔走相告要收衣服,汽车鸣笛声呼啸着变远,店铺挨个哗啦拉下卷闸门。 裴山却嗤嗤笑着,指着闪电说,“天空跟你都在发光嗳。” 又是轰隆一声。唐立言真的看到银蛇划破天际。而心中某个地方,就这么被两朵云层的摩擦声给击中了。 他甚至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就好像,在许多个梦里,或是在记忆深处,有个人一直等在某个屋檐下。 等天光开道,等他踏光而来。 * 庚寅年夏,于雁城。 我醉得分不清方向,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因此我要趁自己忘掉今天之前,记下这些太美、又太短的瞬间。 雨好大,模糊了街景和招牌,我只能看得清他。 他穿着浅蓝色的衣服,徽章是金灿灿的。 请让我赶在暴雨把我们分开之前,拥抱他,疯狂地。 裴山。 第49章 才不是鸿门宴(四更) 裴山醒来的时候,窗外恶犬不知道吠了多少声。 他揉揉脑袋,又揉揉眼睛,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身上,发现自己正穿着睡衣,躺在自家床上。 怎么回家了?不是在新世界跟郑姐唱着歌吗? 裴山努力回想着,发现只能想起自己晚上跑过去,结果被郑采云摁着灌了几杯酒,然后睡在了新世界的沙发上。 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的动静。裴山觉得诡异极了,以为又是哪个凶徒,于是顺手抄起手边的笤帚,沿着墙壁,一点一点摸出门,握紧了家伙。 于是他与唐立言四目相对时展现的就是这样一个形象——手里拿着飘着灰的笤帚,身上穿着丝质的睡衣,卷发乱糟糟的。 裴山一时间尴尬极了,恨不得这会就扔下笤帚跑回屋子,可嘴巴又比脑袋动作快,裴山脱口喊道:唐警官?你怎么在这? 厨房里那个男人把锅铲一扔,“我怎么在这?不是你把我喊来的吗!” 裴山一头雾水,悻悻把扫把放到一边,手乖乖背在了背后。 “你跟时沛说,我不去,你就不回家。” 裴山张大了嘴巴,不知不觉“啊?”了一声,心里咚咚咚打起鼓,飞速盘算起这可如何是好。 “你还攥着我衣服不撒手,非得拉我搁小棚子底下看雨。” 还真像自己喝醉时能干出来的事儿。当初他就经常跟唐立言在院子里头看雨,偷来半天闲,一坐就是一天。可这都2010年了,裴山腹诽自己怎么还这么有闲心去干这种事。 “好不容易打到了车,你缠着我送你回家,然后叫我帮你换衣服。” 裴山打死不信这句话,可唐立言看起来一身正气、完全不像在撒谎的样子。裴山只好陪着笑说:“那个……可能我知道自己手疼……所以……” “手疼?手疼你抱那么紧?还真是看不出来,你这一喝醉,这么热情啊?下次咱俩上床前是不是得整点白的、助助兴?” 裴山咳了两声,深深鞠躬,“对不起唐警官,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反正我也不是没捞着好处。”唐立言故意把语气放得很暧昧,“你身上还挺烫。” 裴山脸刷得一下就红了,比醉酒那会更甚。再看看唐立言的表情,才意识到他在开玩笑,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收拾去吧,粥快好了,我过会得走了。”唐立言关掉火,擦了擦手,“哦对,时沛刚还给你家座机打了个电话,说什么……沈老师周末要走,要咱们给他饯别。” 沈老师要走为什么要唐立言去饯别? 叫唐立言去为什么要给自己家座机打电话? 裴山觉得自己脑袋很痛,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之间的联系,只当唐立言是无意间接到电话、时沛不好意思拉下人才把他叫过去,于是很是善解人意地说:“时沛这人就喜欢瞎凑热闹。你周末需要加班的吧?没事,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没想到,唐立言矢口拒绝:“这周没班,我已经答应他了。” 裴山差点没咬到舌头,心想唐立言之前不是还挺不待见那两位老师吗?时沛之前也不喜欢唐立言跟自己走太近啊?这俩人打什么哑谜呢? “那你……没班的时候不用休息吗?”裴山试探道,“多睡会吧,值班多累啊。” 这个试探在唐立言看来,就是坐实了猜想——裴山清醒的时候,不愿意让他跟时沛碰面! 上次裴山也是不让自己往书架那边看,还拒绝在书店里讲关于之白的任何事情;这次一听时沛找自己一起吃饭紧张成这样,一定是有鬼! 终于破案了。 唐立言颇为硬气地说:“不用,我歇够了。” 裴山只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跟他道谢。 “哦对了。”临走前,唐立言撕下贴在门上的一张白纸,刷刷写下一串数字,“这是我新号码。有事打这个电话。” 裴山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换,唐立言就风风火火地关上门。 摔门那动静把玄关处的盆栽都震颤了下。 裴山久久维持着站立观望的姿势,待人走远后,才冲去窗边,仔细检查了一下抽屉的锁,发现一切如常,日记本完完整整躺在里面,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是,释然的同时,裴山竟又有些失望。 他此刻无比卑劣地想,就告诉他呢?就告诉他,会怎样? 是福是祸,都告诉他罢。 告诉他,我爱他,从始至终,爱了近一个世纪。 告诉他,我欠他,但这一世的灵魂和肉体,都完完整整属于他。 裴山深吸一口气,把这个危险又自私的念头狠狠压了下去。 这个周末来得很慢。裴山跟着时沛参加了一场围读、两次修本,又新进了一批书,才算捱到这天。 期间无数次时沛旁敲侧击地“唐警官会不会到场”都被裴山的眼刀挡了回去。 “时导,我其实也很好奇,你怎么最近对唐警官这么上心?”裴山在一次排练结束后问。 时沛就坐在舞台台阶上,骂骂咧咧地说:“他当初对沈老师什么态度你也不是不知道,不得把人拎过去,让沈老师好好骂一骂吗?” “你觉得沈老师会在意这种事情?” “不会。”时沛耍赖耍地理直气壮,“但他对我态度也很差啊!他凶我,你知不知道!” “我不知道。” 时沛气得冲裴山的胳膊指了指,“你那天手都快被他掰折了!还帮他说话?” “没折啊,这不都好了吗?”裴山举起右手,抡了个圆,“你看,活动自如。” 于是,这场谈话是在时沛痛骂裴山“重色轻友”中过去的。 周末这天裴山挑了件全黑的衬衫,但肩胛几处镂空很有设计感。 沈拙清和李方潜到的比他们都早,两个人坐着喝茶,裴山问要不要喝酒,李方潜摆摆手说“你沈老师胃不好”。裴山便心领神会地坐回原处,清服务员又拿了几瓶热水来。 “也没那么夸张吧,一点点还是能喝的。”沈拙清笑道,“我好不容易见到裴山一面,不能一点表示都没啊。” “别,我可不敢得罪李老师。”裴山打趣道。 李方潜听言便也揶揄他,“得罪我没什么大事,别得罪那位警官就行。”说完对服务员示意,“麻烦拿四瓶酒。” 裴山的脸渐渐红了,偏偏时沛还在旁边起哄:“哎对!山山现在可真是,一碰到那个小少爷的事儿,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我让他——” “时导。”裴山温柔地打断,脸上浅浅笑着,“唐警官已经在上楼了。” “啧啧,你瞅瞅、你瞅瞅,火锅店这么多人来来回回,你光听脚步声就能听出来谁是他。”时沛咕哝道,“你没救了。” 没出几秒,唐立言果真就出现在楼梯口。 李方潜和沈拙清相视一笑,假装无事发生,指指里边的座椅,冲门口说:“刚下班?快坐。” 唐立言嘴上应着,腿早就往里去了。裴山则适时拉开椅子,叫他一走近就可以坐下。 “你俩还挺会打配合。”时沛阴阳怪气地说。 “可不是嘛。”唐立言把这语气理解为“酸”,于是变本加厉地凑得更近,笑道,“虽然我跟裴老板认识时间不长,默契程度可能不输你呢。” 裴山在一旁听着,不知为何,总觉得如今这气氛十分诡异。 是错觉? 裴山偷偷转头看唐立言,发现他面上平淡无波,也读不出情绪起伏,这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沈拙清不吃青椒,就请服务生在对面老师那里放了个空碗。 “不用了,青椒我已经给他挑完了。”李方潜婉拒道。 裴山这才把碗收回去,却被时沛大大咧咧地拦住,“碗不用收,给我就行,我不爱吃葱。” 还没等拿回去,旁边就多了一只手,直接把空碗抽走,“我也不爱吃葱。” 裴山在心里喊着:你们俩不吃葱的话可以放盘子里啊,为什么要抢一个碗? “我给你们再拿一个吧。”裴山叹了口气,腹诽自己这场宿醉醒来怎么身边人都转了性。 唐立言摇摇头说:“时导离门口这么近,手一伸就能拿到,干嘛麻烦你啊,你手还没好利索呢。” 裴山回复一句“好利索了”,便拿求助的眼光朝沈拙清看过去。 对面那两位老师心里跟明镜似的,从唐立言进门展现出莫名的敌意开始,就相视一笑,想着看这帮年轻人玩什么花样。 直到裴山的眼睛都眨酸了,沈拙清才咳了一声,敲敲杯子说:“咱们碰个杯?” 唐立言凑到裴山的耳朵旁警告:“你还敢喝?又想跟我撒酒疯呢?” “我这是凉白开……”裴山小声说。 时沛看他俩咬耳朵,也不乐意了,“你们俩说什么悄悄话呢?” 眼看着唐立言似乎要语出惊人,沈拙清适时出来调停,选了个最不会出错的话题,“时沛,我听说你最近在跟裴山做剧?” “对,《长夏》,已经开始彩排了。” 沈拙清听到这个名字,了然地笑了笑,“挺好的。等大卖了,不必想着给我们留票,我们自己去买。你给未婚妻留个1座就行。” 唐竟跟厉峰曾经合作过话剧,因此唐立言对他们聊的话题虽还算了解,但都没怎么入耳。突然听到“未婚妻”之类的字眼,打了个激灵。 未婚妻?合着他都快结婚了? 唐立言怒气冲冲地看向时沛,看到他似乎躲闪了一下,并且露出并非幸福的表情。 这就是他跟裴山“分开”的原因? 唐立言的手被自己攥得发白。他又回头看看裴山,那人把头偏到窗外,看不见表情。 唐立言拳头握得更紧,心想我看时沛这混蛋怎么说。 “啊……有个事一直没告诉你们。”时沛端起一杯酒,苦笑着,“其实吧……这婚没订成。” 第50章 时导 没订婚?唐立言满腹疑惑,暗暗念叨这人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这种场合?该不会是趁机想跟裴山表白挽回吧! 裴山这傻样,还真有可能答应。 唐立言蓄势待发,俨然一个要拯救失足男青年的社会工作者。 但这势头很快就被裴山的一句话打断了:“什么意思?你过年那会,不是还给我们发过请柬吗?” “是。不过,幸亏你们没去。那顿饭吧,吃得挺闹心的。”时沛仰头喝完了一整杯,“我俩就是那时候分的。” 唐立言觉得自己跟不上这个节奏了。听这意思,时沛跟他的未婚妻过年以后准备订婚,结果在婚宴上分手了? 怎么还有脸给工作室一众人都发请柬?这也太不要脸了! 时沛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唐立言在心里问候了八辈祖宗,仍旧忙着自我反省:“嗐,是我混蛋,把房子卖了。正常,哪个姑娘愿意在出租屋里结婚啊。那天当着一堆亲戚的面,我俩大吵了一架,就掰了。” 唐立言心想,得,原来是因为钱才掰的。虽然听起来挺惨,但唐立言十分解气地默默骂了句“活该”,并连带裴山的看人眼光都一起鄙视了一遍。 又穷又渣的男人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想他还不如想我——咦不对,为什么要想我? 唐立言不知不觉咬起了筷子,对自己的想法表示疑惑,又听一桌人在那安慰时沛,甚至连裴山都真情实感地替人可惜。 “什么意思?你卖的是婚房?”裴山问。 时沛的眼眶其实已经红了,但他拿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嘴上笑着说:“是呢!没事儿,等这部成功了,马上就能买回来。” 桌上不光是裴山吃惊,连沈拙清都被被气到了。 其实在时沛坚持要做原创剧时,大家都是反对的。因为时沛既不像他导师那样背靠N大资源,也不像沈拙清一样多面开花。如果还在省剧团,治沙能有点人脉,如今辞了职,不但资金吃紧,人才也紧缺。 话剧市场并不景气,连沈拙清都不敢只做原创,只能一边接些任务剧的本子,一边做些大热国外剧的引进,或者和知名影视公司合作,开辟一些话剧以外的市场。 偏偏时沛是个一根筋儿的,从省剧团辞职后,扎进沈拙清工作室吸取了经验,就一心要做出自己的成绩,甚至连老婆和房子都搭了进去。 听起来非常幼稚,但谁都狠不下那个心,去苛责时沛的理想主义。 事实上,沈拙清还很想保护这份,他曾经十分珍视的理想主义。 可唐立言不管这些。他本来对时沛就有误会,在听到“订婚”后,对时沛更是没什么好气,说:“我看呐,这姑娘遇见你,也是挺惨的。” 时沛竟然没反驳他,只是点点头,说他骂得对。 反而是裴山在一旁拽了拽唐立言,提醒他别这样。 “时导其实挺不容易的。”裴山小声说,“虽然现在雁城在盛夏,但对于小剧团的原创剧来说,今年说是‘长冬’都不为过。” 唐立言并不想管什么冬天夏天,他只知道,裴山在为时沛说话。裴山是傻了吧! 奇怪的是,整桌人都在为时沛说话。连沈拙清少有地板起脸,劝时沛道:“虽然我知道,你当初从省剧团辞职、来我的工作室,是为了自己的剧团打基础,现在你有自己的事业,我本不该多问的。但出了这么多问题,你跟我们却一句话不说。这让我很担心。” 而话题的中心,见气氛凝重,便开了身边的白酒,倒好了一整杯,回道:“沈老师,我不缺钱,您跟李老师放一万个心吧。” 这话不假,沈拙清的工作室也在起步阶段,万事都需要用钱。他跟李方潜的那点积蓄,几乎都投在了里头。 唐立言对他们的过去一无所知,一头雾水地问裴山:“他卖房子不是自己作吗?你们叹什么气啊?” 裴山本想解释两句,但又觉得,其中心酸或热情,似乎不是三两话能说完的,于是欲言又止着,选了个最直白的表达方式说:“其实,时导从大二就开始玩小剧场了。” 这话像是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在里头。 至少,如果是时沛听到这句话,是会满眼含泪的。 他遇见裴山的时候,俩人都还是愣头青,仗着有学校的资源,胡来,天天泡在礼堂里头,改剧本,磨台词,对着一个气口争得面红耳赤,转头又能称兄道弟去食堂打饭。 那时候学校的经费补贴也不多,主创们就自己从家里淘布料、道具,男主的长衫来自爷爷,女主的旗袍来自妈妈,需要缝缝补补的道具也都自己上手,半年排下来,个个都学会不少手工。时沛,则常常坐在舞台侧面,盘腿叼着笔画走位图,有时候让裴山给他带饭,看入迷了,就把水性笔当成筷子使,搞得剧本上都是菜油。 毕业大戏展演当天,三伏,时沛在台上出了一身汗,嘴上却合不拢。因为台下此起彼伏喊着“Bravo”,大学生的热情像浪潮拍打在舞台上。聚光灯直直打在他身上,热、亮。欢呼、叫好,仿佛这些就该属于他们。 时沛领着一行主创去已经开了五年的烧烤店庆功,喝的牛栏山,陈酿,8块钱一小瓶。裴山是滴酒不沾的,就笑着看他们倒得七零八落,然后一个个给他们舍友打电话让接回宿舍。 可余后的许多年里,他们都再没有闻到过那样浓烈的酒香。 戏剧社在毕业大戏后的三个月就散了。 青春恣意,潦草收场。 而礼堂舞台侧面的坐台,也在2009年的冬天被拆掉。 唐立言当然不会知道这些。事实上,这些眼泪蘸酒的日子,就连时沛自己都很少提及。 因为主创们其实都不愿意相信,那个在学校里小打小闹、高唱着“我相信会更好”的盛大开场,竟然就是他们此生的舞台高光——走出校园后,再也没人“相信”,万事也没能“更好”。 雁城本地的白酒劲很足,没一会,唐立言就看出时沛的醉态来。 这丧气一闪即逝,下一秒,时沛便笑着勾起裴山的脖子,站起来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啊。” 导演酒醉站不稳当,跌回座位,“沈老师,您不是把您最得意的弟子派给我了吗?虽然,山山心不在我这里,但他工作起来很认真的。”说着拍了拍唐立言的肩膀,哈哈笑,“我跟你说,山山当初跟我合作那会,可了不起了!尤其是年代戏,绝了!好多小姑娘小伙子找我要编剧的号码。” 唐立言立刻黑了脸,腹诽道:怎么个意思?“心不在我这里”,一个要结婚的人,还好意思提这种话?还拍肩膀,谁跟你勾肩搭背呢! “时导,你一个直男,跟裴山离这么近,不好吧?”唐立言只顾着把“直男”俩字咬得生硬,想点醒身边这个漂亮傻子。 傻子是真的傻,这么明显的暗示都没听懂,还贼天真地举起酒杯说:“好啦,我们一起祝时导票房大卖。” 唐立言脸色更难看了,低声问:“你又跟着掺和什么劲?喝凉白开去!”说完,拿出拼酒的架势,倒满了自己的杯子。 要说喝酒,唐立言就必须得承认自己是宁城人了。毕竟在他老家有句话:宁城人的血管里,流的是二锅头。 比酒量,唐立言自认是从没输过的。 “行,那我先来,祝时导旗开得胜。” 唐立言仰头喝完一整杯,挑衅似的看时沛,“我干了,您随意。” 时沛诚心想借酒浇愁,没等他话音落下,就一饮而尽。 这架势一拉开,就挡不住。 两个人一来二去推杯换盏,只剩下其余三人一头雾水,不知这他们这是唱得哪出。 但沈拙清知道时沛的酒量,拿回了他面前的酒瓶,想拿其他话题来冲淡此时诡异的气氛,“那,你们现在那个剧,还缺不缺资金?我和方潜还有一点点富余——” 这话被裴山截下来:“沈老师,我们再怎样也不能麻烦您啊。工作室上下那么多人呢,都得靠您发工资。”他见时沛舌头都快打结了,便代为回答,“时导前段时间在拉投资,应该结果还不错。我们现在开始排练了,别担心啦。” 看到李方潜似乎还要再客气,裴山开了个玩笑,拦道:“N大津贴什么时候这么多了?就算真要出钱,也得是我这个合伙人帮他出啊。而且,我那书店,店面还值不少钱呢,真不用您二位操心。” 唐立言在一旁,眉头都皱成了“川”字,心想,怎么裴山还要帮前男友大渣男出钱啊,这得多傻才干得出来! 第51章 “我哥来了” 唐立言“咚”地一下,又开了瓶酒,重重放在时沛面前。 “是不是男人?”唐立言躲开裴山伸来阻拦的手,顺带还这个小傻子一个眼刀,朝时沛说,“这么点事,有啥想不开的。” “没、没想不开。”时沛的酒量虽然比裴山好不少,但也禁不住几杯快酒下肚,早就红了脸,“来!喝!能懂我的……都是兄弟!” ——谁他妈跟你是兄弟。 唐立言在心里都把白眼翻上天了,嘴上差点就把这句说了出来,好在裴山适时拦住,“对啊,没多大事,别醉了。” “谁醉了……你以为我是你吗……”时沛咕囔着,手早就不听使唤,摸索半天找不到杯子。 裴山摇摇头,拿了个新玻璃杯,装着杯热水摆在他面前。 ——小傻子真的是旧情难忘吧,还端茶倒水的,贱不贱啊! 唐立言心里一边骂,一边伸手把热水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 “渴了。”恶作剧的人理直气壮。 一头雾水的裴山只得点了点头,低声问:“你在搞什么?” ——还能搞什么?帮你收拾负心汉啊。 唐立言一肚子话憋着问不出,捏着玻璃杯抠得咯吱响,“你又在搞什么?店开了那么久了,说卖就卖?” 裴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心想,我来这就是为了等你,既然你不会久留,那我也没必要留这个店面啊。 “反正,主业也不是书店。在哪里写不是写呢。”裴山选了个能说的理由。 唐立言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暴躁。虽然心里早就把这傻子骂了个遍,唐立言手上却不受控地把手机打开,也不知怎么,就翻到[宁城]的分组联系人界面。 明明手机那头是跟他失联已久的人,唐立言却开始思考,干脆找邱岷他们借点钱,帮衬一下这帮酸文人得了。反正裴山估计这次也就是舍不得原来的感情,没有下次了! 唐立言甚至开始思考,如何才能硬气而快速地“借钱”。 妈的,可这跟他唐立言有什么关系?何苦来呢,难不成是他因为舍不得书店的那块牌匾? 唐立言也不知道自己跟着瞎操什么心,手就在桌子底下这么敲着键盘,打几个字就删几个字,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措辞,只留了一只耳朵去听外界说了啥。 “别、别把我说得跟要饭似的。”时沛是真的醉了,半趴在桌上,说话都开始大舌头,“我已经谈了几个……投资商!条件可好了。只要上、上座率达到百分之六十的话……那部分盈利就,七三分成。” ——那你他妈不早说。幸亏这短信没发出去,不然亏大了! 唐立言松了口气,把拇指从键盘上离开,恶狠狠地摁灭了屏幕。 “怎么着?”时沛看到唐立言的动作,咧着嘴角,戳戳他的手臂,“落、落难公子哥……想为了我,跟家里求情啊?” 唐立言斜睨了他一眼,“就算真求情,那也不是为了你。” 虽说这句话是玩笑,但坐在一旁的裴山,却不可避免地当了真。 剧团里,唐立言认识的一共就俩人。不是为了时沛,那…… 裴山微微侧过头,看向唐立言,温柔地笑了笑。 随即,才把时沛的手从唐立言肩膀上拿下去,轻声安慰道:“别急,会有好结果的。” “不急、不急……”时沛醉的有些分不清状况,咕哝着把头枕在沈拙清肩上。 唐立言本正准备拦住人,却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进来声响。虽然模糊不清,但能曲调是大家都熟悉的。 时沛被裴山扶着靠在椅背上,不明所以地微微睁开眼,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动静,笑着把食指放在嘴唇上,轻轻问,“嘘——你们听到了吗?” 一群人这才把头转向窗外。 “嘿嘿,是生日快乐歌。”时沛咕哝道。 又不是那种普通的歌,像是特意请来的乐队,现场演奏唱歌。 李方潜便顺着时沛的话说:“是啊,好像还改了词。” “真会玩,一听,嗝,就好多乐器啊。”时沛打了个嗝,手胡乱回了几下,“唱给谁的啊?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时沛跟着外头的声音,断断续续又不着调地唱:“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一群人听到这,都愣住了。屋内仿佛一幅静止画,只有时沛一个人仍在重复外头的歌,“Happy birthday to Liyan……” 啪地一声,唐立言的酒杯掉到地上。白酒洒了一地,细碎的玻璃碴飞溅。 服务员赶忙进来收拾,一推门,只看见一群人围着身形高大的男人——他脸色苍白,浑身止不住颤抖。 “立言!”裴山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扑上去,一手用力顺着唐立言的背部,一手急急倒了杯温水,递到唐立言嘴边,“还好吗?怎么了?” “没事……”唐立言挣扎着直起身,喝完了杯中的水,往门外走,“我……我去看看外面。” 沈拙清和李方潜与他不那么熟,也不便多问,便任凭裴山追了出去。 火锅店外面的空地上,果然站着一群穿着鲜亮的乐手,把音响开得震天。 “祝唐立言——生日快乐——” 重新编曲过的生日快乐歌、一群顶喜庆的人,甚至来了个穿西装的小侍童,不知从哪里推出一车蛋糕来。 雁城喜欢热闹,也喜欢有钱人家的八卦。人群把这围了两三层,还有人问蛋糕这么大,能不能分着一起吃。 喧嚣着,演奏着,欢笑着。 虽然楼下一片沸腾,但小寿星,却冲到了无人的角落里,面对着墙壁。 “唐警官?你还好吗?”裴山追上去,焦急地问。 唐立言像是被吓到了,疑惑地抬起头,确认来人究竟是谁。看到是裴山后,才伸出手,示意裴山拉他起来。 裴山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没有问他外面那群人怎么回事,只是慢慢走过去,伸出右手,“沈老师他们挺担心你的。” “没什么大事。”唐立言见裴山伸出来的是右手,便顿了顿,“你伤好利索了?” “嗯。”裴山看他犹豫,索性一把拉住,把人往自己怀里带,“回家?还是回餐馆?” 唐立言跟平日判若两人,恹恹地说:“离开这,都可以。” “回家吧。我跟沈老师打个招呼,然后陪你一起。”裴山轻轻拍着他的背,一下一下抚摸着脊椎。 俩人搀扶着走到门口,音浪就像夏天的风,扑面而来,又热又燥。 不知谁喊了一声“小寿星出来了”,于是一行人簇拥着包抄上来,吹拉弹唱,围着唐立言手舞足蹈。 裴山被人群挤得站不稳,但手却死死拽着唐立言的袖口,生怕被冲散了。 “麻烦让一让。”裴山见唐立言黑着一张脸,不愿意说话的样子,只好替他挡开了人潮,拉着他往前走,试图开出一条路来。 但人家哪里会管他。铜质乐器照旧围着俩人打转,裴山刚好的伤口被坚硬的金属角碰了好几下。顾不上去说疼,裴山拿身体挡出一个小小的弧形区域,让唐立言能够方便通行。 “哎,别走啊,这人怎么这样。” “多热闹啊,这是他家里人花钱办的吧?排场这么大,做么子不开心哦!” “是啊,我们还被叫过来喊祝福语,就两句话,一人两百块钱呢!” “算了算了,搞不懂有钱人家,估计有什么恩怨吧。蛋糕别浪费了,分一分、分一分!” 俩人挤出来时,一身都被揉搓得皱皱巴巴。裴山的衣服本来就不结实,经这么一通折腾,扣子都被扯掉了一个。 裴山拉着唐立言,一路跑到街尾。风从耳边呼呼吹过,那些热闹与嘈杂,都在呼啸声里变了调。唯独唐立言的声音,清晰地、一尘不染地飘进耳朵:“停一下。” 裴山倏地站住了,脚因为惯性没停住,但手却还在站定的人手里,于是裴山被拉得一顿,半踉跄地跌进唐立言怀里。 青草香混着柠檬味的洗衣粉,是专属于夏天的味道。 没来得及去感受这温度,裴山就感觉自己被狠狠推开了,听见侧上方响起压抑着愤怒的声音:“你先放开。我哥来了。” 第52章 反正也只是玩玩 裴山蹭地一下,后退了好几步,看到唐立言满脸青黑,咬肌一阵一阵突起。 裴山顺着唐立言的眼睛,回过头,看到咖啡店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大概三十岁上下,眼睛跟唐立言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唯独不同的是,眼角有一个向上挑的弧度。男人穿着浅灰西裤,衬衫上没有一丝皱褶,皮鞋擦得锃亮。一身服装都看不出品牌,却很能衬出男人的贵气和锋芒。 裴山有一瞬的慌乱。他只当这个男人是唐立言的亲属,又想想自己刚刚有点失态的动作,一时间羞愧得很,恨不得原地消失了去。 “哟,连个保镖都不带,排场小了不少啊。怎么着?投资赔了?”唐立言故作不屑地摸了摸耳廓。 但裴山知道,这是他紧张时的反应。 “言言,生日快乐。”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说出口的话也似是祝福。 但唐立言却像被这句话蛰到一样,迅速反驳道:“少他妈跟我提生日。” “那,你们先聊?我想起店里还有事——”裴山察觉出这兄弟俩是有什么芥蒂,于是主动想避嫌。 “这就走了?”男人慢慢走到他们跟前,上下打量了一番裴山,“我就说,我弟弟怎么硬要呆在这,原来是因为有了新的玩具。” “管立庚,把嘴巴放干净点。”唐立言瞪着管立庚,怒气几乎要从眼睛里迸出去,拉着裴山想走。 裴山下意识跟着唐立言往反方向走了几步,但被管立庚一下吼住。 “怎么,难道不是吗?”管立庚仰着头,睥睨似的说,“唐立言,你自己摸着良心想想看,家里那些跑车,你柜子里那些洋酒,地下室那些拳击手套,哪一个不是玩具?哪一个不是用一两个月就扔?哦,这回高级一点,东西换成人了。” 这很明显是对裴山的侮辱了。 裴山平时听惯了风言风语,却不想见唐立言受这样的气,于是正准备申辩两句,却被唐立言一声冷笑拦了回来:“换成什么,都轮不到你管!” “轮不到我管?我放下宁城那么多事,给你准备了一个这么大的生日惊喜,结果,你就拉着你的——”管立庚以非常冒犯的眼神看向裴山,“小金丝雀儿?”似是满意这个称谓,管立庚不忘补充一句,“你看人的眼光怎么比爸还差。” “闭嘴。”唐立言睚眦欲裂。 “我为什么要闭嘴?”管立庚嗤笑一声,“难道我说错了?我还真是没想到,你才来雁城几个月啊,就染上跟爸一样的脏病。” “闭嘴!”唐立言猛地上前两步,揪住管立庚的衣领,“你没资格说!” “那谁有资格呢?厉峰?”管立庚毫不怯惧,反倒挑衅似的仰起头,“他确实有本事。才跟咱家几年啊,就叫你这么死心塌地,把爸也迷得五迷三道。”说完眼睛朝裴山的方向停住,“装什么文化人,都是靠脸爬床的货罢了!” 话音未落,唐立言甩手朝他的侧脸就是一拳。 力度很大,把人打得朝后退了好几步。管立庚倒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非但没生气,反而吐了口血水,歪着嘴角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就是永远控制不住自己。人民警察啊,当街打人,这是不是可以投诉?” “厉老师的名字,不是你能提的。”唐立言就像自动屏蔽了他的话,直直望着管立庚。 “当着你的小情人儿面,怎么对一个死人这么上心。”管立庚特意把“上心”两个字咬得很重,朝裴山的方向笑道:“你也不怕人家吃醋。” 话音未落,唐立言朝他的鼻头又是一拳。 这一下没使出去全力,但鼻梁那么脆弱的地方,是在禁不起唐立言的拳头。血顺着下巴滴到衬衫上,刚刚还一丝不苟的男人,此时带着凌乱的头发和一领血污。好在大部分人仍围在火锅店旁,这条街就这样被遗忘了。 “真可怜,小金丝雀不会还不知道吧?看来他也没有很重要。”管立庚踉跄了几下,拿拇指擦了擦下巴,发现越擦血越多,干脆放弃,朝裴山勾勾手,“你跟我弟弟多久了?他大概没跟你说过,之所以跟家里闹成这样,其实是为了那个厉——” “你不配提他!” 唐立言把他的话截住了,猛地上前重重一推,不解气似的,抬脚朝胫骨处踹了一下。管立庚便顺势倒在地上,毫无悬念地,摔了一身的泥灰。 衬衫再昂贵,此时也只能看到灰色和红色染着它,又脏又皱。 只是,再回头时,看到裴山既错愕又悲伤地瞪着一双眼,在撞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又赶紧低头,拿刘海遮住自己的无措。 可肢体动作骗不了唐立言——肩膀微微向里扣着,手轻轻攥着裤缝。这是裴山每次掩饰情绪时的习惯性动作。 掩饰什么?伤心吗?唐立言来不及去照顾裴山的情绪,也怕管立庚拿无关人士撒气,于是想劝裴山离开:“你先回去,这里跟你没关系。” 想要支走的人果真如愿,很快转身消失在巷口,只是不知是因为天太黑还是眼太花,唐立言好像看到裴山的脸上有水光,于是朝那个背影多看了几眼。 “我明天得去广州出差,顺路经过这。给你一天时间,把这边乱七八糟的人都处理干净,然后跟我走。” 管立庚挣扎了两下,爬起来,拿出手机给秘书打了个电话,约好医院和第三天的机票,两张。 唐立言这才把头转回来,看笑话似的,打量这个一身狼狈的人,“你是不是闲的?我呆着好好的,你非得把我捆在身边、看着闹心做什么?跟我打架很好玩?” “我怕你在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管立庚指着路口,“什么人你都敢泡?大夏天穿成那样往你身上贴,这比厉——”话到这,在唐立言的眼刀里结束了,“不要脸。” 唐立言不耐烦地把脚边石子踢到老远,“反正也就是玩玩。你与其担心我哪天死在谁床上,不如担心我死在那个山脚底下。 “你要是想玩,一百个类型的女人我都能给你找到!”管立庚问:“你来雁城才几个月?就染上跟爸一样的脏病。” 唐立言本来想反驳两句“没病”之类的话,可又懒得跟他废这口舌,就随便“嗯”了几句,“我又不来真的!保证把人给您藏得严严实实,不丢您的脸,行吗?能滚回去出您的差了吗?” “言言!” “这么叫着你不嫌恶心吗?”唐立言白了他一眼,“当初厉老师可也是这样喊我的。” “我……”管立庚欲言又止,叹口气,“算了,听你这意思,要一直跟我闹,是吧?” “我没闹。”唐立言又一个抬脚,把石子踢出去十几米远,“还是那句话。你什么时候跟厉老师道歉,我什么时候回家。” “!山!与!氵!タ!” “我他妈有什么好道歉的!”管立庚声音陡然提高,血滴随着他动作的加大而流下来,“唐立言!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这么幼稚!你以为他就清清白白吗?他害我们没了爸、没了妈,你还帮他说话!你脑子被狗吃了啊!” 这些话唐立言听这话听了不下百遍,早就免疫了。他觉得脑子里嗡嗡响,有个小喇叭似的东西在他耳朵旁边狂吼,烦躁极了。 “嗯。”唐立言干脆顺着他的话气他,“一百个你,都不够给厉峰提鞋。” 砰地一声,不知是谁又挨了一拳。两兄弟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缠绕着扭打在一起,摇晃着映在路面上。 混乱的闷响传到巷口。拐角处站着个人,低着头,卷发被风吹得一抖一抖。 灯光似乎眷顾不到他。裴山整个人被一层阴影照着,看不情脸上的表情。 第53章 不是让你回去吗? 裴山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全程,觉得五脏六腑被细细密密的蜘蛛网给缠住了,这黏糊糊的玩意儿还越收越紧,叫自己好似被天罗地网给盖死。 他把头靠在灯柱上,打开了手机搜索界面,输入:[厉峰] 最热的一条是厉峰与唐竟的性.爱视频,紧跟着的,而最新消息,是[厉峰于公寓内跳楼,疑似因抑郁自杀],时间显示2010年3月。 新闻放出死者的照片,眼睛处打了马赛克,但能看出约莫四十岁,戴着细框眼镜,斯文儒雅——是在唐立言床头柜上见到的那个男人。 而在现场事故照里,裴山从角落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孤独地,颓丧地,脊背笔直地看向那团被摔成烂泥的血肉。 裴山花了很大力气才没让手机摔出去。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唐立言在自己提到照片时,会摆出一副抗拒又珍视的样子;又为什么,自己在看到照片的第一眼就会觉得那么熟悉。 那是厉峰啊。锋芒剧团的创始人,宁城大学艺术硕士团指导教师,话剧《薄命》总导演,影星唐竟的……绯闻第三者男友。 一个从小剧场走出来,带领主创巡演到大江南北的人。 一个丑闻缠身却能得到唐立言无条件信任的人。 一个才华横溢,又一朝陨落的人。 一个永不会再醒来,但被唐立言铭记至今的人。 把新闻来来回回扒了个遍,裴山才算是弄明白所谓的“来龙去脉”。 最早的新闻上说,唐竟骗婚;他的性向曝光没多久,媒体就开始追踪管欣和他的离婚官司。大浪一个接一个,就在开庭前夕,唐竟和厉峰的性.爱录像被传到网上,各大媒体虽不敢直接转发视频,但也都蹭了一波热度,报道唐竟的婚内出轨,和话剧界新秀的无耻行径。 唐竟既是过错方,又面临着舆论压力,毫无悬念地净身出户。夫妻二人各自抚养一个孩子。没过多久,社会新闻热闹了起来:影星唐竟恼羞成怒,激情杀人,并因前妻管欣身亡而入狱。 而视频中的另一位主角,从宁大辞了职,宣布《薄命》从此不再复排,销声匿迹在众人的辱骂声里。话剧工作者本也不是曝光度高的职业,一个月后,媒体就忘了这个人。直到,五年后的2010年,厉峰从三十六楼一跃而下,留下一屋子的抗抑郁药瓶。 裴山之前并不是很关注这些娱乐和八卦,而且本能地规避有关生离死别的新闻,因此对于厉峰的唯一印象,就是《薄命》话剧谢幕时远远瞥过的一眼;唐竟又一直把孩子保护得很好,哪怕是他和管欣离婚前最闹腾的那会,都没让两个孩子被拍到。所以,裴山在此之前,对唐立言唯一的了解,便是“有个做文化产业的哥哥,产业链触角很广,家里很有钱”,浑然不知他和厉峰竟然还有联系。 但究竟是怎样的联系,裴山翻遍了网络,也没有找到。 他现在只知道,唐立言平日里看起来游戏人间、万事与他无干的样子,可心里也是有羁绊的。只不过,这羁绊不属于裴山,裴山甚至不配知道一星半点。 路灯下的人就这么站了半小时,腿都僵了,才陡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像是跳梁小丑。 ——在这里窥探唐立言的过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仍无法得知唐立言为何要跨过几千公里还带上厉峰的相片,更无从知晓唐立言为何要为一个本该去恨的人和家里闹成这样,他甚至,不知道唐立言为何为何当警察、为何换学校,又为何……来雁城。 裴山揉了揉发麻的双腿,苦笑着摇摇头。而这动作做到一半,裴山又顿住了——他惊觉自己第一反应是强笑。之前是想笑给唐立言看,可这会,明明对面没有人。 原来不知不觉间,逗他开心和爱他,都成了印在骨骼里的习惯。而他却一无所知。 裴山掏出手机,在给时沛的通信界面写上:[你们吃完了吗?如果还没有,我回去跟你们一起。] 拇指停留在发送键,他又想起饭桌上唐立言为自己借钱的样子。 无论是二十二岁的唐立言,还是十几岁的唐立言,似乎都令他欲罢不能。裴山不免心疼那个尚未成年的男孩子,本该开开心心去宁大,学自己喜欢的专业,跟爱自己的父母过个合家团圆的生日。 叮铃铃几声,自行车碾过裴山的影子。裴山抬起头,视线尽头有绿影婆娑的高树,纵横交错的电线,红底青砖的矮墙,和骑自行车抱在一起的少男少女。 这些在夜色下几乎是隐形的,唯独显眼的,是一家蛋糕店。店面是糖果色的,玻璃窗里,摆着一块橙色的蛋糕。 裴山猛地把手机摁灭了,揣进兜里,朝那家店走去。 只是玩玩,那就让他玩玩吧。至少,在这种时候,唐立言看起来状态不好。他身边不能少人陪啊。 * 从上楼到摔门,唐立言用了不到三分钟。 这种程度的奔跑不至于让他气喘吁吁,可他就是忍不住倒吸热气,无论如何深呼吸,心里那种燥热都无法平息。 上衣往盆里一扔,花洒猛地拧开,水温调到最凉。 没有用。 凉水只能让满心的戾气和烦躁愈烧愈旺。唐立言站在花洒下,听着汩汩水流声,觉得憋闷。 冷水打得人一激灵。他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刚刚一幕幕—— 他跟管立庚打了一架,像之前那样,打得痛快,又浑身是伤。 他没有同意回宁城的要求,反而挑衅管立庚,说什么想投诉就去,反正在雁城,他没有任何掣肘。 这话当时放得狠,可猛地冷静下来,唐立言竟第一个想到那个被管立庚指着鼻子骂的小美人。 他把裴山支走的时候,对方的表情似乎很可怜。 又搞砸了吗? 唐立言又深吸几大口气,实在难耐,便关掉水龙头,起身走到镜子前。 被管立庚说中了。 他无法控制自己。永远无法逃脱生日这天的噩梦,永远无法对人间产生眷恋,永远无法放弃对新游戏的追逐,永远不会被需要。 就好像,这辈子的热情和爱,都在上辈子耗尽了一样。 空调开得很低,屋里不过二十几度。唐立言被冷水冲过,出来时浑身打了个寒战。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久久没有动作。 ——“他妈的疯女人!” ——“言言,连你也不信我,对吗?” ——“夭寿啊!死人啦!” 这些声音就像梦魇般,伴随着急刹车的声响和震天的碰撞声,齐齐刺向他的耳膜。 “操!别说了!”唐立言狠狠锤了一下镜面,看着水珠从拳缝中滑过。 他确信自己现在不太好。 他觉得心脏被一双大手攥住,血液无法回流全身,甚至连心跳的声音都很微弱。 唐立言翻箱倒柜地找,掘出前段时间才收起来的头盔和摩托车钥匙,然后把头盔戴在头上,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挂历。 挂历上的背景是灵龙山。 灵龙山盘旋回绕,路灯间隔又很大,晚上难看清拐角。因此,一般没人会在晚上走那条路。 危险,吸引人。 唐立言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沉迷于挑战极限,还是沉迷于那种加速的心跳。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恐惧死亡、恐惧掏出真心实意,却病态地追求着与死神擦肩的快感、勾引试探的暧昧游离。 只不过那个试探对象似乎被自己扔了,应该不会再来。不过是炮友罢了,人家有什么理由去管自己的死活呢?多问一句都算是发善心了。 唐立言,是你自己不要这份善心的。 他恶狠狠地拿起车钥匙,系上头盔的带子。 那就试试看,死神有没有长眼睛。 唐立言板着脸,拿起车钥匙,一手插着兜,一手拉开了房门。 猝不及防地,眼前撞进来一张脸,眼睛亮的像夏夜星辰。 来人手还举在半空中,见到他,也不知是内心的映射还是客套的反应,立即绽出一个笑来。 “裴山,你怎么来了?”唐立言怔了一下,后撤了几步,“我不是让你回去吗?” 第54章 小游戏 裴山一推门见到唐立言头上戴着头盔,又看看外面的夜,脱口问道:“你要出门么?” “没有。”唐立言当然不敢说自己要大晚上骑摩托去山上飙车,只把头盔取下来,问:“你来做什么?” “咱俩晚上都没怎么动筷子吧?我有点饿,可是家里煤气灶坏了,我买了些菜和甜点,想借用一下你家的火行吗?” 裴山维持着那个笑。没提生日,没提管立庚,没提那个照片和自己听见的内容。只是担心他没吃饱,带了食物上来。 “那你去借隔壁邻居的,我要出门了。” 裴山早就猜测到他会拒绝,回答得很快:“唐警官,我这名声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条街上,除了你和阮警官,有谁愿意借我厨房呢?” 唐立言顿了一会,直到裴山又讨好似的拿塑料袋碰碰他的裤缝,才叹了口气,把头盔摘下来,“算了。进来吧,我给你开火。” “好啊,正好你也没怎么吃,想吃什么,我来做?”裴山的语气刻意放得很轻快。 “不用。” “我买多了。” “那就有什么吃什么。” 裴山说:“我买了西红柿和面条。”就当做碗长寿面给他吧。 说着裴山就进了厨房,洗净食材开始做饭。屋子里一时变得很静,至于笃笃的切菜声,唐立言突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其实我妈也做过西红柿鸡蛋面。” 裴山的手停下来,抬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唐立言。 白衣黑裤,右手夹着烟,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打火机。日光灯在他脸上留下投影,像一幅黑白的素描画。 说这种话,是想她了?还是……想另一个人了? 裴山把心里的委屈压了下去,走到唐立言脚边,蹲下来,“唐警官,你脸上手臂上都有伤。” “嗯。”刚跟管立庚打的。 “你自己说的,抽烟会影响伤口愈合。”裴山把他手中的万宝路拦下来。 “活学活用啊。”唐立言扯了扯嘴角,“那我瘾上来了怎么办?你也渡我两口?” 虽然看起来心情仍旧低落,但好歹脸上有了一点笑意。裴山觉得自己不虚此行,却并不觉得这个提议可行,狠狠摁灭了烟蒂。 万宝路的薄荷味爆珠。 裴山想,如果是宁城的唐立言,大概不会抽这么廉价的香烟,也不会防御似的拿玩笑话堵回别人的好意。 可惜裴山这辈子都没法在他真情耗尽之前遇见他——上辈子也没能。 裴山失落极了,面上还得讨好似的笑:“不闹了。锅里开了,我帮你盛一碗。” 端完面回来,裴山发现唐立言拿了几瓶酒,都是他不认识的牌子,齐齐码在茶几上。 唐立言则把易拉罐重重拉开,捏得变形。裴山看着突然觉得这个人很难用某个词语去形容——他视一切为玩物,游戏人间,工作和住所似乎只是他逃离旧事的工具。他脾气不好、嘴硬、像个撬不开的铁罐头。可他又一直期待惊喜。会为了一只钻车底的猫趴半小时的马路,也会为了一个投诉电话巡两周的街。 “唐警官,你还伤着。而且这种喝法,很容易胃痛。”裴山把面碗放到茶几上,“先垫一点吃的吧。” “没胃口。”唐立言推开了,仰头猛灌了一口酒,“伤也不碍事。” 裴山从未觉得自己离他如此远过。但他仍想把自己能感受到的最馨甜的东西都给他,或者坐着时光机,抱一抱十八岁的他。 “太烫了吃不下是吗?我还买了甜点!”裴山有点急,把放在玄关处的盒子拎到茶几旁,三两下就拆开了,“我记得你说过爱吃橙子,所以买了橙子味的。” 茶几的高度有点尴尬,裴山只能跪坐着掀开盒盖,鼻尖距离甜点很近。盒子里蛋糕圆滚滚的,表面是一层鲜艳的橙色,正中央点缀着一点绿。 裴山的注意在如何把它切得整齐上,小心翼翼舀处拉花最完美的那勺,配上面上的最甜的水果,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唐立言倏尔暗下去的脸。 “我不吃蛋糕。”唐立言的嘴巴抿成薄薄两层,“拿走!” 而那张带着浅浅笑意的脸,侧颊突然被泼上橙色的奶油,嘴角的弧度便立刻僵住了。 “没事吧?”唐立言慌忙坐好,拿手把误杵到到裴山脸上的奶油擦掉,“我没打算……” “没事没事!”裴山慌忙摆手,“对不起。” 看到唐立言手指上沾了奶油,裴山生怕他会更不高兴,于是赶紧把甜品盖上,一手撑着茶几,让另一手拽过唐立言的手腕,轻轻含住了他的指尖。 裴山仔仔细细吮干净唐立言指尖上的奶油,甚至离开时轻轻舔了舔双指的夹缝,甜甜地笑弯了眼睛,“这下没有了,我们不吃蛋糕,你也不要不开心,可以吗?” 那张阴云密布的脸终于舒展开来,裴山也松了口气。 “你如果实在想喝的话,我陪陪你?”裴山问,“不然一个人干喝,多没意思啊。” 说着,一罐黑色的易拉罐就被他拿在手里,啪嗒一下拉开。滋滋冒着的泡沫流了一手。 “放下。”唐立言说,“就你这酒量?算了吧,我今天没什么心情照顾人。” “我不用你——” “放下。”唐立言截住他的话,“苏打在冰箱里,渴了自己拿。” 裴山只得换了瓶饮料,悻悻在他身边坐下。 沙发被侧卧着的唐立言占了大半,因此两人不可避免地,触到彼此裸露的肌肤。 唐立言重新拿出一只烟,点上,吐着烟圈,“不用在这拐弯抹角的。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青色的雾在俩人之间打了个圈儿,往天花板去。裴山被这一出惹得失神,疑惑地“啊?”了一声。 “你今天来,总不至于只为了给我拎个蛋糕做个长寿面,哄我开心吧?” 还真是。裴山想,除了这些,他也没什么资格谈别的。 虽然一肚子话憋着,尤其是关于厉峰,和他的过去,但裴山还是没想出一个合适又不越界的措辞。 倒是唐立言等的着急,先开了口:“什么都不问吗?我还以为,你会好奇很多事情。” 裴山下意识反驳道:“是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但不是因为好奇。”又觉得这话过于亲昵,便换了种方式说:“但我相信,当你认为我是一个值得的倾听者时,你会告诉我的。” 不会主动越界,却也忍不住想知道,自己是否足够特别——哪怕无法特别到,去做他的恋人,或取代那张相片的位置,至少,做一个可以偶尔交心、偶尔上.床的朋友也行。 阴影中的人动了动,叼着烟,靠在了沙发上,“那你觉得,我是个值得的倾听者么?” 裴山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愣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我看,你的秘密也挺多嘛。”唐立言把烟灰弹到了地上,裴山拿餐巾纸去擦,被唐立言摁住了手腕,“而且我每次问,你都不会正面回答。看来,我不是个‘值得的倾听者’。” 这话不假。关于裴山和之白的过去,关于裴山在N大的那几年,甚至关于他的心之所向,唐立言一概是不了解的。 裴山摇摇头,急急想去解释,赶忙反驳了好几句“不是”。 “没事,不用急着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唐立言很少见地没追根究底,只是仰头喝下罐子里剩的酒,“我就是觉得,咱俩都挺有意思的。” 警官笑了笑,头也有点晕,说起话来也没怎么过脑子。酒量一定是变小了吧。要不然,怎么会几瓶啤酒和几小时前的几两白酒,就这么上头? “人家玩游戏,至少玩家跟玩家之间还是了解的。咱俩倒好,床倒是上过,怎么对于彼此,啥都不知道。” “既然这样,那我们真的玩个游戏怎么样?”裴山问。 “好啊。”唐立言晕晕乎乎地把头枕在裴山腿上,“你说。” “你指一样东西,我指一样东西,只要被问到,对方就得回答它背后的故事。”裴山似乎还挺满意自己这个提议,“不说的话,就得喝酒。” 反正本意也是要裴山陪自己打发时间,玩个游戏,还能多套点话出来,不亏。只是唐立言很快抓住话里的漏洞,问:“可是这样的话,岂不是很不公平?你在我家,你能指的东西,比我多得多。” “可我不太能喝酒,所以没什么拒绝回答的机会。” 唐立言目前的脑袋不能支持他转太多弯,想想觉得这样似乎有道理,于是点点头。 “那你先问。”裴山说。 唐立言便睁开眼,视线停留在裴山的脸上。眼前的人跟湖底的景象似的,摇摇晃晃,颜色浅浅的,笑也是浅浅的,却又很真实,因为他会时不时揉揉自己的头发,问“唐警官还好吗”。 好。虽然心情不是很好,但这一刻,唐立言不由自主点点头,说“再好不过了”。直到对面人被看得坐不住,才让眼神聚焦起来。 “就说说这个吧。” 唐立言像是要玩水,碰了碰倒影,却发现并无涟漪。 第55章 关于“老朋友” 唐立言挣扎着坐起来,郑重地指着裴山的眉尾和衣角,“早就想问了。你穿衣跟化妆,都跟其他人挺不一样的。可是你看起来,也不是多特立独行的人。” 裴山活动了一下被枕麻的腿,也学着唐立言的样子,侧靠在沙发背上,“这个啊,跟一个老朋友学的。” 唐立言默默把“老朋友”三个字在牙缝里咬了一遍,忿忿地想,为什么裴山非得挑指东西这种游戏?直接问不好吗?这下还得找能搭得上边的物什,裴山身上就没带多少东西啊。 “因为工作需要,他时常需要化妆。”裴山兀自说着,“而且,某些时候……他穿着蛮大胆的。” 唐立言觉得更烦躁了,这种让人抓心挠肝的情绪却又跟刚刚不一样,而且,在看到裴山无意间抬头,却没收回那个异常温柔的笑时,这种情绪尤甚。 “工作需要?就是上台需要呗?”警官的语气不是很友善。 裴山的笑立刻僵硬了,身体也防御一般往后缩了缩。眼睛圆圆的,亮闪闪,好像在问“你怎么会知道”。唐立言心想我又不是傻子,你跟时沛那样眉来眼去的,谁看不出来。 “那‘某些时候’,又是什么时候?”酒劲一上来,唐立言就开始回想他跟裴山在书店的那一下午——某些时候……总不能是做 爱的时候时沛爱穿女装吧! 裴山支支吾吾地回答:“就是……平时不会穿,或者藏着,但他从小接触戏曲,所以会保留着类似的习惯。” “还戏曲啊?真没看出来。”唐立言赌气似的躺回裴山腿上,双手还揪着衣服不肯放,“又上台,又是军人,还懂戏,你这老朋友挺有能耐啊。” “……” 裴山觉得唐立言似乎恢复了一些平时的活络,心知自己这一趟算是任务圆满完成。但这阴阳怪气的问题又让他觉得唐立言是不是猜出来了什么,心里一直在打鼓。 被腹诽的人仍旧板着脸,指着地上的文件袋,说:“这个是怎么回事?从你跟时沛认识开始讲起,不许打岔。” 裴山不明白为什么话题突然就跳到了时沛头上,满肚子问号:“那是剧本,我跟时导一起合作的《长夏》。至于我俩认识,是在N大戏剧社里。” “讲详细一点。”唐立言打断道。 裴山也不敢惹人不开心,只能乖乖补充着:“我读大一那会,时导就算得上是风云人物了。喜欢琢磨一些先锋戏剧,导师出了名的‘放养’学生,于是他从大二开始就去省剧团实习了。我们当时跟戏剧社一起做实验话剧,就在N大的礼堂里。其实剧本不是很精致,也没什么资金支持。但是,在那样一个舞台设计称得上粗糙、没有任何包装的地方,观众竟然还算多。” 唐立言对这些不但不感兴趣,甚至可以说得上排斥——厉峰走后,他本能把自己的世界与之隔开——但如今听裴山说这些,唐立言竟然有点想了解更多,压抑住心中莫名的不满,去了解一个更完整的裴山。 “观众都是你们学校的学生?”唐立言问。 “大部分是,也有的是其他民间剧团成员。”裴山不无自豪地说,“N大的小剧场很有名,尤其是学生的实验话剧,经常可以获得很多无条件的支持。” “我们一共合作了四部戏。排开年大戏的时间最长。我跟着他们的排练情况改剧本,时导就在一旁规划舞美和走位。他真的很全能。我只会写,而他可以演,可以设计,可以把文字落成舞台上的高光。” “我们排练的地方啊,是一个废弃的学生宿舍,到了冬天回灌风,到了夏天没空调。当时的戏剧社社长——也是开年大戏的男主——推了一个影视剧的配角,来这边排了五个月。好在首演非常成功,学校最大的礼堂,座无虚席,大家都是站起来鼓掌,喊‘encore’‘bravo’的都有。烧烤店的庆功宴上我们还打趣他,‘说不定那部电视剧火了,到时候社长一定会很后悔的’。社长当时那个笑啊,说谁再提后悔两个字,谁就是孙子!这辈子到老也要做话剧,做到去全国乃至世界巡演。” 裴山学着社长的神态,手舞足蹈,话里话外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唐立言看着这一幕不禁开始难过——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遇见裴山,也没什么机会去看看他们嘴里那个逼仄却很浪漫的小剧场,更没什么可能,去替代时沛,成为那个能跟他并肩的人。 “所以那个社长现在在哪里?”唐立言话虽这样问,眼睛却在关注裴山的表情。他看到和平日里不似的裴山,是注入了血液的玫瑰。 “当了演员,经纪公司很厉害。”裴山把苏打水拿起来,跟唐立言碰了杯,“他后来在省剧团跟时导打过照面,但没打招呼。他应该是在演一个大IP改变的电影。时导问他,如果有空,要不要回N大那个烧烤店喝一杯,还喝牛栏山,聊聊这几年,聊聊新一届的开年戏。” “他们一定没有回去。”唐立言插话。 “嗯,是没去。”裴山点点头,“社长说,烧烤店是不动产,所以才能一开才能开五年。但青春不可再生。” “他说他后悔了。” 唐立言听过被推掉的那部戏的名字,是暑期档爆火的一部电视剧,从主角到配角,通通都有不小的曝光度。 “很正常。”唐立言只能感叹这么一句。 “是很正常。”裴山笑,“毕竟机会只有那么一次。” “时沛呢?我的意思是,你们都很喜欢他,是吗?餐桌上,个个上赶着给他送钱。”唐立言没掩饰自己的不悦。 裴山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位老搭档,只当唐立言是想分散注意,话便多了些:“时导他……其实想法很多。他喜欢把场景切得稀碎,台词也不那么易懂,但没人不承认那是美的——你敢信吗?他的第一部 参赛作品,是独角戏,整个舞台只有一盏追光,唯一的道具是台中央的椅子,全程有三大段重复的台词,全靠女主角用情绪和肢体去推情绪。比赛啊,就敢这么玩?我们当时都说,他是不是疯了。” “不过幸好,那场戏是在N大地下剧场里演的,竟然反响很好,拿了金奖。当时台下还坐着省剧团的老师,他和女主都因此被要了去。对于一个刚毕业的本科生来说,这是个很不错的归处。” 唐立言并不愿意听到裴山眉飞色舞地去夸时沛,于是打断道:“可他辞职了。” “嗯。也许是因为创作的掣肘太多。我听说他之前因为质疑前辈,被合写剧除了名。”裴山说到这,声音明显低了下去,“不是所有地方都像象牙塔里那么包容。他那部独角戏,如果是省剧团来排,放在市场上卖票公演,上座率连10%都达不到。” “他现在也终于意识到话剧市场的冷。想要上座率,需要更热的元素。但他又放不下身段来。到最后,他自己赔钱,我们也跟着替他不值。我算是他比较信任的编剧,但即便这样,我的本子他也会大改,然后又跑来问我,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他其实很轴,还爱跟自己拧巴。”裴拿起苏打水,里面的细小气泡像带着他的语言一起破碎了,像一声叹息,“说白了,他一边坚持着他想表达的东西,一边又苦恼无人欣赏。可能是没仔细研究过市场的缘故吧,他的戏都太自我了。可是,哪怕是钻石,也没人愿意去土里刨,谁都想在精美的橱窗里看一场包装很好的作品。” 唐立言对时沛没什么好印象,听裴山满口夸赞,心里更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他笨。不会妥协一点吗?” 裴山笑道:“所以有了《长夏》。” “《长夏》的本子我们至少改了十五遍。”裴山一提起剧本相关就说个没完,“虽然我可能不太有资格说这话,但沈老师跟我也是一样的想法。这次题材没有原先那么冷,请的男主角本身也有流量,我的笔名和沈老师的工作室目前名声都还不算坏,再加上投资商给够了资金……我觉得时导这次的戏会很成功的。” “他为什么非得死磕剧场。”唐立言皱起眉,“如果真那么有本事,先干点别的再回来,不比他现在这样省事儿多了?” “说起来,时导进这一行还是因为一部剧。”裴山放下手中的饮料,将半长不长的卷发松松扎在脑后,“他本来学的是戏剧文学,大一看完那部剧后,就转了专业。” “是吗?”唐立言听了这么久,也被裴山勾起了兴趣,坐直了身子,问,“哪部?” 等了十多秒,唐立言只听到窗外有人惊声叫了两句,又有人跟在后面喊着什么,像是吵架,又像是追赶。 是每日每夜都在上演着的,独属于雁城的鸡毛蒜皮,和烟火气。 裴山把注意力从窗外收回来,抬手一指那个床头柜上的相片,装做不经意地说:“你可能比较熟悉,剧名叫《薄命》。” “导演是宁大的厉峰老师。” 意料之中的打翻啤酒或捏指节的声音都没出现。裴山紧张极了,小心翼翼地去看唐立言,却发现对面似乎没有生气,只是垂下头顿了顿,便重新拿起易拉罐,啪地一声打开了。 裴山以为唐立言要拒绝谈这件事,没想到,他把易拉罐送到嘴边,又顿住了。 “他啊。”瓶里泡沫兹拉兹拉破碎着,衬得唐立言的声音模糊不清,“嗯。老熟人了。” 第56章 关于“厉老师” 裴山很想等一个下文,但直到窗外哪家熊孩子又扯了几嗓子,他都没等到唐立言开口,只得试探着问:“熟人?有……多熟?” “哦?这就轮到我了,是吗?” 裴山便大着胆子,朝床头柜上一指,“那,说说这张照片?”随后又试探道:“方便吗?” 需要回答的人也盯着照片好一会,仿佛被一场可怖的梦给魇住,整个人都像游离在身体之外,直到裴山又唤了好几句,才缓过神来。 “那位就是厉峰老师。” 心里的猜测突然被证实,裴山倒没有体会到下午那会的钝痛感,甚至生出些“果然如此”的心态来。他又想问,又不敢问,生怕唐立言说出些自己难以接受的往事。但转念一想,似乎也没什么资格去“不接受”,甚至,没什么资格去说一句心疼。 “想说吗?”裴山问,“如果不想的话,我换一换。” “你能问这个问题,说明你已经查过了一些东西,对吧?” 裴山诚实地点点头,得到对方一个释然的笑,“新闻上怎么说?我倒想看看,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是一样的说辞。” 裴山尽可能温和地复述了一遍自己理清的线,说到唐竟和厉峰的绯闻时,他看到唐立言紧紧握着易拉罐。 罐身被捏得变形,里面的啤酒也被挤压出泡沫,汩汩流了出来。 裴山把啤酒从他手里拿走,顺便以安慰朋友的姿态拍了拍唐立言的肩。 唐立言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其实,我没什么资格说别人。毕竟我跟那些人没区别。” “我认识厉老师挺早了,03年底那会吧,我在准备高考。他跟我爸是老同学,就经常来我家,给我辅导些功课什么的。” 那时候,唐立言还有一个名义上很和睦的家,管立庚还叫“唐立庚”。管欣和唐竟每天忙于事业,很少着家,反倒是厉峰陪唐立言的时间更多一些。 厉峰是个很会教的老师,循循善诱,人又斯文,很容易得小孩子信任。唐立言在他的熏陶下,甚至养成了许多与自己并不相称的习惯来。 比如摄影,比如摘抄。唐立言那时很爱把一切美好都定格,无论是以文字还是以影像。 裴山见到麦芽味的液体流到了唐立言的上衣,赶紧拿纸给他擦干净,“后来你父亲被曝出了……性向?” “嗯。全世界都在骂他。从骗婚、同性恋,一路骂到他演过的所有角色。”唐立言任他擦着,灵魂出窍似的,像在念跟自己无关的旁白,“反正,是挺该死。我妈那段时间也跟失了魂一样,每天跟他吵,要离婚,什么‘股权怎么分’‘房子、孩子怎么分’,我就在另一个屋听着,也不敢说话。” 当时唐立言也刚摸清自己的性向,看到这条新闻底下铺天盖地都在骂同性恋去死,怕得不行,一直隐瞒着不敢让父母知道。夫妻俩吵了小半年,光合作公司的股权问题就“协商”了不下五次。唐竟坚持自己没有婚内出轨,也没什么重大过错,不能接受过于苛刻的离婚条款。 “我爸挺过分的,说实话。”唐立言苦笑了一下,“其实他这一出给我妈的心理创伤不可逆,哪怕真把整个公司都赔给她也没什么。反正他再挣也不是难事。可他就是抓着那么点小利益不放,说自己没做错,甚至觉得自己挺委屈。” “正好他跟厉老师是老校友,关系一直很好,就非要请人来我家喝酒,还把我们都支走,说是要喝个尽兴。” “我那时候还在住校,每周日才能拿到手机。”唐立言说,“还真是没想到,一开机,就看到他俩的新闻。” 那两个赤身裸体交 配着的男人,对唐立言的冲击不亚于一场地震。他强忍着恶心看完了视频,去厕所吐到胃酸都出来了,又回来自虐一般,把画面放大再放大,直到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红晕。 裴山把手覆在唐立言的眼睛上,不想让他想起那段视频,“好了,没事了。咱不说了。” “我回家的时候瘦脱了相,不过也没人在意就是了。一家四口只有我一个没成年,不知道他们每天领着律师来来回回在吵什么。”唐立言把裴山的手轻轻拿下来,仍兀自说下去,“法院最后判了,说我跟我爸,管立庚跟我妈。公司和别墅也都归我妈。” 管欣分走了绝大多数财产;唐竟因为骗婚、婚内出轨,再加上判决下来后几次酗酒被拍到,在娱乐圈已经毫无东山再起的可能。于是他把怒气转移到孩子身上,开始进行殴打和虐待。 至于厉峰,很凄惨。有人人肉到他的任教学校,油漆刀片等等威胁手段都来了个遍,甚至有人在《薄命》公演现场拉条幅抵制。 “厉老师后来是不是找过你?”裴山问。 “是。”唐立言的声音开始抖动,像是要抓住一棵救命稻草,猛地把裴山的手腕攥住,“可我没见他。” 裴山自认心肠很软,但代入到当时的少年人身上,他觉得不见厉峰是合乎人之常情的。可唐立言使了很大的力气,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为什么没见他?” 非但没见,还把对唐竟的怒气统统撒在了恩师身上,隔着门,用这辈子都没说过的污言秽语,去侮辱他。直到厉峰走远了,还泄愤一般,把他当初抄的那些个句子、拍的照片,撕碎,看准了厉峰经过的地点,从楼上扔了下去,甚至因为没砸中厉峰而懊丧了一会。 裴山隐隐猜出事情的不简单。那张照片似乎不像他想的那么暧昧,唐立言和厉峰之间的关系,可能也远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百感交集下,裴山抬手顺了顺唐立言的刘海,安慰道:“因为那时候,你年纪太小,没有能力去了解全貌。” “不小了。回家的时候,正好赶上十八岁生日。你说奇不奇怪,我爸妈在一起时都没好好管过我,可生日那天,竟然推了个蛋糕出来,说要给我庆生。结果,好端端的生日,过成了凶杀案现场。” 狗急跳墙这句话没说错。庆生不过是个幌子。唐竟只是想找个由头,把管欣叫出来,让她不要再买新闻打压自己,不要把资源都堵死、逼得他无路可退。 唐立言当时就一边看着橙色化成水,一边听耳边嗡嗡嗡的争吵声。唐竟一个劲儿的说管欣是疯子,叫她把新闻都撤了,说她想要钱想疯了,说那些黑新闻都是她在推波助澜;管欣就回之以更难听的话,连着厉峰一起骂。 唐立言盯着蛋糕,竟然开始走神,想到之前厉峰带他看过的那部剧里,把“永恒”比作“刚刚消失的太短暂的瞬间”。*[1] 短到什么程度呢?唐立言还没来得及眨眼,就看到唐竟抄起手中的刀,朝管欣胸口扎过去。管立庚拼命前去抱住发疯的唐竟,回头冲唐立言吼,让他报警叫救护车。 裴山心都被揪到了一起,也顾不上什么越不越界,张开双臂,把正在回忆里的人抱住。 “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觉得这一切没有厉峰就不会发生。”唐立言把头闷进裴山的胸前,“所以我从宁大退学,开始沉迷那种……你懂吗?我说不出来,就是,心跳,新鲜,危险,或类似的东西。你上次问我的疤,基本都是那时候飙车拳击伤到自己才留下来的。我没什么同理心,也不觉得世上有什么能留恋的东西。就像管立庚说的,那段时间他没少带我看心理医生。他们都说是什么创伤。有个屁的创伤!” 唐立言过了大概三年的荒唐日子,逃避似的,不再听有关唐竟的任何事情,也不再关注厉峰。但凡管立庚提到这两个人,他就闹得厉害。 “我本来打算就这么混着,反正都是要死的,怎么死不是死呢?”唐立言说,“可是临近毕业的时候,我接到一封信,是寄到我舍友那里的。署名厉峰。我打开信才知道,他失去了事业、舞台、名誉以及一切,重度抑郁,一直在给媒体和我哥发邮件。但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 那时候,唐立言拉黑了厉峰所有的联系方式,而厉峰只有唐竟家的地址,于是往那里写了三年的信,都被管立庚拦了下来。厉峰久久得不到反馈,他的各种公开发声渠道又被限流,在经济和心理的双重崩溃下,选择了很惨烈的自杀方式,并在此之前,给唐立言的学校寄去了一封信。 裴山心里已猜出个大概,心肝早就绞成一团,把怀里人抱得更紧,“信里都说了什么?” “厉老师说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唐立言咬着下嘴唇,痛苦又倔强,“他说他觉得酒里有问题,当时他没有意识,醒来的时候自己都懵了。那酒他妈是唐竟下了药的!” “那个老混蛋暗恋厉老师很多年了,但是一直碍着老朋友的面子,还有自己公众人物的身份,没法下手。可能是那段日子让他有点疯,他以为把人捞到自己家来很安全,下了药、操一顿再拿钱吓一吓,也没人知道。” “可他没想到,我哥在家里安了针孔摄像头。”唐立言苦笑着,“对,视频是我们家放出去的,那些新闻和推广也都是我妈买的。” “厉老师试过澄清,但他所有的账号都处于说任何话都会被骂的状态,所有帮他发声的博文都被我哥压了下去。厉老师试图找我,求情,求我们家……放过他。” “可我没见他。而且我爸妈离婚后,我就转了学、搬了家。我甚至,从来没接到过信。” 管立庚从小跟着管欣进片场,公司的事情也都是他和管欣在打理,因此在管立庚那边,管欣的形象比唐竟要立体的多。 在唐竟的性向被曝光后,管立庚觉得自己天都塌了,每日听着父母争论财产分割问题,满心只想着让恶人自食其果。但唐竟一直很小心,出轨或骗婚,都是没有证据的。 厉峰跟唐竟的关系,管立庚不止怀疑过一次,这种怀疑,在他知道厉峰要来自家时那一刻达到顶峰。怒火和利益的双重驱使下,管立庚说服管欣,在家安装了针孔摄像头,并且借用管欣的人脉和公司资源,把视频新闻传播得宁城人皆知。 月亮不知不觉已经悬在了头顶。 裴山保持着一个姿势,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他只是短短听了几句话而已,他就心疼成这个样子,那完整经历过这些的唐立言,该有多难走出来。 “不怪你。”裴山捧起唐立言的脸,看到红红的眼圈,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真的不怪你。” “不。厉老师来找我的时候,如果我没把他赶走,或者多问一句我哥……就不会成那样。”唐立言的声音有点沙哑,介于哭腔和痛苦之间,“我跟那些侮辱他的人,是一丘之貉罢了。” “你不是。”裴山觉得自己手都在抖,心脏一阵一阵抽疼,“你不是!” “我看到信后就去找他。我把车开得特别快,差点被撞飞——可我去迟了,我去迟了!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尸体,又是尸体。黄线就拉得好长,我隔着好几米远,就能看到地上躺着个人,脑浆跟血液混在一起,脸都认不清了。可我还是能看出来厉老师穿的衣服,他最喜欢那件衣服,它脏了也旧了——我想他可能那几年潦倒到没有余钱去置办新衣。我……” 唐立言说得哽咽,被裴山一次又一次吻住眼睛,可眼泪再也忍不住,一边流一边衬着声音更抖:“我真的很混蛋,真的没用。我去跟管立庚闹,我让他把那些信还给我,发通告,给厉老师清白。” “可管立庚说信都被撕了,而且那都是厉老师一面之词,没人能证明是真是假。宁城的媒体他都认识,我除了生气没有任何办法。我刚毕业,没有人脉,钱都是家里给的,我逃不掉,我逃不掉!可我想离开他,找一个直线距离最远的地方,找一个他手伸不到的地方,找一个……我能喘口气的地方。” “所以你来雁城,当警察,也是——”裴山语气极轻,像在哄睡受惊的婴儿。 “对。我想如果我是执法的一方,是不是会耐心一点?翻翻厉老师的自传或手稿、看看抑郁诊断证明的时间、检查录像带主人公的身体状况、听听他们有什么苦衷。我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些视频,能明显感觉到厉老师状态不对,可我当时怎么就——” 唐立言说着完全哽住,却还是坚持语焉不详地说下去。在这个热到窒息的夜里,指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回忆着那个蝴蝶一样跳下三十六楼的男人和一叠纸张。 “立言,你看着我。”裴山绞得五脏六腑都在缩痛,一下一下吻着唐立言的脸,从眉尾的疤到脸颊的泪。 不管他们之间是游戏或是有那么半点真心,裴山此时都只想好好抱抱这个很少哭的人。 “你看着我。” 年轻的警官抬起头,抓着裴山被沾湿的前襟。 “很可惜,我没有时光机,没法穿越到你的十八岁去抱一抱你。”裴山拿鼻尖点了点他的,“但如果可以,我想告诉二十三岁的唐立言:这世界疯狂、没人性、腐败——” “但你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2] 作者有话说: [1]音乐剧《蝶》的选段,《诗句》 [2]选自《萨冈写给萨特的情书》 第57章 我给你 唐立言的状态直到夜半才算恢复了一些。 裴山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像哄孩童似的,有一搭没一搭陪着说话。从唐立言的家庭聊到宁城大学,偶尔交换一下N大和宁大的食堂之争。 就这么过了许久,唐立言还是没有要睡的意思,反而更加清醒,挣扎着又想去拿吃的。 “蛋糕。”唐立言躺着,闭上眼睛,语气听不出悲喜,“甜吗?” 裴山托着他的头重新切了一块,仔细尝了尝,点头道:“甜。” 唐立言把裴山嘴边的奶油刮下来,指尖放进嘴里,点点头,“嗯,挺好的。可惜了。” ——可惜这么多年,都没这个机会尝到。 裴山觉得焦成一团灰的心脏又开始燃烧,火辣辣的疼。他又舀起一勺,在上面用水果和榛粒堆满,举到唐立言面前,问:“要不要尝一点?” 没有得到预料中的拒绝,反而得到一个顺从地张嘴。 裴山把勺子送过去,喂完这一口,看到唐立言惊喜又享受的表情,不禁更心疼了。 “立言,我能送你一个礼物吗?”裴山试探道。 “这种事情也需要征求意见?” 裴山便赶紧跳下沙发,问:“我刚刚在楼下看到一辆哈雷,你是准备骑摩托出去玩么?” “嗯。”唐立言当然不会说自己想去山路飙车,只敷衍了这一句。 “那正好,带我一起吧。”裴山想到了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让唐立言放松一下心情,“带你去主城。” 挣扎或不舍,心跳或无奈,都和我一起吧。 裴山一边拽着人,一边脚步飞快地下了楼。楼梯道黑漆漆的,声控灯也不好使,裴山凭着数台阶才没摔,还时不时回头冲身后说,这一层是十格,记住了。 如果此时的裴山冷静一点,估计会嘲笑自己,为什么不打开手机照明呢?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唐立言竟然就这么随他幼稚,甚至连连应和着,“嗯,记住了。” 出楼梯口时,眼睛才适应了黑夜,又猛然被路灯的光晃到。裴山本能地顿了顿,感受到手里一紧,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人,赶紧松开,径直往摩托车走。 长腿一跨,裴山便坐在摩托车上,转头朝唐立言说:“等发动了你就坐上来。” “头盔戴上。”唐立言上前,把头盔往他头上一扣,“你去后边。” 裴山摇摇头,“不行。你喝酒了,而且不认得路。” 唐立言问:“你想带我去哪儿?” 裴山没理他,抢过钥匙,拧了两下转把,“你别管。坐后面,我来开。” 风把裴山的上衣吹成了小帆。唐立言把着车后的扶手,闻到皂荚香混着青草味的夏风,伸手戳了戳那个鼓起的白色布料。 “立言。”裴山尾音都是上挑的,怕会被风吹变调,特意大声喊,“你是不是在偷偷碰我的腰?” “没有。” 裴山听到了这句话,但他成心哄唐立言把情绪发泄出来,于是非说自己听不清。 “我说,没有。” 风是裹着声音往后吹的。裴山耳边全是呼呼的晚风,和唐立言的回答。 “什么?听不清!你大点声!”裴山喊。 兴许是背着情绪感染了,唐立言的声音也大了许多,“我说——不用偷偷,我明目张胆——”警官挑衅似的,重重环住了裴山的腰。 这声音过于张扬,以至于在河边散步的人,纷纷侧目望向他们。 这俩人,一个刚在生日宴上闹了一通,一个长期就是话题中心,这会抱在一起,把这么拉风的摩托骑得飞快,难免会招来一些白眼。 不过景和人都倒退得飞快,他们完全看不清路人的脸色。唐立言凭身形认出了几个在菜市场嚼过舌根儿的中年人,回头冲他们吹着口哨,大声喊:“瞅什么!没见过这么贵的摩托是不?” 裴山扑哧一身笑了,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双臂张开的影子。向着远山,袖子像狂风中的旌旗,昂声对着夜空大喊,去他妈的十八岁! 后视镜里的画面是乱的,疯狂倒退的路人,翻飞的衣襟,时不时闪过的月亮。但那团影子,生动如同野火。 “你是不是在笑?”后座的人突然问。 “是啊。” “笑什么?”唐立言也瞥了眼后视镜,“没开过摩托兜风?” “开过,没载过人。” “那我挺荣幸啊。”唐立言笑得半真半假,“能拥有裴老板的第一次。” 裴山怪他说话没正形,却也真情实意地“嗯”了声。 明明是拥有很多彼此的第一次。拥抱,接吻,牵手,做爱。 甚至在那许多许多年后,新的裴山仍旧以破旧的皮囊,去迎接这些第一次。 摩托引擎嗡嗡座响,裴山猛然拐了个弯,把车骑进一片浅滩。 视野突然开阔,眼前从椰子树变成飞瀑。惊涛坠地,溅起水花无数。两边是悬崖峭壁,唯一的通路是木栈道。 “你是不是还没去过山顶?”裴山等摩托停稳,立马下来,指着栈道说,“我们去等日出!” 但也没等人答应,拽着唐立言的袖子,就往山上跑了。 木栈道踩上去会吱呀作响,虽然保护措施做得不错,但没人敢真敢把围栏。 因为一旦站在边缘,往下一瞟,就能看见惊涛拍浪。最骇人的是震天的响声,总让人觉得,栈道会跟着水流一起晃荡。 上山的路不好走,尤其是晚上,密叶时不时滴下来几滴水,蹭得地上湿滑一片。 裴山一边拉着唐立言,一边拿手电筒照亮。积水反光,两个人就跨着水潭走,一蹦一跳的,活像两个逃课出来玩的高中生。 “要不要走慢一点?”裴山问,“大概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 “你瞧不起谁呢?”唐立言笑着瞅他,拔脚就往山上跑。 “哎你等等我!”裴山一下子被甩出去好几十米,赶紧往上追。 这个点的游客本就不多,而且大多数都是下山的人。裴山步步大跨,逆着三五人群,一步步都踩在唐立言的影子上。 “你幼不幼稚?”唐立言回头笑他,顺便加快了步速,叫他踩不着。 影子一会儿在身前,一会儿在身侧。裴山也不知自己明明活了二十多岁,怎么这会就跟没当过小孩儿似的,硬要把这个幼稚的游戏玩下去。于是他的脚速只能一会快,一会慢,人永远都跟在唐立言的影子后面。 没过多久,俩人离山顶就近了。裴山被累得气喘吁吁,可唐立言就跟没事人似的,在一旁笑他身体弱。 “你有本事试试看,爬山的时候做变速运动!”裴山被这宠溺的幻觉惹失了神,连说话都染上了有恃无恐的嗔意,“哪怕你体测满分也得大喘气!” 唐立言故意长吸了两口气,问:“是吗?什么样的‘变速运动’?咱现在海拔还算高,要不在这试试?” 裴山知道,他这是又在调戏自己,于是重重朝影子上踩了一下,侧身闪到了前面,佯装生气地回头说:“快走,一鼓作气、再而衰。” 唐立言笑着摇摇头,“你先走,让你八百米。” 俩人笑笑闹闹地爬到四点多,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从山顶往下看去,密密麻麻的灯接连亮起,像坠入凡间的星河。但星河的背景又不是夜幕,而是真实又渺小的城池。 裴山在护栏前站定,指着远处最高的那座塔说:“记得吗?我之前跟你提过的,双子塔。” “不记得。”唐立言那时满心都想着怎么把人拐上床,哪还有功夫想这个。 “它民国时候被烧毁了,这几年又重建,里面保存了很多珍贵的史料。”裴山说到一半,又怕他不爱听,于是拉着人往另一旁去,“你看那个,刚亮起灯的高楼。前年才修好,据说是雁城最高的楼,等投放使用后,应该是很大的商场。” 其实这些在宁城根本算不上什么,但宁城没那么多山,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海,到了晚上,海浪像是可以吃人,卷走了无数年轻的生命,和无疾而终的爱情。 唐立言点点头,指着一条红红的光带问:“那是什么?” 裴山便笑着答:“阮警官曾经要带你去的。” 见唐立言一头雾水,裴山又补充道:“‘那种地方’。” 唐立言被逗笑了,揶揄他“怎么净记这种事情”。 他看到裴山双手倚在护栏上,身体向前倾斜着,笑脸迎着晨曦和路灯,眼睛里是一片灯海。 裴山似乎是感受到目光,托着亮晶晶的双眼,问:“在看什么?” “看这光还挺好看。”唐立言把视线移到山下。 “是挺好看——嗳,你要不要拍照?” “行啊。”唐立言一下子掏出手机,很快调出了相机界面。 裴山像摄影老师似的,在一旁不停地说,你可以把灯带放进画面的右下角,过会日出了有霞光就无需滤镜,等等诸如此类的事情。 而被教的人,只是把镜头对准了这位“老师”的侧脸。 构图并不完美。人像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画面,镜头乱晃,从乱丛、飞瀑、路灯,再到两个人斜斜交缠的影子,最后又回到那张笑脸上。 唐立言盯着屏幕看了一会,鬼使神差地,把照相模式换成了视频拍摄。 画框里的人往东边看了看,离镜头更远了些,指着那边说:“太阳出来了。快,日出这几秒最美了。” 朝霞是紫色的,云涌翻滚,万山生光。而太阳下的人,被夏色打上了一层薄晕,轮廓边缘都泛着晶莹的光。 “拍到了吗?” “拍到了。” 裴山在镜头中又由远及近,最后屏幕里只剩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镜头一路游弋,唐立言甚至能看到裴山鼻尖的小痣,嘴角的弧度,眼尾的红晕。 画里人温柔地笑着,脸上有一块暖黄色的光斑,“立言,天亮了。” 屏幕突然变成一片漆黑——裴山拿手指摁住了镜头,遮得严严实实,把手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只有一阵轻快的声音:“这个礼物,送给你崭新的二十三岁。” 随着话音落下,黑暗陡然消失。碎玉般的瀑布被染上了金色,万练腾空,飞珠四溅。 唐立言被清凉的飞流扑了一脸寒气,怔愣着说不出话,晌久,才喃喃道:“这何止是一礼物啊。” 这明明是,送了我一整个夏天。 *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我拿什么留住你》,博尔赫斯。” 永远爱你的,裴山。 第58章 永远爱你的,之白 “坐下,抬头!好,拍完了,下一个。” 老式万灵相机时不时冒出青烟,新兵蛋子挨个坐下。拍完照,就算是存了档,在新军名单里留下一笔。 唐立言刚拍完,就被排队的人群挤了出来,连连退了好几步。 这一踉跄,就撞上个人,脚上没轻没重地踩中他,唐立言说了好几句“抱歉”,满脸歉意地抬起头,突然愣住了。 “如果我不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裴山站在原地,没喊疼也没回礼,只是冷冷地问,“新军征兵从开始审核到现在,半个月了,之白。” “小山?”唐立言顿时慌了,手足无措地粘上去,拽着他的衣角,被裴山挣脱开。 “回去说。” 一路上唐立言都跟在后面,像个犯错的学生,步子都只敢跟着裴山迈。 磨磨蹭蹭回了祥源楼,裴山一把关上门,问:“所以,去哪里。广州?” 没给唐立言开口的机会,这一个问句把年轻人问懵了,怔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慌忙摆手道:“不不,不去广州!” 唐立言的声音有点委屈,手指也是勾着裴山衣角的,“能不能先别生气?先生,裴老师,我没想瞒着您。” 只是那天的雪色太绝,氛围又太适合团聚,唐立言实在张不开口去说。毕竟这个道别还不知何时能兑现。 “我一开始以为,先生讨厌我、烦我。正好戏班子又散了,今后我就没进账、也没住所,我……干脆就报了名。”唐立言试探着离裴山近了些,“可你找我那天,审核结果还没有下来,我以为自己是过不了的,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你不但进了,还是精兵队。”裴山又气又舍不得,恨不得把这孩子捆在身边叫他不要乱跑,“你出息了。这么难进的地方,你一个唱戏的轻轻松松就进了去?” 怎么可能不生气。精兵队,听着风光,晋升也快,可那都是拿命跟血换的! 唐立言听不出先生这是在夸他还是在讽刺,只能嗫嚅道:“也没有很轻松,体测项目挺多的。”当然,这句话在裴山的眼刀里收了声。 教龄几年的教书匠此时却失了语,千言万语,都化在了无奈摆动的手上,变成一个拥抱,把这孩子揽进怀里。 “就不能不去?”裴山自己都不敢信,这话是他一个受惯了家国教诲的人会说出来的,“战场又不像台子,刀山火海,那可都是真的!” 唐立言知道裴山是舍不得他,忍着心疼,又鼻子酸酸的,憋着哭腔说:“这哪能不去呢?名单早就定了,如果不去,那算逃兵的。” 裴山这辈子没这么难堪过,不自觉地就落泪,没一会,把唐立言的衣襟都染湿了。 “小山,你别哭。你一哭,我真的走不了了。”唐立言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托起裴山的脸看了又看,一下下吻他的眼睛,“那我不走了,不走了行不行?” 说是不走,但还是没可能。甚至,裴山连送行家属的名额都没能拿到,只能远远隔着月台,给那个拥挤的火车挥了挥手。 可是人太多了,太多了,多到每一个新兵都像是一只蚂蚁,密密麻麻,看不见爱人的脸也听不见爱的呼唤,甚至连他在哪都无从得知。 裴山跟着火车一路跑,一路追,在咣嗤咣嗤的声音中累到脱力,朝铁轨的方向跌坐了下去。 此后裴山的生活,便无趣多了。学校停了课,婉婉又去工厂上班,他得了空就照顾裴林,闲时,去给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做做家教,辅导人考学。 他在教的女孩,名叫阮晴,来年要考女子学校。裴山看着她总能想起婉婉,于是教的也尽心尽力。 没课的时候,裴山就往邮局跑——先是直奔那个“阵亡名单”去,心惊胆战地寻找一番,又长长松了口气,再去窗口,询问有没有署名“之白”的来信。 在唐立言走后的第一个月,信来得很勤,上面事无巨细地写着自己伙食如何好、大家对他如何友善。裴山光看这信,便明白他是在粉饰太平。新兵进去,怎么可能会好? 但裴山还是以同样的行文回了过去,虽然不知道能否寄到,但好歹,让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信里说阮晴的功课、婉婉的工作,还有裴林的病情,时而在信里隐晦地表露些爱意——不似唐立言那般大胆,只敢暗戳戳地,夹朵忍冬进去,或学着唐立言的笔迹,说要送他一场冬。这种日子,虽然等得难耐,但好歹有些盼头。 这企盼便是在第三个月被掐灭的。 唐立言似乎是换了连队,又换了驻地,熟悉的地点再没来过信。裴山急得每日都往邮局跑,在阵亡名单上挨个寻,次次都得经历一番心情的大落大起。裴山觉得这种日子再过下去,怕是会疯的。唯一能让他平静些的东西,恐怕就是电台了。 一开始裴山会对着战事表,守着电台找之白的驻地去听,后来不知人去向,干脆从早到晚,只要是华南地区的消息,有空就听。惹得王凛欧总笑他,除了治学一概不管的裴山,怎么竟开始关注起这些来。 “过两天要复课了,你收收心思,别把这些事儿,带到课堂上。”王凛欧劝他,“现在的孩子都是血气方刚,我生怕他们上着课,又都跑出去了。” 幸好是开了学,裴山才觉得自己不至于发疯。只是每次下课回家,仍会第一个往邮局跑,排半天队,把心脏都放到火上去烤了,仍旧看不到信的影子。 这到底,是失联了?还是那孩子不再在意自己了? 裴山是无从得知的。 [裴先生亲启。 这是我离开你的第一百天。而我觉得已然要死掉。 这个战区打得过于激烈,我们没有送信的机会。我时常担心自己会死,所以,把这封信藏在你走前给我的红木箱子里。希望,我能亲手把他交给你。 我无数次想,为何当初要报那个名,又为何要平白走这一遭?我甚至打算就此逃了,逃回你身边去。可是我断然不能有这种想法,我还想,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回去,成长为你喜欢的人。 裴先生,请你务必捂好自己冰凉的手脚,也不要为了一钱半钱去省下晚饭。更不要担心我会忘记你,因为,每一个炮火震天的夜里,我都在翻来覆去想你。 ……] 第六个月,雁城早就没了雪的踪影。只剩下蝉鸣鸟叫,和永远遮天蔽日的椰子树。 这六个月里,裴山过完了自己的二十六岁生辰,阮晴顺利去了学校。阮家兄长知道裴山的家境,时不时替妹妹询问,是否需要一些帮助。 其实裴山能懂姑娘家的心许。他在教课时,常常能见到阮晴黏在自己身上的眼睛,就像当初之白一样,想看又不敢看,嘴角却是忍不住地弯起。可他断然不可能给这份心思什么回应,于是每日除了教书,便连半点寒暄的机会都不给,甚至阮兄的好意都不敢领,哪怕坏了礼数,也不要跟他们走得太近。 只是,阮兄对妹妹的溺爱程度远超裴山的想象。他竟直接找到裴林,说起裴山的年纪和阮晴的优秀。裴林自然是乐得和阮家结交,等裴山一回来,就拉着人坐下,提起他的终身大事来。 “不可能的。”裴山拒绝地干脆,“人家姑娘未来大好,没理由折在我这种人这里。” 裴林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他的收音机摔得稀碎,吼他:“你以为自己是哪种人?阮家主动来跟你提,你倒是不愿意了?那你愿意跟谁,啊?” 裴林的肺疾经这一下被气得复发,虽然没了精力去逼他,但也让姊弟俩掏空了家底,给他抓药治病。以至于裴山不得不又谋了一份教职、一份编辑工作,每每把自己累得忙到深夜。 这样也好,一忙起来,脑袋就不太转,也就没什么空闲,去想天边那个人究竟去了哪里。 可一旦躺回床上,裴山便会整宿整宿做噩梦,梦见之白被战火吞了去,梦见血淋淋的人形推开门,然后吓得坐起,从床头掏出笔墨,刷刷地写下自己的思念,一遍一遍念给夜幕听。 之白,你究竟去了哪里。 之白,你想着我的,对吧?想着我,就能回来的,对吧? […… 之前说的那些快乐,是假的,通通都是假的。我本不该告诉你这些可怖的事情,可我实在担心,你若是没有心理准备,失去我时会非常难过——不知你会不会,但若是我,会在阴影里活一辈子。 实话说,我已经从鬼门关里过了许多趟。在来这里的第三个月,我就被调去了最前线。之前我和你提过的那位四川兄弟,刚被我从尸堆里翻出来。但我也被流弹打中了,所以这一月来,没法提笔写信。 本想求护士姐姐帮我,但他们好忙,没日没夜地看护伤员,我实在不忍心。只好让我这份思念,跟着硝烟一起随风散了去。再等等,我想,最多半年,我就能回去了吧。] 次年秋天来时,裴林的病彻底拖垮了身子。被大烟和肺疾缠了半身的人躺在榻上,没什么活气,唯一的嘱托,是送给自己儿子的。 “小山,你素来是懂事。”裴林的手腕瘦成一把骨头,攥着裴山,“婉婉大概是嫁不出去了。哪怕嫁出去,那孩子也是外姓的。但你,阮家姑娘那么好的条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要。” 裴林的咳嗽声很刺耳,裴山大半辈子受的儒子教育不允许他反驳这些话,只能在一旁站着,拿无声做反抗。 “阮晴,再有两年就毕业了。可以先订婚,好歹让我活着的这两年,看到些亮吧?” 裴山仍是不说话,把裴林扶回床上,好声好气地哄睡着,才回了自己屋。 修好的收音机没原来那么好用,裴山抱着它躺下,调频,听到沙沙的声响后,猛然来了一句:“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明明染疾的人是裴林,可裴山竟是咳了半夜,红肿着一双眼,大清早请了假,失了魂一般,衣衫不整地就去了邮局。 队排得很长很长,无数个像裴山一样的男男女女,都在天没亮时就等着,等那个名单出来,宣判死亡,或新生。 一直等到八点,邮局才开门。裴山已经紧张地走不动道,只能被人潮推着,踉踉跄跄朝大门涌。其实人太多,门口究竟挂了什么,他根本看不清,只听到邮局有人说,“别等了,华南大部分精锐部队都没了”“伤亡名单太长了没法统计,一周后再来吧”,诸如此类。 如今已时至秋日,实在不该有惊雷出现。但裴山是实实在在听到晴天霹雳的。那一下子打得他头晕眼花,眼前白光一闪,就脚软面门朝下摔了。邮局的人熙熙攘攘,也没人管这悲恸晕厥的人,毕竟院子里呼天抢地的人有的是,直到过了晌午,才有好心人把裴山送去了医院。 “没什么大事,急火攻心了。”年轻大夫的眉眼长得有几分像唐立言,“怎么?家里有人在战区啊?” 裴山没说有也没点头,只是朝那张脸望了许久,默默想着哪一块像又哪一块不像。魔怔似的,摇摇头,问:“最近医院里有退下来的伤兵么?” “没,他们基本上都是随军医生在管。不然颠簸这么远,早就没命了。” 裴山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怎么回的家、怎么见的婉婉,一概都不记得了。 [裴先生,我的伤好全了。 我终于能好好给你写一封长信。我想是我错判了,半年也许不太够。如今形势非但没好,反倒是更糟。我两天没有吃过干粮,水也是靠河里烧开,队里不少人水土不服,闹了肚子。好在我演戏时是走遍中国的,不怕这些。我唯一怕的,是无法联系到你。 我不敢再数离开你多久了。我怕我会支撑不下去,在战场上分了神。 太可怖了,每天都能听到炮弹炸开,以至于我现在耳鸣很严重。我的许多战友都没了,手脚被炸开,或者直接额头被打爆。一开始我会不敢看他们,但现在,我可以不流一滴泪地替他们收尸、收信、收照片。 我这里存着许多人的思念。我好怕,真的,裴先生,请您不要笑我的无用,我每天都在害怕,万一死去了,这些思念怎么办,它们就要烂死在土里,这辈子不见天日。 所以我在拼命。拼命逃出去,见到你。 逃出去,见到你……活着,见到你!] 裴婉婉没为裴林的病落几滴泪,忙前忙后了好一阵子。可如今裴山又病倒,她才真正顶不住压力,在裴山面前哭出声来。 裴山自然是心疼的,柔声安慰她,叫她不要多想,只是一时的火气罢了,很快就会好转。 “你为什么病,我是知道的。”裴婉婉哭得上不来气,急得给人倒水,又气得不想给出去,“因为那个梨园的小兄弟,对吗?” 裴山惊得手软,一杯热水打翻在床上也没力气去管,只抓着裴婉婉的袖子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裴婉婉指着收音机问:“那你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疼弟弟,这是必然的,但她生怕裴山也和戏本里那些人一样,被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勾了魂去。唐立言是善的,但在她的世界里,善与善结合未必就是好事,冒天下之大不韪,那便是无法善终。话里的爱与担忧,是大过其他情绪的。 但这也是裴山最不敢辩驳之处。他苦口解释地口干舌燥,最终只得来裴婉婉一句:“他是死了,还是活着,你有准信么?” 有准信么? 这句话仿佛捏住了裴山的命门,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放心尖儿上的人,无非那么几个。我,爹。”裴婉婉指着他的心口,哭着问,“就算再加一个他,可他死了,你明白么?” 没理由为了一个已死的人,去放弃仍苟延残喘的心头肉。 裴山怎么会不懂,可他一想到远方的炮火,就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怎么会死?他连名单都没看到,怎么会死? 裴山便一直嘴硬着,恨不得拖着病体住到邮局去,一日没在那越来越长的名单上见到想找的人,便一日不肯松口婚嫁的事。 然而他再怎么想顶着压力,却没料到阮家姑娘是个大胆又有底气的人,甚至比唐立言更甚——她直接跑去了大学里,在裴山任教的教室旁挂了个横幅,拿徐志摩的诗向他告白。 裴山没见过这样直白的场面,被这一出整得云里雾里,却在雁城的每一个路口街头,都能听到有人在恭喜道:怀璋先生,好福气啊! [小山! 请允许我,叫你小山,好么?因为我实在是开心。我不想告诉你场面有多惨烈,我又有几天没吃饭、没合眼,我只想把这四个字,认认真真写给你看——全,线,大,捷。 我听说许多电台都说我们全军覆没了?呸!他们未免太小瞧了精兵队伍。这个“精”字啊,是多少天的加训换来的呢! 抱歉,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浮躁?但我真的忍不住喜悦,想要和你分享。虽然这一年半来,我失去了数不清的兄弟,身上添了十几块疤,断过一次手和一次腿,但我囫囵长回来了。我可以戴着功勋章和更威风的军衔,站在你面前。 小山,我想向你敬礼。 这些天我一直只敢把你藏在心里,连着我那些戏服女装,窝在行军袋中的最里层。 可如今我想在阳光下,向你敬礼。 我的信仰,我的唯一,我的先生。 向您,敬礼。 永远爱你的,之白。] 第59章 久别重逢 裴林是在秋末走的。雁城的秋末虽不太冷,但该落的花和叶子也都看不见了。 老人的丧事没怎么大办,但也叫小辈们累折了腰。头七过后,裴山才回到学校,人已经瘦脱了相,每日好似行尸走肉,工厂的齿轮也没他能转,从黑板到报纸,手上是一刻不停的。 “小山,你要对自己好一点。”王凛欧实在瞧不得他每日连轴转,“人,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之前我母亲过世时,你比谁都会安慰我,怎么轮到自己,倒想不开了?” 王凛欧只当他是因为父亲的逝世在感怀,却没想到正低着头的人猛然问了一句:“今天那个迎接凯旋将士大会,是在主城么?” “啊?是吧。”王凛欧没弄懂怎么突然提到这个,“怎么,你要去?” 裴山没出声。 去,当然得去。这么多天没找到唐立言的名字,裴山心中自然是怀着期待的。虽然许多时候他都不免胡思乱想——既然人活着,怎么就不能来个信呢?条件艰苦他知道,可他担心,年轻人的爱和关心在战场上耗尽了。更担心的事,那个一拉老长的名单……有遗漏。 去接风会上看看,让自己死心也好,总得去看看。 一身功勋的年轻军人特意换上了笔挺的制服,意气风发地回了雁城。只不过这花孔雀似的炫耀心理才不是为市民们而生,他甚至特意推掉了接风大会,直直奔着裴山的学校去。 唐立言一路上得了不少注意,越是受关注,他就越是迫不及待见到先生——告诉他,回来了!带着一身荣光,回来了! 裴山的办公室在拐角处,被几株绿植掩着。唐立言深吸了好几口气,想等会先生见到他会是什么表情,自己的仪表又是否周正,磨磨蹭蹭半天都没敲下那个门。 “找裴先生啊?”两位别系老师正好经过,可能是唐立言穿了军装的缘故,对他分外热情,“裴先生下午请假去主城了。” “为什么去主城。” “这个他没说。”另一位老师说着捂嘴笑起来,“可能是阮家姑娘找吧。” “谁?”唐立言在心中见过这个姓氏,立刻警铃大作,“是x大学的那位阮晴?” 两位老师只当他是裴山多年不见的朋友,争着分享说:“是噻,裴先生家里丧事来得不巧,不然,他跟阮家估计这个月就能订婚了吧。” 说说笑笑的声音溜了许远,唐立言在原地站着,是连思考都不会了。 订婚,订婚。 唐立言没想到自己这么久吊着一口气,就为了能回来见一眼先生,可那个人倒好,转头就投入温香软玉去! 就当他是玩玩而已,想一脚踢开吧!说不定在自己拼命求生的时候,还盼着自己死呢! 唐立言气得踢翻了绿植,疯了似的往裴家跑。 风呼呼往嘴里灌,他跑到耳鸣、双腿失去力气,仍旧机械地跑着。 无情!无耻!什么舍不得自己走,还不是巴不得回不来! 他停在那扇门前,看到外头挂满了白纱,刚刚那几句话便更有了证据,烧得他理智全无,只一个劲儿地在门前拍着,喊着。 “裴山!出来!” 唐立言把门拍得震天响,一个劲儿地喊“裴山”,完全忘了人根本不在家。 年轻人顾不上礼义廉耻,对着空空的门内骂了半天,甚至把无辜的阮家人连带着骂,惹来不少人侧目, 失心疯似的在门前耗了半天的力气,唐立言蹲坐在台阶上,颓丧地,哪里还有半点意气风发的模样。 主城到洪街路途不远,但交通不便。裴山回来已是夜里。 主城大会里没见着唐立言的影子,甚至没见到一个熟悉的影子。可他除了有一瞬间的心梗外,都还算平静,也许是因为这么久以来早就习惯了失望,裴山惊觉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崩溃。 只是回程的车上忍不住紧张,不知这名字为何无缘无故就消失了,哪怕给他一个准信也好啊。 这一天过得太迷幻,以至于裴山见到台阶上坐着个穿军装的人影,都恍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已经思念成疾到这种地步了么? 裴山没敢理这个“影子”,甚至刻意忽视它,径直去开了门。 没想到这“幻象”竟自己动了,哪怕隔着几米,仍能看到他脸上的怒气。 “之、之白?”裴山又惊又喜,连话都说不全,狂喜之下钥匙完全找不到锁眼,一下子全落在了地上,“你回来了!” 没想到,来人是阴郁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初见的大喜过望,却能在眼眶里看到泪花。这泪花是因为久别重逢,还是因为别的,裴山就无从得知了。 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被人一把拉进了怀里,那力度之大,是裴山这病体无法承受的。 可裴山只当是这死里逃生、重见天日后的狂喜,于是也用力地回抱他,直到自己连气都喘不上,裴山才带着笑问:“之白,我们进屋。” “进屋?”没想到,功勋章一肩的人此时却脆弱的像个孩子,“你不想让我们被人看到。” 下一秒,孩子又成了疯子,猛地把裴山拎到了门内,合上那扇重重的门。 裴山看到这人眼里,似乎不只有喜悦和激动,更多的是愤怒。 怎么会愤怒?裴山来不及想这一点,因为他被人一把堵住了嘴唇,脑子里立刻清空似的,变成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思考。 “唔……放开……”裴山是享受这个吻的。可他条件反射一般,觉得这不是适合亲热的时间和场合,于是挣扎了两下,“之白,我们去屋里。” “你要去屋里是吧?行!”唐立言只当他是心虚,气得拎起人就往屋里扛。裴山被陡然来的失重感吓得惊呼,又疑惑又害怕,一个劲儿让唐立言放自己下来。 这算什么?见了面连这些天的思念和爱意都还没互诉,就…… 裴山的担忧在下一秒就实现了。唐立言狠狠把人摔到床板上,拿脚踹上门,一手搬花盆抵住了,一手挟住裴山的腰。 “之白,你等一下?怎么了?” 没有得到回应,他被一个更肆虐的吻截住了接下来的话。牙齿的啮咬让人吃痛,伴随着一阵血腥味,裴山憋闷又失语,只能一个劲儿挥舞着手,把人从他身上扒下去。 离开前的唐立言绝不会这样。他连牵个手,都要小心翼翼问一句,小山,可以吗? 而立了战功的军人,似乎骨头都硬了不少。那个神秘的,不可亵玩的,温润的裴先生,那个无情的,捂不热的,薄凉的裴先生,此刻被摁在他身下无助挣扎。 或许是不好意思,声音刚到嗓子眼又被裴山硬生生憋回去,反倒让尾音更加百转千回——唐立言哪里受得住这种勾引。可他没经验,心里又憋着气,动作根本没章法,只想着,要好好罚一罚这个无情的人! 想订婚是吗?那我从头到脚把你盘弄个遍,看你还怎么订婚! 这样想着,唐立言动作就更急,以至于先生是连床单都抓不住了。就这么折腾了半宿,唐立言几乎没说过几句话,从重逢到现在,一直变着花样玩。先生早就化成了一滩水,敞开了自己任人把玩。 “小山……”唐立言看到床单上的痕迹,这才稍稍要回一些理智,把怀里人收得更紧,“不订婚好不好?” “什么订婚?谁告诉你的!” “不是和阮、阮家人吗?大家都说你好福气,还说是因为丧事才……”唐立言说着都快哭出来,“先生,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裴山现在没法思考太多东西,满脑子都是刚刚混乱又激烈的场面,本能地把脸埋在枕头里。听到这个问句,才明白过来,抬起头时眼尾还带着一抹红。 “所以,你就因为几个街坊的闲话,就……”裴山没脸皮说完后面的话,只能忿忿在唐立言肩膀上咬了一口,使了十足的力气。 “你真的不订婚?”唐立言也懵了,吃痛地喊了一下,随即像见到什么宝藏似的,整个人都活络了起来,“你真的没跟那个阮晴在一起?” 费劲了力气、解释完,久别重逢的喜悦才变得纯粹,年轻人开心得从床上蹦下来,又跳回裴山身边,在他的耳边和颈上都留下温柔的吻。 “呜呜,裴先生,对不起……”唐立言在他脖子上蹭了又蹭,“我是不是刚刚弄疼你了?对不起对不起……” 裴山哪里还有心思责怪他,甚至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紧紧抱着人在怀里,“没事。回来就好。” “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太着急了。”唐立言满心都是后悔,恨不得自掌几个耳光,一边给裴山揉着腰,一边柔声问“还有哪里疼”“要不要我去买点药”之类的话,惹得裴山又羞又恼:“这种事情,你要怎么买药?!” 唐立言也是才反应过来,憋红了脸,一个劲儿哄裴山不要生气。可定睛一看,他人前淡漠的老师正不着寸缕,满身都留着痕迹,哪里有半点“怀璋先生”的影子?作恶的人却衣衫完整,连制服上衣都没脱,只褪下了军裤,心里顿生了些凌辱人的恶劣快感。 “你眼睛又在那里动什么!”裴山把被子拉到脖子处,头往旁边一撇,“你眼睛一转就没有好事。”只是他还是舍不得放掉这一分一秒,趁着人不注意,又把头转回来,盯着唐立言看。 年轻人的棱角出落得分明,也更英气了。 眉尾应该是被流弹擦到,留下一道浅浅的疤。 裴山心便软成了一滩,往旁边挪了挪,拍拍被窝旁边,含糊不清地说:“进来吧。别冻着。” “进哪去?”唐立言不忘调戏他两句,看到先生拉下脸,赶忙道歉:“好了好了,我进我进!” 两个人相拥着聊了一夜。 裴山摸着唐立言的伤疤,心一下一下抽搐着,忍不住低头吻了吻那个地方,“疼吗?” “不疼了。原来下雨天会痒,但现在……”唐立言坏笑着说,“在你身边,哪里都痒痒的。” “又说胡话了。”裴山皱着眉,指尖划过凸起的疤痕。 “嗳!我差点忘了!”唐立言突然翻身坐起,应是不想离开先生,低头亲亲裴山的额头才下了床,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木盒出来,“我一直没能寄出去的信,都在这了!” 这一夜风急雨骤,唯有帐内灯宵如旧。裴山被唐立言抱着,读了一夜的情话,时而泪流满面又时而满腔热血,更多的时候,裴山说不出什么感受,只是回头找爱人的嘴唇,找他的伤痕,虔诚又仔细地吻着。 这一刻他下了一个决心:今后哪怕是阎王来,孟婆来,黑白无常来,他也不肯再放这个傻子离开自己半步。 “你不要哭。”唐立言手环得非常紧,“你哭起来我心都要化了。” “你才是混蛋吧。”裴山讲脏话也没什么威慑力,反倒像打情骂俏,“说走就走,这么多信也不寄出来。叫我白白等这么久。” “嗯。我是混蛋。”小混蛋笑着亲他,“你陪混蛋收拾一下行李如何?” 唐立言立过一个个人二等功和一个集体功,因此,现在不但提了衔,还拥有了自己的公寓。只是他不肯时时刻刻都呆在那个小独栋里,想把自己的一部分用品留在裴山这,好方便自己时常来。 裴山当然懂他的意思,红着脸,下床给他叠衣服。 “小山最好了。”当初的小角儿虽然面庞硬气了很多,撒娇的习惯却没改,也跟着下了床,连体婴似的抱住裴山,“怕你冻着,咱俩抱一抱好取暖。” 裴山嗔怪他一句“没脸皮”,接着从行李里翻出衣物来叠。 越翻,越不对劲,裴山看着手里许多红红绿绿的衣服,确信这是女孩家用的,但分明是挺大的尺码。 “这个就不用留你这了。”唐立言接道,“戏园子里的东西,习惯带着,挺久不穿了。” “你穿?” “嗯。”唐立言看他一脸惊恐,赶紧解释道,“我不是小时候一直唱戏嘛,那时候唱旦角,得学人手花儿、仪态。我师傅就给我买了一堆这些,叫我穿着、跟着师姐们学。挺有意思的。后来班子倒了嘛,我想着这些都是老班主给的,不能扔掉。” 眼看着裴山的脸色更古怪,唐立言笑着哄道:“怎么你们听说我穿女装都这个反应啊?我战友看到这些都吓坏了,一个劲儿说我‘变态’,搞得我都不敢说自己唱过戏,不然,他们得嘲死我!” 一张嘴开开合合,裴山看着走神,也没心思管什么衣服,只提醒自己,人家爱穿什么都是自己的事情,断不能让自己陈旧的思想坏了彼此的感情。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觉得你唱戏很好听。”裴山转身摸着他的眉毛,“你忘了?我当初可是在台上,一眼相中了你。” “是么?”功夫没忘的小角儿顺带拉起了一盒妆奁,牵着人在床边坐下,“我觉得你扮相也会很好看。” 裴山没什么说“不”的机会,因为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被抹上了他不认识的脂粉,他一个劲儿问,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唐立言便跟他解释,脸谱如何化,头面又有何种意义。 只是裴山仍旧别扭着,俊扮流程不多,却也复杂,他记不住其中的深意,就记得唐立言教到最后,一下一下亲着他的眼角,说,喜欢他的眼睛和嘴唇。 ——飞红的眼角,拉长的眼尾,脸颊薄薄一层晕,嘴上被抹了鲜艳的红。 “裴先生,我没想到会这么好看。”唐立言简直是更疯,见到镜子里那张上过妆的脸,半分理智都没了,把人扛回床上。畅快淋漓。 仍旧处于云里雾里的裴先生,只得顶着自己并不熟悉的扮相,任这孩子把自己摆成各种奇怪的姿势,却宠溺似的接纳他。 “你这个架势,让我觉得你马上又要走。”裴山心有余悸地问。 “不走了。”唐立言不允许他分心,亲花了眼角的红晕,“最近轮休,我可以陪你好久。” 第60章 小山被抓了 唐立言的连队近期处于轮休状态,因此年轻的军官闲了下来,每天老往裴山学校跑,时不时把人连蒙带骗拐回自己家,或趁着裴山不在去他家,再做一些令人上瘾的事情。 裴山觉得这种日子是惬意的。没有裴林的催婚,婉婉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他觉得这种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这种时期,唐立言不可能一直休息,好在大多数工作仍是在雁城城内完成。军队里保密任务多,裴山也自觉不去问。 在爱人神龙不见尾的日子里,裴山就喜欢去烦王凛欧,并且注意到,这位王院长最近心情也不大好。 “化学学院的那个秦远泛你认识吧?他太过分了,懂个屁的国学文史啊,就敢在报纸上骂咱俩?”王凛欧把桌子敲得直响。 裴山倒是习惯了这些,只问道:“骂我?这回,是说我只知独善其身、不理政事,还是说我德不配位、叫我把副院长让出来?” “都不是。”王凛欧抬了抬眼皮,“说咱人文社科无用,不如实业救国。” 裴山笑笑,“那这有什么好气的啊,都是一个学校的,你下次开大会时骂回去。” “不骂。”王凛欧忿忿把花端到阳台上,确认阳光能照到他的宝贝花,“我去他家蹭饭、蹭花、蹭茶,蹭穷他!” 裴山笑着摇摇头,称他俩是小孩子。 这俩人都是北平人,当了八年老同学,又一起聘到雁城来。这俩一个生性风流、恣意不羁,一个一丝不苟,严禁待人,一碰上就吵,曾经因为教学改革的事儿,闹得整个大学都知道他俩不对付。可二位当事人却很坦荡,时常一起约着下棋,第二天又接着吵。裴山早就习以为常了。 说话间秦远泛还真来了,隔着窗户,扯着嗓子喊:“王老师您不义气,我隔着两栋楼都打喷嚏呢,准是您又在骂我。” “得了吧,您当自己是那校门口的猫狗呢?闻着火硝味儿来?” 窗口的人便不客气,自己拉开了门,“嚯,怀璋也在呢?我受方校长委托,来找咱星云楼的二位聊聊迁校的事儿。” 秦远泛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估衣。明明挺讨人怜爱的一张脸,这人却不知打理,头发也不知几天没剪,长长耷拉在脑后。 “秦院长这是连做三天实验没合眼啊?可惜这衣服嘿,跟湘妃竹似的。” 听见王凛欧拿“斑竹”损人不修边幅,裴山被逗笑了,又见那梅院长似是没听懂,赶紧出来解围:“什么迁校?迁哪里去?” “要不怎么都说怀璋一心治学、不问外事呢?”秦远泛讲话也不知是褒是贬,反正裴山就这么听着,“劝您抬头看看天。要变咯!校长说南方安全,咱得月底前迁过去。全校大会估计今晚就要紧急召开了,过会地科系和土木系的也会来这儿。咱们几个大院系先碰个头,赶在开会前把地址、路线给定下来。” “月底前!?” 饶是裴山再冷静,也不禁被这个临时通知吓了一跳:“远泛,咱们有十三个学院、近百个专业、三千名师生。月底前,那就只有三周的时间搬?我们都是书倒还好,大不了多装几个箱子,工科的仪器、实验品怎么办?” “这是秦院长该操心的事儿,你跟着激动什么。”王凛欧在一旁笑道,“月底是吧?我叫我们家老爷子运几车空箱子来。”说完环视了一圈办公室,把窗台上的花取下来,“啧,可惜这花有点娇贵,带不走啊。” “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这里关心一盆花?!”秦远泛气得发抖,指着他的鼻子骂,“到时候一个炮弹扔下来,图书馆、星云楼、教室,统统都没了!我跟我学生做了八年做出来的新型——” “啧啧啧你急什么?”王凛欧皱起眉头,“就你们有能耐做试管儿?那咋不上前线炸死人家呢?搁这搬啥!” 眼见着屋内都快成前线了,裴山往他俩中间一站,“等等,那学生怎么办?” “分开走,尽早通知。咱们几个辈分长的,分头护送。怀璋你年纪轻些,跟着走火车吧,别折腾。” “我……”裴山准备说自己还没打算跟着走,但秦远泛看见地科系院长也来,没等听见下文就出去迎。 这大会开到半夜,光是行路线就讨论出六种来。裴山回到家,发现唐立言已经脱了军装,躺在床上等他。 “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裴山走过去问。 “是你太晚了。”唐立言听声转过身,给风尘仆仆的来人一个吻,“怎么了?出事了吗?” “讨论迁校。”裴山叹了口气,“太突然了。昨天我们还笑图书馆该扩修,今天突然就得搬了。连选址都是连夜派人去的,半月的时间,怎么可能盖起来一座学校呢?” 说话间看见床山人表情变凝重了许多,裴山以为是唐立言舍不得自己走,便换了个语气,轻声哄道:“别担心。阮家那边跟婉婉关系不错,我想把婉婉托付给阮兄。至于我,他们说南边很安全,已经有几个学校在迁了。等雁城形势好一点,马上会搬回来……” “南边很安全?!”唐立言差点没跳起来,颇为激动,“谁告诉你们很安全!我们——” 说到一半,应该是突然意识到这是不能往出说的信息,唐立言噤了声,只一脸担忧地问:“什么时候搬?” “月底前。” “月底前?!”唐立言提高了声调。 裴山点点头,正准备问“你也觉得太赶了对吗”,却被对面堵了回去:“太慢了!” 怕裴山意识不到事情的严重性,唐立言加重了语气:“月底前太晚了!你们如果一定要迁,这周末前,必须全员过灵龙江!” 灵龙江绕雁城的西南端,跨过那里,再过座山,也就到了新址。 “五天?”裴山被唐立言的表情震慑住了,自己也开始紧张,“这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平日里惯会撒娇的小孩此时却冷静非常,起身把电话拉到裴山面前,“你现在给校长打电话,告诉他,你有朋友能拿到内部消息:这周末不走,就走不了了。别提我的名字,但记得把事情往严重了说,越严重越好。” 裴山也没想到,自己这通电话能有这么大的效用——大学里连夜发通知,几千师生人手一个号码,双数的去水路,单数的坐火车,需要护送精密仪器的步行或驾车,还有不愿走的学生,留给王凛欧做思想工作。 裴山也赶忙收拾起行李,把婉婉托付给阮家,然后一天天捱着,等学生都做好准备。 这偷来的几天,裴山日日盼着能多见唐立言几面。只是年轻的军人似乎有更多事情要忙,每每回家都是疲惫的,带着一身烟味。 裴山便抱着他,看他睡着,自己却不敢合眼——虽然之白没跟他提过这周末的灵龙江会发生什么,但从这几日的状态,他也能猜出个大概。 越想越害怕,裴山索性把怀里人抱得更紧,勒得唐立言惊醒,抬头见是裴山才缓下来,问他怎么不睡。 裴山哪里还睡得着,拿红绳子编了个结,套到唐立言手上,说:“你就当这是同心结。你一个,我一个。咱俩不是约好等学校安定了再见吗?我怕你找不到我。” “哪有同心结长成星星的样子?”唐立言笑问。 “长得奇怪,就不怕你找不到了。” “也对。”唐立言想起什么似的,把自己的背包翻出来,“哦对了,我怕路上不安全,你起来一下,我教你记一些常用的求救信号。” 裴山疑惑:“有这个必要么?” “当然有。”唐立言正色。 裴山的记性一向很好,但也禁不住唐立言这样快速又大量的灌输。 唐立言跟他讲了几个常用的口哨吹法,又说如果在密林里迷路如何求生,还把水上、陆上绳索的打结方式都抖落出来。惹得裴先生频频问:“再说下去,你是不是还要教我如何使枪?” “还真得教你,还好你提醒了我!”年轻的军官便真的拿出自己的备用左轮手枪,连着信一起塞进了红木盒子里,“知道怎么用了吧?你留着防身。” “你怎么不把整个弹药库都搬来给我?”裴山笑他。 “那是违规的。” 裴山仍是不想要,指着木盒追问:“这就不违规了?我还以为你们的配枪都是固定的。” 唐立言没说话。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裴山只看到这孩子仰头在自己的下巴上亲了亲,又一路往上,直到找到温暖的嘴唇,才心满意足吮吸起来。 裴山也没了话,只能受着,被挑起了欲 火,彻夜不睡,好像要把错过的那许多天都补回来。 …… 裴山醒得比唐立言晚,起床时屋里只剩他一人。 虽说偷闲听起来挺浪漫,但着实费力气。裴山一边腹诽着年轻军人的体力,一边悻悻给自己的早餐多加了个鸡蛋。 早餐时间,裴山正好得空对着名单,看看自己跟地科系院长负责的学生有哪些。这才发现,出发在即,却有几个学生仍旧联系不上。裴山正慌着,听见外头敲门,以为是裴婉婉下晚班回家,便匆匆披上外套,跑到前厅开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意料中的婉婉并没有出现,眼前反倒映进来一堆穿着黑色警服的人。 * 另一头,星云楼。王凛欧的专线响个不停。 一群人正跟校长开着会。王凛欧不耐烦极了,咕囔着“一点眼力见都没”,拎起电话却对陌生人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您好,请说。” 星云楼里照旧热火朝天地准备搬迁,有人在拆实验器具,有人把标本仔细切割好装袋,只是化学系那些高危实验品没那么多隔离罩可放,只能放在原地,等最后一刻再想办法。 年轻的院长听着电话,手中仍在刷刷记录着备课讲义及论文手稿。 倏地,手里的笔顿住了,油墨朝周围散开去。王凛欧猛地站起来,把电话摔回了桌上。 “凛欧,怎么了?”校长被这声响吓抬了头。 “我去趟警署。”王凛欧牙齿磨得咯吱响,手还不忘指指窗台,“别忘了给我看着花儿,掉一瓣儿我跟你们拼命。” “你去那做什么!” “小山被抓了。”王凛欧走到门口又绕回来,捶着门框咚咚作响,“还有十六名学生!” 第61章 警署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一群人高举着红色条幅,摩肩接踵,朝警署涌去,声浪一次高过一次。 怀璋这个名号虽然在课堂上并不响亮,但那些论文社评,扔在学生堆里是能激起千层浪的。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把警署围成里三圈外三圈,一个劲儿地喊,放了裴老师、放了同胞。 但他们的老师其实没想象中凄惨。至少,那些骇人听闻的刑具,裴山一样没见到。 十六名学生被关进一间牢房里,挤来挤去,竟是挤出些温度来。其中还有几位裴山的直系学生,冲着那别着警棍的看守喊:“如今外头在打咱们,你们倒好,帮着他们抓自己人!” 咣啷几声响,狱警敲了敲铁栅栏,拿警棍吓唬学生们。 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胆大,有人干脆直接把手伸出去,“来,砸!砸不断,我是你祖宗!” “收声。”裴山在角落里坐着,一群人都不自觉给他让了块空地,仿佛这块光就该属于他,而外头纷纷扰扰,就该离他远去似的,“他们也不可能莫名其妙随便抓人。且等着吧。” 一群人正推推搡搡闹着,外头忽然传来一声闸门响,随后是钥匙叮叮当当的声音。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裘副局”,屋里便都静了下来。 这不是裴山第一次见裘正。上一次,是在婉婉离婚的时候。 裘正穿着人模人样,一身黑色的警服板板正正,看不到一丝皱褶。其人长得也比一般纨绔更讨人欢喜,但裴山一想起婉婉的遭遇,便忍不住恶心。 “怀璋先生,又见面了。”裘正在门外站定,皮笑肉不笑地问:“真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您。” “不必客套。”裴山从角落里站起来,走到一束漏进来的光下,“裘副局这一趟兴师动众,抓了十余人,可别告诉我,就为了公报私仇。” 裘正笑笑:“倒不至于。就是偶然听说,怀璋教唆学生游 行、落了牢狱,因此过来看看。裴先生,您说,如果文曲星断了手,拿牙齿叼着笔是不是也能写篇社论来?” 裴山以为他是拿自己那几篇剑指家族势力倾轧的社评撒气,心知自己躲不过,索性反驳道:“说我教唆?您怕是没读过《晚报》吧?我这个人,要说最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独善其身’。别说游 行,我连王院长的政治课都懒得去听。您编理由,好歹编个像样的。” 裘正也不恼,叫人打开了牢门,把裴山拉了出来,转眼就扔进了另一间房。 这间房便阴森多了,许多裴山道听途说的刑具,就白骨似的齐齐码在墙上。 外头学生疯了似的撞栅栏,叫他们放了老师,可门一关,便什么都听不见了,唯独几声枪响震得人心尖颤。 裴山被摁在一张铁桌子前,上头密密麻麻摆满了奇形怪状的刀具。 “抱歉以这种失礼的方式把您叫过来。”裘正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主要是,看贵校急着迁走,我觉得那边条件配不上您。所以,想劝您这种高风亮节的名师留下来。”说着,把一封镀金雕花的聘书摆在裴山面前。 这个“上头人”,其实指的是“外头人”。裴山心下明白,大约是裘家跟国外有生意往来,于是裘正利用自己的职务,帮洋人做些面子工程——他威胁学者们接下聘书,作为交易,洋人也能给他们家一些优待。 裴山正色道:“我教的是文史。文指国文,史也指国史。您这聘书上金灿灿的全是洋文,我可瞧不明白。”说完干笑了两声,“您也是有意思。人家逼职,都是先礼后兵。到了您这,就直接把人抓牢里来了。” “怎么能叫‘抓’呢?确实是怀璋先生跟这些学生走得太近,叫我手下们误会了,才把您‘请’过来的。” “嗯。”裴山懒得跟他理论,敷衍着回答了几个问题,终于忍不住,问道:“现在误会解开了?我的学生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去?” “您接了聘书,我们不就能放人了?”裘正笑着反问。 裴山忍了许久,才没失了二十年的礼教,只是语气带刺地讽:“你这官也太好当。什么魑魅魍魉套层皮,也能变成人了?” “您跟我撒气没有用。”裘正仍旧不紧不慢地说,“不只是您,星云楼好多名人大家,都得来齐呢。” 裴山虽然气,可双手被束缚着,也只能冷笑着把头撇到一边,心里盘算,如果真要武力对峙,能有几分胜算。正想着,外头学生又开始闹哄哄,裴山便问:“这又是哪位‘名师’来了?” “嗳,肯定是王院长!”裘正站起来,抻抻制服,“齐了,我这就把他叫进来。最好能给您俩师兄弟拍个照,最好能登报让大伙看看,咱大学,是世界大同的先锋——” “呸!”没等裘正去开,门就被一脚踹开了,顺带还飘进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骂,“前线拼了命的护,就是怕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染脏了象牙塔。你们倒好,一盆脏水直往里泼!” 裴山定睛一看,那个军装笔挺、骂着人的身影,不是唐立言又是谁? 来人给裴山一个安慰似的笑,又把王凛欧护在身后,朝裘正展示手中的文件,“师座叫我来带人走。” 裘正皱起眉,上下打量起唐立言,又仔细看了看文件,“师座?他不是在云南吗,怎么还分神管这种小事情?” “师座就算远在边陲,也知道什么是国之未来,又是什么有辱斯文。” 裘正被呛得一口气上不来,正准备开口,又被唐立言截下来,“还有啊,外头的十六名学生,我已经按照保释的价交完。您签个字、走完程序,直接放人就行。” 有师座发话,自己也是理亏的一方,裘正也不敢使绊子。他清点了一下钱财,又检查了签名,便无奈地叫手下放人。 师生们离开后,裘正把唐立言叫住,又直直望了半天,最终落在他的军衔上。 “我看你眼生啊,哪个连的?年纪轻轻就升这么快,还跟师座关系不错,真是前途无量啊。” 裘正的笑看起来很假,但唐立言也受着,皮笑肉不笑地还回去,“拿命博前程罢了。不如裘副局空降警署来得厉害。” 唐立言呛完人转身就要走,却听到身后人似是咬牙切齿的:“等等,我还有事想问——” “我昨天接到电报,说周末要封城突袭。这个应该是军警系统的内报,以防泄露路线。这一点,你知道吧?” “所以?” “所以,我很好奇,裴先生他们,为何突然改了迁校时间,又能挪得这么准?”裘正点点桌上的刑具,“另外啊,最近总有匪徒,代号‘服妖’,这些人盗信息、偷军火、以壮大自己派系的力量。可是,您觉得,咱们系统这么森严,那信息是怎么漏出去的呢?” “我怎么知道?”唐立言笑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另一件事——全城人都巴不得学校尽早迁走,怎么偏偏你这么‘热心’,非得帮洋人‘留住’这些人才?” 见裘正被噎得哑口无言,唐立言才踢开门,背对着他比了个侮辱性手势。 出了门,见到裴山一个人等在车外,唐立言小跑着迎上去,又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太亲昵,只能装作不熟的样子,隔了半米问:“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担心你。”裴山凑近了些,“刚刚听你说……保释价格?那是多少,我们学校——” “如今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钱。”唐立言拦住他的话,“队里补贴多,师座还总给我一些他用不上的玩意。而且这些于我都是毫无意义,但是你们去了南边,就算是政府支持拨新址,但肯定样样都需要钱。”说完,唐立言敛起笑,无比郑重地说:“所以啊,尽快走。等你安顿好,别乱跑,我去南边找你。” “你能找到么?” “怎么找不到?”唐立言笑着晃晃自己腕上的红绳,“你不是给我系了同心结么?你自己也有一个,我循着这红线,就能找到你。”说着他还指天上,“实在不行啊,到时候,你就把教室的屋顶上都画满星星,这样,我一看到,就能从直升机上跳下去找你。” “你又在说胡话。”裴山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心里酸酸的,似乎不是个好兆头,便不管不顾地抱住人,“这次别再一年半载都不来信了。” “不会。这次咱们离得近,我每周都给你寄信。而且雁城山高水险的,好守,打得快。” “不要逞强,也不要掺和他们那些事。” “知道啦,不掺和。你自己也注意些,要不是王先生机灵、知道先来找我,这回你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呢!”唐立言嗔怪完,又恢复温柔的样子,“等着一仗打完,我就跟着你去南边,去茅草屋里头听你教书,陪那些学生一起淋雨。” “好,等你。我们呆一辈子,呆到下个世纪。” 情人的话别总是难断。磨蹭了一刻钟,裴山才上了车。年轻的军官注目着车远去,在街上站成了一句雕塑。 但如果此时有一个镜头,缓缓往上摇一摇,就能看见警署三楼办公室的窗帘后还藏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满眼异光地望着洪街中央。 裘正摸着下巴,给自己同在军队的哥哥打了个电话。 “哥,你知道师座身边有个个儿挺高、还挺年轻的人么,眉毛上有个疤。对,我总感觉这人眼熟。你帮我查查看,咱是不是跟他有什么交集?” 第63章 辞掉故乡 警署里头发生过什么,外头人是一概不知的。 裴山照旧领着学生们往南方走,唐立言按规定回部队报道。 人群乌泱泱一片,学生们叽叽喳喳从裴山手里接过箱子,依次把行李运进火车皮。铁路那边有军方的招呼,空出几节车厢来,为这日后的“希望”留出空间。 逼仄的场所,却颇有点意思。 裴山清点完需要运走的书籍,就瞧见物理、生科、哲学几系的教授在那排排坐、双腿并拢,便打趣道:“历史性时刻啊。《晚报》里吵得最凶的几位,竟然挤在一处、一言不发?” “那是因为秦远泛和王凛欧伐在,他俩一来哇,能把火车皮点哝。” 说话的这位是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柳乙道。一动也不敢动,是因为他看管着精密仪器的拆装部分,生怕自己动一下碰歪哪块玻璃,只好僵着一个姿势,睡也不敢睡,坐完这几天几夜。 “那幸亏他俩不在,否则咱们都走不了。”裴山说。 虽这样玩笑着,但大家心里还是揪成了一团。 因为王凛欧朝家里要了许多隔离箱,来装那些辐射比较强的实验品,但路上遇到空袭,阻了去路,箱子只能从南京绕道,得晚一天才到。 所以直到今天,大家都上了车,王凛欧他们还在学校忙着给那些东西做切割。 而一说话就能炸毛的两位,却一反常态地没吵架,反倒终于有了校友和战友的样子,站在校门口紧紧拥抱了一下。 “我也不跟你说什么‘青山一道同风雨’之类的话,反正你也听不明白。”王凛欧笑道,“到了南边,多拍电报,告诉我箱子结不结实就成。” “就算不结实,那也是从你大哥厂子里出来的!我要是有个好歹,就跟你家闹。” “行。你找我闹。”王凛欧把人往门外一推,自己后撤了半步,“得了,赶车去吧。街上太乱了,唐队长给你派了俩小兵,他们护着你去城门。到了那,你自己开车走就行。” 秦远泛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便问:“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啊?花儿还没浇呢,不急。” 什么花啊,明明是论文差个尾巴,需要借这边的资料库补充完再走,顺便多点时间复制手稿。 秦远泛知道,这人又在满嘴跑火车,可看他转身,潇洒的很,秦远泛又觉得安心。于是化学教授冲着门里喊:“凛欧啊,你要是比我晚去新校区,我可能会把你们政治系教室给抢咯。” “你抢不走——”王凛欧摇头晃脑地挥挥手,头也没回,“小山肯定帮我。你敢抢,我就拉着他在报纸上骂你。” 秦远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见到王凛欧说的俩小兵,是对双胞胎,便翻身上了拖车。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许多问题没问完,便把头伸出去准备喊人,却看到校门口早就没了人影。 罢了,那就到了新校区再说吧。秦远泛摊开笔记本,在待办事项一栏写上:[问问凛欧,云杉可好养活。听说是云城特产,刚劲挺拔,去了以后,想在院楼门口种一棵。] 车身笃笃的响着,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晃得人头都晕了。 火车这边虽然也晃荡,但好在人多,挤在一处,没那么容易困。 裴山有个直系女学生,取了个男孩名叫陈伯杭,家里颇有底子,只是可惜她随身带着的吉他被磕断了一根弦儿,扔又舍不得,换又没材料,裴山便叫她把琴搁在角落里。 “不用啊!”女学生跳着过来,接过吉他坐在地上,食指一扫,“五根弦就五根弦,好好一把琴,难道少了根弦就玩不了了?” 于是陈伯杭笑着唱。 唱雁城,唱南方,唱还没建成的新校区,和尚未升起的朝阳。 裴山便在此时体会到王凛欧坚持“通识教育”的好来。整个车皮,学什么的都有,但不管他们是拿的哪个学位,此时都能跟着姑娘接一两句。 他们唱,这已不是灵龙洲头,这已不是江水泱泱。 他们唱,山高云远,道阻且长。 他们唱,辞掉故乡也好,为此后,与日月同光。 这一唱,就是半个月。 山高云远,道阻且长。 辞掉故乡也好,为此后,与日月同光。 砰地一声,双胞胎里更年轻的那个滚到战壕里,捂着耳朵嚎。 “朱元,别喊了,去后头包扎一下。”唐立言侧卧在沟里,护着小孩趴下,“别露出脑袋让人当靶子打了啊。” “言哥,我觉得我被打得幻听了。”朱元委委屈屈擦了把脸上的血,“我刚听到有人在假把模样唱歌,文绉绉的,我还记不住词。” “废话,你被大响炮天天搁耳朵旁边轰,不幻听才怪!”唐立言撕下块布,给朱元按上,“就是个擦伤,别嚎了,给我让个地儿!” 朱元跟朱贤都是雁城下边小村落里走出来的,年纪都不大,十八,双胞胎俩只差月份。唐立言看他俩可爱,喜欢把他俩留在身边,跟班儿似的跟人笑笑闹闹,也教他们一些保命的本事。这兄弟俩特别一根筋,还怕疼,每每被流弹打中都能抓着队长哭半天。 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况。 朱元先是跟哥哥嚎了一通,等唐立言进屋又指着伤口给人看。 “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晚上给你多点饭?”唐立言没轻没重地敲人脑壳,“下次再这样,我直接断你晚餐。” 朱元便悻悻捧着手,接过队长的进口罐头。 “言哥,你好几天没提过裴先生了。”朱元说,“他们到没到地方噻?” 唐立言便不说话。他估摸着日子,师生一行应该是都到了,只是,看战事表觉得那边也没有多太平。 “你管人家做什么?怎么着,还想去听课呢?”唐立言嘴硬。 “是哇。”朱元眼睛里亮晶晶的,是年轻人独有的理想和光亮,“我还想等打完仗,去蹭裴先生的课噻。或者王先生秦先生都可以,就想去看看,嘿嘿。” “行啊。”唐立言笑道,“看咱啥时候转驻那边,我领你去见见咱们的先生!”他把“咱们的”这三个字咬得非常重。 几个年轻人没法聊太久,因为守城轮值是从次日清晨开始的。唐立言之前跟裴山承诺的“易守难攻”虽然不假,可时间却比他想象中久。如今就是僵持着,雁城山险,敌军难进来、粮食也难进来。一队人就这么死守了大半月,每日被警报声闹得头疼。 可唐立言又能如何呢? 他只能每每回营地时摸摸腕上的红线,好像那玩意儿能长到手上去似的,或者把信封摊开,把那些来不及说的话再落到纸上,然后托别系的战友带到南方去。 信到得很晚,隆冬早就转成了初春。裴山摊开纸面时,刚到传说中的新校区,一边笑着唐立言报喜不报忧,一边分心去听同事们的差遣。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黄土乱飞,却是更热,比雁城还热,才三月便得穿短袖,一行人刚下火车就满头大汗。 裴山赶紧把信仔细叠好,放在外衣口袋里,以免汗打湿了信纸。 “这箱书放西边,正好王院长到时候来了,叫他住西厢。那个屋黑板大,够他写一写的。” “铁皮房那旮旯就给化院、物院呗?离得远,省的远泛一天天搁那咂咂嘴,说没地方做实验。” “嗳,侬搬东西伐要这么重!里头仪器蛮金贵的,磕碰不得哦!” “土木系刘老师在吗?校长找您!” “校长怎么又找我,哎哟,大半个月建十个院楼?我真的做不到,而且经费太少了噻!” 裴山就这么在叽叽喳喳的人群里穿过,偷偷坐在角落的木墩上,接着把信纸摊开,看唐立言那边滔滔不绝的爱意。信足足写了十张纸,事无巨细地落在每一个营地小事上。裴山看着笑弯了眼,傻乐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怎么大家都忙前忙后,自己却躲在这偷懒了。 实在是不该。 作为星云楼临时代表,裴山赶紧跑到西厢,帮王凛欧收拾出一小块床位来。但好几箱书码得整整齐齐,裴山一时不知该怎么整理,于是打算出去叫几个学生帮忙。 山城的天碧蓝碧蓝,烟雾萦绕在水带旁。这景太美,以至于坐久了火车的人一下子失了神,直直望着远处,竟是忘了自己出门做什么来了。 “哦对,找人搬书。”裴山一拍脑袋,往水天相接的黄色田野里去。 田野里少不了雀跃的学生,刚到新地方,满心欢喜地画画、拍照。 “裴先生,裴先生!开饭了!校长喊您去一起呢!” “嗳,过会去。” 裴山循声往更远处望,手推着野草,往前走去。只是倏尔脚步顿住,裴山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手臂和胸口都裸露在外。 那人跌跌撞撞,明显是脱了力,一步一顿、一步一喘,往小路上挪着。手中的东西却拿厚外套整齐包裹着,看起来很完好。 “秦院长?”裴山惊呼了一声,拔脚就往那个方向跑。 “你往后退,离我远点儿。这箱子密封出了问题,可能会有辐射。”那人逆着晚霞,看不清表情,却能听出语气里的松弛和笑意,“快……化学系的屋在哪?我得尽早把这玩意儿薅过去。” 第64章 绝交 秦远泛的身体因为辐射变得不大好。 半年过去,新校区的最后一批屋子翻修完毕。只是,因为战时通货膨胀,经费不够,大部分教室的房顶只好改成茅草皮。 屋顶漏,裴山常能抬头就看到星空,然后忽然摸着自己左手手腕上星纹似的红线,笑了。 ——当初唐立言说要在房顶画满星星,这可不就是实现了么? 最高的院落也不过两层,学生们几十人挤在一间屋里,除了第一天来开了荤,此后便是萝卜、土豆换着吃。偶尔的肉菜是抓蛇抓虫得来的,每到这时候,那些积极的学生就跑过来敲教授们的院门,喊他们搭伙吃饭去。 饭点是师生关系最和谐的时候。一过这个点,该考试的考试,该研学的研学。 警报不是唯一阻碍治学的门槛,但大家习惯之后都学会了快速收拾桌子的技能,一听警报响,就收着试卷去防空洞,继续考。先生们呢,就拿着纸笔往洞口一坐,常常因为忘记走出去,抬头天都已经黑了。 裴山总把这些事,编成句子写进信里——当然,是经过美化的。信里他们吃的都是三荤两素,盖的都是精絮棉被; 他收到的信也不算少,唐立言也会把战场美化成夜莺的摇篮,连着省下的军饷和票子,一起装进信封里。 每到这个时候,裴山就会被身旁等着找信的学生打趣。 尤其是陈伯杭这个小姑娘,有次看到先生在读信,正好里面写道:[我身边有对双胞胎,非常想读书,可惜他们没我这么好的运气能碰见您这种老师。所以,等仗打过了,我要带他去看看你们学校,蹭一蹭咱裴先生的课!],于是雀跃着喊:“我半年没见过新同学了,叫他们赶紧来!” “伯杭,我记得你缺勤过三次。”裴山佯装拉下脸,拿考勤来吓唬人,“如果考核不及格,学校是可以直接劝退的。这你知道吧?” “哎哟,做什么吓我嘛。我申请去做战地记者啦,今年一年的课都可以免修!” 裴山便指了指信纸,“人家战场上的年轻人做梦都想进象牙塔,你倒好,人在福中,却把自己往鬼门关里送。” 陈伯杭吐了吐舌头,笑道:“人家守城、守咱们,难道不值得一个全面报道吗?再说,我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您跟各位先生们可以在这固着一方书桌、撑着全城的脊梁,可我吧,说不上有多爱文史,也坐不了冷板凳。我就想啊,做点我能做的,能让您、王先生、唐先生他们,能被更多人看见也好。” 裴山望着这个小姑娘,看她眼里眉梢都是跳跃的青春和理想,耳边却突然反反复复回荡着个人名——王先生。 好久没听过这三个字。 王凛欧仿佛失联。唐立言也很久没去过学校,来信里没提过王先生究竟去了哪。裴山在云城等了半年,仍旧没等到人。 直到后来,裴山再一次看到王凛欧三个字,是在报纸上。 那一瞬间裴山以为那铅字是印错了,或是重名了。不然他眼里的院长,星云楼楼顶的王先生,不可能是那样子的人! ——报纸上说,王凛欧接了授职。 配图旁还绘声绘色附上说明:“新的洋人校长说,希望有更多学者能学会审时度势,促进世界文明的发展。” 不用想都知道,会有多少人辱骂叛节的先生,又有多少人去大学门口聚集。但裴山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他唯一担心的,是秦远泛看到这则消息,身体会受不了。 秦院长也大不如前了。 当初实验品的泄漏辐射叫他半只眼睛近乎失明、日渐消瘦。云城没那么好的医疗诊断条件。生科的教授劝他去转去北平或国外治病,被秦远泛骂走——指着鼻子骂——说这种时候劝他离开,是瞧不起他! 这样一个人,裴山当然不敢让他看到报纸新闻。于是趁着课间,赶紧跑去化学院,果然在一个满是瓶瓶罐罐的小角落,看到了秦远泛。 “远泛,吃饭了没?”裴山试探着问,“给你打包了几个菜,以免你天天不吃晚饭。” 秦院长比平时精神些,头发剪得清清爽爽,一张挺好看的脸这才显出优势。 “放那。” 裴山心里打鼓,也不知他这是知道了、还是不知道,于是把饭盒放到一边,询问他需不需要自己陪着。 秦远泛眯着眼睛,又把灯调亮了许多,才似看清裴山。但他人仍是静默的,没了平日里的刁钻挖苦,裴山反倒不太习惯。 “我写了封绝交书。”秦远泛叹口气,说:“你帮我看看措辞?” “绝交书?!”裴山心下一惊,低头看到案上放着一卷茅草纸,上头拿钢笔龙飞凤舞的写着一堆,明白秦远泛这是早就知道了,“你大可不必这样!” 字迹潦草又用力,能看出作者当时有多激动。纸张上还有斑驳的水渍,像是哭过许多回的产物。 “远泛……”裴山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拍拍他的肩,“凛欧一定是有苦衷。我们认识他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他人品么?” “知道。可就是因为这样,才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像个傻子。” 秦远泛看起来像是自己做过许多次斗争,因此再提起这种事,竟是心平气和地说:“正是因为知道,才要跟这种人一别两宽。”说完他抬眼看着裴山,“你不觉得可怖么?我们仨当初讨论怎么迁、书如何能搬更多、怎样能让学生的教学不打折——他说要把论文写完、要用资料库,好,让他写——可他一转头,就委身敌人?!” 裴山抖着抓起纸,努力辨认了半天,只认出“不复相见”之类的寥寥字句。 这顿饭吃得两个人都毫无心情,接下来的课裴山也上得兴致缺缺。不过,大约一月以后,他还是看见了绝交书的全文——秦远泛仔细誊写了一遍,寄给了《晚报》。 [与政治学系教授王凛欧绝交信。 凛欧善言,善行。十七入北大,二十三与我一同受聘雁城,素爱草木玩物等……] 王凛欧自然也看到了这封信,印在《晚报》最正中央的版面上,还附上硕大的图片,生怕别人看不清秦远泛那鬼画符似的字体。 “秦远泛你幼不幼稚啊!多大了,还搞绝交?欺负我联系不上你们是吧?”王凛欧笑着摇摇头,却仔仔细细把全文通读了一遍,然后把报纸锁进了抽屉。 教务室门口总能响起不同国家的语言。他能听懂,但他每每都宁愿费点劲,用中文交流。 这次也是一样。新来的教务秘书说下午的课调休,王凛欧便背着自己肥大又空的包,往图书馆跑。 大多数书都被移去了云城校区,但原始档案太浩杂,来不及、也无法挪地方。 王凛欧在里头待到半夜,直到人都走光了,才在档案室逛了一圈,踏着月光回家。 [……他家境殷实,惯会散财。国难当头时自费五万,资助箱奁船只等三千余……] 家门口,少不了有脑袋发热的年轻人泼的鸡血或鸭肠,腥臭无比。王凛欧拿袖子拨开锁眼上的臭鸡蛋,开门进了屋。 书桌上摆满了各个大家的译本和他自己做的文献翻译,论文手稿则整齐码在一边。 王凛欧把大书包一拉,里头装满了从图书馆里偷拿出来档案书卷——今天,最后一批能运出来的档案都摞在这了。 年轻的院长把手稿和书卷裹在一起,拿自家产的防水箱子装好,又拿蛇皮袋裹了里三层外三层。 “叔啊,你帮我备个车夫呗。对,最好夜里出,他得避开洋人的巡逻。嗐,能干啥坏事儿啊?我不出城!欸,谢谢您嘞!” 一通电话之后,王凛欧像是了了一桩心事,带着个浅浅的笑,和衣睡倒在了床上。 [……但万没想到,人之善变。远泛不才,也无荣幸与此尊高人相提并论!我非审时度势之辈,也无甚巅峰治学之心,唯一所愿,问心无愧耳!今生唯一后悔,便是没早日认清真面目,否则,或能及时止损。也罢!中国之大,没有容不下两个人的道理。今后有我无他,不复相见。凛欧相关事,再不必知会我!] 这一番争执,也成了八卦,传到战地里,一传十、十传百。 唐立言这天就听到有人在讨论,说,咱们在这拼命护着前线,大学里的先生却上赶着戳断自己的脊梁骨。 年轻的军官当即就不乐意了,把这几个嚼舌根的兵揪出来,罚了几圈跑操。 “那王先生就是人人都在骂呀!”小兵委屈的很,“报纸上都写着呢,跟他老朋友都要绝交了!我虽然不识字儿,可我朋友念给我听过噻。” 唐立言一直忙得昏天黑地,功夫全花在战报和路线上了,哪有功夫管文人的嘴皮子战,听这么一出,才管政委要了份报纸,仔仔细细看起来。 越看,唐立言越觉得事出蹊跷,干脆趁着最近形势宽松,想着申请去王凛欧家找一趟人,也顺便请假给裴山拍个电报。 只是唐立言一转背,小兵们便又围到一起,窃窃私语: “咱们队长也是个奇人。听说啊,有人看到他穿着姑娘家的衣服半夜在街上逛游,行李箱里还压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脂粉。嗳,你说,师座器重他,该不会就是看中了——” “可不是嘛!我听说他还唱过戏哩!扮得男不男女不女,要不是靠这些歪门邪道,怎么可能年纪比我还小,就升得这样快!” “他哪来的脸色训人哦?队长每周都会给云城那边寄钱,你们知道吧?云城那边不是有敌系总偷军火和信息吗?我看——” “嘘——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讲啊!收声收声!” 话题中心的人听不见这些议论,反正真真假假,他也早就习惯了。 入夜后,洪街早就没了人影。家家过了申时就大门紧闭,唯有唐立言一个人鬼影似的飘着。 咚咚咚三声,王公馆没人应。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啊。”唐立言心下觉得奇怪,便加重了手上敲门的力气,依旧没人应答。 抬头一看,王凛欧最宝贝的那盆花,被带回了公馆。可昼夜温差这么大,花放在窗台上,很容易被冻死。 唐立言心里拐了几个弯,没明白王老师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先行离开,径直去给裴山发电报。 电报是和新闻一起被看到的。 正巧这天赶上开荤,裴山跟其他学院的教授们一起搭伙,碰见陈伯杭跳着过来,说今天的报纸和电报都到了。 小姑娘眼睛里全是狡黠,尤其盯着裴山说:“电报是从雁城发来的!” 大家只知道怀璋认识一位军爷,人在雁城,跟云城这边联系密切,连军饷都省下来给裴山,却不知这人是谁。 人俩关系近不是什么奇事,反倒报纸更叫人觉得新鲜。毕竟长期窝在山脚下,谁都想知道些近期的新闻。 “哎哟,远泛啊,今天的头条,又是侬那老对家欸。想不想听喔?”柳乙道抢过报,操着一口南方口音,在秦远泛发火之前,大声念出了标题,“政治学系院长王凛欧辞职——”柳所长说到一半,不可置信地顿了顿,才小声念出来,“沉、沉了百兽河?!” “什么玩意儿?” “啊?” “你再说一遍!” 一群人均是惊愕的,唯独秦远泛反应慢了半拍,等大家都抢着报纸翻来覆去地确认个遍,才支支吾吾地问:“为、为什么沉河?” “远泛,你……先缓一缓。”裴山担心他的身体和病情,赶忙跑过去把报纸夺下来,一目十行地看了个大概,心里也郁结,面上却得强笑着安慰道,“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我问你,他为什么沉河?”秦院长的语气似是哀求又似是自责,悲伤都化在了半只浑浊的眼睛里,“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吗?沉什么河!他真当我是傻子?” 秦远泛又成了平日里暴躁又古板的样子,抢过报纸,手抖得厉害。 一堆人也不敢拦,就这么捉摸着报纸里的话,面面相觑,互相摇了摇头。 “好一个‘不肯再受辱’!好一个‘看不清文化出路’!他早干什么去了?!接了聘书就好好教书,这会逞什么英雄!他当自己是谁,这样就能被记住是么?!” 秦远泛颤抖着把报纸撕得粉碎,等碎片都随风扬了,又想起自己还没看全他的遗书,赶紧去碎片里去找,去拼。 可风这么大,哪里能让他拼得起全貌。 裴山赶上前摁住他,“远泛,没有遗书。”见人还是懵的,裴山才又重复了一遍,“报纸上没有登出遗书。你等我一下,我给之白回个电报。一有消息,我叫他联系我们!” “好、好。”秦远泛终是闹不动了,颓然地坐下,努力平复心跳。 一周后,一个开着车的人送来一封信,和一个钥匙。说是王凛欧先生的叔叔遣他来送东西。 信上说,老校区里那些难搬走的档案,都被凛欧藏在公馆的地下仓库里。仓库钥匙由车夫送到,暗门画在了纸上附后。 信上还说,抱歉,凛欧坏了各位同仁的名声。请诸位也学一学秦院长,就当星云楼里从没存在过这号人物。 可云城确实没有王凛欧,也没有星云楼。 只有他的老对头秦远泛,两天两夜没怎么进过米。连半只眼失明和咳血都坚持按时上课的教书匠,此时却请了一周的病假,行尸走肉似的窝在屋子里。 裴山许多次进去送饭,发现早上摆的碗,几乎没动过。 期间空袭警报响了一次,屋里人像是听不见,全靠裴山冲进去,把人拉出来。 “快去防空洞!”裴山把门踹开,又气又急地把人拉起来,才看到床上侧卧着的人,手里拿着本书。 书本在拉扯中掉在地上,裴山来不及去捡,拽着秦远泛就往出跑。 炮弹便是在此时落在了屋顶上。两个人疯跑出去几十米远,听到轰的一声,平房循声倒塌。 “埋了。”秦远泛呆呆看着那个方向说。 “什么埋了?”裴山心有余悸,生怕他跑回去取什么东西。 好在秦院长心智清醒,只是拍拍衣服,转身往反方向的防空洞走。 “书,关于云杉种植的。”秦远泛留给裴山一个背影,和一句不知所云的话,“我原想在化院门口种一棵来着。” 留在门口,亭亭如盖,好等他来看。 第65章 派出所?还是…回家? 雁城也是有云杉树的。尤其是山旁,瀑布旁,立着改良过的移植品种。 “都说云杉喜阴寒。”裴山注意到唐立言的眼睛落在这些植株上,便解释道,“但是这种植物真的很刚劲。不管在哪,都能随意生长。” “你懂的还挺多。”唐立言笑笑,问,“那个纪念品店,是不是卖的云杉周边?” “好像是。” 两个人现在已经在下山的路上,裴山听完这句话,便领着唐立言进了店里。里面确实是纪念品专卖,有许多山头特有的木制品或冰箱贴一类的玩意。 “这个还挺有意思的嘿。”唐立言指着橱窗,“这是哨子是吧?来一个!” 裴山笑问他怎么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唐立言便说他在警校的时候天天听教官哨响,老想自己搞一个挂脖子上。不但给自己搞,唐立言给裴山也买了一个。 “为什么要给我?”裴山哭笑不得地看着它,“红线配原木色,挂在这真的很奇怪。” “那也比你那红绳一样的纹身强!”唐立言咕哝道。 裴山便不说话,憋着笑拉他下山。 虽然一夜没怎么睡,但裴山没觉得有多疲惫,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感——这个形容词不太精准,但裴山确实是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唐立言。 裴山看到警官昨晚的问:“你想去看我们的话剧排练么?” 身前人的脚步顿了顿,语气听不出是默许还是不悦:“也行。” 于是裴山又骑着摩托,把人带到剧院里。 这间剧院平日没什么人,尤其是在白天,只有少数几个剧团会借用排练场地,因此租金也便宜。 《长夏》的排练已经进入白热阶段,时沛要求演员们都带妆彩排,时不时跟着舞台效果改一些细节。 裴山跟唐立言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舞台上,一位身穿长衫、学者模样的人念着独白,而后突然纵身一跃,沉入百兽河里。背景音乐循着扑通一声变得激昂悲怆,大幕拉下,黑衣的旁白驾着马车念道,“我不肯再受辱……” 话音落下,裴山拉着唐立言在台前坐稳,就看见时沛一手捧着画满了条条杠杠的纸,铅笔笔帽被他咬得凹凸不平。 “山山,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时沛的眼神没分给唐立言,“早知道你来,我们就晚点开始,让你看完整场。” “不用,我们就来看一眼,过会就回去了。”裴山说。 唐立言倒是把这句话听出些不一样的意思来——瞧瞧,裴山在自己跟前男友之间,还是偏向自己的嘛! 年轻的警官心满意足,笑笑说:“对,他就是带我来看个新鲜!” “行吧。”时沛指着剧本,又往台上撇了撇嘴,“按照改编后的剧本,下一幕是学生经过河畔,把先生救起。” 唐立言听到这,问:“这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啊。我还以为,这人得拿自己的死换点什么?” 裴山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其实是该这样的。无论是从历史,还是逻辑来看,他都该做个英雄,作为死者被人铭记——”主笔人说着坐上了台,朝身后演员指了指,“也许是这位演员沉河前的台词触动到我吧,我跟时导一致觉得,仅仅是‘记得’他,未免太残忍。” 这话没得到什么反馈,因为年轻的警官还没反应过来——他以为裴山是在跟演员说话,又像在跟自己对话,反正听得云里雾里。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的结局才是好的。悲剧虽然能给人更深的印象,但置身其中的人会觉得天都要塌下来。”裴山盯着台上,“所以,也许这就是创作的魅力?弥补那些遗憾,又给看客留有想象的空间。” 裴山没意料到,自己的这番话会让唐立言心情忽上忽下的。在他的警官眼里,他和时沛是默契的,也是其他人无法替代的。 “挺好的。你们聊吧。”唐立言撇过头,当即决定再也不要来这个地方。 裴山问:“这就回去了吗?” “回!” “我跟你一起。”裴山朝时沛打了个招呼,理所当然得到一个白眼,悻悻跟着唐立言出门,“回警队?还是回家?” “回警队吧。你等会,我先接个电话。” 正说着,唐立言拿起手机,示意他派出所有事,“喂?雁城市洪街派出所第一大队。” “唐警官?我是郑采云。”那头的声音很大,大到裴山离了一米远都能听见,“你见过蔡寻么?” 蔡寻这个名字有些久远,裴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受到过那群混混的骚扰了。可能是这位警官的功劳,于是裴山离唐立言近了些,听到话筒里传出郑采云的连连哭声:“蔡寻可能离家出走了……我本来以为他昨天是去何律师家里,就没管。可我今天去问,发现何律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你别着急。”唐立言收起平日无所谓的浪荡姿态,无比严肃地问,“我现在回所里。你现在拿着身份证和关系证明去报案,然后告诉我,他最后一次出现的时间地点,以及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郑采云断断续续说了好一会,裴山才听明白。 他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不知道身份的、郑采云的丈夫,就是蔡寻的父亲——蔡氏冶金厂的老板,蔡赟。 这是令他吃惊的。蔡赟一直是以民营企业家、慈善家的身份示人,市民们提到这个人,也只会说,他有个不争气的孩子和一个抛头露面的妻子,最过分的丑闻也不过是“绿帽子”之类的谣言。裴山着实没能把这样一个成功谦和的形象,和那天疯了一样砸店的男人联系到一起。 “你早就知道了?”裴山坐上摩托后座,问唐立言,“怪不得那天我问你,那个人是谁,你都不告诉我。” “做笔录那会就知道了。我寻思着,你知道这些除了给自己添堵,没别的用。干脆不说了。”唐立言拧了两下把手,“坐稳了,我得开快点。” 裴山坐上车,问:“蔡寻为什么会离家出走?” “嗐,小孩脾气犯了。”唐立言叹口气,“何律师想替他爸打官司、保他爸出来。但是蔡赟家暴这事儿,何律师是知道的。蔡寻这小子估计自己心里也矛盾吧,怕何律师帮着他爸说瞎话,又觉得自己挺可怜。一时没想开,就跑出去了。” 唐立言早在救完裴山、给蔡赟做完笔录那天,就接到了何文泽的电话。 对方问他案件的进展如何,以及为什么会带走蔡赟。声音照旧是彬彬有礼的,措辞也很客气,明显是为自己的东家效劳,像个尽职尽责的管家一般。 “不便透露。具体结果要等判决。”这是唐立言当时的回答。 后来,唐立言和同事们不是没有调查过蔡赟的社会关系。几乎人人都说,蔡赟是个温和有礼的老板,经常做慈善,甚至给母校镇中学捐了一栋楼。只有郑采云,在接受询问当天非常激动,顶着还没痊愈的、青肿的脸,手中拿着伤情鉴定,跟女警员一遍一遍描述被打的惨状。 而蔡寻,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哪怕是被问到“是否遭受过暴力”这种问题,也是无所谓地说:“打啊,对着打呗。” 少年黄色的刘海长到要戳进眼睛里。唐立言没忍住帮他拨了拨额前的头发,却发现他额角有一块未愈的疤。 “少碰我!”蔡寻被刺激到,突然跳起来,把桌子猛地一掀,“以前就晓得抓我!我打的架算么子哦?老蔡打人都是拿酒瓶直接呼的!还有姓郑的那个贱人,喜欢偷人!抓去啊,一人关一边,让雁城姓蔡的都死绝才好!” 蔡寻像一头暴怒的小狮子,眼圈红红的,像是被自己气哭了。 但下一秒,这头小狮子又顺了毛,战战兢兢坐下来,问唐立言:“那个,我开玩笑的噻。你们不会真把我们家人都抓起来吧?” 唐立言顿了两秒,示意大家都离开。等人都走光了,才回头放了卷纸巾在蔡寻面前。 少年抬头的弧度很小,但也能看到他眼圈红了,“唐警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唐立言等着他开口,却只能听到房里空调嗡嗡的响声。但唐立言极少见的有耐心,一直等到阮明知在外面催促,才听到蔡寻问:“我爸如果真被抓起来,大概多久能出来哇……” 唐立言记得他当时的回答是,“这我说了不算,何律师不知道会不会出庭。他去的话,应该会告诉你。” 他当然知道,这种回答起不到任何安慰作用。只是唐立言能感受到蔡寻对何文泽的依赖感,也能猜出,在父爱缺位时,何律师的关照给了蔡寻多少温暖。 但,如果郑采云和蔡赟真的对簿公堂,而何文泽又为蔡赟做辩护,唐立言不敢想象,这对蔡寻会是场多大的打击。 蔡寻今年十八岁不到吧?唐立言想,怎么人人的十八岁,都这么难? * 唐警官的走神自然逃不过后座人的眼睛。 裴山见唐立言情绪不对,适时搂紧了,迎着风大声喊:“开摩托还走神,很容易出事。” “嗐,没事儿,想起蔡寻那小子了。”唐立言说,“听郑姐那意思,他吧,太矛盾。又想逃开他爹的掌控,又不想这么早失去父爱,一听何文泽要为打自己的人做辩护,心里一气,就跑出去了。” 裴山一路无话。他只担心唐立言开得这样快,会出什么事故,因此一分钟都不敢让前座的人分神。一直到派出所后,才说了一句:“你小心一点。” 唐立言也没什么空说别的话,因为警官和同事匆匆交代了一句,便进了所里。 落单的人便停在门外站了一会,直到叽叽喳喳的声音被大门隔住,才回了书店,继续完成沈拙清交给他的新书。 书店在被砸后仔细打扫又翻修过一遍,玻璃墙也改成了实心的。当时时沛还损过他这过于复古的审美,笑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个玻璃门都不敢装了。 裴山确实是不敢冒险。倒不是怕自己会有危险,是怕给基层民警——主要是某个民警——加了工作量。 时至夏末,雁城的昼夜温差骤增,随之而来的是每晚都会有的雷阵雨。 裴山写着写着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时间,时沛还在主城剧场里耗着。裴山就自己把电视打开,随便调台听个响。 暴雨倾泻就是一瞬间的事情,门外轰隆一声,银蛇划破夜幕,雨点刷刷打在雨棚上。 电视随之震了震,裴山赶忙起来,想拔掉电源。 走进屏幕后,才看清自己调到的是本地卫视。新闻标题是: [蔡氏冶金厂独子离家出走,警队七人上山搜救失踪。] 又是轰地一下,屏幕频闪着,随着巨响的雷声彻底灭了下去。 第66章 告诉他! 红光,蓝光,警车,黄线,记者,围观群众。 到处都是这些。 裴山从书店赶到山脚下,一刻不停地往警戒线里冲,毫无悬念,被唐立言的同事拦在了外面。 同他一起在黄线外踮脚张望的,还有阮明知的家人,还有一些看热闹的路人,或教育小孩不要乱跑的父母。 “警察同志,麻烦问下,唐立言——就是那个,宁城来的唐警官,他在山里面吗?”裴山急急拦住一个人,想打听打听情况。 “抱歉,同志,你得站在黄线外。”民警急着维持秩序,没顾上给他什么回答。 自从看到警队失踪的新闻后,他给唐立言打了十三个电话,通通无人接听。 冒着雨、浑身湿漉漉的裴山,引起了不少人侧目。裴山自然无心关注这一点,只是提醒自己要冷静,却一遍遍听到轰鸣的雷声。 雷雨天,在山里,万一遇到滑坡……裴山逼着自己不要再往下想,因为每深一步,都难以呼吸。 “请问山区现在还可以进去么?”裴山问路人。 “不能!都封了!”拍出来的人脚步都很快,匆匆往反方向跑。 裴山踱来踱去地雨里站了许久,没一会,身边的人群都渐渐散开。入夜,到了身体该睡眠的时刻,但裴山无比清醒,死死盯着那个山区的出口。 此时理智不那么管用了。 他好像又体会到了等之白的每一年里,那种恨不得替他去死了的感受。难捱。 又不知过了多久,裴山看到出口处多了几个穿着警服的人,赶忙数了数。 六个。那个让他最担心的人,不在其中。 裴山的心跳简直不停使唤,腿都快站不住了,却还是直直冲进了山里。 没有人知道裴山是怎么从警戒线下面溜进去的。 灰土和泥流里,有个逆着人群飞奔的白色身影,急急朝着满是泥水的洼地里跑去。 泥沙顺着暴雨积水没过脚踝,裴山不管不顾地冲进林里,一边跑一边把手机藏在手袖下面拨号。 “求求你接一下电话。”裴山第十四次给那个号码打过去,“求求你,说句话,说句话!” “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我都告诉你,你见见我,我爱你,我爱你……” 其实如果裴山多往前想一步,就会意识到,雁城的山体滑坡简直是家常便饭,而在唐立言一行人出发前就已经下过暴雨。因此无论是应急经验还是事前准备上,唐立言他们做得都只会多不会少。 只是裴山没法想这么多。以前之白出征,裴山倒做足了心理准备、习惯了情绪起伏,可这回心跳竟像是不听使唤、简直要跳出胸腔。就这么胆战心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终于小了些,雷声也不再叫嚣。 裴山一直边跑一边碎碎念。他淋了一夜雨,前一晚又没睡,种种因素导致的后果一起涌上来,他被雨水都打得眼花,可还是一路对着林里喊着: “唐立言?” “唐警官——” “蔡寻?” “立言!” 声音回荡在森林里,被哗啦啦的雨声盖住了。裴山突然想起,自己手中的哨子。于是赶紧深吸一口气,冲着哨口,长长吹了几声。 之白教过他,求救或救援哨音的特点。几长或几短,当时他学着觉得难记,可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竟然还能派上用场。 “嘟嘟——” 裴山开着手电,抬头看看遮天的树,心里默默祈祷,一定有人,要有人回应。 雨仍在下。打在树干上,落在沉叶上,啪 啪作响。 “嘟——”一声哨响就是在此时盖过了雨声。 裴山紧张极了,努力辨认着声音方向。长长短短的声音钻进他的耳朵,几乎是一瞬间,裴山就懂了,这一定是唐立言。 一定是唐立言。 那哨声说:在南山腰,最高的那棵云杉树下,有两个人掉进了洞里。 裴山拔脚就往南山跑。离得越近,哨音也越明显。到最后,裴山已经能准确分辨出声音来源。 那是一口乱草遮挡着的深井。地面的确与其他地方无异,如果不是被唐立言他们砸出了口子,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一片平坦。 “立言!”裴山跪趴在地上,朝井内人说,“你还好吗?” 井里的人警服已经蹭得泥泞不堪,满脸的雨水。旁边有个黄毛少年,头发湿漉漉黏在额头上。 “没事儿,但是这小子吓得不轻。”唐立言看起来毫发无损,甚至语气比平日里还轻松,“那啥,我对讲机坏了,只能辛苦你把我俩捞上去咯。” 裴山二话不说便应了,环顾了一周问:“我该怎么做?” “你瞧瞧你旁边是不有个包?里头应该有麻绳,你把其中一端系个水手结捆树上——哦对了,你应该不会系,那你就打个死结就成。” “我会!”裴山冲到树旁,利落地打好结,另一头绳子扔进洞里。 “会的挺多啊,裴老板。”唐立言毫无落井的狼狈,跟平时的语气无异,打趣道,“哦对,我记得你书店里头还有一堆急救包啥的。”警官的语气介于打趣和试探之间,“你该不会当过我同行吧?” 可裴山却没心思跟他打情骂俏,早就急得不行,快速冲着井里喊:“我拉你们上来!” “嗐,不用。”唐立言拍拍蔡寻,学雁城的口音说:“小娃子,能动不嘞?用不用我抱你上去?” “不用!少他妈这样叫我!”蔡寻的眼睛湿红,手也在发抖,根本握不住绳子。 唐立言叹了口气,拍拍自己的肩膀,说:“踩上来。” “啊?”裴山和蔡寻都是一怔。 “啊什么?上来,我托你拽个绳子。”唐立言安顿完蔡寻,又朝裴山示意,“裴老板稍稍使点力气就行,这小子手没劲,你拉着他点。” 蔡寻踉跄着踩着唐立言的肩膀去够绳子,手脚都在抖。 轰地一声,雷响就在三人头顶炸开,吓得蔡寻“啊”地一声滑了下去。 裴山眼疾手快,整个人都探进了井里,拽住蔡寻的手,一个使劲,拉着少年往上拽。 “疼!我胳膊刮伤了!”蔡寻痛呼了一声,裴山便不知怎么办了。 唐立言便两脚一扎,稳住重心,拿平直的肩膀托住蔡寻。 上头的人也在用力,双手猛然发力,将蔡寻拽了上来。 两人顺势倒在附近的草堆里。草垛又扎又潮,但裴山没来得及喊疼,便爬起来,继续拉起了绳子。 “唐警官,我拉你上来!”裴山赶紧朝洞里望去,却发现,那个人哪里需要自己拉,早就自力更生着起身了。 唐立言手握着绳子,没一会,便轻巧地攀了上来。 裴山这才长吁一口气,瘫坐在地上。 “累着了?别在这坐着,出去再说。”唐立言拍拍地上的两个,利索地拿好包,跟着指南针往外走。 雨下了大半夜。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裴山知道唐立言在放慢脚步,好让他跟蔡寻能跟上。黄毛小朋友已经不知是在哭还是在抖,全程都是一言不发,裴山看这人样子过于可怜,便走上前拍了拍肩。 “哟,你俩这就冰释前嫌啦?太容易了吧。”唐立言余光瞥见这一幕,转身笑他俩。 裴山这才看清身前人的脸。 ——唐立言并非毫发无损。上次跟管立庚打架留下的伤口还在,再加上落进洞穴时,唐立言护着蔡寻先着地,因此背上有一大块淤伤。可警官自然极了,像不知道痛一般,在雨中歪了下嘴角,继续打趣着营救对象。 裴山觉得心脏揪成了一团,雷就好像劈进了肉里。 “我们快出去吧。”裴山推着唐立言说,“雷暴天在林里太危险了。” 出去,好让心上人赶紧给伤口消炎。 对方便没再说话,走在前面开路,手被野草刮了许多下也不说,等走出去时,手上都是划痕,看得裴山一阵阵心疼。 警戒线外。 不知哪边喊了一句“人出来了”,闪光灯和红蓝色的警车光便频频闪了起来。唐立言把蔡寻送到休息区,并在那里看到先行出来的六个同事。 “没多大事儿,咱们冲散之后,我找到小蔡了。结果我俩掉洞里去,被裴山找到的。” “裴山?怀璋书店那个裴山?山头那么大,他啷个能找到你哇?” “他学过救援哨。” “看不出来噻,有能耐。” 被讨论的人就站在休息区外面,静静听着他们的谈话。 他透过灯光,能看到领头站着的那个人,身姿挺拔,中气十足地说:“没事儿,我没受伤,随便整整就行。” 提了一夜的心突然卸下来,裴山觉得自己不清醒了。 他满脑子只剩下那个身影在挥手,又大跨步朝他走来。裴山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谁,那个人又是谁。那个步履坚定,又满身风雨的男人,拉开帐篷门,朝他笑了笑。 裴山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心疼更多,还是冲动更多。他只能凭借本能去动作。 而他的本能告诉他,今后,无论是谁来——孟婆还是阎王,黑无常还是白无常——都不能放这个人走开。 裴山猛地向前一步,看到对方脸上是惊诧的神色。如果放在平时,裴山或许会拿个别的理由搪塞过去。告诉他,我只是想救人罢了,或是乖乖退回书店,假装自己从未如此担心过。 但此时的裴山不想再演什么逢床作戏。这么多天,忍着爱,憋着欣喜,连亲他都要思考该以何种姿态。裴山心里是藏着委屈的,他受够了。如果一定要冒险,那只此一次,在这个下着瓢泼大雨的晚上,把他的深爱和心疼通通说给他听。 他只是直直朝唐立言扑过去,并在警官没反应过来时,就抱住了他。 “裴山?怎么了?”唐立言拍拍他,“这儿挺乱的,蔡寻在里头,你跟他先休息一下,过会咱得回局里。” 乱,岂止是乱。泥流肆意,闪光灯频频,颓废的离家出走的少年和一群搜寻了半夜的警察,还有看热闹的记者。警笛非常刺耳。 可裴山没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放肆地站在眼前,对什么都无所谓,痛和快乐与他无干似的。 而裴山只想,警察的工作性质这样危险,而唐立言对生命又这样悲观。如果哪一天就离开了,可在此之前,裴山连一句“爱他”都没敢说出口,那该多遗憾。 不行。绝对不行。 裴山满脑袋都是大喇叭在喊,乱糟糟的,“告诉他”“告诉他”“告诉他”…… 告诉他,你爱他,你想陪着他,你不愿意只做一个玩伴或保质期很短的朋友。 裴山努力平复着呼吸,拉着那个人的手,放在自己的湿漉漉的胸口。 第67章 爱上你 咚。 咚。 咚。 心跳沿着手掌传递,手划过浸水的布料,还有敞露着的肌肤。胸口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 “之前你说,总是沉迷心跳或是新鲜感一类的东西。我……我不知道你找我,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但——” 裴山长吸了一口气,自己的手掌也覆上胸口,“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水流在两人的手间划过。 裴山看到他的警官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眉毛也轻轻皱了皱,不知在想什么。 ——果然,并没有人回答他的这厢孤勇。 裴山想,这大概是他和唐立言的不同之处。他身上背负着太多,以至于告个白都得做许久的心里结社;但唐立言是把一切都当游戏的,随意就可以说出“爱”或“麻烦”,甚至把它们当作一件事。对于性,也无所谓,只是见色起意、尝个鲜罢了。 裴山的眼窝好像又浅了一些,好在雨水能掩盖这一点,支撑着他继续说:“你能不能,不要去尝试那些危险的事,不要再把生命当作一场游戏,不要再不爱惜自己?” 对方的脸在红蓝的灯光下映着。 有几个记者似乎发现主角都站在角落里,在一旁喊了两声,然后跑过来。 可裴山不想管,没法管,他满脑子都是唐立言的表情——不可置信,惶恐不安,或是带着点无奈——裴山觉得自己该失落的,他想问为什么会选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个地点,去做“告白”这件忍了无数年的事情。 多狼狈,多不美好,多自取其辱。 四周的雨像幕布,铺天盖地,遮住两个浑身透湿的影子。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永远陪着你。如果你不愿意……” 如果你不愿意,那就永远一厢情愿地爱你。 依旧没人回答。 唐警官盯了他许久,以审视的目光看进他的眼睛里。裴山本能地想躲,想拿什么别的话搪塞一下,或是撩一撩刘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他却抱着一丝丝可笑的期待——他记得,唐立言说过自己心虚时小动作很多,躲闪的样子就像是把对面当成了另一个人,他现在不能再让这样的误会出现——于是裴山也直直望回去,以几乎要穿透对方的坚忍,挤出一个笑容。 “我好像不该在这种时候突然说这些。”裴山哽住,苦涩地说,“雨好大,这个环境一点也不美,你一定经历过比这个浪漫百倍的剖白。” “你肯定见过许多人,去过很多地方,但就是从没想过‘以后’。我不知道你的人生里有没有这个词——”怕这语气太凝重,裴山赶紧换了个说法,“算了,不管有没有。我觉得,如果你靠近一个人时会心跳加速,而那个人也是如此,那么,你们是否可以试试,去想一想‘以后’?” 裴山没敢停下,嘴角轻轻弯起,“其实,我光是想到和可能会你有往后余生,心脏就已经在回暖了。” “所以呢?”唐立言不知道在忍着什么,声音不太稳。 忽然一道光晃过,记者们蜂拥而至,推着彼此朝他们喊出问题。各种各样的都有,关于他们的关系,关于唐立言的家庭,就是没有关于这场救援。 在一堆吵闹声里,裴山也没了底气,攥紧了手中的指头,轻轻说:“所以,让我给你心跳,好不好?” 警笛仍在叫,让红蓝色的光都像染上了噪音。但它们这些在这个角落里失了声。 裴山这辈子没这么紧张过。他空闲着的手攥着拳头,等到第一百滴雨水落湿了衣服,心知他们应该是要以沉默告终了。 “你觉得别扭也没关系。”裴山装做不在意,“就当我没说过吧。我们还跟原来一样——” “不行。”唐立言说。 果然。 裴山深吸一口气,看到唐立言的眼睛,是读不懂情绪的,好像在深深打量裴山,试图分清这告白究竟是对谁说的一般。 “你是指……什么不行?”裴山有点失落,却还是鼓足了勇气,追问了一句。 唐立言扯了下嘴角,没有立即回答。 事实上,在裴山心慌非常的那一分钟里,唐立言也在心里天人交战了许久。 他本是不屑说“爱”的。别说“爱”,哪怕是生命,与他而言都只是一件无所谓的玩物。他曾觉得自己这条烂命,没什么必要去跟别人绑在一起。而裴山那番话,突然让他想到,眼前这个人,总能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从相见的第一眼,就心跳加速的吸引力。 让他快乐,让他疯狂,让他生气,让他失礼,让他猜忌,又让他欲罢不能。 轰的一声,惊雷在他们头上炸开。 他觉得脑壳很痛,被雷声震得嗡嗡作响。明明这时候闪电已经劈了好几轮,天空一片漆黑,可他真切看到几道亮光闪过,而光下站着个人影,看不真切脸庞,那身形跟自己相似,却穿着奇怪的戏服。 警官再怎么阅尽百事,也没经过这样的场面。所以他思考了好一会,试图再弄清刚刚一闪即过的幻觉是怎么回事。 其实现在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弄清。比如时沛的角色,比如裴山的过去,都是扑朔迷离的。但这过久的停顿让小美人误解了,楚楚可怜又失落地站着,说“没关系”“就当没说过”。 那必然是不行! 唐警官来不及去问更多秘密,而是径直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是指,不能像原来一样。” 裴山脑子嗡地一下,手也不听使唤地抓住警服前襟,“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既然你当着全城记者的面,向我表白——”唐立言耍无赖似的扣住裴山,“那你就得对我负责。” 咔嚓咔嚓的声音此起彼伏。 暴雨仍在哗啦啦下着,为心跳作背景音。 身后是被雨幕蒙住的山头,几棵树被劈得焦黑。 唐立言低下头,捏住裴山的下巴,在雨水和闪光灯里吻了下去。 在这个藏着秘密、死里逃生、却又温柔无比的夜里,热情就像火星子,雨再大,也是浇不灭的。 心跳声也不知属于谁。 裴山快要窒息,哪怕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身边此起彼伏的闪光;唐立言却看起来很自如,挑衅似的睁眼瞪回那些记者。 唇是湿的,因为雨水的缘故变得冰凉。裴山像涸辙里的鱼,顾不上什么场合,急急张开嘴,拿舌头去勾另一个人的舌尖。雨水打在两人嘴唇相交的地方,滑进衣领和胸口。 而裴山睁眼时,看到唐立言坏笑着离开他的嘴唇,并冲着那些镜头,比了个中指。 啪嗒,啪嗒。 快门声立刻响得更欢,那亮光频闪着,也不知是在庆祝还是在偷窥。 “这些灯好烦。”唐立言说,“走不走?” “去哪?”水汽爬上裴山的身体,融在话语里,让疑问也变得黏湿。 雨点打在他们身上,给两个人都罩上一层晕。唐立言握紧裴山,与湿漉漉的手十指相扣。 “淋雨。”唐立言说。 警笛四起,黄线缠绕。 他们钻出警戒线,拔腿跑了起来。速度不慢,甩掉了跟在后面胡乱照相的人。 风在耳边呼呼吹过的时候,唐立言把木哨叼进嘴里,就着奔跑时不太稳的气息,吹给裴山听。 长空短,短中短,长短长,长空长。 裴山自然是听懂了。 之白曾说,那是密码学专家发明出来的信号,是献给他伴侣的礼物。而此时它正传到每一处林间沟壑里。 ——连山脉的回音都在说,我爱上你了。 第68章 上来啊,等谁呢~ 裴山仍旧是懵的。 他就这么被唐立言拉着,一路跑,跑到气喘吁吁,跑到漫天的雨拍在脸上。身旁依旧是一团乱,泥沙混着雨水冲刷,身后还跟着几个不嫌累的记者。 裴山被拽得摇摇晃晃,直到跑去没人追上的角落,仍没反应过来。 “想啥呢?”唐立言站定后打了个响指。 “在想刚刚。” “这有什么好想的?”唐立言嗤笑一声,把他往自己怀里带得更近,“想回味一下?那不如直接重新来一遍。”说完就要朝他的眼睛吻下去。 裴山后退了一步,问道:“为什么会突然答应?” “嘶,不是你先惹得我吗?”唐立言话虽轻佻,却保持着很近的距离,鼻尖点着另一个人的脸颊。 裴山的勇气好像在刚刚都用完了。此时只能任人捏着后颈,被迫昂起头,又享受着雨水和嘴唇在脸上游弋的快乐。 只是,他还是不敢去猜,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毕竟,梦都不敢这么做——唐立言真的在他眼前,吻他,答应了他,还说想再听一遍刚刚的告白。可他哪里还记得那些话,现在,除了回吻人家什么都不会做。 “因为,刚刚在山谷里我害怕极了。我想也许会从此失去你。”裴山时不时被堵住嘴,黏糊不清地说,“可你好不容易安全地站在我面前,我觉得不能再错过。就像你说的,意外这么多,我今天犹豫了,我怕……”裴山说着又哽住了,想起前世种种,摇摇头。 唐立言便一直盯着他,看他摇头,觉得好笑,“那我答应的原因,跟你恰恰相反。” 裴山抬起头,疑惑地眨了眨眼,听到眼前人仍一脸无所谓地笑道:“我之前一直觉着吧,反正某天玩着玩着都是要死的,死的时候,谁还管身边是谁呐?”警官说着,把手机解锁,调出相册里留存的视频,“可是,你和这场日出告诉我,为了某个人,我可以好好思考‘老去’和‘未来’。” 说着,警官自己都乐了,“人家都为了爱情死去活来的,我他妈连这是啥滋味儿都不知道,多没面子啊。” 裴山看到屏幕里的自己,问:“你偷拍我?”说着也跳出自己的手机屏保,“你看,咱俩还挺有默契。” 开屏就是那天在唐立言家里拍的影子。 房间的主人也笑了,半惩罚半宠溺地捏着裴山的脸,“趁我睡着,偷偷抱我?” “没有。”裴山觉得自己都被糖罐子泡化了,重新把头埋在透湿的警服中,“我才不会干那种事情。抱的是影子。” “哦?那是谁在沙发上亲我来着?” “不是说不再提这事了吗?” “啧,敢做不敢当。”唐立言继续逗他,“看来,你对我是蓄谋已久啊。说吧,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山不得不感谢这场雨,让自己的脸红可以被雨雾藏住。 “很久以前。” “很久是多久?” 裴山撒娇似的哼唧了一声:“第一面吧。” 被觊觎挺久的人倒没生气,反而打趣着说:“还真是一见钟情啊?” 两个人便在雨中磨蹭了半天,裴山的理智才渐渐回笼,想起唐立言还得有很多正事要干。 “你们是不是还有很多收尾程序要做?我们得回去了吧?”裴山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抱着不肯放开。 “再呆五分钟。”唐立言看了眼手机时间,“他们还在给蔡寻处理伤口。” “你的伤口呢?”裴山立刻急起来,拽着唐立言的手说,“我记得你刚刚划了很多下。” 警官笑道:“这么关心我?” 裴山拿指尖一下一下轻轻划着他的手臂,不用想,都知道这触感多难捱。 “你看,还在渗血。我们回去吧。” “不急,再亲会。”唐立言把手抽回去,转而抹掉裴山脸上的雨水。 继而,警官从眼睛一路吻到嘴角,轻轻笑了两声,“你抖什么?冷了?” 裴山想告诉他,不冷,只是太激动了。 只是这话被一双嘴唇堵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动静。 暴雨夜纷杂而混乱,有相爱的情人在其中热吻。 回休息区时,只剩下警察还在收尾。众人眼神都很奇怪。 裴山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他看唐立言跟没事人似的,也就放下心,尽量大方地跟唐立言的同事问好。刚刚太混乱,以至于他忘了雁城人对自己的看法,也忘了唐立言的身份。 倒是警官本人坦坦荡荡,冲着裴山喊:“别在那杵着,过来。” 裴山便快步走过去,还没站稳就被人揽进怀里。然后脸侧感受到一阵热气:“小阮,你是不是要先回所里?把裴老板先带回去,程序走完后让人先回家吧。太晚了。” “我等你一起。”裴山小声抗议。 “不行。”警官这时才拿出硬气和威严,低声说,“你先回去洗澡换衣服,别感冒。”说完把一串钥匙递给他,“最小的那把,直接开门就成。” 裴山觉得脑子不太够用,晕晕乎乎拿了钥匙,直到进了唐立言的家,都还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回家时衣服早就湿透了,一挤就能挤出水来。裴山犹豫着不知该做什么,但一想,既然钥匙都在自己手上,那自己也算了房间的半个主人了吧? 半个主人。这个词里的暧昧,让裴山很受用。 于是动作也放得开了。裴山从衣柜里取出唐立言常穿的衣服,带进浴室,脱下淋水的上衣,把水温调到最高。出来之后,他扑到床上打了个滚,把头埋在枕头里,像陷入热恋的小男生似的,抱着手机笑得开心。 离唐立言回家大概还有一个小时。裴山翻了个身,盯着床头柜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嘴角稍稍下去了一些,跟照片里那个斯文的男子说了声“抱歉。” 抱歉曾那样误解你。 还有半小时。裴山坐立不安起来。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晚上是不是场梦,或是幻觉?也太快了,也太突然了,就这么在一起了?可是明明自己的衣服还在浴室扔着,脸上的触感也—— 哦对,衣服。 裴山这才跳起来,想着把湿透的衣服一起洗了,于是进了浴室。 水龙头一开就哗哗作响,裴山也没听清外头有什么动静,洗着洗着就开始走神,想唐立言那个郑重的表情和那句老去和未来,不自觉又笑得温柔。 “想啥呢。”背后突然一声响,吓得裴山赶紧回头,才看见自己一直肖想的人站在那,暧昧地说,“哪个人能让你笑成这样,嗯?” “你啊。”关系已经确定了,裴山也不再藏着掖着,而是大大方方转过身,抱住那个湿透的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寒气,裴山说:“快去洗个热水澡,我去给你煮个姜茶。” “不用。刚进门,怪热的。”唐立言舍不得似的,拉着人不放,“再抱会儿。” “不行,你会感冒。”裴山也学他在外头时的威严和硬气,“快去洗。”见人推不开,语气又立刻软了下来,“我刚换完干净衣服,现在又被你弄湿了!别闹,你快去。” 话说出口,裴山就后悔了。因为下一秒,唐立言跟专等这句话似的,低头在他耳边拿嘴唇细细摩擦道:“没事,可以更湿一点……” 裴山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听完这句话,脐下三寸还真就在蠢蠢欲动。 “你手都是凉的。”裴山把一身透湿的人揽得更紧,手一直搓着他的,“我给你放热水去。” 裴山说着就想离开,但手被死死攥住,根本抽不出来。 “手是凉的,但这儿不凉啊。”唐立言玩味地笑,把裴山干燥温暖的手往私密处带。 裴山被这温度激得一抖,但下一秒,就颇上道地停在那儿,甚至主动揉捏起来。大概是享受这满是暧昧的气氛,盘弄玩具似的,捉住警官的性器,一点一点地来回搓套。 “嗯……” 裴山听见先挑衅的人却更早受不住,于是半玩笑半挑逗地说:“这么禁不住?” “要不你来试试?”唐立言狠狠捏着他的下巴,也不知道是情难自持还是故意惩罚,用了七成力,痛得裴山喊了声“轻一点”。 唐立言还真的放开了他,转而去探索其他地方。 比如半敞开的衣领深处,松松系好的腰带边缘,禁不住任何撩拨的耳廓和耳垂,还有……被浴室温度蒸红的大腿。 唐立言往前逼了一步,抱着裴山坐上了洗手台,双手环住人,挤得裴山靠在镜子上。 “镜子滑。”裴山指着水雾说。 “嗯。”唐立言就没安好心,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解开裴山半湿的浴袍,让他肌肤的每一处都暴露在自己眼前,“你更滑。” 说完,手是游移在下腹的,然后朝半硬不硬的地方轻轻拨了两下,径直伸到囊袋的地方,又是揉又是摸。 裴山的腿不自觉架到了台上,猛然被抚摸着那里,有些受不住,挣扎着躲开,合上了双腿。 “别躲啊。”唐立言颇为恶趣味的把双腿重新掰开,也不管裴山脸红成什么样子,就直直盯着那里看。 光看还不算,唐立言干脆俯下身,拿鼻尖拱着囊袋,又伸出舌头,把勃起的性器沾湿。 “嗳, 你别……”裴山的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颤,下身也被温热的舌头包围。 除了喊名字,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手无意识地抓着身下人的头,也甚至忍不住挺身,把自己往他的嘴里送。 唐立言带着满嘴的暧昧气味,从小腹亲到肋骨,还在他的胸前两点停留了好久,拿牙尖轻轻捻了两下。 裴山觉得一阵电流穿过似的,酥麻,整个人简直要坐不住,往前蹭了蹭,两腿夹住唐立言,胡言乱语着“给我”“快进来”之类的。唐立言其实也忍着难受,听到这些话,脑子一热,便把人托起来,两手沾了些润滑,就往里送。 “啊——”裴山把这声吞进肚子里,只觉得整个人火烧火燎,从唐立言的沉醉神情,他能猜出自己的样子,“是这儿……” 唐立言压抑着喘息,“这样?”得到几声快活的喊叫,他看到裴山眼睛里全是欲念,于是手上力气更甚,绕着那个点打圈,“还是这样?哪个更舒服?” 看裴山在镜子里的浪荡样,唐立言又起了些坏心思,一边轻轻撩拨着手里人的敏感地带,一边朝他耳朵里吹气,“叫哥哥。” 裴山简直要被逼疯了,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些什么,更不知道这一声能点燃什么,只顺着唐立言的心思喘着:“哥哥,好哥哥你别这样……给个痛快吧……” 他只知道唐立言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独狼看到肉的反应也不过如此。年轻的警官又狠又急地按了两下甬道里凸起的地方,便抽出手,换另一样作恶的工具去捣弄。 “疼!”裴山话还没说完,就感觉粗胀的性器闯了进来。 “嘘——”唐立言颇为恶趣味地捂住他的嘴,“隔音不好,你想让整栋楼都听见?”作恶的人倒像是正人君子,一脸无所谓地说,“不过你叫起来这么好听,应该也不怕被人听见。” 裴山被警官捂住嘴。手到处乱抓,挥得洗手台上瓶瓶罐罐叮当乱响。 “唔……”裴山被手掌憋得脸红。他心里也燃起些逗趣心思,干脆张开嘴,伸出灵巧的舌头,在温暖有薄茧的掌心舔了一下。 濡湿的触觉让人心痒。唐立言简直是更没理智,加快了身下的速度,手上力度也更甚。舌头滑在他的掌心里,叫他倒吸一口凉气,然后更卖力地挺身。 “够深吗?” 裴山哪里能回答,嘴巴仍没有自由,只是微微张开,一下下舔着。从掌心到指尖,都仔仔细细勾进舌头里,发出暧昧的声响。 后穴也足够湿滑,没一会,就自己吞下温热的物什,甚至不由自主往后送。予熙卜宍。 “叫得真好听。”唐立言放开嘴巴,两手拖着他的屁股,挺身进得更深,“不像被疼着了,像被爽到了。” “不疼了……可以……再用力……”裴山的尾音都变了调,腿却还有力气盘住警官的腰,自己主动上下起伏着,让穴口把性器吃得更深,又一点点吐出来。 唐立言忍无可忍,把人按在镜子上,眼睛却盯着他们交合的地方。 粉红的穴口吞吐着青紫色的性器,滑动的地方时不时流出些体液,混着润滑剂,被唐立言的大操大干打出些许白色泡沫。 这一幕让唐立言动作得更狠,而被挤成别扭姿势的裴山,只得随着每一次起伏嗯嗯啊啊地喊。 裴山扭动着把腿抬得更高,方便唐立言把它掰成直角。 嫌这个动作费力气,裴山干脆自己伸长了腿,放在唐立言肩膀上,让后穴完全暴露在凶器下,让甬道被贯穿得更深。 “你这是要榨干我啊?”唐立言突然被逗笑了,把裴山的脸转向镜子,“你瞧瞧自己这副样子。” 裴山这才拉回了一点理智,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面颊烧红,卷发湿漉漉的遮在额前,浑身被情欲染得绯红,表情也是不受控的浪荡。嘴唇倒像是涂了什么,半张合着。而他们的囊袋也暴露在光下,被镜子照到拍打着的淫靡一幕。 “不看……”裴山挣扎着回过头,却被掰了回去,他只好求饶,“不看……我看你……” “那你摸给我看。”唐立言在他的侧颈咬了一口,手滑到胸前两点,“自己揉?” 裴山的头仰成很美的弧度,喉结的耸动也叫人心猿意马。手还是听话的,一点一点来到自己的胸前,对着唐立言的眼睛,轻轻搓着本就泛红的皮肤。 “咬我!”裴山半睁着眼,勾着警官的头往自己肩胛处带。 “你现在不清醒,等会脑子转了,又得怪我给你身上留痕。” “不会!不会!”裴山急急把自己的裸露的皮肤送到唐立言嘴唇旁,“咬我……” “你简直……”唐立言一时不知怎么形容,满脑子都是暧昧的水声和赤裸的裴山,张口咬着被水打湿的颈窝,身下立刻加快了动作。 裴山立刻被一阵更猛烈的快感包围了。性器在他体内又胀大了一圈,刺激得他大脑一片空白,兴奋点在每次冲撞中都能被照顾到。 “快……给我好不好……”裴山的叫声开始发颤,下身耸立的性器也一张一合地突出黏着的液体。 “叫我名字!” “立言……唐立言……爱你……我爱你……” 唐立言再也忍不住,狠狠冲撞了几下,把压抑着许久的精液尽数射进甬道里。 * 直到性器离开了身体,裴山还没从高潮里恢复思考,仍拿湿漉漉的语气说:“抱抱。” 唐立言看到他的后穴还在吞吐着,恶作剧式的,在穴口处刮了些液体,蹭到白皙的小腹上,才把人从洗手台上接下来,从背后抱住。 唐立言打趣道:“你现在,浑身都是我的味道。” “那你别走。”裴山也没觉得腥气重,不管不顾转身,以面对面的姿势搂住。 唐立言说:“其实我在这间浴室里想象过……” “想象过什么?”裴山懒懒地睁开眼,看到镜子里自己身上的污浊,赶紧又重新闭上,偏头亲亲唐立言。 “想象干你会是什么样子。” 裴山听完笑了笑,“什么时候的事情?” “挺早了。”唐立言埋在他赤裸的脖颈里,深吸一口气,“你比想象中更好干。” 裴山没说话。 他自然也不好意思承认,也许在同一天,他们有同样的想象。 俩人又站着淋完才出去。裴山怕唐立言挨冻,非得看着他把睡衣穿好了才放行。 夏天还没完全过去,裴山就翻出来毯子压在床上,生怕他会着凉。 见唐立言乖乖钻进被窝,裴山却站在外头站了好一会,拿眼神问自己该去哪里睡。 “刚刚那么主动,现在你倒是知道害羞了?”唐立言拍拍身旁的空位,“上来啊,等谁呢?” 第69章 那是过去 被窝是暖和的。有晒过的阳光的味道,以及熟悉的柠檬味洗衣粉。 裴山上次来时,似乎还偷偷贪恋过这气味,没想到,这次就能正大光明躺在爱人身边,吻他的胸膛。 这么想着,裴山也就离人更近了一些,直接滚进了他的怀里。 “这么迫不及待啊?”唐立言的声音就在耳廓旁,挠得他痒痒。 裴山不理话里的玩味,兀自把人抱得更紧。以揉进身体里的力度。 “怎么了?”唐立言问。 “没怎么。”裴山抬头在他裸露的领口亲了一口,“我喜欢你。” 继而又往上,在他的下巴上啄一下,“喜欢任何一个年纪的你。”然后又灵巧地找到他的嘴唇,轻轻贴了上去。 就这么折腾了好一会,一来二去,两个人的呼吸又乱了。身上也随着胡闹变得不着寸缕。 唐立言无奈地问:“你刚非叫我把衣服穿好,瞧瞧,白穿了吧?” “嗯,你不懂,这叫情 趣。”裴山嘴硬。 预想中激烈的吻并没有落下来,而是轻轻印在裴山的脸颊。 裴山觉得奇怪,便问:“怎么了?” “没怎么。”默了一会,裴山被推得远了些,好像这样,他们就能看清彼此眼底的光。 “其实我刚刚在想,你这些句话,还有在山脚下的那些——”唐立言自己也往后挪了挪,“好不真实。” 原来是因为这种事情。裴山笑了笑,他没想到,唐立言这么不顾一切的人,也会有瞻前顾后的时候。 “为什么这么问?”裴山赶紧凑上前,把人环起来,“怎么会不真实。那里除了你,可没有别人。”说着为了缓和气氛,干咳了两声,笑得很夸张,“你可别吓我啊,第三个人要是冒出来,那可就是鬼魂了。” 唐立言说:“鬼魂倒不至于。我就是好奇,我这人魅力真这么大吗?一见钟情这种事真存在?” “这可不只是一见钟情。这还是英雄救美。”裴山笑着拍拍他的脸,“多少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呢。” 唐立言嗤笑,“也是。毕竟这个小美人儿见我第一面就缠着我点烟。” “所以啊。这说明你真的很有魅力。”裴山说。 “那时沛呢?”唐立言问,“他也这么有魅力?” “时沛?”裴山一头雾水,不知他们之间的话题为什么总是转到时沛身上,“他……嗯,挺厉害的?” 语气是疑惑的。可裴山看唐立言突然就背过身去,赌气似的,被子都被他卷到了一边。 “怎么了?”裴山戳戳被套。 “没啥事儿,睡了!”警官气鼓鼓地说。 裴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软着声音,从背后抱住人,拿嘴巴在耳边轻轻蹭着。 被粘了好一会,唐立言才转回来,板着脸问:“现在我是你男朋友,对吧?” “啊……?”裴山点点头,连连应道,“嗯嗯嗯。” “作为你男朋友,我吃醋,这是合理的,对吧?” 要不是唐立言说这话时过于严肃,裴山简直都要忍不住笑出声。他点点对方的脸,憋着笑说:“当然啊。可是,你吃谁的醋啊,时沛?” 宣布正在生气的男朋友一听这个名字,又背过身去,并且大有不再和裴山聊天之势。 裴山便八爪鱼似的攀上来,手脚并用地把人掰过身,嘴里不停说“好啦不生气”“你理理我啊”。 可还是不管用,裴山只好继续抱住他,轻声哄道:“人家跟前女友从大学谈到去年,直得不能再直了,你跟他生气干什么呀?” “这么多年?!”没想到唐立言更生气了,转过身,狠狠捏着裴山的脸,“你脑子被驴踢了?” “啊?”裴山更加一头雾水,“雁城应该没这种动物?” “傻逼!” 眼看唐立言又要翻身转回去,裴山赶忙在此之前把人扣住,频频在他脸上啄了好几下,故意把尾音放得很糯:“别生气啦,你当我俩之间有事呀?不会啊,我们就是合作伙伴。” 他这时终于猜到唐立言认错了人。于是,为什么唐立言对时沛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关注、时沛又为什么非得请唐立言去饯别,也都有了解释。 除了觉得好笑,裴山心里也漫上来一股暖意。恃宠而骄大概就是这样,自从唐立言答应以后,他胆子都变大了。 比如此时,他竟然敢抱着人问:“你之前对时导那个态度,该不会也是因为吃醋吧?唐警官啊唐警官,看来,你对我也是蓄谋已久?” “闭嘴。”被揭穿的人不肯承认,而且更生气了。 “好好好,我不提这个了。”裴山耐心哄着,“时导跟我真没啥。我们就是认识太久啦,可能开玩笑没什么分寸。你要是不开心,以后我会注意的。” 刚刚还在耍性子的人总算是软了下来,盯着裴山看了好久,好像想确认微表情和话的真实度。 “我他妈又猜错了!”唐立言咕哝着,不情不愿昂头在裴山嘴上贴了一下。 “猜什么呀?”裴山终于没忍住笑了。 “猜之白是谁。”唐立言的嘴唇还在撅着,也不知道是索吻,还是在委屈。 裴山就当是前者了,于是“随他心意”在那两片唇上游弋了好久才放开。 “你看着我,立言。”裴山换上严肃一点的语气,但声音仍是轻的,像怕吓到人一样,“如果你想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我想知道。”唐立言接得很快,“想说我小气是吧?对,我就是小气。” “不会。相反,我想谢谢你会为了我的过去生气、不满,这我在被爱着。”裴山赶紧仰头亲了一口他的额上,“我现在告诉你,他不是本地人,不是时沛,也不是什么沈老师。” 感受到唐立言抖了抖,裴山心里一动,又溢出心疼的情绪,却坚持把话说完:“当然我得先道歉。那么久之前的一句话让你记到现在,一定是对你有伤害。我也不想回避,因为我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确实是刻骨铭心。” “我不得不说——哪怕你生气,我也得承认——他在台上时很有魅力,穿上军装时热烈且正直,在我身边……也是体贴到难忘的爱人。” 提到“爱人”这个词时,手中人挣扎着想逃出去,裴山赶忙又在他的眼睛上吻了又吻,“但是立言,那是过去。” “你同样优秀,同样善良,同样一尘不染。我爱你是真的,跟你看过的雁城也是真的。我的心疼、还有你给我的无畏,都是真的。不要怀疑这一点,好吗?” 裴山看到平日里那个吊儿郎当的警官,此时却皱着眉,看不懂悲喜地沉默了许久。 裴山也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情绪,不算害怕,也不算紧张,他曾设想过无数次要以什么样的措辞来跟唐立言介绍前世的他,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站在他身边。只是没想到,这天来得太快,他还没思索出一个结果,就这么上了阵。 所幸,这个临场发挥还算可以。 第70章 只你,和我。 在长久的沉默后,唐立言终于开了口,又问了许多关于这个“情敌”的事情。 裴山只得挑着符合时代背景的故事,掐头去尾,每个问题都认真回答着。他想,这一天大概也值得被标上编号,写进日记里。 当着唐立言的面儿去讲之白的故事,还得被误解为是自己和另一个人的情史,这事明明听起来很滑稽,却被他俩弄得又温馨又酸甜. 最后这场盘问以警官的失落而告终。 唐立言叹了口气,说:“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一定该看的都看过,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能打动你吧。” 也许是想到自己偷拍的视频,警官的眼睛里又染上一些温柔,“什么日出,什么瀑布,估计我第一次见着觉得有意思,在你那,就是一张照片而已。” “不会!”裴山耐心地回答这个听起来有些无理取闹的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拉你去那座山上吗?” “我上哪知道去?” 裴山笑着,揉了揉唐立言的刺头,说:“因为我觉得每一次日出都是新的。新的云彩,新的水流。”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裴山说,“我平时不会想要去找它们之间的不同,但如果身边是你,我愿意去发现。” 警官似乎并不接受这个答案,欲言又止了一会,也不知道心里拐了多少弯,“也对。反正现在你是我一个人的。” 裴山笑着点点头,顺带摸了摸他的耳垂。 “那他现在在哪里?”唐立言追问。似乎今晚要就这个话题聊到底。 裴山便也陪着,抬头看着满是蜘蛛网的天花板,“天上。” “天上?他……牺牲了?” 聊到这个话题,裴山突然觉得心口刺痛,可又怕自己不说话会让唐立言多想,于是刚刚扶上心脏的手又拿了下去,“不知道能不能算‘牺牲’,但确实是不在了。” “为什么这么说?”唐立言问。 “挺复杂的。”裴山苦笑道,“有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错。” 唐立言又不说话了。 裴山也能猜出来对方在想什么。唐立言的世界里,是只有“当下”的,他无比擅长人间的游戏,对爱也是潇洒自如,说爱就爱、说放就放。可爱里掺了点生死,就没那么自如了。裴山想,这人大概是在衡量自己与一个死去的“白月光”哪个更重。 他叹了口气,一个翻身,坐到了唐立言身上。 弯腰的弧度正好,低头的曲线也正好。被子里正严丝合缝贴着的部位,也一点点有了反应。 这种氛围不如刚刚热烈,裴山却也能感受到身体的燥热。但还有些问题没解决,这热度变成了沟通的催化剂,他好像能看到眼底人的表情一点一点缓和下来。 “立言,你刚刚在害怕?”裴山问。 唐立言摆出不屑的笑,“怕?你看我怕过啥?” 唐警官这辈子没爱过什么人,没付出,自然也就无所畏惧。可这一次,他却是掏出来真心的。最脆弱的地方就这么暴露出来,他却不敢认,只能拿吊儿郎当的假笑掩饰过去。 裴山也没戳穿他笑里的刻意,只是爬起来,跪坐在他的腿上,拿鼻尖蹭着警官的脸。 “是。你天不怕、地不怕。”裴山用嘴唇的温度融化爱人的担心,“可是我怕。” “你有什么好怕的!”警官的语气有点不满。就好像在说,明明情史难忘的那个人是你自己,你怕什么怕? “我怕你不信。”裴山一路吻,最后停住,拿额头抵住身 下人的,“我怕我不够好、表现得不够爱你,以至于让你误会。我怕我词不达意、畏首畏尾,才让你无法全心享受被爱。我怕我胆大、失礼,让你有个很‘随便’的印象,才会这么担心我不够专一——” 说到这,裴山明显感受到脸旁的人动了动,像是想反驳。裴山伸手拢住扎手的短发,兀自说完:“给我个机会。” “就像我说过的,我没法穿越到过去。它早就发生了,但也塑造着我,否则你看不到现在的裴山。” “也许我这个人不够好——” 裴山很少讲这么大段的话,唐立言也很少静默听完这么久。但一切固执、酸涩,似乎都在给这么美的夜色让路。 “但,从过去走来的裴山想告诉你,他想变成、也会变成更好的裴山。而你,是牵着他往未来走的人。” “我们一起去。”裴山又强调了一遍,把两人出汗的手一齐覆在自己的左胸,让那里急促的震动为这段话作证:“记得吗?我说过‘以后’,你说过‘老去’。这些事,是我们要一起面对的。不是时沛,不是沈老师,也不虚无缥缈的灵魂。” 裴山把唐立言的手轻轻托起来,极为虔诚地吻上每一个指尖,“只你,和我。” 唐立言的心跳也非常快。 隔了不知道多久没说话,大约是一只万宝路都可以抽完的光景。裴山也不急,保持着这个姿势,很深地凝视爱人眼底。 “真会说话,你不愧是做编剧的。”等了许久,裴山只等来这么一句。 编剧先生突然被逗笑了,就好像唐立言是故意说这些话缓和气氛似的。 唐立言终于卸了气,也不知是恼还是开心,反正是咬着牙,捏了捏他的脸。 裴山便继续拿自己的气息做羽毛,在带着肥皂味儿的皮肤上挠痒痒,“不生气了?那……你亲我一口?” 这话不说倒还好,一出口,裴山就觉得自己的视野天旋地转——他被重新压在了床上,重新接受一通肆意又急迫的吻。 “如你所愿。”唐立言轻轻的哼笑声在他眼睛上方响着。 “那我们今天就把这事儿翻篇了?”裴山这讨价还价是有法码的。他把头偏到一边,就是不让人亲,“以后再想翻旧账可不行。” 警官自然也不好招惹,瓮着声说:“再说,看我心情。” 被压制住的人哪里敢乱动,只得应着,把矛头转向其他地方:“既然这样,咱们是不是该聊点别的?” “比如?” “比如——”裴山轻轻抬起头,冲着唇边的耳朵里轻轻吹气,“唐警官,你又硬.了。” …… 他们理所当然地错过了朝阳。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没能眷顾这方小天地,因为窗帘被裴山拉得严丝合缝,生怕吵到唐立言休息。 昨天折腾到半夜,他想让唐立言多睡一会。 只是这个愿望对于基层民警来说就是奢求。 毕竟,唐立言的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一有所里的消息,不管在哪、做什么,都得第一时间归队。裴山再心疼,也阻止不了铃声。 才响一下,唐立言就惊醒了,迅速摁成静音,转头看身边人,发现裴山早就睁开眼,这才安心接起电话。 “喂?雁城市洪街派出所第一大队唐立言。” 本以为是喊他去紧急执勤,没想到,那边的声音非常熟悉,是压抑着愤怒的低吼:“你还知道自己身上有公职?” 第71章 再亲五分钟 “你还知道自己身上有公职?唐立言,现在雁城《晚报》头版都是你干的好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压下来了。你是不是看准了我最近忙、没空管你啊?再让我看到类似的新闻,我真就派人把你捆回来!” 唐立言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登时就清醒了,“唷,原来是管总啊。你换个词儿行不行?执法期捆我那算袭警,就算是平时那捆我也算侵犯人身自由权,你有几个身子够进号子啊?” 他觉得一天的好心情从这通开始急转直下,因此也憋着气损着对面,“还有啊,没必要撤稿,我俩长成这模样,被拍一拍怎么了嘛!” 管立庚也是习惯了被他呛,默了两秒,才继续说:“你认真的?” 要是放以前,唐立言肯定梗着脖子呛回去“认真个屁”,但身边还躺着裴山,唐立言只能拿两声哼笑表示抗议。 “你简直在胡闹!”管立庚的声音陡然提高,“之前我当你只是玩玩,也就放着没管你。怎么着?爸的教训不够多?你因为这种事挨得骂不够多?” 唐立言也就这么听着,嫌烦,把手机搁在一旁,转过头揉了揉裴山的脸。 被突袭的人一脸委屈,朝手机比划,提醒他专心打电话。 “我告诉你!别以为我在雁城没人脉、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这世上没什么人跟钱过不去!你以为那个小金丝雀儿是什么好东西?开个价、给个甜头,你趁早给我解决干净,然后回来!” 唐立言便把手机往枕头中间一放,小声问:“管总说你坏话呢,你能忍不?” 突然被提到的裴山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问句是对自己说的,下意识摇摇头,心说这样不好,又眨了眨眼。怎么做都怎么不对劲,干脆把脸蒙进被子里装死。 唐立言看到这一幕,被可爱得心都化了,什么坏心情也一扫而空,于是冲着话筒说:“怎么办?你好像把我男朋友惹生气了。” 被“生气”的男朋友赶忙探出脑袋,撇撇嘴轻轻说自己才没有。 “唐立言你在干什么?!你俩睡——”管立庚说到一半,听起来是在气得跺脚,“你知不知道廉耻?” “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话,听都听腻了。有事儿没?没事拉黑了。” 唐立言的眼睛黏在被子里头,实在忍不住,对着话筒跟裴山打了个响亮的啵。 于是手机另一边,细细簌簌响起文件和翻纸张的声音,唐立言也不知道、也懒得管管立庚这是被呛到失语还是在忙,一心顾着挼被子里的头发,却听得手机里有管立庚跟一个女人的对话。 “管总,裴山先生的笔名、代表作以及近期公演进度都发您邮箱了。” “行,你盯一下雁城市文化旅游局。” 唐立言便立刻警觉起来,差点没从床上跳下去,“管立庚,你要干什么?” “没什么事。”管立庚报复心重得很,特意学着唐立言的语气说,“拉黑了。” “你他妈——”唐立言话没说完,就听见那头挂断了,于是赶紧回拨,却得到一阵忙音,“操!还真拉黑我啊!” 裴山一直憋着不敢出声,眼看着唐立言一激动就想砸手机,赶忙抬手拦住了,“欸你手机可不能坏!” “谁知道那神经病能干出什么来啊!”唐立言气得语无伦次了,“不行不行,我要不回一趟宁城吧?” 裴山思考了几秒,告诉这个暴跳如雷的人:“你就算回去,也得是因为自己‘想要’回去,而不是因为威胁。”说着他自己都笑了:“再说,这叫什么威胁啊?我的笔名是公开的,《长夏》宣传也都在做,被查到很正常啊,没什么的。” 显然唐立言并没接受这个解释,悻悻躺了回去。 裴山便下了床,随手拿了件唐立言的衬衫,套在身上,说:“别生气,气饱了就吃不下我的早餐了。” “吃个屁!”警官还在盘算着怎么再跟他哥联系上,打算叫邱岷他们去探探口风。 “我做的也不吃吗?”裴山站在灶前,系好了围裙,“这可是我们在一起之后第一次吃早餐。” 这个画面虽然似曾相识,但心情和身份确实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显然都想起了上一个同床共枕后的清晨,不自觉都有点害羞——多奇怪,确定了恋爱关系后,脸皮反而变薄了。 “吃、吃!”唐立言便掀开被子,表忠心似的跑到厨房,看到裴山又状似无辜地露着两截腿,领子开得很大,却被高高的围裙挡住胸口,立刻拉下脸来,“衣服穿好!” 裴山其实是怕油烟染脏自己的衣服,等会出去不好换,天又热,才随意套了下。没想到落到唐立言眼里竟成了“罪状”,裴山只好无奈地去衣柜,找了件裤子,板板正正穿好,衬衫扣子扣到脖颈最上方。 小厨师眨巴着眼睛问:“这样可以了吗?” 围裙腰带恰好系到屁 股上方,落在完美的曲线凹弧里。他转身的时候,这一幕被唐警官看到,简直就是自投罗网。 可以,简直太可以了啊! “你是不是系不上?我帮你系。”唐立言坏笑着蹭过去,说是帮系腰带,手上却将刚刚整理好的带子拉散了。 裴山挣扎了两下便放弃,哭笑不得地佯装生气:“唐立言!既然都是要解开,那你刚刚叫我穿好有什么意义?” “嗯,你不懂,这叫情 趣。”唐立言便也忍着笑,学着昨晚裴山的语气说话。 顺便,一把扯开扣得规矩极了的扣子。 最终这通早餐只能当作中餐来吃了。 裴山想如果不是这个人下午有班,大概自己要饿着肚子直到晚上。 不愧是长期进行体能训练的人。 裴山悻悻吃着碗里的菜,一边看唐立言换警服,一边问:“是要去处理蔡寻的事情?他怎么样了?” “你好奇心还挺重。”唐立言瞥了他一眼,“他回家了,郑采云现在天天忙着给他做思想工作呢。” “他肯听郑姐的话?” “怎么可能。”唐立言露出很头疼的表情,“我们叫郑采云看紧一点,以免他又乱跑。好在马上开庭了,何律师也能匀出空来跟他聊聊。” 说起何律师,裴山又多嘴问了一句:“何律师他……现在怎么样?” 这话欲言又止,但唐立言懂了他的意思,接着话道:“何文泽要做蔡赟的辩护律师。” 裴山便不说话了。都说创作者心思柔软,这样才能跟角色共情,不是没有原因的。裴山几乎是一下子就想到那张自己偷拍的照片,还有蔡寻当时在书店那个明显想要保护谁的眼神。 “那蔡寻会很伤心吧。毕竟他那么依赖何律师,可这个人要为打自己的人辩护。” “嘶——那小子之前对你干的混蛋事儿也不少吧?你总想着别人是怎么回事儿?”唐立言看裴山情绪不对,拉凳子坐下,开玩笑说,“是你男朋友魅力不够大?” 裴山也坏笑着拖椅子往他附近挪了挪,“大,非常大。” 警官自然是很受用,笑盈盈地索了个吻,便起身准备走,却看到裴山走过来,径直坐到自己的腿上。 “?” 唐立言也不知是该惊喜还是该心慌,挑着眉问:“你又想干什么?” “再亲一会。”裴山叉开腿,坐在警裤上,盘弄起警官的肩章和警徽,“你还有多久上班?” “半小时。” “那就……再亲五分钟?”裴山仰头,捉住嘴唇的温度不肯放开。 第72章 流.氓! 这五分钟的代价是,裴山被缺氧和幸福感溺得晕头转向了好久,以至于连时沛都看不下去了。 这位曾被迫当了很久“裴山前任”的导演非常愤怒,几个连环电话砸过来,提醒他话剧这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裴山只好放开他的警官,跟人一起出了门。 为了有点致歉的诚意,裴山决定买点东西上门,去时沛的出租屋里。 这几年时沛的房子是越住越小。民营艺术团体本来就不好过,时沛又热衷于各种小众题材,自从办了独立剧团后,他手头就拮据的很。裴山也知道这一点,本来打算替他租一套宽敞的房子,但被拒绝了。 要去时沛的出租房,得经过一段鱼腥味很重的水产市场。裴山踮着脚从鳞片和污水上跨过去,走到拥挤的住宅区。这里一年前就因为影响市容市貌说要改造,但因为有市民坚持不愿搬走,就一直留在这,继续吵闹着组成新旧城市更替的独特风景线。 时沛对这些倒是毫不在意,甚至可以在清晨推开窗,闻闻混着鱼腥的露水,笑着说,雁城的绿化和空气质量不错,适合他搞创作。 裴山敲响了三楼人家的门。 突突的拖鞋声后,门就开了。一张看起来疲惫但明媚的出现在门口。时沛穿着清爽又陈旧的衣服,上头有水性笔的印记。 “熬夜了?”裴山上来就问。 “没熬。” 裴山放下手中提的牛奶和坚果,回头看着时沛,表情很是不信。 对方这才改口说:“压根儿就没睡。” “别太拼了。”裴山想想也不知说什么,只能不轻不重的叹口气。他知道时沛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平日里大大咧咧,但把这次公演看得异常重。 说白了,这算是这位导演的第一次妥协、第一次大投资,但,可以说也是最后一次。心气再高的人又能经历回次铩羽呢?之前可以拿题材和包装作为失败的挡箭牌,但全力以赴后,就再也没什么遮羞布可言。 导演当然着急,但不会把这些情绪写在脸上。他通常都是笑着的,嘴巴咧到很大,露出白白的牙齿,活像刚入学那会的俊俏傻小子。 “没事儿。你这两天不是忙嘛,我得多看着点剧院。” “对不起啊,昨天你发的宣发物料我没来得及看。”裴山听出弦外之音,赶紧道歉。 时沛点了点桌子,“你扪心自问,为什么没空看?” 裴山咳了一声,假装没听见。 “因为你在白日宣淫!”时沛装作痛心疾首状,“昨天我去你家找你谈项目变更,结果你不在,书店也没你人影!等到第二天下午三点你才来!山山啊山山,你没救了。” “时导,说起变更我可得跟你聊聊。剧院那边也联系了我。”裴山找补,“我听说你把道具全换了,背景音乐换成现场演奏,并且打算把场地改到刚投入使用的舞台?” 果不其然,时沛一听见这个话题,就来了劲,连珠炮似的解释道:“道具打样太粗糙了,我让他们重做;服装仓库里的那些样式不对版,也得出新的,观众里头懂行的多着呢!而且,这次剧本风格偏史诗,尤其一些战地场面,在原先那个舞台做不出来。” 但时沛显然不打算放过早先的话题,答完后,话锋一转:“等等,你还没告诉我,昨晚你到底在哪?” 裴山避得轻巧,“可这样一来,你需要承担翻倍的成本、交响乐团的酬金、租地违约金和新场地租金,以及我们要重新熟悉场地,那公演时间肯定要挪后。”眉心皱出浅浅的纹,“而且,你知道主厅能容纳多少人。这剧如果在小剧场倒还好,但放在那……60%的上座率,你敢保证?” “嗐,那也是投资商跟我之间的问题,别操心啦。”时沛摇摇头,看起来在回避这个话题,“我跟他们商量过,都是同意我改的。” “他们只管投资能不能回本,不会管你的收支情况。”裴山耐心劝道,“你看,票卖得好,他们有分成;票卖得不好,你得按合同返还一部分。总之,怎样他们都不会亏的。但你不一样——” “山山,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时沛打断他,一手点开电脑,把屏幕亮度和饱和度调好,转给裴山看,“你先抛开这些,看看这个、对比一下——你还记得咱们之前的舞台吧?” 裴山便没再说话,听见一阵音效声,立刻专注着看。 画面中是一片平房做背景,舞台被分为上下两个空间。楼梯上的学者和学生正猫着腰,小声对着黑板念着,楼下则是战壕和飞尘,青烟也被做得很写实,一堆穿着灰蓝色军装的人匍匐在烟雾中,屏息凝神,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的敌人。 读书声一停,整个舞台便寂静非常,只留轻且诡异的背景音。 而后忽然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楼上楼下便循声而动:老师们卷着书本和黑板,护着学生钻进幕布后;战士们被枪声定了格,但男主就像被按下快进键,冲着对面飞奔过去,然后拖回战友的尸体,躺在地上喘气。 旁白说,那里已然在燃烧,那里已然是一片热土。 于是灯光也都成了红色,男主角倒地的位置开始旋转,将他送到屏幕旁,那个黄绿相间的、简陋,却胜似桃源的地方。镜头从青天转向座椅,而本该出现字幕的地方,打出“一寸山河、三尺杏坛”。 屏幕是可以拉开的,在开门的瞬间,背景换成相视而笑的照片,左边是战事表的人,右边是擦抢的战士。 “对不对!就是这样!”时沛在这里按了暂停,兴奋地大喊,“咱们当初讨论的,黄烟、平房,转场还得流畅——这不都在这儿了吗?隔空对话,冲突更强——” 说着,他又点开另一个视频,“这是之前的。还用选吗?” 这个视频就是裴山所熟悉的原舞台,只有一层,以拉幕的方式实现转场。布景是寥寥几个书桌,大幕一拉,可以听见里面搬道具的摩擦声。 裴山望着屏幕,叹了口气。 时沛以为他还是在担心资金,捶了下他的肩膀说:“这有啥犹豫的啊?当时剧场经理一给我看完效果图,我立马就去试了。真的,也就是这儿刚才投入使用,不然我早就定这里了!我觉得啊,这本子就得这样演。倒不是说原来的不好,而是,你想表达的那些东西……需要另一种方式传递,你懂我的意思吗?” 裴山怎么可能不懂。 其实在他听到交响乐响起来时,就已经鸡皮疙瘩起一身了。他经历过的场景,就这样被还原到舞台上——还是以这么恢弘、浪漫、诚挚的方式——怎么可能不动容。 他只是担心,自己这灵光一现想出来的本子,会拖累时沛。毕竟,对于一个初生的、资金紧缺的剧团来说,年代戏实在不是讨巧的题材。 “我同意你的意见。”裴山皱着眉,“既然你都决定了,我就算反对也没什么用。” “嘿嘿,你倒是了解我。” “第一站确定要在雁城演么?据我所知,这边的话剧受众不多,你想好了?” “以它为蓝本,首站当然得在这。”时沛笑道,“没事,万一第一站结果真的不好,就能把咱心理预期打低。这样,以后去其他城市巡演,看到上座率能好受很多!” 裴山想接着叹气,但忍住了,跟着时沛一起哈哈笑起来。 他想,无论哪一个世纪,自己的这些朋友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行吧,反正,有困难跟我说。积蓄虽然不多,但好歹能帮到你一点。” “哟,你可太够意思了。”时沛打趣道,“不怕某警官发现你私藏小金库?” “去你的。”裴山笑了笑,想起那位警官,心脏似乎又跳得快了些。 一下子被拉回恋爱中的人赶紧发了条短信,问唐立言:[在干什么?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唐立言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刚巧送完一个人出警局,于是很快回复道:[何律师正找我说开庭的事儿。吃饭就不了,晚上值班。睡觉倒是可以一起。] [裴山:流氓!] 小流氓笑出了声,手机一放,接着整理材料。年轻警力不多,阮明知今天又休假,基本上杂活都给了唐立言。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多,唐立言才脱下警服。 虽然没做什么约定,但唐立言径直去了裴山家。倒不是觉得裴山会不好意思去自己家等,而是上次的动静被王叔他们听到,唐立言怕裴山又平白受非议。 于是到了晚上,唐立言很懂事地敲开裴山家的门,理所当然,看到裴山笑着迎上来。 “干啥呢?”唐立言把门推到最大,敏锐地发现,屋子里布置应该是动过,许多地方都有久放后挪地方的痕迹,“怎么着,知道我要来,还得做大扫除啊?” “几天没回家,有点积灰。” 这间屋子虽然房型跟唐立言家类似,但因为是独栋,离隔壁邻里都远。 唐立言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进来就找位置坐下,看到书桌上摆着一摞书,面上应该是长期书写,留了许多字的印痕。唐立言好奇心便上来了,凑近了一个字一个字地认,只是笔画太杂,分不清是什么。 “喝什么?”裴山走上前,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水就成。”唐立言收回眼神。 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抽屉,便习惯性往外拉了下,发现动不了,“抽屉为什么上锁啊?藏啥了,还不让看?” “存着钱呢。怕小偷进来。”裴山把他往后推了推,方便自己坐下。 这个动作太过自然,以至于唐立言也自觉张开手,抱着裴山坐在自己的腿上,也没什么心思管什么抽不抽屉的,随口提了句:“贵重东西别放窗台边啊!小偷要是真想从窗户进来,你上锁也没用。这点常识都没有?” “知道啦。”裴山摸摸他的刺头,说完凑上去亲他的嘴角。 唐立言便无所顾忌地把人抵在桌上,深吻。 第73章 何律师 日子就这么过着,着实甜蜜。一晃眼,夏天的尾巴都快要过去,天气也渐渐转凉。 唐立言虽然对那个锁表示奇怪,但裴山说贵重物品不知道往哪放安全,他也就没再多问,只是时不时提醒人记得买密码箱; 管立庚也不知是去忙了还是懒得管了,一直没什么动静。 于是裴山趁唐立言没班时,就把人领去书店呆着,时不时给人翻些经典舞台剧的碟片来看;两人都忙的时候,裴山就去剧院,帮着时沛处理舞台细节。 让裴山奇怪的是,唐立言有天梦醒了之后,突然叫了人一声“小山”。裴山当时还怔愣了好一会,正打算问为什么想起这个名字,却看到唐立言迷茫的神色,像是还没睡醒。 警官说他忘记了原由,但觉得这个称呼很是可爱,而且目前没人喊,很是独特,于是就这么一直叫下来。 裴山这些天总跟唐立言腻在一起,理所当然会得到时沛一阵狠骂,于是赶忙抽了不少空闲,跑到新场地去找人。 他瞧见新的场地果然大气了许多,观看效果比原来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你很有眼光啊!”裴山笑道,“虽然这个空间的可能性很大,但我还真没想到,上下两层同时演的方式来做转场能这么合适。” 不可否认,新意和转场效果兼具了,在同一时间内,完成了后期剪辑才具备的时空交错感——前线的人守着城,替象牙塔里的人撑出宁静河山;先生学子们卯足了劲儿,在满是飞尘的简陋场地里创造一样又一样功勋。 只不过,这样一来,很多设计都要改,这一幕的时长也会缩短。 时沛笑得很潇洒:“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这下我对它很有信心了。”裴山笑道,“别说60%,我甚至觉得,如果宣发到位,可以重现当时在N大小剧场那会的荣光。” “嗐,那哪能比啊,小剧场里来的都是什么人?这对全中国放票,我可不敢当。”时沛连连摆手,“只能祈祷咱别撞上那几部重头戏,不然,这观众一被分走,更惨淡了。” 重头戏指的是《笑面先生》,人气演员担纲、知名导演挑梁、头部剧团制作,已经从B市巡演到这一站、经验丰富,还是雁城市政府的合作剧目。 说起来,这部剧还算跟时沛有些渊源。因为剧里的男主,就是当初N大戏剧社的社长、当初和时沛一起喝酒吹牛的那位。 裴山打趣他,“这不像你啊时导,怎么在这种事儿上认怂了?” “不怂不行啊,人又不是二锅头。”时沛很少见地叹了气,“你被晾着、散几个月,再醇的味儿也被周围给冲淡咯。你瞧闾社长,就很聪明,人先去演电视剧,再回来搞剧场,口碑票子双丰收!不像咱啊——” 裴山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他们做学生时,经常问,小剧场话剧到底在坚持什么。大家都说,该继续它的深刻、它的实验性、它的先锋形式,但是演员每场就几百块的演出费,就算是上街拉人送票也没人进场。 这种日子久了,他们也会不免会想,要不要转型、怎么转型,是做后卫,还是做娱乐。 这个问题自然是没有答案的。裴山和时沛最终选择像《薄命》一样去摸索那个平衡点,死磕在剧场。 但愿这次妥协和诚意的结晶能有个不错的结果。至少,别再像时沛前几部献礼自己似的剧那样,无人问津。 裴山调出票根的效果图,指着它笑道:“二锅头我喝不惯。等巡演到N市的时候,你记得给我留个票,我要1排。等结束了我就拿着这个票根,去蹲SD。” “傻逼,自己买票!”时沛不客气地回怼,眼睛却是黏在票根上移不开。 那设计还是裴山提供的灵感、找了熟悉同学做出来。 以橘红色的日落为背景,衬着翻修后的双子塔,几辆电瓶车轧着地上余晖行过;塔的倒影是燃烧中的星云楼,飞尘弥漫着洒进地底;而行人的倒影则成了站着的教书先生或匍匐着的士兵,像分割线一样,隔开晚霞和黄沙。 “会好的。”裴山盯着界限分明的橘色,一字一顿地说,“就算大团圆来得晚一些,只要肯等,就一定会好的。” “哟,今天的山山拿了鸡汤剧本。”时沛恢复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笑得很真。 * 另一边,雁城市中级人民法院。 蔡赟家暴伤人的案子刚刚结束一审,一行人出来时,天又开始下起雨。 “他妈的天天下雨!这天儿能不能好了?”唐立言十分烦躁,伞也不好好打,一撑那水珠就哗啦啦往人身上掉。 阮明知在一旁劝:“言哥,你不要动气嘛。” “不动气?这就离谱!”唐立言就差没把伞柄掰断了。 不过这也是气话。唐立言心里明白,判决结果于公是没有任何问题的。程序公正、按法条量刑,很合理。 蔡赟这事儿没他想象中严重。郑采云第一次伤得重,但那时她没想着来告;这回虽然看着吓人,但伤情鉴定结果是,连轻伤二级都不算。于是,蔡赟也就只判了十天拘役。 唐立言跟这俩人都挨不上边,不过是作为警方来协助而已,其实完全没立场去发这个火。但他依旧没好好学会控制情绪,于是整个人一碰就炸,连阮明知都不敢靠近。 他一看到郑采云走出门,立刻又像被点燃的火星,走上前问:“你要是想接着上诉,我可以帮你申请一下保护。” “不用了,估计也翻不了。”郑采云耸耸肩,“只能说何律师能干,证据收集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我看啊,再上诉一次,他连我谈过几个男朋友都得扒出来往外说吧?” 话里带刺是因为,话题的中心恰巧经过了他们。 “厉害啊何律师,这战之后,是不是又身价翻了番?”郑采云笑道。 何文泽看起来很为难,斟酌了好半天,才开口:“郑姐,您怪我是应该的。但,我跟厂长这么多年朋友了,厂子里的法务都是我的律所在管。他找我,我不可能不帮忙。” 郑采云嗤笑一声,拍拍唐立言,“警官,听见没?现在人啊,道歉都道得趾高气昂呢。” 唐立言还在气头上,干脆把郑采云拉到身后,以身高的优势牢牢挡住她。 他在公检法系统呆了这么久,自然也是明白情理的界限,但就是咽不下心里的气,说话也不友善:“何律师,郑姐本来就心情不好,你还上赶着过来,咋的?非得她亲口骂你啊?” 何文泽的表情更加痛苦了,又是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唐警官,我以为你是理解的。” “蔡厂长打人,没错,他不对。但我们也没有作假啊,只是拿伤情鉴定结果说话。轻微程度伤情就是构不成犯罪,蔡厂长和裴老板的冲突,也最多是个民事纠纷。我只是个律师,我的原则只在于为我负责的人辩护。其余的——比如在法庭外——我仍旧希望郑姐能好好生活。反正这个婚是肯定会离掉的。” “说得挺冠冕堂皇,你敢不敢聊聊姓蔡的厂子里有多少跟你律所有关的生意人脉?搁这儿咋咋半天!”唐立言摇摇头,转身冲着郑采云说,“今儿先我给你送回新世界吧,我得上班去了。保镖先别撤,别慌。” “不是……”何文泽显然准备解释。 只是雨声盖过了他这并不大声的回应,反倒是身后有个少年的声音像平地一声雷,吓得几人都一惊。 “何文泽!”蔡寻咬着嘴唇,慢慢从屋檐下走出来,身上没一会就被淋得透湿。 少年的嗓音经过变声期,已经听不出什么青涩感,只是能感觉出他话里的伤心:“他刚刚说的话,是真的?” 第74章 [小山:图片] 律师平时巧言善辩、温文尔雅,但这回接连被几个人盘问,却失了风度,站在雨里不知所措,忙着问:“你怎么不打伞?”说完把伞往里递了递。 天边轰然响雷。混着少年的声音,嘈杂又刺耳。 “你当时说,替我爸辩护,是不想让我没了家。可我说了!我不想要这样的爸,你还说我太小、不懂!” 雨中看不出蔡寻有没有哭,但声音是越来越抖的,“你每次都怪我打架、怪我不懂事,可是你晓不晓得姓蔡的平时怎么打我?!哦对,你晓得,你一直都晓得,你还劝我别跟自己老子耍脾气!” “何文泽,你只会骗人!” 蔡寻的声音很高,高到刺耳,但没人捂耳朵,就这么在雨里淋着,拿小小的、完全遮不住的伞装装成年世界的样子。 “没有骗你。”何文泽变得很温和,一如既往有礼貌,“你看,每次蔡先生出差回来,你都很开心,不是吗?每次你进派出所,你也都会问我,爸爸为什么不来接你。” 律师说着走近了些,习惯性想顺顺黄毛,却被一下子躲开了。他叹了口气,说:“从你妈妈离开以后你就很缺母爱。我刚跟蔡总合作了十多年,现在看着你长这么大,我当然不忍心看你再失去父爱。” “可你没告诉过我,我妈为什么走!”蔡寻咬着嘴唇,下半部分都开始发白,眼睛里噙着泪花,“她也是因为被打怕了才逃的,是么?” 没人回应,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越下越大,连人影都被模糊了。 “那时候我住校,什么都不知道。”蔡寻终于没忍住哭了起来,一抽一抽地喊,“可是你天天跟他跑生意,你都知道!你就是不说,是不是?” 何文泽往四周看了看,发现郑采云和唐立言自觉躲到了雨幕的另一边,冷眼看着自己。 “你哑巴吗!”少年冲过来,狠狠推了他一把。 这黄毛不是个知道该收力气的性格。何文泽被搡得一趔趄,没站稳,脚下直接踩空了。 法院门口的台阶非常高,几十层,跌下去怎么着也得伤筋动骨。 眼看着人就要滚下去,唐立言动作比蔡寻快,一把拉住了人,往平台上一推,“小朋友,法院门口动手,你胆儿够肥。” “你为什么拉他,他坏死了!”黄毛一边哭一边吼,“你们都好坏好坏啊!” 要是放在平时,唐立言也就懒得跟他理论了。但看蔡寻哭成花猫,实在可怜得很,干脆点到为止地指指自己的警徽,示意这是他的职责。 那意思是,何律师为谁辩护,也是人家的工作和职责而已。 但蔡寻就是这么个小孩脾气,仍旧浇着大雨,哭了好几分钟。唐立言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干脆提议,让大家先坐车回家。 “咱要不别搁这儿站着?最好还是回蔡家好好掰扯。” 帮三位打好了车,唐立言自己往反方向,准备回所里。 唐立言转头,看到伫立在雨中的法院,也瞥见这座他已经巡逻了许多遍的城市。 它的每一个角落都炎热,难以捉摸,多的是他不愿听的闲言碎语和悲欢离合。但它留住了一批批本地人或异乡人,它的方言像唱歌,它的历史可追溯到五代十国,它的地方志完整而庞杂,它吸引着无数代人为之奋斗、讴歌。 它不再拥有享誉世界的大学,但,那个旧址就屹立在城市的一角,每天看着市井烟火,周而复始。 它们在雨中变得模糊。 坐到车上才得了空,唐立言看到手机上有裴山的短信。 被乱七八糟破事儿填满的心情,立刻就明媚了。外头的雨似乎都小了不少,太阳悄无声息地,从乌云后面撕开了点缝,让车厢里都得了些亮。 屏幕上写着:[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唐立言本来是身心俱疲,看到这话不禁笑了:[带了,放心。] [小山:你不会又进林子吧?] 警官嗤笑一声,朝那边嗔两句:[盼你男朋友点好行不行?] [小山:盼着呢,可盼了!] [唐立言:怎么个盼法?] 等了一会,屏幕没了动静,暗了下去。约莫一分钟左右后,车厢里又响起震动声。 [小山:图片] 唐立言见那边突然发了张图过来,也没多思考就点开了,看到加载完全后的图片,差点把手机都甩出去。 前头司机问:“咋的搞了嘛?别摔坏了噻!” “没事没事,您慢慢开车,不急。”唐立言陪着笑,“不听使唤”地把图片放得更大,仔细观赏起来。 照片里,衬衫的扣子解到了最上面两颗,而裴山自己叼起了左半边衣角,对着镜子拍了张照。 口红微微蹭到了衬衫上、晕到嘴角附近,腹部线条流畅匀称,可以看到薄薄的肌肉和耻骨附近的小痣;但裸露的肌肤也就到胯骨止住,剩下的,便是裴山略微泛红的脸,半咬着嘴唇,卷发下的半只眼睛若隐若现,表情还有些不好意思。 警官品鉴了好一番,才退出去问:[就一张?“盼”得没诚意。] 等了一会,那边才回:[你还要怎样才算有诚意?] 唐立言憋着笑:[上次咱买的那个什么,你还一次没戴过吧?] 倒不是真想看人塞那个什么,毕竟唐警官下午是有班的,就算真看到了什么活色生香的场面,到时候难受没处泄火的还是他自己。 他也就是嘴上逗逗人,一连串地发:[咱不是买了一系列吗?兔子的、白狐的、猫的,或者不带尾巴也成?] 看手机那头没了动静,以为是裴山被逗生气了,唐立言赶紧打着字准备哄一哄,却听到两声震动,那边又发来一条消息。 [小山:图片] 唐立言终于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回衬衫还没扣好,裤子又被裴山拉得松松垮垮,裤腰滑到了*沟处,腰带里伸出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出来。虽看不清尾巴根部的风光,但裤子是丝质的,完全能看出下面包裹着的轮廓。 人鱼线附近那颗痣,被白色尾巴和无处安放的手指遮住,只露出一块沁着薄汗微红的皮肤。 足以惹得人心猿意马了。 唐立言深吸一口气,差点没忍住,只能咬咬牙,冲裴山说:[你在家给我等着。] 手机那头总算没了动静。 等出租车停稳,唐立言赶紧平复好自己的冲动,抖抖伞上的水柱,冲进了院子。 “等一等噻,有个娃娃等你有一会咯。”门卫朝他喊,指向左边不远处的雨帘。 那里站着个人。 大雨让那人的衣着相貌都不清晰,只能看出身形气质。唐立言没来由地觉得,这样的裴山,站在那儿是孤独又清冷的,完全没有刚刚发照片撩衣服的诱人样子。 就好像,这副身体里,装着两个人似的。 这轮廓直到走近了才渐渐清晰起来。 “你还敢来,也不怕我就地办 了你。”唐立言也上前了一步,把人拽到自己的伞下,压低声音问,“那个,还戴着么?” 裴山隔着手机胆子很大,大庭广众下却不敢放肆,只仰着头说:“我听到下雨声,总觉得你一定会湿着头发坐进空调间。”他举着手里的保温桶,笑得很讨好,“所以我熬了热鸡汤,多放了几块姜。你喝完、擦干身体再进办公室。” 唐立言着实被暖到了,但还是对那些照片耿耿于怀,于是拿警服一挡,手在下边不老实地摸索着。 摸到硬物后,唐立言立刻想到,这人是戴着这东西给自己炖汤啊!于是他身上又开始火烧火燎,哑声问:“所以……你现在是卸了尾巴,但还戴着那个?” “好啦,别迟到了。”裴山顾左右而言他。 第75章 抽屉,柜子,书桌 警官这才不继续逗裴山,接下保温桶,看到裴山手上戴上了他买的木哨,觉得更有意思了。 “不是说红线配原木色很难看吗,怎么还缠在手上了?”唐立言说,“舍不得不戴?” 这动词含义颇多,裴山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半真半假地说:“哄你开心啊。” 说完,他还特意晃了晃。 哨子的绳绕了两圈,正好覆盖着腕骨附近原本有的红色纹身。 “啧,真乖,小嘴真甜。”唐立言笑着捏捏裴山的脸。 裴山的脸被挤成了小包子,在雨里滑稽的很。但他大大方方回望过去,笑道:“只是甜而已?” “不止——还好用呢。”唐立言凑到他耳边,把刚刚在出租车上的话,以更暧昧的语气说出来,“戴着,不许取,等我回家。” 裴山捶了他一下,说自己还得去剧院盯最近的彩排。 “那也不许取。”警官很是霸道。 这话提醒了唐立言,他正准备回所里,转身的时候停住了,“你们是不是快公演了啊?” “嗯,下个月。” “管立庚没给你们找麻烦吧?我找邱岷盯着他了,但我总觉得这小子不太靠谱。” “都好好的,不用担心。我看呐,你哥对你挺上心的。” 话是这么说,但唐立言总觉得放几句狠话就哑火实在不是管立庚的性格,还是担心的很,只能提醒裴山,出事的话不许藏着掖着。 “拉倒吧,他是搁我这儿找存在感呢。总之,你那边如果有什么动静,一定要告诉我!”唐立言把敲敲裴山的雨伞,“得,快点儿回吧,我我还得上班。” 裴山便把自己的伞打开,“嗯,我打好车了。”说完,看着人转身,然后消失在雨里。一如几十年前,那个永远看着自己背影的年轻人。 裴山摸了摸手腕,脸上浮着很甜蜜的笑。 回家之后的裴山,也没敢把那玩意儿摘下来,只能这么别扭地戴着、等人回家,并开始思考如何安排他们的小窝。 要住在一起了。一想到这一点,裴山就像很久没吃过糖的孩子,把唐立言这三个字嚼在嘴里品了无数遍。 他家的空间比唐立言家大,而且是独栋,要方便很多。因此,如果要搬,显然是唐立言过来更合适。但上次那个抽屉似乎已经被发现了,裴山不能冒险。 正想着,他的思绪被身体里的异样感打断。那东西总是在他走动时刺激到神经,裴山只好坐下来,深吸了两口气。 实在太羞愤了。裴山忿忿骂了一句,禽兽。 骂完后他又盯着上锁的抽屉看了许久,从里面取出那个雕花的木盒。 当初怕时沛乱翻,他把这盒子从书店拿回了家里,跟日记本放一起;但自从上次唐立言对抽屉起了疑心,他就觉得那个地方不太安全。毕竟,唐立言要是真想偷偷摸摸开,他就是买十把锁都拦不住。 说起日记,他其实也很多天没写过了。从前这个本子就是寄托哀思的地盘,可如今过得太圆满,再提笔,他竟是不知道写些什么。 “算了。”裴山轻轻合上本子,放进木盒里。 裴山在家里逛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书柜是唐立言最不可能去翻的地方,至少他现在是这么想的。 于是裴山搬了个板凳,把木盒藏进了书柜里端用来储物的暗格里,保险起见,还选了几本最厚最晦涩的大块头放在面上。 这一通动作下来,他觉得耐心已经被身体里那个小玩意磨没了。 唐立言一回家,就看到趴在沙发上软成一滩的裴山,依旧不松口同意取下来,让裴山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自食其果”。 当然,色令智昏的他此时也确实没注意到那个书柜,上头摆满了各种民国地方史或文集。他只是好奇,裴山平日里穿得又大胆又鲜艳,怎么兴趣爱好就跟老干部似的? 只不过,他不会用这种问题去烦裴山,毕竟这在他眼里,不叫“复古”,叫“可爱”。在遇见裴山之前,他也不知道,原来“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竟然还适用于自己。 唐立言拎包入住,颇有主人风范地抢占了靠窗边的床位。 至于理由,是因为裴山有自己睡着偷着拍影子的前科、需要离墙远一点,这样,胆小鬼就必须正大光明把贼心落到实处了。 “可是,咱俩已经在一起了。”裴山知道他的心思后,哭笑不得地说,“所以我不会再干那种事情。” 唐立言正色道:“谁让你有前科呢?真是,暗恋我不早说,想抱就抱呗,不然,咱俩是不是能省好多时间?” 裴山本该问一句“你也没有早说啊”,但他实在忍受不了身体里的异物,卯足了力气勾 引,直直地问:“省下时间来干什么?” “干该干的事情。”唐立言坏笑着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岔开坐着,故意拿膝盖去顶那个异物,“真没摘啊?这么乖。” 裴山把头埋在他的警服里,轻轻哼了一声:“别闹!” “说什么?听不清。”唐警官的恶趣味很多,包括在这种时刻调戏男朋友、看他脸红又得不到的样子。 被打趣的人终于忍不住,啪地一下拍响了桌子,“唐立言,你要做就做,别在这里磨磨蹭蹭的!” 唐立言听这话便笑了,一把拽开他的腰带,手在臀尖上狠狠地揉捏。 “嘶——”裴山被警官从外头带来的凉意冰得一躲。 这肌肉一收缩,后庭的异物感便更强烈,以至于裴山自己也不知道,这玩意儿究竟是让他疼还是让他爽。 小小的不锈钢塞被唐立言取了出来,放在手掌上把玩。上头水光涟涟,还带着裴山的体温。 裴山被玩得脸颊烧红,只得看向其他地方,大有不再理人之势。只是床笫之间的唐立言没那么好糊弄,硬要掰着他的头,叫他好好看看这个被他捂暖的小东西。 “唐立言!你——唔唔——”裴山刚准备抗议,嘴里就被塞进了唐警官的手指。 被骂的人坏笑着,拿食指模仿性器抽插的幅度,恶劣地看裴山流了满嘴角的晶莹。 “嘘,小山什么时候这么爱骂人了。”唐立言也不知是哄人还是羞人,“下午拍照片时不是挺会的吗?来,再给我看看。” 裴山被半强迫地吐出手指、叼起了自己的衣角。与照片里不同的是,此时的他,下身早就不着寸缕,性器高高昂起,腰上、臀上全是刚刚唐立言留下的吻痕和掌印。 “你属狗?”裴山瞪了人一眼,不情不愿地放下衣角,“到底做不做?” 再不做都要被折腾死了。 “这么心急?”唐立言就跟赦免人似的,颇有几分勉为其难的意思。 裴山腹诽:废话!让你被塞一晚上那玩意儿,面前再坐一个不停撩拨敏感地带的坏人,换谁谁能顶得住? 虽这么想,但裴山为了自己明早能安然起床,还是没敢把实话说出来,只是顺从地点点头,半眯着眼睛,拿手去揉捏警官身下鼓囊的一团。 被包在警裤下的性器也半硬了起来,得了自由后更是尺寸十分可观。裴山蹲下身,拿舌尖沾湿微微翕张的孔,轻轻打着圈,一深一浅地吞吐起来。 只进行了一小会,裴山便觉得口腔里包裹的东西胀大了好几圈。还没卸掉的口红粘在警裤上、内衣边缘,叫这场景更加活色生香。 唐立言把人拉起来,亲亲他的嘴角,然后让裴山继续跨坐在腿上,转而去吻他的肩胛,“今天你好湿……很容易就进去。” 裴山觉得脸更烫了一些。 “你的腰也瘦。”唐立言低下头,在耻骨附近的那颗痣上舔了又舔,“等会,就把这里顶起来好不好?” “什么?”裴山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下一秒,就忍不住喊出了声,“啊——唐立言……你就不能预告一下再进来?” “我预告了啊。”唐立言一边送胯,一边在他的耳廓旁吐出温热的气息,“我刚刚说,要把你这里顶起来。这就忘了?” 裴山没什么力气去反驳,他满脑子只有自己突然被撑开许多的后穴。也许真该感谢戴了一晚上不锈钢塞,不然不一定能受得住这种待遇。 做了这么多次,唐立言早就熟悉他身上的每一个敏感点。因此,裴山明显感受到,自己每起伏一次,那种被按下开关似的快感就又叠加一层。 唐立言抓过他的手,摁在他的小腹上,“手……放这……” 裴山被这快感折磨疯了,任人把自己的手指深深摁下去。 “感觉到没?一鼓一鼓的。”唐立言低低笑了两声,身下还作恶似的,又狠命冲撞了几下。 裴山这才明白什么叫“顶起来”,一时间又爽又羞愤,只能在唐立言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皮肤的触感是最原始的欲望,他没把握好力度,一下子咬出小块青紫。而这痕迹叫他更加兴奋,甚至嫌唐立言分心,自己抬起臀,主动吞吐起愈来愈胀大的性器。 肌肤碰撞的声响充斥着这间屋子,椅子上全是两人的体液。裴山这次连扩张和润滑都不需要做,温暖的穴道就这样接纳了唐立言。他们吻在一起,手指在彼此身上留下一道道指痕。 “看来小山是嫌不够刺激啊。”唐立言觉察到他的主动,拖着臀部将人抱起,可下身却还舍不得似的,仍插在他的体内。 陡然的失重感叫人慌乱,也给快感平添了一层不安。裴山本能地拿两腿盘住了警官的腰,手死死圈着他的脖子。 下一秒,裴山被放在书桌上,整个人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这个书房几乎每天都要重新清扫。唐立言似乎对那张靠窗的桌子有什么执念,每每都爱看漆面木头上留下臀 尖形状的印记,还假装要去掀窗帘。好在裴山也不怕他,情到浓时甚至会主动拽着窗帘的布,让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攥成拳头。 正如现在,裴山的衬衫扣子早就不知被扯到哪里去。他就这样露出白皙的皮肤和细汗涔涔的胸膛。后庭被开发得太久,翻出粉红色的穴肉,一张一合地流出不明液体。 “凉不凉?”唐立言一手垫到他的背下面,一手在身旁摸索着什么。 裴山以为这是在问书桌,于是摇摇头,腿把唐立言往自己身下带了带,难耐地扭着身子。 直到后庭又被重新塞回那个物什,裴山才明白过来,这是在指那个被放冷的小玩意。 “别别……”裴山想躲,但双腿被爽得酥软,根本站不起来,很快就被人按着躺会桌子上。 羽西抟兑补漆。 唐立言问:“躲什么?”说完还把尾巴重新安回塞子上,似乎并不心急把人吃干抹净,反而饶有趣味地,欣赏这春光。 线条紧实的美人,绯红晕染的眼角,薄薄散开的口红,配上屁股下毛茸茸的尾巴——唐立言实在是忍不住,又将纯白的衣服往裴山嘴上摸了摸,给它染了好些红色。 “有了这个,还能再加一个我吗?”唐立言拿手点了点那个硬物。 裴山直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然他似乎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因为性器不容分说地插进来,连着那只尾巴一起,给他双重刺激。 “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从快要高潮中猛然抽离,被迫接受一轮更刺激、也更残忍的进攻。 裴山觉得自己要疯了,被撞得上下颠簸,脑子都不太清醒,就像坐上了云端的飞机,没什么实感,只留下凌乱的回答。“不躲”“给我”……胡言乱语,刺激着行凶者愈发肆无忌惮。 唐立言也做得神魂颠倒,大手在他两瓣臀上揉着,“你喊什么,我还没嫌硌得慌呢。” “给……我……快点……”裴山最后几乎是用气音组成这些句子,他本想拿脚趾勾住椅背,却被唐立言一把截住、掰成更大的角度。 而那个“属狗”的人,从裴山的小腿一路吻到脚尖,模仿着口交的动作,拿舌头刺激着脚趾上敏感的神经。 “啊——” 裴山以这样别扭的方式,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欢愉。 他的双腿被打得那样开,心也完完全全对这个人敞着。他们彼此相拥,又如此契合。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 裴山喘息着收回腿,更加卖力地抬起臀,跟着唐立言的节奏送腰,叫这一下下撞击更清脆,让一次次捣入更深。 高潮的时候,裴山听到他的爱人在喘息。带着尾音的告白,叫裴山本就凌乱的心跳又快了几拍。 他的警官说,想死在你怀里。 第二天,时沛来做客,指着窗前的书桌问:“水痕不擦干净很容易渗进木头里的,到时候就整不干净了。嗳不过,你俩为啥要把盆搁书桌上——是盆吧?”随后是一番家庭扫除小技巧传授。 裴山的尴尬不会写在脸上,全化在几个勾头发的动作里了。他把时沛拉到客厅,拿冰箱里的零食和饮料堵住了时沛的嘴。 始作俑者则毫无愧色,等着看裴山如何解释,理所当然地被瞪了回去。唐立言这才跑出来,收起从前莫名的戾气,问:“时导,晚上不排戏了?” “能得小少爷一个好脸色可真不容易。”时沛话虽这么说,但语气早就释然了,单纯就是打趣,“怎么着?爱情还能教人说话?” 唐立言哪好意思说自己之前其实是吃飞醋,只能憋着笑说:“那可不!小山多能耐啊。” 被取了许多个外号的大编剧乖乖受着,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长夏》下个月公演,在那之前,咱们要不要聚一聚?” “庆功宴哪能提前吃啊!”时沛说裴山没眼力见,“那当然得演完好好聚,不光是咱们,连那些演员得一起去!” “别带我!”唐立言最烦这些乱七八糟的交际,“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去了贼尴尬。” “你去陪陪山山不行吗?” “这倒是可以……”唐立言腹诽自己之前怎么会觉得时沛会是情敌,这人明明直到家了好吗! 被讨论的中心实在坐不住,只好把歪到几千里外的话题又拉了回来,“不是,我的意思是,郑姐喊咱们去聚聚,顺便感谢唐警官帮忙救人。” “那要这么说,我可不能去!”唐立言拿腔拿调地说,“人民警察哪能接受群众——” “去你的!人郑姐主要是喊山山去赔罪呢,咱俩就是个顺带的!”时沛被逗笑了,捶了唐立言一下。 “铁面无私”的警官这才答应。 第76章 暑天该很好 三个人在周末时去了新世界。 那个前台已经认识他们了,见到人,连“欢迎光临”的微笑都不愿意装,只是往后面一指,斜睨着眼,懒懒地说:“老板娘特意开了楼上的包厢等你们。” 不用想也知道,两个在镜头前接吻的同性情人、一个把自己老公告上法庭的女人,还有个不务正业整天去剧场泡着的外地人,对于前台姑娘来说是个多不堪的组合。 只不过这回三个人的底气似乎都足了些,尤其是唐立言,朝吧台敲了敲,说:“你们老板娘人也太好了,这要是在我们宁城,以你这种上班态度,估计早就下岗八百次了。” 前台纵使是生气,却也没敢得罪这位富家公子。就算是落了难,她估摸着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于是在小姑娘职业性的微笑下,唐立言按下了电梯。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间房间着实是很大。大约是新世界的最高规格包厢,不但空间大,中央还摆着一盆涮锅,咕噜噜冒着泡。 沙发旁的桌子上有许多瓜果,桌边的麦架上立着五把麦克。 而沙发的角落里,还坐着个人。他刘海终于被剪短了一些,发根处长了些黑色的头发出来,让黄色更加显眼了。 虽然蔡寻还像小刺猬似的,但状态已经大不如前了,永远梗着的头现在垂到了沙发上背上。 其实这转变也不难理解。对于一个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人来说,父亲的形象崩塌,继母的状告,律师的“倒戈”,也足以让人学着成长,学着低头。 蔡寻的前十八年过得太不一般了。永远不会缺席的拳头和永远都在缺席的父爱,叫他早早裹起浑身的刺。他从没承认过郑采云这个继母,这次在新世界的聚会,是他离继母最近的一次。不为别的,就为那天庭上,郑采云据理力争的样子。 “这娃娃最近学乖了不少。”郑采云揉揉继子的头,“我把你们几个请来哇,一个是替娃娃感谢你们,另一个,也是为娃娃祝贺。” “祝贺?”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裴山最先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般说:“哦对,高中毕业了是吧?” “我还以为是给我整这么大排场,吓得我差点转身就跑了,嗐!”唐立言笑道,“还好,是给蔡小公子搞得这一出。” 突然被点名的人显然是不接受这个称呼,缩在一边,咕哝着:“别这么叫我!” “怎么着,经历一场官司,连姓都不想认了?”唐立言不是不知道蔡寻的心结,只是他觉得孩子气总需要人治一治,兴许逗他说出来就好多了。 其余人也都知道他们常常吵,于是也没管,各玩各的,只有郑采云把蔡寻从角落叫到众人面前。 “不去!”少年倔强地说。与一兮一湍一√。 “还怕丑哦?哎呀人家小裴都不跟你计较过去的事情了,你啷个还这么倔嘛!快过来。”郑采云半推半搡地把人拽到裴山跟前,“人家救了你两次,不说谢谢?” 少年扭扭捏捏站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谢谢。” “听不清噻!”郑采云戳他的手臂。 “哎呀好了!谢谢裴先生!”蔡寻鼓着嘴,僵硬地朝裴山鞠了个躬。 裴山其实心里还是有芥蒂的,毕竟被追着膈应了这么久,换谁都不好受。但裴山最近因为恋爱昏头,觉得好像万事变可爱了,也就好好接受了道谢和道歉。 其他人在桌边继续吃着,唐立言时不时拿起麦克,跟着原唱哼两句。 至于唐立言合唱的邀请,裴山也不太愿意。对于珍爱的事情——尽管这是他的警官第一次有这种情感——他们俩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一个恨不得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跟小美人谈恋爱了,他们无比合拍;另一个,则只敢在私下里大胆,许多人在的场合却小心翼翼,生怕谁又将怀里人抢走。 “咋不接麦克,怕我笑话你唱歌?”唐立言毫无顾忌地在裴山侧脸亲了一口,惹来时沛和老板娘的两个白眼。 “不是,我不会唱。”裴山摇摇头。 包厢的音乐很安静,缓缓流淌;灯光正好,温度正好。 裴山虽然不唱,但也在旁边坐着,小粉丝似的,看着唐立言,露出粲然笑脸。 “这首歌总得会吧?”唐立言问。 前奏的鼓点声很重,裴山听不出这是什么,只得摇摇头。话筒旁的人便耸耸肩,就着音符唱下去。 包厢里的灯一会儿红一会儿绿,荡漾在人脸上,配着轻柔的歌声让气氛很暧昧。 “暑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火一般的太阳在脸上, 烧得肌肤如情,痕极又痒。” 滴着汗的一双眼睛,黏在立麦前笔挺的身影上。裴山晃了神,也蒙了眼,只能看到唐立言把麦克取下来,走回沙发上,示意自己看屏幕。 裴山便循声望去,耳边还响着轻柔的歌声。 “这个世界好得很,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 是某种缘份,我多么庆幸。” 屏幕里是暖黄色的。游船和游人都被打上霞,罩着因为年久而模糊的滤镜。 裴山知道唐立言离自己更近了些,甚至,连头发都靠到了一起。 以警官的个头,做这么小鸟依人的姿势属实违和,因此其余几个人自觉地退到另一个沙发上,只裴山笑着侧过头,亲了亲柠檬味的发丝,听他唱: “如离别,你亦长处心灵上。” 心里的缠缠绕绕的念头便随着这句话爆发出来。因为,裴山真真切切在他眼里,看到与自己一样的情绪。 他想起二十世纪的唐立言,站在风雪里,手中摊着星星,又说要跟着星空寻人。 而眼前这个人,送他满山的回响,让告白和哨声,把心里装得满满当当。 这么久的忍耐和酸涩一朝有了回应,裴山反射弧很长地多了些百感交集的意思,最后只化在一个轻轻的侧脸吻里。 两个人的眼神在空中撞到一起,吸引着。热烈,温和,旁若无人。 “宁愿有遗憾, 亦愿和你远亦近。 人声在这里停止,但吉他的旋律仍在继续。把着麦的人将手中物什统统放在一起,专心地回应裴山这个突然的吻。 直到时沛在旁边猛咳了两声,俩人才分开。 “也不怕带坏小孩子。”导演忿忿说。 裴山摸摸红彤彤的鼻子,顾左右而言他:“立言,没想到你唱粤语歌可以这么好听,不是北方人吗?” “厉老师在广东待过很多年,教了我一点。”唐立言说。 “怪不得。” 裴山说完这句话,看到间奏已经结束,赶紧指着屏幕叫唐立言接着唱。也许是这些天过得太幸福,他说话动作时,嘴角的笑真诚而灿烂。 “裴山,”唐立言突然把音乐背景音调得很小,正色,声音异常温柔,“你要多笑笑。”说完怕人不明白,又补了一句,“我是说现在这种笑,不是你以前那种。” 模棱两可又绕来绕去的话,裴山是听懂了的。他不禁诧异,原来自己原先的演技并不好,轻易就让人看穿了真情或假意。 第77章 老混蛋和小混蛋 而在一旁的“小孩子”似乎被这一幕触动了。 蔡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美事,想着想着,弯起了嘴角。又过了一会,看着一旁打情骂俏的两个人,眼眶里竟是湿漉漉的。 他的继母最先注意到他的不对劲,问:“寻寻,你要不要也点首歌?” “不要。”少年摇摇头。 唐立言把歌切了,自动播放到下一首,却还是粤语歌。警官只好摁下暂停,指着蔡寻说:“赶紧的,不然你搁这儿干啥?看MV?” “瞧不起谁呢!”蔡寻把抱枕一摔,抢过话筒,重新播放那首歌,“老子也会唱!” 于是伴奏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少年的嗓音清亮,刘海跟着歌的节奏一起一落。 蔡寻唱得动情,带着雁城口音的粤语也没让人出戏。只是大家都奇怪着,怎么这孩子突然就唱得这样撕心裂肺。 曲调很高,几个临界破音的点,叫人听出几分压抑和不甘。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 我都捉不紧。” 唐立言看出他状态不对,便在他面前拍了一杯酒,示意他想喝就喝,反正毕业也成年了。 少年仍直直盯着屏幕,把着麦架不肯松手。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唱到这,蔡寻是哭着喊出来的。 包厢就这么静了下去,剩下伴奏声孤独地响着。 又过了好一会,连音响里的小提琴都停了。 “嘿,小朋友,咋样了?”唐立言举起杯子朝桌上那个碰了碰,“怎么着,被我俩刺激到?唱歌唱得触景生情了?” “去你妹的!”蔡寻带着哭腔骂,被在另一头的郑采云高声制止了。 当然她的制止毫无效力,老板娘只好尴尬笑笑。 唐立言想起什么似的,冲老板娘问:“何律师哪儿人啊?” “啊?广州人吧。”郑采云一头雾水,提问的人心里却明镜似的,又冲裴山说:“你还记不记得你拍的那张照片?” 自然指的是在书店里看到的、蔡寻和一个男人亲吻的背影。 “嗯。怎么了?” “那穿衣风格你不觉得跟一个人很像吗?”唐立言朝麦架处努努嘴。 “啊,你是说——”裴山没把这个名字说出来,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地噤声。因为蔡寻正往他们方向走过来。 “讲我啥子坏话?”蔡寻居高临下看着他们俩。 裴山也懒得拐弯抹角:“在猜那张照片里的人是谁。” “照片?”少年像是立刻被戳中了痛点,攥着拳头说:“你啷个还没删掉!” 唐立言也乐了,瞅着他直笑:“证据,懂不懂?哪能随便删呢?” “不行!删掉,不然老子跟你拼命!”眼看着蔡寻真要朝唐立言冲过去,裴山赶忙说:“好啦,已经删了,唐警官逗你呢。我留这种照片能当什么证据?” 小刺猬这才如软了下来,嘀咕道:“你们是不是都知道照片里是谁了……” 裴山摇摇头,“没有。我们只是在猜,有点像何律师。” “哼。”少年自己把头上的黄毛打得很乱,“白瞎老子喜欢他。臭老何!” 裴山和唐立言面面相觑着,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就等蔡寻自己说下去。 “不过那张照片跟老何没关系噻!他喝多了、我正好在隔壁,人家不晓得偷亲他喔。” 裴山心想,怎么暗恋中的人总喜欢做这种啥事情,以及这个傻小子怎么嘴硬着还不忘替何律师开脱。 “之前你说,‘没法追你喜欢的人’,是因为怕你爸发现?”裴山多嘴问了一句。 大概是因为有点同病相怜的情绪,或者看蔡寻现在这样子实在可怜,裴山决定跟这个人多说几句话,开导开导。 蔡寻也是憋了好久没人说的气,索性对两个陌生的救命恩人开了话匣子:“也不光是噻。我一个是怕被我爸晓得后,他工作就丢了,另一个吧……”少年犹豫着补充:“我觉着我怪没用的,又在念高中,这个地方又这么接受不了两个男的在一起,我么样可能让他答应我嘛!” “能有多接受不了啊,我俩这不好好的吗?”唐警官正大光明地搂着裴山,笑道,“不过就是出去多受几个白眼罢了,你就当是群傻逼跟你行注目礼不就完了。”不羁不管的人无法理解蔡寻的畏缩,“你这不毕业了吗?到时候读着大学去追,学业感情两手抓。” “屁嘞!”蔡寻恶狠狠啐了一口,“老子再也不喜欢他了。” 怕这话不够狠,黄毛又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再也不!他就是个讼、讼棍!没良心!他妈的助纣为虐!” 这声音太大,惹得正在玩色子的时沛和郑采云也往这边看。 唐立言笑道:“哟,你还知道‘讼棍’呢,看来这几天为了骂人没少查资料啊。” 正说着,郑采云走过来,一脸担忧地问:“怎么了?娃娃又惹你们生气啦?” “没有的事,我们在聊蔡寻的高考分数呢。”裴山赶紧出来打圆场。 郑采云便寻陪笑道:“哎呀,娃娃不如你们几个聪明,肯定考不上你们那种好大学,但雁城本市的应该还是可以上一上。” 雁城曾经拥有的、汇聚了一众名家志士的大学,自民国时候搬到云城后,便再也没搬回来过。留在这里的老校区随着人才流失、资源转移而逐渐没落,近十年还改了校名。它教学水平虽然还算可以,但无论是综合排名还是治学氛围,都大不如前了。 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偏爱那段历史的人来打卡,老校区的牌匾在一众教授的坚持下总算是留了下来,做成石刻放在校门口,像守卫者一般立着,昭告人们:我来过,我走了,但我曾经辉煌。 裴山对曾经的老校区是有感情的,因此虽说只是打圆场,但听见这个消息,还是不由笑开了:“很好啊,那所学校很好。想学什么专业?” “还没定。裴先生你们懂得多,哪个好找工作哇?帮娃娃参考参考。” “这里的优势专业我不太清楚。不过,我知道现在的化学系院长,她师从前辈泰斗秦远泛老师。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帮忙引荐一下。” 郑采云正忙着道谢,蔡寻却抢过话说:“我不填本市的!” 就好像平潭里突然扔了一根针,众人这才发现,少年的脸上已经是水光一片了,只是刚才一直低着头,被晃晃悠悠的光影挡住了脸。 “我不想跟那两个混蛋呆在同一座城市。”蔡寻气鼓鼓地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填本市的学校。” “嗐,不填就不填吧,这能有啥!”唐立言心说这事儿我可比你干得熟练,“可你这成绩,够填省外的?” “瞧不起谁呢?!”小刺猬又露出背部,龇牙咧嘴地说。 唐立言摆了个停火的手势,示意他不想在这种聚会上吵。 时沛便也放下手中的果盘,扯了片肉丢嘴里,跑过去劝。 一群人正吵吵闹闹没个结果,忽然听到外头砰乓两声响,还伴着又气又急的脚步声。 “蔡厂长,今天保镖不在,老板娘吩咐不让随便进来噻!”小姑娘的声音由远及近,伴着一阵嘈杂的争论声,但声音不大,听不真切。 咣啷一下,沉重的玻璃门被拍得颤动。 外头男人的语气倒是风平浪静:“你应该认识我吧?我谈个事情就走,你下去继续看店,别让人钻了空子。” 随后是有些着急的脚步声,前台小姑娘应该是信了这句话,随蔡赟去了。 郑采云蹭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慌乱地找可以防身的物件。 “郑姐,没事,我们都在。”裴山轻声安抚着,一手拿起旁边的花瓶。 第78章 唐立言,你是警察! 时沛对此情此景表示困惑,问是谁来了,为什么这么紧张。 蔡寻和郑采云则不自觉都站到了警官的身后。 唐立言一米八七的个子,肩宽腰窄,很能给人安全感。他看到裴山攥着个瓷花瓶当“武器”,便夺了过来,“这个时候就别逞能了,你去找一下安全出口带郑姐它们出去,以防对面人多。” “就那一个门!”郑采云妆容精致的脸一下子失了颜色,把蔡寻揽到自己身边,问:“怎么办啊,唐警官,要不要叫人帮忙啊……” “我正在跟小阮通话,他在附近执法。”唐立言收起平日的痞态,眼睛盯着门口。他今天休假,穿着便衣,身上什么家伙都没带。 所幸,听外面的动静,他觉得应该是蔡赟一个人来的。那就好办多了。 沉重的门被踢开了。 在陌生前台人等散开后,蔡赟原形必露,发出骇人的笑声。 “姘头挺多啊。”蔡赟眼神里闪着凶光,拿脚勾着关上门,“还真是个婊 子!” 唐立言指着自己的电话说:“喂?小阮,你现在快到了对吗?嗯,手上没活的兄弟们可以都来一下。” 这是示威,警告蔡赟不要轻举妄动。 “蔡赟,刚放出来吧?不好好重新做人,你这是嫌自己蹲的日子太短了?” 但来人似乎没想着要做什么,只是扫了一眼屋里人,冷笑道:“唐警官,我说你怎么这么闲呢,一个婊子的事你也管?天天跟蠢货交朋友,脑子都锈了吧!”眼神落到裴山身上时,语气变得很轻蔑,“哦,还有个三儿——嘶,也不能说是三儿吧,只能说是爬床货。” 唐立言哪里听得了这些,把花瓶刷地一下抡起来,指着蔡赟说:“那你又是什么?全身只有拳头会硬的废物?”说完又啐了一声,“比拳头你也嫩,警队里拎个新人蛋子出来都比你硬!怎么着?号子里呆爽了想接着去尝尝牢饭?” 余下人在一旁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动作。谁都不好受,尤其是蔡寻,躲在唐立言身后都快哭了。 裴山怕孩子再呆下去会出什么事,便嘱咐时沛说:“你带郑姐他们先出去,阮警官应该快到了,你们在下面等一等他。” 时导演虽然没看懂局势,但也会了意,把倔着不肯走的孩子拖到一边,挨着墙摸到门边。 裴山以为蔡赟至少会拦一下前妻和蔡寻,所以他都做好了拖住人的准备。没想到,蔡赟非但不拦,而且视若无睹地盯着唐立言说话。 “号子我当然是比你熟!毕竟你老子在里头呆了那么多年,你一次也没去看过!”蔡赟声音说着越来越大,“这么喜欢我们家务事?来!老子教你,叫你那个吃牢饭的爹听听!学学我!打女人要有技巧,把人打死了才是蠢蛋!” 裴山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他开始心慌,觉得蔡赟这次似乎就是冲着唐立言来的一般——查了他的家庭、找到他的逆鳞,选一个公共场合,然后过来发难。 再看看唐立言,也是又惊又气,手中的花瓶攥得更紧了,裴山甚至能看到他手上暴起的青筋。 “嘶,还有那个疯女人——叫啥来着,管欣?啧啧,长得挺好,就是太疯了。怪不得你老子宁愿去操男人!” “咣啷”一声,花瓶被猛地摔在地上,唐立言踩着碎片,冲过去猛地揪住蔡赟的衣领,气得胸膛一起一伏。 “怎么着?想打我?来啊,朝这儿打!想那些沙包了是不是?雁城没拳击场了是不是?难捱吧,找不到新鲜家伙了所以钓了个男人玩?”蔡赟浑然不怕,反倒仰起脸,指着自己的左半边脸挑衅道,“你他娘的跟三儿上床还上出感情来了?跟人屁股后面像条狗一样!就这种烂货也的确配你!” 唐立言狠狠把人推开,暴怒着喊道:“你他妈给我闭嘴!” 这声浪太响,连裴山都被吓了一跳,而那个魁梧的男人依旧喋喋不休地骂:“他那**都被人捅烂了,还能兜得住你不?我知道你,打不过老子、护不了婊子!也就只能操操男人屁股找慰——” 这话没能完整说下去,就被一声闷响打断了。 没人知道那一刻是怎么发生的。 裴山还没从刚刚的惊愕中回过神来,就看到唐立言冲到蔡赟身边,蹲下身就是一记横扫,叫人摔倒在地。 “立言!” 裴山惊呼了一声,因为他看到周遭的摆件随着人的倒下而散落一地,那些瓷器之类的小玩意儿不可避免会砸到唐立言身上。 裴山是想去挡的,于是也冲上前,却在这慢了的一秒钟内,把眼前的乱状组成一组慢镜头——警官揪起了蔡赟的衣领,面无表情地挥起了拳头;而蔡赟本能拿手去挡,嘴上不停地挑衅。 “立言!别打!”裴山快步去拦,但拳头使了八成的力气,早就落在了男人脸侧。 蔡赟痛得吐了口血水,嘴里依旧骂骂咧咧地说:“怎么着?说不得了?他妈的也就一群傻逼捧着你,还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宁城贵公子?一家的贱人!杀人犯!还有那个什么老师?烂货!” “操你妈!闭嘴!”唐立言,双腿挟制着这个混蛋不让人动弹,手上这回使了十成的力气。 裴山又听到砰地一声,拳头到肉的声音。他心里揪成了一团。 裴山知道唐立言最不想启齿的往事,知道警官的软肋,因此十分担心现在爱人的心理情况。 之前唐立言被管立庚刺激到那会,反应跟现在很像——眼圈是红的,全身仿佛有用不完的戾气,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脸上的愤怒喷薄欲出。 没人敢去劝这样的唐立言,时沛护着心惊胆战的母子俩,一路从走廊逃到楼下。 “立言,立言你冷静……”只有裴山冲到角落处,猛地抱住拳头高高举起的人。 裴山知道自己的力气根本不够,但他就是有那么点自信,觉得唐立言不会伤到自己。只是惯性让他倒在了地上,不怎么结实地挡在蔡赟身前。 一通胡乱的拳脚果然倏地收回,唐立言因为惯性往后倒了倒。 裴山赶紧爬起来,身体严丝合缝地抱住了警官,摁住正胡乱挥舞的手,“唐立言,你是警察!” 音乐还在继续,电吉他与架子鼓的合奏又燃又躁。但随着这句话被吼出来,好像一切声音都停了。 第79章 喂点别的 刚刚裴山眼里的那组慢镜头,此时真的放慢了。 警官的手颤抖着松开,缓缓落在身侧;而那个被挟持住的人,慢慢得了自由,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便一边呼痛,一边骂得更厉害。 “他妈的你也能算个警察?怂什么,啊?”蔡赟啐了一口,指着自己半边脸,不依不饶地说,“打啊!老子就在这给你打!” “立言,你跟我深呼吸——”裴山一心都在开导看起来状态不好的爱人,见蔡赟暂时没有威胁,便把唐立言拉到一边,轻轻问:“还好吗?” 唐立言脸色很差,牙齿咬得咯吱响。 身旁的人还躺在地上,喋喋不休着:“他妈的当初铐我的时候不是嚣张吗!不是还劝我婆娘告我吗?是男人你就拿拳头跟老子拼,躲在后头搞动作以为老子是傻逼?” “你没听到,立言,你什么都没听到。”裴山把双手轻轻覆在唐立言的耳朵上。 事实上这个方法并不管用,因为蔡赟的声音很大,裴山背对着人都能听到他在说:“操男的跟操女的有什么区别,啊?你是不是就喜欢三儿这种打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人?老子认识一家鸭店,里头都是这种人,你要是喜欢,他们连开裆裤都能穿!” “小阮在路上了对吗?”裴山努力屏蔽掉那些污言秽语,“没事,反正他动不了了,咱们等——” 话没说完,裴山突然觉得身侧一紧,他被唐立言猛地拉到了一边。 电光火石之间,他转过头,看到蔡赟那张歪着嘴角流血的脸出现在自己身后! “滚!”唐立言朝偷袭人的右肩飞起一角,踹得人复又跌回地上,摔得四脚朝天。 裴山这才看到,蔡赟刚刚不但是趁自己背对着爬起来,手中拿着花瓶碎片,颇有要破釜沉舟拿硬物伤人的势头。 惊魂未定,裴山攥着唐立言的肩,久久没松开。 “你他妈敢踢老子,嘶——”蔡赟在地上滚了两圈,正好被碎玻璃渣扎到,立刻痛得大呼。 刚刚唐立言的拳头留了几分力,再愤怒也没敢下狠手,但这一脚确实是因为着急发了全力。唐立言赶忙检查裴山是否受伤,知道人没事后,才松了口气,把蓬绒的头发搂进怀里。 “没事了。”唐立言强忍着自己的愤怒,一下一下顺着怀里人的卷发。 阮明知带着几个同事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 地上的男人看起来很痛苦,侧在一旁打滚喊疼;他们的副队长怀里搂着人,明显还在气头上,但声音却是轻的,一个劲儿说“没伤哪吧”“别怕”。 “言哥!”阮明知上前了一步,问,“这是怎么了?” 唐立言便把裴山稍稍松开,说:“现在没什么事了,把人带回所里。不管结果怎么样,先替郑姐申请一下保护吧。” * 一场聚会就这么不欢而散,郑采云觉得心里更过意不去,于是帮整个新世界的员工都买了《长夏》的票,惹得裴山十分不好意思。 蔡赟那边,这次只是言语挑衅,又受了伤,阮明知只能把人带回所里警告一顿。 唐立言当晚回家后,仍是恹恹的,就像是白天把愤怒和忍耐都发泄完了,耷拉着脑袋,早早上床。 裴山看他这副样子,也快快收拾好,躺到床上,抱紧了他的警官。 “关不关灯?”裴山问。 “都行。你要是还想看书的话,就开着吧。” 裴山便伸手把灯关了。月色很亮,亮到能让他看清唐立言的身形。他知道唐立言又陷进了那场回忆里,但这次很好,控制得还算可以,情绪恢复得也很快。只是裴山仍旧害怕他的警官会因白天的闹剧而伤神,又不好先提,只能轻声哄人先睡觉。 当然是没人能睡着的。裴山听到身旁人的呼吸一下轻、一下重,明显是还有心事。 “立言?”裴山轻轻喊了句,得到回应后,才装做很奇怪的样子,问,“你也没睡呀?正好,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天好吗?” 唐警官自然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很快转过身,盯着他问:“为什么睡不着?” “不知道,可能紧张吧。”裴山叹了口气,“毕竟马上要公演了。时导跟我合作的第一部 商业作品,万一搞砸了怎么办?” 其实谁都知道,这只是托词。裴山只不过是怕唐立言多想白天的事情,让他能有个被爱和被需要的感受罢了。 “不会搞砸的。”唐立言揉揉他的头发,努力笑着。 “嗯,你就不会搞砸任何事,但是我……好像一直在搞砸。”裴山叹了口气。 唐立言皱起眉,“怎么会这么想?” “你看,你多讨人喜欢,刚来雁城的时候,就已经被全城人知道了。”裴山一一细数着唐立言的好,“刚入职没几天,什么张大爷、李大妈一有事就都爱找你,谁家丢了个猫都说‘要找一队唐警官,他办事靠谱’,自行车丢了这么多辆、小混混打架失踪了那么多回,都能被你解决好。现在洪街治安比一个月前也好太多了,否则原来晚上我都不敢出门。” 唐立言没忍住,笑了他一句:“你之前也没少大半夜出来逛啊。” “我只是正好次次都碰到你。”裴山佯装生气,伸手捏着警官的脸,以作惩罚。 唐立言便求饶着说:“好,都是巧合。” 裴山知道,他的警官被逗得稍稍开心了一些,这才作罢。他放下手,滚到枕边人的怀里,瓮声瓮气地说:“所以,我得吸收吸收你的能量,好让这次公演不搞砸。” 唐立言抱着怀里人,温热的手感和被爱的温暖就这么传进心里,柔软、迷人。 “小山,谢谢你。”他说。 被感谢的人却还要装作一头雾水,眨巴着眼睛问:“谢我做什么?是我在汲取你的能量啊。” 唐立言便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往事丢到一边,摸着裴山的卷发,笑道:“只汲能量?” 两人的眼神又痴痴缠缠卷到了一起,催化剂似的,叫这本低落的氛围立刻升了温。于是,自己送上门的裴山,稀里糊涂钻进了被子里。 月亮也羞于看这一出好戏,只能藏进云里,叫若有若无的光晕替它照料屋里的两个人。 他们被薄薄的被子蒙住,中段部分有个凸起的影子,正骑在睡衣布料上,随着身 下人的起落而上上下下摆动着头部。屋子不大,刚好能让暧昧的声音充盈这个夜晚。 “能量汲够了?”唐立言躺着、喘着,勾起裴山的下巴问。 被子里的人抬起头,眨着眼睛说:“不太够,你再喂我点别的?” 第80章 惊梦 …… 那晚他们睡得都不早。裴山搂着唐立言讲了一夜的戏。从名家名作,到小剧场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以为会被拒绝的,没想到,唐立言听了很久,甚至能插上几句话。 “会觉得无聊吗?”裴山问。 唐立言笑笑,“我听我男朋友说话,为啥会无聊?” 裴山便把人箍得更紧。 他又提起厉峰。那个把《薄命》从校园社团带出来,带到全中国,也让小剧场开始为人所熟知的男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床头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觉得很眼熟。”裴山把语气放得很轻,“后来看了新闻,才知道,那就是厉老师。” 唐立言没说话,只是越过裴山的肩膀,把照片拿起来,对着月光仔细看了看。 “他在你们圈子里很出名,是吗?” 裴山笑道,“算是吧。你应该听过《薄命》的故事。它一炮打响,让我们意识到,原来小剧场还可以这么玩、这么红。” “他退出舞台之后,你们有受什么影响么?”唐立言把照片放到被子上,让月色照全这张黑白的脸。 裴山接过相片,仔仔细细地捧回床头柜,“影响肯定是有的。但他带出了很多年轻的创作者,所以,我觉得现在的小剧场其实比前几年更有活力。” 警官躺回自己的枕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起厉峰的兴趣广泛。这位老师很喜欢摘抄,以至于他的学生也得读很多看不懂的书,甚至在他走后再也不愿意碰书。 “那你一定不愿意经过我的那面书柜。”裴山笑着打趣道。 “嗐,确实。我以前挺幼稚的,跟他有关的东西我不是很敢去碰。”唐警官知错认错,开始反省起自己干过的混事。 裴山在他的旧伤疤上亲了又亲,拿最温柔的舌头触碰凸起的疤痕。 “到时候,你陪我去看《长夏》公演好不好?我给咱们买了票。”裴山问。 其实这个问句毫无意义,因为唐立言早就答应过要去。裴山只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说一说自己的小心思。 比如,他等着唐立言问一句“啥座”,然后飞速地回答:“那当然是一排!” 一般如果想要看到整体的舞台效果,最佳观看位置是在中间,一排则是最靠近舞台的地方,不但可以近距离看到演员的动作、表情,还房便互动。裴山想,这是话剧人独有的浪漫,值得让爱人看到最细致也最震撼的表演。 他想,在谢幕或返场时,当着满场观众的面,让台下正中央座位的男人看到他“我爱你”的口型。 “挺吉利啊。”唐立言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只这么打趣了一句。 裴山便把票根的设计图定稿翻出来,递给唐立言看,“到时候,你会在剧场前台领到这样一张票。” 票面上,一半是现代雁城市的烟火单车,一半是民国雁城的大学战场,凭着地平线上的“长夏”二字连接在一起,像建筑物的倒影,也像时代的互文。 “唷,好看!”唐立言看了又看,一开始的笑意消失了,有些严肃地说,“这场面我怎么觉得……眼熟呢?” 裴山只当他是见过彩排才眼熟,也没放在心上,“这就是剧里的场景啊,只是在设计时把两个时代合成到一起了。”说完,接着问:“你知道它为什么要叫‘长夏’吗?” 唐立言摇摇头。 “因为你。”裴山满心都是幸福,抱着警官的脖子翻了个身,让人压在自己身上,“因为莎士比亚说,你的长夏永不凋零。” 跨过数十载的风雪,我迎来了你,我的长夏。 * 唐立言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不会说话。也是第一次觉得,有个当编剧的男朋友这么幸福。 他在裴山的嘴甜攻势下又缴了械,唐立言一边嗔怪着交公粮的频率高,一边开玩笑说会不会死在这张床上。当然,提到“死”字,裴山很快摁住了他的嘴。 冲完澡后,两个人都是筋疲力竭,很快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是被那个票面勾起了什么想象,还是和裴山的感情似曾相识,唐立言梦到一些奇怪的场景。 事实上,他从前也经常做类似的梦,但那就和所有一醒就忘的事情一样,他从没在意过。 但这次尤甚。是梦,又好像不是,因为梦境不该有这么强烈的真实感。 唐立言就像灵魂出窍一般,站在一旁,恍恍惚惚间,看到自己站在雪里,冻成了冰雕,在朱门前求一个纺织厂老板,捧着一堆银票请人招女工;他还梦到过被一对双胞胎,一身军装,闹着说要去云城,可其中更年长的那个却牺牲在自己的眼前。 最可怕的是,他看见了枕边人。 裴山穿着长衫,被绑在椅子上,而自己也衣衫褴褛地被束缚着。两个人隔着一扇门,四周的摆设分明是刑牢,很是吓人。 “小山……?” 唐立言不知为何觉得上不来气,手紧紧抓着床单,想要醒来,却动弹不得,只能直直躺着,任胸口的憋闷感压着他,脑子里却仍在放映着那些镜头。 好冷,又好疼。 可翻不了身,也够不到腿脚。 这个梦又长又痛苦,以至于他满身都是汗。到后来他知道这不是真的,却就是怎么也睁不开眼,只能挣扎着看自己的身上挨了一下又一下…… 砰地一声,唐立言猛然惊醒。 “立言?还好吗?”耳边是裴山焦急的喊声。闹钟也叮铃铃响了很久。 唐立言喘着粗气,接过纸,擦了擦汗。 “做噩梦了?” “不算吧,不知道咋了。”唐立言摇摇头,想跟裴山描述一下那个奇怪的画面,一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怎么了,你出了好多汗啊。” “我好像看到你了。”唐立言出神着说。 裴山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但唐立言还沉浸在这个奇怪的梦里,挠挠头问:“现在几点?我好像该上班了。” “六、六点十五。”裴山的声音都不稳了,急着追问,“立言,你……梦里什么感觉?” “我也不知道。这个梦好像跟你无关,但我就是记得自己在梦中一遍遍提醒,说一定要来找你。”唐立言挠挠头,“大家都说梦是被作为短时甚至是瞬时记忆存储的,很快就会全部忘记。” 他的声音很痛苦,像要向裴山求证什么,又像跟自己在做一场博弈,“在忘记之前,我得找你。” 裴山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稳住自己的声音,“立言,你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唐立言顿了顿,“就是觉得很奇怪,太奇怪了。” 裴山一开口又是浓郁的颤音,只好又缓了缓,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抑或是恐惧这一刻的到来。连孟婆都不敢把前世的恩怨卷进这一世,他裴山又发过狠誓,不能再次把唐立言拖下水。 可他还是想知道,那个梦里,真的有自己出现吗? 如果有,又会是……什么形象呢? 冷淡的?讨人厌烦的?还是,温暖的? 裴山无从得知了。只能死死抓住被单,手指甲掐进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掐痕。 他既害怕唐立言想起,又害怕他再也想不起。 矫情极了。在重新遇见唐立言之前,他也不是没做过心理建设,可再多的自我暗示,都没有初见他时那一句“警察,办案”来得有力。从那之后,在众目睽睽下去隐藏爱意,似乎成了自己的习惯。 残忍,又温柔。 裴山等了许久,却听到对面更沉地长叹一口气,“我说不上来。” 手中紧攥的拳头终于松开,裴山结结巴巴地问:“怎么……了?” “我忘了。”唐立言也露出很迷惑的表情,“我记得那种感觉,但是我忘了那是个什么样的梦。” 果然。 他忘记了。毕竟是喝过孟婆汤的人,哪怕是惊鸿一现的梦,也是无法在他脑海里存在太久的。 就像过往千千万万个瞬间,吉光片羽,过了奈何桥,也就灰飞烟灭。 记得并苦苦挣扎的人,只有裴山罢了。 裴山一时很想哭,但人在眼前,却得狠命绷住。他只好努力摆出个笑脸,低声哄着:“没事,想不起来就算了,一个梦而已。” “对啊,就一个梦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非想跟你说。”唐立言苦思了许久,还是放弃了去形容那个诡异的感受,“算了,就是透不过气,憋得慌,心痛。可能是鬼压床吧。” 警官的情绪恢复得很快,也许是职业素养,说完这些话,还不忘调戏一下裴山:“虽然忘了都梦见些啥,但我记得,梦里我也爱你。” “爱”这个词不常被提起,因此裴山听到时,心脏都快漏了拍。 “我也爱你。”裴山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但转过脸,又是很温柔地笑,“你现在是心脏不舒服吗?我们请假去看一下医生?” 警官果断拒绝了。他确信梦真的起床就会忘记后,忿忿一会自己的记性,便很麻利地掀开被子。 他嗤笑一声:“这么点事儿去看医生?宝贝儿,你当你男朋友是陶瓷做的?” “不是……” “那你慌什么!”唐立言笑道,“行了,不说了,要迟到了!” 他一下子从床上跳下去,开始收拾东西。一边动作,一边还不忘揶揄裴山过分神经紧张。 第81章 投诉 裴山没回答这句话,只是忧心忡忡地追问“真的不需要去医院吗”“请一天假也没事吧”。一方面是担心唐立言真能想起什么,另一方面,也怕不是梦的问题,而是心脏出了状况。 但他跟在后面劝说了好久都没用,警官自有一套说法。 “你知道不,所里的年轻警力特别缺,我这再请假,小阮不得追着来烦咱俩?” 派出所的情况也确实是如此,所以唐立言这么久以来非但没请过假,反倒被拉着加了不少次班。 裴山只好让人先忙工作,但还是担惊受怕的。 说来也奇怪。他自己睡觉时也常常被魇住,手压在心脏上的睡眠姿势很容易起不来床。这些,裴山不是不知道,但这事一发生在唐立言身上,他就是方寸大乱,也不再纠结人家到底做了什么奇怪的梦。 在网上搜了好久类似的症状,裴山被吓得不敢再看,悻悻关了手机。他决定先陪时沛盯一盯戏,等到了点,再去派出所接唐立言,“押”着他去医院一趟。 剧场里的排练自然是不需要担心什么的。台上要么是还没走出艺术学院、对话剧表演一腔热血的大学生,要么是小有名气、但初心未泯的成熟演员,再加上时沛很会用舞台设计来放大演员的情绪和优点,整场戏看下来,裴山湿了好几次眼眶。 他无比笃定地对时沛说,如果我们已经决定拿出这样的姿态向时代献礼,那其实剩下的一切都是身外物。 时沛的回答很真诚,操着他浓郁的北方口音,大大咧咧地笑,“身外不身外也不重要,反正咱思考过,爱过,爽过。” 思考和爱,都是深邃的一环。爱和爽,都是多巴胺的功劳。它们组在一起,是哪怕无人问津,也会生生不息。 从剧场出来,裴山脑子里也还是时沛永远无忧无虑的笑脸。他觉得自己好幸运,无论在哪里,都可以拥有这样一群又轴又可爱的朋友。 时沛这回没再接着在剧场待太久,而是陪着裴山一起坐公交回洪街。 “我得去接人,你要不先回家?”裴山问。 时沛翻了个白眼,“你男朋友是在什么仙宫工作吗?我就去看一眼都不行?” 裴山只得陪笑着说行,把时沛带到派出所,在院子外等。 照常来说,这个点,唐立言应该已经下班了,就算突然要值班,他也会跟裴山说一声。但俩人在门口又聊了好久的天,还是没见到警官出来。 “你要不给他打个电话?”时沛等得有些不耐烦。 裴山怕唐立言正在工作,没敢打电话打扰,只发了条短信过去,问现在方不方便。 又过了好一会,依旧没有人回复。 路灯接连亮起,星扣穹庐,月悬夜幕。 门卫也换了班,新换岗的人冲他俩问:“娃娃,在等哪个哟?” 裴山这才一拍脑门,数落自己怎么站傻了,都不知道问问人。 “您好,想麻烦问下,第一大队的唐警官现在是出去执勤了么?”裴山很有礼貌地鞠了个躬。 “一队是吧?我帮你问问!”门卫热情的很,拉过电话线,用雁城方言说着什么。裴山听懂大部分,知道这电话是打给阮明知的。 等他挂了电话,裴山才上前问:“请问是什么情况?” “这……”大叔面露难色,似是在寻摸如何开口,最终选了个别的方式,“我不晓得跟你讲这些算不算违规。刚叫小阮出来咯,叫他跟你讲噻。” 裴山登时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心跳快的可以,但仍维持着镇定说:“好,麻烦您了。” 兴许是他的脸色不太好,连时沛都过来问:“山山,没事吧。” “没事。”裴山眼睛直勾勾盯着远处跑过来的、穿着警服的年轻人,回答完时沛的话后,立即冲那人挥了挥手,“阮警官,我在这。” 许久没见阮明知,他好像又长高了些,因为长期执勤晒得黢黑,身型还是阳光好看。 “裴老板,言哥可能走得急,来不及跟你说。”阮明知气儿还没喘匀,擦着汗说,“他去市局了,现在大概在谈话、碰不到手机吧。” “市局?为什么突然去那里?”裴山皱起眉,语气急起来不像平时那么温和。 阮明知挠挠头,“就是……接到一个群众投诉,市局叫他去接受调查呢。”说完,小阮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裴老板,现在市里结果没下来,多的我也不能说,见谅啊。” “投诉?!”裴山跟时沛异口同声地问。 “怎么说呢……裴老板,言哥那脾气你是知道的。”阮明知叹了口气,“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总之,先等言哥回来吧。” 裴山联系不上唐立言,又实在是担心,只好请阮明知多知会一下。 他本以为要等好几天才能得到准确消息,没想到,当晚九点多钟,阮明知便火急火燎地敲开了书店的门。 “裴老板!裴老板!”阮明知连着拍了好几下,“言哥现在在回来的路上,你跟我一起去接他不?” 裴山刷地一下把门拉开,灯也来不及关,急匆匆地说:“走!他人在哪?” “还在路上呢,你慢点!”阮明知帮忙把灯关上,“你先锁个门,不急这一会。” 裴山拿出钥匙,手都在抖,费了好大力气才捅到锁眼里,拔脚就往巷口跑。 阮明知也只得跟在后面追,问要不要坐他的车。 “谢谢。”裴山因为心慌,只能说这么一句客套话,然后开门见山地问,“阮警官,麻烦问下,你们市局那边怎么说?” “嗐,就是……群众投诉说言哥打人。”阮明知发动引擎,一边说一边瞟了眼裴山的表情,“其实大家都没想把事情闹大。本来两方都算有头有脸的人,那个人吧,伤也不重。所以市局想着让言哥给那人公开道个歉,对方也接受,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听到这,裴山深吸了一口气,手抓紧了安全带,“立言没同意,是么?” 阮明知不好意思地咳了声,算是默认。 裴山沉默了一会,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发梢。窗外的街灯不停在倒退,风声伴着飘过去的几声犬吠变了调。 “投诉人是蔡赟吧。”裴山问。 “裴老板,你这……”阮明知话顿在这,尴尬地笑了笑,“那个,其实事情也没太严重。” 裴山能从这语气里听出来,自己猜对了。 副座的人把窗户摇下来,看到街口标牌一晃而过,蓝色的底,白色的标语,微软雅黑中英双语写着:大美雁城,欢迎您。 “阮警官,立言这次回来后,明天是去所里上班,还是直接回家?” 语气很平淡,没有悲喜,就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阮明知叹了口气,“投诉人一口咬定过错方是言哥。那个KTV里的监控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看起来确实是言哥先动的手。可言哥又坚持不道歉,市里也没办法,只能先……停职几天,先调查清楚。” “就只为这事?停职?” “嗐,不止!投诉人还说,新世界那地方有人聚众吸 毒。言哥去那,是知法犯法。”阮明知摇摇头。 “吸 毒?他疯了吧?”裴山皱起眉,“这种事情怎么能乱说?这不是在浪费警力吗!” “谁说不是呢?这个很好证伪,尿检一做就知道了。言哥的检查都是阴性,这你不用担心。” “但还是有影响吧。新世界那么大的店,能很快查清吗?” “快不了。我们从明天开始就得派人排查那条街上所有的娱乐场所了。那块原来都是言哥的片区,他现在得避嫌。” “谢谢阮警官。”裴山叹了口气,“我能帮到什么吗?” 小阮攥着方向盘,说话变得委婉许多:“你吧……你们当时不是上报纸了嘛?市局肯定也得问两嘴你们的关系,这个其实不违规,只是……唉,反正低调些吧。” “嗯,明白。”裴山把脸转到旁边,一路再无别话。 阮明知开得算快,到地方时,正好看到一辆市里牌照的白车在路旁缓缓停下。 “看来言哥也刚到。裴老板,你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俩了。”阮明知打开车门,叫裴山下车,“哦对,市局的人还没走呢,你们……注意点。” 裴山点点头,匆匆跑向他的警官。 唐立言在路灯下里依旧是笔挺的模样,一身制服隐在夜幕里,但胸口的扣子闪闪发亮。 “立言,累不累?”裴山走上前,没提什么调查,也没提蔡赟,仅仅是拿了件薄外套,放到警官手里,“晚上还挺凉的,你把外套穿上。” 唐立言接过衣服,一如平时那样,坏笑着打趣:“你怎么不穿?露着个肩膀勾引我呢?” “我衣服在车里。”裴山不容辩驳地替人披上了。 五公分的身高差在那摆着,裴山只能踮着脚,拿外套环住人,在橘色的灯光下,他看清了爱人的肩膀。 那平直的肩上原本托着肩章,现在却光秃秃的,只剩下一粒金色的扣子。 “衣服有点皱了。”裴山忍着发酸的鼻子,把警服上的褶皱抻平,“是不是坐太久了?要不我们逛回去、叫阮警……叫小阮先走?” 双手一下子被唐立言攥紧了,分开,滑到警服的腰侧,叫这个本不暧昧的动作变成了一个紧密的拥抱。 唐立言迎着旁边白车的大灯,把人搂进了怀里。 “成,咱们回家。”警官的鼻音有点重,但语气仍旧是向上扬的,“咱慢慢的。这回总算闲下来了,你得带我好好走一走。” 第82章 叫老公 裴山回头看了眼白色的车,它的大灯闪了两下,便掉头回了主城区。 “小阮说,市局那边问到了咱们之间的关系?” “嗯。”唐立言恹恹的,不太有精神,“我说,咱俩是情侣。” “不会有影响吗?”裴山不无担心地问。 “管他天王老子。”唐立言看起来很疲惫,不愿意谈这件事情。 裴山想问问前因后果,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把头点在他的肩上,等着唐立言说想去哪里。肩上的扣子有些硌得慌。 “带我去灵龙江吧。”唐立言说,“来这都这么久了,我只听说那儿是个景点,一直没去过。” 裴山点点头,牵着他的手,仔仔细细对上他们的指缝,以十指紧握的姿态跑进了夜幕里。 灵龙江能成雁城的标志,除了它母亲河的地位外,还有人文和历史底蕴的加成。 裴山一边讲着和江水有关的故事、帮人分散注意力,一边仔细注意着唐立言的表情。它一如既往,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刚被停职调查的人不是这人。 “立言?”裴山还是有些担心地喊了一声。身前人便停下来,转身拿疑惑的眼神望他。 “如果你不开心,可以告诉我的。”裴山上前一步。 仰头的动作大概是被人误会,他竟然得到了一个吻。 唐立言把嘴唇印在他额头,贴着皮肤说:“为这种事不开心?不值当。” 唐立言虽然一身倦气,显出些颓丧的模样,但还是嘴硬道:“就算真扒了老子这套警服也没事,反正也没多想留在这。” 话是不假。他当初不过是找一个离宁城最远的地方避一避罢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在这里久留。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里生活了这么久,习惯了早中晚班轮着倒的日子;王叔原先在隔壁总爱跟他拌嘴,吵着吵着,也就吵成了可爱的邻居,甚至六号楼的人也开始对他的男朋友改观;他知道房东太太的猫总是丢,上树了就不会下来,找不到人时就由他拎着小家伙安全着陆;他知道雁城的港口和机场几天一换勤,也早就练就了光察言观色就看出携 毒分子的本领;他站过暑天、雨天,跑过菜市、社区,记牢了所有危险区的地图;他穿过秋季夏季的警服,房里还有一套新发的冬装没有拿出来熨。 怎么可能真的无所谓? 这些情绪都在警官的眼里一闪而过。 裴山的眼睛没唐立言那么好使,但凭着对爱人的了解,他知道,现在该做的是,给个拥抱。 于是裴山踮着脚,勾起唐立言的脖子,撒娇似的说:“你不留在这的话,你去哪?” “回你家啊!”唐立言开玩笑说,“丈母娘能同意咱这亲事不?” “丈母娘非常开明,但你哥大概不太同意。” “他?懒得管他!这么久没动静,估计他也当我死了吧。” “嘶——”裴山最忌讳听这个字眼,佯怒着去捂唐立言的嘴,“跟你说过多少遍,这种话不许乱说!” “得得得,不说不说!”唐立言笑着躲开,“小山凶起来还挺吓人的。” 裴山瞥他一眼,为了印证这句话,故意摆出猛虎咆哮的手势,张开嘴“嗷呜”了一声。 精巧的鼻头皱成一团,潋滟的眼睛故意眯起,嘴巴张大露出瓷白的牙,颇为滑稽。 唐立言被逗得合不拢嘴,掐掐小老虎的脸问:“哪有这么可爱的猛兽啊,怎么着,想吃我?” 小老虎点点头。 唐立言便低头啄住半张的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我自己送上门来了,吃吧。” 虽然裴山的嘴甜攻势只能让警官开心一时,但也足够。 唐立言回家后情绪也没什么明显的不对劲,只是会偶尔悠悠蹦出一两句:“这周得劳烦裴老板养我。” 这时裴山便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笑问他怎么突然换了称呼。 这个称谓倒没什么奇怪的,之前他经常这样叫,只是冷不丁从唐立言嘴里出来,总让裴山有种恍然隔世感。毕竟,前世的唐立言,戏台子上总被人这样喊。 “我这正停职着,靠你养,我当然得叫你一声老板。”唐立言笑着答。 裴山反问:“也不只是养你。咱俩还搭伙过日子呢,这该叫什么?” 唐立言心里明镜似的,一听人这么问,立刻反应过来,暧昧地朝裴山耳旁说:“叫老公呗。” “算你机灵。”裴山笑道,“就冲这俩字,别说这周,就算是这辈子,砸锅卖铁不也得养吗?” 当然,这些也都是玩笑话,唐立言停职在家的日子虽然清闲,但也远程关注市局那边的动向。 只不过,他是当事人,又是接受调查的公职人员,自然需要避嫌。就算有消息,同事们也不敢直接告诉他。 裴山这边,因为公演将近,剧院那边琐事非常多,常常没法着家。 俩人开玩笑说,这日子过得,就像太阳跟月亮似的,总也碰不到一块去。好在晚上还是能睡在一起聊聊天。 调查期因为节假日,比预想的要长一些。中秋节这天,裴山想早点赶回家陪唐立言吃月饼,从剧院出来,看到火树星桥、月明如水,心下一动,就拍了张照传过去。 那头很快回复过来,是同一轮月亮,但看起来是在家门口拍的。 [立言:喏,月亮。送你的。] 裴山笑了笑,说自己很快回家,正在主城的车站。正摁着键,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一回头,只见从剧院门口走过来一个男人,个子很高,穿着气度不凡,走路急急如风。 “管总?”裴山立刻冷下脸,在口袋里把手机摸索着调到紧急联系人的界面,“晚上好。” “别紧张。我要是想对你干什么,早就动手了,不必要等到今天。”管立庚的话听起来很和善,也很合理,“正巧最近来雁城出差,跟这个文旅局和剧院都有合作。” 裴山在心里盘算着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对方又说:“这么晚能碰上也是缘分,喝一杯?” “我喝不了酒,抱歉。”裴山摇摇头。 管立庚挑起眉毛,上下打量起他来。似乎在确认,自己的弟弟到底怎么就被这个人迷了去。 “那就去咖啡店里坐坐。”管立庚带他走到一辆车前,车窗应声而下,司机冲二人礼貌地点点头。 裴山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跟着上了车。 第83章 笑面先生 八点,咖啡店。 中秋节的店里没什么生意,裴山跟着坐到靠窗位置,等管立庚说明来意。 没想到,对方只是指着月亮,说了好一会宁城的中秋是什么样子,唐立言小时候又有多喜欢过节、过生日。 “管总,你也挺日理万机的,要不有话就直说,节约你的时间,我也好回去过节。”裴山适时接过话头,不卑不亢地望回去。 管立庚愣了一下,应该是没想到他会被怼回来,脸色不太好看,“本来想留点面子,既然你这么说,我也就不绕弯子。” 他顿了顿,拿出一沓报纸,点了点桌面说:“言言的事,我都知道了。” “哪一件?”裴山无意挠了挠鼻翼的小痣,“如果是新闻的事,他告诉过我。谢谢你帮忙。” “你还真是……让我见识了什么叫不要脸。”管立庚皱着眉,轻蔑地说,“我不是在帮忙,我只是怕言言的名字跟你放在一起,会损害他。” 裴山低下头,藏住微蹙眉头和抿紧的嘴,修长的食指撑在额头上,卷着几根头发,不说话。 管立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能看到中长的卷发散下来,遮住好看的脸。但这份美落在管立庚眼里,是罪恶的、放荡的。 “咱们也不用拐弯抹角了,要多少钱,你开个价。”管立庚把文件袋一扔,眼神沉得吓人。 裴山再怎么做心理建设,还是没忍住,不礼貌地笑了,“抱歉,不是故意要笑你。我就是觉得这台词真的很奇怪。” 看到对面露出疑惑和愤怒的神情,裴山接道:“不过现在我有心理准备了,如果接下来你开张支票、说什么‘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弟弟’之类的话,我也不会觉得怪异。” 对面显然是被气到,握着拳头,过了好一会才松开。 “裴山,我告诉你,言言被举报那事儿,不能坐以待毙,自己可以提交材料自证。关键的尺子还是在委员会那!”管立庚压着嗓子,咄咄逼人地说,“委里有我同学。如果你识趣一点、麻溜离开他,我能让他很快脱离危险。” “管总,我现在明白为什么立言宁愿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都不愿意呆在你身边了。”裴山把头发撩到耳后,露出严肃而镇定的眼睛,“你到现在还是觉得,钱和人脉可以买到特权、甚至人命,对么?” “你敢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为什么不敢?”裴山被气笑了,身子往后靠了靠,刘海被撩到脑后,“我实在是没想到,经过厉老师的事情后,你非但不懊悔,还接着诋毁他,甚至在这么多年后,仍旧用你那一套思维去解决一切‘麻烦’。” “厉峰?”这个名字明显踩中了管立庚的痛脚,让他猛然拍桌,“谁跟你说的?唐立言那小子?”原先一直端着的形象突然泄了气,“一面之词,也就那傻小子相信!他以为厉峰是什么好东西?” “管总!”裴山很少有地发了火,精巧的鼻翼因为气愤微微翕张,“死者为大,你还是少说两句。” 管立庚气得松了松领带,“总而言之,你不答应,是吧?” 裴山摇摇头,无奈地说:“你对自己的弟弟能不能有点信心?他行得正、站得直,毒 品这条根本不可能成立;至于打人,事出有因,但如果真的要受惩罚,他也肯定不希望以违规的方式逃过去。” 管立庚不屑地挑起眉,“说到底,你还是嫌砝码不够!再加个你们话剧的配套宣发,够不够?” 见没人回答,管立庚还以为是诱惑奏效,接着说:“我跟文旅局和剧院都有合作,如果你答应,我可以让你们变成今年市里的首推。” “谢谢,不必了。”裴山板着脸说。 “不必?呵,现在回本了?”管立庚嗤笑一声,“我刚看过票务网站,空座还有一大片吧?上座率不好,你那个合伙人是不是要血本无归啊?到时候,这剧的巡演还能继续么?” 裴山早就不想再纠缠下去,冷笑着摇摇头,然后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说:“管总,你总是对一切都很没信心。无论是对你亲弟弟、对这个市场,还是对人性。” 说着,他起身准备走,被管立庚叫住了。 这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企业家,此时也缓缓站起来,“你既然这么有信心,不如看看你那个合伙人的情况在说话?” 裴山的心陡然被捏紧了,他警觉地转过身,“什么意思?” “看来你还真不太管资金方面的事情——”管立庚微笑道,“时导可能不知道咱们之间的渊源。《长夏》的最大的投资方,是我的子公司。” 裴山深吸了一口气,手扶住了桌角,“你想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不过就是按合同办事罢了。时导换场地、换道具,成本翻了一倍,我二话不说就追加了资金,唯一的要求就是上座率——看现在这票务情况,不太理想啊。到时候,时导要赔的可不止一点半点。”管立庚慢慢咂了一口咖啡。 小鹿似的眼睛微微眯起来,裴山冷笑着,“怎么,管总已经无聊到要撒钱看笑话了?” “那倒也不至于。其实,当初公司那边看上这部剧时我不知情,是查到你后才发现的。”管立庚笑道,“这么巧的事,当然不能错过。既然时沛要玩,那我就让他玩,看看到时候,他还有什么东西能抵押。” “那这跟我和立言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你离开言言,就算首演情况不好,我都也可以让合同里的赔付条款一笔勾销。时沛不用损失一分钱。” “听起来不错。那如果我不答应呢?” “不答应……”管立庚想了想,最终只是笑着摇摇头,嘲弄的语气很明显,“说实话,就你们现在这个上座率,没有哪个投资商会愿意跟下一场,巡演基本上是要打水漂的。” 管立庚说完,还怕这后果不够严重,故意强调说,“我刚跟文旅局聊完民政合资文化项目。你们那个剧,市里已经看上了,他们就等首演哑火、好压价买版权呢。” 裴山冷笑了一声,“票今天才开,首日能达到现在的比例,已经很不错了。” 毕竟媒体和评价平台还没放稿,裴山原设想的是,等到下个月售出情况会好很多。 管立庚做文化产业的,对这些太熟悉了,“你是不是想着后期发力?不太可能,你那个老同学主演的戏下周定排期。设想一下,如果同期隔壁是《笑面先生》,你们有几成胜算保证上座率啊?” 《笑面先生》的主演是当初N大戏剧社的社长、知名影星闾丘北,题材又是轻喜剧,原著有一定粉丝基础,还是雁城市政府补贴项目,而且背靠名导工作室和管家的巨额投资,几乎是秋季剧院爆款预定。如果是平时,剧院,尤其是小剧场,会有倾向性地排开这些剧目,避免某一部亏损过于严重,对剧院经营也不利。 裴山捏住了身侧的布料,但面上仍强作镇定。眉毛轻轻上挑,唇角的红晕弯起弧度,“管总手里项目还真多。《笑面先生》也是你们出品的?你想让它下个月公演,未免太看得起我。” “毕竟是怀璋先生嘛,面子得给足。” “照理说,排期和宣传事宜应该是团方或剧院主导。您就算是家财万贯,也没那么大的话语权。” “对,确实。”管立庚嗤笑一声,“人团方也不是傻子。在竞争同行和金主之间,你猜他们会选谁?” 裴山一时间没法想太多,垂下眼,收起装了一晚上的笑意。 对方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和担心,颇为大度地说:“不着急,给你半天时间考虑清楚。事关言言的工作和你的工作,好、好、想、想。” 第84章 重见天日 在沉默的一分钟里,裴山在脑子里过了无数个替代方案。但这些念头最终被一个肯定的声音压下去,它蓬勃生长了数十年,每当裴山失望或犹豫不决时,便会跳出来提醒他,记得相信希望。 相信时沛,相信市场,相信观众,相信唐立言。 “管总,你是商人,不是创作者。就算是出品方也不能干涉团方和剧院的安排,只要《笑面先生》的剧团同意排期提前,那请随意。”裴山把头偏到一边,耸耸肩,“反正我们的题材差距很大,结果如何,还不一定。” 管立庚嗤笑着,晃晃脖颈,“行啊,还是嘴硬是吧?那就继续玩吧,要是真走到压价卖版权那一步,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反正,不管是什么结果,立言都会去看的。”眼睛里怒意明显。裴山不再想多争论,转身推开了门。 走出咖啡店时,星月交辉,圆盘悬在头顶,将外面照得一片透亮。 裴山突然很后悔,浪费了这本可以好好陪爱人赏月的半个小时。 刚刚那番话在他脑海里停了一会,心魔似的,挥之不去。这个坏消息需要提前知会时沛,好商量方案。 越想越气,裴山只能拿起手机给时沛打电话,主动承认错误。 时导当然不会怪他,反而帮着他把管立庚破口大骂了一顿。 “山山,这种人啊,你就得跟他硬刚!”时沛的嗓门比平日里更甚,“《笑面先生》怎么了?不就是有闾社长撑场子吗?咱也不差啊,到时候咱们把剧场坐满!人全给抢过来!” 裴山跟时沛讲了一下自己想到的应对策略,比如主动错开排期。 “不行,票都开了!”时沛果断拒绝,“咱们就按原计划走,慌什么呀?” 裴山沉默了一会,最终也只能说句抱歉。 “哎呀,跟你没有关系呀!”时沛连连笑他,“就算没你这事儿,团方肯定也知道挑软柿子捏。我估计,他们档期早定了,就瞄准着咱们公演时间来呢!” 裴山只好接受这个解释,但心里还是过意不去,悻悻说“好,具体的等见面详聊”。 车快到站,坐车回主城还得要好一会,等到家估计中秋晚会都已经结束了。裴山挂完电话,又立马给唐立言拨过去,想报备一下自己为什么耽误了这么久。 听筒里才响起嘟嘟的声音,裴山就听到身后一阵熟悉的铃声——“暑天该很好,倘若你在场”,是裴山当时听歌时录下来的,不顾警官反对设置成了他们俩人的情侣铃声。 “立言?!”裴山虽然还没看到人,但听到这动静已经足够惊喜,跳着环顾了一周。 果然,在车站附近,停着那辆拉风的哈雷。他的警官斜坐在车上,双腿随意交叉着,月光倾泻在他的头顶。这一瞬间让裴山觉得,这是永久和痴情的代价,像长夏一样新鲜得不可琢磨。 “出来啦?”唐立言笑着走过来,头盔往他的卷发上一扣,“走着,你言哥带你兜风!” “你怎么来了?” “见你前,管立庚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替我收拾烂摊子,被我给骂走了!”唐立言说,“他正好来剧院开会,我怕他找你麻烦,就跟过来了。他跟你说啥了都?” 裴山纠结了一会,最终决定不跟唐立言提这一出不愉快,坐上车,隐去刚刚的话题,“也是说想帮你之类的话——其实你不用过来,在家等我就好了。” “那不又得晚几个小时才能见到你吗?”唐立言笑着拧动了把手,“中秋啊,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家。” 裴山笑着环住他的腰,敲了敲头盔,提醒他好好骑车。 “走咯——” “走啦!” 俩人朝着身后的剧院大喊,声音散进风里,吹向月光如昼的夜空。 第二天一早,裴山就找到时沛,仔细商量了一下对策。两人从早上争论到中午,裴山想更改排期会更保险一些,但时沛坚持要按原计划进行。 最终裴山没法,只得未雨绸缪。万一真的上座率不尽人意,后续该怎么办? 时沛似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笑着勾起他的脖子,说:“之前你还总劝我别多想、结果一定是好的。怎么现在你倒先慌起来了?这站赔了,到别的城市再赚嘛!” “不行,咱们还是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我怕咱们没有流转资金再去巡演。”裴山被折腾得很累,疲惫地揉揉太阳穴,“如果他们真的撤资,咱下一站去N市吧。你在那至少有省剧团的朋友,记得打好招呼;我请沈老师、还有我在省作协那边的朋友帮忙写一下稿子。” 刚刚神采奕奕的眼睛这时暗了下去,平日里鲜艳的嘴唇也失了颜色,“在N市,咱们就改成内部演出。这样票价虽然会低一些,但至少观众八成都固定了,好歹能回本。剩下的原价票,咱们定点放给几家媒体,就当赚吆喝。这样行吗?” 时沛这回答应得很爽快。 这个方法倒是可行,就是需要提前联络好各方,尤其是演出的受众群。毕竟内部演出不同于公开售票,票量、票价都得跟各个组织机构打好商量。 本来做这些事情的应该是时沛。 但是,出发前一天,时沛家突然来了人,说是要访谈一下唐立言的社会关系。 “为什么要访谈我而不是山山啊?”时沛一头雾水,问来人,“当时,跟唐警官在一起呆在屋里的人是他啊。” 来人是阮明知。他见过时沛一面,对这个眉清目秀却嗓门巨大的人印象很深刻。 阮明知说:“裴老板跟言哥关系有点特殊噻,不太适合做澄清证人。现在郑姐的KTV查清了,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你跟着她、还有蔡寻那小子,你们仨一起去市局谈谈。那边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就行。” 时沛这才火急火燎地跟去了主城。于是,到N市洽谈的任务,也就落在了裴山头上。 临走前一晚,裴山还担心唐立言在家呆着会无聊,所以特意买了一堆电影碟片放在电视柜里。 唐立言毕竟闲着,就帮裴山收拾行李,从他衣柜里翻出一堆衣服来叠。 裴山看他把那些东西堆得满床都是,不禁笑道:“我后天就会回来,你给我塞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这不是方便你选吗?穿得好看一点,去见别的男人!”唐立言的语气听不出是真吃醋还是假生气,总之阴阳怪气的,“要不再化个眉毛、眼睛啥的,到时候人家一看你长得好看,色令智昏就答应了——我真是不懂了,你一个做编剧的,为什么要去跟人家谈生意?” 裴山憋着笑听完这一长串。在醋坛子说到“化个眉毛”的时候,他赶忙把化妆品从箱子里拿出来,以表忠心。 “不用!”唐立言又把那些盒子放回去,“这样显得我多小气似的。” 俩人笑笑闹闹,这个收收放放、打太极一般的幼稚活动,是以裴山拉过唐立言、并强硬地给他化了个全妆为结尾的。 唐立言不喜欢这些黏糊糊的东西覆盖在脸上,因此威胁裴山卸掉它们。当然,卸妆时俩人离得那样近,又免不了有其他动作。 一个化妆盒引发的后续活动足足持续了三小时。裴山本想着要早睡,但还是被折腾到凌晨,浑身酸软地躺回枕头上。 “我手机一直开机,调查结果出来后,记得告诉我。”裴山临入睡的鼻音有点黏糊,惹得枕边人又爬起来,亲了亲他的头发。 只是裴山实在是太累,没法分心去回吻,“还有啊,每晚我都会给你打电话的。” “查我岗啊?”唐立言笑道。 “是让你查我的岗。” “你还挺有觉悟。到时候你谈事情就谈事情,别喝酒。” “知道了。” …… 裴山就这样去了N市。唐立言被圈在家,百无聊赖,又等结果等得心烦,只好给自己多找些事情做。 其实昨晚闹到那个点,他本来是该睡觉的。但心里压着调查的事,总提着一口气,一直睡不着。 柜子里倒是有些当初在宁城开的安眠药,可他怕过两天还要体检,不敢吃,只能找些不费脑子的事情干。看电影,唐立言觉得没意思;上网,他找不到东西可看。最后唐立言选择了他从前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看书。 倒不是真的想看书,就是想在他看不懂的字里行间里找一些困意。 于是唐立言把眼光瞄准了裴山那面大大的书柜。说实话,他真不明白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怎么天天爱看这些“晦涩艰酸”的书。 唐立言选了本最厚的,一只手都差点拿不住,也不知道裴山一个人怎么把这些大块头挪到这么高的位置。 书柜比唐立言高出许多,虽然有个头优势,但安全起见,唐立言还是站到椅子上,把那本书抽出来。 他拿到手里才发现,这本书的宽度其实比正常的书都更窄,但放在柜子里,却与其他书平行。 “嗯?里头有东西?”唐立言往里探了探脑袋。 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又拿出几本来,发现书后面确实有个暗格。警官的注意力比常人更敏锐,拿手拍了拍周围木材,凭声音的变化找出了暗格的门。 咔哒一声,唐立言从书柜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秘密。 重见天日的盒子,金色雕花,漆木已有些许褪色。 没来由地,唐立言觉得心慌,就好像预知了什么一般,他觉得自己不能站在高处来打开这个。这番心理建设做了很久很久,他甚至后悔就这么把这玩意儿捧在手心。 里面会是关于什么?那个去了“天上”但让裴山念念不忘很多年的人吗? 唐立言竟然开始手抖,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恶劣,不该在说好让故事“翻篇”之后又去窥探别人的过去。 指甲在漆木上留下浅浅的印子,唐立言深吸两口气,把盒子重新放回书柜,原封不动地盖好。但在拿起木板的那一瞬间,他瞥见了盒子上的搭扣。 那上面系着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形状的绳子,跟裴山的纹身长得一模一样。 纹身……星星……老朋友……长夏…… 唐立言突然觉得头疼。昨晚失眠的后劲返上来很是难受,他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只能把着柜子,弯下了腰。 血往大脑里涌。 他好像看到一些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它们曾出现在他的梦里,又很快被遗忘。 这次不是梦,而究竟是什么,没人能说清。 他只能死死把着木柜,强撑着气力,重新拿出那个木盒。这是本能。 这本能奇怪极了。就好像,他知道那是深渊,有股力量在把他往外拉,但他一次次被黑暗吸引、被困惑打败,一次次梦见前世的一切,又被什么洗掉记忆。 但洗不掉的是,那些奇怪的熟悉感,那些初见却似旧识的默契,那无比契合的灵魂和肉体……还有,他爱他。 他的梦境稍纵即逝,他的爱人满身秘密,他的过去千疮百孔,他的记忆不堪错乱…… 但他,这次似乎抓住了什么。 解开同心结,颤抖着打开那个雕花的盖子,唐立言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他发誓这不是他的本意。唐立言甚至什么都还没看清,就被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一切只是本能反应,数十载的痛楚、不甘、懊悔和深爱,全都压在了这颗心上,踏着风雪,通通还给了这个二十三岁的唐立言。 他看到了。 他看到之白写的信,看到裴山蘸过泪的日记,看到他们的爱和无奈,看到炙热年代里的痛,还有希望。 他看到一对眷侣相拥,说要回家乡待到下个世纪,要等天光,等雨停,等硝烟散尽。 他看到上次梦境背后的故事。年轻的军官、可怖的牢笼,对面是他的爱人,他的灵魂,他的爱而不可得。 他看到,军官的脸和他一模一样。 裴山站在朝阳下,对他说,之白,别来无恙。 第85章 小山,天亮了 民国二十一年,唐立言过完了二十三岁生日。 年轻的军官很快升到少领,统管着整个精兵一队。只是原以为很快能结束的战事仍旧在拖,唐立言所属队伍被派去云城转驻。 这个消息让他开心了好一会。因为,精兵队的撤离,意味着雁城已无大碍,而云城那边兵械充裕,他们去只是锦上添花,胜利指日可待。 最可喜的是,去了云城,他就能见到裴先生了。 这几年里,唐立言写的信不少,但毕竟路途遥远,能送到的并不多。 远在云城的裴先生也习惯了这一点,每月就守着唐立言发来的密报或临时通话线路过活。可惜排队的人太多,他总是挤不上。 陈伯杭这个小姑娘倒是懂事,她在的时候,都会让裴山先来,嘴里还念叨着:“裴先生想必是家里有人惦念吧!不像我,没牵没挂的!” 裴山不太明白,明明家境、相貌都顶好的女孩子,怎么会觉得自己没牵挂?这时陈伯杭就会跳着说,年轻人,志在四方。 她真的申请了去做战地记者,在毕业那一年送了裴山一只打猎来的兔子。 裴山也不知回什么礼,只是听说她要去的地方危险的很,害怕她路上出什么岔子,便把屋里的手 枪送给她。 “枪嗳!?这是雁城那位军爷送的?”陈伯杭笑道,“你们感情真好!” 裴山微微笑着说:“千万保管好了,要还我的。如果丢了、或坏了,我是要骂人的。” “那我也值了,这辈子还没见过裴先生骂人。”陈伯杭开着玩笑,在此后第三天,便踏上北上的火车。 裴山能感受到,这个女孩不同于自己。她的热情比常人更甚,思想也开放极了,总爱在课堂上做些激情澎湃的宣言;有时候,还能看到她手里拿着一小卷册子,上头分明写着几个大字:加入“服妖”。 虽然看不真切,但服妖的名头,裴山还是听说过的。这是个离经叛道的组织,由一群穿着奇装异服的人组成。他们常常有手段拿到一些军用粮,或者获取一些涉密信息,并把它们交给自己信任的任何组织,以对抗当局。 警署对这个组织深恶痛绝,多次下了死命令,就是没法斩草除根。但有很多人崇敬他们,甚至渴望加入他们,试图以这种方式,对自己不认同的乱象说句再见。 而裴山眼里,传道授业沾不得外物,因此不问政 事、只管治学,也没立场去管陈伯杭究竟在做什么。为此,他还跟秦远泛大吵过一架。 秦院长骂他,若教书只教学问,那大学成了什么?大家都闭门造车,谁去关心世人? 但骂完之后,秦远泛又拉着他回忆,说现在的大学和他读书时大不一样,说他想家了。 秦远泛和王凛欧一样,北平来的,大学也是在家乡读。一说起家,秦院长就把粗茶碗往裴山面前一顿,说,等这仗打完啊,要回家跟门口几个老头子喝喝茶、下下棋,吃完晚饭可以去紫禁城外逛一逛,赏人力车夫几个钱,然后去胡同里喝一口豆汁儿。 “那豆汁儿,就得去德华居喝,倍儿香!”秦远泛指着茶碗,仿佛那就是他说的小吃,“之前我跟凛欧,一人一碗,竹凳上头吵一天……”说着院长的眼角变得晶晶亮,玻璃似的泛水光,“这吵着吵着,日子也就没咯——” 王先生的话题裴山哪敢接,只能绕过去,接着聊自己的女学生。 外头漆黑一片,却在此时响起一阵叫好,整整齐齐、气壮山河。尔后演讲的人消停了,一帮年轻人也就跳着散开,奔向实验室,跑到地质所,投身自己的研究中去了。 “现在的学生,跟咱们可真是不一样。”秦远泛擦了擦眼角,望向窗外那群四散的少男少女,“等着吧,等日出。” 破晓前,秦远泛回屋了,裴山也迎来了他苦思冥想的人。 夜色四合,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学生们也都入了梦乡。最近没什么炮火声,大家都睡得安稳,裴山却辗转反侧起来。 因为他接到消息,唐立言今晚到云城。 虽然唐立言是跟队来的,不可能来这儿,但裴山还是抱着第二天就能相见的期待,翻来覆去把那个情形想象了好久。 其实在此之前,更深邃的思念缠着他好多年。来云城的一千多个日夜里,他数不清多少次误把窗外的雨声当作脚步声,更不知多少次看错枯树的影子,以为是那人来找他了,便急急忙忙下床跑到院子里。 冬天那会,发起梦来,他赤着脚踩到雪上才被冻醒,明白这里并没有他的之白。自那以后他的脚生了冻疮,一破就流脓,而梦里人就好像舍不得饶他睡眠,再也没来过。 因此,这时候裴山又听到咚咚的声响,只当是那人的幻象又来作祟,翻了个身,没打算管。可敲门声却越来越重了,急急地拍了好多下。 “小山,你睡了吗?” 是唐立言的声音! 裴山猛然坐起,连外衣都顾不上穿,跌跌撞撞跑去开门。天灰蒙蒙的,本不该有什么亮,但他确信,来开门的那一瞬,他看到来人的周遭,都泛着叫人心动的光。 “之白?你……来了!”裴山死死握着来人的手,眼睛几乎要把人看穿。 是真实的。温暖的、完整的唐立言,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年轻人几乎脱胎换骨,原先有些青涩的轮廓出落得棱角分明。许是没来得及收拾自己,胡茬冒了头,深邃的眼窝旁还沾着飞土。 他一下子就湿了眼眶,还没开口,就被年轻人拉进怀里,以与他一样的力度反复揉搓,像是要按进自己的身体里。 他们关上门,抵在门框上接吻。没人管谁瘦了、谁长高了、谁泣不成声了,只把这三年多的思君不见化进一个又一个吻里。 他们的眼泪一路流到彼此的衣领里,他们的手紧紧相握,他们抱着、笑着,一面拿手去关窗开灯,一面又不愿分开一丝一毫,好几次都磕到了牙齿。 “小山……” “小山!” “在这。” 唐立言似是也不信这场景是真是假,含糊地叫了好几次先生的名字,另一个人也就宠溺地回应着,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醉倒在床边。 床很小,床尾还放了好多书,但这于二人没什么影响。抓紧时间办完事,二人就贴在一起,腿弓着,睡得倒也自在。 裴山被人从后面抱着,听突然出现的人说话。 唐立言说他这次是偷偷跑出来的。其实申请已经打上去,师座也口头答应过,就是书面文件还没下来。他实在等不及,干脆翻出围墙,连夜赶过来。 “不会被罚吗?”裴山听完,冷汗都快吓出来了。他知道精兵队素来管得严,生怕唐立言因为这种事情被人抓住把柄。 “所以我得出操前回队里,不被发现就行。” 裴山便不敢睡了,强睁着眼,恨不得把这些年没看过的景象统统印到眼里,“你胆子也太大了。军令如山的事,你怎么说跑出来就跑出来?” 话里有责备,却也不舍得放人,惹得唐立言更不想走,直说“没事没事”“提前回去就行”。 两人抱着说了好久的体己话,唐立言把信里那些小事又重复了一遍,唯独提到那对双胞胎时,哽咽了一下。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有人想来蹭你的课?” “嗯,朱元和朱贤?是兄弟俩,对吧?” “对。他们可能……来不了了。”唐立言叹了口气,像是被夜里的冷空气冻住。 裴山立刻猜到了,转过身,伸手把唐立言的眉毛抚平,“留在雁城了?” “嗯,一个埋在百兽河了。”唐立言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哭腔,“另一个跟着我来云城,但我不敢跟他提这事。” 遗愿,这个词太残忍了,没理由让活着的人去背负它。人们一直讴歌英雄、缅怀死者,可唐立言从枪林弹雨里走来,只觉得死亡这个词折磨的并不是深埋地底那个人,而是人世间努力活着的、爱着他们的人。 因此,唐立言想,他不能死。 他怎么忍心让先生受这种折磨? “别光我说啊,你呢?”唐立言这边接触的好些涉 密信息不能多讲,别的事又过于血腥,他不想让先生知道太多,于是全程只做个倾听者。 裴山从新校区的建立说到凛欧的死,又觉得这话题太沉重,绕到远在雁城的婉婉身上。 “婉婉苦了这么久,总算是盼着些亮了。”裴山说,“阮兄前段时间给我写信,说是对婉婉心许已久,问我同不同意。” 唐立言说:“阮晴的哥哥?他想追婉婉啊,那敢情好。我看婉婉也挺喜欢他的,之前我还在路上看见他俩一起逛集市,般配得很!” 不过,提起阮家,唐立言又想起当初那些流言蜚语来,忿忿地说:“你这个家教做得好,不但给自己惹来一个‘未婚妻’,还把自己妹妹的红线都牵上了。” 裴山便正色道:“什么‘未婚妻’,那分明是街坊邻居瞎闹的话!亏你到现在还记得。” “逗你的,生什么气啊。”唐立言把他抱得更紧了,“能跟阮家结亲也好。他们家势力不算小,以后裘正那个混蛋再想欺负婉婉,也得看看阮家的脸色。” “说起裘正,他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他能找我什么麻烦啊?我俩都不是一个系统的。”唐立言笑道,“而且,师座可赏识我了,他不敢动的。” 裴山觉得这话里在刻意瞒着些什么,但他不懂这些,又不好多问,只能吞吞吐吐地问起另一件事情:“还有……我前段时间看报,说诚心纺织厂的老板和小红仙结婚了。那是你以前的师姐吧?” “嗯,怎么了?” “那,婉婉进厂子的事儿……”裴山想到这个,便不能逃避当初自己说过的错话,赶忙转过身,滚到了爱人怀里,“当初,你说可以帮我找人打点,指的也是小红仙,是么?” “对啊,你才反应过来呀?”唐立言揉了揉他的头。刚洗过的头发松软的很,军官爱不释手,打乱了这一丛。 “对不起,之白,对不起……”裴山没管年轻人的恶作剧,只是一遍遍道歉,问当时打点到底花了多少钱,问程老板好不好说话,问他还偷摸做了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惹得唐立言一时间不知道先回答什么,只能说:“嗐,反正戏班子都散了,赎身钱而已,花了就花了呗。” 话虽如此,但唐立言把钱给程老板时,戏班子明明还在的。 裴山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敢再追问。他觉得自己欠下的深情这样多,就算是把心肝都掏出来,也还不清了。他只好放下那些可笑的面子,用更深更暖的地方去接纳这个成长了许多的人。 这一来二去,时辰就快到了。唐立言急忙穿好衣服,翻身上车。 军绿色的吉普,停在模糊的夜色中,笃笃地被发动了。 裴山知道,他的爱人,顶天立地,将要回队里继续护着这书声朗朗的后方。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俩是真的可以比邻相望。 “小山,我凭着星星找到你了,你快夸夸我。”唐立言的车窗只升到一半,那张愈发英气的脸叫裴山忍不住又上前亲了又亲,“你看学校里这么多屋子,但我看到这间房顶上画了星星,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那你也得找好一会吧?西厢可太偏了。” “也没有。我觉着有根线在勾着我走,所以直接往西边开了。”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裴山笑着晃了晃自己的左手手腕,说:“当初我就说过,只要这红线不丢啊,咱就走不散。” 车里人便把窗完全降下来,好全心享受这些吻。 阳光悄悄爬上二人眉梢,裴山突然清醒过来,提醒那大胆的军爷赶紧归队。 吉普这才生猛地排了些尾气,道别似的,嗡地一声,溜向尚未被染红的远方。群山芳草,一衣带水。 走前,唐立言还不忘指着微微泛白的天际线,说:“小山,天亮了。” 天亮了。年轻的军官依旧守着他的战场,苦等的先生回到满是鲜活生命的课堂。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嗯,我看到了。”裴山说。 唐立言等着他继续说些什么道别的话,没想到,只看到先生的脸被朝阳笼得很温柔,双唇轻轻在自己耳边摩擦着,低声说:“之白,别来无恙。” 他以为先生要送行的,但裴山再也不想话别了。太多次,又太多年,他们聚少离多,全靠信件吊着一口思念。 因此裴山只敢说,别来无恙。 先生心里相信,这次相聚,就再也不会分开。 第86章 全线大捷 唐立言这次没被发现,胆子便越来越大,时常趁着夜幕,翻出墙去,把自己省下的军用罐头和夜里写下的情书送给裴山。 信上说,灵龙江头玲珑舟,百兽滩头共白首。 裴山嗔怪着,没想到平日里军痞似的人,倒写得一手酸诗。 “这不是裴先生教得好吗?”唐立言反驳道。他踩着出操时辰,又急匆匆跑回队里去。 这日子大约持续了半年,因为有着唐立言的照料,整个学院上下的伙食都得到了改善。连柳乙道都要常常问裴山,“哪里来的洋罐头?还怪好吃的”。 裴山只敢说是朋友给的。毕竟唐立言身份特殊,他们之间的关系,暂时还不能暴露。 唐立言这边,得了师座的准许后也常会趁着休养期跑去学校,粘着裴山一起去看日出。 这日子过得倒也安逸,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前线仍会时不时紧急动作。有好几次,唐立言还在跟教授们搭伙吃着饭,就被叫回队里去排兵布阵。 队里的那对双胞胎,年长的那个在雁城中了流弹,年幼的朱元一直跟着唐立言,刚刚升到班长。 “言哥现在晚上总往外跑,怎么着?外头有你老相好?”朱元的话里有话,揶揄色彩分外浓。 唐立言急着听线报,也没管这话,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战术讨论和掩护转移。 这么些年来,云城头一次接受如此猛烈的炮火。地是松软的,曾因为富含铁质被人称作“红土”。但这红色未免过于触目惊心,被炮弹砸得松散,高高扬起,又四散落下。落在圆睁着的年轻战士脸上,落在喷涌的血液和眼泪边,落在嗖嗖飞过的子弹和轰然炸开的炮火旁。 没人知道太阳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 精兵队的任务是掩护主力部队撤离。主战场上,嘶吼着扭打在一起,不同颜色的军装统统被染成红色。飞机轰鸣着,带着吃人的利器划过头顶,吞噬生命,数以万计。 唐立言苦战了三天两夜,却还是强撑着跑,他呐喊,他射击,他跨过无数不肯瞑目的战友的尸体,他抢占了高地。 血和汗流了一身,军装混着泥土黏在身上,唐立言顾不上这些,因为他看到不远处,朱元站在高高的石岗上,把着滑膛炮朝敌军突突攻击。 “朱元!你给老子下来!”唐立言看到他身后燃起了照明弹,心下一惊,差点没躲过一枚流弹,“拖时间不是这么拖法,你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然而这短短的一百米是这样长,这样坎坷。泥浆想抓他的脚,子弹想要他的命,就连牺牲的战友都横在地上,叫他别去那个靶子似的石岗边。 “朱元,朱元,你快下来……不是要去听课吗?我带你去,我明天就带你去!”唐立言被人堆绊得趔趄,又有警报声提醒掩护,他只好匍匐在地上,低声喊,“滚下来!” 少年很聪明,打一下就躲到死角里,但每次探头出来,都会被四面八方的子弹打个正着。他的脸被火光照得透亮,眼睛里燃烧着希望,生生不息。 唐立言爬到隐蔽的角落,根据反光镜的反馈,崩掉了几个威胁他的敌军,朝朱元吼道:“你哥叫你好好活着!你他妈忘了?!” 血水沾着泥浆,糊了少年一身。岗上的人打完了最后一发炮弹,摸了摸衣服,掏出几颗手榴弹,拉开了手环。 “朱元——” 这一声不只是唐立言在喊,至少这一刻,唐立言好像听到万山恸哭,都在叫着这个名字。 他看到那少年从死角里站出来了,脊梁挺直,磕了下手榴弹,扔向炮火最集中的洼地。 轰地一声,红色的泥土随着手榴炸开,伴着一众尖叫和痛哭。 小战士高高举起右手的枪,大喊着了一声,“叫你龟儿子炸——” 砰! 笔挺的身影突然倒下,跌出高高的石岗,滚到了唐立言的脚边。 唐立言立即堵住那个血洞,声嘶力竭地喊着,医疗兵,医疗兵! “言哥,别喊了。” 少年人竟是笑着的,他的脸这样青涩,本该和千万个躲在防空洞里的少男少女一样,学文理工商,满腹经纶做铠甲。可他连字都不识几个,遇见什么热血沸腾的场面,也只会骂两句粗话。 “我哥的话……我啷个可能忘记嘛?”他说:“我这就去找……找他噻,我俩一块……去听裴先生的课……” 唐立言失去过很多战友。安徽的、四川的、吉林的,精兵队里有个规矩,就是活人得给死人带信。但这次唐立言无信可带。因为朱元的哥哥被他亲手埋在了雁城,亲人们在饥荒时就没了。现在唐立言只能哭着安慰这位年纪更小的,哄他别怕疼。 “医疗兵——”唐立言看到燃过烈火的眼睛慢慢没了光泽,涣散如浑浊的玻璃球,“医——疗——兵——!” 紧缺的医疗兵正散落在各个角落,去做着杯水车薪的救援。 年轻人的眼睛彻底闭上了,终于做回一个熟睡的孩子。 “医疗兵……”唐立言的嗓子也哑了,再也提不起什么力气去喊人,只能看着手里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无力回天。 东边慢慢亮起一些光,照着朱元睫毛上亮晶晶的。漫长的天际线上,开出遍野朱红色的花。 旭日东升。 唐立言的悲痛只敢持续三秒钟。他没有擦眼泪,只是把人拖到死角里,重新握紧了滑膛炮。 “精兵一队,听好了!”年轻的少领坐在高处,像一尊永远不败的雕塑,“受咱们掩护的主力队伍,一个,都不能少。” “干他丫的!” “炸死龟孙子!” “去他娘的迫击炮!” 漫山遍野的冲锋声像野兽入林,对着朝阳,完成这场盛大的献礼。 [……我们中,应当没有人会惧怕牺牲,没有战士会无能到让敌人在自己亲人的头上动土。所以为了你,我愿意死去。 但这对你不公平,我怕你会难过很久,我懂那种感受。于是,我拼命活着。 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倒下,可我却得活着,这让我觉得卑劣。很幸运,但真的很罪恶。] 裴山第六遍拿出这张纸——唐立言出战前留下的信——对着军事电台,心惊胆战地听着前线动态。 但电台实在是不稳,裴山听到一阵沙沙声,都会心悸半天。 “裴先生!裴先生!好消息啊!”柳乙道急急敲开了门,还没等裴山发问,便大喊着说,“全线大捷了!” 裴山没反应过来“全线”的意思,以为只是某个战场获胜,笑着问:“那最近是不是会消停一会了?” “哎哟,什么叫最近呀?以后都消停啦!”柳乙道摇摇头,“侬消息也太滞后啦,研究所那边,连庆功宴都办过好几轮咯!” 裴山被这狂喜冲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不停地点头,眼里噙着泪说:“那好啊!多好啊!回家了!” “回家咯!”柳乙道便笑着又去敲隔壁教授的门,生怕还有人漏掉这个好消息。 “回家了、回家了……”裴山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就这么别扭地跑着,拔脚就往市医院去。 市医院接受着所有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因为床位不够,轻伤患者们自己要求出院,把宝贵的治疗资源让给那些重伤的士兵。裴山知道,既然这么久唐立言没联系自己,那一定是受了伤。 他不认为唐立言会死。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信念,他径直去查了治疗名单而不是伤亡名单,果真在上面看到了少领的名字。 第87章 旗袍 病房里,横七竖八地躺着重伤将士,痛苦的哼声一片。 裴山看到长相甜美的小护士,在伤兵头上印了一个吻。 没人觉得奇怪,没人管他们是否是情侣,没人揣摩队伍离开后的云城人会不会照旧生活。沐浴在胜利中的人,只管欢笑、表白和拥抱。 裴山看到有个床位旁分外冷清,那里躺着他的爱人。 唐立言醒着,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之白?”裴山走近了,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看到那死水一样的眼里总算泛起一些波澜。 “来了。”声音没什么活气。 “疼不疼?”裴山问。 “不疼。” 年轻的队长抽了下鼻子,顾不得这是在外面,坐起来抱住了先生。 他的右手还打着石膏,眉毛上也缠着纱布,一碰自然是疼的,裴山不敢用力,只能虚虚搭着。 “之白,我都听说了。”裴山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柔声安慰着,“你们顶天立地,都是英雄。” “英雄?”唐立言的哭腔很重,但声音很小,分不清是在撒娇还是在埋怨,“是,英雄……我们胜了,可是朱元没了,你知道吗?他没了!” 唐立言忍了很久,可是眼泪不听使唤,“他一节课都没听过,哪怕我们队里每个人都戴上什么勋章,他也看不见。” “之白……” “你给我的红线也没了。我一回过神,手腕上就空空的,我想回去找,可……那个地方,我没胆量再去第二次……” “没了就没了,我再给你一个就是了。”裴山觉得五脏六腑被绞成一团,只得伸手碰碰爱人的军装。 “小炮儿也没了,他女儿刚满月,前儿个还跟我们说这回回去要学织毛衣。他老婆特别好看,特别好看,我们笑他鲜花插牛粪,他还哭,说他老婆那么好,不能守寡……” 裴山不知道小炮儿是谁,但也能猜出约莫是他们队里的某个兵。 “还有幺儿,他在雁城就受过伤,我们叫他别上、别上,人不够他还是顶上了。刚开战就被打到旧伤上,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裴山之前从没听过唐立言说这些。血腥的、残酷的战场,本是唐立言不愿说的,但这回不知怎么,数年的尘怨一齐涌上来,抹不去,只好逮住一个人好好倾诉。 裴山抱着他,轻声安慰他,像哄一个受惊的婴儿。 “我的兵……都是我的兵!”唐立言哭得厉害,嗓子还是喑哑的,应当是在战场上嘶吼得太厉害,“谁都不怕牺牲,可我现在怕活着,你明白么?我怕极了……” 裴山听得心惊肉跳,公众场合,又不能吻他,只能托起这张满是泪痕的脸,朝窗外指了指,“之白,你瞧,天亮了。” 天亮了,霞光万丈,日头叫云城的每一个角落都变成金色。河流是金光粼粼的,就连枯枝都染上了暖黄。 “之白,你记住。这些是你们给的。”裴山指着窗外,一把拉开帘子,叫整个屋里都跳跃着暖阳。 …… 年轻的军官终于被哄睡着了。 裴山时常来医院看他,没过多久,唐立言的绷带可以拆掉;婉婉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要和阮家公子订婚,问裴山有没有空回雁城一趟。 正巧,秦远泛也得回雁城祭奠老友;精兵队这回表现亮眼,唐立言作为队长,要回雁城接受提拔、进行述职。 于是,裴山和秦远泛请好假,准备跟唐立言坐同一趟车回雁城。 回家的路本该和来时的路一样长、一样山高水险,但三个人一路坐火车东去,许是因为心境变化,竟是有说有笑,反倒觉得这山路变得好走了不少。 临到雁城时,需要转车。 几个人就在临时驿站里歇脚,裴山以照顾伤患为理由,跟唐立言住在一起;秦远泛就住他们隔壁,但吃饭、行动,都是分开的。 其实唐立言的伤已经痊愈,说起话来,也没了在医院时的丧气。 少领一心想着不能坏了婉婉的喜事,于是卯足了兴趣,问:“婉婉订婚,咱们不能空手去吧?要不要买点东西?” 正巧,俩人刚逛到一家成衣店附近,里头摆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这家店风气开化,那些衣服里不但有精巧的款式,还有极大的码数。 裴山没注意到那些过分宽大的衣服,只看见花样新鲜好看,便拉着唐立言走进去,说:“买件旗袍吧。婉婉估计舍不得给自己做新衣裳,她的估衣都穿了好久。” 两人精挑细选了好一会,才包好一件盘丝的旗袍。只不过,裴山没注意到年轻人的眼神,一直黏在那件版型宽大的裙子上。 到了客栈,裴山本准备收拾好就睡的,唐立言却动了歪心思,一个劲儿地缠着裴山说:“当初班主留我的红装都在行军路上丢了,我想再买一套。” “那买啊,刚刚你怎么不买?”裴山皱起眉,想看这人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唐立言果然沉不住气,见裴山没会意,只好凑过来,低声说:“我……想买来看你穿。” “胡闹!你不是要给自己买吗?” “裴先生你就答应我嘛!咱俩身形差不多,我就爱穿你穿过的。”唐立言去亲脸颊,“而且……你肯定穿起来特别好看,比任何人都好看!” 裴山一下子红了脸。他想,以年轻人的恶趣味,这衣服在哪里穿、怎么穿,估计都得打个问号。 可眼前这站着的是他优秀的爱人、英武的英雄,刚刚从战场的阴影里走出来,不过是给自己提了个小要求,裴山哪里好拒绝呢? 裴山只好满足这个无理的提议,笑着骂了一句“混蛋”。 “你自己去买,别想拉我去!”裴山的妥协只能做到这了,佯装生气地出门,“我到隔壁找秦先生,你今晚别上我的床了。” “那可不行。”唐立言小跑着进了夕阳里,还不忘索吻,“不但要上,还得瞧你穿着那衣服上。” 裴山瞧着这背影,不禁摸了摸烧红的脸,等心情平复下来,才敢敲响秦远泛的门。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裴山把店里的棋盘借来,陪秦远泛下了好一会棋。 两个人你来我往、难分伯仲,一直到天色黑沉,才打出个胜负来。 “甘拜下风。”裴山笑道。 秦远泛揶揄道:“你这哪里是甘拜下风啊?你这是心不在焉。魂儿被那位军爷带走了吧?” 裴山睁大了眼睛,好像在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其实通透的教授其实早就看穿了二人的小九九,就是不说破。 秦远泛也没正面回答,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着:“怀璋,你向来小心,只是今后恐怕得更小心些。许多事对咱影响也许不大,可军队是什么地方?走错队列都要受罚的。有些事,该瞒还是得瞒。” 裴山知道,这是一番好心,自己也担心这一路过于张扬,生怕叫有心人抓住把柄。 正这么想着,裴山回过神来,问道:“之白出去得两个时辰了吧?怎么还没回来?” “嗐,怕啥,雁城是他的老驻地,人还能走丢了不成?估计做衣服耽搁了不少时间。” 裴山越想越不对劲,起身说:“不对啊,之白明明去的是个成衣店。我要不出去找找看?” 话音刚落,客房的门就被敲响了。秦远泛起身开门,笑他草木皆兵,“找个屁!急什么,这不是回来了吗?” 话虽这么说,但裴山没来由开始心慌,他也不知道这不祥的预感从何而来,慌忙站起来,往门口张望。 吱呀一下,老式木门被拉开。 裴山越过秦先生的肩膀,看到外面的人影,模模糊糊的,穿着黑色的衣服。 黑影慢慢走到光下,这才让人敲清楚,这是个警卫,夜半来巡逻。 “哪个是裴山?”黑警服板着脸。 “我!”裴山不敢耽搁,颤抖着应了声,“出什么事了吗?” “跟我走一趟。”警棍在桌子上敲了敲,那人不屑地说,“我们怀疑,你跟‘服妖’有关系。有什么话,到了警署再说。” “什么服妖?你把话说清楚!放开我!” 裴山挣扎着,秦远泛也在旁边帮忙,但俩人都挨了警棍,被迫分开来。 “老实点!别以为你这回还能有什么人给你撑腰!”那人的笑脸瘆得慌,一点一点靠近,往后抓住了裴山的头发,“我们局长说,唐少领已经在狱里等你了。” 第88章 小山……他是我爱人(1) 这是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 只有一扇窗,小到连婴孩都爬不出去。四周是厚厚的墙,牢门用铁器焊死。 如果此时屋子里能进来一束光,天花板正中央的铁环将会很显眼。但这里如此幽暗,以至于只有铁链的声响在惹人注意。 链子捆着浑身浸血的军官。而几个小时前,他才捧着新买的旗袍,准备回驿站与爱人团聚。 他的头发低垂着,平日里连中弹都仍挺直的脊背被打得弯了下去。他的衣服褴褛不堪,好几处结痂的血块应是绽开过多次,此时仍旧血流不止。犯人闭着眼、垂着头,像具尸体般一动不动,只有胸膛还在轻轻起伏。 远处军靴踩踏地板嗒嗒作响,这是裘正,手里握着牢房唯一的钥匙,大发慈悲地取开了窗户上的隔板。 倒不是为了给囚犯一些光亮,而是为了让隔壁的长官能看仔细受刑过程。 身着陆军常服的老将,一言不发地盯着屋里,表情十分凝重。 人们尊称他为“师座”。 师座的眉头紧锁在一起,气宇轩昂,不怒而威,“谁把他折磨成这样的?” “师座,您知道的,‘服妖’里头的人,哪个不是硬骨头?我已经提醒手下,尽量下手轻,都没往疼处打。”裘正在一旁陪笑着,递了根烟。 长官摆摆手,仍旧板着脸,问:“我叫你查人,没叫你逮捕我的人!怎么,折辱这一通,有收获了?” “当然有。”裘正笑道。 裘局长当初从自己的哥哥那套出话,查到这个年轻的军官原来就是当初“拐走”婉婉的戏子,又气又惊,却碍于阮家的面子和唐立言的得势,不敢动作。 正愁没地撒气,天赐的机会就来了。师座委托警署去查“服妖”,有一人落网,是个刚毕业的战地记者,叫陈伯杭。这小姑娘嘴严得很,各种刑具都上了个遍,仍不肯开口说自己的同伙是谁。 但裘正缴获了她的枪,那型号非常熟悉,分明是精兵队的标配,查了查编号,发现是唐立言的。 “师座,您也知道,这配枪编号可做不了假。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档案里查!” “还有这种事?”长官的眉心锁得更紧,“立言怎么说?” 裘正嗤笑一声,“他一口咬定是自己弄丢了、被人捡走的——但我查过,唐立言从没报备过枪械丢失!” 师座望向那间屋子。 里面的年轻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好兵。能战,会战,不怕死,天生的军人。 他第一眼看到这孩子时就觉得眼睛里有股戾气,这劲儿如果用好了,是能事半功倍的。如今告诉他,这人明着在前线冲锋陷阵,背后却做那些小动作,他不信。 于是师座握紧了拳头,故作平静地说:“把他叫醒,再审一遍。” 再审一遍,也就是从昏迷状态中醒来,多忍受一会儿刑具的折磨,总好过不明不白地冤死在这里。 屋子里。 一盆冷水陡然泼到唐立言身上,那些伤口沾了凉水,生疼生疼。 唐立言打了个哆嗦,挣扎着张开眼,看到一束光斜斜打进来,窗户后面,似乎有双眼睛在看他。 “……我在哪?”他一时分不清方向,昏昏沉沉地说。 “还能在哪?牢里。”裘正居高临下。 刚刚师座下了命令,说是不能再动酷刑,裘正也没敢带那些电具、刀具进来,只敢扯来一些木签,插进了脚指缝里。 “啊——”一声痛苦的闷哼被吞进肚子。 “我不知道……”受刑的人有气无力,双手被吊脱了臼,只能用气息撑着回答,“你问多少遍,我还是不知道……” “不知道?呵,十个进来的叛徒,有九个都说自己不知道!”裘正把椅子一拖,一脚在地上做支点,叫木椅转了两圈,才在他身旁坐好,“你现在每撒一个谎,你的嫌疑就重一点。” 当证据模棱两可的时候,谁也没法证明“这件事他做过”,那么,只要证明那个自证的人在撒谎,这人的信誉便大打折扣。 如果是平时,这折扣的代价或许只是朋友背离。但放在这里,代价是,粉身碎骨,毫无尊严地死去。 “想好了再说。我再问你一遍,那枪,陈伯杭是怎么拿到的!” “说过很多次,我丢了——咳咳!” 话音未落,唐立言被一阵灼烧硬生生憋了回去。那是烧红的铁砂,灌进尚未愈合的伤口里,发出血肉烧焦的味道。 滋滋的淬火声像刮片一样刺着人的耳膜,唐立言大口喘着气,拳头颤抖着松开,又疼得紧紧握起。就在这一刻,他甚至想,就算真的能活着出去,怕是也废了。 裘正揪住他的头发,啐了一口,“丢了?那为什么不报备!你当了这么多年兵,一把枪丢了都不知道走程序?” “我忘了。” “忘了?三年多,都忘了?” 血块堵住了鼻子,唐立言张口想要呼吸,却被一盆冷水淋头浇下来。水里加了辣椒,浇在淌血的位置,火辣辣的。唐立言呛得直咳嗽,话也说不完整。 太狼狈了。他曾见过被炸飞的残骸,一脸污秽的尸体,但从未觉得这样狼狈过。那炮火里仍清亮坚定的眼睛,此时早已经被血污糊作一团。 “……”唐立言不敢回答。 唐立言哪里知道裴山究竟跟陈伯杭有什么关系?他不敢冒险,生怕把裴山这环说出来,会给先生惹祸。但他猜到陈伯杭那边一定也没供出先生,否则裘正不会盯着他不放。因此,只要他一口咬死,裴山就不会受到这把枪的牵连。 先生绝不能来经受这些。这里的刑具,花样百出。用电的,用火的,用刀的,他在刚刚的四个小时里几乎都受了个遍,每一样都是钻心刻骨的痛感。唐立言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度觉得没有比这更难捱的事情,直到一阵阵电流穿过指甲,直到肌肉里被注入让痛感加倍的液体,他才知道,战场远远不是地狱。 战场里有他的战友,而这里,他孤军奋战。 战场上的敌人不过是人,而这里,他面对着魔鬼。 魔鬼从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 棍子被裘正打着圈插进胸口的伤里,狠狠在血浆中搅了搅。 唐立言嗓子哑得喊不出来,死死攥着拳头,连脱臼的痛都感受不到了。 “好,就当你是真忘了!”裘正把他的头拎起来,叫他平视那个窗户,“我听说,你去了云城之后,经常晚上带着一堆军饷、罐头离队,出操前又鬼鬼祟祟地从大学里跑出来——而陈伯杭,就是那所大学的学生,对吧?” “我……不知道……” “那你去那里做什么呢?” “大学物资紧缺……我去接济一些食粮……啊!”唐立言猛然被拽紧了头发,喘着粗气,连瞪人的力气都不再有。 裘正笑得很阴森,至少,对于囚犯来说,这笑就像是黑白无常来索命,“唐少领菩萨心肠啊。既然是好事,为什么不打报告呢?师座同意过你离队,按理说,出入也并不难。”裘正话锋一转,指着窗口说,“除非——你去那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去见见……教授们。” “教授?哦对,你还救过一位教授。”裘正拍拍手,叫人拿进来一沓纸,在里头翻来翻去,“正巧,我们来聊聊这个。” --tbc-- 第89章 小山……他是我爱人(2) 白色的纸张散落下来,落在光束里。 等了不知道多久,唐立言现在没什么时间的概念,只知道裘正兴奋地说:“找到了!瞧见没,这是你当初亲手签的,赎十六名学生出狱的单子。” 唐立言当然记得。当初那十六名因为游 行被抓的学生,是裘正逼裴山就职的法码。他担心裴山出事,先斩后奏地用了师座的私章,带着单子和银两跑去救人。 只是唐立言没想到,这件事也能被翻出来,当作罪证的一环。 裘正说:“十六名学生里,有不少人都是‘服妖’。” 唐立言立刻清醒了。事已至此,他不能再一直否认,不然,这样下去,他根本没法逃脱指控。 而如果说出实情,对裴山而言,应当没有性命之虞,只不过是“名声受损”。 先生会原谅他的吧? 是……能被理解的吧? 这样想着,唐立言定了定神,“我不认识那些学生。去救人,只是为了裴先生罢了……先斩后奏是我不对,但、但我后来跟师座提过这事……他罚了我,没多说什么。” 裘正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很扯,没深问,只是嗤笑了一声,“那你在雁城驻守时,拿保密电台给云城拍了398封电报、阅后即焚,怎么解释?” “是我写给小山的信。” “放你娘的狗屁!”裘正大吼了一声,带着铁刺的警靴狠狠踹上了胫骨,“给怀璋写信用得着加密又销毁?我看你就是发给陈伯杭!在云城时每晚鬼鬼祟祟带军用罐头离队,也是在暗通服妖!” 屋里的空气愈来愈别闷,而疯狂的警官几乎已经确信囚犯满口谎言,越说越激动。 唾沫横飞,打在犯人的脸上,但他毫无反应,这是不停地摇头,说,我没有,我没有。 我一生堂堂正正,捧着干干净净的真心留给先生。剩下这躯皮囊,每寸每寸,都献给了浩浩山河。 我没有。 “你没有?行,那你告诉我,当初大学迁校,为什么突然改了时间?封城作战的事,连我都是提前一周才接到消息,一帮学生,上哪里搞到的内线?!” 咚。 唐立言觉得自己腹部受到重击。他的本能反应是抬脚反抗,但脚踝被铁环死死箍住,指甲里又插满了木签,他动弹不得。 腥咸的暖流返上口腔,他吐了一口血水。不知道这漫长的折磨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活着,不能睡,活着,出去,见小山。 唐立言强行拢回意志,抬起头,“迁校……是我怕小山走不了,才告诉他要提早的。但我……没有泄露过行军战略。” 裘正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裴山成你挡箭牌了是吧?”裘正拍拍他的脸,又嫌一手的血水太脏,转而抹到破烂不堪的衣服上,“你可别告诉我,那件男人尺码的旗袍,也是买给他的?” 旗袍……是了,旗袍。奇装异服,是服妖的标志。 唐立言不敢扯谎,很快点点头。 他以为裘正转身是放过了自己,正在身体陡然放松时,却看到那人手里多了个鞭子。上头有倒刺,抡圆了甩上唐立言的背部,生生扎进肉里,在离开时撕下好几块皮。 钻心的疼。 “啊——”他低吼了一声。皮肤被挖得满目疮痍,新鲜的伤口肉翻出来,汩汩留着血。 “你当我们是傻子,啊?裴山那白玉似的人物、克己复礼,会穿这种东西?”裘正抽人的力气很大,像是要报多年前的夺妻仇,“少他妈装蒜了!他跟你非亲非故的,你凭什么替他做那么多事?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逻辑多可笑!” “就凭……”一提到这个名字,奄奄一息的阶下囚,终于有了活力,连回答都多了些底气。 这底气是爱情给的。他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叛逆,失真,叫人大跌眼镜。裘正会笑他有病,师座会对他失望,可他确信,如果是裴山在这里,会为他骄傲。 会牵着他的手,说,没错,我是他的爱人。 裴山曾在雪天里留下一块馅饼,捧着好些旧书,站在一片忍冬中央。 他吻人的样子,温柔的像一片柳絮,把春天作为礼物带给十八岁的之白。 西厢的茅草屋,上头画着一片星星。好亮好亮的星星。 唐立言笑了,“就凭,小山……他是我爱人啊。” 屋里的那束光似乎动了动,阳光也如此懂事,挪到了犯人的脸上。那血色,那伤口,都无伤大雅。在这阴冷、可怖、毫无人性的刑牢里,没有其他,只有一个行将就木的痴情人,抓紧时间,表达着自己的清白与爱意。 不管它是否能被听到。与一兮一湍一√。 “为了逃罪,你还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裘正愣了两秒,随即哈哈笑起来,指着唐立言说:“你的兵也说,看到你的行军袋里有女装,怎么解释?” 唐立言百口莫辩,只能苦笑着说:“我唱过戏……你应该知道的。” “你他妈还嘴硬?句句离谱,没一句真话!奇装异服、盗窃信息、转送军火、偷传粮食,这都是服妖的任务,哪一样你没干过?” 裘正抬手又是一鞭子,这一下是下了死手,就连站在一旁的狱卒都被崩了一脸的血,“还敢说自己不是服妖,真以为搬出个裴先生来就万事大吉了?怀璋谪仙似的人物,把清白看得比性命还重,会跟你这种男人搞到一起?” “我……” “你闭嘴!”裘正将鞭子扔到地上,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接着编是吧?行,咱把裴山也叫来,看他承不承认自己是你嘴里那种烂人!” 第90章 游戏人间(1) 时隔三年,裴山再次来到这个可怖的地方。 或者说,这里的摆设比三年前更瘆人些。逼仄的空间密不透风,只有一扇小小的窗户,连通着隔壁牢房。天花板上悬着铁索,还在晃晃悠悠滴着血,但囚犯已没了人影。角落里放着几根血痕未干的倒刺鞭,还有一卷用掉大半的木签。 灯刺眼极了,悬在审讯位的正上方。 裴山双手被束在椅子背后,粗糙的麻绳磨得手腕青紫。他不敢动,只能听到角落里渗水的声音,还有不远处蟑螂爬行留下细细簌簌的动静。 “吱呀——”生锈的铁门被推开。 裴山这才忍着强光,睁开眼。来人的警服上沾了些许血块,看起来像刚结束一场血刑。 “怀璋先生,又见面了。”裘正阴恻地笑,烟斗在嘴里嚼过几遍,又缓缓放下来,递到裴山脸边,“抽不抽烟?” 裴山嫌恶地皱起眉,把头偏到另一边。 裘正也没恼,只是翻身坐在裴山身前的桌子上,笑道:“裴先生,我看你挺讨厌被男人碰嘛。” “魑魅魍魉,算不得人。”裴山靠着椅背,重新抬起眼,望回这位局长。 木椅上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湿漉漉的,也不知上一个主人在这里经历过什么。 “嘴还是挺倔。”裘正露出被烟草熏得有些黄渍的牙齿,凑得离裴山更近,“我瞧瞧裴先生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啊?是不是还以为能有人来救你呢?” “开门见山吧,裘局长。”裴山淡淡地说。 “成,怀璋先生爽快人。”裘正这才从狱卒那拿来几张纸,拍在桌上。 尘土被震得扬起,在强光下四散。裴山定睛一看,发现裘正的食指落在一个女孩的通缉令上。 “认识吗?” 裴山分明看到通缉令上写着“通敌”“服妖”之类的字眼,立刻屏住了呼吸,虽紧张非常,面上却得强作镇定,“认识。陈伯杭,是我的学生。” “没错。那裴先生知不知道,这个小姑娘毕业后去了哪里?” “她一直想做战地记者。毕业后,跟着公派队伍一起去了战区。” “嗯,不止。除了做记者,她还是服妖。”裘正动了动脸颊,似笑又非笑,挑着眉说,“裴先生,你听过这个名头吧?” 裴山咽了下口水,双手在背后握在一起,好让自己不要抖得太厉害,“略有耳闻。” “那,到底耳闻了多少呢?” “伯杭上课时常常会看一些小册子,封面上画着奇装异服的人。但……我没注意过内容,只叫她别看无关读物。” “你们关系很好?” “学生们跟我的关系都还可以。尤其是迁校以后,学校里都是一起搭伙吃饭的。” 裘正又从口袋里,摸出个物证袋,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一七式毛瑟手枪,编号D-018。 裴山倒吸一口气,心脏狂跳不止,眼皮也不听使唤地抖动。他试图用清嗓子的动作缓解紧张感,但裘正越来越近,极具压迫性地大声质问:“这把枪,你熟悉吗?” 裴山飞速思考着。他凭那份陈伯杭的通缉令,猜出了些前因后果。 只不过,他以为,服妖的指控,只针对陈伯杭;裴山是她的老师,毕业前与她接触甚密。因此,他以为唐立言是被自己连累才进了监狱。 于是,裴山一心想着把唐立言从这误会里摘出去——那必然得从最初的一环就否认掉。 “不,不认识。”裴山脱口而出。 “真不认识?这枪,不是你老朋友的么?”裘正眯起眼睛,直接把物证带敲得咯吱作响。 裴山深吸了几口气,在心里默念着,要冷静,要冷静,以最快的速度编出一套说辞。 “老朋友?我也就是个教书的,上哪能认识耍枪弄棍的人?” “说实话!” 裘正突然拍案而起,拿枪指向裴山。 这配枪和唐立言那把很像,特制桥夹,九毫米口径,抵在太阳穴上,是索命一般冰冷的触感,“怕裴先生离得远,看不清。你再好好回忆一下,见没见过?” 咚、咚、咚…… 这屋子太静了,裴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他拼命告诉自己别露出破绽,“这个年代,谁能没见过枪呢?你要想凭这个抓人,那街上男女老少,应当没人能逃过吧?” 天并不热,但裴山早已一身冷汗。薄汗印在胸口,留下一滩水渍。 眼尖的局长自然不会忽略它们,下巴朝长衫上努了努,“怀璋先生也会害怕啊?” 怕?谁会不怕呢?裴山此时说不清自己是在怕什么。老实说,比起畏惧这把头顶的枪,他更害怕圆不了谎、叫唐立言白白受牵连。因此他不能松口、不敢松口,甚至,即便知道他的爱人就在这警局的某处,也不敢问一句“之白怎么样了”。 从他看见通缉令的那一刻起,他与唐立言,就必须得是毫无关系。 “要不咱俩换个位置,我拿枪指着你,看你流不流汗?”裴山强作镇定地答。 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炙热的温度,黑洞洞的枪口,满心的不安和疑惑,高度紧绷的神经,这些几乎要压垮他。 一心治学的先生,没什么面对极刑的经验,现在却脚踩着电流开关,背靠椅子上蓄势待发的刀刺;掀开桌上的通缉令,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针尖和试剂。 裴山大口喘着气。压迫的目光叫他无法呼吸。他甚至想,就这样来一枪吧,来一枪,或许后面的苦都不必受了。 时间仿佛在二人之间冻住。 那盏灯滋滋闪着,墙角的积水大概滴了两百多下,裘正终于把枪口从他的脑袋上拿开,笑着说:“冒犯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裴山陡然松了口气,背一下子贴回了椅背。 “还有个事,得跟你求证。” 听到这句,刚刚落下的心脏又悬了起来,裴山警觉地坐直了身体,听到对方说:“三年前救你走的那位军官,你可熟悉?” 来了。 裴山想,警署应该在怀疑一切与自己有关系的人,这大概就是裘正抓唐立言的原因。他又看见了四周的刑具,暗暗下了决心——这苦,他来便罢了。 那个顶天立地的将士啊,只能在沙场里受苦。那个功勋一身的少领,最好能囫囵来、囫囵出去。 什么服妖、什么伯杭,都由裴山一个人扛就好。 “见过几面,未曾深交。” 裴山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 对面的局长听到这话,眼睛突然睁圆了,又重复问了一句:“真的?” “嗯。”裴山点点头。他其实刚刚就在脑海中演练,如何说得足够干脆,又否认得够真实。 “他当初还救走过你的十六位学生。”裘正旁敲侧击道。 裴山自知这事瞒不过,于是半真半假地说:“啊?我想想……哦对,记起来了。我很感激他,出狱后,我也去亲自谢过。” “他叫唐立言,目前是精兵队的少领。最近你们有再见面吗?”裘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裴山,双腿盘在了桌子上,“比如,在云城?” 听到这个名字,裴山心跳更快了些。他闭上眼,在这过滤掉一切事物的半秒钟里,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少年人一脸乌黑,却倔强地自称,之白;唐立言刚拿到配枪,就把它交给了自己,生怕迁校路上会有闪失;年轻的军官省下军用罐头、舍不得多睡,就为了来学校里带给他吃;少领编了好些情诗,却只敢在密报里写,藏在那个无人问津的木盒子里…… “我没见过他。” 裴山无比确定地想,他的爱人,他的军爷,他的信仰,他来护。 “明白了。”裘正的表情很诡异,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放松,语气也轻快了许多,“你可以出去了。” “这就完事了?”裴山一头雾水。他刚刚以必死的决心去尝一尝这些骇人之物,下一秒,却告诉他,可以走了? 这根本不是裘正的风格。 裘正似乎也觉察到他的疑惑,脚尚未迈出大门,便在门框边靠着说:“既然怀璋不想走,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tbc-- 第91章 游戏人间(2) 与之相邻的,另一间屋子。 窗户狭小,但站在窗前的人,像观戏一般看得清晰。每一句话,都利落地落在耳朵里。 要说“落”,也不太合适,因为那些话,在唐立言听来,与刀子无异。 不,不只是刀子,那是蘸了毒液的银针,是粹过火的铁砂,是磨过尖的铁锥。 唐立言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他一直以为,先生终究会接受他的爱。 是,他死缠烂打才得来相守的机会,把那位如谪仙般清冷的人拽下了凡尘,是他不要脸,是他活该受苦——可,明明先生和他在一起是快乐的啊,至少,他以为是这样的。 可他没想到,裴山竟然连一句“见过”都不愿承认。 明明只要裴山点个头,什么冤屈、什么爱情、什么清白,全都能尘埃落定。 把茅草顶涂满星星的人不是裴山么?苦等了一年、活生生病倒的人不是裴山么?那些甜,那些付出,叫唐立言以为至少这爱是双向的,先生再也不怕什么流言什么礼数,只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罢了! 可他想错了,他错了!裴山不可能受辱。 就像王凛欧说的,他们的清白名誉大于一切,否则,毋宁死去。 敢让先生死么?舍得么? 唐立言不知是哭是笑,筋疲力竭,躺倒在地上。一声声哀鸣像亡鸟,像泣魂。这骁勇善战的少领啊,连眼泪都带着血水,滚到脸颊脸侧很是吓人。 他觉得不如就这样死去。 身侧是那位师座。是他命人把唐立言解下来,接到这间屋子里,先疗疗伤——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让这个年轻人体面一些。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师座问。 “如果真的已成定局,麻烦您给我个痛快死法。” 唐立言的嗓子喑哑,什么都不想辩驳。他只想冲进隔壁的屋子,好好问问裴山,为什么? 为什么要否认?这段感情就如此难以启齿么? 先生的名声,竟是抵不了六年相识相知相爱么? 他唐立言,在先生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傻子?疯子?抑或……都是? 他问不出口。毕竟裴山与自己撇清关系,目前看来,是最安全的选择吧。 男扮女装的人是他,给云城拍密报的人是他,传递内线信息的人是他,离队偷军粮的人是他,转移枪支的人还是他。 服妖,是他。 唐立言哭累了。他再也流不出半滴泪,只是怔怔地朝天花板望着,师座唤他,他也不应,像个半僵的野兽,只有呼吸能证明他还活着。 可他到底还是有幻想的。他刚刚听到裘正说还有最后一样问题,便竖着耳朵,任心脏继续腐烂,只等着裴山说些什么,叫这垂死的人好好求生。 ——“既然怀璋不想走,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在那间房里,裘正问道:“想必裴先生听说过,有些戏子呢,平日里也会扮女相,跟男人厮混在一起。你们圣贤书读得多,对于这种人,通常如何看待?” 隔壁沉默了半分钟。 准确说,是三十六秒。 唐立言应激反应一般去读秒,就好像接下来要抛掷一颗定时炸弹。事实上,这话的威力与炮弹无异。 先生的声音这样好听,这样惹人心动,却也这样无情。 他听见裴山说:“这种人?伤风败俗,不足挂齿!” 砰! 师座断然举起枪,冲着奄奄一息的前下属扣动了扳机。 砰! 隔壁的铁门轰然关上,人去楼空,只有血痕未干的铁链仍在摇晃。 砰! 警署接连响起行刑声,无数囚犯倒下,有尚未成年的学生,有半死不活的志士,还有愚人、痴人! 砰——砰——砰—— 混乱又炽热的年代里,热土沸腾,群情燃烧,枪响是礼炮,心跳是共鸣。 唐立言如愿闭上了眼。 他看到一大片雪原。这白雪染上了红色,一片片往远处渗血。寒鸦四起,枯枝遒劲。唐立言褴褛地走着,天地苍茫,无望,冷。 荒原里走来个老婆子,手里端着一碗汤,咕噜咕噜响了几下,热气便消散在雪天里。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却忽然笑了。 该忘了吧。 那些美好如梦的过去,那个黄沙硝烟的战场,那个若即若离的先生……都留在这里罢了。 一个人能经历多少次绝望呢?他想,其实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洪街。如果没有那场雪,他应当不会一头扎进温暖的幻象里;如果不是雁城的街景太美,他也不会觉得先生的侧脸如此让人心动。 他好后悔。 可人就是这么个脆弱的物种。后悔吧,也无济于事。这辈子的命格,是哪怕沤干心血也改不回来了,那就,叫自己下辈子活得轻松一点、潇洒一点吧! 寥寥二十三年,就当游戏一场罢。 一碗汤,只一眨眼功夫便下了肚。 卖汤的孟婆问:“看你这娃娃挺听话,给你个选择吧。下辈子,想去哪?” 想去哪? 唐立言苦笑着,仰天,感到几片雪花落在脸上。 “去个离雁城最远的地方。” 他笑着,知道自己的记忆就这样离开了躯壳,混混沌沌,却还是忍不住想哭,“别再,爱什么人了……” 第92章 物换星移 [我在江边呆着,觉得脑子里空荡荡。但是亮光照向我时,我想到很多事情。] 灵龙江旁风很大,唐立言捧着的一叠纸被吹得七零八落。但他懒得去捡,索性就让蘸了墨的纸张随风飘了,然后换下一张白纸去写。 [这过程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差点忘了,这明明是我梦见过许多回的场景。我本不该想起来,但我既然看见了,就一定要去争取些什么。] 这是当初心理医生和他提过的方法。当遇见想不通的事情时,就诉诸纸上。可这回不管用,以前似乎也不怎么奏效,这次尤甚。 唐立言仍觉得满心像被灌了铅水,憋闷、苦恼、痛彻心扉。 他想不通自己看到的那些是怎么回事,更没有经验去解释那些奇怪的梦、脱口而出的称呼、诡异的熟悉感。 “暑天该很好——”唐立言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拿出来一看,来电人显示“小山”。怔了两秒,他掐断了电话。 [我该怪他吗?还是该收下这份深情?] 唐立言叹了口气,将这页纸撕掉,揉成一团。 [我现在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爱我,还是在赎罪。] 重新打开一张,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甚至能感同身受,好像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隐隐作痛。满脑子都是那个血染的牢房、尸横遍野的战场……他看见好友被炸飞,自己被打得褴褛不堪;他看见裴山,穿着一袭长衫,忍冬花似的站在窗口外。 那时的裴山,残忍、清冷、一尘不染。 可现在呢?裴山堕入跟之白一样的泥潭,打扮成他的样子、学着他的死缠烂打、记住他教的一切。唐立言不知道,这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真这样深情,当初裴山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 全身而退的裴先生,后来怎么样了?娶妻生子了吧? 既然人人都要堕轮回,怎么偏偏裴山带着记忆,还找人找的这样准?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一头雾水。 [我是谁?] 唐立言写道:[我未曾经历过战争,未曾陪他走过那些凄风苦雨,未曾失去,未曾付出六年。] 这时几个小孩子笑着跑过去,大声喊着“叔叔”“哥哥”“能不能帮我们捡一下皮球”。 唐立言没有抬头,微微欠身把球扔给了他们,接着写:[我只见过二十一世纪的雁城。人们似乎不需要我的保护,这里也没有血腥和酷刑。那么,裴山的这份痴心,是给我的么?] [我配爱他吗?] 唐立言苦笑了下,骂了句粗话,一跺脚,又把满手的白纸都揉烂,揣进了口袋。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仍旧不知道裴山当时为何说出那些话,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裴山又是如何想的。 唐立言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灵龙江。 这是不知是否属于他的记忆里战事最惨烈的地方。现如今已经和谐如斯,三两孩童闹着,几家大人唠着家常,还有一个摊贩推着车卖冷饮。 “草莓冰水噻——” “两块钱刨冰喔!” 唐立言又不听使唤地湿了眼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随着这小推车飘到那个遥远的上世纪,瞧见尸骨成山、流血漂橹。 “哎哟,小伙子不买就不买,表情好吓人做么事!”老板饶过他,接着吆喝着往远处去了。 再远处,便是雁城那唯一的综合性大学。 当初的校区搬去云城后便再也没回来过,唐立言只知道老校区的牌匾是个景点。他跟着印象一直往南走,果然在江岸尽头看见了矗立的建筑。 仍旧是红白相间的配色,只是木桩都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牌匾上的金漆落了大半;当初校长的手迹如今也算是半个文物,被收藏进了博物馆;近了看,还能瞧见木头上的弹痕和烧伤。 唐立言往里走,在知名校友照片栏上站定。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校长、秦远泛、柳乙道……黑白的相片,里头人却笑得精神,各个精神抖擞,皆是醉心研究的学者样子。找了一圈,没看见想找的人,唐立言便离了校,继续往南走。 究竟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是跟着本能,觉得前面有他想找的东西。一直走,一直走,唐立言最终在两座塔面前站定。 双子塔。裴山和他提过,这里在民国时候被烧毁,这几年才翻新。当然,他们在一起时,裴山总是总会提到那个年代,他之前只当这是身为编剧的职业病,没想到,还有这么丰富的含义。 唐立言苦笑了下,挤着人流,推门进去。 “这是军装。领子上的色块,我们通常叫它……” 唐立言隐约听到有人在讲解,便也竖起耳朵听。他个子高,很快越过人群,发现大厅中央的主讲人——一位气质绰约的女性,穿着西装,淡妆素雅,正指着身旁的玻璃罩说着什么。 “劳驾问下,这边是啥活动?”唐立言低声问身边人。 学生模样的姑娘也压低了声音回答:“宣讲会,有关修复战时受损文物的。化院、物院、考古、信院的教授们一起来做,现在在讲话的这位,是化院的陈院长。” “陈院长?”唐立言记得裴山说过,他和这位比较相熟。 “对,陈老师是学界泰斗秦老的学生。”小姑娘捧着笔记本,笑得坚定极了,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我的榜样!” 唐立言一时间被什么戳中了,心里那种压迫感顿时烟消云散。他看向那位主讲人,又记起刚刚见过秦老的照片,再看看身边这个不住点头记录的学生。 传承,这两个字突然就蹦到他的脑海里。他突然没那么痛苦了,因为那些残骸、那些牺牲,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加油,小姑娘。说不定下个知名校友就是你了。”唐立言朝她点点头。 人群里时不时有人举手问话,陈院长非常有耐心,带着一抹鼓励的笑,挨个回答着。每个问题答完,她一定会加一句“这个问题很棒”。 答疑阶段结束后,便是下一位老师的宣讲。陈院长走下台,往楼上去了。 唐立言赶忙追上,喊道:“留步!请问是陈院长么?” 女人站住脚,在楼梯上点点头。 “您好,我叫唐立言。”警官走过去,“抱歉,有点冒昧!打扰了。” “唐警官啊?叫我陈木就好。我知道您,蛮出名的。”陈木老师笑着说,“我家孩子还夸呢,说,报纸上您和裴先生的那张照片照得很帅。” 唐立言平日里不驯的很,这会竟然有些局促,“嗐,当时也没多想,赌着气呢。”说完,看到许多记者都在楼上等着,心知陈木应该很忙,于是开门见山道:“我来其实是想问,您认识裴山,是吗?” “认识啊!之前雁城市修地方志时,裴先生来做过志愿者,跟我一个队。”陈木走下楼梯,高跟鞋哒哒作响,在唐立言面前站定,“当时我们还总打趣他。因为旧志里有个大学先生,名字和他一模一样。” “那本志在哪里?”唐立言问。 “这里应该有影印版,您去文史馆看看。” “好的,谢谢。”唐立言说完拔腿就准备过去,被陈木叫住了,“对了唐警官!其实,我看见您跟裴先生在一起的新闻后,吃惊了很久。 “啊没有冒犯你们的意思!”陈木赶忙解释道,“是因为我母亲在我小时候总提起一个人,他也叫‘唐立言’。所以,我觉得这个巧合很美。” “您母亲?” “她年轻时候做过战地记者,被拘留过,留下些后遗症,精神状态有时不大好。她愣神时总说有个很对不起的人。那个军官被她的失误连累了,最后没能活下来。”陈木笑道,“而且,那个人跟地方志里的裴先生还是邻居——看来,这缘分还真是上天注定。” “谢谢,听您说话真舒服。”唐立言寒暄了两句,再也忍不住,道完别就往文史馆跑。 陈木上楼后被记者们团团围住,七嘴八舌的问题抛过来,其中十有八九是关于刚刚那位富家公子的八卦。 “啊?原来刚刚那是唐警官呀?我不认识的,他就是跟我问了个路罢了。”陈木面不改色地搪塞过去,“对了,如果你们要报道,着重拍一拍这些修复手迹,它们……” 唐立言一路小跑,绕错了无数次,终于找到那本地方志。雁城这点很先进,所有的纸质本都有电子存档,因此游客无需翻阅,只需要在屏幕上搜索自己想要看的段落即可。 数据库浩如烟海,由一个个方块字组成。它们冰冷、零散,这一个个没有温度的文字,横亘在眼前,是一座永不褪色的宝藏。 唐立言的手在颤抖。这样浩瀚又厚重的历史,摆在他面前,他竟然没勇气去一探究竟。 好一番心理斗争后,唐立言郑重地摆上键盘,敲下[怀璋]两个字。 屏幕频闪了两下,搜索框附近的圆圈转啊转,转得人心急,又叫等的人松了口气。只是搜索结果出现得太突然,打了唐立言措手不及。 “民国十九年——”唐立言手忙脚乱地找鼠标,对着并不大的字挨个念出来,“怀璋于城门自戕,年仅三十一岁……?!” 唐立言怔在原处,连怎么呼吸都忘记了。 自戕? 怎么会……怎么会!! 明明好不容易脱险了,不是么?明明再也没人耽误他娶妻生子、再没人威胁他的声誉,为什么要自杀? 唐立言心脏跳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鼠标,“裴山,你最好不要做傻事!” 不管翻多少次,那显眼的“自戕”二字都仍在屏幕中。 而旧志里,有关唐少领的记录也很微妙。数据库里展示出两个不同的版本,左边写着:[曾经战功赫赫,但因背叛队伍而入狱,卒于枪刑,年仅二十三岁。] 右边是被史学家及志愿者们修订过的版本,虽作者不可考,但话里的深情与深意,让唐立言立刻猜出了这段的主笔人。 ——“这二十三年温柔岁月,短暂而峥嵘。他的信仰顶天立地,他的爱情矢志不渝。” 唐立言念了出来,一时间没绷住,眼泪滴在键盘上。 他仍旧不知道裴山为何在狱里不说实情,可凭这短短三十字,唐立言看出数十年的懊悔和深爱。 尽管因记忆回溯留下的肉体钝痛仍在,他甚至全身上下已经痊愈的疤痕都像重新被鞭笞裂开一般泛疼,但唐立言再也不想其它。 他只想象,那个带着苦痛和悔恨走来的裴山,背负着这样厚重的记忆,却要把它们一次次挖开,就为了还曾经的爱人一个清白。 那个为了修志无数次翻阅史书、看自己走过的艰涩赤诚年代的人,当时该有多苦呢? 那个踏过霜雪、宁愿孤苦下辈子也要来和唐立言相遇的人,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没喝下那碗汤? 那个如此在意名誉的老派先生,却在来生放下所有脸面,开生意最冷的书店,穿最大胆的衣服,涂最艳的口红,经受最恶毒的流言蜚语——经历之白曾经历的一切,只是为了说一句:没关系,让我给你心跳就好。 唐立言知道自己哭得近乎失态,他忍着模糊的视线,把电脑调回主页,一人来到昏暗无人的楼道里。 他想到裴山的手腕。那个星星一样的纹身,是他们约定找到彼此的信物。 书店里的帆布包,里面装满了求生急救用品,那是经历过战争年代的人的习惯。 还有哨子,缠绕在纹身上,像两世交缠,像穿过时代的互文。 他想到……裴山曾说,“一见钟情”。 唐立言以为的初见,其实是裴山处心积虑了许多年的“勾引”。而在裴山的初见里,他们早就互换真心。 唐立言抖得厉害,从口袋里取出在江边写的纸团,其中一张皱皱巴巴,上头写着:[我是谁?] 我是谁? 唐立言又问了一遍,最终长叹一口气,在那个问号后补上:“我,唐立言,字之白。” 另一张纸上的字迹断断续续,可以看出当时情绪很激动: [我配爱他吗?] 唐立言把满脸的泪抹干,纸张平摊在台阶上,一字一顿,力透纸背,划掉了“配”字和疑问词。 [我爱他] ——这一刻,我是谁、他是谁、他为什么瞒着,都不重要! 哪怕回忆可怖,哪怕神仙都不想让人记起,哪怕斗转参横、物换星移,我依旧忘不掉的是,我爱他! 第93章 不怪 这些事,裴山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的返程计划因为N市文旅局的临时会议不得不往后挪了三天。 正巧这天阮明知给他打电话,说是唐立言的调查结果出来了。体检情况正常,但打人这一举动确实不合适,虽然旁观者都能作证是蔡赟失言在先,那下手也确实是重了点。考虑到多方面因素,市局对唐立言进行通报警告,下周复职。 至于新天地涉 毒那事,完全是无稽之谈,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蔡赟被拘留。 裴山松了口气,决定临时买第二天的票回雁城。 他打电话告诉时沛车次,也给唐立言发了条短信。 几天前裴山给唐立言打电话被拒接了,后来唐立言虽来过几次电话,但频率也都不高。裴山当是调查期有事,于是没敢多打扰。 但这回结果已经出来,裴山也就放心地联系警官,准备恭喜他复职。没想到,那边没人接。 虽然心下奇怪,但裴山想,反正到雁城就能见面,回家再兴师问罪算了。于是踏上去雁城的火车。 从N市到雁城,大江大河一路平地起,变成重峦叠嶂、崇山峻岭。裴山这辈子在N市呆了二十多年,但对雁城的熟悉程度却更深。 他刚下车,就敏锐地发现了主城区与自己走时不同——那栋最高的楼已然投入使用,最高层是一间空中餐厅,现在似乎承接了什么婚宴,打扮得很浪漫。 这些景色一闪而过,裴山不敢歇脚,径直回了家。 开锁前,裴山先敲了敲门,“立言,在家吗?” 里头没人应。裴山喃喃着“刚复职就上班了吗”,往猫眼里张望着,说:“我回来了。” 裴山推开门,看到家里一切都和他走的时候无异,只是似乎重新打扫了一遍。厨房瓷砖被擦得白亮,沙发套也重新洗过。 正准备夸夸这人自己在家时还挺勤快,眼睛却瞟到书柜上——那几本藏暗格的厚书被挪走了! 裴山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忙搬个椅子,站上去看。 “千万别,千万别……”裴山手忙脚乱起来,几本大块头一个没拿稳,尽数掉到了地上。他也顾不上去捡,将顶层的书摊得满柜都是,“完了。” 暗格里空空如也。 糟糕。 裴山张了张嘴巴,却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只是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他猛然意识到,唐立言看见那些信和日记,而且收拾干净屋子已经离开。 根本站不住。裴山腿一软,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膝盖磕在地上,一下子就把人疼精神了。 裴山咬紧了牙,发出几声闷喊,一边吃痛地捂住伤处,一边继续拿手机发着短信。 [你看到什么?是生气了吗?] [立言,接电话,别不理我。我得跟你解释清楚!] 一连发了好几条过去,都没人回复。 手机被裴山都折腾得快没电,他只得站起来先找充电器。 东西全都胡乱堆在了书桌上,裴山翻来翻去,总算是抽出一条数据线出来。取出充电器的同时,还带出来几张纸,那是唐立言的字迹,皱皱巴巴,上面似乎有泪痕。 缓了好一会,裴山才得以伸出手,摊开那些纸团。 上面写着:[裴山的这份痴心,是给我的么?] 透过这句话裴山能感受到,知晓真相后的那个人很痛苦。 而这痛苦是裴山给的,这令始作俑者更加无奈。 裴山本不想让现世的唐立言经历这些,他只想给人快乐、离人近一些罢了!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会叫人重新经历一次悲剧,甚至变本加厉地感受双重失落。 明明唐立言身上的疤痕那样多,和前世比起来一条不少,裴山怎么忍心、怎么放心让他再疼一次? 裴山本能地捂住心脏,这玩意不听使唤,正胡乱地撞着胸腔,叫人呼吸不畅、动弹不得。 眼泪顺着好看的脸颊滑落。裴山本没想哭,但心酸感就是这么来势汹汹。他说:“什么痴心啊?不给你还能给谁?无论哪个世纪,我这眼里心里,除了你还有谁!” 他以为唐立言误解了之白的身份,所以吃醋、躲他、搬走,那张纸条也被他看作是生气后的兴师问罪。 虽然信里明明白白写着民国时期的措辞和事迹,但前世今生这一说法过于玄乎,裴山不知道唐立言会不会信。 如今这情形太混乱。 他担心唐立言想起来、把前世的误会存到今天,更害怕唐立言什么都记不起、却错把自己当替身。 裴山慌极了,只能掏出手机,一遍一遍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冰冷的电子女音从没这样让人烦躁过。 啪地一下,裴山没拿稳手机,落在地上。 他本特意穿了唐立言喜欢的那件白色针织衫,袖口宽宽的,年轻人很喜欢伸进去蹭他的手腕。这会,衣服上却沾满了泪痕。 裴山努力稳住声音,捡起手机,又一次摁下唐立言的电话,发现那头还是嘟嘟嘟的忙音。 年轻的编剧再绷不住,崩溃哭出声,“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呢?我可以解释的……因为不值得相信对吗?我不值得……?” 到最后只剩下气音,不知是笑还是无奈,“对,我不值得。我确实,很不值得被相信。” 被眼泪打湿的卷发黏在侧脸上,裴山像一幅晕开的水彩画。 其实如果他的反应不那么激烈,就会发现这几张纸下还压着说[我爱他]的纸团。而且,唐立言的衣服都还在衣柜里。甚至门上还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我去主城了,你到家后跟时沛说一下,我们接你过来吃饭。] 可惜裴山此时完全没法思考,什么都懒得去找,只一心以为唐立言走了,鼻头忍不住发酸。 前世的之白那样通透伶俐,这一世的唐警官那样敏锐犀利,可他们看起来都对爱人失望极了。 裴山没能救下朋友,欠人一条命和六年光阴,失去了亲人、爱人和伙伴。即便是在二十一世纪,他特立独行他大胆放肆,可仍旧逃不过爱的诅咒。 这就是孟婆说的福祸未知? 正一筹莫展着,他突然看到屏幕亮起来,没顾得上擦眼泪,赶忙按下接听,飞快地问:“立言?你终于接电话了!” “你家立言手机没电了,放前台充着电呢!”那头是时沛大大咧咧的嗓音,“能不能看清来电显示再说话?” 裴山并不好意思说自己脸都哭花了、没心思看,“对不起,我太着急了,联系不上他。你知道他在哪吗?” “我俩搁一块呢,等你好久。他本来打算去火车站的,但是这边走不开——嗳,我让他跟你说话!” 裴山愣住,话也不会说,支支吾吾半天,只问出一个“你怎么不回我信息”。 “手机不在我身边——听你语气不太对,怎么了?哭了?” “没有。” 警官的声音比平时轻柔许多:“你在家对吗?我去接你,咱们到x酒店跟时导一起吃个饭。” 这个话题结束了,唐立言那边依旧没挂,好像在走路,从人声嘈杂的地方,走到一个安静许多的空间。 裴山心跳如战鼓,默默想着该怎样问出那个箱子和那些信,思来想去,开口却只有两个字的试探:“立言?” “我在。”警官那边有回声,“小山,我现在进楼梯道了,不会有人打扰。陪我说说话好吗?” 裴山愣住。没来由地,他很紧张,手心里都是汗。 警官说:“我知道你刚想问什么。对,我看到你的箱子了。 “其实我应该早点给你打过去。对不起,但那些事实在太难吸收。我忍不住想,以前的我和现在的我到底哪个才讨你喜欢,纠结了一段时间才想通。 “但想通以后我又非常后悔,非常讨厌自己——为什么这么矫情?你背负这么多事情来靠近我,可我还想东想西。呵,白活这么多年。” 裴山倒吸一口气,收不自觉捏紧了手机,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你……都想起什么……” “朱元、远泛、婉婉……”唐警官听起来像在笑,又像在哭,“什么都想起来了。” 裴山说不清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担心,反正心头仍旧被石块堵着,甚至郁气从胸腔蔓延到喉咙,说不出话、喘不过气。 唐立言做过足够久的心理建设,说起这些事时比裴山平静很多,但也能听出他强忍着的颤抖:“但凡我当初动动脑子也不会误会你。小山,我知道那些话一定事出有因,我不该怨你的,不该喝那碗汤,不该让你一个人来承受这些……你骂我两句吧,小山,你不欠任何人。如果非说欠,是我欠你才对……” “没有、没有!”裴山咬住自己的手背,好叫哭腔不那么浓,松口时皮肤上都青紫一片。 两个人兀自忏悔着自己的无奈和懊丧,一个拼命剖开自己、恨不得把这些年的凄风苦雨都替裴山受一遍;一个不停摇头,不停道歉,把那一念之差反反复复解释着。 “对不起……我当时是怕我和伯杭的关系会连累你,所以才说出那些话。但我发誓,在我心里,你一直清清白白。” 裴山好想冲到唐立言身边,好想抱住他的爱人放肆大哭一顿,“我不讨厌那些衣服、也不讨厌脂粉之类的玩意。你看,我现在都习惯了用这些……我好爱你……怎么会伤害你……” “我知道,小山。”唐立言那边声音也稳不住,却异常温柔地哄道,“我都知道,你不要道歉。 “你这么好,我怎么会怪你?我非但不怪你,还很庆幸这辈子也能拥有你。真的,无论之前还是现在,我最不后悔的事就是经过洪街、遇到你。 “裴山,小山,怀璋……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忍着不找你,就是为了能给你一个惊喜。我知道这些相比起你做的事来说太少太少了。给我个机会吧,小山,以后你不要那么累了,想哭就哭、想走就走,委屈了就过来找我诉苦…… “别总是那样笑,太美了,我太心疼了。我只回溯了三天记忆就累成这样,我无法想象你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小山,我陪你,以后我们一起走……我再也不会让你这么苦了……” 裴山从没觉得那些记忆是什么委屈非常的事情,但听唐立言这样温柔的告白,裴山竟然真的心口一疼,又哭了出来。 人真是奇怪,吃多了苦瓜后再吃蜜,竟是觉得不习惯。裴山开始怀疑自己的味蕾有没有出问题。 “小山,等我去接你,别哭。”那头这样说着,脚步声也随之响起。 裴山哪里等得及别人来接?他现在就想见到唐立言,一刻都不想耽误。 脸上还挂着泪,裴山就急匆匆披上外套就冲出家门,“不用过来,太浪费时间了。我马上到,等我!” 那头叹着气说:“小山,不着急的。” 裴山一刻不停下楼,心跳随着他的动作猛烈抗议。但裴山不能停,他现在像个疯子,一会哭一会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的爱人,在主城。 带着两世的深情和心疼,等他去说清近百年的苦情与痴心,和未曾被理解过的阴错阳差。 怎么可能不激动? 就像苦了很久的孩子突然吃到糖,裴山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从不觉得唐立言真能想起一切,因此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只能跟着一片空白的大脑走着、跳着、冲到马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我上车了!” 裴山大声朝着话筒里喊,像是要跟全世界分享他的糖果。 飞速跟司机报了一个方位,裴山猛然意识到,x酒店就是刚刚自己在主城看到的空中餐厅——外玻璃上贴满了花里胡哨的装饰品,宛如婚礼现场。 “等等,x酒店不是要办婚宴吗?时导复合了?” “没有……”警官的回答不太自然,半开玩笑地说,“不是时沛,是我。” “你?”裴山这一下午被大起大落折腾得脑袋不转,本只是想表达一下惊讶,没想到,一出口竟变成非常愚蠢的问题,“那新娘呢?” 唐立言那头静了两秒,随后嗤嗤着笑,就是不说话。 但裴山从这两声笑里听出来了:唐立言说他是小傻子。 第94章 白色 一路飞奔到达酒店,裴山跑进那间灯火通明的屋子。唐立言早就在门口站好等他。 顾不上这是在外面,裴山一瞅见那个西装笔挺的身影,便冲上去抱住。 “跑累了吧?”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裴山把脸埋进对方的衬衫里,瓮声瓮气说:“嗯,不想让你等太久。” “你先好好歇一歇。”温暖的手覆上卷发。 裴山抽抽鼻子,把额头抵在布料上蹭了蹭,闻到淡淡愈疮木的味道。 唐立言把他的脸托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着说:“怎么哭成这样?” “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去?”裴山带着鼻音回道。 确实,唐立言刚在楼梯间里也一边打电话一边擦眼睛,两个人明明只是几天没见,却弄得像跨过了生死再重逢。 唐立言揉揉他的脸,特意把卷发打得乱糟糟,“得,咱俩现在都挺丑的,扯平了。” “谁跟你扯平,你自己丑……”裴山咕哝着,假装把头撇到一边,手却还抓着西装的一角。 唐立言轻轻笑了两声,把他的脸掰回自己面前,低头吻了下去。 舌头的温度不会骗人。 裴山像逢甘霖的旅人,踮着脚紧紧把人拥进自己怀里。他们有过多少次这样的吻?疯狂地、毫无保留地纠缠、舔舐、啮咬,仿佛末日将临、一刻也不值得停歇。 可他们又趟过了末日,趟过了战火,连死亡也无法把他们分开。 于是在硝烟散尽之后拥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裴山仰到脖子都酸了,才渐渐平复心情,松开了对方。 裴山松开唐立言,久久凝视。 他觉得警官变了,柔软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段记忆,现在的唐立言沉淀出更成熟的魅力。 不但是行为举止,警官今天连打扮都不一样:他平日里大大咧咧,身上只留清爽的洗衣粉留香。而今天打扮得一丝不苟,还特意拿出香水来用,一定是有什么大事情。 裴山的疑惑显然被发现。唐立言憋着笑说:“你还没反应过来我想干什么?” “啊?”裴山眼睛里一直湿漉漉的,惹人怜爱。 “我发现,你出趟差真的把脑子出傻了。”唐立言笑着把人推进衣帽间,塞给他一套白色的西装,并不给裴山过问的机会,“去换衣服,出来咱们去吃饭。” 吃饭为什么要换衣服?也太正式了…… 裴山一头雾水地想,难道今天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换完走进大厅,裴山看到玫瑰花洒得地毯上一片白,腹诽了一句“谁的审美,好俗”。 时沛在座位上等了好久,一见到他就嚷嚷,“你俩这一黑一白,还挺配嘿!” 裴山打完招呼,看到满座都是雁城的邻居:九号楼的王叔、房东太太,有阮明知、《长夏》的主创团体……裴山不禁扶额,承认刚刚唐立言腹诽的话真没错——他真是傻子。 这哪里是饭局?这是求婚现场吧! 这下子,什么前世今生、什么谁爱谁谁欠谁都被暂时抛到脑后,裴山悻悻想,自己这也太随意了。 都怪唐立言! 他眼角的颜色被眼泪冲晕开,在美人的脸上更显得可爱。但裴山还是忿忿,打算兴师问罪。 “所以你这两天没空理我,是在忙着布置场地?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玩消失也太吓人了!”这话虽然语气很重,可被裴山的小鹿眼一瞪,倒像是撒娇。 其实该留的便利贴、该打的电话唐立言也没少。但他看裴山撒娇,心里痒,故意逗道,“早说不就没惊喜了?现在这不挺好嘛,你穿漂漂亮亮的,等会音乐一响你就可以开始哭:‘哎呀我愿意’!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吗?” 裴山哪好意思说自己刚刚差点都哭抽过去,只能伸手在唐立言后腰上拧了一下。 “疼!你想谋害亲夫?” 裴山听这句玩笑话后,一下子就没了气势。 唐立言怕人又想起什么往事,赶紧牵起他的手,“咱们先忘记那些乱七八糟的。过来!” “去哪?” 裴山话音未落,就看到那些白色花瓣从天而降。他被牵上台,脚步都是飘忽的。 有花瓣跳到裴山的肩膀上——刚刚他还吐槽这个布置很俗,此时走在花雨里,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家对白色情有独钟。 雪白色很美,是那种脆弱的、令人伤神的美。 裴山突然站定了,因为他看见,花幕后面那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每一次停顿都与久远的画面重合。 宽肩窄腰,个高腿长,挺拔如松。眉尾那处无伤大雅的疤,反倒衬得整张脸更为英气。这个人,满身伤痕。 主角定了定神,跟上前去,问他到底想搞什么花样。 婚礼进行曲的声音缓缓淌出来,踩着交响的重音,唐立言拿起了话筒,说:“劳烦乡亲们抽时间过来!把你们叫来,主要是因为我媳妇儿太好看了,我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裴山听见台下都在笑,可他心里明白,这哪里是炫耀?这是知道他们前世的关系从未见过光,才来补这么一出。 “当然了,我看人家求婚前都要说一堆有的没的,我寻思我也得讲讲。”唐立言拿出一叠信纸,嬉皮笑脸地照着念,“我瞧瞧写的啥——灵龙江头玲珑舟,百兽滩头共白首……啧啧!” 裴山立刻睁大了眼睛,磕磕绊绊地问为什么念这些。 唐立言便晃了晃手里的木盒,笑他藏东西都不会藏。 台下阮明知大喊:“言哥出息了!居然还写诗,不像你写的噻!” 唐立言笑骂:“出息你个头!怎么不像?这就是我写的,我一直这样!” 骂完后,兴许是自己都觉着不好意思,便放下那张纸,读起了下一张:“小山,如今我想在阳光下,向你敬礼。我的信仰,我的唯一,我的先生。向您,敬礼。” 语气太郑重,以至于裴山晃了神,不知该如何接话。 好在警官下一秒便恢复了常态,作擦汗状,“算了,我还是讲点能听的玩意吧。” 背景音乐被唐立言调到了最小声。 他指着天花板说:“我这人呢,记性不大好。承蒙你不嫌弃,跟了我这么久。以前我其实挺混蛋的,你能想象到的、糟践自己的事儿,我基本都干过。因为,我好像没有‘爱人’这项技能,总觉得人活着就是场游戏。除了新鲜感,没什么能吸引我。” “原来,我是被我自己给诅咒了啊。”唐立言开了个玩笑。 台下不明所以地跟着鼓掌,只有裴山,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还好你找到我了,小山。”唐立言笑得很温柔,深邃的轮廓被灯光打得俊美极了,“我讲不出什么肉麻话,但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在想,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纹身、为什么开书店、为什么来雁城……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人的第一反应应该是感动,但我最先想到的是:我配拥有这些吗? “你敢信吗?我一个连‘爱’都要慢慢找回来的人,竟然开始为一份感情患得患失成这样。小山,你是天使,是美神。说起来很酸,可我真的是这样想的。无论什么时候的你,都无比有魅力。 “我一开始会担心太单向的付出让你疲倦。但我设想了一下,如果是我,竟然非但不觉得累,反而满心都是幸福。只要对象是你,就好了。” 灯被骤然拉灭,黑漆漆的天花板上,映满了星河。 “所以,小山,”唐立言换上极少有的郑重语气,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戒指,“这次换我。 “换我替你留住星星。” 话音刚落,星河便流转到了地毯上。 裴山盛着两潭银光,哑着声应了句“好”。他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以至于他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幻境还是真实。 可谁又顾得上这些呢?哪怕是幻觉,裴山也舍不得让一分一秒白白溜走。 裴山拽过爱人的手,仔仔细细也套好戒指,抬头在清爽的下颌上亲了一口,“这是我第二次戴戒指。” “第二次?”唐立言低下头,让这个下巴上的吻顺理成章转移到舌尖。 “嗯,你知道吗——”裴山含住他的嘴唇,嗫嚅着说,“很久以前,我也向你求过婚的。” 第95章 红色 那是真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只不过那时的场景没这样纯白,反倒是一片血红、污泥满身。 那时裴山在报上见到了之白受刑的消息,急火攻心,咳出血来。他这才明白,服妖不光是陈伯杭,还是他的军爷。 报纸上说:[奇装异服、盗窃信息、转送军火、偷传粮食……] 每一样,都是唐立言为裴山做的。 可裴山,亲手把唐立言送上了刑场。 悲伤欲绝的先生一路咳、一路跑,进了凄风苦雨里。雁城的秋不冷,只是雨水打得人心烦。 裴山跑到城门外时,看到唐立言被扒去了一身军装,穿着他买的那件旗袍,脸上脏兮兮的,眼睛睁得老大、不肯瞑目。 顶天立地、至死不渝的军爷,带着一身战功,被扔在城门口,示众。 路人走过来通常会好奇地看一眼告示,瞟见“叛徒”两个字,便会啐一口,然后冷漠地离去。还有人瞧见这穿着旗袍的身体,便会恶狠狠上来踢两脚,才算解气。 裴山不忍、也不能看年轻的军官餐风露宿。哪怕只是一具尸体。 那个时代的雁城没什么娱乐项目,战事结束后也只有几个戏班子接着回来唱。 咿咿呀呀的曲儿飘到了城门口,散到雨里,散去城外,唱给千千万万个痴男怨女去听:“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 裴山去到那件成衣店,买了件初见唐立言时那少年穿的、黄底滚蓝边的戏服,叫店老板帮忙穿在身上,又化好之白教过的眼妆。 街上有人认得这位先生,见他穿着奇怪,纷纷侧目。 先生挺直了胸膛,坦荡回望过去。 抬起头,裴山瞧见淫雨霏霏,飘飘洒洒,打湿了脂粉底。颜色模糊在脸上,像打翻在水里的夕阳。 “望家乡,去路远,别妻千里音书断。” 从店里到城门口这段路如此长,裴山咳得喘不上气,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根红线,和一把匕首。 “讲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怀雪刃未锄奸。” 远处的唱腔渐入佳境,愈来愈快的散板叫着孑然孤身的人都多了些勇气。 先生便不再是先生,反倒像战士,去赴一场约,那约定的尽头站着位少年,正抬手问着,取什么表字好听? “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奋,问、苍、天——” 问苍天,无人应。城门外的苍蝇嗡嗡作响,围着尸体不肯离去。裴山跪倒在爱人身旁,从长衫里掏出块湿毛巾,仔仔细细将年轻的脸擦干净。 他说,之白,我知道你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我知道,你一生峥嵘而温柔,唯独爱我这件事上被束住了手脚。 有罪的是我。 我欠你六年,欠你一条命,欠你满天星火。 戏子唱:“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裴山突然笑了起来。路人只当真是个疯子,正抱着另一个疯子在这里作乱。有人联系了警署,说是又抓到一个服妖。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因为裴山早就拿出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他说,之白,你好多伤啊,流了这么多血,疼不疼? 他说,让我陪你一起疼吧。 鼓声咚咚,“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 唐立言的旗袍上枪 刑留下的血污,裴山的戏服上也被染上了鲜红。 裴山一滴泪都没有留,反而嘴角是翘起的。他从未如此轻松过,从未如愿,直到这次,赴了场阴阳相隔的约——我们守着、抱着、到下个世纪。 真的可以到下个世纪找你了。 裴山笑着说,之白,你瞧咱们的衣服,多像婚服啊? 布料被血染得透湿,是夕阳下永不褪的红色。 京胡拉响,“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永不落的霞,和永不旧的褂,痴痴缠在一起,衬着永不分开的恋人。 腕上伤口弯弯绕绕,像一圈星子一样的纹身。 裴山强撑着力气,拿食指沾上鲜血,在自己的指头上画一圈,戒指似的牢牢套住。 之白,我知道你一定会喝孟婆汤的。 裴山在尸体耳旁低语,血液流失的无力感叫他抬不起手去给另一个人画戒指,只能虚虚握着之白的指尖,叫血染红整只手。 他说,喝就喝吧,等我去找你。 到时候,要记得我爱你,更要记得,我们在一起过,很美好,很快乐。 我从没有放弃过你。 “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 裴山觉得眼前的景象都涣散了,只好卸下力气,躺回地上人的怀里。 冰冷的手搭在自己肩上,他嘴里念念有词,那是结婚誓词。 此证,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他笑,之白,咱们结婚好吗? 咱们牵着手,我躺在你怀里,有人给咱们唱小曲儿。 夕阳这样好,小雨这样酥,衣服这样红。 咱们结婚吧。 “天啊,天!” 高亢的唱段穿云裂石,而地上两个人,是再也听不见了。 裴山没了意识,只是在垂死之际,瞧见个画面。 画里,什么都是崭新的。新的云彩,新的水流,新的花幕,新的……唐立言。 那个人站在重重花雨后,举着手中的钻戒,对他笑。满眼都是星光,再也不怕什么斗转参横,只有两颗心至死靡他。 那人单膝跪地,轻轻说:“这次,换我替你留住星星。” 第96章 孟婆汤 两个人十指相扣回到家,裴山这颗七零八落的心才算放下。 只是,那心跳速度仍没下来,裴山的脸颊还是红的。 唐立言碍于公共场合没多说什么,但一进门便开始追问:“你下午是不是自己哭过一场?” 裴山本想否认,但一看,垃圾桶里的纸巾都是证据,便乖乖点点头。 “哭什么?怕我生你气?”唐立言刨根问底,还不忘老婆跑开,把人圈在自己怀里,低头问,“怕我跑?怕我跟其他人在一起?” “知道你还问。”裴山嘀咕着。 警官轻轻笑了声,手指屈起来,在裴山脑门上弹了一下,“傻不傻?我既然都想起来了,怎么可能还生你的气?”见裴山吃痛地揉头,又赶紧帮着吹气缓解疼痛,“我怎么舍得呢?” 这么多年的苦你都自己扛过来,这无与伦比的深情,叫人迷茫、叫人感动、叫人受宠若惊,怎么还舍得生气? “谁叫你写那些纸条,真的很有歧义。”裴山知道人跑不了,胆子也就大多了,索性把湿湿的眼睛蹭在西装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担心这种事发生!” 唐立言顿了顿,叹口气,苦笑着说:“小山,一夜之间我突然看到这么多东西,你总得给我时间适应。” “我……”裴山转了转眼珠,最后决定不能争论这问题,否则吃亏的是自己,只好点点头,“嗯,你适应,你做得对。” “讽刺我呢?”唐立言笑着把那张哭花的脸揉了又揉,薄薄的肉被挤成滑稽的形状,“我怀疑你自己没看全纸条,就搁这污蔑我!” 说着,唐立言径直朝书桌走去,看到上面堆着裴山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包,胸有成竹地拿开它,“我敢把它放这。就是因为我心里没鬼。不信你瞧瞧。” 警官拿起一张纸,上面尽是他在做自我调解时涂涂画画的东西。 裴山走近,看到上面深深浅浅的印记:[我爱他] 原话是一个问句,但疑问词和那个“配”字被重重划去。裴山这才知道,自己只看了冰山一角,着实是误会了。 “对不起。”大编剧道歉很快,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恃宠而骄地说,“但你收好、扔垃圾桶不就没事了?” “我这不是给你看看我的心路历程嘛!谁知道,你这小傻子连偷看东西都只偷看了一半儿。”唐立言笑道,“学学我,研究秘密,就得翻个底朝天,甚至还能自己去找惊喜。” “惊喜?你去双子塔翻文史馆了?” “不止,我还见到陈院长了——你真是厉害,瞒着我不声不响做了这么多事儿,啊?” 裴山一看这架势,便知道接下来自己是逃不过一番询问,便赶紧见好就收,飞速在唐立言喉结上亲了一下,逃开了。 “还想跑?”唐立言一把将人拽回怀里,“好了,现在咱们得好好算算帐。” 裴山干脆不躲了,顺从地坐到唐立言腿上,手在桌上纸条间拨弄着,“我想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第一张纸条上是:[我该怪他吗?还是该收下这份深情?] 裴山先是紧紧抱住警官,再轻轻念出纸上的话,随即叹了口气,“你可以怪我瞒着你,但该收的还是要收。” “不怪你。”针织衫领子被拉得松垮,耷拉下来,露出半边肩头。 [人们似乎不需要我的保护,这里也没有血腥和酷刑。] 裴山看到这句话时,微微顿了一下,回答道:“首先,我爱你仅仅是因为你这个人而已,和你的功勋、你的过去没有关系。”看到唐立言似乎不再纠结这些,他才松了口气,“而且,人们怎么不需要你?你的片区治安情况改善了这么多,邻里街坊都那么喜欢你,就连蔡寻都愿意为你作证……立言,你即便不在战场,也在做着非常伟大的事情。” “嗐,你不用劝我。我确实拧巴了很久,但现在想通了——从看到地方志的那一刻起,我就想通了。”唐立言说,“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反正现在陪着你的人是我,将来也是我,你爱的也只能是我,完事儿!” “我其实很奇怪。你怎么会想起来呢?这不该的,孟婆说过,大家都要喝完汤入轮回……” “这种事儿,只有等咱们百八十岁、见到她才有答案——不对啊,那你为什么一直记得?” “我……”裴山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不想忘。” 对面的人没说话,只在肩头上落下一个吻。 “对不起。”裴山的声调有点委屈。 一切能说的、不能说的,或是不知道怎么说的,都在这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里了。 唐立言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先生孤傲一生,却为了全新的唐立言献祭似的去爱,感动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怪他,“对不起个鬼啊!再道歉我可真要罚你了。” 小鹿似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在问要罚什么。 唐立言眯起眼,阴森森地说:“手铐、尾巴、皮带、冰块……你选一个?” 裴山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不正经的回答,佯装生气,在他胸膛上捶了下,扭头去找下一张纸条。 那上面写着:[他究竟是在爱我,还是在赎罪。] “这不冲突,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下。”感触到温热的嘴唇,裴山闭上眼睛,“立言,我爱你,一直都是——” “嘘——”嘴唇滑滑的,从箭头一路游走到喉结,最后落在裴山半闭的眼睛上,“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说过吗?那些是过去。至于未来,咱一起去。” “嗯。只你,和我。”裴山微微仰头,接过那个极轻的吻。 “孟婆这汤也太不给劲儿了。”唐立言笑道,“等以后咱入土,我可得把她摊子给查了!卖假冒伪劣产品啊这是!” “你怎么说话呢?”裴山被逗笑了,急忙拿手去捂那个满嘴胡话的人。 “你拿手堵不住。”唐立言被捂得说不清话,手指点在裴山的唇瓣上,摁出浅浅的凹陷,“得拿这儿堵。” 话音没落,裴山就会意了,直起身来拿嘴唇堵住他的,伸出舌头,搅得人无法开口。 本来没想做什么。但此时的裴山,好好的衣领溜到肩上;两人的舌头又痴缠在一起,全身各处,没有哪里不是紧密贴合的。 总在接吻上丢失先手的警官立刻起意,解开腰带上的搭扣,“行了,事儿都聊清了。现在,该罚的得罚了吧?” 裴山便也攀上去,仰头在凸起的喉结上轻轻咬了一口,“别光说不练啊。” 这时候挑衅不是件聪明的事情。唐立言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故意磨人,一把扯开衬衫的扣子。 吧嗒一声,扣子尽数落在地板上。本就松垮的领口一下滑到手臂上,露出白皙的肩头。裴山来不及说什么,就感觉右肩一疼,留下红红的牙印。 “罚完了?”裴山眼里还噙着刚刚没干的泪,百感交集,此时都变成了兴奋。 注意力不在手上,在唐立言的脸上。眼前警官似乎还是板着脸,嗫嚅着“这才哪到哪”“要罚的事情可太多了”,裴山自知理亏,只能“不情不愿”地受着。 男人精壮的手臂肌肉分明,摸起来的触感很舒服,裤子也滑滑的。 裴山自己褪下衣服,双腿盘在警官的腰上。 虽说是“罚”,但唐立言的手指轻柔而有规律,次次都能找到让裴山面颊烧红的点,反复挑拨,直到后穴湿软,轻易就吞进整个指节。 唐立言显然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人,发号施令道:“腿抬高一点。” 双腿大开,两根手指循声进入,带出淋淋液体。裴山下意识想去碰自己的前端,但双手立刻被往后箍住,“不许动。今天,你得从后面高潮。” 年轻人在床上的荤话总是让人接不上,裴山只能梗着脖子回敬一句:“看哥哥本事!” “勾人精。”警官笑骂了一句,托着屁股把人甩到餐桌上。 桌面刚被擦过,湿湿滑滑的,有点凉。 裴山哆嗦了一下,突然感觉左手手腕上被什么硬物缠住。低头一看,是个手铐。 “刚复职啊,唐警官。你就拿它来做这个?”裴山打趣道,理所应当地又被束起右手。 两手被吊高铐在餐桌旁的架子上,双腿大剌剌敞开,粉色的后穴开开合合地流着水,高高抬起的性器也在等待人抚慰。 裴山那张薄施粉的脸,此时沁出细细的汗珠,晕开,叫卷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淫靡又绮丽。 唐立言低下头,拿嘴唇一点点打湿囊袋,又用舌头在铃口处打着圈,舌尖生生挤进去,舔干净淅淅沥沥的液体。 裴山咬着牙不愿看这一幕——他爱了许多年的人,埋着头在自己腿间起起落落,笑着的眉眼一如从前。 那荡漾着情欲和快乐的眼睛,是最好的春药。 “亲我……”裴山再也忍不住了,用脚尖勾起唐立言的下巴,叫人抬头吻自己。 双手束着,本是疼的,但裴山只觉得满足。他从未觉得自己身心如此开放,如此快活,如此毫无保留。 两人的唇齿交缠,发出暧昧的声音。唐立言一边捣弄着口腔,一边缓缓挺身,捣弄着那个狭长的甬道。 裴山觉得自己的后庭被打开了,微微痛感叫他牙关一紧,咬到唐立言的舌头。对方并不生气,反而笑着抽送起来,插入的时候还会敲一敲手铐,叫这当当的碰撞声,和肉体交叠的声音交合在一起。 手还不停刺激着裴山的前端,激得人不住颤抖,又转而挑衅会阴处敏感的皮肤,研磨。快感来得猛烈,裴山像被钉住似的,双手撑在桌上动弹不得,却欲火缠身,浑身都泛着情潮的粉色。 年轻的警官嚣张而有活力。荷尔蒙涂抹到全身各处,反倒撩拨着更成熟的那位欲仙欲死。 裴山仰起头,薄肌绷紧,喉结滚动,眼尾的飞红几乎要滴出水来。乳尖微微立起,叫唐立言忍不住去吮吸。 “你真性感……”唐立言贪得无厌地进入更深,每一下都冲撞着已经红肿的敏感点,“叫得也好听。” 裴山以为这只是单纯地夸赞,却没想到,警官突然退了出去。 巨大的虚空感包围住裴山,以至于他不自觉就喊了一句:“别出去……” “舍不得我?”唐立言看他双唇微微张开,和狠狠吸入的后庭一样在邀请谁的造访,不免想多打趣两句,“别急,今晚长着呢。” 裴山没料到,“长”是怎么个长法,只看到唐立言从冰箱里拿出盒东西,手里还托着布置酒店剩下来的玫瑰花。 “你要干什么?”裴山本能地想往后缩缩,但手被铐住,动弹不得。 唐立言笑道:“布置酒店太没意思了,不如来打扮打扮你。” 十分钟后,任人宰割的裴山便呈现出这样一番光景: 眼睛泪光点点,无辜地求着警官别再这么磨人;嘴被领带缠住,只能发出可怜的呜咽;得不到抚慰的性器高高翘起,旁边被洒满了花瓣;而平坦略能看出线条的小腹上,则放了一块刚从冰箱拿出来的冰淇淋蛋糕。 白色的冰正在慢慢融化,淌在白里透粉的性器周遭。凉意让人一激灵,裴山咬着牙,看自己的性器颤颤巍巍竖起来,既羞耻又痛快。 警官打定主意今晚好好磨一番这人的耐心,慢条斯理地吻着裴山的耳朵,哪里敏感他就挑拨哪里,却并不愿意给个痛快,叫被铐住的人不住挣扎。 “嘘,别动。再动一下,蛋糕就洒了。” 唐立言心知裴山大约是想骂“混蛋”,于是也不做正人君子,低头在小腹上拿舌尖画着圈,将那快融化的蛋糕尽数舔进口腔里。 温热的舌头和冰凉的蛋糕刺激着皮肤,裴山猛地绷紧了脚背,呜呜地喊着“快进来”。 他真的忍不住了,前端胀痛、后端痒痒的,裴山扭动着屁股,被人一把按住,然后狠狠地贯穿。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好多份,裴山只觉得身体的每一寸都被挑起欲望,苦苦哀求着离那人更近一点。于是与他媾和,连双腿都死死盘在他的腰上。 “叫我名字。”警官一把扯下裴山嘴上的领带,转而系到眼睛上。看不见楚楚可怜的哀求,便好继续发号施令。 “立言……立言……”裴山不敢不从,气喘吁吁地尾音很是撩人。 唐立言又粗暴地堵住那张嘴,舌头长驱直入,捣出亮晶晶的液体。 约括肌也猛地收紧,夹得警官闷哼了一声,夹得体内性器又胀大几圈,让那物什更加过分地往最深处顶。 “叫我之白。” 裴山大脑里一片雪花屏,整个人都处于酸麻中,突然听到这句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深吸口气,颤抖着喊:“之白……” 黑暗叫人其他的感官无比敏感。 予熙杜嘉补荃。 此时裴山蒙着眼,便感受到随着这一声喊叫,唐立言发了疯似的冲撞。他的大脑被欲望支配,只觉得这又深又重的插入叫人无比愉悦,肌肤上满是汗水,他们死死揉在一起,置身情欲的顶端。 冰凉的蛋糕还留着触感,叫人不住泛起哆嗦;但后庭的快感又过于明显,以至于他不得不忽略轻微的撕裂痛。 “小山……怀璋……”警官一下一下吻遍他全身。 虽然裴山看不到,但他知道,这人大概是哭了。 温热的泪水滴在人鱼线上,混着化掉的冰淇淋,叫裴山一时间说不清,此刻究竟是心疼更多,还是幸福更多。 他只能把手指插进警官青茬似的短发里,将头往上带,按进自己的胸膛。 时间变得极为漫长,裴山自己放荡又压抑的叫声,听到唐立言一次次喊着自己的名字。 二人交合的地方一片粘腻,青紫色的性器和白皙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唐立言极尽挑逗的舌尖不断撩拨,叫裴山全无理智,臣服于原始的欲望。他被高潮袭卷了,后庭一阵痉挛,连喊都喊不出,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 那喘息就像是哭,两腿也不自觉夹紧,叫正猛烈抽插着的警官一顿,然后换来一阵更大幅度的耸动。太深了,太快了,裴山知道自己的穴口已经在瑟缩,将性器吞得更多。而那凶器还不知疲倦,径直往更深处捅。 到最后,毫无章法,只是冲撞,频率越来越来,唐立言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警官有力的大手摁住了胯骨,那薄薄的腰肌被掐出红印。 裴山动弹不得,只是觉得性器嵌到了身体里,又猛地拔出,带出一阵白浊的液体。 他看到自己的精液喷薄出来,顺着小腹滑进尚未舔干的冰淇淋里。而唐立言的液体尽数泄到了他的体内,在性器拔走的时候缓缓流了出来。 屋里只剩下浓重的喘息和咚咚作响的心跳声。玫瑰香气,混合了腥膻的味道。 第97章 我相信所以我坚持 做 爱这件事,从未如此酣畅过。 从前的两个人的确很合拍,裴山也很能放得开,但这一次,是全心打开的他们。不但身体在共鸣,灵魂也揉在一起。 裴山心满意足,抱着幸福准备睡了。躺在熟悉的枕头上,又闻到柠檬味的香气。 “立言,你抱着我。”裴山累得不想睁眼,只能使唤另一个人。 理所当然地,背后被温暖的怀抱拥住,不知何时,手腕上开始变得痒痒的。 裴山懒懒地挠了挠,发现左手腕骨处的哨子被摘了下来,换上一根红绳。 “这是……”裴山这才定睛看到,那根很像腕上纹身的绳子回来了,“你新买的?” “现在买不着一样的,我对着盒子里那根学了一下。”唐立言也晃了晃自己手上那根,“啧,还以为有多难学,蛮好做的啊!几分钟就编完了。” 裴山咕哝了一句“那是因为你之前编过”,哼唧着转身滚到警官怀里,被一双温暖的手笼住头发,“小山,你纹这样的形状,是怕它丢吗?” “这其实也是那道疤的位置。”裴山把左手往身后藏了藏,立刻被人逮了个正着。 警官沉声道:“别躲,让我看看。” “纹的时候有点歪了,挺丑的。” 裴山的手被捉住,灼热的目光落在他腕上,一毫不差地看尽了。 “多好看,比任何装饰品都好看。”唐立言心疼极了,轻轻摩挲着那处纹身,低头吻了吻,“当时,疼么?” 指的是城门口那件事。 裴山立刻听懂了,从鼻子里轻轻笑出气声,嗔怪他:“傻子,你那些伤才叫疼。” 唐立言还念念不忘他当时腕上的伤,“既然你这么怕丢绳子,那我也去纹一个吧?” “可别!这玩意就是个念想罢了。你去纹,工作不要啦?” “那咱就一直戴着,好好的,别取下来。” “这还差不多。” 两个傻子又死死抱在一起,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他们说着错过的这些年,聊到月亮都高悬到头顶,还是根本聊不完。 “我原来一直以为,那些巧合都是缘分,谁知道都是你故意的。”唐立言摇摇头,笑道,“怪不得你开书店、还想送我书。是不是以为我还跟从前似的爱看书呢?” “我哪知道你现在一看书就想睡觉。” “是,我也没想到,原来保守成那样的裴先生,会为了我,把自己打扮成——” 裴山抬起头,不小心磕到唐立言的下巴,两人都痛呼了一声,随即又相视着笑开了,“怎么了?不好看?” “好看好看,每件衣服都贼好看。”唐立言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凑到嘴边的耳朵旁说,“不穿更好看。” 裴山早就习惯了这些调戏,嘴上完全不输,甚至手上还挑衅似的拉开了警官的睡衣——然后果断翻身下床! “你这人怎么管杀不管埋呢?”唐立言佯装不满。 “下床工作!”裴山在刺头上揉了两圈,笑道,“不然我怕时导提刀来砍我。” “他敢?” 裴山也不再跟人闹了,把电脑打开,调出剧院的页面。 他记得管立庚说过,《笑面先生》的排期这周会确定。今天是最后一天,照理说,应该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看啥呢?”唐立言一秒都不愿意分开,踮着脚,凑到电脑旁,把裴山挤得只剩下半张椅子可以坐。 “看排期和票务情况。我跟时导担心会撞上闾社长那个——哎哎哎,你这样让我没法工作。”裴山见人凑到自己脸边又亲又咬,哭笑不得地说。 “没地坐?坐这儿。”唐立言拍拍大腿,不容分说,把人抱到腿上,“你接着说。我知道这事,你去N市也不也是为了留条后路?那现在什么个情况?” 裴山只得以这个别扭的姿势继续查看,点开了《笑面先生》的宣传栏。 奇怪的是,定档并非在下月初,而是避开了《长夏》和一众原创戏剧,定到了元旦附近。那段时间不但剧院租金贵很多,而且大IP云集,不太好抢占市场。 “怎么会这样?他们没谈拢?”裴山百思不得其解,立刻发信息叫时沛看看官网。 唐立言问:“他们?谁们啊?”與。西。糰。懟。 “你哥,还有团方。” 之前,裴山怕给正在停职的唐立言添堵,就没跟他提管立庚的事。这回事情都解决完,总算没什么顾虑,于是都直说了:“管总生意做得也太大了。投资了时沛不说,还跟文旅局那头盯准了我们,就等首演失败后压价买版权呢。” 换作别人,这话听起来就有些矫情的意思。但唐立言知道这是裴山的坦诚,得来不易。 “我找他去!”唐立言黑着脸,叫裴山起身。 “你可别去惹他了,我之前不告诉你,也是怕你激动。”裴山赶忙把人按回来,“不然,他以为我挑拨离间又整出什么事情,我可遭不住。” 唐立言气鼓鼓的,眼睛瞟到电脑屏幕,才暂时没发作:“《笑面先生》这男主就是闾社长啊?” “嗯,怎么了?” “我刚在热搜上看到他了啊!” “很正常。他从剧团辞职后就一直演电视剧,经纪人也厉害,还蛮有名的。” “不是不是!他再厉害关我啥事?我也没关注过这种玩意。”唐立言拿手机调出刚刚的界面,“刚等你洗澡出来的时候我瞧了两眼手机,看到他在宣传《长夏》才点进去的。” “他?他为什么宣传……”裴山一时语塞,赶紧接过手机,果然瞧见一个词条: #闾丘北 我相信所以我坚持# 第98章 爱你,到下世纪(正文完) 对于闾丘北来说,在N大小剧场那段日子从来无人问津。 但他记得。 当时一行人在学校外的小烧烤店里喝酒,有人笑他放弃了大热剧的角色、跑去演个开年戏剧的男主,到时候肯定会后悔。当时他怎么回答的来着?他举起酒杯,歪歪倒倒勾起时沛的脖子,说,这辈子都不后悔玩小剧场,还说,谁后悔谁是孙子。 闾丘北到底还是做了回“孙子”。后来的从业生涯里,后悔这两个字被他挂在嘴边说了又说,“老子光学费一年一万五,读到硕士毕业,到头来连饭都吃不饱”“当初导师管得严,就差没学上天入地。学到最后演一出戏给不到五十个人看,图啥?!”…… 这些话闾丘北没少说,就好像当初那帮很酷的人和很理想的日子都是场梦。后来他离开了剧团,碰到时沛也没敢跟人回N大看看。甚至,他见到时沛都没敢打招呼。因为他看到那个人眼里的光,就还像几年前那样,一点没变。 时沛依旧喜欢盘腿坐在舞台侧边,嘴里叼着个水性笔搁那涂涂画画,乐乐呵呵拿着一天四十块钱的排练费,没戏排的时候就跑出去接活。而自己,不停出现在杂志上、热搜上、各大综艺上,谈不上大红大紫,但千篇一律的邀约还是接踵而至。 有时候他会翻出自己在N大时的官摄碟片,从画面里抠自己的微表情、台词,突然发现,他没有什么信念了。这玩意玄乎的很,但有没有,摸着胸口一问便知。 闾丘北不得不给自己放假,带着黑口罩、黑帽子,钻进剧场里窝着。他去看时沛的原创处女作,上座率惨不忍睹,偌大的剧场里,只有前两排坐了人,其中还有不少是化妆师、群演和看门卖票的大爷。他去得比较早,特意去了趟后台,听到有人说:“几乎没人来,要不发个通知,两场并一场?多少省些成本。” “演他娘的!”时沛把卸妆水往地上一砸,戏服一扮、眉毛一挑,掷地有声地说,“怎么不演?演给自己看也得演!” 闾丘北当时好像看到了一个战士。演员们纷纷跑到外面送票,能拉一个是一个,尽管大多数票都被当作传单扔了,但也有些市民颇有兴趣地问,“话剧?跳舞唱歌不?”“不唱啊?那就跟电视剧一样的是不?”“那我去瞅瞅看,不要钱是吧?”…… 忙活了一个小时,剧场才稀稀拉拉坐了些人。闾丘北躲在最角落里,跟着台上人一起哭完整场。谢幕时他拼尽了全力去喊,喊bravo,一个人喊出十个人的气势,想叫主创们知道,他们很棒,棒极了。 可当台上人向他致意时,他又慌了,逃也似的跑出剧场。 《笑面先生》算是闾丘北经纪人做的一个妥协。闾丘北坚持要回剧场,经纪人千挑万选,找了个叫好也叫座的本子。 因此,当管立庚突然找到团方,说希望《笑面先生》可以和《长夏》等一起公演、以抢占最多的观众资源时,闾丘北第一个站起来反对。 不光是他,剧院其实也不太同意排期提前的说法,团方负责人则犹豫了一会,最终投了反对票。 一群人就这样驳了出品方的面子,免不了在别的利益上做退让,损失了一些钱。闾丘北问过团长:“后悔吗?” 团长眼睛都笑眯了,摇着剧本说:“中国的戏剧团队是一家人。都想家人好,后悔个啥啊?” 于是有了那条微博。 闾丘北找来中国戏剧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几部作品的资料,又剪了当代新兴戏剧工作者们的公开影像,配上《化蝶之火》的曲调,混剪成一出五分钟的群像视频。 “我是沈拙清。从业十年多了,排的第一部 剧是《情书》。” “我?孙乾明啊,N大戏剧社的指导教师。我这辈子也没啥追求,能把这帮小崽子带好就成。” “闾丘北,演了八年戏。话剧新人。” “我叫时沛。瞧见这牌子没,听涛!记住了啊,总有一天,这俩字得印在经典原创戏剧名录上!” ……这些自我介绍有的是从戏剧节开幕式上扒下来的,有的是特意拍了VCR传给闾丘北的。话语都被剪得很碎,一幕幕很有年代感的画面闪过去,皆是排练中流汗的眼睛和脸。 无一例外地,影像里的男男女女笑得开心,尽管他们当时都知道,下班后等待自己的,是没有暖气的屋子喝一顿勉强果腹的简餐;即便是台下坐满了人,也只能拿到杯水车薪的回报。 配乐说,在这个时代里,爱,是我斗争的方式。 影像里还有位老前辈,麦中途出了问题,但台词仍旧念得中气十足、字正腔圆,哪怕是剧场后排也听得一清二楚。 视频的后半部分截取了许多戏剧人的语录,其中许多人同时活跃在荧屏上,并通过自己的号召力,将更多年轻粉丝也拉进了剧场。 而后画面忽而变成黑白,切到了《薄命》谢幕的舞台上。舞台中央一位戴着眼镜的导演缓缓开口道:“我叫厉峰,锋芒剧团的创始人。” 他说,只有让大家走进这剧场、看到了,这场戏才叫有魅力。 “我相信,于是我坚持。” 裴山看完整个视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闾丘北从哪里找到这么些影像资料,一看就很费功夫。画面里那些被称为“神”的作品在前,许多熟悉的、年轻有思想的黑马在后,环环相扣,无非传承二字。裴山眼眶变得潮湿,这个本温馨的夜,也因为这方小小的屏幕变得燥热。 老一代戏剧工作者带着中国的故事走向世界,新的血液仍在涌流。 我相信,于是我坚持。一曲唱完,视频最后打出来的是近期演出表,其中,《长夏》在非常显眼的位置。 闾丘北微博的配字是:夏天过去了,但下月初一定要去趟雁城,看看长夏。 裴山觉得鼻子一酸,装做没事,把头撇到一边。 “刚刚你是不是没看票务情况?”唐立言见人鼻头红红的,赶忙拿张纸蒙在他脸上,帮忙点开了网站,“让咱瞧瞧这闾啥啥的号召力大不大!” “不止闾社长……”裴山鼻音很重,努力把字说得清晰,“还有好多人。” 各大剧团官方、年轻代表、工作室创始人、老一代话剧工作者……要么出现在视频里为这漫漫长路加油,要么转发了这则视频,为火焰再添一把柴。 “嚯,你们还挺团结。”唐立言看那个不断刷新的转发量,还有渐渐变红的票务网,也松了口气,把裴山的卷发打乱,笑道,“既然你这边的事儿告一段落,那你也别拦着。我得我哥好好掰扯掰扯!” “掰扯什么?” “厉老师的事儿。不能再逃了。”唐立言把眼神移到屏幕上,“月初的剧场一定会很热闹。我得告诉他,如果家里不能还人清白,那我就自己闹一个大新闻。” …… 主城的剧场确实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不光是《长夏》,隔壁几个剧的上座率也不错。 唐立言在去剧场前,跟管立庚聊了半天,最终没有达成共识。 于是唐立言只好说,公演结束后由他自己在现场说出前因后果。架免不了要吵,但吵完后,唐立言出奇地没什么不适反应,甚至无比平静,抻抻衣服就去了剧场。 为了防止管立庚又节外生枝,他拿自己的身体和管欣的墓碑发了毒誓,说横不过就是多一具尸体,如果敢动裴山,那管立庚将只剩下唐竟这一个亲人。这句话还是有些威慑力的,管立庚怔了许久,甚至忘记去拦唐立言。 剧场来了很多人,除了新天地的员工们,蔡寻把他们同班同学也拉来了。还有一些非雁城本地的剧评人和媒体,甚至闾丘北的粉丝,把剧场塞得很满。 唐立言知道裴山应该在后台忙着,不敢去打扰,只远远瞧见一黄毛小子,便笑着上前揶揄:“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学啊?上了大学可别再瞎跑打架,不然你家何律师更看不上你了。” “放屁,是老子看不上他!这辈子不回雁城了,妈的!”蔡寻呸了一声,气鼓鼓坐下来,“你得感谢我在市局给你说不少好话,不然你到现在还在家呆着呢!” 唐立言嗤笑着说:“嘴还挺硬。行了行了,看戏。” 剧院指示报完后,灯便暗了下去。唐立言这才看清改良后的舞台,果然十分震撼。 硝烟,教室,炮火,这些他记忆里的东西,此刻就在眼前上演着,那些他经历过的事情,由更年轻、有热血的人们接力。 台上的师生们聚在一起,围成一个圈,在笃笃的火车声中唱:“辞去故乡也好,为此后,与日月同光。” 这句词配了阳关三叠的曲,一层层渲染,一行人唱雁城,唱南方,却不知接下来有多久的背景的背井离乡。 双胞胎战士被一发子弹打中,滚回了战壕。年轻的军官帮他们按住血口,叫医疗兵来仔细包扎好伤口。 南方的教授们围坐在一起,编了一出折子戏,笑自己只知治学不问事,还寄信去遥远的雁城。 先生们唱校园,唱科学。 凛欧沉了河,被路过学生救起来,想通了生命。感怀,提笔写了封《答绝交书》,也坐车往南方去,找他那个吵了一辈子的死对头。 战士们唱烽火,唱日出。 朝阳下的情侣依偎着,互相系好同心结,吻着互诉衷肠。军官拿着师座批的假条来送队里专送学校的补给,在大学里带了两天才归队。 众人唱,唱此后,与日月同光。 少领虽被构陷,却从未被误解过,而且与先生关在一起。直到问讯人到场,俩人的手都没有松开过。 秦远泛不曾失去,王凛欧不曾殉国,唐立言不曾冤死,裴山不曾错过。 小小一方舞台上,无数人的过去被改写,而台下人早就泪湿前襟。 唐立言久久说不出话来,只能任泪水模糊视线,却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什么精彩的瞬间。 他想起裴山说过,之所以这一世学戏剧而非历史,是因为有太多想创作和改造的事情。 历史多无奈,后人再怎样不忍心,也不可以动它一分一毫——即使是笔写春秋,也只得考究,忍着心疼去讲那一段的故事。 戏剧便不同。它可以倾注情感,叫角色在平行时空里或喜或悲,它的魅力在于不可复制、不可重来,每一遍演出都是新鲜的,哪怕一个失误都是独有的风景。 大幕拉上,唐立言仍旧没有回神。他的手机滋滋响了起来,是管立庚的来信。 [你千万别犯傻!我已经让公关部门拟好了道歉信,明天发。] 唐立言摁灭了屏幕。他不想分心,满脑子都是掷地有声的台词、穿云裂石的交响、荡气回肠的故事——唐立言屏住了呼吸。 因为他看到,红色的大幕重新拉开,主创们手牵着手,大喊着冲向台前。 唐立言终于明白一排的好处。他清晰地看到每个人的表情:有人笑开了花,有人满脸都是泪痕却倔强地扬起嘴角,有人还沉浸在戏里出不来,有人眼睛都不眨一下,挨个扫过观众席。 观众,如此来之不易。 这里面,男主角还没走出象牙塔,第一次担纲演戏;也有戏骨从演多年,作品里多的是阳春白雪、无人问津;他们全身心投入进这出戏里,整整一千多天没日没夜地练。 而站在这群人后面的,是唐立言的爱人。 那个人穿着矜贵的正装,卷发松松挽在脑后,薄薄的粉底被泪痕打湿。晕开,却更有随意的美感。 裴山牵着导演和主演们的手,跑到台前,深深鞠了个躬。他说,谢谢。 谢谢所有愿意走进剧场、给他们机会的观众。 谢谢绵延百年、才人辈出的创作队伍。 谢谢浩荡的历史,和不灭的爱情。 裴山闭上眼,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停留了好几秒,才抬起头。 他看见自己的爱人,正穿过近百年光阴,站起身,激动地朝台上摇旗呐喊。 裴山感受到一束追光投在自己身上。 剧场里如此嘈杂,四处都是叫好与掌声。音浪渐高,强光刺眼,他只能朝着一排那个座位比个口型: “我爱你。” 彩带从天花板上飘下来,一行人纷纷仰头,看花雨似的纸屑落在自己头上。 但裴山直直盯着台下。因为,那个藏在阴影里的男人正冲他笑,站着吹起了口哨,声音长长短短、短短长长。 或许,其他人听不懂它的频率,当是粉丝在热场或起哄表扬。只有裴山知道,这满场回声都在说: 爱你,到下世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