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震》作者:林子律 文案: 白切黑精英律师×事业狂闷骚总裁 “磁星撕裂时的巨大震动,地球一无所知。” - 裴哲结婚了,对象从朋友圈找的,上次见面疑似已在五年前。 领证时裴哲和对方约法三章: 一,坚持表面婚姻,大家互利互惠; 二,婚后一切照旧,谁都别想管谁; 三,面子问题,你是老婆。 赵以川全盘接受。 - 裴哲以为的婚后:见面可以,不见则更好。 实际的裴哲婚后:呜呜呜老婆,我这么大一个老婆呢QAQ - 事情发展逐渐超出预期,正当裴哲认命躺平,初尝包办婚姻(?)的甜头,无意中发现了赵以川的秘密。 答应结婚不为了钱,也无所谓名分,单纯是……想先上车后补票。 还想了这么多年?! 裴哲:。 (╯‵□′)╯︵┻━┻ - 赵以川×裴哲 - 提醒: 年上2岁,总裁是受。 先婚后爱,1v1,攻有点绿茶,受非常闷骚,HE。 标题指一种天文现象。 主角遇见彼此时都已成年且有过前任,本文不适合洁党,互相理解感恩比心=3= 标签:先婚后爱 年上 HE 职业 第1章 一、安排了今天结婚 已经到了11月,气温依然保持在相对宜人的18度左右,丝毫不见寒流南下的痕迹。连日放晴,海风愈发温润,梧桐树卷了边,将落未落。 一切都昭示着今年会是个暖冬。 临近中午,阳光越发灿烂。 虹市CBD中心边缘的写字楼23层会议室内刚结束了对某个小公司并购案的投票,会议宣布告终,一切都尘埃落定。 与会人员离场后室内安静,几分钟前的压抑和凝重现在荡然无存。 会议桌前方最左侧,中年男人还保持着瘫软姿势望向桌面摊开的会议提案。他回想起一刻钟前会议秘书宣布了投票结果,自己的努力居然付诸流水。 明明早就挨个打通了关节,怎么反而—— 被大票数否决了。 “难以置信吗?” 一个声音道出心里所想,程振勇震惊地看向会议室入口处。 不知何时,那儿多了个青年。 青年身材挺拔而瘦削,乌黑的头发打理得规整利落,眉眼漆黑,薄唇透着不健康的粉,衬得皮肤更没什么血色。五官轮廓都柔和,但灯光偏冷,他裹在一身黑西装里安静站着仿佛一尊俊美无俦的雕塑,颇为不近人情。 对上程振勇的目光,青年嘴角扬起一个礼貌弧度:“看来你很失望。” “裴哲!”程振勇猛地站起身,“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然而连名带姓的质问并不能改变程振勇的心虚,闻言,裴哲唇边的虚假笑意一敛,视线若有所指地逡巡过桌上那份提案。 他轻声说:“程副总,请你注意措辞。” 程振勇色厉内荏地合上文件,厉声道:“这项目根本和你无关,你不过是个子公司的负责人……有什么资格插手董事会的事?” “因为卓峰一直是启荣科技的竞争对手,您和我不是都清楚吗?” 裴哲说话声音不大,语速慢条斯理不带什么感情,可程振勇却莫名恐慌。 好像眼前这没到三十岁的后辈已经看穿自己的所有盘算……不,不仅看穿,甚至开始着手应对了。 如他所想,片刻沉默后裴哲继续道:“卓峰濒临破产,重组困难,项目烂尾,债务问题严重,相比之下也就那点专利技术对启荣有吸引力。” 程振勇:“……” 裴哲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份文件,看也不看程振勇。 “收购卓峰看似是引进技术节约成本,但隐藏的雷根本无法解决。您想收购卓峰大概只为了找个信得过的傀儡,以后好获得话语权,顺带还能打压启荣科技——很聪明的做法。” 见程振勇不语,他意料之中地略一挑眉,然后缓缓往前走了两步。 “但是自家集团的子公司和一个负债累累的‘外人’,同样的条件,我相信董事们在正确的数据面前会做出理智选择。”裴哲把文件放在桌边,手指按着优雅地往前推了一点,“所以我为他们准备了这份报表。” “裴哲!”程振勇大步流星地逼近裴哲,激动得唾沫星子都差点飞到那张俊美的脸上,“你——” “您和卓峰的那位私下达成了什么条件我不太关心,但一定有,对么?”裴哲看着他,表情居然带了一丝嘲讽,“程副总,您该庆幸我还没进入董事会。” 程振勇没说完的话霎时被掐断。 “一次两次的小花招影响不了您的副总裁地位,未来就说不准了。”裴哲目光锐利,声音却愈发的温和,“眼光放长远点儿,叔叔,别忘了我们是一家人。” 说完,他打量着程振勇满脸如鲠在喉,终于满意地弯了弯眼角。 离开会议室后,裴哲乘电梯一路下到1层。 电梯门一开,有个穿运动装的年轻女孩快步走向他:“裴总。” 裴哲略略颔首,她就自觉地像报菜名一样开始汇报工作:“环境厅那边对接的文件已经发了,电子版我到了您邮箱;风控回话说水源数据的合规性审查要拖两天,我催他们尽快;财政那边……” 说话间,黑色商务车停在面前,女孩帮裴哲打开车后座的门,自己再绕到副驾驶,话语不停:“哦对了,江笑女士问您今晚有没有安排,她想——” 裴哲抿了下唇。 女生立刻心领神会道:“明白,我就说您有接待。” 对话被前排的司机听见,大叔笑着打趣她:“姜嘉钰,最近越来越熟练了啊?” “这是我的工作嘛。”姜嘉钰忍不住八卦道,“不过裴总,江小姐约您这么多次,除非特别必要的场合您好像从来没去过……” “为什么要去?”裴哲反问。 裴、江两家作为商业伙伴已有两代历史,高层们私下关系也很好,集团内部最近疯传两家即将联姻,现在姜嘉钰看裴哲的反应,总觉得传闻不太靠谱。 毕竟裴哲集内卷之王、铁血工贼和冷酷资本家为一体,实在不像风花雪月的人。 姜嘉钰给他当秘书才半年,工作中朝夕相处,暂时没发现裴哲的私人感情有什么进度,更别提和江笑了。可换句话说就算这事不是假的,依裴哲的性格,也只会在八卦扩散之前就先一锤定音。 看着他今天心情尚可,姜嘉钰胆子大了点:“我听说,您和她都快订婚了……” “没有的事。” 世界依然正常运转。 姜嘉钰点点头:“对嘛,您要订婚,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啊对了裴总,您下午还有个会,咱们现在直接回公司?” “先去民政局。” 姜嘉钰没听懂:“哪儿?” “去民政局。”裴哲平淡地重复,“我安排了今天结婚。” 姜嘉钰:“……啊?” 抵达目的地,裴哲开门下车,姜嘉钰还没从震惊与迷惑并重的情绪中抽离。她发现自家老板好像不是说着玩,可周围又没出现任何熟脸更别提那位江小姐了,心里继续犯嘀咕。 裴哲要结婚?! 事发突然、毫无预兆、没有任何痕迹、昨晚还加班到1点。 虽然不是不行…… 但这24小时连轴转的工作狂是哪天抽空谈的恋爱? 真是今年第一怪事。 商务车带着纳闷的姜嘉钰走了。 大厅门口有长台阶,裴哲选了个显眼的位置等待。他背后是两尊显眼的白色雕像,穿婚纱和西服,造型卡通,正夸张地接吻,旁边赫然有红色的喜庆字体: 东新区婚姻登记处。 和雕像合影的人络绎不绝,裴哲一会儿就站不住了,挪到靠近台阶的一侧避开人群。 天光明媚,站久了甚至有点发热,裴哲仔细抚平西装下摆一丝不易察觉的褶皱,抬起手,腕表显示10:54。 今天大概是个黄道吉日,来领证人尤其多。小情侣着装整齐妆容精致,无论是进门还是出门都喜气洋洋的。还有些讲究的背后跟着整个拍摄团队,忠实记录下这份难忘的回忆。 阳光清澈透亮,空气中充满了浪漫因子,裴哲格外突兀。 偶尔有人奇怪地窥视他一两眼,似乎疑惑这位西装革履打扮正式的英俊男人为什么会独自出现。 裴哲不在意这些目光,比起它们,现在他颇为郁闷的则是另一件事—— 只剩六分钟了,为什么赵以川还没来? 时间观念也太差了。 对裴哲而言催促是不太礼貌的行为,但他下午还有别的安排,预约过了会影响一大堆事,光想一想就已经开始提前焦虑。他皱着眉拿出手机,从微信对话框的底层拖出一个打着全名备注、头像却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猪的对话框。 正斟酌着委婉点问走到哪儿还是直接说“你要迟到了”,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裴哲!” 闻声回过头,身高原因,他不得不稍微抬起视线和眼前的人对视。 今天阳光太好,面前的青年头发被染成棕色,微卷,细碎地垂在额前,目光落在裴哲身上,连带着也是金子般的灿烂。 年龄感微妙地介于学生的青涩与职场人的成熟之间,青年单看眉眼轮廓是有点距离的凌厉长相,可当那双浅褐色、随时带笑的眼睛注视着谁时,冷冰冰的气质忽然就融化了。 他身高超过一米八五,单手拎西装外套,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说不出的鹤立鸡群。 赵以川。 裴哲嘴唇动了动,最终没吭声。 “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会儿车……”偏沉的男声,入耳却格外温润舒服,“你等很久了?” “……刚到。” 裴哲说完发现自己成了他的视线中心,莫名局促,只好垂眸装作挑剔地扫过对方全身。 白衬衫和西装裤衬出宽肩窄腰和一双长腿,灰色低帮运动鞋,正式中带点活泼的打扮,和今天的场合不能说不合适。 可裴哲突然觉得哪儿不对,目光停顿了片刻。 一点小细节没能逃过赵以川的注意,他疑惑地问:“怎么了?” “衬衫。”裴哲提醒道。 赵以川低头打量一番,迅速放下左边卷起的袖口:“看得还真仔细——行了走吧,你不是说赶时间吗?” 不是袖口的原因。 肩膀偏窄,腰身偏肥,衬衫挂在赵以川身上有点像被一只麻袋收紧了口,局促和膨胀同时显现,虽然对外貌的加减分程度几乎为零,但看久了就别扭——好像他对结婚完全不重视,临来前随手在街边买了件断码货。 这念头浮现时,裴哲暗自好笑:他有什么资格怪赵以川的着装不郑重?自己不也只把这一趟当做出差吗? 甚至对秘书的用词都是“安排”。 只是还有点在意,裴哲问:“这件衬衫不是你的?” “……这个啊。”赵以川没有故意隐瞒,“临出门时遇到点状况,衣服弄脏了,找不到换的就跟同事借了一件。他比我胖一点。” 不合身的白衬衫其实无伤大雅,但结婚决定得异常匆忙所以谁都没有提前准备好红底照片,一会儿需要在登记处拍摄。 想到赵以川等会儿得全程穿着别人衣服,照片盖在结婚证上…… 裴哲就有点难以形容的不自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长久地不说话,始终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件衬衫。而赵以川什么都没问,全权任由裴哲做决定的样子一如当时签那份儿戏似的婚前协议,他甚至很无聊地从西装外套里摸出烟,抽出一根叼在唇间。 “预约时间是11:00到11:30。”裴哲再次确认过腕表指针,从容拿出他的临时预案,“对面有个购物商场,现在出发的话应该来得及。” 打火机第一下没点燃。 裴哲以为赵以川没听懂,眉心微蹙,再开口就带着些许烦躁。 “我陪你去买件新的。” 作者有话说: 几个需要提前说明的: 1.赵以川是攻,虽然看着很年下其实是年上。两位主角都有谈过不短时间的前任,本文内不细写,但对此比较敏感和介意的亲故们,请自行决定要不要继续,谢谢理解(鞠躬.jpg 2.有一定职业方面的描写,不太专业的写实风格,可能不会太金手指 3.七分甜 第2章 二、登记 赵以川第一次体会到商场的VVIP服务,有专门的通道、带试衣间的休息室和全套下午茶,客户经理陪同服务,连走两步去店里的工夫都省下。 裴哲在沙发里坐下时一目十行扫过姜嘉钰发的文件,头也不抬地指示:“白衬衫,款式简洁点。” 经理颔首:“好的裴总,那品牌方面呢?” “你看着办就行。”裴哲的眼神在赵以川身上略作停留,补充说,“他的尺码。” 没几分钟,就有专人将裴哲要的衣物送至贵宾室,白衬衫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架上,乍一眼看不出任何分别。赵以川想翻衣服标签,伸出的手拐了个弯,瞥见裴哲后又收回。 “最左边那件吧。” 裴哲说完,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应该询问下赵以川的意见,不太自然地转过头:“你……先看看?” “这件?”赵以川已经拿起了他说的那件,端详片刻,“都行。” 提着衣服时手指摩挲过硬质吊牌,赵以川神色如常,走向试衣间,没看见裴哲在他背过身的瞬间暗自松了一口气。 从提出那个无理要求到现在,赵以川无论盖章签字的大事还是鸡毛蒜皮都对他言听计从,不提要求,不问他有没有苦衷,更不会莫名其妙的掏心掏肺,堪称裴哲遇到过最合格的商业伙伴——但也仅仅如此了。 毕竟他和赵以川,说是普通朋友都太过奢侈。 想到赵以川,被工作填得满满当当的大脑好像就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片刻空白,然后极速扩张,裴哲难得发了会儿呆,直到赵以川推门而出。 他径直走到裴哲面前:“怎么样?” 贵宾室装潢偏暖,光线明朗,赵以川好像也突然被点亮了。 衣服是同时适合日常和正式场合的款式,剪裁精致,衬出平直肩线,手臂与胸口的肌肉线条藏在埃及棉面料下,隐约可见并不单薄。衬衫没入裤腰的褶皱也恰到好处,与黑色西裤一起,让赵以川本就十分优越的比例愈发完美地展露出来。 白色是适合赵以川的颜色,但领口简单的金属装饰恰到好处地翻出一点叛逆,就像他总盛着笑容的眼终于露出了被克制的锋芒。 “……不错。”裴哲赞许地笑了笑,“就拿这件了。” 后半句是对经理说的,赵以川的表情微妙片刻,没当面反驳裴哲。 经理不失时机问:“先生,需要帮您包起来吗?” 不等赵以川表态,裴哲插话:“穿走。” “好的裴总。” “换下来那件麻烦清洗。”裴哲事无巨细地安排着,好似他应该把一切都处理得当,“再拿一双袖扣,两条领带,领带要深色偏商务的,明天之内一起送到金楠路的华闻律师事务所,电话稍后给你。” “好的,裴总。” 听到熟悉地名时赵以川表情错愕。 那是他上班的地方。 背后长眼似的察觉到了他神色有异,裴哲转过头,像解释,但又没多耐心:“如果不方便,待会儿把住址发我——今天还赶时间,走吗?” 态度温和但语气冰冷,工作状态,巧妙地在他们之间划出界限。 赵以川垂眼,唇边有一抹分不清嘲讽或失落的笑意。他默默地呼出一口浊气,低头拽了把衬衫平整的侧边,一声不吭跟上裴哲。 原本他打算跟裴哲说,撑场面不需要买这么贵的来着。 商场离民政局很近,就算一来一往的也没有耽误太久。 手续并不繁冗,出示双方申请缔结婚姻关系的所需材料,审核完毕后等待拍摄登记照、冲洗、填写《结婚登记申请表》,然后就可以领证了。 材料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工作人员看了预约单,将裴哲和赵以川带到等待区的空位,端上两杯热水。听说东新区婚姻登记处号称虹市行政服务模范部门,这时裴哲盯着纸杯外壁印的红心,听着浪漫的轻音乐,深有体会。 “早知道刚才不那么急了。”身边,赵以川放松地伸长腿,“人多,就算预约了还是得等。” 约定登记前裴哲跟赵以川估算过时间,说的用不了多久。以为赵以川安排了其他工作,裴哲语带抱歉:“可能因为日子好。” “是嘛。” 赵以川说这话时尾音拖着,像是笑了。 他大概不想跟自己多聊,否则以赵以川的健谈程度不会止步于此,于是裴哲知趣地一点头,收了交谈的意思。 和等待区其他聊不够的准新人们相比,裴哲和赵以川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最惹人注目的一对儿。同样是双人沙发,他们之间隔着半臂的社交距离,不般配,更不亲密。 但这不能成为最主要的原因。 他们是整个等待大厅里唯一的同性伴侣。 适才在门口等赵以川时,裴哲尚且泰然自若。这会儿他却突然意识到,半个月前自以为的利大于弊的决定,可能还是太冲动。 他要和一个男人结婚了。 五年前,允许同性情侣缔结合法关系的法案在各方的不懈努力下终于通过。虽然官方将其描述词定为去性别化的“民事伴侣”,但从实施结果来看,除了生育上并不享受同等待遇,同性伴侣与“夫妻”其实仅保留了名称上的区别,大部分民事权利一致,连登记后用的证书都同样是结婚证。 不过法案生效至今,真正选择登记的同性情侣数量却远远不够当初专家们的测算,现实社会,对这种关系戴有色眼镜的依然占大多数。 所以能在婚姻登记处看到同性情侣就挺稀罕了,外形再优越点的更是凤毛麟角。 从他们坐下起,裴哲就感受到不少若有似无的偷窥。他不太舒服地侧过身,在狭窄的空间和赵以川又拉开了极限距离。 刚有动作,满脸无趣的赵以川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裴哲的抗拒。 “怎么,后悔了?”他转向裴哲似笑非笑,“还没盖章呢,可以后悔。” 浅褐色的眼睛在过分明亮的灯光下像半透明的琥珀,视线直勾勾的,一两道金芒闪电似的掠过,有点冷。 裴哲刹那有些失语,但他迅速地战胜微乎其微的不安。 毕竟对他而言有些东西比所谓婚姻重要得多,裴哲恢复了镇静。 “这不值得我后悔。” “啊,说的也是。”赵以川眼角弯弯的,弧度温柔,“结了婚可以离,签了字的合同也可以违约,除了生死,没什么是真的无法挽回。” “两码事。”裴哲微微皱眉。 他不赞同赵以川这种说法,却一时半会儿没想到怎么反驳。 很快,走廊里出现的工作人员打断了他们。 那人略一欠身:“赵先生和裴先生是吗?请到这边填写申请表,拍登记照。” 赵以川心情突然变得极好,他站起身,眼眸低垂,看着裴哲时重复工作人员的称谓,这次连嘴角也扬起了。 “裴先生,走吧?” 大红色背景前没有任何装饰,灯光被精心布置好,整体看上去更像是剧院或舞台。 作为不合格的演员,赵以川比裴哲入戏。他哼着歌,在镜子前检查了衣服和发型才慢吞吞地走过来。裴哲脱了西服外套放在一边,他也是纯白的衬衫,领口一样有不起眼的刺绣纹样,赵以川若有所思地瞥过那儿,眼神意味不明。 “不错嘛,裴先生。”他很中意这个称呼,语气像调情。 摄影师听见这句跟着调节气氛:“二位的衣服也很般配的,待会儿不用笑得太夸张,自然一点、亲密一点就好。” “行。”赵以川说完,单手拢过裴哲的后背。 裴哲差点浑身发抖,神情不悦,赵以川错开视线并不看他。用尽心理暗示才没让自己对突然的肢体接触反应过度,裴哲低了低头,心跳却也不受控地加快。 没有事先排演,但赵以川的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衬衫单薄,指尖的温度在静默片刻后诚实地传递到脊骨。紧随其后的是一股淡香,空旷而悠远,仿佛晴天时平静的海洋,裴哲的记忆里他几乎没有和赵以川有过如此近的距离,可这味道他居然似曾相识过。 可能无意间在哪儿闻到过,海洋风格的香水不少。裴哲这么想着,吐出一口气,眉心那道褶皱终于舒展开了。 “好,再靠近一点,头偏向对方的位置……” “开心!……很不错!” “咔嚓——” 忽地闪过白光,短暂的视野失明后裴哲揉了揉眼睛。 赵以川已经在快门结束时就放开了他,后背的温度随即散去。 摄影师很满意刚才的作品:“在旁边宣誓台等候一会儿就可以盖章领证啦!……照片需要多冲洗一版给两位收藏吗?” 他说得真情实感,是一份无知的祝福,裴哲被闪光灯晃着的那股迷糊还没过,无意识地就点了点头:“嗯。” “谢谢啦。”赵以川笑容比拍照时更加无可挑剔。 裴哲这时才反应过来刚才摄影师说的什么,临时变卦已经晚了,他倒不尴尬,就是对自己的表现有点不满,冷冷地一扯嘴角。 拍完登记照,离领证就剩最后一步。 拿着刚冲洗完毕的照片去窗口,签字,按手印,工作人员手起章落,钢印拓上薄薄的粉红纸页时发出折断似的“咔嗒”一声。 “恭喜!”她递过两本红色册子,“这是两位的结婚证,新婚快乐哦。” 从赵以川那儿接过时裴哲只看了一眼上面烫金的三个字,和记忆里没区别。他把它揣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没翻开过。 仪式完成了,这个红色的小本子对裴哲来说成了有法律效力的武器,在父母那儿可以交代,让那些集团里七嘴八舌的老古董闭嘴。 已婚身份带给裴哲的价值远比一段合乎心意的爱情更重要。 思及此,裴哲又重新畅快,和赵以川走出民政局大门时他看一眼时间,过了12点,于是随口问:“要不要一起吃个午饭?” 按照他们之前达成的共识,结婚证只是摆设。这场婚姻最多存续三年,而“婚姻生活”不过就是各忙各的。赵以川继续做华闻的诉讼律师,裴哲依然是那个不爱风花雪月的冷血资本家,轨迹甚至罕有交集。 偶尔见一面也可以,但最好不见。 所以当礼貌地提出邀请时,裴哲理所当然认为赵以川会客气地拒绝他。然后他回公司速战速决地吃个饭,下午找技术部门的几位骨干开会。 但赵以川没按约定出牌。 他春光明媚地反问:“好啊,吃什么?” 第3章 三、他记得的20岁的裴哲 兜兜转转又回到最初买衣服的那个商场,VIP客户经理面带职业微笑,为两人推荐了位于顶层观景平台的一家西餐厅。 据说是很难预约的会员制,但裴哲直到坐下也没想起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拿的会员身份。他以为这成了VVIP服务的一部分,没多追问。 裴哲看也不看菜单就递给了赵以川,这顿计划外的午餐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下午开会时间,还有原本安排在午休时间要看的文件也得争分夺秒地先粗略过一遍有大概印象。对面问了他有没有忌口,裴哲随便“嗯”了几声。 油封鸭腿,熏三文鱼沙拉,低温牛排和白葡萄酒,赵以川点菜时没多犹豫,把菜单还给侍者时附赠了一个满分笑容:“谢谢。” 餐厅的视野确实很好,赵以川单手托腮,欣赏了会儿十字路口的车水马龙,略带调侃地对裴哲说:“这么忙?” 裴哲这次连敷衍都免了,当听不见。 低着头,角度缘故,眼角略带下垂的弧度让裴哲显得有点疲倦,加上他皮肤白,不太有血色,整个人无端多了几分病态。 他不抬头也很好,赵以川想,可以光明正大地、肆无忌惮地看他了。 裴哲的文件读到了上菜,本以为总该消停些,还没吃两口,他又开始接电话。食不言的用餐礼仪在裴哲面前并不管用,他说话很小声,语速也慢可始终没停下,后来大概也发现单手不方便,于是开始用蓝牙耳机。 赵以川叹为观止,分不出对方是刻意不想和他交谈或者真的很忙。 但自己用餐也没好到哪去。 手机平放在桌面上忽然振动,赵以川眉梢一抬,抿了口白葡萄酒查收刚发来的消息,冒冒失失的,全是十万火急的感叹号。 宁思垚:师父!救救我!今早去拜访王女士和她还有代理律师聊和解的事,但没说几句她就不开心了要我走开!怎么办啊师父,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还有一大串哭脸。 赵以川:“……” 虽然说刚毕业的新手都比较难带,但他看宁思垚的简历时没想到这小姑娘的语言能力也堪称一绝。加上今天这次,总共已经惹急五个当事人了。如果己方处于优势也没什么,偏偏这次拖到上庭就必输无疑所以他们才争取调解。 万幸的是宁思垚对这一点也有自知之明,见苗头不对立刻求助,没有固执己见以免火上浇油造成局势不可挽回。 ……已经不知道这是优点还是缺点了。 “等会儿回去说,先帮我跟王女士约个时间。”赵以川发出这行字。 想想又改了:“算了,我自己约。” 工作让佳肴没了味道,赵以川推测出几个可能性,打算吃完饭先问对方律师什么情况再联系当事人。他不指望宁思垚现在就说得清楚,通知到位后锁屏,顺带心疼了下好不容易腾出的一天空闲又泡了汤。 他焦头烂额,对面,裴哲不知何时结束了电话,面沉如水却语带调侃:“看来你也很忙。” “律所的新人,小孩刚参加工作……难免的。”赵以川知道他不感兴趣,主动截断话题,“算了,小case。” 裴哲却意外地展露好奇:“什么案子?” “离婚,但是今天我……就让助理先和对方谈一谈、能不能私下达成协议,想着她们同性之间总不会比我尴尬,谁知道。”赵以川说得轻松,没有为此烦恼,“家长里短的,先不说这个了,裴总,你的事解决了不庆祝下吗?” 裴哲礼貌地谢过他。 “太客气了。”赵以川若有所指,“我也不是全没得到好处。” 言语间颇有更深暗示,裴哲没去细想。不管怎么样悬在心里好几个月的事圆满解决,他现在只剩下暂时解脱的轻松感。 裴哲吃了两口午餐,觉得时机成熟,又说:“还有一件事比较麻烦。” “嗯?” 表情微妙片刻,裴哲依然语气平淡:“我没告诉父母,所以他们以为我和你是秘密恋爱,而且没有签过婚前协议。” 心里被四个字不痛不痒地挠了下,指尖像摸到冰,蓦地麻了一瞬。 赵以川面不改色:“嗯,然后?” “财产分配你不用太担心,我来办就好。但是这周内他们会知道领证的事,按照我母亲的性格,多半要提出和你见一面。”裴哲暗示着。 可赵以川没有接招:“所以?” 裴哲无法,只好直接地说:“可以提前跟你约日期吗?见个家长。” 非要他没有任何暧昧和委婉,听见“见家长”三字,赵以川略一颔首,算是应了这个带点儿别扭的请求。他尝了口沙拉里的牛油果,没什么味道,咀嚼好一会儿直到那股缠绵的粘稠感消失,赵以川直视裴哲:“不过我以为你至少会通知父母。” “什么?”裴哲装傻。 “比我想象中更不当回事,有点吃惊。”赵以川的语气变得玩味,“裴哲,我们在美国念书那会儿你好像还没到这程度。” 美国,记忆里的稀薄时光。 裴哲不常出现在留学生圈子所以赵以川和他接触不多,但他知道那时裴哲和现在判若两人。他始终没忘记最初遇见的圣诞节,裴哲站在玄关摘了围巾时呼出一口白气,在一堆异国他乡的起哄中笑得羞赧。 “不好意思啊今天堵车,雪太大了……” 门半掩着,冬夜,芝加哥的大雪落下时簌簌作响,赵以川隔着人群记住了那个笑容,真挚,明媚,好像能把所有秘密都说给他听。 那是赵以川藏了很多年的20岁的裴哲。 可正如砒霜与蜜糖,他所留恋的裴哲这个当事人却压根不放在心上。 隔着一张餐桌,27岁的裴哲听到关于美国的学生时代,表情和听见昨天哪里出了交通事故如出一辙。 “是吗?”裴哲没有任何触动,“我现在不是学生了。” 紫甘蓝汁液逼得舌尖发苦,赵以川含着它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落地窗边,初冬的阳光温暖得如同春日。 他也说:“是吧。” 一顿午餐吃得全不像刚领了结婚证,后半程更不怎么交流。裴哲私下里不太爱聊闲天,赵以川也想着工作的事三分钟回一次消息,连对视都没几次。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吃完,裴哲按铃唤来侍者打算刷卡。 “我来吧。”赵以川截断他,顿了顿又解释,“当做衣服的回礼。” 裴哲片刻沉默重新靠回椅子:“好。” 现在回神,裴哲今天自见面起就一直掌握着主动,却从未想过这么做有没有让赵以川感觉不适。他们更多是合作关系,不是上下级,更非一定要分出孰强孰弱,他的无意识的强势作风会不会无意间伤害了赵以川? 比如不由分说买下那件衬衫还搭配了饰品送给赵以川,自己看来是正常礼貌,但现在也没发现赵以川其实有可能因此感到不舒服。 但道歉迟了,又突兀。 裴哲注视赵以川签单,一句“谢谢”也说不出口。 为数不多的对话里赵以川提起了学生时代,裴哲听着,好像是很久远的词。 旁人眼中的绚烂和自由并未给裴哲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他不怀念也不再向往,连同自己在国外生活的好几年也一通拉入黑名单。那时他的旧友不多,但无一例外都说裴哲回国后性格变得厉害,内敛,寡淡,甚至有点冷漠,完全不像以前。 每到这时裴哲总会短暂地回忆曾经,然后发现他忘的比记得的多。 比如不久前楚畅向他介绍赵以川,同一所大学,某某家聚会时见过,后来还一起露营徒步爬山,似乎他为数不多参加的局都总能出现赵以川的身影。 可裴哲想不起来了。 这时,回忆里早已面容模糊的赵以川就站在他的面前,问他:“要不要送你?不过喝了酒,可能只能陪你打车过去。” “司机已经到了。”裴哲说完,又问,“送你?” 赵以川笑笑:“和你公司完全两个方向,不是还有事吗?算了。” 裴哲一想也是,就不勉强了。 司机已在商场3楼的vip停车场等候,电梯里,两个人独处的密闭空间中一直冷场莫名的让裴哲为难。 理想状态应该是这样的,事情办完他们就毫无瓜葛,但短暂的畅快后,裴哲居然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慌,担心自己会不会已经开始惹赵以川反感——毕竟假结婚这事对赵以川顶多算不光彩,对他却实打实的有利害冲突。 有把柄在谁手里时的滋味就像蚂蚁乱爬似的不好受,尤其知情人还是全世界的唯一。 还是得和赵以川保持良好关系。 6楼。 “对了。”裴哲主动地、不够自然地和赵以川聊起成年社会的日常,“我听楚畅说你毕业后一直在东海岸做国际仲裁,到华闻没有继续做吗?” 赵以川:“现在就是普通的民事诉讼。” 从国际仲裁转民商事诉讼跨度说大不大,可既然有海外的经历,华闻又不是小律所,怎么会舍得让他再次从零起步——“沦落”至去打什么家长里短的离婚纠纷,就算赵以川自己愿意,华闻的合伙人们未必肯。 可能另有隐情,裴哲隐约觉得自己又在踩雷边缘,收了谈兴。 “裴哲,你是不是在跟我找话题?”赵以川看他的眼神有些玩味。 被拆穿了,裴哲面色不变,只有眼睫轻轻地垂下。 “其实不用刻意聊天,和你待着的时候我不会觉得尴尬,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赵以川说,掌心贴了贴裴哲的背往前一推,示意已经抵达。 裴哲欲言又止:“……好的。” 来接裴哲的车是他自己的迈巴赫,司机开了门,裴哲却没有立刻进去。 他转向赵以川,尽量把这句话说得贴近半生不熟的友情而非施舍:“如果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跟我提,没关系的。” 赵以川眼睛笑着,月牙的弧度:“那你到公司告诉我一声。” 他看上去真像个模范男友。 裴哲被脑子里突然蹦出的念头弄得哭笑不得,简单告别,赵以川在车窗外给裴哲挥手。天气晴转多云,大厦阴影覆盖长长的车道。 坡道顶端,那个身影一直站着没走。 白衬衫从后视镜里渐渐地看不见,几乎是同时的,赵以川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粉红小猪后跟着一排文字,姓名,地址,联系电话,一看就知道是从购物软件的地址簿里复制粘贴来的,和可爱头像半点不沾边。 没有只言片语,裴哲的紧绷感在这刻莫名的完全消失了。 他关掉手机,手指在西装外套口袋里逡巡一圈,抽出了从拿到起就没再看过的硬壳小红本。烫金的字几乎发着光,裴哲翻开,那张红底照片边缘有钢印,凹凸不平,好在没盖在谁的脸上。 注视照片里的赵以川良久,车身突然颠簸,裴哲一愣,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在笑。目光流转,望向车窗中的影子,他缓缓地收敛了表情。 所以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和赵以川,满打满算,这才是今年的第二次见面。 作者有话说: 赵·抓紧机会动手动脚·以川 第4章 四、能把红本发朋友圈吗? 第二天依旧阳光普照,金楠路280号的写字楼15层,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长条,掩饰过分灼热的光污染。 华闻律师事务所。 临近饭点,空气中散发着蠢蠢欲动的摸鱼气氛,赵以川刚结束和团队老大的谈话,走出办公室后随意环顾四周,然后就发现最角落格子间里有个人鬼鬼祟祟地俯下身。他站在原地没动,等那人抬起头再走过去,卷起手里的文件敲了下对方的头。 “宁思垚!” 女生被吓了一大跳,转过头看是赵以川后迅速放松。她的手里捏着没吃完的巧克力,嘟囔着:“赵律,吓死我了……” “这个是证据单,你跟着理一下把顺序整理好。”赵以川把文件放在她桌面,“还有饿了就去吃饭,别硬扛。” “啊行。”宁思垚答应着,“我不饿……不是,我等您和沈律一起。” “等他干什么?”赵以川好笑地问。 “沈律说我昨天捅了娄子,他跟您帮我解决了所以我要请你们吃饭嘛。” 宁思垚是指王女士的离婚案,赵以川本身没往心里去,这时说:“小问题,本来就是我的案子什么帮不帮的……不过这事儿你长个教训,自己的当事人尚且不能推心置腹呢,你跑去跟对面的说那些家长里短……” “我想和她拉近下距离。”宁思垚有点委屈地说。 赵以川不动声色,嘴角却收了刚才的礼貌微笑:“我们是拿钱办事,别总想着跟谁打感情牌。这次知道你好心,请吃饭就免了,以后别再这么做啊。” “知道了。”宁思垚认真悔过,又问,“要不我请您和沈律喝咖啡——” “谁要请客啊?” 听见声音,宁思垚忙不迭地站起身:“苏律。” 穿着职业套装、妆容精致的女人挎着包刚好路过他们,听见这些对话,她朝宁思垚一点头:“说过多少次了,叫苏艺姐。” “苏艺姐。”宁思垚点点头,“您喝咖啡吗?我请。” “还喝咖啡?”苏艺玩笑道,“不怕待会儿你师父衬衫又报废一件?找隔壁张老师借的那件还给人家了吗。” 昨天上午赵以川大概是没睡醒,端着咖啡撞了墙,刚喝两口的冰美式一滴不剩全都喂了白衬衫,外加染了隔壁办公桌的一份文件。 这场面太提神醒脑,传播速度之快,连最不关心八卦的苏艺都开始拿这件事调侃他,宁思垚想起来了,和苏艺交换了个眼神。赵以川预感咖啡即将成为新的梗,在类似场面再出现前恐怕都不会过去。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有完没完啊?” “谁知道你怎么回事。”苏艺说着,目光在赵以川身上稍一停顿,盯住了他领口的金属装饰,“喔,这么快就买新衣服啦?” 赵以川没正面回答,只是笑。 办公室闲话几句的工夫,咖啡惨案中受害文件的主人走到他们身边,一把勾住赵以川的脖子:“我就说,今天跟孔雀似的到处乱窜,原来在炫耀新衣服——” “沈跃你也少来这套。”赵以川躲开他。 沈跃不恼,习惯性地推了把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但你心情好我总没说错吧,怎么,最近遇到开心的事情?” 开心的事吗? 确实也算一件,但赵以川不知道能不能广而告之。 又或者只是他单方面的开心。 赵以川最后说:“没什么,最近天气好。” 沈跃笑他不耿直,居然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不过到底没继续追问。他随口一句在赵以川心里种了颗种子,一行人去写字楼下的餐厅吃饭,坐下,赵以川捂着温热的大麦茶,蓦地不是滋味起来。 结婚证都收进抽屉里,洗干净的衬衫与新买的领带也送到了家,他想,这是新的人生阶段,无论出发点,他跟裴哲和以前不一样了。 难道这不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吗? 摆弄手机,赵以川没怎么犹豫,编辑信息后手指先于理智地发给了对方:“我可以告诉同事我结婚了吗?” 裴哲回得快,更简单,就只有六个点。 赵以川:能吗? 裴哲这次“正在输入中”了好一会儿,思忖再三,答得模棱两可: “看你。” “喂,川儿。”沈跃是北方人,口音天生带点亲密,他注意到赵以川捧着手机提醒道,“吃饭啊,菜都快冷了——看什么这么投入?” “没什么。”赵以川应付着他,“我确实有点饿了。” 但说完又半晌不动,目光在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上转了一圈,他突然重新放下了筷子,挺直背,看着就像有大事即将宣布。 过分严肃的神色很少出现在赵以川脸上,不只察言观色水平一流的沈跃,现在连粗线条的宁思垚都发现气氛沉重。她举着一只白灼虾,和苏艺一起看向了赵以川,小心翼翼地问:“赵律,怎么了……?” “确实有一件大事。”赵以川说,他头脑发热,却又不是简单的冲动。 眼前的都是他在华闻最亲密的同事,是他回国后建立起良好关系的朋友,他们或许对赵以川的过去不太了解,不过也因为恰好如此,无须对他们隐瞒。 “我……结婚了。” 话音刚落,靠窗的小餐桌霎时一片寂静,三人几乎是同时听明白了赵以川这句话,不存在任何误读,宁思垚手里的虾“啪嗒”一声掉进了盘子。 “结婚?”沈跃最先反应过来,“什么时候?” 苏艺惯会抓重点:“等会儿!你昨天那么着急的四处找白衬衫该不会就是因为要去拍结婚照吧?” 这都能被发现,赵以川对苏艺的逻辑推理叹为观止。 但他承认得也爽快:“是昨天登记的。” “有照片吗?”宁思垚最关心赵以川的结婚对象长什么样,“赵律,给我看看!” 赵以川摇摇手指:“不行。” “不是‘没有’,是‘不行’,这什么占有欲啊?”沈跃不知真假地遗憾,“哎,这下好了,你选择英年早婚,以后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儿要伤心了。” “应该也有男人吧?”宁思垚表情无辜,语出惊人,“别的不说,前两个月去区法院开庭,隔壁行政庭的法官助理看着就对赵律有意思,还跟我打听赵律喜欢吃什么类型的菜来着,不过我没告诉他。” 苏艺:“……” 完全不知道这茬的赵以川:“……” 于是话题被宁思垚成功带偏,大家纷纷研究起了是哪个法官助理,长相如何是否年轻,完全忘了最开始在讨论赵以川和他神秘的结婚对象。 一顿饭吃得信息量爆炸,结束后赵以川马不停蹄地回了办公室。 下午要出庭,晚饭时约了会见另一个当事人,他拿上资料就可以差不多出发,并没有午休时间。赵以川找着需要的几份文件,随手拉开抽屉,堆得满满当当的最上层忽地有一个文件夹受到冲击,摔到地面。 赵以川拿起它正要放回原处,目光与侧边的备注接触,接着就被吸引。 编号001,裴哲。 深灰色文件夹和他今早收到的一条领带颜色类似,赵以川呼吸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坐回办公椅上,打开第一页,用标准格式打印的白纸黑字透出不可忽视的郑重。 而内容却十分荒诞。 裴哲借给他200万现金,他则成为裴哲名义上的“丈夫”。三年期满后和平分手,当中没有任何损害裴哲利益的事发生,那押金就不用还了。 任谁来看,赵以川付出的只有婚姻,而这绝对是一场几乎稳赚不赔的买卖。 最后一页的位置,“裴哲”两个字签得笔画锋利。 赵以川还记得他签字时的神色。 深夜酒吧中卡座灯光迷幻,威士忌瓶空掉1/3。赵以川身体微微倾向前方,他的手指按在刚打印出的纸张最上排,提示认真阅读条款的裴哲。 “这条是我擅自拟的,算‘附加条款’吧。”他说。 裴哲皱眉的弧度不太明显:“……‘若甲方爱上乙方,本协议自动作废’?” “嗯,需要考虑到很多看起来离谱的可能性,这也是一条。”赵以川说,光线昏暗片刻,他的眼睛却亮得如同夜色中潜伏的捕手,“当然了,你要是觉得这个条款欠妥,现在马上删掉就行。” “但这条应该不具有法律效力才对。” “啊,差不多。”赵以川往后退了点,故意把话说得模棱两可,“但我就是想加一句,看着有点儿意思?” “那你想加就加吧。”裴哲这么说着,拿起笔,利落地把名字签在甲方位置。签完又有点犹豫,他问,“你真的不觉得不值吗?” “做人不能太贪心嘛,这些就够了。”赵以川说,笑容诚恳又真挚。 裴哲不予置评,但仔细地收起其中一份合同。他对赵以川的条件毫不在意,正如同赵以川从未好奇过裴哲为什么急着结婚。 再次将装着合同的文件夹放进抽屉深处,赵以川直起身。 他确认过时间,点开微信把下午的工作发给宁思垚,退出界面时有意无意的,他瞟了一眼和裴哲聊到半截就突兀中断的对话框。 “看你。”裴哲说。 “我想把结婚证发朋友圈里。” 裴哲:“……” 赵以川:“哈哈,骗你的。” 到这里裴哲就又不乐意理他了。 但没关系,结婚或者随时中断的对话都一样,现在的赵以川只需要一个接近裴哲的理由。 第5章 五、清醒幻想 11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气温骤降,赵以川快10点才回到住处。他站在玄关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裴哲下午时打过电话。 当时正开庭,没接。 后来裴哲发了个消息说送了点东西去他家,因为人不在就先放在了物业。 所谓的“东西”是一件崭新的羊剪绒大衣,温暖的驼色,不带一点攻击性。裴哲没有用“礼物”称呼,赵以川把大衣收进衣柜,认真端详片刻,心道总有其他原因,毕竟裴哲大概率不知道他的生日。 想着这个点不算太晚,赵以川干脆给裴哲打了个电话。 待机没有超过五声就被接起,可传来的却是一个清亮女声:“赵先生您好,裴总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我是裴总的助理,请问您有什么需要转达的吗?” 现在还在工作? 什么科技公司比律所都狠,赵以川叹为观止。 他半晌没吭声,女声很耐心地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哦……麻烦您……”赵以川平时八面玲珑,今天突然卡壳,“麻烦跟裴哲说一声,有空了回我个电话,微信也行,我找他有点私事。” 助理回答得爽快:“好的,赵先生。” 赵以川决定暂时不管裴哲,他洗了澡,给家里那只金丝熊换了水、加了粮,陪着玩了好一会儿。大约十一点多,就在赵以川预备彻底抛开这事先休息——他第二天还要去所里加班——的时候,手机响了。 “怎么了?”裴哲声音听着疲惫,有点哑。 单刀直入反而让赵以川不习惯,他“嗯”了声,没找到开场白,于是听裴哲继续说:“衣服试过了吗?” “没。”赵以川说,“我生日还没到。” 裴哲闻言笑了:“知道没到,也不是生日礼物……” 说话时伴着风声,尾音轻飘飘的,像他更年轻些的那一年。赵以川闭上眼,想象他靠着半开车窗小声和自己聊天,初冬夜空中只剩下街灯的颜色。 “……明天你有安排吗?”裴哲问得很直接,“之前提过的那件事,我父母邀请你去家里吃个便饭。” 原来为了这个,送衣服也有了解释:避免赵以川潜在的不体面。 身体没来由地被失重感占据。 赵以川看向天花板:“嗯,好啊。” 电话中陷入沉默,可裴哲出人意料地没有立刻挂断。他其实跟裴哲也没什么别的好说,那些风声听得久了,赵以川反而莫名其妙多了点交谈欲望。 “你工作到现在?”他问裴哲,翻了个身侧躺。 裴哲意外地“嗯”了一声。 “去做什么了?”赵以川继续问,他感觉裴哲好像心情不错。 果然,裴哲如他所想地答:“约了环境厅的人吃饭,我们有几个项目要跟他们合作。”他真喝了酒,比平时话多,“明天十点钟,我过去你家接你?……只用陪他们吃个午饭,不会耽误你下午的安排。” “好。”赵以川应得干脆,“但明早我要去所里加班。” “加班?……那,我到华闻找你?”裴哲思维打了个结,等赵以川答应后他放慢语速,“我好像到了。” “早点休息。”赵以川说,“明天见。” 伴随着走路时的脚步声,裴哲迟钝半拍,也对他说:“明天见。” 等裴哲先挂掉电话,赵以川把手机扔到一边。 眼前仿佛还有光斑摇晃,街道寂静无人,凌晨,偶尔有车经过,灯光照亮了雾。他从律所骑车回家,树影斑斑驳驳地撒了一路,夜风带来满身的露,好像在一个小时后延迟吹拂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赵以川不笑时嘴角天生下撇,不好接近的冷感。他若有所思,目光落在敞开的衣柜,裴哲刚送的大衣套着保护罩悬挂在正中。 居然抱有一丝幻想,以为这真的是裴哲的一份礼物。 周六早七点,裴哲被闹钟吵醒。 前一夜的宿醉让他烦躁,但裴哲只挣扎了两分钟就起床。 晨练,做早餐,复盘昨天的会议记录,回因为饭局错过的信息,还有姜嘉钰发来的两三个文件需要看。工作了两个多小时,日程表提醒他该出发了。 出发什么? 裴哲回忆了片刻,想起他爸妈让他今天带人回家。 这对他不是件能简单敷衍的事,难度更甚结婚登记。裴哲虽然不怕被裴照雪看穿他为了躲避江家匆匆忙忙找了个不熟的人协议结婚,但他对赵以川了解不够成了最大的问题——裴照雪可能会对他失望。 现阶段的事业目标就是获得以裴照雪为首的启荣管理层的认可,顺利从子公司回到集团总部,裴哲容不得自己犯错。 好在赵以川是个稳妥的人,履历优秀,工作体面,背景也不怎么惹眼。 最重要的是赵以川现在需要钱。 正因为如此,当初裴哲才决定和赵以川谈一谈协议结婚。他笃定两个人是交换利益,赵以川表现得似乎也对这件事背后的各类纠缠没什么兴趣,各取所需很好。 一开始裴哲想就算结了婚,他们不会住在一起,为了做些表面功夫定期见一面也可以,最好是别见。 但现在看来需要演的戏远超出想象了。 一路胡思乱想,抵达金楠路时裴哲把车停在华闻所在写字楼下方。他熄了火,正打算给赵以川打电话,不经意地一抬头就看见了对方。 11月,气温降得厉害。 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下雨,可从早到晚潮湿感挥之不去,天气预报中的雨水却始终没有如约而至。建筑、街道甚至行道树都像在多云天气中褪色了,于是整片黑白灰的视野,匆忙推开玻璃门的赵以川格外清晰。 没有阳光,可赵以川看着仍然是暖色调,发色似乎更浅了些,像染过。 他穿了裴哲送的大衣,及膝的长度却一点也不压个子,敞开露出里面一件宽松的牛仔蓝外套,黑Tee,踩的还是球鞋——不太稳重,但裴哲承认这样的他会很有吸引力。 原地站定后赵以川张望片刻就锁定了裴哲的车,大步流星走过来拉开副驾驶。 “好巧,刚想给你打电话。”赵以川研究着安全带随口夸,“车不错。” 裴哲说谢谢,也礼节性地回以称赞:“衣服很适合你。” 赵以川闻言抬起头,褐色眼睛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然后笑得真诚又职业:“是吗,谢谢你,不过以后还是别送了。” “怎么?” “每次见面都要送东西,时间长了人情越欠越多,我怕吃不消。”赵以川的神色像这是个玩笑,偏偏又说得认真,“换成谁你都会这么做的对吗?” “我不喜欢假设。” “这次又为了什么,给你父母留个靠谱的印象?” 裴哲被他说中,淡淡地皱眉。 赵以川仰起头靠在后座,视线下垂,打量着驾驶台最角落一座小小的佛像——猜也知道是算过风水保平安用——车载香水的味道不太浓郁,有花的暧昧,没放音乐,私人物品几乎看不到,要不是造价够高赵以川会觉得这是一辆公务用车。 “裴哲。”他被花香浸泡,说话却一点都没变软,“如果是怕在父母面前显得寒酸给你丢脸,有些场合我也可以不参加。” 途经红绿灯,裴哲停了车单手握着方向盘,指尖不安地敲了两下。 “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就别做多余的事。”赵以川哂笑,“你总是把什么都抓得很紧,但哪有人能随时随地掌控一切——不信任别人还是不信任自己?” 倒计时结束后油门被狠踩一脚,裴哲表情沉静:“你以为多了解我?” 动作到语气无一不暴露他多少被激怒了,可他连恼火都藏着脾气,几个呼吸后裴哲捡起那层坚硬的刺猬壳,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 他确实不想跟赵以川置气,他们是商业伙伴,那么就不该掺杂太多私人情感。 “……我没那么想你。”裴哲象征性的妥协,“当然我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我的为人,随便,这不是原则性的东西没必要吵。” 半晌,副驾位置赵以川短促地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也对。” 不知他回应的哪句话。 行驶上高架,又过了一个出口后,赵以川突然问裴哲:“要不先对一下台词吧裴哲,免得穿帮。嗯……比如,我们在哪儿见的第一面?” “什么?”裴哲不解。 赵以川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芝加哥,我读JD,你还是大学三年级。当时在圣诞节,楚畅和他女朋友办了个house party,雪下得特别大,他们喝了一轮酒你才过来。原本你是不来的,但因为和男朋友吵架了……” 迈巴赫突然急刹,那尊稳固的佛像猛地侧翻。 后面车辆的司机用力拍打喇叭。 差点出事故,可赵以川捂着撞到的额头,侧过脸,竟还有心情笑。 猝不及防听见一段被尘封的往事,裴哲的脸冷得几乎挂霜。他完全没意识到赵以川会有印象,那场聚会,裴哲自己都已经不太记得。但甫一听见,仿佛凝固时光“咯嘣”碎裂,一堆冰渣子同时扎进了血管。 大雪铺天盖地冷得彻骨,裴哲还以为虹市多年不下雪他早就不记得那种感觉了。 他嘴唇微微颤抖着瞪向赵以川,眼底因为前夜没休息好的红血丝异常明显。似乎感觉到这是不能碰的逆鳞,赵以川尴尬地一扯嘴角,回避掉裴哲的视线。 “……我错了。”他提醒裴哲,“先开车,高架上不要急刹。” 等重新驶入正轨,裴哲不看他,缓慢开口时语气比起警告更接近于威胁。 “赵以川,管好你的嘴。” 第6章 六、第一次见家长 裴哲父母居住在市郊的“半山”,位于虹市郊区,依山望海,同时距离避风港又有一定路程,被自然环绕,是个适合疗养身心的好地方。 从东新区出发,不堵车也需要将近40分钟才抵达半山。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一路安静中逐渐消散了,裴哲无意和赵以川吵架,而赵以川似乎也意识到刚才失言,没有继续对台词之类的话题。 拐进了富丽堂皇的别墅小区大门,周围树木越发繁茂。 “到了吗?”赵以川打破沉闷。 裴哲把车速降到30以下:“还要开一截,他们住在山上。” 车窗完全敞开,初冬肃杀的风与柔和的草木清香一起涌入,赵以川的手臂搭着窗框,若有所思:“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一会儿就知道了。”裴哲顿了顿,带了点宽慰说,“不会太难相处。” 赵以川“嗯”了一声。 迈巴赫最后停在了一间独栋别墅门外的路边车位,周围空旷,最近的另一间别墅都至少在百米开外。进门先是花园,立冬已过,再精心呵护的花也挡不住冷空气,草本植物大都蔫儿了,院落中枫树红透,成了灰白天地间最鲜亮的点缀。 裴哲领着赵以川进门。 南北向的一楼明亮宽敞,穿过整个客厅,落地窗连接后花园,隐约可见围栏外还有一大片私人领地。后花园和前院的规整相比多了点生活气,最显眼的是一片菜园。 一个中年男人正在菜园边摘辣椒。 “爸,来了。” 中年人“哎”了一声,拿起身边的一篮子菜站在窗边换了拖鞋往客厅里走。路过裴哲时他上下扫了两眼,语气戏谑:“这么快,一路上没超速吧?” 裴哲说没有,伸手拉了下赵以川的袖子。 演戏场地变大了不少,不只裴哲,赵以川刚开始也紧张。他踌躇着和裴父打招呼,改不了口,最后说:“叔、叔叔好。” 男人沉吟片刻:“你是小哲的……” “对,”裴哲大约和他一样说不出“丈夫”两个字,含糊道,“赵以川,跟您说过的,赵律师。”然后转头向赵以川介绍,“我父亲,程明柏教授。” 正式称呼僵硬得直接把家庭聚会变成了商务洽谈,赵以川和程明柏都忍不住笑。 这下气氛倒缓和一些了。 程明柏去厨房放了菜,回来后就请赵以川坐下喝茶,顺着“律师”的头衔问了他几句诸如在哪工作、团队氛围如何、最近忙什么。 反而父子间除了最开始那两句就没怎么攀谈,裴哲在旁边成了陪衬。 话题慢慢地聊开,赵以川也逐渐习惯和程明柏相处。他不算特别开朗的人,可只要他愿意,长辈鲜少有不喜欢的,更何况程明柏似乎不太关心他和裴哲的感情经历,反而更喜欢和他聊些琐事,赵以川应付起来越发得心应手。 午饭时间很快到了,阿姨准备了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中餐,东星斑和花胶鸡做了重头戏,其他陪衬的菜品从各种肉类到家常青菜应有尽有。 “小哲这孩子没告诉我们你喜欢吃什么,阿姨只好看着做了。”程明柏说着,不忘瞪裴哲,责怪他对这些事一点不上心。 裴哲不以为意,只问:“妈呢?” “还在开视频会,不用等她。”程明柏示意裴哲把碗递给自己。 “我来。”赵以川说,站起身给裴哲盛一碗南瓜粥。 程明柏笑笑,嘴上却还继续嫌弃裴哲:“以前有老爸,现在有小赵,我看裴总这辈子就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命喽!” 裴哲低头喝粥,耳朵莫名地有点泛红。 饭桌话题进行到程明柏的科研项目时,裴哲母亲终于开完会,从楼上姗姗来迟。 身为启荣集团目前的董事长,裴照雪并非很有气势的风格,长相很是温婉,看得出年轻时是大美人。只是现在头发稍显凌乱,面带倦色,她坐下后没拿筷子,先喝了口茶。 “怎么?”程明柏问得自然。 “陈芝麻烂谷子,不提了。”裴照雪皱起眉,她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发现餐桌上多了个人,回过神,“哦对,这位……小赵,赵律师?” 赵以川:“阿姨您好。” “你好。”裴照雪态度礼貌,却和裴哲如出一辙的疏远,她问程明柏:“刚下楼就看着你和小赵很投缘的样子,在聊什么呢?” “无非一些家长里短的。”程明柏乐呵呵的,言语间颇有几分炫耀,“小哲的男朋友当年第一志愿就是虹大,你说巧不巧?差点就成我的学生了。不过他专业不同,入学没多久又读交换项目出国,去的加州……我们正说起西海岸呢。” “这样啊。”裴照雪淡淡道,终于肯拿正眼看赵以川了,“听小哲说过,你后来去芝加哥念JD?不错,是我们程教授欣赏的孩子。” 赵以川心思敏感,察觉得出裴照雪大约不太喜欢自己,闻言只是赔笑。 他出身中产,家里也曾富裕过很长一段时间,但即便旁人眼中他已经条件非常不错,与裴哲相比仍然天差地别。 裴家的启荣集团早年靠制造业发家,后来陆续参与了不少诸如地产、新能源之类的行业,现在又涉足金融投资,是不折不扣的大企业。尽管这些年已脱去家族企业的烙印,启荣和裴家仍在一条船上,谁也不能彻底离开谁。 而裴照雪就是这条巨轮现在的掌舵人。 与性情温和、不太在乎人情世故的程明柏相反,裴照雪强势、精明。她话不多,整场饭局中几乎隐形,一直听程明柏拉着赵以川聊了不少在国外念书的经历。 “……小哲就不肯跟我聊这些。”程明柏唉声叹气,“小时候挺活泼的一个孩子,出国几年再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嫌我话多喽!” 一直安静吃饭的裴哲放了筷子:“爸。” “你看,你看。”程明柏对赵以川告状,“我没说错吧?” 赵以川隔着一张饭桌看裴哲,眼睛如新月,单手托腮,目光闪闪发亮。见父子拌了两句嘴,他笑得更深些,越发专注地凝视裴哲。 这眼神被裴照雪注意到,她眼底微沉,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 “……不过我倒不后悔小哲读高中就送他出去。”程明柏话锋一转,“都是锻炼嘛,想着男孩子,独立点儿总没错——可惜现在好像事与愿违啦,到处都在麻烦人。” 赵以川说:“没什么的,小细节。” 程明柏笑道:“那也能反映一些性格,你别帮他打圆场。” “那这么说起来,”裴照雪突然插入谈话,“你和小赵是在美国就认识了的?” 她问的裴哲,后者眼神游离片刻,点了点头。 “难怪,这么快都谈到结婚了。”裴照雪话里有话地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们是刚认识比较投缘,原来以前就在一起吗?” 裴哲一愣。 他没想到裴照雪真的会问。 饭桌上短暂安静,裴照雪预料到裴哲答不出来似的,仍在笑,眼神却变得尖锐。 “那时没有。”开口的是赵以川,他不闪不躲望向裴照雪,“哪有一遇见就谈恋爱的,阿姨,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楚畅安排的同学聚会。后来陆续出去玩了几次,到迈阿密,暑假又一起去了欧洲……毕业后我先在纽约工作了两年,他经常过来看我……是这段时间。” “的确,我记得小哲有段日子常往返纽约和芝加哥。”程明柏恍然大悟,他对裴照雪道,“看,这不就对上了?你看你刚才把小哲吓得,都结婚了还上纲上线的,好意思怪人家谈恋爱不告诉你?” “我没那意思。”裴照雪叹了口气,“算了,他从小就跟我不亲。” 程明柏:“……话不能这么说。” 他提及裴哲无论出国留学还是后来的事业多是母亲帮忙,说的样样都在宽裴照雪的心,好一会儿女人才面色缓和。 饭桌下,裴哲松开拳头,手心被自己攥得发酸,因紧张而加快的心跳终于平复。 该感激赵以川替他解围了,可那些杜撰经历与谎言让裴哲莫名难堪。 无论欧洲还是迈阿密他都真的去过,频繁往返纽约和芝加哥也确有其事,只不过目的和赵以川没任何关系。 ……他怎么知道的? 裴哲抬起头,眼神复杂地和赵以川对视。 赵以川稍抬眉弓,是个时间极短的戏谑表情,好像炫耀“我没说错吧?” 可裴哲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仿佛在他毫不知情的时候就被赵以川从内到外地尽数掌握。 一顿饭吃得心思各异,结束后程明柏问赵以川会不会下围棋。赵以川答只会一点,他就兴致勃勃地把青年请到二楼书房去切磋。 偌大客厅剩下裴哲和裴照雪。 裴照雪最近几年对茶叶有了兴趣,也在一楼开辟出一间单独茶室,紧挨花园。她示意裴哲过去,裴哲猜到必然有一场谈话,但他却没有刚到家时紧张了。 坐到桌边,裴哲安静地等母亲先开口。 第一轮水煮沸了,裴照雪挑拣茶叶,垂着眼打破了沉默:“虽然我之前说过不反对你这么快结婚,但找个男人,是故意给我脸色看呢,还是给江家难堪?” “都不是。”裴哲语气平淡,“因为我不喜欢女人。” 从出国不久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他没对裴照雪表露出任何,这时突然承认,本以为裴照雪总该有一点震动。可裴哲望着她表情的细微变化,女人却始终波澜不惊,不知没听懂还是不在乎。 “这样啊。”她点点头,好像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出柜不是个事儿,“那就解释得通你为什么对江笑避如蛇蝎了——无所谓,正好我也不喜欢她。” 裴哲摩挲茶杯:“江笑吗?” “或者可以说我不喜欢江家。”裴照雪眼神一冷,话语仍是柔和的,“江家太强势,你真和江笑在一起,那位正想找理由掺和进启荣的事呢。” “江董的胃口太大。”裴哲皱着眉。 “话又说回来了,”裴照雪给他斟茶,“那孩子家里条件应该也不错吧?谈吐很得体,讲话也挺中听,会动脑子。” 她很少第一次见面就夸人,裴哲暗道,看来午饭时赵以川的表现到底得到了裴照雪的认可。他虽不太看重这个,现在莫名的也有点开心。 “他父亲做生意的,不过最近情况不容乐观。”裴哲委婉地说。 裴照雪:“既然结婚了,别人家里现在遇到困难,适当地帮一些也好,免得闹大了让有心人指责你不懂事。” “……好。” “小哲,我对你是有期待的。”裴照雪渐渐语重心长,也更严肃了些,“当初我没有直接让你进总公司而去启荣科技也是这个想法。启荣科技掌握的前景不可限量,在这里从一线到中层再到现在接替CEO,再到未来……你必须一步一步走稳、走好,那些人挑不出错,自然会回到合适的位置。” 裴哲神情随之郑重:“妈,我明白。” “这次做得欠妥,但不算大问题。”裴照雪把玩茶杯,露出了这天第一个温柔的笑,“当然,你们结婚我是赞同的,也信得过你的眼光,如果不仅仅是牺牲婚姻那就更好不过了。” 如玉的白瓷茶杯中清澈涟漪荡开,映出裴哲眼底,有一点亮色忽闪而过。 他半晌才“嗯”了一声。 第7章 七、“你怎么想对我很重要。” 书房中的围棋切磋一直持续到午后三点多,阴郁大半个白昼的天气忽然放晴,苍穹从厚重云层后露出一丝清澈的蓝。 程明柏这天难得有安排,他要请今年新收的研究生吃饭。 等父亲下完棋,裴哲顺势主动提出开车送他去学校。一行三人上车,驶出别墅区时绕过山间公路,远处,大海在天光下波光粼粼,恍如星辰坠落。 赵以川的棋艺大概比他自己说得好,程明柏和他复盘一路,一会儿长叹,一会儿又说得无比激动,临告别时还主动留下赵以川的联系方式,约定下次再战。 车门刚合拢,裴哲问他:“你回律所还是家里?” 赵以川答非所问:“程教授在学校待久了吗?想问题真单纯。” 裴哲的注意力全在红绿灯,没立刻听懂:“下棋?” “说饭局呢。”赵以川聊了一路的天半点没有疲态,眼睛依旧明亮,“刚才聊了那么多,下棋的时候也提到了你的事……但我们怎么说他就都信,好像对你连一点怀疑都没。不像裴董事长,一眼就看出来那些都是我编的。” 他对言语机锋的敏感超出意料,但毫不避讳地点破让裴哲眼色一暗。 “那又怎么了?” “挺好,我说真心的。”赵以川笑笑,无比丝滑地接上早过去的话题,“裴总你去哪儿?顺路的话把我扔在东安大道吧,约了人去市体育馆打网球。” 裴哲狐疑地瞥赵以川一眼,并不信他那句“真心”。 赵以川却误会了:“约的哥们儿。” 裴哲先“哦”一声,随后回过神:“我没想知道这个!” “行,算我此地无银三百两。” 赵以川说完这句后转头看向车窗外,不再有别的话了。茶色玻璃单面防晒防窥,在下个路口,裴哲无意的目光游离,忽然对上了窗里映出某个人笑意粲然。 阴天沉闷,裴哲像被照亮了一瞬。 再次开出路口后不久,鬼使神差的,裴哲有了主动和他聊点什么的兴致。 “赵以川。”裴哲喊他名字时几乎黏在一起,尾音轻飘飘的,“刚才说了那么多,又是迈阿密又是欧洲纽约,你——”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赵以川偏过头目光玩味,“除非先告诉我你去纽约干什么了。” 裴哲:“……无聊。” 那就是不想说了。 赵以川轻笑:“第一次见家长,再不关心小孩的父母也不会什么都不问,所以我就先想好了应对方法。你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们只是做做样子,就算未来被拆穿,至少现在‘演’得很有诚意,对不对?” 裴哲沉默后小幅度地点头:“去程你提到这个,虽然知道用意……当时是我太失态了。”他迟到地承认,“对不住。” 赵以川没想过裴哲会旧事重提:“嗯?” “但我不喜欢那样。”裴哲紧接着说,“我们未来还要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美国的事希望你别再提了。” 这次赵以川没有很快回答,迈巴赫保持着稳定速度继续开出一段距离,再次驶过一个绿灯路口,他才缓缓地开口。 “可是我不说就能当做不存在吗?” 有些尖锐的质问,裴哲闻言握住方向盘的手指紧了紧,他绷着表情半晌不语,深呼吸了好几下:“那都和你没关系。” “好吧。”赵以川好像妥协了,不再执着于此,“不过你父母都不好奇为什么是我吗?” 裴照雪好奇过,程明柏是无所谓。 但他们的重点都不在评判这段关系是否门当户对,所以裴哲不打算跟赵以川说实话:“理由重要吗?结果就是他们都很喜欢你。” “那你呢?” 古井无波的心为此突兀地起了点波纹,但也只是转瞬即逝。裴哲甚至没让赵以川看出自己有片刻不知所措,他坦然答:“我怎么想的不重要。” 因为裴哲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于是就不肯再提所有前因。 可惜赵以川和裴哲不一样。 “很重要,你怎么想的……至少对我而言。”赵以川说,捕捉到对方有所迟疑打断了他想要回应的念头,“不用现在就表态,我不需要你撒谎或者说点冠冕堂皇的。如果你不喜欢回头看,要不然仔细想一想未来三年怎么过?” 裴哲没听懂,可又感觉明白了个大概。 “你担心会有压力吗?” “和那无关。要不这样吧裴哲,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赵以川声音很轻,“如果三年内你真正爱上谁了我们可以提前离婚,我什么也不要。” 最后那句话几乎被半开车窗外的风声吞没,裴哲嘴唇微动:“……那你呢?” “嗯?” “这种约定应该对双方都适用。”裴哲找回了点底气。 “我没想过自己。”赵以川很快接口,“只是觉得大家都还年轻吧,你现在因为一些事急着结婚而且认为这就是最优解,但以后呢?可能我考虑得太多了,我总觉得你也有追求真正幸福的权利,所以提前留一条退路对彼此都好。” 裴哲开着车,察觉赵以川的声音越来越沉,结尾时近乎一声叹息。 他没回答,但也没有反驳赵以川听上去有点矫情的建议,气氛突然凝滞了会儿,裴哲觉得赵以川今天变得奇怪,不知是不是因为见了家长。 “你放心好了,什么影响也不会有。”裴哲笃定地说,“我没有那美国时间去谈恋爱。” 赵以川笑得意味不明,似乎不信。 可他也知道继续话题没有意义,指向前面不远的路牌:“你把我放在这儿吧。” 于是裴哲才发现东安大道就在言语间到了,他依言停车,赵以川开门离开,隔着车窗又跟他说了一次再见。 迈巴赫打着双闪停在路边的车位,车内,裴哲凝望赵以川拐进绿化带后的人行道越走越远,才发现自己发呆的时间有点长。 莫名其妙的,裴哲觉得赵以川可能有喜欢的人。 “但他没跟我说过。”裴哲心情复杂地想,“是还不够喜欢,或者没有在一起的可能?小心翼翼不敢挑明,难道是我认识的人吗?” 现在木已成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裴哲叹了口气重新汇入车流,同时在心里把为提前离婚做预案默默地提上了工作日程。 阴沉了大半个白昼,日渐西沉,太阳反而从厚重云层中挣脱,金光照耀着高楼大厦。 回味那段关于年轻和追求幸福的对话,裴哲忽然想起,类似的内容他似乎听赵以川说过了,就在上一次见面的时候。 大概三周前的某个中午,启荣科技的总裁办公室被阳光照得满室明亮。 裴哲没有午休,他随便吃了点简餐当午饭就坐回了电脑桌前。看了两分钟文件又开始烦躁,他躺倒在办公椅中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刷了刷朋友圈。 没划两下,出现了某个类似宣传片的东西,裴哲看见评论区一连串楚畅的名字,习惯性点了个赞——他和楚畅是真正穿一条裤子长大,高中时一起出国,又读完大学一起回来,至今都没跟对方红过脸吵过架。 那会儿裴哲刚吃完饭,正处于脑子有点空白的时期,无非觉得楚畅评论了肯定发东西的也是两人的共同好友,他点赞跟批发似的,朋友们也早已习惯。 但就在刚点了不久,楚畅找他:“你怎么有赵以川的微信?” 口气像看热闹。 裴哲还没记起那个名字是谁,楚畅又连发好几条。 “哦对,你俩一个大学的。” “我想起来了,以前在芝加哥大家一起玩的时候你跟赵以川都在。” “看过宣传片了吗哈哈哈哈!他在里面好僵硬!” 裴哲:“……什么?” 他倒回那条点赞的朋友圈,看完内容清醒了点。 发视频的人头像是个粉红小猪,文案写着中规中矩的祝贺虹市华闻律师事务所成立25周年,评论区楚畅先说了句“华闻都25年了吗”,又说“苏艺真的还不跳槽啊”,最后说“半分钟那里怎么是你”,然后粉红小猪很是无奈,回他一排流汗黄豆。 粉红小猪后是个陌生的名字:赵以川。 裴哲皱了皱眉。 ……谁? 楚畅立刻帮他回忆:“又忘了?你们以前真的见过,有次还聊得挺开心呢,好像是一起去加州那次……他是法学院那个学长,想起来没?” “有点印象了。”裴哲半晌才回答。 芝加哥,法学院学长,加州。 能同时符合这三个要求的只有一个人,个高,英俊,不怎么爱笑,也不太擅长社交,聚会时躲在角落里毫无参与感。 可就像触碰到记忆盲区,即便如此,名字和样子依旧对不上。 “不过我也是前不久才听说赵以川回国了,一直以为他还在东海岸,毕竟以前连微信都不咋用的人。”楚畅感慨着时光飞逝,“都不知道你俩加了好友!” “可能以前加的。”裴哲回他,“不太熟。” 楚畅却彻底来了精神:“没事呀,再多见几次就熟了!而且他现在正在华闻做律师,跟的苏艺的团队,你之前想给启荣科技找一个靠谱的法律顾问,不还考虑过苏艺?别跟我说又忘了。” 这个没忘,裴哲说:“苏律师和沈律师,上次我们还一起吃过饭,但合作没谈下来。他们团队现在的重心没在这一块。” “那是工作没做到位。” 裴哲:“……” 楚畅说:“这样吧,这周我攒个局,你,苏律的团队,行吗?” 启荣科技虽然做的单子乍一看千万上亿十分唬人,但业务性质关系,公司整体规模并不算大,而且始终没有风控和法务专员,目前一直由几个有相关背景的中层管理兼着,效率还行,于是就堪堪用着了。 前任CEO提过专门成立法律部门,裴哲那时投了赞同,后来经过一轮一轮的测算,成本、人员构成,大家讨论几次至今都没定下来。 等裴哲正式接手了启荣科技的决策权后,他不再执着一定要成立部门,而是更偏向找一家律所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眼看公司做的项目越来越多和政府有了关联,复杂程度也逐渐提高,而华闻律所在业内向来有口皆碑,苏艺作为高级合伙人又是个中翘楚,裴哲一直欣赏她。 事关工作,裴哲没多犹豫:“行。” 楚畅说到做到,没多久给裴哲回了话,苏艺答应了。时间就是一天后,考虑到苏艺在日本待了多年,最后选了家气氛轻松的居酒屋。 那天裴哲走进包厢,第一眼看见的却是坐在下首的青年。 白色卫衣,牛仔长裤,被灯光染成深咖色的头发微微蓬松,裴哲自上而下的视线落向他,鼻梁英挺,嘴角挂着轻松又暧昧的笑,像个自在的大学生。 听见推拉门开合的声音,青年转过头,目光和裴哲对上后笑意慌张地迅速收敛。 室内光线太暗,裴哲发现不了他眼内一闪而过的惊喜。 第8章 八、并不是一见钟情 “我们裴总迟到了,待会儿自罚!”楚畅正和苏艺聊天,闻声转过头给他介绍,“随意点儿,就当是朋友聚会——您说是吧,苏律?” 在座唯一的女性朝裴哲笑笑:“裴总,我们见过的。” “苏律师,您好。” 苏艺连忙摆手:“您太客气了,楚少跟我说是朋友聚会,不用这么拘谨。” “诶,阿哲!”楚畅勾着身边青年的脖子,“现在想起来没有?” 室内采光不佳,头顶一盏暖黄笼罩范围有限,裴哲的眼神和那人接触一瞬,不知怎么的,像忽然被过分明朗的颜色刺了一下。 他就是……赵以川。 当着面总不好说还不认识,裴哲勉强点了点头。 “……学长好。” 打了句招呼,裴哲从记忆里搜索着越发零碎的画面,依稀有了个大致轮廓。可模样虽勉强对上了,神态却大相径庭,他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聚会里的小透明和眼前这位笑容灿烂气质爽朗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裴哲坐的位置逆光,赵以川闻言往前靠了靠,似乎要看清他的样子。 “你没变啊。” 不知怎的,这句话听来像一声轻柔的叹息。 裴哲因此指尖一冷,但很快这阵异样就被楚畅咋咋呼呼地掩盖过去。 他对苏艺介绍裴哲和赵以川是旧友,又是同一所大学的学长学弟,对方很捧场地说“好巧”。于是以此为由喝了第一轮,要的清酒,味道寡淡却后劲绵长。 裴哲是开车来的,但聚会里酒是最能拉近关系的工具。 他早就不怕喝酒了。 有楚畅在,席间根本不会有冷场机会,他不一会儿就把主客都哄得开开心心。苏艺也并非不善交际的人,再加上个这几年在酒桌上习惯性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裴哲,尽管一开始各怀鬼胎,到最后竟聊出了相见恨晚的气势。 于是就显得剩下那个不怎么开口的有些格格不入,但谁都无暇顾及他。裴哲惦记着和苏艺拉近合作关系,吃饭到一半,始终没有主动和赵以川说一句话。 中途,苏艺的手机响了,她说了句“抱歉”后出包厢接电话。 饭局主角不在,场面终于冷却了一瞬。 酒喝了不少,头也有点儿晕,想着找点东西垫一垫。刚伸手拿了碟刚上桌的寿司,裴哲正要入口,听见楚畅压低声音问了句:“你家里现在……还好吗?” 显然没在问他,裴哲举着寿司的动作停了半拍,眼神不自觉地望过去。 赵以川正在抽烟。 听楚畅这么说后他没立刻接话,修长手指捏着烟蒂拿得远一些,吐出一口灰白烟雾,神情和语气都淡淡的:“接受现实吧,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放宽心,伯父会想开的。”楚畅安慰他,“而且钱没了可以赚,人还在比什么都重要——话糙理不糙是这道理。” 赵以川“嗯”了声。 楚畅又道:“以你的能力待在华闻帮人打离婚官司,不是我说,太屈才。等这事儿彻底过去,我再问问泰恒那边?江董早就给你抛过橄榄枝,要不是这次闹得太大……” “那怎么好意思。”赵以川拍拍他肩膀,“心领了。” 听见熟悉的名字,裴哲收回目光,眉心禁不住轻轻地皱起:楚畅提到的一定是江德常——江笑那年过六十还不退休的爹,泰恒集团的董事长,每天都想着怎么给他当老丈人。 赵以川跟他们……? 他不是个诉讼律师吗,靠什么能被江德常看中? 陷入思考,裴哲想,看来楚、赵两人的交情显然比他想象中更亲近。 而楚畅的话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那人百无禁忌,也不知避着他,对赵以川道:“不过前两天我看到Danny的ig发了张他和他男朋友,我还诧异呢,他男朋友不是你吗?你们俩又是什么时候分的?” “我和他?”赵以川诧异一瞬好像笑了,“你误会了。” 楚畅想岔了,以为他同时还受情伤:“没事没事,患难见真情。” 赵以川抬手摁灭了烟蒂,说得半真半假,听着像气话:“什么真情不真情,我现在就想着要么一夜暴富,要么嫁入豪门——欠一屁股债,反而越来越不想努力了。” 他说者无心,裴哲却莫名听入了耳,朝赵以川看过去。 耳畔,楚畅哈哈大笑着调侃赵以川“你这模样要找个富婆还不容易”“开什么玩笑”,青年一边回答什么,一边却若有所感地半偏过头。 眼神就是在这一刻对上的。 大约清酒的后劲儿在这时不分青红皂白淹没理智,那人言语中的暗示透露出清醒时非要关系足够密切才能得知的秘密。 陌生名字,颓废一瞬后又重新在笑的眼睛,看得让人不由自主心软。 裴哲眼眶一酸,脑子里忽地冒出个非常离谱的念头: 他在暗示我什么吗? 然后裴哲飞快地删除了这想法。 对现在的他而言,赵以川差不多是个陌生人,他只能从只言片语对话中隐约提取出一丝“家里有过变故”“欠了钱”等充满戏剧性的要素。相对的,赵以川也不了解他,从哪儿知道他的近况? 突兀见面,难道赵以川敢对他有想法吗?如果他真敢有,裴哲好意思接话说,“我包养你怎么样”? 还是因为一己私欲,与浪漫无关,更非一见钟情。 裴哲盯着残酒心想:贪杯出大事。 这顿晚餐吃到了快九点,苏艺酒量奇佳,一个人把楚畅喝得开始大舌头依然意识清醒逻辑缜密。裴哲也有点晕,但还没忘记自己今天见苏艺的目的,见气氛到了,顺势把上次说过的建议又提了一次,大约席间聊得来,苏艺这次没直接拒绝他。 “过两天会跟团队开个会,给您一个正式答复。”她诚恳地说。 裴哲说谢谢,转头看了眼瘫在沙发上的楚畅。 “那我先送楚畅回家。” 苏艺也看到了对方,对裴哲道:“都是我一时心情好,喝多了,把楚少灌成这样,要不我送?正好,我这边代驾叫好了。” 她提出要帮忙,裴哲隐约觉得这两人是不是有点什么,让给了她。 楚畅喝多了不吵不闹,苏艺喊他,就乖乖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出包厢,又被服务生引着去出口,看样子是不会出什么意外了。 刷卡刷掉了五位数,如果最后真的达成目的,这顿不亏。裴哲绷直一晚的神经在目送他们离开后总算松弛,他靠着墙安静片刻,偷偷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他该打电话给司机然后回家了。 “裴哲。” 身后的声音轻轻打断裴哲。 沉默了大半个晚上的赵以川披上外套,把没喝完的半瓶清酒装好。裴哲望着他,见那件挺普通的夹克衫被他穿得格外笔挺。 “我以为你刚就走了。”裴哲说。 “嗯,在等你。” 裴哲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打算怎么回去?”赵以川问他,很自然的语气,“我没喝酒,要不,送你?” 好像是目前最经济实惠而且节约时间的做法,赵以川问了他的地址,说两个人是顺路,他送裴哲回去后坐地铁再往前三站就到。裴哲不太记得自己住的附近有没有地铁站,他看了眼腕表,然后说,“麻烦你了。” 这天他为着赴约方便从公司过来,没开自己的迈巴赫,只是公司几位高管一起使用的奥迪。裴哲把钥匙给赵以川,坐到副驾驶。 车内没有异味,但刚驶出地下车库时裴哲分明闻到一股清淡的略带苦味的香气。 像近海,被阳光晒得发白的那一层浪,缓慢地蒸发。 天已经完全黑了,街灯却将行道照得宛如白昼。裴哲手肘撑在车窗框上,力度很重地揉太阳穴,他喝完酒就头晕,不严重,只是折磨得人不舒服。 动作做出不久车速体贴地放慢,裴哲察觉到这点情不自禁笑了声:“我没事。” “哎,知道。”赵以川说,“就觉得你今天也喝了不少。” 裴哲问:“你呢?为什么不喝。” “一桌人总要有个清醒的,你说对不对?” 赵以川喜欢用反问,由不得他忽视。 距离拉近了,裴哲对他没了对陌生人的戒备,听见赵以川这句调侃,问:“你觉得我也醉了?” 后几个字黏糊糊地凑在一起说出,是捧着半截泡了水的云。路过街口,信号灯刚刚由红变绿,霓虹似的亮色从赵以川眼底轻快闪过,随即驾驶座上,青年的笑容隐入夜晚,裴哲听见他再开口时声音变得柔和。 “醉了吧。”赵以川朝他偏了偏头,“你听着像对我撒娇。” 话音刚落时后劲窜上一股热气,裴哲的耳朵立刻红了,那句话擦着礼貌边界,向不该去的地方象征性试探了下立刻后退。 脸也开始发烫,可裴哲又觉得扎人,有些不快。 他冷哼一声,挖苦赵以川:“看来在这方面你很有心得。” “以前有过经验,但不算多。”赵以川心情丝毫没受影响,不再看他,望着前方空旷道路语速和车速一样平稳,“真那么会说话、会哄人,我就跟楚畅今天建议的那样去找个有钱女朋友,男朋友也行,只要能从此衣食无忧。” 几小时前的旧事重提,怎么听都像赵以川自嘲、开玩笑,但裴哲收敛了唇角那点若有似无的弧度,紧紧地盯住了他的侧脸。 忽明忽暗的光线无法让他看清赵以川。 即便如此,裴哲也仿佛在那一瞬间被这句话、这个不甚分明的侧脸蛊惑。 “到了。” 车最终停在裴哲给他指的小区门口,赵以川见裴哲没动,以为他的意思是一直帮开进停车位,没松开安全带,重新点燃火。 副驾驶上裴哲突兀地问:“你觉得我怎么样?” 赵以川没听懂:“嗯?” “你说你想找个……衣食无忧。”裴哲组织词句,尽量不让这话听上去直白又傲慢,“如果不介意,我应该可以满足你的要求。” 差点一脚把油门踩到底。 赵以川用尽力气才控制自己没猛打方向盘,他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哲,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喝醉后说胡话的痕迹。但裴哲的表情被街灯照得很清楚,没笑,眼底有点水光颜色,望向他时,嘴角抿成了一条严肃的直线。 “裴哲是认真的”,这念头一经浮现,赵以川仿佛正经历里氏八级大地震。天崩地裂,碎石翻飞,几乎要将他整个撕裂。 而咫尺之遥的人并不知情。 裴哲见他不语,解释道:“可能和你想的有偏差……我现在确实需要一个……男朋友也好,不是男朋友也好,需要和我结婚。” 行星崩坏的进程被按下暂停,赵以川短暂捡回理智。 巨大落差让他又愤愤不平起来。 于是说话带刺,赵以川毫不客气地问:“假结婚?” “可以这么理解。”裴哲完全已有了聊合作的自觉,“你想的话,我们今天就能谈详细的一些约定,时间、待遇、需要做什么。” 赵以川刚预备沸腾的血迅速冷却,他摩挲着方向盘上皮革花纹。 “我能提条件吗?” 裴哲沉默片刻,他没料到赵以川答应得这么快——如果这也算答应。 他点点头,见赵以川一脸警惕,干脆选择坦白。 “因为现在找不到合适人选,我现在很着急,而你……只要不是摘星星摘月亮或者非要犯法,”裴哲顿了顿,一时酒精影响,他觉得自己还该说点什么,半晌失语,只好道,“现在你提什么我应该都会同意的。” 裴哲懂谈判吗,怎么把所有筹码就这么一次性推给对方? 真的信任我,还是病急乱投医? 后者的可能性明显大得多,赵以川暗自猜测着,又觉得裴哲有点笨。 这种事能随便交易吗……? 不过裴哲喝了酒,想知道答案又不敢催只好眼巴巴等着他回答,像看一根救命稻草犹豫要不要伸手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现在有点勾起他的兴趣了。 就陪他玩玩,既然生活已经乏味而紧张。 赵以川重新发动车子:“不用犯法,也不用摘星星。” “嗯?” “你说的事我从现在开始考虑。”赵以川看了眼时间,“还早,找个地方坐坐?你可以再请我喝一杯。” 第9章 九、附加条款 “后来呢?”李谈俯身捡起一颗新的网球。 赵以川正喝水,站在场边,好一会儿才回答:“就这样了,反正我短时间内穷得只能卖身,也没兴趣结婚或者跟谁谈恋爱。” “让那位裴总听见该怎么想?” 赵以川却满不在乎:“当着他的面我一样承认。” 李谈无所谓好友忽然结婚的背后原因是否真的令人暖心,他意犹未尽地看了眼记分牌,感觉赵以川好像休息得有点久,问:“再来一局?” “不来了。”赵以川摆手,“跟运动员打没意思,自尊心受挫。” 李谈拿网球拍作势要揍他:“我早不是职业的了!” “曾经。” “喂……”李谈还没玩过瘾,想继续撺掇。 赵以川:“累。” 他话变少就是真的不想动的意思,李谈和他认识时间够久,眼睁睁看赵以川这几年从独来独往变得能融入集体,任人搓圆揉扁也没脾气。可他也知道这人笑容变多,内里依然是那副凉薄样子,不坦诚。 于是他见好就收:“下次必陪我打满五局。”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收拾,李谈弯腰把网球拍放好,余光瞥过赵以川。 赵以川的身高和比例过于优秀,任何场合似乎都能堂而皇之成为人群焦点,何况他长相实在出色:五官多少带点尖锐,但眼神却总温和,恰好覆盖了轮廓中不易察觉的一点冷淡疏离,为他增添几分亲和感。 ……可惜外形太完美的赵以川命不太好。 李谈想到这儿,暗叹一句造化弄人,又想:上帝还是公平的。 “晚上也一起吃顿饭?”李谈试探着问,“上回一起打球那个小年轻还有印象么?上次留了我电话,结果真开始聊了都是打听你。” 赵以川在看手机,闻言眼角轻轻一弯:“已婚了,不好意思。” 李谈撇嘴:“在我面前这招没用!再者说,你跟那个裴总,没住一起、没办婚礼,两个人把结婚证藏着掖着,挡得住外面的狂蜂浪蝶?” “有道理。”赵以川颔首。 李谈以为他被说动,晚上的酒局也有了指望,刚要联系人,却听见赵以川慢条斯理地补了后半句:“但你怎么知道别人比他更好?” 李谈:“……” 要不是刚听赵以川亲口承认契约婚姻,李谈在此时此刻差点以为他真遇到今生挚爱。 他的愕然太夸张,赵以川眉眼弯起的弧度更深,抬起手,用力一拍李谈的后背:“逗你玩儿呢!但今天真不喝酒,还有别的事,下次啦!” 背着网球拍走出场馆的步伐轻快,或许还在哼歌,李谈回味着他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搞什么啊……”他小声絮叨,“跟中邪了似的。” 赵以川所谓的晚上有事其实是公事,跟裴哲没关系。 李谈唠话糙理不糙,叨那么多总有一样没说错,他和裴哲一没婚礼,二没同居,拿了证依然半个月都见不到一次。 简单在网球馆外吃了个晚餐,他坐地铁回到律所,开始准备第二天开庭要用的材料。宁思垚还在加班,见他回来吓了一大跳,听了赵以川忽然出现的理由,女孩又无奈又悲愤:“师傅,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吗?” “没有,就想亲自看一遍,心里有数。”赵以川看见她眼底的黑眼圈,“你先回去吧,周末的意思是让你休息,还年轻呢,别这么拼了。” 宁思垚鼓起脸:“你自己才几岁就跟我说这些……” 然而她最终没犟过赵以川,被他三两句话劝返了,女生临走时把刚买了还没吃的蛋挞给赵以川,说待会儿饿了就先垫一垫。 办公区重新只有他一个人。 赵以川坐在电脑前开机,屏幕慢慢亮起的时间里他漫长地叹了一口气。 编号001的合同,他每次弓身触碰开机键都似乎透过灰白桌壁看见抽屉里那个文件夹安静地躺着。里面的内容赵以川早熟稔于心,能一字不差地默读,且不错过每个标点符号。 两人的名字第一次并排列出,辅以正式的印章和指纹,鲜红色,仿佛血契。 签它那晚裴哲先喝清酒,又喝了两杯烈度鸡尾酒,动作有些迟钝。赵以川抱着哄哄醉鬼的心态拟了条款送过去,裴哲眼神清醒表情郑重,看了良久,指出每一条的问题后让他改,因为“你可能会吃亏”。 婚姻的筹码足足有二百万,虽不至于让赵以川就此全面摆脱巨额负债,但也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赵以川自不会告诉裴哲全部原因,他只说了个数,而裴哲立刻同意,主动要求他把用的词从“借款”修改为“赠送”。在这场契约婚姻中赵以川只需要同他领证、再配合一些必要应酬来演戏,和平共处三年后自然能顺利解脱。而倘若届时裴哲得到想要的——回到启荣集团总部合适的位置——作为分手礼物,他会将自己持有的启荣股份中送给赵以川大约10%。 启荣集团总市值上百亿,这部分每年的分红都够赵以川全家余生衣食无忧。 怎么看都像做慈善。 最后是找清吧的主理人借了一台便携式打印机,对方以为遇到两个醉鬼在过家家酒,带着迷之笑容,还为他们提供了订书机和印泥。 裴哲跟他说,“谢谢”,低头按指纹,又严肃道,“我马上要结婚了。” 听见这句,赵以川确信那晚裴哲醉得不轻。 算了,他对自己说,陪他玩。 他忘了自己怎么送裴哲回去的,再回家后倒头就睡,翌日恢复神采选择把这个玩笑抛诸脑后,哪知刚走到写字楼下就接到了裴哲的语音。 裴哲有点紧张地问他:“昨天签的那个……还算数吧?” 啊,原来不是压力太大了发酒疯。 赵以川失落之余,又升起了一股隐秘的疯狂的喜悦。 秋日,阳光分外刺眼,四面八方的写字楼都被晒得不真实如虚幻模型毫无实感,惟独电话里那个声音让他触碰到坚硬的大地。 “最后那条,自动作废的那条。”裴哲提醒他,“我同意,你不会再改了?” 看来裴哲不打算主动爱他了。 赵以川望了望澄澈青空,苦笑片刻,重又语气轻快:“不过站在我的角度,裴哲,说实话,真要追究起来这份协议保护不了你的财产,所以如果今后闹得太难看要离婚,拿出它其实没什么用,知道吗?” 他以为这样就能吓到裴哲,让裴哲意识到自己有多不理智,从而主动放弃。 但裴哲只停顿半拍:“知道。” 赵以川好笑地问:“你喜欢赌博吗?” “我只是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裴哲斩钉截铁的话让他那时彻底愣怔了,原来真是无条件相信。时至今日,赵以川还能想起自己一瞬间不为人知的狼狈。 但他最终没落荒而逃,这份荒谬的婚前协议就由两人各自带走了一份。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赵以川始终把它放在办公室触手可及的地方,没有收起来。 所以每次开电脑他都被警醒一次。 ——“看你,在他面前总是这么不体面。” 如此又百无聊赖地过了一周多,小雪过后,气温骤降好几度。下雨天冰冷难耐,城市上空仿佛不分昼夜地被阴云笼罩,一片有气无力的灰色。 赵以川走出法院大门,保持着笑容跟身边的当事人礼貌握手道别。 这个持续半年多的离婚官司终于还是以调解告终,没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最初强烈要求对方赔偿精神损失的当事人也不再执着,对方净身出户。结果来看,王女士接受了赵以川一开始的建议。 “早这样不就好了。”赵以川心想,良久,默默地呼出一口浊气。 婚姻撕扯、感情破裂,归根到底都是利益分配不匀,本该浪漫的关系与契约绑定在一起后,总会变得丑陋不堪。 事情是做不完的,这件收官,手上余下的几个案子也大差不差,全是鸡毛蒜皮。 他本年度的工作重心几乎都在处理离婚、继承这类家庭纠纷,虽然华闻最名声在外的领域属于非诉方面,但这些杂事既然找上门了就要有人做。 赵以川出身并不差。 家里经营着一家效益不错的科技公司,业内名声不错,他自小生活无忧。赵以川读书挺争气,重点中学、重点大学,又在虹大求学期间考了国外的项目,之后顺利前往芝加哥深造。JD毕业后,他仿佛拿了天之骄子剧本,没任何阻碍地进入了东海岸一所律所从事国际仲裁相关。 就在事业刚进入上升期,命运终于想起对赵以川的给予实在太多。 两年前,父母经朋友介绍的投资项目套入庞氏骗局,几经周折,资产被败得几乎一干二净不说,公司也被迫低价出售了。 即便如此也还不上钱,巨额债务压得赵父走投无路,选择自缢。 好在朋友发现及时,火速送往医院才捡回一条命,但赵父精神大受打击,眼看人要不行了,赵以川不得不中止在东海岸的事业,赶紧回国照顾家人。 家人活着,但债务还得继续还。 华闻再看重他的能力也不敢让这么个定时炸弹接触核心业务,人的贪欲无穷,何况债务压力在,为了钱,什么铤而走险的事都干得出来。 那就安排去最边缘的位置,让他做不起眼的业务,变相地放逐了他。 偶有落差,但还不至于让赵以川心态失衡。 他安之若素地送走了当事人,打电话给宁思垚说完结果要她跟进之后的结算事宜。已经快到饭点,赵以川头痛地想: 今晚吃啥? 从法院大门走到停车场的断断几十米,赵以川从“点外卖”到“自己动手”,从“黄焖鸡米饭”到“蟹柳三明治”飞快地纠结,就快决定晚餐吃点没负担的好继续去健身房内卷,某人的信息飞了出来。 裴哲微信昵称就是本名,一如既往没有问候语,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得近乎冷漠。 裴哲:晚餐后有事和你商量。 眉梢一抬,这不就来有趣的乐子了? 赵以川:还没吃饭。 赵以川:包饭吧。 赵以川:差点饿晕在法庭上。 蛮不讲理的三连击闹得裴哲似乎卡带了,好一会儿发给他一个定位。文字没有表情,但赵以川分明从短短两个字里读出裴哲这会儿大概很无语。 “你来。” 第10章 十、像是一场约会 东新区交通干道附近的一条小巷,店铺门脸小而窄,个高点的进门都要弯腰,却是最近虹市火爆得不得了的台海菜餐厅。 赵以川进门时就撞了头,捂着额角在灯光昏黄的店内寻找裴哲。 餐厅暖色调装潢风格与店内弥漫的淡淡甜香刺激着味蕾,服务生穿戴统一的T恤帽子,笑容满面,仿佛进门的每个人都是亲朋好友。店主大概是兔子控,餐厅内兔子元素无处不在,但桌号却极其难找,赵以川原地转了两圈,最终放弃,找了服务生帮忙。 对方听了他报的桌号,领赵以川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走廊。 原来后面别有洞天。 小院子是复古的淡黄墙面,冬天干燥少雨,于是全部桌子都露天摆放,落地灯也做成黄铜材质,温柔地垂下,用橘色把一切渲染得朦胧而浪漫。 赵以川在一排蔷薇花后找到了裴哲。 旁人大都穿着休闲而舒适,惟独他西装整洁,坐姿笔挺得棱角分明。 他哑然失笑,暗道:果然无论环境有多适合约会,观景餐厅抑或花园小桌,裴哲都有办法让他们看上去只是简单的“吃个饭”。 “你来了?”裴哲先一步和他打招呼,“挺快。” 赵以川先打算坐在对面,想了想,又改成坐裴哲旁边。 裴哲无所谓似的喝了口茶。 赵以川单手撑着侧脸,身体前倾,本就岌岌可危的社交距离直接不复存在。他放肆打量一会儿裴哲表情,这才回答:“离律所不是挺近的嘛,我倒挺意外你怎么找到的这儿——该不会本来约了人被我搅局了吧?” 已经有点习惯他过于直白的目光,裴哲淡淡地瞥他一眼,没回答。 自讨没趣,但赵以川一点儿不觉尴尬,他拿过菜单,仿佛刚才那句话不存在似的问裴哲:“点菜了吗?你喜欢吃什么,我记一下。” “我不吃鱼。”裴哲说。 赵以川反驳道:“但你吃寿司啊。” 裴哲补充:“河鱼。” “河鱼怎么了?” “刺多。” 还真有理有据,赵以川笑着,点了个沙茶干面和三杯鸡后把选择权交给裴哲。但裴哲没接菜单,说:“你决定吧。” 他们真像在约会啊。 这句话第二次从心底钻出,带着钩子不轻不重地挠了赵以川一下。 又点了主食和一道特色生蚝,追加两杯特调酒,度数淡,点完才想起没问裴哲有没有开车,赵以川抬头看一眼裴哲的表情,对方若有所感般眨了眨眼。 “说吧,今天要聊什么?”等服务生收起菜单离开,赵以川开了个不怎么高明的玩笑,“我要有新任务了?” 裴哲没笑,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过于认真的神色在橘色光线下也变得暧昧不清,裴哲无声地打量着他,眼珠偶尔一动,恍惚间深情而羞赧,又坚定锋利,仿佛酝酿着一段长篇大论的告白,预备不成功便成仁——赵以川自认脸皮够厚,但仍一下子无所适从起来。 “怎么了?”他难掩心虚只好喝水。 裴哲突然回神,犹豫地将目光从赵以川执杯的手指移开。 他清了清喉咙才说:“要不还是先吃饭吧。” 卖关子? 赵以川不干:“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事……” 裴哲下意识否认,下午裴照雪的那通电话让他如坐针毡,不知怎么对赵以川开口。 恰逢上了一道菜,裴哲拿公用餐具把班尼迪克蛋分成两份,让他的话不太起眼。 “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事要你为难。”裴哲垂着眼,刚才看得投入到出神,现在却不敢面对赵以川了,拐着弯给他道歉,“家里打算……既然登记结婚了,还是办个婚礼好。” 赵以川重复:“婚礼?” 他过分板正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质问。 裴哲本就觉得不妥,将心比心,他要是站在赵以川的角度也会恼怒。 说好领完证就互不打扰的,怎么三天两头提一些难为情的要求?又是见家长,又是领证,被迫和不熟的人演完一整套情侣戏码。 “其实……”裴哲喉头一哽,最后决定把裴照雪和他的想法对赵以川和盘托出,“我急着结婚,之前跟你提过一次,因为泰恒的董事长一直希望我能娶他的小女儿,好让两家继续深度合作。我们明面上不好拒绝,才这么决定的。” 都是利益牵扯,赵以川眼神动了动,没抬头,无聊地把盘中一根迷迭香拨来拨去。 “有印象,那个姓江的大老板。” “泰恒的江德常。”裴哲说着,“念书那会儿他就提过差不多的,但现在不比以前了,肯定考虑的会更复杂——别笑,这年头商业联姻多的是。” “没笑。”赵以川说。 他又在心里补充:没笑商业联姻。 成天在律所、法院跑着见多了人情世故,赵以川看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只是裴哲认真解释的模样才让他忍俊不禁。 可这话不好说,赵以川就一直安静了。 裴哲表情有点无奈,继续道:“江董是好意,想让启荣攀上泰恒这个亲家,未来的前途也更好。但启荣单打独斗惯了,确实还不用靠联姻混碗饭吃,再加上我……嗯……我也不喜欢女人……” “我知道。”赵以川说,笑容忽地变得意味深长。 高架上差点引起冲突的话同时出现在两人的记忆中,裴哲皱了皱眉,自行打断了还没说完的后续,警惕地看向赵以川。 他再敢提那些事…… 但赵以川却再没其他动作。 “所以你就想用和同性结婚来逃避,是吗?”赵以川问,“恕我直言,这其实不是最优解,撒一个谎需要千百个谎去圆上。” “是。”裴哲颔首,“但我没有别的方法,更快、更有效、更能永绝后患。” 赵以川的嘴角还挂着温柔弧度,眼神却一点一点地冷,只是裴哲不和他直视,感觉不到其中有寒流涌动。 赵以川若有所思:“嗯,想用婚礼拒绝那位江小姐。” “差不多。”裴哲没否认,“如果办婚礼的话,也是借此机会向江董表明我们的态度,他再未达目的誓不罢休,也不会用这种事做文章。” 说的都没错,裴哲了解所有人,裴哲和他们不一样。 裴哲就可以把婚姻当成筹码,放上利益的天平前左右为难精打细算。 赵以川抿起唇。 他很不喜欢裴哲这一点,而这也是毕业后两人再见面时裴哲变得最多的地方。他不知道这些年裴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是恋爱脑,现在成了精明商人,可他也不得不承认,若非裴哲对婚姻的态度既郑重又随意,他要接近裴哲兴许会非常难。 任何事物果然都有两面性。 他长久地沉默,裴哲等不到赵以川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居然开始忐忑了,像被一根绳子岌岌可危地吊到了半空,上不去下不来。 “你……”他清了清嗓子,“你觉得怎么样?” 赵以川和他对视片刻,点头:“行。” 哪怕对赵以川随和态度已经领教过了,裴哲仍暗自吃惊,又想,赵以川刚才犹豫的时间这么长,难道其实心里不愿意吗? 不久前那个关于“赵以川可能有喜欢的人”的念头再次浮现,裴哲恍然大悟了。 他自以为周全地说:“不用担心,婚礼会一切从简,你觉得不方便的话我让姜嘉钰选个私密性强的地方,你……” “没事儿。”赵以川终于重新笑了,“你定就行了。” 裴哲:“其实……” 赵以川打断了他:“我不邀请家人朋友,所以,你定就行了。” 完了,赵以川肯定生气了。 这行字加粗加大地在裴哲脑海里徘徊了三天,他罕见地在开会时走神,没听明白一个数据分析的结果,只得散会后要了PPT温习。 姜嘉钰抱着笔记本站旁边,把裴哲的微表情分析了几圈,问:“裴总,这不行吗?” “我还在看。”裴哲圈起几个表格数据。 姜嘉钰偷偷记下他划重点的地方,预备一会儿给技术部的小姐姐通风报信,又觉得裴哲这段时间时常心不在焉。这会儿看着还好,姜嘉钰便自作主张地说:“裴总,一会儿给您加个下午茶?” “你们想吃就自己点,回头我报销。”裴哲说。 姜嘉钰咋舌。 她半开玩笑道:“您结婚以后越来越好说话了是不是?以前一闻到蛋糕味儿就皱眉头。” 裴哲抬起头,面无表情看向姜嘉钰。 以为说错了话,姜嘉钰“啊”了一声:“不是,裴总,我想说——” “还真有个事想问,你提醒我了。”裴哲摘下看电脑时才用的平光眼镜,擦着,浓密睫毛不安地快速翕动,“姜嘉钰,你是谈了男朋友对吧?” 姜嘉钰:“……啊,对。” 裴哲又不说话了,似乎这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这么隐忍……? 姜嘉钰思维飞速运转,上回打电话找裴哲有私事的那个人她还记得,这里头肯定哪儿不对!老板有八卦了! 姜嘉钰压着内心好奇与激动,问:“怎么了?” “就是,我想问你。”裴哲擦完了眼镜,没急着戴,额前碎发凌乱地遮住眉毛,平白无故地给他添了几分迷茫的青涩,“假如你因为提一些过分要求把你的……呃,伴侣惹生气了,但他表面没表现出来,也不发作。该怎么办?” 姜嘉钰:“……” 过分要求,伴侣,生气了。 老板神秘的感情好像遇到一点挑战。 但这是可以回答的吗? 总不能说“裴总您这脾气要惹别人生气可太简单了”。 内心千回百转,姜嘉钰诚实地说:“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是,如果对方暂时没表现出来的话可能……并不太抗拒您的做法,只是有些下不来台。可能您得哄哄她,比如送点玫瑰花,香水,女孩儿都喜欢……” “他是男人。”裴哲匆匆地说。 姜嘉钰:“……啊?!” 我明天不会因为太阳从东边升起而被开除吧?! 裴哲看也不看她瞳孔中的战栗了,低下头,把报表划过两页,眉心却突然舒展了一些:姜嘉钰说的还真有点道理。 如果赵以川真是碍于面子提的不邀请亲朋好友,可能并非抗拒。也对,遇到类似要求,他能没有犹豫立刻接受现实才不正常。 那,为表感谢,他该做什么? 赵以川不喜欢收他的礼物,或许可以介绍一些客户呢? 第11章 十一、“你少来这套。” “你最近生意有点好啊。”沈跃端着咖啡漫不经心地路过赵以川的办公桌,手指敲敲他刚收的一沓卷宗,“多少?” “一百多万。”赵以川说,头疼地把资料翻来翻去,“但其实他没必要做咨询,整件事证据完整,事实明确,根本不存在大的纠纷需要律师从中斡旋,直接交资料上庭……这种事随便找个熟练点的法务都能解决,也就催执行可能会遇到一些阻碍。” “给你送钱还不好吗?”沈跃打趣一句,看了眼当事人资料,语气失望,“噢,男的。” 赵以川失笑:“干什么?” 沈跃长叹一声:“哎!这种好事……如果是个大富婆,我可能要觉得人家是看上你,这一切都是追求你的手段,不过,男的嘛……”思及某次八卦他的目光闪了闪,“那倒也不一定。” 赵以川:“……” 见他被噎住,沈跃看热闹不嫌事大,哈哈大笑,翩然而去了。 同事的玩笑犹在耳畔,赵以川重新坐下开始继续整理卷宗,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去想沈跃刚才的那些话。 他当然不觉得这个主动找到华闻而且点名要赵律师接手的当事人对自己有意思,且不说对方儿女双全、家庭和睦,他赵以川确实今非昔比。 从前赵以川虽不如现在开朗好相处,但出手大方,互相投缘时也算坦诚真挚,所以追他的人一向不少。但家道中落,房子卖了、公司转手了,父母欠着一大笔钱且在黑名单上,哪怕走大运已经还掉一些,短期内结清债务恐怕也不太现实。 现在别人还敢对他示好,恐怕都是可怜居多。 近三十岁,还不必走到相亲场上。但真谈感情,免不了综合考量诸多现实因素,斟酌几次,就不会对赵以川动心了。除非哪个钱多了没处花的某天喝多,非要扶贫。 赵以川愣了愣,手指停在翻页的姿势。 他再从头梳理一次这位天降优质当事人,搜索其名下的企业,接着不出所料地在某条关联信息里看到了“启荣科技”四个字。 ……裴哲当过他的投资人? 恍然大悟。 赵以川坐在办公椅里,收起手,无处安放,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所以裴哲还是很介意那天他们的谈话,他是不是认为赵以川不答应邀请亲朋好友在给他脸色看?这么想着,一切就似乎形成了完整的逻辑链了。 裴哲怕他不高兴吗。 或者裴哲以这种方式委婉地提醒他:我对你仁至义尽,你最好配合我的要求。 “……真不肯落人话柄啊。”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以川这么想着,撇了撇嘴。 冬至前一天,虹市姗姗来迟地下了一场小雪。 此时距离裴哲提出办婚礼已经过了一周多,他们依然不见面,大约因为各自忙碌所以聊微信都变少。裴哲没再说婚礼的事,赵以川给那单诉讼费按原有标准打了个八折,也不多收,继续两不相欠地各自安好。 这天周五,赵以川得以准时下班迎接周末。 因为这场虹市的初雪,人们的精神似乎都被短暂振奋,圣诞节近在咫尺,紧接着就是元旦假期,冬日与新年的气氛先热热闹闹地抢先浓厚,街道上人来人往,沸反盈天。 赵以川甫一走出写字楼大门,立刻被人间烟火扑了满怀,有片刻恍惚。 “要干什么呢?” 他想着,拿出手机研究自己这周还剩几张优惠券,准备从常去的几家餐厅里选一家解决饥饱,再买杯咖啡去私人影院安静地度过这个初雪的夜晚。 选定了一家咖喱饭,赵以川心情大好,他抬头看了看朝反方向走去。 金楠路种着高大的梧桐树,小雪翩然而落,触地融化,湿透了,把梧桐树的枯叶黏在深灰石板上。有些还未被淋湿的叶子,赵以川一踩,听它们发出清脆的“咯拉”声,好似能穿透上空灰蒙蒙云层,有种说不出的畅快。 如此踩了几片,赵以川余光瞥见一双黑色红底高跟鞋。 它太突兀,不该出现在落雪的CBD路边,而应该在温暖的宴会厅红毯。好奇心作祟,赵以川看了一眼高跟鞋的主人。 女人背影看不出年纪,披一件剪裁精致的深咖色大衣,拎奢牌稀有皮手袋,大波浪卷发,侧过脸一撩,露出腕上闪亮的钻表与珍珠耳环来,珠光宝气的张扬。她站得不直,神态有些懒散,望着对面。 等看清她正和谁交谈时,赵以川的耳边忽然有一片虚构的梧桐叶再次被踩碎。 “咯拉”。 竟然有意外收获。 黑西装、黑大衣、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的裴哲站在那里,面沉如水。 一时分不清是突如其来有了危机感或者单纯看戏,等回过神时,赵以川已不自觉地朝他们的方向走了两步。 他笃定裴哲看到自己了,那张一向苍白的脸好像有神采一闪而过。 大约是错觉。 然而那道神采让赵以川情不自禁地停在原地。 “……我没骗你。”裴哲突然提高了音量,向右边挪了半步,和那位精致的都市丽人错开,目光锁定了他,“赵以川,我在这儿!” 赵以川应了声。 裴哲又喊他,比任何一次都开朗:“赵以川!” 那个女人也转过了头,如想象中一般年轻又艳丽的脸,只是表情稍显玩味,来来回回地把赵以川扫了一遍,目光宛如打量一件商品并暗自估价。 赵以川走近了他们,还没出声,先听那女人说:“等他?” 语气也颇为不屑。 工作上与各类人物打交道练就的判断力,让赵以川几乎在瞬间领会过来这位女士的几种可能身份:裴哲的姐姐,裴哲的闺蜜,裴哲的青梅竹马。 而裴哲的话立刻给了他答案:“这是江笑。” 赵以川便像个职业演员,站到裴哲身边,挤出不会出错的微笑粉墨登场:“您好,江小姐,之前听阿哲提到过。” “哦……就是你啊。”江笑也不是吃素的,回过神后拉长了声音,红唇微微上扬着,弧度却讽刺,“早听说裴哲哥看上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男人,今天偶然见面,我觉得也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么,至少外形确实有过人之处,对嘛。” 赵以川习惯了类似的冷嘲热讽,闻言一声不吭,连笑容都没减退分毫。 但身边的裴哲皱眉,语气像提醒,又像警告:“江笑,你要不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江笑不以为意,夸张地一耸肩,目光转向裴哲道:“我确实想不通,裴哲哥,你现在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个生意人,那从生意出发,难道他比得上我或者我哥么?” 裴哲保持沉默,但在江笑逼近赵以川时伸出手,拦在了两人中间。 他警惕地隔开了她和赵以川。 “哟,这么宝贝?”江笑收敛了嘲讽,似乎难以置信,“你别是来真的吧。” 裴哲眼睫略略垂着,居高临下的目光又冷又骄傲,诉说占有权一般语气强势:“既然知道了,那就别再挑衅我的底线,这毫无意义。” 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裴哲这句话有所缓和,片刻后,又越发僵硬。 江笑往后退了两步,环抱双手,再次用阴冷的、毒蛇似的目光反复盘踞他们中间,接着她无所谓似的一挑眉似笑非笑:“好吧,我尊重,但不想祝福。”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给了裴哲个“好自为之”的眼神,就要转身走向停在路边打着双闪的超跑。 原本这就完了,但裴哲忽然叫住她:“江笑。” 女人没回头,脚步仍顿住了:“怎么了?” “向他道歉。”裴哲无波无澜,话语却不容反驳,“如果你不愿意,那以后就少来这套。” 江笑好似觉得这听上去很滑稽,她懒懒地撩了把耳侧碎发,接着不当回事地走了。 雪落在裴哲眉心,湿润一片,他低头擦了一把,视线内忽然多了张纸巾。 “喏。”赵以川递给他,“你头发也湿透了。” 南方的雪到最后都变成雨,又冷又湿,淋得人心情也差。可能天气缘故,裴哲没来由地低落,头一次没在赵以川面前维持体面,接过纸巾胡乱抹了两把将发型弄得一团糟,他也不在乎了,小声说一句谢谢。 “我该谢谢你。”赵以川说,从兜里掏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要吗?” “不抽,你自便。”裴哲摆手拒绝,见赵以川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刚才……她从小就是这样的,说别往心里去也不合适,总之——” “这算什么,跟你假结婚后必须经历的豪门恩怨?”赵以川淡笑着,像自我排解,“来自前未婚妻的羞辱?” 这形容仿佛赵以川不合时宜的幽默,裴哲有点想笑:“不是未婚妻。” “嗯,好——” 尾音带点安抚意味,裴哲立刻明白了他没有在意,可赵以川马上说:“我看她很喜欢你,要不然,就是她说的‘哥哥’真的很喜欢你。” “江栩?”裴哲答了个赵以川陌生的名字,无所谓道,“可能吧。” 赵以川:“你喜欢男人,那她的哥哥为什么不是最优解?” “不是你想的那样。”裴哲转移了话题,“我今天给你发消息,但你没回复,所以才到律所找你。江笑跟过来是意外,她一直不相信——” “不相信自己是灰姑娘故事中的反派,所以一定要看看主角长什么样?”赵以川格外好说话,他拍拍裴哲的肩膀,“好啦,这些我都可以理解,毕竟你们这种身份的人有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也正常。” 但裴哲怎么知道他因为那一出正心里暗爽,赵以川的笑就没消失过。 裴哲:“不是……” “你急着找我,干什么?”赵以川问。 “哦,这个。”裴哲终于记起正事,从手机里开始翻找,“之前找人做的婚礼请帖给了我几个设计稿,虽然你说不在意这些我还是觉得应该让你选一选——” “先陪我吃晚饭吧裴哲。” 裴哲一愣。 赵以川按着他肩膀的手没有放开,环顾四周,又重新看回裴哲。 他认真注视谁的时候眼神带着水的温柔,容易深陷,不由自主地循着他理智出逃。裴哲几乎到嘴边的拒绝拐了个弯,不自然地错开视线。 “……好。” 厚重云层自西边被撕开了一条口子,淡金的光照亮边缘。 雪势渐大,可天地间却慢悠悠地开始放晴。 第12章 十二、初雪 小秘书偷偷吐槽说如果人类只靠营养针就能过活,裴哲一定冲在最前面,因为这样他就能把吃饭的时间省下来工作了。 姜嘉钰这话多少带点私人恩怨,但至少有一点没说错,裴哲在吃东西上非常凑合。当餐桌也变成工作地点后,他几乎不挑食,各类菜式、食材、生的冷的来者不拒,惟独不喜欢吃鱼还是嫌麻烦。 当被赵以川带到一家拥拥挤挤的小店前,裴哲并未有多抗拒。 浓郁的咖喱味。 注意到裴哲眼睛好奇地眨了眨,赵以川推开门,侧身让裴哲从狭窄的小木门进去,笑着说:“我私藏的小店,还不错吧?” “很香。”裴哲说,“别人推荐给你的吗?” 目光一闪,赵以川却忽地犯了别扭:“不告诉你。” 裴哲无奈地看着他,被这么一说后猜测可能是赵以川哪位喜欢的人,多问多错,干脆闭口不言。 小店人满为患,觥筹交错与满室闲谈让摩肩接踵的感觉更甚,两个人被安排在吧台的位置,赵以川担心裴哲不喜欢,但裴哲什么也没说。 他接过菜单看了很久,最后又交给了赵以川,说自己没来过,让他看着点。 黄油咖喱饭,配炸猪排和鸡块,加冰块的气泡饮料。 两人份,不算精致但分量足够饱腹。 环境不太适合交谈,再加上美味触动味蕾,他们就像两个普通上班族一样闷头吃了一餐晚饭。中途偶尔有聊几句也都关于口味,别的什么都没说。 结账时赵以川请客,裴哲想刷卡的手伸到一半被他按回去。 等走出暖黄灯光与浓郁香味笼罩的小店,夜幕降临,雪下得更大了,渐渐脱离雨滴的湿润与轻盈,仿佛纸片在空中乱舞。 行人开始撑伞,赵以川掖了掖衣领,看向裴哲。 大衣和西装的搭配能否抵御寒风赵以川无法感知,他也不敢放肆地试一试裴哲耳后温度,看对方站得一如既往的直,只是鼻尖和下巴微红。 脱口而出地问:“冷不冷?” 裴哲看向他,摇了摇头。 “哦……”赵以川找不到话了,他故作忙碌地四处看了一周,又唯恐裴哲先说再见,赶紧道,“这附近还有家面包店,我去买点明天当早餐,一起?” 裴哲说行。 赵以川摊开掌心:“要不要?” 两颗薄荷糖,从刚刚的收银台边大盘子拿的,清口用。裴哲失笑,拿起一颗后和他同时拆开包装袋,再一前一后含在舌下。 带点刺激的甘甜直冲太阳穴,他微妙地感觉到赵以川今天心情不错。 这不符合裴哲的逻辑。 按理说被江笑那么当面羞辱,赵以川再脾气好,生气才正常。裴哲陪他吃饭也有点想安慰赵以川的意思,可全程赵以川根本没给他契机,贸然开口反而显得他好像很多事,裴哲觉得自己比赵以川还憋屈。 何况他今天找正事还没说,裴哲也没法预测赵以川的情绪了。 于是陪着赵以川走到面包店,陪着他挑八点后打折的几款三明治,裴哲还被平白无故塞了瓶买一送一的草莓牛奶。 店员帮忙用微波炉热了,赵以川和他坐在面包店外的橱窗边端着草莓牛奶捂手。 坐下起,赵以川没有半句言语了,脊背微弓,下巴却略略抬起,眼神朝上,目不转睛地看街灯光束中翩然而落的雪。 裴哲开始无所适从。 他很少有这样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刻,他的生活被工作、家事、规律的日程安排得很满,24小时每一分钟都有意义,容不得半刻迟疑和浪费。 温热的草莓牛奶,唇齿间淡淡回味的薄荷糖味,冷空气和寒潮南下。 他坐在快打烊的面包店外座,等雪停。 可是雪越来越大了。 心跳节奏在脱离原有轨道,脑子也不再高速运转,仿佛暗藏秩序的一团乱麻终于厘清了线头,狠狠一拽,手里只剩下一段直线。裴哲低头注视着自己拿牛奶盒的指尖。湿漉漉的地面有一两个积水坑,映出的街灯像一颗初升太阳。 思维是空白的,身体也不再紧绷,他开始有耐心去数面前经过几个人。 类似的情景上一次出现在几月几号?又是几年前?裴哲记不清,他只知道自己与类似的情绪已经久违。 原来“什么也不想”的感觉很轻松。 “怎么样?”赵以川问,叼着牛奶盒的边缘。 裴哲不知他指什么,含糊地“嗯”了声。 赵以川可能听懂了一些,笑了笑:“我自己住嘛,楼下有家24小时便利店,有时候我下班晚了懒得做饭也不想点外卖,就去那儿买便当,借微波炉热了,然后坐在桌边吃——”他比划了一个造型,“靠着窗的那种,像吧台。” “我见过。”裴哲有一丝窘迫,“你别把我当……” “知道了裴总,我没有。”赵以川笑笑,往后坐了坐,两人之间拉近了些,“吃完了就发呆,不看手机,也不想工作和压力大的事……会特别舒服的,对吧。” 裴哲没表态,默默地抿一口饮料。 草莓牛奶还是太甜了。 “对了,”赵以川捏瘪空掉的牛奶纸盒,转向裴哲,“你今天要给我看请帖是吗?” 被他一提才终于有了说正事的机会,裴哲如释重负,发觉赵以川原来不抗拒这些,从手机里找出早准备好的几张图片。 赵以川朝他靠近,裴哲浑然不觉对方几乎贴着自己的脸,连呼吸的温度也扑在耳垂。 “找的设计师是楚畅介绍的,我提了一些要求,最后她给我的成品有这几款,都很简洁,也符合我希望的‘私密但亲近的小型婚礼’,主要配色还有……”裴哲说到这儿卡了个壳,感觉耳朵有点发烫,“样式。” “都挺漂亮的。”赵以川说,手掌偷偷撑在裴哲身后的长椅边缘。 像一个不伦不类、偷来的拥抱。 社交距离被突破进一些,裴哲开始不自在,但这时贸然撤退就太刻意在躲,而他们这时在聊的话题又如此亲密。 他强忍着不适应,继续说:“我……因为你没提,我和父母商量过了,他们都觉得还是只邀请平时关系近一些的亲友就好。” “还有你想演戏的对象吧?”赵以川的语气隐约带刺,“没事,利益结合,不用太在意我的感受。” 裴哲又露出无奈的表情:“当然要在意啊,但你什么都无所谓。” 赵以川莫名被他的尾音安慰到,刚才的戾气也立刻缩回深处。在裴哲的注视下,他伸手来回划了几遍那些婚礼请帖,反复重叠的两个人的名字也在眼底闪了又闪,仿佛虚构的浪漫故事也能被一次次临摹后获得半点真实。 “这个挺好的。”赵以川说。 不同于很多婚礼的红色调,这张请帖是轻快柔和的浅粉,字体虽然板正,但就是被颜色衬得另有软绵绵的快乐。 裴哲&赵以川,婚礼日期,1月12日,虹市南岸庄园。 “我们是11月13号登记的噢。”赵以川忽然说。 “啊?”裴哲恍惚,“……嗯,对。” 赵以川问:“那怎么不选13号?” 听到这话裴哲难为情地犹豫了会儿,才说:“我妈翻了黄历又找了懂风水的……她说,1月12日,宜结婚。” “……” 裴哲:“想笑就笑吧。” 赵以川憋不住,把头闷在双臂之间弯腰笑了好一会儿,再次坐直:“你父母对这事的重视程度确实超出我的想象。” “所以你真的不邀请任何人吗?”裴哲问。 赵以川摇摇头。 他便难以言喻地开始失落,不因为他们的婚礼有无法弥补的缺憾,而在于赵以川还是对他心存芥蒂——哪怕到了这个程度,裴哲以为他们至少可算朋友。 “我跟你说实话吧裴哲。”赵以川伸长两条腿,手臂撑着,这次直接抵住裴哲的后腰,他侧过脸看得很专心,“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 裴哲不追问,身体微微朝他斜,是个仔细的倾听姿势。 赵以川望着他,这次再笑,就没之前洒脱。 “……你给的钱都拿去还债了。”提到钱,他视线往下一垂,像难堪,又像自惭形秽,“虽然你都没问过但可能做了背调也知道了,我爸做生意投资失败,家底全赔了进去,年初自杀未遂,我妈叫我赶紧回国——现在的我不说家徒四壁吧,一穷二白是够的。” “做我们这一行其实也担心同事之间有不敢说的债务危机,进而产生一些……恶劣后果,所以一开始,我找了国内好几家有名的律所,都没人要。 “找到苏艺,是楚畅介绍的,他这朋友挺不错,我很感谢他。后面在华闻做得也不太顺利,但好歹能赚到钱,只不过欠的债靠我自己根本填不上。我爸、我家里,现在乱成一锅粥,可能明天连高铁飞机都坐不了,都没心思说其他。 “你瞧,我爸让我过了二十多年衣食无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日子,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为了自己那点儿前途抛下他?所以拿了钱,说谎告诉他这是做了几笔大单子收的正常费用,好让他放心。 “结婚的事……我也不敢再多说谎了,你就当我胆小吧。 “我非常非常感激你,但结婚的事和这些交换暂时不能让他们知道。”赵以川沉闷了片刻,抬起头,“你就当我还剩点儿自尊心,帮我瞒着,好不好?” 他的眼睛很亮,裴哲一时看不清当中的是水光还是灯的颜色。 早先就猜到赵以川缺钱一定有苦衷,真直面这些时,裴哲却说不清他是同情或者可怜,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入手,只看见赵以川难得展露的脆弱,乱七八糟地想:赵以川说了那么多“后悔”和“变卦”,怎么让他们都被束缚住了? 一开始想的很简单的结婚证,怎么也逐渐开始越扯越多,让他们仿佛被红线绑在一起谁都不能轻易挣脱? 雪好像开始变小了。 掌心残余牛奶盒的温度,暖流一直流淌过四肢百骸,裴哲在这一刻失去了说“不”的理智,他其实没太听清赵以川后面的话,只看着对方深褐色眼睛。 胡乱点了点头。 然后他又意识到赵以川刚才是不是流露出一点卑微,语无伦次地说:“我没背调……我没看不起你来着。” “谢谢啊。”赵以川说,好似很释然,“所以婚礼你定就行了,我对那些没要求。” 回到最初的话题时,裴哲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哦……好。” “还有,”赵以川忽然严肃地说,“裴哲你帮了我大忙,我们是‘你情我愿’的,以后不用从我这儿拿了什么就给我什么补偿——我不需要。” 他说得坚决,眼神却缠绵。 可惜这缠绵直接被裴哲无视了,他有点为难地说:“那你喜欢什么东西?” 赵以川先愣了愣,随后笑:“我喜欢你,信吗?” 手指尖触电似的一麻,“喜欢”两个字沉重地砸向裴哲。他像没听清,本能反问了句“什么”,随后他的耳朵一下子红透了,看不出是因为冷还是被冒犯后的恼怒。 但赵以川想,惟独不可能因为害羞。 所以他一言不发地看向裴哲,身后面包店暖融融的灯光熄了半边,仿佛支撑他们的温柔假相蓦地沉入光影的交界处。 “我、我要走了。”裴哲没有正面回答,慌乱地准备起身,“快九点,我打算回公司——” “裴哲。”赵以川握住他的手腕,把人按在窗前的简易凳子上,“说起来婚礼前要不要先练习一下?” “……什么?” “接吻。” 赵以川说完,指腹加重力度暧昧地贴了贴裴哲内侧脉搏。 作者有话说: 赵1川,不愧是名字里有4个1的男人(? 第13章 十三、吻比笑意冷一点 雪落在眼角后片刻就融化,像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悄无声息地滑到腮边,凉意试图解冻接近麻木的神经。 裴哲刚要躲,后颈处一小块裸露皮肤立时被温暖宽厚的手掌覆盖。 “亲一下,你怕什么?” 故意沉声说话只剩下气音,裴哲错愕片刻,再想逃开就没有机会了。 赵以川带着海洋般清新却温和的味道包裹他,呼吸轻柔地撩一把鼻尖,然后好像不经意地一低头,嘴唇就准确捕捉到了他。 薄荷糖后劲辛辣又冷冽,裴哲一时分不清这来自他的舌根还是赵以川的嘴唇。 他想闭眼,可赵以川正专注地看向他,不依不饶,有钩子藏在眼神的锋芒之后,仿佛挑衅和宣战。裴哲还未来得及接纳突如其来的变故,被他一激,一时不肯示弱于是也这么直勾勾地对上那双深褐色瞳孔。 是啊,不就亲一下,他怕什么? 所以柔情的事也能变作暗自较劲,谁先退缩就好像认输,但裴哲和赵以川大概都说不清他们到底为什么非要分个胜负。 身后,面包店的最后一盏灯也骤然熄灭。 浓郁暮色和夜风从脚底涌向天空,吞噬光明的同时阴差阳错唤醒裴哲的理智。按在凳面的手指收了收,碰到坚硬石头,他的心跳突然十分用力地跳动了一次。 砰—— 脚趾短暂失去知觉,蜷缩着,近乎麻醉的无力。 赵以川的嘴唇比笑容要凉得多。 “他今天也冷吗?” 这念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脑海,似乎让裴哲从荒谬的幼稚游戏中猛地清醒。 他再看赵以川的眼,目光闪烁一下,随后想起他们在接吻——不,这根本不能算接吻,就是嘴对着嘴,毫无感情的两块肉虚虚实实地贴合,感受不到温度,欲念,甚至某一刻共同跳动的心脏和自然而然想靠近的身体。 大概算他接过的吻里最平庸,又最特别的一次。 也够记得住了。 吻半分钟还不至于少块肉,也没越过红线,但这么久,裴哲觉得也差不多了。 他推推赵以川的肩,对方不动,睫毛轻微地颤,表情变得玩味,连同他身上那股经久不散的海洋香调也像调情一般弥漫。 吻的性质从博弈变作亲昵,裴哲却觉得危险。他暗示无果,又被赵以川带着侵略感的气息从四面八方裹挟,身体不由自主发热,先是耳朵和脸颊,然后眼角、喉咙,胸口,心跳愈来愈快,甚至是…… 他不自然地把一条腿往外伸。 够了。 心里这个声音不断重复,裴哲终于错开赵以川的凝视,小声说“行了”。接着打算抽身离开,不再陪他玩这个输赢都一样的游戏。 但刚直起身,掐在后颈上那只手却不由分说地将他牢牢禁锢。 裴哲睁大了眼。 唇缝里有什么湿润温热的触感轻轻地舔了一下,稍纵即逝,却攥紧了他每一处敏感,调动起全身戒备,像一只猫似的迅速炸毛。 短促地“唔”了声,裴哲猛地起身,居高临下瞪圆一双眼:“你!……” 赵以川躲开他虚张声势的愤怒,什么也不说,浑身好似更放松。他看也不看裴哲,低头用拇指擦过唇角,那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 让这动作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裴哲无缘无故好像失去发作理由。 是他要和赵以川聊婚礼细节,是他想赵以川的参与度更高一些,是他拉着赵以川陪他玩家家酒,是他需要更多的做戏…… 裴哲彻底哑火了。 猜到他不会再追究,赵以川这才慢吞吞地点评他的表现。 “婚礼的时候,你别这么僵硬啊。” 回忆的线从这里彻底断开,裴哲对着电脑屏幕,那上面的字半行都没看得进去。 雪后初霁,大晴天让整个东新区都懒懒散散。 裴哲记得他莫名其妙又开始回忆赵以川的吻之前是对着阳光出了会儿神,过分清澈透明的颜色让他想起赵以川,然后他就难以自控,始终觉得唇边留着那点酥痒——就是这个得寸进尺的动作,把试探和较量变了质。 他前夜没回家,在街上转了两圈最后又回公司加班,想借此忘记赵以川带来的燥热。 然而他越想要摆脱,就越事与愿违。 男人吻完他,留下似是而非的那句调侃徘徊在耳边,心跳始终没能平复,他看了两个方案,做了一份计划书,过量工作也没压得住逐渐沸腾的火焰。 裴哲最后是红着脸强装镇定地走进办公室旁的小房间,那里有一个供他简单洗漱的浴室。 当晚,他修道士一般地平躺在休息室,直视天花板,快速又敷衍地将上次结束一段关系至今的生活过了一遍,下结论: 这只是偶发的、正常的生理需求。 解决了就结束了。 可现在,坐在办公室里,面对曾经最能专注其中的策划案,裴哲不仅如过眼云烟,脑子里那些不该出现的场景反复切换,容不得忽略。 裴哲单手撑住额角,长叹一口气。 他这动作让站在旁边等待结果的项目部老总差点没站稳,吞吞吐吐地认错:“裴、裴总,我承认我们这个方案是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我打算——” “知道了。”裴哲说,他觉得好吵,“我待会儿让隋迟安看看。” 项目部老总先一愣,接着大喜过望。 比起裴哲,那位新来的隋副总虽然也是个如出一辙的冷面阎王,但至少是个对事不对人的,落到他手里总不会被偷偷记一笔。 他立刻提起策划案谢恩走人,临了没忘说:“裴总,您好好休息,您最近都累瘦了!” 等他走了,另张办公桌的姜嘉钰小声吐槽:“谄媚啊……” “我脸色很差吗?”裴哲问。 姜嘉钰探出一个头,撇嘴:“可不吗,裴总,我今早刚进办公室都吓了一跳。您不吃不喝,脸色蜡黄地趴办公桌上,还以为……您昨晚干什么去了?半夜回来加班?” 哪壶不开提哪壶,裴哲干咳两声:“我没事儿。” “裴总,用隋副总的话讲,工作上我们关心您那是大可不必。”姜嘉钰笑了笑,“但如果生活上的问题,大家领着工资,保证也为老板分忧解难嘛——” “隋迟安?”裴哲失笑,“打探我的私事,他想得美。” 这都不生气? 甚至还在接茬,换作以前早警告他们别管闲事了。 姜嘉钰再次确定裴哲这段日子格外好说话,她把这归功于已婚男人的棱角被家长里短逐渐磨平了,摇头晃脑地说:“不是啊,谁都看出您最近不在状态。对了,您之前问我怎么哄爱人,最后哄好没?” 她问得仿佛这就是很简单的寒暄,裴哲却失语。 爱人的称呼与前夜初雪不知为何迅速连在了一块儿,唇缝陌生的薄荷味,浴室里逐渐沉重的呼吸,38度偏冷的水温,他握住…… 失控的那一瞬间,脑海中卷过赵以川的名字,闪电似的起了火。 烧得裴哲直接短路了。 良久,他脸色又黑了几分,转向姜嘉钰。 “你事情做完了?” 姜嘉钰:“……” 她迅速把头埋得更低,十指翻飞,键盘打出了架子鼓的气势,好向裴哲证明自己刚才是被魂穿了,本体仍在努力工作。 强行让思绪重新回到策划案上,裴哲把那份项目部交的材料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皱着眉,以扔垃圾的心态从微信扔给刚到任的隋迟安,附言:“你改。” 对方过了会儿回给他六个点,强烈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现在已接近下班时间,裴哲也知道给隋迟安发任务实属没事找事,就安抚了他一句餐费报销,接着叫姜嘉钰给自己定个盒饭凑合两口。 订餐通知下发没多久,前台电话打给了姜嘉钰。 “裴总。”女生半捂着听筒轻声通报,“有个赵律师找您,是约好的吗?” 裴哲一愣,无意识抬手摸了一把嘴唇。 他来干什么? 思及此时,裴哲喉间不由得也干涩,电脑屏幕密密麻麻的黑白格让他头晕脑胀。 裴哲揉一揉太阳穴,面不改色地撒了个谎:“他跟我说过——哦对了,小姜,你直接下班吧,餐不用定了。”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推开,看见赵以川进来时,裴哲才察觉自己似乎有点盼着他——说不出的期待。 惊喜或者刺激好像都不太恰当,或许只是单纯地想见他。 “我一猜你就没吃。”赵以川笑吟吟地举起手里一个打包盒,“喏,你们楼旁边这家过桥米线,以前吃过没?” 裴哲说没有,站起身。 感觉他不太抗拒,赵以川就自然地拐到小茶几边,把打包盒里的菜品一样一样地摆在裴哲面前:“没打招呼跑来,都做好准备你不在了或者不吃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裴哲问。 赵以川:“自己吃呗,我可以吃两份。” 裴哲这才发现过桥米线是一人份,他猜赵以川吃过了,不跟他多客气,掰开一次性筷子坐下后不说话闷声开吃。 鸡汤香醇,鸡肉和火腿滑嫩,蔬菜脆爽,米线软糯中带点劲道口感。他真没吃过这家,陌生却家常的味道让他格外胃口大开。 裴哲边喝汤,边把这家店加入自己的午餐备选,感觉比什么精致盒饭都好。 赵以川坐在旁边看他吃得差不多,说:“我错了。” 扯纸巾的动作一顿,裴哲抬起头迷茫地看他,鼻腔里软绵绵地“嗯”了声,尾音上扬,好像酒足饭饱后进入贤者时间所以没反应过来。 但他下一刻听清了赵以川说什么,眼神冷了冷,声音也充满戒备:“赔礼道歉啊?” 赵以川手指讪讪地一蹭鼻尖。 “下次一定不那样了。”他说,言辞恳切。 只是“我错了”和“下次不”,从头到尾没说对不起。裴哲在心里轻哼一声,再看面前的糖衣炮弹,鸡汤就喝不下去了。 他觉得赵以川的讨好有点低劣。 因为哪怕今天赵以川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裴哲也不会把这当回事的。 “没事。”裴哲听见自己答,“逢场作戏嘛。” “那……我走了?”赵以川说话时抬起眼,显得目光清澈,眼角弧度略下垂也无端添了几分年轻的乖巧。 裴哲五味杂陈地点点头,又问:“你就给我送个饭?” 赵以川“啊”了声,站起身,吊儿郎当地朝外走了两步,到门口又停下,仿佛脑内经过一番思考后改了答案。 “不是,”他侧过头,满脸无所谓,“我就想找个理由来看看你。” 在裴哲的愣怔里,赵以川说了句“拜拜”后推门离开。一前一后两声轻响间隔不过半个多小时,他们连话都没有几句。 窗外,冬日的灿烂透入玻璃,在天花板留下一个彩虹色的亮点。 今年虹市很多晴天。 裴哲仰起头靠着沙发,注视那个亮点,总觉得赵以川最后那个神情很奇怪。换作从前,他不会揣摩谁一点细微的眼神或表情,因为裴哲谁也不挂念。 ……他对赵以川是不是过于在意了? 第14章 十四、不速之客 元旦,裴哲放下工作回了“半山”。 新年的凌晨又下了雪,道路湿漉漉的,梅花还没有完全开放,反而是门口一棵金桂竟还剩着几簇花枝,挂满橘色小花,擦身而过就是一阵幽香。 菜园经过几个月的折腾已经小有规模,裴哲坐在落地窗边看程明柏忙前忙后,忍不住说:“等爸退休了,会不会觉得这片地不够他发挥?” 他难得开玩笑,裴照雪先一愣,才说:“怎么,今天心情很好?” “还行。” “那就不错。”裴照雪把玩着她新买的紫砂壶,“听说你和那个新来的副总搭得挺好?还以为他脾气怪。” “隋迟安是技术人员出身,肯定有自己的执拗。”裴哲委婉道,“不过他的能力非常好,而且可以补启荣管理层在技术上的短板。” 裴照雪又问:“听说你们的法务团队终于组起来了?” “算外聘,是华闻的团队。” 裴照雪:“小赵好像就在华闻?” 裴哲解释道:“合作团队里没有赵以川,我担心……是有什么避嫌的意思,但又觉得还不至于,就没直接问苏艺怎么回事。” “小赵自己提的?” “不清楚。”裴哲在她面前不撒谎,“我原本的意图其实是希望他参与进来,也没必要因为结婚……他以前在AL所实习的时候方向是国际仲裁,再加上其他工作经历,对跟各种机关、组织之类的打交道很有经验,他本应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裴照雪说:“他最终没有参加。” 提到这个裴哲有些皱眉。 裴照雪安抚他道:“小赵或许有自己的理由,再说,工作上的事——” “我知道。”裴哲握着茶杯,语气沉闷。 可神态和语气却没有他说得那么释然,完全没接受现实。 也许与裴照雪时刻耳提面命、以身作则有关,裴哲某方面很像他。他从小对自己就狠,做好的决定不会轻易更改,字典里没有“尽量”,只有“必须”,海外留学培养了独立性,也让裴哲更专横强硬了。 裴照雪有几年没见过裴哲这样的表情,沮丧,委屈,好似还有些困惑和迷茫。她内心一惊,随后释然地笑了。 “小哲,你以前不是好奇过,为什么你同学跟爸爸姓,你却要跟妈妈姓吗?”裴照雪提起无关紧要的旧事,“后来你也明白了,不是每个家庭都要一模一样,彼此妥协,彼此留有空间,才能生活得更长久。” 她对两人关系显然存在误解,可不知怎么的,自从他和赵以川结婚后,裴哲与母亲此前各自内心关怀、表面波澜不惊的关系居然有所缓解,变亲密了不少。 尤其裴照雪开始关怀他的“家庭”了。 裴哲不急着跟她解释太多,含糊地“嗯”了一声。 裴照雪徐徐地说:“之前,集团高层那些人拿‘单身’来桎梏你,说你不成熟、想问题太偏激,你不理解。现在多少懂了点儿吧?” 裴哲眼底一暗。 他当然有能力有背景,可启荣现在不是裴家的一言堂。能往高层走的年轻人,谁背后没个靠山,谁不是自带资源互相竞争? 当初投票从启荣科技和启荣资本中提拔一人到集团总部核心部门锻炼,眼看就是重点培养对象,未来不是CEO也是高管,最后入选的却并非裴哲。 董事会给的理由离谱至极,说因为裴哲是单身,而另一位年龄相仿的男人却已婚已育,更合适、更能抗压同时也更稳定。 他无法理解什么叫“更稳定”,现在好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点。 “是,他有他自己的事业,”裴哲说,“我不能……老让他非要按我想的去选。” “你能这么想最好了。”裴照雪意味深长地说,“况且如果一个赵以川跟你唱反调你都受不了,集团千来号人呢?” 鼻尖的茶带着梅花香,裴哲又尝了口,这次品出一丝甘甜。 “知道了。”他怏怏地说。 但裴照雪大概不清楚,他在赵以川面前一直强势不起来,跟性格没关系,也不是因为赵以川总说“你定就行”。 他弄不清赵以川到底想要什么,所以无从应对。 裴照雪给裴哲倒了第二杯茶,状似无意提起似的,问:“对了,你们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了?那天江董问呢,怎么还不给他发请帖。” “会发的。”裴哲说,“名单和伴手礼都挑好了,节后我就陆续发出。人员还是之前跟您商量过的那些,小范围的几十个,大家一起见证下就行,我们不想做得太热闹……除了戒指和衣服,其他都准备妥了。” 裴照雪笑意顿深:“你不给人家买戒指?” 母亲这话问得与她平日风格迥异,裴哲语塞,尴尬地低头研究一个紫砂茶宠。 “男孩子可能不讲究这些吧。”裴照雪自行找了个理由揭过话题,又问,“小赵呢?他会不会有什么不满意?” 裴哲:“他都听我的。” “真的?” 裴哲一愣,说:“不行吗?” 对方果然举手投降:“不是管你们啊——随便问问,你就当妈妈今天跟你拉家常,没别的意思——你和小赵,我听说现在还没住在一起呢?” 裴哲:“……啊,怎么?” 裴照雪安静地看着他,眼神玩味。 被她看得受不了,裴哲用喝茶动作掩饰紧张,随口胡诌:“工作方便点。” “哦。”裴照雪不知信没信,道,“江德常好似不太信你和这位赵律师的感情真有那么海誓山盟,最近在做小赵的背调来着。” 什么意思,联想到江笑那次阴阳怪气,无名火蓦地蹿起。 “和他有关系吗?”裴哲冷笑。 裴照雪对此不予评价:“江董的请帖,你亲自去送吧。” 裴哲半垂着眼仿佛很温顺,瞳孔深处却漏出一点锐利,即将掀开他温良恭俭让的面具,终于露出内中锋芒。 “当然,我给他们留最好的位置观礼。” 前夜加班到两点,算是和卷宗一起跨了个年,赵以川在新年的第一天迷迷糊糊地睡了好几觉,实在饿得不行了,才勉强从被窝里爬出来找吃的。 最近一周几乎都是外食,冰箱几盒水饺汤圆之类的速冻食品让赵以川胃口全无,保鲜层的蔬菜看着也没什么食欲,鸡腿和肉馅儿倒是新鲜,但他懒得开火。 赵以川赤着脚从厨房到客厅走了一圈后,选择先去喂嗷嗷待哺的金丝熊。 金丝熊正在刨木屑,赵以川给它添了点粮,见对方忙忙碌碌的没有理自己的打算,干脆在熊窝旁边的小沙发上坐了,打开手机。 微信里未读消息并没有几条,赵父出事后他退了所有的亲戚家族群和同学群,并不希望接收任何怜悯或嘲讽,只留玩得好些的朋友,但也慢慢的不怎么联系了。现在是假期,连工作群一起沉寂后,他甚至收不到几条“新年快乐”。 窗外,还未日暮,灰黄云层压着高楼大厦,直逼得人喘不过气。 赵以川打了个哈欠,挨个把稀罕的新年快乐一一回复,聊天框最上方就在这时突然跳出一个亲切的小红点。 他一看那个灰沉沉的头像,愣了。 裴哲:你车位在哪? 赵以川手指一动先回了个问号,觉得哪里不对,干脆给裴哲打语音过去。 接通后,他问:“什么车位?” “你配套的车位。”裴哲说,听着貌似即将用光耐心,“我刚到小区大门口,报了单元门牌号不让我进去,非问车位号多少。” 潜台词很明显:破小区,规矩还挺多。 尚未完全清醒的思路努力转了转,赵以川倏地站起身:“你在我小区?!” “车位号。”裴哲重复。 赵以川随手抓起昨夜搭在沙发上的羽绒服奔向玄关。 再次回到家门口,赵以川才发现自己刚才太急,没锁大门。他捏着裴哲价值几百万的车钥匙,迅速地把刚才发生的事回顾了一遍。 他奔下楼——没走电梯——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小区大门跟保安解释,带裴哲在地下车库找到自己租的墙角车位。 车位是租房时被房东强买强卖的,赵以川懒得理论就同意了,那时他没想过每月400块钱的位置有朝一日能给迈巴赫用,简直蓬荜生辉。 眼见裴哲的脸越来越黑,赵以川只得自己上阵,小心翼翼把迈巴赫挪进了那个逼仄空间。 车头比停车位长出一截,恰如赵以川极少袒露给裴哲的窘迫。 而走进玄关,赵以川才从浆糊似的脑子里抓出一个重点:他拎着一袋水灵灵的萝卜和圆白菜,把裴哲领到了自己寒酸的一居室。 裴哲的面无表情不能掩盖他对环境的不习惯,但也没直接嫌弃。 他看了眼玄关的小地毯:“换鞋吗?“ 赵以川扒拉两下乱糟糟的天然卷:“不用换鞋,你……不是,你来干什么?” 裴哲没回答赵以川,反而饶有兴致地点评他的住处:“平时吃吃喝喝不是挺大方吗,怎么你在住和穿上对自己这么严格?” 赵以川:“……啊?” 他大概发现不了裴哲在调侃自己,只当对方觉得房子太小装修潦草,自嘲道:“这片寸土寸金的,套一的电梯公寓还带停车位……知足了裴总,我每个月才多少工资。” “这还真不知道。”裴哲说,背着手不动,“不请我喝杯茶?” 赵以川看他的眼神诧异,好似裴哲是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从站到门口起就另有企图,又或者过了个跨年夜后裴哲代谢掉了全身的戒备和刻薄,也遗忘了两人尴尬的结婚证,跃跃欲试地打算跟赵以川交朋友—— 更别提裴哲还带了一袋奇怪的蔬菜。 赵以川皱起眉警惕地沉默了会儿,找不出裴哲的纰漏。他不习惯喝茶所以也没准备茶叶,于是给裴哲倒了杯柠檬苏打水,又问起了萝卜。 “程老师让我必须今天给你送过来,祝你新年快乐。”裴哲始终不落座,他又用赵以川熟悉的挑剔眼神捉住了羽绒服袖口里翻出的睡衣,接着眼角轻轻一弯,“你别不是……今天就在家睡了一天吧?” 赵以川倒不避讳:“是啊,最近加班加得脑子都不太清醒,你到的时候刚起床。” “看出来了。”裴哲说,拎起蔬菜环顾四周后往一个方向走去。 “卫生间在另一边,”赵以川提醒,“那边是厨房。” 裴哲的声音已经被一面墙挡在后面,有点模糊,有点迟钝,“冰箱里还有什么能吃的?凑合下,我也饿了。” 赵以川张了张嘴,好似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如果进行一个朴素的阅读理解,裴哲这话的意思…… 是要做饭吗? 抄在裤兜里的手悄悄拧一把大腿,痛,不是在做梦。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赵以川走过去,冰箱里的冷色光照亮了裴哲的脸。 “你做饭,我吃?”赵以川问,手指掐着掌心,想二次确认这真的是现实。 裴哲点头后挥挥手,示意他别管。 客厅墙壁上房东留的时钟机械音准点报送。 “北京时间,1月1日,17点整——” 作者有话说: 赵1川的内心be like:他是不是终于想毒死我然后一劳永逸了 第15章 十五、低血糖 水流声同时在浴室和厨房响起,赵以川撑着洗脸台,吐掉满嘴泡沫。 他睡了十几个小时,但没休息好,前段日子心力交瘁全表现在脸上,浮肿,黑眼圈,发型凌乱,脸色苍白,比日常西装革履的律政精英相去甚远,干脆没有任何形象。任谁来看,都会给假期的赵以川扣十分。 可裴哲对他的态度居然前所未有的好。 ……难道是他看着太凄惨,意外激起了裴哲的恻隐之心? 擦掉脸上的水珠,赵以川思考片刻还是选择继续穿家居服。他踩着棉拖“啪塔啪塔”走进厨房,看裴哲正在洗自己带的萝卜。 萝卜出自程明柏教授的试验田,带着新鲜泥土,个头不大,但水灵灵的很是喜人。 把萝卜洗净、削皮、切块,再放在一旁。裴哲煮了两个鸡蛋,开始专心致志地处理赵以川看过一眼选择继续放置的肉馅儿,他做这些厨房活儿也认真,袖口挽到小臂,摘了钻表,调味的动作十分熟练。 赵以川这才注意到裴哲今天的穿着,米色高领毛衣偏宽松,牛仔裤,篮球鞋。 他在毕业后第一次见偏休闲打扮的裴哲,因为假期,裴哲不为琐事与压力困扰,脱去板正西装,碎发温柔地垂在额前,微微遮住眉毛,轮廓便一下子纯良无害。 靠着门框,赵以川一时竟不敢轻易开口,唯恐打破静谧氛围。 锅中沸腾的水蒸气让厨房仿佛笼罩在虚幻的雾中,熏得他眼眶发热。时光如果真能倒流,或是某一刻,赵以川宁愿这真的是个梦。 即便他变了,裴哲也变了。 过去做梦时也不曾奢想过他和裴哲出现在此刻过于温馨的画面中。 ……这算结婚的好处吗? 荒谬地想着,赵以川用舌尖数了一遍牙齿,感到平静了点儿,尽量不让他的开口变得突兀:“原来你会做饭啊,裴总。” “当我在国外这么多年白待了?”裴哲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配切菜的利落节奏,“而且美国的物价你又不是不知道。” 赵以川连忙:“这次可是你自己提的。” 裴哲瞥他一眼,无奈又纵容。 赵以川于是找到契机走到他身边,拿起勺子捞起鸡蛋:“主食吃什么?要不要将就这个汤煮点……面条?汤圆?” “面条吧。” “韭叶还是龙须?” “韭叶。” 赵以川说行,打开橱柜拿挂面,暗自记住裴哲的偏好。 他们分工协作,不多时,一大碗萝卜圆子汤和两碗打卤面出锅。桌角一盆仙人球与几碗热气腾腾饭菜放在一起,竟有些家的模样了。 赵以川擦了擦手,帮裴哲拉开椅子。对方顺势坐下,动作配合默契得仿佛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家里吃饭。 “萝卜还行。”裴哲微微皱着眉咬住筷子,“肉丸子好像有点儿咸?” “不咸。”赵以川说,囫囵吃下一颗,差点被烫了舌头。 裴哲不知信没信,把萝卜汤往赵以川面前挪了几寸,让他好动筷。 “你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他笑着,半遮半掩露出一点真心,“吓一大跳,是不是要下大任务了?” 裴哲眼皮一动:“噢,没什么。” 他无从描述自己突然放下的紧迫,于是也不好意思对赵以川明言小房间和饭菜让他想到了橱窗边的初雪,静谧氛围渲染,他就情不自禁想靠近赵以川。 只是靠近他。 天光渐黯,西风从没关紧的窗缝中潜入。小高层的公寓隔音效果有限,楼上的脚步声,沿街的车辆轰鸣与喇叭声响,不时传来一两声小孩尖叫。金丝熊玩够了木屑,把自己埋进蓬松的窝里,开始呼呼大睡。 “我突然觉得结婚也挺好的。”赵以川没头没尾地说。 裴哲吃面条的动作停了:“嗯?” 赵以川也说:“没什么。” 裴哲低头把一枚肉丸在碗里拨来拨去沾满了酱汁,慢条斯理地说:“其实结婚不也就是搭伙过日子吗,无所谓。” “总有原因嘛。”赵以川隐晦试探,“这么怕谈感情,你是不是曾经受过情伤?” 他明知故问。 赵以川想,裴哲可能会像高架桥那次一样被戳中软肋,无法抑制怒火让他闭嘴,可能会问他“你又知道什么”,但最后可能逃避掉答案。 裴哲握了握筷子。 “来了吗?”赵以川一颗心吊在半空,忽然不敢看他了。 深黑的瞳孔猫一样地轻轻收缩,裴哲嘴角寡淡往下撇不怎么开心,却并不像即将发作的前兆,面无表情地冷淡地平静地反问: “你没听他们说过吗?” 如果他失控都在意料之内,可对方坦荡承认,反将一军,赵以川瞬间手足无措——更可怕的是时至今日他才发现,背后难听的传言,裴哲都知道。 于是他连安慰的理由都没了。 饭后,赵以川去洗碗,裴哲则在客厅站着不知回谁的消息,并不提离开。过了会儿裴哲开始接电话,突然说:“赵以川,找你。” 伸手拧关了水龙头,赵以川擦着灶台探出头:“谁啊?” “楚畅。”裴哲回他,“他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外面吃饭,跟你一起。” 想也知道,裴哲怎么可能直接告诉好友“我在赵以川家里”。 赵以川“哦”了一声:“他找我干什么?” 裴哲问:“楚畅说有个局,都是朋友,你去吗?” “你们朋友我不熟。”他想拒绝。 裴哲还没答,电话那头楚畅的大嗓门已经穿云破月地砸过来:“赵以川!哎,川哥,你接电话,都是你认识的人我才叫你——” 赵以川看见裴哲翻了个白眼。 他想笑,这表情有种刻薄的生动,放在裴哲身上竟然可爱得不太违和。 接过裴哲的手机,赵以川笑道:“什么就‘认识的人’了,可高攀不起你们这群大少爷。” “别别,你肯定认识。” 楚畅的背景音很吵,赵以川顺手开了免提放在桌面,递给裴哲一杯水。 对方说了几个有些陌生的名字,但赵以川很快想起来了,这些都是以前一起在芝加哥留学的小圈子里的“朋友”。 赵以川看裴哲意兴阑珊,斟酌着找理由:“算了,我晚点还要加班干活。” 楚畅:“靠,你也要加班?” 看来裴哲刚才拿这个当过借口,赵以川眉梢微抬,表情戏谑。 裴哲专心地研究空气炸锅。 楚畅狐疑地问:“大过节的,真加班假加班啊?” “下次,下次一定。”赵以川哄着楚畅,“知道你为我好,实在抱歉,最近手里案子太多,过完节又要连开三天庭……今天确实没时间。” “行吧行吧。”楚畅喜欢社交但不强迫人,叹了口气说,“要不怎么说你和裴哲,哎,你们两个工作狂凑成一对,我都不奇怪。” 忽地口干舌燥,为他说的“一对”。 赵以川应付了两句,楚畅却像找到他的把柄似的又开始调侃,追问他和裴哲怎么突然领证了,到底怎么想的……但赵以川还没多说什么,裴哲抢先一步抓起电话按了挂断键,再倒扣在桌面。 室内一下子安静极了。 小餐桌空空荡荡,半小时前的温馨烟火气骤然烟消云散。 是梦就会醒,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 “……我没说什么吧。”赵以川小声地为自己辩护。 嘴唇干燥,裴哲下意识地抿起,舌尖挨着唇缝一小圈,蚊子似的哼:“没。” 他泄气般往小沙发上坐,整个人陷进一片橙黄,温暖颜色却并不让裴哲看上去柔软,他像竖起浑身的刺,要在狭窄空间和赵以川隔离。 很委屈的样子,赵以川忍不住更轻地说:“你怕我答应他啊?” 裴哲冷哼。 ……居然承认了。 赵以川忍着心花怒放,声音却控制不住愉快地变得轻飘飘:“我跟他们又不熟,去什么?自讨没趣,还不如加班……哦对了,上次买了点椰子糖,很好吃,我去装点待会儿你放车上——免得哪天低血糖。” “你知道我低血糖?”裴哲问。 赵以川心跳差点骤停,一时无言。 他又多说多错了。 学生时代一起读书、异国他乡建立的联络既脆弱又坚固,可赵以川和裴哲都与他们格格不入,是圈子里的“异类”。他是因为眼光高,瞧不上这群败絮其中的富二代,不乐意玩在一起就自己刻意缺席了大部分聚会。 而裴哲…… 裴哲有个外籍男朋友,一直不合群。 圈子太小,大家都知道裴哲当时分手的前因后果,不仅不同情,还把这段狗血故事当做下饭菜咀嚼多时——裴哲不想理他们,很正常。 而关于低血糖,赵以川总不能说:你去纽约找Fran他不见你,你喝多了在街边吐得一塌糊涂,是我把你扛回去的。 你半夜低血糖犯了,吃我买的比利时巧克力还嫌太甜。 说好了要赔,结果现在都没还我。 他算看出来裴哲根本是忘了,这算不算自我保护?选择性隐瞒最丢脸最狼狈的一段记忆,从未受伤的高岭之花总比淋雨的狗尾巴草好一些。 赵以川不提了,最后说:“低血糖又不稀罕。” “哦。”裴哲受这通电话影响兴致不太高,他站起身,“算了,我先走了。” 赵以川却几乎条件反射:“我给你看个东西。” 裴哲略一抬下巴。 赵以川只想试着留他,没想到奏效了。 他硬着头皮思索自己家里还有什么能让裴哲眼前一亮的玩意儿,大脑高速运转时余光瞥过金丝熊窝。他默默地给金丝熊道了个歉,将它从一堆木屑里薅出来。 “这个。”赵以川说。 全在意料之外,裴哲和那只黄白色的熊面面相觑,都一脸懵。 金丝熊平时不和赵以川肢体接触,现在忽然被吵醒,大约以为快死到临头了,惊恐无比缩成一团,把脸都埋进了肚皮里。 小动物的动作让裴哲有了兴趣,他想摸一摸,伸出手又不知该碰哪儿。 于是讪讪地收回,裴哲没话找话地问:“挺可爱的,叫什么?” “赔钱货。”赵以川说。 裴哲:“……啊?” 赵以川耳朵一红,电光石火地明白过来。 他飞快解释:“不是跟你姓的意思,它就、一开始就叫赔钱货。” 裴哲:“……” 越抹越黑,完蛋。 赵以川觉得自己今天大概被裴哲做的萝卜肉丸药傻了,舌头不受控制。他把赔钱货金丝熊往兜里一揣,懊恼地转移话题:“要不,我送你下楼开车——” “赵以川。”裴哲喊他时后两个字总很轻,像一片羽毛,轻描淡写飘在水面。 涟漪缓慢扩散,一圈一圈地荡漾。 赵以川预感不妙地说,干吗。 裴哲用手指点了下从他口袋里探出脑袋的金丝熊。 “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第16章 十六、“就猜你不想和我结婚。” “这什么?” 隋迟安不满又疑惑地看着眼底粉白色的折页卡片。 裴哲拿起隋迟安的钢笔压住它:“我的婚礼请帖,还有伴手礼。周六中午,南岸庄园的‘天鹅堡’,不用随份子——当然你没空就算了。” “收到。”隋迟安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他说完,把包装精致的伴手礼和请帖往抽屉里一扔,继续满脸怨气地盯着电脑屏幕改方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这是裴哲亲自送的最后一份请帖了。 离婚礼还有6天准备倒计时,裴哲推掉大部分工作,只留下两三个要紧会议继续参加。跟隋迟安交代完,核对确认行程表上大部分安排已经处理完毕,裴哲回了两个电话,动手修改了一个执行方案,结束后看时间。 他站起身,姜嘉钰立刻提着巨大托特包跟在裴哲身后,打电话给司机。 今天他约了赵以川试婚礼西装。 坐上车,裴哲若有所思地望了一会儿空荡荡的右手,提醒姜嘉钰:“上午让你去拿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姜嘉钰不敢怠慢:“裴总,我随身携带呢。” “给我吧。”裴哲说,靠着车后座,又对她补了一句,“谢谢。” 迈巴赫开出几个路口,裴哲忽然如坐针毡。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开始紧张了,于是低头反复看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可惜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他的私生活又乏善可陈没有乐趣,打发时间转移注意力对他竟成了一件困难事。 裴哲的手指最终停在一个对话框上。 和粉红小猪面面相觑良久,又经过一个路口后,他想着“现在找他应该不突兀”,思索如何开头,然后问:“你出发了吗?” 几乎是瞬间的,手机振动,赵以川回了他一个小表情。 猫咪点头.jpg 赵以川紧跟着说:“来的路上买了两盒草莓,待会儿分你一盒。” 草莓两个字具体而生动,立刻在眼底幻化出了鲜艳可口的形状。裴哲暗想,赵以川好像总有办法让他感到期待。 自从元旦去过赵以川家后,他们的关系又更进一步了,有时候的交谈会让裴哲觉得他们已经是朋友。而既然是朋友,很多话就可以多说两句,赵以川开他玩笑,他偶尔还接茬,把赵以川弄得挺意外的。 裴哲不讨厌这种关系,他们各取所需,同时也维持了体面和交情。 婚礼整个流程方案由专业团队负责,力求精确到每一秒。 与裴哲这边对接的策划叫姚迢,名字有趣,初次沟通时裴哲和她见过一次,是个风格干练、想法却天马行空的职业女性。裴哲和她接触过,印象不错,觉得挺靠谱。 试装也是姚迢一手安排,地址早在两天前就发给了他们。 赵以川来得早,裴哲抵达时,他边等待着站在玻璃门前与姚迢聊天。女人穿一身版型宽松的西装,她本就高挑,再配以冷酷表情,犹如橱窗里单薄的假人。 见了他,姚迢的开场白却很特别:“裴总,您先生真长得跟模特似的。” 裴哲同她握手,不知怎么接话就尴尬地一翘嘴角。 倒是赵以川对此很受用,笑得如沐春风。 试装的地方是一家主打私人订制的工作室,据说传到现在的老板手上已经是第四代了,手艺起源可以追溯到民国。老板十分低调,也不靠工作室吃饭,所以概不接待生客,只靠熟客和朋友介绍才能预约到这里。 “原本你们这么急是赶不上的,但谁让我善良呢。”姚迢不苟言笑说这话时有种别样的幽默感,“当然啦,你先生这么帅也是有加分的。” 她不到半小时已经夸了赵以川好几次,看样子真对他非常欣赏。 裴哲初听有些无所适从,现在被迫习惯,坐在旁边看赵以川量体裁衣。 赵以川提过的草莓摆在裴哲手边,盒子印着某家进口超市的LOGO,连裴哲这种不怎么逛超市的人都知道这家超市的食品水果都以贵出名。 裴哲拿起一颗尝了尝味道。 “好吃吗?”赵以川被测着肩宽腰围,问他。 很甜,但口感清爽,余韵充满果香,没有人工成分添加过度的腻味。 裴哲点点头:“不错。” 被设计师老板拍了拍后背,赵以川侧过身,却扭着脖子转回去看裴哲,手指不安分地动一动:“也给我一颗。” 本想假装没听见,可他忽略不了赵以川黏糊糊的目光。周围若有似无的打量仿佛重回在民政局登记那天,连坐在门口的姜嘉钰都有意无意放慢了打字速度—— 全是骑虎难下。 裴哲暗自叹了口气,端着草莓走到赵以川身边递过去。 但赵以川根本没有要接的意思,他保持着手臂伸开,好让设计师更清楚地测量身体数据。这样一来,原本不那么明显的身高差距忽然极具压迫感,却也无形地让裴哲仿佛陷入一个预备中的拥抱,进退两难地犹豫了会儿。 赵以川垂下眼,用目光暗示、言语明指:“左边第二颗长得好看。” 心里想“顺着他一次”,身体却对某些近距离接触已有了条件反射的抗拒,一次一次突破安全感,裴哲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不自然,拈起草莓。 举到赵以川唇边时,阳光似乎更亮了。 那人直视他,嘴唇微张,眼神莫名带着直勾勾的侵略意味,凭空钩了裴哲一下。 指尖好像被什么蹭过一瞬间。 似是而非的亲吻。 闪电般地一阵酥麻窜过神经末梢,裴哲禁不住想后退半步,赵以川预料到一半小臂虚虚地挡在裴哲后腰阻止了他。 浑身几乎都开始战栗,裴哲喉头微动,始终眼睫低垂着。有个很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徘徊:这一刻只要对上视线,不出片刻他就在赵以川面前完全赤裸,没有秘密。 半悬空的手还举着那颗草莓。 被咬掉一点后绯红果肉不易察觉地颤动,如同一颗乱了节拍的心脏。 “行了吗?”裴哲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问赵以川,近乎请求,“我不喜欢这样……” 赵以川眼眸一垂一抬叼走了剩下的半颗草莓。 横在后腰的手臂也随之撤开了。 他们没说上半句话,设计师叫走赵以川表示有些数据要脱掉衣服测量。裴哲被留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并未感觉轻松多少。 喉咙哽着一口气,半晌,裴哲才缓过那阵不适。 不喜欢被触碰,不喜欢拥抱、亲吻、以及一切暧昧举动。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裴哲清晰记得,自己第一次意识到是刚回国的机场,早他半年到虹市的楚畅接到他,给了他一个朋友间的热情拥抱。 起先裴哲不当回事,接着就毫无征兆一阵恶心,赶紧推开了楚畅。 楚畅帮他分析,两人得出的靠谱结论是Francesco分手时的举动还是让裴哲有了心理阴影。可那时距离他分手已经差了一年多了,对不上。 讨论最终没有任何头绪,搁置至今,裴哲都没找出自圆其说的理由。 前不久被赵以川亲吻,除了放空感只剩下最直白的反应,裴哲平静地以为自己的过敏已经痊愈,但今天刚刚被他亲过的指尖一直酥麻,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再次袭来。像要把他烧尽,吞噬,或者让他与世隔绝。 裴哲反复揉着手指尖,几乎神经质地搓动很久,仍然无法缓解那阵难耐和心率过高,最后还是靠喝了一杯冰水才恢复正常。 是生理性的,多半也是心理诱发的,裴哲知道,不关赵以川的事。 自己还是应该去看一看医生,他想着。 可这样怎么解释赵以川的亲吻竟然成为唯一的例外? 突发情况让裴哲后半程试装都如在梦中,姚迢一个指令,他就一个动作,全程像个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想法。 最后试的是宣誓仪式的礼服,姚迢挑出两套黑西装,风格一致,颜色和材质也和谐,只有部分设计略有差别。因为是婚礼,装饰得夸张些,袖扣、领带夹都闪烁着水晶般的光芒,但最该夺人眼球的胸针却被撤下,换了几朵鲜花来回端详整体效果。 粉玫瑰有点矫情,红玫瑰又过分俗套,姚迢一手举着红豆扎成的细小花束,一手捏住铃兰,犹豫地给赵以川反复地试。 “都差点儿意思……”姚迢皱着眉,对自己很不满意。 赵以川注视镜子中的自己。 但他看着看着,目光转移到裴哲身上。 即便坐在很容易让人犯懒的沙发里,裴哲上半身也挺直,半垂着头,手指交叉抵着下巴,有些严肃地思考着什么。 “裴哲?”赵以川喊他,“你旁边那朵花怎么样?” 裴哲先“嗯”了声,随后才清醒似的看向他,被赵以川眼神指引,他偏过头,对上一朵沾着露水的白玫瑰。 还未回答,赵以川已经走向他,伸手把那朵放在桌面的白玫瑰拿起来贴在心口。他转过身从镜子里看了会儿,似乎还是无法抉择。 片刻思考后赵以川半蹲下身,视线比裴哲略低。 “你觉得怎么样?”好声好气和他商量,赵以川还带着笑。 指尖那股酸胀酥麻的异感尚在,但比刚才好得多了,工作室内放着a小调的协奏曲,或许因为音乐,裴哲终于舒缓了些。 “可以。”裴哲说,声音和视线都飘忽不定。 赵以川略一偏头:“今天不在状态啊?” 无声承认,裴哲形容不了自己的怪异,徒劳地道歉:“不好意思。” “我就知道你不想跟我结婚。”赵以川倒很坦然,他随手将白玫瑰别在西服胸前,在裴哲身边的沙发坐下。 他这话音量不高不低,但那些悄然围观他们的目光却不能维持了。姚迢脸色僵了僵,笑着打圆场说裴总该不会婚前恐惧症了吧,招呼大家都出去,给他们留出独处空间——虽然她也不知效果如何。 无关人员都散了,赵以川倾身,试图去看裴哲正面表情。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赵以川问。 裴哲迷茫地抬起头望他。 平日行事作风强势,语气命令感十足不容置疑,这些都会让人忽略裴哲其实有一张轮廓柔和的脸。他皮肤是亚健康的白,骨骼感不明显,杏眼,模糊边界的唇峰,眉梢几乎没有弧度,有股柔美的书卷气。 除却眼神,裴哲脸上没有一丝锋芒,这时沉静不语有点执拗地抿着唇,让赵以川想起家里那只可怜巴巴又忙忙碌碌的金丝熊。 “没什么。”裴哲泄气一般地说,“想到了一些以前的事。” “不情不愿的,我可没逼你啊。”赵以川伸手揉了揉裴哲云一样蓬松的黑发。 出乎意料地,裴哲这次没躲开他占便宜似的动作。把头又埋低了点,任赵以川的掌心在后脑停留很久。 室内是古怪的安静,天空好似阴沉两三分钟,赵以川和裴哲突然同时开了口。 “要不……还是算了吧?” “我准备了戒指。” 第17章 十七、对爱情过敏 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裴哲问:“你说什么?” 话语没任何不高兴,好似只因为没听清所以单纯地询问,但赵以川的心口却仿佛猛地挨了一拳,震颤直抵两个心室,剧痛猛烈。 裴哲买了戒指。 他怎么能想到裴哲买了戒指。 “我说……”喉结艰难地上下一动,赵以川目光躲避片刻后自行放轻了音量,“要不算了,不用这些花做装饰。” 闻言,裴哲的肩稍微不那么紧绷:“嗯?” 赵以川从未这么佩服过自己的随机应变,他顺着说下去:“不是室外吗,而且结婚仪式时间比较长,鲜花的保质期会不会有点短?” 看起来,裴哲好像被糊弄过去了,他往后靠,陷入沙发里,是今天第一个放松的姿势,但手指依然交叉着,这样能带给裴哲不好形容的安全感:“这个啊……都行,可能觉得鲜花比胸针活泼点。” “那再看看?”赵以川说,从语气到表情都无比真诚。 裴哲沉默地望着他。 他的眼睛总是很亮的,光芒蓦然尖锐,仿佛忽地回过神,发现那句话的真实意思,下一秒就要拆穿赵以川拙劣的掩饰。 赵以川迎着裴哲的注视,手指在身侧攥紧,感觉掌心一层蒙蒙的细汗。 他没有真的要“算了”,只是在那一刻,心里预演过的台词脱口而出。现在显然不是时候,慌乱的心跳让赵以川意识到原来他也害怕玩脱,也担心裴哲改变主意对他厌烦。他喜欢时不时刺裴哲一下,但没想和裴哲闹翻。 余光瞥见胸口插着的白玫瑰,赵以川碰了碰它,话里有话地自言自语:“因为刚才……我以为你不喜欢来着。” “挺喜欢的。”裴哲说,轻描淡写地决定放过他的失言。 赵以川“哦”了声。 他跟裴哲一起往后倒,手肘碰碰裴哲:“戒指,长什么样?” 裴哲好像笑了笑,从西服外套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打开它的动作随意又自然。 深蓝天鹅绒衬托着两枚对戒,铂金材质,简约的男戒造型,最中间嵌着一粒钻石,在不同角度灯光照耀下掠过一层彩虹似的亮光。 “测过手指围没有啊,就买。”赵以川说着,状似责怪他搞突然袭击。 裴哲说:“试一试。” 戒指盒就放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光彩让本就不太明媚的环境越发黯然失色。离得近些,赵以川看清内侧好像刻了什么字,他拿起其中一枚,金属的冰凉很快被体温同化,没急着戴,他举到了眼前。 没有太惊喜,刻的字是他们的名字首字母。 Z&C 戴无名指稍有一些紧,像被禁锢。 他张开手指举起,在灯光下仔细看那枚小小的钻石,他对什么品相、价格都无概念,却没来由地一阵心跳加速,紧张,兴奋,快乐,怎么形容都不足够。 是裴哲定做的。 赵以川最终找到了一个词,他荒唐地想:哦,婚姻。 “我以为不会有交换戒指的环节。” “怎么可能。”裴哲单手撑着下巴侧过头,眼神竟让赵以川有一丝错觉他很深情,“我本来想问一句,结果还是擅自准备了。” 赵以川脱下戒指重新放进盒子里:“问什么?” 裴哲:“‘你想要戒指吗’。” “那还是别问了。”赵以川笑着,把盒子推回给裴哲,“不过应该婚礼当天再告诉我有戒指的,这样我的惊讶表情会更真实。” 裴哲无奈地摇摇头,并不赞同赵以川的提议:“万一你不喜欢呢?” 赵以川笑意更深。 工作团队再次进门后,更衣室内回归了最开始轻快又紧凑的节奏。先前尴尬被一扫而空,姚迢打趣裴哲看来二人世界很有必要,裴哲眉梢一抬,没有否认。 因为裴哲和赵以川此前都忙,试装和拍结婚照安排在同一天了,中午由姜嘉钰定了简餐,大家休息一会儿就又投入了工作中。大概有登记照的经验在前,拍摄过程中几个比较亲密的动作都没让裴哲感到不适。 除了选图的时候,赵以川好像偷偷亲了下他的头发。 裴哲苦恼地回忆那会儿的举动,电脑桌前人多手杂的,大家找到站的位置都不容易,赵以川从背后靠过来,一只手擦过裴哲的腰撑住桌边—— 他被海洋般微苦的清爽气息包裹,有一刻,裴哲似乎嗅到了甜味。 警惕地转过头无声质问,赵以川像意料到他会有这动作似的,解释得天衣无缝:“不好意思,人多,碰到了。” 但这次,奇怪的是,裴哲没有过敏。 等全部结束后天色已晚,姚迢说要带姜嘉钰去附近一家小店喝酒,裴哲没有让秘书继续加班的道理,只得点头。没有让司机接人,他拿着钥匙站在车位前,还没解锁,有个人绕过迈巴赫车头停在副驾驶边上。 “载我一程啊,裴总。”赵以川朝他做了个按钥匙的动作。 他习惯了赵以川偶尔的放肆,笑笑,照做了。 “安全带。”裴哲提醒道,“你去哪儿?” “回所里加个班。”赵以川说完见裴哲表情一言难尽,“干什么,只准你凌晨一两点钟还抓别人开会,不许我当工作狂?” 好吧。 裴哲默默地踩了一脚油门,把车开进正道后他思索要不要问赵以川最近忙什么——他还记着裴照雪的教导,别太掺和赵以川的事业——欲言又止,见赵以川饶有兴致地打量车前角落的佛像,找了个另外的话题。 “那是我爸去尼泊尔旅游的时候请的。”裴哲解释,“说是能保平安。” 赵以川点头:“看着就灵。” 他总是很捧场,裴哲不由得想和他多说点话:“其实我并不太在意这些,主要上次……”想了想,涉及别人隐私,又略过了,“你好像不经常开车?” 上次去赵以川小区的时候也没见停在车位。 “现在没车了。” 裴哲疑惑地“嗯”了一声,愿闻其详。 “是我爸公司倒闭以后卖掉的,因为供不起。不过现在经常到处跑,又开始觉得地铁公交有时候确实不方便。”赵以川顿了顿,“今年我打算看看能不能再存点钱吧,承受范围内的话,还是打算买一辆代步用。” 裴哲问:“喜欢什么车型,看好了么?” “又打算送我啊?” 他本意是调侃,裴哲却以为自己又无意间戳到对方的自尊,想了想:“不送,你可以从我的车库里挑一辆现成的。” 赵以川:“……” 这不叫“送”吗? 裴哲认真开车没空看他神色复杂,自顾自地继续:“家里除了这辆好像还有一辆揽胜,一辆欧陆和一辆加州,都是九成新,公里数也很少。如果这些你嫌太高调了,公司有辆7系是我的私车,应该比较适合通勤。” “啊。”赵以川没表态。 裴哲劝他:“这样既可以解决你的代步问题,对我来说也没损失。” 今天为婚礼的事忙到现在大概太累了,赵以川神志不清,居然觉得裴哲为他着想的原因不简单,裴哲怎么会为他处处考虑周全? 裴哲本该不放在心上才对。 所以,应该有弦外之音,无非就是对等交换。 赵以川试着形容得委婉些:“你打算把车……租给我?” 正遇转弯,裴哲偏过头看后视镜,皱着眉目光有点迷惑,好像在问他:你没事吧? 无言以对片刻,裴哲叹了口气,干脆说得更明确更清晰:“车里的油卡和保养卡都是配套的,姜嘉钰会定时维护。你拿去开就行,其他别管。” 赵以川:“……哦。” 留学时虽然不太熟悉,但赵以川对裴哲的行事作风还是有所耳闻,知道对朋友花钱大方,不怎么计较细节,只是朋友太少,所以不是每个人都能从裴哲那儿得到好处。 看来有些性格根深蒂固,不容易改变。 裴哲对他好,应该因为现在开始把他当朋友。 可他并不想得到这些好处啊。 郁卒,又莫名开心,酸与甜的矛盾心态各自占据一边,差点把赵以川撕扯到精神分裂。他默念三遍“冷静点吧赵以川”,半侧过身,表情藏进车窗的阴影中。 华灯初上的夜晚,东安大道宽阔而平坦,不是周末,过了晚高峰后车辆间保持着距离,迈巴赫占据最右侧的直行车道,把车速压到40以下。 裴哲以为他累得睡着了。 “到了。” 最开始是假寐,后来就慢慢地睡着了,直到裴哲这句话才被叫醒,赵以川搓了把脸,讷讷地直起身:“哦……几点了?” 裴哲:“九点,你确定现在还要去加班?” 赵以川也不想去,可他答应了当事人在婚礼前写好材料,眼看只剩最后几天,他必须赶在周六前处理好所有工作并按下暂停键——他很确定自己没法婚礼当天还抱着笔记本和手机沟通细节,他又不是裴哲。 “对,应该不会耽误太久。”赵以川用了极大的毅力才推门下车,“也可能待会儿拿了材料回家去加班,呃……我住得很近嘛。” 裴哲点点头:“别太劳累。” 赵以川俯下身,从车窗外和裴哲道别:“你也是。” “对了,车。”裴哲想起来了,安排着,“明天司机开到你小区车位上,再把钥匙送到华闻。那辆7系周三限号。” 赵以川做了个OK手势:“行,我就不跟你多说谢谢了。” 裴哲说不用,眼神飘忽片刻:“那……晚安?” 赵以川站在路边。 “你快回去吧。”他双手插兜朝裴哲笑,“到家告诉我一声。” 又是这句话,听得裴哲耳后发热。 再次出发后车窗紧闭,良好的空气循环系统却没有彻底驱散车内残留的香水余味。 或许不是香水,这股气息伴随赵以川太久,连苦的尾韵都让裴哲会无意间把他和海洋关联在一起——常人提起大海,会想日落日出,浮光跃金,一望无际的坦荡灿烂又无比广阔,但除了一丝后调,赵以川和这些大相径庭。 月光倾泻,潮汐涌动,夜空静谧深邃,最远处一丝亮色,风声湿润,白浪微咸。 赵以川像黎明的海,无处不迷人。 作者有话说: 裴总:我的车有这个这个和这个 川:谁开跑车上班(看生活白痴的眼神.jpg 第18章 十八、“我爱人,赵以川。” 南岸庄园的房间在婚礼前一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同性婚礼省去了不少传统婚礼环节,在流程上会相对简单,再加上裴哲的要求之一就是“低调”“亲切”,婚礼的基调一早就定好了。 草地派对。 南岸庄园是整个东部收费最高的本土奢华酒店之一,位于虹市近郊,占地超过20亩,不仅休闲度假场所应有尽有,甚至还单独建设了一个湿地公园。近两年陆续承办了几对明星夫妻和豪门世家的婚礼,南岸庄园声名大噪,保密和隐私服务质量也更高了。 裴哲预定的“天鹅堡”是其中一个独栋。 毗邻湿地芦苇荡,地势又高,风景是整个南岸庄园最好的。 别墅正如其名,主要建筑一共四层楼,内有10个卧室,其他诸如电玩厅、电影厅和健身房都十分齐全。而外部设施这一块,光是草地面积就足有两个足球场大小。 赵以川见了场地,问裴哲:“定这个办婚礼要多少钱?” “不知道。” 裴哲确实不知道,因为他没花钱。 最开始投资南岸庄园的大股东之一就有启荣集团,裴照雪至今仍持有这里8%的股份,说得大言不惭一些,这也算自家地盘。 赵以川不了解其中关联,只觉得裴哲是故意不告诉他的,好让他对此没有心理压力。 因为婚礼,“天鹅堡”的草地已经提前布置好了。 整体基调是清新明快的粉白,派对氛围主打自由、随性,并没有处处强调这是婚礼,只在桌台的插花和宣誓台两个地方装饰了裴哲和赵以川的名字字母。 “明天这边会有乐队,歌单我拿给裴总看过了,如果赵先生有其他想法也可以补充。”姚迢把文件递给赵以川,“哦对了,今晚有bachelor party,不用太早就睡觉,明天有的是时间准备呢。两位可以和大家一起露营、喝酒,再看看摇滚乐队演出。” “……我就不参加了吧。”赵以川转向裴哲。 这派对是楚畅撺掇的,裴哲心想是个放松的好机会就答应了,听赵以川这么说,他脸色有点差:“是不是又想说跟你没关系?” 赵以川:“楚畅和你的朋友圈子我确实不熟,今天这个场合……我又不会撒谎,还是以后熟悉了再一起玩吧?” 万一今天哪句话说错了影响你的面子,我怎么分辨谁知道我们是假结婚? 赵以川言尽于此。 闻言,裴哲只好妥协,但仍气不过:“现在说‘以后’,你别到时候再继续推脱就行。” “不会的。”赵以川说,笑得无比完美。 他是个高端的谈判专家,总能不声不响地就让裴哲顺着他的意思决定。察觉到这点后,裴哲已经放弃挣扎,转向姚迢道:“他不去,我今晚也要跟公司几个办事处的高管开视频会议,让宾客自己玩开心点。” 姚迢:“……您今天还工作?” 裴哲点头,全没觉得自己的日程有什么不妥。 见姚迢万年保持严谨的职业面具终于出现一丝裂痕,赵以川幸灾乐祸,心道:“看吧,我就知道他做得出这种事。” 然而客户这么要求,姚迢再无解也敢怒不敢言,奔走去安排了。 冬至过后,黑夜的时间在渐渐缩短,气象预报翌日放晴,可前夜云层厚重,不见星月,怎么看都不像会有个结婚的好天气。 入夜,庄园各处依旧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婚礼嘉宾的名单是裴哲和父母一起拟定的,诸多考虑,最后总牵扯到利益。 但派对稍有区别,为了联络同龄的商业伙伴们,裴哲给他们都发了请帖,希望一起聚一聚。大部分给了他这个面子,带着男伴女伴,把这当成一次有人买单的度假,人数众多,赵以川刚看见满院子的男男女女时吓了一跳。 原来是真的,主角在场与否都无所谓。 乐队,冬夜篝火,BBQ,游泳池,一切都显得轻松惬意,好似婚礼都不重要了。 赵以川站在高处看,这群人里他只认识楚畅,发现对方旁边是苏艺。他早知道两人有猫腻,只是没想到发展这么迅速。 刚入职时,赵以川就听同事八卦苏艺刚接受了男友求婚,后来不知怎么到这个阶段居然还掰了。他们分手没多久,苏艺的朋友圈就出现了楚畅的身影,而赵以川因为楚畅的关系,轻轻松松地和苏艺也成为了合作伙伴。 现在,摇滚乐队演出的旁边,苏艺坐在吉普车引擎盖上,楚畅则靠着车头,不避讳地半搂住苏艺的腰,两人一人一瓶啤酒聊得火热。 几乎所有人都是成双成对在一起的,否则就三五结群,显得窗台上的赵以川无比滑稽。 他没事可做,干站着更觉凄凉。 赵以川索性在别墅内部晃了一圈,算作一个迟到的room tour,最后溜溜达达地从厨房挑了两个香草味哈根达斯,停在三楼的房间门口。 实木门虚掩着,草地上的哄笑经过层层墙壁与隔音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但人声也很真切,赵以川站在门边,听见裴哲用正常音量说着一大串数据模型、测试之类的术语。 内心纠结了一下,他选择了当一个不速之客。 没有敲门,赵以川轻手轻脚地推开。 卧室是最大的一个,有玄关和占据最好观景位的落地窗,裴哲的办公地点就设在窗边。听见动静后裴哲抬头,四目相对,灯光掩映下,赵以川仿佛看见裴哲嘴角一扬。 看样子是原谅了他突然闯入,赵以川便问:“结束了吗?” 裴哲没答是与否:“什么事?” “就觉得你可能想吃一个冰淇淋。”赵以川走到桌边,香草冰淇淋外盒还带着一点霜,被他放在裴哲的电脑旁。 裴哲看冰淇淋一眼,没有让赵以川马上走,也不说好或者不好,注意力又回到了屏幕:“那今天就先这样,大家回去后可以各自开个部门会议,2月份开始所有事必须走上正轨否则今年的目标不可能完成——哦对。” 他停顿下,对赵以川招了招手,示意对方站到身侧。 赵以川一头雾水,仍然照做。 电脑屏幕中央是视频会议的窗口,猝不及防看见自己的脸,旁边围着一圈正襟危坐满脸疲态的商务人士,明显刚结束正事。他们发现赵以川,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惊讶宛如复制粘贴,整整齐齐地勾勒出一出荒诞剧。 什么情况? 条件反射地,赵以川伸出手想拉一拉不规整的衣服下摆——就算别墅内暖气充沛,他始终觉得T恤睡裤的打扮太过随意了,旁边的裴哲着装比他正式太多。 他不想在任何有第三人的地方看上去输裴哲一截。 咬着勺子,拉衣服动作到一半,手腕忽然被谁握住,赵以川下意识挣脱,对方却将他抓得更紧,晃了晃他的手。 赵以川不可思议地看向裴哲。 号称自己“不爱肢体接触”的青年制止了他的遮掩,确认他不再逃离掌控后松开了腕骨。赵以川一口气还没出完,裴哲单手拢过赵以川腰侧,将他往自己身边带。 ——居然是个拥抱,亲密,暧昧,柔和又透着一丝欲.望。 耳畔“嗡”的一声炸开。 接触的地方,皮肤却仿佛即将起火。 “大家这次受限于各种条件不能出席婚礼,我也感到遗憾。”裴哲语气轻缓,带着漫不经心的羞赧,手臂收得更紧些,“各位,介绍一下,这是赵以川,我爱人。” 谁说裴哲不会演戏? 裴哲现在完全像个沉浸在新婚之喜的人,骄傲地向大家分享他的快乐。 赵以川眉眼弯弯,手脚冰凉。 香草冰淇淋半融化,奶油味浓郁,腻得平时嗜甜的赵以川都终于吃不下去。 他坐在小沙发上,看裴哲关掉电脑摘了银边眼镜,单手撑着额角休息。刚才那副样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和茫然。 他差点就被裴哲骗了,还以为某些时候很好拿捏对方。 这人其实根本是人形计算机,自动设定好程序,断电也能运行,且容不得运算过程中任何一个偶发性BUG,哪怕一些看上去荒唐的瑕疵说不定都在裴哲计算之内。所以他有时无所谓,有时放任赵以川的举动,因为逃不出预设范围。 否则裴哲怎么刚才让他僵在原地,半晌只说出一句“你们好”,还煞有介事地对自己公司的高管们解释赵以川是怕生。 裴哲故意欺负他吧。 真是睚眦必报。 赵以川狠狠地咬着小勺,目不转睛瞪向裴哲。 “搞个突然袭击,就不准我袭击回来啊?”裴哲好似猜到他内心想法,似笑非笑地说,“赵律,刚才你推门进来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准备好的词都忘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这种人。” 裴哲没听懂,好奇地问:“那你觉得我是哪种人?” “有点笨,反应还很慢。” 裴哲并不反对他对自己的定义,说话慢吞吞:“早先告诉过你,其实我并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问题,我都能接受。” 听起来似乎也接受了赵以川说他“有点笨”。 无原则有时也是一种不在乎。 火山喷发后天崩地裂,紧随其后,熔岩会覆盖掉大地的痕迹,冷却,没有毁灭什么,只留下漫山遍野的焦黑。而从这时起,火山因何而喷发、是否带来灾难、下一次在何时,似乎都不再耐人寻味了。 赵以川心里的荒土刚发一点芽,还未生长,这时也被厚厚的炭色尽数埋在灰烬之下。 “哦。”他听见自己不以为意地回应,“你还挺幽默。” 裴哲一怔,坐直了。 小沙发里的青年因为阴影遮挡看不清脸,轻松随意伸长的两条腿重新摆得谨慎,双手握住一个冰淇淋的空盒子架在身前,冷漠而戒备的姿势。 恍惚间,他似乎回忆起了更年少时的赵以川。 芝加哥的大雪天,圣诞节,也是这样热闹的聚会现场。 别人的欢声笑语包裹着耳膜和身体,裴哲不自在地躲到落地窗边,离开人群,他发着呆,看那棵被装点得琳琅满目的树,也没去想哪个礼盒会属于自己。 很近的地方有轻轻的呼吸声,裴哲转过头,角落里有个人和他一样无聊又格格不入。 彩灯在那人手背留下一个寂寞的小蓝点。 裴哲情不自禁盯着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脑内完全空白直到它晃了晃。那人的左手向上一翻,就把那颗蓝点捧在了掌心里。 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笑笑:“Pale Blue Dot,像不像?” ……还真挺像。 裴哲那时想和他说点什么,打个招呼或者认识一下,但他最终侧过脸,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然后站起身落荒而逃。 原来这是赵以川对他的第一句话,无厘头,又莫名触动。 被遗忘的碎片偶尔在脑海里闪烁两下,提醒裴哲它们仍然存在。裴哲不爱翻阅,现在却莫名其妙地发现他记得赵以川说那句话的声音。 低沉,沮丧,但有一丝暖意。 仿佛他们在雪势最大时不分彼此地成为了庞大黑暗宇宙中仅剩的一个渺小光点。 “我去睡了。” 赵以川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这天他没对裴哲说“晚安”,走得拖拖拉拉又毫不犹豫。厚重木门被赵以川推上时发出一声重响,涟漪起伏,裴哲也跟着心脏一下一下地用力跳动。 婚礼前的夜晚,裴哲失眠了。 作者有话说: *Pale Blue Dot:暗淡蓝点,旅行者一号拍的那幅照片。 第19章 十九、假戏假做 天气预报的那场雨最终没有准时抵达,即便如此,也不如预期晴空万里。阳光藏在灰白云层后,亮而不暖,为天地间罩上一层雾蒙蒙的光。 赵以川还是邀请了亲友,宁思垚、沈跃和苏艺,他在虹市最亲近的三个同事。 请帖没有写着装要求,但当赵以川看见沈跃那身重要开庭才会穿的名牌西装时,没忍住笑出声:“你没必要吧?” “给你撑场面!”沈跃说,指着另一侧的花墙,那边都是裴家精心挑选的宾客。 “就是。”宁思垚补刀,“你还什么都瞒着我们不肯讲,收到请贴的时候我都吓坏了,确认几次今天是不是哪个国家的愚人节。” 听了这话,沈跃全不顾自己穿了最贵的一套行头,使出擒拿手,不由分说架住赵以川的脖子,恶狠狠地审问,“对啊,怎么回事啊你和启荣的裴少?!你嫁入豪门了啊,川儿,还一直瞒着我们!从实招来!” 赵以川挣扎未果,耳畔是沈跃狰狞的笑:“快说!坦白从严,抗拒更严!” 有什么从脑海一闪而过,恶作剧或假模假样的坦诚,赵以川没多想,伸手朝一步开外的裴哲求助:“老公救命!” 他喊得太顺口,裴哲甚至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 回过神,热意却从脚底一路蹿到耳根。 裴哲迟疑着转过身,张了张嘴,却半晌没能应赵以川那句莫名其妙的,“老公”。 ……怎么能,这么顺口。 脸好像更烫了。 见没人在意后裴哲飞快地眨了眨眼,想:要不还是装作没听见吧。 另一边,沈跃听见那句话后就立刻放开了赵以川,改用目光谴责这人打架拉救兵的无耻行为。没等来救兵,沈跃重新捡起理直气壮,转向苏艺控诉:“你还特意把钱多的诉讼全都分给他,别分了,这人居然在偷偷吃软饭!” “就是。”宁思垚撇嘴,“师父,你以后不能再跟我这哭穷!” 苏艺笑着,把这两个只会添乱的拉走了。 被沈跃勒过的地方隐隐还有逼仄感,赵以川低头整理好领结,舌根发麻,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把那两个字叫出口的。 要说点什么吗?裴哲好像一直在看他。 可是能说点什么呢? 赵以川无意识地捻着衣角,不敢去对上视线。 有很多话都在舌尖徘徊、跳动,一阵酥麻。 他想夸裴哲这身黑色大衣穿得很好看,露出额头的发型很帅气,就是眼睛里很多红血丝看着突兀。想打趣裴哲和那些叔叔阿姨假笑寒暄的时候有点做作,问他怎么裴董和程老师还没来,也想和他聊天气,欣赏两句胸口带着露水的白玫瑰。 他最想说,“我昨晚梦见今天有人把你抢走了。” 但是不妥当。 最终,赵以川抿着唇,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下去。 过了11点后,高空起风,云层渐渐散去,阳光也变得清亮而辉煌。轻快弦乐烘托着温馨开朗的氛围,赵以川跟着裴哲打了一圈招呼,揉揉笑僵的脸。 被拉了一把袖子,他抬起头:“嗯?” 裴哲伸手抚平赵以川西装袖口的褶皱,又将白玫瑰的胸花扶正。做完这些,他微微皱着眉退后半步观察片刻,解释道:“衣服有点乱。” “啊。”赵以川示意裴哲身后,“那边有人看你,要不要去打招呼?” 裴哲端起香槟杯,刚重新挂上礼貌假笑,转过头后,表情却僵了。他眼神难得地藏着一丝厌恶,嘴角虽然还上扬,但已是刀锋的弧度,等那边的几人靠近后,先听完一句少年清清爽爽的“堂哥”,裴哲不动声色往赵以川靠。 “小哲,不介绍一下吗?”来人和他碰了碰杯。 裴哲沉默着端详这父子二人良久,才对赵以川道:“这是启荣的副总裁程振勇,同时也是我父亲的弟弟……哦,程简,他儿子。” 甚至都不是“我表弟”“我叔父”之类的称呼,赵以川再迟钝也看出来了。 裴哲和他们不对付。 他点点头:“程副总您好,程少,很高兴认识您。” 程简才十七岁,正是“有一些心眼,但不多”的年龄,并不能完全分辨成年人的笑里藏刀。闻言,他开心地和赵以川握了握手,话说得无比诚恳:“哇,我早听伯母说堂哥的爱人又高又帅还是个很厉害的律师,你们好配啊!” 赵以川选择性地忽视了他也许在反讽的成分,第二句“谢谢”更真情实感些。 旁边,程振勇与裴哲的交锋就远不如这么和风细雨。 “你可真够狠的,婚姻大事也可以随便定。”程振勇话里有话地说,“你爸妈当初结婚好歹也算情投意合,怎么不跟她学点好?” 裴哲皮笑肉不笑:“我父母结合是自由恋爱、合法结婚,我当然也和他们一样,多谢叔叔挂心。” “嗯,不错。”程振勇若有所指地瞥过他身边的青年,“但你要小心啊,启荣随便漏点残羹剩饭都够别人眼红的,可别被谁占了便宜还不自知。” 裴哲温和地说:“您又在说笑了,结婚是两个家庭的事,至少以川的父母家人不会总觉得他是攀高枝,成天盘算着怎么得好处。” 程振勇猛地抽回手,脸色一沉。 他当然知道裴哲暗指的谁。 程明柏是不是自愿入赘裴家的没人知道,可程振勇对这事颇有微词不是一两天了。 孩子随母姓时半点不挣扎就算了,还乐呵呵地说尊重对方。表面上成天享受家庭、钻研学术,实际呢?在老婆面前压根连声音都不敢大一点儿! 然而程振勇又不得不承认,正是程明柏和裴照雪的婚姻才让他们程家攀上了如日中天的启荣,实现阶层跃升。甚至自己能上这艘大船,一路披荆斩棘,做到了如今集团二把手的位置,也得益于程明柏的婚姻。 他是有能力,但也没突出到哪儿去,集团内部派系复杂他摆不平,外界好不容易拉拢的资源也被裴哲轻而易举地按死。 他毕竟不姓裴。 现在裴哲已经长大了,如果他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也就罢了,裴哲偏偏很有能力,在启荣科技第一年就扭转亏损局面,第二年已经在盈利。眼看总集团对启荣科技的投入加大,裴哲回到总部是迟早的事…… 他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 是时候为自己考虑,多找一个靠山了。 程振勇皱着眉,干脆地终结了这段刀光剑影。他转过头看见程简和赵以川聊得火热,没来由地一阵烦躁,上前狠狠拽过儿子。 “走了!没出息!” 程简一头雾水,又来不及多说什么,被拖走时遥遥地向赵以川挥手。 赵以川回以友善的再见。 等程家父子俩消失在视野里,裴哲问:“你跟他聊什么呢?” “游戏。”赵以川说了个最近大热的网游,看裴哲表情迷茫,叹了口气,“就知道你不感兴趣,毕竟游戏的群体还是以大学生居多。” 裴哲没来由被他噎住,半晌才说:“……看来你在大学生群体里如鱼得水。” “那当然了,我心态永远年轻。” “是吗?” 赵以川随意地搭上裴哲肩膀,低着头笑:“哎裴哲,那游戏挺有意思的,有点像太空漫游,组队探索银河系。哪天你可以下载来试一试,我带你玩儿。” “也行。”裴哲勉强地说。 他完全不会玩游戏,也从来对网游没有兴趣,但他不太想让赵以川失望。 赵以川倒因为他这句答应靠得更近些:“说好了啊?” 在外人看来,他们亲密得如此简单,仿佛就是享受着婚礼派对的一对新人,在接待宾客的间隙里聊两句不为人知的悄悄话。 裴哲却没假装的那么自然,他始终回避赵以川的注视,眼角一点可疑的浅红暴露了他极力忍受被突破的安全距离。 可赵以川一直不放手。 像暗自计时,想知道裴哲忍耐的极限在哪儿,赵以川观察着裴哲,鲜花、阳光和衣香鬓影的草地婚礼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不可及也不再重要。他看裴哲从强装淡定到有些焦躁,眼睛每隔三秒就瞥一眼自己放在他肩膀的手。 恶作剧也差不多得了吧?赵以川猜裴哲想这么说。 “赵以川。”裴哲忽然开口。 来了。 但裴哲出乎他意料地说:“再抱紧点。” 与此同时,他一只手绕过后背抱住赵以川的腰,和前夜差不多的力度,拉向自己。 赵以川愣住了。 不过赵以川很快就知道了裴哲为什么这样做。 正前方的小石子路上,江笑盛装打扮,肩上裹着华贵皮草,正推一辆轮椅朝裴哲和他走来。而轮椅里的男人注意力显然没在他们这边,他身体朝后方转着,仿佛刚从橱窗里看见中意玩具的小孩,天真又霸道。 “哥,别看了。”江笑仍不改一张臭脸。 被她拍了下头后,轮椅里的男人这才放过了那个身影。 他抬起眼,无懈可击地和裴哲打了个招呼:“裴哲,好久不见,恭喜你结婚——不跟我介绍一下你先生吗?” “这是江栩。”裴哲的手游走在他腰线,暧昧得恰好,“是泰恒江董的公子,以川,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漂亮,这是赵以川对江栩不假思索的第一印象。 江栩有一张极其精致的脸,五官在正午灿烂的阳光直射下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穿西装,但并不板正,反而有种束手束脚的不自然。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边太阳穴有一点红色,应该是胎记,更莫名地为他增添了几分艳丽的妖气,乍一看竟然雌雄莫辨。 虽然坐着轮椅但江栩的气势一点也不弱,他握住两边扶手,像要起身一样往上撑了撑,状似认真打量赵以川。 江栩眼角细长而上挑,正面看还有一点三白眼的样子,毒蛇似的目光从赵以川全身绕了一遍,唇角始终带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 片刻后,江栩对他有了自己的评价:“方便留个电话吗?” 在赵以川的愕然里,江栩不客气地指了指裴哲:“你要哪天被这冷血资本家抛弃了可以来找我,我对你很有兴趣。” 第20章 二十、还以为做得到不在意 “他不方便。” 回答江栩的是裴哲,冷冰冰地把赵以川往身后挡。 “也是,我应该等你不在再问他来着,失策了。”江栩耸了耸肩,并不遗憾,反而饶有兴致地看向裴哲问他,“哦对了裴哲,伴手礼里那个比利时巧克力挺好吃,回头把品牌发一下?” 裴哲面不改色地说:“甜食吃多了牙齿会坏,你胃口别太好。” 江栩习惯了他打哑谜,闻言笑得更明媚:“放心,我现在定时复查,严格忌口,就偶尔对陌生食物有点兴趣,也不是非要尝尝味。” “那最好了。”裴哲不想和他继续对话,“祝你身体健康。” 江栩被他这句阴阳怪气的祝福逗得哈哈大笑,全身都开始颤抖,几乎整个人在轮椅里缩成一团,捂着肚子良久才恢复正常。 “你变幽默了嘛,看来婚姻也并非一无是处。”江栩说完,揩掉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朝江笑动了动手指,“笑笑,我们再去逛逛,刚看到的那个……” 江笑翻了个白眼把轮椅狠狠一颠,警告江栩迅速闭嘴。 可江栩并不当回事:“哎,快点,等会儿人走了。” 江笑平时横行霸道惯了,这时居然流露出又绝望又丢脸的表情,欲言又止,最后骂了一句“别发*”,再不看裴哲一眼,赶紧把江栩推走了。 草坪角落的香槟塔流光溢彩,粉色和白色玫瑰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赵以川低头一看,腰侧的整洁西装已被抓出一小片褶皱。眼见裴哲阴沉得像准备杀人,赵以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没事吧?” “疯子。” 即便骂人,语气也是平静的。 赵以川有点想笑,但他几乎没见过裴哲为一个人气成这样。 笑不出来了。 甚至开始又酸又恼,恨不得赶紧收集清楚江栩和裴哲的过往现状,再做个关系分析,最好得出他们没有关系的结论,否则他会更不开心。 就算是讨厌,是怨恨,那也比相敬如宾好得多。 他还记得在街边的那次,江笑质问裴哲“利益结婚的话我和我哥谁不比他门当户对”,也记得在自己问江栩是不是喜欢他的时候裴哲回答得模棱两可。 这个疯子也喜欢裴哲……? 危机感忽地争先恐后托起他,赵以川像浮在半空,良久找不到重心。 他捻着衣角,尽量问得云淡风轻:“还不知道江小姐有个哥哥。” “他和江笑是双胞胎,两个都不省心。” 虽然看江栩不顺眼是摆在明面上的——大概他们的圈子里也没几个人和江栩相处能始终心平气和——但今天裴哲却更憋闷。不止嫌恶,竟然兼有恼火,就像江栩不知死活地一开口就触到裴哲的逆鳞。 他被江栩一开口就勾搭赵以川激怒了。 江家连基本礼貌都不教他,任由他在婚礼上勾搭旁人的丈夫? 就算表面婚姻,那也轮不着江栩开这个口! 越是想,就越难掩愤慨,面对赵以川的疑问,裴哲连陈芝麻烂谷子都口无遮拦地翻了出来:“你没有在一些八卦小报上读到过江家的豪门恩怨么?” 赵以川还真没,他诚实地摇了摇头。 裴哲放开赵以川,低头细细地凝视一会儿手掌被自己掐出的指印,端起香槟,却没急着喝,安静看了会儿杯中的气泡。 “散散步吧。”裴哲对赵以川说,“待会儿回来,刚好交换戒指的时间。” 赵以川笑意粲然。 等裴哲先出发半步他紧随其后,碰了碰裴哲的头发。 脚步一顿,青年回过身:“嗯?” “头发有点乱。”赵以川说,拈下一张金色纸片。 除了婚礼的宣誓台、观礼席用鲜花妆点得满满当当,“天鹅堡”偌大草坪的其他地方安排有不少娱乐活动,但外观和正常的度假庄园没什么区别。 欢快的提琴三重奏远远地落在身后,离开婚礼的氛围,风声,芦苇摇晃的响动,偶尔一两声寂寞鸟鸣,裴哲自在了些。空气中一股清淡梅花香,无迹可寻,或许藏在湿地和山丘的那一个角落,有了点寻香处浪漫。 赵以川回头望了望热闹花墙,和裴哲之间拉开些距离才问:“八卦去哪儿看?” “不用去看。”裴哲被他逗笑了,眉眼却是冷的,“我妈不希望启荣和江家走得太近是有理由的,他们一家子太乱,迟早出大事。” “你们这些大家族不都是么?”赵以川说,“经济犯罪,财产分配不均,掌门人死了以后巨额遗产的处理……哦,还有税务,没有谁经得起查。” 裴哲假装没听出他拐着弯骂了自己,不接茬:“江德常有一个元配,两个情妇。江栩和江笑是二房太太的孩子,他们上面有个大哥,自小当做继承人培养,年龄也比江栩大很多。按理来说,江栩原本不会太被江德常重视。” “但你也说了是‘原本’。” “前年,他生日的前一天被江栩开车撞死了。” 赵以川瞳孔一震:“撞死?” 裴哲平静得不像刚泼了他一盆惊天狗血:“当然了,家丑不可外扬,江德常怎么可能任由真相被四处发散,随便找了个人替江栩坐牢,等再过几年说不定再想办法帮人出来。江栩也受伤了,脊髓?神经?我不太清楚,你也看见他至今都在坐轮椅。” 回想着刚才那位江少爷,赵以川由衷地说:“他看着不像残疾人。” “确实,他现在还时不时会跟一群闲得无聊的富二代出海玩儿。”嘲讽从裴哲眼角一闪而过,“倒是江德常的三房受了极大惊吓,连夜把小儿子送去国外读书了。” 想也知道,江栩什么事做不出,再不送走恐怕后悔都来不及。 所以“重视”引申出另一层含义,恐惧。 “那场车祸把江德常吓个半死,他至今不允许江栩插手泰恒的任何一点生意。江栩太不可控了,唯一能让他有所忌惮的就是妹妹,偏偏江笑还看不上他。说起联姻,她倒未必多喜欢我,可能只因为我看着比较正常……”裴哲顿了顿,最终欲言又止,“差不多这样吧。” 赵以川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忽然心有余悸。 惹什么都别惹疯子。 这位江家少爷也许是最好的例子了。 但裴哲没说完的话又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吗? 思及他总认为婚姻是某种筹码,裴哲逃避和江家的联姻赵以川和泰恒接触有限,更是第一天知道江栩和车祸的事,暗自咋舌。 小臂被身边的裴哲拉了一把,赵以川轻轻一抖。 些微颤动只是生理反应,但裴哲见他眼神游移不定,脸色也有点差,以为赵以川被江栩吓到了,带了些安慰说:“没事,他不会找你的麻烦。” “什么?” “你不用担心。” 赵以川明白过来,没告诉裴哲自己是被这些豪门秘辛震撼,没在害怕。可眼见裴哲竟很担心自己,他哑然失笑,忍不住想逗逗裴哲。 赵以川故意说:“他如果骚扰我,到时候你要保护我的对不对?” “什么保护……”裴哲像不小心吃了只苍蝇,进退两难了一会儿,犹豫着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江栩如果真的——” “会拒绝的,我可不怕他。”赵以川截断他,暧昧地眨了眨右眼,“尽管他外形非常非常优秀,也大概率不差钱,但确实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但你刚才明明看见江栩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吧。 他都不是,那谁是? 忽然莫名其妙一阵后背发热,裴哲被自己第一反应逼得差点无路可退。 他不想让赵以川察觉出这阵突如其来的别扭,尴尬地试图自圆其说:“我的意思是你别招惹他,其他人……你可以……” “我可以和谁?”赵以川故作夸张,恶意逗他,“别这么大度,裴先生。” 裴哲:“……” 又在恶作剧。 亏他还真情实感为赵以川考虑。 一句“无聊”都到嘴边,姚迢一路小跑着找到他们。 她仍是一张冷漠的假人模特脸,但语气却如释重负:“行了,先生们,要说悄悄话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我们准备开始正式的典礼了,可以吗?” “好的。”裴哲说,看向她时眉眼间已如春风和煦。 回去路上裴哲牵了他的手,掌心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潮意,接触得太久了,赵以川才隐隐从风的缝隙中若有似无地触碰到。 婚礼只是个小型聚会,但那些盛装出席的宾客们却比他们更郑重,仿佛大家都知道婚礼的表面意义更甚于裴哲是否找到此生挚爱——太别扭了,不是第一次直观的感觉,却比任何一回都强烈。 于是祝福都虚假,浪漫音乐也充满嘲讽,连大家完美的笑容和掌声都像才拍好的,赵以川踏进去这个金线绣花堆作的陷阱,一时间头晕目眩。 唯有掌心裴哲的紧张成了唯一真实,但这真实本身令他啼笑皆非。 演完这场戏还有什么呢? 赵以川犹如跌进一个永不停歇的漩涡,还以为如履平地。 “……为新人送上祝福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体验,但儿子,希望你和小赵能够一直好好的,互相理解,彼此支持。”裴照雪说完一大段无可挑剔的长辈代表祝福,朝他们笑笑,路过裴哲时慈爱地抬手顺过他的脸侧。 交换戒指后宣读誓词,裴哲早背好了稿,眼神、仪态挑不出错,比演员还敬业。 轮到赵以川时,他不知怎么回事,誓词到中途打了个结。 唯恐自己搞砸了,他忐忑地望向裴哲,对方眼神深情,闻声还配合地笑了笑,鼓励似的握紧他的手,示意他别慌。 海誓山盟,白头到老,赵以川继续读一句,心里想一次:假的。 “谢谢你愿意接纳我的爱。” 假的。 “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裕,我将爱你、尊重你、陪伴你。” 假的。 “我将始终忠于你,直到离开世界。” 都是假的。 他快说不出话了。 赵以川知道他不可能像裴哲一样无所谓,为这天做足了心理建设。 当那么多的假的爱说给裴哲听的时候,他直视裴哲的眼睛,没有意料之中的冷漠可也没有意料之外的任何情绪。他像被卷入了一朵积雨云,周身潮湿阴冷,远处却有一丝曙光,离它越来越近时,他却开始不受控地下坠。 “……你愿意和我结婚,和我共度余生吗?” “我愿意。”裴哲说。 多么柔情的一锤定音啊。 赵以川匆忙低下头,指尖笨拙擦了擦左边眼角。 他在裴哲面前就没办法做到波澜不惊,如果婚礼也和他们初雪夜的吻一样变成默契角力的话,裴哲刚开始读第一句誓词,他就一败涂地了。 没人发现他是暗自神伤,觉得这个疑似掩饰眼泪的动作大概是终于得偿所愿太过激动,宾客群中一阵窃窃私语,也有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婚礼司仪唯恐现场不够热情高涨,他突然忘了预先说好的环节,拿起麦克风遵照肌肉记忆大声说:“现在!两位新人可以接吻了!” 典礼台边上,姚迢的脸色蓦地十分难看。 在进行最后的流程核对那天,裴哲对姚迢提了个很奇怪的要求:“可不可以取消接吻?”——赵以川记得的,当时姚迢认为这不合适但最终尊重了裴哲,她后来还对自己吐槽,觉得裴哲太过克制,会让婚礼失去温度。 而现在,温度有了,裴哲估计也快疯了。 赵以川离他咫尺之遥,看见裴哲瞳孔不可思议地收缩一下,接着人群中有谁不嫌事大地吹了声清脆的口哨,哄闹的玩笑声骤然此起彼伏。 赵以川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裴哲。 他今天已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旧房子,随时会倒塌。 下一秒,裴哲双手抱住他。 还未回神时,微凉的温度印上嘴唇,环抱在后腰的手臂也把他拉向自己,赵以川愕然地迎接这个不伦不类的吻,以为又要与那双找不出一丝感情的眼睛对视—— 可裴哲闭着眼,那么认真。 他偏了偏头,舌尖灵活撬开了赵以川的微弱抵抗。 这次的吻温暖缠绵地越过安全距离,又软又黏地搅着他。裴哲头发里有阳光的热意,他亲昵地握住赵以川的手反复十指相扣。 尽管看不见眼睛了。 但裴哲吻他吻得很热很湿。 “好吧。”旧房子赵以川心满意足地想,“今天先不塌。” 第21章 二一、小丑(一更) 浪漫婚礼三重奏还在继续,宾客们已经进入到自助餐饮的流程,热切交流,谈笑,偶尔提起刚才那个吻时由衷地说:“他们真相爱。” 所有的剧本都演完了,再顾不上赵以川的愕然是否恰当。 裴哲强装镇定地给程明柏、裴照雪打了个招呼,谎称身体不适,独自走进大别墅,和正在客厅玩游戏的几个客人寒暄后,裴哲上楼,脚步逐渐加快—— 他冲进房间,狼狈地嚼了一片柠檬。 酸涩味道在口腔里扩散,带着苦,剧烈又刺激,却并未能驱散那股诡异的酥麻。 就在十来分钟前,裴哲无法形容他听见司仪临场发挥的时候脑海里有什么画面一闪而过,好似山崩海啸,宇宙爆炸,血肉横飞,全身没有任何一块好皮。他差点给那司仪一脚。可理智丝丝地拖住裴哲,驱使他拥抱了赵以川。 他原以为自己会如芒在背,心率过快。 与上次过家家般的“练习”完全不同,吻是黏的,热的,软的,但却并不如想象中难以接受,手心温度逐渐回暖,呼吸紧张地停了片刻,睫毛飞快翕动。 当赵以川回抱住他,舌尖和他轻轻地缠绕的时候—— 裴哲忽然十分安定。 四肢百骸都沉浸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低频中,脉搏和心脏同频率震颤,一下一下,怦怦乱跳,除此外,世界没有任何声音。 全然的空白,像七月俯瞰南极洲,一片黑沉沉的苍茫寂静的大地。 太阳虽远,太阳会始终跳动。 ……赵以川还捏了下他的耳垂。 发间残留被赵以川捧着时沾染上的花香,他呼吸仍然很急,连手脚都变得不协调了。 裴哲颓丧地坐在书桌边双手捂脸。 面前是一扇玻璃窗,桌角有小块的复古铜镜,他不敢抬头,知道现在的自己极不体面:脸颊潮红,呼吸急促,余光触及胸口装饰用的白玫瑰,不知被谁揉得乱作一团。 这几乎让他陌生。 早些年因为盲目的爱情犯错又受伤,从那以后裴哲开始审视自己。他善于为所有的行为归纳原因,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后针对修改,就像给精心设定的程序修正bug,定期更新版本,有利于巩固掌控,更具有安全感。 听着机械,但效果一直不错。 现在他显然失控了。 他没法解释,也找不出原因,每次试图从赵以川的行为解释逻辑时都会卡在中途。 而这个吻——主动地吻他的时候是否有期待,是否想要他,有没有渴望赵以川同样地抱一抱他——裴哲都难以面对。 相比应答一般的交缠,最后赵以川落在耳垂轻柔的调情般的一捻对他更像安慰和某种奖励…… 他对赵以川产生了比一开始更亲近的感情,比如,爱? 可他不是没爱过其他人,明显不一样的。 不了解对方,不知道他的兴趣与喜好,不过问他的生活,少有单独见面,几乎没谈论过任何所谓的“协议以外”的东西—— 他对赵以川还没有强烈的探究欲。 他也尚未对赵以川日思夜想,为他辗转反侧,更不会被对方的情绪牵动理智。 裴哲只是偶尔,偶尔。 偶尔一两个瞬间,愿意靠近赵以川,听他说话,暂时放下一切。 这也算爱吗? “我……在干什么啊?” 裴哲懊恼地趴在桌面,百思不得其解。 柠檬的苦涩始终残留在舌根,却也压不住那股花香。裴哲静静趴了好一会儿,终于靠反复默念会议记录获得平复。 他直起身,狠狠搓了两把脸试图消退高温,决定现在不去进一步剖析自己的感情。 感情不可预测、不可控制,但如果他希望得到某种相对符合逻辑的结论,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观察期。不仅观察自己,也观察赵以川对他的反应——裴哲平心而论,受过足够大的打击,不愿意轻易再交付出真心了。 况且退一万步,就算他喜欢赵以川…… 那赵以川呢? 无论契约,婚姻,还是爱情,从来都不是单向选择。 手机振动两下,楚畅发消息问裴哲去了哪儿,邀请他去喝酒。 是,婚礼还在继续。 裴哲捂住脸再次深呼吸几次,自觉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崩溃的痕迹。他整理衣领,把那朵白玫瑰摘下放在桌面,花瓣掉了两三片,不如清晨完美无缺。 正要起身,房间的门被敲响数下,裴哲呼吸一滞,几乎有所预感。 果然,礼貌的预告后,赵以川没有问“在吗”,径直推门而入。 裴哲瞬间不知所措,不上不下地僵在原地。 膝盖差点一软,好在赵以川没看出来,他捧着一盘水果,都是洗净切好配有金属小叉的,朝裴哲走过来:“程老师说你不舒服,让我来看看。” 裴哲:“……” 他倒没想到程明柏对赵以川简直快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了。 “哦,谢谢。”裴哲说,接过果盘顺便就坐下。 宽大书桌边安置了一张小沙发,和整个房间如出一辙偏美式复古的款,赵以川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放松地半躺在上面,翘起腿,仰着头看裴哲。 他的手指修长,硬朗,有着分明的骨节,敲击沙发花哨纹路时有种特别的性感。 裴哲咬一口哈密瓜,冰凉脆爽,却没来由有一股甜腻在他齿间蔓延。赵以川良久地不说话,如他所愿正安静待着,裴哲反而开始不舒服—— 两人不交谈,赵以川的目光总不经意地从他身边经过,不直视,不停留,欲言又止,好像准备了开场白等待裴哲开口。 可裴哲刚有点暗示性地回应,他又没事人似的转开了脸。 吃掉果盘的一半,裴哲终于忍无可忍地打破了沉默:“你不吃吗?” “嗯?”赵以川状似回过神,目光继续游离,“哦,我吃过了。” “蜜瓜不错。”裴哲说。 赵以川点点头。 大约那个吻杀伤力太强,一贯伶牙俐齿思维活跃的赵以川都找不到恰当的话题。他们都在努力忽视,但裴哲发现他会有意无意去看赵以川的嘴唇。 继续独处可能会变得更糟糕,裴哲不能细想。 他三两下吃完了水果,端起盘子意图离开这个房间。 “楚畅叫我去喝酒,你去吗?”裴哲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问,好像他不该把赵以川丢下,问完又懊悔不已。 赵以川没动,答非所问:“你刚刚……在干什么啊?” 他明显意有所指,而且不怕裴哲听不明白。 咯—— 果盘重重地摔在大理石表面时一声脆响,如同零下二十度折断了松枝。 裴哲胸口起伏明显,眼睛里有未退的红血丝。刚才赵以川的话仿佛扇了他一耳光,指责他不懂事才闹得大家颜面尽失。 “现在来怪我?”裴哲握紧手,压抑着冷静的尾音却在颤抖,“是我没提前说好还是我故意安排?行,如果我不那么做你打算怎么样?!” 简直在质问他了。 赵以川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 而且明显没在就事论事,他再反应迟钝,也看得出裴哲有情绪,这是借题发挥。 “我又没怪你。”赵以川说,稍微坐直了点,“就是觉得,之前不是说好就算接吻也像上次那样碰一下——” “上次?上次你有只碰一下吗?!” 赵以川睁大眼。 裴哲被他说得憋着一股无名怒火,快步走到赵以川面前,昂着头,自上而下的骄傲:“那么现在翻篇吧,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诚恳地道歉。” “……” “我答应你以后不会那么做,但你别误会了。” 你别误会……? 别误会我会对你一再妥协吗? 婚礼宣誓时的失重感再次裹挟了赵以川。 这场荒唐关系进行到现在,两个人都进退维谷,还都妄想能把一切都保留在签订合约的那个夜晚吗?可悲的是,他们明知绝无可能就此收束,混乱像一辆开向悬崖的列车,又或是大雨跌进一潭死水,只会越搅越乱。 退一步,那就会再退一步,今天别人起哄接吻就接吻了,那明天呢?继续放任下去,谁又会知道明天还有什么小丑戏码。 赵以川突然受够了一天天的紧逼。 他是很多年前喜欢过裴哲,他是用手段才能拥有“裴哲的丈夫”的合法地位,他能忍冷嘲热讽,能接受别人觉得他唯利是图—— 但他不想被裴哲当小丑。 他还以为裴哲能感觉得到,哪知别人只觉得厌烦。 赵以川顿时窝火极了。 他正要以牙还牙地刺裴哲一句“你以为你是谁”,看清裴哲眼底红了一片,紧咬着唇,好似快哭了还非要忍。 那瞬间,他又看见了二十出头蹲在纽约街头可怜兮兮的裴哲,不会喝酒但是醉了,没闹没疯,就坐在电线杆边拿着手机等他出现。 尽管当时他们压根没见过几次。 裴哲在电话里很抱歉地说,“我通讯录唯一在纽约的联系人就是你,不好意思,真的很抱歉,但我找不到路……” 如同那个夜晚,现在,裴哲也对他道歉,赵以川也拿他的示弱没办法。 于是到嘴边的讽刺冷不丁割伤了舌头,被他温吞地咽回去。 最终赵以川深吸一口气,仍然带刺,却已没那么扎人:“不想接吻就别演戏,你跟我假结婚、提一堆要求,当时想不到现在吗?要办婚礼的又不是我,实在不行你就别跟我继续耗了——反正喜欢你的人那么多。” “那你说有谁啊?!” 赵以川语塞。 虚张声势之后,裴哲从赵以川的沉默中捕风捉影。 几乎是瞬时,“喜欢”两个字和他、和赵以川联系在一起,裴哲慌乱得牙关一阵寒颤。刚吃过水果,清甜的味道一下子反酸,他捂着嘴偏过头,忍下不发出干呕声。 但赵以川还是察觉到了。 “哦,你还想吐。”他冷笑,“想到什么这么恶心?” 裴哲要否认,被一阵难受逼得失声,喉间一把刀子剌过似的剧痛无比,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终于缓了过来。但再开口,字句都撕得不成样子,裴哲干脆闭了嘴只是摇摇头,拿起杯子给自己灌水。 该怎么告诉赵以川? 他不想听所有能联想到爱情的关键词。 他过敏。 爱情脆弱敏感,自欺欺人,又旖旎,刺激,沉醉后最难自拔。 大约所有人——包括曾经的裴哲——都只爱它美好灿烂的那一面,选择性忽略了它同时尖锐得能轻易无差别刺伤每一个人。经历过后就很难忘记那种痛苦,裴哲花了很多时间、很多精力才伪装得无坚不摧。 他不想给赵以川看以前的伤疤,也不想以己度人,觉得自己会让赵以川恶心。 裴哲再次落荒而逃。 沉默蔓延许久,房间内的空气令人窒息,他站起身就被叫住了。 “裴哲。” 赵以川听上去没了几分钟前的锋利棱角,重新回到了向来温柔又阳光的状态,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朝裴哲走了两步,停在他身后咫尺之遥。 手指点了点裴哲后背,仿佛直戳心脏。 “诚实一点吧。”赵以川淡淡地说,“你不能永远这么……辛苦。”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裴哲收起那个果盘,抚摸上面一个被砸出的缺口,“先下楼了,还有人在等。” 赵以川沉声说:“我不信你感觉不到。” 冬日午后,阳光无比短暂,厚重云层去而复返遮天蔽日。起了风,窗帘被卷起一个角,半掩的玻璃缝中传来草坪上的欢声笑语。 婚礼的主角却在小小的房间僵持,互相打哑谜。 他看过那么多复杂的报表、执行案、合同,自认理解能力已没有大问题了,却还是第一次希望自己没听懂这句最简单的暗示。 赵以川是什么人呢? 明明他出口伤人,赵以川还要安抚他的情绪。 甚至赵以川看出他在逞强。 裴哲眼角又热又胀,他分辨不清赵以川哪句话戳中了他的泪腺,又或者是赵以川这个人吗,可他明明没有任何想哭的意思—— 他又失控了,24小时内的第二次。 裴哲最后无力地重复,不像对赵以川,反而是不断地自我催眠。 “我说了现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谈恋爱。” 第22章 二二、到此为止(二更) 餐点没有设置精确的开始和结束时间,婚礼全部结束后,长辈们基本上都换了室内的其他地方,有属于另一个年龄段的安排。 轻柔的三重奏在长辈们陆续退场后也结束了表演任务,热场子的换成了两支朋克摇滚乐队。姚迢聘请的乐队显然有些水平,年轻人们点的歌从80年代到最近的流行乐,他们竟都能接招,并迅速演绎出自我风格。 场面非常融洽,裴哲虽然欣赏不了鼓点强烈表达直接的音乐类型,但乐曲无疑是适合当下的,连平时不苟言笑的隋迟安也站在角落,表情闲适,随着节奏轻轻摇头晃脑。 宾客们都有自己的圈子,一时半会儿,裴哲作为主人公反而落了单。 他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但没能如愿压惊。 “阿哲!”楚畅快乐地迎上他,“学长人呢?” 楚畅习惯叫赵以川“学长”,仿佛这么叫,他们就还停留在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 见裴哲没马上回答,楚畅又往他身后看,疑惑地问:“他没跟你在一起?我看他刚才找你了……你们有什么别的安排啊?” “没有……”裴哲努力装正常,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那他去哪儿了?” 裴哲无法招架楚畅的追问,转移着话题说赵以川临时有点事,借口拙劣,不知对方信没信,但楚畅没再纠结了。 “走吧走吧,等你半天了新郎官!”他笑着把裴哲拖走,“都在找你——” 被他拽着朝人多位置前进,裴哲若有所感,转头看一眼别墅的方向。 主卧室那扇窗半掩,从太远的院子里望过去什么也看不清。他不知道赵以川有没有在,是不是现在要走,只想着几分钟前他们的对话。 “所以我让你为难了。” 赵以川这么说时,裴哲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否认,声带被灼烧一样嘶哑:“你没有……没有,是我刚才……” “一时冲动?”赵以川接过话。 没错。 就是……一时冲动。 其实裴哲不想为自己找太虚无缥缈的理由,可他又无法为赵以川长篇大论地解释一些听着太荒诞的东西——说着不想听什么爱情什么好感,只是交易,却忍不住吻他,找他,为他没有预约的来访而暗自期待。 赵以川大概会觉得他有病吧。 弄不好他刚积攒起来的在赵以川心里的形象会就此碎得满地都是。 裴哲选择了沉默以对,他已阵脚大乱,无法招架。 冬日午后的晴朗被云层完全吞噬,再不见踪影,空气中潮意凝结,远处山雨欲来,泥土腥味萦绕在左右时像是草香,会恍惚间产生春天即将来临的错觉。 裴哲很少感到时间这样难熬,所以当赵以川主动开口,他仿佛即将解脱。 可赵以川说:“那能到此为止了吗?” 他曾经提议等裴哲有了喜欢的人后就提前结束这段关系,因为提前留一条退路对彼此都好。看似赵以川早已让渡了主动权,但这话一出,裴哲脑子里“嗡”的一声。 ……什么意思? 裴哲不可思议地望向赵以川,震惊不亚于恋爱中第一次被主动分手。 他嘴唇很干,情不自禁抿成一条线:“怎么了?” 在赵以川听来这句又像假装无辜,他笑笑,嘴角弧度多少带着点苦涩,连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字面意思啊,大家减少联系,等三年后准时离婚。” 裴哲胡乱地想:哦,还好,他不是现在就要走。 但他很快又再次惶恐:赵以川先前处处暗示,怎么现在连提前结束都忘了?是不想跟他立刻一刀两断,还是真的对他失望? 仅仅做表面关系这不正是裴哲想要的吗,为什么他此时此刻魂不守舍? 赵以川看他的眼神又冷又陌生,还有些怜悯,他的头发里残留一两片婚礼接吻时落下的彩色两片,做胸花装饰的白玫瑰形状完好,娇嫩欲滴。 “……为什么?”裴哲听见自己问。 “这样你会轻松很多。”赵以川继续说,“本来就应该这样。我们的关系……又不是真的情侣,暂时的,迟早都会分开。我的意思是先试着慢慢减少联系,互不来往,你的人生轨迹绝不会被我打乱,等到时候……” 这下裴哲听懂了他的意思:赵以川不会再无条件配合了。 他几乎站不住,不得不靠着墙单手捂住眼睛。 或许赵以川从一开始就是对的,裴哲以为的最优解是协议结婚然后互不干涉各自安好,就没人会意乱情迷。实际不然,藕断丝连的关系只会让两个人犹如踩进沼泽,越急于挣脱就陷得越深。 结婚是假的,结婚证是真的,婚礼是真的。 但裴哲用一个吻把赵以川推远。 他明白了,赵以川是不是怕他动心,不遵守最初的承诺。赵以川肯定有喜欢的人,他刚才确实误会了对方,原来“不信你感觉不到”的意思是—— 赵以川不喜欢他啊。 喘不过气的沉默后,裴哲哑声对赵以川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你没对不起我。”赵以川说完,抢先一步越过他走出了房间,驻足道,“确实,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结婚。” 协议都以利益为纽带,约定的表面关系实则并不能掺杂情感,若有天出现变量超过了稳定的互惠交换后,这段关系很快便岌岌可危。 他对赵以川的给予和索取根本不对等,金钱不能买到一切。 “你没有……”裴哲越说越艰难,他脑子很乱,无法描述自己混沌的思维,“我本来以为你不会在意这些所以才——” “我也以为的。”赵以川打断他,已经完全听明白了,“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因为太长时间不眨眼,裴哲眼圈微红着,发出一个朦胧的鼻音。 “嗯?” “可能我和你一样想得太简单了,觉得‘这算什么’,结果走到这步,我就忍不住想未来还有什么要求、我能不能平静地接受和面对。”赵以川深吸一口气,“裴哲,我的答案是‘不能’——我不喜欢撒谎,告诉过你的。” 裴哲没听进去,他耳畔嗡嗡作响:“我知道。” 赵以川很深地望进他的眼瞳。 不,你不知道。 他在心里说:你一点也不知道。 他等一个再见裴哲的机会,尽管可能不那么认真、不那么执着,但他一直在等。而机会终于来了,他没放手,如愿让裴哲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越来越长久,或许某个时刻裴哲也对他有感觉,赵以川曾经自信地觉得,一切尽在掌握。 他要得到裴哲,不在乎形式和手段,哪怕有这么一段荒谬的婚姻在前。 “不该结婚”不是“算了”的意思,试礼服的时候,看见戒指的时候,牵他的手感觉到潮乎乎的紧张的时候,他都没想过真的“算了”。 直到裴哲的过分认真的亲吻。 缠绵却疏离,温柔却克制,一下子把赵以川叫醒了。 裴哲不会爱他的。 裴哲根本不会意识到,他们之间可能产生爱情。 至少现在,只要这张结婚证、这对钻戒、这场婚礼和这个头衔继续存在着,裴哲就不会因他联想到爱情。那些东西会时时刻刻提醒裴哲,他们是一场交易。 那他的喜欢也失去了终点。 命运从来都很公平,听见赵以川的许愿后给了他再见裴哲的机会,可又捉弄他,让他进退维谷,剥夺他在婚姻关系内向裴哲告白的自由。 他不该答应和裴哲结婚,这座坟墓把喜欢都变成唯利是图了。 “我太差劲了。”赵以川最后想。 热闹的朋友聚会进行到一半,楚畅给赵以川打电话想叫另一位主人公来,要介绍裴哲和自己的其他青梅竹马给他认识。 裴哲阻止了他。 “别去打扰赵以川了。”他说,镇定自若地撒谎,“他很累,需要休息。” 楚畅一愣,旋即露出个促狭的笑容,拖长声音:“哦——” “理解、理解的!”旁边有人也跟着起哄,“不过阿哲,你们也太迫不及待了吧,太阳都还没下山,我和我老婆结婚的时候……” “少来说你的事啦小心我告诉嫂子!” “薇薇,别这样——” “阿哲来跟我喝酒吧!” 沸反盈天,草地上四处都是欢乐因子,但阳光始终躲在云层后。 裴哲低头揉了揉眼睛。 刚才吹过了一阵微冷的风,他的眼睛突然很痛。 婚礼到这儿也可以说圆满结束,没人在意为什么最后赵以川没有再出现。对于他们而言,婚礼的主角只有裴哲,另一个人可有可无。 等裴哲有空上楼时,卧室空空荡荡。 聊天框也一句话都没有说,裴哲坐在他们吵架的床边,握住手机思索良久,还是给赵以川发了消息:“你回家了?” 赵以川很快回复他,若无其事的语气。 “嗯,这边不好打车,我送宁思垚先走了,就没再回去。” 他一向这么绅士。 裴哲挑不出这个理由的纰漏,说:“那好吧。” 赵以川说:“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那就是不想理他了。 裴哲单手撑脸,茫然地在窗边的地毯上坐了很久。 心里仿佛有许多五颜六色迫不及待要喷薄而出,但出口太小太窄,一个细细的孔洞不能让它们重见天日,等费尽心思钻出来—— 颜色又褪光了。 不再浓烈,不再炽热,一切犹如波澜不惊的湖水。 “赵以川回去了。”裴哲想。 而且赵以川应该短时间内不会愿意见他。 接下来,他能用一百种理由解释赵以川的突然缺席。从今天起,他们的生活会按照原本的样子回归正轨,不轻易打扰对方。赵以川遇到困难,他如果肯开口,裴哲会毫不犹豫地竭尽所能,他不伸手,裴哲或许就再难前进半步。 宣誓会度过余生,戒指刻有双方的名字,粉白玫瑰花雨下接过吻。 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23章 二三、竟然很想见赵以川 “……这还不算是心理障碍或什么应激反应。”穿米色职业套装的女生扶了扶眼镜,笑得温婉,能安抚大部分人,“反复回忆曾经的创伤或许会让你很难受,可当你学着与它和平共处,就会发现它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沙发里的裴哲半仰着头听完对方的“诊断”,望向乳白色吊顶,并不吭声。 坐在他对面,徐莱低头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继续说:“最近还有觉得压力很大吗?” “一点点。” “可我们现在达成共识,无论是启荣总部的董事会还是启荣科技现在经手的两三个项目,其实你并没有因为它们非常焦虑啊。” “对。”裴哲承认得痛快。 “你已经在工作中形成了比较适合自己的行为模式、行事准则,而且很有效果,所以就工作而言,我认为,裴总,你现在压力应该是不大的。” “可能吧。” 徐莱习惯了他在坦诚和哑谜中迅速的来回切换,笑了笑:“第一次见面时,您说的‘生活陷入了巨大混乱’,听着像对自己很不满意。排除掉工作压力的话,还是我上次猜测的,应该是个人感情?” 赵以川算吗? 应该也算。 于是裴哲点了点头。 徐莱:“……失恋了吗?” 这句说得十分小声,比起询问,更像徐莱的自言自语,裴哲疑惑地问了句“徐老师”,对方如梦初醒,有点为难地绕着耳侧一缕碎发。 “可是……虽然这么说不太专业,但我确实是一直这么想的。”徐莱说着,“大家都有失恋的时候,处理的方式大同小异,遗忘、封闭、不在乎,找到新的人发展一段新的感情听着俗套,大部分时候对大部分人却是行之有效的——更何况大学时的恋爱离现在太远了,如果没有刻意给自己造成创伤,走出来,应该问题不大。” 裴哲听着她的话,意料中没有很大的安慰,他“嗯”了声。 过后又聊了些有的没的。 “时间到了。”徐莱看一眼手表,收起了裴哲的病历本,“不过出于一点点想多了解你的好奇啊,裴总,你觉得有效果吗?” “隋迟安说你很厉害。” 徐莱一愣:“哎呀没有啦!我就是……” “也有用的,徐老师。” 说着,裴哲眼珠轻轻地转了两下,像终于回魂,重新用笔挺昂贵的西装把自己裹得刀枪不入,戴上面具似的客气表情: “在你这儿的时候我很轻松,谢谢。” 徐莱送到到咨询室最外间的玻璃门外,她交叉双手抱在胸前:“裴总,我没什么好建议的,你比我清醒,但有的时候适当地别想那么多,这道理你肯定明白。或许你的失恋是太激进了,所以有点畏缩,如果真想彻底克服它……可以试着想想自己是一只玻璃杯。” “是吗。”裴哲顿了顿,并不表态,“我喜欢这个比喻。” 玻璃杯,一目了然的空空如也。 从电梯到地下车库时有短短的一瞬间失重,耳朵充气般,听什么都像隔了一层棉花,裴哲等待着这阵感觉过去。 他很久前就产生了来看一看心理医生的想法,工作压力很大,再加上自以为曾经有心理创伤,最终在隋迟安的推荐下找到了徐莱。 徐莱是隋迟安的同专业的学妹,最初也是个程序员,后来不知怎么的转了行,在虹市还算有口皆碑。最开始的见面后,裴哲对这个瘦小的娃娃脸女生能否处理自己的“失控”不抱期待,不同于刚失恋那会儿在国外接受的治疗,徐莱的风格很平很缓,有时听她慢条斯理地说话时还容易犯困。 可就是这个看着不太靠谱的咨询师,裴哲来了几次,居然觉得和她还行,潜移默化地认同了徐莱“敞开心扉”的治疗方案——尽管徐莱一再强调裴哲没病。 在她面前,裴哲时隔多年第一次试着去提起Francesco。 “我叫他Fran,意大利裔美国人,家在迈阿密。 “高中毕业的暑假认识的,他是我第二任。你知道,自己在国外很容易寂寞……或者说,不安。我们……很快就开始date,登山,划船,去西部的沙漠边缘徒步。他喜欢极限运动,我那时也向往一些能带来刺激的东西所以很沉迷,我们还计划过去夏威夷爬火山。 “当然,最后没有去,我回芝加哥上学,他在纽约入职了一家律所。都在东部,见面其实没那么难,可是明显没有假期见得那么多了。 “这段关系断断续续地维持了……两年?快三年?中途也分开过好几次,我记不太清,但我太需要那种‘安定感’所以一直没完全断掉和他的联系。朋友说我有点恋爱脑,可能吧,就算分手,短期内也割舍不下。 “后来……我发现Fran出轨了。 “或者说,我其实才是那个‘第三者’。” 到这里裴哲就停止,他沉默很久后对徐莱解释:“对不起,后面的我不想提了。” 这段回忆依旧面目全非,恰好对应当年深陷其中遍体鳞伤的裴哲。他无法回忆,尴尬地停下,每当这时徐莱就没事人似的给他再起一个头,改成别的话题。 聊工作,聊隋迟安,程明柏的菜园,裴照雪的茶,聊某个策划案的甲方是想东西不过脑子的傻逼,聊不省心的表弟和被害妄想症晚期的叔父。 惟独不聊赵以川。 裴哲甚至没告诉徐莱自己结婚了。 结婚了还会因为若干年前的失恋来拜访心理咨询师,听上去太不知好歹。所以大概,徐莱暗示他“没效果”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从开始就有所保留的谎言吧。 打开车门,电话在点燃发动机的时候接入蓝牙,裴哲瞥一眼提示。 “怎么了楚少?” “明晚喝酒!”楚畅兴致高涨地报了几个人名,都是父母圈子里从小玩到大的,他还特意强调江栩不会去,“你结婚以后都不跟我们喝酒了!说,是不是被老婆管得要看破红尘戒律清规?还是乐不思蜀——” 裴哲:“那去吧。” 答应得这么爽快,给楚畅吓到了,半晌,他才说:“真的假的?” “嗯,去的。”裴哲说,“晚点地址发我。” “怎么……”楚畅还不太信,“别不是又想临时放鸽子吧,待会儿接个电话说老婆查岗提前撤退?” “这是文恒朗上次的理由。”裴哲提醒他。 楚畅:“那不管,谁让你们一个个都步入婚姻的坟墓了。我可说好,你们几个已婚人士明天都不许用老婆老公当借口,休想提前走人!” “行。”裴哲笑了两声,“别拿这个激我。” 隔着电话和光纤,对方只听他说得愉快,并看不见裴哲眼神依旧古井无波。 因为上一段恋爱结束得太戏剧,裴哲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留学生圈子里的笑话。家境好的人太多,根本不在乎公开谈论会得罪他。直到那些人的调性,他本就不喜欢跟同学来往,这下更是完全不联系了。 年轻时,最稳固的友谊要么来自共苦的同学,要么来自一起长大的朋友。 楚畅属于后者。 和楚畅一样的还有四五个,有男有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母辈的商业合作关系一直坚如磐石。裴哲和大哥文恒朗差了近10岁,是最小的弟弟,因而哥哥姐姐们都宠他,对他突然结婚更是表达出无限关怀。 约好的地点在一家高档会所,这次聚会的组织人邹路苒定了顶层餐厅最大的包厢,带天台和无边泳池,夜色里纸醉金迷。 裴哲赴约时就猜到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刚喝了一杯,话题立刻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阿哲,你的爱人呢?”邹路苒说,“婚礼我没赶得回来,听楚畅说那个男生是你学长,长得好,又很优秀——照片倒是看着不错,真人怎么样?” 另个姐姐林薇赶紧澄清谣言:“他不上镜,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 邹路苒:“……不是吧。” 同性婚姻对他们而言不算太稀罕,林薇早就出柜,国内还未合法时她就与女友在欧洲结婚了。但她是艺术家,没有管理公司的烦恼,又有两个哥哥撑着家族资产。相比之下裴哲有更多的顾虑,比如独生子,比如事业。 问起裴哲突然和男人结婚,好奇更多是对赵以川,这个看起来和裴哲不太般配、却又实在出挑的男人。于是让裴哲把人叫出来,几个已婚男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 知道他们没有恶意,但裴哲却宁愿闷头喝酒都不接招。 他不怕被看出他也成了“貌合神离”队伍中的一员,只是考虑到赵以川极大可能不喜欢来,裴哲想,赵以川也没必要来这儿做戏。 这点小事,他何必去烦赵以川。 然后就让把柄落在了以楚畅和邹路苒为首的两个最能闹腾的人手里—— 不给面子啊,喝酒吧。 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再喝一杯。 …… 但他喝得心甘情愿居多,旧友重聚,无论如何还是很高兴。到后来,酒都是一瓶接一瓶的开,谁都不记得到底喝了多少了。 临近聚会尾声,裴哲坐得无聊想去洗手间,他从沙发上起身,一阵头晕目眩腰酸腿软,还没站稳就瘫在了沙发里。 眼前发花,身体却轻飘飘地很舒服,裴哲面色如常,抬手揉着太阳穴不说话。 糟糕,他想着。 “哎呀,阿哲要醉了。”林薇笑嘻嘻地端着烈酒坐在他旁边,手肘推一推裴哲,“你变厉害了哦,以前都是一杯倒,现在能喝这么多?坐得真乖。” 楚畅也不太清醒,闻言还要说:“他现在乖了!第一次喝醉的时候……” 就怎么呢? 头痛欲裂与飘飘然的愉悦交织着,裴哲把手机凑到眼前,想看有没有错过重要的消息。楚畅的声音变得很遥远,听不太清楚,只提取到几个诸如“打电话”“谁不让碰”的关键词,支离破碎,像从他耳边飘过了一阵风。 在说什么啊,裴哲继续专注地看手机,竭力辨认上面的字。可惜眼前像坏掉的电视雪花屏闪着白光,视野越收越窄…… 有个粉红小猪就从缝隙里使劲挤进了仅存的理智,裴哲皱了皱眉。 戴小翅膀,头顶还有个黄色光圈。 哦,好像是赵以川。 他都好久没跟自己聊过天了,怎么这只猪还在对话框前排占着位置不走?什么时候置顶的,为什么这么做,是不是刚才玩大冒险输了来着? 这段时间和徐莱乱七八糟提到太多,没说赵以川,可裴哲想过很多遍如果徐莱突然戳破他关于结婚的谎言时,他该怎么描述。 个子很高,能力很强,长相是没有人会讨厌的类型。 养了一只金丝熊,人形GPS,知道各种各样奇怪又好吃的小店。 习惯八点以后去买打折的面包当早餐,爱喝草莓牛奶。 ……是个很温柔很耐心的人。 没有协议结婚,他一定会和赵以川相处得很好。 他竟很想见赵以川。 他们怎么这么久没有见面了? 一个星期而已,久到裴哲感觉很…… 孤独。 “……我不行了,头好晕。”裴哲口齿不清地说了一句,仗着酒劲儿将解了锁的手机塞给林薇,“给我……我……我……赵以川,麻烦他——” 麻烦他什么呢,麻烦他来这里接我回家? 他真的会来? 赵以川不会觉得丢脸,不会觉得裴哲太烦了吗? 对,赵以川不理他了来着。 失落延续半拍,裴哲又理直气壮地想:可是我喝醉了啊。 喝醉的人至少应该拥有一点胡闹的特权,他不吵不叫,只希望见赵以川,这总不过分。 “让谁来接你?”耳边,林薇划着裴哲的手机,声音拉远了,是在问楚畅,“赵,他刚说的是姓赵吧?……赵以川?” “嗯,是赵以川。” “什么啊,赵以川不就是阿哲老婆吗?” 裴哲醉醺醺地把脸埋进抱枕。 ……但那个称呼,还是太肉麻了点。 第24章 二四、“真乖。” 大部分人会有类似的时刻:梦醒后的某一天,某个现实场景,又猝不及防与虚幻的梦完全重叠,分明没有经历过,却感觉自己好像似曾相识。 心理学家称这种既视感为“海马效应”或“再认记忆”,科学的解释是,大脑的精妙结构成为了罪魁祸首。人在思维活跃时接受的信息过多,忽略信息来源后,熟悉感通过各种渠道涌入大脑,于是会分不清哪些场景发生过,哪些则是意识的虚构。 大约从回国起裴哲就常常做一个梦,开始和结束都没有征兆。 黄昏时分,橘红的太阳要吞没所有摩天大厦、宽阔街道一样,他脚底下没有影子,在铺天盖地的血一样的红色中,漫无目的前行。 一直走到双腿酸痛,夕阳终于变成蓝紫色天空,他才找到了一盏灯。 坐在路灯下,裴哲开始漫长的等待。 梦境通常没有具体结局,因而在几乎静止的画面不知持续多久后,裴哲就会被闹钟或逐渐消失的困意叫醒,从凝固的夜色中挣脱而出。 时至今日,裴哲都觉得梦里的橘色夕阳似曾相识,他大概也倚靠过一盏路灯。 太阳属于全世界,而那盏灯是他独有的。 近来这片血色出现的次数逐渐变少,而再次在梦里遇见时,裴哲却明显感觉到哪里不一样了。好似寂寞的风忽然变冷,暖色的灯光有了重量,马路出现了尽头,无边无际的夕阳与夜色都有了终点。 寂静的等待里,一个身形修长的人走到他面前,然后蹲下身,牵住他的手晃了晃。 “还难受吗?现在想不想吐?” ……是谁? 第一次出现? 但无论声音和语气,甚至牵他手的力度都似曾相识。 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真了……? “……唔。” 发出一声黏糊糊的轻哼,裴哲闭着眼,比身体先苏醒的是意识。旋即,一股熟悉的清淡香味钻入鼻腔,裴哲一愣,抚摸身下被单的材质。 陌生的毛绒感。 不是他家,更非他的卧室。 裴哲猛地睁开眼,刚才还混沌着的脑子完全清醒,紧接着就是一阵眩晕。 视野内白光不停地闪,好一会儿,裴哲都看不清眼前有什么,直到适应了明亮环境后裴哲才发现那些耀眼的光来源于床畔窗帘中间的一条缝——而因为有风,缝隙时而变宽一些,光线便泄露更多。 头重脚轻的感觉尚在,是宿醉。 裴哲对它再熟悉不过了,也深知他需要一杯温水。静静地调整呼吸,他确认房间里似乎除了自己没有别人,撑着身体缓慢坐起来。 裴哲茫然地望向整个房间。 主卧,但略显逼仄,没有阳台,窗帘和床几乎是紧贴的,衣柜和床头柜的样式中规中矩,台灯却是简洁样式,和略显陈旧的过时装修不相匹配。伸手拉开窗帘,阳光没了阻挡,顿时迫不及待地涌入,将房间照得明亮几乎刺眼。 于是卧室最后一点空间也尽收眼底了,飘窗不同于大部分家庭的风格,被布置得像个读书角,折叠书桌、小灯、两个靠垫,好几本大部头摞在一起。 坐垫边放了个印着小熊的玻璃杯,空的。 一本书摊开,好似专业性很强,写满了笔记,而书签斜斜地放在一旁…… 他不自觉地努力辨认着书签上的图案,没听见脚步声靠近。 “噢,你醒了?” 闻声裴哲吓了一跳,他转过头,对上穿家居服的赵以川。 心跳在这时落拍,缓掉一秒钟后再次重拾正常节奏。不合时宜地,裴哲竟感觉自己被一丝酸甜的快乐占据,就好像梦的最后他即将不再孤身一人。 是赵以川的家。 毫无疑问,符合逻辑。 赵以川已经问第二句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裴哲摇头,手指揪住毛绒毯子再放松。 赵以川看上去只是暂时离开,手里端着玻璃碗,装满到2/3的地方,车厘茄、蓝莓、芒果,正好凑出一团鲜艳三原色。 赵以川自顾自地走到飘窗边放下玻璃碗,坐得随意,一条腿自然地架上膝盖抵住桌角。他打了个哈欠,继续拿起那支滚落在大理石台面的笔,勾画两行后又去够蓝莓。 凑到嘴边刚要吃,赵以川想了想,改成递给裴哲。 大约喝了酒的脑子都需要很长时间恢复思考,所有反应都成了下意识。裴哲看清他的意图后摊开两只手,往前坐了坐。 像投喂小动物似的,赵以川突然想。 松开手,蓝莓落到裴哲掌心,和想象中的画面一模一样。 嘴角不经意地向上扬,很快被他强行压制。 果香和沉甸甸的重量唤醒了麻痹的感官,裴哲眼神发直,低头吃一个,蓝莓的甜味在唇齿间扩散,终于帮他找回了语言能力。 只是一开口,声音仍有宿醉的沙哑。 “……我在你家啊。” 语毕发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但赵以川依然回答了裴哲:“昨天接到电话,楚畅说你喝醉了,让我去接。” 裴哲停止咀嚼动作,不安地看向他。 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发酒疯,多半也不存在醉后失言或失态,可他无端不愿意被赵以川看到。就好像那是裴哲不为人知的一部分,除非亲近亲友无法得见,赵以川显然没和他近那个地步,他还想维持形象。 但另一方面,裴哲怀着隐秘的惶恐,开始担心赵以川从此觉得他缺点变多。 好在赵以川似乎并不反感他,拿着笔看他时依然笑了,熟悉的有点坏的促狭:“裴哲,你喝多以后像闪电一样。” “闪电?”裴哲眉心一皱,“什么闪电。” “《Zootopia》里那只树懒啊。”赵以川学它的经典台词,末了说,“你昨天戳一下说一句,说话超慢,一个词一个词的……” 特可爱。 他咽下最后三个字。 听赵以川形容着,裴哲难堪极了,他眉心那道细褶越来越深,常年亚健康的苍白脸上竟浮现一抹不正常的血色,手足无措地抓着那一把蓝莓。 赵以川不开玩笑了:“来,喝点水吧。” 不知什么时候,空空如也的小熊玻璃杯装满了温水。 温水和蓝莓的甜味安抚了裴哲的情绪,他选择丢掉像树懒的那部分,还算体面地向赵以川表示感谢:“昨天给你添麻烦了,我……” 话语到一半,裴哲低头后发现原来他穿的衣服裤子都不是自己的。 难道赵以川还帮他换了衣服?…… 一阵酥麻淌过指尖。 裴哲尚未回神,赵以川又给了他一颗措手不及的炸弹。 “你还吐了。” 赵以川坐在原处,逆光,头发剪短了不少,但边缘仍被勾勒出毛茸茸的蓬松。他单手撑脸,侧过头,无限的耐心:“喏,睡衣,我没穿过的——说起来我第一次见有人喝醉了能自己换衣服,而且站得还挺稳。” 顺着赵以川指的方向,裴哲转过头,双人床的另一侧,自己的毛衣和T恤都折得整整齐齐叠在一起,但很干净,没有任何污渍和呕吐物。 “吐了?”裴哲后知后觉,要去看惨烈的残骸,“我吐哪儿……” “逗你玩儿的。” 裴哲:? 赵以川站起身,单手揉揉裴哲的头发:“好啦,就算真吐了我又不会跟你计较。” “……现在是我不跟你计较吧?” 裴哲这时难堪又恼火,忽略了赵以川搓他像搓淋了雨的小猫小狗,回嘴一句后觉得自己理亏,慢半拍说:“对不起。” 意外的反而成了赵以川,他眨眨眼:“哦……” “几点了?”裴哲想躲开。 但赵以川的手仍放在他头顶,意犹未尽地又揉好几下:“中午了裴总,饿不饿?” 裴哲说:“不饿。” 他要快点换衣服,顶多再借一下赵以川家的洗手间擦把脸就赶紧离开。他真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了,昨天不知道出了多少丑…… 裴哲现在只想钻地缝。 可这句“不饿”被赵以川无视,他自顾自地往外走,三言两语安排好了裴哲的休息日:“不急,你先起床再说吧。今早小姜刚把换洗衣服给你送来,就放在外面,我给你拿……” “姜嘉钰来过?!”裴哲声音简直快变调。 “对啊,她把衣服给我就走了,还一直说‘对不起’。”赵以川想到那画面,失笑道,“这又什么好‘对不起’的。” 裴哲:“……” 他无法想象姜嘉钰从何得知他在赵以川这儿过夜,又是怎么找来,以后还会有什么无端联想,未来要处理多少意外—— 精密有序运行的电脑彻底死机。 裴哲:“那她……” 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 “她还说,你换下来的那件衬衫不能进洗衣机,让我先帮你收着,回头她会安排人过来取了去清洁。真是太客气了……” 裴哲快听不下去了,红着耳朵:“我也说了‘对不起’。” “真乖,要不要给你发朵小红花?”不等裴哲表态,赵以川继续说,“我煲了鸡汤,待会儿一起喝点儿吧?” 裴哲讷讷地答:“好。” “鸡汤里煮淮山和海带丝。”赵以川靠着卧室门,“上午刚从旁边社区老店买了烤鸭,正宗的东河做法,十三年老店……你吃烤鸭吗?” 好似能嗅到空气中的香味,舌根干渴,胃部抗议了一声。 裴哲:“……吃。” 赵以川满意点头,转身出去了。 闹腾的主卧恢复安静,裴哲坐在床上,四肢都如同刚安装一般崭新而僵硬。他把手掌张开再握紧,确认无数次自己处于现实中。 随之而来的是松了一口气,前段日子所有忐忑霎时消散于无形。 至少,裴哲想,赵以川还没有彻底讨厌他。 而关于前一夜的记忆并未真的毫无保留,裴哲隐约记得自己和林薇坐在一起,他把手机递给林薇,眼前飘来飘去的全是赵以川那个粉红小猪的头像。他伸手想抓,扑了个空,莫名急得要发脾气。 “不要用这只猪了!”他想命令赵以川,“也不许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跟我联系!” 可他要赵以川联系什么? 婚礼之后他们就像重新变回了陌生人,协议内容告一段落,也暂时没人挑刺这段婚姻是否发自真心。没了见面的理由,裴哲多次想邀约他,但每每思及婚礼时赵以川的低落,他就觉得赵以川大概会一口回绝。 裴哲一向猜不透赵以川,又不想惹他讨厌。 现在好了,他欠赵以川人情了,喝醉酒让他占领了抢先开口的高地。 客厅里某人正哼着歌,裴哲盯着身上这套浅灰色的棉质睡衣,半晌,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掐住衣领往上提了提,鼻尖埋入一片柔软,深深呼吸。 他如愿嗅到那股海洋般微苦的清香,淹没在体温中,暖热地扩散。 骗人啊,赵以川。 ……这套睡衣他明明穿过。 第25章 二五、只是责任感 经过一上午的时间酝酿,鸡汤的醇厚味道顺着砂锅缝隙中飘出一缕,满室生香。赵以川戴着隔热手套掀开盖,尝了下咸淡。 不枉他在美国时开着视频都要学老妈这一手独门绝技。 正想着老妈,放在大理石台案上的手机适时地响起,赵以川看一眼备注写着“崔老板”,不敢怠慢,立刻接起来。 “喂,妈?”他心情好,开口都是笑意。 崔丽跟他说话时总轻言细语的:“休息好啦?这会儿干什么呢?” “我在煲汤,鸡汤。”赵以川最擅长哄父母开心,“还是您教我的那个做法,今天买了淮山和海带丝,待会儿拿它泡饭肯定好吃。” 崔丽就放心地笑了:“你好好吃饭,别成天在家就知道点外卖!” 快三十岁的人,被老妈当小孩子似的不痛不痒教训两句,赵以川倒很受用。他答应得爽快,崔丽又问了他几句周末的安排,这才拐到了电话的重点上。 “昨天连夜开车累不累?”崔丽问。 “还好。”赵以川把烤鸭送进空气炸锅加热,“临港到虹市能有多远,高速,车又不多。再说也不是很晚啊……” “快三点了还不晚?!”崔丽急急打断他,又埋怨赵以川,“急吼吼地就走了,也不肯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我到天亮都没睡着。” 赵以川前夜离家时以为父母察觉不了,没想到还是吵醒了崔丽。 想也合理,赵父半年前身体和精神一起垮了,家庭即将崩溃。很久没工作的崔丽不得不摆脱早年富家太太的娇贵,被迫撑起摇摇欲坠的一个家,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照顾赵父,周末还要抽空关心刚回国不适应新工作的儿子。 她左支右绌,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这个家维持住了。 现在赵父重新振作起来,开始工作,赵以川的事业也眼看走上正轨,崔丽虽然生活比过去轻松了不少,但无论负债压力还是父子俩都是压着她的石头。 她夜里依旧总睡不好,一点动静都会醒。 赵以川知道她辛苦,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妈,我没事,就是团队这边临时有个东西要改……苏律答应了这单给我做,我得及时跟进——上午刚去跟客户开会,要不是正事我费这劲儿干什么?” 崔丽叹了口气:“川川啊……” 这是崔丽将开始长篇大论教育他的前兆。 经年条件反射,赵以川即刻点开免提,把手机扔到了微波炉边,用崔丽的唠叨当做饭背景音。 “……不是妈妈还想管着你周末去干什么,你换位思考一下,大冬天的,又半夜,凌晨三点你接了个电话就出门,一个招呼都不打你让妈妈怎么放得下心?我承认我现在是比较神经过敏了,我也是被你爸爸那事吓到……” 赵以川埋头切小葱,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他知道崔丽都是为他好,但他总不能说半夜出门是我法律关系上的丈夫喝醉,我需要去接他回家。 崔丽想象力丰富,听了还不知又要脑补成啥样。 光是被她质问“什么时候结婚”,赵以川无法自圆其说,想一想都头痛欲裂了。 走了个神,崔丽已经说到结语部分:“……家里现在是不比以前了,虽说困难了点儿,但爸爸妈妈还是希望你别太往心里去,我们的责任,我们就该去承担去面对。不过那些跟你没关系,儿子,赚钱不是终身目的,你的人生只有一次——” “我都工作这么久了,妈。”赵以川提高音量,尽量把刺耳的话说得幽默,免得打扰到崔丽哪根敏感神经,“还不让我赚钱,你和老爸打算80岁才退休啊?” 崔丽一愣,半晌才又笑出声:“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 这是他们家人间的默契。 投资失败、变卖资产、事故,共同构成一道分水岭,隔开赵以川衣食无忧的前28年的同时,也让他和父母之间意外地达成了互相理解。父母开始发现他早就独立,会听他有理有据的长篇大论,拿他的话当回事。 从此赵以川的意见在家里有了力量,连出柜——原本压根儿不指望父母能短期内接受——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些事您别瞎操心了。”赵以川宽慰她,“我有分寸,相信我好吗?” “好好好,你是大人,你能自己定。”崔丽话锋一转,开了个玩笑,“不过川川,你可千万不要因为家里的事就逃避谈恋爱啊!” 她极少关心赵以川的感情生活,赵以川听得一愣:“怎么突然……” “还没告诉你嘛,前不久小奈和她女朋友领证结婚啦,我还收到了她的请帖!”崔丽语气都开心地上扬,“讲真的,在看到她朋友圈以前我还觉得‘这有什么好结婚的’,现在想法变了,父母都希望小孩过得幸福嘛。” 小奈是赵以川小时候的邻居姐姐,他倒不知崔丽一直同她保持联络。 崔丽继续自顾自说着:“在国内现在也可以结婚了,蛮好。而且你喜欢男生,妈妈早就说过了不会反对的呀!……是不是谈恋爱不想告诉我啊?” 某根心弦被不痛不痒地一拨。 沉闷作响,涟漪似的荡开。 “没谈。”赵以川说,“我现在……没那个心思。” 崔丽大约想到家里情况仍不乐观,噤声片刻,又说:“没事,等有心思了的。爸妈会全力支持你的,真能遇到喜欢的人还是主动点——” 嘴角笑容黯淡了不少,赵以川关掉热水壶:“……知道了。” 对话就此终结,或许因为崔丽提了太多次“半夜”,也可能兴奋期结束,赵以川把鸡汤往外盛时,长长地打了个哈欠。 现在想来,他确实有点疯狂。 前夜睡到一半手机振动,挂了第一次,对方再锲而不舍地继续打,直到把赵以川吵醒,不耐烦地抓过手机看见上面的备注: 裴哲。 一分钟起身,七分钟出门。 赵以川顶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夜色在高速上狂飙两个小时后从临港的家里抵达虹市,绕过十来个交通红灯,街道又亮又安静,城市仍在沉睡。 他在楚畅发的定位接到裴哲,天已经蒙蒙亮。 那人缩成一团躲在沙发里,他说什么都像听不见,很难受地皱着眉。不认识的一圈人围着他和裴哲起哄,赵以川叫不醒对方,无法,俯身勾住膝弯抱起裴哲—— 馥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裴哲不自觉伸手牢牢箍住他,顺从地将整张脸埋进赵以川的颈窝。 衬衫领口散开一大片,喝醉了,皮肤泛起的粉色得很好看,赵以川看一眼,差点移不开视线。他强装镇定地抱起裴哲往外走,一步一步,勉强还能踩出直线。双腿像浮在云里那么轻快,偏又沉重地往下陷。 周围声音都被自动屏蔽,赵以川眼前仿佛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 他越走越快,感觉裴哲的侧脸贴着自己,鼻尖偶尔擦着赤裸皮肤就发出一声轻哼。赵以川空白地想:比上次抱他时重了点啊。 看来毕业以后有认真锻炼。 不过他的嘴唇好烫。 重心不稳吗?裴哲搂住他的手偶尔往下滑,再很快地把他抱得更紧。微张的唇偶尔探出一两声呢喃,字词不成句,也听不清在喊谁。 可呼吸声粗重急促,酒味熏得赵以川好像也快醉了。 后半程,记忆仿佛也跟着断片。 赵以川记得他昏昏沉沉地把裴哲塞进副驾驶,帮忙系上安全带。他一路忘了有没有认真看交通信号灯和指示牌,也不顾第二天是工作日还是周末,来不及想裴哲的安排,稀里糊涂就带人回了自己家。 可能要感谢时间太早,否则如果遇上查酒驾的交警他还不知要怎么解释。 有的人滴酒未沾,却也没清醒到哪儿去。 想到裴哲,脑内又浮现刚才老妈的玩笑,赵以川抿了抿唇,始终无法战胜自己复杂的愧疚和私心,给不出合理解释。 他无论如何说不出,“我和他虽然结婚了,但平时都不联系”。 赵以川长长地叹了一口浊气,决定这些还是暂时瞒着父母。他表达不清楚,更无法继续撒谎,于是只好笨拙地把裴哲包装成一位爱添麻烦的当事人,需要他每时每刻予以关注,好一边蒙骗父母,一边自欺欺人。 鸡汤和烤鸭都热好了,赵以川听见裴哲已经起床,正在卫生间洗漱。他看了眼配菜,最后还是拿出冰箱的存货,再炒了个糖醋白菜。 荤素搭配,营养均衡,而且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端着白菜走出厨房,裴哲正待在客厅角落的那个小沙发里。他换下了赵以川的睡衣,姜嘉钰送的衣服大概是裴哲买了就没穿过的,藏青色毛衣边角漏出一个标签,裤子也带着刚熨烫好的痕迹,崭新得过于郑重。 只有那双带着圣诞色彩的条纹袜子有点青春,裴哲没穿拖鞋,半跪坐,正认真地隔着亚克力板看木屑里的金丝熊。 “吃饭了。”赵以川喊他,“你饿不饿?” 裴哲答非所问地说:“赔钱货为什么要坐着睡觉?” 自己起的大名,裴哲字正腔圆地喊时,赵以川居然又久违地觉得不太合适。 “哦……”他摆好筷子,解释道,“它比较累又有点紧张的时候就会这么睡觉,可能对周围感到不安——鸡汤给你盛碗里了啊。” 裴哲得到了确切答案,这才暂时放下对金丝熊的好奇坐到餐桌边。 但没吃两口,他又有了新的疑问:“金丝熊也是仓鼠?” “嗯?” 裴哲用喝了酒时那种慢吞吞的语气解释自己的疑问:“上次回去以后我查了一下,我以为‘金丝熊’真的是一种小型的宠物熊。” 赵以川:“……” 裴哲:“我以前没见过。” 怎么办啊,他又开始觉得裴哲很可爱了。 忍着笑,赵以川还要装作对这些笨拙的新奇视而不见,一板一眼地告诉裴哲:“是仓鼠,但比仓鼠大一点。这只叫什么卷毛波利,我也不太懂。” “为什么要养?”裴哲问。 为什么养。 倒是第一次有人关心这个。 知道他家有金丝熊的人不算少,李谈说他“缺少陪伴”,沈跃点评他这叫“自我牵挂”,苏艺和宁思垚只关心他的金丝熊吃什么喝什么有没有特别的技能…… 反而裴哲居然问起了动机。 “哦,没什么。”赵以川说,眼神不自在地闪烁了下,“刚搬来这边的时候在楼下遇到一个小妹妹抱着它的盒子,哭得很伤心。我就问她怎么了,她说这是自己偷偷养的,被家里大人发现了警告说如果不处理掉就从十五楼扔下去。” 裴哲了然:“你就让她送你了?” “我就……我说帮她养,但是她家现在好像搬走了。”赵以川给裴哲夹一块烤鸭,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但也不讨厌。” 裴哲“嗯”了声,不再追问,低头默默地把烤鸭塞进嘴里。 “好吃吗?” 裴哲想了想:“稍微有点儿咸了。” 赵以川就把放凉了些的鸡汤端到裴哲面前,照顾得如此顺手。 五味杂陈,裴哲垂下眼。 赵以川的确很有爱心,也很有责任感,可能这些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裴哲想着前夜支离破碎的记忆,看着眼前明显精心准备的饭菜。 赵以川现在照顾他,可能和当时收养金丝熊没什么区别。 “不是很讨厌,但也不喜欢”。 第26章 二六、“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赵以川煲汤的手艺确实没吹牛,鸡汤口感虽然油润醇厚却一点也不腻,肉香味明显,搭配爽口的淮山和海带丝,太适合宿醉后的裴哲。 “好喝吧?”赵以川问他时,语气带着一丝不经意的炫耀。 裴哲点点头,真心实意地夸他很会做菜。 赵以川只笑了下:“你在家应该不下厨吧?阿姨什么都打点好,所以偶尔吃一点家常菜就会觉得新鲜——上次也是的。” 他听出言外之意了,赵以川觉得他们有隔阂。 正要反驳,赵以川说:“算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吃饭吧。” 于是“我们家也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句话尴尬地卡在了裴哲的舌尖,说不出咽不下。 相同阶层圈子里确实不乏狗血故事,比如江德常和三位太太,林薇大哥和二哥的明争暗斗,而裴哲的家庭关系在其中却算难得非常和谐。 父母结合男弱女强,程明柏承担了裴哲的大部分教育和照顾任务,但他没什么贪欲,房子车子都是他的身外之物,平日兴趣爱好除了教书育人,也就一个种菜。裴照雪虽然对裴哲要求极高,看似冷淡,不过她刀子嘴豆腐心,出发点是不坏的。 裴哲自认在这方面没有缺憾和阴影,但二十五岁以后,与父母的代沟开始随着年岁增长莫名地出现。 起初裴哲不在意。 他的工作量太大了,经营好启荣科技是他的中期目标。或许最近总被调侃“已婚男人”,加班时同事爱劝他“赶紧回去陪老婆”,真回了家,面对空荡荡的二百多平米,巨大落差让他对暖黄灯光下的两人晚餐有了强烈渴望。 但他迄今为止得到的已经够多,于是再想索要什么就难以启齿。 赵以川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他这一块向往。 一顿饭吃得身心都得到满足,酒醒了,生锈思绪也跟着重新活跃。本着“做饭的人不洗碗”的原则,裴哲自觉要包揽这份活儿,但刚收了下筷子,赵以川就发现了。 他说你是客人,短短四个字逼回裴哲刚迈出的一步。 哦,客人。 咀嚼着这个冰冷疏远的头衔,裴哲被他发了两块宠物饼干,毫不客气地打发到金丝熊窝边,赵以川说你跟它玩儿吧。 可我跟它玩儿什么……? 裴哲欲言又止,揣着宠物饼干继续和金丝熊干瞪眼了。 木屑堆里打滚的小动物比上次好像更圆润了点,裴哲犹豫地掰了半截饼干伸进去试探赔钱货。金丝熊当他不存在,依旧宝贝一样抱着一小块草莓拼命往嘴里塞。 裴哲耐心不如赵以川,它不吃,他就把饼干往边角一扔,坐回了沙发。 手机已经充满了电,裴哲横竖无聊,翻出了“99+”未读消息的项目工作群,内心一惊,赶紧点开从头看起。 启荣科技最近和某个国字头的建工集团一起拿下一个市政府工程,打算在虹市郊区建一个大型的新能源科技研究中心。未来建成后,启荣势必会跟进,届时恰好给了裴哲一个整合资源的机会,扩张子公司规模的同时也能多接触其他业务面。 政府项目,中标后并不能松口气,反而更要时刻打起精神,财务、进度、政策导向都有可能让他们前期努力白费。 裴哲悬着一颗心看完未读消息,确定他刚才浪费了生命中的五分钟。 华建八局和启荣科技的工作人员就“开工谁来看黄历”聊到“临港有家烧烤这段时间很火”,俨然快推心置腹,恨不能立刻把酒言欢了。 想了想,裴哲对姜嘉钰下达指示:“安排下个星期跟八局聚个餐吧。” 姜嘉钰没回他。 周末,她大概正在约会。 裴哲不太在乎这些,他转而研究起两三个人的私聊,而里面竟有隋迟安。 隋迟安三十四岁,单身未婚,正值当打之年。 这人工作态度和能力都没问题,就是丧,随时一副跟工作有深仇大恨的命苦样子,特有时间观念,加班可以,可只要自己宣布了下班那大家都别想找到他。 他为前东家工作10年,从应届生干到技术部老总,因为这个最后被边缘化,过得很不开心。隋迟安去年主动辞了年薪百万的工作,上任启荣科技的副总,人很好说话,就是对谁也没笑脸,裴哲每次找他都有种自己正在奴役隋迟安的错觉。 合作两个月后,裴哲对隋迟安“非工作时间别打扰老子”的行事风格早有体会,但他今天居然被隋迟安打扰了,稀奇。 隋迟安打字和说话同样惜字如金:“裴总,你听说过‘驰元’这家公司吗?” 是早晨发的。 他向来不爱打哑谜,裴哲思索很久,觉得其中一定有隐情,斟酌后才答:“知道,临港那个做轻化工的,前两年差点借壳上市成功了。” 隋迟安反常地秒回复:“对啊。” 裴哲:? 隋迟安打字打了好一会儿,内容预料之外的长。 “驰元自己有从研发到制造再到投入市场的产业链,很完善,占有量在整个Z省都排前面,按理来说资金雄厚,现阶段不太需要突然大规模投入产能了。所以你不觉得驰元从能借壳上市到破产清算,这个过程有点儿太快了么?” 裴哲仍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家公司,在记忆里搜寻了会儿,答:“好像因为投资失败产生了巨额债务,无力偿还,于是被迫出售公司。” 隋迟安:“听说和泰恒有关。” 裴哲这次沉默良久,警告他:“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但别乱怀疑。” 隋迟安好似死心,可过了会儿又告诉裴哲:“驰元的老板是一对兄弟,哥哥赵驰元多年前移居美国,管事的一直是弟弟赵驰显。” 裴哲:“谁?” 隋迟安再回复,语气竟带了点调侃:“别逗,你结婚前不见你老公家长的?” 裴哲愣了。 半晌,他说:“我没深入了解。” 太明显的言语破绽,是个逻辑正常的人都能推论出这段婚姻不正常。但隋迟安没戳穿他,直接下班了,任由裴哲再问“提这个干什么”都没理会。 他的性格裴哲多少有所了解,不会莫名其妙提起驰元破产的事,经此一问,裴哲惊觉自己确实此前没有注意过这些——他简单地让人调查了下对方迄今为止的求学过程、工作履历,就笃定赵以川值得成为他的合作伙伴。 他怎么会这么信任赵以川? 甚而至于第一次见面,就敢跟对方提结婚。 没有能拿出手的婚前协议,没有调查对方的家庭背景,更没有因为关联事件引起警觉,这些佐证让他们的婚姻看上去如此真实可信。 漏洞太多了,多到任谁听说,都会觉得裴哲和赵以川结婚一定因为真爱,才会在差距巨大的情况下对这些忽略不计。 那原因呢?理由呢? 他做事虽不吹毛求疵,也不至于连基本的条件都无视。 裴哲坐在沙发上,耳畔赵以川在厨房里洗碗时哼的歌偶尔漏出一两句旋律,疑似跑调,但十分欢快。他盯着地板一片白色阳光,忽地不知所措。 ……对赵以川的确有好感。 也许比他想象得更早,在第一次久别重逢后就有好感了。 就算没有先结婚,赵以川的脸、身材、性格都是他中意的类型,否则他根本没法解释为什么总被赵以川牵着情绪走,在他的影响下越来越不像自己。 好感,意味着可能会喜欢,会陷入单恋。 作为合作伙伴,裴哲清晰地认识到,这是一个红色风险信号。 把灶台重新擦干净,赵以川做完最后一件事后走出厨房,见裴哲歪在沙发里。 可能是他看错了,他觉得裴哲的表情有点像见了鬼,脸色煞白,眼神空洞,连呼吸都快没了。还没等赵以川问,裴哲突然坐直。 “赵以川。”他对赵以川要么省略称呼,要么就连名带姓。 被叫到的青年“嗯”了一声。 裴哲握住喝过的那只小熊玻璃杯,严肃得仿佛要和他谈判:“我刚问了司机,那辆车你什么时候还给他的,不想用了吗?” 哦,原来不是见鬼,是生闷气。 赵以川如实说:“婚礼之后我认真考虑过,既然决定减少联系,那总不能还一直用你的车,就让司机把车拿回去了。” “那你打算用什么代步?” 赵以川感觉今天裴哲很反常,他归咎于酒精,没多想其他。 “家里有辆我爸新买的二手车,新能源的,他听说我这边更需要车就给我了。这周刚回临港开到虹市,不过外地牌照在虹市可能——” 不太方便。 话音未落裴哲已经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为什么一直拒绝我?” 赵以川呆在原地。 他甚至没第一时间领会裴哲所说的“拒绝”是哪个层面。 然而几乎没给他任何寻找理由的时间,裴哲一鼓作气问:“上次问你是不是家里遇到过难处,你说没有;我问你在华闻为什么只做最简单的诉讼,是苏艺欺负你吗,你说不是,因为你自己喜欢。还有最开始,我问你那些钱够不够,明明不够啊,你怎么不开口了?” 裴哲极少对他说这么多话,两人聊天时的细枝末节这时被倒小茬似的提起,一件一件,把赵以川完全砸蒙了。 望着裴哲,他心道:他记性这么好吗,连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都记得? “你到底想要什么?”裴哲问。 声音很软,不像质问或者强买强卖,但赵以川无法回答——他总不能告诉裴哲,我想要的你给不起,或者,我想要你。 他只好说:“……我没什么想要的啊,钱你已经给过了。” 裴哲捂住脸,似乎对他绝望了。 但这情绪十分短暂,他过了会儿再次抬起头,给赵以川找理由:“你躲着我,要跟我撇清关系,就因为我在婚礼上亲你了?我可以解释的,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抗拒……我们不是专程练习过吗,所以——” “不是因为这个。” 裴哲蓦地噤声,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赵以川怕他没听清,重复:“不是因为这个,你亲我,我没反感,真的。” 他想,裴哲是聪明人,听到这儿就应该放弃追问,不去触碰红线。 谁都清楚协议结婚是最好别产生额外纠葛的。 到此为止,他们还能保留体面。 可裴哲偏偏今天失去逻辑,满脑子都是“他没否认前面一句”“他确实在躲着我”,因此越发笃信自我判断。不仅没闭嘴,裴哲编织好的“那因为什么”脱口而出,竟自行打乱语序,从意识深处拎出陌生字句化成一把剑刺向赵以川。 “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 赵以川哑口无言。 那表情落在裴哲眼里就成被戳穿的震惊,心口一点稍纵即逝的钝痛,裴哲掐了掐自己掌心,若无其事地放下玻璃杯看向赵以川。 “我听楚畅说的,你留学的时候有个星岛的男生一直追你,好像追了你一两年,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他说得慢,思忖曝光这行为是否合适,“后来我看你的ig,停止更新之前也在给他点赞,和他去加州的照片也没删掉。” 赵以川想自己肯定出现幻觉了,他怎么会从裴哲这些话里听出一股阴阳怪气的酸味? 而且是对Danny,那个已面容模糊的短期前任。 “……我真服了你了。”赵以川自暴自弃地往沙发上一坐,动静太大,窝里的金丝熊惊悚地往后钻进木屋。 裴哲抿着唇:“所以你还喜欢他,是真的。” “我说我真服了你,意思是没想到你这么无聊,你不是很忙吗?”赵以川说着说着都在发笑,无奈居多,“行了,没有喜欢的人,不会被拍到出轨让你受影响。满意了?” 裴哲不信,没吭声。 横竖就是在意那些照片和点赞,毕竟赵以川的朋友圈对他都三天可见。 “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我们分手到现在一次联系也没有。”赵以川收敛了笑容,“还要怎么样啊?” “但那个人是你前任吧。” 赵以川突然抓住了一丝眉目:“想问我前任?” 裴哲停顿,试探:“能问吗?” 他还挺有礼貌,赵以川无所谓地往沙发里一靠,弯了弯眼睛:“可以,但拿你的来换,正巧我也想知道你和Fran分手是怎么回事。” 裴哲闻言腮边紧了紧:“你肯定听他们说……” “不听他们。”赵以川往前坐,“我只相信你说的。” 说完,他抓住裴哲的手指很轻地握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裴:这绝对不能叫吃醋。 川:嗯嗯嗯,不叫吃醋。 第27章 二七、怕再伤心 晚六点,办公桌角落的闹钟发出一句心情舒畅的“滴”,赵以川闻声而动,迅速将桌面两三套卷宗用长尾夹一收拾,拎起双肩包原地下班。 路过沈跃的工位,他瞥一眼苦大仇深研究企业年报的同事:“看不懂啊?” 沈跃充耳不闻。 赵以川忍不住嘴贱:“看不懂没事儿,我记得你前任不是审计所的吗,让她帮你?” 沈跃百忙之中抽空送了他一个字:“滚。” 见他有了反应,赵以川嘚嘚瑟瑟地爽朗大笑,听话滚了。 等看不见那人身影,沈跃才郁闷地转向旁边结束电话的苏艺,控诉:“我不理解,苏艺姐,这个case你为什么不让他来?差不多的业务赵以川刚执业时就在美国做过……而且他会西班牙语,让他来吧,几个鬼佬写邮件的规矩太他妈多了!” “你少妄自菲薄。”苏艺笑眯眯地说,“跟泰恒合作一次不容易,加油干。” 沈跃无语:“我还是觉得你对川儿有偏见。” 苏艺低头发送下一条语音。 沈跃:“院校背景他比我强,语言优势他比老张高出一大截。而且走仲裁是川儿的老本行了,就咱们所里他绝对是经验最丰富的。苏艺姐,父母欠钱又不是他欠钱啊,你不会真以为他真糊涂到大事小事拎不起吧?” 他顾忌苏艺,最后半句压得极低,半开玩笑的语气。 但说了这么多,苏艺好像一个字没听懂:“行了,我帮你订晚餐和宵夜,待会儿再给你女朋友买束花,你拿回去给她赔罪——这段时间辛苦你啦沈律!” 沈跃:“……” 沈跃:“我分手一个多月了,苏艺姐。” 苏艺莫名惊诧:“啊,真的?” 沈跃:“……” 他觉得最近某两个同事都精神状态不太好。 拿起手机,沈跃思来想去还是把一个文件转发给赵以川,他太头痛了,附言:帮看看这段,我感觉有哪儿不对但抓不住。 等赵以川看到这条消息时,他已经走回自家小区了。 房东太龟毛,赵以川在车位安装充电桩的要求被他一口回绝。寄人篱下低人一等,赵以川不好再继续坚持,只能退一步,在隔壁露天停车场委曲求全。 今天为沈跃的文件,赵以川点开看了会儿很快发现了其中某一条表达含糊其辞,颇有蹊跷。本想给沈跃打电话沟通,思及对方这会儿多半和苏艺一起加班,苏艺有意把他排除在这个案子之外,被她知道两边都难做。 于是改成打字,删删改改,偶尔夹杂着一些截图的信息,不知不觉就拐进地下车库。 然后赵以川在熟悉的车位看见了熟悉的车。 白色7系,上次见已快半个月,因为司机精心维护,这辆车看上去和新的没什么两样,赵以川特意检查,发现前保险杠原先刮破的一点点也补好了漆。 车出现的理由只有一个,裴哲不管不顾又给他送了过来。 赵以川暗自叹气。 上次因为喝醉酒强行让他去接就算了,酒醒后也神志不清,做的事更是毫无章法。当着他面问关于前任都不算过分,这辆车,他明确说了不要裴哲还强行赠予。 看来压根没打算听自己的。 亏他还以为那天下午的交谈过后,裴哲短暂的消停了。 “我只相信你的。” 午后晴朗极其短暂,太阳已经黯淡,但赵以川说完这句,看见裴哲的眼睛里有一点光萤火似的闪了闪,逆着光的角度,却十分明亮。 他不确定般问:“是吗?” 那就没有之前两次抗拒了,还以为他压根会一口拒绝来着。 赵以川发现自己也没那么了解裴哲,他倒了一杯水,自己喝过,不知怎么想的又推给了对方。裴哲没在意,接过后自嘲般说:“其实我不想听他们私底下怎么说,但应该没什么好话。” “啊,很无聊。”赵以川许久不提从前,这时再想起,恍然已经很多年过去了,“他们瞎传,你那个男朋友背着你生了孩子,就——” “那他们没说错。”裴哲竟弯起唇角。 笑容并不都发自内心的快乐,有时为了掩饰悲伤,反而比开心时更生动灿烂。 但裴哲的眼睛是冷的。 赵以川声音很轻,连自己听来都朦胧:“什么?” 太心痛的往事对陌生人更容易描述,比如徐莱,裴哲在她面前可以轻描淡写地把那段感情用三两个词概括。赵以川和徐莱不一样,他知道一些,不能随便撒谎或过分平静,真实的想法在赵以川面前掩藏不了,他怎么都会发现。 赵以川和任何人不一样。 裴哲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再吐出,给自己留一份缓冲时间。 “Fran比我大几岁,你应该听说过。跟他认识的时候高中毕业没多久,因为他很成熟,有些事……为了不让自己看着太幼稚太在乎,我都没问。”裴哲想了想,决定简略掉中间两三年直接跳到结尾,“所以我不知道他其实在纽约有女朋友,或者说……妻子。” 赵以川点点头。 他这模样完全进入工作状态了,裴哲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好像在找律师做咨询,如何向人渣前任索要赔偿费。 被这想法逗得想笑,可裴哲越笑,赵以川看上去越严肃了。 “……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很荒唐对不对?”裴哲神经质地摩擦玻璃杯光滑的外壁,“我后来自己想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从来不问?可能我压根儿没往那方面想。” “你去纽约,还真是为了找他啊。” 裴哲没听出他言语里的一丝不自然,颔首承认了:“最后一次去的时候看到他妻子和孩子,我们就彻底结束了——他居然有两个孩子,有一个还是我们‘谈恋爱’的期间出生的,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很可笑吧?” 一直故作轻松的裴哲在说完这句后,紧紧地抿起嘴唇。 他偏过头,阴影覆上侧脸。 赵以川听见裴哲绵长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慢慢地往后靠,始终用背对着赵以川。听出他在极力压抑着情绪,深蓝色毛衣柔软地贴着裴哲的脊骨,微微颤抖。 伤疤几乎贯穿了裴哲,时至今日,依旧是他躯体上一道裂谷。 赵以川坐过去。 曾经他大致听过只言片语,也想过有朝一日用自己的方式填平深渊,但他找不到从哪儿开始。时隔四年,他有点想通了。 那里不需要任何人填补。 裴哲已经把它抹平了,用逃避。 安慰的话有点苍白,又觉得自己故意惹他难受很过分。 赵以川忍不住想顺一顺裴哲的后背,但伸出手碰他,裴哲突兀地往前缩,瓮声瓮气问:“……我昨天喝醉了,是不是特别讨人厌啊?” 时间跳跃,赵以川愣了愣:“还好。” 裴哲整张脸都埋进一个靠垫里。 赵以川用力摩挲过裴哲肩膀,补充道:“挺乖的,你看你还会自己换衣服。” “这事儿就别提了。” “放心吧,我什么也没看到。” 闷在脸上的抱枕动了动,裴哲最后郁卒地倒在了一边。 赵以川坐在他身侧,垂眼就看得见裴哲正不知道怎么放才舒服的腿交叠着,露出脚踝,没开暖气的房间,他大概是冷,踝骨都有点发红。 “裴哲。”赵以川叫他,“那不是你的错。” 良久,抱枕下传来裴哲的声音,有点憋着一股劲儿:“……我知道。” “所以你怕什么?” 裴哲始终没移开抱枕,那像他的护盾,又仿佛面对赵以川的一个代号形象,有它才能坦诚。他好像忘了话题的起因是对赵以川的前任感兴趣,也不再纠结ig的点赞和照片,想了很久后说。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想谈恋爱了。” “和任何人吗?” “和任何人。”裴哲顿了顿,犹豫地补上答案,“我有点怕再伤心。” 对于裴哲多少,这应该算迈出了一步,但赵以川那天就猜测他应该短期内不会和裴哲见面,留点时间给彼此,好缓冲这场意外的交谈。 当他走出电梯间,尚未稍微平复刚被强行赠送了一辆车的复杂心情,又遇到个核对门牌号的熟人。 “裴哲?”赵以川走过去,“你来干什么?” 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慌乱,仿佛这场拜访早就在日程表里。裴哲拎着一个盒子递给他,看着像某种礼物。 赵以川接了,打开门礼貌地请裴哲进屋。 “那辆新能源呢?没在车位看到我就把车位占了。”裴哲的开场白带点戏谑,“说什么从家里开了车来,不会是骗我的吧?” 赵以川:“隔壁小区。” 裴哲说“哦”,把车钥匙随意地扔进玄关处的收纳盒。 赵以川失笑:“非要给我开啊?” “正好,过年的时候你把家里的车开回临港。”裴哲指挥他,低头看见赵以川给自己拿了新拖鞋,说一句谢谢后自觉换上。 赵以川站在一边拆了盒子,不用拆进最里层包装,他看见那个LOGO就明白是什么。 带点惊讶,他问:“这家店开到虹市了吗?” “刚开,全国首店。”裴哲尾音轻松上扬,“火爆得很,姜嘉钰听我想买,赶紧说给她多少钱都不乐意去。” “那你怎么买到的?” “不告诉你。”裴哲已经走到客厅里和金丝熊打招呼了。 专做巧克力蛋糕的日本牌子,据说无论开到哪儿都是从北海道空运的原料全手工制作,小小一块,价格自然标得对得起这份“匠心”。过去只有日本本土有店,后来第一家海外店开到了北美,赵以川闲得无聊专程前去试吃,合他口味,为此发送照片一张,至今仍是他ig点赞量最高的一条。 如果不是互联网有记录,照片始终留存,赵以川大概都不会相信自己曾经心血来潮从芝加哥飞到洛杉矶,就为吃一个巧克力蛋糕。 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他想问裴哲,“怎么突然对我有兴趣了?” 但赵以川掂着包装繁复的盒子,隔一层玻璃纸观察其中那块小小的千层蛋糕,说出口却是:“找黄牛又花了多少钱?” 裴哲不答,生硬地错开话题:“赔钱货最近怎么长得乱糟糟的,仓鼠也爆毛?” “你真的看了我ig主页?” 裴哲抓了颗瓜子,专心致志地逗金丝熊。 赵以川:“不会吧?” 裴哲侧过脸躲开他探究的目光,别扭地说:“没有专门看。” 当天裴哲吃过晚饭才走,凑合的两份青椒肉丝炒面。他不喜欢面食,却一反寻常地吃得干干净净,只觉得有点咸。 离开后,他告诉自己公司离赵以川住的地方很近所以蹭顿饭符合正常逻辑,更别提他还要给赵以川送车钥匙。只是短会进行到一半,裴哲拿出手机,在几个软件中来回戳了个遍,不知怎么又点开了很久没上线的Instagram。 没有关注,他直接在搜索框打下ID。 出乎意料的,赵以川一年多没更新的主页多了张照片。 金丝熊爆着毛看上去大了一圈,它躺在男人掌中,把自己摊成了一张鼠饼,眯着眼,好像非常享受与主人的亲近。 1Chuan:总算让我摸了。 分明在说金丝熊,裴哲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耳后。 ……挺热。 作者有话说: 裴哲:代了。 第28章 二八、只要是裴哲希望的 新年刚来临,商场和各大电商平台就开始迫不及待接档渲染春节气氛。今年情况特殊,气氛渲染了快一个月,掀开日历,才腊月二十六。 过年太晚,人心却早早懈怠。许多工作半死不活地拖着,战线拉长后,连向来不太做人的苏艺都开始迟到早退。 “听说苏艺姐谈恋爱了,隔壁张律手底下的小常告诉我的,他昨天看见苏艺姐下班后上了一辆敞篷法拉利,男的打扮特骚包。”宁思垚边做事,小声向赵以川透露情报,“好像是个年下小狼狗!” 旁人不认识,他却知道八成是楚畅。 “小狼狗”和楚畅的形象联系在一起,赵以川的名场面梅开二度,咖啡洒了一键盘。 宁思垚以为他是被震惊的,唯恐赵以川不信,急急地补充:“真的!小常说他亲耳听见那个法拉利男管苏艺姐叫‘姐姐’……” “嗯,挺好。”赵以川扯了张纸狼狈地擦键盘,“春天是恋爱的季节。” 冬天都没过完呢。 宁思垚叼着奶茶吸管笑:“羡慕啊?” 赵以川:“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结婚了就没有谈恋爱那会儿自由了呗。”宁思垚年纪轻轻说话却老气横秋,“哎,一脚踩进坟墓,多了柴米油盐,就少了浪漫和惊喜啦——” 赵以川笑骂她:“小丫头,理论一套一套的,这就是你不婚主义的原因?” “对喽!”宁思垚认真地点头,“婚姻和利益捆绑,被道德束缚,有了小孩儿还会被掐住软肋——不过你应该没小孩——反正没意思。” 赵以川:“估计裴哲跟你想得差不多,他也觉得没意思。” 宁思垚乍一听没发现毛病,低头敲了几行字,突然猛地抬头:“师父,你这话啥意思啊?裴哲不是你对象吗……你们吵架啦?” 话音未落,物业安保抱着一大束香槟玫瑰向他们走来。 “哟。”赵以川露出看好戏的神色,问宁思垚,“可说天天纠结婚姻,你谈恋爱了?” 宁思垚一头雾水。 安保捧着太重的花束有点吃力,勉强把它安顿在赵以川的工位边,这才直起腰缓缓吐了口气,拿出一张花店送货单。 “赵律,这是给您送的,麻烦您签收。”大叔把单子递给赵以川。 赵以川:“……啊?” 宁思垚:“哇!” 大叔见他茫然,再次强调:“没弄错,真是给您的。” 说完,他押着赵以川签了回单,好像急着回复送花的人就匆忙走了。 香槟玫瑰安静地占据赵以川办公桌边缘一角,无辜地散发馥郁。 以法文报纸做包装,浅色丝带做装饰,没有其他植物点缀,玫瑰高高低低、拥拥挤挤的一大束,每朵都足有掌心大小。香气清淡悠远,带着一丝不令人反感的甜味,花瓣上偶尔一两滴朝露是新鲜度最好佐证。 办公室内黑白灰为主,香槟玫瑰颜色虽不如火焰亮丽,但也毫不客气点燃了一池死水。 同事们看热闹不嫌事大,蜂拥而至,霎时就把赵以川的工位围得水泄不通。 “谁送的,谁送的啊?!”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好漂亮的玫瑰!哦,‘拾花’这家店我知道,卖的花全进口——” “看着得有99朵了,那要多少钱啊……” 七嘴八舌,吵得赵以川头痛,脑内一闪而过的灵光就此遗落。眼见有人想对花束动手,他立刻整个抱起挪到办公桌最里面。 “别碰!”赵以川虽笑着,已全然是不能冒犯的姿态,“万一送错了呢?” 同事们:“怎么可能——” 正纠结着,安保大叔再次飞奔而来,这回手里拎着硕大礼盒并一个小袋,在赵以川面前站定,张口就是喜气洋洋的祝福:“原来您今天生日啊,赵律!生日快乐!这是刚刚有人送来给您的生日礼物和蛋糕!” 安静了片刻,同事们齐齐爆出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哦——” 接着不知哪个好事者起了个头,随拍掌节奏,大家自发地开始为他唱生日歌。沸反盈天的“祝你生日快乐”里,赵以川低头看了眼桌面的台历。 1月29日。 ……还真没送错。 造型简约味道美丽的蛋糕分给了律所同事,玫瑰花还放在桌上,午休时分,这场突发的小插曲似乎告一段落。 赵以川拿叉子挖了快奶油蛋糕送进嘴里,左右看了看,从抽屉里拿出礼品袋。 不算小,没有品牌LOGO,看上去像专程为了送礼物买的,透着低调。袋子又套盒子,最上方对折如一本书的保修卡翻开,赵以川就大致知道了这是谁的手笔。有惊讶,但更多的是疑惑,他带着复杂心情,从底部拿出浅灰色手表盒。 乳白色天鹅绒映衬下,一只1815静静躺着。 办公室灯光太亮,玫瑰花香熏得他头晕,赵以川对着手表良久后抬手关掉盒子。他把玩着手机,反复点进聊天框再退出。 裴哲的礼物不仅没让他幸福,反而开始感到为难。 他应该怎么做? 赵以川没法佯装惊喜,他以前玩过表,知道这只朗格的价格对现在的他是承受不起的。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因为他跟裴哲又没真的不分彼此。 拿着烫手,可至于退回…… 赵以川用脚趾头想也猜得到裴哲的脸色了。 要是裴哲生气倒还好一点,没事人似的回他一个“哦”就拿走也不错,哪怕骂他“不知好歹”,赵以川尚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但裴哲大概率会什么都不说只安静地看他,就像上次喝醉在他家赖着不走那天。面无表情看着冷淡,眼睛却时不时地一动,扫过他,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赵以川最怕裴哲的沉默。 他吃软不吃硬,每到这时,虽打定主意暂时不要跟裴哲纠缠了,也只会恨自己意志不坚定脑子不清醒,以至于对方想怎样就怎样,一点挣扎力气都没有。 再次看了眼香槟玫瑰和手表,赵以川狠狠叹一口气,拍照。 他发给裴哲,问:“礼物?” 这时正好裴哲在午休,回得很快:“29岁生日快乐。” 赵以川:“我对这个年龄有点敏感。” 裴哲知错就改:“生日快乐。” 还贴心地撤回了前一条。 “小姜居然也要负责提醒你一些重要日期吗?”他调侃,假装裴哲不是主动要送。 裴哲:“结婚证上有你身份证号。” 他又说:“我给合法伴侣送生日礼物,这不过分吧?” 赵以川回:“不过分,谢谢。” 裴哲:“今晚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庆祝下?” “哦,可以啊。”赵以川说。 他就知道。 那次在家里吃饭,裴哲难得和他聊起启荣几个公司之间的关系。 将启荣集团比作一个大家庭的话,除却不创收的“旁支穷亲戚”,启荣资本是被寄予厚望的亲儿子,而启荣科技是个意外出现的私生子。现在私生子眼看就要夺走正牌继承人全部光芒,集团内部有些小帮派快坐不住了。 他们甚至不顾及裴照雪颜面,千方百计地想证明裴哲搞的这些都不是长久之路。理由冠冕堂皇,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资本时代,真正能为启荣可持续创收的还得是金融业。 “高杠杆,高风险,就算体量再大,破产也是一夕之间的。”裴哲说这话时神情淡淡的,无端却又有一丝嘲讽,“看到眼前的收益就失去判断,不然一定从中得了好处。” 那时赵以川只笑了笑说,“对啊。” 一次决策失误引起的连锁反应有多惨烈,他比裴哲体会更深。 因为有人盯着,裴哲的婚姻自然也成了重点照顾对象。他突然结婚本就蹊跷,再加上婚后两人居然没住在一起,乱嚼舌根的就越发多了。 裴哲每次对他好都有目的,比如现在,他要和裴哲表现得情比金坚。 生日当天度过浪漫的二人世界,最好再一起回裴哲家,没有任何破绽,谁管他们回家后睡了几张床。 赵以川下班后在金楠路等到了裴哲。 刚停好车过来,裴哲看见他的第一眼也被吓了一跳,瞳孔放大片刻,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大一束?” 香槟玫瑰没留在律所,单手拿不动、双手抱又夸张,况且一直抱实在太重,这时正拥在赵以川脚边,吸引着来来往往不少羡慕或好奇的目光。 “不是你买的吗,99朵,真行。”赵以川弓腰抱起,脸只能从花束背后露出半边。 裴哲:“……” 伴侣之间可送的数目无非那几个,当然,裴哲不会说,选了99朵也因为他有点私心。 他抱歉地看赵以川,伸手掂住花束底部减轻赵以川的负担。 玫瑰花的存在感过于强,他们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先把花送回赵以川的住处。等安顿好,裴哲却莫名其妙不肯挪窝了。 “坐下来就不想动。” 裴哲说完,半个主人似的窝在沙发里,打开体育频道看网球赛。 虽然自己现在是个受压迫的打工人,赵以川却很能理解裴哲:劳累一天,好不容易能瘫倒,绝无五分钟就起身的道理。 而潜意识里,他还为另一个细小的认知而欢喜,心脏也为之软软地塌了一小块。 “裴哲喜欢我家”。 他斜倚着沙发和裴哲一起看了两个发球,问:“那你想吃什么?冰箱里有羊排,披萨,还可以煮海鲜粥……” “过生日的人不下厨。”裴哲没看他,声音轻快,“餐厅会送来,我们等着吃吧。” 心脏第二次被按压,留下快乐的小凹陷。 “裴哲说,‘我们’。” 网球赛结束一轮,赵以川的位置从沙发扶手转移到裴哲身边。不时和裴哲聊两句球赛,才发现他们居然都打网球,于是顺理成章约了下次有机会一较高下。 餐还没送到,广告间隙,裴哲转向他,仿佛忽然想起什么。 “我今天太任性了。”裴哲没头没尾地说。 “嗯?” “没耽误你……和家人朋友一起过生日吧?” 赵以川摇头:“从20岁开始我每年生日几乎都在国外,打个电话就算完了。不过我妈今天可能忘了,他们最近忙。” “朋友呢?” “你就当我独来独往,喜欢安静。”赵以川抱着一只靠枕,双手十指交叉,“你还有没有印象?留学那会儿我也不太参加聚会的,就去过楚畅组织的那几次。” 自从上次坦诚,裴哲就不再对美国的学生时代避如蛇蝎了。 闻言,他眼神闪烁,竟很轻地笑了笑,仿佛庆幸自己没有打扰到赵以川。 “虽说你不爱收我送的东西,想着生日,而且那只表我觉得挺适合你的就买了。”裴哲见赵以川仍空荡荡的手腕,“不喜欢吗?都没戴。” 浅灰盒子放在玄关处,赵以川起身拿过来,当着裴哲打开。 他找的理由是“太贵”,现在看来裴哲不会让他说出口。他打定主意要送赵以川,就像那辆车,拒绝也没有意义,裴哲执拗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让他改变想法。 “在律所不太好,太张扬了。” 赵以川想了想,突然向裴哲伸出手:“现在帮我戴上吧?” 左手无名指的钻戒璀璨地动了动,光落进裴哲眼底,好似他虹膜也添了一道亮色。 他一声不吭,垂眸稳稳当当地托住赵以川的手。 铂金部分贴住皮肤,冰凉只维持了须臾便逐渐攀升直至与体温融到一起。玫瑰金表盘,深褐色皮革,指腹有脉搏与指针频率相同地跳动。 无论款式和颜色都与赵以川十分相配。 钻戒、手表,还有玫瑰花,都是他送的,而赵以川没有拒绝。 握住他的手一时不舍得放开。 “很好看。”裴哲说完,不着痕迹地缩回手,把注意力转移到网球赛新的一局,开玩笑道,“这次别再退给我了。” 他说这话时仍不抬眼,睫毛飞快地翕动。 今天第三次,心脏同时被酸楚和快乐拉扯,被按压处仿佛有了裴哲指纹的形状。 赵以川想,原来不仅裴哲的沉默能轻易拿捏他,裴哲的紧张一样可以打动他。小心翼翼的示好,故作轻松的给予,他目眩神迷。 只要是裴哲希望的,几天前再反感现在都甘之如饴。 他没骗裴哲,过去在国外不怎么过生日,回国后,也不想再过生日。 一年前的今天赵以川接到母亲电话,大洋彼岸,崔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赵以川!你爸爸他……你爸爸在浴室吊了根绳子……” 生日只差一点点就成为压垮他的稻草。 好在悲剧最终没有发生。 而一年后,裴哲提着蛋糕玫瑰不声不响地冲向他。 “生日礼物就算了,下次不许送这么贵的东西。”赵以川说,自然地靠得更近一些。 裴哲没理赵以川。 过了会儿,他才嘟囔着抱怨:“我觉得不贵。” 作者有话说: 朗格1815,一款适合赵律的手表!让我们把裴总有品位打在公屏上(? 第29章 二九、赵律师 结婚后的第一个年过得没什么波澜,赵以川在除夕前告知了裴哲自己假期的安排,打算带父母去亚湾,热带岛屿天气晴朗,长辈们也可借此放松心情。 而裴哲自不可能跟他一起去。 一则,赵以川根本没打算对父母透露已经结婚,更别提这婚姻还是签合同来的,裴哲出现不合情也不合理;二则,裴家过年前后正是与各家亲戚、合作伙伴联络感情的时候,按惯例,各类宴席能从大年二十九吃到正月十五,裴哲不太可能一直缺席。 于是两边商量,春节假期就成了各过各的。 裴照雪对此没反对,只隐晦地责怪赵以川“不太懂事”。 可听裴哲解释因为对方父亲身体不好,她大约觉得两个年轻人结婚后,做父母的没和亲家打过照面也有点落人话柄,就默许了。 2月初除夕,赵以川给他发消息:新年快乐,心想事成! 裴哲问:“你有什么愿望?” 赵以川连发好几个呲牙笑,说:“钱多事少不上班。” 但显然这个愿望暂且只能存在于幻想中,等春节假期结束,年前积攒的工作毫不留情地压向每个人,连裴哲都没例外。 几个项目依次走上正轨,裴哲也忙得不可开交。 这段时间他做梦都像在打仗,满脑子的数据、关系、报表,复杂人际关系,况且还需要协调子公司和总部的合作。白天被会议排得满满当当,晚上又不得不参加各种应酬,等终于回家,他连一秒思考自我的时间都没有,倒头就睡。 3月就是在一片稀里糊涂中来临的。 接到裴照雪的电话时,裴哲正从酒桌下来。 他脱掉被不小心泼了白酒的西装外套,从姜嘉钰手里接过电话,没说两句,裴照雪便直入主题:“明天来‘半山’,有两件事和你商量。” 裴哲酒醒了。 不方便在电话里说的通常是大事,翌日一早,裴哲没叫司机,亲自开车去了“半山”。 冬去春来,程明柏的小菜园再次焕发生机。 裴哲下车时他正指挥工人移栽丹桂,身后,小白菜一片欣欣向荣的嫩绿色。 “你妈妈在茶室等你。”程明柏说完朝他身后看,问,“诶,今天小赵没跟你一起来?” 裴哲习惯了他对赵以川莫名其妙的偏爱,照实说没有。 理由也充足:你们又没让他来。 程明柏摘下手套,长吁短叹:“我们不让?我们管得着吗?你说你们从领证到现在都小半年了,我总共也就见过小赵两次,一次见家长一次婚礼。裴总,再日理万机,也抽空维护下伴侣感情吧?我真怕哪天小赵抛弃你!” 裴哲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担心,又不能明言自己和赵以川是假结婚无所谓这个,只好说:“他工作忙,我也忙。” “您忙,您忙!”程明柏赶紧让开一条路。 裴哲忍俊不禁:“爸,你这么喜欢他,要不改天我和他来这边吃饭?” 程明柏却说:“我不喜欢勉强,算了吧,哎!” 他脾气上来的时候像个孩子,嘴硬,还不承认,听语气活脱脱就是对裴哲不经常看望父母意见很大。裴哲心里有数,但要实现程教授的心愿,还需要赵以川有空配合。 赵以川最近没比他闲,从年后就一直在法院律所两边跑,偶尔还去外地。 聊天是有的,就是内容毫无营养,赵以川肉眼可见的疲累。前不久,为表心力交瘁他甚至换掉使用时长超过300天的快乐粉红猪,把头像换成一只卡通比格,头顶光环,俨然已经被工作折磨得即将直上天堂。 更要命的是,因为他俩往往时间不对盘,裴哲深夜回复他,赵以川一早才看得见。等赵以川写上一两句话,他又去开会了。 工作地点直线距离5公里,硬是搞出了相隔太平洋的时差。 坐在裴照雪跟前等她开口提正事,手机的未读消息跳出,这次总算在东八区了。裴哲点开微信,赵以川发了张正在吃的盒饭给他。 裴哲:午饭? 比格头像冒着黑气:我还在工地上。 裴哲:去工地干什么 赵以川:前段跟你提的万阳那个案子。 想起来了,赵以川就因为这事三天两头去外地的。 看起来没什么疑点,乡下来的工人在工地出了意外,本是痛快赔偿就行,但好几个甲方都互相推诿,一会儿说是包工头的责任,一会儿又说工程方的安全措施没做到位。工人家里索赔无门,百般失望后闹上某门户社交网站的社会版。 工程方找到华闻,想让他们代理这个案子。 帮缺德甲方干活赚钱不丢人,按理来说这种案子,工程方必输,就看赔多赔少了。他们工作到位压低点价格,对方照样得掏律师费。苏艺眼看没什么难度,就把活儿给了赵以川,谁知赵以川拿到卷宗后安静几天,反水了。 他当了原告的代理律师。 苏艺没表态,但想来心里不会太舒服,华闻其他同事看他的观感也微妙。 知道赵以川孤军奋战的难度,裴哲安慰他:“别太犟,遇到困难可以一起协商的。” “协商个屁。”赵以川会错了意,以为裴哲说的是和对方协商,打字飞快,“我就是见不惯普通人家里出了事,还被踢皮球似的到处推。万阳这个体量的上市公司,不仅不想赔还妄图获得受害人谅解,他们有病吗?!” 裴哲输入:我没说你…… 还未写完完整一句,赵以川的消息又来了。 “不说了,我先吃饭,下午工程方那边有人出面,看能谈到什么程度。” 裴哲一句“好吧”都没发出,赵以川已经单方面切断对话。 “和谁聊呢?”裴照雪洗好茶杯茶具。 “赵以川。” 听见这个名字,她看不出情绪地点点头:“你们最近还好吧?” 裴哲回想他和赵以川,一个月以来,虽然只见了那么一两次、每次还都匆匆吃一顿饭或者喝杯咖啡,但赵以川不闹别扭,也不无差别拒绝他送的水果和海货了。 尽管没能达到预期,至少是正常的朋友相处了。 “挺好的。”裴哲下结论,“我们……非常好。” 答案让裴照雪意外,她眉梢微抬:“哦,是吗,那真不错。” 不等他说什么,裴照雪将紫砂小杯推到裴哲面前,声音比刚才轻了些:“泰恒内部好像出了点问题。” “和南桥那个楼盘有关系吗?”裴哲皱起眉,“听说效果远不如预期。” “何止,简直是砸烂了。”裴照雪说到这话时竟眼带笑意,“江德常早年是地产发家的,南桥的项目也是他亲自操盘决定,旨在为南桥市政树立一个新的地标。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出现这种事故,泰恒下次增资扩股会直接受到影响。” 裴哲:“真有人故意去闹事?” 裴照雪不以为意道:“是一个小老板,拉着红字横幅说早年被江德常坑害,听信泰恒的合作方案,结果本儿都赔光了还欠一屁股债。” “……可是这种没法索赔吧。”裴哲说。 裴照雪:“他只想事情闹大,闹得市政放弃泰恒,地标烂尾——双输啊。” 裴哲颔首赞同。 可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冬天时,隋迟安提到的“驰元”和“赵驰显”。 他调查过,赵驰显是赵以川的父亲,但人现在好好的,前不久还了一部分资金给法院,还款意愿很积极,总体来说不至于走投无路。 而当年赵驰显耗尽自己身家投资了一家公司,对方在发展之初势头良好,也确实看不出会突然人间蒸发的迹象。它宣告破产时,受害的不止赵驰显一个人。 看起来,赵驰显属于普通的投资失败。 而驰元清算出售,是这个连锁反应中不太意外的一环。 惟独一丝蹊跷,不过驰元独享的不少生产专利几经周折转让,如今的持有方是泰恒底下一家成立不久的全资子公司。 可商海诡谲,这本没什么稀奇的。 今天裴照雪说南桥的事,裴哲忍不住想,驰元融资失败、转让专利、最后泰恒居然获益最大,这其中,难道真被隋迟安猜对了么? 裴哲稍微走了下神,被裴照雪唤回现实:“小哲,华建八局那边,没什么问题吧?” “很顺利,隋迟安在全程对接。” 裴照雪对隋迟安还是放心的,闻言,她看向裴哲疲倦的黑眼圈,情不自禁端起作为母亲关心孩子的本能:“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 “我还好。”裴哲说,“但隋迟安接下来半年都会主抓科技中心,我打算从几位部门高管中提拔一人分担下他的日常事务。” 裴照雪微笑:“那这样你可以放个假了。” 裴哲乍一听没懂。 “不打算去度蜜月吗?”裴照雪笑得更深,“听说你和小赵最近都很忙,下个月你忙完了,等他手里的事告一段落,你们出去玩一圈怎么样?” “怎么突然提……” 裴照雪啜了口白茶,说得天衣无缝:“你就知道工作,搞得小赵也跟你一样只顾工作,这样两个人渐渐地容易疏远。新婚不住在一起我之前不多过问,左右是年轻人的自由,但感情需要维护啊……长期不见面,他的心思还在你身上么?” 喉结微动,裴哲抓住最后一句话,心里霎时警铃大作。 “赵以川他……” “哦,小哲你别误会,妈妈不是对赵律师有意见。”裴照雪笑了下,“但如果出现矛盾,或者感情有问题了,总得先寻求解决方案。” 她什么意思,赵以川和别人有接触被她看见了? 不可能。 赵以川绝对不会。 可如果什么也没有就辩驳,此举无异于明明白白地承认“我们的婚姻本来就有问题”。 对裴照雪而言,说谎不可原谅,但只有暴露了的才是谎言。 裴哲捧着紫砂茶杯,余光瞥见清澈茶水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他最后说:“我和赵以川真的挺好。” 裴照雪不知信没信,站起身:“小哲,婚姻非儿戏,所有决定作出前都该试想能不能承受后果。现在别人在你背后说三道四,要想让他们闭嘴,同居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他……” “我的建议很明确了。”裴照雪语气温和地打断,态度却坚决,“你自己决定,但我不希望这话会说第三次。” 第30章 三十、备用钥匙 从剑川市回到虹市已经七点半,晚高峰末班的堵车大军还剩一个小尾巴,赵以川黏在尾巴车流中,心平气和地缓缓驱车往住的地方开。 连了车载蓝牙,此时,沈跃的大嗓门充斥整个空间。 “那法官能没问题?!质证意见一条一条都摆在他脸上了,最后全‘不予采纳’凭什么啊?明显的工伤,还是因工死亡了都!他好意思判那么点钱,打发叫花子?!川儿,你赶紧上诉,跟他们磕到底,我 操……” 赵以川听完他义愤填膺的愤怒,这才慢条斯理回:“该做的我都做了,对方提的,我确实没想到,就不能反驳。现在找不到新证据上诉,最后还不是落到他们的手里,算了。” “不能算了!” “你这个旁观者怎么比我当事人都激动?”赵以川还有心情笑,“得了,你也知道人家背后是万阳集团,死了一个农民工,如果没闹上热搜影响股价他们看都不看一眼。现在出面是因为亏钱了,不然谁陪你玩儿到现在?” 沈跃声音更高:“万阳怎么了?我他妈连泰恒都不放在眼里——” “你明天还要跟泰恒的人去新加坡仲裁,背后说甲方坏话小心遭报应。”赵以川按住挂断键,“中途可以给我打电话,先这样。” 一句“赵以川你他妈”凭空掐断,车内霎时的平静竟有些不太安稳。 身后车辆按了按喇叭,赵以川抬起头。 红灯变绿了。 他踩了脚油门,车缓缓地滑了出去。 高架上,所有车辆亮着尾灯,如一粒一粒的尘埃,在光河中随波逐流。 临离开高架时堵了足有五六百米,速度被压得更慢,后视镜倒映出一双疲惫的眼睛。 赵以川仿佛长在脸上的笑容在暮色四合时分随着天光消失沉入黑暗,他本就眉眼凌厉,不笑时气质越发冷冽些,目光几乎压不住的阴沉尖锐,隐有怒意,更是锋芒毕露。 掌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暴起,用力之大,指骨节几乎发白。 法庭上,他背后是伤心欲绝的老弱妇孺,对面却是万阳这个不可撼动的庞然巨物,哪怕有舆论影响万阳反而强横诉求与受害人家属达成和解。当然无法不赔偿,可最后请求的数字却像打了赵以川一耳光。 等候宣判的休息时间,他在茶水间遇到了对方聘请的红圈所律师。 那男人松了松领带,对他说:“赵律师,选择代理这个案子,你很有勇气。但你确实无法指认他的坠亡和工作内容存在关联,缺乏关键证据的情况下,勇气似乎没有价值。” 一句话,对方律师和万阳代理人的满脸倨傲,甚至能早于法官宣判他的失败。 是,勇气没有价值。 赵以川不是不能凑合,不懂变通,不识大体。 偏偏这一次没打算服软。 停好车,从电梯间走出时赵以川收到裴哲的微信,问他到哪儿了。 他什么也没说,径直用钥匙打开门。 “回来了。” 就在出差去剑川前,裴哲找他要了一把房子的备用钥匙,理由是“偶尔给你送东西不用放在物业”。赵以川直觉没那么简单,但依言给了,他想自己也有暗自期待的,希望某天回家后裴哲坐在沙发里看电视。 现在,他的妄想居然轻易成真,赵以川站在玄关,听见网球赛实况转播声充斥客厅。 “怎么这么晚?”裴哲探出头问他。 “堵车堵得我想死。”赵以川换下穿了两天的外套,“你吃饭没?” 裴哲说:“在等你一起吃。” 对话产生奇妙化学反应,赵以川恍惚间以为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很久。他慢半拍地“哦”了一声,走进客厅,几个精致的木质餐盒正叠在一起。 网球赛继续直播,裴哲到餐桌边把盒子一个一个打开。 通过盒子外壳的LOGO,赵以川发现裴哲买的是虹市排名前三的寿司。家里还殷实时他吃过一次,食材新鲜,调味很不错,就是每天只接待两桌人的规矩很不人性化。现在已被赵以川列入想回味但舍不得工资的清单,可他从未听说这家高贵日料还能外带。 但好东西送到家门口了不吃白不吃。 想到这儿,赵以川不客气地吃了一颗鰤鱼寿司,问裴哲:“他家不是不能打包吗?” “可你回来都很晚了。”裴哲没有正面回答。 赵以川笑笑:“有心,谢谢。” “本来想掐着时间做好,但没办法,路上还是耽误了会儿,口感可能不太完美。”裴哲见他没表现出喜欢,以为是不合口味,“下次……或者可以让厨师上门服务。” 赵以川这次再笑,就更真心实意了:“太麻烦,去店里就行了。” 裴哲说“好”。 低头状似吃饭,目光却在赵以川身上多停留许久。 三月,厚重的装扮已经不合时宜,赵以川个子高,肩宽,因适度健身撑得起挺括版型,穿衬衫最好看。脱掉外套后,白衬衫衣领处的装饰吸引裴哲目光,他看了又看,确认这是结婚登记那天自己买的那件。 还在穿啊。 裴哲嚼着醋渍过的生鱼,莫名有点开心。 对面的赵以川正在吃小盅里的松叶蟹,大约嫌不方便,他放下筷子卷起袖口,又把衬衫纽扣再松开几颗,衣领向两边微敞,锁骨与胸口的肌肉线条便随动作暧昧地若隐若现。 裴哲收回视线,口干舌燥。 抿一口凉水,他想起今天拜访的理由。 “我给你父母带了点东西。”裴哲说,心中隐约忐忑。 尽管这些日子他时不时送的生鲜水果都被赵以川全盘接受,但对方也礼貌性地回赠裴哲一些书籍和小礼物,客气却疏离。裴哲尚不确定赵以川怎么想的,又因为忙碌,很久没有交流,这次不请自来实在冒犯。 说完,裴哲没看赵以川,听见他问:“是那边的几盒吗?” “啊。” “又是什么?” “茶叶。”裴哲问一句答一句,“你提过叔叔现在不喝酒,就准备了一些红茶和人参。官燕是给阿姨的,如果他们问起就说——” “怎么?”赵以川心情很好,笑道,“终于想开了要跟我回家见父母?” 裴哲眼神闪躲片刻:“可以啊。” 他太直白,反而赵以川如鲠在喉地闭嘴,觉得自己的玩笑过火了。 还未先告诉裴哲刚才那句不是认真说的他别介意,裴哲又说:“看你什么时候方便吧,结婚这么久,是该去拜访一下你家里。” 居然真要去的样子,赵以川张了张嘴,顿时无言以对。 还提到了,“结婚”。 曾经裴哲不是对这个词避之不及吗?不是恨不得仍是陌生人吗? “……你开什么玩笑。” 赵以川说完,裴哲抿唇,没有再做过多解释。 过去他唯恐被误会,现在赵以川把他们的合法关系当做调侃或玩笑,他却大大方方地承认,或者顺着对方。 然后担心意思被歪曲的就成了赵以川。 赵以川朝他靠近时,他分不清真假于是退缩。弄巧成拙也好,自作自受也罢,现在他进一步,赵以川却惶恐地退一步了。 总是这样。 相顾无言地吃完了剩下的外卖,厨房不用打扫。赵以川收拾着一堆餐盒,见质量不错,思考起要不要洗了留用,想着自己暗自发笑现在变得太节约。 还是决定留下它们以备不时之需。 赵以川把餐盒抱到洗碗池边,水声开得太大,他没注意到裴哲跟他前后脚进来。 裴哲靠在门边看了好一会儿,问:“剑川的案子顺利吗?” “不太顺。”赵以川低头干着自己的活儿,“你猜怎么着,万阳找了新的理由。死亡时间在中午1点19分,而这个点不属于工作时间所以不应该算他们的责任。万阳的意思是,他们可以做出让步进行赔偿,但顶多30万。” “没在工作时间?”裴哲眉心一蹙,语气有自己都没察觉的厌恶,“难道他们做工程还能严格遵循8小时工作制?” “法官就是这么支持的。”赵以川说,“我也没办法。” 他微低着头,声音又轻,乍一听很是逆来顺受。裴哲像被小动物很轻地踩了一下,只昭示存在感,并不疼,可却没来由有点酸楚。 关于不能插手赵以川事业的警告在脑内转了几圈,裴哲问:“万阳私下联系过?” “我怎么知道。”赵以川擦完餐盒,出厨房时顺手搭裴哲的肩膀,让他一起出去,“行了裴总,还没完全结束,我也不会现在放弃。” “这种应该能改判吧?”裴哲追问,“希望大不大?” “如果万阳坚持不调解,只能看二审了。” 裴哲还想问什么,赵以川掰了个橘子塞到他手里:“想了解这个案子一会儿再详细说好吗?我得去把赔钱货的木屑换了,你先坐会儿。” 也就隔了一个客厅,他在忙碌,裴哲百无聊赖只好吃橘子。 赵以川的手机没随身携带,就放在裴哲面前,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地摆的很正。作为律师,他意外的并不在乎个人隐私,连锁屏密码都没设置,所以消息提示跳出时每一条裴哲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裴哲并无偷窥他人手机的习惯,哪怕对方是赵以川。 几条新闻刷过,裴哲的橘子也吃得差不多,把自己的手机也放在了茶几上。他想着去看赵以川打扫金丝熊的窝到底怎么弄,手机再次振动。 这次弹出的,是一条iMessage。 匆忙扫过,裴哲下意识的动作,却愣在原地。 并排在一起,两个手机同型号乍一看分辨不出来。可裴哲一看发信人,就知道对方不是冲着他,疑惑涌上,手指突然触电般的一跳。 他瞥见赵以川正忙着,并没感觉到这边的异常。 裴哲伸出手点了下赵以川手机的屏幕,那条消息再次浮现,印证了他刚才没有看错,来自一个从未想过的人。 “我到小区了,你现在方便下楼么?” 发信人:江栩。 作者有话说: 虚假的江栩:勾引裴哲老婆 真实的江栩:时刻准备助攻 第31章 三一、合法的所有权 给金丝熊的窝做大扫除是个体力活,赵以川做什么都容易沉浸其中更何况这事需要兼顾的东西不算少。他太投入,等裴哲走近才发现。 于是一侧头,先看见裴哲时他条件反射往后缩:“吓死我了你……”见裴哲表情欲言又止,赵以川问,“怎么了?” “我下楼一趟。” 没说原因,言语间颇有点不满。 裴哲没有变脸如翻书的坏毛病,赵以川一听,下意识地觉得他遇到什么难事必须离开,脱口而出:“现在就要走了吗?” 话音刚落,对方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臭些。 裴哲嘴唇动了动,压抑内心不满失败后反问也夹枪带棒:“你这里就一张床,留宿的话谁去睡沙发?” 又扯什么留宿。 面对裴哲突然袭来的阴阳怪气,赵以川一头雾水。 和婚礼时的借题发挥不一样,他明显感觉到了裴哲这次是情绪不太对,不像没事找事,反而有点受了刺激的意思。眼见对方已经拎起外套拿稳手机走到玄关换拖鞋了,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追上裴哲。 可一开口,赵以川又怂了:“我送你。” 裴哲转过头,望向他的眼瞳极深极黑,仿佛能吞没所有光。 赵以川被他看得片刻心惊。 倏忽有个声音在他耳畔低语:看,你又说错话了。 仿佛在他决定划清界限后继续喜欢裴哲开始,他在裴哲跟前的狼狈和不体面就越发难以隐藏。暴露越多,他的缺点就越多。但对等的,裴哲能看到的真实的赵以川也越多。 或许裴哲该知道,他不是那么游刃有余的人。 赵以川硬着头皮更换说辞:“我是说……” “不用。”裴哲自顾自地拧开门,没给他任何反驳时间,“就耽误几分钟,我待会儿还要再上来。” 防盗门合拢时轰隆一声,赵以川的心脏似乎也随之用力震荡。他愣在原地,好一会儿了仍不知裴哲发作的原因,但直觉跟自己有关。 等看了手机,赵以川对着那条江栩发来的iMessage,顿时恍然大悟。 “完蛋。”他想。 存江栩的电话号码出于礼貌,赵以川压根儿料到有这一天。 且不说裴哲居然会看他的短信,自己从不给手机上锁的坏毛病也在今天成了“天时地利”的一环。赵以川暗道死定了,裴哲不喜欢江栩摆在明面上,所以大概也不会乐见他和江栩有往来…… 但是,为什么? 忽地一激灵,好似抓住了稍纵即逝的灵感。 因为协议,因为不存在爱情,他们没有权力干涉对方和谁交流的自由。裴哲暗示过他“你遇到合适的可以随意”,而达成的共识里,甚至有,“如果有喜欢的对象可以提前结束”,他虽不喜裴哲的态度,这一点却始终记得清晰。 但当裴哲得知他和江栩有联系——甚至尚不知内情的时候——反应却很激烈。 按照裴哲的想法,他不是不会管赵以川的吗? 手机屏幕到30秒后自动锁屏,一片漆黑的镜面映出赵以川逐渐明亮的眼睛。 嘴角向上一翘就无法收敛,眉眼也跟着弯成月牙,赵以川抬手无奈地擦了把眼角,某些欢快情绪带来大脑迅速分泌多巴胺,全身的血液循环都加快了。 “什么啊……”赵以川看一眼裴哲刚才坐过的地方。 裴哲竟因为江栩找他,在生气。 不敢妄加揣测,可此时此刻赵以川产生错觉,裴哲不愿束缚他,可却已经将他偷偷地系上了一条追踪行迹的绳子,一旦出现异常线索裴哲就会紧张。 想宣告所有权吗?所以突然离开,是打算去见江栩? 抱着某种印证的念头赵以川走到窗边。 夜色浓郁,旧小区内照明不佳。他半晌才借着晚间因光污染而略泛紫的光,于重重婆娑树影中发现了一个匆忙走向大门的身影。 “真去了啊?好幼稚。” 这么想着,赵以川的眼睛更亮了,笑意只增不减。 “怎么是你?” 江栩趴在副驾驶车窗边,满脸都是不爽。 乍暖还寒的初春,晚风料峭,裴哲虚虚披着大衣,全身黑色的打扮让他更是犹如沉入深夜,他不语时眉心微皱,眼神更冷了。 江栩见他不吭声反而笑了:“你不会还干偷看别人手机的缺德事吧?” 被他说中,裴哲脸色越发像覆了一层冰。 注视江栩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再开口,裴哲比平时更低的音色藏不住愠怒:“你找赵以川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跟你没关系吧。”江栩饶有兴味地观察他,问,“生气了?” 多荒谬,裴哲居然无法回答。 尽管这时确实很愤怒,但他仍不露声色地维持体面,裴哲说:“需要我提醒你一句吗?赵以川已经结婚了。” 江栩若有所思:“所以呢?” 裴哲:“深更半夜和他单独见面,不觉得不太礼貌?” 闻言,江栩像听见什么天大笑话似的,几乎前俯后仰,笑到后面不小心呛了,猛咳好一阵才喘匀了气,重新望向裴哲。 “那不好意思了,我这个人从小没有爹妈教你是知道的,不懂什么叫礼貌。”他见裴哲目光微沉,继续说,“而且你和他虽然说结婚了……裴哲,你们多久见一次?睡过吗?” 裴哲一愣。 他的表情已回答了江栩。 “不会吧,你们现在还没睡过?你改吃素了啊裴哲?”江栩出乎意料地笑出声,紧接着飞快揭过不给裴哲一点反驳自己的机会,“哦,没别的意思,我只是看他挺顺眼的,裴总,私底下聊两句、见两次,你不会多心的吧?” 裴哲知道他本性如何,但当面听见,悄无声息地以指尖掐了把手心。 他置若罔闻地说:“今天赵以川不会下来见你,请回。” “所以都怪你去看他手机。你不看,乖乖到点儿走了不行吗?”江栩好像自说自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裴哲不放,“我都和赵律师约好了。” 街灯无端闪烁,江栩一眨不眨的目光捉住裴哲,毒蛇似的缠着不放。 夜深露重,看着竟有些渗人。 裴哲被他盯得反而回过神,冷哼道:“如果你有要紧事我不介意代为转达,反正一会儿还要回他家的,不麻烦。” 江栩颇为意外,抬了抬眉。 就在裴哲以为他又要说什么话故意激怒自己,江栩却收起了耍赖和嘲讽。一看就没安好心的眼神也变了,他连刺探都十分无辜。 “真不经逗。”江栩说,“我找赵以川有正事。你知道吧,泰恒最近在和一个美国的轮渡公司打仲裁案。老头说赵以川以前是个很不错的国际仲裁律师,刚好我们的案子又是华闻代理,眼看这两天就要在新加坡开庭了,想问问他的意见。” 误会赵以川的尴尬替代了仿佛被背叛时感到愤怒,裴哲不声不响地后退半步,再无剑拔弩张,耐着性子说:“他没有负责这个案子。” “对哦,华闻顶多让他给启荣科技做做顾问,上亿的生意可不敢让他碰。”江栩话里有话地说,“我又不是你啊,什么烂摊子都敢接的——不过我看赵以川业务能力还算精通,有些事问他,应该没错,你别往心里去啊裴哲。” 看似挑衅被裴哲接手前一团乱麻的启荣科技,实际指桑骂槐说的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裴哲不想继续和他聊赵以川了。 江栩只是不经手泰恒的生意,不代表他对自家产业一无所知,而裴哲也从未小瞧过他。他知道江栩很聪明,而且精于算计心机比谁都深沉。被他点破和赵以川的婚姻名不副实也好,赵以川家中可能爆雷也好,裴哲竟都不太吃惊。 但今天江栩的重点似乎并非这个。 “稀奇。”裴哲不冷不热地回答,“这么关心泰恒,江少爷打算找点正事做了?” 江栩单手托腮,微偏着头,听见这话后嘴角仍略略上扬,眼神如刃闪过一道寒光:“正事?那有什么好玩儿的,做个屁。老头给我留了九位数的信托基金放在那儿,泰恒死不死我都活得很滋润。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真是赵以川帮泰恒做仲裁,我可得不惜一切代价的贿赂他——” “好让他给泰恒捅个大出血。” 裴哲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江栩很快再次肯定了他没出现幻听:“毕竟我和赵以川,某种程度上是一模一样的受害者啊,江家当年造的孽,让江家还吧。” “什么意思。”裴哲觉察到异样,问,“你和赵以川?” “嗯。”江栩皮笑肉不笑,漂亮的五官藏在阴影里有些扭曲,“不然我找赵以川干什么,你以为我真想和他上床啊?” 裴哲:“话说清楚江栩。” 江栩却开始卖关子:“江柯还是死得早了,当时我怎么没想给他留条命,好让他看着垂涎了一辈子的大厦怎么变成一堆废墟的——你瞧,泰恒很快就会乱作一团,裴哲,你得抓紧机会,千载难逢。” 裴哲心里霎时警铃大作。 “泰恒在南桥的工程出问题”。 “就想让他们名声扫地”。 “没听说具体的,但好像情况不容乐观”。 这段日子看过的只言片语从眼前闪过,仿佛山雨欲来。裴哲脑子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傻,知道江栩这些话在暗示什么——他甚至提了那个早死的江家大少爷。 且不说他跟赵以川算什么“一模一样的受害者”,难道背后还有裴哲没听说过的隐情么?…… 泰恒四分五裂之际,如何才能让己方利益最大化? 这个信息得透露给启荣高层,裴哲很清楚,泰恒不是他自己吃得下的。 但江栩为什么要告诉他? 裴哲不信江栩突然良心发现了,想帮着外人搞自家产业。 “那谢谢你了。”裴哲不紧不慢地说,“给我这么有价值的线索,改天请你喝酒。” 江栩摆手,再次挂上玩世不恭的假面:“喝酒就算了,你要真心存感激,不如答应我一件小事……放心,对你而言绝对是举手之劳。” 裴哲不吭声,警惕地看着他。 对峙片刻,江栩忽然拍着车窗笑出了声。 “裴哲你逗不逗啊?都不是事实婚姻你在紧张什么?”调侃完裴哲,江栩笑容一敛,语气和表情都变得玩味,“放心,我对你那穷鬼老公没兴趣,倒是你们启荣科技的副总——最近在和华建八局打交道的那个人——三十多了好像,结婚没?” 不知他什么时候瞄上隋迟安,但裴哲直觉被江栩觊觎多半是场噩梦。他和隋迟安远日无怨,近来又合作愉快,没必要把他往火坑推。 裴哲面不改色:“结了。” “哎,可惜。”江栩“啧”了声,头抵着车窗,直视裴哲,仿佛故意说给他听,“那我只能受点儿委屈去给他当小三了。” 语毕他打了个手势,示意司机开车。 目送江栩的车消失在路口,裴哲这才缓缓地往回走出第一步。 夜风中站了太久,他手指都有点发麻。信息量却几乎烧干了他,裴哲不断整理着江栩的疯话,他当然不能尽信对方,可无论先想隋迟安还是泰恒,最后思绪总会在绕了无数个圈子后,回到那句上。 “我对你那穷鬼老公没兴趣”。 哦。裴哲面无表情,心道,他难道还要感谢江栩放过赵以川吗? 不会的,该江栩去庆幸没有惹到他才好。 他对赵以川就是有无法辩驳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剥夺的所有权,他冠冕堂皇,底气十足地赶走所有妄图接近赵以川的人。 夜空中阴云密布,似乎酝酿这一场瓢泼大雨。 “我怕什么。”裴哲最后理直气壮地想,“我和赵以川是合法的。” 作者有话说: 隋迟安:没人在乎我的感受是吗 第32章 三二、“有时候…对我太好了。” 走进公寓电梯,裴哲按了赵以川出租屋所在楼层。 冰凉金属色的门倒映出他的脸,愤怒褪得干干净净了,还是一贯的冷淡,仿佛山崩于前不变色。但裴哲知道,被火山灰完全覆盖的心墙之下,正有什么改变悄然发生。 有一颗种子,不知蛰伏多久终于找到时机,奋力从灰烬掩埋下撑开了一条裂缝。 电梯打开,赵以川站在门口。 “你怎么不告诉我刚才去见江栩了啊?”赵以川皱着眉,表情是意料之外的责怪,“你早说,我就陪你一起去了——跑得好快。” 冷淡面具眼看就要列出一条缝,裴哲偏过头,和赵以川擦肩而过。 他径直往赵以川家里走。 “江栩跟你说什么了?”赵以川跟上他不依不饶地问。 “只是出去散散心。” 闻言,赵以川笑着跟他前后脚回到住处,墙上挂钟即将指向数字10。 那句话明显就是撒谎。 赵以川住的小区统共就那么大点,六七栋单元,裴哲恐怕压根儿不知道从赵以川那层楼上就能看见大门口的人影。而赵以川蹲在窗边,虽听不见他们说什么,但明明白白地守着江栩的车离开,裴哲在原地站了会儿就返回。 他当然知道那是江栩的座驾。 毕竟入夜都发亮的柠檬黄阿尔法罗密欧涂装骚气,在整个虹市都找不出第二辆。 初次见时,赵以川还暗自腹诽:谁家残疾人开跑车。后来才知道,江栩有个专职司机,是个哑巴,谁都不清楚他从哪儿找的人,但不得不感慨啥锅配啥盖。 多亏江栩这么一出,十点多了,裴哲居然还在他家。 不知道对方何以去而复返,可见裴哲站在原处没准备要走,戳手机的动静变大,仿佛只是装得很忙。赵以川回想裴哲看了短信后的反应,既好笑,又被甜而轻的泡泡裹挟着,抛出个钩子想让裴哲再留一下。 “我把赔钱货的窝重新打扫了一下,明天买的新跑轮就到了。”赵以川兴致勃勃地拉他看那个空位,“到时候就放在这儿。” “金丝熊也玩跑轮?”裴哲如他所愿真继续了话题。 赵以川:“玩啊,不然等东西到了你再过来,赔钱货给你现场表演。” 小金丝熊的大名早在一个月前还不太说得出口,被喊得多了,现在赵以川也跟裴哲一样一口一个“赔钱货”,浑然不觉他第一次介绍它时还很尴尬。 裴哲说“好啊”,答应得无比轻易。 赵以川又问:“吃不吃雪糕?” 裴哲:“……” 裴哲好意提醒他:“再晚点都要半夜了,没入夏,你想吃雪糕?” 他以为那是赵以川口不择言。 “啊。”赵以川行动力极强地开冰箱,拿出两小盒哈根达斯来,“我在芝加哥的时候经常外面下暴雪,边打游戏边吃这个都快成固定搭配了。” 提到芝加哥,赵以川就忍不住观察裴哲的反应。 这次,裴哲淡笑,和他一起回忆起来:“我没有这种习惯,但暴雪天被困在公寓里没法去上学,倒是连续几年都有过。” “你当时住在哪儿?” 裴哲说了个街道名,和学校离得不算远可也绝对不近,位置处于交通要道,去火车站和机场都很方便。赵以川猜测他租在哪儿大约为了和当时的男友一起住,他当然不会自讨没趣,去揭裴哲的伤疤,于是含糊地应过去了,说知道那地方。 “对面有家中东菜很好吃,老板是约旦移民。”裴哲拼了店名给赵以川,问他,“你知道那家店吗?我记得不少华人留学生爱吃。” 赵以川摇头:“我自己做饭。” 裴哲说那好吧,接了他递过来的冰淇淋,顺势和赵以川一起坐在沙发里。 似乎他们在一起打发时间的好几次电视里都是万年不变的体育频道,网球比赛已经结束。这会儿对上时差,开始转播英超联赛的一场同城德比。 赵以川对足球兴趣一般,问裴哲:“这两个队你更喜欢哪个?” “都还好。”裴哲想了想,“我其实对足球兴趣不大,球类运动的话……还是网球。” “上次约好哪天去打一局还没去。” 裴哲低着头挖雪糕,咬住金属小勺,含糊地说:“看你啊。” 赵以川:“我真的会约你。” 仿佛他们之前说过的那些其实都是客套,裴哲看似专心地研究哈根达斯包装盒,余光却始终在赵以川的手指上:“提前一天就行,提前太早我怕临时有变动。” “知道,你忙的嘛。”赵以川说,像打趣他常隔着时差回消息。 裴哲于是给他介绍起华建八局的项目,提及隋迟安,刚才江栩的说辞不觉又浮现在脑海。决定过了不问,觉得两个人独处时间不管被谁横插一脚都讨厌,可裴哲思来想去,到底仍然很在意赵以川为什么会存江栩的电话。 捏着小勺的手紧了紧,裴哲问得尽量平淡:“对了,你怎么有江栩电话的?” 前一秒还在说工程,后一秒突然扯到了江栩,这个“对了”转折得颇为生硬。看来果然心里有疙瘩,赵以川越发暗爽,连回答的尾音都轻飘飘地飞。 “他找我问泰恒的案子。” 和江栩的答案几乎一字不差,真没猫腻。 裴哲不知道自己该失望还是高兴,什么都没发生,他就失去一个质问赵以川“那我们算什么”的机会。因为对方并没有跟江栩越雷池,他只好继续礼貌。 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裴哲问:“新加坡的仲裁案?不是你负责的,他问你干什么?” 说得快,语气有点咄咄逼人,赵以川诧异片刻并没往心里去,为难了会儿,才答:“这个……虽说不是我在办,但毕竟大家都是一个团队的,多少会听说一些情况。不过涉及到泰恒的商业秘密,有些还是不太方便告诉你。尤其……” 尤其启荣在很多领域和泰恒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 赵以川自觉地闭了嘴。 但裴哲是何等敏锐的人,已完全明白了。 “理解。”他抿化了一小块草莓冰淇淋,回味竟微酸。 “不过……”赵以川皱了皱眉,衡量着一些信息能不能抢先透露,又觉得裴哲应该算“自己人”,就加了前提条件,“我告诉你了,你可别到处乱说——你应该没有让公司入股泰恒吧?如果有的话,最近还是卖掉比较好。” 股价波动,多么重要的信息。 裴哲停下抿冰淇淋:“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赵以川侧着脸看他,严重点他刚似乎不小心泄露了泰恒最近的关键事件,可他表情平静而坦然,不自觉弯了弯眼角,“因为是你,我才说的啊。” 裴哲别过头,不和赵以川视线相对:“……放心,我知道轻重。” “嗯。” 过分热烈的目光仍炙烧着他,裴哲想摸一摸耳朵,测试温度,动作却太过明显。 “可能觉得你不是别人。”赵以川突然说。 他话音未落,进球了。 转播的比赛顿时陷入狂热庆祝的海洋,衬得屏幕外愈发宁静如雪地。 裴哲轻轻说:“你对我……有时候太好了。” “什么?” 赵以川没听清,拿起遥控器调低了球赛的音量。 但裴哲却说不出第二遍了,他故作放松地往沙发里靠,手指被冰淇淋的温度冻得有点痒,连连摩擦好几下仍有一股奇怪的酥麻感。 “我说是不是因为南桥那个拉横幅的,泰恒股价要跌。” 赵以川好像笑了一声:“也有关系,主要是新加坡的仲裁结果不容乐观。泰恒本身是过错方,可对方有一个条款拟得又确实有问题,得看仲裁员偏向哪边……不过就我的感觉而言无论偏向谁,泰恒都会大出血,股价小崩也在情理之中。” 裴哲故意说:“只是小崩?” “听上去你不太满意。” “我在想,没有因为当年造孽报应,却是正常的盈亏自负而造成口碑亏损,好像有点没意思。”不知不觉用了和江栩差不多的口吻,裴哲察觉不对,笑了下,“不好意思,我看江家和泰恒确实不太顺眼。” 赵以川:“因为早年黑洗白吗?” 裴哲摇摇头:“做生意嘛,有时候用点非常手段不丢人,但把这些当成正途去走难免会损人不利己。其实现在的万阳和以前的泰恒很像,都是太自负,觉得自己天下第一。这些人眼高于顶,我都很不喜欢。” 没料到他提起万阳集团,赵以川想起手里那个案子后不予置评。 “万阳的确如日中天。” 裴哲:“所以你那个工伤赔偿的案子怎么样,不是说,万阳现在连赔偿都想压到最低了吗,那你二审怎么应诉?” 赵以川如实说:“暂时还没思路。” “你对他们很上心。”裴哲说,“最近一趟一趟地去剑川,估计其他案子都没有做了。” 非常好接的话,无论怎么答都不至于冷场。赵以川却沉默了很久,他试图打开一点心扉给裴哲看,又怕被他同情。 思来想去,赵以川沉声说:“因为我知道他们现在有多绝望,裴哲,你没见过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我爸当时也被逼着还钱,如果当时有……算了,尽管情况不一样但我能懂,所以特别想帮他们。” “真的很想帮吗?” 赵以川望向他,深棕色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片刻,紧接着又是一双笑眼:“哎,我是要当金牌律师的,知道你厉害,但这件事你别管。” 裴哲没正面应对,心里却因他不怎么客气的强势回答而慢半拍地被搓揉了一下。 “再说吧。” 球赛最终定格在比分2-1,全场结束,也过了零点。 两个哈根达斯盒子并排摆在一起,被赵以川两三下连同吃剩的零食袋子扫进垃圾桶。他站起身,远远地眺望一眼浓郁夜色。 “啊,不早了。”裴哲跟着他站起,后知后觉似的对手表的时间,“我先……” “启荣科技的写字楼在金平路,对吗?” 裴哲喉结微动:“嗯?” 赵以川状似自说自话道:“那好像离这儿挺近的——” “是啊。”裴哲无端应了句,“开车十来分钟。” 两人之间相隔三五步,空气凝滞,糖浆似的融化,拉扯出黏稠的细线。 连裴哲自己都无法形容此刻的忐忑和期待是如何稀里糊涂搅在一起,扰乱了他全部安排,他居然千载难逢地想:明天不上班也可以吧? 只要赵以川说的是他想听的。 或许,某种程度上,虽然不太对等,但裴哲也很了解赵以川。 赵以川如他所愿,凝视着他的眼睛小声问。 “那你要不要留下过夜?”他惶恐时总会笑,弧度无懈可击,唯恐裴哲不肯赶紧补充,“我睡沙发。” 脑袋晕晕的,仿佛微醺,裴哲就像那只树懒般慢条斯理地“嗯”了声。 第33章 三三、柠檬味 赵以川租的房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浴室都贴心地做了干湿分离。但如此一来,原本就不宽敞的空间更狭窄,玻璃隔断后,淋浴间仅仅够成年男子能够自如转身。 过分逼仄,裴哲捧着赵以川给他的睡衣刚走进,就不太习惯地皱了皱眉。 门突然被从外面敲响两下。 解衬衫纽扣的手一顿,裴哲问:“什么事?” “水温只能从外面的热水器调节,等下要觉得太烫你就喊我。”赵以川的声音变得雾蒙蒙,叮嘱裴哲的样子仿佛他是个生活白痴,“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在淋浴间里,你先看一下,用不惯我给你拿新的。” “不用。”裴哲说,咽下后半句“其实我对这些都无所谓”。 打开花洒,透明笼子里霎时升腾起一片白汽。 微微有点烫却很舒适的温度,裴哲拿起旁边一个瓶子,他并没打算要洗头,但对赵以川的洗发水产生了好奇。 挤出一点,凑到鼻尖试探和记忆中那股海洋感十足的清香是否一致。 洗发水是柠檬味。 裴哲有点失落,就像准备好标准答卷但发现南辕北辙。 那股味道和赵以川已经完美契合,不容修改,仿佛长在了裴哲的审美上。他无数次地回忆,不知是否又擅自进行了美化,微苦却清淡悠远的香气和赵以川一起打上烙印,目眩神迷尚不至于,但偶尔也让裴哲思维短路。 那可能是香水吧。 裴哲想着,张开手指冲掉那些黏腻。 指间残留的果香被热水一烘,不留情地袭击感官,裴哲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动作,一阵温热突兀地爬上脸颊。 好像变态,偷偷去闻别人的洗发水。 可是,四面八方的,哪怕柠檬味消散殆尽了,却依旧处处都是赵以川的痕迹。 干燥的毛巾,整洁的基础护肤品,牙刷,甚至放在置物架上那套浅灰色睡衣,哪怕这时没有香水,裴哲恍惚间感觉到海洋般气息无孔不入。 他走进赵以川的领地,心里却无半点忐忑。 这还是曾经撑出的拒人千里之外吗? 裴哲低着头,任由热水淋下,比刚才似乎更烫了。试着调节温度,但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反而他的身体升温更快,连心跳和血液循环也仿佛跟着加速…… 这是赵以川的地方。 想象中自己已经接近无坚不摧,可赵以川什么也不做,他就溃不成军了。 裴哲越想,呼吸越是急促。他轻轻闭上眼,嘴唇却呼吸困难似的微张,胸口起伏着,手指不受控地向下探,额头抵住光洁瓷砖。 这是赵以川的家里啊…… 不合适,为什么要这么做,万一被他发现了。 会更讨厌我的。 难以启齿的羞耻,兼有难以名状的满足,在蒸腾的水蒸气屏障中紧紧抱住他。 裴哲不敢睁眼,但被欲望裹挟时理智短暂地从躯体分离了。他又羞又怕,隐有兴奋,不敢发出声音,遵从本能加快了动作。舌尖被咬着,有一点痛,在此时并不能让他清醒,反而成了助兴的添加剂。 会被赵以川发现吗?…… 水声更大了,压抑的呼吸在半拍停滞后长长叹了口气。 “唔……” 裴哲睁开眼看地漏附近一丝可疑痕迹,除此之外,还好没有把一切搞得乱糟糟。 他红着脸,把手放在花洒下冲洗了很久。 换好睡衣走出浴室,裴哲仍红得像一颗泡过热水的番茄。 赵以川窝在沙发里闻声转过头,似乎什么都没察觉,玩笑似的问:“我说怎么洗了这么久,洗头了?” 没洗,只是刚才不小心被淋湿了。 但裴哲点了点头,好让不太对劲的时长变得稍微符合逻辑。 赵以川站起身,不疑有他,只拿起自己的睡衣和浴巾往浴室去。路过裴哲身边时他脚步微顿,察觉到时裴哲几乎绷紧了从肩到后颈的全部肌肉,唯恐赵以川从他身上看出哪里不对劲,进而问他:“你在浴室里干什么了?” 万幸的是赵以川没有问。 他抓起裴哲搭在颈间的毛巾盖在头顶,胡乱抓了几下。 “吹风机在卧室床头柜的上层。”赵以川说,“赶紧吹干,今晚降温了。” “……哦好。” 他以为这就算完了,但赵以川交代结束竟没有立刻离开客厅。 饶有兴味地扫过裴哲的脸,目光在他锁骨处停留。可能这段日子太忙,裴哲发尾蓄得有点长了还没有修剪,水滴从发梢滚落进皮肉与骨头之间的凹陷,随呼吸起伏,不安地颤抖着。 真奇怪,裴哲今天有点反常了。 起了点逗他的心思,赵以川眼睫暧昧地一垂,这角度令裴哲几乎又一下子开始忐忑。 “要我帮你吹吗?”赵以川开玩笑。 “不用了。” 裴哲飞快地说,接着就落荒而逃。 他走得太快,没注意到赵以川还在原地站了会儿,若有所思地收敛笑意。 赵以川的卧室他不是第一次涉足其内,但上次喝了酒,宿醉后头晕,又太匆忙,根本没顾得上仔细看床头放了什么。 这次再来,裴哲发现飘窗的读书角被撤了,被两三盆玛格丽特取而代之,现在成了一个小型花园。不过还没到开花时节,长得枝繁叶茂,是一片赏心悦目的绿色。床头的台灯赵以川替他打开了,两三本专业书和一本笔记本静静地安置在灯下。 华闻统一的会议记录本,裴哲猜可能是赵以川上班时用的。 至于专业书,又都是些民事诉讼的案例和专著。 赵以川的理论知识在美国学的,连裴哲这种非专业人士都知道与国内的法律体系差别巨大,他放弃国外工作,回来其实近乎于从零开始。 只不过赵以川太游刃有余,让所有人都忘了他其实也没有那么天才。 还有瓶香水。 这倒成了意外收获,裴哲拿起它,有了在浴室的经历这次对他没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前调略刺鼻,带点辛辣,很快消散后裴哲嗅到了他想念的香气。不过相比之下仍有差别,不如赵以川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温润,隐有一丝钝感,仿佛某种木头混合着花的味道,阴差阳错激发出略苦的清香。 他知道,这点差别来自香调与体温混合后的独特气息,任何人不能复刻。 但他抱着隐秘的、无法言说的期待,轻轻将香水喷了一点在手腕内侧。揉开后,捂进温暖的羽绒被,与上面的残留混在一起,仿佛一个令人安心的拥抱。 裴哲太困了。 他把自己闷在被子里很快就睡了过去,只是一开始梦境尚浅,他听见猫一样的脚步靠近,推开卧室门,然后有个人在那儿站了很久。 悬于发顶的手最终轻轻落下,安抚动作像撩拨一朵云。 一夜无梦,裴哲前所未有的轻松。 赵以川似乎并未发现他的举动,但裴哲也不知赵以川到底是什么时候才睡的。 翌日他起床后,赵以川还在沙发里乱七八糟地躺着。客厅窗帘不遮光,他整张脸都缩进被子里,沙发不够宽,也不够长,赵以川的两条长腿不得不曲起来,姿势奇怪,看上去有点委屈,好像一只被抢了地盘的流浪猫。 裴哲的愧疚更甚,他叫不醒赵以川,决定下楼买点早饭。 小区门口有早餐店裴哲听赵以川提过,对方还称赞过味道不差。但他这时发现自己好像不太清楚赵以川的饮食偏好。 最后干脆把除不好外带的粉面以外所有都点了一遍。 裴哲两手满满当当地回到赵以川住处,赵以川已经起床了,正顶着一头鸟窝似的发型在刷牙,听见他回来,打招呼。 “你好早啊!”赵以川说,完全没有沙发上睡了一夜后的疲惫和憋屈。 见到裴哲双手的打包盒,他吃惊地说:“买这么多吃得完吗?” “你又没跟我说过喜欢吃什么。” 赵以川叼着牙刷,一时理亏:“楼下那家吗?他的生煎包、灌汤小笼、蒸饺都不错——” “你喜欢什么?”裴哲问。 “诶?” “喜欢吃的东西,忌口,过敏源。” 赵以川一愣,卷起的舌欲言又止地放了放,立刻猝不及防吃了一口牙膏。那味儿直冲鼻腔,差点让他原地起跳。 “算了你等下跟我说吧。”裴哲宽容地原谅了他的失态,“小笼包、生煎包、蒸饺都买了,还有现磨豆浆和牛奶,待会儿你慢慢挑。” 赵以川含着水“唔”了一声,又冲进了卫生间。 如果刚才他没理解错的话…… 探索欲。 裴哲对他有了探索欲。 而裴哲曾不止一次地暗示过,他对不感兴趣的人或事根本不存在了解的想法。嫉妒和占有是小孩子才有的脾气,但开始了解他,或者说想要了解他,是裴哲作为身心成熟的社会人预备和他拉近距离的起跑线。 再次联想前夜裴哲的反常…… 裴哲是不是,有可能,有一点点喜欢他? 直视镜子中的自己,前夜睡眠不佳带来的些许浮肿并不算得好看。可三番两次,裴哲就是对着这样状态糟糕的人变得温柔又随和。 赵以川拍拍脸,喃喃地说:“……否极泰来了吗?” 第34章 三四、主动退让与被动前行 最终裴哲在备忘录里记下了长长的一串“like or not”,暗自感慨赵以川平时看着这么凑合,好像所有人间美味他都喜欢,居然小习惯还挺多。 不喜欢芹菜韭菜和胡萝卜这类自带气味的蔬菜尚属于可理解的范畴,不吃鸭肉听着只是略显奇怪,但,不吃葱姜蒜但可以忍受作为调味品,不吃鸡爪但去骨的除外,不爱吃生冷但生牛肉和海鱼除外,喜欢柑橘但拒绝柑橘味的一切包括酒水…… 这些怎么能精准到每一种做法和菜系的? 怪不得被问喜欢吃什么时赵以川表情微妙,原来他出乎意料的十分挑食。而且挑得很有水平,根本无法用“吃这个,不吃那个”简单概括。 不过赵以川倒是明确表达了喜欢草莓,和他的猜测一模一样。 三月,草莓好像快下市了。 裴哲若有所思。 “小姜,你现在还能买到质量好一点的草莓吗?”裴哲敲敲办公室外的桌子,补充,“不对,要口感最好的。” 姜嘉钰抬头,完全没料到裴哲今天上班第一句话会跟她说这个。 作为裴哲的秘书兼半个生活助理,工作内容虽然繁重,但姜嘉钰领着超越平均水平的高工资,职业素养必须跟得上。 她在脑中检索片刻,立刻说:“有进口的,您打算要多少?” “两三盒。”裴哲想着,水果毕竟不能久放。 姜嘉钰非常靠谱地问:“您送人?” 她这话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准备上档次的礼盒,裴哲却拒绝了:“就那么买吧,回头帮我送到金楠路的华闻律师事务所,给赵……算了。” “诶?”姜嘉钰不明所以。 “给我吧。”裴哲此地无银地解释,“我……刚好可以拿给他。” 姜嘉钰眉梢一抬,对他说漏嘴似的“华闻律师事务所”的隐藏信息了然于心。她不吭声,心里却“啧啧”一通暗自吐槽: 送个东西还这么多弯弯绕绕,两口子说这些。 交代完草莓,裴哲没有立刻离开投入工作,他原地站了会儿,又问:“对了,这两个月有个万阳集团和农民工的纠纷,你知道吗?” “知道。”万阳作为国内建工的龙头企业之一,姜嘉钰自然有关注,“就是在剑川市万阳开发的一个楼盘工地上意外身亡了,最开始舆论还是偏向弱势群体,但好像最近开始打官司以后,有一些言论沸沸扬扬的。” “什么言论?” “就是说,那家人故意讹钱,其实死者已经身患绝症,万阳的工地上出意外属于提前谋划好的,因为这样可以向工程方索赔。” 裴哲面沉如水:“听说剑川东平区的法院在受理这个案子。” “嗯?”姜嘉钰只纳闷片刻就迅速回神,接话道,“咱们在A省的办事处跟省医院是有深度合作的,就在剑川市,之前帮他们做过检测,就在三个月前还中标了剑川市政明年的一个全市范围内的绿地改造项目。” “是,我想起来了,从万阳那儿抢的。” 姜嘉钰:“但万阳一直没死心呢,如果咱们这次彻底把万阳赶出A省,剩下的,就只有泰恒了。” 她说得隐晦,启荣科技对独吞A省的相关市场只有一步之遥。 但裴哲仿佛没听见:“我对这些兴趣不大,东平区有其他资源么?” “东平区好像没有直接交流,但……应该好联络。” “那就行。”裴哲说,“让A省办事处的刘部长了解下情况。” 姜嘉钰试探着:“您的目的是……?” 裴哲嘴角不冷不热地一挑,眼神很冷,说话却仿佛调侃:“敦促万阳集团承担社会责任啊,我们家赵律师为这事跑了四五趟,实在太辛苦了。” 姜嘉钰眨了眨眼,点头:“明白。” 虹市的春天来得晚却急,似乎一夜之间,公园里的樱花和梨花就被吹开了,满城都是灿烂的绿意,阳光明媚,风中挟带着矛盾的生机与困顿。 宁思垚看完调解书,不可思议:“所以,你那个案子就这么结束了啊师父?” “嗯,对啊。”赵以川挂了和受害者家属的电话,语气轻松愉快,“我都没想到,不过可能万阳是真的怕了吧。” “他们肯定害怕,毕竟所谓的‘8小时工作制’任谁听了都觉得离谱,咱们只是找到了确凿证据。”宁思垚再三确认结案,终于慢半拍地欢欣鼓舞起来,“师父,还是你厉害!你怎么调到工地的监控的啊?” 赵以川单手托腮,再想假装平淡到底藏不住一丝得意:“这次是运气到了,而且钻了对面还没想得起去覆盖监控的空子。” “对哦,你说是一个监控室的值班保安偷偷联系你……”宁思垚感慨,“果然,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可能吧。”赵以川说完,眼角弯弯的弧度更深了些。 剑川市的案子没想到这么顺利就结束了。 就在一周前,他还为上诉找不到关键证据而辗转反侧,哪知再次前往东平区见受害人家属时,有个工地上的年轻保安联系上了他。 那人说事发前后一个月自己正好监控中心值班,听闻万阳拒绝赔偿、还想家属选择谅解后有些坐不住,就偷偷用手机录了几段录像,也不知道有没有用,想给赵以川看。 赵以川起先保持警惕,觉得这人说不好是万阳那边派来的,肯定有其他目的。但见了面,了解了那年轻人的背景——和受害人是相邻县城的半个老乡——再看视频,赵以川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那些监控录像并不能直接说明案发当天的情况,但却能有力佐证:万阳集团的项目工作时间并不像对方说的,严格遵循了劳动法规定。 中午开工是常有的事,得亏此时不是盛夏,否则高温作业还要让万阳吃不了兜着走! 佐证有了,还需联合其他证据才能以正当理由提起上诉。赵以川又熬了一个通宵,重新整理手里的武器,终于形成一份看上去相对完整的上诉书。 递交给法院以为有一场漫长的仗要打,哪知万阳突然联系他,请求和解。 而且是无条件接受了家属的要求。 对方这次换了交接人员,态度无比恳切,答应他们不仅对受害者家属参照工伤标准进行赔偿,还会同时在万阳集团官方网站和社群媒体上刊登道歉公告。 赵以川和受害人家属都愣了。 他猜想,也许是法官跟万阳那边通过气,再打下去形势对万阳不利吧。 更何况万阳一开始拒绝赔偿和道歉旨在维护他们的企业形象,可能现在想通了,乖乖道歉、合理赔偿也不会丢了多少面子。 当然也存在其他可能性,比如万阳的高管突然良心发现,不过微乎其微。 过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赵以川暂时没去深思。 他明白当下的结果并非一蹴而就的,兴许也不是自己一个人努力就能达到,但多年经验告诉赵以川,有时候没必要太执着于每一个细节。 现在,受害者家属获得了尊重和赔偿,而他也能安心。 在曾经聊到这个案子时,裴哲问他“为什么对他们如此上心”,赵以川说了一些实话,但没说完全。 他确实从受害人家属身上看到了一丝自己曾经的影子,崩溃,无措,求助无门,然后不得不向命运和现实妥协,一次一次情绪失控后继续振作。 另一方面,赵以川发现他到底发生了改变。 这些改变无法从千万和亿为单位的所谓大case里深刻体会,他做律师,最初是想得到什么呢?后来的轨迹,又和他儿时的梦想相符吗? 所有人都想赚钱,赵以川现在也不得不努力赚钱还债。 那等到债还清了以后呢? “可能我更想试一试做法律援助吧。”赵以川想。 “不过师父。”午休时,宁思垚再次提起了这件事,“您真觉得是万阳主动退让了吗?我怎么觉得事情不太对呢。” 作为刚毕业的学生,宁思垚的经验当然不如赵以川丰富,可他俩同为踏入国内职场没多久的新人,着实是一对患难师徒。赵以川发现,宁思垚这小姑娘尽管有时候太过较真,反而意外的有一种直觉,能够捕捉到案件里看似合理转折背后的蹊跷。 她这么说,赵以川就知道她一定思考了很久,才会反复纠结。 于是他就问道:“哪里不太对?” “万阳的态度转变可能来自于他们高层的决策,可要真像你说的,上诉书一提交,他们就选择调解,法院那边会不会也协商了?”宁思垚咬着筷子。 赵以川吃饭的动作一顿,“唔”了声:“我想过的。” “啊?” “因为当时法院莫名其妙联系我,通知二审可能会更换审判人。”赵以川说,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神尖锐了一刻,“不过这就不是我能碰到的地方了。” 宁思垚听懂了,赵以川也怀疑过有什么人在背后推了一把。 但会是谁呢? “泰恒?”她猜,“我记得沈律说,泰恒其实在关注这个案子,他们最近跟万阳正在争夺A省的另外一个项目。倘若万阳这次败诉,舆论扭转,万阳就不好意思再在A省市场继续深耕了。” “沈律跟你说的?”赵以川颇为意外地问。 宁思垚点头:“他去仲裁,好像泰恒那边的那个什么……小江总?江部长?和他聊过,言语里,似乎特别想让万阳栽个大跟头呢。” 那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不过又一次,被当成双方对垒的工具。 赵以川面色微沉,他无言地扒了两口饭,正要同意宁思垚的推论时,有个名字却不合时宜地突然出现,把他几乎已经完美闭合的逻辑撞出一个口子。 不会的,泰恒怎么可能把万阳当回事。 他们正在新加坡焦头烂额,A省的项目和仲裁案一比简直就是小芝麻。 但,A省最近确实还有一方势力在暗中蛰伏,等待从万阳嘴里撕下最大的那块肉。 ……是启荣啊。 前段日子送来的草莓已经吃掉了。 裴哲到底为什么插手呢? 为了启荣,为了赚钱,这都说得通。 他知道裴哲是商人,可想明白这一层关系后,赵以川沉浸在近日里裴哲的温情对待中,莫名地希望,哪怕只有一点点连带影响—— 裴哲能不能,是为了他? 作者有话说: 小姜:妈的,给子。 第35章 三五、樱花的季节 原本想到什么就立刻去试探的人,换做从前,赵以川绝不会放过机会。最近却不知怎么的,裴哲对他越好,他就越有意地和裴哲保持了距离。 如果裴哲真的有一点喜欢他,那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了。 喜欢来得很轻易的同时也容易很快结束,单方面的胡思乱想,哪天一个无意中的举动都会浇灭全部好感,在不对等时维系最难。 裴哲喜欢谁就不计代价和成本,这些早在几年前赵以川已经听说过。被裴哲看上无论如何都不算一件坏事,至少能轻而易举得到受益许多。 但他们现在差得太远了。 就算裴哲无所谓,掌心向上,无度索取,赵以川就一直让渡主动权。 午休时间结束,赵以川回到工位继续看其他卷宗。 努力了好几次后,白纸黑字仍然无法进入脑海,他想着裴哲,半晌,叹了口气拿出手机——总是这样,他什么道理都懂,然后每次都选择了妥协。 这个点,裴哲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出差。 先发了条消息,赵以川问他:“你现在有没有在忙?” 裴哲没回。 那就是在忙。 赵以川无奈把注意力转移到工作,硬着头皮看了几页,手机振动,是个来电提醒,他几乎雀跃地捡起凑到眼前—— “江栩”。 赵以川皱眉,失落片刻,还是礼貌地接了起来。 “您好,小江总。”语气礼貌无懈可击,却带着一股明显的疏离感。 江栩那头十分吵闹,风声,尖叫声,还有嘈杂话语,他说什么,赵以川都需要打起十二万分的专注度认真分辨才听得懂。 “赵律你好啊!”江栩任何时候都是张扬的,“跟你咨询一件事行不行?这事儿我不想被别人知道,但又真的好奇……” 赵以川公事公办地说:“请讲。” “你别告诉其他人,尤其你老公,先答应我。” 赵以川怀疑江栩喝多了。 可他没答应,江栩仍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最近喜欢上一个人,之前问过好像结婚了来着。像这种情况如果我把他绑了锁在家里再让他配偶知道我和他发生关系了,那么还会不会要求他离婚……他算你们那什么、什么方?” “过错方。”赵以川说。 “对,对的,就是这个词!”江栩一下子很兴奋,“那他到时候怎么办,他只能离婚了对不对?” 饶是见过太多奇葩当事人,赵以川也架不住为江栩的厚脸皮震惊片刻。 不过事不关己,赵以川只当自己听了个奇葩案子,语气平静地为江栩解释:“如果小江总这么做,婚其实不一定离,但对方可以指控你非法拘禁。” “非法拘禁?”江栩听见新词,愣了愣,旋即大笑起来,“哈哈……非法拘禁,赵律,你以为我怕啊?” 赵以川无言以对,只好沉默。 江栩打这个电话压根不为了得到他的建设性建议似的,他回味了会儿“非法拘禁”这个词,心满意足:“不管怎么样谢谢你,赵律,下次回虹市我请你吃饭。” 他说说而已,赵以川自不会当真,客气地道别后挂掉电话。 是传闻中撞死过亲大哥的人。 赵以川忍不住暗自腹诽:到底哪个倒霉蛋被他看上了? 下班,从华闻回家路上要经过一个小型公园。 因为案子结了,赵以川这天没强迫自己多做一点工作。六点,已近黄昏,东方的天空是深邃的暗青色,太阳却还残留一丝橙光,苍穹的云仿佛两条泾渭分明的河。 公园的海棠开得好,樱花快过季了,路灯下的花别有一番沉静的美。 赵以川难得起了点分享欲。 他拍照技术不佳,随便比划两下后选出一张构图相对中规中矩的,发到朋友圈,文案也写得充满了收工的快乐:结案,随便逛逛公园。 然后他就看到裴哲几乎是秒给点了一个赞。 赵以川:? 这个点不前不后,刚好是吃饭时间,裴哲的日程向来安排得满满当当,不是饭局就是应酬,还要抽空给公司的员工们分发福利偶尔聚餐。以前,他晚饭时给裴哲发的消息,几乎都得等到第二天一早才收到回音。 这会儿居然在玩手机吗? 怎么把他中午发的那条问候无视了? 赵以川颇有点不是滋味,干脆对话框骚扰裴哲:“裴总,没在忙啊?” 如他所想,裴哲真在玩手机,所以回复也非常迅速。 “看机票。” 那就是准备去出差了,赵以川一撇嘴。 他问:“去哪儿?” 裴哲不答,奇怪地反问他道:“你现在的护照应该可以用吧?” 某些时候会太敏感,赵以川下意识地以为裴哲询问的点在于他有没有被限制出境或者乘坐公共交通,停在公园的一株花树下,打字时莫名其妙带了几分怨怼。 “当然能用啊我又没犯法。” 裴哲:“……” 赵以川:“问这个干什么?” 对方的“正在输入中”持续了好一会儿,干脆不输入了。 单方面被切断对话,赵以川原本很是不错的心情稍稍低落。他很快安慰自己,裴哲可能临时遇到事了才没有理他,说不定待会儿就重新回复。 二人关系得到缓和不假,隐隐约约的,裴哲或许对他有好感赵以川也感觉得到。 然而无论如何,这一点模糊不清的好感并不能让赵以川完全沉沦。他被理智拉住了,选择先一步无视和摒弃那张结婚证,只把裴哲当一个关系平淡的熟人,他不会轻易向前一步,除非裴哲先对他伸出手。 赵以川不喜欢步步紧逼得来的错觉,如果清醒后发现不对劲,那就得不偿失了。 他想要的,是裴哲主动承认喜欢。 如果裴哲仍和从前一样,态度不明举止暧昧,那赵以川宁可狠下心把他推远。他喜欢裴哲,他爱裴哲,但他不会对裴哲卑躬屈膝只求对方多看一眼。 赵以川拒绝不对等乞求得来的爱情。 那条回复赵以川最终没有等到,而好心情已被破坏得差不多。 到家后,他按部就班地做饭、吃饭、洗碗、当金丝熊的陪玩、躺在沙发上看了一整场网球赛。谢绝李谈约他出门吃宵夜的邀请后,赵以川看一眼时间,已经9点半。 看来裴哲又把他忘了。 这么想着,低落和难受不清不楚地开始缠住他不放。 赵以川拿出手机看也不看裴哲对话框里的省略号,删掉关于小公园的朋友圈。 “算了,早点睡觉。”他想着,站起身。 门锁突然“咔嗒”一声。 赵以川愣在原地,被失望踩了无数脚印的心跳忽地重新鲜活。他对此仍有期待,但赶紧调整好了表情,静静地等待那扇门从外面打开。 疲惫的裴哲踏入玄关时,窗外,月亮破云而出,清辉倾泻如一池春水顿起波澜。 裴哲低头从鞋柜里找出了自己那双拖鞋。 他像回到自己地盘,没打招呼,长叹一口气:“我今天真是累死了。” “喝点什么?”赵以川问。 裴哲绕过玄关,看他时眼神仿佛责怪他太客气:“你在喝什么我凑合一口就行。” 听着好像还打算共用一个杯子,赵以川喉头微动,没明说,径直从杯架上拿了他用过的小熊玻璃杯,给裴哲倒了半杯矿泉水。 他站在原地喝掉大半,这才放下包,瘫进赵以川的沙发抓过一只抱枕。 惬意得仿佛回家了。 这想法让赵以川掌心的神经如同触电一般跳了跳,他耐着性子,挨在裴哲身边坐下,伸手戳一戳对方的腿:“怎么了啊,今天。” “去文恒朗儿子的满月酒。”裴哲闷声说。 赵以川“啊”了一声,他记得,永瑞集团的文家和裴家是世交。 裴哲略到抱歉地看向他:“今天下午,消息还没发出去手机就被林薇拿走了,之后才还给我的……不好意思啊。” 就像裴哲知道他会因此不快,赵以川依旧被迟到的安慰挽救到了。 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没、我习惯了。” “是吗。”裴哲舔着干燥的嘴唇,似乎很难说,却仍开口,“说起来……那个消息被他们看见后围着审了半天,说我不带你出门,是不是想金屋藏娇。” 赵以川:“……” 实在是金屋藏娇四个字跟他联系在一起太惊悚。 “吓到啊。”裴哲状似猜到了他的反应,无奈地笑笑,“他们说下次,我跟他们说了,你忙。” 赵以川最近确实忙,他想起了剑川的案子告一段落了还没和裴哲交流结果,顺畅地转了话题,没注意到裴哲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所以……顺利解决了?”裴哲问,靠在沙发里微微仰起头。 他想裴哲又喝酒了,语速放慢,好让裴哲听得清楚:“很莫名其妙吧,你看我前几天还在担心找不到上诉证据怎么办,突然就解决了,而且是一开始最理想的解决方法。两边都没多纠缠,除了万阳一审的代理律师可能不太高兴。” “他为什么不高兴?” 赵以川:“好不容易赢了,但却又一句话没说就输了。” 打官司不好用输赢来代替,可这也是最方便的表达,一说就懂。赵以川言罢,看向裴哲,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下巴稍向上抬,目光却低垂。 不看电视,也没吵人的音乐,邻居拉动椅子“刺啦”一声划破寂静。 “你很在意输赢吗?”裴哲今天对他总是问句。 换做以往,赵以川可能会说点场面话,比如当事人的利益为重,再比如大家接案子、上庭又不是为了赢,律师费多仨瓜俩枣的不影响生活质量。 第一次庭审后坐在车里,从剑川往虹市回,突然的,他回忆起那晚的不忿。 “……别的不知道。”赵以川诚恳地说,“这次很想赢。” 裴哲似乎笑了笑,淡淡地说:“赢了就好么。” 很多话,他们再次点到为止。 赵以川很想问他“启荣到底有没有掺和”,这话太冒犯,不礼貌也失了距离感。他和裴哲应该没熟到这地步,至少,启荣的决定,裴哲没义务都告诉他。 “这次是运气好。”赵以川最后说。 “运气好……”裴哲重复着,嘴角的弧度平了许多,“重要的是你很开心。” 赵以川不明所以,“嗯”了一声。 好像就此丢失了话题,想再聊聊剑川案,又仿佛是邀功。裴哲想,他多半不肯让别人帮忙所以知道了也不会像想象中一眼开心,于是整张脸埋进抱枕。 半晌后,赵以川看见裴哲的耳朵自黑色碎发下透出一点通红,半弓着身良久不语。 累了不回家,跑到他这儿来又开始打哑谜。 赵以川有时喜欢裴哲的分寸感,有时又讨厌他的沉默。好似跟裴哲在一起时他猜谜的次数变多,猜不中正确答案,又提心吊胆。 但那人看不见,却试图去抓赵以川的手。 今天裴哲总没喝醉。 抓了几次都不得要领,他有些沮丧,不愿再继续,赵以川反而索性握住裴哲。 “怎么了?” “我以为你不高兴。” 话题跳跃着,赵以川还以为裴哲在说文家的满月宴,金屋藏娇,不带他去见朋友之类的。 好奇怪,他对裴哲总是十分心软,言之凿凿想逼供,裴哲真不肯说时,赵以川还是只能给他的话做阅读理解:“你……以后想我跟你去见朋友就直说。” “嗯。” 但怕你觉得不太好。 赵以川又问:“怎么,裴总,觉得我拿不出手?” “我没有。” 话音刚落感觉手心被裴哲挠了一下,赵以川面对那个郁闷的发旋儿,已无暇思索他们这样莫名牵在一起合不合适了。 因为裴哲说:“三月底,我们公司需要去一趟东京,有交流会……不过只耽误一天。最近樱花都开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赵以川第一反应:“可是我没有假期。” 握住他的手指动了动,裴哲直起身。 大概因为生理反应,眼睛被压了好一会儿,这时当中隐有水光,一片潋滟,他弧度不明显的唇张了张,眼神闪躲,最终认真地望进赵以川深褐色瞳仁。 “但,不可以请婚假吗?”裴哲问。 仿佛卷起一场风暴。 来势汹汹,赵以川无法躲避,被扑了满怀。 但这风暴既不飞沙走石,也不毁天灭地,等到他面前了才发现,风暴中心最平静的地方长出了一树温柔摇曳的花。 “……哦对,婚假。”赵以川脑袋空白地听见自己说,“当然可以啊,婚假。” 第36章 三六、只认认真真喜欢过一个人 飞机进入平流层时气压变化,赵以川感觉耳朵里一片气泡充盈,捏着鼻子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总算能听清旁边的声音了。 他侧过头,旁边的位置上,裴哲正低头翻着一本书。虹市飞羽田机场也不算什么长途,看电影的,玩游戏的,裴哲大约也没认真读,看得一目十行,仿佛单纯打发时间。 赵以川往那边挪了挪:“看什么呢?” “科马克·麦卡锡。”裴哲把书名亮给他。 《Cities of the Plain》。 “哦,这本啊。”赵以川以前就看过,“边境三部曲里我更喜欢《The Crossing》,虽然在三本书里评价不是最好的,我觉得像伊利亚特……特别是写动物那部分。” “我看完这本再去看。”他说,语气竟有一点郑重地问,“你看的是原版还是译本?” “原版。”赵以川说,见裴哲不抗拒他的靠近,身体更朝头等舱座椅中间倾斜,头几乎要贴着裴哲肩膀去看那本小说。 裴哲点评:“他的描写很美,而且不至于特别难懂。” “嗯,所以当时就直接看原文了。我记得……当时读JD的时候看的,外面下大雪,我去图书馆复习,但看不进去书,最后一直躲在角落里看小说。”他说着说着就发笑,声音很轻,“就在二楼那个位置,你去过?” 赵以川认真聊点什么的时候眼神也仿佛沉迷其中,蒙着一层蓝色的雾似的,这么望向裴哲,不顾他是否因此心跳落拍。 裴哲慌张地垂眸:“我好像知道。” 赵以川不再说什么,他指向书页,示意裴哲看自己的,而他就趴在那儿,姿势别扭,却像守着裴哲一样,直到落地都没怎么动过。 飞机降落羽田机场的时间比预定要晚些,裴哲此行主要参加一个新能源监测模型的分享交流会,属于公差,所以一落地,姜嘉钰就带着他们找到了主办方派来接机的经办人员。商务车开向酒店,途径海滨公路,落日的最后一丝光正沉入海平线。 酒店的接待也由会议主办全程安排和陪同,负责和国内企业接洽的是个华人,姓蓝,姜嘉钰叫她“蓝小姐”。 这位蓝小姐在日本出生长大,又去法国求学,三十出头就游历了大半个欧洲最后选择回到日本工作。她向来是公司派出接待外国代表的第一人选,所以这次也由她全程陪同。蓝小姐从沟通起就展现了超高的职业素养,可等见了面才发现唯一的美中不足。 本以为是同胞,再加上前期的邮件沟通也没有困难,姜嘉钰这次就没找翻译。哪知蓝小姐虽然英文和中文书面表达流利,口音却都实在磕磕绊绊。 姜嘉钰亲自上阵,在机场与她交流很久,也没明白对方为什么一直盯着赵以川着急。 眼看场面就要僵在原地了,裴哲示意姜嘉钰退后,上前,用流利的法文和对方聊了几句。 蓝小姐顿时松了口气,她的法语发音比英语好太多,聊完,裴哲才知道她到底在愁什么:原本启荣科技报的接待名单里没有赵以川。 “这是我的爱人。”裴哲说,单手自然地挽住赵以川的小臂。 蓝小姐了然地“啊”了声,却又提出疑问:“赵先生这次跟过来,请问也需要……” “不,他不参加会议。” 裴哲明白过来,蓝小姐的为难之处大约出自对方公司严谨到每一处细节的企业文化。她在名单上没发现赵以川,以为双方有什么误会。 “麻烦您了。”裴哲略带抱歉,嘴角始终带着浅淡笑容,“我们刚刚结婚,这次来参加交流会后会在东京附近度蜜月。” 蓝小姐惊讶片刻,随后弯起一双眼睛送上迟到祝福:“新婚快乐裴先生。” 裴哲礼貌谢过了她。 其他问题也迎刃而解,抵达酒店,蓝小姐便自然地为裴哲和赵以川安排在同一间套房,裴哲对此没表示任何不适应,好似他和赵以川已经很习惯住在一起。 等放了行李,空出半天的休息时间,裴哲给一同来的同事们都放了个假。 他站在走廊里跟姜嘉钰几个准备带薪旅游的叮嘱了下记得行程,再回到套房中,赵以川正坐在落地窗边翻看他飞机上读的那本《平原上的城市》。 东九区的日落早一些,窗外,红白相间的铁塔亮起了灯。 “你想不想出去走一走?”裴哲问,“我陪你。” 赵以川抬起头,体贴却委婉地回绝了他的提议:“明天开会,你应该现在就好好休息。” 掌管启荣科技后,就算是裴照雪也很少这么强势地对裴哲说话,更遑论以“你应该”开头。闻言,裴哲愣了愣,很不习惯似的抬手在鼻尖处一擦。 “我不累。”他说完,担心赵以川再找理由,于是说得更清楚些,“我想跟你出去走走,这附近有一家还不错的居酒屋。” 赵以川合上书,顺从地起身。 他扔下一句“那我换件衣服”朝更衣室去,路过裴哲时揉了揉他的头发。这动作赵以川最近越做越顺手,熟练程度从一开始需要心理准备犹豫两秒再到现在只是擦肩而过就敢碰,先不那么重,直到能把裴哲的头发揉乱。 不似调情,反而像鼓励他今天终于知道怎么正确表达内心。 四月初,虹市的香樟树即将迎来一年一度的花期,而东京的晚风还有一丝微冷。 赵以川换了件普通工装外套,他穿这类偏休闲运动的装束就格外青春气,让人移不开目光。而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裴哲也把板正西装脱了穿上带来的针织衫。 居酒屋是裴哲来东京旅行时去过的,他记忆没有偏差,连白胡子老板都和以前一模一样,见人进门,就笑出满脸皱纹用关西腔大声招呼欢迎光临。 他们的位置在吧台,点了两杯酒。 精酿带着一股浓郁的巧克力香,入口却醇厚微涩,搭配只以海盐调味的甜葱鸡肉串,不如国内大口吃肉的过瘾,却很对赵以川的口味。 “吃的不错。”赵以川说,喝了酒,他和裴哲几乎手臂相贴。 放在半年前还是不太舒服的距离,但裴哲已没有任何不适,他放任自己享受赵以川的靠近,举起啤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他半开玩笑说:“在虹市总是你带我去吃好吃的。” “我哪有裴总见多识广。”赵以川这句明显是玩笑,他的一双笑眼望进裴哲瞳仁深处,“不过真的,好多年没来过日本了。” “你很喜欢这里吗?” 赵以川沉思了会儿才说:“上次来也是为了看樱花,不过呆了两天又回去了。” 裴哲:“当时跟谁来的?” 他已经刻意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在乎答案,可赵以川仍像看穿了他一样,眉梢略一抬,稍显戏谑的表情停留须臾,重又笑得温和而宽容。 “和男朋友。”赵以川说,“好吧,前男友。” 果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裴哲眼珠不自然地转了转,倏忽不太敢看他。 背景音中,白胡子大叔又中气十足地送走了两个客人,厨房就在眼前不远处,肉被摔上铁板,滋滋作响的声音仿佛他此刻的煎熬。 裴哲半晌“啊”了声,表示知道了。 赵以川却没停下,他抿了口酒:“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我可能不太适合谈恋爱。几个前任都是追我的时候觉得我好得不得了,分手的时候痛骂我是混蛋,好像表白前我才是最好的——看樱花那个就是。” 裴哲神情事不关己,注意力已被赵以川牢牢地攥住,情不自禁地“嗯”了一声,问:“你们不是一起来旅行吗?” “对啊,然后一路从洛杉矶吵到东京——我当时在LA念书嘛——又在东京彻底吵崩了,当场分手,我就买第二天的机票回去了。” 裴哲:“啊。” 可能现在的赵以川太没脾气,他很难想象赵以川吵架时会是什么样。 “不过这会儿想起来,觉得当时有点儿太年轻了,总得理不饶人,生气了又不爱说话,就冷着脸,谁受得了。”赵以川仿佛自嘲地下结论。 裴哲总觉得他话里话外若有所指。 有的人会拐弯抹角,劝退对自己有好感的人。他不知道赵以川是不是这个性格,所以也无从判断对方是不是看出了然后先行拒绝。 “听上去总是别人追你。”裴哲说。 “对啊。”赵以川爽快地承认,“我只认认真真喜欢过一个人。” 他说,喜欢过。 裴哲先是为这个人的存在短暂心悸,尚未消除,又因过去时态而再次有了勇敢似的,暗自想:喜欢过的意思至少可以理解为现在没有了,对吧? 于是困扰他许久的命题——“赵以川或许有喜欢的人”——仿佛突然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答案。 “噢。”裴哲想洒脱些,偏生事与愿违地问,“后来不喜欢了吗?” 赵以川侧过身靠在吧台上单手撑着脸。 他酒量一般,连巧克力风味的啤酒都能上脸,这时虽然也没有笑,颊边被酒精和居酒屋内的烟火熏出的一片酡红涤荡掉了五官全部的尖锐棱角。 “后来那个人不见了,就不知道怎么继续喜欢,只好放弃了。”赵以川说这话时像陷入了几年前的回忆,每个字都又慢又轻又黏,可他执拗地锁住裴哲,不错眼珠地盯紧了他,仿佛目光能凝固成绳索将他捆绑。 裴哲的沉默,时机不对,赵以川咬着舌尖不放,好不容易咽下后半句。 “其实我不甘心的”。 “所以三年里为再见他想尽了办法”。 “幸好我还有一点运气”。 如果这么说,裴哲肯定会问那个人是谁,但赵以川不肯现在就让裴哲知道。 如果裴哲一点爱他的可能都没有…… 那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 但裴哲在安静很久后,压着一声门口风铃的轻响问:“那个人出现的话,你是不是从现在就要继续认认真真地喜欢他了?” “不一定,我都结婚了。” 裴哲有点想笑,强调道:“我说真的。” “真的。”赵以川想了想推翻自己,“但也说不好,人的感情是很复杂的。” 不自觉沾染几分期待,裴哲小心地问:“所以可能这个人跟你没有其他交集了,未来你也会喜欢别人,对吗?” 他这模样,像只试探食物的金丝熊。 金丝熊有时单纯又愚蠢,看不清对方有多少筹码只敢伸出爪子,等碰到了,心里有数了,发现这些东西都足以被自己独占了,才放下心开始撒娇。 赵以川笑起时不自觉地咬了下自己的下唇内侧,不痛,只是存在感强烈。 咫尺之遥,他勾了勾裴哲的小拇指。 “按理来说我现在应该只喜欢你才对。”赵以川的口吻充满调情意味,“喜欢别人,我就变成过错方了,会净身出户的。” 裴哲轻轻拍了下赵以川的手背,再次无声警告:别乱说。 但这次力度太小,动作也慢。 拍完他后,裴哲的手停在吧台边缘,像等着他去牵。 作者有话说: 赵1川:你最好是不知道我喜欢过谁(强撑.jpg 第37章 三七、请享受春天吧 从走进居酒屋到离开不到90分钟,而赵以川喝了两杯精酿。 裴哲还没有和他一起喝过酒,对他的酒量没数,看赵以川面不改色还以为他很能喝,不甘服输,于是跟着两大杯下肚。 对裴哲来说这点酒和应酬时比起来顶多就算是小酌,他原本猜赵以川端酒杯的气势那么足应该跟自己差不多。 更何况赵以川还非常准确地仔细核对了菜品后,才刷卡签单。 但离开居酒屋,某人立刻原形毕露,脚步都有点儿飘。 好在他意识清醒,讲话也还算逻辑在线。 赵以川发现裴哲把自己往酒店的方向带,先开始跟着乖乖走出几步,眼看快到出租车上车点,一把拽住裴哲。 “你不想去看樱花吗?”他字正腔圆地问,“来东京,不看樱花吗?” 他似乎和两三个小时前那个叮嘱裴哲“好好休息明天开会”的赵以川判若两人,见裴哲似乎打算顺着自己,赵以川更放肆地勾住裴哲肩膀,亲昵地往他颈窝蹭。 埋了好一会儿,裴哲不动,赵以川呢喃着解释自己的冒犯:“我头有点晕,不是故意……嗯,要往你身上靠的……” “醉了吗?”裴哲好笑地问,“赵律,怪不得你之前都不喝酒。” 赵以川摇摇头:“没醉,只是走不了直线。” 看来对自己清晰的认知不会随着喝了酒就变混沌,裴哲配合地架住他后背,和赵以川一道慢慢地向前走。 换了个方向,最后坐上了朝内藤町去的电车。 十来分钟的车程,裴哲任由赵以川全程抱住自己手臂靠着肩膀,用左手不太熟练地买好了新宿御苑的两张夜晚参观券。 从羽田机场到酒店途中,他听见蓝小姐对姜嘉钰介绍过这个地方。 “夜晚的灯光和樱花很美哦!” 蓝小姐这么说的。 裴哲不期待盛大灿烂的樱花,他想,但这可能是赵以川一个尚未实现的心愿。 至内藤町的电车站,赵以川短暂地小憩后似乎恢复了清明。他重新开始脚踩实地走直线,也不再黏着裴哲,反而有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我又不会跟你计较。”裴哲说,似乎是哪天赵以川的原话。 闻言,赵以川想起来了。 “睚眦必报啊裴总。”他说,若有所感地环顾四周,“你这是带我到哪儿了?” 裴哲卖了个关子,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然而不多时,赵以川就从路牌和人流的方向明白了答案。 他不声不响地离裴哲近了些。 入园时间截止到9点,他们兑换了纸质版的参观券后已经8点50分。踩点进入,还要穿过一条小径,而离闭园只剩下一个小时了。 “你什么时候买的票?”赵以川好奇地捏着那张电车票大小的副券。 裴哲:“电车上,你睡觉的时候。” 赵以川“啊”了声,没说谢谢,笑着问:“裴总,官网订票,你到底会几国语言?” “有英文界面。”裴哲答。 他今天有求必应,似乎格外好说话,每当这时,赵以川就会忘记自己原本要疏远裴哲,又开始得寸进尺了—— 何况他还喝了不少酒,喝过酒的人是最没有分寸的。 人挺多,赵以川始终落后他半步,两人一起往前,裴哲的肩膀偶尔抵着他胸口。 御苑著名的樱花大道在入夜后并没有比阳光鼎盛时分逊色,灯是自下而上的,仿佛从青草泥土间生长出了亮色,于是每一枝沉甸甸的花不时摇曳,像对虚空中婆娑的影子致意。风幽幽地拂过,樱花瓣就落了满身。 他们没有走主道,而是另辟蹊径地钻入一条小路。 灯要暗许多,远离人群,连风声都更清晰。樱花是安静的,因过分盛大竟有了几丝悲伤,河畔,枝条柔弱地承受不住繁花的重量,纷纷垂到了河面,与倒影连成一片。 少了一些光照,樱花反而更亮了,月色成为最好的修饰。 走小路,穿过一地落英,赵以川侧过头和裴哲说话:“我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日本人喜欢夜樱了。” “因为漂亮吗?” “不止漂亮。”赵以川思考许久,才说,“很脆弱。” 那些风中微微颤抖的花瓣犹如半透明的玻璃,极尽易碎,坠落也眷恋。花期的确短暂,想到再过半个月这里就会被绿意包围,就能感知到文学家们追求的“物哀之美”了。 前方有小桥,正横在漂着樱花雨的河面。 赵以川握住裴哲的手腕,示意他往那边去。 他看来心情真的很好。 裴哲回忆前段日子赵以川因为案子而萎靡不振,越发觉得今晚临时改变主意是一个正确决定。他喜欢见赵以川什么也不想,就放松地走来走去。 尽管曾在一个城市求学多年,但裴哲的确对赵以川印象不深。 如果对方当年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与现在相差甚远,裴哲就更不可能想起两人为数不多的交集,圣诞夜里,那个给他展示“暗淡蓝点”的青年在他心里留下一块浅色亮片,可经年时间冲刷,光彩不再以后,他更愿意把面前的赵以川当做真实。 现在朝夕相处的人在很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是浪漫的事。 很遗憾裴哲不是一个浪漫的人。 他试着反握住赵以川的手掌,掌纹也贴在了一起,裴哲的小拇指微微蜷缩起来,于是就不经意挤进赵以川的掌心里。 “嗯?”赵以川感知到,尾音颇为奇怪地上扬。 裴哲不动声色:“人太多了。” 临近小桥,无意中看中的地方竟好像还是个很网红的机位。不少人正在上面摆造型,还有穿和服的少女专程带小板凳,就为了拍出来效果更好些。 白光,粉樱,流光似的河水,如梦如幻,连再现实的人也禁不住沉浸在虚拟中。 “你想不想跟樱花拍张照?”裴哲问。 赵以川明显诧异:“嗯?” 没有带相机,用手机又好像太敷衍,裴哲仍把赵以川牵得很紧不让他走,全没意识到他们从刚才就一直保持手掌相贴,对现在的关系而言有点太亲密。 环顾四周,裴哲发现桥边的街灯下有一对情侣在摆摊,面前放着小黑板和一张桌子,黑板上用粉笔写着拍立得的英文。 裴哲后来想他当时真不知哪来的执着,甚至忽略了赵以川同不同意。 走过去,问情侣中的女生是不是可以帮忙拍一张拍立得相片。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裴哲又问价格,女生指着面前好几种拍立得相机,表示他先选一款。 “你喜欢哪种?”裴哲问赵以川,已经默认他接受了这个方案,“富士,宝丽来?” 不等赵以川开口——好像他笃定一旦给赵以川说话的机会就会被拒绝——裴哲又看向情侣的收藏,思考片刻,自己选定了一台。 宝丽来SX-70。 造型复古,可折叠,是经典中的经典。 “就这台吧。”裴哲说,听完报价从口袋里摸出几张日元递给他们,“我们拍两张。” 拍照由情侣中的男生掌镜,女生则很有经验地指挥他们站在桥边而非桥中间的位置。赵以川像个提线木偶,站定,然后裴哲靠在了他身边。 黑洞洞的镜头像一只执拗的眼睛。 而预想中的闪光没有来,男生自相机后抬起头苦恼地皱起眉,很不满意。 他跟那女生大声喊了一句话,女生心领神会,重又在裴哲和赵以川面前站定,用略带口音的英语问:“朋友?情侣?” “He’s my husband。”裴哲说。 女生“啊”了一声,眼睛弯了弯,接着举起手臂示意他们跟着自己做。 脑袋碰脑袋,头发抵在一起,指尖微微相碰—— 居然是个俗套的比心。 赵以川意识到这动作夸张而充满特殊意义后霎时有点尴尬,可回过神,舌根处又仿佛尝到一丝冰冰凉凉的甜味。 他偏过头用余光偷看裴哲,对方神情认真,深黑瞳仁中有一点粼粼的亮色,分不清是樱花被照出的一片粉白,还是河水中反射的暖黄灯光。 夜风拂过,花瓣簌簌地下坠,有一片刚好落在裴哲的睫毛上,他就难耐地挤了挤眼。 赵以川突然很想亲吻他。 “Smile!”女生向他们喊着,同时手指划出大大的笑脸。 第二张就拍得普通些,不过是抓拍,赵以川正从裴哲头发里拈出一片樱花瓣,而裴哲略抬起头,侧面看向他时没有了笑容,看不清眼神,却莫名地觉得目光温柔。 女生似乎更喜欢这一张抓拍,见裴哲没反对他们的自作主张,立刻把相纸装在一个小纸盒里小心收好,递给他们。 她友善地笑着说了一大串日语。 赵以川听不懂,但想着应该是祝福,就诚心实意地回了她一句“谢谢”。 话音刚落,听见裴哲笑出声。 等走出御苑的大门,裴哲问他:“你听懂她刚才说什么了?” “没。”赵以川说,从他促狭笑容里后知后觉不对劲,“难道是坏话吗?” 裴哲移开视线:“她说‘享受春天’。” 学过一点点日文,但他当时站在旁边听懂了女生笑着说的话,俨然就是一句新婚祝福:请享受春天吧,祝二位在今后的人生中更加相爱。 可哪儿来的“更加”呢? 他们根本现在为止还没有开始相爱。 于是后半段,裴哲暂时保留,并不打算告诉赵以川。 回到酒店,裴哲把两张相纸从盒子中取出,并排放在茶几上给赵以川挑。他说一人一张,赵以川不知他今天兴致从何而来,氛围营造得到,仿佛他们真是出国度蜜月。 宝丽来SX-70的色调偏紫,带一点点冷色调。 樱花树的绽放已经足够夺人眼球,闪光灯加持下,繁花与夜晚美得仿佛油画。拍摄时觉得动作尴尬,赵以川现在暗自庆幸了一秒钟自己当时没有拒绝,效果的确很好,又活力又甜蜜,而裴哲笑得比他还要自然。 裴哲大约没有自觉他笑起来会显得青春感十足,拍立得特殊的显色又让时间仿佛被抹去了好几年,赵以川恍惚间有种错觉—— 当时跟他一起来东京看樱花的人,如果是裴哲,他们会不会那时就一起拍照? 可惜他当时还没见过裴哲。 “我要这张。”赵以川毫不犹豫地选了比心的一张。 裴哲一愣。 他假装大度:“哦,那你拿去吧。” 赵以川捕捉到他言语中藏有失落,问:“你也想要?” “没有。”裴哲摆弄起选剩下那张自己只有侧脸的,拿出手机拍照,边发给裴照雪边说,“哪张都可以,反正只为了让我妈看。” 换作不久前,赵以川兴许会为这话犯别扭,觉得裴哲又在利用自己当工具人。 但他现在只当裴哲又口是心非。 “一起拍。”赵以川把两张拍立得放在一起,从背后半拥着裴哲,下颌便顺势靠在他肩上,“哪有拍立得拍一张就够的。” 说话时呼吸喷洒在颈侧,温度升高,皮肤下的神经激烈地跳了两次。 酒店套间的落地窗边,东京灯火辉煌似乎永不落幕。裴哲手指放在拍照键上迟迟不按下,他知道距离太近,他一侧过头就会碰到赵以川的嘴唇。 以往避之不及,现在却很想让这个“误会”顺理成章地发生。 或许是异国陌生环境,似乎什么都变得无需要任何理由和动机。 眼睛慌张地眨了眨,裴哲稍微偏过头,赵以川似乎如有所感,闭上眼,嘴唇和他的轻轻碰一下。 浅尝辄止,似乎只在分享夜晚一点微醺的悸动,并未准备再进一步。 照片最终拍歪了,也没被裴哲发给裴照雪。 但隔天这张照片就出现在某人的ig主页里,裴哲在看到前都不知道赵以川什么时候关注了他那个四五年都没动静的账号。 1Chuan:享受春天的旅行。@pzzzzz1009 第38章 三八、蜜月旅行 “赵以川!我在你家门口,开门!”李谈无聊得发狂,消息一条接一条地抛过来,“说好的这周末一起打球,还答应我这次打满五局,人呢!人呢人呢人呢!” 躺在大床上,赵以川翻了个身,干脆给李谈发了个定位。 李谈:? 赵以川问得无辜又坦然:“不是听说你谈恋爱去了吗?” 李谈:我跟你谈? 赵以川:都春天了,你不谈恋爱吗? 李谈狂敲了一大串问号,大约觉得此人今天绝对是被夺舍了在说胡话,再次气急败坏地问:“你人呢?!我今天约了人跟你一起打,三等一,打完球去打麻将,我说真的。” “在东京,我也说真的。” 赵以川怕他不信,起身拍了张窗外的东京塔。 做律师的考虑意向周全,以防李谈耍赖诬陷他找网图,赵以川特意把自己背了几年、还贴着两张仓鼠布艺贴的双肩包放在落地窗边一起入镜。 这下,李谈才终于回过了神:“怎么干你们这一行还去国外出差?” “我来旅游的。” 赵以川打下这行字,想了想又删掉,改成,“我跟我老公来度蜜月。” 李谈看不出是很难消化某条信息还是真对赵以川无语了,安静了十几分钟,彻底暴怒:“你不是假结婚吗,你说过你是假结婚吧!” “对啊。” 李谈:“假结婚还要度蜜月?!” 赵以川有理有据地反驳:“结婚证是真的,所以婚假我也要休真的。” 李谈:“……” “而且,你干的这叫什么事?约人,约什么人?又不是不知道我老公是启荣的大少爷,未来的接班人,要被他知道在外面拈花惹草说不定明天就把我沉东海了。”赵以川故意说得很夸张,“我得守男德,懂吗?” 李谈这次没回,估计被他气得血压飙升,去旁边冷静了。 放好友的鸽子确实不太道德,但鉴于他俩此前也没完全把话说死,赵以川觉得自己做得也没毛病。他给李谈发了句“回去了请你喝酒了哥们”,李谈只给他一个以头撞墙的表情包,郁卒地说:“那我再去约黄铭。” 这下不被打扰,赵以川乐得把手机扔到一边享受独处。过了会儿,他又从被窝里捡起,打开Instagram的界面,把那条动态的点赞看了几遍。 找裴哲要照片的时候对方不情不愿,赵以川说,“那我自己拍”,裴哲却发给了他。 而且裴哲还猜到了他要发ins。 因为他今早睡醒,看见被自己@出来的那个已经僵尸得不能在僵尸的号竟然复活,还回复了他一个小小的温暖笑脸。 他没问裴哲为什么有那个吻。 安慰的,暧昧的,甚至是心贴心的,与爱恋一步之遥。 裴哲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躲开。 他够好哄的。 裴哲什么都不用说,就没头没尾地亲他一下,赵以川以前乱七八糟的念头——裴哲不喜欢他、裴哲公事公办、他和裴哲没戏之类的——就全都被安抚了。 或许只有裴哲,能让他从成年人物质又现实的躯壳中找回一点清澈的愚蠢。 于是连牵手都伴随心跳加速,比个心的拍立得成了海誓山盟的铁证,就连不带一丝欲望的安抚似的亲吻也能换得一夜好梦酣甜。 比初恋还单纯,赵以川想。 他其实不记得初恋为什么心动、又为什么突然结束,好似遇见裴哲以前,所有的追求和表白全是过眼云烟,可能认真过,但还没重要到能刻骨铭心。 等遇见裴哲以后,其他人更加庸俗而无趣,引不起他的一丝波澜。 为什么能为一个或许永远无法再遇见的人保留一寸净土呢? 单恋裴哲的时候他一无所知,只陷入朦胧滤镜,觉得裴哲除了有男朋友什么都好。但得不到回应尚且快速脱敏,何况赵以川连对方的联系方式都没有,这感觉也渐渐地淡了,等长久地见不到人,“喜欢他”就变成了“喜欢过他”。 他把裴哲当成未成形的白月光,再见到时,除了隐约的依旧的心动,还有一丝恶趣味,接近他,看他少年时代到底有没有看走眼。 该说幸好吗。 还是“不出所料”。 赵以川放大那张拍立得,指尖在裴哲的心口按了一下。 “你没让我失望啊。”他喃喃地说。 裴哲作为启荣科技的代表,在东京开了两天的模型学习交流研讨会,赵以川就在酒店结结实实地睡了两天的觉。 第一天晚上裴哲说你的婚假就是换了个地方睡觉,言语间颇为遗憾,而赵以川反问他:“这不是很好吗?”把裴哲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住一个套房,但卧室却是两间。在国外不用做戏给谁看,赵以川主动提出了睡床更窄的那间,他以为裴哲这种少爷必然不会习惯将主卧拱手让人,哪知裴哲以“小卧室离书房更近好处理公务”强行让他去主卧了。 裴哲的意图为何,赵以川大概能猜到。 没有任何花哨和利益考量,裴哲可能只是希望他在东京休息得更舒服。裴哲对一个人好的方式总是直接、笨拙又不容置喙的。 赵以川第二天依然在酒店睡觉,连吃饭都用客房服务解决。 裴哲在研讨会间隙又问了他一次:“你不出去玩吗?” “我睡了。”赵以川说。 裴哲回了他六个点。 他说不出口的是,没有裴哲在,再漂亮的大都市对他而言都毫无吸引力。 提前看过会议安排了,这天下午4点就会结束。从会场到酒店开车只需要十五分钟,赵以川掐着时间起床,给自己倒了杯牛奶。 交流会告一段落意味着东京之旅也完结了。 今天晚上,要么明天早晨,他们回到虹市后各自继续工作。 这趟所谓的“蜜月”中他只得到了一个吻,可赵以川并没多大的遗憾,甚至他觉得,这个吻的意义远大于那场隆重的婚礼。 4点30分,门铃响了。 赵以川纳闷着“裴哲不是有房卡吗”,赤着脚去开门。 门外是姜嘉钰,举着手机,和他面面相觑良久后才走进来。她似乎对赵以川还穿睡衣的打扮颇为疑惑,看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送餐车上。 “赵律,你吃过饭了吗?”姜嘉钰眨眨眼,问他。 赵以川不明白她问这话有什么用,点了点头。 姜嘉钰说那就好,紧接着从衣柜里拿出裴哲的行李箱,按部就班开始收拾几套带来的正装,一边嘴里也不停:“我们今晚的飞机回虹市,裴总已经提前去镰仓了,新干线的车票在我这儿,温泉旅馆我也定好了等会儿发地址给你——” “等下。”赵以川满头问号,“为什么我暂时不走?” 姜嘉钰叠衬衫的动作僵在一半,她抬起头,表情诧异:“裴总不是跟我说,他早就和你商量好了吗?” 赵以川“啊”了声。 他想起来了。 但那根本不算“商量好”。 第一天夜里,樱花香气萦绕不去的12点,他们情不自禁地发生了一个吻。 比想象中更亲密却克制,持续几秒钟没有深入,赵以川就不太好意思破坏静谧又温情的气氛,揉了揉裴哲的头发选择后退。 “我先去洗一下。”裴哲顺了把被他揉乱的位置,不太自然地从沙发里起身。 赵以川说好,视线一直跟随着裴哲。 看他拿了睡衣,又商量两个人该怎么睡,最后走到浴室门口,裴哲像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快步再次走向自己:“赵以川。” “嗯?” “你还想不想去其他地方?”裴哲说,他的手背在身后所以赵以川看不出他忐忑不安地握起五指,略显突兀补充,“……就我跟你。” “两个人?” “嗯,两个人。” 赵以川还坐着,但身体好似重新被酒精泡了一遍,随时准备往上飘。 他说不清自己在那瞬间想了什么,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蒙太奇一张一张地放映,最终停留在一片闪着光的空白中。 他脱口而出:“真、真度蜜月啊?” 裴哲眉梢一抬:“不行吗?” 然后他说了什么来着,他好像完全晕了。 等在镰仓订好的温泉旅馆遇到裴哲,对方听说他这一趟的心路历程后,大发慈悲地帮他回忆:“你当时说‘随便你怎么安排都行’,所以我想……这段时间你也挺累的,刚好天气不会太冷太热,就过来泡温泉吧。” 说话间,旅馆的老板娘为他们送来晚餐和浴衣,裴哲道谢,对话短暂地中断几分钟。 安静得过分,等饭后默契地选择温泉,赵以川才发现接近于寂静的沉默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这间温泉旅馆除了他们似乎没有别的客人。 现在正值樱花季,景观靠海,镰仓一年四季都是旅游胜地,他们足够幸运能找到私密性够强的温泉吗? 赵以川不认为这是巧合,但同样的,他也不打算多问了。 显而易见的事不需要确切答案。 晚霞完全沉入海平面,夜晚,天空呈现出春日特有的深蓝色,澄澈而忧郁。旅馆的温泉规模不大,与庭院隔着重重叠叠的竹帘,除了水声,偶尔似乎听得见虫鸣。 赵以川站在温泉边良久没等来裴哲,入水前脱掉了浴衣。 他突然想知道裴哲有什么反应。 而裴哲如他所想,在入水后乌龟似的躲到了温泉池的另一端,坚持不看他。 第一次坦诚相见本不该在露天温泉里,既私密又空旷,没有第三个人在场后,空气中的旖旎与皮肤温度一起不断腾升,很快就口干舌燥了。 裴哲刻意躲着赵以川,但赵以川找他说话,他又如释重负地多去看一眼。 这算爱美之心吗,或者色.欲是人之本能? 穿着衣服时尚能看出赵以川有一副诱人的身体,触手可及的距离中,水波下朦胧的小腿经过光的折叠,影子与他缠在一起。 抬起头,赵以川趴在温泉边缘伸手够小酒杯,背肌舒展开来,肩胛就像蝴蝶翕动翅膀。脊柱沟无比性。感,线条引人遐想地蔓延进裤腰深处,然后是被泳裤包裹住的—— “你喝酒吗?” 赵以川扶着飘在水面的木盘,转过身。 裴哲猝不及防没来得及移开视线,不等赵以川说什么,他先一步红了个彻底,结结巴巴,答非所问:“……好像有点热。” “是嘛。”赵以川说,撩起粘在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光洁额头。 裴哲掬水擦了擦脸,用毛巾盖住五官。 热度蒸腾,他周身发烫,仿佛被清淡的、微苦的香气侵袭了全部五感。 裴哲把这些归咎于温泉。 直径不过两米的家庭型温泉池,要靠近一个人再轻松不过了。尽管彼此之间存在某种吸引力,但从未像这般坦诚相对过,赵以川也不知裴哲是否属于重欲的人,暂时以为对方耳尖的颜色真是因为热。 赵以川顺着边缘朝裴哲移动,木盘中,清酒在两个小杯中剧烈地晃动起来,直到它被裴哲握住涟漪仍无法平静。 “我们明天去哪儿?”赵以川问。 “你有非常想去的地方吗?” 听裴哲这么说,赵以川先摇头,和裴哲一碰瓷杯,压着清脆的响声,似乎心也跟着频率小幅振动,能将埋藏好的真话尽数倾吐。 赵以川嗓音沙哑,仿佛被水蒸气蒙上一层薄薄的雾。 “我就跟你在一起啊。”他说。 闻言,裴哲正把杯子送到唇边,这话的每一个字都黏着,仿佛赵以川嘴唇的触感。 木盘被水波推动再次飘远,晃晃荡荡。 水面下,暗潮涌动着,裴哲喃喃了一句站不稳,伸手要赵以川牵住。 泡太久温泉会头晕。 但他入水好像前后不过十来分钟? 脚下一点力气都没了,赵以川没牵他,站不稳似的一滑。碰到赵以川湿漉漉的挂着温泉水的胸口时,裴哲明显愣了愣,触感比想象中柔韧,他一时手都没有挪开。赵以川动了动,他以为赵以川抗拒于是突然很着急。 但赵以川突然抱住他的腰,迫不及待往怀里禁锢。 尝到他舌尖一点酒味时,裴哲恍惚地想: 镰仓离海太近了。 第39章 三九、这是合法义务 接吻时舌尖相互角力,抵着对方,都想要抢夺控制权。 谁也不妥协,水声占据所有听觉神经,随着又淹没在温泉水一下一下拍打边缘光滑石壁的响动之下。 这场争斗在略一分神后胜负立现,赵以川侵吞裴哲的氧气,手臂箍住他,将他往温泉边缘推,放肆地攫取了全部呼吸,他像在深海潜泳。 脊背被抵在石壁上,带点腻的柔滑的温泉水涌进拥抱的缝隙冲刷,冷与热碰撞,一时失重。裴哲胡乱地推开他,脚下慌乱找寻支撑点,不小心好像踩到了赵以川的脚趾,对方短促地痛呼一声,接连咬伤了裴哲的嘴角。 不同的疼痛侵袭中两人匆忙结束了时间超出预期的吻,呼吸顺畅后裴哲偏过头,手臂无力地划了一下迫不及待想和赵以川暂时分开。 太危险了,再这样下去,他…… 再这样下去—— 逃避的意图被察觉,接着肋骨就被赵以川一把搂住。 几乎咔咔作响,好似要将后背的拥抱勒进骨血,重又把他拖回原处。 湿润又潮热的气息没有一刻暂停地再次淹没裴哲,赵以川的手不知何时从胸口攀上,按在脆弱的喉间,强迫裴哲扭过头接受连绵不断的吻。 舌已经麻木,嘴唇撕裂了几道小口,脉搏在赵以川的指尖一下一下,跳动得愈来愈快。 不用听心跳频率,裴哲已经接近窒息。 赵以川前所未有地压制着他,像要把他吞吃入腹,霸道又执着地从背后抱裴哲。小腿在水底纠缠,躯体足够近的距离无法掩饰自然反应,裴哲正清晰感觉到他的轮廓。 ……好热。 不行。 快点停下来。 ……但被亲吻的感觉太久违。 他舍不得赵以川。 喉间挣扎出几声闷哼,赵以川察觉到这可能是他觉得舒服的信号,裴哲不抗拒他,赵以川就愈发变本加厉。不再流连也不再满足于连续不断的吻,他往回撤,视线灼热地望向裴哲略红肿的唇,再往上,是一双潋滟的眼。 无需言语,赵以川贴近他,这次落点在线条钝而柔和的下颌、鼻尖,轻轻地吻,再稍一用力地啃咬,像追逐、玩闹,像一片羽毛落在眼睫。 赵以川吻得很轻很软,身体却将他抱得一丝缝隙都无。 只是亲吻,他就丢盔弃甲了。 被撞到温泉池边缘,裴哲一下子软倒,抗议般抓住石壁想要摆脱,可那里太滑了,他根本找不到着力点,只好慌张地、幅度极小地摇头:“你别……” 可说不出拒绝的正当理由,赵以川真听话地停下,他又莫名感到一点空虚。 仿佛即将抵达沸点,却被迫冷却,温度不可能瞬间降到自如操控的临界处,裴哲当然也没办法突然冷着脸让他滚开。 保持被赵以川困在池边的姿势,裴哲转过头,满脸湿润的不止是汗和温泉水。 见他微张开唇,却半晌都没听到如愿的渴望或乞求,赵以川忍得辛苦,不再继续折磨两个人。他贴着裴哲耳根,呼吸都在颤抖。 “放松,就当喝醉了……” 裴哲眼角都红了一圈。 安全距离彻底打破,所谓的自我堡垒也轻而易举地倒塌。近在咫尺,赵以川喘着气,双臂撑着温泉边缘的石头看似克制,却正好成为他的囚笼。 喝醉了吗。 但他明明连酒都没有来得及喝多少。 那就先把自己灌醉吗? 裴哲想去抓酒杯,木盘却早已飘得很远了。赵以川顺势捞过放在地面的清酒玻璃瓶,含了一口,掐住裴哲的下巴再次长驱直入。 浓烈的液体灌入喉咙,不呛,辛辣味道直冲神经,视线突然收得极窄,仿佛只够看清赵以川一个人。 刚剪过有些短的深棕色头发柔软地湿透了,贴在额头上、面颊上,发梢扫着后颈露出一点。赵以川眼下的潮红色不容忽视,而目光也好表情也好滚烫的呼吸也好都太诱人了,不吻他时光是视线和若有若无碰过的指尖,裴哲就要受不了。 别扭的姿势,对视得太久彼此都有些不能自控了,赵以川沉默着握住裴哲肩膀将他翻过身,两人正面相对,只停了片刻又吻到一起。 急促呼吸反复痴缠,赵以川埋头啃咬锁骨时,裴哲仰起头,手指胡乱地搅他的头发。 眼角发酸,想哭也不全是因为悲伤。 春夜的蓝色逐渐加深了,成了浓郁藏青,一抹画布上,点缀的星辰仿佛钻石,千百万年前的光抵达裴哲眼底。 风声,水声,吻,叹息…… 幕天席地。 没有前因后果,就和一个人难舍难分。 裴哲从未有过这样的疯狂。 游走的手因他的顺从而愈发放肆,连节奏也被掌控时,裴哲心下一惊,猝不及防与赵以川四目相对,刚要说“不”,赵以川抢先亲了他一下。 深褐色眼睛里只有他的小小的倒影。 那其中,深情仿佛是沉淀多年的美酒光看一眼就能够醉到天地颠倒,裴哲说不出话了,额头埋进赵以川的颈窝,一下一下,啄吻他耳后的一小块伤疤。 发间被温柔地安抚。 同时受到照顾的还有别的,赵以川顺着裴哲并不强迫他,像随时等他喊停。裴哲说不出口,把那块伤疤勾画了一遍又一遍。 水底,暗涌的浪潮,小小旋涡的中心,酒香缭绕。 “不许躲我……” 他的喟叹不像请求,而是命令。 有句“还没到那种程度”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理智旋即没有任何犹豫地向本能投降。 酒店房间的窗外月色铺洒,风声不停,海洋最上层闪动着钻石版的光芒。 裴哲裹紧被子,试图把自己武装得无孔不入,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忘记刚才在赵以川手里丢盔弃甲。脸颊的绯红褪得干干净净了,但不断升腾的感觉还在,哪怕一切结束,他们狼狈地从温泉池中起身时,裴哲的脚都还有点发软。 卫生间里,赵以川好像在哼歌,伴随水声哗哗,裴哲听不清他唱的什么。 但挺耳熟的旋律。 房间虽然宽敞,家庭旅馆式的服务主打日本传统风格所以卧室也是榻榻米和地板床,而且客卧房都是一体的,容不得他们再去纠结要不要分开睡。 身下的垫子略带弹性不够柔软,裴哲睁开眼就看到一臂距离,还有一张垫子空着。 ……赵以川洗什么洗这么久。 他不满地想。 水声停下的瞬间,裴哲立刻闭眼装睡。 说不清,他不太想面对赵以川,觉得两个人实在不好继续装无事发生,也不知道能聊什么。虽然不是实质关系可擦着危险边缘,谁也无法将它界定为冲动下的彼此抚慰。 赵以川最后还…… 腿根处触感清晰地停留,裴哲想到他的动作,顿时又有点头晕脑胀。 脚步声靠近,裴哲把眼睛闭得更紧,拿被子把大半张脸都掖得严严实实的。 关了灯,夜色充盈了整间卧室,米白窗帘挡不住波光粼粼地投射在天花板上,房间也像静谧水底,安静得只听见呼吸声。 赵以川坐在两张床的中间,他没立刻躺下,伸手,撩了撩裴哲的头发。 “睡了?” 语气是毫无疑问的不相信他能睡得着,裴哲担心他继续装下去赵以川会有别的动作——他都说不上自己会不会期待——索性放弃挣扎,睁开眼。 朦胧光影,赵以川的头发吹得潦草凌乱,看不清五官,大约因为睡衣偏大,他几乎失去了所有棱角,安静坐在那儿不说话时让人很想抱一抱。 赵以川朝他靠近几寸,等裴哲不反感才开口:“我刚才……” “没事。” 他打断赵以川,不愿意听赵以川找借口。 无非就是那几个糟糕理由:冲动,不是故意,对不起,我先道歉。 哪一个裴哲都不爱听。 赵以川准备的长篇大论就此截断了,他像发了好久的呆才放弃组织语言。手放在裴哲枕头边缘动了动想碰裴哲,始终克制着,仿佛在等他先一步允许。 裴哲勾住他的小指。 温泉里实在是……太亲密,不敢回味。 可裴哲当时抱他,吻他,在他耳边承受不了般低声啜泣,疲软地往下滑时要他做支撑,缓过神了也不推开反而放任他继续亲遍后颈、最上端的脊骨、手腕和指尖—— 这是他喜欢的人,光是想一想,赵以川就差点激动到顶点了。 等最后裴哲礼尚往来的时候,赵以川根本抵御不了他因为长久没有类似接触而生疏了不少的动作。他按着裴哲的手不让他松开,还没回过神,就匆忙地缴械投降。 有点丢脸,关乎某方面的尊严,赵以川又不好意思自己先提。 他犹豫良久,低下头,裴哲好似在他长时间的凝视下犯困,眼睛半闭着,手指不放开他,像打算就保持这姿势睡过去。 “我把床往这边移一点?”赵以川问。 裴哲默许了他。 两张榻榻米床垫轻而易举地拼到了一起,赵以川钻进被子,让裴哲方便握住自己的手指,就跟刚才一样。裴哲握得不怎么用力,但很依恋地一直反复摩挲。 他不知道,这双骨节分明、乍一眼不算很好看的手,在裴哲心里性感无比。 一下一下地抚摸让持续了很久的尴尬有所缓解,赵以川不怕冷,只用被子盖住心口,睡的位置几乎就在两张床的缝隙中,他展开手臂就能抱住裴哲。 距离没有泡温泉时紧密相贴毫不设防,但他能把裴哲看得更分明。 看他下眼睑的羽毛状阴影,看他鼻梁偶尔因呼吸过重轻轻一皱,看他昏昏欲睡时舒展的唇角,还有耳垂那粒愈合很久仍有痕迹的小孔。 ……打过耳洞吗,还是什么疤和胎记? 赵以川不知道,以前也没看过,他想,等裴哲醒了以后再问吧。 但裴哲一直没完全睡着,像依赖强迫症似的摸赵以川的手指。 被他磨了很久,赵以川哑然失笑地问:“你喜欢吗?” 裴哲会错意,手指一顿,半张脸埋进枕头,好一会儿慢半拍地憋出个轻飘飘的鼻音,答非所问地承认:“你……嗯,技巧很好。” 愣了的人变成赵以川。 刚才强行关闭不久的门被轰然推开,桃色的风即刻将他环绕。 高温去而复返,赵以川另一只手绕过两个人的被子,搂过裴哲的后脑,示意他往自己这边靠。他以为裴哲不会配合,但裴哲只犹豫了一会儿就抓着被子朝他拱,直到两人挨着。 床垫边缘翘起一团,被子也混成一起不分你我。 拥抱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发生什么,赵以川抱着他,将鼻尖埋进裴哲发间,嗅到其中和自己的如出一辙的清爽香味,意犹未尽地蹭了蹭。 “其实我不介意。”裴哲闷声说。 似乎为了印证这句话,隔着一条被子,他抬起小腿压住了赵以川的脚踝。 “嗯。” “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好可爱。 和平日里果断又说一不二的裴总判若两人,他脱下盔甲似的西装,不再摆出强硬的防御姿态,坦诚面对内心也好妄念也好…… 都好可爱。 他谈恋爱的时候也这么软绵绵的吗? “我没关系。”赵以川笑着说,吻再次落在裴哲额间,“本来就该这样。” 裴哲疑惑地“嗯”了一声。 赵以川凝望他的眼睛:“作为你的合法丈夫,这本来就是我的义务之一。” 语毕,裴哲瞳孔先是诧异地收缩,防备般的半直起身。而后意识到赵以川没有其他意思只是在开玩笑,他又轻松地倒回原处好像笑了。 裴哲拽着赵以川的睡衣领口拉下他。 “那这也是我的义务。” 裴哲说完,咬住赵以川下巴的一点点皮肉用犬牙细细地磨。 他掀开隔着两个人的被子。 “……你刚才应该没有真的够了吧?” 细碎的吻淹没在呼吸交换中,赵以川单手拢过裴哲的背,闭眼,不看他过分白皙的令人胡思乱想的后颈。 忍着,不想丢脸第二次。 第40章 四十、婚姻的恒定价值最大化 翌日睡到中午被老板娘送餐的动静叫醒,敲了几下门不见人开,她就不再继续敲,大约是走了,但不知道有没有把午饭一起带走。 赵以川睡觉不沉,第一下敲门时就已经醒了。他倒无所谓自己饿肚子,但记得某个日理万机的万恶资本家以前哪怕加班都记得保证三餐规律,可见肠胃脆弱,生怕把裴哲饿着了,于是挪开裴哲架在腰上的手臂,起身。 餐盒是双人份,放在门口,老板娘贴了中文和英文的手写便签,写明菜单是寿司、味增汤这类清淡食物。 那难怪不担心会冷。 赵以川想着,轻手轻脚地端起餐盒回到房间。 卧室的窗帘在黎明时分又拉拢了一次,这次遮光层严丝合缝,让他们成功错过日出。赵以川看裴哲还没有起身的意思,理了理凌乱的睡衣决定再去洗个澡。 颈侧和耳后留有两块深紫色吻痕,摸上去沙沙的触感,提醒着赵以川前夜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他们数不清吻了多少次,好像用手指量遍了彼此的全身,出了好多汗,连海风也无法让理智重新冷却。 但尽管他和裴哲非要追究,也可说“什么也没发生”。 异国他乡的陌生感让所有的越界都被蒙上一层琉璃般的滤镜,打碎后就是真实,可他们都默契地选择了装聋作哑。 至少回国前,赵以川想,他可以假装自己和裴哲在恋爱中。 等重新走入现实还会发生什么,那就到时候再说吧。好感是很难隐藏的,赵以川已不止一次地觉得裴哲或许真的在渐渐地喜欢他。 他承认自欺欺人不好,可又忍不住期待。 他想要裴哲,是不是裴哲也终有一天会像昨晚,滴酒不沾但向他靠近? 吹干头发,再走出浴室时裴哲已经起床了。 赵以川一句“早”还未出口,先被裴哲严肃盯着电脑的神情弄得心下一惊,跟着也开始紧张,快步走过去在他旁边的榻榻米上坐了。 “怎么了?”他问。 裴哲在研究满屏幕的红绿折线,最上面写的“泰恒集团”。 前不久,从沈跃那儿得来的消息重新浮现在脑海,赵以川皱起眉,心道:终于来了吗?那条折线从开盘到现在短短两个小时一落千丈、并且还有继续下跌的趋势,就算不去看,他也知道此刻必定是哀嚎一片。 “仲裁案判了吧。”赵以川再开口已没有疑问。 裴哲:“根据披露的信息猜测赔偿数额很有可能上亿了。” 然而泰恒的损失远不止这么多。 仲裁案败诉后,给轮渡公司和美国合作方的赔偿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仲裁结果引起股价急速下跌,背后一定有不少抛售、收购的动作同时进行,据说泰恒已经拖延了新一轮的增资扩股,现在指不定还会带来股东结构剧变。 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型集团,竟真如他们玩笑中推测的那样开始岌岌可危?但局势正是这样,令人唏嘘,又荒诞无比。 “看来江栩说的是真的,有人想让泰恒死。”赵以川喃喃地说。 裴哲听见某个名字,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赵以川:“哦,之前小江总……” “我知道,他找你谈过那个仲裁案。”裴哲收回视线,尽量把这件事遮过去,不解释,也不发散,“最近一年我都忙于启荣科技这边几个大型的市政项目,压根儿没空关注,但也感觉到我们……在疏远、隔离泰恒。” 他的“我们”不只是启荣,可能还有文家、林家、邹家,是和裴家处于同一阶层的其他大树。他们本来组成了一片牢固的森林,泰恒进入其中还不满足,非要拔得头筹。 树枝长歪了就该被修剪,太声势夺人,就会被团团围剿。 赵以川自然明白其中道理。 “所以是不想让泰恒一家做大吗?” 裴哲挂上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面具,跟赵以川一板一眼地分析。 “在虹市,甚至在所有地方,你能看到的、能赚钱的东西都是划了地盘的。比如文家的永瑞集团,百货商场遍地都是,他们说自己第二没人敢说自称第一;林家的是主抓矿藏的,‘星鸿’,你最近两年买他家的股票,稳赚不赔。” “嗯,听说国内所有矿石资源都是他们的。” “不至于,但也差不多了。”裴哲似笑非笑,继续数道,“邹家做医药,邹路苒自己还是两个高奢品牌在大中华区的总代理。启荣你就很熟悉了,除此之外还有几家接触不多的……但大家姑且算合作伙伴,早就达成共识会主动去碰对方的蛋糕,除非商量好了。” “泰恒这两年好像一直在跟启荣抢,尤其是跟你。” 裴哲提到这个就表情嫌恶:“尤其是在我拒绝了江笑以后。” “打压?” “谈不上,但肯定不太想见我舒舒服服地把启荣科技越做越大。”裴哲说,“子公司和集团总部的业务领域差的有点远,本身也是启荣试探新能源和双碳监测的一次尝试……现在坐起来了,泰恒却开始三番五次跟我抢招投标——他们要技术没技术,所以只能到处去收购。他不知道我是为了跟总部做出成绩,还以为这块有油水,捞得自己一直亏本。” 赵以川忍俊不禁:“怪不得你前段时间那么烦。” “是啊……”裴哲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像秀才遇到兵,说不清楚,“不过现在好多了,等泰恒内讧了自然没精力往外分。” “听着好像你很希望泰恒更乱一点。” 裴哲嘴角一翘,却没什么温度:“趁人之危又不犯法,凭什么不许我现在下场?” “你真要去?” “再说吧。”裴哲还是那句话,“等别人收拾完他们,我不急。” 赵以川问:“新加坡的案子,泰恒碰林家的红线了?” 裴哲经不住赞许地望过去,轻佻抬手一拍赵以川的侧脸:“看不出啊赵律,不仅业务能力优秀,非专业的也能一点就透吗?” 赵以川顺势覆住他的手不让裴哲轻易抽走。 “星鸿去年下半年开始跟启荣科技合作在H省开发一个大盐湖,这事是上了新闻的,连我都听说过。可见星鸿正积极准备转型,那它刚放出的东西——比如传统矿藏——势必有人会抢。”赵以川另只手在触摸板一滑,调到星鸿的股票,一片红。 裴哲笑意深了些:“嗯……有道理,那你怎么想?” “锡矿砂,泰恒这次折在上面,就是觉得可以接替星鸿吞掉这块。但水太深了,星鸿撤出来,他们却没办法轻易进去,错估形势了所以现在赔得头痛。” “对,泰恒过于强势,但林见海也是个绝不退让的人。” “林主席?” 星鸿的掌门人,因为林父突然去世,他不到30岁就被迫撑起巨大的矿业帝国。这生意不好做,连赵以川都知道林见海这些年风光背后全是艰难。 一起长大,算半个哥哥的人,裴哲对他熟稔地直呼其名:“泰恒想从林见海手里分一杯羹却不跟他打招呼,这和当众打他的脸没区别。林见海那人,要的是绝对的忠诚和控制力,他对自己亲弟都还动辄关小黑屋管教,更何况外人。” “林南知?”赵以川颇感新鲜,“他一个成年人,犯什么错了还被关小黑屋?” 裴哲不正面回答,眼角狡黠地一弯:“怎么,对他俩有兴趣?” “没有。” 赵以川发自内心地说。 无意中得知了太多有钱人的八卦没好处,但从前多少也听过的名字此时被裴哲提起,有点陌生,也感觉到物是人非了。 他顿了顿,问:“所以真是星鸿?” “没问。”裴哲答得却很确定,“林薇不肯告诉我。” 赵以川评价道:“如果这个决定真是江董做的,那他实在太不明智。东南西北,哪儿都恨不得沾上,也不太像江德常的风格。” 算说到点子上,裴哲抽回手,关掉股票界面。 “泰恒高层有三四派在斗。”他冷哼一声,“我猜,江德常肯定是身体出毛病了,管不了事。他没有接班人,所以谁都以为自己能接他的班,正拉帮结派呢。” 所以,去年江德常才这么着急为女儿找个归宿? 赵以川眉心一皱。 他接着却笑,半跪着往裴哲面前凑,假装十分乖巧。 “裴总。” 裴哲不吃这套,对上赵以川无辜明亮的眼,被这声喊得差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警惕道:“你怎么了?” “你现在后不后悔?” 问得莫名其妙,裴哲就也不明原因地答:“后悔什么。” 赵以川有理有据地给他算利益得失:“你看啊,如果当时答应了江德常当他的女婿,而江德常又真的身体不好……说不定你现在就要当泰恒的主席了。” 裴哲:“所以?” “所以我才问啊,你后不后悔没选她?” 赵以川最会用无所谓的口气问真心话,赵以让他分不清哪句是假的,赵以川比他算得清楚,赵以川从一开始就笃定他和裴哲结婚是“各取所需”。 今天知道了,选择和江笑结婚其实才是那个“最优解”。 赵以川时刻牢记裴哲结婚的目标。 做出成绩,从各个方面堵住任何人的嘴,三年内达到裴照雪预期目标,然后顺理成章回到启荣集团总部,入席董事会,开始接手总集团的管理事务。 这样下去不过八年,启荣的裴字还是那个裴字。 但倘若早就有一条捷径摆在他面前。 他为什么和赵以川结婚? “婚姻和股价、资产一样,都有恒定价值,或许存在波动可能,终归会回到最合适它的那个位置,明码标价,低进高出,把每一份利益都攥在手心里,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自己,实现价值最大化。” 好几年来,裴哲始终信奉这些道理。 在这套铁律下没有什么是真的无价的,不可替代的,爱情则越发不值一提。 然而此时此刻,赵以川按照他希望的那样,为他计算出最优选——比他们结婚更加符合裴哲利益的最优选——的时候,裴哲竟开始退缩。 他被几年来不断说服自己的逻辑迎头痛击,倒打一耙,顿时陷入无法自洽的纠结。 如果婚姻只是利益…… 他为什么要在意赵以川是否真心呢? 赵以川现在还这样,是不是说明对他而言昨晚也不算什么,和两百万现金、一纸结婚证、互不干涉的约定、荒诞无效的合同一样,都是“各取所需”。 快感还残留在皮肉之下随时勾起星河倒灌的回忆,裴哲却手脚冰凉。 他不知自己脸色阴沉了好多,看向赵以川时,对方仍安静等他的回答,甚至带笑,以为这是件可以随时用以打情骂俏的轻佻事。 换个人,没那么多复杂的内心纠葛,裴哲兴许真能与他调情,轻易地说点譬如你表现好我就不后悔的话。 但他们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赵以川不提则已,每次一提起就不是什么好话。 裴哲越想越怒火中烧,禁不住地觉得闷,也不想开口,直觉自己现在说不出什么好话。他干脆合上笔记本,招呼也不打地朝房间外走。 赵以川不明所以,问:“你去哪儿?早餐我已经拿过来了。” “看风景。” “先吃饭啊。”赵以川语气就跟刚才真的只是个玩笑,“你睡了那么久不饿么?” 但裴哲无论如何笑不出。 他站在门边顿了顿,转过头,冷着脸:“我不喜欢江笑,我们以后能不能别提她?” 推拉式的木门裂开一条缝,他径直走出房间。 四月,天幕阴沉,海浪拍打银滩的咆哮声若隐若现。 第41章 四一、像恒星消失 海滨天气变化快,赵以川刚下电车时带着一肩雨水,潮而微咸,额发湿淋淋地贴在皮肤上,眼看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可等他追着裴哲看见一座寺庙大门,雨却莫名其妙地停了。 电车轨道的拐角处植物茂盛,从缝隙里透出一点浅金色光芒,竟在缓慢放晴。 大约四十分钟前,赵以川不知裴哲为什么突然借口“看风景”离开旅馆,但他直觉如果这时不追上裴哲,自己一定会后悔。 跟着裴哲出来,上了电车,樱花盛开时的旅游旺季,江之电的车厢摩肩接踵,偶尔还能听见几句熟悉的中文。赵以川费劲地刚走到裴哲旁边,没说上话,裴哲看一眼车站信息后又径直挤开人群下车。 现在,他自顾自地走进了那间寺庙。赵以川猜裴哲以前一定来过,脚步快且利落,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 从出门到现在,赵以川没有空闲咀嚼裴哲情绪变化的背后原因,只闷头追上。 古朴的寺庙没有牌匾,悬挂一个日本风格明显的红灯笼,其上有汉字的“长谷寺”。 赵以川只来得及粗略扫过,就追着裴哲绕进了里面。 长谷寺依山而建,大约游客都被更有名的镰仓大佛吸引了,来这里的并不多。樱花季,寺庙地势高低错落,于是灿烂的樱花也高低错落,日式庭院风格静谧,虽然是寺庙,这里的惬意更甚庄重,不像佛门圣地。 以前听裴哲说他和前任在一起时常有户外活动,赵以川当时并不放在心上,暗道自己也定时锻炼,体力总不会比裴哲差。真开始徒步,他才悲痛地发现: 户外和锻炼是两码事。 裴哲看着走得慢,可速度平均,要追上他绝对不是两三步的工夫。 只得加快步伐,甚至开始有点喘了,赵以川终于在一棵樱花树下追上了裴哲。对方放了水,是故意等他,半仰起头假装欣赏在风中轻颤的花枝。 “徒步健将啊你。” 赵以川说着,问他:“渴不渴?” 裴哲瞥他一眼,神情淡淡的仿佛没听见,也不表态,转过头去重又开始走山道。 不同的是他这次没自顾自地闷头瞎走,往前两步,他稍微偏过头观察他有没有立刻跟上,可当赵以川快赶上他,裴哲又突然加快步伐拉开距离。 那就是没生气了但还是暂时不想交谈吧。 赵以川想着,在山道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瓶矿泉水。 他拿给裴哲一瓶,裴哲接了,两个人从一前一后变成并肩而行。赵以川拎着水瓶,周遭的温度似乎比电车上低一些,裴哲临出门太着急没穿外套,看他额角一层薄汗,赵以川犹豫片刻还是提醒他小心感冒。 “还好。”裴哲说,心情似乎终于缓和了些。 脚步放慢了,拐过一条小径后又是台阶,裴哲领着他往上。 赵以川顺势问:“你以前就来过这儿吗?” 裴哲一开始继续沉默,似乎仍不太肯搭腔,可过了会儿他选择性忽略了刚才那一出不像冷战的漠视:“每次来镰仓我都会过来一趟,这边山上的风景很好。” “啊。”赵以川点点头。 听着仿佛闹脾气的小风波即将过去。 裴哲瞥他一眼,到底没藏住情绪:“特别是心烦的时候。” 他说,“心烦”。 也就是默认了今天确实在不开心。 赵以川清楚裴哲的脾气,吃软不吃硬,颇有点“遇强则强”的倔劲儿,他主动给了这个台阶,赵以川就没理由继续无视。 等裴哲主动说喜欢是一回事,有些矛盾,也并不非要覆水难收才想办法翻回前页——他不是二十出头了,不想再去感情里和喜欢的人分个胜负才罢休。 他靠近裴哲,肌肤之亲余温尚在,赵以川轻而易举再次握住裴哲的手腕。 裴哲别扭地象征性挣扎,然后就由他去了。 上坡路,赵以川晃了晃裴哲的手,问:“今天早上怎么了?” “嗯?”裴哲还在装。 赵以川问,语气却很笃定:“你生我气来着。” 裴哲:“我没有。” “有的。”赵以川捏了捏他的小拇指,“我看得出来。” 裴哲泄了气。 不是不能承认闹别扭,可他也觉得自己那通火发得莫名其妙。 突然引起一堆无端联想,恨不得把赵以川骂一顿拽着他问清楚“你怎么想的”,等冷静下来后先是懊悔,而后被失落吞噬,像有只猫爪不停地挠着心脏,又痒又难受。但现在,赵以川又跟着他来了,仿佛无条件地和他一起走。 “……好吧。”裴哲有些沮丧地说,“我刚才很生气。” 山间小径两排的绣球没到花期,叶子是墨绿色,深得晕开了一片片的潮湿。台阶边缘生青苔,毛茸茸的,露水衍生到石板路上。 他们走过去,就留下两排并列的脚印。 赵以川闻言很久不说话,等再次拐过一个转角,他确认般说:“我不该提江笑。” “你又提。” “啊。”赵以川的懊恼不像装的,“我错了。” 裴哲不吭声,把没开封的那矿泉水瓶递回给赵以川。 他没多想,给裴哲拧开。 裴哲这才喝了。 “我还想了一路是不是昨天晚上……你不高兴。”赵以川自顾自地说,“后来觉得不至于吧,你当时,我记得你说——” 裴哲捏着矿泉水瓶看他,大有再说一个字就把整瓶水倒在赵以川脸上的意味。 赵以川:“……总之不是因为昨晚就好。” 气氛再次短暂凝滞,镰仓海滨的山普遍都不高,放慢速度再走半个小时就到山顶见晴台。说是观景,但视野并无想象中好。 阳光始终影影绰绰地从云层中漏出一点,大约起了风,海水也不平静,冲浪的人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坚持,水色渐深,与天边连成一片,是无边无际的雾蓝色。低饱和颜色的低矮民房并排着,像小时候玩过的积木一样整齐。 见晴台的游客更少了,裴哲趴在护栏边站了很久,赵以川就守着他。 他不喜欢登山,对大部分极限运动没有喜欢和讨厌之分,某种程度上除了网球,大概他和裴哲不太有共同爱好,他们之间没出现过聊天到半夜的时候。 赵以川突然奇怪地想:我们谈恋爱以后怎么办? 平静地直接进入一起生活多年模式吗? 然后他觉得自己想太多了。 “你笑什么。”裴哲皱着眉问。 赵以川搓了搓脸,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笑,故意说:“在想你谈恋爱的样子。” 裴哲眉心的一道小褶更深了。 “真的。”赵以川越说越陷入其中,“在想,你会不会是那种谈恋爱的时候约会到一半扔下男朋友去开会的类型?然后……换位思考万一自己遇到这种情况又要怎么处理,可能我也要去开会——” “你怎么总喜欢做不切实际的假设。”裴哲打断他,不太高兴地别过脸。 赵以川的重点不同:“没有‘总’吧。” 裴哲有理有据地倒小茬:“今早就是,你问我后不后悔结婚。” 赵以川一愣。 “我从来没后悔过。”裴哲不需要他回答,说得又快又轻,“不是‘我做的决定就不会后悔’这种套话,是人就会有后悔的选择,但我不会去美化未来——和你结婚,不是和江笑,因为我当时只想和你结婚。” 赵以川眨眨眼,一个轻飘飘的鼻音散在空气中。 裴哲不看他,视线好似追逐着海浪涌上石子滩时的一条白线。 他喃喃地像自言自语:“跟你结婚,至少我们现在还能一起爬山一起散步,有什么说什么,不用随时如履薄冰。” 赵以川目光长久地黏着裴哲。 他随口逗裴哲玩儿,心道裴哲肯定不当真,哪知过去两个小时了裴哲还记着。 记着,然后解释给他听。 裴哲竟会做这种多余的事吗? 可诧异背后,他的深处仿佛有某只金丝熊在亚克力笼子里乱跑撞得一直砰砰作响,声音愈来愈大,像要掀开骨骼与皮肉。 “赵以川。”裴哲趴在木质栏杆上,额头抵着小臂,“你最近经常让我不高兴,猜不透到底在想什么,但即使这样,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这句话的力量不亚于一场大地震。 仿佛最初面对裴哲的“求婚”时他无所适从的仓皇又复刻一遍,下笔如刀,描画他时每一次都入木三分。脑子里也乱,从宇宙大爆炸开始的上亿年转瞬即过,一颗红巨星骤然熄灭,成为遥远夜空中的寂寞的残骸。 毁天灭地的能量在真空宇宙中迸发出一声巨响。 千万年后,却比不上一句叹息。 赵以川默不作声,背在身后的手掌轻轻交握,良久,终于找回一点现实感。 “……对不起。” 裴哲抬起头,目光中隐隐藏着责怪。 赵以川碰了碰裴哲的肩,察觉到他不抗拒后收拢手臂半抱住他,似乎不太好意思了,所以声音很小:“我本来觉得……你可能没赚到钱有那么多损失,没往那方面想。”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裴哲没好气,“泰恒就算明天开始破产清算,我也有法子从他们手里抢最好的一块。” 赵以川:“嗯,裴总最厉害了。” 被他哄小孩的腔调逗笑,裴哲躲开拥抱:“每次都这样!” “啊,那我又错了。” 道歉道得不诚恳,裴哲站定,直直地看向赵以川。 他眼睛很亮,仿佛随着天际线上雾气一起散去了全部茫然,裴哲背靠着栏杆,表情骄矜,尽在掌握的姿态相信赵以川不会反驳。 裴哲微抬下颌看他:“行,我服个软算你错了,哄吧。” 海风拂过,赵以川一时出神。 赵以川少见裴哲生活中这样的表情,没有和他私下相处时那么平静那么柔软随和,虽然戏谑,却是骄傲的,不容置疑的,带着锋芒的…… 是他的裴哲。 他自然而然地冠上了所有权。 “快点。”裴哲的鞋尖一碾赵以川的脚跟,“我耐心有限。” 赵以川脱口而出。 “老公。” 意料之外的,一道细微电流从脊背窜过直达神经中枢,裴哲强势面具一触即碎,紧紧抿起唇,不敢对此做出回应。 有趣的反应让赵以川越发放肆地再喊了一句:“老公,我再也不开这种玩笑了。” 边说,他把裴哲困在双臂之间,额头相抵,深褐色的眼被阳光照耀,仿佛半透明、澄澈又纯净的心也就此袒露了。 “你原谅我好不好?”他软着语气却压低声音。 裴哲偏过头忍不住笑出声。 伸手推了推赵以川,让他别这样的话还未说出口,旁边草丛里倏忽窜过一只猫。注意力短暂地被分散,裴哲看过去,身后一下子变得更亮。 太阳破云而出,金辉遍地。 赵以川和他只有一个吻的距离,但他并不主动打破这份静谧,只继续凝视裴哲。目光越近越深邃,抓着裴哲不放。 “亲一下?”他悄声问。 裴哲不和他对视,却伸手环过赵以川的脖颈凑上交换呼吸。 唇舌接触少了缠绵多了温情,旖旎在阳光里如同软绵绵的泡泡一般不停地升腾,赵以川放开裴哲,抱着他,吻重又落在他颈间反复耳鬓厮磨。 裴哲拍拍他示意放开,光天化日的。 赵以川反而把他抱得更紧,将裴哲锁骨那块昨夜的吻痕涂上新的颜色。 第42章 四二、又不是谈恋爱 隋迟安是被刺眼的阳光叫醒的,他睁开眼,混沌地想着“不是刚装了遮光窗帘吗”,习惯性掀被子想起身,却抓了个空。 侧腰肌肉酸痛,是不正常睡姿的后遗症。视线内,沙发边柜的兔子摆件歪在一边,通红眼睛和隋迟安猝不及防对视,他一愣,低头看去,地板上赫然躺着一个人。 晨曦清澈,那片雪白的后背几乎亮得扎眼。 隋迟安脑子里“嗡”地一声,前夜乱糟糟的回忆潮水似的涌向他,却半晌没能拼凑出一块完整形状:不是喝酒误事,也跟霸王硬上弓没什么关联,只是和他一起坐着,后来就回了自己家,再然后…… “裴哲敢骗我,但我拿他没办法——” “你死定了。”那人喃喃地在他耳边说着,再蓦地咬了他。 隋迟安抬起手抚过后颈。 那里的确留着一个清晰的齿痕。 微微肿胀,咬得着实狠。 发呆的工夫,裹着羽绒被趴在地毯里睡了一夜的人动了动,抬起头,上挑的眼角因为前夜质量不佳的睡眠弧度没平日里凌厉,反而露出一丝懵懂。 但这懵懂转瞬即逝,比露水还轻。 “操。” 他骂了一声,好像头痛,想撑起身。 隋迟安半个身体在沙发上腿却留在被子里和他缠着,他见对方要动,本能地伸手扶了一把,刚触碰到微冷的肩胛,他就蛇一样地再次滑进隋迟安双臂之间。 隋迟安:“哎。” 江栩抱紧他,扬起脸笑得又纯又邪:“隋老师你大清早就勾引我?” 他边说,手指有意无意往下游走,危险地在腰线附近打圈,隋迟安却置若无物地按下他的作怪,对蓄意继续发生点什么视而不见。 搂着江栩,隋迟安把人半抱到沙发上用被子罩住。 江栩抓着他,几乎掐出指痕。 “我上班。”隋迟安不耐烦地甩开他的手。 江栩没有继续纠缠,烦躁地“啧”一声。 隋迟安站起身时犹豫地往自己下半身看了眼,衣服扔在两三米开外,隋迟安叹了口气,几步走过去从一堆凌乱的布料里找到裤子。 前晚被他俩不知道是谁揉成咸菜,肯定不能继续穿了。 隋迟安可惜了下这条西装裤是套装而且很贵,他打算让江栩赔。但现在,隋迟安认命地走进卧室重新找了一身适合通勤的休闲西服。 拿着领带回客厅,江栩还乖乖地坐在原处。 他把被子披在身上的样子像一只巨大号饭团,只露出头,一双狐狸似的眼睛紧跟着隋迟安,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让江栩任何时候看上去都像盘算着坏主意。但隋迟安选择性忽视,他只想,反正江栩站不起来,他能干什么。 然而他昨天和一个残疾人睡了。 隋迟安倒水的手轻轻一抖,内心聊胜于无的道德观开始谴责,可没多久就被他万事无所谓的态度按下去。 是江栩主动的,这不能算欺负人。 况且最开始不是没有愧疚和迟疑过,当时就被江栩那句“跟我睡很舒服的”涤荡干净。江栩满嘴谎话,可这一句绝对不假。隋迟安很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他早就确定自己二十年内不会结婚,对恋爱也没兴趣,但并不代表他是禁欲主义者。 相反,工作越忙他越需要一个人解决多余的疲惫—— 江栩对他有兴趣,正好,他也是。 又不是恋爱,你情我愿,那就没什么好指摘的。 端一杯温水给江栩,隋迟安把他的衣服一起拿过去,全扔在江栩身上。 江栩不穿,抱着杯子喝了两口:“你今天还要上班?” “周一。” “请假吧。”江栩理直气壮。 在他的字典里没有上班和打卡,江栩能想出“请假”两个字都要感谢隋迟安言传身教。 但隋迟安只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表情像成年人听天方夜谭,不当回事。 他懒得和江栩解释更多——江栩活了26年没上过一天班当然理解不了社畜的心酸——低头钻研领带的打法,这是隋迟安不擅长的事之一,每次都能耗尽耐心。 江栩托着脸,看隋迟安第三次拆掉领带重来后慢条斯理开了口。 “我帮你?” 隋迟安的眼神已经给了答案:他压根不信江栩会这个。 “我真的会。”江栩邀功似的朝他勾手,笑得促狭,“让我表现一下,求你了。” 他说“求你”和命令没什么区别,隋迟安不想浪费唇舌挣扎,单膝跪在沙发边缘。这动作让他更满意了。 江栩打的领带很漂亮,有种和他本人相去甚远的严谨。 “不错。”隋迟安随口表扬。 江栩拽住领带往前,趁隋迟安失重时一倾身,堵住了他的嘴。 他很会接吻,昨晚隋迟安已经领教过。 舌头灵活,换气熟练,连虎牙蹭过下唇内侧的力度都恰好,酥酥痒痒中夹着忽略不计的痛,等他沉沦后立刻磨着软肉,叫他清醒后再次沉沦。 隔着衬衫胸口被拧了一把,隋迟安吃痛,轻轻拍了把江栩的脸叫停。 他有点情动,可表情却没有因此有任何变化,拽住江栩头发,对上期待又兴奋的眼神,隋迟安站起身,同时按着江栩后脑往前送。 “快点。”他抬起腕表计算时间,“八点以前我必须出门。” 江栩说不出话,含含糊糊“唔”了声。 他始终睁着眼仰视目光,看隋迟安刚收拾好的发丝复又因他的动作凌乱,看隋迟安被领带束缚着,喉结却不时失控地上下一动,压抑闷哼,感觉到按在后脑的手指越发用力,近乎粗暴地把他当做了某种器具使用。 平时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隋老师。 现在这副样子…… 肯定没有人见过。 7点58分,江栩倒回沙发里,大喘着气,擦掉滴到胸口的东西。 “拜拜。”他大方地挥挥手。 隋迟安问:“你待会儿怎么走?” “走?我才不走。”江栩笑时嘴唇抿得薄,手指故意张开,用衣服很仔细很慢地擦干净,“就这儿睡一觉,你中午记得给我带饭回来。” “再说吧。” 隋迟安语气连起伏都没,语毕,他匆匆地摔门而出。 踩着点打卡,姜嘉钰刚为“今天又是极限卡点的一天”庆幸半拍,身后伸出一只手按上指纹仪,同时智能打卡机无情通报: “隋迟安,迟到——” 姜嘉钰如听见什么爆炸新闻,猛地回头:“隋、隋总?!” 迟到了?! 从未打卡失手的隋迟安眉头紧锁,无比烦躁地舔一圈下排牙齿,回了姜嘉钰一个郁闷的鼻音,夹起通勤包脚步生风地冲进办公楼层。 与此同时办公室里的裴哲看见OA同步推送的打卡情况,端着咖啡一时忘喝。 他放下杯子,望向刚走进办公室的人:“稀奇,你今天居然迟到了。” “意外。”隋迟安说,把两份文件递给裴哲。 “还以为你对我回国晚了不满,故意迟到来着。” 隋迟安:“没有的事。” 虽然他的确觉得裴哲在东京耽误的时间超过预期,但最近的要紧事,对方也一件不落隔着一片东海处理了,隋迟安没什么好指摘裴哲,更何况裴哲才是启荣科技的一把手。 一把手刚度完假,神清气爽,看文件的速度也比以前快。他对了对几份合同和标书,确认与电子版没有区别后,在底部签上大名。 裴哲推回给隋迟安,刚想客套两句“你辛苦了”,目光却黏在隋迟安颈间,挺括的衬衫衣领没能遮住—— 半截紫红的淤痕。 他好奇地问:“你谈恋爱了?” 不提这茬还好,隋迟安刚听清,本就因迟到而心情不佳现在更是跌进谷底。他一撇嘴,拿起文件没想理会裴哲,可正要走了横竖想不开。 “裴总。”隋迟安皱着眉,怨气藏不住,“我没结婚,最近也没有这个打算。” 裴哲:“啊?” 隋迟安:“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 他像指天发誓一般笃定地说完这句话,裴哲刚从记忆里抓住一个影子,试图向他解释,隋迟安接起电话,朝裴哲示意“待会儿聊”后健步如飞地跨出门。 “是我,讲。在听……” 看不见人、连电话声音都被隔绝在了两道墙后,姜嘉钰装了好一会儿不存在,这才自电脑后抬起头,心有余悸。 “隋总今天吃了炸药吗?” “心情不好吧。” 姜嘉钰:“没人说他结婚啊,反应这么大。” 裴哲目睹那个吻痕,最初其实想到了江栩此前的话。 但隋迟安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分寸感,超越权限的一句不多问,同时超过底线的一个字也不忍。就算真的被江栩招惹了应该不会只有这个反应,所以大约还是他误会了。 他于是善解人意地为隋迟安的心情不好找理由:“他最近是辛苦,别管打卡了。还有,跟人事和财务都提一下,华建八局的项目做下来那部分绩效我不拿了,全部算给隋老师当他的加班工资。” “好的。” “对了小姜,帮我处理点私事。”裴哲说,心情很好地发给姜嘉钰两个订单,“今天下午应该这个会去我家安装,你有空就盯一下。” 姜嘉钰应了,扫过文件标题,顺嘴说:“裴总你要装房子?” “换点软装而已。”裴哲笑笑。 姜嘉钰直觉他从日本回国后——尽管就一个上午——好像分外好说话,不仅没像以前第一时间开催各种进度,最开始要自己处理的都成了私事,可见旅途愉快,工作狂也终于享受到假期的好处,准备面对人生了。 结婚也非一无是处嘛,姜嘉钰感慨着。 她更新了工作表格,把裴哲家的软装放在待办事项,眼瞅着裴哲享受咖啡,没提开会,便心安理得地开始准备摸鱼。 点开闺蜜群,姜嘉钰挑选的表情包尚未发出,手机振动,聊天框里弹出个链接。 她随手点开了,刚看清标题和附图,脸色一白。 “裴总您看这个。” 姜嘉钰两三步走到裴哲身边,顾不得什么,把手机往他面前放:“这是赵律吗?” 某社交网站,热门搜索。 耸人听闻的标题挂上了本地新闻版面—— #男子不满生效判决持刀报复经办律师造成两人受伤# 今天上午8点30分,金楠路翔隆天地写字楼A座23层,某男子在电梯口刺伤XX律师事务所的两名工作人员。经调查,该男子去年与前妻离婚后因判决结果心生不满,蓄意报复前妻未遂,将怨恨发泄在案件代理律师身上,目前已被警方拘留。两名受害人伤势均较轻,送入虹市第二医院…… 下面有张模糊不清的手机拍摄照片,挤满了人,一时只捕捉到某个熟悉的通勤包。 裴哲拎起外套。 姜嘉钰:“裴总,您下午有个会议,要不我先帮您确认?” 没错,他有个会。 裴哲保持提着外套的姿势犹豫了会儿,站在原地,然后闷声把外套放下了。 姜嘉钰已对他的动作了如指掌,她知道裴哲向来工作为重,何况这次的会议事关启荣科技在下一轮政府合作项目的招投标前景。 配偶疑似受伤,听着严重,既然新闻说了“伤势较轻”,那就无需太过担忧。换成以前的裴哲,哪怕裴照雪或者程明柏突如其来进医院了,打过电话确认没什么大碍后,裴哲该怎么还怎么,不可能耽误工作。 但她等了很久,也没等来裴哲的下一步安排。 握紧手里的签字笔,姜嘉钰略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裴总?” 昨晚回虹市,赵以川谢绝了裴哲要送他回去,转身就提着行李箱走去地铁站的方向。他给裴哲看轻轨上的夜景,房子亮着,从窗外呼啸而过。 “漂亮吧。”赵以川炫耀似的说,“改天你跟我一起坐地铁,从西到东,当旅游。” 裴哲刚旅游完,对这话敬谢不敏:“没什么兴趣。” “对什么都没兴趣。” “好像有点。” 听他诚恳,赵以川耐心地挑拨他:“那裴总怎么评价这次蜜月?” 裴哲手指动了动,在对话框里回赵以川:“挺好。” “不是‘最好’啊。” 裴哲:“我统共也就度过一次蜜月,没有对照组,无法比较。” 赵以川不依不饶:“那就是‘最好’的意思。” 裴哲坐在迈巴赫后座,本来打算休息会儿,就被轻轨上的人纠缠着一刻也不能闲。他不明白赵以川为什么突然要肯定结论,但想了想还是跟着他一起幼稚了。 “那你肯多体验几次再等我评价吗?” 赵以川:? 裴哲问他:“夏天的时候,想不想一起去冲浪?” 赵以川很爽快地说:“我不会,你教我吧。” 于是自然而然约了下一次,裴哲已经准备把这个也写入未来日程表。他像对待一份工作似的严谨认真,有承诺有要约就会付诸行动。 他觉得和赵以川的进度应该到了“相互接触”的dating阶段,约会,再了解,等双方都认可好感积攒到一定程度—— 那他们会在一起。 虽然结了婚再谈恋爱听着有点天马行空。 裴哲无所谓,甚至隐约很期待。 但是—— 赵以川现在受伤了。 工作,赵以川。 他们各自占据天平的两边,现在毫不犹豫地朝一端倾斜。 “裴总。”耳边,姜嘉钰再次提醒着他,“您这边……不打算改的话,那咱们下午去开会就还是按照原来的安排了?” 新闻只看了一遍,遣词造句却像印在脑海里。 裴哲拉开抽屉的手有点抖,他拿出一个红本证件,在心里鄙夷自己“没到家属签字那地步”,可这时握着它,就仿佛突然找到了底气。 他好像冷静得非常快:“我耽误一下,车钥匙。” 姜嘉钰一愣,然后完全明白了。 “那,我帮您再安排下,等会儿视情况通知隋副总去开会。” 第43章 四三、“你和我一起住。” “现在这社会真是什么人都有……” “造孽,小姑娘才毕业——” 沈跃拿着缴费单穿过人群,病房外几个护士看见他立刻噤声了。 知道这件事已经成功闹上了社会新闻,他暗自叹了口气,迎上走廊另一端的赵以川的视线,然后对方抬起另一只完好无损的手朝他挥了挥。 是示意他,“你先去忙吧。” 有他在,沈跃多少能放心了。于是他说着“借过”,加快脚步走向缴费处。 上午正是医院最忙的时候,急诊科向来人头攒动,不时夹杂着孩童苦恼与着急的患者家属不断询问、争吵,耳朵里嗡嗡的,脑子也乱。 赵以川靠在墙上,偏过头从一道窄缝看向诊室。 医生在为宁思垚包扎,耐心地劝着她“别怕”“都是小伤”。而宁思垚一声不吭,伸着手臂,注视伤处的眼神除了平静还有些好奇。 真是小看她了。 宁思垚平时说话做事轻手轻脚的,哪知一个小时前面对凶神恶煞的男人却丝毫没有畏惧,就算受伤在先,她第一反应竟是推开苏艺再躲那把刀。赵以川忍不住思考,换成自己,能义无反顾地这么做吗? 也许会,但想起来只有后怕。 赵以川按了按手肘处。 握着不放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赵以川一愣,刚接起,似乎声音同时从耳畔和不远处传来,略带失真,又近在咫尺地—— “赵以川,我在市二医院了,你人……”裴哲话音未落,已发现急诊室外的通话对象。 他保持通话两三秒,然后挂断了。 赵以川忽地慌张。 裴哲怎么会知道他在这儿?看到了新闻? 新闻里怎么说的,已经闹这么大了吗?那他有没有产生奇怪的误会,待会儿要怎么解释—— 诸多问题还未来得及分清思考的先后顺序,裴哲已经大步走到他面前。 西装外套像匆忙间披上的,一边的肩膀都不服帖。他默不作声地将赵以川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一番,感觉人似乎精神还好,只是有点恍惚。 裴哲不敢放松丝毫,神情冷静,语气却十分严肃:“哪里受伤了?” “没……” 裴哲打断他:“手,给我看看。” 闻言赵以川还要推辞,裴哲不由分说地直接掀开他盖住胳膊的外套。 手肘处包着纱布,还有几道擦伤。 但看起来好歹都不严重。 新闻里的“受伤”含糊其辞,害他一路都没心思顾及其他。裴哲不动声色地审视完毕,悬了一路的心总算归位。只是脸色发白,紧张后终于放松浮现一丝疲惫,裴哲都没注意到自己刚才那句话问得其实很着急,也很没边界感。 “我……” “看清楚了吧?”赵以川重新挡住伤处,“我没事,你怎么跑来了?” 特意得太明显,再用“路过”之类的烂理由反而欲盖弥彰,裴哲抿了下唇,说话声音也轻了许多:“小姜看到新闻了,发生什么事?” “大差不差吧。”赵以川刚才配合完警察的询问,这时无非再说一遍。 这是赵以川也想不到的后续。 代理王女士的离婚案已经在半年前,真实情况和新闻报道不同。 当时双方感情完全破裂,选择诉讼只是财产分配始终无法达成一致。但最终经过两次庭审后选择了调解,女方只要求了孩子的抚养权,其他财产一概不要。男方亲自在调解书上签字,事后却反悔了,再次想由自己抚养小孩。 “他原本只纠缠了前妻,但那位女士很快有了新的男友,我猜这件事刺激到了他,才会选择走极端。”赵以川说,手肘隐隐作痛,“可惜王女士已经搬离原址,又换了工作给孩子办了转学,连他的抚养费都不要,他无处发泄,这就找上了我们。” 裴哲:“那你……” “我就是被刮了一下,不严重。”赵以川强调了一遍,眼神不自觉看向急诊室,“小宁比较倒霉,她陪王女士跑了两次手续,又上过庭,那男的认出她,其实第一目标是她。” 饶是裴哲听过不少奇葩事,这时也禁不住生气:“对小女孩儿……” 赵以川:“我挡了一下,他第二次没伤到宁思垚,但也够呛,她伤口挺深。好在我们这行手受伤就算了,不影响动脑子。” “你们这行得买不少保险。”裴哲眼神冷了冷,“那人呢?” 见他好像真的因为这事怒意不减,赵以川窃喜一秒,理智意识到严重性,又先劝:“他在派出所了,这件事之后就让警察处理吧,你……” “哪个派出所?”裴哲问。 赵以川尚未思考如何回答他,远处,姜嘉钰快步走来。 见到她,赵以川几乎明白:他说不说,裴哲都会知道是哪个派出所,会调查出想要的一切信息。 换做就在不久前,他或许还会因为裴哲的自作主张感到冒犯。两个人关系发生微妙变化后,赵以川逃避多日后,总算也看清自己内心的渴盼了。 他希望裴哲对这件事上心,和剑川案不同,这次只能因为自己。 如他所想,姜嘉钰把iPad递给裴哲,同时提示几个重点:“查到了裴总,金楠路派出所那边打算把这事定性为寻衅滋事,但对方已经请了律师,肯定不愿意走到起诉这一步,目前两边还在协商,估计想争取赵律和小宁律师的谅解……” “你会谅解吗?”裴哲转向赵以川,不容置疑地说,“我不同意。” 自己脾气不算好,赵以川清楚,但这次的风暴中心不是他。 宁思垚比他有资格决定要不要谅解对方。 不过,女孩子的脾气他也知道,平时看着随和、好脾气,事关原则问题,宁思垚多半不肯就此罢休。可律所呢?苏艺做事讲大局,常有牺牲团队内部人员的先例,她当然不想闹大后影响专业口碑,真要追究,他们势必得多废精力去私下处理了。 可听裴哲这话,他似乎得到了其他暗示。 赵以川避而不答,反问:“怎么,裴总打算帮我们解决?” “如果你没有反对意见的话。”裴哲语气平淡,面沉如水,“宁思垚现在需要休息,缓解情绪、避免应激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你们是律所,专业水平比任何人都高,但如果这事交我处理,你猜得到,我不会中规中矩走流程。” 他说到一半,沈跃缴费完毕回到这边,见裴哲在场,先愣了愣。 赵以川垂着眼,伤处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有点麻。 不知因为消炎药还是裴哲有意无意的保护和宣示主权。 他希望自己没有误会。 可他原本不打算继续欠裴哲的人情,除非裴哲承认这是处于私人感情而非给予。 “这是我们的事。”他说。 “赵以川。”裴哲喊他的名字,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忐忑,“我不是……要管你或者要插手,有些东西能省则省,你不要总跟我计较。” 赵以川沉声仿佛妥协:“谢了。” 裴哲颔首。 他转过身去,在赵以川看不见的位置悄悄长出一口气。 不用他多说什么,姜嘉钰早已训练有素地进入下一个环节,开始打电话。沈跃只来得及听清她那边喊了句什么“张局”,怔忪片刻望向裴哲。 怎么裴哲还卷了进来? 因为他们的话,只是一点小事,该不会联系了那位公安副局长吧…… 裴哲紧接着就证实了他的猜测,对赵以川说:“派出所那边你们不用管了,小姜负责联系。你和小宁好好养着,及时来医院复查,别落下后遗症。” 做惯了管理工作的人,安排起这些得心应手,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沈跃听了一会儿还没弄清楚状况,想插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正要戳赵以川的胳膊问事情的进程,手中的缴费单也被裴哲抽走,递给姜嘉钰。 沈跃:“啊裴总……” “沈律,这事儿华闻就不用管了。”女孩子说话笑眼弯弯,却是和裴哲如出一辙的强势,“放心吧,不会让你们有任何负面影响的。” 沈跃还想说点什么,赵以川伸手拽了一把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看向姜嘉钰:“谢谢。” “太客气了,赵律。”姜嘉钰礼貌咬字,若有所指,“您是我们裴总的家属,又这么忙很多东西能交我处理的您开口就行,刚裴总也说了,您别客气。” 赵以川笑了笑没多吭声。 状况外的沈跃这才反应过来:敢情别人冲冠一怒为赵以川,根本没别的! 眼看医院不需要他们多操心了,沈跃接到苏艺消息,问宁思垚的情况,他便顺势谢过了裴哲,要带赵以川去看一看已经从急诊室出来的女孩。 转身欲走,裴哲突然叫住他:“赵以川。” 眼神落在被外套遮住的伤口处,不等赵以川有所反应,裴哲接着说:“最近还是不要自己住了,不安全,今天或者明天先把行李收一收——” “嗯?” “你搬到我那儿,和我一起住。” 赵以川记不太清他是怎么答应裴哲的,仿佛他一直在等这句话。 被同事打趣“你们这是什么新式婚姻啊结婚后还分居”,赵以川混沌了一秒,接着没什么犹豫就点了头。 裴哲说到做到,不用等第二天,刚吃过午饭已经把搬家公司都拉到了赵以川小区楼下。他似乎完全没考虑过租房还要退押金、检查房屋状况的问题,等赵以川提出,裴哲也只思考片刻,就大手一挥:“麻烦,你人过去就行。” 于是他从租的房子离开,只带了一季衣物和金丝熊赔钱货的全部身家。 最初,赵以川觉得他像出个差,很快就会回来了。 但他坐上车,揣着金丝熊眼见道路越来越陌生,似乎在往城中心走。他知道裴哲的房产很多——有次帮忙查东西的时候看了一眼——遍布全国好几个主要城市,哪儿都是裴哲的临时居所,但目前这个方向…… 据他所知,虹市的市中心有且只有一处房产符合裴哲的审美。 一种奇异躁动在心底轰隆作响,被裴哲额外优待的感觉如同火车碾过铁轨,把他仅剩的坚持也撞得七零八散。 “我们去哪儿?”他听见自己问姜嘉钰。 女生自副驾驶回过头,朝他笑得温暖:“裴总一直住在绿府,他说您先过去看看,如果不习惯的话可以换,他跟您一起搬家。” 赵以川:“……” 赵以川:“不,不用了。” 他无意识地搓着金丝熊的脑袋,直到把小家伙摸得炸毛,怒气冲冲往口袋深处钻。 街景倒退,绿意渐浓的春天,赵以川想起裴哲前不久才跟他吐槽那几个青梅竹马说他不带自己出席聚会是“金屋藏娇”—— 这下真藏了。 作者有话说: 赵以川,29岁,零元购豪宅(不 第44章 四四、热带鱼缸与金丝熊 结果如赵以川所想,不怎么意外,裴哲给他安排的临时居所是绿府公寓。 虽名叫“公寓”,这处却是虹市的楼王之一。 大概十年前由启荣集团开发,在虹市最寸土寸金的CBD修建了绿地公园,旨在打造城市“绿心”“呼吸心脏”。绿地公园建成后,启荣集团又在湿地中心的深处打造了私密住宅区,这就是绿府公寓。 三栋楼,统共不到60套房,楼层挑高5米,面积大于300平,都是独门独户、带花园和泳池、从私人车库直接开到门口的大平层。 紧挨公园的入口也不起眼,迈巴赫开进一条香樟围起的小径,就算是到住宅区了。 与公共区域隔离开来,连喧嚣都仿佛一瞬间被按了停止键,霎时只剩下风和树叶的摩擦,无端让赵以川有了关于桃花源的念想。 车子识别三次,人脸验证的次数好像更多。 还没进门,赵以川已经体验了一把绿府的一对一管家服务。 管家在车库等来了他们,迎上来,叫他“赵先生”,还送上了一束欢迎他的花。 裴哲的管家大约精挑细选过,是位留着干练短发的职业女性,刚到四十岁,大名徐婷,姜嘉钰叫她“婷婷姐”。 徐婷早接到消息了,她负责带赵以川去录了生物信息。人脸、指纹、还有虹膜和声纹,确保他以后在绿府的每一处都能畅通无阻。 姜嘉钰只送赵以川到车库,交给徐婷后,她笑称这是进入生活阶段自己没有权限,跟赵以川告别了。 入口没什么新奇的高科技设备,车库有直梯,另一个配有观光式电梯的入口则在正对花园的步行道,两侧进去后都是虹膜锁。 徐婷把他送到了家门口,行李则已经由专人提前拿到玄关。 “您需要我们帮忙收拾吗?”徐婷热情地问。 赵以川不太适应。 他家条件最好的那几年也没这么大的排面,以前听朋友说带人回家,自己挺舒服的位置,对方却横竖不舒服,没多久就对朋友提出了分手。 那时赵以川很年轻,也很浪荡,是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听了笑着打趣朋友:“说明你俩差得太多,早分早得了!” 他说得轻松,不知自己某天也会落入同样的境地。 裴哲轻描淡写地让他再次直面差距。 这不像能轻松送出的轿车或者当做生日礼物的手表,赵以川看向裴哲在绿府的“家”,片刻落寞后,又想:这和他以为的裴哲挺不一样的。 但好在他过了因为家庭差距轻易不平衡的年纪,复杂情绪只一秒钟就收敛。 裴哲都不嫌弃他呢,他跟自己较什么劲儿? 赵以川这么想着,跟徐婷道了谢,又说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她。 徐婷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朝他眨眨眼说:“那遇到问题您随时叫我,您刚已经加上我的微信了,是工作号。” “好。”赵以川说,礼貌地送她到门口。 电梯轿厢门合拢,冰冷的金属上倒映出赵以川的脸,绿府公寓现在只剩他自己。 他低下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以后真决定和裴哲一起生活——如果他们有幸对彼此都感到满意并且打算在一起的话——赵以川还有许多要重新习惯的东西。 裴哲是天之骄子,赵以川怎么可能舍得裴哲迁就他。 赵以川愁着怎么安顿金丝熊,打算先自己找个地方。 越往里走,他心里越没底。 不知道姜嘉钰说的“裴总住绿府”是不是脱口而出的场面话,因为单从装修上,赵以川根本看不出来。 白天,敞亮的平层,布光处处符合人体最舒适的亮度;装修简洁,但许多家用都充满科技感;玄关整齐,连挂在开放式衣柜里的一件外套都精致得仿佛从没穿过,诸如常常出现在收纳的钥匙、小零食之类的,就更找不到踪影了。 “没什么生活气息。”赵以川暗自下定论,脚步有些沉重地继续前行。 玄关通往客厅的尽头,他眼前一亮。 本该放隔断的位置装饰着一整个巨大的热带生态缸。 生态缸几乎联通了天花板与地面,珊瑚,碎石,精心布置的假山与苔藓,几条鱼灵动地穿梭,光从整面落地窗折进玻璃墙,粼粼水波摇曳着,带着太阳、彩虹和不时掠过的鱼的影子,铺满整个连接处的走廊。 他抱着金丝熊那个亚克力盒子,站在一地缤纷中,竟无所适从。 客厅太大了,东西却少。 沙发,边几,落地灯,窗帘,一把看着就很舒服却空得不像话的椅子,这些东西太少,放置在偌大空间中好像积木洒在空盒子里,又零散又可怜。 假如这就是裴哲的家…… 晴朗的,冰冷的,崭新的,好像什么都不缺,但是空荡荡的。 裴哲平日就住在这里吗? 他随手把装金丝熊的亚克力箱子放在地板上,按了按仿佛从未被使用过的沙发,脚底,柔软厚实的羊毛地毯好像没被踩过一样,甚至有点扎人。 面前的落地窗外绿地公园环绕,270度观景,远眺整个虹市的标志性天际线。 赵以川对着春天渐深的绿树,不由自主发了会儿呆。 亚克力里,憋了一路的金丝熊终于忍不住从小木屋里探出脑袋。 它扒了下亲切的转轮,但不习惯陌生环境,动了动鼻尖,从木屑中捡起一颗赵以川没收拾干净的瓜子往嘴里塞,然后撅着屁股重新爬回木屋。 赵以川低头看它,突然说:“你喜不喜欢这儿?” 金丝熊不会回答他。 于是赵以川自言自语:“我不太喜欢。” 他随意地坐在了地毯上。 编辑信息,修改好几次后他才找到合适的表达。可能有些直接,但赵以川莫名其妙地不愿和裴哲拐弯抹角了——这地方太冷,他不信裴哲喜欢自己住。 “我这两天还是先把小区租的那套房退了吧。” 正在开会的裴哲不知怎么的,居然只隔两分钟就回复了他。 “当然好啊。” 赵以川请了两天事假,找房东退租。 他算个打钱快屁事少的理想房客,当初谈好的一年一签,这会儿才刚签了合同不久就要退,房东不太乐意,想着办法找茬要扣这扣那,叫嚷得扣他一个月的押金,同时不死心地打听赵以川为什么要搬走。 赵以川只好说了,因为结婚,现在要去和伴侣一起住所以才退租。 理由虽不完全属实,但的确让人无法拒绝。 他搬出这座大山,房东作为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中流砥柱,立刻和他共情,不仅爽快地答应了要求,还开始热情跟赵以川分享所谓过来人的经验。 于是退租被灌了一耳朵的“老婆是天”“不疼老婆的男人不能算男人”,赵以川好不容易才从房东的授课中抽身而出。 办好手续,赵以川买了几个蛇皮口袋去收拾余下的行李。 他才住了一年多点,东西分两趟就全部搬进车里了。绿府的卧室早被徐婷收拾妥当了,那几条新做的羽绒被和骆驼毛床垫继续用不上,赵以川想着是崔丽专程给他定做,塞进后备箱,准备下次回临港的时候带回家。 从金楠路回绿府有高架快速通道,因为逆着高峰方向,几乎不容易堵车。裴哲连这个也考虑到,赵以川已经不知该怎么形容他的细致。 下高架,刚拐进岔路,街边有一家花店。 木质招牌的两个字很显眼,“拾花”。 好像是裴哲买香槟玫瑰的那家店,这么想着,鬼使神差地,赵以川把车停在路边。 他买了两盆栀子,还没开花,因为是移栽的很高大,放在后备箱里几乎能触到车顶棚。年轻的男店主给他开了一张很长的养护手册,送营养液和移栽时用的石子,爱花如命的样子恨不能亲自上门随时照顾。 一时心血来潮,见店主这么认真地教他养花,赵以川又带着点“说不定会养死”的愧疚再买了一束鲜切的芍药。 芍药还没开,花苞像几颗泛着红的棒棒糖,丑得很可爱。 赵以川直接放副驾上,没问裴哲对此有什么意见,想,“这应该算我的私有财产吧。” 搬家后,他突然变得忙。 不是忙工作,太多关于新房子的琐碎事都开始出现了。 裴哲最近去了西部的H省出差,有重要的会议,所以他们暂时还没在新家见过面。 他没回来,赵以川就自作主张地把左边的客卧和书房都划给了自己。加起来比此前住的套一大了快一倍,就是什么也没布置,比样板房都冷清。赵以川不能忍受空旷的侘傺风,自作主张,买了不少小家具和装饰物之类的。 他试图一点点地填满属于自己的空间,裴哲还没走进来过,赵以川希望哪天裴哲心血来潮的时候,他不至于还没准备好。 浅灰色墙面被挂上橘红装饰画,芍药放在书房桌面,没有要开的迹象。 第三天午休时间,赵以川离开律所专程回绿府。 他掐着时间把栀子花移栽到刚买的花盆里,盖上碎石子,一层营养土,最上面再用鹅卵石压平了,然后移到落地窗边。 绿意仿佛终于从远处蔓延进来了,驱散冰冷,填补空缺。 赵以川拍了个照,发给裴哲:“怎么样?” “栀子花?”裴哲认出来。 赵以川:“对啊,我放这儿你没意见吧?” 裴哲:“都行。” 他的随意有时候让人不爽,赵以川嘟囔了一句“给点建议呗”,往后退几步,又把客厅拍了个大全景,用的广角,再次发给裴哲,要他找不同。 想借此测试裴哲对家里的敏锐度,以此证实他的猜想。 结果出乎赵以川的意料。 裴哲对绿府客厅结构十分了解,认真地在那张刚拍的图里圈起每一处新添的东西。 “小书柜,花瓶,挂钟,桌上那个收纳盒,除了栀子花其他绿植不是你买的吧?” 赵以川:“婷姐送的,她说本来就含在物业服务里,但你一直不要。” 裴哲沉默了会儿,最后问他:“沙发垫呢?” “新换的。” “样式真够花哨。” 赵以川就给他拍特写:“还不错啊,提起要买的时候你也没反对。” “但不是说好别太破费吗?” 那不能叫说好,赵以川有理有据地反驳:“我买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暂时放在那。” 听着仿佛他随时还会搬走。 裴哲却不当回事:“赵律,审美不错。” 他叫赵律的口气不太客气了,像一种调侃,又有点特别称呼的意味,赵以川挺喜欢。 “你今天回来?”赵以川记得姜嘉钰提了一嘴。 “这边突然下冰雹,估计得延误。”裴哲拍了张航站楼的照片给他看,贵宾室视野很好,本该壮阔的风景因为沉沉的铅灰天幕变得逼仄。 赵以川问:“我下班刚好去接你?” 他问完就觉得不对,这好像有点亲密,而且裴哲哪用得着他去接。 正想着找补—— 方案一,他现在就撤回当无事发生。 方案二,顺着说,找点理由解释他去机场不是顺路,可虹市两个机场,他都不知道裴哲落在哪一个所以连谎话都编不好。 方案三,干脆承认,他想裴哲了。 正在极限三选一,裴哲那边已经出乎意料地给了他答案。 “你来。”裴哲把航班号发他,“现在延误到8点落地了,虹西机场T2。” 赵以川说:“晚上见。” “嗯。”裴哲回他,“我再开个视频会,待会儿登机给你消息。” 赵以川打趣:“裴总,放过你手下人吧。” 裴哲给他弹了个黑线表情。 心情大好,仿佛多日阴沉放了晴。 赵以川把新买的两个沙发垫一丝不苟地摆好,站起身,走到落地窗边。 虹市今天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第45章 四五、小别 听说他要去接裴哲后,姜嘉钰那边就火速联系了赵以川,问他用哪辆车。 在此前,赵以川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那儿有车,正打算婉言拒绝姜嘉钰打算安排司机的提议,他思考片刻,问对方裴哲带的行李多不多。 “不多的,只是三天的短会。”姜嘉钰回答,“赵律,您开那辆7系还是裴总的……?” 赵以川懂了她的意思:“我开不惯迈巴赫,还是家里那辆。” 姜嘉钰说好的,然后表示自己和司机就都不跟去了。 “本来也是你们的下班时间。”赵以川打趣她,“裴哲给你开多少工资,这么24小时随时待命,换我,让他自己开车回家。” 姜嘉钰不太好意思,说这个属于她分内的工作。 赵以川:“行了,就是你们太惯着他,这次我去,你好好休息吧。” 话里话外揶揄裴哲,却仍任劳任怨。姜嘉钰想谢他为自己减轻工作量,又觉得好像别人两口子说这些太见外,憋了半晌最后憋出一句:“那就辛苦您了。” 赵以川说不辛苦,为裴总服务。 最近刚好也没什么案子,把此前的卷宗全都装订完毕归档,赵以川就提前下班了。 剑川案以后,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在华闻有点被边缘化。 按理来说每个团队之间不太互相管着,华闻在虹市所的几个高级合伙人各自分工明确,并不会集体对某个普通律师有情绪,但他插手那个工伤案件、又无端卷入宁思垚被袭击的恶性案件后,除了苏艺,似乎所有高级合伙人都开始看他不顺眼了。 可以理解,他们为了华闻的整体声誉考虑,当然不会喜欢总惹是生非的员工,何况赵以川本身的存在就是个定时炸弹。 几个高级合伙人最初不赞成赵以川加入华闻,是楚畅推荐,又看在泰恒的江德常很是欣赏他的份上,再加上苏艺主动把赵以川招来了自己团队,他才留到现在。他知道华闻的文化就是稳中求胜,无论做什么都是。 要换地方吗? 这个念头一掠而过,赵以川盯着桌面上的台历,他到华闻的时间已经超过400天了。 认真算的话这不是他的第一份工作,却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工作”的分量。 赵以川家庭条件好时无论学习还是就业都没压力,他的优秀不是自夸,而且更纯粹,做国际仲裁很累很苦但大部分为自我价值,听着很扯但赵以川的确这么想。回国后,他要考虑薪水和筹码,衡量的东西不一样,于是自我价值成了虚的,银行流水才是真实。 这一整年过得真是…… 兵荒马乱。 他往后仰在椅子上,一副时刻准备摆烂的样子。 沈跃路过,忍不住说他:“怎么,你最近太闲了?” “是挺闲的。” 一句话没戳到赵以川,反而回旋镖似的击中了沈跃,他立刻略带抱歉:“对不起啊川儿,我不是那意思,我就……” 他知道赵以川最近没事做有律所里的成见在,也清楚赵以川不是那么计较的人,这次事关前途和职业规划,他就怎么都不好提了。 他一局促,赵以川反而大度地挥了挥手:“没事沈跃哥,我不加班乐得清闲。” 沈跃欲言又止,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收入不影响不加班的快乐,这点还是挺好。赵以川六点就打卡,算了下晚高峰影响后决定现在就去机场等裴哲。 金楠路除了写字楼,还开着不少杂七杂八的小店,其中有家花店,拜宁思垚和苏艺每天在办公室买花所赐,赵以川对它有印象。 他连生日都无所谓过不过,其实是不太有仪式感的人。 赵以川今天路过花店,却莫名地迈不动步子,站在那儿很久,他决定推开玻璃门。 再次出来时,赵以川怀里多了一束简单包过的粉玫瑰。 在楼下便利店买了个饭团和咖啡,堵在高架的时候刚好当晚饭。赵以川开着白色7系,玫瑰放在副驾驶,手机屏幕有裴哲半个多小时前发给他的“我开飞行了”,慢悠悠地顺着车流往虹西机场的方向开。 一路上,好像只有他不着急。 他为此下了个APP,输入裴哲的航班号就可以追踪行程,一路看着他自西向东,离自己越来越近,堵车一点儿都不难受了。 等赵以川驶入虹西机场T2的停车场时,这趟航班也刚好入港。 “4号出口等你啊。” 关闭飞行模式后,消息就狂轰滥炸般地涌进来,裴哲合上笔记本拿起手机,面对乱七八糟需要处理的事,无论紧急与否,脑袋先一步地开始剧痛。 “难得见你露出这种表情。”身边,男人说话玩味,“该不会后院起火了吧?” 裴哲勉强笑了下:“南知,别埋汰我了。” 这次是林南知和他一起去H省的。 盐湖项目其实主要由星鸿挑大梁,启荣科技提供一些技术支撑,不过因为很关键,星鸿不敢小看他们。 林见海早就不管理具体项目了,这次的直接负责人是林南知。 他跟裴哲同岁,他年初,裴哲年尾。 林南知名字斯文,五官轮廓却偏硬朗,眼睛很亮。 他高中毕业被星鸿的前任主席——也就是林父——送进过部队锻炼,很多习惯保留至今。比如头发永远只比寸头长不了多少,两鬓推短。再比如说话虽随意,神态却有股被严格约束过后的板正,穿手工西装也不像个少爷。 闻言,林南知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暗示:“没准呢,你说实话我也保密,咱俩谁跟谁。” “咱俩,我跟你。”裴哲不上当。 林南知就说他,没意思。 “江栩有意思。”裴哲针锋相对地逗他,“你去跟他有意思。” 他听到江栩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 裴哲和林南知这段日子话里话外都提盐湖项目,倒很少聊私事,这时难得有兴致了,于是问:“听林薇说上个月你哥把你收拾一顿,又是因为江栩?” “嗯,过年的时候跟他一起出海玩了,其实也没什么。”林南知不会撒谎,提起这事还很委屈,“还不是最近星鸿、泰恒那些破事么,林见海也不喜欢江家的人,就不准我跟江栩来往,凭什么啊?我从小就跟江栩最好,他又很可怜。” 裴哲不觉得江栩可怜,但他在国外读书的那些年里应该发生了不少事。和他无关的,裴哲就不爱问,再说林南知未必肯告诉。 于是裴哲说:“就这个啊,见海哥也没必要关你一顿。” “那次算我倒霉,把他惹着了。”林南知不想继续提他大哥,转移话题道,“小哲你怎么回,要不坐我车,送你?” 裴哲说:“有人来接了。” 林南知以为他安排了司机,点点头,就没再问。他还想继续聊,自己的手机却先一步开始振动。 来电提示写林见海的大名,他没刻意避开,裴哲看见了:“知道你落地了?” “见不得我安静一秒钟。”林南知自嘲道。 到下机时间,他站起身往外走时开始接林见海的电话。 两兄弟的相处虽然大部分时间不愉快,可又确实默契十足,尤其在生意上,林见海不需要多说什么,林南知就能明白他的意图。 他在前面,裴哲跟在后面走,低头回复手机里的一大串信息。 赵以川那句“一路平安”被众多工作提醒挤到最后面,裴哲一时没想起专程去看。 行李不用去拿,已经有专人负责领取了,饶是这样,虹西机场工作日的人流量还是让林南知不满,他对裴哲抱怨下次就该坐私人飞机。 临出口,林南知边走边说:“要是我哥在用得着什么统一通道……” “你在部队那会儿所有东西都是统一,现在受不了?”裴哲笑着调侃他。 林南知说你这话就扯远了。 裴哲正经和朋友斗嘴暂时没输过,他正想着怎么再戳林南知一刀,抬起头,快组织完毕的语句原地断裂,成了一段一段的单音节。 到达大厅人来人往,灯光亮得发白。 摩肩接踵间,一束浅粉色玫瑰花格外耀眼。 耳畔的嘈杂突然被按了暂停键,裴哲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视野越来越窄,只能容纳那束花和拿着它的人,直到他碰见微冷的包装纸。 也碰到了赵以川的指尖。 长途飞行后,喧嚣重又变得鲜活。 裴哲停在他面前,说不出一句“你好”或者“晚安”。 倒是赵以川先开口,笑着:“回来啦。” “嗯。” 赵以川仿佛早在心里打好了见他后该说什么的草稿,问起就没完:“一路顺利吗?飞机餐吃了什么没?你累不累……” 裴哲一句话都没回答。 他隔着栏杆,倾身,抱住赵以川。 他突然真的觉得有点累了。 也是在这一刻,裴哲惊觉只几天不见,他就这么想念赵以川。 抱了会儿,裴哲是听见林南知的问话才放开的。他后知后觉,没拿玫瑰,拍了拍赵以川的胳膊示意一个方向,往停车场的位置走。 等到了贵宾区没那么多人,他才有空介绍。 “赵以川,我爱人。”还是这句台词,裴哲说多了,几乎毫不犹豫,又对赵以川说,“林南知,星鸿的林总……你知道。” 赵以川一手拿玫瑰,另一只手和林南知握了握,不露声色地打量他。 林南知可能选择性忽略了赵以川眼神里一闪而过的警觉,对他不吝赞赏:“早听小哲,听薇薇说起过你,婚礼的时候我临时有安排就没去,不好意思啊。” “迟早都会认识。”赵以川开玩笑,“我听裴哲的买星鸿股票赚了点,这得谢谢你。” 林南知大笑,话却对着裴哲:“怎么还假公济私呢裴总!” 裴哲不以为意,单手拢过赵以川的后背,既是保护,又很亲昵。他这下很自然将玫瑰花接过来,见赵以川背后不远停着熟悉的车,跟林南知告别。 林南知:“还以为谁来接,行了,小别胜新婚,我都理解。” 一句话把赵以川弄得不太好意思,裴哲反而很坦然:“那你赶紧回去吧,刚不还在说见海哥去公司抓你了?” 林南知揉了揉太阳穴,苦恼地唉声叹气。 突发情况,林见海今天找他是正经事,最好耽搁不得,饶是他好不容易见了裴哲传闻中的配偶却没时间多聊,只能先走了。 没有外人在,裴哲半搂着赵以川的手就准备放下,被顺势牵住。 不是普通的交握,赵以川这次把他的五指都收拢在掌心。然后指缝慢慢地分开,骨节分明的手指顺势滑进来,再收紧,带点力度地缠在一起。 十指相扣,恋人才会这样。 自从镰仓之行后,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已经变了,只是两人想等冷静下来,都没有挑明——没有时间,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裴哲被他缠绵地牵着,走到车边,赵以川松开手又抱了抱他。 “一路平安?”他说了没得到回复的那句话。 “嗯,一切都很顺利。”裴哲说,“冰雹也有冰雹的意义,高原上……三月份,很震撼的。我拍了个视频,待会儿给你看。” 赵以川说好,打开副驾驶让裴哲进去。 安全带都系了,赵以川没着急点火,他转过头,长久地看裴哲。 浅粉玫瑰大概是出乎他的意料的,裴哲不知所措地抱着那束花挤在副驾驶,他右手无名指上戴了婚戒,阴差阳错,和玫瑰竟十分相配。 “你戴戒指了啊。”赵以川说,他其实有点惊讶。 裴哲举起手在他眼底晃了晃,眼神微微闪躲了片刻,直视他:“从东京回来就一直戴着了,我觉得,没必要去藏。” 就在半年前,裴哲说,“互不干涉,只有结婚证的关系”。 现在他说,没必要去藏。 赵以川忍不住抚摸裴哲戴着婚戒的手,胡乱地想他也应该把自己那个从抽屉里拿出来,一直戴着,随便谁问。 赵以川摩挲着方向盘,却朝裴哲倾斜身体。 挡风玻璃外,八点以后的夜空还留着一点透明的紫色光,是日落后余晖的余晖,折射多次,成了季风带在春日的限定极光。 接吻原本只稍纵即逝,他们却同时选择了再深入一些,互相安抚,为前不久赵以川的伤,裴哲经历的延误,为他们好久没有见面。 要不是安全带,他真想把裴哲压在副驾驶上亲个够,看裴哲气喘吁吁,红着脸求饶。 好像真应了林南知那句玩笑话,小别胜新婚。 第46章 四六、还需要热恋期吗? 亲吻默不作声地将分别的三四天消弭于无形。 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尽管互相关心,因为赵以川的伤势,言语间始终带点剑拔弩张。而后裴哲为着赶时间去开会,说完“搬去和我住”,连一句叮嘱都没留给赵以川。 紧接着相隔千里,每天聊天就两三页,能说的有限,直到赵以川主动要来接他。 坐在副驾驶,裴哲眼眸一垂,只看得见那束粉玫瑰。他心不在焉地数了两次,第一次18朵,第二次19朵,看漏了最边上挤着一朵小花苞。 车窗开了一条缝,机场高速上赵以川开了90码,风声呼啸,花瓣随之微微颤动。 没有音乐,赵以川开车开得很沉默,裴哲就更不说话。 在东京的樱花树下、镰仓的见晴台山顶,尚可用“情难自禁”来麻痹彼此,说服自己那个吻是风景和气氛推动的结果。可今天只是个普通的春天夜晚,不见星月,风和云层都没什么特别,车内的陈设不变,赵以川的香水和体温也不变。 裴哲看似只顺其自然地接受了赵以川的亲吻,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刚才是主动抓住赵以川的衣服侧边的。 他对赵以川有好感。 肯定这一点后,裴哲并未停滞不前,只是进度缓慢。 从三番五次去赵以川家,再到提出一起去东京看樱花,都是想确认他们到底能不能进入约会阶段。而温泉和山景超出他的预期,如果不是演的,那赵以川明明对他也有感觉,可赵以川什么都没说,只是吻他。 很多人辩论的言语和行动哪个重要,裴哲其实无所谓。 前一段感情太失败,也太戏剧化,他饱受困扰了好几年。即便在心里无数次地自我安慰“爱情不是必需品”,裴哲却始终仍有那么一点点的期望。 繁重工作时常让人精疲力竭,绿府公寓冷清得不像话,他不养宠物,不约会,不搞一夜情,跟苦修似的过了几年,仍无法说服自己能余生接受这样的孤独。裴哲大概从小到大拥有的太多了,就不能忍受长久的寂寞。 如果可以再遇到一个让他有感觉的人,还会不会和从前一样主动? 答案是会的。 他不在乎形式,仪式感,浪漫的纪念日。 但他很需要一对一的永远专注,需要诚实、依赖以及安全感。 他希望赵以川会是那个人。 现在看来,赵以川虽然没挑明过却也不抗拒,所以到这一步,换作正常的互有好感,那他应该对赵以川提:我们要不要试一试? 问题在于他们不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节奏。 他们已经结婚了。 没有法律效力、却早已生成道德约束的一纸合约与红色结婚证一起,将他们强行捆绑三年的同时,也像一个生活同他们开的滑稽玩笑。 如何在成为合法伴侣的基础上,再谈恋爱? 还需要热恋期吗? 给对方试用时间确定两人是否合拍,或者告白以后就安安稳稳地维持现状? 裴哲没经历过,也嫌少遇到有类似体验的亲朋好友。 注重逻辑推理和科学实践的人,第一次面对横在面前的命题无从下手。没有假设,也没有论点和数据,全靠直觉前行。 小时候听寓言故事,讲小马过河,面前,现在也是一条摸不清深浅的河流。 裴哲决定淌过去。 他是行动派,没什么犹豫就下决心亲自试一试深浅,如有困难,再谈解决手段。 这些不好对赵以川言明的胡思乱想转了一圈,总算有了个大致轮廓。裴哲再抬起头,心里已经轻松不少了。 宝马车驶入了绿地公园边那条幽静的小路,刷了门禁卡。 到车库,赵以川帮他拿行李——其实也就一个包——然后一前一后走进电梯。 安静一路到这儿了,裴哲从飞行后的四肢疲软中恢复,重整旗鼓,打算接下来进行另一场试探与博弈。 电梯升到楼层,打开,裴哲走进玄关换鞋,状似自然地问:“住得还行吗?这几天。” “说实话,不太。”赵以川笑笑。 把皮鞋塞回柜子里的动作不易察觉地顿了顿,裴哲脸上看不出异样,他问了句“怎么”,拿起玫瑰,打算进厨房找个玻璃瓶。 赵以川第一次送他玫瑰,裴哲想放久一点。 赵以川跟着他,寸步不离,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边。 “你平时一个人住……也习惯吗?”他问。 裴哲正翻箱倒柜,这话却听得真真切切。 他大致知道赵以川想问什么,无非温度那一套——来过他家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批评这里没什么生活气息。 对那些人,无论关系好的朋友、例行询问的长辈,裴哲的说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因为平时还是工作为重,能住就行,东西放多了不好收拾,以后不一定在这儿长住,绿府很多东西不太方便…… 但这些都是借口,裴哲不想对赵以川敷衍。 他不着急答,赵以川就在原地等。 裴哲找了会儿,终于自橱柜深处摸出一个玻璃花樽。 前两年回国后刚搬进绿府时,林薇送的礼物。她设计,她的爱人亲自烧制,世界上独一无二,林薇说这是她们俩的结晶,希望裴哲沾沾好运找到真爱。 瓶身有扭曲的波浪纹,注入清水,就会模拟出清晨阳光洒向海平面的波光粼粼。 裴哲没用过,以前一直遗落,这会儿找出来了,却觉得很合适。 他略显笨拙地往里加水,拆开外文报纸裹着的玫瑰,拿出来后也不在意有没有醒过就往里塞,动作不细致,冷不丁被没刮干净的刺蛰了一下。裴哲忍着那阵痛,若无其事地继续摆弄玫瑰,这回他一支一支地数清楚了,19朵。 带9的数字好像就是好数字。 等侍弄好了粉玫瑰,裴哲抱着玻璃花樽往外走,路过赵以川,他才回答了赵以川的问题——诚实的答案甚至不需要过多思考。 “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确实不太舒服。”裴哲说着,像在习惯客厅内染上的赵以川的气息,“所以我一般都在卧室里。” 赵以川顺着他的话,往平层的另一侧看过去。 他住了三天,从没往那边走。 因为不熟悉环境,也因为他要尊重裴哲的隐私。 “你没去看过?”裴哲问,语气有点惊喜,“其实你可以过去看的,有个书房,旁边就是健身室,基本器械很齐全,需要的话随时。” 他一早看出赵以川应该有健身习惯,再不济也保持运动,否则身材不会保持得趋近完美。果然闻言,赵以川眉梢一抬,接着又笑了。 “健身房不太清楚,但我试过后面那个泳池了。” 裴哲问:“你喜欢游泳?” 赵以川带点小得意:“大学前两年,我是虹大游泳社的明星选手,差点就进校队了,比他们体育学院有些专业的还厉害。” “改天比一比。”裴哲说,他发现他们又多一个共同点。 赵以川:“网球还没比过呢。” 两人都太忙,说好的打网球从冬天到春天了都没时间兑现,裴哲觉得他话语里似乎有点对自己屡次爽约的不悦,又感觉再拖下去,就每回都“下次一定”了,当即开始解西装外套的纽扣。 “现在去。”裴哲很干脆地说,“我换个衣服。” 赵以川捉住他,哭笑不得:“别闹,你延误加飞行一共快七个小时,今天就算了,这周末,就定这周末了行不行?” 他的尾音一向温柔,裴哲那点执拗被轻而易举地按回深处。 “吃饭没?”赵以川问,卷起左边袖口。 裴哲看出他的意图了,没明说:“飞机餐不好吃。” 赵以川就朝厨房的方向走:“早晨包了小馄饨,给你尝尝?” 知道他煲的鸡汤好味,也很会煮面条,裴哲下意识地先入为主,感觉赵以川的小馄饨多半也是可爱又家常,点点头说,“好啊。” “海味的吃吗?”赵以川又问,“还是你更喜欢红油?” 裴哲选了有小虾仁的那个。 赵以川于是记住了,裴哲喜欢吃海鲜。 赵以川在厨房忙碌的时间,裴哲绕着客厅走了一圈。 植物不必说,新买的沙发垫触感Q弹,躺椅上多了条厚实的羊毛毯。落地窗的背阴处,亚克力金丝熊小屋填补了空荡,角落里不时传来刨木屑、跑轮和嗑瓜子的响动,竟给过分安静的客厅增添了许多生机。 大件家具的位置都没变,可又分明感觉到很多细微处都发生改动,不再是一眼望到头的黑白灰,点缀着的绿意、彩色,让这个精美的模型般的屋子有了“人味儿”。 窗开着,因为靠近绿地公园,室内空气永远清新无比,今天却多了点熟悉感。 是那个气味。 让他想起镰仓的海,万米高空靠在肩侧的呼吸,捂在冬夜里的微苦的清香。 赵以川端着两碗小馄饨到餐桌边时,裴哲正若有所思地看边几上一个细窄的玻璃瓶,眼神专注,双脚几乎都黏在了地面。 “那个啊,室内香薰。”赵以川不等他问,先说了,“和我那款香水同品牌同香型,本来我打算用在自己客厅,这不是搬了么……你要不喜欢我就收起来?” 不介意,而且可以说很喜欢。 裴哲嘴角勾了勾,“唔”了声:“就这样吧。” 说得平淡,赵以川猜他可能喜欢那个味道,海洋型的香调本来就百搭,没多想,招呼裴哲过来吃饭。 两个粗瓷碗里是不同的味道,赵以川那份加了红油,裴哲碗里则加的是紫菜和虾米。小馄饨包的猪肉和虾仁,香醋激发出全部的鲜味,个头不大,满满当当地堆着,乍一眼都看不见汤汁,能一口一个吃得尽兴。 头等舱的刺身海鲜饭也比不过这时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除了暖房的party,裴哲在这张餐桌吃饭次数屈指可数。 他只在尝第一口时说了句“好吃”,接下来扫荡干净碗都没再多一个字了。 见裴哲吃得开心,赵以川也不自觉地笑笑,问他要不要尝尝自己那份。 说着就把勺子递到他唇边,全没觉得动作不妥,而裴哲更不在意,就着赵以川的勺子就吃了。红油微辣,舌尖和唇角都过电似的跳了跳。 他收回视线,赵以川已经继续用那个勺子了。 这才意识到他们刚才亲昵得像多年情侣共享了餐具,裴哲想说什么,但最终装作那只是他们生活中,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 饭后裴哲要洗碗,这次赵以川没有拦着他。 也不再说,“你是主人我是客人”。 裴哲原本打算把两个碗连同锅一起扔进洗碗机,见赵以川站在厨房门口看,不想被质疑生活不能自理或者诟病太懒惰,他打开水龙头。 一边刷碗,裴哲偶尔抬眼看赵以川,对方站在那儿,微微侧逆光,面部轮廓尤其好看。他轻轻地眯着眼,想把对方看仔细似的一直盯着裴哲。 水声哗啦啦地,而他们之间流淌的或许不止静谧。 “吃橙子还是苹果?”赵以川突兀开口,“我在超市买了点,都挺甜的。” 裴哲说了句“都行”。 赵以川说:“那就都吃点。” 他去厨房开冰箱,绕过裴哲时状似无意的,一只手揽过裴哲的腰。 第47章 四七、双人时间 裴哲只用五分钟就喜欢上了赵以川买的沙发垫和羊毛毯。 能摇晃的躺椅是装修的时候一起置办的,他原本对此没有意见,也没有什么兴趣。 可当上面铺着厚实的皮毛毯子,沙发垫撑住腰,半睡半坐地窝进去,这个椅子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全新使用方式,舒服得不得了。 水果盘放在垫子上,一起搂进怀,裴哲迅速地放松下来。 投影幕布那么大的电视屏幕正调到电影频道,放一部十年前的电影,爱情喜剧,背景音都十分欢乐。他难得在客厅呆,有种新奇的居家感。 赵以川坐在咫尺之遥的长沙发上,斜靠着,一伸长腿,脚趾搭在躺椅的尾部,一用力往下压,这把椅子就开始秋千似的荡。 他们又共同搁置了“谈一谈”的想法,裴哲是忐忑,还没摸清赵以川究竟想不想要所以犹豫,而赵以川则在等他。 电影里,海誓山盟的台词以滑稽戏的画面呈现,裴哲听见赵以川笑了一声。 他含着苹果,模模糊糊地问:“笑什么?” “刚才那个男主角的表情。”赵以川回味着,见屏幕上男女主角边哭边相拥,笑容又从单纯的被逗乐变得有些沉静,“就觉得……果然是电影啊。” 裴哲吃苹果的动静慢一拍:“嗯?” “现实中好难有暗恋一个人十年还能修成正果的。”赵以川散漫地说,语气没有起伏,延毕,他撑起身,从裴哲的果盘里拿了半个橙子。 裴哲不予评价,他本来也没有这样的体验。 不过说到暗恋这回事,裴哲和赵以川还有别的话题可以延展开聊。 “楚畅……” 很久没提起过的人名,甫一出口,赵以川果然好奇地看过来。 裴哲清了清嗓子,苹果太甜,他喉咙有点齁得沙哑。 “楚畅那天问我戒指在哪买的,他是不是打算跟苏艺求婚?”裴哲问完,见赵以川一脸茫然,已经有了答案,“没有吗?” 赵以川仔细回想:“他俩在一起这才多久,就要谈婚论嫁了?” 婚礼不过是三个月前的事,他和裴哲能进展飞速纯托了先领证再认识的福,但那时苏艺和楚畅还在暧昧阶段。宁思垚提过一次,除此之外,赵以川也没从律所的各大碎嘴子里听见苏艺的感情近况。 “总不可能不是苏艺吧。”裴哲说,“我感觉楚畅不像随口一问,连钻石品质都记了。” 他评论别人的爱情时言之凿凿,认真得很可爱。 “楚畅最近忙什么?”赵以川问。 “他家老爷子似乎准备让他去公司项目部锻炼,但这样的话,他可能就会离开虹市,毕竟公司近年的业务重心都在北边。”裴哲推己及人一般,先开始替楚畅发愁了,“他要跟苏艺结婚,两边总不好离得那么远。” 赵以川的笑容更柔和些,声音也放轻:“八字没一撇……裴哲我发现你怎么也开始喜欢给人牵红线了?” 裴哲下意识地反驳“没有”,顿了顿,又觉得自己刚才那语气确实像,不太好意思,眼神犹疑片刻后才说:“觉得他俩还挺好的吧。” 赵以川嘴角的弧度淡了淡,对裴哲的结论不予置评。 他和裴哲的看法相反,他不认为苏艺与楚畅最终能修成正果。楚畅追苏艺,大部分原因在于一时冲动,如果去平京发展事业是无可阻挡的,那在拉开距离后,楚畅的热情就会很快地浇灭——不是没有过先例。 而苏艺,赵以川不敢说多了解她,只看自己亲眼所见。 苏艺从一个家境普通、靠兼职赚留学费用、也不那么优秀的法学院学生,到现在拎爱马仕的律所顶梁柱之一,只用了十年。 上一段恋情临结婚时莫名分手,男方抛下了她,苏艺据说只用了半个小时就调整好情绪,返回律所开始指挥团队继续推进手里的IPO项目。女性在职场遭遇透明天花板几乎是业内共识了,有多不容易大家都知道。 苏艺能走到今天,不只是努力,更有野心始终在支撑。她三十五岁了,过去不会为了男人牺牲事业,未来更不可能。 这些好像超出了裴哲思考的范畴,他虽然精于计算,能够摆平启荣科技的大小麻烦,但对于弱势群体的处境,却始终少了一点同理心。 赵以川不苛责裴哲,家境带来的天生的不敏感并非裴哲的错。 甚至连他,都是在从零开始以后自己经历、旁观,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委屈和无力,才逐渐地看清所谓的社会的真实残酷。 “我们打个赌?”赵以川饶有兴致地说。 裴哲表情意外片刻,回过神,眼睛弯弯地:“赌楚畅和苏艺会不会一直在一起吗?” 他没说“结婚”,算狡猾地讨了个巧。 但赵以川无所谓:“就这个吧,你觉得他们会,那我就觉得不会。” “行啊。”裴哲被他激起了胜负欲,不在乎赵以川的理由,他坐起身盘着腿,神情放松但姿势已经有了紧绷的意味,“我们怎么判断结果?” 看不出,裴哲还有当赌徒的潜质。 赵以川沉默了会儿,说:“如果他们分手,就算你输;楚畅只要求婚了,无论苏艺答不答应,我都算你赢。” 裴哲没有异议,又问:“赌注呢?” 赵以川愣了。 拿别人的感情发展打赌这事儿说起来不太耿直,不过鉴于他们是私下的两人游戏,参加与否全在小范围内,没谁会缺德地为了赢就去楚畅那儿声张。即便如此,赵以川提出时并不指望裴哲会答应。 可裴哲不仅答应了,还比他更想知道结果。 他想不出赌注,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一个念头自脑内倏忽闪过。 “你输了……”赵以川没说“我赢了”,他不喜欢这种表达,好像他把裴哲放在很低的位置,“那你就跟我回一趟临港吧。” 这次,发愣的人变成了裴哲。 做好准备赵以川会索取,金钱,名分,公开的恋情,甚至裴哲在电光石火之间想过赵以川会不会要听自己说爱他。 但赵以川要的,好像就是平平无奇的东西,与赌约更是毫不相关。 “……你不打赌要我陪你回临港我也会答应啊。”裴哲失笑,话也说得无比纵容,“见家长么,只要你想通了,我都可以——” “我就要这个。”赵以川说,难得地固执。 裴哲来不及咀嚼他有什么文字游戏和语言陷阱,抢先一步颔首同意了。 得了这个承诺,赵以川往后靠,又变成了斜倚在沙发里伸长腿,脚趾按着那张躺椅作弄裴哲的姿势。他眼睛半闭,似乎被电影剧情再次吸引。 剧情已走到后半段,合家欢没什么波折就能猜到结局。 当裴哲快要以为赵以川彻底陷进情节走向,状似困顿的人蓦地开口:“说起来……” 他抓住水果盘,情不自禁地直了直腰:“嗯?” “你那个热带鱼缸挺好看的。” 赵以川说完,裴哲有点莫名失望,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只好“哦”了一声。 他像没听出裴哲的沮丧,自顾自地说:“第一次进门就看到,当时还打算问你,怎么想的,在那儿用鱼缸做隔断。” “那个啊。”裴哲朝玄关的方向看一眼,“没什么特别的。” 只是绿府公寓中仅有的他唯一坚持要做的设计,前几天刚安装完成,没有玄机,也和风水财运之类的无关,算裴哲突发奇想。 “想家里有点什么东西,我也嫌这儿太冷清,结果有心无力了。”裴哲最后说,“养猫养狗没时间培养感情,像你似的养只仓鼠吧,我耐心也不好,怕把它养坏了,怎么也是一条生命。最后还是楚畅出的主意,他说养热带鱼,管家可以帮忙换换水,搞个高级点的鱼缸还能当半个景观。” 絮絮叨叨的一大堆,状似掩饰,但赵以川察觉裴哲未能说出口的,大概是怕孤独。 他沉默半晌,缓缓地说:“原来你也觉得这里冷清。” 听见那个“也”字,裴哲仿佛受到鼓励,继续说着:“这套房子……启荣科技慢慢做起来以后才归我,从我妈那儿远低于市价成交,说是自己买的,其实就相当于她送给我了。但我一直没进来住,空间太大,一个人,怎么都嫌不舒服。” “确实。”赵以川跟他心交心,“我刚来的时候觉得还不如那个一居室呢。” 裴哲眼角一弯,倒也没拿话语刺他,说他住进虹市最贵的楼盘之一还不识好歹。 “你那边确实更有生活气息。”裴哲停了会儿,组织着语言,“其实我搬进来大概就在我们结婚……领证之后不久,之前一直闲置。所以……当时爸妈都以为你也要住,我爸还开玩笑,他觉得这地方做婚房还凑合。” 赵以川:“……” 裴哲:“我妈早就想让我跟你提出同居了。” 从未听裴哲提过这事,赵以川诧异:“真的假的?” “真的,不过她还有其他考虑,一些压力吧……”裴哲到底没全部坦诚,“但是我的想法很简单,总要你自己愿意才行,我不喜欢强迫人。” 现在无非时机对了。 就早一点迟一点,没有离婚案后的行凶事件,裴哲提出让自己和他住,他多半不会立刻答应的。可裴哲说了他就答应了,一方面两个人过了镰仓那阵亲密接触,彼此都有所软化,还有就是这几天空白期的缓冲。 他看见了裴哲一个人的空旷。 或许裴哲不寂寞,毕竟忙碌最能磨时间,他的日程表总是那么满满当当。 但每天一定那么几分钟、半小时,当裴哲独自待在三百平米的一个小黑点中,夜色无边无际,而身边什么也没有。 内心的孤独是软刀子割肉,一下一下的,等察觉到痛时,血也快流尽了。 电影正放映到大结局前的高潮部分。 节奏欢快的音乐在这个过分简约却面积广阔的客厅都只能占据一个边角,落地窗不开,高空的风被隔绝在玻璃外。 赵以川站起身,绕到躺椅边坐下把裴哲往一侧挤,然后放肆地连腿也一起架过去。 “诶,你干吗……”裴哲想挡他。 下一秒,赵以川翻了个身牢牢地把他困在自己怀中。 侧着躺着,他抱紧裴哲,从肩膀下穿出一条手臂固定裴哲的肩膀,往自己心口按。 姿势别扭却亲密,裴哲为了适应,不得不将脸埋在赵以川颈侧的位置,他先是好奇,随后,微苦的清香袭击了他,蛮横的拥抱将他拉入一片逼仄—— 耳畔,是赵以川有力的心跳。 连小腿都让他压住了,裴哲挣扎不了。 怦怦跳的声响连骨骼一起振动,如有所感,裴哲索性闭上眼回抱他,深呼吸。几个起伏后,心也随之彻底安定,仿佛漂在海水中东南西北地沉沉浮浮。 咸而苦的水被晒透,泛起温暖白浪。 “我……”赵以川好像吻了他鬓角刚剪短的头发,“我房间那个床还挺舒服的,你要是自己睡不着,就过来吗……?今晚不锁门。” 有点语无伦次,裴哲抓出赵以川卫衣后背的褶皱。 “你在想什么啊。”裴哲闷声说。 “不知道。”赵以川好像笑了,摸他发梢的动作温柔,“就很想你。” 远处,热带鱼缸里亮着光,鱼游过的影子倒映在浅蓝墙上,仿佛从海洋跃进云间。光斑不时折射着角度,七彩颜色也变换方向,投入裴哲的眼。 他干脆闭着眼睛,继续沉浸在赵以川密不透风的怀抱里放空所有思绪。 他想,赵以川怎么知道,除了拥抱,除了想念…… 现在什么都不需要了。 第48章 四八、亲密距离过敏症 那句“今晚不锁门”像轻飘飘的玩笑,赵以川不指望裴哲会照办。这是他们自东京回来后第一次一起过夜,偌大客厅隔开两端,他说完晚安回到了自己布置好的卧室。 闷不做声地洗了很久,赵以川差点把胳膊搓下来一层皮。 水温很烫,他全身都泛着红。 临睡前这股热度都未消退,他在柔软的羽绒被里躺了会儿竟有点冒汗,坐起身。赵以川习惯不穿上衣睡觉,嫌热,四月初,虹市已经开始升温了。 他看一眼虚掩着的门,索性还是把睡衣脱了,只穿一条宽大的睡裤重新躺下。 时间已经走到新的一天了,周六,他没有别的工作,可以享受一个睡到自然醒的早晨。但赵以川想着裴哲回来,又没问裴哲第二天会不会安排其他,他们可以游泳,或者打网球,反正已经约好了的…… 脑海中笔记一条一条地浮现又消失,赵以川终于不再兴奋了,困意压在他薄薄的眼皮上。他翻了个身,抱住另个多余枕头,长长的一个哈欠。 门就是在这时被推开,很轻的一声响。 紧接着,挨近地面的感应灯带亮了,赵以川一愣,正要出声,先一步听见裴哲问他:“你睡着了没?” 赵以川撑起身,手肘压住枕头带得一边肩稍高。 感应灯似乎只能照到膝盖,再往上,就是光影交界的朦胧了。裴哲规规矩矩地穿着长袖长裤的睡衣,似乎是绸的,随着呼吸,有深色的光偶尔一动,短暂得仿佛错觉。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真睡不着了。” 赵以川眼眸一垂,忽略加速片刻的心态,往大床的一侧挨去,给留出半边。 “来吧。”他把抱在怀里的枕头也平整地放好。 裴哲“嗯”了一声,没什么多余的话。 他踩着地毯过来,连声音都轻得不易察觉。坐下时微微塌陷的不止床垫,还有赵以川心脏被那枚灰尘似的指纹反复按压过的位置,几乎有了裴哲的记号,他一来,那地方就催动了酸楚与快乐一起加速分泌。 和铺开又拼在一起的榻榻米不一样,这张大床是个太过暧昧的空间,四面垫高,手往外伸时摸不到实处,连带着情绪都患得患失。 裴哲安静地背对赵以川,把一半的被子往身上裹。 感应灯带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房间重又陷入夜色,赵以川在黑暗中睁着眼,他伸出手就能抱到裴哲的距离,他能感觉裴哲的呼吸有点急促,也许因为他刚从海拔高的H省回来不太适应。 他应该快点睡觉,催眠自己,别在意多了一个人的温度。 可假如赵以川做得到—— 他做不到。 他就没法对裴哲无动于衷。 “裴哲……”赵以川张了张口,声音竟然又干又涩有点哑,“那个,你……最近失眠严重吗?” 无关痛痒的一句话,裴哲根本可以忽略不计。 “问这个干什么?” 赵以川说:“没失眠也不会过来吧。” 片刻后,身体摩擦被子的声音响在耳畔,赵以川的眼睛适应了过分昏暗的环境,他看见裴哲转了个身正面对他,被子一直遮到鼻子以下,所以说话就瓮声瓮气。 “是有点。”裴哲像叹息似的,“我高反了好几天,不太舒服。” 赵以川朝他靠近,伸手盖住裴哲的眼睛,手指揉着他的太阳穴和后脑。 “这么辛苦,下次别自己去了不行吗?” “不至于。”裴哲眉心放松了点,“但这个别人还真取代不了,我必须亲自看情况。还有很多关系都得沟通,又是高海拔,又喝酒……” 他的声音缓缓低下去,接连几日的辛苦终于有了一个小口可以倾泻出来。 H省位于西部高原,启荣科技早在刚起步时就已特意在那边设立办事处。 虽然条件艰苦,回报却比想象中优越太多。他们在接触碳排放这块的计算模型前有一套水源和空气的监测系统,经过多年开发更新,已经十分完善了。 现在政策就是要绿色发展,许多企业一旦准备进驻高原搞项目,环保指数是硬标准,直接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启荣科技垄断了几个高原省份近90%的市场,在新的模型成熟前,这套系统时至今日都是他们收入的一大来源,况且直接和市政建立合作,稳固又长久。 但裴哲知道依赖某个产品和某项特定业务无异于坐吃山空,他这次无论如何要跟着林南知来,除了有必要结交相关人脉、实地勘察盐湖开发条件,还有就是,他想借此机会打入星鸿牢不可破的合作圈子。 矿藏产业特殊,星鸿接洽的甲方除了国字头偶尔还有军字头,林家的关系网据说能直达好几个中枢部门。盐湖开发,不仅是有利可图,更因为有特别任务在里面。 启荣科技要真能借此提供技术支持,和星鸿联手,再加上启荣集团总部的资金支持,未来说不定会啃下最难吃的一块肉。 啃的难度越大,未来回报就越是丰厚,裴照雪明白得很,所以哪怕集团高层还在吵要不要予以支持,她已经默许了裴哲放手去做了。 她不是不心疼裴哲,但她也最后才考虑裴哲的辛苦。 这一点上,裴哲和她一模一样。 裴哲可以无所谓,先把身体极限放在一旁,赵以川却听不了这个,等他说到跟财政那边一起吃饭时吓人的高原青稞酒,脸都白了。 “下次不能这样!”赵以川严肃地提醒,“你身体会搞垮的。” 深夜,他声音竟十分有力,裴哲为之一振,半晌,都不知该怎么回应赵以川。 他听出赵以川的责怪,担忧,心疼…… 以及沉甸甸的在乎。 赵以川大他两岁,是他半个学长,所以有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掌控欲,奇怪的是,“不许这个”“不能那个”明明听着讨厌,他这么说,裴哲却不反感。 “知道了。”裴哲低声说。 因为后半夜,他的腔调格外乖巧顺从。 赵以川拍拍他的后脑,问:“现在呢?聊了会儿……睡得着吗?” 裴哲伸手,想拽赵以川的衣角——这算他一个不为人知的小习惯——扑了个空,有点尴尬地想收回,又嫌太刻意就装作很镇定地贴上赵以川的腰。 微烫的劲瘦的细窄却有力的,肌肉在他掌心与呼吸同频轻轻地恍如亲吻。 也像某种暗示。 “试试看吧。”裴哲半闭着眼不设防,口无遮拦,“你身上味道好闻。” 赵以川反而笑了:“那我抱着你。” 疑似听见一个淡又软的鼻音,算他默认了。 赵以川将裴哲往自己的方向拽,想面对面地抱,但裴哲却重新翻回去背对他。赵以川不以为意,几声悉悉索索的响动后,他从背后拥着裴哲,鼻尖蹭蹭对方颈后。 这还是以前连靠近点都会浑身紧绷,说着要保持社交距离,然后飞快后撤、避免任何肢体接触的裴哲吗? 他想问裴哲,“你的过敏好了没?” 又觉得已经不需要答案。 裴哲让他抱,让他摸,让他亲吻抚慰,剩下的只有让他爱。 轻柔的吻落在颈窝,接着是锁骨,赵以川的手从腰侧穿到胸口,摩挲着解开了裴哲睡衣最上面的一粒扣子,他叼住丝绸的衣领往边上扯,然后轻车熟路去吻裴哲的锁骨。 赵以川记得裴哲这里敏感极了,稍微力道重一点,他就浑身战栗难以自控。 “嗯……”怀中发出低喊。 从背后也很好,至少裴哲不会伸手推他。 赵以川摆脱裴哲微弱的反抗,同时咬了他的耳垂,用舌尖描绘他那个愈合了的小孔,呼吸滚烫,含含糊糊地问:“上次就想问……你打过耳洞吗?” “打过,我……”裴哲刚要答,猛地捂住了嘴。 赵以川正掐着他的腰。 有什么往下滑,和温泉中境遇一模一样,但动作更温柔,没用手,就这么贴着他,同时细致地吻遍他的锁骨、肩膀、侧脸。 最后封住在舌尖忍耐的呼吸。 赵以川换气时垂着眼,因为太暗,裴哲看不清他眸子里浓重的占有欲。 但声音也够明确了,语气十足的温柔,话语却十足地不容反抗,赵以川咬一点他的下颌,黏糊糊地:“睡不着,我帮你放松一下好不好?……” 裴哲想说“不”,他又陷入巨大混乱中,他觉得不应该是这个走向。 他和赵以川,现在不需要反复地用身体印证彼此的欲望,而该认真地、郑重地谈一次,谈清楚,他们算什么关系—— 或者他们计划进入什么关系。 恋人吗,可以做爱的假结婚对象吗,还是真的伴侣? 他还不知道赵以川怎么想。 太渴望对方的身体不是好事,先建立这层联系后,其他就说不清楚了。裴哲很清醒,他现在半推半就,有太久没有和一个人保持亲密关系这层因素在干扰。 那赵以川呢……? 他要从赵以川口中得到答案了,才能放心享受。 大海是很美的,可也危险,神秘,深不可测,稍不注意就葬身其中。 闭了闭眼,裴哲一把握住腰间作乱的手:“赵以川,别——” 这动作出乎身后人的意料,赵以川好似愣了,却也规规矩矩地停下动作,就保持着相拥,吻也从耳后撤开一点距离。 “怎么了?”赵以川问。 “我现在不想……”明显得不能更明显的生理反应还没消退就说这话,任谁来听都是借口,但裴哲顾不了那么多,再次强调,“我不想,今天很累了。” 赵以川还顶着他,大约感觉裴哲是真的抗拒,没和他玩欲拒还迎那套。 他一声不吭,紧密的拥抱再松开一些给裴哲随时可以逃离的机会,等半晌裴哲没动,赵以川强行开始平复过分灼热的呼吸。他不会强迫裴哲,可气氛刚好的时候被生硬打断,脾气再好的人这时也有点不满。 空气像突然冷了,片刻后,赵以川猛地撤回手,然后坐起身掀开被子下床。 裴哲保持着半蜷缩的姿势听赵以川走进卫生间。 水声哗哗的,藏着压抑的急促的呼吸,他当然知道赵以川在做什么——就在两三个月前,他在赵以川的浴室里做过一模一样的事。 裴哲摸了摸另一侧的床,残留体温正在迅速地褪去热潮。 他也跟着下床,整理了下凌乱的衣服,却没有系好被赵以川解开的纽扣。 客卧最初的设计就是什么都很齐全,连衣帽间都有,浴室在一墙之隔,裴哲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忐忑一秒,但赵以川没锁门。 他记得里面的淋浴间还有一扇门,裴哲站在浴室门口,没感觉到任何热水的温度,诧异片刻,明白过来了。 赵以川洗的冷水。 裴哲五味杂陈,朝那个方向喊了句赵以川的名字。 呼吸停顿,赵以川的回答透过水帘拍打的声响:“怎么了?” “你生气了吗?” 第二道门不隔音,赵以川说:“没生气。” “我还是回去睡吧。”裴哲垂着头,明明看不见赵以川,他却跟没法当面对着他说这些话一样下意识逃避,“明早……要谈谈吗?” “谈什么?”赵以川调过淋浴花洒,说话声便清晰了一些。 “就是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裴哲镇定地说,“谈很多东西,你的打算,我也告诉你关于我的,还有,以后要怎么办。” “我们现在——” “还有那个婚前协议。” 赵以川一下子无话可说。 “从机场到家一路……我想了挺多,但现在我俩都挺不冷静的。”裴哲说得轻,却已经想过无数次了,“明早再聊吧,今天真的已经很晚了。” 他推门而出的动静很小,赵以川站在花洒下,半晌,双手用力拍了拍脸。 早已倒背如流的合约没什么特别约定。 除了那一句玩笑似的附加条款。 第49章 四九、能说出口的喜欢就不止一点 赵以川当然一夜没睡着,他反反复复地想裴哲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自从感觉到裴哲或许对自己有好感开始,赵以川就不怎么去管那份婚前协议了,毕竟两个人,现阶段你情我愿已非概率为零。 既然可能有所突破,那他别自找不痛快。 此前看了太多次编号001的合同,条款他熟记在心,真被裴哲提起,这会儿反而除了最后那条都想不起原文,大脑短路,而默背多次的文字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他早提醒过裴哲,这份婚前协议因为内容太过荒唐其实没有任何法律效力,非要签,更接近于对两人的道德约束。 有它在,就时刻提醒着他们,这场婚姻开始于荒唐和各怀鬼胎。 可大概那个微醺的夜晚,裴哲工工整整地白纸上签自己的大名时,也没想到过有一天他们会发展到这程度——比炮友差一点默契,比朋友多一点暧昧,只是关系一般的话不会拥抱接吻,但说是互相喜欢,没有点破又怎么想怎么别扭。 恋爱的暧昧阶段不少人会质问“我们现在算什么”。 在镰仓,包括刚才,如果裴哲问,赵以川想好了应对的理由。 他称呼这叫“合法义务”。 有点残忍,却很安全。 赵以川走出浴室时已经空无一人,门是虚掩的。床单上的褶皱让他明白刚才不是精神恍惚的假梦,赵以川躺下,手掌无意识地盖在裴哲睡过的位置。 裴哲想和他聊什么呢? 继续,还是打断,到此为止没有下文? 裴哲放任他的接近和他亲密,不再与他保持距离,甚至会故意做出一些惹人误会的举动,那些好感、似是而非的喜欢…… 又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 吉光片羽,回忆一幕一幕地在脑海倒放,赵以川记忆力很好,倒退问题也是他擅长的技巧之一。但惟独这个夜晚,不知因为疲惫还是内心混乱,他在曾经的折磨下彻夜不眠,也没能找到问题答案。 他最后精疲力竭地想,或许情感不适用于逻辑推理。 一夜没睡的或许不只赵以川。 翌日清晨,赵以川第无数次翻了个身后实在不愿继续辗转反侧,干脆起床了。他在浴室洗漱完毕,边思考先给金丝熊喂饭还是先喂自己,推开门—— 吐司机的“叮”声落在大理石地板上,清脆地振动空气。 赵以川站在门口稍微愣怔,不确定地问:“你起了?” 回应从西厨岛台的方位传来了:“你吃三明治吗,我刚烤了点吐司,还有咖啡——喝浓缩还是拿铁?” “拿铁,我喝不惯不加奶的。”赵以川说着,往客厅走去站在金丝熊窝边。 可能因为昨晚散得不愉快,他没和预想中一样轻易接近裴哲,然后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和他讨论三明治配煎三文鱼沙拉还是水果加布拉塔奶酪。他低头给赔钱货换了水,又投了几颗瓜子、专用的仓鼠粮,然后就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 金丝熊比仓鼠要大,按理来说运动量也会更大,但赔钱货和其他金丝熊比略显懒惰,每天跑跑轮,再上蹿下跳几次,剩余时间都在吃和打盹儿。 它见了瓜子,立即扑过来一把抱住,两只小粉爪子抓紧了开始啃。 还是当金丝熊好,能被几颗瓜子哄得团团转。 “你的拿铁。”裴哲喊他吃早餐。 赵以川不情不愿地走到岛台,他坐这两把高脚凳的次数不多,那个咖啡杯大概是新的,待了几天也没发现,粗瓷质地,外面烧了一只兔子。 突然想起他们一起吃过的那家餐厅。 “在那边买的?”赵以川报了店的地址,他记得里面无处不在的兔子元素。 裴哲端着一只和他的拿铁杯一模一样的杯子,面不改色地闷掉浓缩,才慢吞吞地告诉他:“那家店……是我和林薇一起开的。” 赵以川迟缓地得知真相,思及裴哲约他在那儿见面似乎很在乎菜品合不合口味。 “啊,怪不得。” “因为林薇喜欢兔子。”裴哲说,将两人份的三明治和沙拉也端上桌,“她的爱人属兔,店里那些餐具——包括这套——都是她亲手做的。不过那家店我很少管事,每年就死乞白赖地等分红。” “那家台海菜都快成网红餐厅了,我看现在去,没有预定都进不去门。” 裴哲把这句当作夸奖:“年底开二店,但不管在哪家如果你和你朋友去,随时有位置。我跟林薇提一下。” “算了吧,我真的很少吃那些……”赵以川谢过他的体贴,想搅动咖啡,低头发现奶泡上有拉花。 裴哲给他拉花了一只史努比。 虽然耳朵偏小,嘴有点歪,眼睛又过大了…… 但赵以川好像突然也得到了几颗瓜子,被哄着,感觉到裴哲不太熟练地向他示好。 早晨7点,岛台的早餐是符合裴哲饮食习惯的风格,煎三文鱼是半熟的,配沙拉菜和希腊奶酪,三明治则是健康的水煮鸡胸和太阳蛋,再加上咖啡。 赵以川在美国的时候都必备碳水,他很少大清早就吃草,用叉子把那堆东西拨来拨去,就是不下嘴。 他的僵硬逃不过裴哲,放下叉子,他问赵以川:“不喜欢?” 总觉得直接表达有点伤裴哲,毕竟对方清早起来做饭还贴心准备了双份,但赵以川在饮食上一向不肯委屈自己,最后拐了个弯问:“我买的面条还剩了点吧?” 裴哲看他的角度略抬起眼,显得本就偏圆的眼睛更大更黑了。 “那三明治给我。”他说。 重新烧水,准备调料碗和煮面条得等,裴哲很快吃完了早餐,他剩了三文鱼皮,端起餐盘走进厨房,赵以川正盯着冒出一点气泡的锅发呆。 “我……”裴哲斟酌着,不知道这是不是聊聊的好时机,“你现在不忙吧?” 生疏又客气,加上隔开距离与动作,不跟气氛最好时比,哪怕与昨天在机场的拥抱做对照组,都刻意得十分尴尬。 赵以川搅着快烧开的水:“想说什么就说,你要实在看我不顺眼让我走算了。” “没……不顺眼。” 赵以川点点头:“那谢谢你了。” 又来了,阴阳怪气。 每当赵以川用这种疏离感十足的腔调说话,就代表他连生气也不想掩饰。 裴哲几辈子都没有这么难以启齿的时刻。 他向来是干脆利落的性格,有话就提,很少拖泥带水。工作是这样,对感情,也常常是更主动的那一方。想好了喜欢会追,超过容忍底线就提分手,即便失恋了心里难受也不会表现出来,至少在外面,裴哲大部分时间精神稳定。 心理医生徐莱说他太冷静,理智至上,总有所保留。 这话不能算是错,裴哲享受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精密运转的感觉。然而在赵以川身上,他却一次一次地失控、破例、无所适从。 甚至面对赵以川时,他总有点委屈—— 不知道赵以川喜欢的是不是跟他一个类型,也不是怕被拒绝。但合约还剩那么久,发生了这些事难道还能装作无辜吗? 他犹豫再三,觉得有话直说还是最好,不想给赵以川继续绕圈子的误会。 “你应该也发现了,我对你……现在不只好感。” “……” “我有点喜欢你。” 赵以川取面条的手指收缩些许。 有点喜欢,或许也有点保留。 能让裴哲不管不顾顶着关系破裂的可能说出口,就绝不是只有一点——意识到这些,赵以川的心几乎立刻开始怦怦直跳。 他渴望的是什么呢? 无非裴哲主动走向他,然后重新接纳爱情。 裴哲已经这么做了。 但赵以川只是闷声“唔”了一个单音节,这让裴哲的忐忑一下子被拉到顶点,他情不自禁后退半步,目光却仍锁着赵以川。 “最开始可能是好感,因为你对我确实没得说,很体贴,也很照顾人。”裴哲压着烧开水后咕嘟咕嘟的声音,说得小声,也足够赵以川听清楚,“我分得出哪些是有利可图,所以你……就不会一直无动于衷。但是……有时候我也害怕,怕自己这次又误会了——” “不是误会。” “……你也知道我——”裴哲一愣,延迟反应地在脑内分析一圈赵以川的话,霎时全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冲到头顶,再轰然退潮。 “你刚说什么?” 赵以川面色如常,他盛出已经煮好的面条端到岛台边。 裴哲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他们并排坐着,裴哲侧过身,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却又不敢出言打扰到赵以川,唯恐对方已经打好腹稿被自己搅乱了思绪。 “我说。”赵以川把面条挑来挑去,眼神闪烁,“你不是误会。” 不知哪里的器具没放好,厨房突然传来“咔嗒”一声,像谁悬着一半的不安轰然断裂,砸向低空,轻轻落地。 赵以川另一只空着的手安慰般牵住裴哲,捏了捏他的掌心。 “没人能逼我,再窘迫,我都不会用虚假的表现去换其他东西。所以你的直觉也没错,我确实……可能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他略一思忖,用一模一样的表达回应裴哲,“我也有点喜欢你。” 他还是略去了自己早早动心的时间,怕裴哲被吓到了。 心照不宣也好,默契暧昧也好。 就算身体曾经离得那么近了,就算已经有数,笃定拒绝的概率小于承认,但听见赵以川亲口说“喜欢”,雀跃与兴奋、激动、快乐一道上涌。 和表白成功相比差点意思,但他们姑且也叫两情相悦。 说出口,就不是“有点”。 他是这样,赵以川也和他相同。 裴哲禁不住耳热片刻,感觉手心被他碰过的地方也开始升温发烫。 他不吭声,赵以川反而开始认真:“之前犹豫了很久要不要说,不是逗你玩儿。就……老觉得我们两个的关系太尴尬了点,领证都快半年了,这时候提喜欢不喜欢很怪。但感觉是骗不了人的,我对你……有时候话说得伤人,不太坦诚,不过要是真不喜欢,我不会做那些事。包括昨天晚上,你把我推开的时候我其实很慌。” “我以为你生气了。”裴哲紧跟着说,“昨天晚上确实做得不妥,我想着,如果你没那种感觉,那一天天缠着你做……其实也让你为难。” “你就不该多为我考虑。”赵以川开了句玩笑,“万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裴哲也笑了笑。 做惯了管理岗位,要协调的太多,裴哲确实把很多事都放在一己私欲之前。哪怕都剑拔弩张了,他都能因为赵以川可能的“被强迫”的不开心,而紧急喊停。 “结婚的时候我没说错吧?”赵以川难得提起过去,“你不能永远这么辛苦。” 裴哲却摇头:“不是辛苦,本来也……” “开诚布公吧裴哲,”赵以川的面条吃到一半,因突发情况,胃口丢失,觉得眼前才是关键,索性不吃了,“你现在怎么想?” 问的无疑是两人关系的打算,既然都有好感,也都承认。 “你不同意可以直接反对。”他打了个预防针。 赵以川说,好啊。 “我们可以从现在起,试一试,暂时别总用结婚证捆着彼此了。”裴哲越说越口齿清晰,“就像普通认识的两个人,因为有好感,喜欢对方,可以开始约会、同居,看生活习惯合不合得来,再考虑以后。” “合不来。”赵以川指了指面条碗,“吃早餐都合不来,你喝咖啡还不加奶不加糖。” 裴哲又好气又好笑:“这都是小事……” “同居无小事啊。”赵以川说。 听着像嘴贫,裴哲刚答一句“你扯远”,随后几乎立刻明白过来—— 赵以川是答应他了。 于是到嘴边的话被紧急拽住,裴哲为此差点咬了舌头,为掩盖慌张,他端起咖啡杯,刚要喝,耳边是赵以川慢条斯理的提醒:“这是我的拿铁。” 裴哲顿了顿,还是喝了,跟没听见赵以川说什么似的。 加奶的咖啡确实对他而言太甜了。 放下杯子,裴哲转过头对上赵以川弯弯的笑眼。 他一向喜欢赵以川的眼睛,冷酷的轮廓藏着刚解冻的溪流,一笑,里面仿佛盛满了一整个春天。略下撇的唇好看,高挺鼻梁好看,连乱蓬蓬还没整理的头发都好看。 “……那现在聊完了。”裴哲说,主动得超乎想象,“你不如直接睡我那边去。” 赵以川却没同意:“各睡各的,但你可以随时过来。” 试用期,也是磨合期。 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谈恋爱的小年轻了,很明白暧昧与爱情是两码事。 一起生活,也不像每天发点早安晚安的短信那么简单,饮食习惯,生活节奏,工作与感情的平衡,甚至做爱是否契合……许多味道浅尝辄止时最好,一旦深入,必然面对幻梦与滤镜破碎后的真实。 能接受真实,那不必海誓山盟,也能天长地久。 “我今天过去。”裴哲笑笑,“不能再让你去洗冷水澡了。” 他的直率太让人心动。 赵以川咬着一颗小番茄,闻言,单手压住裴哲后颈,身体凑过去,把酸甜的汁液漫进裴哲口腔,再深深地和他接了个吻。 早八点,赵以川一夜没睡,神清气爽。 第50章 五十、明明是“那种关系” 现在他算裴哲的男朋友了。 尽管放着结婚证不管,“男朋友”这个称呼有种好笑又甜蜜的诡异。 他和裴哲没羞没臊地在绿府公寓腻了两天。 遗憾的是因为事发突然,没准备好套和其他东西,仍是用腿和手解决。第二天夜里赵以川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角,问要不要用这里。裴哲迟疑了下,说不要,这对他而言甚至比实质关系更亲密,他还没准备好。 尽管期间白天,裴哲仍在家里办公——星鸿的合作项目后续每一个进度都要裴哲拍板决定——但赵以川的心情一点也不受损。 如此结果就是,人均行尸走肉的星期一,赵以川反而精神百倍得格格不入。 或许情场得意影响了状态,事业也跟着触底反弹。 跟裴哲决定“试试”后没过多久,先前接过的一个当事人给赵以川介绍了案源,不算复杂,主要费精力,需要来回奔波。 赵以川有意尽快锻炼宁思垚,这件案子除了需要把关的重要地方,他都交给了宁思垚主推——标的数额足够大,律师费当然跟着十分可观。 紧接着,华闻的虹市所招募了一位专职做诉讼的合伙人,叫徐宗,自己带着几个律师和助理律师,多半是苏艺找来拓展市场的。他加入后,赵以川觉得自己又要受排挤了,却不想苏艺找到他谈话,先就冷落他一段时间表达歉意,又问他,愿不愿意转非诉。 苏艺自己做IPO比较多,华闻虹市所本身的诉讼业务不是大头,以前全在赵以川和另两个律师那儿,现在来了专人自然要专攻。 她好像终于想通了,又大约赵以川这段时间的表现让苏艺发现有些东西并不影响业务能力,再加上沈跃确实啃不动仲裁——泰恒就是最好的例子——她需要帮手。 看来苏艺短期内并无离开虹市的计划。 赵以川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让赵以川开始进入新领域的第一个动作,是和苏艺一起出席业内的一次聚会。 虹市的几家律所向来关系不错,良性竞争,在庭上、会议室内争执不下后又笑脸相迎说下次一起喝酒。定期聚会也是他们互通有无的方式,今次定在永瑞集团旗下一家高级商场的顶楼餐厅,因为做东的世京律所和永瑞合作密切。 世京算得上国内的律所金字招牌之一,立足虹市,影响力却早不限于此。早先赵以川代理的剑川工伤案,对方律师就是世京的。 赵以川做过心理准备,但在宴会厅看见那个叫孟超庭的律师时,还是有点别扭。 他有意避开,没料到对方火眼金睛,先端着香槟找到了他。 “赵律师!好久不见啊。” 孟超庭快四十岁,长得人高马大,微胖,比赵以川还要高出两三公分,却戴一副斯斯文文的黑框眼镜,两种气质挺矛盾。 他主动来打了招呼,赵以川只好举起香槟杯和他碰了碰,回以一个友好礼貌的笑:“孟老师,您好。” 孟超庭作为世京的合伙人,在这场合,完全以主人自居:“真没想到您也过来了,招待不周,刚冷落您了。” 全然没了当时庭上对峙时的剑拔弩张,也没了法庭外遇见时的傲慢,当真像一条变色龙。 赵以川不爱和这类人打交道,这时却也不得不虚与委蛇,说一些场面话,内心希望孟超庭赶紧走。 可对方好像格外对他感兴趣,不仅不走,还寒暄上了,问他最近忙什么。 “闲着呢。”赵以川说,转而问对方,“您呢?最近还做诉讼?” 孟超庭哈哈一笑:“那怎么能呢,我本身都是好几年不搞诉讼了,上回是万阳平京的副总找到我……大学同学嘛,毕业虽然十多年了但情谊都在,你懂的,他不放心别人,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我不能上也得上啊。” 赵以川做这一行时间久了,人情世故都懂。 孟超庭算他前辈,闻言,他面不改色地和对方商业互吹:“啊,怪不得了,我就说您是是世京的合伙人,怎么还屈尊亲自做代理律师,原来有这层关系。” 吹捧听着像内涵,但孟超庭照单全收了。 他大手一挥:“也别‘您’来‘您’去了赵律,我大你好几岁,都是同行,以后兄弟相称你看怎么样?” “行。” 两幅面孔的见得多了,赵以川本身往心里去的也不是孟超庭的行为。剑川的案子早就结了,他没必要还跟对方的代理律师过不去。 孟超庭又和赵以川碰了碰杯,笑意更深:“嗐,不过幸亏你今天也在,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赔个不是来着。” “什么?”赵以川这下是真没听懂。 孟超庭毫不含糊地一口闷了香槟,跟白酒似的喝法,豪爽动作惹得周围几个同行侧目,都颇有兴趣地看他们到底在聊什么,有几个胆大的,都走过来了。 “赵律师,剑川那个案子真的挺对不住你的,兄弟之间,也不说那些虚的,我今天走一个,你以后也别跟哥一般见识!” 这话就言重了,赵以川满脑袋的问号,拿着香槟杯,感觉左右为难。 他确实不懂孟超庭今天怎么回事,直接问:“不至于吧孟老师,剑川的案子……都结了这么久,是万阳那边还为难你吗?” 孟超庭单手拢过他肩膀,说小话的态度,声音却一点也不低:“老弟,你早说你有那层人脉在,咱俩都不用吵那些有的没的,你也太低调了!” 赵以川一愣,模模糊糊地感觉暗示了。 他往后撤了半步:“孟老师,您有话直说吧,别打哑谜。” 孟超庭皱着眉看他,略带笑意,表情仿佛在逗他:你开玩笑呢。 赵以川强调:“我没有什么关系。” “不是,老弟你这就太不干脆了!”孟超庭大概酒量不好,这会儿正上头,熏熏然的什么都肯说,“我当时对你……确实不太客气啊,这会儿不记得说多了就没意思了。再说,本来能私下解决的事儿,闹这么大……” “我想过跟你们私下解决啊,孟老师,那你不肯么。”赵以川反将他一军。 孟超庭像短暂清醒,接着又狠拍他几下,口无遮拦地说:“赵老弟,你逗我玩儿呢!你那会儿要搬出启荣,我还能跟你吵?” ……他说,启荣。 好似凭空炸开一个响雷,山雨欲来的幕布被猛然戳破。 可这和启荣有什么关系呢? 孟超庭不知赵以川心中已经警铃大作,搂着他的肩,酒气吞吐间自顾自地说:“老弟啊,哥哥后来也猜过,你可能这点小事不肯惊动自家人么,能理解!不过你但凡暗示一下,我都去做万阳的工作了,哪至于裴总亲自开口——” 提到“裴”字,几乎就把隐情送到了他面前。 如果到这儿了赵以川还说听不懂,那就真的在装傻了。 “裴总?”赵以川机械地重复,“哪个裴总?” 孟超庭:“启荣还有哪个裴总?当然是裴董事长的独生子小裴总啊!现在管启荣科技的那个,你们俩……不是‘那种关系’吗?” 赵以川盯着他,笑容从勉强维持到褪得干干净净。 孟超庭仿佛看不懂他的脸色,仍笑着说:“老弟,你和小裴总是合法伴侣的事儿总不该瞒着我吧?要那会儿就知道,我不至于,真不至于……” “裴哲……?” 裴哲跟剑川案还有关系吗? 什么叫打过招呼,什么又叫亲自开口? “老弟啊,我的赵老弟,启荣都得给你撑腰,我怎么惹得起您老人家呢?再说大家以后都得合作呢,来,把微信加上!要再遇到这种你跟我私底下说了就得了,裴总的面子我敢不给么?犯不着……” 酒气扑面不散,孟超庭絮絮叨叨地抓着他又说什么,赔礼道歉什么,赵以川完全听不进去,他耳畔仿佛一直回荡着那几个关键词。 启荣,裴总,剑川案。 那是他以为打的一个很漂亮的官司,拉锯两个月,从前期了解案情,监控风向利用舆论,搜集证据,质证,反复沟通,半夜了还在修改答辩意见,甚至是上诉书。 最后当事人获得了尊重和赔偿,他让万阳选择低头。 他赢了,他谁也没靠,全凭自己一趟一趟地往剑川跑出来的和解,是他自回国后第一次完全独立争取的,意义非凡。 可为什么现在要告诉他,万阳低头的背后原因跟他无关? 多滑稽,仿佛他的全盘努力都一下子消失了。 或者他尽力奔波那几个月到头来比不上裴哲随随便便几句话?甚至裴哲可能都没明说,自会有人揣摩他的暗示。 像当众挨了一巴掌,尊严火辣辣地疼。 赵以川把香槟杯往侍者的盘中一放,他笑着跟孟超庭说“失陪”,维持体面,走到卫生间里,撑着洗手台,一股想吐的反胃感猛地翻涌。 裴哲为什么不提前知会他? 所以他告诉裴哲自己赢了的时候,裴哲是不是跟看傻子似的? 哦,裴哲还说,“你开心最重要。” 他不能生气,不能发作,因为裴哲是为了他开心。 但他现在怎么开心得起来。 “……是准备退市,我觉得启荣科技现阶段不上市可能发展更好,再说,以后肯定还有机会,无非多一轮审核和过渡费。” 裴哲听了会儿电话那边说的,叹了口气:“行了,妈,这个决定绝对是我深思熟虑的。您最近专注于泰恒的事吧,他们应该撑不过明年,我听林南知说,江笑最近出国了,好像要转移资产。” 裴照雪大约觉得这些事电话里不好多讨论,说:“我会核实,你最近跟林南知走得近点。” “嗯,我一直有和他保持联络。” 结束通话,裴哲两手撑着太阳穴揉了好一会儿,闭起眼,缓解一整天的疲惫。 已经快10点钟,这时候除了值班的保安还有科技部几个轮班写代码的程序员,整个启荣科技的写字楼都空荡荡的,一片昏黑。 从早上8点半的汇报会开始算,裴哲已经工作了14个小时。 刚和裴照雪把决定退市再扩大规模的事商量好,看一眼,离林南知的门禁时间还差着一个小时,裴哲拿起手机,想问问他要不要出来吃个宵夜。 电话还没拨通,门从外面被敲响,裴哲以为保安要提前下班,没切断:“有事吗?” 与林南知的“干什么”同时出现的是赵以川。 赵以川还从来没到过他公司。 裴哲握住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有刹那,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怎么来了?” 电话里,某人不满地抗议:“什么?我在家呢,不是你打给我吗——” 裴哲利索地挂断了。 位于二十六层的办公室独享虹市CBD完美夜景,霓虹闪烁,隔着一层玻璃,天际线微微泛紫,连黑夜的颜色也不再纯粹。 赵以川臂弯里挂着西装外套,还穿那件他们登记照上的白衬衣,领口略凌乱,发型也有点不整齐,似乎是匆忙赶来没时间整理。他没什么表情,手上拎着几个摞在一起的打包盒,不声不响地走进来。 “世京办的聚会刚结束,路过这边,看见你这层还亮着灯就知道在加班。”赵以川语气沉静地说,“就买了点夜宵上来了……茶点,粥,吃的吧?” 裴哲不管电脑屏幕了,他三两步走到会客厅的茶几边,亲近地挨着赵以川坐下。 “饿死了,我今晚就吃了个盒饭。” 赵以川好像笑了笑。 饭盒里装的几种茶餐厅点心,配白粥,热腾腾的,不仅疲惫一扫而空,裴哲心里几乎立刻被巨大满足感淹没。 这不就是他一直向往的吗? “你也吃。”裴哲把一份虾饺推到赵以川那边,“买太多了。” 赵以川夹起虾饺咬了口,他今天好像非常顺着裴哲,说什么做什么。裴哲忍不住把头埋在赵以川肩上,侧着靠他,喊他的名字。 “以川,太谢谢有你了。”他还是第一次直接这么喊。 手指温柔地拂过裴哲的头发,察觉难得的依恋,赵以川到底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说: 关于退市这个,算是实践过程中遇到过退市反而利润增高,过了冷静期后去更好的版块重新上市的情况,所以就这么写了。and启荣科技是集团子公司不是分公司,可以分拆上市,操作起来比较复杂但这个不是bug(试图解释 第51章 五一、不是冲裴哲 不知什么时候起,加班已经成了裴哲生活的一部分。 他把自己的生活分成精准的小块,锻炼,吃饭,开会,审查方案,应酬,与父母交流,和同事联络感情,跟朋友聚会。什么时间该干什么都无比清楚,林南知半开玩笑地提醒过他比部队作息还自律,有点不太正常。 症状开始出现,裴哲和楚畅讨论过,大约还是之前的感情有后遗症。 他用填满每一天日程表的方式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也杜绝了其他抑郁情绪,很封闭,但行之有效。 当年不是没准备好未来几十年都这么苦行僧似的过日子,大约那时候裴哲没想过,他有朝一日还会在“加班”的日程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好回忆。 茶点稍微凉了,粥的温度还算滚烫,没有外卖自取那种被时间耽误了的不新鲜。 裴哲端着碗喝了一小半,问赵以川:“你们在哪边聚餐?” “永瑞世景,16楼。” “啊,那个江景厅吗,是不错。”裴哲若有所思,望向赵以川,笑容更深了同时眼中有狡黠的光轻巧掠过,“但你从永瑞世景回绿府,好像不会经过这边啊?” 赵以川侧着身,一直认真地看他。 赵以川染发,阳光下能分辨出是深咖色,和他瞳孔的颜色一样仿佛随时有阳光在闪烁。室内暖光灯照着他,好像也和灿烂青空下无异。 两人说开以后,赵以川注视他越发光明正大,眼角柔和地下垂,总像在笑。 赵以川轻声:“你明知故问。” 变相承认专程过来,至于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要不是手里还端着粥,裴哲恐怕会立刻忍不住吻他。 在这一瞬间,曾经的阴霾和孤独短暂地在他身边猛地膨胀,撑出一个近乎透明的气泡,然后“啪”地一声完全破灭,似乎彻底离他而去,连梦里都不会在留存。 裴哲像被他照亮了,眼内有两团小小的光,故意问:“我万一不在呢?” 赵以川:“先过来看到你办公室还亮着灯,才去取餐的,如果不在,我就直接拿回绿府吧——反正你今天肯定得回家。” 回家,恰如其分戳中了裴哲。 他已经很久没有觉得自己有一个“家”。 公司边一处高档小区的公寓是他的暂住地,赵以川送他去过,住那儿为了方便。半山是父母的家,他不爱每天都往那儿去,只有想从裴照雪的谈话中寻求安慰或帮助,裴哲才会过去。至于其他,裴哲称呼它们为“我的某处资产”。 赵以川住进去以前,裴哲并未把绿府公寓当做家。 现在却无形中成了他每天必须回去的地方。 “嗯,对。”裴哲笑笑,他把最后一口粥喝掉,然后顺手收拾了全部的外卖盒。 赵以川以为他要回去,站起身。 裴哲却没动:“我还得把今天的工作做完,要不……你等我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真的够?”赵以川问他,半开玩笑的语气,“回去以后,你再收拾一下等准备睡觉……我俩今晚一点前能睡吗。” 好像带点暗示,裴哲差点没坐住立刻关电脑。 但第二天的日程安排还是让理智按下了他,裴哲略带无奈地看了赵以川一眼,说别惹我,他坐回办公桌后,戳开自动锁屏的电脑。 赵以川紧跟着他,半坐半靠在办公椅扶手上,一副不肯和他分开的黏人样。 知道他表达喜欢一向最直接,可这样还是少见,裴哲暗自腹诽是不是自己很久没谈过恋爱,竟有些不习惯,鼠标在文档界面停了好一会儿没动。 “今天没喝酒吧?” 赵以川思考了会儿:“喝了,一点点香槟。” 裴哲吓了一跳:“刚才你怎么过来的……自己开车?” “那倒没有,代驾。”赵以川单手搭在裴哲肩上,“我不能知法犯法啊裴总。” 语速放慢,有点黏糊糊地粘在一起,裴哲发现原来是赵以川微醺了。 经过在东京那一出裴哲对赵以川有所认识。 他的酒量还算不错,但喝了酒就会反应迟钝。他们俩没有同时醉过,却搞不好在某种程度上如出一辙,搞不好都是醉了会装清醒、装清醒时思维慢得快打结、一颗糖就能轻易骗走的类型。 无怪赵以川说他像“闪电”,他看赵以川,这时同样觉得可爱。 裴哲格外心软,他往后仰,脑袋就靠着赵以川的胸口,同时飞速地敲键盘,准备三两下把修改意见写了,再把开始结巴的男朋友带回去。 敲两下回车,肩膀忽然一沉。 赵以川双手搂着他,侧脸沉沉地压住了他的头发,目光发直,在裴哲的诧异中毫无预兆地开口:“你还记得我去剑川办的那个案子么?” 正预备的调笑卡在喉咙口,裴哲略一仰头,却被赵以川牢固地压着。 “怎么了?”裴哲若无其事地反问,“不是3月就结了吗,难道又出什么问题了?” “又出问题的话,你是不是打算再找万阳。” 他用极其平静的声音这么说,没有问,像在耳畔炸开了一道惊雷。手指不受控地发抖,文档反应敏捷,迅速地出现了一大排重复字母。 裴哲不抬头,感觉赵以川的手还温柔地放在肩头。 “你知道了啊。”他说。 赵以川的脑袋动了动,好像在点头。 宽大落地窗外,虹市CBD的霓色仿佛星辰流动,装点过分深沉的夜空。几个大屏过了10点准时熄灭,在五光十色的银河中留下尴尬的黑色块,苍穹却不黯淡,泛着紫,是城市光污染留下的痕迹。 裴哲没来由地想起赵以川对他形容某个棘手案子时说过,“就算没有证据也有痕迹”“真要隐藏一件事是很难的,只要愿意花时间,总会有所突破”。 所以他不惊讶,也不好奇赵以川从哪儿获取的消息。 赵以川可能从他的沉默中猜到了,又或者将裴哲的回应视作坦荡地承认与万阳有联络,他张了张嘴,准备好那么多词,到头来还是失语。 既然他和裴哲都是成年人,都明白感情不是唯一,却都选择了珍惜这段关系。 那么他们理应更诚实。 想着,赵以川的心重新硬了:“你以后不要插手我的案子。” 挺正常一句话,在裴哲听来却形容不出的刺耳,好像赵以川不仅没领情还责怪他好心办错事,他管得太多了,明明那时他们不是现在可以有什么都说。 退一万步,如果裴哲当时没问,赵以川没提,那帮了就帮了,大不了感谢他然后表达以后别再做,可赵以川还说过—— “知道你厉害,但这事你别管。” 很难分清到底谁对谁错,本就是没法用是非黑白界定的东西,偏偏出发点又为了他。 所以他们都会为难。 裴哲沉了脸色,阴影覆上了他的侧脸:“我不插手,你以为你能这么快结案。万阳后来肯松口,不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会输。” “我怎么就一定……” 他的话太难听,赵以川本能地反驳,可又一下子失了立场。确实啊,如果不是裴哲暗示了,万阳真要把他和当事人拖死他也没办法。 他最后想说“算了”,正要脱口而出,记起裴哲不喜欢听“算了”。 算了,是妥协也是逃避,根本不能解决问题。 赵以川不是没想过裴哲插手他的案子。 宁思垚提醒他的时候、发现启荣在剑川市是万阳的竞标对手的时候、甚至裴哲告诉他“你开心最重要”的时候。他希望裴哲为了他,又不肯裴哲只为了他。 竭力忽略的鸿沟仍然存在,所以他现在才会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他没猜错,裴哲大概真的想帮他,难过的是,他为什么这么弱小。 赵以川不合时宜地再次犯拧巴。 他不是冲裴哲,而冲着自己。 赵以川到底无力地一笑:“行,谢谢,你又用了什么跟他们换?” 他觉得这里面有交换,裴哲听了,不知是气他妄自菲薄还是低估自己,轻笑的气音充满嘲讽:“根本不需要,因为你的丈夫是我。” 赵以川放开了他。 裴哲抬头,灯光照亮赵以川的眼睛,颜色似乎比往日浅,有些忧郁。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貌似宣誓主权的话其实伤人,又想起赵以川一向自尊心很强。字句在舌尖搅乱了,他吞吞吐吐地找补:“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结婚了,不管你有没有承认过,这层关系始终会存在。” “你怎么跟他们说的?”赵以川还是问了。 如他所想,裴哲根本没亲自说。 姜嘉钰找到了万阳总部在虹市的分管高层,明知对方没空,还礼貌地代表裴哲发出宴会邀请。对方当然疑惑,万阳和启荣远日无怨但近日刚输了一截,启荣的姿态却放得那么低,不太像胜利者的示威。 果然,在对方的询问下,姜嘉钰这才有点“为难”地委婉说明了情况。 剑川案,死者家属的代理律师是裴哲的合法伴侣,另一方的万阳也很熟,裴哲就想着关心下这个案子。 她不必再多提,对方已经完全明白来意——裴哲在催促万阳早点结案。 万阳的体量再大,主市场在北方,又是上升期,看着风光,其实羽翼未丰。而启荣都在东部扎根数十年了,业务领域又杂又多,还和永瑞、星鸿这些大集团是两三代的世交,它对开拓南方市场的万阳而言是不能得罪的对象。 万阳自不必怕启荣,但也没必要为了芝麻大的剑川案和启荣结下梁子。 再说,合法配偶能是一般的关系吗? 他们不了解裴哲,万一他恋爱脑发作冲冠一怒为蓝颜呢? 高层考量再三,加之本身己方就理亏,赶在二审开始走流程前同意了和解。 反而作为事件中心的赵以川隔了一个月才知道全貌。 看出他心情已经跌至谷底,可裴哲不太会安慰人,硬邦邦地说实话:“你别有多大负担,万阳理亏,我是赞同你的。无非缩短流程……” “嗯,缩短流程。”赵以川重复。 剑川案是这样,上次宁思垚受伤也是这样。 那个深思熟虑后冲进律所行凶的男人,赵以川后来了解了下情况,被派出所放出来后没了工作,又不知怎么短期内欠了一大笔债务。倒是日子还继续过,但他现在估计都快变流浪汉,生活再无以为继。 他想,裴哲做事,怎么能不叫滴水不漏呢? 赵以川越是沉默着接受,裴哲心里反而不安更甚。 他试图和赵以川讲道理:“这件事我有不妥的地方,但绝对没有要插手、决定你案子结果的意思,我只……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婚礼结束后的那场争执中,赵以川说“你不能永远这么辛苦”。 而时隔半年,近乎一模一样的话从裴哲口中听见,赵以川先是感到命运荒谬,随后感同身受了起来——裴哲也会心疼他吗? 裴哲好像在心疼他。 还未互相表达喜欢,裴哲就在心疼他了。 于是到嘴边的刻薄突然撞上南墙,尖锐边角一瞬间被压平,赵以川仍心口胀痛难耐,但除了生自己气和无可奈何,似乎也有一点是在为了裴哲对他的好而酸涩无比。 “没什么。”赵以川说,逞强似的直起腰,想离他远点。 想先冷静几分钟。 裴哲飞快地一把拽住了他。 第52章 五二、无负担的爱 赵以川以为裴哲不会多解释,可他又错了。 “我想过告诉你的,当时万阳并没有明面上答应所以我不能对你先承诺。”他说得语速也快,领先赵以川一步找回了逻辑,“等小姜给我反馈时你那边都签好调解书了,这时候我再告诉你,怎么看都像邀功。” “不是在意那个……” “赵以川,你听我说完。”裴哲很少这么不客气,打断他,同时眼神紧逼,手也把赵以川握得很紧,“我想过的,你应该知道而且应该有判断,但当时我管不了那么多。你想赢,我也希望你能赢,后来你很高兴,我怎么打算的当时也已经说过。” 是的,说过,他觉得“你开心最重要”。 那么赵以川到底开心吗?唯结果论的话,他顺利结案,心情不错,可他现在得知背后这些纠葛,心里却像在湛蓝苍穹中添了一抹乌云,不影响晴朗,却始终突兀又尴尬。 赵以川抿了抿唇:“可你……不能再帮我做决定,尤其在这种事上,你还没有第一时间就告诉我。” 裴哲郑重道:“下次不会了。” 他不是把承诺当批发的人,答应的事,他就一定会做到。 可赵以川轻哂,问:“是不会插手,还是插手了不会再轻易让我知道?” 文字游戏,甚至可用无理取闹形容,裴哲却没办法说“赵以川你一个二十多岁的人了你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他不该对赵以川的工作指指点点,也不能放着赵以川自寻烦恼,他的决定很干脆,可赵以川一直别扭。 他突然明白,赵以川心里也有一根敏感的弦不能轻易拨动。 他不能试着去说服赵以川。 因为他们的立场不同了,这段关系里,他们没法统一所有观点。所以只能互相理解,稍微妥协,共同寻求矛盾不再爆发第二次。 裴哲说:“这次是我不对,我想帮你。” 赵以川回得也小声:“知道,但我不高兴。” “那……” “不高兴,又不关你的事。”赵以川脸色没有刚开始那么沉了,眼神也有了点神采,只是依旧黯淡,“等我缓缓,裴哲,你先别说话,给我点时间冷静。” 敏感如裴哲,当然在这几分钟内百转千回地反应了过来。 赵以川的别扭不因为他,而是他们之间展露出的鸿沟,或者说差距。他们在美国一起留学的时候虽然不熟,但那会儿都在一个圈子里,成长环境和所处阶层的差别远不如现在泾渭分明,说难听点,都是靠父母祖荫的富二代,谁又比谁更高贵。 现在赵以川经历了家道中落,突然被踢出了原本的舒适圈,困窘像海面下的暗礁,随着退潮逐渐显露,日益沉重。 而他是触礁的船,撞出一个洞,不停地沉没。 他在努力地让自己沉得不那么快了,可一个人的力量太羸弱。 赵以川没有办法。 他也不知道能怎么调整,除非坦率地承认自己就是永远比裴哲差,永远吃软饭,好像他找不到其他途径快速走出一年以来的困窘。 可这样赵以川的自尊心不允许,裴哲对他的喜欢也不能容忍他自怨自艾。 于是,裴哲直接忽略了赵以川让他不要说话。 “以前我没问过,是怕你觉得不太好,但我现在觉得必须也要有个概念。”裴哲问他,“驰元……你父亲的公司,当年破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以川被问蒙了。 接着他笑了笑,不带任何负面情绪,也没有因此觉得安慰,就是很普通的一个缓解气氛的笑容:“没什么好聊的。” “说给我听听。” “好吧,其实真的很……正常,一切发展都很正常,没什么突然转折的戏剧情节。”赵以川不知在心里复盘了多少次。 他异常平静,说得却异常地详实。 “你知道,实业很少会有资金周转不过来的情况,除非是大单子,一下子搅乱了正常的生产流程。当时我父亲就中标了这么一个‘大单’,和Z省的市政合作,承包了好几个大项目,有公信力背书,又是正规工程,只要按部就班地生产、拿钱,几乎不可能出现意外。所以他很有信心,甚至开始提前规划驰元下一步怎么扩大规模了。 “我爸因此贷了很大一笔款,用于增加生产线。后续市政没有及时打钱,有一部分货出了问题——这也很正常——就烂在库房里了。 “这时候银行的贷款也快到期了,必须还。节骨眼上,负责技术研发的一个高管又查出重病,得找人紧急接手他的活儿。原本很充足的现金流一下子居然捉襟见肘,我爸第一反应是拿私人的资产去填。 “他被大伯——就是赵驰元——拦下来了,赵驰元决不允许做这种蠢事。但有什么办法,他那会儿每天愁得睡不着觉,短短半个月头发就掉得没剩多少,人也瘦了一大圈。 “然后就这会儿吧,有人给我爸介绍了个投资项目。对方是他很多年的朋友,也是合作伙伴,项目投得简单,又是当时最火的清洁能源,收益周期很短,只要能产生5%的利润驰元的资金链就能重新顺利周转。 “其实现在说‘除了犯法怎么可能有这么快来钱的’多少有点马后炮,我爸当时已经急了,没想太多,直接把自己的全部身家投了进去,同时还说服了驰元董事会动用了一部分公司留作归还本金的钱。” 听到这儿,裴哲已经有所预感。 这种环环相扣的压力,不仅赵驰显穷途末路,就算比赵驰显实力雄厚十倍的启荣科技遇到,也没自信能洞察每一次的风险预警。 急着回本就是最大的诱惑,和赌博不同,这并非自愿,一家公司背后牵扯成千上万的员工,每个员工身后又有家庭和亲人。 别人再怎么冷嘲热讽,做企业的怎么可能一点责任心都没有。 “那个项目根本是空头支票,是诈骗。”赵以川说得很平静,也不提恨,“这事你现在去网上都还能查到判决书,皮包公司的相关负责人都进去了,托我爸投资的那个朋友一样被抓,人在监狱里。” 但是驰元的投入呢?私人填窟窿的钱呢? 赔偿根本不及九牛一毛。 本就岌岌可危的现金流这下全部崩盘,资不抵债,只能宣告破产。再清算,赵驰显的房子车子能卖的都卖了,人工费,材料费,成本,其他外债…… 不能压垮一个公司,但已足够压垮一个家庭。 往者不可谏。 赵以川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认倒霉吧。” “可你们驰元,最值钱的根本不是生产线吧?”裴哲并没有觉得这事就像赵以川说的一样到此为止,“活性剂的专利才是驰元的黄金,好好研发,绝对是一片新市场。” 赵以川一愣,没想到裴哲对驰元还有调查。 但他也很淡定:“对,我就算不是学理工科的,也知道研发部门一向在驰元被称为重中之重。不过当时负责研发的高管生病,断断续续的有几个部门核心被高薪挖走,我爸没拦住。他当时想技术和专利还在,能借那家公司的机会转型成功率不低才对。” 只要转型成功就会扭亏为盈,驰元不仅不会垮还能做得更大。 然而现在专利也没有了。 赵以川觉得世事无常,裴哲却想,世界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巧合获益。 他想了想,自己都没看清真相的冰山一角,对赵以川就更不能说明。泰恒投资的那家公司接手了这么多的活性剂专利,现在可怎么还没投入生产呢? 如果泰恒费了这么大功夫,为什么不立刻开始回本? 江德常该不会真快一命呜呼了吧。 “……裴哲?” 眉心狠狠一跳,裴哲转过头,像骤然回神地看向赵以川:“你喊我?” “嗯。”赵以川摸一摸他的耳垂,“我不生你气,先回家吧。” “又不生气了。” 赵以川眼眸微垂:“看得出你在乎我,其他就……无所谓了呗,我觉得自己拧巴,因为我俩……但这都不是你的错,你去找万阳,我……该说谢谢。” “你要真无所谓就跟我摊个牌吧。”他服软,裴哲却没买账,“驰元现在还有多少没有结清的债务?公司名义的,你们家私人名义的,包括你。” “我名下没有。” “所以还差多少?” 赵以川像肌肉记忆似的报了个数。 见裴哲眉心略一舒展,他有所预感,立即叫停:“你别,不要你帮我。” “我不帮你。”裴哲应对得当,“但是,你给我的感觉是你欠着我,因为这些东西把你压住了,很多时候……它还在,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如果一下子解决了这事,你是不是又会觉得我在绑架你,然后你欠得更多了?” 对他好,因为裴哲喜欢他。 赵以川默不作声,却被裴哲说中了。 他不想欠裴哲。 越欠越多,越还不清,越不平等,他越不能无负担地爱裴哲。他想和裴哲平等地谈感情,但现在好像物质层面上直接拒绝了这种可能性。 “赵以川。”裴哲耐心地看着他,“你回答我。” 赵以川眼神闪烁:“……是。” 小两岁的人,这会儿却好像比他更坚定更沉稳。 裴哲意料之中地一笑,语气是带着点安抚意味的怔忪:“那么我们就公开关系,好吗?” “什么……” “这样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而且还会继续在一起,我是你的后盾。虽然这些债务依旧存在,但它们以后做不了你的绊脚石,你干你喜欢的事情,钱就慢慢还……不会有人拿这个让你睡不着觉。” “我没睡不着。”赵以川有点无奈,又有点感动。 裴哲点点头:“嗯。可我的意思是,你的负担会成为我的负担,我跟你一起承受,等什么时候你觉得难以应对了,你应该想起我,而不是自己扛。” 赵以川说:“这跟你没关系。” “跟我有关系啊赵律师,”裴哲眼睛一弯,“你忘啦,那个协议是无效的。所以我们没做过婚前财产分割,也没去公证。” 某专业人士被他反将一军。 是,赵以川讶异地发现这居然还他妈成了共同债务。 但他立刻又回过神,裴哲这是废话,他只是把两个人绑在一起,什么负债,什么婚前财产分割,他的意思是他们站在一起。 “……我不是那么脆弱的人。”赵以川讷讷说。 “知道。” “也不会给你丢脸,让你背债。” “嗯,知道。” 他全盘接纳的宽容使赵以川哑口无言,甚至蛮不讲理:“向来只有讲财产分割的,怎么你还上赶着帮别人还债啊?裴总,你有点私心好不好。” “我是有私心啊。”裴哲说,手指同时暗示性地掐了掐他的腕骨。 婚戒碰在一起,灯光折射,璀璨无比。 裴哲缓缓说:“赵以川,我没跟你说过吧?我的压力也很大。含着金汤匙出生这个没得选,占了天大的便宜,这个先不提了。现在为启荣打工是为了家庭、为了祖产,但也为自己,因为有些既得利益需要给出回报,我不想被人背后骂废物。” “你不是废物。”赵以川立刻说,“我喜欢你也是因为你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裴哲一愣。 被赵以川毫不犹豫的全盘肯定后,仿佛心底里突然被一根刺扎了,疑似流血,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旧伤裂开,而他以为还保持丑陋模样的疤痕不知何时都痊愈了。 只剩一道淡淡的白色,先是痛,而后想到赵以川,那里就一阵不可忽视的跃动。 裴哲重新半靠在办公椅里。 他抬起手表看了眼,用以确定某个时刻的具体某分某秒。 4月过半了。 裴哲半晌才缓缓继续说:“现在很多人羡慕我,也很多人不理解我。他们觉得我完全可以像江栩一样犯浑,或者像林薇,躲在两个兄弟背后做真正喜欢的事,没谁会当面说裴哲你不可以这样——可我还是选了相对而言最难的一条路。” 赵以川似懂非懂。 “赵以川,你选自食其力,我选在能力范围内做到最好。”裴哲不等他表达什么,说,“但既然在一起了,我们以后就应该……互相支撑。” 不太适应这种氛围可裴哲很努力在说服他,无意中,包裹他的一丝丝自卑情绪,像从外面被压破了,在心里爆出“嘭”的一声。 里面什么都没有,空荡荡,是无形砖头一直拽着他不放。 赵以川受不了眼热,故意缓和过分严肃的谈话:“也包括结婚吗?” “当然了。”裴哲直直地握紧他,十指相扣,目光与他交缠着,声音又轻又软,“这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可能以前只是好感,喜欢,想在一起试试看。直到你告诉我那么多负面的东西,然后你怎么去应对,我感受得到……就在刚刚。” “嗯?”赵以川不明所以地发出一个鼻音。 “我大概要爱上你了。” 说完这些,裴哲才后知后觉地和赵以川一样耳朵变得通红,扭过头,手指啪啪按了几下把电脑关掉,起身,拢住赵以川的后背。 “……不加班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赵以川掏出钥匙递给裴哲。 他拿裴哲当司机,肆无忌惮,因为刚刚裴哲说了“爱”。 是等了很久的一句“爱”,尽管没确定,尽管不是100%,尽管他六神无主,忘了第一时间告诉裴哲,“我已经很爱你”。 第53章 五三、那就先不离婚了 自从入职启荣科技开始,姜嘉钰的工作时间就包括了周六上午。 裴哲作为内卷之王,可说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典范,并不热衷于压榨员工剩余价值。每逢周六上班,一周中可以随时调休半天,如果不调休,那就按加班算工资。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和五一劳动节合起来放假,姜嘉钰惯例去打半天的卡——这次还有三倍工资,她算得美滋滋的。 但等到了办公室,除裴哲外,姜嘉钰还发现了休息时间从来见不到人的隋迟安。 正疑惑着隋迟安今天发什么神经,裴哲叫住了她。 “小姜,麻烦去磨两杯咖啡,用上次林南知送我的浅烘豆子。” 姜嘉钰望向隋迟安。 后者表情淡定地坐在沙发中,并无被迫加班的低气压,甚至神态还有点缓和的意思,正以比平日慢十倍的速度敲键盘。 事出反常,少问为妙。姜嘉钰应了声,按裴哲说的去磨了两杯意式浓缩端进办公室,然后缩回自己办公桌后,同时高高地竖起耳朵。 “……反正目前的局面就这样。”隋迟安喝了口咖啡,被苦得皱起眉缓了会儿才继续说,“启荣不是不能让步,但对方明显还想继续捞,所以我还是建议别太往后退,华建八局已经答应了,不用跟三所的客气。” “那下轮谈判还是硬气点。”裴哲调侃他,“得让三所看你脸色就知道什么意思。” 隋迟安神情自信,嘴角很轻地往上一挑,是个转瞬即逝的轻蔑笑容:“行,华建八局这次合作愉快,他们顺利动工,我们立刻入驻全程跟进。” “后面进度你把控就行,不用随时跟我汇报,我之后主要跟星鸿那个工程。”裴哲强调他答应隋迟安的事,“你主管,那你就领绩效。” 隋迟安:“谢了,裴总。” 面对他的示好,裴哲也不掩饰和客气:“所以多帮我干几年吧,看在给钱爽快的份儿上,反正我也不在乎你和那个谁纠纠缠缠的。” 这话有点公私不分,好在隋迟安完全不计较。 他“啧”了声:“你又知道了。” “应该说江栩就没想要瞒着谁。”裴哲单手托腮,目光望向隋迟安时看不出是否心生不满,“现在估计不少人都已经听说江栩跟我的副手搅在一起的事,你们俩……嗯,说实话,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不会理他来着。” 隋迟安:“也不是那种关系。” “你的私生活么,我也不干涉。”裴哲笑笑,“我相信你能把握好分寸。” 隋迟安眉梢微微一抬,对此不予置评。 怕他轻慢,裴哲加重语气:“不过江栩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作为朋友,还是……你跟他的时候,留个心眼,别被他玩了。” 这次,隋迟安难得有了点情绪起伏。 他合上笔记本电脑,把咖啡杯放在茶几中间,一向懒散而毫无波澜的眼中竟有些玩味,像发现了不错的玩具可以消磨时间。但这点玩味很快就消失了,他重新半垂着眼,恢复了平时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模样。 “作为朋友,谢谢你的忠告。”隋迟安皮笑肉不笑的时候眼神依旧很冷,看不出有没有听进去,“我会注意的。” 再多聊了几句别的,隋迟安的加班时间已到,起身告辞。目送隋迟安离开办公室,裴哲的文件也看的差不多,他确认时间,决定提前下班。 临走,路过姜嘉钰的办公桌,裴哲看一眼正装作很忙的女生,敲敲桌面。 “行了别装了。”裴哲语重心长又无可奈何,“给我多打工也没那么些好处,算你半天加班。回去谈恋爱吧,每天泡在办公室多无聊。” 姜嘉钰:“……” 直到老板闲庭信步地走了,她都还没回过神。 泡在办公室无聊? 这能是裴哲嘴里听得到的话吗? 刚才应该拿手机录下来,等下周例会的时候放给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姜嘉钰掐了把脸,只觉得自己要么在做梦,要么出现幻觉了。 可这幻觉未免持续的时间有点太长,自从东京……不对,还要往前算,自从某天裴哲莫名其妙为了“我们家赵律师”派自己去跟万阳的人打了那个招呼,他就不再像以前一样,万事都排在工作之后。 姜嘉钰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认识,又谈了多久。 结婚是抽空去的,婚礼是全权交给策划公司的,最初她以为裴哲这个婚大概率为了应付总部的董事长,更有可能压根就逢场作戏而已。 但现在,每天的鲜切花要换着品种送,下午茶想起就点一堆,至于什么公司的贵宾礼包也是没有例外地每一份都安排到赵以川那边。除此之外,越来越频繁的约会,同居,绿府公寓暖色调的软装饰…… 她果然不该轻易地怀疑老板的感情。 裴哲怎么可能随便结婚呢? 姜嘉钰恍然大悟。 “他超爱。” 裴哲尚不知他的婚姻在秘书的心里已经演完一整出偶像剧了,他急着离开,主要因为答应了赵以川要陪他去打网球。 自从办公室的谈话以后,裴哲明显觉得自己更黏赵以川,甚至到了点每天看不见人就坐立不安的程度。他在恋爱关系里常扮演更需要对方的角色,而赵以川则给了他无穷的安全感,让他依赖,随时都在他一伸手就能触到的距离。 他快爱上赵以川了。 爱情的轮廓,裴哲已经太久没有概念,久到他发现原来重新开始一段关系并不是想象中的举步维艰,而时间确实在无形中改变了许多东西。 对他而言婚姻没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 或许,下次和徐莱见面的时候,他应该与对方聊一聊赵以川。 和赵以川见面后一起吃饭,然后兑现他们早就约定的网球比赛。同行的还有那位听赵以川提起过的他的“在虹市最好的朋友”,李谈。 对方跟裴哲的设想不太一样,作为前职业运动员,李谈手脚都长,却并不如体育生的刻板印象那样有力量感,甚至可说有点瘦。但个子高,李谈将近一米九,裴哲和他握手都不得不微抬起头才能对上视线。 “谈哥,我们高中就认识了。”赵以川站在两人中间,半搂着裴哲的背跟李谈介绍,“裴哲,我……我那位,你可以理解成男朋友。” 这好像是赵以川第一次对别人介绍他。 不是“爱人”或者“丈夫”,是“男朋友”。 放在已经结婚的伴侣中不太妥当的头衔,但很特别。裴哲想,大概因为赵以川完全搁置了他们不太体面的开端。 李谈倒没多纠结称呼,热情地说:“你好你好,我俩一个学校的,六中!后来他去美国上学,我去打球,哈哈!不过没打出什么名堂。” 赵以川就说李谈:“你太谦虚了,你以前打积分赛的时候……” 李谈听自己的光辉过往,只是笑,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赵以川一直牵着裴哲的手。 话题很快聊到了“要不然打一局”,面对前职业选手,裴哲半点没怯场,更不提什么要让几个球。他们三人,还有李谈带的一个年轻学生,先玩双打,试了几个球后发现彼此间的默契压根没有,于是换了单人赛。 输一局就下,李谈带的学生是虹市体院的,算半个职业,年轻人不懂套路格外耿直,一上场就展现了无限的体力把李谈打下了场。 “你不太行啊!”赵以川看出他故意放水,“有点职业道德。” “尽力啦!”李谈无所谓地一摊手,“而且我年纪大了嘛,人家多年轻啊,才十七岁。” 赵以川问:“怎么认识的?” “球场一起打了几次。”李谈说,目光追着场地中的黄色小球几个来回,落在前去捡球的男学生身上,“你这老公还可以,居然跟小杨有来有回的。” “我也没想到。”赵以川说。 他这话绝对发自内心,毕竟成天坐办公室、开会、加班的裴哲上了网球场竟然体力、耐力一个不差,虽然现在输着比分,但气势完全不逊于对方。 而裴哲穿短衣短裤的运动装,碎发微微汗湿了贴着额角,还挺……性感的。 李谈注意到赵以川视线有点发直,意外片刻,笑得有点释然:“我本来还觉得你假结婚这事儿很不靠谱。” “嗯?” “结果怎么你们俩反而越过越好了。”李谈压低了声音,“诶,你不是说以前在美国特别喜欢一个人吗,不会就是他吧?” 赵以川没藏住惊讶的表情。 “别那么看着我。”李谈不愧已认识赵以川很多年,三言两语,分析两人的现状,“以你的个性,就算再缺钱再困难,怎么可能真为了这个出卖婚姻,除非本来就对他有好感。刚才裴哲不也提了吗?你们一起在美国念过书。所以我就想,如果他不是当年那个人,很难解释你的决定。” 他描述过裴哲,也含糊地提起过在芝加哥那场不曾说出口的暗恋,但没想到最亲密的朋友无师自通地把两个局部联系在一起,意外拼凑出真相。 赵以川问:“有这么明显?” “主要是答案太唯一。”李谈回忆着,“我记得你说,当时没追那个人……是因为他有男朋友吗?” 赵以川点了点头。 他确实干不出插足别的感情或者趁虚而入这种事。 李谈:“所以你们现在……” “打算试试。”赵以川很诚实地说。 李谈:“正式在一起?” 赵以川也想听一听朋友的建议,就说:“结婚这事儿对我和他的生活改变都特别大,而且他可能更大。现在互有好感,到了这阶段我感觉得到,他很久没对谁敞开过了,所以……先试试吧。” “试什么?” 赵以川喘了口气:“万一,我不是他想的那样,我们可能还是会分手的,只不过比现在更不体面,真到那时就没法和平散场了——最坏的结果吧。” “那如果你是呢?”李谈反问,“你刚才说话的时候,裴哲一直看着你。” 赵以川情不自禁笑了笑。 他说:“那就不离婚了。” 分明算好事,听了这话李谈的表情反而严肃:“真结婚和谈恋爱也不一样,你要想清楚。你们俩到底是做情侣,还是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直到厌倦了或者真的,像结婚誓词里说的,till the end of life。” 直到死亡把他们分开。 温柔的枷锁,同时也是沉重的浪漫。 临到裴哲被打下场,喘着气提着网球拍朝他们走来,赵以川才伸手猛拍一把李谈的背:“谢了,哥。我自己心里清楚。” 他把喝了一半的电解质水递给裴哲,同时接过球拍。 “怎么样啊?”他笑着打趣,“我还以为你十五分钟就得结束,居然撑了这么久。” 裴哲摇摇头大喘气:“小杨太厉害了。” 因为运动量太大,裴哲脸很红,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上的一层运动速干T恤被汗浸湿了,贴着胸膛随呼吸起伏。 拿毛巾盖住他的脑袋擦了擦,赵以川调整了下护腕:“我给你报仇去。” 仇自然是没法报的,一下午的球赛,最终以体育生小杨的全盘胜利而告终。几个输家不仅没脾气,还顺势提出一起吃饭。 地点由赢了的人负责选,小杨就说想吃火锅。 李谈知道裴哲是启荣科技的CEO,担心裴少爷吃不惯平民食品,但裴哲欣然接受,末了推荐一家自己常去的私房火锅店。 店的价位平民,不过位子十分难定,通常提前5个小时就留不了桌了。 他们临时起意决定前往,裴哲却又变魔术似的弄到了座位。赵以川见惯不惊,李谈能猜到理由,只有单纯的大学生感慨他们运气太好了。 院落火锅,他们坐最边缘的一张桌子,李谈叫了酒,赵以川说要开车就婉拒了,裴哲倒挺客气地要陪他喝一点。 一顿饭延续着下午的轻松氛围,临近离别,先叫了车送小杨,赵以川再去开裴哲的车。 原地只剩下李谈和裴哲,站着片刻后,裴哲看向他。 “谈哥,”一下午一晚上的相处后,他们俨然也算朋友了,裴哲像赵以川一样喊他,“赵以川不在,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成年人的交往要么十分直接,要么从始至终藏着掖着,裴哲显然是前者。 他开门见山,李谈也不再忸怩了。 点了根烟,他狠狠吸一口,望向赵以川离开的位置:“其实没什么……我只是很久没见川儿这样了。” “什么样?”第一遍,裴哲没听懂。 李谈改看着裴哲,现在不笑了:“不说出来你笑话,裴总,我认识赵以川今年就八年了,很少见他对一个人投入,除了前几年。” 喝了酒,裴哲脑子就转得慢,重复道:“投入什么?” 李谈定定地说:“感情。” 第二遍听,背后的意味裴哲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原本已经决定不在乎了,但今天,面对李谈的例外条件,裴哲突然借着酒劲儿脱口而出:“我知道他在国外的时候有个很喜欢的人。” “啊?”李谈迷茫一瞬,答,“对。” 裴哲犹豫了片刻,觉得冒昧,但仍然问了他:“你见过吗?” 第54章 五四、“白月光” 李谈被裴哲问蒙了。 他差点脱口而出:赵以川喜欢的人不就是你吗? 好友在美国那段魂不守舍的暗恋,李谈的了解仅仅止步于对赵以川的察言观色,连暗恋对象是谁都是刚刚才确定,更别提细枝末节了。 可是他现在听裴哲的意思…… 好像,这段并未宣之于口的感情,连当事人都不知道? 李谈读书时脑子不太灵光,这会儿却电光石火地转得比什么时候都快,几乎立刻明白过来:敢情他们俩的恋爱谈得还是寻常步骤,互相了解、建立感情基础、确认关系,走到现在,赵以川大概压根儿没打算将这段过去告诉裴哲。 而作为朋友,李谈无条件信任赵以川,心道他或许有自己的考量所以才缄口。 表面上竭力没露馅儿,他叼着烟,佯装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装模作样地说:“哦……那个人啊,其实我也不认识,没见过。” 裴哲皱了皱眉:“是吗。” 一句陈述语气的反问让李谈心里仿佛吊起一块石头,七上八下地悬在半空。 刚才赵以川在,聊的又都是些很安全的话题——兴趣,过往经历,网球赛——他对裴哲的印象很好,谈吐得体,不太像跋扈富二代,也不像电视里那些盛气凌人的年轻总裁,是很有教养又很随和的人。 可李谈现在竟忽地感觉到面前这个年轻人带来了无比的压迫感。 甚至只用简单的两个字。 裴哲舒展开眉眼,略侧过身,目不转睛地看他时没什么情绪,嘴角还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但李谈平白无故开始冒汗。 “我以为你会见过。”裴哲语气淡然,“毕竟他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是啊,见过,今天刚认识。 李谈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法说,也不能撒谎——他莫名地直觉但凡有一个字不诚实,裴哲会立刻拆穿他,连带着赵以川一起遭殃。 他最后诚实道:“以川在美国是有个很喜欢的人,也很投入。不过那都是好几年前了,那会儿我和他见面的时候比现在少,他只提过两三次吧,没有要介绍我们认识的意思……我猜,他可能就是自己喜欢,没别的举动。” 该说的都说了,该暗示的也言尽于此。 话外之意让裴哲别问了。 裴哲点点头,望向已经缓慢驶入视线的迈巴赫。 他再看李谈一眼,刚才的威压已经消失,又回归了温和而疏离的礼貌笑容:“谢谢你,谈哥,今天玩得挺开心的,下次再一起打球吗?” 李谈慌忙说好,侧身帮裴哲打开了副驾驶车门。 等那辆价值不菲的豪华轿车开远了,李谈站在原地,被晚春的夜风一吹,像忽地醒转过来,待在原地,莫名其妙地笑了—— 看来,对感情认真的不只赵以川一个人啊。 他果然不必再多替赵以川操心。 李谈把那根烟抽完,思忖片刻后给赵以川发了条信息:“你老公在问你的过往情史,你完了赵以川,摊上大事了。” 这句话至于赵以川能不能读懂,李谈记了他上次爽约的仇,根本不考虑。 回程途中裴哲不太说话,靠着副驾驶,目光涣散,不知发着什么呆。 再经过一个路口,赵以川问:“今天累着了?” “嗯?有点。”裴哲随口敷衍他。 他的心情全写在字里行间,嘴上说累,指不定想的其他事,赵以川从后视镜瞥一眼裴哲的神色,问:“是不是我去开车的时候李谈跟你说了什么?” 大概是职业原因,赵以川在这些细节上敏感得超乎寻常,每次都能切直切要害。 裴哲为他的突然发问诧异片刻,还是避而不答:“我们就在那儿抽了根烟,都没两句话,你就来了——再说我和谈哥这才第一次见面。” “倒也是。”赵以川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主动道歉,“不好意思啊。” 裴哲挺无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赵以川:“李谈那人……是个不错的朋友,但他偶尔嘴上没门说些乱七八糟,我怕他趁我不在,讲坏话,告状,或者别的……上次陪你去东京,我把他鸽了,人都到门口我才想起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这事此前就有所耳闻,但裴哲那时不知他鸽的是李谈,闻言笑了:“那你今天是得请客,换成我,一顿火锅都不够解气的。” “都多久了。”赵以川说,心情渐渐地平缓。 看来真的没什么事。 回到绿府,赵以川按例去给金丝熊换木屑。 虽然管家徐婷提过可以由自己代劳,但赔钱货这倒霉玩意不知道心疼亲爹,徐婷第一次试着给它换木屑、放饭,它就冲上去差点把人咬了,然后独自抑郁好几天。赵以川到底担心金丝熊余生不幸福,最后仍亲身上阵。 裴哲站在离亚克力盒子一步之遥的位置,他脑子里很乱,一路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然而不能如何转移注意,最后总会回到与李谈的几句交谈。 今晚对关于赵以川曾经的爱情,李谈越避而不答,裴哲心里的猜想几乎越能印证—— 当时,至少在当时,赵以川非常认真。 他下意识换位思考赵以川,只觉得要么像他一样受过伤,好长一段时间内听见Fran的名字都会条件反射不舒服,要么就实在太喜欢了。 只有喜欢一个人到旁观者难以想象的程度,才会护在心里,不肯透露任何细节。 因为他是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宝藏。 光是赵以川心里可能存在这么一道白月光的想法,裴哲突然就堵得慌。 他一点不怕和别人比,况且他也不觉得自己跟谁比就一定会输。他哪儿不好了?家境,学识,事业,甚至裴哲大言不惭地想就连性格,他未必赢不了。 可他只是梗着,不明白为什么两人交心好几次,赵以川都不把这段和他说清楚? 是忘了,已经无所谓了,还是翻篇了? ……真能翻篇吗? 他连自己最丢脸最不堪的都全告诉赵以川了啊。 直接问,显得他小气,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半确定了还要去翻陈年旧账,况且当年他们都不熟,他连在意都那么理由不足。 可就任由赵以川学生时代刻骨铭心的爱恋变成盒子里的猫吗?他不去翻,赵以川也不去翻,那个人会永远成为裴哲心里的一根刺,指不定未来哪次吵架就变作互相攻击的武器,届时赵以川再解释,裴哲会听吗? 大概率不会听的,面对赵以川,他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 完蛋啊,他好像比想象中还要喜欢赵以川。 想这个人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连过去也要一起覆盖。 赵以川放下袖子回过头,看见的就是裴哲有点失落地靠着沙发,眉心微微的惆怅。 今晚喝了酒,但还没到能让裴哲醉的地步。赵以川诧异地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出意外被裴哲挥开,又一把抓住往自己那边带。 “想什么呢。”赵以川问,顺势和裴哲一起坐在沙发里。 身后,金丝熊开始刨崭新的木屑,刷刷作响。 裴哲搂过赵以川一边肩膀,脑袋也埋进颈窝,是个极其依恋的拥抱。他一声不吭,可安全感缺失却淋漓尽致地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心脏。 “怎么了?”赵以川情不自禁放轻了声音,“今天晚上你就不太对劲。” 裴哲抬起头,目光有点湿润。 被看得心惊一秒,还未回过神,裴哲突然用力地吻他。 袭击成功,赵以川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只本能地抱住裴哲后背。双唇分开的一瞬,他正要问一句“这么主动”,单音节还停留在舌尖酝酿,就被裴哲不依不饶地堵回去。 晚上喝的啤酒,一股微涩的麦芽香尝久了居然带点甜。 客厅灯光仿佛打碎了昏暗,将一切暴露在白昼般的明亮之中,情.欲,冲动,迫不及待的占有,以及急需确认的真实。 裴哲扯开他领口的动作近乎急迫,赵以川拢着他的腰,也被传染了一般,原本温柔的幅度越来越大,有些粗暴地压着裴哲往下,胸口紧紧挨在一起。喘息和剧烈的起伏几乎同步,裴哲看他的眼神几乎致命。 接吻时,他很少见裴哲的凌厉,尖锐地刺着他,又勾着他,由不得他退缩半步。 赵以川已经不肯去思考为什么一切反常,他被裴哲按着手扣在腰间,湿而热的长吻激起水声,听觉神经短暂失效,只有呼吸,接吻与衣物摩挲。 茶几上那束粉色玫瑰还在,但不是赵以川最初送的那一束了。 管家每天要换鲜花,裴哲却只要这个品种,19朵,没有任何改变,似乎这样,他就能再将赵以川第一次送他的玫瑰保留得更久。 后腰抵着茶几边缘时,花瓶里的水不由自主地荡了荡,裴哲抬起头,灯带分明是不会刺眼的,他却有点眼酸。 这姿势好像不适合继续,他坐着,身后是茶几,一条腿难受地蜷缩起来,另一只脚踝被赵以川握着,被迫往上抬,把自己所有脆弱暴露得更彻底。 衣服从沙发铺到地毯,赵以川吻着他,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踝骨。 狂风骤雨般的相拥过后仿佛一瞬间安静下来,他们乘着一艘船预备渡海,半途翻了,于是两个人紧紧地牵着手,坠入深海。 海水中没有外界的声音,赵以川似乎完全占有他的五感。 他的气息…… 裴哲再次深深地呼吸,埋在赵以川颈窝,啤酒的后劲儿压根可以算没有,他这时却头晕目眩,好像真的醉了。 越来越急促,直到赵以川不规矩地在他身后探索。 他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冰凉,裴哲诧异地睁开眼睛:“嗯……?” 深褐色眼睛里装着他,融化在暖黄的光中。 赵以川咬着裴哲的耳朵用犬牙碾了碾,手已强势地控制着他,把那层薄薄的东西往自己身上用,又滑又热地推开。 “今天行不行?”他吃准了裴哲不可能拒绝,“我们今天……今天就做吧?” 裴哲胡乱地点着头。 他在海洋中迅速迷失,都忘了问赵以川当下的疑惑。 ……到底什么时候买了这些藏在客厅的? 客厅地毯不能幸免,沙发也被弄得一团糟,等前后脚紧挨着进浴室,白色的热蒸汽氤氲间只用对视两秒,又忍不住抱在一起了。 裴哲终于一身干爽地躺进床里时,他已经累得手指都抬不起。 可赵以川还黏着他不放,在他背后抱他,手臂绕到胸前把裴哲锁得严严实实——赵以川好像格外青睐这个姿势,刚才的三次里有两次都是从背后的,被压在地毯上时裴哲说想看他的脸,才正面相对。 他流着汗的有点红的眼角很性感,戴婚戒的左手握住裴哲两只手腕一起压在头顶,不容任何挣扎地又深又重,裴哲根本控制不住声音。 这会儿兴奋劲儿过了,身体疲惫到极点,精神却莫名其妙开始活跃,一点也不困。 就跟做梦似的。 尽管他太久没这方面经历的僵硬很诚实,但这僵硬又好像取悦到赵以川了,似乎他越紧张,赵以川就越喜欢,反反复复地流连,直到把他弄到快崩溃。 现在罪魁祸首还在吻他的后背,裴哲没什么力气地躲了躲,赵以川追上来,惩罚一般咬他的肩胛骨,很用力,裴哲想他留下了齿痕。不过这地方看不看得见的,裴哲也不在乎,他喊了一声“赵以川”。 “嗯?”他很沉迷似的,连声音都飘。 裴哲很在意的问题还是先压下,他奇怪地问:“你觉得我们合拍吗?” “哪方面?”说着,暗示性极强地挤着他的腿。 裴哲聊胜于无地阻拦他:“……我认真地问。” 赵以川不动了,再次温柔地亲亲他的后颈:“你猜我刚想了什么。” “……什么。” 这种时候的调情不像好话,不然就是荤话。 赵以川的舌尖勾过齿痕,痒得裴哲浑身一抖,他压着裴哲的战栗说:“我真后悔前几次听你的,你说不要,就乖乖地不要了……那天经过律所楼下便利店,想了想,去买的时候我还害怕你看到之后不高兴。” 裴哲一愣,没能阻止他作怪的手指。 某个地方被轻佻地一勾一压,裴哲“唔”了一声,赵以川趁势吮他的后颈,那块凸出的骨头已经被折磨好几次,咬上去都只剩下酥麻,一点也不疼。 “你找了三次借口。” 赵以川掰过裴哲的侧脸,在昏黄暗灯下定定地凝视他潮.红的脸。 他轻碰一下被亲得红肿的下唇。 “但我还是想要你。”赵以川说,“很想,从好久之前就想。” 裴哲浑身都因为这句话发热,他像陷入一场缠绵的低烧,神志不清,四肢疲软,被困在梦一样的泡泡中,继续昏睡。 半梦半醒间赵以川一直抱着他,不断的吻落在发间。 “裴哲,裴哲……” “你跟我回家吧?” 第55章 五五、想有一个早安吻 兴奋到极点后的困倦反而带来一夜好梦,翌日,赵以川居然赶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他关掉闹铃,睁开眼,感觉一条手臂仍被裴哲牢牢地抱着。 皮肤相贴的暖热感是任何的物件都无法模拟,好像连呼吸都成了同频。裴哲还在梦中,赵以川翻了个身将他抱紧。 他另一只手捞过手机,眯着眼,这时才发现昨晚李谈给他发了句什么消息。 等看清,赵以川先是愣怔,随后彻底迷茫了。 裴哲找李谈打探他的过往情史吗……? 上次不是没问过,裴哲表现出对他ins里遗留的前任照片各种在乎,后来虽再没提过,赵以川仍抽了个空把那些过往都删除了,当做给裴哲、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本身没几个前任,他觉得这就到此为止了。 赵以川的感情生活说复杂,其实挺简单。 没有狗血故事,也没有藕断丝连,不存在无缝衔接,每一段也都断得干干净净,所以他不害怕裴哲找人了解,更无所谓朋友会如何向裴哲“告密”。 他至今不肯宣之于口的,无非当时偷偷地喜欢了裴哲很久,直到在纽约分开。 虽说裴哲大概率酒醒了就忘了。 而也是在那天以后,裴哲没多久就离开了美国,他的暗恋无处安放,只得落入虚空,飘飘荡荡了小半年,成了西风里的一把浮尘,不见踪影。 如今这阵风化作春雨,重又在南方的香樟树花期落在肩上。 是好梦成真,更是失而复得。 赵以川这么想着,吻了吻裴哲的发间,收拢手臂,指尖反复抚摸他凸出的肩胛。 小动作不断,不多时就把裴哲成功地唤醒。先是呼吸急促地一顿,怀里的人睁开眼,长出一口气,翻过身继续埋进赵以川肩膀和枕头的缝隙中。 裴哲瓮声瓮气地哼:“……几点了?” “七点半。”赵以川说着,撑起上半身的同时拿被子遮住裴哲肩膀。 “你要上班了?”他问,明显迷迷瞪瞪的。 赵以川“嗯”了声。 他见裴哲好似很不满地抿起唇,眉毛也开始拧在一起,眼皮耷拉,很没精神地发着呆,掀被子的动作忽然就像被黏住。 他问:“没精神?” 裴哲脸有点红,说话时都看不见嘴唇动,含含糊糊地害羞:“……腿疼。” 愣了愣,赵以川也跟他一道语无伦次:“啊,那,我……” “没事,你先去上班。”裴哲重新闭上眼,“我那个……我今天请个假,你忙你的,再睡会儿就……我就是太久没一晚上这么多次,而且你还——” 说到这突然卡了壳。 表达太坦荡,原来也会引起连锁反应。 赵以川先是没在意,后知后觉听明白了,短暂愣怔后,顺着裴哲的话,他的脑内不受控地开始闪过诸多蒙太奇片段。 这样的,那样的,水汽氤氲间的吻,柔软被褥里的肌肤相亲。 还有最后,他身心俱畅快,但见裴哲还没有尽兴的样子,一时热度未退,赵以川用被子遮着两个人,把脑袋埋进去,手在他小腹大力搓揉没几下,配合动作,裴哲全身颤抖,濒临失控地攥住他的短发。 在那空白里,赵以川想:怪不得……当时他问,“要不要用这里?”当时裴哲一口回绝了,原来比起实质性的发生关系,他更受不了这个啊。 埋在发间紧紧抓着不放的触感仿佛记忆重现,赵以川伸手挠了挠乱蓬蓬的短发,舌尖顶着上颚,良久,才找回了节奏。 “我……要不我去打个卡就回来陪你?” “真不用,你忙你的。我再睡会儿,还要起来跟林南知一起开视频会。”裴哲的声音已经小得快听不见了,“昨晚说回家的事……我这段都有时间。” 回家。 对,意乱情迷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但何时实施,赵以川还没想好。 手机催促起床的闹钟响了第二遍,赵以川不得不先中断思考,揽过裴哲亲亲他的额角说“我去洗漱了”,再飞快起床。 今天要和券商、甲方见面,不能迟到。 他和苏艺最近刚接了个大单子,IPO之类的活儿赵以川以前没怎么做过,苏艺经验十足,但不能一把子全揽了,会累疯。该他学习的地方还得不停补课,况且赵以川不觉得多领域锻炼有什么不好。 赵以川拿好通勤包,站在玄关,目光却不自禁地望向卧室。 心跳有点快。 总觉得还剩什么事没做完。 窗外,远处摇曳的植物被晨曦照耀,春末夏初,绿色亮丽而活泼。 赵以川顾不上可能迟到,捏着车钥匙快步走进卧室。他拨开轻而蓬松的被子,俯下身,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裴哲的嘴唇,再次留恋般吻他一下。 “昨晚怪我,下回要几次你说了算。” 裴哲还是没睁眼,伸手推他,嘴角的笑却把心情暴露无遗。 开会间隙始终想着这事,赵以川偶尔走神,一上午都颇为心不在焉。苏艺察觉到,中途的休息时间问他怎么了。 “不好意思。”赵以川也知道自己沉迷恋爱状态不好,“我会调整的。” 苏艺没放在心上,只说:“那你要注意噢。” 他们午饭就在会议室外的休息间解决,甲方给定的简餐,尽可能地买了三菜一汤,但装在饭盒里又放了一会儿早已口味不佳。赵以川还行,他看苏艺始终没什么胃口,就问她要不要再点个喝的,或者甜品。 “算了,不是因为吃的。”苏艺顿了顿,似乎衡量了会儿要不要告诉赵以川,才说,“我刚和楚畅分手了,没胃口。” 赵以川猝不及防得知这个消息,一时都不知作何表情。 毕竟,他连两个人在一起都是纯靠自己猜,没得到过当事人证实,连一句“恭喜”都没送出去,就听苏艺一锤定音。 “你那什么表情。”苏艺笑了,“很惊讶吗?” 赵以川如实说:“没听他说过你们俩在一起的事。” “我让他别大张旗鼓到处官宣的,当时预感不好,总觉得不会长久,现在果然吹了。”苏艺不以为意地叹了口气,仿佛这对她而言虽然影响心情但还不至于饱受困扰,“才几个月啦,放心,我也不会因为你是他好朋友,就对你带私人情绪。” “不是……”赵以川哭笑不得,“你们俩分开,是因为他要去平京吗?” 苏艺用筷子戳着盒饭:“差不多吧,他问我要不要跟他去,我答应,他就跟家里说会结婚。不过你也知道我的事业和人脉都在虹市,没时间,也没条件重新开始。” 但如果两个人真在一起了,以楚畅家的条件,苏艺何愁不能另辟版图呢? 她没这么做,大抵因为她独立惯了,不想依靠任何人。 “没事儿,我以后给你介绍好的。”赵以川开玩笑,“开法拉利的小狼狗又不是就他一个,等以后遇到了再认识。” 苏艺瞥他一眼:“我选男人,又不是选跑车。” 赵以川说“好好好”,为表安慰,给她另点一杯卡布奇诺。 不久前私下里玩闹般的赌约突然又意想不到地得到了答案,他赢了,但就在这之前,赵以川已经兑现了想要的礼物。 想到要带裴哲回家,这不是赵以川一时兴起。 确认关系后,他就不止一次地打算过如何和崔丽分享这件喜事——他笃定,崔丽只会为自己开心。而现在,这件事终于提上日程,赵以川打了很多遍的草稿又怎么看怎么不完美,需要精心修改,才能正式呈报给崔女士。 工作到很晚才结束,赵以川送苏艺回家,结果在小区门口看到那辆熟悉的法拉利。 他意外,苏艺的表情更愕然。 “楚畅来找你了?”赵以川问她,他明明记得楚畅一周前就该离开虹市。 苏艺说不知道,提起包打开了车门。 她若无其事地路过那辆车,但就在要离开的时候,楚畅突然打开车门冲出来,一把抓住了苏艺的手。两个人很快开始吵,赵以川在车里听不清他们吵什么,直觉自己这时候不该去管,可他又没办法干脆地一走了之,尴尬地呆在这里,进退两难地等。 苏艺似乎招架不了楚畅,又或许累了,她的手提包往下一扔,东西滚了一地。 楚畅表情沮丧,手却还牵住苏艺不放开。 好像楚畅说了什么,然后他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苏艺,边慌乱地打开,边表情着急,好像让苏艺别走。 看清里面的东西后,女人先是捂住嘴,而后悄悄地遮住了眼睛。 等两人又相拥在一起时,赵以川悄然发动了车子。 ……看来还是裴哲猜得更准。 又或许他本质有些胆怯,认为两个相爱的人因为种种客观情况分开太过常见,不确定爱情能冲破许多阻碍,或者能战胜现实。 而裴哲对此深信不疑。 所以他们之间,早早动心的是他,先选择拥抱的人却是裴哲。 回到绿府,裴哲休息了一天已经恢复精神,一见他,就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机:“你看朋友圈了吗?楚畅跟苏艺求婚成功了。” “我刚在现场。”赵以川挂起外套,“看着跟突发情况似的,之前还在吵架,苏艺拿包打他,然后他乱七八糟就把准备的戒指掏出来求婚。” 裴哲大约无法想象那个画面,问:“你怎么在现场?” “送苏艺回家了嘛,开会开到9点半,又去吃宵夜,结束后想着她一个女生。” 裴哲摸摸鼻子:“我都没有跟你求婚。” 想也知道他受了楚畅这一出的刺激,骤然提起这个,赵以川失笑:“我们俩……真要这么算的话,去年第一次见面,你就跟我求婚了。” “那不能算……”裴哲坚持着。 赵以川抬起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照耀下璀璨得夺目。 他带着点小骄傲:“我的钻戒比苏艺大。” 裴哲:“……” 裴哲:“你有病啊,楚畅那个都不是婚戒。” 赵以川说那反正我的钻石比较大。 裴哲又笑着骂他,跟同事比这个做什么,是不是想穿婚纱。 赵以川就说,“可以啊。” 这下话题被一句婚纱彻底带偏了,有意问他需不需要再补一次婚礼就卡在喉咙口。裴哲想他们离求婚大概还差一步,见赵以川态度如此,再重新说一遍又古怪得很,只好作罢,改询问他今天进展如何。 尽管说好了不干涉对方工作,但万阳和剑川案以后,偶尔裴哲会问赵以川的一些重要进度,赵以川也知无不言,权当互相分享。 他简略说了下,目前券商的建议是不看好,甲方却觉得券商有点畏手畏脚。 “上市确实不能急。”裴哲说,“再者IPO以后可以先挂牌,不过还是看他们的意思。启荣科技之前退市,我和我妈还闹了不愉快。” 赵以川问:“你怎么想的?” 裴哲:“赚钱比面子更重要,启荣科技之前为了顺利上市做了许多让步,结果就是前两年一直亏损,价值下跌。现在退出来了,反而有好几个项目推进得飞快,所以再等个三四年——冷静期是一部分,而且高管最近一年刚变动过。” 裴哲总结道:“管他的。” 言语间,赵以川发现,裴哲似乎对回到启荣集团总部只字不提,他把启荣科技的未来写到三年后,而届时则已远超他们协议上的时间。 “你不回去了吗?”赵以川问,“总部那边。” 过了会儿,他才认真地回答。 “就在最近决定和你在一起以后,我思考过当时的规划,觉得很多地方都不成熟,也想明白了一些限制其实是陷阱。比如,当时以程副总为首的高管集体不投我,不是因为我‘单身’,而是他们压根不想放我回集团。” 多么显而易见的事,裴哲当时一叶障目,却直到现在才捋清了前因后果。 他回启荣集团,会损害一些人的利益。 就像那次并购案,如果没有他横插一脚,其实启荣并不会受到多大的损失,亏得快破产的小公司也未必会实质性伤害到启荣这艘巨轮。可程振勇的私人利益势必减少了,和他站在一起的高管们也因此记恨裴哲。 他回去,就像向一潭死水里投入石子。 万一他摆不平,等待他的就是汹涌的暗潮被风浪掀起,所有矛盾集体爆发,现在还不甚激烈的派系斗争势必你死我活—— 启荣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泰恒? “经过泰恒这次混战,我算想通了一点。”裴哲说,为求支撑似的,他握住赵以川的手抓得很紧,“真为了我妈,还有公司,得学会适当地示弱,伪装,还有让步。” “是吗。”赵以川想,这又有点不像裴哲了。 裴哲紧跟着说:“卧薪尝胆,有点类似吧?把启荣科技当成自己的成绩单,做得越好,他们越害怕我回到总部,但我就一直不明确表达回去。你说,到时候主动权在谁手上?” 当然在裴哲手上。 有朝一日,他就不再是等待裴照雪钦定的继承人,不是空降也不是“家族企业”的受益人。而是真正的,所有人承认的掌舵者。 他还不到28岁,前途无量。 “不回去也好,事情总归少一些,好过一段二人世界。”裴哲撑着侧脸像挑衅,又像蓄意勾引,“赵律,这么在意,你心疼到手的3%股权飞了?” 赵以川心脏狠狠一跳,把裴哲的手分开,强势地插进去十指相扣。 谁在乎那3%。 他这么想,亲密地吻住裴哲。 第56章 五六、不为人知 虹市入夏似乎只在一场雨后,空气迅速升温,阳光给树叶的绿意涂抹得更浓,蔷薇花还在绽放,却已经有点盛极转衰。 楚畅在朋友圈高调宣布求婚成功后,又把几位关系密切的好友约出来单独聚了一次。苏艺也在,以他未婚妻的身份,在旁边气势十足地非要把楚畅灌趴下。 这次,酒量一向不怎么样的楚畅居然凭意志力撑到了最后。 他真的开心,端着杯子,口齿不清地逞强:“我应该是闪婚吧,这算闪婚吧?诶,姐姐,我们谈了有没有半年……?” “闭嘴吧!”苏艺骂他话多,显得自己很恨嫁一样。 楚畅却还抓着裴哲不放,要他承认为期半年的恋爱就求婚肯定是朋友里数一数二的快。 裴哲表面附和他,心里却想:我和赵以川是不到24个小时就决定结婚。 私底下两人的赌约最终没有输家,毕竟谁都想不到楚畅和苏艺拿的“先分手再求婚”剧本。但无论如何,赵以川仍在聚会现场为苏艺送去了祝福。 女人对此并不十分感激,反而怪他:“还不知道能不能结得成呢!你先这么说,万一我又临结婚恢复单身怎么办?” 楚畅:“不行啊,你都答应我了的!” 旁边的赵以川也大笑:“姐姐,你答应他,是因为真急着结婚吗?” 苏艺没好气地给了赵以川一下。 黄金周后连续晴朗七天,眼看周末依然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启荣科技跟进的盐湖开发项目第一阶段准备就绪,进入实施后,裴哲就不再每周顶着高原反应在H省和虹市之间来回飞了,他得到休息,赵以川决定带裴哲回临港的自己家里。 而这就是夏天另一件重要的事。 启程回临港前,赵以川只告诉崔丽自己要“带个人一起”,暗示的意味,崔丽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在电话那头高兴得不得了,问来问去。 “是哪里的人啊?” “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有没有忌口?平时爱吃什么东西?” “你们回来待几天,就住家里行吗?” “是不是已经出发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这……妈妈都没有准备啊……” 手机连了蓝牙,崔丽的喜悦充斥在封闭的车内,赵以川笑意更深,望向驾驶座的裴哲,眉目间神情玩味,用嘴型打趣他:“怎么样?” 裴哲的表情告诉他不怎么样,但肢体却诚实地暴露出已经提前开始紧张了——握着方向盘的指尖绷得略发白。 继续开免提估计裴哲压力更大,赵以川断开了蓝牙。 “没事,妈,我们可能还要去其他地方玩,你别特意准备了。”赵以川神态自若地和崔丽讲电话,同时在车载地图设置好导航路线,“嗯……对,走高速,大概两个多小时。没有,不是我开车……好好好,我让他开慢点,注意安全……我想吃泡椒鸡。” 通话就此结束,赵以川看裴哲仍保持严肃,笑得直往后仰。 裴哲不满地没给他眼神:“我怎么了?” “是去见我父母,又不是要准备跟谁打仗。”赵以川毫不留情地拆他台,“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时候都没紧张成这个样子——诶,你昨晚不会都没睡着吧?” 裴哲:“……不至于,就不知道一会儿该怎么喊。” “叔叔,阿姨。”赵以川教他。 哄小朋友的宠溺口气,裴哲听得直皱眉,心里却又莫名觉得有点可爱。 赵以川和他商量过,因为结婚怎么都算大事,毫无预兆地直接把结果告诉赵家父母,不太符合赵以川的一贯行事作风——他和爸妈关系好,跟崔丽更是近乎无话不谈,又早就出过柜了,没有先斩后奏的理由。 而一提已经结婚,就不可避免地要谎言套谎地编造出一套自圆其说的故事,用以遮掩他们那个不太光彩的前提协议,说多了,无可避免容易露馅。 于是想了想,还是先以男朋友的身份介绍。 等两人相处好了,父母这边也熟悉了,再把结婚领证的事跟崔丽报备。至于婚礼,就说不愿意大办,相信赵家父母都能理解。 届时裴哲那边也把结果告诉自己的长辈,两家人一起吃顿饭,就算交代了。 不过都是很久以后的安排。 赵以川觉得现阶段想这些都太早,可裴哲计划得井井有条,态度又十分端正,让他的“就当认识一下”不能说得太轻松。 他感谢裴哲的郑重,也反省了下自己:是不是太随意? 可他原本是不太注重仪式感的人,跟裴哲在一起,或许以后得留个神了,毕竟他不想为了错过纪念日和男友吵架。 赵以川是虹市人,但籍贯是临港,父亲和大伯白手起家创办的驰元公司最早也是在临港郊区的一个地级市做起来的。 家里遇到意外后,名下已经没什么资产了,现在住的地方是许多年大伯留着归国养老的房子,但赵驰元短期内没有回国打算,实际也算送给了弟弟一家。 房子地段不差,只是稍微陈旧了些,周围也不太好停车。 花了点工夫绕路才把车停好,他们没开裴哲那辆走哪都引人侧目的迈巴赫,但即便如此,崭新的纯白保时捷马坎挤在老街的路边停车位,依旧很是惹眼。 下车,拿东西,裴哲给赵家父母各自准备的礼品一个人拎不完,等他们大包小包地走进小区,崔丽已经等在大门口了。 崔丽现年五十出头,年轻时高挑又苗条,即便最近一年多劳累过度,仍比同龄人看着显小。因为赵以川第一次带人回家,她特意打扮过,卷了头发,化了点妆,越发有神采。 “小川!”崔丽迫不及待地朝他招手,又迎上来。 赵以川很习惯她的热络,喊了句“妈妈”,腾出一只手去牵裴哲。 不等他说话,崔丽就站到裴哲面前,颇为自来熟地笑得亲切:“小裴,裴哲,对的吧?叫崔阿姨就行,一路过来,你开车辛苦了哦。” 裴哲先答了句“没什么”,还没说“阿姨好”,崔丽又数落起了赵以川。 “你带人回来,还让小裴开一路车,懂不懂礼貌?拿了东西,先放了再去停车不行吗?你不嫌重,那就自己拿完了,怎么让人家动手!”她边说,边接过裴哲手里的袋子,对裴哲道, “下次带东西都给他自己搬,你别心疼他。” 裴哲:“……” 他讷讷地“嗯”了声,对上赵以川无可奈何的视线,心道:今天可算知道赵以川那股面面俱到的开朗是从哪儿继承的了。 但崔丽一路的唠叨几乎把裴哲的紧张化解大半,等穿过小区,走到单元楼的后门时,裴哲已经能和她聊得有来有回。 “老房子,这几天你们将就住,等以后再……”崔丽下意识地想说买新房,思及家中近况,蓦地住了口,觉得自己想得有点远,赵以川还没说要和裴哲过一辈子。 “以后也不用特意搬。”赵以川接过话,“我在虹市都住他家,回临港,他就住我家。” 崔丽瞪他一眼。 但言谈中的“老房子”所在小区年份虽然大一点,维护得却挺好,加之在一楼,带花园,坐北朝南的大户型,并不是赵以川三番五次形容得破烂。 崔丽带他们进屋,提高音量喊:“老赵人呢?你儿子带男朋友回来了!” 阳台上,中年男人闻声而出。 比起崔丽的大方和温暖,赵驰显则是赵以川内敛、谨慎的另一半基因来源,他头发花白,大约是变故造成的。他穿衬衫和西裤,身材清瘦,很有几分儒商气质,见了裴哲,也只是淡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听他叫“赵叔叔”。 赵驰显不怎么说话,崔丽去张罗做饭,他就陪着赵以川一起坐在客厅。 家里买了水果,裴哲又带了一些,现在满满当当地摆开,都不知道先吃哪个好。赵以川各切了一半,放在盘子里。 初夏,风是清亮的,室内还有几分晚春的凉意。 裴哲捧着茶杯默不作声地打量这个家。 来之前,他想过很多次,赵以川从小长大的地方会是什么样,温馨的,充满生活感的,或许墙上还挂着中学时代奖状的……而这些一点不差地展现在他面前,如此契合,就仿佛他对赵以川的了解从独自推测到了被一一证实。 他的目光游离,思绪也随之有些放空,直到赵驰显喊他,裴哲都没反应过来。 第二声时,裴哲听见了:“不好意思,您叫我?” “没事,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赵驰显说这话的笑容有点腼腆,也有点无措。 他过去识人无数,大概早看出裴哲不是一般家庭的孩子,却没多问。 没有对他背景情况的了解,也没有对他将来打算的好奇,甚至没有刻意躲藏却避免不了的对他的打量与揣测,赵驰显的表现让裴哲琢磨不透。 仿佛无论赵以川带回来的人是谁,赵驰显都很不在乎。 这份不在乎,又莫名地跟赵以川如出一辙。 原本打算顺着聊几句驰元,裴哲这下也不能开口,他想:那些过去的事,赵以川的父亲多半不会主动提起了。 他在旁边听赵以川跟父亲聊最近的工作,赵驰显不咸不淡地点评两句,也无非“你看着办”“这样也好”的中性表达。不像父子谈心,更像是两个很久不见的朋友,就这么聊起近况,谁也不会对谁指指点点。 坐了半个多小时,就刚好吃午饭。 事发突然,除了赵以川点名要吃的泡椒鸡,崔丽只做了几个家常小菜,但也是三荤三素一汤,端上桌后色香味俱全。 裴哲称赞她厨艺好,崔丽顺势聊起了赵以川刚出国时天天跟自己打视频要求学做饭。那是裴哲不认识的赵以川了,他听得津津有味,偶尔,崔丽反问他“不是也在国外念书”时,裴哲如实回答,他是赵以川的学弟。 “学弟啊……”崔丽若有所思,给裴哲夹了一根鸡腿,“洛杉矶的,还是芝加哥的?” 裴哲说:“芝大,我们在不同的学院,他过来的时候我念三年级。” 崔丽颇为意外:“以前就认识吗?” “应该说……见过?”裴哲不太确定,他对那段日子的记忆仍旧十分稀薄,但崔丽看他的目光殷切,他只得继续回忆,“以川的一个好朋友正好是我发小,大家又在一个圈子,偶尔聚会,然后……” 说到这儿,裴哲脑子里突然“嗡”的一声。 他竟从头到尾忽略了一个关键点。 重新联系上赵以川,是来自于朋友圈那条莫名其妙出现的华闻律所纪念视频。 但他和赵以川是什么时候互换的微信? 如果他们只在美国见过为数不多的一两次,又不怎么聊过天,以裴哲的性格,是不可能同意加微信的,除非一见如故。 而赵以川显然不是。 再者,他和赵以川如果好到能够成为微信好友,别的联系方式肯定一早就已经留了。现实却是,赵以川的ins账户,他也是后来才顺着楚畅的关注发现的,他根本没加。 为什么会这样。 他和赵以川还在别的地方有过交集吗,除了圣诞节的“暗淡蓝点”? 裴哲食不甘味地停下筷子。 隔着一张桌子,他看向坐在对面的赵以川。 染成深褐色的短发,温柔的笑容,不时撩过他的目光……都已很熟悉了,但在这些以前呢?赵以川是什么样的人,裴哲发现他陷在梦幻泡影般的美好爱情中,迅速迷失,连对方曾经的关键词都抓取得十分模糊。 芝加哥,法学院,学长。 楚畅的圣诞夜聚会。 “去了加州,又跟他一起去迈阿密,到欧洲……” “当时你们快分手了。” “你因为这个在纽约和芝加哥之间来回跑了好多次。” 事实确凿,他找的人却不是赵以川。 那么——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了解?” “你想让我用其他换,我说了,为什么你还是不告诉我?” “我们后来在纽约也见过面吗?” 他问不出口。 裴哲这才惊觉,赵以川瞒着他的可能不只“在美国有一个很喜欢的人”这件事。 饭桌上,崔丽的闲话家常从赵以川学做饭的糗事转移到对方性格上诸多缺陷,一会儿说他太有想法忽冷忽热,一会儿揭短,说他经常做些看不懂的事。 紧接着,为了表示所言非虚,崔丽举了个例子。 “……就前不久,大半夜的突然起床开车走人,问他去哪也不说。第二天才告诉我回去有很重要的工作要紧急处理。哼,我能信吗?只是懒得戳穿他——” 裴哲打断她问:“什么时候?” “就1月中。”崔丽记得太清楚了,“1月……19号,周末,我肯定没记错。” 赵以川“哎哟喂”着,怪她在裴哲面前不说好话。 而裴哲却在算清了时间后蓦然失语。 那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周末。 他和林薇、楚畅一起喝酒,喝醉了,四肢无力地瘫在沙发里,希望见到赵以川。他好像给赵以川打了电话,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台词。 后半夜,快天亮了,赵以川才急匆匆地出现在他们喝酒的地方。 把他带走,终结他无边无际的孤独,让他在拥挤却充满海洋气味的卧室里睡了一晚,并在第二天准备好鸡汤,将他带进自己的世界,对他说,“我只相信你。” 冬去春来,春天又结束,五月已经入夏。 横跨三个季节,裴哲对着神色如常继续和母亲聊着什么的赵以川,莫名有些眼热。他说不出话,更不知迟到的感慨要如何表达。 原来那天赵以川三点出发,顶着星光和露水,从临港来接他的。 他一直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裴总:老婆背着我有小秘密了QAQ 第57章 五七、遇到你算主线剧情 家常菜和临港的初夏相得益彰,裴哲没有表现出内心诸多未解的疑惑,尽职尽责地扮演了赵以川的好男友,与他的父母相谈甚欢。 午饭后崔丽有意留给年轻人单独相处,让赵以川带裴哲出去走一走。 五月是临港最美的季节,槐花初放,杨柳依依。老城区遗留着民国时的建筑群,最近在修缮,不少地方都打了围,景色大打折扣。 阳光倾泻,柏油路上树影斑驳,赵以川走了两步后给裴哲买了杯绿豆冰。 “小时候常喝这个。”赵以川拿给他,“跟虹市的味道不太一样。” 裴哲心里有事,咬着吸管抿了几口也没法放松,他点点头,跟着赵以川穿过大街小巷,不避讳地被他一直牵着手。 他跟着回家似乎让赵以川的心情好得出奇,连话也变多了,跟他从绿豆冰聊到了读小学时的恶作剧,学校里巨大的银杏树,父亲和大伯的事业还未发迹时他的童年比后来更无忧无虑。他又说去虹市念书,后来到国外,很多东西其实不太顺着自己。 “我爸是想让我读理科的,这样以后研发那边算是有自己人,但我更喜欢法学。”赵以川说着,“这会儿有点后悔,早知道听他的。” “你学理科,我们可能就遇不到。” 赵以川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类似宿命论的答案,他不知道裴哲竟然信因果。 还未问出口,裴哲抢先一步说:“不过,我不是觉得什么都已经命中注定了。但有个理论很有意思,我们好像在玩一个大型RPG游戏,选项衍生出分支,不同分支通向不同的道路,然而有时候主线剧情都是一样的。” “你是想说,你遇到我算主线剧情。” 裴哲:“不觉得吗?离开美国这么多年,我们还能在一个城市再见面。” 赵以川答:“……也是啊。” 话已至此赵以川就不好拆穿,那次见面,多少有自己单方面努力的影响在。 旧民国风情街的临海路,赵以川带裴哲去了一家咖啡馆,名字就叫“临海路39号”,门脸很小,里面也只有四五张桌子。 他们选了靠窗的位置,裴哲惯例喝咖啡不加奶,只要了一杯浓缩。 赵以川翻开菜单,在几款特调和奶咖里反复纠结着。 趁暂时无言,裴哲默默地望了赵以川一会儿内心仍有疑虑。抱着求证态度,裴哲装作处理工作,打开了手机某个界面—— 既然任何联系都会存在痕迹,那么他和赵以川相识,总该留下点什么。 回国几年,在美国用的电话号码早就停了,但因为云储存功能,通讯录还在。 他先搜“赵以川”,是国内的号码。 有自己的一套备注习惯,寻觅还不至于大海捞针,裴哲略一思考换成了“赵”,好几个名字同时跳出,却没有哪个和赵以川的发音相同。而其中唯一不在国内的那个号主名叫Johnny,裴哲记得是Fran的朋友,一个华裔。 华裔…… 他手指微动,打下了姓氏的拼音写法:Zhao。 从上到下连续出现好几个,全是英文的备注,一看就知大都在美国认识的,其中不乏纠正成韩文或者粤语拼写的,只有最后一个还用拼音。 裴哲眉心略一舒展,耐心地点开。 “ZHAO Yichuan”。 他是这么备注的。 现在看来,大约因为当时裴哲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 交换号码的契机早已遗忘,两个人的通话记录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覆盖干净了,不过短信还在,他能够从各种消息里东拼西凑,试图找出线索。 赵以川和他发的信息数量不太多,两三下就翻到了头,基本是有来有往的对话,但很客气,透着一股不熟的礼貌。 12月26日。 “你好,我找楚畅要了你的号码,以后常联系。” “备注中文名吧,裴哲。” 1月1日。 “裴哲,新年好。” 4月18日。 “今天路过riverwalk,看到你和你男朋友了。” “好巧!” “过纪念日吗?” …… 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普通对话,他说完是四周年的纪念日后,赵以川的聊天框像被一把剪刀剪断了,后面只剩沉默,连节日问候和日常寒暄也都消失。 沉默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7月22日。 “我毕业了,以后在纽约的AL所工作,有空来玩啊。” “好,学长,毕业快乐!” …… 10月9日。 看到这个时间,裴哲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细微抽搐。 22岁的10月9日几乎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很久不去想,都已经快走出阴霾,猝不及防看到这个日期,裴哲仍有种被掐住了脖子、喘不过气的轻度崩溃。 这天,赵以川连着给他发好几条,都是问号。 “不好意思我在pre,怎么了?” “你来纽约了?” “裴哲,再打给我,好吗?” “What’s wrong?” 裴哲闭了闭眼,回忆这一天的来回始末对他太过艰难了。 22岁生日,也是他在美国的最后一个秋天。 意识到这点时,其他或痛苦或难堪的记忆稠密地铺满脑海,飞往纽约的机票,他走出机场还在发信息,恳求那个男人和自己见一面。 “今天是我生日,见一次吧,好好聊一聊,就当是我的心愿。” Fran告诉他没有必要聊了,既然裴哲不肯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非要他在妻子和自己中选,那他们就直接结束吧,见面只是徒增烦恼。 言下之意好像在嫌裴哲纠缠不清似的。 裴哲对无端做了别人的第三者这事如鲠在喉,他一口气咽不下,坚持要说清楚,就算两人分开已成定局了,他也无法不明不白地背着这个头衔。 就算被Fran挂了电话,裴哲还是前往从对方朋友——也就是另一个姓赵的华裔——那儿得到的地址。幸运的是刚到就看见了人,但还不如不见到。 Fran一家四口正在一起。 Fran的女友——或者说未婚妻——推着婴儿车,他则抱着另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女孩,有说有笑地一起从小独栋里走出,然后把婴儿车折起来放进了一辆SUV后座。他们坐上车,Fran似乎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扫了一眼,可他没看见裴哲。 裴哲远远地站了很久,纽约的秋天多雨,不一会儿就湿透了。 来纽约没告诉过任何人,所以也没谁能在情绪即将崩溃的时候赶到他身边。那是裴哲第一次意识到,异国他乡,他是孤身一人。 他记得随便走进另一家酒吧,坐在吧台,把酒单上的东西点了个遍。 在这之前裴哲都不会喝酒。 朋友聚会,裴哲起先是没到年龄,满21岁以后因为自己不爱喝,顶多停留在气泡香槟和低度果酒的程度。酒吧里的烈性威士忌、伏特加,哪怕兑了其他的水和果汁让口感不那么辛辣,依然能在几杯以内轻易将他灌醉。 而裴哲最后的记忆,是他觉得自己“不太安全”,漫无目的地翻着手机,直到点开了一个纽约的电话—— 再次清醒就到了第二天。 他从酒店的大床上坐起来,楚畅窝在旁边的沙发上玩手机,见他醒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他不让人省心,自己在陌生城市酒吧买醉有多危险,骂他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糟践自己的健康,骂他…… “不会喝酒你喝那么多!要不是……” 话音未落,裴哲突然一阵恶心,趴在床边不受控猛地开始呕吐。 楚畅不得不掐断话头,笨手笨脚地照顾他,而那句“要不是”后面的内容,裴哲听得恍惚,没有问,楚畅后来也没有提起。 纽约的秋天发生了什么他全都忘干净,或者说自行封锁了,不让伤口进一步溃烂。 时至今日,裴哲如有所感,竟语塞到喉咙发疼。 赵以川远在五年前就在他的生命里留下痕迹,可他没发现过,现在再去揣测,难免失真,就找不回当时的心情了。 突然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失落和遗憾。 几年空荡仿佛白驹过隙,他抬起头,见坐在对面的赵以川挂着淡淡的笑意,终于挑好了一杯带着花香味的特调,微微仰着脸跟服务生点单。 四目相对轻轻触碰,赵以川笑意略敛,故作严肃:“又在偷看帅哥?” 本该说“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或者“哪有帅哥”之类的,裴哲喉头一哽,有意缓和自己近乎澎湃的心绪,认真道:“嗯,确实是帅哥。” 赵以川一愣,揉了揉自己凌乱的深褐色头发:“……印象里你第一次夸我的外形。” “真的?”裴哲说,情不自禁放轻声音。 “有阵子……特别忐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赵以川纠结着要不要提那个人,打着擦边,猜裴哲是否会立刻反应过度,“至少,我见过的你之前的男朋友——” “Fran啊。”裴哲说起那个名字时表面平静。 他的淡定反而让赵以川有点慌张,他斟酌措辞:“所以我一直以为你喜欢那样的。” 裴哲点点头:“是啊,不瞒你,我自从……高中的时候发现自己只喜欢男人,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理想型都是Fran那个样子的。还算会照顾人,很多时候我能在他那儿获得许多建议,亦师亦友——可能因为我出国太早了,思想不成熟,处事没有安全感。” 赵以川是理解的,他见过太多留学后短时间内就在一起的情侣,或者几次date后就与外国人确定关系的,都是因为缺乏陪伴。 而那时的裴哲才十五六岁,和Fran在一起好几年了按美国法律都不能合法饮酒,他就读的学校在白人社区,同龄好友里连华裔都没几个。 他可能受过欺负吗?被歧视过吗? ……Fran的出现也让他心生依赖过吧? 赵以川不能细想,可又觉得如此理所应当。他没法去苛责二十岁的裴哲识人不清,也不能穿越时空,赶在对方出现前就拦在裴哲面前挡住伤害。 “我要是早点出国就好了。”赵以川轻声说,“那样会不会早几年认识你?” 他很久很久前就攒着这句话,一直无处倾诉。 裴哲抬起眼看他,黑沉沉的瞳孔中间有一点光,像簇小火苗似的跳动。 “赵以川。” 条件反射地“啊”了声,差点没答到。 裴哲问:“我们是在纽约见过的,对不对?” 他该说什么? “你想起来了”或者“你发现了”都不妥当,像他蓄意隐瞒;可矢口否认再被拆穿,势必不得不被刨根问底,赵以川却还没有应对的方式。 “楚畅跟你说的?”赵以川仿佛自言自语,“我当时……叫他来把你接走来着。” 裴哲不答,继续问:“我喝醉了,给你打的电话?” 第58章 五八、嫉妒 再过十年也依然鲜活的秋夜,像已经在他心里被压缩成一段胶片的录影带,逐帧暂停,每一秒的画面都清晰,每一次呼吸也犹如昨天。 他喝了口刚端上来的奶咖,口感丝滑柔和,一点不苦,他却舌尖发涩。 初夏午后,一块大石悬挂多年终于缓慢落地。 赵以川想尽可能地将这事复述得轻描淡写,可他记得太深,怎么说都浓墨重彩。刚开口时还淡定,越说,当年的心情越难以阻挡地向上翻涌。 “我当时在实习,那天九点多……不对,十点过一刻,接到你的电话,问我是不是人在纽约,是不是可以随时联系。听出你声音有点哑,但紧接着又把电话挂了,我不好打回去,就给你发信息——那时真的被你吓到,害怕出了什么事。” 裴哲表情懊恼:“我喝多了,真的,我当时不会喝酒。” 赵以川不禁莞尔,想起那天裴哲的失态。 “是啊,后来第二通电话就是酒吧的老板打的,描述了位置,他说看你的最近联系人是我,让我去接你,说得跟晚到五分钟你就要坐南瓜马车消失了一样……” 这比喻让裴哲半遮着眼睛,轻轻一笑。 赵以川:“到了地方,就看到你握着个手机蹲在路边,酒吧老板怕出事,还找了个人在旁边守你。我想带你回去,问了半天,你也不说住哪儿,就一个劲地重复……”他顿了顿,观察裴哲没有异样后,才继续说,“重复那个人的名字。” 他被伤透了,那副样子,赵以川一看就明白。 十月初,纽约的雨已经停了大半天,可裴哲还是湿漉漉的。 见裴哲良久不语,赵以川说:“我不会介意,如果失恋了还没有一点伤心,你就不是你了。所以……我当时看着,自己也很难受。” 裴哲抽了口气,始终沉默。 赵以川说:“然后我想,总不能在外面呆一晚上,先带你到我住的公寓。刚去扶你起来,还没来得及打车,你就吐了。” “啊。”裴哲没想到、也不知道这茬,条件反射地,“对不起。” 怪不得那一次喝多,赵以川会逗他“你吐了”。 看裴哲笨拙地为几年前的错误道歉,赵以川伸手揉揉裴哲的头发:“算啦,反正没吐我身上,而且看你那样子,后面估计也好长时间没敢喝多。” “这倒是。”裴哲不太好意思地说,“楚畅大肆宣传,说我酒品差。” “嗯,带你回公寓后,你颠三倒四骂了好久,一会儿英文一会儿中文的,我也没听懂。”似乎想到那晚裴哲难得一见的滑稽,赵以川弯了弯眉眼,“不过,我们那时候不太熟,就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觉得你留在我公寓不太好的样子。” 裴哲想说“有什么不好”,但欲言又止。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赵以川似乎话里有话。 “所以等你睡了,我就给楚畅发信息——因为共同的朋友好像就他和我熟悉些——他那天刚巧跟朋友去橘子堡玩,就说马上开车过来。” 裴哲听到这,跟自己的记忆衔接上了:“所以,你就把我扔给他了。” 赵以川有些失语。 为这个“扔”的形容词。 现在他们关系不一般,听着像裴哲埋怨自己抛弃他,或者懊悔他应该照顾到最后,至少等醒来,告诉裴哲“昨晚是我把你哄睡着的”一样。 但赵以川也清楚,这只是现在的结论。 换做当时,他不会趁裴哲刚分手、情感需求强烈而脆弱的时刻连哄带骗,也不会在两人从不熟到刚认识的阶段就迅速在一起然后异地恋。 如果得到一个人太轻易,他多半不肯放弃前途美好的工作,也无法衡量出自己对裴哲到底有多深的爱。而裴哲才经历了失败的感情,也不一定能全身心投入。 他们会像很多因为寂寞选择彼此陪伴的情侣,有概率安安稳稳地长久,但更可能在相处过后发现哪哪都不合适、难以共同面对许多困难和挫折、无法互相理解、不能陪伴尚不成熟的对方适应残酷社会…… 更别提未来的兵荒马乱。 赵以川从未觉得他们相爱得太迟,只要是裴哲,现在就刚刚好。 “你当时也没说收留我一晚。”裴哲说。 “我留了你,你会以身相许吗?”赵以川半开玩笑地问,然后在裴哲的愣怔里,自己先给了答案,“你不会的,我也不会那么做。那段时间对你而言太痛苦,可能未来你都不能完全放下,我对你来说是什么呢?安慰剂而已。” 裴哲似乎在思忖,他把赵以川的话来回咀嚼,心不甘情不愿承认。 “大概率。” “而且我去接你是担心你的安全,没想让你因此感动。” 裴哲听得想笑,又很无奈:“好吧,很有道理,但你总是这么擅长泼冷水吗?虽然我很喜欢你的理智,赵以川,不过有时候……你太不浪漫了。” 说到不浪漫,赵以川眉梢微抬:“还有一件事。” “嗯?” “你那天睡到半夜低血糖,饿醒了,自己去冰箱里拿了我囤的松露巧克力,一块都没剩啊裴哲。”赵以川三两下从购物软件里搜出品牌,“就这个,早想让你赔了。” 裴哲:“……” 被巧克力再次搅局,仿佛是赵以川故意的,不想让他陷入太沉重的气氛。 面前的咖啡盘里配了一块黄油曲奇,裴哲拿起它,推到赵以川面前:“先用这个付定金,等回虹市,我给你把超市货架搬空。” “可不得了。”赵以川半真半假地惊讶,“霸道总裁爱上我。” 裴哲:“……啊?” 赵以川:“老公真好!” 从哪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裴哲翻了个白眼,揉皱一团纸巾扔他。 赵以川准确无误地接住,还想贫两句——他实在受不了回忆过去,那些潮水般的酸涩原本已被美梦成真的甜蜜取代殆尽,可今天才发现,他其实也并未完全释怀。 光是那时候没有陪在裴哲身边,他就有点后悔。 “不过。”裴哲却不想放过他,又大概被这段错失的时光格外地触动,“赵以川,你当时接到电话就过来,是……” 是喜欢吗? 是因为有好感,还是仅仅出于善良想要帮助一个认识的学弟? 从内心深处,裴哲希望赵以川的答案是“因为喜欢”,可他们的记忆无法衔接,中有深沟断崖,横亘出空白的从不联系的五年。 错过的漫长时间仿佛能把微弱好感磨成一片薄薄的刀刃,锋利而脆弱。深厚的暗恋却厚重跌宕,故事感足以将它轻易折断,残骸只会不伦不类。 如果喜欢他。 既然喜欢他…… “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追,为什么要等到我找你,才重新靠近?” “太喜欢了,还是不够喜欢?” “你又会有怎样的顾虑?” 裴哲不敢问他,也不想立刻听到赵以川的答案。 倘若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是前者,那他现在对赵以川的喜欢——或许,爱——远不能与这份被珍而重之的感情达成平衡。 他会内疚为什么不早点发现,尽管他和赵以川都知道这不是任何一个人的错。 “所以,你当时是……” “我那段时间其实有在date。”赵以川说得很快,察觉到他的犹豫似的,尽可能迅速地遮掩掉不知名的伤感,“到纽约以后,律所楼下的咖啡店有个店员追了我一段时间,然后10月,我刚和他第一次约会没几天……你就给我打了那个电话。” “啊。”裴哲愣愣地应了一声。 “不过后面也没有继续发展,感觉不太合适。”赵以川说,像在跟他迟来地报备,“尝试各种各样的感情……当时,也想过这样好不好,像大海捞针似的,不一定能找得到自己真喜欢的人。没那个意思,就是觉得,真要在一起的话我会严肃考虑。” “我也没说你date就不对——” “表情说了你很在意。”赵以川戳戳他的脸,“得解释清楚,不然你好像心里梗着。” 被他看穿,裴哲躲开赵以川的目光,说:“没有梗着。” “是吗?” “……真的啊!”裴哲试图找理由,“我那时跟你不是单纯的学长学弟吗?你和谁约会、喜欢谁,我怎么有权力去管。” 赵以川就说,啊,那也是。 聊了几句,裴哲不那么窒息了,又有一丝悄然的失落。 大约人不分年龄不分性别,不分时机,一旦投入某段感情就总是会不合时宜地幻想,眼前这个已经可以看做是“对的人”在很久以前就对自己存在好感吧。 不过,哪怕是喜欢的,似乎赵以川不牵挂他才正确。 赵以川不会做让别人困扰的事。 站在赵以川的角度,那时裴哲正和男友稳定交往或者闹分手,就算有好感,横刀夺爱也好,救人水火也罢,都不是他能掺和的,所以他最好别自寻烦恼。 他又没必要等裴哲一辈子。 所以赵以川和别人约会,脱敏后喜欢别人,再正常不过了。 想到这,裴哲觉得自己好多了,重新放松了肢体,撑着侧脸打趣赵以川:“是不是date的咖啡师就是你很喜欢的那个人啊?” “嗯?”赵以川下意识地否认了,“谁跟你说我很喜欢……” “李谈都告诉我了。” “他这人……” “他说你在美国的时候确实有一段很投入的感情。” 赵以川先愣了愣,随后眼睫弯弯地垂,像一轮新月:“那个人啊,说投入……但是我没和他约会过,更没有在一起。” “这样……” “而且他现在都还不知道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赵以川说这句话的时候带着宠溺,很善意的那种,仿佛有点无奈地暗示对方是个感情上迟钝的笨蛋。 裴哲越发不是滋味了,握着咖啡杯好一会儿,才闷闷地“嗯”了声。 赵以川问他:“你很在意这个?” 裴哲颔首,竟爽快地承认:“对,我可能在嫉妒。” “诶?” “很可笑对吗?嫉妒一个没有见过面,也不知道是谁的人。” 赵以川缓缓收敛了笑意。 “我知道自己没立场去嫉妒,甚至是在意。因为都是以前的了,就事论事,你是你,你有你的生活,我是后来的。” 裴哲说这些话,把心脏深处血淋淋地剖开一部分给赵以川看,那是最丑陋最真实最阴沉的一个角落,镌刻的,记录的,全是他不为人知的私隐。 赵以川张了张嘴。 他感觉心口仿佛被堵住了,呼吸减缓,脉搏却不由自主地急速飙升。 有那么一瞬间像重新站在芝加哥的雪夜,亦或是纽约的凌晨街边,下过雨,如刀的风,寂静的石子路,落寞的流星。 裴哲停顿了好久才平复思绪,继续说:“没什么‘应不应该’,我也不觉得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只要你爱我……你现在和以后都爱我就很足够了,过去就让他过去,不能总是自己纠结。但我总忍不住想,那个人被你放在那么重要的位置喜欢了好久,哪怕现在没联系也没感觉了,至少也应该在你心里留下过难以磨灭的回忆。” 裴哲说着说着喉咙有点疼,他缓了缓,尽可能让自己听上去只有羡慕。 “我一直觉得,能长久地单恋一个人很了不起。不管你喜欢了多久,始终没说出口也在继续喜欢……肯定是个值得的人。” 阳光微醺,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又恰到好处地被晒出一股柠檬的酸涩。 赵以川一言不发,握住裴哲的手。 桌面,木头纹路仿佛沿着血管生长似的,他们是两棵树,根缠在了一起就成了一棵,紧紧拥抱,不论春秋寒暑。 赵以川轻声问: “所以你怎么笃定那个人不是你呢?” 作者有话说: 裴鼠鼠的脑回路is:赵以川喜欢这个,喜欢那个,喜欢别人,还喜欢我。 第59章 五九、是规划进余生的意思 “没错,扔下工作跨越半个曼哈顿去找你,因为你是我那时喜欢的人。”赵以川刚刚开口还忐忑无比,越说越平静了,“但那天不留你过夜,因为……我还不知道你和Fran已经彻底分手了,始终担心自己的行为会让你困扰。” 任何时候都熨帖,替他想了许多可能性,几年好像都没变。 裴哲抿着唇,舌尖从下唇中间尝到一点铁锈的腥味,不知什么时候那儿皲裂,一道小小的伤口在他神经上不停地挣扎。 赵以川郑重地帮他确认。 “李谈说的那段‘很投入的感情’也是你,因为我太犹豫了,没有约会过,没有说出口过,更没有在一起过。” “我……”他不知还能说什么,如何应对迟来的告白。 “裴哲,可能你会怪我吧。”赵以川将他的手心翻转向上,指尖带着点力度按在掌纹的生命线,“你会怪我吗?” 无法定义为“亏欠”,似乎也不算“错过”。 但当时,他们彼此的选择确实无意识间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若非后来重逢,或许就此再无交集了。 裴哲想着眼眶发热,牙关不自觉地轻轻打颤,抿着唇,竭力装作情绪暂且还能自控。 但那些澎湃的混乱的一块一块碎片似的错综复杂的感情,已经让他四分五裂,他像一下子脱离了这几年来的稳重、自律、理智,重回22岁那年不知所措的惶恐。 “我没有怪你。”裴哲说,微微一仰头,想忍住酸涩的冲动。 赵以川却笑了笑:“你会觉得我……很过分吗?喜欢着你,又因为得不到,到中途就放弃了继续等,想试一试有没有别的可能性。” “是有点不高兴,”裴哲在他面前总是诚实,连负面情绪也没有任何隐瞒,“但其实对你来说当时这样才是对的。” “……是吗?” “人不能总是作茧自缚,没有回应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只在感动自己,最后能怎么样呢?反而更难过。就像我,跑了那么多趟纽约,就为了和他说清楚吗?我知道其实已经说清楚了,但还是不甘心,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小丑。”裴哲语气很平淡地说着,仿佛把那块溃烂多年的腐肉再次扒开预备丢弃。 赵以川垂着眼,像寻找着快面目模糊的当年:“我那时想了很多,包括把你送走后听说你和Fran分手的大致情况,第一反应是‘那我可以追你了’。但紧接着又想,时间还是不对,你不需要一个新的男朋友,新的感情……” “我状态很糟糕。” “嗯。”赵以川似乎想笑一笑,眉眼却都沉重,“等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吧,圣诞节,想回芝加哥约你见一面的时候……楚畅说你已经回国了。” 裴哲说:“因为感觉自己没法再在美国待下去,最后一个学期也没什么课程,我只有论文答辩的时候回过学校,连学位授予仪式都没到场。我……临时改变了计划,去欧洲游学一年,但心态始终调整不过来。” 一边换了无数个心理医生,一边找各种方法和途径麻痹自己。 旅行,运动消耗,成天蒙头大睡,转移注意力,专业治疗。裴哲没把具体情况告诉父母,连裴照雪和程明柏也只道他是受挫太深,其实不明就里。 直到裴照雪建议他去启荣科技工作。 裴哲这才渐渐地从泥淖中挣脱,学着用过分充实的日程表填满自己,以至于没有一丝一毫地空隙再去回忆伤痕,但如此一来也有弊端。 时间久了,他连美国的曾经都尽可能地封存,不复盘,不接触,安全度过了好几年。 裴哲不去说细节,赵以川已经完全理解。 就算有不曾诉之于口的感情,他也不能将它建立在裴哲的痛苦上,那太自私了。 “……后面好多了吗?” “就好多了,因为想明白了根本不是我的错。”裴哲说,还有心思反过来安慰赵以川道,“其实那段……你和别人约会,我能猜到原因。” “为了对那段感情脱敏。” 裴哲“嗯”了声:“如果一直陷在里面,反而不像你了。” 有的时候尝试移情别恋也是自救。 他太宽容,而今天是个好时候,能让赵以川和裴哲彻底坦诚相对。 迟早都要追溯从前,赵以川却惟独没猜到这个时刻会出现在临港,在他们第一次正式见父母之后。赵以川暗自哂笑,稍微坐直了些,仿佛这样他就可以让过去全部倾吐。 “我……喜欢过你。”他说,“在你跟Fran谈恋爱、闹分手、复合、过纪念日的那段时间,我很喜欢你。但不去打扰别人的现存关系是我的底线,所以我选择谁也不告诉,就自己藏着,不给你添麻烦。” 裴哲听得耐心,等赵以川一点一点地向他敞开。 “有那么几次我很阴暗地想过,我和Fran比起来应该更适合你吧?Fran不会说中文又不会做中餐,你真能跟他长久吗? “对不起,我那时是很偏激,心态也和现在差特别多。 “不过想归想,总能从别人那儿听说你和他过得挺好,尽管常常吵架,还分过两三次手但都很快复合,自己慢慢地就死心了。 “我没那么伟大,觉得爱一个人就是看着他幸福。只是等不下去,或者说看不见曙光,就想……‘赵以川,你看人家现在挺好的,你放过自己吧。’ “所以大概半年多,我没联系你,也不怎么参加你去的任何聚会,把你屏蔽掉。 “可是我彻底失败了,不管和谁约会、接触、答应追求、试着展开新的感情,都没办法完全摆脱,依然持续地主动或被动知道你的一些近况。 “我准备放弃,于是开始把精力放在找实习啊念书啊参加校园活动攒推荐信上,目的是阻止自己无休无止在完全没有希望的单相思里空耗,然后一事无成。 “但有时候做什么都没用,时间就是最残酷的。 “最难受的半年过后,我又有点想通了,也有点不去纠结关于你的事,并且因为实习我离开了芝加哥。当时,如果不去主动打听就会很难再接收到你的消息,看起来,我已经快走出来,也不再反复鞭笞自己不再那么偏激了。 “就在这个当口,你来了,给我打了那个电话。” 赵以川口渴似的端起咖啡喝了很久,一直半举着杯子,看向裴哲,内心忐忑无比。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背叛”,交错的时光和复杂的纠葛让他们同时难以面对——哪怕裴哲不在意,赵以川不说,就过不去自己那关。 可裴哲并不像想象中轻易地说“算了”或“没关系”。 他咀嚼了很久,才说:“你是对的。” “嗯?” “不空耗也不折磨自己……你是对的。”裴哲有点感慨,又有点羡慕地说着,“我如果像你一样想,就不至于那几年这么痛苦。” 赵以川:“但有时候我觉得你的敏感是好事,我也许这方面过于谨慎。” 裴哲问他:“那个电话打扰到你了吗?” 会不会打断他的自省,打乱他的生活节奏,混淆他的理智。 “说实话,打扰到我的心了。”赵以川开玩笑似的撩了他一句,随后又认真起来,“我一下子觉得,是不是你对我有一点感觉才会给我打电话,然而紧接着发现并不是,你可能只从在纽约的人里随机挑了个。但没关系,我们就此熟悉一点也好。” 裴哲想笑他苦中作乐的精神胜利法,思及苦的来源,又笑不太出来。他一直握着赵以川的手指,不知怎么疼他似的,来回地抚摸。 “喝多了的人嘛,说话不能信。”赵以川扣着他的手指,兀自说,“再者楚畅把你接走后没多久,你为什么喝那么醉我也知道了。确实动过要去追你的心思,但没付诸实践,然后就来不及了——我很后悔,早猜到,那晚肯定不放你走。” “你加了我的微信。”裴哲已经笃定,“就是那天吧。” 赵以川点点头:“趁你喝多,手机还是指纹解锁,就加上了,万一还能聊呢?结果也没聊起来,我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觉得你大概不想提起纽约。” “那你后来还老在我面前提。” 赵以川:“对啊,故意的,想惹你生气——因为我提起那段也烦躁,很复杂的想法,表达出来就成了是不是看你生气、也为过去懊恼,然后我心里就舒服点。” 竟然是这么简单的理由? 裴哲的表情在讲“说你什么好啊小学生”,沉默了会儿,才说:“搞不好对你没印象就是那个头像太蠢我就选择性无视。” “小猪那么可爱啊!”赵以川不赞成地说,“我用了好多年。” 后续就变得简单好懂。 两个人继续着各自的生活,一个混不知情,一个偶尔怀念。本以为百分百的无疾而终,却在又一场意外后迎来转机。 “回国安顿好家里的事,我准备找工作。刚来虹市,开始联系上了楚畅,然后我就觉得应该能联系上你。”赵以川想到这儿,迟疑片刻,到底给裴哲交了底,“不过拍宣传片确实是个巧合,从来不发朋友圈的,那天是被苏艺强扭着必须发,接着……你就给我点赞了。” 裴哲“啊”了声,表情复杂地:“我们还真得……谢谢他们两口子啊?” “真得谢。”赵以川也跟着说。 裴哲却立刻变卦:“别了,回头楚畅都不知在谢他什么,懒得解释。” 他怕麻烦的样子淋漓尽致,赵以川低着头笑,感觉裴哲把自己握得更紧,交扣的指根都微微发白。 仿佛失而复得害怕再度无意识丢弃。 咖啡馆靠窗的座位,槐花低垂,细小的叶片一簇簇地随风飘摇,清香淡淡地散入。 “我交代完了,心路历程,差不多就是这样。”赵以川身体微微前倾,“裴总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裴哲反而一时语塞。 短短半小时内情绪坐过山车似的起伏,先是酸涩,随后愣怔、震惊、慢半拍的感动、古怪尴尬,再到现在。 他的心脏仿佛被泡进一口放满蜜渍青梅的罐子里,酸楚与淡淡的苦味即将因为岁月消退殆尽,但糖是酿的,甜也甜得不腻,始终有股青涩的香气。 他能猜到赵以川说这些时一定很紧张,很不知所措,胡言乱语,但他还是说了,把所有挣扎与迟疑、胆怯都尽数展示。 如果不是爱他,赵以川不用做到这步的。 “赵以川……我真的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裴哲望进赵以川的瞳孔,“原本为了‘安全’,又是你的隐私,我们都可以选择无视它……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偶然地,他发现赵以川和自己一样,眼眶有点红。 赵以川覆住他的手:“那我有一个。” “你说。” “你现在……对我什么感觉,还是喜欢?” 裴哲深吸一口气,没有被他握紧的左手抬起擦过眼角,很无奈似的一声叹息,无名指上,婚戒的钻石被阳光折射,在他侧脸落下一截细窄的彩虹。 “你知道我刚才想了什么吗?赵以川,如果现在需要立遗嘱,我一定,一定,把什么都给你——” “我不爱听这些。”赵以川皱着眉打断,“早得很。” “是把你规划进我的余生的意思。” “……那也不要这么说。”赵以川难得地脸明显红了一个度,他边拒绝,边很真实地为裴哲脱口而出的情话害羞。 “所以我爱你。” 听他突如其来地告白,赵以川诧异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耳朵。 两人短暂相顾无言。 美梦成真的感觉太好了,赵以川小声问:“我……没听清?” 裴哲沉默片刻,站起身坐到了赵以川旁边那个位置,挤着他,嘴唇亲昵地凑到耳畔,压得极低的声音只够他们两人听见。 “找个酒店好吗?” 赵以川一下子没懂:“你累了?我们可以先回去——” “在家不方便。”裴哲下颌贴着他的肩,往里抵得更紧,一个即将成形的吻已经落在赵以川颈侧的脉搏,呼吸滚烫。 “你上次说要几次、要怎么样都随我。 “不是想听‘我爱你’吗?” 第60章 六十、雨 最后去了永瑞,刷裴哲的高级黑卡开了一间行政套房。 在电梯间还能保持冷静,装作只是出差间隙需要一个地方小憩片刻,裴哲甚至有空联系永瑞的年轻总裁文恒朗,半开玩笑地要做哥哥的答应因为没有顶奢套房给他付掉账单。 但刚关了门,两人就迫不及待地抱在了一起,不顾窗帘大开。 湖景房的落地窗外,临港最美的初夏仿佛一幅含蓄秀美的水墨画,日光暧昧,远方江南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色。 谁都无暇欣赏,赵以川近乎急切地脱掉裴哲的外套,拉到肘弯,却突然不动了。他顺着按裴哲的后颈,抱着他一起滑在玄关的地毯上。裴哲的手臂被外套束缚在身侧,不满意,他抬起眼看赵以川,对方的吻遮住了视野。 接着眼睛被蒙上了什么,裴哲呼吸缓了一拍,从触感回忆起这是自己刚给赵以川买的领带——他很喜欢看赵以川穿得正式,显得肩宽腰窄特别好看,所以今天回临港前特意找出来让他戴上。 结果现在成了让自己目不视物的凶器。 裴哲“唔”了声,不知道赵以川要玩什么,但潜意识地明白对方不会让自己有一点难受,放松身体,往他的臂弯里倒。 手臂被绑着,眼睛被蒙着,衣领和纽扣都整整齐齐的,耳畔,金属扣被打开时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裴哲一愣:“赵以川……” 是温柔而湿润的吻,隔着衣物,描画他的身体,固执地向下。 他像陷入汪洋随波逐流,不由自主地把方向与节奏任由赵以川全盘掌控,看不见了,于是剩下的五感就更敏锐,每一丝波浪的起伏都能引起一阵战栗。 裴哲很快就不行了,他不想发出太过分的声音于是一直忍耐,嘴唇差点被咬破了皮,实在没办法,张了张唇连声音都不受控变了调。 “赵以川……好了,可以了。”他想摘下蒙眼的领带。 被浪潮淹没时灭顶的近乎窒息,黑暗里见不到他的感觉,竟让裴哲有些崩溃。 赵以川的拥抱就在这时把他整个桎梏。 些许安慰,但完全不够。 裴哲抵在他肩上,恨恨地咬他:“你给我松开!” “不松。” 赵以川话说得坚决,动作却耐心。 他仔细地吻裴哲的耳垂,犬牙往那儿一按,又引起了怀里青年的颤抖。然后依恋地抚摸裴哲的背,后腰,再向下探进去体贴地试着找那个开关。 到嘴边的第二句话就此崩裂,字不成句,混乱而破碎地从喉咙口挤出来。 在玄关就没忍住,套房的沙发过于宽大于是也来不及进卧室。赵以川在一片手忙脚乱里还记得按下遥控窗帘的按钮,落地窗尚未完全合拢,裴哲已经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他拉向自己,小腿强势地压在他的膝窝。 夜幕未至,已经情难自控。 裴哲用行动向赵以川表达,刚才咖啡馆内掏心挖肺的一通剖白后,他对赵以川的毫无保留有多感动。很多幽微的情愫脱口而出就可能变味,即便顶着对方生气、误解、甚而至于触碰到雷区的危险,赵以川也照样明明白白地全盘托出了。 所以裴哲不会吃醋,也不会责怪他的选择,有的只是庆幸。 庆幸他们都选择在被冲昏头脑前保持理智,在误会发生前先互相解释清楚,不至让感情中的误会不明不白地滑过去。 ……应了那句说着轻易,做起来却太难的话。 “越是坦诚,我越是爱你。” 宽大的长沙发上,赵以川压着裴哲的肩和背,让他侧着身,面朝落地窗的方向。分明知道已经关掉了,另一侧楼房已在对面湖畔,那层薄薄的白色纱帘却仍让人心悸,激动又害怕,两种心情同时折磨着裴哲,他很快就没能顶得住,咬着赵以川的手指吞下呜咽。 舌根被手指搅着,锁骨和肩胛上全是吻痕,小腿弯折,重量都被他顶在身上,裴哲闭着眼,光是听赵以川在耳边的低.喘就彻底失控。 赵以川好像总能轻而易举让他失掉所有引以为傲的坚持,全凭最原始的情感与欲.念,倾诉着,淋漓尽致地告诉他—— “我爱你,我爱你。” 被潮湿与不断升高的摩擦的体温裹挟,直到太阳落山,最后一丝夕照也沉入天际线,黄昏的蓝仿佛让风涂抹得越来越深,积雨云聚散,在夜幕初临时下了一场雷阵雨。 雨声渐熄后,他们也才偃旗息鼓。 裴哲数不清他和赵以川做了多少次,赵以川很坏,每次问他“要不要停”都压根没有让他选择,四处作怪的手指,煽风点火的亲吻,以及摸清他身体哪一处敏感后用尽撩拨手段……裴哲完全说不出拒绝,只能继续深陷。 但和上次不同的是,裴哲没觉得有多累,他身心都沉浸其中,再加上后几次回到床上做得又慢又缓,比起急匆匆的情感宣.泄更像交流和抚慰。 后背还带着一丝汗意,他贴着赵以川,对方正像摸小动物似的顺过裴哲的短发。 “你头发是不是有点长了?”赵以川问。 裴哲懒散地半闭着眼:“嗯,忙忘了剪。” “留起来?”赵以川又说,在他后颈的位置按了按,“我记得你以前头发有这么长,冬天的时候乱糟糟的,像只小狗,怪可爱。” 那得是五、六年前了,二十出头,正是什么发型都敢尝试的年纪,不过裴哲也只有翻到照片才能记起具体细节,挺像美术生,又乖又叛逆的发型。 没曾想过赵以川竟然记了这么多年。 裴哲纠结了下说:“我现在留这么长不合适。” “好看,你再试试。”赵以川哄他,抱着他的肩膀轻轻摇晃,“试一试嘛,不行冬天再剪短。让我看一下?” 裴哲勉为其难,答应他,又后知后觉有点满足。 他着实吃软不吃硬,每当赵以川展示出非常希望他做什么事——无论生活的日常还是他们做.爱——他就情感先于理智地立刻点头。 或许答应赵以川的要求后,对方抱他和吻他,也让他内心曾经的空缺被填得很满。 揉着头发的动作先是温情脉脉,而后又不知何时起变了味,沿后颈和脊柱沟滑到背中,赵以川一边恋恋地亲他,一边来回摩挲那枚刚刚留下的牙印。 裴哲侧躺着,赵以川就尤其喜欢这样从身后拥住他。 时间似乎变得很慢,被无限拉长了,夜晚天幕从带着一丝光散射的蓝紫色愈来愈深,如墨一般漆黑,相互依偎着也越发持续得很久。 快九点,裴哲爬起床倒水喝,他给赵以川也接了一杯,然后重新窝进柔软大床,掏出手机问酒店的服务管家这个点还有什么菜品可以供应。 赵以川在接崔丽的电话:“嗯……我们,呃,在外面吃过了。” 他拙劣地略过中间大段空白,裴哲听得忍俊不禁,被赵以川捏了把脸。 “玩得挺好的……没去财神庙,也没去隐山寺……没来得及。”赵以川就着裴哲的手喝了口水,顺道就去亲他的脸,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崔丽汇报,“我们去那地方干什么啊?他又不是第一次来临港,再说,今晚下雨了啊!” “那你们现在人呢?”崔丽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充满担忧,“不会又大半夜跑回虹市吧?要回家住不,妈妈把你卧室的四件套都换过了。” 快三十岁的人还被父母当小孩,赵以川有点脸红,垂下眼看裴哲,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裴哲点点头,无声地做唇形:“回吧。” 到底没好意思跟崔丽明说两个人出来玩住了半天的酒店,只告诉她等下吃个宵夜就回家,崔丽满意地挂断,赵以川扔开手机,郁卒地把脑袋埋进裴哲的颈窝。 “干吗。”裴哲顺势揉他,动作跟揉一只大型犬没什么两样,“都到你家门口了。” 赵以川“哎”地叹了口气。 “不高兴啊?” “没,就是回家肯定只能老老实实睡觉了。” 裴哲无言,侧过脸看他。 然后被赵以川掐着下巴又按在被褥里吻了一阵才罢休,他好不容易起身,赶紧从地上拎起衣服穿好,催赵以川别赖床了。 但最终磨磨蹭蹭地收拾完毕,再离开酒店,又过了快一个小时。 临港大约没什么夜生活,起码在湖畔景区这片是这样的,最后一批游客如潮水般退去后街道安静得恍如另一个寂寞的星球。 杨柳依依,雨后,风带着一丝微冷的潮意,赵以川握住裴哲的手往他的外套口袋里塞。 “你饿不饿?”赵以川问,“那边有个面馆,吃蟹子面?” 裴哲欣然同意。 面馆开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走路过去说近也不近,权当散步,慢吞吞地牵着手绕过湖滨路,等抵达时,老板正在熬最后一锅骨汤。 蟹子面早就售罄,赵以川要了一碗海鲜馄饨一碗大排面,都推给裴哲让他先挑。 宵夜店的门脸非常小,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两桌人在,一眼望过去竟看着有点拥挤,桌子挨桌子,不方便讲悄悄话更没法有什么亲密动作——虽说赵以川和裴哲无所谓,但公共场所,太亲热了总归有点尴尬。 上一顿饭还是临海路的咖啡,裴哲一开始没胃口,还挑剔着,等食欲上涌后连话也不想说,风卷残云般把碗清扫干净,还额外又要了一份锅贴。 崔丽第二次催促没有打电话了,给赵以川发去微信,问需不需要给他们留饭。 “怎么非要回去啊。”赵以川嘟囔着。 裴哲听见了,没惯着他,说:“我第一次跟你回家见父母,然后就夜不归宿的,你爸妈会怎么想我?” 赵以川第一下没听懂:“什么,怎么想你?” “肯定对我印象会变差,只知道带着他们儿子到处乱跑。”裴哲说,“因为我妈一直都这么说的,第一次见父母,一定要有礼貌……” “等等。”赵以川抓住了重点,“裴董事长知道你跟我回家?” 裴哲很自然地答:“我告诉她了,就在刚才,酒店里你睡着的时候。” “什么啊……” 有所预感,可仍然难以置信裴哲先他一步。 果然,裴哲说:“我跟她坦白了我们之前结婚的时候感情还不是很到位,现在已经互相适应,成功度过磨合期了。” 裴照雪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她不可能听不懂裴哲话里有话。 几乎相当于明明白白地告知了父母,“我和赵以川,我们不会再分开”。 赵以川哑然,张了张嘴,才说:“你做决定……一向都这么干脆吗?” “是啊。”裴哲说,“我不想等了。” “诶?” “因为我们本来就要在一起,早点跟父母坦白,还能得到他们的支持。”裴哲笑笑,“我妈妈很喜欢你的,以川,她听了也高兴,还让我从临港回去后就带你到‘半山’,她要给你一份大礼。” 赵以川被这份先斩后奏打得猝不及防:“可是,你下次……” 他说着说着,又说不下去了。 哪还有下次呢? 得到裴照雪的认可,向启荣高层表了态,这都是裴哲答应他“我们公开关系”的一环,迟早发生的事,而裴哲选择了早一点。 赵以川趴在桌上,又郁卒,又很高兴。 “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他闷声道。 “说什么?以后,我的股份你有50%。”裴哲狡黠地朝他一眨眼,“不需要公证。” 第61章 六一、出口特别定义 赵以川告诉崔丽“出发了”的时候,他们刚走出小小的面馆,沿着栽种槐树的一条笔直大道往回。 槐序花期,又是一场雨后,人行道与马路的夹角里堆着细小的白花。被淋湿后香气犹存,慢悠悠地踩着这条路散步时仿佛连风都更静谧了。 从学生时代聊到刚回国,又说起当时急着结婚,裴哲至今略带歉意:“……我都没想过如果你拒绝该怎么办。” “为什么?”赵以川有点好笑地问,“你就那么自信吗?” 裴哲纠结了一下,直说:“那天……中途你去洗手间,我问了楚畅,你是不是最近手头有点紧。楚畅没有详细说明情况,但也承认了,你们家是有一点变故,需要钱。” “原来是有备而来啊?” “喝了酒,胆子就很大吧。”裴哲想起那天的情形,只能把突然放肆解释为清酒微醺后胆子变大,又说,“可能也因为赵律师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最近裴哲夸他的次数变多,尤其夸他帅,搞得一向对外形颇有自信的赵以川反而不太好意思,他一摸鼻尖,不知怎么接话。 “怎么了?”裴哲故意问,“不会在准备脸红吧。” 赵以川开玩笑道:“你那会儿还凶我。” 突兀地提出“要不要跟我假结婚”的时候,在高架上故意挑衅他的时候,婚礼结束后两人争吵不欢而散的时候,各自误解对方、并不期待有合约以外的关系的时候…… 大约都未曾想到他们会并肩走过很长的路,在深夜的街道徘徊,为了聊多一会儿悄悄话故意拖慢回家的脚步。 “那你婚礼的时候给我撂脸子走人呢?”裴哲不依不饶。 “是啊。”赵以川忽地理直气壮,“我都那么过分了,你居然喝醉了酒还只会给我打电话吗?这么多年,一点长进都没。” 裴哲比他更有理有据地反驳:“你是我老婆啊,不给你打给谁打?” 赵以川“噗”的一声笑出了声。 后知后觉,自己刚把某个嫌弃过的称呼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裴哲倏忽红了脸。 “面子问题我是老婆,对吧?”赵以川戳了戳他的腰眼。 滚烫热度急速退去,绷着嘴角,裴哲僵硬地躲开赵以川走到一边。 “诶,裴哲。”赵以川追上他,一只手臂自然地把他搂过,低头蹭着裴哲的侧脸耳语,“说真的,我想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要说“什么时候喜欢”,裴哲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时间点。 赵以川给他的感觉很不一样,最初,他不是裴哲已确定的理想型,他们的感情也并不符合想象中完美爱情应该有的起承转合。 无论裴哲承不承认,他们开始于不合理的条件交换与协议婚姻,有过一段时间的争执和互看不顺眼,产生过矛盾,也曾因为彼此不好好说话然后任由误会发散蔓延造成误会。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冲动地建立联系,又手足无措地处理不当。 而不知不觉,在跨越半年多、从深秋到初夏的时间里,仿佛感情变化也和虹市的四季一样不甚分明又无比突兀。 倘若赵以川早一天拿这个问题考验他,裴哲可能斟酌后,会诚实地说在婚礼之后、赵以川独自离开的那个夜晚,他第一次因为赵以川失眠。 可现在,他已经面对赵以川隐藏太久的情愫,于是自己的心动便如此浅薄。 他永远比赵以川……慢一步。 所以他得再喜欢赵以川多一点才行。 赵以川等了会儿没等到答案,提醒似的,拽着裴哲的手晃了晃。 裴哲下意识地说:“没……想明白。” “是嘛,但总有个什么事吧?”他半开玩笑地试探,“不然我会觉得你在哄我,难道结婚这么久我表现一点都不好吗?” “没有。”裴哲先矢口否认,犹豫了会儿,才说,“我本来想说婚礼以后的。” 赵以川问:“本来?” “感觉……好像太迟了。”裴哲顿了顿,提起元旦节后他喝到的那碗鸡汤,“因为很多时候我觉得你没必要做到那种程度……所以开始患得患失,担心你想要什么东西才这么做,又猜,万一只是有点喜欢。” “嗯。”赵以川察觉他没说完,示意他继续。 “其实提出结婚,还是太一时冲动了。我后来想过很多次,包括像楚畅、林老二甚至是江笑都问过,为什么非要结婚——因为讲实话,你也知道,当时结婚不是最优解。” “对啊,我还很反对。” “但它就是发生了。我也说不清楚,好像整件事都很简单,那天我遇到你,我想我们可以结婚,然后我提了,你同意了,我们随后约了个时间就去登记盖章了。”裴哲说到这儿开始口干舌燥,不受控地回忆赵以川很多个吻,“现在再复盘,总觉得没那么单纯。” “我吗?” “哪哪都不对劲。”裴哲笑了下,为自己的鬼迷心窍,“但可能我病急乱投医,或者你长得太有欺骗性,说什么都很真诚所以完全没往其他方面想,再加上……你是真的缺钱,我就没想太多。” “那笔200万眼看要到期了,不还不行啊。别说你,我都觉得离谱,跟慈善家似的。”赵以川苦恼地抓抓头发,“是不是当时条件再开高点比较真实?” “再高点,我就要怀疑你别有所图了。” 赵以川掐他的脸:“自己第一次见面就要跟我结婚,我都吓得不轻,同意好像不对劲,直接拒绝又更奇怪——谁知道你有没有认真!” “结婚绝对是认真的。”裴哲强调,“但没想到你就是那个人。” “什么人?” 裴哲一愣,他以为这是不需要形容得太具体赵以川就懂的指代词,可他很快反应过来:赵以川不是不明白,只想听他说。 他封闭了太久,可以坦诚地告诉赵以川“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没后悔过结婚”,言辞真切,却都像一些虚无缥缈的口号,能指向任何一个人,不足以定义赵以川是特别的。他还不够明白,他需要一个出口。 爱一个人,不是对方懂了就可以缄默,裴哲得说给自己听。 赵以川鼓励地看着他。 脚步不知何时停下,夜风柔和,裴哲伸手拂去赵以川肩上一朵米粒似的槐花。 他目光闪躲片刻,声音不自觉地也低了下去:“适合的人,懂我的人,需要我的人……让我重新相信爱情是一种信仰的人。” 赵以川失语。 “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太短了,这么说可能让你感到压力,而且我在感情上也犯过错,可能判断过于理想化……”裴哲像找回了一点底气,直视他的眼睛,继续道,“但是,以川,我相信你会成为‘那个人’。” “我一定努力。”赵以川说这话时尽管在笑,眼神与语气都异常郑重。 “努力什么。”裴哲后知后觉,难为情,重又别过头,勾住赵以川的小拇指,“没有谁能永远达成别人的期待,你现在就挺好。” 赵以川:“我的缺点太多,你可能只是暂时没看到。” “我也不是完美的。” 处处维护,赵以川彻底无言以对。 他最后妥协给了裴哲的固执,在这方面他不如裴哲能坚持到底:“等长久了再看看,或许十年、二十年以后你对我的评价就不如今天这么高了。” “或许吧。”裴哲说,“多等一等。” 赵以川点头,牵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自然地亲了一下。 走出几步,裴哲又不知想了什么,问赵以川:“不过在纽约那次,我喝醉了以后……你是怎么把我弄回去的?” “好奇?”赵以川反问,得到肯定的回答。 他原地踩了两步,躬下身,趁裴哲不注意勾住他的膝弯一把将人扛在了肩上。 失去重心,腰腹被他的肩膀顶着,脑袋向下天旋地转,裴哲禁不住紧紧抓住赵以川的衣服,偏过头:“你干什么啊?!” 赵以川一声不吭地扛着他走出好几步,才说:“就像这样。” 裴哲趴在他肩上,不自觉地挣扎。 “你那天根本站不起来。”赵以川一只手搂着裴哲的腿,另只手轻佻地拍拍他后腰靠下的位置,看不见裴哲表情,这动作他做得愈发顺手,压住裴哲轻微的反抗和拍自己的动作,“就这样,把你从酒吧门口扛到路口,几十米的距离。” 裴哲不动了,手臂横在赵以川后背抱住他。 赵以川好像叹了口气:“你现在锻炼得比以前多,也要重一点了。” 然后他放下裴哲,还没等对方喘过气又在裴哲面前半蹲,示意他到自己背上来。 不懂赵以川想做什么,可他一直无声催促,不起身,裴哲迟疑地搭住他肩膀,接着赵以川就把他背起来,他条件反射,搂过赵以川的脖颈。 “等到了公寓楼下,司机把你扶到我背上,没办法,我只好背你回去——原本我想抱你的。”赵以川想起那天,还止不住地要笑,“那个开车的黑人大哥太热情了,聊了一路,问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我就告诉他,‘my boyfriend boozes’。” “……噢,你造谣啊。”裴哲偏过头,嘴唇就擦着赵以川的耳垂。 “我没造谣。”赵以川严肃地说,“只是预见未来。” 裴哲不满地哼了声:“那怎么不说husband?” “还没合法呢,国内。” 裴哲算了下时间,还真是。 他回国那年通过了同性合法伴侣的法案,怎么不能算一种天时地利。 赵以川依然背着他往前走,边微微侧着脸,没有直视裴哲而是低垂眼眸,视线仿佛长久地黏在他微张的唇:“我当时差一点就可以亲你了。” 昏暗的楼梯间,曼哈顿的夜色穿过林立高楼攀住脚踝,仿佛拽着他不让他往前走,拖慢他到家的时间,暗示他,这段楼梯只有两个人。 咫尺之遥,他只需要稍微停顿,就可以吻裴哲。 但赵以川最终没有那么做。 “亲了吗?”裴哲问,下意识地,像听一个故事就想知道后文。 赵以川没有立刻回答他。 微闭双眼,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裴哲的唇,轻柔地碾过时隔数年的一个梦。 赵以川迟到地说: “亲了。” 第62章 六二、第一保密 一会儿又背,一会儿又原地看见什么热闹就此驻足十来分钟,一公里多的路,硬是拖了快90分钟才到家。 已经快12点,赵以川打开家门后发现崔丽没睡,在客厅里等他们。 尴尬地叫了声“妈”,语气活像搞早恋错过门禁时间的学生,赵以川喊完,若无其事地给裴哲拿拖鞋,让裴哲先去洗漱。 等裴哲走进次卧配套的浴室,赵以川回到客厅,对上崔丽意味深长的表情。 “干什么。” 崔丽毫不掩饰八卦之心,双眼放光地拉着赵以川坐下,说话还故意放轻声音避免被听见:“你们俩今天去哪儿玩了?怎么这么晚才回……” 赵以川纠结了下,感觉对着老妈说不出实话:“就,到处走一走。” “哦——”崔丽表示懂了,“散步嘛,我和你爸谈恋爱那会儿,也是沿着南湖一走就是一上午的,走到腿都酸了,肚子饿得不得了才去吃饭,感觉聊不完的话……年轻人现在还这样啊,怪不得我看人家说散步是情侣最喜欢的活动。” “您这都是哪儿看的。”赵以川无奈地说。 崔丽本意也没在打听他们去干什么,寒暄之后直奔主题:“你们俩谈多久啦?” 赵以川据实以告:“半年不到。” “半年?这么快就……”崔丽小小地诧异片刻,问,“这次是……认真的?” “嗯。”赵以川径直承认,“我觉得就是他了。” 这反应在崔丽的意料之内——除非十二万分的认真,赵以川不会招呼不打地直接带回家——她了然地点点头,说:“那真好。” “诶?”赵以川反而诧异地问,“你们不想问他……” 家庭情况如何,怎么认识,怎么在一起? 崔丽摇摇头:“如果你想告诉我们,那就早说了。小川,从小到大,每次你有事瞒着我们的时候就会主动试探,但妈妈从来不问。不是不感兴趣,我想着,无论你是小孩还是大人,你有自己的考虑,等你想好了,你肯定会跟爸妈一起分享的。” 浴室的水声模模糊糊,隔着承重墙,越发听不真切了。 赵以川知道,父母早在他转回赚的美元补贴家用时就完全尊重他的独立和成长了,但这一刻,崔丽拍着他的手背真心诚意地说了这么多,他仿佛又一下子变得很小。 在这一刻,赵以川忽然觉得他的决定是可以被理解的。 “其实……”赵以川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敢看崔丽,偏偏现在是最好开口的时机,“妈,我之前没告诉你。” “什么呀?”崔丽耐心地问。 “我跟裴哲已经领证了。” “啊?”崔丽愣怔,声音都不受控地变大,“领证什么意思?” 赵以川反而淡然:“就是结婚了。” 崔丽良久都没给出任何反应。 就在赵以川以为是不是她要酝酿情绪,为这种大事都完全不商量而劈头盖脸地骂自己一顿时,崔丽抬起头,眼眶竟然已经通红。 赵以川突然慌张起来:“妈,妈你……你别——” “是觉得我们会反对吗?”崔丽皱着眉,几乎是逼问他道,“就这么不相信我们?早说过会支持你,为什么结婚都没跟我们报备?跟对方父母又怎么交代的,交代没有?要是告诉小裴的父母了,怎么就瞒着我?!” “当时,很突然……” “赵以川!”崔丽喊他的大名,“结婚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我都不告诉啊?!” 她这次是动了气,音量根本没刻意控制。 书房的门从内则闻声而开,赵驰显站在门口,也俨然是如遭雷劈的表情:“什么结婚,谁结婚?” “你教的好儿子!” 崔丽站起身,把沙发抱枕往旁边一扔,怒气冲冲地回卧室。 留赵驰显和赵以川面面相觑,相顾无话。 “怎么回事?”赵驰显看向他。 他慌乱了一会儿,现在已经镇定下来,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赵以川也没想过撒谎或者打圆场模模糊糊地遮过去。 “我和裴哲已经结婚了。”他说。 赵驰显一愣:“……今天?” “几个月前。”赵以川说。 父亲的震惊没比崔丽少,可赵驰显消化信息的速度之快又超出赵以川的想象。大概他经历过先前驰元半年内从正常经营走到破产这种翻天覆地的剧变,现在连地球毁灭都没法动摇他,相比之下,结婚就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了。 念叨了两句“怎么这么早”,赵驰显从书房走到客厅里,又绕了一圈,看向赵以川,很不解地问:“你不告诉我们?怎么考虑的?” “觉得你们会反对。” 赵驰显“啊”了声,刚想说不可能,思及方才崔丽的反应,讪讪地:“但你也不能婚都结了,才告诉父母。” “原本没打算说,我是觉得气氛到了。” 赵驰显:“……” 赵以川坐直,一本正经地耍无赖:“反正已经这样了,而且裴哲不好吗?我们过得不幸福吗?我们又不会生小孩,领证只是形式,见家长、获得认可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再说,我明年就三十岁了,这事我有自主决定权。” “哟。”赵驰显颇为诧异,“你现在不年龄焦虑了?” “我只是有一个三十岁小目标。” “什么?” “已经实现了。”赵以川说,半真半假地藏起实话,“老赵,证都领了,难不成你们现在还要逼我离婚?” “我管不着你。”赵驰显沧桑地说,可也没真打反对牌。 父母截然不同的表现,赵以川快看不懂了。 而下一秒,赵驰显就给他解惑:“管不着你,但希望你能相信父母,别拿我们当外人防着。崔姐今天为什么生气?是她觉得你没拿她当家人,是信任问题。下次遇到这种,你还是提前说,别把惊吓当惊喜折腾父母,真以为结婚是小事啊?你们年轻人……” “我只是觉得太快了。” “做事不成熟。”赵驰显慢吞吞地下完结论。 赵以川默然,他无法反驳赵驰显。 冷静片刻,赵驰显看他一直不说话,反过来安抚赵以川:“行了,结了就结了,又不是闯祸了,你要给崔姐一点时间。” “好久没见她这么发火。”赵以川闷声道。 崔丽平时脾气好得很,说话都轻言细语的,她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赵以川都记不清了。 见赵以川有点委屈,赵驰显拍拍儿子的肩膀:“这下知道崔姐的厉害了?听我的,你明天给她道个歉,就说下次不会了。” “……嗯。” “别太烦恼。她要实在不行,我还在呢。” 说完,赵驰显预备关门,赵以川突然叫住了他。 “老赵。” “别感谢我啊。”赵驰显回过头,仍是一张处变不惊的扑克脸,说的话却温情无比,“你回国那会儿,为了家里牺牲那么多,我也没跟你说谢谢。” 赵以川:“那不一样——” “那会儿你怎么说的来着?你说,‘家人之间不需要道谢’,今天我把这话送回给你,小赵,总是单打独斗的,父母和爱人都会担心你。”赵驰显终于展露出点笑意,浅淡却宽容,“你好好的,认真工作认真生活就够了。” 他提到爱人,赵以川目送老爸回屋,慢半拍地晃了神。 在混沌中洗漱完,躺回卧室,四件套是下午刚换的,晒得很暖,带着洗衣剂的花香,赵以川翻了个身,还在思索赵驰显最后那句话。 诚然,他从不怀疑自己是被父母尊重着的,而他也发现,正是这份尊重,他的父母没什么阻碍地接受了裴哲。或许裴哲并非他们心中期盼的赵以川的一生伴侣,可当父母见了人,依然会温柔地告诉赵以川,“爱人也担心你”。 赵以川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和叔叔阿姨聊什么了?”裴哲躺在旁边,问他。 赵以川单手抱住他,埋着头,侧脸贴在裴哲心口的位置听了会儿他的心跳。裴哲穿的他的睡衣,本身就是很宽松的款,衣领稍微一拉就往肩膀滑。 “说了我们领证的事,给我妈弄生气了。”赵以川觉得有点滑稽,可他笑不出来,他希望裴哲能够安慰自己,“不过后来也跟我爸聊了会儿,不算太严重,他表示可以理解我一开始不愿意说,只是做得的确不妥当。” “最初那些……也不好告诉他们,不然又要担心你。” 赵以川的手向上,抚摸裴哲的侧脸,又揉揉他略微发烫的耳垂,他望着裴哲,深褐色的瞳仁里映出灯光,分明没有风,亮点却摇摇晃晃的闪烁。 “是啊,我不想他们担心。”赵以川说,“但也不想你烦恼,没事的。” 裴哲欲言又止。 他们一起躺在赵以川的卧室里,最熟悉的环境能缓解不安和惶恐,裴哲任由他抱了会儿,才说:“你有……一个特别美好的家庭。” “你也是。”赵以川说。 裴哲笑了笑:“嗯,我也是。” 赵以川拉近他,吻裴哲的鼻尖,又去亲他那个愈合的耳洞:“都会好的。” “我相信你。”裴哲说。 “睡吧。”赵以川伸长手臂关灯,接着整个抱住裴哲,“你今天也累得不行,明天自然醒,我带你去以前的小学外面逛逛,有家特别好吃的灌汤小笼。” 裴哲说好的,没嫌弃他这姿势挨在一起太热,抵着赵以川的肩膀闭上眼睛。 他不知道赵以川这个夜晚想了很多,但猜也猜到注定不会平静。赵以川有一对很好的父母,即便如此,许多事也只能交由时间抚平,他们无可避免地对感情的开端难以启齿,更不能有话直说,唯有缓慢地尽量粉饰。 就像他在裴照雪面前,不也从未挑明吗? 即便裴照雪说不定已经猜到了。 这些都是父母与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翌日,裴哲醒来时,赵以川已经在客厅和崔丽若无其事地坐在一起,聊最近一个菜市场即将面临整改,买菜的距离不得不拉长。 看上去完全恢复正常了,不知是不是崔丽做好了心理建设。 他们趁周末到临港,这天吃过午饭就要启程返回虹市。崔丽没留他们,她也明白赵以川现在的工作越来越忙,吃过午饭,她做了一堆冻好的粽子要赵以川带上,又跟赵驰显把两个人送到停车位。 “这次玩得不够,等什么时候忙完了再回家。”崔丽和赵以川说话的语气同前一天比没什么两样,她整理了下赵以川的衣领,“但不能那么任性了。” “知道啦。”赵以川故意压着嗓子,怪腔怪调的缓和气氛。 崔丽被他逗笑,没好气地拍了赵以川一下:“少贫,你赶紧滚吧!” 赵以川恭敬不如从命,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后拎起大包小包的东西塞进后备箱,然后打开驾驶座车门,飞快地滚了。 唯独有一个鞋盒大小的箱子,赵以川很宝贝似的没放后备箱,而是搁在后座。 “那是什么?”裴哲问。 “暂时不告诉你。”赵以川神神秘秘地说。 回到虹市后又再次投入正常的生活节奏,苏艺虽然答应了楚畅的求婚却没跟他一起去平京,两人的正式婚礼暂且搁置。她本来就是个事业狂,这下为了在楚家父母面前证明楚畅的选择没错,更加投入工作了。 赵以川跟着她,每天除了来回奔波在券商、甲方和律所三点一线,还要抽空陪宁思垚开庭、整理材料,争取早日让自己的第一个徒弟能顺利独立办案。 他忙忙碌碌,浑然不觉许多大事正在发生改变。 比如,泰恒集团的董事长江德常因为身体状况急速恶化,不得不暂停所有职务接受治疗。 泰恒内部迅速因此分成了三四派,最后代理董事长指责的是一个江德常亲手提拔的年轻人,对方显然能力不足,上位却没法把握局面,导致泰恒都快到手的好几个项目旁落,而且预备好的业务也没法顺利开展。 泰恒乱成一锅粥,竞争对手怎么能坐以待毙,纷纷行动了起来。平日里再好的合作关系,这时都变作了笑里藏刀,全切在泰恒的七寸上。 而裴照雪为赵以川准备的“见面礼”,就是从泰恒刮下来的肥肉。 早年,驰元因经营不善出售了不少公司专利,这些价值不菲的专利最终几经周转被一家新成立的公司买下。 这家公司由泰恒的一个全资子公司控股,专利其实也是泰恒变相地收购了。只不过生产线一直没投入,这下遭逢变故,启荣集团横插一脚,将这个公司抢过来,并入启荣科技。从前驰元研发的那些专利,也变相地被启荣科技收归己有了。 然后启荣科技聘用了赵驰显,作为新成立的第二研发部门主管,负责活性剂产品的开发和配套监测,算给了赵以川的父亲一份新工作。 用裴哲的话说,“物归原主。” 尽管当年的变故有没有泰恒暗中搅动风云已经不可考,对赵以川而言,天翻地覆的生活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回到正轨。 不是赠予,也没有无条件返还,还维护了父亲的自尊心。 这个处理方式体面又温柔,赵以川没问是裴照雪还是裴哲的主意,他也没道谢,只去半山去得更勤。过后又捎上了赵驰显,算介绍两位父亲认识了。 对此,程明柏教授乐见其成,笑呵呵地表示自己才是最大受益人,因为终于有人陪自己种菜喝茶唠嗑,越发对赵以川满意得不行。 只是有次聊天,程明柏问赵以川:“听你父亲说,你给自己制定过一个30岁的目标?没达成之前,谁在你面前提30岁你还会年龄焦虑?” “对啊。” “该不会是成家立业吧。”程明柏开玩笑,“你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哦。” 赵以川端详着面前的紫砂茶杯:“不是的。” “那是什么?”程教授饶有兴致地问他,“能告诉我吗?” “不能。”赵以川笑着摇摇头,“但是已经提前实现了。”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这属于他的第一保密级别,最最不能告诉的就是裴哲。 一年前,春寒料峭时分,他从纽约回到虹市。 彼时赵以川的生活一地鸡毛,家庭满目疮痍,刚找到了工作但也万般不如意。好在因为加入华闻,巧合之下发现苏艺正和楚畅暧昧,他顺势打入了社交圈。 九月,他和楚畅单独约了一次喝酒。 聊天时不可避免地提到芝加哥,和他聊裴哲,慢悠悠的,赵以川似乎每一句都像把自己的灰暗未来点亮了一丝一毫。 “裴哲现在……单身吗?” 对方毫无防备地说:“单着呢,不过他最近被集团的那些人逼婚,正焦头烂额。” “为什么逼婚?” 楚畅简单说明了下启荣内部提拔人的竞聘裴哲是如何失败的,他也觉得那个理由无比离谱,并且十分不赞成发小的对策。 “他说,嫌弃他是单身,那他找个人结婚就好了,何况现在同性都能领证,他大概率要找个男人。”楚畅摇着威士忌杯,无奈地说,“尽管我觉得太草率了,如果他没什么谈恋爱的想法,也只能随他去喽!——对了学长,你也还单身呢?” “我有几年没谈了。” 楚畅:“你俩都一个样,工作为重,哎,但裴哲更过分……要不改天我们当年留学的那些人也聚一聚,大家都变得挺多的……” 楚畅说者无心,赵以川却听入了耳。 他端着杯子的手指轻轻扣了扣冰冷的玻璃杯,沉思很久。 28岁已经过半了,最近逐渐找回节奏,赵以川突然有了个很坏的目标,不太光彩,也居心不良,可他意识到这是他等到的机会。 他对自己说—— “赵以川,30岁以前,和裴哲在一起吧。” 第63章 六三、就变成被海拥抱的小船 这一年,裴哲27岁。 夏天,虹市气候干燥,连梅雨季都姗姗来迟。六月即将结束,每天依旧日光鼎盛,雨水不足,盛大灿烂的朝霞与晚霞攫取不少热门。 再次回到南岸庄园的天鹅堡,裴哲给站在草坪上的女人送上准备的礼物。 “你给她买的什么?”邹路苒笑着问。 “滑板,我见你朋友圈老发她玩这个的视频。”裴哲说,半蹲下身,摸了摸邹路苒身边小女孩的头,“芽芽这下要等圣诞节才能回来了?” 邹路苒说:“待会儿你好好跟她聊一聊,你也是年纪还小就出国。” “我那会儿再怎么也十四五岁了,至少语言和独立生活都没问题才出国的。”裴哲转向小女孩,“还是我们芽芽了不起。” “她有她daddy。”邹路苒假装嫌弃。 女孩子害羞,牵着邹路苒的手对裴哲腼腆地笑一笑。 邹路苒的大女儿到了学龄,家里开始着手安排她出国就学的事。相比之下,邹路苒的丈夫是外籍,无形之中有了不少便利之处,即将带着芽芽去英国。邹路苒没什么大的意见,不如说她其实乐于促成这件事,左右她的事业重心转移到海外,说不定如此一来,一家三口相处的时间反而会变多。 芽芽的生日在六月底,邹路苒定下天鹅堡,举办一个草地派对,顺便也为芽芽即将开始的异国生活加油鼓劲。 站在原地闲聊了几句,邹路苒问裴哲:“你爱人呢?今天又不来啊。” “他待会儿到。”裴哲低头看一眼手表。 邹路苒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结婚半年多,婚礼不算、那次你喝醉不算,根本一次都没见过啊!大家这么熟,小哲,你再不正式介绍赵律师给我,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他最近真是忙。”裴哲实话实说,“以川今天跟苏艺——楚畅的未婚妻,你知道的——有个重要会议,结束后直接过来。” 邹路苒耸耸肩,还想再调侃裴哲几句,有个人冷不丁从后面杀出,一把搂过裴哲的肩,大型犬似的挂上后背。 “阿哲!” 是林南知,邹路苒见了他,连忙问:“林见海呢?” 林南知不答反问:“找他有什么事?” “我跟林见海说让他带阿宴过来,芽芽想和弟弟一起玩嘛。”邹路苒牵着邹芽,小女孩拽了妈妈一把,仰起脸,两眼发光地看向林南知。 林南知听见那个名字,沉了沉脸色,但也只是很轻的一瞬,即刻又换上温和笑容:“他就是送阿宴去足球队,今天学校有个比赛,估计晚饭结束前都不会来了。芽芽,我给你带了礼物,你去那边拆开好不好?” 他的礼物用巨大的盒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分量不轻,立刻把邹芽的注意力分散开了。 小女孩迫不及待地朝礼物跑去,连带邹路苒也追着女儿离开,没再追问林见海人在哪儿。 原地,林南知皱了皱眉,这小动作没躲过裴哲。 “怎么了?”他问,“出了什么事吗?” 林南知明显不太想说,可大约最近和裴哲走得近,又实在需要一个情绪决堤的宣泄口,于是说:“我哥……好像有点谈恋爱的苗头。” 就这,还以为星鸿要倒闭了。 不过也确实稀奇事一件,裴哲顺势问:“见海哥在谈恋爱吗?” “没真的谈,但就这半个月走哪儿都跟那个人一起,除了例会都不去公司了。”林南知语气平淡,却隐隐透出不安,“你知道的,他这几年一直忙集团的事,加上当时跟Carol分手情况很复杂,从没跟我说过想再找一个。” 感情生活确实是林见海唯一违背既定轨迹的意外。 林见海早年和裴哲是一模一样的规划,在国外从高中读到大学,还找了份投行的实习工作。那时他谈了几年的女友意外怀孕,协商后两人决定留下了孩子,但阿宴出生的当口,星鸿就发生了意外——时任主席林见海父亲突发恶疾去世了。 林父的遗嘱里把所持股份和名下资产尽数留给林见海,星鸿偌大的一个矿藏业帝国,就这么砸在了不到30岁的青年身上。 他匆匆忙忙地一张机票赶到虹市,忙着接手集团、处置资产,因此错过孩子出生的重要日子。女友为了这件事和他分手,连孩子都是林南知退伍后才去美国接回的。 而过后,他如同缺席阿宴的出生一样缺席了阿宴的成长。 林薇和林南知都爱他,但比起一半精力都在女友身上的林薇,林南知则对他更负责。 照顾他闹觉、换尿不湿、接送上下学、学做饭、带着去游乐场、辅导作业,许多本该由保姆、家教、父亲和母亲完成的事,最后都落在林南知身上,他为阿宴耽误了几年,等对方上学了才进入星鸿集团。 作为父亲,林见海承认,他不如林南知跟阿宴相处的时间多。 可他越不称职,越显得这次“带儿子去小学的足球赛”十分反常,不爱八卦如裴哲,都从中嗅到了诡异。 “男的女的?”裴哲问。 林南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裴哲问得很滑稽:“当然是女的了,比我还小两岁,是阿宴的老师——我操,我哥大了她整整一轮!” “你觉得年纪太小了?” “不是,我……”林南知一时语塞,竟突然无法形容自己的纠结,但他一向直接,沉默片刻道,“他不让我谈恋爱,凭什么现在放着我和阿宴去找别人?我是气这个。” “那,你也不让他谈?” “他当然不能谈。” 话虽如此,这么强烈的占有欲,裴哲直觉他也少见林南知展露。 林南知直勾勾地看着裴哲,眉眼漆黑,没有丝毫笑意,鹰隼似的锐利目光仿佛隔空质问某个不在场的人: “林见海凭什么能背着我谈恋爱?我给他带孩子的时候,他忙着工作;我帮他工作的时候,他就忙着跟年轻女孩儿约会?他管我交友,我不能管他给阿宴找后妈?等着吧,只要我不点头,谁都别想进林家的门!” 相识多年,裴哲深知林南知因为部队生活看着说一不二,但其实脾气随和,是最好说话的人。这次他明显恼怒又生气,裴哲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安慰林南知。 “林薇呢?她知道吗?” 林南知嗤笑道:“净会和稀泥,我指望不上她的。” 总归都是别人的家务事,裴哲只好说:“你先……怎么一回事,你总要先问问林见海。” “要问!”林南知不忿地哼了声,再次确认时间,“一会儿跟苒姐和姐夫再打个招呼我就去足球场,看看他在鬼混什么!” 挺正常的事,被他一说,仿佛要去抓奸似的。 裴哲:“……哎。” 想纠正林南知的用词,可他一晃眼,看见入口处走进来一男一女。女人身材高挑,一袭款式简洁的白色连衣裙,而男人穿的西装,是他早晨亲手选的。 赵以川提着通勤包,低头打字,阳光照着他,树影斑驳地落在他肩上。 他太显眼,看见的不只裴哲。 林南知中断了对林见海的一顿控诉,说:“你们家赵律师来了。” “嗯,我过去一下。”裴哲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别急着走,一会儿还有其他事要跟你聊,我,文恒朗,关于H省的联合开发……” “你去吧。”林南知见他着急,“我吃了饭再去。” 裴哲欲言又止,点头,然后才走了。 手机上,赵以川的“你在哪儿”刚跳出,裴哲已经站在了他的视线范围内,走过去,亲近又自然地贴着赵以川,手就顺势牵到一起了。 “刚在找你呢。”赵以川说,抓住他,摩挲了几下掌心。 “跟林南知聊了点事儿。”裴哲解释完,看向苏艺,又和她打了个招呼,顺势聊起他们刚结束的会议,“看你们脸色还好,怎么样啊,都协商妥当了吗?” 提到这个,赵以川就想笑:“别提了,吵一上午。” 苏艺接着说:“那边还是不肯让步,我估摸着他们内部有些问题没有谈妥,现在拿到谈判桌上,就卡住别人的脖子,评了两次都是‘不建议’。这结果拿去证监会那边百分百不能通过,只好继续博弈喽。” “不过对我们没什么影响,如果他们继续吵,拖的也是别人的时间。”赵以川求证似的说,“大不了我们把这单放了,是吧苏艺姐?” 苏艺无奈地点点头:“这就是最坏的结果了,三输——对了裴总,楚畅呢?” “没看见人。”裴哲据实说,“我来的比较晚,他今天一早就发消息说已经到了,这会儿说不定在跟姐夫他们去那边玩飞盘了。” 苏艺谢过裴哲,说她要去楚畅那边看看,先行告辞。 空气仿佛安静了一瞬间。 掌心始终贴得很紧,赵以川突然感慨:“这是我们办婚礼的那个地方嘛。” 独栋大别墅的泳池与草坪没什么太大变化,日光鼎盛,与当日阴沉沉的天空却截然相反,湿地似乎更绿了,于是阴差阳错地营造出物是人非的错觉。 但物是人非也不太对,裴哲胡乱地想,人还是那个人,只他们离得更近了。 鼻尖被掐了把,他抬起头,对上赵以川的瞳仁。 他瞳仁颜色本就偏浅,阳光映照着,像耀眼的水晶,一时叫人有些失语。裴哲察觉自己最近盯着赵以川看久了就容易放空,暗道不好。 故作掩饰,裴哲环顾四周发现人群在朝庭院的酒会聚集了。 “走吧。”裴哲拉着他,“苒姐刚又提醒我,她想认识你。” 赵以川愣道:“认识我干什么?” “她对你很有兴趣,可能你长得比她老公帅吧。”裴哲开了个玩笑,故意说,“等会儿好好表现,邹路苒是虹市著名富婆,各种资源多得两辈子用不完,想巴结她的人多了去了,难得她主动跟你示好。” 他本意是交个朋友,哪知说着说着就变了味。裴哲自己也停顿了下,感觉喝了酒,口无遮拦,刚要把话头往回拉到正常交情,赵以川开了口。 “不用,我费那个事干什么。”他说,“我老公也是虹市著名青年企业家啊。” 裴哲看着他。 赵以川眉梢一抬:“嫁入豪门,我已经不用努力了,懂吗?裴总。” 被他反将一军,裴哲没辙了。 趁着他哑口无言的须臾,赵以川扳过裴哲的肩,把他扣在自己怀里。 “好啦,说着玩的。”他揉揉裴哲的头发。 裴哲当真听他的,头发一直没去剪短,又长得快,不过两三周,细碎发梢扫过后颈,已有了几分复苏的青春气,削弱了气势,可赵以川爱不释手。 他埋在赵以川颈间闷声道:“我明白。” “爱你。”赵以川说。 裴哲那个不易察觉的小疙瘩立即被安抚,他点点头,蹭着赵以川。 迟来的拥抱没有轻易放手,他们约好,每天回家后都要这么抱着持续一分钟,即便一句话都不说,也能从彼此缓慢加速的心跳里缩减分开的重量。 裴哲回抱住赵以川,每当这时,他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赵以川衣袖间、肩膀、耳根的淡淡的微苦的清香,带着一丝海风般的潮湿,让他闭上眼就能以为自己是一条小船,在黎明瑰丽的、分秒变化万千的天水之间遨游。 他侧过脸,亲吻赵以川线条凌厉的下颌。 “现在走吧。” 赵以川说,他放开裴哲,眼睛弯起来月牙似的笑了。 第64章 最终、星震 晴天,草坪上的聚会愈发热闹。 参加的人主要是邹路苒的世交发小们,也有一些私人关系良好的合作伙伴,总共二十来个人。因为彼此间不太熟悉,迅速地分成好几个小团体,在酒会边三三两两地相聚。 女主人特意提起某人,再不介绍赵以川和她认识就说不过去,裴哲和赵以川去跟邹路苒打了个招呼,喝了杯香槟后,就端着酒自觉地挪到了自己更熟悉的那几个人中。永瑞的文恒朗临时有事要迟到,剩下的更是常常聚的,一点也不陌生。 楚畅半搂着苏艺,正双眼发光地和林南知聊天。 裴哲走近时,将将能听见一个尾巴。 “……我也听林见海提过,但总觉得这事儿不对劲。”林南知今天心情不好,微皱着眉,连气质都添了几分忧郁,“现在江德常只剩一口气了,他还不回来,万一真出事了呢?” 裴哲一愣,身边,赵以川压低声音问他:“说江部长吗?” 他迟疑地点头。 这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江栩失联了。 一开始,没人把这当回事。 江栩本来就昼夜颠倒,他神出鬼没的,又在泰恒集团早早地被边缘化,没有职位更没有话语权,尊称他一声“江部长”都是给江德常面子。圈子里都知道他是个只顾自己开心的纨绔,又阴晴不定,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去惹他。 泰恒高层换了人,起初也和江栩关系不大,直到连续一个礼拜需要他签字的文件都还空着,影响好几个会议流程的继续,这才有人意识到严重性。 电话不接,房产全都空着,没有出入境记录,没买过飞机高铁。 一天前,江栩那辆招摇无比的阿尔法罗密欧在虹市前往平京的高速公路上撞了护栏,前引擎盖碎得稀巴烂,但车上只有那个哑巴司机,现在昏迷不醒。 江栩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他带着江德常给他的九位数信托,以及泰恒的几份机密文件,不见踪影。 泰恒现任代理主席报了案,但警察也不知该怎么入手——江家的话事人已经虚弱得奄奄一息,江栩的母亲和妹妹早在泰恒改组董事会前就出国,并明确表达了不会回来,而另一位江德常的名义上的女友,也已经跟小儿子在新加坡没事人似的生活着。 信托是其次,机密文件涉及到泰恒改组后的章程如何修改,不能外泄。目前只能一群人焦急等待ICU里的哑巴清醒过来才好询问。 他们这群人里,跟江栩走得最近的是林南知,连他都没江栩的消息,裴哲原本不太当回事的,这时也不由得打起精神。 林南知忧心忡忡:“好几天了,也没见到人。” “会不会出国和江笑见面?”楚畅问。 林南知否定:“他虽然和江笑关系不差,可钱的事,向来分得很清楚。江家的信托全是他的,江笑没分到钱,这会儿恐怕早就恨他入骨了。” “是吧。”楚畅叹了口气,说,“不过,我还以为江董一直不待见江栩呢。” “信托不能说明什么。”裴哲提醒他。 楚畅一抿唇,大约感受到自己和江栩同人不同命,又被即将去平京开展业务的压力逼急了,最终只剩下一通“啧啧”。 但江栩的“失踪”注定会成为这天派对的热门话题,裴哲吃了点水果,已经听到三五个人在打听。也有找他打探,裴哲不爱背后说别人,再加上他和江栩尽管不太对付,却并非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礼貌地拒绝了。 连着躲开好几个人,裴哲开始不太吃得消,后悔答应邹路苒前来,思索着,要不跟林南知一样,找个理由赶紧跑。 正策划如何离开,几个方案逐一在脑内分析利弊,手腕突然被握住。 他看过去,刚才跑去吃水果的赵以川不知何时回来了。 “我们去那边吧?”他问裴哲。 两个人逃跑比一个人显眼,可也更方便,裴哲刚答应了,赵以川便无比自然地半抱着他,然后脑袋枕在裴哲肩膀,两眼一眯,装了醉。 裴哲在心中哑然失笑,表面维持严肃,谢绝了侍者的帮忙只带着赵以川去往别墅后。 他记得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向湿地。 夏日绿杨荫浓,人工湖的水量也远胜冬天,树丛深处不时一声鸟鸣打破沉寂,隔开远处的沸反盈天。 半年前,他们也曾从婚礼现场离开,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人工湖边。说的同样是关于江栩,这一下让裴哲恍惚,整整六个月的时光仿佛并未带走什么,但他和赵以川从一前一后始终隔着半米,到亲密地贴近彼此。 裴哲的话其实不多,私下相处时,赵以川也大部分时候都保持沉默,除非裴哲有意与他聊什么。可一旦聊到两个人感兴趣的话题,那就你来我往,停不下了。 “你……下个月是不是要去H省?”赵以川少见地主动问他。 因为姜嘉钰和赵以川加上微信后多半有求必应,裴哲不意外赵以川知道自己的工作安排,不过赵以川对他出差问得少,这次他也跟着好奇。 “有其他安排?”裴哲反问。 赵以川抿了下唇,碰碰他的手掌心:“下个月如果手头这个活儿能干完,苏艺的想法是,让我休个年假……她说我入职到现在还没休过假。” 裴哲表情玩味。 赵以川立刻改口:“除了那三天婚假。” “你以前没去过H省?”裴哲故意假装听不懂,“不错的,高原,没有任何污染,夏天不下雪,气候也还不错——” “我跟你一起去吧。”赵以川直接说,“休假的话。” 从他问的第一句起就知道赵以川在想什么,裴哲不发一言,点头同意。 内心其实雀跃,好像赵以川就此能融入他的工作,下一步当然软磨硬泡,直到赵以川愿意当华闻在启荣科技的长期顾问,恨不得天天把赵以川绑在办公室外,工作间隙,裴哲一开门就能看见他,才最好不过。 只不过现在距离他们把驰元的专利变相还给了赵驰显管理没多久,再提出,以赵以川的自尊心是不可能立即接受的。 凡事徐徐图之,裴哲不急,左右他和赵以川的日子还长。 现在,赵以川答应与他一起去休假,他就总能润物无声地让赵以川答应顺着自己。裴哲不敢说自己十分了解赵以川,可他想,因为赵以川也爱他。 爱能模糊很多原则,有何不可呢? 赵以川得了他的同意,握住裴哲的手,若有所指地摩挲几下那枚婚戒。 “你的钻石大。”裴哲笑了声,“嫌不够啊?” “不是,”赵以川早忘了钻石的尺寸,说着说着,忍不住笑意更深,“今天你发定位给我的时候我就想,这不是咱俩结婚的地方吗?还以为,你玩什么故地重游。” 裴哲说:“不想吗?” “不想。” “为什么?“ “那天我们吵架了。” 而且很戏剧化的,那是他们迄今为止吵得最不明所以却最激烈的一次,甚至紧接着就异常冷战,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联系对方。 他不提,裴哲已经没太纠结,可赵以川一说,曾经的许多疑虑又侵占了理智。 裴哲想了想,问:“所以你婚礼的时候……到底怎么想的?” “嗯?” 裴哲提醒他道:“生气了,然后就走了。” “你真不明白吗?” “真的。”裴哲强调,“我都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开始,你心情好像一下子就变得很差。但我没问,我总觉得你被冒犯了才那样。” “不是冒犯。”赵以川思索片刻,说,“但确实心情不好,从你亲我的时候开始。” 裴哲没想清楚这一层,本能地“啊”了声。 赵以川比他记得更多细节,他一句一句地,开始给裴哲重复那天他说过的话:“你说,‘别误会了,我答应你不会再这么做’。在我听来,这句差点就是判了死刑立即执行,剥夺追求你的机会终身,所以特别刺耳。” 发生在婚礼那个缠绵的吻之后,裴哲主动的,也是裴哲躲开的。 躲开后,裴哲仿佛进入彻底无序的混乱。 赵以川无从知晓裴哲比自己更惶恐,在一片焦灼与难耐中他一边回味错失的过敏症状,一边反省失去节奏的心跳、突然翻涌的酸涩与红掉的眼眶。 他无法解释这些反常与变故,落荒而逃,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次不受控的心动。 他对赵以川心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 换了一次正确的付出。 “我怕你那时不喜欢我。”裴哲说。 闻言,赵以川抬起头,短短几秒又重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他,仿佛翡翠般的人工湖映入了瞳孔,盛满日光,一片粼粼的璀璨。 海的日出,通常也被视作“崭新”。 他握住裴哲的双手,举到胸前,再开口,说的却是令裴哲完全意外的话。 “裴哲,谢谢你愿意接纳我的爱。”赵以川好似很难为情,语气坚定,神态有些闪躲,脸颊一抹奇怪又可爱的绯红,“我……无论生老病死,贫穷富裕,我将爱你、尊重你、陪伴你。我将……始终忠于你。” 只一晃神裴哲立刻意识到了。 这是他们的婚礼誓词,由姚迢写的,他只在婚礼前一晚看了三遍。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赵以川说完,擅自补充:“我在遇到你之前已经像一座破房子,歪歪扭扭,到处漏风,然后你把我修好了,用你的人生,你对我的……爱。” 知道赵以川爱他,和听见赵以川说爱他,原来这么不一样。 裴哲喉咙发紧。 相似的场景,一模一样的台词,让他差点喘不过气,好像在回应似的。 他想抢先说“我愿意”,可今天赵以川没有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共度余生。而不问的理由,无非是赵以川早就得到过他的答案。 不等裴哲有所反应,赵以川倾身向前,温柔地一吻缄口,封住了他炽热的表白。 “我不需要你说很多很多遍‘我爱你’,裴哲。” 他说:“你已经告诉我了。” 那天有六十年一遇的天琴座流星雨,虹市的夜空晴朗,赵以川和裴哲窝在绿府的落地窗边,拿半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观测很久。 不如想象中壮丽,可也惊叹于这场难得一见的奇观。 身后,客厅的角落里,金丝熊睡了整个白天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把裴哲新给它买的豪华跑轮踩得呼呼作响。这点动静成了连绵不断的吻的背景音,遮盖掉湿热水声,衣物摩擦,以及不时从喉咙里释放的低声喘.息。 裴哲披着赵以川的睡衣坐在地毯上,他半个身体倚靠懒人沙发——这东西也是赵以川买的,方便他们随时随地能抱在一起。 他不太累,更接近于身心都被填满后的餍足,仰起头,辨认夜空中的星座。 赵以川的脚步靠近时,裴哲没多想,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握一握他,可落到手里的东西有点分量,冰冷又厚重,好像是个相框。 裴哲愣了愣,扭过头自下而上地望向赵以川。 青年的头发还有几丝汗意,贴着脸颊,他没穿上衣,就一条短裤勾出几乎完美的身材,手指上的钻戒摘了,拿着一个相框递给裴哲。 “这是什么?”他诧异地问。 赵以川避而不答:“你先看一看。” 借着灯带的光,裴哲看清,忽然有些失语:“……标本盒?” 赵以川依旧没正面解释。 他不发一言地挨着裴哲坐在地毯上,小腿压住裴哲的膝盖同时张开手臂圈住他,整个人都挂在了裴哲身上依偎在一起,仔细欣赏玻璃下的彩色碎片。 黑色外沿,切面有斑斓的、闪着光的蓝紫色,仿佛一片被压缩的星云。 “……火山石吗?”裴哲竟认出来了,“哪儿的?” 赵以川这才说:“夏威夷。” “诶?” “你以前读书的时候发过一条动态,后来删了,计划去夏威夷爬火山,大概没能成行。”赵以川揉捏着他的耳垂,又摸到后颈的碎发,好似想把时光添补上那么反复流连,声音也低,是回味过往那样缠绵而忧郁的,“你回国第二年的春天,刚好我认识的一个教授要去莫纳克亚山观测星空,邀请我一起。” “可是莫纳克亚山是死火山。”裴哲提醒他。 赵以川置若罔闻,道:“靠近山顶的有几个地方温度会反常地升高,于是就有云海,我站在那儿,像在太空中一样,抬头就是银河系。第二天黎明我提前下了山,途中,在一片灰扑扑的山路中间看到了这块石头。” 那一瞬间,他以为这是火山给自己的馈赠,奇异地连接了地心深处与茫茫苍穹,一股狂热的躁动在他身体里沸腾。 矿物变化出宇宙中千变万化的色彩,犹如一滴泪就此封存。 他想起了裴哲。 上一次见面,他们的距离也很近很近,只差一个吻。 就是须臾的一念之差,赵以川好像错失了余生再与裴哲发生交集的机会,渐行渐远后,那个未发生的吻也仿佛在他的记忆中凝固,压缩,直至永久尘封。 可他在这里,因为裴哲说过想来。 他鬼使神差,答应邀请,飞跃数千公里,为了追寻不存在的脚印。 星空,宇宙大爆炸,初见,被吃掉的巧克力,圣诞节,闯入视线的笑容,二十岁,隔着人群的窥探,掌心的暗淡蓝点。 赵以川在那一刻想了许多东西。 最终,他俯身捡起了火山石,珍而重之地将它包好。 赵以川往后靠,手臂撑着地毯:“好像没说过,其实我对你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 “圣诞节……?”裴哲不确定地问。 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却放肆:“圣诞聚会之前我在学校里就见过你了,第一次……应该在那个教授的天文学讲座上,是公开课性质,讲的都很简单。”赵以川知道他这时提起,裴哲又要迷茫了,阻止他问,径直说,“你坐倒数第二排,我在你后面。” 裴哲失神,回忆良久后想起了那个关于光子纠缠和恒星消亡的讲座。 “那天他讲了很多,比如两个光子同属一个整体,哪怕分列宇宙遥远的两端,行为仍然会呈现出极高的关联性*,其中一个总会知道另一个在做什么……” 赵以川声音很轻,坚固又深沉,仿佛自裴哲的内心发出来。 “还讲到了‘星震’。” 不算太神秘、却又没了解得很深入的,中子星外壳的撕裂现象,表面堆积层不断升温,达到极大压力就会发生核聚变,从而破裂引起射线大量释放。但星震总是发生在千万光年以外,等地球观测到后与钢琴F调几乎同频率。 遥远的震动,宇宙射线与急速坍塌的星球,被地球上的人们感知到时却如此细微,仿佛全部在真空中消弭了。 “你穿一个黑T恤,牛仔裤,头发有点长。我当时在后排看着你,一直看你,都忘了还讲过什么内容,但你一次也没回头。” 赵以川牵着裴哲的手。 他终于从困住自己的梦苏醒,尽管夜空迷人,让他甘愿沉沦一生。 “当时我就想,这个学弟……听得还挺认真。” - 火山石标本的背后装饰有一张木质卡片,西班牙语写得飘逸而锋利,是一封野望,也是未曾想过会送出的情书。 当蓝色的夜落在这世界。 我想起你。 Por qué se me vendrá todo el amor de golpe cuando me siento triste, y te siento lejana?* - 为什么整个爱情突然降临在我身上? 正当我悲伤,感觉你在远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出自一些科普读物的总结,我看的是《一个天文学家的夜空漫游指南》 *聂鲁达《我们甚至失去了黄昏》,原文截取的是李宗荣的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