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春云簇 作者:许道道 文案 威千姜以为这是个见义勇为的故事,结果发现这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自己是一个农妇没错,但被救的小蛇不仅失了忆,还咬碎了自己的真心。 张九荻以为这是个英雄救美的故事,结果发现这还是个农夫与蛇的故事,自己虽然身份尊贵,但被救的小蛇确是蛇蝎心肠,不仅赖自己多管闲事,还把自己的真心到处抛售。 有什么稀罕,心再“长”一颗便是。 然而浮华幻梦揭开,现实张着血盆大口,他们惊觉曾经那般确切的、热烈的心,大概不会再有。 避雷:本文设定男主前期身患缩骨症(脑洞),遇水会改变身形,并且两段记忆不会重叠!!敬请注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威千姜,张九荻|宿渊 ┃ 配角:宋忆慈,斜也,宿望,南宫鸿,离鹤,威啸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失忆男主被回忆戏耍悔恨追妻 立意:与仇恨和解 ☆、千姜的樱桃树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而这第一步,就体现在孩子的名字上。威千姜却不以为然,她估摸着自己的名字大概就是父亲随手抓了一味药材给起的。虽然名中有千娇百媚的千,但千姜却是个再寡淡不过的人。就像自己的父亲,虽然叫做威啸,但是很少笑。 但千姜记得父亲的笑。八岁的时候,威老父亲让千姜回答,什么是仇恨,千姜童稚地答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虽然爹很少夸赞自己,千姜仍旧抱有期待地看着这张满是沟壑的脸,他的鼻梁挺拔,鼻身被一道刀疤均分,像巍峨山脉环绕的云层缎带,突然之间这条缎带飘逸起来,随之鼻孔里发出嗤嗤的声音。 爹笑了,难得拍了拍她的头。从此,千姜更加肯定自己的仇恨观,没错,仇恨就是这么简单。在获得了肯定后不久,她飞起一脚踢飞了曾经嘲笑她力气小的邻村小娃;把家门口的平地挖了个坑坑洼洼,让总爱夜间往返于门前的马车颠簸得够呛…… 某一年新雨后,洗涤过的芝寻乡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威家小院门前的樱桃树染了红,几颗晶莹的雨滴在绿叶上残存,将落未落之际,一阵啸声刺破天穹,轻快的马蹄踏碎一地晶莹。千姜从院中探头看,“宋家公子成芝寻乡武……”状元二字还未听清,就见得人仰马翻,刚好摔在了千姜挖的坑里。是以威家小院没人受邀参加宋家公子的宴礼。千姜不快活,因为她仰慕宋家公子已久,却不能见证他的辉煌时刻,于是,在宴礼当日,她自作主张徒步寻到了宋家。日渐黄昏,宋家公子知道这是威家小院的主人,自是不愿理会,千姜将带来的樱桃递给宋家公子,却被另外一双手接了去,抬头细细一看,却是八岁那一年自己飞身踢了一脚的少年。 “哟,哥这就是那年踢我的……”话还没讲完,千姜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八岁那一年的芒种,威千姜扛着锄头走在田坎边,认为自己掌握了了不得的道理。 八年后,走在夜幕低垂的乡间小路,她发现这个世上还有比仇恨更硬的道理,那就是报应。而报应来得精妙,不似仇恨以物易物,而似一种埋伏在道旁的大虫,血盆大口,不忍逼视。但是威千姜人生酝酿的一朵桃花是很□□的,她觉着即或是一头大虫,也只可细嗅不可亵玩。她的脚步仍旧快活,一路清歌猛进得赶回了家。 到了威家小院,已是深夜。威啸仍在灯下看书。 “回来了。” “嗯。”言罢,千姜偏头看了眼远中的小池,几尾鱼游的有其无力,千姜没好气道,“爹,可是又忘了给摆摆喂食。” “你今日可是又忘了练功!” 本来占理的千姜气焰顿时消减。忙忙冲到威啸身边,又是捶腿,又是揉肩道:“爹,今日女儿去了外面帮陈阿婆拾掇玉米去了,你看看我的手臂,被晒得。”她撩起袖子,洁白的手臂上一片红色。 “陈阿婆不早就去世了么?” “啊,什么时候?”千姜手指着嘴唇,细细回想起来。 “胡闹!你今天去看宋家公子了吧!”威啸愠怒道,顺手抄起戒尺,“伸手来……” 千姜摇着头,极不情愿地伸出了手。 “你前几日倚着门瞧那宋公子的样子,真真是被勾了魂……往日里我是怎么教导你的?” 不可与村外人交流,不可荒废练功,千姜在心里嘟囔道。然则,人心总要燃烧,自我总要放飞,桃花如絮,开败不由自己做主,爹,难道你就没有激情燃烧的时刻?!千姜已经“脑”灿莲花,奈何嘴巴只是个长嘴的壶。 “爹,我错了。” 啪的一声,威啸没有手软。 手心辣得刻骨,千姜咬了咬牙,此情此景似乎应当以泪水来渲染自己深陷后悔不可自拔之态,然则在威家流泪是严重错误,要表达后悔,千姜只能嘤嘤几声。 “你有何颜面面对你师傅!” 千姜掏出怀里的一本小册子,默默摩挲两下。“师傅,我错了。”小册子上书《穿杨术》,通体泛黄,侧边满是油渍。 虽然威啸精于医术,但却从不向千姜传授,只让她苦练射箭,这本小册子千姜早已腻烦,个中内容也只是皮毛了了,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在桌上读给威啸看,以做废寝忘食之态,免受皮肉之苦。 “你本事不多,认错倒是快。” 千姜点头如捣蒜。 “还有下次吗?” 千姜摇头如浪鼓。 “还不快去补上今日的功课!”威啸马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道“你这衣裳也忒难看了些,你不适合这种花里胡哨的,还是穿以前的那些罢。” 千姜正在取□□的手顿了顿,忽然福至心灵。原来今日败局还是因为衣裳不好看啊。急忙连声道,“明天就换,爹,你早些歇息。” “哦,对了,我明日要去昭京。” “又去给人瞧病么?” “嗯,御史台大人家。” 千姜不觉惊奇,威啸一般不给人瞧病,给瞧病的一定不是一般人。是以,威家在芝寻乡饱受排挤,暗地里说威啸无仁心。但千姜仍未此行隐隐担忧,近来,北蛮入侵,芝寻乡邻县陷入战乱,若从泱朝的最北的芝寻往昭京去,祸福不定。 见千姜不说话,威啸又道:“圣上已遣二皇子亲临战场,不日便可击溃蛮人,你倒是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只要切记守好家中药材。” 在说话的功夫间,千姜已经搭弓练箭。“放心吧爹。”嗤得一声,箭矢中的。千姜笑了,偏头看向威啸,少女光洁的额头上几粒汗珠,几缕长发低垂,随风摇曳。 “继续练,我走了的几天也万不可落下。” “好!”千姜精神饱满道。 翌日一早,威啸便出了门,千姜看着威啸走远,眼中满是不舍之情,其情其景,好一对父慈女孝。随着马车驶远,车辚辚,马萧萧,千姜喜上眉梢。院门一关,三步并作两步,千姜滚到了炕上,随手取下古木书架上的医书便看了起来。 小院中樱桃树繁盛,绿荫匝地,苍翠欲滴间,远见得女子明眸善睐,一粒小痣点翠眼角。然而千姜并不识字,她正在赏阅医书中描摹的药草,草草翻阅中竟然发现了一丝天水碧,千姜被书页间的花朵吸引住了,似莲花却屹立于群山之巅。正痴痴欣赏间,传来急急敲门之声。以为是爹去而复返,千姜慌不迭将书还置于架上。 “咦,是谁啊……”开门却没见到一个人影,千姜探出脑袋往外左右,路上皆无行人,夏日早间乡里人早就已忙碌于山野之间,谁会得闲来威家小院。不耐烦地关上门,千姜抓一把木门背后的鱼食顺手洒在了池塘中,舐岸的微波吐出鱼群喋嗡之韵。“摆摆,多吃点啊……诶,别抢……”看着小伙伴们心满意足,千姜觉着自己也挺快活。 “咚咚咚……” 门又响了。 “谁啊……” 没有人应答,敲门之声不停歇。 望着木门,千姜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恐惧之感,曾经听父亲讲过的荒野田间的黑影一股脑都在脑中缠结,凝成一张辨不清的脸和血盆大口。饶是如此,千姜也不忘跑回屋里,拿出自己的小□□,壮起胆子开门。 还是没有人。 她正在顿足困顿间,遥遥望见路上一个人影施施然走来。一袭水蓝色的长衫,长发被干净利落地发带竖起来。 千姜的感到自己的心跳动地十分热烈,手掌默默按住胸口,深深吸一口气便躲在了门前的樱桃树后,她仔细地看着他从门前走过,直到远成一粒蓝色小星,千姜咽了咽唾沫。宋家公子真是好看啊,感慨间全然忘记了敲门声。 失魂落魄地走回院子中。 “敢问姑娘,此处可是威啸威先生府邸。” 千姜回头看见一布野俗衣之人正拱手问道,“爹不在,不看病,不假书,无余粮。” “姑娘,某无它意,敢问威先生何时返家,我家公子身染恶疾,皆言只得医圣可医,求姑娘念医者仁心,宽厚某在此等候威先生归家。” “我爹已弃医多年,医圣之名恐已被人得了去,先生不若另谋高人。”言罢,便准备关门。 “威姑娘,威先生医圣之名早已名震江湖,若没有先生妙手回春,我家公子恐性命垂危。” 听到这几个字,千姜心软便顿住了关门的手,将门洞开。那人急急从怀中掏出一支碧玉银簪,俯首递与千姜。 千姜摆摆手,“虽然我爹不轻易瞧病,但你家公子看来命悬一线,相信我爹也能体谅,只是他今日去了昭京,须得月余……” 眼前人忽然睁大了眼睛,一副震惊之色,久久缠绵于脸上不散。千姜惊奇于他的反应,只是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忽然一声闷哼。 那人眼角汩汩溢出血来,侧脸也清晰可见顺着耳道留下来的血痕。身影缓缓往下倒,千姜惊讶得长大了嘴,正想呼唤左右,却见那人像是早已预料到了此刻,仍旧对千姜说着,“请一定要……救……救我家公子……”他嘴角也渐渐渗出血,千姜强制自己震惊下来,扶住缓缓下倒的人,应和道:“好好好……你家公子叫什么名字,身染何疾……” 还未听得回答,那人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意外来得如此突然,七窍流血,恐是身中剧毒或被人内力所伤,千姜在脑中飞速地思考着,一边起身回房拿药材,还未站稳,就见得一群人潮自己涌过来,“威千姜,光天化日之下竟草菅人命,兄弟左右速速将罪女拿下……”。 千姜愕然,着急解释道:“我……这不是我干的,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公子来寻我爹,突发暴疾,我正要给他医治,民女委实冤枉!” 聚拢来的几个小兵停下了手,看着带头的官兵。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拿下!” 见情示不妙,千姜腾空一个回旋,迅速从背后取下□□,雷厉动作间带起簌簌风声。 搭箭,瞄准。 几个小兵渐次后退。 “民女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也不惧对簿公堂,只是我与这位先生有约,要救他家公子,今日须将他救回,不然恐他家公子也危在旦夕。望官人明察!” “这是要与朝廷做对吗?!”为首的人举剑打落了千姜手中的小弩,千姜心下一急俯身去捡,却被剑刃抵喉,“你们,欺人太甚!” 为首的人嘴角上扬道:“小姑娘年纪轻轻,脾气倒挺烈。带回去。” 千姜拳头紧握,身体微微颤抖。“这位先生还是可以再救一救的!”她再看一眼倒在血泊中的人,眼角湿润,这是她第一次目睹生命在眼前流逝。 “镇静,跟他们走。”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声音,极温柔,像是柳絮飘散,一阵绒绒。千姜从伤感中回过神来,左右寻找声音源头,但看来看去,除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小吏便没有其他人了。 千姜敛眉道:“好,我跟你们去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欢迎捧场~~ 有许多存档,不会坑哒。 ☆、芝寻乡的热闹 芝寻乡是日寻城最贫困的辖地,官员搜刮民脂民膏不说,小兵们也精于玩忽职守,偌大的北境百姓便如扬沙一般,逆来顺受,万事随风。唯一的一座牢房更是破败不堪,有几间房甚至是猪棚改造而来,夏日风过,黏腻中还携带着屎尿之臭,寻常人自是难堪其恶,威千姜却成为了其中的一朵奇葩。 在最靠里、湿润潮湿的牢房内,千姜正大声问道:“高人请现身。”浑然不顾吞吐的恶臭。 作为一名轻功极差的□□手,千姜对这个来无影去无踪的人佩服地五体投地,既然他让千姜留了下来,那必然也是有“高人”的见解。是以,她扯着嗓子念叨了几声,却无人应答。 复又自言自语道:“莫不是又有谁来找我报仇了?可我最近没有干什么事情啊……莫不是陈阿婆……” 千姜将自己的内心活动大声地告知了狱中邻友,身旁的老太太不耐烦地说道,“你快别念叨了,这都半天了,你能不能让老娘睡个好觉了。” 千姜不说话了,开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一只肥硕的老鼠静静地跑到了她的脚边,吱吱吱的声音似在宣告不满。 “啊!”千姜抱着头,腾得一下跳到了稻草扎的床垫子上。 “啊!”耳畔也炸开了一阵尖叫,千姜用手捂住耳朵。那老太太已然翻身不理她。“我说威千姜,你还能不能让人好好休息一下了!” 是谁的声音?千姜将上下左右瞧了个遍,愣是没有看见人影。 “高人,高人是你来了吗?” “不才在下,略矮略矮。” 千姜这才觉得捂着耳朵的手上痒痒的,就这牢门的光,千姜看手里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莹白如雪。她吓得蹦了起来,下意识地甩手。 却见得那个“东西”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食指指尖,怎么也摔不下去。 “镇静,镇静!”他大声得喊道,“威千姜,你不要再甩了,看着我,我不是虫子!” 千姜惶恐地睁着眼睛看手里的“东西”,慢慢地辨别出了这是个小如雪花的人,“你……就是高人!”这和她臆想出来的人“高人”完全不同,也和轻功高手相去千里。 “这是你自己这般称呼我的,我可什么都还没有说。”此刻,一袭白衣的小人“美人躺”在了她的掌心,即便是两人体量差别巨大,千姜也隐隐见得他眼中的慵懒之意。 千姜本来有种被人戏耍之感,看到他的姿态更是火冒三丈,“你是人是鬼?” “你可曾见过这么落魄的鬼?”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你最好老实回答我,不然……”千姜伸出左手,作势要抓他的长发。 “你答应了郦明夷要好好保护我的。”那人用手中的小象牙折扇挡住了千姜跃跃欲试的食指,不紧不慢道。 “我管你什么大姨二姨三姨的……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千姜顿了顿。“你就是那个身染重疾的公子?” “不才在下,张九荻。”他理好衣衫,拱了拱手。 “我只是答应要救你,可未曾说过什么要保护你的鬼话。再说真的要救你的是我爹,我又救不了你。”千姜此刻自身难保,怎么会有精力顾及他人。 “父债女偿也是可以的嘛,再说我一个人怎么去御史台府邸找令尊?” “你既已知道我爹身在何处,最好随便找个进京的人捎上你,你现在行动自如,若跟着我,只怕耽搁时辰。”千姜没好气道。 “谁说我行动自如了,我是身染重疾的病人。”张九荻说着就就躺在了千姜的手里。不过是中了缩骨之术,却这样无赖,千姜没好气地用手戳他的头,手刚刚缩回来,就见得这一袭白衣渐渐染了点红,像是皑皑雪地中的腊梅。 “你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你耳廓里躺那么久。”他的语调不复刚才有活力。 “你原来躲在我耳道里。” “不是躲,是光明正大的休息。”他严肃地纠正道。 “你竟然还有理了不成!”千姜忍住想要弯起手指头弹走这个小东西的冲动,又道:“你休息好了就赶紧去找个治疗缩骨的郎中吧,虽然很多人医术不如我爹,但是治缩骨术的郎中也是很好找的。” “威先生不一样。” “哪能不一样呢?” “出去再说……”张九荻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抬手指了指千姜的耳朵。 “出去,哪有那么容易呢。”千姜一边感叹一边将右手弯曲附在耳朵上,手掌感觉到一整酥痒,这阵酥痒又慢慢的移动到了耳廓上。 “你不用担心,再过两日他们就会乖乖放人的。”由于离耳朵近,张九荻的声音异常清晰,虚弱却又自信满满。 两日?旁边的老太太已经被抓半年有余,不仅罪案无人问津,死活也鲜有人理睬,除了亲人偶尔过来看她。其余的时间,醒着就是咒骂,睡了就是在梦里咒骂。 **************************** 地上隐约有雨落的痕迹,衙门里的雕花木桌传来潮湿的味道,千姜抬头远望,一颗绿色的豌豆若影若现,其上的官帽边缘仿佛是横亘豌豆线缕。门口传来了嘈杂之声,在芝寻乡,这样的草菅人命之事是难得的解闷之物,村里的农妇小娃都汇聚一堂,千姜捉摸着自己好歹也让宋家公子注意了一下,哪怕这出名的方式似乎不太体面。 她犹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跪,作为一名讲道理的犟派人物,她并不愿意应承罪女之名,但是背后飞来的一脚,并没有给她更多的纠结时间。 “你就是威千姜。”这位官老爷半咪着眼,远瞧手上的卷宗。 “正是民女。” “对于你杀害乡间男子一事你可认罪?”他的尾音很长,末了还打了个哈欠。 “不认罪。” 官老爷并不讶异,挥了挥手,左右便带来了证物。 衙内的一干人等都捂上了口鼻,抬上来的白色架子引发了人群的争论,嗡嗡似蜂鸣。仵作将检查的结果一一禀告,“秉大人,此男子约莫二十,害他枉死之物正是□□。草民经过多番比对,发现这个箭矢与罪女的□□刚好匹配。” “嗯。” “这些将士也目睹了威千姜的杀人之恶行。”仵作说完,三五小将便跪下齐曰:“小的能作证。” 千姜嘴角抽了抽,这些人的眼疾果然比戴叆叇的翠萍还要严重些。 “大人,民女对天发誓,并没有做过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其一,我的□□当日根本一矢未发,其二,当时的这位先生暴毙时,这些人根本就不在现场。”她的声音有些小,被人群的嘈杂之声盖过去了。 “肃静肃静。”官老爷拍了拍桌子。“你可有证据?” “那日……”千姜思忖了良久,“啊!禀大人,宋家公子当日看见过我在门口和那位先生说话。” “宋明折?” 千姜点头如捣蒜。 半晌,宋家公子拿着折扇幽幽地跪在了千姜旁边。 “大人,小的可以作证。”千姜低着头,用余光瞥了瞥蓝色衣服的少年。这个时候还脸红,千姜为自己不安分的小心脏感到羞耻。 “小的可以作证,正是这位威小姐杀害了躺在这里的无辜先生。”宋明折没有看到一旁千姜炙热的眼神以及恍惚歪斜了的身影,继续道“那日我看见她在自家门口左右打量,并且自我路过后,一直注视着我的背影,行迹极为可疑。最重要的是,草民亲眼见得她身后跟着一位男子,待我转身再看时,这位先生已经被害,并且威小姐一直负隅顽抗。” “嗯……人证物证俱在,威千姜你可还有话说。” 有有有,这哪里是有话说,简直无法抗拒闭嘴,复杂的情绪全部涌到了喉咙,一字一句马上要从最终喷薄而出。 “禀大人,民女无话可说。”千姜的脸憋成了紫色,牙关紧咬。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官老爷向一旁做记录的主簿递了个眼色,甚为得意。 “你可算回来了,撑不住了要。”千姜在人们注意力转移后低声道,“现在可怎么办,我认罪了,要是不奏效就要玩完了。” “呵,你就这么相信我。” 耳听得这人语气戏谑,千姜郁结紧张的情绪一并爆发“你……” 众人对跪在地上自言自语的小姑娘表示深切的同情,可惜了,眉清目秀的杀人犯在衙门发起了羊癫疯,不停的摆动脑袋。 “威千姜,够了,我说……诶诶……我真的掉下去摔死你就没救了!” 千姜顿了顿。 “按我说的做就行。” 千姜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特别是在自己有幸接到了天上掉下来的这口大锅时,作为一名独当一面的□□手,她竟然对张九荻说的话依言照行。原因无他,千姜自我安慰道:无能为力的时候总是要抓住救命的稻草的,即便这根稻草看起来是有多么的不靠谱。 在衙门门口的众人有些还在打听行刑的时间,但大部分人都拔腿要走,对于某部分尚留在原地的人来讲,他们是幸运的,因为即将上演的闹剧,将会是未来月余的谈资。 端坐在上的老爷向宋明折使了个眼色,宋家公子一拱手,施施然下场了去。仵作上前道:“大人,凶器与尸体俱在,只欠大人查验便可确定威千姜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缩骨症是偶然读《御伽草子》获得的灵感,这样变过去变过来,男主还是蛮辛苦的~~ 但是不影响别的什么事情。嗯。 ☆、到底谁比较丑 威千姜瞧见那仵作将自己的小□□递上前去,那上面的自己做的红色流苏伴随着仵作的步伐,也晃动地颇有气势,她深呼吸一口气,反复默诵张九狄刚才说的话,耳朵里的人倒是一点在意,竟然哼起了小曲。 “大人,凶器与尸体俱在,大人且看这尸首的致命伤与这凶器是否契合。” “嗯”,那豌豆慢悠悠地挪步下来,“本官看这人眉骨凸出,颧骨高耸,面颊带紫。不似是中原人士,可是外族人?” “禀曹大人,此人非日寻城人士,经查验,应是乌月人士。” “哦,这乌月人跑到此处作甚,乌月人的事便由乌月的事管,我大梁正与那蛮夷对战,此时将其诛杀,倒是惩恶扬善了。” 千姜听这曹大人似乎有偏袒自己之意,正要叩首感谢大人英明,却眼见得旁边的乡民朝自己扔过来一块东西,千姜微微一躲,一块芝寻乡特产豆腐块不偏不倚地掉在了自己脚边,棕黄色的色泽蕴含着乡民们对的恶意。看来乌月国与大梁的矛盾还不够激化,千姜想着。 “但是……”曹大人又近近瞅了那尸首的箭伤处一眼,仔细端详了着箭镞,“这伤的确与箭镞无异。按照大梁律法,杀人偿命,且待本官将此案上报朝廷。” “大人留步!” 曹大人却不停她的叫唤,只是向旁边的判官微微点头示意。 “这尸首的致命伤并非箭伤!”千姜高声道,旁边刚才还击节叫好的乡民也安静了下来,千姜俯下身来磕头,人群又喧哗起来。 “还敢狡辩!”人群中扔来一颗鸡蛋,正正砸在千姜脸上,金黄色的蛋液缓慢流下来,带着一股苦涩的腥味。 曹大人转身,抬手安抚下民众,“你且道来。” “大人看这尸首颈部,是否有一处刀伤。”曹大人俯身看了眼,点了点头。“大人再看,这尸首可是面色发紫,眼角渗血。” “不错。” “可见致死之伤并非箭镞!” “一派胡言!”一直端端正正跪在一旁的宋明哲厉声道,“曹大人自有决断,岂是你等可妄议的!” 千姜不知道原来宋公子对千家竟然有如此大的不满,侧过身直视他道,“宋公子所言正是,曹大人慧眼如炬,自会分辨出何处是致命伤。” 仵作附耳几句,“既早已知晓中毒,为何不禀报。”曹大人虽然音量小,但吓得仵作跪下不敢言,心里却道,本想糊弄过去,没曾想一个乌月国的无名之尸,竟然会让大人如此盘根究底。 “大人请看这受害人的双拳,其色泽却与正常人无异,虽然颜色偏黑,却也正是乌月人士的正常肤色,哪里像是中毒之人的手!” 曹大人这才开始端详那人手臂,复又将其的琵琶袖挽起,却见手臂全是紫色,分界恰好停于双拳之上。 “大人,若是中了毒,看中毒人尸体的颜色便可大约估计出中毒人的死亡时间。民女断言,中毒时间远远早于中箭镞之前。”千姜这短暂的二八年华中,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说出这种话,她继续喘了口气背诵到,“这紫色正好在箭镞伤之下!即便民女真的要击杀他,在民女击中他之前,他便已毒发身亡了!” 千姜的话让衙门更加吵闹,仵作衙役们纷纷探头去看那尸首,旁边的乡民们更是踮起脚尖往里瞧,更有小童被挤得哭闹了起来。 “背地挺流利,”张九荻在耳道里安静地听完,对自己的话语很是满意。他本想再自喜一番,却感到自己所居之所迅速地颤动起来。威千姜蹲坐在双足上,刚才笔直的背似再也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她在发抖。 张九荻未曾想这小姑娘受到的惊吓如斯,收了扇子,不再说话。 “且慢!”一旁的宋明哲仍不罢休,恭声道“大人明察,即便这人并非死于箭伤而是中毒而死,那又如何能证明此毒并非威千姜所投!” 威千姜此时想扇自己两巴掌,为何当初对这只白眼狼情有独钟。“民女并不知晓此毒物为何物,投毒更无从谈起。” “宋某学识浅薄,但对医术略懂一二,此人毒发之状如此惨烈,且紫色乃为鮀脱国常用毒物野葛毒发之状,野葛产于鮀脱国,毒性极强且珍贵,如何能为寻常人家所拥有,定是威千姜的爹给予威千姜,威千姜又将其用在了这可怜的乌月人身上!鮀脱人本就心地丑陋,多出奸邪,此乌月人何辜啊大人!” “鮀脱人虽擅制毒,但医者仁心,我爹的清白岂容你等诋毁!” “罢了,你们且去将威家搜一搜,若此女身上没有,家中至少还会有些毒物残余。” “是!” **************************** 芝寻乡原是日寻城下辖的最小的乡落,全乡人不过仰仗珉江的支流凌河聚居,种些樱桃过活,可樱桃这小果子偏又无多少人喜爱,全芝寻乡的人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穷山自是难得出个人才,除了当今名动天下的于去得公公,千姜寻思,自己怕是这第二个名士,这是第九个鸡蛋碎在脸上后,她想到的。 押运千姜的一行人已经在去芝寻乡的路上走了半个时辰,周围的老百姓似乎没有停止打她的欲望,看热闹扔过来的果蔬一波又一波,着实可见这城里的人是要比种樱桃的人过得宽裕些。 于此同时,张九荻倒是乐得逍遥,躺在千姜的耳道里,还更往深处躺了躺,自然是没有受到任何果蔬的攻击,他拖走溅在千姜耳垂上的鸡蛋碎壳,躺在薄膜上面,悠哉悠哉地边晃边说,“我说,你和那宋家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人家非得要把你治罪才肯善罢甘休。” “我也不知……不就是小的时候绊倒了宋明理,让他缺了个半颗牙嘛。” “是不是你爹又不给人家诊病,让那宋明理牙一直没长好。”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爹那脾气,虽是声名在外,却也是不愿意帮寻常人家治病的。” “确实如此,我爹不常给人瞧病,瞧也总是给老人家瞧病,可能他只会治老人病吧。”千姜一边躲扔过来的白菜叶,一边道。 张九荻笑了两声,心道这小姑娘虽是医圣之女,竟似不懂半点医术,武艺也不过尔尔,白白浪费了大好年华。这样看来,似乎对自己治病也没什么用处,且当下这情境,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脱身,不如早早从这里跑了,去御史台府寻那威啸去。张九荻正准备瞅个时间往耳道外面跳,千姜的身体却被使劲推了推,险些倒在地上。 原是威家小院到了。 为首的小兵直接将门踹开,“一个房间都不要剩,给我把那毒物找出来,回去给曹大人复命。” “是!”一行人直奔威家各房间,木制的两个长廊被踩地踢踏作响,拐角处威啸种的兰花更是一盆盆倒得清脆,堂屋里的雪铁芋被扔到了院子里,碎在了千姜的脚边。 “喂,里面的,给老子看着点扔。”看守千姜的小兵大声嚷道。 千姜看着情景,这才真的着急起来,威啸临走前曾让她照顾好的珍贵药材眼看是要保不住了,若让他们这么搜下去,爹回来怕是要打死自己。她大量四周,想找个脱身之法,却见院门紧闭,左右尽是士兵,身后是院里的池塘,哪里有处可逃。 “啊!不要动那个东西!”千姜远远看见房里有小兵开始搜威啸柜子,高声惊叫道,“那个不能动!” 身边的守卫反手就给了她一个巴掌,“给老子闭嘴。” 躲在千姜耳道里的张九荻也被这一巴掌震得头晕,纵是怒火中烧,却也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脱身之法。千姜摸摸了火辣辣的脸颊,鼻头发酸,虽然想要强忍委屈,眼泪却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们,刚才,是谁说本人长得丑的?” 天空中突然传来尖利之声,一抹红色衣裙之人从天空中缓缓降落,衣袂似扶桑开放。 千姜循声望去,见那人稳稳地立在了自己一行人面前,原本吵吵嚷嚷的院子忽然安静了下来,众人皆望向这不速之客。 “你是什么人,敢打扰大爷们出公差,要命的赶紧给爷磕个头。”千姜身旁的守卫拨开前面的人,冲在第一个道。 刺啦。 红衣人没有多发一言,手起刀落,那守卫的头打了个圈滚到了长廊尽头。 “哎呀,又脏了我的剑。你们谁还要和我打呀!”众人皆惊,千姜的脸上溅了不少血,几乎要被吓晕。 几个胆子大的士兵将那人围了起来,一圈圈地往上扑,红衣人挽了个剑花,惊得圈中人四散,再往他攻去时已是士气大褪,皆被击倒,不在话下。 千姜见脚边刚好掉落了一柄剑,急忙侧身将手腕靠在那剑上,几下将绳索解开,拔腿就奔向了堂屋,飞身跨过熟悉的门槛,边跑边叫“张九荻,你快跑吧,我来不及了!” 她奔向西边靠墙的柜子面前,最东边的倒数第二排,千姜将那个柜子拉开,里面果然有个虎形开关,“你往左边转三下,再往右转一下。”她按照威啸的叮嘱,果然听到了卡的一声,柜子旁边的墙面凸了出来,竟是一朵莲花,和她在那本古书上看到的莲花无异,那莲花安安静静地长在一盆红水中,瓣页玲珑剔透,似乎在发光,千姜竟一时失了神。 “威千姜,怎么还不跑!” “你怎么还在我耳道里!” “我看你人挺仗义,先不跑了,你这脑袋这么笨,万一逃不出去怎么办。” “我才不会。”千姜一把抓起那雪莲,起身往外跑。却觉得脖子一冷。 这才发现,四下又安静了下来,刚才打打杀杀之声只余几声□□。定睛一看,正是那红衣人举着剑放在自己脖子上。 “这是我家……,你最好不要乱来,我我……会弩数……”千姜嘴唇发颤,左手作势去摸常挂在身后的□□, 却是空空如也。 红衣人笑了。 笑得竟然比女子还好看,千姜见那男人的眼睛修长,眉尾微翘,嘴巴像翠屏似的有些红润,不禁卸下了些许防备,但右手仍然仅仅握着那朵莲花。 “小姑娘,你且告诉我,是谁说鮀脱人丑陋的。”红衣人还是笑吟吟的,仿佛刚才的杀戮不存在,而剑也不在他手上似的。 这个问题问得着实莫名其妙,“宋明哲,说你们鮀脱人心地丑陋,多出奸邪那个。”张九荻适时提醒道。 “是宋明……”千姜将哲字咽了回去,虽然这宋家公子很瞧不上自己,但也不至于让他惹来杀身之祸啊。 “嗯?”红衣人眉头一皱。“怎么不继续了?”他又笑了笑,但多了份肃杀之气。 “是宋明哲,芝寻乡今年的武状元的哥哥,就住在一直往东走的宋家大院!”躲在堂屋桌子下的一个士兵哆哆嗦嗦地探出脑袋道。 还没等威千姜反应过来,红衣人飞身一跃,竟又消失在院子里。桌子下面的见人间恶煞终于走了,纷纷从里面爬出来。竟然还有两个胆小的。 “快跑啊!”张九荻恨铁不成钢地叫道。 果不其然,那两个胆小的士兵竟然还执着于抓她。 千姜此时已经没有了刚才那份顾忌,毫无留恋地往前跑。但关着的这几日饭都没吃,哪里有气力跑,还没跑到院们,一个脚力快的小兵就将她拦住。 “你个贱人,害我兄弟众人死伤惨重,我皮朗今日定要取你性命。”说着便向她扑过来,千姜慌忙闪躲,却跑到了池塘旁边,踩在了青苔上,脚底一滑,扑通一声就入了水。 被淹的那一刻,千姜仰面看着天空的樱桃树,内心很是无奈。顺便又高喊一声“跑啊,张九荻!” 竟然还有一人!皮朗机警地四下张望。 但此时的张九荻也跟着落了水。 虽然自己会水性,但张九荻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因为他的身体,被不会水性的威千姜的头发缠住了。 时也,命也。 ☆、一朵莲花之效 张九荻自从莫名其妙地变小了以后,很多事情都忘记了,比如自己为什么身边只跟着个叫郦明夷的人,为什么自己会受伤,他从哪里来,又需要往哪里去。但是他此刻明确地知道,这不会水性的人有多么可怕。 威千姜在水里不停地扑腾,溅起的水花被夏时黄昏的光照得像是颗颗金黄的豆子。但也颗颗是张九荻难易承受的灭顶之瀑。 眼见着一颗身体两倍大的水滴朝自己砸过来,张九荻深吸一口气迅速遁入池中,隐隐见水中一抹橘色的身影拂过,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块圆圆的黑色。 救……命啊! 这什么鬼池塘啊,怎么会有这么多锦鲤,怎么还老是游不出去! 周围大概有,嗯。一尾、两尾、三尾锦鲤吧。 张九荻感到自己笑不出来,只好大声道,“威千姜,你就站起来行不行,这不就是汪池塘吗!!” 奈何那边厢的千姜叫得过于凄厉,连池边站着的两个小兵也惊呆了,这方寸的池塘竟然激发出了她无限的狮吼之功。两个小兵自是想让千姜多吃点苦头,左右也淹不死,让她在那池子里再多吃点苦头才好。 千姜在挣扎扑腾的过程中,觉得奇怪不已,怎么威家院子的池塘竟似没有底般,怎么也踩不实。随着身体不断摆动,她感到脚底逐渐升腾起一股吸力,将她向池子中间吸过去。她越陷越深,在丧失意识的前一刻,她将怀中飘出的莲花死死拽住。 渐渐地,池塘里的人声越来越小,池塘恢复了平静。 怎么回事?! 皮朗和郑兴旺二人饶是见多识广,也没见着过被池塘淹死的人啊,他们略微凑近一看,那池塘之上浮动着点点绿萍,几尾锦鲤在其间穿行而过,池水静地只余风行之褶皱。 两人四目相对,咬牙切齿。人呢! **** 醒转时,千姜躺在了一帘瀑布后,左右只余从头顶石缝中漏出来的点点月光,碎银般撒在十步开外的溪流之上。 千姜勉强撑起身子,捂着胸口开始使劲地咳嗽。咳嗽的力道太大,震地她头晕不已,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朝四下望去。 原来自己家小院的池塘竟然通向了这样一方天地,十亩左右的空地被四面石壁围了起来,泥土的味道极其潮湿,似乎还有些蚤缀的味道,千姜不是很确定,低头去仔细看长在脚边的植物,却见一只流萤伏在地面,腹部露出莹莹的光。 她正觉趣味,探手去摸,才发现自己肩膀泛痒,弯着手臂去整理时,感到一只小虫爬过她的手臂,惊得她一蹦,怀里的莲花跌了出来,在地上打了个滚,去往更深处了。 那莲花的光泽在这黑黑的洞内更加明显,千姜踉踉跄跄地追过去捡,这才看见那中间的黄色莲蓬上似乎卧着个小东西。 正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张九荻。 千姜暗道不好,慌忙将小人儿从莲蓬中捧出来,把他放置在瓣叶旁边。 “张九荻,张九荻,你醒醒啊张九荻。”千姜用无名指指腹去戳那仰面躺着不动的小人,见还是不醒的样子,就用了些力道,试图将他腹中的积水压出,那人却还是丝毫不动弹。“张九荻,你别死啊!” 千姜有些着急,打算寻一方干燥的地方,晾一下这小人。左看右看,也就是这帘瀑布的对面比较不那么湿润,千姜想着,借着盈盈月光便跨过了那条小溪流。果不其然,溪流这边的土地果然是要结石些,她正准备弯腰将莲花和小人都放置在石头边上,却见石头后面似乎有个东西。 “妈呀!”千姜又蹦了起来,并伴随着一声尖叫。千姜揉揉眼睛再仔细探头看了看。 嗯,真的是一个睡着的女人。 自己家池塘通向的这里,竟然藏了个女人?千姜觉得自己今日需要承受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她扶一扶额头,那女人身旁还放置了个灯台,看来时常有人来看望她。 “咳咳……”千姜大声咳嗽,想要看这人有没有反应。“那个……这位姑娘,请问……”还是没反应。 千姜终于鼓起勇气去探鼻息。竟然是个没鼻息的。千姜感到如遁冰窖,拔腿往回跑,却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哎呦!”她吃痛闷哼一声,不要又是一具女尸什么的。千姜趴在地上稳定了半天心神,总算勉强站了起来。很好,不是一具女尸。 嗯,一具男尸。 现在千姜是叫也不叫了,她感到一阵麻木。男尸正好在那朵莲花的边上。 “等等,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他呢?”千姜自言自语到,捡起莲花便往那人脸上照。“鼻梁很是挺拔啊,眉毛也不错,够浓密,怎得这嘴唇红得竟和女儿家似的……诶……” 千姜越看越不对劲,在往下探时,见这人上身□□,皮肤坑坑洼洼满是伤痕。 张……张九荻? 千姜慌忙将手伸过去探他鼻息,活的!千姜心内一定,边晃张九荻的身体,边喊道:“张九荻,你醒醒啊,你的病好像好了!”见还是没反应,千姜去挤压他的胸口,复又拍拍他的脸颊。 张九荻总算开始将腹内的积水往外吐,但一直没有回复神志。千姜心急如焚,干脆扶着他去找郎中吧,她顺着溪流瞧过去,果然往东边似乎还有去路。 “张九荻,你醒过来可得好好感谢我啊!”千姜正咬牙想把张九荻扶起来,却听得咚咚两声巨响。 千姜循声望去,对岸的那帘瀑布中走出来两个人,正是皮朗和郑兴旺。千姜一个箭步冲向石头后面躲着,右手边就躺着那具女尸。 阿弥陀佛,千姜瑟瑟发抖。 “咳咳……朗哥,这威家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这地底下还修了个地道似的东西。” “哼哼,果然还是曹大人英明,一眼就看出这威家不是什么善类。”皮朗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这池塘原来还有这样的玄机,想来他们家果然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皮朗边说边举起火折子四下照,“我看那小娘们也是早就知道这个玄机,故意往池塘里跳。” “对啊,我们险些就上了她的当。还是朗哥有眼光。” “多学着点。”说着便踢翻了眼前的小桌子,“这小娘们估计也跑不远,赶紧找找路!” “是!” 千姜蜷缩在石头后面,听着那两人的脚步在那边绕过去绕过来,不时把东西扔得噼啪作响,更是屏住了呼吸。 渐渐地,四下安静了,千姜慢慢睁开眼睛,只听得见对面瀑布的水流飞溅之声。 她手握紧了莲花,瞧准了东边唯一的出口。猫着腰,迅速地移动到石壁边上,缓缓的贴着墙壁。夏日衣衫本就轻薄,千姜感到刚才湿掉的背部与那石壁上的青苔约发贴得紧了,难以挪动。 她现下也不想太多,只是闭着眼睛。千姜忽然回想起爹曾经给她讲的掩耳盗铃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和那春秋时候的小偷一样,在内心默念道,你们看不见我,你们看不见我。 嗯,很好,这一步踩得很实。千姜在内心鼓励着自己。 “往哪儿跑呢!”千姜的手臂忽然被人紧紧握住,睁眼一看,那皮朗正举着火折子朝自己脸上照,火光照地他那口泛黄的牙齿显得更加恶心。 “哈哈!朗哥,你眼神可太好了!”郑兴旺边拍手边往她们这边走来。 “你们放开我,你们干什么!”见丝毫无法挣脱开来,千姜声音便软了下来“官爷,官爷,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杀人。”她语带哭腔,显得六神无主。 千姜的哭腔越发显出女子的柔弱,一声声官爷也叫得皮朗内心很是受用。皮朗手下力道轻了点,再举着火折子往千姜身上照。 被池水打湿的衣衫紧紧地贴在少女的身体上,红色的肚兜若隐若现,皮朗竟有些兴致盎然。却听见郑兴旺大呼一声:“朗哥!你快过来看!” 糟了,千姜自是不知道皮朗的龌龊心思,内心只是担心怕不是那具女尸被发现了。 “好你个威啸,威千姜。杀人如麻,还私藏女尸,你们简直是藐视王法。” 芝寻乡本就是个小地方,百姓们都是安居乐业,小富即安,寻常难出什么命案,如今威家竟然一下牵扯出这许多命案来,皮朗内心感叹,自己升迁的机会终于来了,便也不再想其他,举起火折子向那女尸探去。 “朗哥,我看着女尸有许多年历史了。” “胡说,怎么这十多年还可以尸体不腐不化,脸色这么鲜活!”皮朗挥手打了下郑兴旺的头。 “朗哥,这不是他们家擅长制毒么,小的听说鮀脱国有一种莲花,功效极为神奇,不仅可治各种疑难杂症,还能让尸体保持许久,不腐不化。”郑兴旺拱手道。 千姜听着心里暗忖,难道他说的莲花是我怀内这朵? “那变好了,待我们出去便将那威家院子再搜它一搜,说不定就找到你说得那宝贝,我们不就发财了吗,哈哈哈!” “哈哈哈哈!”郑兴旺也附和着笑道。 千姜见这俩人得了意,没工夫管自己,便开始琢磨要怎么把张九荻给隐藏起来。她正痴痴地想着,手腕却忽然一阵吃痛。 “你给老子过来!”皮朗把威千姜使劲拉向女尸这里,“看到没有,这就是人证物证俱在,这女尸还是在你们家密道里挖出来的,我看你们还有何话说!” “诶……”那郑兴旺却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把手上的火折子往千姜脸上照了照,然后又蹲下去照了照那具女尸,惊叫道“朗哥,这小娘们怎得和这女尸长得这般相像。” 皮朗也仔细端详了下,“还真的是,眉心这痣可真长得一模一样。哈哈,小娘们,这女人该不会是你娘吧,你爹把你娘杀了,为了另取新欢吧。哈哈哈哈。” 千姜直接朝皮朗脸上啐了一口,气得皮朗一把抓起她的头皮。 “来,阿旺啊,给我赏她两个巴掌。” 郑兴旺一点不手软,两巴掌打得威千姜一阵晕眩。恍惚中,她想起了她陈阿婆,她还记得陈阿婆时常提醒自己,要做个勇敢的小孩,不要总是忍气吞声。 但是我实在是太笨了,陈阿婆。 “千姜,不要怕。”威千姜的耳道里忽然又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张九荻。 ☆、夜奔不知身处 张九荻怎么老是这样,千姜咬了咬嘴,将眼角的泪珠收了回去。“你几时醒的?” “你方才闭着眼睛往前挪那会儿。再不跑过来,可就没人带我出去了,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威千姜。” “你!”千姜自是没时间给他细细解释发生了什么,仍是四下找着出口。 皮朗和郑兴旺往来路望去,却见雾气如帘,水波氲氤,哪里看得分明。这方天地也是古怪,东边的洞口看似是出口,走进去却发现仍旧是被层层大石挡住,无路可走。 郑兴旺是个没耐心的,看着一旁嘀嘀咕咕的千姜心中更是升起一团无名火,他一把扯过千姜的头发,厉声道“这是你的老巢,说!出口在哪儿。” “我爹从未告诉我有这么一处地方,民女当真不知道出口在哪。”一阵厉风从耳畔划过,千姜本能地躲过了郑兴旺气恼划过来的刀子。 一边的皮朗也逐渐丧失了耐心,将洞内的木桌、烛台皆打翻在地。 “张九荻,现下可怎么办?” “你们家族是不是有图腾?”张九荻没缘由地问道。 “图腾?我听陈婆的孙子讲过,他们学堂的老师说过,只有大家族才会有图腾。但是我们家……我们家虽然现下不是大家族,但说不定爹爹早就准备好了图腾。” 张九荻心道,这威千姜似乎是没有上过学堂的样子,不再多解释,便道:“你且去那女子身边看看,看看是否有一个老虎纹饰的旋钮。” 千姜依言,忽然,随着一声巨响,原本伏在地上的流萤好似听到指令般飞在了空中,如缀在夜幕的粒粒繁星,只见飞得最高的一只忽然在半空炸开,飘散出一阵浓烟,伴随着噼里啪啦一阵动静,死去的流萤形成了一股呛口的浓雾,飘散在方寸洞内。 “不好!有毒!”张九荻高声道。离千姜十步开外的郑兴旺已经倒了下去,“快……跑……” 千姜趁着皮朗还在溪流另一边抓耳挠腮之时,飞扑到女尸身边,果然其身后有一枚虎头的旋钮,与爹爹藏在药柜里面的珍宝是同一样操作。 旋完最后一圈,地面出现了一个洞口,原来下面还有几级台阶。千姜顺势往台阶一滚,正准备关闭石门时,皮朗的脸突然出现在千姜眼前。 不好! “你个贱人,给我把门打开!不准跑。”皮朗使劲拉住石门,面目狰狞。千姜自是抵死不从。 饶是皮朗这样的壮汉,在毒气之下也是难易承受,不到一会儿,千姜便感觉与其对抗之力逐渐变小,直到石门彻底关闭。 石门之下,是一条稀疏小道,道的尽头是满地月华,已是深夜。 “张九荻!我们跑出来了。”千姜斜倚在洞口的树边,喘着气道。 “我都给你指路了,肯定能跑出来啊。”张九荻似是颇为得意。 “难道我们家真的是以虎为图腾?爹爹怎么从未和我说起过?” “你爹爹有好多东西没给讲过,比如那个女人还有为那个女人设下的机关……” “什么机关?” “这方天地一看便是你爹爹经常下来打理的,为了保护女人的尸首,轻易不会有进出口的,再者他还为这个女人精心布下了这样的机关,难道……”张九荻顿了顿,问道:“那个女人真的不是你的娘亲?” 娘亲吗?千姜多么想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娘亲,因为她的娘亲早在她尚未有记忆时,便被仇家杀死,尸骨无存,如何会被安置在自家密道中? 威千姜在心中百转千回,却只轻声说了一句“不是。” “嗯……威千姜,你爹爹这是下的什么毒?好生厉害……”张九荻的气息有些微弱。 “我也不知道,我爹虽然会医术,却从来都不教我,只让我苦练弩数。他平常用的东西我一概不知。” 威千姜等着张九荻搭腔,他却没反应,难道他也中毒了?千姜小心翼翼地侧了侧头,感觉到张九荻轻轻地滚落在了掌心。果然是中毒了,千姜慌忙将怀内的莲花掏出,将张九荻放在莲心。当务之急是要给张九荻找到郎中,千姜没再多想,抬眼望了望四周,山林内一派静谧,只余犬吠与蝉鸣三两声。 原来他们正身处半山腰处,千姜不敢多停留,循着路往山下去了。 东南边陲小地,平日生活本就无波无澜,夜里打更的人也是惫懒不已,“小心火烛……”一声声拖得极长。 千姜从未想过凭自己的胆子,还有夜游酒肆的本事,她躲在酒肆门口的大酒缸后面,等着打更的人离开,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厉呵“什么人!” 千姜冷汗直冒,怕不是被巡视的人发现了。“给我滚出来!”千姜不敢回头,闭着眼睛直摇头,“再不出来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官爷!小的只是深夜赶路。”却听见身后有人尖声道。 千姜长舒一口气,原来再她背后的那个酒缸还藏了个人。 “赶路,这么晚了你是在赶路还是在偷鸡啊?” “回官爷,如今战乱,小的要往北边投奔亲人,只有星夜前往。” “我大梁出征鞑靼蛮夷,岂有战乱只说,无知小儿只会杞人忧天。”那巡逻之人冷哼道。 “官爷教训的是,求官爷看在小人无知的份上,饶了小人吧。” “把你的通行簿拿来我看看便罢。” “是官爷。” 威千姜静静等着那人把巡逻的人打发走,却隐约瞧见那人从袖中掉下来一个物什,滚落在了一旁的竹竿堆内。两人皆未发现这出,检查完毕后刚才那人便哆哆嗦嗦地离开了。等巡逻之人走后,千姜总算是喘了口气,走到竹竿堆前,拾起滚落的东西。 仍是一本通行证,难道那人还有个假的通行证? 千姜将怀中的莲花掏出,对着酒肆前的微光瞧了瞧张九荻的神情,已经不似刚开始那般发抖发热了,她心中略略一定。刚好可以等着刚才那人去而复返,但万一他不来呢? 正犹豫间,却见那人果然脚步一高一低地走了回来。却不像看见威千姜似的,只顾着自己低头四下寻找。 “咳咳。” 那人还是不理她。千姜又将手中的通行簿扇了扇,还是没反应。 “喂,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那人抬头看了千姜一眼。 “你还给我!” “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礼数,我帮你捡到的,怎么你的语气倒像是我夺了你的东西似的。”千姜没好气道。 “你管我。快点还给我。”那人竟伸手来夺。 千姜抓起身后竹竿堆里的小工具,像扔小□□似的投了出去。那人躲避不跌,“姑娘姑娘,某还要赶路,赶紧给我吧。” 千姜果然对软的一套比较适用,随手扔给了他。 “这位公子你为何要用假的通行簿?” “实不相瞒,我是鞑靼人,原是拿不到通行簿的。” 威千姜震惊于他的诚实,“你匆忙来我大梁作甚。” “拜师学艺。” “拜何师学何艺?” “姑娘,某还想问这三更半夜你一个姑娘家夜宿在外是为何呢?” “既然你都那么诚实了,我便告知于你,我的朋友受伤了,我必须要找找附近的郎中帮帮他。” “巧了,某不才刚好会点医术,不如天亮之前,帮你的朋友看看。” “有劳了。” **** 城外的小庙宇内,千姜急匆匆将怀内的莲花捧出,放在烛台边微弱的烛火旁,张九荻在莲花瓣内显得奄奄一息。 那小哥不疾不徐从身上挂的布袋中掏出一枚药丸放在桌边,差不多是张九荻一半的体量。 …… “小哥,这如何吃得下去?”千姜无奈道。 “可碾成粉末后兑水服之。” “就这一样药材就可以了吗?”往常看爹爹捡药,总是开了这个柜又翻那个屋,流程很是麻烦,千姜不免犹疑。 “姑娘,凭借你手上‘忘尘’的功效,这个九霄辟神丹其实都可以不用吃的,我如今让你给他服下,不过是让他醒转地快些。” “忘尘?” “不错,你手上的这朵莲花,正是忘尘。我只是在书中见过此物,方才你拿出来时我还不太确定,如今看这瓣心泛光,根部赤色之状,应是‘忘尘’无疑。” 原来是如此厉害的药材,怪不得爹爹将它所在了柜子最深处。但是自己这就把它用在了来路不明的访客身上,如果爹知道了……千姜不免打了个寒战。 “小哥,这个莲花可还有别处可摘得的?” 小哥轻笑道,“姑娘,这忘尘不是寻常地方可以摘到的,是靠人养出来的。” “养出来的?” “药师不仅要有新鲜的莲花作为基础,还要用特殊的原料灌溉,并非一朝一夕之功。” 千姜如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才开始细细端详起眼前的人,聊起药材他倒是比刚才在酒肆旁亲切了不少,眼中也显露出光彩。 千姜不再多言,在四周找起水来。这是一间破败的庙宇,供奉的除了乡村的小神,还有一尊人像,千姜本是个怕黑的人,刚才隐约看见黑色的轮廓,心中一沉,但好歹威氏家规早有告诫,威家儿女必定要正视恐惧,千姜越是害怕,越是要自我强迫将那人像看清。 “别看了,那是宿见琛。”那小哥一边研磨药粉,一边对千姜说,“在我们鞑靼,从小大人们就要讲瓦堡夜袭的故事,引以为戒。” “这个就是宿见琛?”为什么日寻城要放个宿见琛的像。 “你们大梁人竟然不晓得?好歹你们代宗还替宿祁昱在这儿镇守了两年。” 在这,只听说代宗在最南边与鞑靼交界处镇守过,未曾想“日寻城与鞑靼相隔甚远,怎么会在这里镇守?” 那小哥又笑一声,“姑娘,此处已经到了鞑靼交界处了。” 千姜一惊,自家的密道出来,竟然就到了国境之南,南涯城。 ☆、在南境的买卖 南涯城的定波庙是早已废弃的庙宇,与卫圣并肩的代宗像布满灰尘,疏于打理。晨风拂过,垂落下的金色幔布抖落满天灰尘,本在酣梦中的千姜自是被呛醒,朦朦胧胧地睁开眼,却见面前齐齐整整坐了一排乞丐。 “小姑娘,你在我们这里住了这大半夜,是不是应该……”为首的乞丐理直气壮地把手伸到千姜面前,“对啊对啊!”旁边的人应和道。 “这位大哥,这庙宇本就是公家的,我只是在这里歇个脚,怎么还有要给钱的道理。” 那乞丐理了理额头的绑带,用眼色示意了下,两边的喽楼伸出手来,就要往千姜身上扑。 “你们干什么!”千姜抓起身下的稻草想要躲避,不料甩起一阵灰,香灰和漆灰惧飞,两个乞丐喽喽自然是不怕这点灰,扯着千姜的袖子里外翻看,想要翻出点值钱的物件千姜却迷了眼,依稀瞧见一个小白点在乞丐已经发黑的肩膀上蹦跳不止。 张九荻虽然这次没有在千姜耳道里念叨些诸如镇定、勿慌的词句,但千姜看见那个小影子心下略微安心,罢了好女不和男斗,千姜正准备把头上的簪子拔下来,却见几个小乞丐争夺了起来,“你给我,是我先看到的。”“你起开,明明是我!” 定睛一看,竟是一块小小的银锭。钱哪里来的? “斜也走的时候扔给你的。” “张九荻,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在别人思索问题的时候突然出现。” “我这不是帮你解答疑惑嘛,再说了,威姑娘平常也不怎么思考问题吧。”千姜照例抖了抖肩以示不满,“怎么你知道他叫斜也,你昨夜不是晕过去了吗?” “去尘的效用。” “为什么要给我钱?” “他扯了片去尘的花瓣。我看着他扯的。” “……你怎么不阻拦他。” “你不是睡的正香嘛。” 几个乞丐争抢了半天,但好歹见到了钱,为首的倒是讲理,不再烦扰千姜,推开嘎吱作响的小庙门,把二人请了出去。 “往北边走,有个小集市,你未醒的时候我去探过了,今天刚好逢场,我们去那里略作整顿。”我们?看来张九荻真把自己当成是去昭京的轿夫了。罢了,如今闯了这么大的祸,是应该给父亲一个交代了, 从小就在芝寻乡长大的威千姜很少有机会出远门,这次不仅跑到了相隔甚远的南涯城,还附赠了位随侍向导,千姜很是受用。 “威千姜,我乏了,你能不能帮我做个秋千,把我挂在你脖子上。” …… 南涯城地处大梁与鞑靼的交界地带,往年双方无争端时,双方百姓总是互通有无,往来频繁,如今鞑靼来犯,南涯城作为南境的重要城池,受到的冲击也不小,百姓的交易只有躲在暗处进行。 千姜走在比芝寻乡的街道宽阔了十倍不止的官道上,很是稀奇。随便遇见一只牛,都是千姜没见过的,头短脖子短的样貌;街边叫卖的布料都是黛蓝、绛紫等千姜从没穿过的样式,“怎么,你想要买衣裳?”张九荻看着盯了半天布匹的千姜问到。 “我们现在也没有盘缠,怎么买啊?” “你该不会想要去偷吧?威千姜你这出来一趟倒成长了不少。” 千姜不答话,径直走到了商铺前。捡起两面被扔在街边的布料,看了看,又把张九荻从肩膀上抓下来比了比,“正好,用这些余料,你自己做几身衣裳。” “我堂堂张九荻张公子,怎么能穿这种街边捡来的东西。” “别堂堂了,蔽体要紧。”威千姜正弯腰捡地上的布匹,一只脚却踩在了手上,襦裙的妃红下摆拂过指间,如蝉翼,顺便也裹走了千姜相中的几片余料。 “姑娘,请留步。”见那人没听到,千姜三步并做两步追到了店里。 “姑娘,你的裙摆把我的东西扫走了。” 那姑娘瞪了千姜一眼,不言语,继续在店中逛来逛去,店家也不理会千姜。 “姑娘。”千姜再次弯腰要去拾那漏出来的一角。 不料那人重重飞起一脚,将千姜踹翻在地。张九荻此时也不管太多,飞身跳到女子头顶,扯起她的头发。那姑娘自是疼痛难忍,一边摇头晃脑,一边大呼小叫。引来众多人围观。 千姜看张九荻打起架来非常有泼妇的本事,不禁笑出了声。“你个小叫花子,滚到一边去讨饭。”老板换来镇守的人,把千姜往外面推,“不行,给我把这小蹄子狠狠地打一顿再走。” 千姜最近受的打太多,听到狠狠打一顿,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往外跑,可左右都被堵住了,一来一往,动静颇大。 吵闹间,一条银鞭扫过,一招风扫落梅穿过门口围观的众人落在了那姑娘脸上。 “明月,给我闭嘴。”一袭黑衣的挥鞭人,慢悠悠地走到身侧。贵气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大姑娘,是这个乞丐,一直纠缠我,明月只是在这里挑布匹,她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还扯我头发。”明月哭啼啼地讲到。 “你甫一出门就惹出事端,该当何罪。”挥鞭人只轻轻一句,明月已状如筛糠。 “明月再也不敢了,大姑娘,您就罚我例银吧。” “哦,意思是你说了算。” 千姜趁乱捡起余料,灰溜溜地往外跑,“站住!”背后又传来一阵呵斥。 感觉到可能又会惨遭毒打,千姜自是站不住的,那姑娘却飞身站定在她面前,甩过来一个东西,“接着。” 千姜胡乱借住,是一匹崭新的布料,和她刚刚捡起来的余料是同样的花色。 “多谢。”千姜追着挥鞭人的背影说到,“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的上忙的地方,当做我给你道谢了。”这家店内的东西一看就价值不菲,作为纷争的发起者之一,千姜自是受布匹有愧。 “不必。走吧明月。” 明月走时还是不忘瞪千姜一眼,当然此时的张九荻也站在明月的肩上朝明月瞪了一眼,然后飞身一跃,稳稳落在了千姜掌心。 “张九荻,你可以啊,还会扯别人头发。” “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重伤患者,还能怎么替你出气呢。” “还替我出气呢,这布匹又不是给我穿的。” 两人正说笑间,那店家又追了上来,“你把钱给我。” “钱,你是说买布匹的钱。” “正是。” 千姜一阵纳罕,怎么刚才贵气逼人的小姑娘,竟然买东西连钱都不给,“孟掌柜,你真是眯了眼睛,连贵人也不认得吗?”原来刚才围观的人中,还有一位官爷。 糟了,该不会被人出来了吧,千姜背后冒出一阵冷汗。 “贵人?” “正是南游将军家的婢女。”掌柜的一听,也不再多言。 南游的婢女?想来是二皇子一行人出征鞑靼跟随的亲眷吧,千姜思忖到,果然气度不凡。 原本只是想要拿一点布匹做几件小衣裳,没想到这位贵人生生给千姜拿了这许多,千姜一时还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多余的布匹。张九荻倒是自在,躺在云锦之上,多了个香软的歇息之处。但是好时光没持续多久,千姜把这云锦转卖给了街边另外一家布料店,收了个好价钱。 “这下这里的盘缠够我们用好几月了。”千姜长舒一口气,拿着钱直奔武器铺,总算买到上好的□□。 “诶,你们听说了吗?此次二皇子出征,吓破了鞑靼人狗胆,听说他们连夜铸剑磨刀,都跑到咱们南涯城来寻兵器。” “有这等事。” “那可不,我听我在宋老爷家当差的表哥说,昭京来的那些姑奶奶们想吃野味,手脚不利落的下人们都找不到武器,不知道去哪儿猎呢。” “哈哈哈。” “这还不是最绝的,最绝的是……”讲话的人左右瞧了瞧,“听说有下人直接在集市上买鞑靼人的牛羊肉回去。” “啊?”众人一阵惊叹,复又稍微整理下申请,心满意足地散去。 千姜在旁边也听得津津有味,难道刚才那两人想要低调行事,就是为了去买鞑靼的东西。罢了,不关我的事,千姜想着,从身后掏出来一只新的箭,准备试试自己的新玩具,恰逢一只鸿雁飞过,正好落在了箭头,直直掉落在地。 “好眼力啊威千姜,你这一只箭就解决了晚膳问题。” “吃不完还可以做明日的早膳嘛。” “威千姜,你这射箭学了有多久了。”张九荻忽然问道。 “大概十年了吧,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修习了。” “可是据我观察,你有时射箭的手臂不够稳,还是再多多练习。”学了十年还是被外行看出问题,张九荻摇摇头,果然还是天赋更为重要。 “你难道也学过射箭?” “我没有,或者说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张九荻仿佛念经似的说起这句话。 “你是失忆了吗?” “也许。很多事情虽然记不清了,但是当初的感觉还在,我的态度还在。”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城外,一大片黄澄澄的麦田中,几个农户岣嵝着腰正在忙碌,风吹麦浪起,千姜这才感觉到,今天我可以不用挨打了。 偏偏,有些念头就是不能有。 ☆、去得还是去德 已是暮色时分,南涯城今日刚好逢场,这唯一的出城官道摩肩擦踵,收获颇丰的小贩们步履轻盈踏上归程。千姜放眼望去,瞧见昨夜休憩过的小庙宇依着青嶂,一派祥和。 有人策马而过,尘土飏飏。千姜躲避不迭,身体一个趔趄,将原本挂在脖子上的张九荻甩了出去。 张九荻方才还在和威千姜拌嘴取笑,没想到接下来是一阵天旋地转,飞身滚在了一处不知道是什么的所在。怎么这么黏糊糊的?张九荻心道。 正在疑惑间,张九荻感觉自己被举了起来,本来只是在根茎处的视野逐渐放宽,到了麦穗顶部,张九荻这才看见在一旁四下寻找自己的威千姜。 他正准备跳起来招手,脚底之物又有了动静,一个弹起,又重重落下。 他竟站在了一只蛙上!蛙的四周刚好又有数只望着他,遥遥相望中,竟满是情意绵绵。中了缩骨术的人果然可友飞禽走兽,张九荻扶了扶额。 另一边的威千姜焦急地在麦田中四处寻找,张九荻这么好个向导,可不能丢了。正在麦田中忙碌的农民是个自来熟,看千姜像是外乡人便与她攀谈起来。不过是本季的收成云云,末了,又长长探口气。 “和这蛮人打仗,我们边境的还是最苦了。你那中了缩骨术的朋友,肯定也是家中艰难,家人不得不把他给弄成这样的吧。” 千姜一边四下寻找,一边附和着。虽然她对张九荻中毒的缘由一无所知,但踩着别人的土地,自然是要放尊重些的。 “现如今,上头还要我们的缴税,”大娘说道气处,声音变得尖利,“天地可鉴,我们老邢家里面的三个儿子,就剩下小儿子没去打鞑靼了,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钱上缴朝廷啊!” “邢大娘说的可是大实话,”另一边的麦丛中探出一头,是一位银色头发的老汉,“现在咱们这大梁啊,圣上全被那没把的给骗了,一会儿这要收钱,一会儿那要收钱,最后银子都去了于太监那里,全被拿去给对食的娘们了。” 邢大娘一个劲儿地点头,麦丛中有人没有冒出头的,也在高声附和到。 千姜是个未出阁的少女,哪里听得懂这乡野粗鄙之语。不过说起这于太监,她倒是熟悉得很,大梁谁不知道这个角色呢,就凭千姜在大人们闲话时听到的他的些许碎片,都能对这个人的故事如数家珍。于弃之,原本是南涯城阳越乡的私塾先生,半生碌碌无为,二十年前南涯城碰上了百年一遇的大旱,饿殍遍地,百姓哪有闲工夫读书精进,于弃之家中也是揭不开锅,于是不得不投身宫中,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在朝廷的短短几年间,便深受恩宠,官至秉笔太监,一时风头无两。 偏偏这个人就是南涯城出身,当地的老百姓对他的感情复杂,因为他,南涯的乡民们外出游历都会被人低看一等,更激起众怒的是他竟不断地游说圣上加大税负。 “我听说,这个老太监于去得,现如今就在我们南涯城,侍奉那二皇子一行呢。”一旁的老汉又探出头补充道。 千姜这边厢还听得津津有味,全然忘记了张九荻还在这一片农田之内的某处。 “啊!” 是张九荻!千姜终于从闲聊中回过神来,循着声音急急往北边寻去,地上有些许泥泞,脚步一深一浅。岂料这一声高喊之后,便再没了动静。 千姜把头埋得低低的,感觉到麦穗触到自己的皮肤,很是难受。 突然,她感到地上发生了一阵颤动。似乎是有大队人马在朝此处行进。千姜正准备站起来,那马蹄声声急停在了自己身前,随后一个鞭子落在了自己身上,千姜一个趔趄,直接倒地,压倒一片麦田。 “滚开。”马上的人厉和道。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欺负个小姑娘!”邢夫人扶起千姜,也是大声回道。 千姜抬眼一看,那马上坐着的人是白底蓝边的少年,完了,又是个官吏。千姜怕被认出来,赶紧把头埋得低低的。 那人不再看千姜,又挥起一鞭,把邢大娘打倒在地。“打人啦!”邢大娘本就是个大嗓门,这一阵叫喊,把周遭的人都引了过来。 “今日,于千岁大人要走这条路,识相的就给我把嘴闭住,不要在这里哭哭喊喊,不然……”话音刚落,身后的几个小官吏纷纷掏出长剑。 四下都安静了。 “干什么呢你!”那少年挥着手上的鞭子朝千姜这个方向指过来。 千姜自是做贼心虚,往后一瞧,果然麦田里还伏着个人,竟似没有听见招呼一般。 又是一顿鞭,那人才慢慢站起来。 青色披风上缀满了丝丝枯草,竟然是斜也? “你在这里做什么。” “千姜,你怎么也在这里,快看,我这里找到了狂星草。”斜也举起他手上满是泥的草。千姜倒是一点也没看出这株草有何奇特之处。 “怎么还敢废话,给我抓起来。”话音刚落,几个小吏便利索地跳下马,将斜也钳制住。 “你们凭什么抓我。”斜也还在挣扎。 千姜朝他使了个眼色。 “凭什么,凭这方土地都是咱于千岁大人守护着,你们也要恭恭敬敬的。”那少年飞身下马,用手拍拍斜也的脸道。 “求求于千岁大人,今年又是饥荒又是战乱,我们老百姓实在是没有粮食可以给朝廷的,能不能少纳点田赋啊大人。”几个胆子大的农户高声道。 “我让你们闭嘴。”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暴露于去得的行踪,厉声道,复又示意左右。岂料,这些农户人多势众,民怨也是一浪高过一浪,就凭他们几个人,拦不住这些手拿镰刀的农户。 不到一会儿,农户们便占了上风。千姜看着局势正乱,想着还是先撤退为妙,可是这张九荻又在哪里,她心下烦躁,高呼道“张九荻”。 早已被人放开的斜也道,“你在找张公子吗?”他向千姜伸出手,只见一身泥泞的灰色小点安安静静躺在斜也的手心。 “刚才我在摘狂星草的时候,看见他正被几只蟾蜍围着,现下应该是昏睡过去了。” 千姜看见张九荻这个狼狈的样子,心中哭笑不得,她用自己的手帕轻轻拂去他身上的泥,又拿了根结实的绳子,把他的衣裳和自己的衣领接了起来。 正准备把张九荻结果来的时候,他却醒了,虚弱道:“威千姜,你下次走路能不能走稳点。”千姜不和他辩驳,“好了好了,我错了不行么,这次给你系上这根绳子,你便不会再走丢啦。” “我又不是小孩,为什么要这样捆住我。”张九荻很是不满,“你给我解开。” 斜也也帮腔道,“是啊威姑娘,张公子毕竟只是个病人,如今他的缩骨症也要好起来了,这样绑在一起似有不妥。” 千姜愣了愣,是啊,张九荻只是中了缩骨症的病人,这样把他和自己系在一起,有些不成体统。果然是关心则乱。便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去要去解。 岂料,周围的动静越发大了起来,千姜朝人群涌动的方向望去。 “是不是于去得过来了。”张九荻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只见那些百姓都朝着于去得的车马扑过去,口中满是抱怨、哀嚎。刚才那几个负责探路的小衙役已经被绑了起来,嘴里还被塞了鞋履,自是无法说话。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赶紧赶路吧。”张九荻提醒二人道。 谁知三人却被后面追上来的百姓给堵住了,一波又一波的百姓涌过来,裹挟着千姜一行人往于去得车马的方向奔去。 领队人和刚才带队的人自然不是一个等级,身上穿的白底蓝衣上还有不少暗纹,他直接招呼左右举起剑对着人群,“谁再敢追上来,冲撞了贵人们,便以刺客论处。” 老百姓见这阵势,比刚才还要严峻十分,便使用起软的伎俩,跪在地上,高声诉苦。 “我说,你们都给我闭嘴。”此人一字一顿道。 “张九荻,我看这些人似是有杀气。” “你那三脚猫工夫,能动得什么是杀气?”张九荻嘲笑道,“不过,这几人的确起了杀意。” 话音刚落,他们竟真的朝人群挥舞起剑来,一时间人群大乱,几个不怕死的百姓还是往前冲过去,胸中满是愤怒。 “见胤,住手。”轿中人轻声道,却似有雷霆万钧之效,震得众人全部停手。 “是,千岁大人。”可是这位见胤已经不用再发号施令了,人群中已经有人跪拜起来:“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然后便又是刚才那一番已经陈述过的话。 “你们想要不缴田赋?” “大人,只是今年一年。” “可以啊。”轿上人冷笑一声,“咱家向来是个讲道理的,你们既然有请求,我便应了。”他的声音极尖,说话又慢条斯理,千姜听起来很是难受。 “大人英明啊!”众人又开始跪拜。 带队的见胤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理,他是知道于去得的心思的,这个人向来心狠手辣,从来主张一物换一物,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他们。 果然,不一会儿,轿旁随侍的小太监便跟了上来,附在见胤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谨遵公公教诲!”见胤高声道,嘴角逐渐浮现笑意,“来人啊,把他们都给抓回府里去。” 话音刚落,车队后方飞过来好几位黑衣人,个个身手不凡,这些百姓哪里接得住他们的招,不一会儿便全都缴械投降。 千姜三人也不幸落网。 ☆、木材去了哪儿 南涯城祁知府的下人们近来总算松了一口气,前前后后忙了一段时日,好歹把昭京来的贵人服侍妥帖,昨日又传来捷报,二皇子出征果然让梁军士气大振,鞑靼人在边境的几万人马尽数击退。 府里的丫鬟们趁主子们都走了,有的倚在舷窗边,有的坐在长廊上,弄珠拾翠,秋光满目。 “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这段时间天天寅时上山采露,卯时煎茶,也不知道咱们府上哪里来的这么多客人。” “咱们祁大人的机会来了。难得昭京来人,这一来还是京城里顶大的官,可见上头对祁大人的器重。” “可不是,连那巡抚都不曾得见的‘小主子’,我们祁大人都养了这好几日。”在里屋收拾东西的婢女,高声加入了对话。 “诶采芝,我听说这‘小主子’吃穿用度和寻常贵人无异,可有这回事?” “是真的,连随侍的仆从都比咱们小姐的要多上两倍。我可是亲眼见着的。”众人一听到这,都是睁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末了,又生出满脸向往。 正说话间,几个丫鬟面前突然出现个衣衫褴褛的人,把方才拾掇齐整的小径又弄得一团乱。采芝是这群丫鬟里世面见得最多的,她用手绢捂着口鼻,上前呵斥道。“你干什么的,此处是客人的厢房,谁给你放进来的。我看赖当家的如今越来越不干活了!”言罢,变使唤身边的小丫鬟去找侍卫。 “姑娘,我是侍奉小主子的千姜。上头差我过来找采芝姑娘要用剩的木材。” “谁是你上头。” “我们是侍奉‘小主子’的。”千姜自然之道这句话的分量。 果然,采芝收敛起刚才的锋芒,语气柔了柔道“木材要去厨房取,这里是客房,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当然有了,我都侦察好了。”张九荻躲在千姜的帽沿,悠哉道。 周围人倒是没注意到张九荻的声音。 “采芝姑娘,我听姑姑说,二皇子早就吩咐过,于公公住在你们家,所有家里的东西都要换成最新的,那些换下来的床榻刚好可用作木材不是。” 采芝心下暗道不好,谁不知道这个要求是宋家小姐宋忆慈提的。这宋小姐从小养尊处优,风华冠昭京,吃穿用度都要用最好的。照理,出征边境这种苦差事是轮不到她个女儿家参与的,可听说她偏偏要来,这一来,就给祁府上下加了不少活。这次接待宋大人这一行,好不容易有点油水可捞,她自然是能捞则捞,这厢房的摆设也就悄悄地没换。 “我看着人八成是没给换。”张九荻道。 “这可如何是好,”千姜沮丧道,自从被于去得抓来做奴役,打没少挨,这次如果没按照杜姑姑的要求给找点木材回去,少不了又是一顿。 采芝心一横,“好你个小奴才,这就拿二皇子来压人了,要我说我们侍奉主子的,只有一心为主的,哪里有拿着主子身份到处耍风头的道理。”周围的小丫鬟虽不明所以,但都主动声援起采芝来。 “边境战事吃紧,自然是物料紧张,怎么你们个小奴仆也在我们府上要东西的道理,不要还拿二皇子来压我们。” 小丫鬟们的声音太大,一旁的侍卫也闻声赶来。 采芝给那侍卫一个眼神。 张九荻暗道不妙,“威千姜,我看这些人做贼心虚,怕是要杀你灭口啊。” “不会吧。”千姜正狐疑,那侍卫一拍革囊,只见一道银色光华飞出,直直朝千姜飞来! “往院外跑!”张九荻高声道。 千姜小胳膊小腿的,哪里跑得过这个侍卫,只是胜在灵活,在这院内七拐八拐地大声叫喊。千姜边跑边在心头叫苦,谁能想到这小小的小厢房,也给配了个这么大的院子,好不容易跑到了门口,一直箭镞嗖的一声落在面前。 “我看你还是把这只箭镞拿来防身吧。”张九荻道,他被千姜拖着跑,自然是声音闲适自如,脑子还算灵活。那边厢的千姜,这一个月来早就是饥肠辘辘,浑身乏力,这一番折腾更是上气不接下气,哪里有时间思考,下意识地就捡起来箭镞,也没看清身后,凭着感觉一扔。 熟料,一直箭镞穿云而过,竟打散了那侍卫的发髻。 “可以啊威千姜,你何时练得这么好了。”张九荻拍手称秒。 “怎么这么吵。”突然,院门处传来一声呵斥,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她身着碧色鹤纹百鸟裙,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姑娘。千姜觉得这个人好生面熟。 “明月姑娘,您怎么来了。”众人皆停止了打斗,毕恭毕敬起来。 “采芝,我说来找你玩,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明月瞥了一眼寒酸的威千姜,复又笑盈盈地对采芝说道。 这个眼神,果然和上次在绸缎店里的一致。 千姜估计她也认不出来自己,便壮着胆子道,“明月姑娘,我是受杜姑姑所托,来这里寻木材的。” 明月不理她,继续和采芝闲话。 明月身后的小丫鬟冲上来就给千姜一个巴掌,“谁让你说话了。”偏巧这小丫鬟穿着流苏的裙,袖上的流苏也给了张九荻一巴掌。 千姜听到张九荻闷哼一声,关心道“张九荻,你没事吧。”张九荻早就习惯了这些突然其来的暴力,自然是毫无怨言,道“我们能不要这些木材了不。”千姜知道他这是在说笑,这于大人的仆从,哪里还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不是被打死就是去干苦力。 那边厢,采芝给明月一条条解释。明月拿采芝有用,自是不会揭穿,便将手覆在采芝手上道,“不就是木材吗,想来最近战事吃紧,给‘小主子’用的木材克扣了些,不得已到你们这边来取。我给杜姑姑说声便罢了。”语毕,终于转头向千姜道,“你,不用给‘小主子’侍火了,我看你似是有些身手,你去跟着如风打猎吧。” 采芝知道这是明月给自己卖人情,把威千姜打发走,便没人去给杜姑姑复命了,自己挪用钱财的事情,暂时还可以再压压,便高兴道“明月姑娘,你都好久没来玩了,我们去里屋说说体己话。” 周围的小丫鬟都前呼后拥地跟着明月往院子里走了,只留下刚才赏千姜巴掌的小姑娘,指着千姜道,“小叫花子,你跟我走。”也不看千姜到底跟上来没,便转身疾步而去。 刚才头发被打散的侍卫,散着发,一脚朝千姜噔过来。 千姜早已习惯动不动挨打,也不叫喊,拍拍身上的灰,好歹没死是不是。 “千姜,再忍忍,按照我们的计划,迟早能出去的。”张九荻在她耳边安慰道。 张九荻所谓的计划,便是工作的时候少使些力,那些管事的看奴仆没有用,自然会差他们走。可如今,她悟了出来,没有放人走的道理,只有被榨干,最后被人扔去义庄的结局。 千姜拍拍身上的灰尘,又把张九荻捧在掌心,仔细看了看“张九荻,你的病怎么样了?” 被突然这么一问,张九荻愣了楞,“有你的忘尘养着,最近都没怎么犯病。”威千姜晓得张九荻这是在骗她,忘尘已经被用了太多次,花叶都已有些耷拉,功效也不如往常,张九荻夜里睡在威千姜耳边,她时常都能听到他因疼痛的闷哼。 “你的病老是不见好,我们按照以前的计划也跑不了,不如好好表现,到时候到贵人身前,给他们说我爹就在昭京,是医圣,说不定就能放我们走了。” “还不如把忘尘献给贵人们来得快。”张九荻又来了个美人躺,“这样你也少挨些打,我也早点恢复自由身。” 千姜看他又在玩笑,便不再多言,继续把他挂在帽子上,去追刚才那小姑娘了。 这祁府是南涯城最大的府邸,比巡府周愃、宣抚使孟平的府邸都要大上个两倍。千姜在这九曲回廊中,找了半天,好不容易循着一条紫藤垂坠的长廊,寻到了那小姑娘的背影,千姜疾步跟去。 “小叫花子,眼睛给我放尖点。”这小姑娘是跟着宋府来的,自然比祁府的奴才威风些,宋府奴才碧色的衣衫在祁府一众灰色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千姜低着头,跟着走向湖中的长廊。已是入冬,风拂过这大片湖泊,竟让脸上有些许疼。 “如兰姑娘,您今天怎么有功夫来紫藤坞了。”一个祁府的仆人迎上来道。 “路经此处罢了。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千姜往左右望去,只见有人支着梯子往紫藤上放着什么东西。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我们祁夫人种着给老爷保养身体用的紫藤,冬天怕紫藤枯了,便差些人给保保暖。”那仆从恭敬道,复又指了指在湖心的人,“还得谢谢于千岁大人的好心肠,给我们支了好些人手来。” 千姜这才注意到,果然这长廊中比路上要暖和些许,“紫藤花可治筋骨疼,祛风通络,这祁大人不是文官吗,难道还经常练武不成。”张九荻在千姜耳边嘀咕道。 千姜没管那么多,一边听那如兰和仆从絮絮叨叨,一边往湖心看去,只见那些和自一样衣着褴褛的于家奴仆在湖心的小石头上,仔细地收割着湖中的杂草,内心感叹道,好歹没去干那些苦力。 忽然,千姜发现在那些仆从中,有一个人很不同寻常,他捡着别人收上来的枯木,放在手中仔细端详,又不时拿在鼻尖闻着,这傻样不是斜也又是谁? ☆、明月夜两处愁 千姜躲在如兰身后,试图向斜也挥手,但是那厮实在是过于专注于手上的枯木,丝毫不为所动。罢了罢了,斜也向来是个痴人,千姜正准备追赶上如兰的脚步,却听见湖中心传来一声惊呼,“啊!”原来是斜也被身后的领队踹了一脚,差点掉到湖中心去。 斜也这个猴子捞月的趔趄,引得长廊中的众人捂嘴笑了起来。如兰倒是没注意到湖边,随口问道:“后天的事情你们筹备地怎么样了?”祁府的为首的下人没想到这宋府的小丫头派头不小,竟还直接问起了自家的宴请安排,心生一计便道:“多谢姑娘关心,老奴管的是这片紫藤坞,这几天都没什么问题,夫人说了后天的晚宴后便邀请姑娘些都来这边赏赏夜景,也养养颜。” “养颜?”如兰来了兴致。 “不错,这紫藤的功效您不知?” “这我倒是知道。” 祁府的下人暗自嘲笑起来,倒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便更得了意,使坏道“老奴这便给姑娘采摘些,用来湿敷脸呢。” “这老奴安的什么心,竟说这种话。”张九荻小声道,“这紫藤可是能让人腹泻的呢。” 千姜心里倒是挺舒服,“不是挺好,耳光也算没有白受。” 二人说话间,如兰转过身来将紫藤递给千姜道,“你替我放到混堂去,”这搜刮来的好东西,可不能被其他的姑娘抢了去,如兰琢磨着晚上便把它用了。 千姜依言朝如兰指着的方向去,“威千姜,你们小姑娘的混堂,我就不去了吧。”张九荻很识趣,二人的相处之道已心照不宣,有不方便的地方都是直言直语。 千姜正寻思把张九荻“寄放”在何处,便正好看见斜也那一行收枯枝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过来,蓬头垢面,走路踉跄的斜也倒是十分扎眼。 斜也的领队也加入到了祁府仆从的闲聊中,自然是没注意到威千姜,千姜寻了个间隙,一把拉住斜也猫在了灌木丛边。 “千姜姑娘,好久不。。。”斜也洪亮的寒暄还没有说完,就被千姜捂住了嘴。 “斜公子,我在你这里住一会儿呀,多有打扰。”张九荻很是好意思地说道。 千姜将给张九荻做的缎带小秋千挂在了斜也脖子上,因为距离太近,千姜的几个头发微微拂过斜也的下巴。斜也愣了一会儿才想起回答张九荻,“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有好事者早就瞅见了躲在角落里的二人,他们的眼睛里只瞧见这对孤男寡女在角落里好生暧昧,便发出下流的嘲笑声来。 千姜这才意识到不妥,脸上一阵发热,一阵风似地往混堂跑去了。“你的这些同僚是多久没见过女人了,”张九荻道,调增调整睡姿,安稳地挂在了斜也脖子上。 斜也自是一头雾水。 ****** 从混堂出来后,千姜被领着去了狩猎场。说是狩猎场,其实就是祁府后面的一座大山,山脚下的小院子,就是这狩猎的一行人住的地方。 为首的范杨没想到这新来的帮手竟是个女孩,便把原本预计交给新人做的事都自己担着了,千姜一个人在院子里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只好打扫起卫生来。来来往往的人的谈话都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湖歙山上的走兽都要被这小畜生掏空了,头儿,我们上哪儿准备这么多后天宴会用的东西?”队里的一个小年轻焦躁地对范杨说。 “当心你的舌头,孟老三。”范杨给小年轻一个闷栗,震得他不敢回嘴,“咱们的武器可还够用?” “多得很。”孟老三打量一下在角落岁月静好地扫地的千姜,高声道:“来了人就要干实事,就让她去打些东西回来呗。” 范杨瞥了千姜一眼,“看她这小身板,上头让她来,估计就是惩罚她,她能干点啥事儿啊!” 千姜本就是无心打扫卫生,一听这话倒是来了劲,“谁说我不能打猎的,我这就打给你们看。”说着便冲向角落,拿起刚才眼红了好久的一把□□,站在院子中往天上喵。 恰逢风轻云淡,万里无鸟,她很是尴尬地站在原地。 “嗯?”范杨和孟老三站在一旁同声发问。 “再等等,再等等。”千姜微微笑了两声,眨巴眨巴干涩的眼睛。 一会儿,又一会儿。 好歹一只嶙峋的孤飞大雁慢悠悠晃了过来,千姜一个瞄准,啪地一声射出去。 射空了。 “这个弩不是我常用的,我只是还没适应,再等我下。”范杨和孟老三自然是没那个闲工夫,既然这个小姑娘想要玩这个□□,便让给她玩罢,虽说是抓来的贫民,倒也是于公公抓的,轻易不得罪。 千姜还是在院子里站着,很是有耐心等下一波飞鸟,好歹是身经“百”战的□□手,绝不会轻易认输。 一个红色的小点掠过天空,千姜眼疾手快,瞬间出招。 “快看,我打中了。”千姜蹦跶了一下,孟老三不可置信地蹲在地上查看千姜的猎物,“你打的?” “正是。”千姜感到很满足。 “老大,这小姑娘竟然打到了一只大朱雀。” 范杨麻溜地从院内走出来,也去看了眼。“看来是我们低估了你”范杨莫测高深地夸赞了下,对孟老三使了个颜色,“去拿个好点的□□给她,带她再去湖歙山上看看,好歹打点啥东西回来,我们晚上才好交差。” 孟老三依言带着千姜上了山,一路上叨叨不停地向威千姜抱怨二皇子一行带来的小主子食量太大。 “这小主子怎么会这么能吃呢,一点也不像富贵人家的公子。” “哈哈哈哈哈哈,”孟老三竟哈哈大笑起来,“威千姜,你不知道那小主子是什么?” “我们只是在柴房打杂,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有什么可笑的?” 孟老三伸出两只手,作势向千姜一扑,“嗷!” “啊小主子不是人吗?” “不错,那是只山大王。” “可是他不是还有名字吗?” “自然是大户人家赐的名字咯。” 千姜仍是不敢相信,又追问了孟老三一番才将把事情捋顺。原来,这单名寅的小主子是宋忆慈家豢养的猛兽,宋家本就是习武之家,对于这些猛禽走兽无所畏惧,甚至还有些炫耀之意。吃好的喝好的,就像家里养的狸奴一般。 “怪不得他一天要吃这么多。”千姜恍然大悟道。 孟老三叹了口气说,“可叹这些钟鸣鼎食之家,养的畜生都比咱们矜贵得多。” “为什么宋家小姐出远门还要把它带着?”千姜委实不解。 “谁知道呢,它非得跟着主人出来游玩一下也拦不住啊。” 二人说话间,便走到了山顶。 千姜这才得以俯瞰祁府的全貌,重楼叠翠,碧波浩渺,差不多有一千个威家小院的大小了,孟老三看威千姜这么吃惊,得意道:“咱们祁知府大人,在南涯城威望甚高,比那些后来的什么周大人要厉害多了。” 祁府的下人们实在是太喜欢把祁知府和周巡抚相比较了,她已经无数次听到过二人的比较,不是权势高低便是府邸大小,要不然是城中威望。她自然是插不上嘴,只是感觉到祁知府似乎比周巡抚厉害了不少。 闲话完了,孟老三便开始认真教威千姜狩猎的方位及这山上常见的几种禽类。 千姜学得挺快,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是收获颇丰,好歹可以交差了。 千姜没想到回到院子里,范杨还给二人备好了饭菜,虽是清汤寡水,还是可以填饱肚子。眼看夜色渐深,她开始担心起张九荻,往常他在身边,千姜差不多是这个时辰用去尘给他疗养身体,不知道斜也有没有法子把张九荻照顾好。 心中的担忧拂过,千姜觉得自己就像个老妈子,或者说是张九荻的专属大夫,太有责任心了,这样不好,她低声笑了笑。 “笑啥呢?千姜妹子,”范杨已经把她当做团队中的一员了,“北边的房间给你收拾出来了,你今天晚上就在那处休息,明天早上咱们一起上山再去搜刮点东西,后天的晚宴上小主子也好有的吃。” 千姜心中很是温暖,范杨的细心招待让她想起了自己的爹爹,也不知道他在昭京是否顺利,但是想到自己把去尘给张九荻用了,千姜后背一阵发凉。 斜也此时也是后背发凉,二人正蹲在屋子外面吃饭,张九荻虽然吊在斜也脖子上,彼此相安无事,但斜也知道缩骨症有反复的情况,万一不小心在众目睽睽之下,张九荻变回了正常的样子,自己岂不是怀中报个赤条条的男子,如何与众人言说? “诶,”斜也吃着饭,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地说,“千姜姑娘岂不是也有这种风险?” 没头脑的这么一句,张九荻自然是无法回答。 “我是说,万一你哪天变回正常人的样子,赤条条躺在威千姜身边,她一个女孩子的清白岂不是?” 张九荻调整了下卧姿,“我不晓得她为啥对我这么好,可能”,他笑了一下,“可能是迷上我了吧。” …… “开玩笑,当初我可是给她付了好多定金的。还有她自己说的要救我嘛。”张九荻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开始仔细回想这段时间二人的相处。 “我给你准备些衣裳,你让千姜带着。”斜也总算聪明了一次。 “嗯。”张九荻应付道,问题还没想明白,他抬头看了眼月亮,月光皎洁,撒在静静的,空旷的院子里。 ☆、紫藤坞第一问 入夜,紫藤坞梁边悬挂的热壶仍是不停歇地冒着热气,微弱的烛光附在热气上,溟濛处透出淡紫色,如梦似幻。阑干边,几个值守的婢女已是哈欠连天,她们轮流着在这夜里给紫藤花供热水,说是一人一时辰,可这冬夜里的寒风委实让人受不住。 “你们先回去歇息会儿,我在这守着。”婢女小璇说到,按理已是她的休息时间,可她却主动说要放弃休息,同值的几个婢女将信将疑,不过念在她平常憨厚老实,便也没多想,如获大赦地溜了回去。 小璇怎么能没有私心呢,前段时间祁府上下都忙于接待贵客,这几天终于有了些许空闲,她约了自己的密友在此处小聚,眼看月上中空,好歹人也该来了。 “这几日祁府的看守似乎松懈了些,你别一天到晚瞎晃悠,得空好好照看小姐。”长廊的北边有人轻声说这话,听声音似乎往这边走了过来。小璇赶紧端起水壶往紫藤花上靠。 “大姑娘,今日听如兰说,于公公抓来的那些贫民里,竟然有人偷偷私会。” “下次见着了,按老规矩办。”这女声很是冷峻。 听到这句话,小璇咽了咽唾沫,默默在心中祈祷今夜密友还是不要来的为好,她感觉自己内心在狂跳,一边捋顺自己的呼吸。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烈烈的鞭响,伴随一声呵斥,“谁?” 小璇一阵头晕,暗道不妙。 “大人别打我。”果然是自己密友的声音。小璇也顾不得那么多,直接走上前去,准备为密友解释。紫藤花下,她终于看清了刚才说话的人,原来是宋府的大姑娘和明月。 大姑娘身着绛紫弹墨凤纹玉锦大袖衣,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明月站在旁边扣住了密友的手。 “大姑娘,这是我的朋友。”小璇慌忙解释道,忽然想起自己忘了礼数,忙又道“哦不,奴婢是紫藤坞侍花的小……” “别那么多废话,你们如此深夜幽会,擅离职守,祁府的人是不管了吗?”明月还是一如往常的跋扈语气。 小璇羞红了脸,又着急地哭了起来,“姑娘,我们再也不敢了。”明月这才听出,这竟然是个女孩的声音,心中有些奇怪,“你,抬起头来。” 原来是个面目俊秀的小女孩。 明月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细细一想又有些生气,“你们真是不知羞。” “明月,够了!”大姑娘发话了,“带走。” 明月噤了声,押着小女孩往一边去了。小璇不知道密友要被带到哪里去,着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眼泪又落了下来。 “别着急,”大姑娘道,偏偏这句安慰的话语,也显得不近人情。小璇一听哭得更凶了。 大姑娘一皱眉,她本就高出小璇一大截,一抬手把小璇的脸捏了起来。 “叫你别哭了。” 小璇被吓地停止了哭泣,却突然打起了嗝。 呵嗝。 大姑娘忍俊不禁,用手指抚过小璇的泪痕。感受到她指间的温柔,小璇终于不再慌乱,却又似乎掉入了另一种慌乱中。 “啧啧啧,”在一旁的灌木丛中看戏很久的张九荻发话了,“这大姑娘也太会对付女孩子了。” “好像……是的。”千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旁的斜也正惊惶地左顾右盼,“完了完了,待会儿我们被发现了,我不会也被抓走吧。” 千姜连忙作出噤声的手势,“小点声,等他们走了再说话。” 千姜和斜也终于默契了一回,不约而同地来到了下午“幽会”的灌木边,三人正在商量着趁着后天祁府大宴会怎么逃出去,却没成想看了一出戏。 三人在灌木丛边安静了好久,小璇的嗝终于不打了。 “你回去休息吧。把你们轮值的人都叫来。”大姑娘的语气总是不容置疑,小璇自是乖乖领命,一步三回头地往住处跑回去。 “吁,终于走了。”斜也长叹一口气,未曾想这口气憋地太久,放出来时过于尖利,像剑芒划过夜空。 果然,大姑娘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一步步地向他们走来。 感觉到她的动作,三人都僵直了身体。本来他们躲的灌木丛就在湖边,遍地都是湿漉漉的青苔,千姜感觉到自己的脚正往下滑。 “威千姜,这是怎么了。”张九荻感觉情势不妙,准备顺着她的裙摆跳到地上去,未曾想,伴随着大姑娘的一声怒呵“出来!”,千姜的重心越发不稳,终于往湖里去了。 一边的斜也这才发现不对,赶紧去拉千姜,却是为时已晚。 噗通一声,千姜和张九荻又掉河里了。 “救命啊。”千姜和张九荻总算可以放声大叫出来。 本来就是冬天,二人的衣服都有些厚重,千姜感觉到水中似乎有股力量将自己往下拖。好在斜也会水性,把给千姜的包裹扔在一边,二话不说便往湖里跳。 岸边的大姑娘总算听清了人在哪儿,借着微弱的光亮,总算看清了是一男一女。她没好气地说“你们在干什么!”,边说边借着边上大石头的力,腾地一下跃至湖边的柳树枝头,一挥鞭,便将千姜卷了起来,扔在了岸边。眼看那男的似是会水性的样子,大姑娘便也没管,稳稳地落在了千姜身旁。 岸上躺着的千姜却还是像在湖中一样,使劲扑腾,一边叫喊“救命,还有张九荻。”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她说着,一边帮千姜按压出腹中的湖水。刚好,扔在岸边的包裹里漏出几件衣裳,大姑娘顺手就为千姜盖上。 “你又是哪儿的人,大晚上在此处作甚。” 千姜呛了水,咳了好几声,才将腹内的水咳地差不多。 “快!快!快救张九荻!”她擦了擦嘴角的水,不由分说地站了起来,却因起得太急,天旋地转,刚好晕在了大姑娘怀里。 “他不是会水么,你急什么。”大姑娘往湖里望去,这才发现刚才的那个男人怎么无影无声了,心中暗道不好,将千姜立正,便往湖边急急走去。 眼前的场景让她傻了眼,刚才她明明看见只有一个男的,怎么现在多出来了一个,还有一个正躺在另一个怀里。 躺着的正是不省人事的张九荻,斜也正大口地喘着粗气,在千姜被救上来的时间里,斜也好不容易给张九荻盖上了衣服蔽体,并将他腹中的湖中挤出来,可他还是不省人事。 “会不会是太冷了。”大姑娘说,她注意到张九荻正在发抖。 “我们把他带到紫藤坞那里去吧。”千姜总算慢悠悠地挪了过来。现下他们可不敢提议把张九荻带回住处,实在是太扎眼了。 三人七手八脚地把张九荻抬到了紫藤坞的长廊上,好在有些许温花的热气,整个长廊比湖边暖和了不少。 张九荻又是副正常人的模样了,借着长廊上微弱的光,她又一次看清了他的脸,挺拔的鼻梁之上,眉峰紧蹙,厚厚的睫毛不停地颤动。他很难受。 千姜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很闷,她太担心张九荻了。不过他现在已经比刚上岸好了很多了。“你别担心,我刚才把了一下他的脉,脉迹平稳,没什么大问题。”斜也抚了抚她的后背,又道,“你用你的去尘试试。”千姜依言照办。 一边的大姑娘此刻也不想兴师问罪,本来一为是一对男女正在幽会,没想到原来是二男一女,这样似乎比孤男寡女好得多。她准备转身离开,斜也却突然叫住了她,“多谢大姑娘救命之恩。” 千姜听到了斜也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表示,便轻轻放下张九荻,上前准备感谢,大姑娘拂了拂手道,“不必。你们自是好自为之。”话音刚落,大姑娘隐约看见张九荻有了动静,示意到,“他好像醒了。” 三人上前一步,千姜举起去尘往张九荻脸上照去,看见他的薄唇一张一合,微弱地说着“水……”,然后每个人打量了一番,这是千姜第一次看见正常状态的张九荻清醒的样子。 他的眼神很清冷,很陌生地略过每个人的脸。当他看向大姑娘的时候,眼神突然发亮,隐约说了句,“奇怪,你怎么在这里?” 三人皆是不明所以,千姜问道,“张九荻,你什么时候认识大姑娘了吗?”斜也则朝张九荻眼前挥了挥手,“张公子你看得清我们吗?” 大姑娘摆了摆手,说“估计是现在还晕着呢,你们待会儿给他喂点姜汤。”她心理知道,这些人现在是不敢轻易回住处的,事情不做得太绝是她一贯的准则。说罢,她也不想再在这儿待着了,利落地离开了。 回到了住处,大姑娘开始复盘今天的巡夜,准备给祁府提些后天值守的意见,她仔细回想了下今天碰到的几个人,果然还是午夜最热闹,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有,还有一个未曾见面的人对她说“奇怪,你怎么在这里?”“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呢。”她心里吐槽道。 等等。 是奇怪还是亓官来着?大姑娘越想越不对劲,她隐约感觉到自己今天错过了什么信息,那个呛水的男人怎么竟有些面熟。 亓官?亓官!对,那个呛水的男人说的是亓官!! 大姑娘觉得一阵烟花炸过自己的脑袋,她本名亓筠,只有一个人会叫他亓官!那个人竟然还活着吗!她飞身往紫藤坞赶去,心中默念,别跑了别跑了! ☆、被打了要还手 初冬气渐微寒,歙湖南边却已是无色无花,与昭京的四季如春相比,南涯城的天气让明月很是烦闷,她正跺着脚,哈着气在柔夷院里绕着圈子。院子的正中是几棵南涯栎,因为萌蘖性强,绿意唯独在这院子里挡也挡不住,倒是少了些萧索。是以祁大人请了宋忆慈下榻此处。 说起来,怎么今早宋忆慈还没起?按照往常,宋忆慈早就和脩脩、谯谯出门去逛南涯城了,明月狐疑到。却见一缕绛紫从宋忆慈门口冲出,原来是大姑娘亓筠,明月难得见着大姑娘这么匆匆忙忙,用手肘碰了碰早班的小厮,“这是怎么了?” 小厮一脸莫测高深,“奴婢依稀听到了小姐砸东西的声音,还嚷着把他给我找出来。其他的奴婢哪敢听。” 明月越发感到好奇,又继续盯着亓筠的背影,却见她突然转了身,朝明月道,“你,去各处找一个叫张九荻的奴才,” “奴才?相貌如何?” “你按着名字找便罢。” ****** 清晨的阳光洒在窗边,威千姜看着安静躺在去尘中的张九荻,内心复杂。 昨天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太过陌生,斜也说这是锁骨症的正常现象,张九荻的记忆分成了两段,正常的他的记忆和现在花中的他的记忆,“不会有交叉吗?” “不会。等他好了以后,便会忘记很多事情。”斜也说。 这下倒好,去尘给张九荻用了,万一他好了,千姜又找谁讨债去?正想着,只听见院子里孟老三嚷到,“威千姜快去总院,有人找。” 威千姜也没来得及多想,三步并做两步往北边的总院去了。 才走到门口,便见着几个和千姜一样来晚了的奴婢,几个人犹豫地在院门踮着脚尖往里瞧。千姜也跟着往里看,又见着了如兰,她又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你们一个个都抬起头来,好好想想。”如兰正对着一群婢女训话,人群中却骚动起来,窃窃私语。 为首的婢女心直口快直接说道,“如兰姑娘,昨夜我们房里的几个,早早便歇息了,都在为明日的宴会养精神呢,我们可以互相作证的。” “对的,对的。”那女子身边的人都附和道,“更别说出去幽会,认识什么张九荻了。” 千姜听罢,心下一沉。这些人找张九荻做什么。 “你们都给我安静点。”如兰高声道,顺便撇头看了看门口挤着的千姜一群人。几个人识相地汇入人群中站好。毕竟有案底在身,加上张九荻树敌不少,千姜抿了抿嘴,握了握拳头,颇有股视死如归的劲头。 如兰倒是一眼就认出了千姜,“哦,这不是昨天去捕猎的小乞丐吗?”千姜本就个子矮小,一把便被如兰提了起来,扔在最前面。 “我看你昨天就和人家你侬我侬的,总算找着你了,肯定就是你夜不归宿,私相幽会。”如兰自顾自越说越生气,仿佛早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言之凿凿。 听着她这越说越离谱的话,千姜却也一时百口莫辩,的确昨天晚上夜会了斜也,但事情完全不是她口中那般龌龊。 “如兰姑娘,你不要血口喷人。”千姜这才发觉,自己现在似乎胆子大了不少,也不知是和谁学的,“你可有证据。” “还需要什么证据,昨天白日里,你和那男的躲在灌木丛后,卿卿我我,我和祁府的人可都看见了。” “即便是白天有接触,可你刚才说的是晚上,晚上你也看见我了?如兰姑娘又没有巡夜职责,莫非你是晚上自己出门幽会,在这里贼喊捉贼。” “你胡说。” 看着如兰生气的样子,千姜感觉自己胡说八道的功力见长。 “我昨天可是夜宿在宋府庭院中,上上下下皆可为我作证,你呢,小乞丐?” “我……”千姜一时语塞,住在狩猎房的问题就是,虽然没有人指证她出了门,但也没人能替她作证她没出门。 “怎么样?我就说是你,说吧,张九荻在哪儿。” 看见威千姜一时败下阵来,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我,我可以替她作证。”坚定的声音从人群后面传来,循声望去,人群中走出来一位眉眼颇浓的女子,倒不用走得太近,千姜远远便看着她头顶着两朵花姿势妖娆地挪过来。“这人哪位?”千姜内心狐疑到,只是没有出声,直直地望着她。 那人没理会千姜灼热的目光,只是平视前方。待走到千姜身边,她终于偏头看了千姜一眼,眼底满是笑意。 “你是谁,我看你面生得很啊。”如兰仰着头和她对话到,“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我可是要撕你的嘴的。”那人冷笑一声,激怒了如兰,如兰顺手便往她脸上甩去一耳光,却被轻轻一拦,如兰看挣脱不了,又要甩左手,结果两只手皆被她一把抓住。 “如兰姑娘,您这是要干什么。”那人竟娇滴滴地嘤咛起来。“奴婢只是这湖边养花班的,与威千姜并无瓜葛,只是她昨夜来我们房间讨要东西,因为他们打猎班晚间要歇息,管事的婆婆就让她帮帮忙,如此而已。” “把那管事的婆婆叫来。”不一会儿,人被带了上来,还说地有理有据,千姜也听地目瞪口呆,仿佛真的发生过这事一般。 如兰眼看没辙,气焰逐渐弱了下去,千姜正暗叹到好歹躲过一劫,门口却又突然聚集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亓筠。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千姜感到自己呼吸一滞。 还没等她嘴合上,亓筠三步并做两步朝院内走来。明月赶紧拥了上去,“大姑娘,刚才差人盘问了一圈,没有找到张九荻,是属下办事不力。”如兰在一旁恶狠狠地看着千姜。 “方才听这个院子里吵吵嚷嚷的,竟然没有收获吗?”亓筠语气慢吞吞的,一边说着话,一边绕着威千姜,上下打量着她。 千姜半眯着眼睛,头埋得低低的,假装如无其事地数地上的影子。 “属下……”明月吞吞吐吐。 “罢了,你们先散了吧,这个人,给我留下。”千姜一抬头,便看见亓筠的手直勾勾地指向自己。她下意识地拉住了刚才替她说话的女孩,“她……她可以替我作证”千姜嘴巴打结了似的,“我昨天晚上和她们待在一起哪儿也没去。” “她叫什么名字?”亓筠一下抓住了重点,“怎么待在一起那么久,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叫……”那个女生笑盈盈地看着她,也没有给她任何提示,似乎就让她随便起个名字都可以。千姜看着这人红色的发带,脱口而出“小红……” 那女生眉头不经意一皱,后又看向亓筠“大姑娘,初次见面,奴婢是南宫红。” “你这名字倒是雅致。”亓筠冷笑一声,复又示意左右去查查这人的底细。 “大姑娘谬赞了,管事婆婆赐名的时候就说过,红字喜庆,适合咱们这种大户人家。”南宫说话,尾音总是带点咯咯的笑意,仿佛刚才说的都是假话似的。 亓筠不接她的话。 随着人群散开,院子逐渐安静下来,只听见园中的鸟儿清脆的啼叫,似是忍耐了很久,亓筠反手一个耳光甩在威千姜脸上,千姜顺势往地上倒,却被南宫红一把接住,千姜感觉到自己坠入了一个结石的胸膛。 “大姑娘,这是何意?” “这里轮不到你插话,威千姜,他在哪里。”千姜脑袋晕乎乎的,“怎么你这么想要找到张九荻,你和他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告诉你。”亓筠冲到威千姜身前,却被南宫挡住了。 “大姑娘,不如您先回答下这个问题。”南宫还是笑盈盈地说着,语气却变得严肃起来。 “哪来那么多废话。”亓筠掏出怀中的紫鞭,抽出的瞬间,如闪电划破天空。 千姜被打怕了,赶紧抱着头躲在南宫身后。南宫丝毫没有闪躲。 “罢了罢了,大姑娘,您不就是找张九荻吗?我带你去找他。”两人都愣了一下,看着威千姜,“我来带路,你们都跟我走。”威千姜边走边在心里合计,左右大姑娘不知道斜也是谁,不如就说他是张九荻,待见面以后再商量怎么逃跑。 亓筠料定威千姜不敢耍花招,便依言跟在身后,一行人穿过紫藤坞的长廊,亓筠的脚步不由地加快起来,几乎要走在千姜前面。 千姜倒是来了兴致,脚步越走越慢,还不时拉住南宫红,“红红,我的脚好酸痛。” 南宫也借势安慰道“小千姜真可怜,慢些走。” 亓筠不好发作,只待二人唱完这出双簧。 看张九荻对大姑娘如此重要的样子,威千姜越发好奇,“张九荻是什么人呀,他到底得罪了何方神圣?”。 穿过紫藤坞,刚刚走到栈道的起点,天空中忽降一黑衣人,在大白天地很是扎眼。 “这般脚步匆匆是往何处去呢。”他的声音很是低沉,虽然语气客气,但是毫无尊重的态度。 “副史大人,亓筠这是去寻人。”千姜循着亓筠的样子,行起了礼。 “我也是来寻人的。”南宫冷不防也答了话。 来人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看你自天而降,似乎是有些本领,不晓得你认识药师谷的人不?”南宫不识相地继续追问。 来人干脆当没听见,扶起一直跪在地上的亓筠,问道“看来大姑娘寻物很有一手,相必我们要的死物已经寻到了吧,这才有时间去各处寻活物呢?”千姜很是受不了这人阴阳怪气说话的方式。 听完这话,刚刚被扶起来的亓筠又跪了下去,“副史大人,请再宽限小的几日。” “哈哈哈。”这人竟然笑了出来,然后对着南宫和千姜说,“如果我割下一个人的手臂,给他说坚持几天,我便把止血的东西送过来,你们说,他还能活吗?哈哈哈。” 话音刚落,亓筠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恐怖故事,急忙匍匐在那人脚边,说道“求求副史,再给我个机会吧。” 他逐渐停止了笑声,深呼吸一下后,一抬掌,将亓筠击飞。不待二人回神,只听见咚的一声,亓筠重重地落在了低下,她抹了抹嘴角的血,说“请您开开恩。” “一日都不必了。我今日便给上面说,你办事不力。”那人神气十足,得意洋洋地看着亓筠,很是快乐。 “你看看,有话好好说,相公您何必动手呢。”南宫又突然发话了,亓筠不知所谓地看了他一眼,示意千姜把她拉住。南宫不理会她的眼色,继续说“您看,这周遭人逐渐多了起来,若待会儿让人看见,您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岂非是有辱你们的名声?” “你闭嘴。”亓筠连声道。威千姜也在一边拉住南宫的袖子。 “哦,说得好。我到不晓得这祁府还有这等胆识的女子。今日便让本官给这祁府的上下都瞧瞧什么叫暴尸府中。”他作势又要发功,却突然感觉到脖颈一凉,汩汩的红色液体喷涌而出。“你什么时候……”话音未落,便倒在了地上。 千姜和亓筠都吓得不知所措。 南宫从怀中掏出一张手帕,缓缓擦拭了下手中的匕首。“要不然老是有人骂臭男人呢,有的男人啊真是不配为人。”南宫很是不耐烦,“太热了,这祁府的侍女怎么一天天需要穿这么多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扯自己的发饰,露出男子才有的发髻来。 “你是?”千姜越看这人越觉得眼熟,“你是在我们家院子里的那个杀手?” “好久不见,小千姜。”南宫鸿朝她一眨眼,“你记性还真不错。” 千姜无言以对,正说着,身边的传来一阵呜咽,亓筠似乎是陷入了一种彻底的悲伤中,她猛地冲向南宫,一边捶他胸口,一边喊叫,“毁了,全毁了,要你多管闲事,要你多管闲事。”南宫没了刚才那股杀伐决断的阵势,双手堪堪接住亓筠的拳头。 “你就这么害怕。” “你还给我,你把他给我救回来!”亓筠语无伦次,歇斯底里。 “你给我冷静一点。”南宫褪去吊儿郎当的样子,用男声说道,“你看着我!” 亓筠似乎被他的声音镇住了,依言看着南宫的眼睛,“我不管你被别人拿住了什么把柄,你不要问我要,你要问他们要,被打了,要自己还手。”  ☆、水中月镜中花  祁府的厨房好久没有这么忙过了。一行婢女在厨房门口,排着队传递着食材,紧锣密鼓地为夜宴做准备,虽然宾主来自五湖四海,口味大相径庭,但主要是以宋家大小姐喜爱的甜口为基础。掌勺的师傅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做出一道讨得贵人欢心的甜点,好歹做出来青玉碎琉璃豆腐,再添几朵摆盘的紫藤花便是齐活了,只是差去摘花的人怎么迟迟不回来。 正想着,那小侍女终于回来了,还没进门,小姑娘就兴奋地说起来,“刚才有刺客进了府,多亏了大姑娘的工夫了得。”她说得绘声绘色,一时间厨房躁动起来。 与厨房的躁动不安相比,路过厨房的两个人显得极为平静。 “你和南宫鸿什么关系?”一路默不作声的亓筠终于发问了。 “他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晓得他为什么要帮我。” “你知道他是谁?” “我只知道他应该不是中原人。上次见面,他就因为别人说她们族人丑而大开杀戒。” “呵,”亓筠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是因为刚才的歇斯底里,嗓子已经哑的不行,“他是鮀脱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 “早就听闻鮀脱有一剑客,行事诡谲,喜红装,杀人于无形中。” “可是鮀脱肯定不止一个这样的剑客呀。” “这位剑客不喜欢独行,本来和一位善用短刀的侠士同游江湖,两人声名在外,但是近年,短刀辛离鹤不知所踪,南宫鸿也音讯渐无,未曾想今日得见。” “这么说他是来大梁寻人的?”千姜亦步亦趋跟在亓筠身后。 “他今日所用匕首想必就是辛离鹤的,那刃简洁明快,刀身干练,完全不像是他所有。” “兵器竟然还能有主人的风格吗?” 亓筠这才发觉自己讲得太多,好在南宫鸿早就飞身跳出祁府,不然不知道又会惹出多少祸端。 “罢了,你不懂。” “大姑娘,我真的很多不懂的地方,”千姜壮了壮胆,终于问了出口,“为什么你们非要找到张九荻,他是谁,为什么要追杀他?” “追杀?”亓筠停住了脚步,“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要追杀他了?” “在威家院子里,张九荻的仆人七窍流血而死,死之前还把他托付给我。”千姜终于找到人可以诉苦了。 亓筠一听,内心便有了答,心中忽然升起一计。旋即哭丧起脸,看着威千姜,郑重道,“本来这事我们不应该告诉你,但是……” “怎么了?” “他其实是柳州江氏大宗主江安恢之子,本民江永年。六月旁系一脉意图谋反,陛下下旨诛其全族。江家连夜将这位独子送出昭京,其他的人都……”亓筠停了下来,摇了摇头。 “难道?” “是的。本来陛下要将其追回昭京问斩,但有元老拼死进谏,陛下这才念及其家族开国有功,保下直系一脉,可惜已经晚了。” “啊?”千姜被张九荻这突入起来的悲惨故事,震得说不出话,“如此一说,他成了他家族的独苗?” “是,可惜朝中一些势力对江氏极为不满,仍在暗中赶紧杀绝……这些他竟然从没和你提起过?” “对,他失忆了。” “啊,”其实缩骨症的副作用大家都知道,亓筠也不例外,她早就料到张九荻已经失忆,但此刻她还是得作出吃惊的样子,“你暂且不要告诉他这些,只把他好好照顾好,跟着我们一起去昭京求医。那些不愿意放他生路的人,就由我来帮忙处置吧。” 千姜心理颇为感动,“大姑娘真是古道热肠,不知道为何这么帮他?” “因为我们以前见过几次,亓筠也是受过恩惠的。”这句总算是真话了。 “今天这事只有你知我知,万不可告诉别人。” 千姜点头如捣蒜。 ****** “千姜你可总算回来了。”甫一进小院孟老三便对千姜嚷道,千姜定睛一看,这人手上满是鲜血,周边散落着猛兽的皮。 “怎么不交给厨房的人去做,倒是你亲自打理起来了。” “今天府里庆功宴来了太多贵人,哪里顾得上我们。”孟老三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脸上的汗,却染了些血痕在嘴角,“这宋家的小主子,怎么吃肉也非得要剥了皮,精心打理过的,和娘们一样,多事。” “孟老三你皮痒了就再大点声。”范杨扛着斧头从外面进来,白了孟老三一眼,又对千姜道:“我方才听说今天府上还来了刺客?你在外面看见了吗?” 威千姜眼前又浮现出刚才那人血流如注的场面,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没……” “哦,竟然还有这等热闹事。”孟老三挺直了腰,竖着耳朵很是好奇,“咱府上都多少年没来过刺客了,没想到今天竟会发生这种事,那是不是意味着……” 范杨闭着眼睛都可以猜到孟老三想要偷懒,“干好你的活吧,今天府里这么多皇亲国戚,精兵强将,难道还会怕他一个小小的刺客不成?晚上的庆功宴,你别想跑得掉。” 二人正说着,千姜已经悄悄溜进了屋。出门前本在去尘中安然睡着的张九荻却不见身影,旁边的窗户却洞开。 “张九荻?”千姜不敢叫得太大声,只是哑着嗓子低声呼喊。 “我在这里。”只见张九荻站在低低的门槛上,招着手。 千姜走进一看,原本干净的衣裳上又满是泥,头发上还插着一些枯叶的碎片。 “你怎么又到处乱跑。”千姜没好气地说。 “我刚才跟着范杨去了趟山顶。” “你胆子也太大了,不怕被发现啊。”威千姜瞪大了眼,拎着张九荻放在了去尘之中。 “我们不能再在这待下去了。”张九荻又浮现威千姜被人踢倒在地的样子。“今天晚上就是最好的时机。” “今天晚上?” “没错,今天晚上是祁府的庆功宴,府内的侍卫都会在仪歙苑把守,再加上上午有刺客,那些贵族的侍卫也会严加看管主会场。”张九荻一边绕着去尘,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我已经看好了,就在我们狩猎的山腰,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祁府最南,届时我们可以越墙而出。” “就这么简单?”张九荻云淡风清地讲完,千姜很是费解,“如果你都能轻易发现的话,那别的人应该也容易发现啊?” “并非。”张九荻倒没有恼怒,解释道,“这条路本来就只有打猎班的人走得多,这二人平常只关心山上的猎物,对于周遭的环境甚少关注。与狩猎班打交道的其他仆役,无非就在院子里待待,很少往山上走。最近更不必担心他们会来了……” “为何?” “因为这条路必须要穿过小主子待的地方。” “什么?!等一下……”千姜下意识地语气上扬,又赶紧捂住了嘴,“你是说,我们如果要跑出去,必须要经过那大老虎的地界?” “不错。” “张九荻你脑子是被淹糊涂了吧,”千姜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张九荻的头。 “这只老虎要宴会开始时才会喂食,我们提前用食物引诱它,然后从另一侧跑过去就行了。” “可是……”千姜心底知道这是个好办法,因为孟老三远远给他指过小主子,说它本来就没有兽性,而且被人用绳子束缚着,行动区域有限,声东击西之法的确可以让他们出其不意从另一侧逃脱,但…… 威千姜想起亓筠的话。不行…… “没有什么可是了,威千姜。”张九荻内心十分有把握,“赶紧把这个计划告诉斜也,我们夜间一起行动!威千姜你在听我说话吗?” 看千姜还是没有理他,张九荻用微小的手指捏了捏威千姜的指间。 “啊……好好……我这就去告诉斜也。”她嘴上说着,心理却在想着另一番对策,“张九荻,你今天上午休息地怎么样了?” “还行,你看我还能跟着范杨到处跑呢。” “你还很得意。” “那是。” “行了,别和我耍嘴皮子,你昨天晚上的事情还记得多少?”千姜关切地问道。 “我就记得我又掉水里了。” “嗯?后面醒过来说的话也不记得了吗?”千姜继续追问道。 “我醒过来还说了什么话吗?” “奇怪,你上次‘变身’都还记得期间发生了什么。” “我什么时候还变过身?”张九荻很是无辜地问道。 “威家小院,我们刚认识不久,掉湖里那次。”千姜语无伦次,试图用一些关键词唤醒张九荻的记忆。 张九荻摇了摇头。 完了完了,看来真被斜也说中了,张九荻缩骨症期间的记忆正在逐渐消散,以往的记忆正在逐渐复苏。思及此,千姜内心一阵失落。 “威千姜,你这又怎么了。”张九荻看她那副失神的样子,无奈道。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把你治好。” “哦,好的,谢谢?”张九荻被他没来由的这句话弄得不知所措。 “医者仁心嘛!好说好说,”千姜打起精神,把张九荻捏起来,放在去尘里,“你好好养精蓄锐,我自己去找斜也就是了。” 张九荻本来还想跟去,但的确奔波了一早上,有些累了,便不再多言,一边休息一边谋划着夜奔。 千姜出了房间,胡诌了个理由,转身便去找亓筠。 照理她们这种下等人是不能随便去总管的院子的,但千姜总觉得自己今上午和亓筠成了共谋,似乎关系非比寻常,便没有多想,直接壮着胆子去了。 刚好亓筠正在院子里布置工作,远远地便看见威千姜来了,还朝她热烈地挥着手。她下意识地回避了她的眼神,差了明月替她继续布置工作,便匆匆往院外走来。 “跪下。” 千姜不明所以,“为什么?” 亓筠不答话,朝她的膝盖间微微一用力,千姜便跪在了地上。“你小小一个婢女,如此不懂规矩,找我有何事?” 祁府路过的仆从们都假装没看见,微微朝亓筠一行礼,都匆匆走了。 “大姑娘,你这是何意?” “迫于时势,你暂且忍耐一下。”亓筠趁人不备,附在千姜耳边道。 “大姑娘,张九荻……哦不……江永年今夜想要逃出祁府。” “什么?!!”亓筠惊呼道。 千姜没有隐瞒,原原本本把张九荻的计划告诉了她。 亓筠边听边点头,好歹不是啥成熟的计划,“好了,你不必担忧,反正寅主子认得我,咱们将计就计。” ☆、夜宴时的失言 大泱开国之初,原本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鉴晋亡国之训,严令宦官不得干政,但自从咸康八年,内臣协助明宗重夺政权后,宦官风头一时无两。每年岁末,卖官鬻爵,各处求情的现象屡见不鲜。南涯城本来在大梁最南,一年到头祁知府都和正儿八经的京官见不到几次面,基本每年就上贡一次,这对于一直想要加官进爵的祁睿达而言是不小的困扰。 而今,连侍三朝的祁大人总算等来了自己的机会,今日设在祁府的庆功宴,不仅二皇子本人亲临,就连权倾朝野的于千岁大人也会出席。思及此,祁知府手上的本子也看不下去了,再也坐不住,满心都在想着,待金银珠宝送妥之后,如何向于去得开口,以及如何把周巡抚给好好整治一番。 突然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进。” “大人,”来者是自己的主簿,“府上来话,说是二皇子身体不适,需回京请太医诊治,今日的晚宴就不参加了。” 祁睿达停下运笔的手,问道,“于大人呢?” “二皇子念及祁大人思虑周全,着于大人陪宋姑娘晚膳后再走。” 祁睿达心里松了一口气,好歹自己的金银还有地方送,复又冷笑一声,这于去德真是不放过每一次收钱的机会。 威千姜倒不用管谁来与不来的问题,她只需藏好足够多的食物与足够多的盘缠,还有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出现在寅的身边。 …… 酉时一刻,祁府的庆功宴终于要开始了。从元征十四年大败于鞑靼,大泱已十余年未尝过胜利的滋味,此次多亏二皇子亲上战场,一洗“赤羽泊之变”屈辱,大泱上下皆为之振奋,也令圣上龙心大悦,众人皆传,待圣上龙体安康后,定会钦定东宫之主。 夜宴现场的姑娘都等着一睹二皇子风姿,谁料临到开宴才知道二皇子抱恙缺席。 几个悄悄盯了主位一夜的奴婢咕哝道“好生没意思。” “别说话了,仔细那位祖宗割了你的舌头。”等候的人群中传来一声警告,刚还在牢骚的小姑娘一个激灵赶紧闭了嘴。 “我瞧着那宋姑娘倒不像个铁石心肠的主,怎么下起手来这般狠,难道真如传闻中的一般,京城的贵人都要比我们这儿矜贵些?”大家都在小声附和着,宋忆慈本来今天心情就不太好,偏生一个小姑娘要抱怨早上找张九荻的事,偏巧被正主听见了,一挥手,一下令,姑娘的舌头就没了。吓得全府上下的人都不敢做声,但八卦的心总是鲜活,几位下人趁着候场的时间,又无所畏惧地聊了起来。 闲话完毕,于去得和宋忆慈施施然入了亭,来回几个寒暄,终于落了座,宴会正式开始。 祁夫人是个心细的,准备的都是些北方未曾得见的食材,虽然没有北方宫廷的精致,倒也颇具南边粗犷特色。再根据她平常的观察,这宋忆慈虽是昭京大家千金,但行事果断狠辣,不一定喜欢小家子气的菜肴。 “祁夫人,这杯我敬您。”宋忆慈的祝酒让她回过神来,祁夫人端起酒杯,小心翼翼道,“岂敢岂敢,宋小姐委身住在祁府,府上一些不懂事的丫头还惹得您不开心,万勿见怪才是。” 宋忆慈没有多言,只端着酒杯笑,眼睛眯成两个小月牙,圆圆的脸庞似乎带着些许天真,但没人真的看清她眼底到底是什么神色。身边的仆从赶紧为宋忆慈把酒满上。 “祁大人,”于去得尖尖的声音打破了对话,祁睿达赶忙站起身来,“二皇子有言,祁大人招待周全,于大捷有功,特命我敬您一杯,以表感谢。” 祁锐达笑得合不拢嘴,推脱了几句,还是从善如流地喝了。 席间一片其乐融融,冬夜的风拂过亭,吹过烧的正旺的火炉,捎着几分紫藤的暗香,带来些许暖意。酒过三巡,上过战场征伐的几个将士已经开始高谈阔论,一边赞美二皇子谋略举世无双,一边描绘自己如何勇斗鞑靼,宾主尽欢,连侍奉的下人们都立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 一旁少言寡语的周巡抚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周大人今日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于去得发话了,眉宇间似有些许不悦。 “周某不敢。二皇子此战大捷那是我大泱幸事,于公公与宋小姐到访南涯城也是祁大人与周某人的荣幸。” 于去得对这种漂亮话没什么感觉,直入主题问道,“那到底是何事让您心有不悦啊?” “如今我大泱男儿在前线征战,虽已取得初步大捷,但那哈丹极为狡诈,不知是否留有后手,臣委实坐立难安……” 厅里面的人都噤了声,心道可别继续说下去了,再下去莫不是要提起大泱之耻辱“赤羽泊”之变了。 “周大人何须介怀,如今二皇子一击即中,将那鞑靼打得溃不成军,早就乱作一团。您就别再杞人忧天了。”祁大人适时开口缓和气氛。 奈何周大人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此时于去得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哈哈哈哈!”宋忆慈的又突然笑了起来,“周大人有何好担心的,鞑靼人不足为惧。”她一边说着一边脚步轻快地挪到周大人身边,“忆慈这便带您见识见识,您见过我的爱宠小寅吗?” 听到这句话,随侍的亓筠感觉到后背一凉,这离自己和威千姜约的时间不久了,宋大千金竟然突发奇想要去看寅主子,如果被她看见威千姜和张九荻,那不是大事不妙! 周大人不敢看宋忆慈,只是摇头。于去得了解宋忆慈的脾气,约莫猜到了她要做什么,轻声一笑道,“宋姑娘您还是别吓着周大人。” “哪里嘛,于公公我就带周大人可爱的小寅,免得他老是皱着眉头。” 不由分说,宋忆慈拉着在座的一行人朝那大虫在的南边院子去了。仆从们纷纷为主人披上防风抗寒的衣裳,一时间动静颇大。 千姜此时也带着张九荻往南边院子去了。 斜也正在找时机往南边院子去。 而亓筠则在心里默念,威千姜可别往南边去了。 “阿嚏,”在冬夜赶路的威千姜冷不防打了个喷嚏。 “咋害了风寒了?”张九荻裹着小棉被,仍旧是挂在千姜脖子上,打喷嚏的动静震得他头晕。 “没,这么大冷的天,谁还会晚上在外面走啊。”千姜一边走一边抱怨,“真是造孽啊。” “你不要那么消极嘛,你看看,我们好歹找了条生路?这一下逃出升天,不用再在这府中做牛做马,任人宰割岂非好事?”张九荻还是一副指点江山的模样。 千姜薄薄的鞋底踩在湿滑的林间,凉意阵阵渗入脚底,直往身上冒,她哈了哈气,继续往前,“可你这出去也不一定逃出升天啊,你忘了我们在进来之前吃过多少苦头。” “总比在这坐以待毙的好。再说,去昭京治好了病,万一我是什么达官显贵人家,那不就是乐得逍遥自在。” “就你,还达官显贵。”千姜下意识地回了嘴,复又觉得难受,想起亓筠说得张九荻的往事……她更在心中下定决心,虽在府中艰难了些,但好歹能留住他的小命。 “终于可以出去了!” 威千姜甚至感觉到张九荻在脖颈间蹦跳了一下,“你就这么开心哦。” “那是自然,在这府中可把我憋死了,不能轻易逛街不说,还老是被你拖累着挨打。” “到底是谁拖累谁啊,你把话说清楚。”威千姜没好气道,一边甩了甩扛东西的手臂,“你又不能帮忙,只会再一边颐指气使。这么重的食物,全靠我一个人了。”千姜说得理直气壮,张九荻自然也不回嘴了。她还是气鼓鼓地往前走,偏生脚踢到了一块石头上,痛的她眼泪都出来了,却只敢压低声音,嘶嘶道,“痛死我了。” “哈哈哈。”张九荻这是发自内心的嘲笑,“我也很好奇,你为何要一直帮我,明明你照顾自己都很难。” “我可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张九荻感觉躺得不太舒服,翻了个身,刚好看见月亮低低地挂在天上。二人默契地不再多言,夜深露重,只余间或的啼鸣和犬吠,千姜静默的背影在林间一高一低地拂过,前方依稀可见一处明亮的地方,那便是寅所在的庭院了,穿过庭院便是生机,张九荻心中默念道,但愿二人能成功偷渡。 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总算挪到了寅的院子,寅远远就闻到了主人的气息,在院子里焦虑地转圈,发出嘤嘤的声音。 在场的人虽然久闻寅的大名,但哪见过这种山间猛兽,大都吓得不敢作声,只有几个胆子大的,踮着脚尖往里瞧。 “寅寅,”宋忆慈黏糊糊地叫道,一边推开了围住大虫寅的围栏,惊地祁府的人纷纷后退。那大虫和宋忆慈很是亲近,不停地往她身上蹭,好在尚未完全长成,宋忆慈还能堪堪接受住这份亲近。“周大人,你快过来看,这就是寅寅。”宋忆慈走出围栏,把周巡抚往里拉。 “宋姑娘,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周大人一介文臣,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吓得步步往后退,“臣不敢……”周大人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宋忆慈越发来了兴致,本就是习武之人,手腕微微一用力,便把他拉进了围栏,大虫寅绕着他转了几圈,周巡抚的腿发软,已然站不住了,“宋姑娘,您就放过老臣吧。” ☆、虎不可亵玩焉 于去得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宋忆慈是最喜欢看别人求饶的样子的,哪里会轻易放过。不过好歹也是品阶不低的官职,他准备看个时机再开口。 贴身婢女脩脩和谯谯忽从黑暗处走出来,还押着个人,提着灯的明月将光靠近那人的脸庞,那人似乎是在咒骂着什么,看穿着打扮,是鞑靼人无疑。 “总算带上来了。”宋忆慈点头示意了下,人便被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寅的脚边,“沈大人,您不是说畏惧鞑靼人机敏,恐再会祸及我大梁吗?” “周某不是那个意思……” “您别害怕,给您看看他们的战斗力如何。”宋忆慈嘴角带笑,这个笑比刚才的皮笑肉不笑真诚许多。 “宋姑娘,历朝历代的传统,战俘不杀,您何必下次狠手,周某人知错了。”似乎预见了这位鞑靼人的下场,周巡抚已经开口求饶,“于公公,祁大人,你们倒是说句话啊……” “什么战俘,这是二哥哥征伐疆场送给我的玩物。”宋忆慈说得云淡风轻,今上无女,对这位功臣之女宠爱有加,宋忆慈与皇室贵胄关系都极好。 不出所料,还是没人能拦住宋忆慈,不一会儿,庭院里便传来阵阵腥臭味,周大人发出一阵干呕。 此刻躲在大树后面的威千姜也是一阵干呕。除了对这阵腥臭味的干呕之外,也有些许紧张情绪带来的不适。 “奇怪,这怎么和打探的情况不一样?” “谁知道这小姐怎么一时兴起要过来看她的玩物……还顺便……”千姜干呕了一声,“杀了个人……” “估计这下大虫算是吃饱喝足,不用我们管了。” 二人似是长吁了一口气,静静地躲在大树旁边,待这群人离去,也就可以继续行进了。千姜心里却擂起了鼓,本来和亓筠商量好,让她“适时”出现,阻拦二人,如今拦的时机已过,就看怎么稳住张九荻了。 那边厢,宋忆慈的爱宠啃完骨头,顺从地匍匐在她的脚边。宋忆慈抚摸着它的头,全然不在意飘散的腥臭味和零落的骨头。 “寅寅,好吃吗?下次让二皇子哥哥再给你打一点来好不好?”宋忆慈柔声道,忽又转了调,厉声道“亓筠,寅寅今日的吃食怎么这么晚才放?若不是我今天过来,你们要饿它到何时?” 本来亓筠只是计划稍微饿一下大虫寅,让千姜待会可以用食物分散它的注意力,熟料…… “是属下的疏忽,亓筠甘愿受罚。” 一边的祁大人也忙道,“姑娘勿怒,也怪府里的下人们没有眼力见,没有替您照顾好寅主子。” “祁大人,怎么能怪您呢?”宋忆慈朝他笑笑,“您说是吧,周大人。” 周巡抚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木木地点头。 一时间,万籁俱静。大虫寅忽然盯着黑暗中的一块地方,机警地竖起了耳朵,“怎么了寅寅?”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寅忽如离弦之箭,朝黑夜中猛地冲出。 “啊!”一声尖叫声滑坡夜空,威千姜暴露了。 “什么人?!”脩脩和谯谯俱是一惊,疾步往树后跑去,亓筠心道不好,一个腾空已经跃到二人前面。 可这山大王并非浪得虚名,还没等她们追上来,已到了千姜眼前。 出于求生本能,威千姜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树。脚下大虫张着血盆大口,也不停往上扑。 “再往上爬一些,然后把你背着的食物扔下去。”生死关头,张九荻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毕竟他体量小,随时可以脱身。 事情哪有说得那般容易,千姜刚才急中生智爬树,几乎耗费了所有体力,稍微松懈些许,便再难以重新蓄力,她发觉自己的脚在颤抖。大虫寅一往树上扑,她便随着树的剧烈颤动惊叫一声。 “寅寅……”是亓筠的声音,千姜如获救兵,高声道,“大姑娘,我们在这里。” 亓筠还算认得这大虫,可任凭她怎么呼喊,这大虫却不复往日的温顺,甚至对着亓筠还有随后赶来的脩脩和谯谯一阵咆哮。 千姜好容易爬到了树杈的部分,稍微立了立身子,这才发现自己背着的食物已然不知所踪。 大虫寅却还在一个劲往上攀爬! 其实大虫是会爬树的,只是寻常人难见得,亓筠见大事不妙,一个飞身便将树上的千姜抱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大虫的另一边。 脩脩和谯谯很是疑惑,厉声问道,“这人是谁?鬼鬼祟祟的,你又为何救她。”还没等亓筠找到托词,大虫寅又朝他们奔来! 它竟然不分亲疏了吗?亓筠很是诧异。“保护好他。”亓筠说罢,便走近大虫寅,再次试图安抚它。 “小心!”千姜在后面看得胆战心惊,亓筠却转过头,瞪了她一眼。 威千姜知道她的意思,赶紧问张九荻,“你还好吧?” 张九荻冷冷道,“这大虫估计是好久未尝到人滋味,今夜一餐激发了它的兽性,形势不妙,赶紧脱身要紧。” “可亓筠……”还没等千姜下好决心,宋忆慈一行终于慢悠悠地走过来了,“把这个人给我拿下。” 不一会儿,几个侍卫便把千姜团团围住,刚好站在了那殒命鞑靼人的血潭之中。千姜和张九荻都直犯恶心。 另一边,亓筠和大虫寅的对峙还在继续,看到千姜和张九荻被抓住了,她已然分神,被大虫寅察觉,一下便将她扑倒在地,引得众人惊呼。 “寅寅乖,快过来。”毕竟是跟着自己长大的婢女,宋忆慈好歹有点怜悯之心,朝大虫唤道。 寅盯着她,注视了一阵。丝毫没有要挪动步子的意思。 宋忆慈示意了脩脩,不一会儿,便送上来一只鞭子。毕竟是宠物,偶尔也有顽皮的时候,她手上的鞭子便是用来偶尔处罚大虫寅的。 熟料,她甫一挥鞭,那大虫寅便咬住了鞭子,使劲往后一拉。 它竟然要对主人下手!脩脩眼疾手快,一个飞身,便朝寅踢过去,却被寅咬住了脚踝!少女尖利的惨叫吓得人群四散。 “保护宋姑娘。” “保护于公公。” 人群中分别传来呼喊,宋忆慈也往侍从的方向奔去。 这下没人管威千姜了,张九荻低声道,“我们还是赶紧撤吧。” “不行,我要救亓筠。”千姜坚定地说。 “那孽障已经有了一个猎物了,再怎么说也该吃饱了吧。” 张九荻话音刚落,寅竟然放下了脩脩,又往人群中奔去,“完了,这孽障怕不止是满足胃口这么简单了。” 千姜没有听张九荻在说什么,眼睛一直盯着亓筠。只见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运了运气,又去追那大虫。 “愚蠢!”千姜气得直跺脚。 原来那亓筠是直奔宋忆慈而去的,刚好护在了宋忆慈身前,寅一张血盆大口,发出惊天咆哮,宋忆慈已然吓晕了,拿着剑的亓筠这下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有主人的命令,她不晓得应不应该对寅下杀手,毕竟是姑娘养了好几年的爱宠。 亓筠和寅又陷入对峙。可她实在是撑不住了。 “畜生,你看这是什么,你过来咬这个。”女声从寅背后传来。 亓筠定睛一看,竟然是千姜,她不禁怒火中烧,千姜在做什么?!张九荻呢?! 只见千姜拿出预备好的豚肉,使劲往院子另一边扔,寅却未上当,直奔她而来! “啊!!”千姜拔腿就跑,那猛兽却追得更凶了,千姜这才发现张九荻似乎不在自己身边了。也罢,不怪他,大难临头各自飞嘛。 千姜死命奔跑,已然跑了一圈了,也没人来救她,唯一愿意救她的亓筠已经力竭,只在旁边一阵阵低声叫,“往树上跑。” 千姜开始觉得自己意识模糊,只剩下机械地挪动自己的脚,但却又像千斤重…… 在要晕倒的一瞬间,千姜感到自己忽然倒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众人皆道,这下可好,这孽障一口气吃两个人,怕也不会再兴风作浪了。 正在感叹之际,树林中飞出一只利箭,直直击中那大虫脑袋! 寅一声痛苦地惊呼,复又在地上挣扎打滚,不一会儿便不动了。原来是在一旁静待时机的谯谯。 “太好了……张九荻呢……不要忘了救张九……”千姜有气无力地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快快,赶紧给她上药。”一场闹剧结束,斜也姗姗来迟。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刚才找了个理由跑出来……”斜也一边自顾自地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张公子……你怎么又……” 原来张九荻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你方才叫我什么?”正常模样的张九荻,气质和寻常时候太不一样了,他的声音如月光拂过瓷器一般虚无,又透出温润的韵味。 “我啊,斜也。”斜也指了指自己,复又指了指昏迷中的威千姜,“她呀,威千姜。” 张九荻还是皱着眉头,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你既然都不认识还救人做什么!”斜也疑惑道。 “我不晓得。”他慢慢说,“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我没有衣裳,只能穿这鞑靼人的血衣。” 看他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斜也忍俊不禁。还没等他笑完,张九荻也晕了过去。 ☆、醒来却在学堂 “疼……脚好疼。”千姜脑袋晕乎乎地,脚踝处的酸痛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 “你终于醒啦。”耳边是一个女子软糯的声音,千姜揉了揉眼,定睛一看,床前站着一位面戴薄纱的少女,这正是大梁常见的医女服饰,总算看到了医书里有过的物件,千姜兴冲冲坐了起来,“哇,姑娘,你是医女吗?” 威啸以往常常给千姜灌输,女子不当习医,与礼不合,是以千姜一直在家偷偷读古籍,把医书当做了连环画来看。 “我还只是二阶的学徒,须得再修习一段时间……威姑娘,你好不容易醒了,我这就去告诉你的朋友。” 千姜正在左右床头左右找寻张九荻,斜也就从门口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千姜,太好了!”斜也倚在千姜床前,好似有许多话要讲一般,急迫地看着她。 “斜也?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现在能在药师谷修习了!多亏了你那天夜里救了宋忆慈,要不然我们还在那于公公手下做苦力呢。”斜也说得前言不搭后语。 千姜大概懂了他的意思,脑海中又浮现起那天夜里的景象……张九荻呢? “张九荻怎么样了?” “你总算想起我了啊。”千姜循着声音一瞧,张九荻稳稳地躺在斜也的掌心,精神抖擞。 “你还活着,真是天官赐福。”千姜没有去接张九荻,想起来那天夜里的惊魂时刻,不禁问道,“那天是谁救了我,我感觉有人……扶了我一把。”千姜顿了一下,与其说是扶不如说是舍生一抱。 “其实是张……”斜也正要答话,被张九荻的一声干咳打断了。 “如果那天是斜也,我也会救的。”张九荻解释道。 千姜和斜也同时带着星星眼望向张九荻,似乎是被这两人的眼神吓到了,张九荻一个激灵,道“你们别这么看着我……太奇怪了……” 三人一阵嬉闹,门外传来冷峻的声音。 “药师谷内,严禁嬉闹喧哗,你既然醒了,便让斜也待会带你去学堂。” 学堂? 看千姜一头雾水的样子,斜也这才把那天晚上的缘由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原来那日大虫寅失控是因为闻到了异香,宋忆慈念在威千姜帮忙挡了一刀,便让她在离祁府不远的药师谷修养,顺便在此地学习一番药理常识,待修养好了便可回宋府谋一份差事。 “这是要把你培养成心腹呢。”张九荻分析道。 “不管心腹不心腹的,我终于可以入学堂了!”千姜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转了两圈。 好心情不会持续,就像期待往往会落空。 千姜整理好行装,在药师谷里走了一个时辰,九曲十八弯,终于在一片密林中找到了一个茅草搭建的学堂。起初,千姜还听得津津有味,过了一会儿便已是意兴阑珊,品阶行二的女医官总是讲些之乎者也的话,空洞无趣,一众学徒,都在底下哈欠连天。 “衡之,我看你摇头晃脑的样子,是否已经成竹在胸了,你便来说说,这人所患何疾啊”女医官终于抓了个最不积极的开刀。 被唤衡之的这才神游回来,全然不知道刚才问了什么,随侍的书童,赶紧低声传话,“虚贼邪风……” 无奈衡之一直没听清,底下的书童叫破了嗓子,声音一劈,激得一片笑声。 “此金姓男子所患为中风,以辛热刚燥治之固非,以补阴滋腻治之亦谬,治以辛凉,佐以甘温,《内经》已有明训。”听课最认真的斜也,不慌不忙站了起来答道。 老师满意地夸赞道,“又是宋府的斜公子,明思善辩,不错。”复又收回了笑容道,“药师谷两年一次的修习学堂,是多少医官学徒盼望的时机,你们不好好珍惜……我知道,你们有的自名门而来,本就漫不经心,只是来看个热闹;有的只是过来寻奇景的,还想去找找沐雪源是吧……” “老师,我们找过了,没有沐雪源。”顽皮的学徒马上接下了话茬,又逗得满堂大笑。 “沐雪源是什么?”千姜一概不知,只好探头问道坐在身旁的女孩。 “你竟不知道沐雪源?”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似乎很是奇怪,正想张嘴解释,无奈二人动静太大,被医女瞧了一眼。 那医女径直走向坐在最后一排的二人,道:“你们既然也如此成竹在胸,不妨给我讲讲,这是什么?” 医女知道坐在后面的大多是一些贵人家里的忠仆,没什么大学问,所以只是问了最简单的辨别药材。 “不上莲!”千姜几乎脱口而出,当初在医书上看见这味药,形状太像铜鉴,她一下便记住了。 “嗯?”医女似乎有些惊讶,顿了顿又问道,“你且说说它有何用啊?” 千姜对答如流,引来一众人的目光,医女此时脸有些挂不住了,还是得煞煞她的威风。 “那这个又是何物?”医女从案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到最后一页,问道。 讲道理的确无趣,但这种像猜谜游戏的为难,让学生们都来了兴致,开始纷纷讨论起来,本来最活泼的斜也此刻倒陷入了沉思中。 医女看堂上众人都答不上来,感觉到很满意,便又要开始说教,“医者,本就要苦修内功……” 千姜倒不是不认识这味药,相反她太熟悉了,只是这图左边的“珍稀”二字,让千姜傻了眼。 “去尘,是去尘啊……” 眼看千姜竟然又答了上来,医女心底竟升起了惜才之意,便语气委婉道,“这位姑娘看来也是颇有学识,这本就是行医救人的基本功,若有幸得遇奇珍异草,却有眼不识,岂非贻误良机。要明辨药材,善于区分等次,上等者用上等药,下等者……” “等一下……”千姜直接打断了医女,“老师,我不同意。” “不同意什么?” “不同意药分等次,即便是蝼蚁贫民,其生其命与王侯贵胄又有和区别,行医救人本就要一视同仁,不分贵贱,岂能以身份论高低。”千姜一气呵成。 “说得好!”医女竟然抚掌大笑,这个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料。“我所言上下等者,是以病程为区分,而非出身血裔,”医女对千姜笑着解释道,“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威千姜。” “威啸是你的……” “是家父。” 医女听罢,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这情绪起伏也太大了,千姜感到一头雾水。 学堂的讲授时间不长,医女也只是讲了一小会儿,便让大家都自己看医书温习。千姜实在觉得乏味,再加上她还担心着房间里的张九荻,便悄悄和斜也约着出了学堂。 学堂径直往前走便是一条细长平直的小径,堪堪延伸在两座山之间,小径东边的灵隐山上种满了辛夷树,西边的舒龙山则遍布灵芝仙草。路上根本没有别人,二人在夹道中闲逸地走着,边走边讨论一路上的花花草草,正说话间,背后传来呼声。 “斜也,你等等我。”千姜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姑娘追了上来,只见她身着樱草色暗花蝶纹的裙子,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学徒。 千姜玩味的看着斜也,他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小蝶姑娘,你该不会又要问我问题了吧。能不能让我休息下呀。” 千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蝶面露绯色,略带敌意地眼神扫过千姜。 “这个姑娘是谁啊?你们一起来的吗?” “不是……你别误会。”千姜给斜也露出一副包在我身上的表情,解释道。 “不是就太好了。斜也你过来。”小蝶一把拉住斜也的手。“我有悄悄话要给你说。” “你做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斜也挣脱开,“有什么直接在这里说就是了,千姜是我朋友。” 小蝶倒也不恼,“明天的定级会结束后,会在舒龙山举行采药试炼,我要和你一组。” “为什么非要拉我呀,我不太想和你一起……我要和千姜一组。” “没事,我一个人一组挺好的。”千姜很识趣地答道。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小蝶开心地转了一圈,朝斜也眨了眨眼,复又说道,“你可千万要好好准备,别丢脸。” “谁丢脸还不一定呢。”斜也就这般愉快地决定了明天的采药试炼。 ………… 晚点的时候,千姜总算到了休息的房间,现在的日子真是逍遥自在,一天天只是学习就可以安饱度日,完全不用做其他的事。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张九荻似乎并不快活。 千姜一进房间,便看见烛台边的小白点。 “今天出门了吗?”千姜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 “这药王谷风景倒还真不错,就是走起路来太费脚。我和斜也在路上走走停停了起码两个时辰才走回来。我们本还打算去爬爬舒龙山,可那山实在太高了,陡峭巍峨,不晓得为啥能长出那么多的药草。” “嗯。” 普通的家常张九荻也是这般态度,千姜直截了当地问,“你怎么了张九荻,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千姜,我想家了。” 话音刚落,联想起张九荻的身世,千姜不禁悲从中来,“你是不是想起来了什么?” “没有……”张九荻失落道,“可我仍能想象到家的样子,还有夜里的烛火。” “你……你不要太悲伤,好男儿志在四方,即便离开了家也能安身立命,谋得一番事业。再不济自己种种地喂喂羊。” “可是我现在这副模样如何去安生立命,更别说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我们这就启程去昭京找我爹。” “千姜,你不是早就想要上学堂,这是你和斜也都喜欢的地方。我自己走便行了。我今天已经打探好了,这里每月十五都有谷内人士外出倒卖药材,再加上北上昭京已不远,我随了他们的车,你们后面再来找我吧。” “不行,那太危险了。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千姜脱口而出。 “威千姜,你不必待我如此。” “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何况你现在身体还未康健,等你好了我可要找你给我诊金。”千姜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财迷,威啸偶尔给的碎银都被好好攒着,待有朝一日拿去闯荡四方。可如今已在“四方”,钱财的用处似乎没有往常那般重要。 “好……那你……” “你说的商队是在十五是吧,还有三天,我们到时候一起出城。我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双节快乐哦~~ 如果需要加更给我留言吧:) ☆、沐雪源的传说 一年一度的定级大会是药师谷的盛会,相传当初药王便是在二月十三这天挖到了肉灵芝,才得以救下皇室宗亲。今年与往年不同,因为谷中两位高品阶的医女,都适逢升级关口,谁先拔得头筹,成了围观众人的期待。 学堂的学徒们和谷内的住户们早就便在山峰上候着了,虽说其中大部分人略懂医道,但对于如何抉择出一品的医女,大家都不甚了解,但说起这获得一品医女的好处,各位却是如数家珍。药师谷百年来,未曾有医女进阶一品,今日之头彩,却正好在两位女医官中决出,不可谓不引人注目。 饶是如此,长久的等待也让原本兴致勃勃的众人意兴阑珊。 千姜站在队伍最后面,正和斜也在一旁聊些闲话。“听说主要是寒凉派和温补派的竞争,孰胜孰负尚未可知。” “斜也你可别说这么文绉绉的东西,我听不太懂。”千姜听到过于学术的理论便觉头皮发麻。 “简而言之,便是一个主张针灸一个主张温补。”斜也解释道,“威千姜,你可是来大名鼎鼎的药师谷修习了,能不能认真修习,不要整天不耐烦的样子。” “好啦,斜也你怎么比我爹爹还啰嗦。”千姜仍是没听进去斜也在说什么。 “以往在鮀脱,我们都是在探讨如何才能在中原习得医术,往往只有贵胄子弟才能有机会到中原来,对于我们家这种庶出毫无地位的人而言,这样的机会实在太过珍贵,我每天都觉得很快活,千姜,你未必能懂。”斜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 斜也并非斜家亲生,母亲在拜佛求子的路上捡到了他,本来做个府内的小厮便已足够,可斜也一入府,斜家原本门可罗雀的生意却逐渐有了起色,斜家上下认定斜也是家中吉星,便作为家中庶出长子养着,熟料两年后,弟弟出生了,斜也原有的宠爱所剩无几。宠爱的多寡他倒是不在乎,只是家里的药材生意却再无他插手余地,修习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 正想着,身边突然嘈杂了起来,原来是临崖站着的几位争辩了起来。“顺此绵远江而下便定能寻得沐雪源。”又是学生们在争论沐雪源的事情,当年的叶公顷一篇《伍亩见源》名躁一时,众多文人墨客来到药师谷来找传说中的沐雪源,最重要的还是寻那传说中的那与世无争、恬然自在的生活。 “你怎能料定?当日叶公顷偶入沐雪源,只提及在三江交汇处迷失路,却未曾明示是顺何股支流而下,古往今来探秘沐雪源的人数众多,难不成没有人寻过绵远江吗?” “未必是没有寻过绵远江,只是来错了时间。前几日我自山崖顺流而下,发下一处枯水之处,往下便可……” “我才不信呢。”听者倒是不管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反驳着。 见还是没有说服众人,本就有些痴的学生开始跳脚,欺身往前探,就想给众人指一指那一处枯水所在之地,全然忘了这山谷中满是苔藓,崖边本就无所倚,一下便滚落下去。 伴随着一声尖叫,方才争辩的学徒脸色骤变,手足无措。 千姜和斜也本就距离他们最近,再加上二人对落水这一事都已“得心应手”,震惊之余还是多了分镇定,那人呼救的声音越发颤抖起来。 “你握紧树干,别松手,我们这就来救你。”必须要先找个稳固的地方,千姜朝左右望着,但身边的学生都乱作一团。 “你坚持住!我来了。”斜也说着,一边将藤蔓的一边扔向千姜,一边就把手伸向崖下人。未及多想,千姜迅速拉住藤蔓,身边众人也纷纷伸出手。 可这藤蔓湿滑,能被斜也扯下来的,也不是什么牢固之物。一行人眼见就要被拉下山崖。 “斜也你是不是傻。”刚上山来的小蝶,这才发现刚才在路上远远看见悬在空中之人正是斜也,她顾不着那么多了,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崖边,走到最前面去抓那藤蔓。 藤蔓受到两面的力量,终于砰一声碎裂开来,后面的人一下坐在了地上。最前面的斜也、千姜、小蝶这下纷纷跟着坠了下去。 “胡闹!”随着一声厉和,几位医师如雷电腾空而出,疾行至崖边,将几人捞了上来。 几个人尖叫的尾音尚未结束,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谷主。”几个眼尖的学生连滚带爬地站直了身,恭敬道。谷主郎同甫虽是一脸严肃,却还是关切道,“你待会儿自去抓些安抚心神的药……” “谷主,我待会就给学生们都置备些。”一边的女医师很是体贴地安排到,众人抬眼一瞧,原来是今日参选的蒋香凝医师,看她嘴角带笑,再对比站在身旁一脸凝重的贯柔医师,想必胜负已见分晓。 “蒋医官,今年这批学生怎都这般不懂规矩,你既升至一品阶,便要好好管教管教,休要枉费贵人们的一番苦心安排。” “是。”贯柔惯性答道,这才发现自己已和蒋香凝不再平辈,想到自己一番苦心经营,好不容易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如今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不禁怒火中烧。 纷争既已结束,医官品阶也尘埃落定,学生们刚才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虽还有不少人神游于山间,但采药盛会时间已到,庆典继续进行。拔得头筹者不仅可以将自采的药材为己所用,亦可替主人家挣个好名声。千姜现下代表着昭京宋府,奈何荣誉感不太强,只把它当一次山间学习的良机。斜也就不一样了,蒋香凝开幕的话音刚落,便被小蝶拉住,一溜烟地跑向了山林。 斜也也不是没和女孩子接触过,当初在斜家,有两个知书达理的妹妹,但像小蝶这般,直接拉着自己到处跑的还是头一个。 “你为啥非得要我一起。”斜也终于使了点劲,把小蝶的手甩开了。 “不就是让你带带我采药,干嘛那么小气。”小蝶嘟着嘴说,“再说了,我刚才可是费了大力气救你,你不感激我不说,还待我这般生分。” “我哪里待你生分了,只是男女毕竟有别,你这么拉着我跑到底不好。” “我又没把你当男的……”小蝶顺嘴一说,斜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 “你我不都是学堂的学徒,共同切磋进步哪里用得着分那么清。”小蝶一边说,一边又拉着斜也的袖口,二人已进入密林深处,山气甚佳,湿滑的山路让人踉跄。 斜也还想分辩,小蝶又道,“我们主家却不像你们昭京宋府那般有名望,我在主人家也不过是普通的婢女,如果这次我能拔得头筹,幸蒙谷主青睐,那以后再府里面也能好过些。” “那你不怕我把功劳全揽走了?” “不怕,你才没那么精明。” 斜也一时辨不出这是赞还是夸,便任由小蝶拉住自己的手,道:“你不是让我帮忙,怎么倒是你带路。七星剑肯定不会在此密林高山,我们要在疏林找。” “我就等你发话呢。”小蝶总算主动松手,亦步亦趋地跟在斜也身后。 两个时辰过去,斜也和小蝶已经上下舒龙山两次有余,二人却越发来了兴致,身体的疲惫掩盖不了寻找到药材的愉悦。 斜也忽然发现似乎有些许不对劲,“怎么天已经这般黑了,难道已经到酉时了?”他好像难得如今日这般快活,对时间的流逝越发敏感了些。 “应该还没到酉时,都还没有发信号呢。”小蝶道,“你是不是觉得天有些黑。” “对啊,虽说冬日的日头短,但不至于这个时候天就黑了吧,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 “你……流氓,看我的脸做什么!”小蝶嗔道,偏头跺了跺脚。 “哎呀,我又没有别的意思,不就是形容下我的感受吗。” “我想起来了,昨天还听贯医官说过,预计就这几天会有天狗食日。该不会是今天吧。”小蝶把手上刚摘下的鳞叶藓扔进斜也的背篓,“我们赶紧走吧,不宜在外逗留。” 小蝶又风风火火地拉着斜也往山腰走去,斜也已经习惯了。 “千姜姑娘……千姜姑娘……”二人远远听见有人在呼唤,斜也健步如飞朝声音处走去,“千姜怎么了?”他高声问道,“千姜姑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一直没有寻到人。” “她是在哪里丢了的?” “方才我们一起在东边找龙牙楤木,熟料千姜自己去了树林就再也没见着人了。”女子和千姜一组采药,此时已带着哭腔,“我左右都寻过了,还是没找着人……” “你别着急,我们这就去找医师们,再多央些人手,趁着天还未黑尽,赶紧把人找着。”小蝶安抚道,顺便捡起斜也一路奔跑漏下的药材。 天已经越来越黑,三人走到出发的山崖,却发现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此等候,斜也难得口齿伶俐地给候着的医师和学徒们讲事情的原委,可医师确是一点不着急。 “这山中凶险,若是出了什么事,那也只有自求多福了。”候场的医师不紧不慢道,来修习的学徒,本就命如蝼蚁,说得好听点是各贵府中的得力助手,但到底还是奴婢。“你们提前过来的人,愿意帮忙的便去吧,在河边多看看,仔细别掉河里了。” 医师话说完,却见只有两三个人学徒走近愿意帮忙,斜也虽然心寒却管不了那么多,拉着小蝶就继续往林中走去,没成想却没拉动。 “斜也,酉时还没到。你把背篓给我。”小蝶语气平静地说着。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竞选。”斜也有些生气,“千姜现在生死未卜,你们怎么都如此冷漠,好歹也有同窗之谊。”斜也这话既是说给小蝶听的,也是说给仍旧无动于衷的学徒的。 “斜也,千姜是你的朋友,但不是我的。”小蝶一边说,一边去取斜也背着的背篓,“你既然不想着竞选,便将这些药材都拿给我吧。” 斜也一下甩掉背篓,往住处走去,这个时候了,还是得找张九荻靠谱。 ☆、很重要的朋友 自从来到药师谷,张九荻鲜少和威千姜和斜也同行,对医术药理他本就不大感兴趣,如今他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早日治好病,早日知道自己是谁。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属,也不想像一个玩物一般,没有任何过往故事,每日只是一日三餐。 对于自己的过往,他依稀记得曾经的仆从郦食其告诉过自己些什么,但是他早就忘记了,甚至关于这个人的记忆也逐渐飘散。想到这,埋头在茶杯中理清思绪的张九荻,砰地一下探出脑袋,缓缓游到杯口边缘,伏在边上叹气,不过好歹过几天就可以走了,他收拾起些许的低落,抬头透过纱窗望向窗外,天已经全黑了。前几日出门探路,早就听过往的商人提及,近日恐有日蚀,不宜出行,没成想还真被说中了,不晓得威千姜他们如何了,沉思中,一个人影迅速略过窗前,转瞬便到了门口。 “张九荻你快想想办法!威千姜不见了!” “什么?”张九荻匆忙裹紧衣衫,随斜也往舒龙山上去了。“斜也,你们此次竞选,最珍贵的药材是哪一味。” “谷外一枝蒿。” “一般长在何处?” “一般长在山脚,今日大多数学生都聚集在山脚,想要一举夺魁。” “你和小蝶在何处采药?” “小蝶说开始时先在山腰处采,等到时机成熟在去山脚。但是还没到时机,天就黑了。” “我们先去山顶找。”见惯了珍惜药材的威千姜断然不会去人多的地方凑热闹,也不会去影响小蝶和斜也,本就喜欢登高望远的千姜,最有可能去的便是山顶。 二人沿着崎岖的小路上了山顶,间或有与千姜关系好一点的学徒在帮忙寻找,密林中偶尔传来阵阵呼喊。 “张九荻,你说千姜会不会掉到河里去了啊。”好不容易爬到高处的斜也,倚着树,喘着气问道。 “不会的。自打我认识她,她就已经落过两次水了,肯定不会轻易靠近崖边。除非……” “不会的。”斜也急忙摇头道。 “但愿。”张九荻正沉吟着,斜也脚下一滑,还在斜也肩膀上挂着的张九荻如元宵般滚落了出去。 滚落到地上的事情,张九荻已经很少遇见了,因为威千姜早就做好了准备,每次都在腰上给系紧了绳子,可这次没了绳子,他先是从肩膀上似弹丸弹出,又从空中落下,滚得很是利索。 “张公子!”斜也连滚带爬地在地里寻找着。 “我在这……”张九荻微弱地喊叫着,他不偏不倚落在了一处洼地,地上的纹路密集,土质紧实,周围长的杂草已经有两个自己那般高。早就听过路的商人说,这药师谷只有北边的门有官道,外来人等都不可驭车入内,怎么在远离北门的山顶,竟有一处官道,张九荻狐疑到,不过若威千姜真在这附近,估计也只会挑最好走的路,说不定沿着这道路走会有些许发现。 药师谷虽山不高,但初春时节,直立山巅仍有些许寒意,沿路而寻的张九荻打了个寒战。可张九荻这小身板,走完眼前的路估计都要到明朝,好在斜也脚程快,不一会儿追了上来。 “张公子,我们这下该往哪里去?” “沿着这条官道向北,再往西,应该有一处佛叩泉。” “你怎么知道?等下,这里竟然还有一处官道?”斜也抬了抬脚,疑惑道,“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我也不知道,总感觉好像来过这里。”佛叩泉的事情不是张九荻在商队打探的,只是方才早开的辛夷花飘来的清香混杂着泥土的潮湿味,让原本混沌的记忆层层剥茧,似乎有了一张此处的全览图。 斜也清楚身患缩骨症的人总是记忆混乱,但张九荻做事向来妥帖,于是也就将信将疑地按照他的意思一路寻人去了。 未及佛叩泉,林间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叫喊。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疾行寻找声音的源头。 有了上次在祁府的“意外”,斜也现在已经是一位蹲点好手,在张九荻的指点下,他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找到了那人。 虽然山顶上已鲜少树林,但灌木仍旧丰茂,斜也刚好匍匐在角落隐去身子。此时日食已盛,只有早出的玉盘撒下些许的光亮。 二人借着些许微光,依稀辨别出一人正举着手臂,拧住另一人的脖子压在了视线里唯一的一棵树干上。 看起来,似乎对峙了许久。 “是威千姜。”张九荻低声道,他的声音有些许沙哑,话音刚落,斜也就起身想要冲出去救人。 “稍安勿躁。你会武功吗?” “不会。”斜也听话地又伏在了地上,“但是我带了毒药。不如你……”话还没说完,两人的动静引起了黑衣人的注意。 威千姜终于有时机喘气,深呼一口气高声喊道“我才不会把药给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黑衣人似乎被此话激怒,折回又去拿住威千姜。“救……”威千姜的命字还未喊完全,声音便又低了下去。 二人一听,一下反应过来,难道这黑衣人是要来取去尘的? 可是千姜有去尘的事情,知道的人本就寥寥无几,知道这药材珍贵性的更是屈指可数,难道这人是学堂的女医官? 斜也在心中盘算了下,如果是这边的医官,想来工夫也不怎么厉害,不如强攻救下威千姜。 “你现在可没有武器,咱们必须智取。”张九荻似乎一眼看穿了斜也的心思,劝阻道。 “可……”斜也还想辩驳,那边厢威千姜已经转变了战术,皮肉之苦太过切肤,她决定直接来软的。 黑衣人看她的架势似乎要松口,便微微松了指间力道,“说,在哪里。” “大侠,你行行好吧,这个药材我必须拿着救人,我有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这个必须给他……”千姜语带哭腔。 黑衣人冷笑着,似乎根本不在意。 “是真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叫江永年,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灌木丛里的二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江永年是谁?未来得及深究答案,张九荻已经带着斜也给的毒药朝黑衣人悄然靠近。毕竟自己可以靠近敌人而不被发现,张九荻决定铤而走险。 忽然,似乎是挂起一阵大风,灌木与眼前唯一的一颗大树都剧烈地晃动起来,张九荻感到重心不稳,只好低低地倚在近处的石头边。 那黑衣人很灵敏,一下感到厚重的杀气,利索地从地上捡起长剑,碎银般的光在夜幕下很是晃眼。 千姜干啥不行,逃跑还是很在行,一溜烟地往山下跑去,可没跑几步,黑衣人就跳在了她眼前,用手腕紧紧扣住她的脖子,低声道,“别想跑。” 感受到此人身上浓浓的药草气息,还有紧贴在背后的身体形状,千姜心中笃定,此人必是知晓她有“去尘”的贯柔。 “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了,放了我吧……我一定不会给别人说的。”千姜哀求道,一边试图扯开她的手腕,奈何力道太大,难动分毫。 黑衣人冷哼一声,手下力道更重了些许,她本就高出千姜一大截,一边压手腕,一边享受似的瞧着千姜的表情。忽略了随时可能出现的救兵,头顶忽然遭遇一记“暴栗”,她抬眼一看。 面前站着一个带着面具的人,看身形应该是男子。救兵并不说话,抬手指了指千姜,又指了指自己。 “可以啊,威千姜,你个小姑娘来药师谷才多久,这么快就有这么多救兵了。”黑衣人讥讽道,一边架着千姜一边往后躲避。 救兵声形极快,一晃眼就又追到了身前,伸出右手去探威千姜,黑衣人不甘示弱,一一格挡住他的攻势。可这救兵内力极为深厚,看似轻柔的出手,却耗费了黑衣人大量的精力,眼看就要败下阵来,她极为气恼,怒骂道,“你个小浪蹄子,是不是和蒋香凝一样,使了什么狐媚法子,竟然就有人来……” 她话音未落,救兵扔出了一粒石子打在她手腕上,一吃痛,扼住千姜的手终于松开了。眼看形势不妙,她还是选择走为上策,腾空一跃,便消失在黑暗中。 救兵并不追,只是走到了千姜身边,看她的情况如何。 “还好?”明明是在关心人,他的语气却很冷峻。 “没关系,多谢大侠出手相救,敢问大侠尊姓大名。” “阿追。” “你为何要救我?” “亓筠。” 几轮对话下来,千姜发现这人实在惜字如金,说起话来很是吃力。“是大姑娘派你来的?” “不错。” 千姜还等着阿追说下去,可这人就此打住,对话忽然陷入沉默。不过不用他说完,千姜也大概猜测出来,为何要保护她。 “大姑娘大可放心,江永年是我朋友,即便她不叮嘱我,我也保定了。”千姜自信满满地说着,仿佛刚才还在流泪求饶的人不是她自己。 “好。我走了。”阿追语气平和,只留下几个字,也腾空而去了。 “诶等等。”千姜顺着他飞去的方向追去,可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些会武功的人怎么都喜欢搞出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事来,千姜嘀咕道,却见斜也欢天喜地地向她奔来。 “斜也,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我的?”千姜笑盈盈地问道。 “千姜姑娘,多亏了张公子带路,若没有他,我可猜不到……” “我猜也是他,”千姜笑盈盈地看向在斜也肩膀上的小白点。 “你既然这么聪明,刚才就不应该说蠢话。”张九荻语气极冲。 “我说什么了……”千姜虽然时常被张九荻嘲笑,可是这么赤裸裸地被说蠢,她还是很不满,“你凭什么说我蠢!” “你为什么要给贯柔说你知道她是谁,你就不怕她杀你灭口吗?本就只是无足轻重的家仆,即便一命呜呼也无人会在意,真是愚不可及。”张九荻语气一反常态地很快。 “张九荻!”千姜哪里听过张九荻这样说话,一时间血气上涌,“你不要总是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 斜也眼见形势不妙,劝阻道,“千姜,你别生气,张公子这是关心则乱。刚才他本意是要带着毒药去救你,本来我们都不会武功,他这样豁出去,也算是以命相搏了。再说了,你刚才不是说了,他是你很重要的朋友吗?既然是朋友,就不要生气了嘛。” “你们,刚才一直都在?”千姜知道这话被听去了,有些又气又恼。 “是啊,我早就想动手了,多亏了张公子拦住了我,这才算是重要的朋友该有的智慧嘛。”斜也想要开个玩笑,调解下现下略微沉重的氛围。 “好心办坏事,说不定有的人又要恼我管得太多。”张九荻却直接让气氛更冷。 “谁说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了,斜也你怎么话只听一半。”千姜冷笑道,“我不是说了,我重要的朋友是江永年!我要拿珍贵的去尘救他!这个人是张九荻,姓都不一样,怎么会是一个人?” “我失忆前叫江永年?”张九荻竟然直接猜出了答案,千姜慌忙答道,“谁……谁说你叫江永年了,你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恋啊。” “可是千姜姑娘,据我所知,你本来不就没几个朋友?”斜也直白地继续拆台。 “你又知我多少。”千姜瞪了斜也一眼,又故作高深地用低沉的语气说道。 “走了,我乏了。”张九荻不再多言。 几个帮忙找人的学生总算赶到了山顶,斜也高声应和道,“人找到了,我们在这里。”声音在谷内不断回响,一层层的回音拂过灌木丛,地上掉着张九荻刚才扔下的毒药。 山谷显得越发静谧,日食结束了。 ☆、送你一盏花灯 药师谷一直以宜居著称于世,本就是避世之所,再加上沐雪源的美谈,向来都是文人墨客向往之处,奈何寻常人等难以进入,如今正是佳节,却发生学生遇袭的事件,谷内众人都有些许震惊。 本来学徒就只是贵人的家仆,即便出了什么事情也没什么追责问责的流程,可奈何千姜是昭京宋氏的家仆,谷内的人多少要留几分薄面,便特别安排了一位文弱小医官彻查此事。千姜却不想横生枝节,只盘算着带张九荻启程昭京,虽然二人前些日子闹了矛盾,但承诺了的事情,肯定不会食言。 于是站在千姜房间门口的小医官有些无所适从,“这么说,千姜姑娘当时是自己爬上山顶的?” “不错。” “也是自己把自己捆在树上的?” “嗯呐。” “……” “有那么多学生都看见你是被搀扶着下山的,还听见了叫喊,你又作何解释?” “嗯,是他们误会了。” 千姜看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医官的眉头越皱越紧,心里有些许愧疚。为了让他们少花一点精力在这事儿上,千姜干脆说“其实我算不上什么宋府家仆,只不过救了一下人,实在是没什么功劳。” 这话却更激得小医官越发在意,他开始想要往房内走,边走边提起长长的医管服裙摆,道“千姜姑娘,我们还是再交流交流细节吧,我觉得我们应该错过了些什么。” “真不用了,能不能不管这事儿了。” “不能。”小医官斩钉截铁道。 千姜无语望天,一边挠头一边说,“你这人为何如此轴,我待会儿还要去山上上课,您能先让我收拾下东西不?” “你收拾你的,我就和你聊聊。” 哎呀,千姜着急地直跺脚。熟料,贯柔突然出现,施施然走到了千姜房门口,“何事如此着急啊?”她看似关切地问着千姜,又似笑非笑地盯着小医官道。 “禀医官,是千姜姑娘不愿意和我们说当日遇袭的细节。” “哦?” “千姜姑娘非要打发学生走,学生也很无奈。”小医官一股脑儿地倒苦水。 千姜此时当然不敢开口,毕竟身边此刻无人相助,再加上自己肯定打不过她,便决定以静制动,见招拆招。 “千姜姑娘,你不要怕嘛,好歹我药师谷也是有人的,替你伸张正义又有何难,我替你做主便是。”贯柔笑眯眯地拉住千姜的手,抚了又抚。 在外人看来,二人似乎颇为亲密,小医官见这烫手的山芋终于有人接了去,便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你干什么,放开我。” “千姜姑娘,我们聊聊吧。”这话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忘了当日你是如何被打地屁滚尿流的?”千姜直言不讳,更顺势拉起贯柔的手进了里屋,变被动为主动,这才是攻心的奥义。 “难以忘怀。” “既如此,你还来做什么?” “和你谈谈条件。”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 “凭你此时还没有向谷主报告我的事情。”贯柔进了房间,直接倒了一壶热茶,轻轻地推向千姜。 “反正我都没说,你就不能当做忘了这事儿?” “不能,我要买你永远闭嘴。” “你拿什么和我谈?” “你的去尘,是不是已经要凋谢了?”贯柔凌厉地看着千姜,千姜这才发现她的眼睛极黑,看起来深不见底。 “你跟踪我。” 贯柔不答话,只是看着她笑。看着她这副故作高深的样子,千姜颇为不忿,于是也云淡风轻地端起茶杯,作势要饮。 “你的朋友要死了。” “你才要死了。”千姜杯子一个拿不稳,溅出了些许茶。原本深红色暗纹的布缎上显出了些许黑点。 贯柔轻笑出声,又道:“千姜姑娘别着急啊。年轻人气血太盛不好。”她从袖间抽出一只手帕,轻轻拭去桌上的水渍,慢条斯理地说,“去尘当世只余一只,但在药效上,却并非无可替代。” “你继续。” “沐雪源的传说知道吧,沐雪源里面的沐雪源便是你另外的选择。” “可是……” “千姜姑娘,只要用心去找,沐雪源并非无迹可寻。” 千姜感到这人说话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她再次看了看千姜,又附在千姜耳边说了几句。 “言尽于此。”贯柔深深地看了千姜一眼,又悠闲地走了出去。 千姜陷入了沉思。其实贯柔说得没错,张九荻的病已经愈发严重了,去尘起初还有一些功效,但随着使用次数增多,原来还雪白的花瓣已泛黄,露出枯萎之态。若非有斜也的精心呵护,去尘恐早已失效。正想着,突然有人破窗而入。 千姜腾地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用被衾遮住自己。 “千姜。” 来人叫了好几声,千姜这才发现声音颇为耳熟,原来是阿追。为何他总是在自己窘迫的时候出现,千姜叹了口气,甩开包在怀里的大红色被衾,道:“你怎么来了。还有这青天白日的,你怎么还穿着夜行衣。” “我看见贯柔出来了。”阿追只捡重要的回答。 “你都等他出来了才来,若是她下手,我岂非一命呜呼。” “她不敢。” 千姜对阿追抱拳道:“不愧是武林高手。既然那么自信,你现在过来做什么?” “带你去宴会。” 一品医女揭晓,药师谷原本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往年在当日便会有盛宴庆贺,但前两天,朝廷传来消息,当今圣上病危,药师谷谷主被召入京,宴会没有取消,但是推迟了好些时日。千姜在阿追的护送下,一个人到了夜宴会场,学生们只能在舒龙山腰的露天吃喝玩乐,但是终于可以褪去平日里统一制式的医官服,穿喜爱的服饰了。 千姜一眼就瞧见了身着鹅黄色衣裳的小蝶,蹦蹦跳跳地穿梭于人群中在搜寻食物。小蝶自然是发现不了习惯于隐匿在人群中的千姜,心满意足地装了一大袋子食物后,往山上去了。 “怎么?想跟去。”阿追走近千姜,发现她的眼神片刻都离不开小蝶。 是啊。千姜在心里叹了口气,自从上次闹了别扭,张九荻就一直和斜也还有小蝶玩,好久都没见着两个人了,后天就是十五了……可千姜还是嘴硬,张口答道:“我才不想跟去呢,在这里吃吃喝喝挺好的。”她顺手拿起近处的什锦山药粒,扔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观察起身边人,都是成群结队的学徒,她的心里一阵落寞。 “走,不吃了。”阿追是个干脆人,拉起千姜就离开了吃饭的地方,千姜不得已扔掉了手上豌豆,埋怨道,“还能有什么地方比这里好玩吗?” 果然还是有的。 阿追带着她从宴会的西北边取小道,到了一处丛林掩映的所在。在满是青苔的大石旁搭着一个小架子,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药材形状的还有小兔子样子的,地上还拜访了许多小花灯,一颗颗亮莹莹的,好似洒落的星辰。最好看的还是粉色的辛夷花灯,伴随着林中传来的箫笛之声,并不存在的花香也绵密悠长起来。 千姜被眼前的美景迷了眼睛,感叹之余才发现人群中不乏面熟的学生。“怎么我不知道还有这种好地方!”她一边追问阿追,一边跑向了灯架处。 原来,这些小商家是药师谷默许来参加此时宴会的,只是因为怕抢了风头,便在隐秘处摆放。加上最近圣上龙体抱恙,这些人也不敢太过活跃,便寻思在此处摆个小摊,把囤积在手上的花灯都给卖了。 “姑娘,你眼光真好,这是我们这最好的一只灯了,一两银子。” “啊,这么贵。”千姜听到价格立马放下了手上的辛夷花灯。 “不合理。”阿追站在千姜身边,本来是想要讨价还价,奈何他说话总是言简意赅,再加上冷冷的语气与黑色的面具,把老板吓得不轻。 “怎么不合理了,这可是我们要拿到昭京去卖的上等好货。你可别瞎说啊。”老板虽然害怕,还是壮着胆子反驳了回去。 阿追按住老板收回花灯的手,还没说话,老板便尖叫了起来,“你松手。” 随着他的叫喊,架子后面突然跳出来一个人,一掌将阿追推出! 阿追本就是习武之人,不会轻易甘拜下风,饶是占了理,但能动手就不动口,出招极快的二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儿便已经过了好几招。 千姜和老板一道在旁边劝和,但是这两人打架越看越有意思,舞刀的柔中带钢,徒手接刃的阿追凌厉果敢,二人招式相克相生,绵绵不绝。更别说这舞刀之人一袭红衣,频频翻转腰身,红袖间或舞过烛火映照之地,笼住一方暗黄的烛光,好像暗夜盛开的海棠。 等等,这一袭红衣怎得如此面熟。 “南宫鸿!”千姜大叫一声。周边看热闹的学生也开始窃窃私语,怎么这大名鼎鼎的江湖中出现在药师谷这个地方,众人皆是不解。 激战正酣的二人听到这个名字皆是一愣,但南宫鸿的反应还是要比阿追快,趁阿追分神的片刻,他的匕首已经抵近了他的喉咙。“你输了。”南宫鸿得意洋洋道。 “好了好了,你们别打了,不就一两银子么,我送你们还不成吗?”老板一边说一边摊手叹道。 “不行,老板,你可别忘了,我辛辛苦苦护送你们从脱脱到这里,这里的每一分货都是我保下来的,这个人行迹如此乖张,凭什么要送他灯笼。”他一边说一边笑道,“小千姜的灯笼,我来送,我给你十两,你给千姜拿十个,快去吧。” ☆、真真假假真真 老商人还是舍不得,悄悄在一边对千姜说,“姑娘,你真的要这么多花灯?别浪费了我的好材料,我们可是背了一路,穿越了边界的层层战火才过来的。” “战在鞑靼,并非东边。”阿追走到千姜身边,一下又揭穿了老板谎言。 老板咕哝了几句,又白了千姜一眼,背过身去找花灯材料了。 “小千姜,这位小哥是谁啊,身手不错。”南宫鸿以往都喜欢紧紧靠着千姜说话,这次却不然,他一步步地往阿追身旁挪过去,还假装并不在意的样子,想要伸手去揭阿追的面具。 阿追不说话,敌进我便退,一步也不给南宫鸿机会。 “是阿追,亓筠让他在我身边保护我的。” “上次那个崩溃的女孩?”南宫鸿恍然大悟,双手复又双手叉腰,道:“我看她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没想到身边还有这么俊俏的小后生。” 阿追的面具并没有围住整张脸,他的下颌仍旧清晰可见,边缘凌厉,薄唇微抿。闭着眼睛似乎丝毫不把南宫鸿的话放在心上。 “你怎么在这里啊小红。” “你刚才不都听到了,我护送商队来药师谷采买药材,不是挣点小钱吗?” “你工夫那么好,怎么会接这种小活。” “苍蝇腿也是肉啊。”南宫鸿无奈地摊手,又笑了笑,露出嘴角的两颗小虎牙。千姜虽然和南宫鸿没见过几次,但是却见过他无数种笑的方式,这种露出虎牙的笑容,是最真挚的。 “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明摆着的,你们是宋府的人,自然是过来学医了。既然你现在已经是宋府的人,我便向你打听下,你可知道你们府里有哪个人武艺高强,谁都打不过的吗?”南宫鸿探着头靠近千姜,好奇地问道。 阿追突然一声干咳。 “你问这个干嘛,我对府里的人也不熟悉,自然不知道谁是最厉害的,也从来没听说。”千姜还是一五一十地答了。 “没什么,找个朋友嘛。那你以后知道了一定要告诉我。” “你别和他说那么多了。”阿追似乎很不耐烦。 “你个木头管得倒挺宽,我和小千姜叙旧,碍着你什么事了。”南宫鸿耸耸肩,顺手举起仍未放下的剑,堪堪指着阿追的心房处,阿追竟往剑锋上顶,南宫鸿自然一惊,往后一个踉跄。瞅准了时机,阿追一个腾空拿出短剑,朝南宫鸿的右耳划去。 “快躲开!”阿追手法极快,外人看来就像是直接朝南宫鸿的面门刺去一般,千姜不禁大惊失色高呼道。 南宫鸿右额的垂发被划落些许。 阿追迅速收回短剑,直直站在南宫鸿身旁,却并未耀武扬威。 生龙活虎的南宫鸿好像受了巨大的惊吓,对头发丝掉了的事情无动于衷。一瞬间,万籁俱静。 千姜也不知道南宫鸿到底是生气还是悲伤,以他阴晴不定的性格,难说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 熟料,南宫鸿突然伸手抓住阿追的手腕,厉声道,“你是谁。”他声音极为冷峻,眼眶竟有些许泛红。 “阿追。”阿追一边说,一边试图挣脱手腕。 “你说谎。”南宫鸿一字一句道,似乎每个词语都充满了愤恨。“离鹤,这么多年没见,你干什么去了。” 阿追使劲地抽离,笑道,“南宫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在一边的千姜感到极为不适,这阿追竟然笑了,他原来会笑,这就让这一幕更为诡异。离鹤又是谁,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哈哈,不明白,好一个不明白。” 千姜被南宫鸿这几声吓到了,每次他的情绪开始歇斯底里的时候,就是大事不妙的时刻。但是阿追很是平静,只是留下一个背影,便继续往山下走,脚步也丝毫不乱。 千姜也赶紧脚底抹油,紧紧地跟在阿追身后,防止南宫鸿再惹出事端。谁知,事与愿违,千姜忽然感到腰间一紧,随后被拽到了南宫鸿怀里。 “离鹤,你再走一步,我就杀了她。”南宫鸿又开始笑嘻嘻地说。 “你不会。”阿追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呵呵,离鹤,三年了,我找了你整整三年。你以为我还和以往一样怀着虚假的忠义仁孝吗?”南宫鸿竟然真的手腕发力,将千姜的喉咙死死扼住。 “放了她,我跟你走。” 阿追话音刚落,南宫鸿便迅速松了手,千姜仍是咳嗽不止,一边咳一边向南宫鸿摆摆手,“小红,不带你这么玩的啊,你们有什么恩恩怨怨能不能别拉上我。” 千姜牢骚还未发完,南宫鸿便拉住阿追的肩膀,跃向密林深处了。 二人一走,刚才躲在一边静静偷看的人们都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千姜一数,好家伙,竟有十多号人,却没有一人刚才出手相助,千姜不禁感叹世态炎凉,她整理了下形容,又去拾起辛夷花灯,原路返回。 刚走到一半,便见斜也和小蝶也往这个方向走来了,远远地斜也便高呼道,“千姜,你怎么也在这里?” 千姜便把事情一五一十给斜也说了,斜也听得聚精会神,小蝶倒是不在意,只管把玩千姜的花灯。 千姜说完,看似不在意地问道,“张九荻呢,他没和你们一起来玩啊?” “没呢,他说要去筹备个事。”斜也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了看千姜,“你知道是什么事吧?” “他筹备他的事情,与我何干。反正他也不想让我管,我这么笨。” 斜也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复,小蝶见气氛尴尬,便指着千姜的脖子看似关心地问道,“千姜姐姐,你脖子这么红,该不会是刚才伤着的吧,小蝶帮你瞧瞧?” “不用了,没什么大事。我回去休息下便好了。” “你要回去了呀?……既然要回去了,能不能把你的辛夷花灯给我玩玩呀,我明天还给你。”小蝶双手撑着脸,露出圆圆的大眼睛对千姜恳求道。 “没事,送给你了。” 千姜本就意兴阑珊,留下灯,孤身在漆黑中,摸索着回去了。下山的路比较好走,千姜间或遇上几个结伴而行的学生,倒也不觉得孤单。但是想到身边的小伙伴似乎距离越来越远,千姜心里生出了些许落寞,自己由爹爹一人抚养长大,他还常常教导自己,要对外人常怀戒备之心,不可推心置腹,所以她从小就没有朋友,也不擅于结交朋友,她的世界小到只有威家小院那般大,她的心墙也如院里的墙一般,冷漠坚硬,杂草丛生,她并不快乐。但是此次外出,她才发现,若有心墙,就永远走不近别人,但是卸下心房,偶尔还是会落寞啊。 千姜站在院子门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脚步沉重地迈进院子,发现斜也房间的灯还亮着,估计是张九荻还没睡。 千姜有一瞬间想要去和他聊聊的冲动,罢了,今天已经发生太多事。 药师谷给学生们准备的寝房都已经颇有年岁,推门都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千姜的房门本就沉,伴随着尖利的推门声,千姜注意到张九荻房间的灯也熄灭了。 他在等我吗?千姜想着,复又自嘲地笑了笑。 洗漱完毕,千姜倒头就睡着了。这一觉她睡得很沉,但还是被下半夜院内的声音弄醒了,她没有起床,只是掀开帘子睡眼惺忪地往院外望去,借着月光,她看见有人在舞剑,凌厉的剑气让院子内的数目发出沙沙的响声,不用太多思索,她猜到这是阿追回来了,这个名字让她极有安全感,一下子困意又来袭了。 第二天一大早,千姜便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原来是管他们上下学的医官。“你怎么还在睡,已经是上课时间了,你今日又想旷课?”女医官端着脸盆站在门口,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 “啊,我这就洗漱出门。”千姜接过脸盆,点头哈腰道。 “自己动作麻利些,我没时间等你。”说罢便转身走了。 千姜把脸盆放好,三下五除二就开始换衣服,“诶诶,你等等。”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千姜一下拉回褪到肩膀的衣服。虽然以前张九荻和她经常共处一室,但是往往都是默契地彼此提示要换洗。今天这一下,二人都很意外。 张九荻从脸盆后面走出来,略带抱歉地说道,“真不好意思啊,今天来得太匆忙,主要是斜也早早就上课去了,你的门又一直关着。” “你找我?”千姜从刚才的慌乱中调整过来,坐在桌前,平视张九荻。 “当然了,找善解人意,兰心蕙质的威千姜威姑娘。”张九荻又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哼。我可不吃你这套。” “我那天不就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嘛,你别生气了。” “你关心我就可以说我蠢笨,还是在我差点被人杀的时候。”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天下最蠢笨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张九荻将手捂在胸口,作出一副很是后悔的表情。 “念在你生命垂危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吧。”威千姜本来就性格平和,别人服软更是很难拒绝,于是没有得理不饶人。“咱们明夜还是按照原计划出发吗?” “嗯,我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只需要付三十两银子,便可以出发。” “等等,三十两银子?我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上次在祁府,我不是穿了一件鞑靼人的衣服,那衣服质量还不错,是野外动物的皮毛,我让斜也帮我倒卖给了商人。”张九荻靠在威千姜的指间,详细解释道。 “可以啊,你还挺有心。” “必须呀,治好病就可以回家了。”张九荻快活地说道,一边看着威千姜,“多亏有你……还有斜也相助。” “好了好了,你干嘛那么严肃。”千姜把指间从张九荻的后背拿开,做势去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复又想起来张九荻坎坷的身世,还有贯柔说的去尘药效将尽,不禁又长叹一口气。 “你干嘛叹气啊,”张九荻又跑向千姜另外一边的指头,伏在上面问道。“事情都会越来越好的,想太多容易变老。”他故作轻松地安慰道。 “哼。”千姜冷哼一声,说道,“我看我还是不能太关心你,这感觉和以前我邻居陈婆婆带孙子一样,对你太好,你变觉得我控制你太多;对你恶劣,你又说我蠢笨不堪,真是进退两难,影响医患关系。” “不是医患关系。”张九荻马上纠正道。 “那是什么关系。” “很重要的朋友的那种关系。” 威千姜实在不敢承认他就是江永年,毕竟永年满门全灭,被张九荻知道了,他该如何自处,相必连求生的勇气都没了。 张九荻看威千姜眉头紧锁,似乎在天人交战,便试探性地补充问道,“你觉得呢?” “不是,我们是普通的医患关系。”威千姜克制住让自己撒谎的声音不要发抖,然后又故作轻松地补充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有事。”千姜现在太后悔当初说了那么一句引人误会的话,为了防止张九荻想得太多,她必须让他相信,自己一定会负责到底。 “好。”张九荻低头似乎是整理了下衣衫,然后又朝威千姜笑了笑,“谢谢威家悬壶济世,救我小命,不管是什么关系,至少我终于要回家啦。”他朝天伸了伸懒腰,想要隐藏心中的落寞。 “哈哈,小恩不言谢。” 二人都感受到了千姜这阵干笑中的尴尬。 “快去上课吧,斜也都出发一个时辰了。” “啊?!”千姜腾地一下站起身,又火急火燎地收拾起来。 ☆、又见鸿离鹤怨 到了学堂,第二堂课已经开始了,偏偏上课的就是贯柔。 千姜本想愤而离开,但贯柔见她进来了,还专门和她四目相对,点头示意,这一下千姜便不想走了,不能被贯柔这气势比下去,便也优哉游哉地寻个位子坐定。 贯柔已经改了教学方法,上一次上课还是一个人自说自话,底下的学生各自神游,这一次就成了大家齐声诵读经典,忙着念书,自是没工夫闲话。千姜百无聊赖,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诵读,读着读着就睡了过去,丝毫没察觉到坐在前排的斜也和小蝶又悄悄溜走了。 二人不是没有尝试过叫上威千姜一起,可是她实在是睡得太沉了,任凭小蝶怎么叫,她都不醒,无奈就只能两个人出去逍遥自在了。 “千姜姐姐真是的,在仇人的课堂上还睡得那般香甜。” “他两都互相打过一架了,胜负已定,难道还能在课堂上在打一次不成?”斜也不担心千姜,专注地走着下山的路。“今天出来又是做什么呢?” 斜也这几天和小蝶厮混在一起,尝试了好多以前没试过的新鲜玩意,比如去地里挖些泥鳅,比如小酌后用醉乡宝屑解酒。他觉得这个姑娘蓬勃而新鲜,似乎是平淡生活里的一束光芒,这样想着,不禁就看呆了。 “喂,你干嘛呢?”小蝶拍了拍他的肩膀。斜也马山回过神来,连连道歉。 “我今天有话要说。” “哦。你说呗。”斜也语气平淡,但心如擂鼓。 小蝶一边说一边围着斜也转圈,“你说千姜姐姐被贯医师挟持,是想要抢去尘是吧?” “不错。” “我其实当时就想问了,千姜姐姐是有去尘吗?” 听到了斜也肯定的答复,小蝶抑制不住狂喜,激动地问道,“你能带我瞧瞧它吗?我还从未见过如此珍稀的药材。” “可是……”斜也在犹豫是否要将张九荻在用药材维系生命的事情告诉她。 “没那么多可是,我们关系这么好,我上次还救过你,你可不能抵赖啊。”小蝶一下挽住斜也的手腕,撒娇道。 她的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斜也感到自己的耳朵微微发烫,禁不住软磨硬泡便答应带她去瞧瞧去尘。 张九荻这些日子都和斜也住在同一间房子里,斜也回了房间,轻易地就找到了去尘。 斜也没仔细看,便将去尘带了出去,此时初春的晨光很是温柔,两个人就坐在住处前的一片草地中,聆听着潺潺的溪流声,一起端详起这味药材来。 小蝶很是激动,拿着去尘的手竟然有些颤巍巍的,一边仔细观察,一边羡慕地说道,“千姜姐姐真是好福气,竟然能得到它。” “得到谁?”去尘的花心中突然传来人声,惊地小蝶差点把它扔出去。 “诶诶,别动。”听到张九荻的声音,斜也暗道不好,连声制止了小蝶。 “这位姑娘,你能不能不要再晃这朵花了。”张九荻捂着自己眩晕的头,一边抱怨道,他的一身白衣和去尘很搭,直接让他隐匿在其中而不被发现。 虽然张九荻的存在只有一小部分人知情,但是既然已经小蝶目睹了,也就避无可避,斜也于是一股脑儿把三人一路的经历和盘托出。 张九荻虽然干着急,但是仍旧拦不住坦白的斜也。 “这么说来,张公子用这味药主要是用来治疗自己的缩骨症的?” “不错。”斜也答道。 “如果有其他的药材能治这病,你能不能将去尘换给我?”小蝶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动议有何不合理之处。 “不可以。”斜也斩钉截铁地拒绝,“张公子本就病情在恶化,你如今还让他尝试各种新药,只会造成更深的伤害。” “不会的,斜也哥哥,你听我说,我们上次采的谷外一枝蒿应该能治缩骨症。” “不不,你死了这条心吧。”斜也一边说,一边去抢夺小蝶手上的去尘,不料小碟一介女流,手上的力度竟然不输给他。 “我求求你们别晃了。”张九荻一边说,一边紧紧抱住花瓣,生怕一个猛子又掉进了河里去。 奈何这二人此刻争夺正酣,谁也没把张九荻的话听进去。 “斜也哥哥,你便把去尘给我了吧,我又并非直接夺走,还是以物易物啊。” “这去尘并非我所有,再者它与张公子的性命相关。”斜也深吸一口气,手上一使劲,总算稳稳把去尘护在了怀,又叮嘱道:“九荻,你躲远些。” 小蝶见争抢不过,便开始用软的。方才调整了战略,眼泪旋即就流了下来,一边抽泣一边道:“哥哥欺负小蝶。” 斜也这才隐隐觉得,小蝶姑娘怎么阴晴不定的,但是目的性总是一如既往的强。 “你别哭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给你的。” “斜也,你和威千姜拿着这去尘有何用,你们不都是无欲无求吗?你不是说你去昭京就是想要开一家医馆吗?一个小医馆要这么珍贵的东西有何用。”小蝶抹了抹泪道。 “这药材是威千姜的。” “我不管是谁的,这药材又没有写名字。再说如今圣上病重,重金寻觅奇药治疗,你们既然只想要平平无奇的人生,为什么不成全我?” 小蝶的义正辞严让张九荻哈哈大笑起来。 “小矮子,你笑什么?” 张九荻不在意她出言不逊,只是劝解道,“且不说这药材我们不会给你,就算给了你,你觉得你能带着它进京面圣?广觅良药并非广吃良药,你一介刺史家的小仆,为何要信?” “你怎么知道我是……” “别人都愿意说自己主家是谁,就你不愿意说,没有自己的圈子,还老是想攀附宋府,天天听商人们讲昭京的政局形势,这么简单的排除法,都做不出来的话,岂非笑话。” 小蝶冷哼一声,双手环抱,把头抬得高高的,似乎想用鼻子俯视二人。 “小蝶姑娘,严格的说,我和千姜都不是宋府的人,只不过是阴错阳差来了这里,我们也并非自愿做家仆,所以你和我们走得太近也没什么……好处……”斜也听了张九荻的话才恍然大悟小蝶是带着目的在接近他们。 小蝶一阵心烦意乱,趁斜也不备,使劲一拍他的手,护在手中的去尘花瓣一抖,把张九荻一下甩出老远。看见斜也惊惶的样子,小蝶嘴角泛起一阵得意的笑。 张九荻不偏不倚刚好滚在了院子门口浅浅的溪流里,预见了会发生什么,斜也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准备给张九荻披上。 “他又不会死,你着急什么?”小蝶道,她心里很清楚,得了缩骨症的人遇水会有奇异的生理变化,于是想借此惩治张九荻一番。 斜也不搭理小蝶。将果然浮出水面的张九荻拖到干燥的地方,一边左右开工,把他腹内的水挤出。 过了好一会儿,张九荻总算醒了,和往常一样,还是一副澄澈懵懂的眼神望着眼前人。见他这副模样,斜也略略安了心,问道,“张公子,你还好吧?你失忆了,我是斜也,是你的朋友,你不必再追问了。” 斜也早就预料到张九荻会问些什么于是早早自答,留下张九荻薄唇微启,楞在当场。 一边的小蝶也愣了,“张公子,怎么生得这般好看。”她瞧着头发湿哒哒的张九荻,颇有几分出水美人的意味,但是分明的五官又透露着凌厉之气,一时间看傻了。 “为何这样瞧我。”张九荻冷冷地看了小蝶一眼,语气不怒自威,而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小蝶醒转过来,这才回想起自己的要事。 “张公子,你是不是要喝水?你感觉头晕吗?”斜也问道,准备动身去房内拿水。张九荻微微点了点头,双手勉强撑在地上,看起来极为柔弱。 张九荻回归正常人的时间不定,斜也抓紧时间满足他的愿望,把去尘塞在张九荻手上,道一声拿好,便脚步匆匆去房里盛水拿厚衣服了。 斜也以前在家总被家里人骂人傻,小自己好几岁的弟弟也时常嘲笑自己,本来在家中没什么地位的他,自然是不敢反驳,但是他一直自诩是被低估了,直到他拿完东西看见被打晕在地的张九荻,才幡然醒悟,自己是真的傻。 斜也老老实实护住张九荻,一边心急如焚地想托人去找威千姜,可现下学生们都去了学堂,种药的农户们也抓紧时间在上午劳作,哪里见得着人影,正慌乱时,斜也远远瞧见一个身形挺拔的人朝自己走来,顿时如蒙大赦,正想开口,那人却先说了。 “这个院子里是否住了习武之人。” “是的,”斜也不假思索答道,想马上找他求助,便道“你能否帮我去下……” 斜也话未说完,眼前人腾地一下跃向院中,身影带来的疾风直愣愣地扑在斜也脸上。感到来者不善,斜也慌忙冲到院子里,阿追平常都是神出鬼没,大白天地更不晓得人在何处了。 他进去劝解道,“这位侠士,您要找的人现下可能不在院子里。” 只听嗖的一声,一根银针划过耳畔,直直钉在了院门上,斜也一下子便腿软了,什么话也不敢说,连滚带爬地匐在张九荻身边,再不敢踏进院门。 不一会儿院子里变传来小鸟惊叫的声音,斜也略微一瞧,那人竟将院中的一棵古树砍下。 “何人在院里闹事?”斜也见着阿追如神兵天降,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 院内随即传来兵刃相接的声音,来人厉斥道,“我今日便替冯副史取你狗命!” 看来此人是来寻仇的。迅速投身战斗的阿追一头雾水,冯副史他倒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更何况他自从离开了脱脱国,便远离纷争,怎么会有仇家? 阿追尝试着和此人交流,奈何对方步步紧逼,直为取性命而来。感觉到应对吃力,阿追道,“我并不认识冯副史。” “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我生平最瞧不上没有骨气之人,”说罢,下起手来更狠了些许。 任凭阿追如何解释,此人都没有罢手的意思,眼看要败下阵来,阿追再问道,“为何笃定是我?” 来人原本不想回答,禁不住阿追反复发问,只好解释了,原来是寻香雀带他来的。 一说到寻香雀,阿追便心里有数了,但是料想正主也打不过此人,阿追便决定把此锅背下来。下定决心之时,正主却突然出现在眼前。 只见他一边整理形容,一边嗔道,“竟然用寻香雀这种低俗的手段,用了还没找对人,真是好笑。” “呵,你还有多少救兵,就算都搬出来我也不怕。” “我南宫鸿今天就让你体会体会,什么叫做害怕。” 没有太多言语的时间,三人又缠斗在一起。 来人使用的是双大刀,却规避了耍双大刀的短处,他体态轻盈,舞刀灵动,招式缜密,丝毫不给二人反击的机会,南宫鸿和阿追竟然都打不过此人。 偷偷观战的斜也心急如焚,怎么这两个高手竟然都打不过,这可如何是好,正抓耳挠腮之时,南宫鸿道,“辛离鹤,配合我。” 辛离鹤是谁?还没等斜也回忆起来,只见南宫鸿和阿追错身起跳,身姿同步,短刃明快,软剑游移,速度极快让人难辨左右。 “好一招鸿离鹤怨。”来人一眼识破二人招数,朝天一啸,全部气力凝聚于双刀之上,将方才还轻盈的兵器转瞬用成货真价实的笨拙但霸道的大刀。 双大刀面对双武器毫无弱势,二人已经使出了绝招却还是抵挡不住,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斜也饶是不会武功,也轻易看出来这二人已经输了,便想着分散来人的注意力,于是捡起手边的石头朝那人一扔,自然是扔不中的,但是却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本来以为南宫鸿和阿追会趁此时机将来人攻破,可这二人本就奉行江湖侠义,断然不会做出此等事,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将矛头对准了自己,还没跑几步,便被来人追上了。 斜也跪地从善如流,言辞切切道“这位侠士,我一时鬼迷心窍,本来想扔石头玩的,不小心扔到了你身上……” 来人不为所动,将刀刃放在他脖子上。 斜也一边斜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刃,一边又胡诌道“大侠、祖宗,您看在我要埋葬我兄弟的份上也饶过我吧,我这一路跪拜在这里,就是为了卖身葬我兄弟。” “没什么,我帮你葬就行。” 来人一边说,一边步步紧逼斜也。斜也退无可退,一下子坐倒在张九荻身上。 只听见张九荻“哎呀”一声,斜也感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完了完了,张九荻咋就醒了。 来人冷笑一声,“药师谷的男儿原来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举起大刀便向斜也砍去。 张九荻却突然坐了起来,这一下斜也和来人都是一愣。 来人楞得更彻底一些,仿佛见了鬼一般,斜也清晰地看见刚才还肤如麦色的来人脸上瞬间变白,双刃更是直接掉落在地上,要知道,习武之人的傍身利器怎能说丢就丢? 只见他直勾勾地盯着张九荻,双唇颤抖,依稀辨别出他在说“九公子……” 张九荻也觉得此人甚是奇怪,刚想问几句什么,来人便朝他一跪,复又起身消失在密林中。留下刚才还在生死边缘的四人在院子内外不明所以。 ☆、河流的另一侧 千姜的性格有些迟钝,威啸从小对她就是棍棒教育,没事就拳头招呼,要是千姜有点什么独创奇思妙想,会瞬间被扼杀在摇篮里。 所以当斜也战战兢兢地把去尘有损的事情告诉她时,她下意识的哦了一声,然后一个人思忖了良久。 “还有张九荻的状态也不太好。” 千姜这才回过神来,急急朝学生寝院奔去。 进了院子里,只见南宫鸿和阿追正守在门口,南宫鸿朝千姜挤眉弄眼道,“小千姜,你竟然还私藏了如此美人,真是看不出来啊。” 千姜没心思理他,瞬间进了房间,张九荻此时又变回了小小的个子,躺在千姜用多余的布料制作的小被褥中。 “你来了。” “你怎么样?”千姜走到张九荻身边,看他满脸煞白的样子,匆匆关了门窗。 “不必担心,我只是又沾了水,一顿折腾,有些不适。” “你知道去尘……”嘴边的话又被收了回去,千姜不想让张九荻难过。 “我知道了,这世间也并非只有去尘一味佳品,定能有其他可以替代的……”张九荻气若游丝,还是勉力安慰道。 千姜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冲出了房间。 南宫鸿见千姜难得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一把拦住了她问道,“小千姜,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有什么急事么。” “小红,帮我保护好张九荻。” “‘张九荻’是那个患了缩骨症的美人儿?自然。” 谁也不知道威千姜去了哪儿,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房内忽然传来张九荻的声音,“你们快拦住她……” ****** 贯柔口中的入口比想象中好找,千姜顺着佛叩泉的溪流而下,果然找到了一处山洞。此洞口是溪流的汇集地,涓涓细流汇成一股水势,形成了一帘水幕垂在洞外,加上古树的遮蔽,轻易不能被发现。 千姜捂着头,闭了口气往里一冲,顺利来到了帘幕的另外一边。 洞中并无异常,但明显能看见洞的尽头隐隐有一束光亮。 人迹罕至的洞内寒冷无比,千姜几乎能闻到厚重而潮湿的泥土味。虽然心底害怕,但若真如贯柔所言,沿此路便可找到到沐雪源岂非有了一线生机。 她闭着眼睛,想要念点什么东西壮胆,却感到脑内空空,干脆背诵起穿杨术。千姜的脚步一深一浅,不时听见虫子四散的振翅声音和嗡嗡声,她感到头皮发麻。 好在洞内的路不太长,不一会儿她总算得见天光,眼前展开的画面并无稀奇,周围仍是杂草丛生,水流湍急。不过观察了许久,她总算瞧见,正对面的山体底下依稀有一个小洞。 千姜正要再走进瞧瞧,草丛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扒开翠叶一看,竟然是同学崔猛,正是那个天天叫嚣找沐雪源的刺儿头。 “威千姜,你竟然也知道这里。”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 “不是早就说了,我崔猛这次一定要做出一番成绩拿给主家看,区区沐雪源又怎能拦得住我?”他一边说一边朝对岸打望。 千姜这才注意到岸上堆着学徒的衣服,“已经有人去探路了?” 崔猛并不答话,眉头紧锁。 “他过去多久了?”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这个沐雪源是我们的,可没你的分。”他一边说一边推开威千姜,“走走走,你离远一点。阿瑞肯定是顺利入源了,你就别操心了。” “你们没有约定个信号?既然他找到了,自然是要告知你一声的啊。” “谁说没有信号?”崔猛理直气壮,复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拍脑袋,“他怎么过去这么久了还没给我个信儿?难道他真的要独吞沐雪源?” “你们本来就应该结伴而行。” “怪我咯?”崔猛白了为千姜一眼,又解释道,“你自己看那么小的洞口怎么能让两人通行,这样里应外合还可以灵活机动。” 千姜不听他的,开始思考如何过江。照常理,她是不喜欢争夺的,但是事关张九荻性命,她不得不棋行险着,先不管崔猛如何阻拦,也不管她本人是否会浮水,这江是一定要过的。 “你有没有带工具?” “你要做什么?我警告你啊,这沐雪源只能是我们的。” 指望不上崔猛,威千姜只好自己四处找东西,看能不能勉强浮过去,待到她细细瞧脚下身边的植被树木,才发现地上长的竟然都是些珍品。 她忍不住连声赞叹。 “有什么好奇怪的,这块地方肯定适合长药材啊,不然怎么能有沐雪源这般天下奇药。” 千姜虽然爱惜药材,但是此时此刻还是要特事特办,于是趁着崔猛不备,悄悄捡起放在地上的镰刀,寻觅起可用作木筏的木材来。 她勉强算是习武之人,会的不过是借点巧劲,用一把钝的镰刀伐木还是颇为吃力,千姜一挥刀,树木上沉积的水渍和灰尘哗哗往下掉,让她迷得睁不开眼睛。 饶是如此,她还是没有放弃的意思,咬咬牙又继续挥动起来。 正劳作时,阿追翩翩然落在了跟前。 “作甚?” 威千姜瞪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眼前人。 “别看了,要找你还不容易?”这是张九荻的声音。原来威千姜身上也因与南宫鸿有近距离接触而沾上了寻香粉,不过是找了只普通的寻香雀,便轻易地寻到了这里。 “沐雪源应该在对岸。” “我过去。”阿追一边说就一边抬脚往岸边去。 “我和你过去,你不认识药材。” 阿追点了点头,千姜又道,“张九荻留下。” “凭什么我要留下,我都已经生死关头了,自己找药的机会都不给我吗?”张九荻一边说一边咳嗽。 三人径直走到了岸边,阿追稳稳地扶住威千姜的腰身,把她往怀里靠,千姜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作出小鸟依人状,但看着脚下湍急的河流,她还是选择了抱住阿追,张九荻冷不防来了句,“都拉稳了了啊。” 千姜听不出他啥意思。 阿追毕竟是高手,只一眨眼的工夫便顺利把二人带到了河对岸。留下崔猛在对岸大呼小叫,张牙舞爪。 二人继续前进,说是前进,其实就只是一块小小的地方可供站立,再往前便只剩下小小的仅容一人通行的山洞。 阿追道:“我去探探。” 张九荻道:“小心,此处怪异得紧。” 威千姜却不答话,仔细观察着脚下一大片枯萎的植被。此岸的荒芜与对岸的繁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明明是同源灌溉,却有如此大的不同。千姜准备拔出一些草木看看时,洞内传来一阵呼唤。 是阿追的声音。千姜疾步到洞口,只见阿追正从洞口往外拖人,此人上半身裸露,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早已咽了气。 “此人刚好堵在路上。”阿追道,又问千姜,“这个人是你们学堂的?” 千姜愕然地点了点头,这不正是崔猛口中的阿瑞吗,她不禁回头去看对岸的崔猛,只见他垫着脚尖不停地再朝这边看。 “这人怎么会中毒了?”千姜犯嘀咕。 “此地毒气颇重,不宜久留。”张九荻的声音很微弱。 “走吧。”阿追拽住威千姜的手腕,准备往对岸去,去听见上空传来一阵笑声,“晚了。” 威千姜自己一看,又是贯柔。阿追早已将威千姜护在身后。 贯柔却并不害怕,径直拉走了他身后的威千姜,“跟我走吧,他们都中毒了。” 阿追慌忙点住自己的穴道,并提示到,“九荻公子,屏气。” 威千姜使劲地挣扎,甚至直接上脚去踢贯柔,对方却还是不为所动,轻巧地把她带到了对岸。 “贯医师,您怎么在这里?”崔猛殷勤地迎了上来。 “小猛,你一天不在学堂上课,瞎跑什么?”虽然是批评,但是贯柔仍旧嘴角带笑,“你的朋友已经毒发了你知道吗?” 崔猛难以置信,一下子冲到威千姜面前,直直指着她道,“是不是你害的,都怪你。”他一边说一边想要捶打威千姜。 “给我住手。”贯柔道。 崔猛没有罢休的样子,人如其名,血气方刚。 贯柔感觉麻烦得紧,一挥袖子,崔猛就晕了过去。 “威千姜,又见面了。”贯柔现在才算正经打了个招呼。 威千姜冷笑一声,道:“去尘是不会给你的。” 贯柔道:“如今可不是你提条件的时候,你只有一个选择,给我去尘,你的朋友勉强还能活着。” 威千姜犹豫了一下,看刚才阿瑞的死状,此毒发作较快,若对岸的二人得不到及时救治……她不敢往下想,道:“我怎么能相信你能救他们。万一你又骗人。” 贯柔道:“我何曾骗过你!上次在你房里只是给你说了个入口,我也没像你保证一定能找到沐雪源啊……” 她越说越开心,不禁为自己的狡猾笑出了声,“谷里面早就有人知道此处了,探路的人也不在少数,只是真正能成功的人根本没有。” 威千姜道:“骗子。” 贯柔道:“小妹妹,我们再这样废话下去,你朋友们的命我不一定保得住。” 千姜道:“你先救人,去尘我一定给你。” 贯柔懒得再废话,直接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直直抵在千姜的脸上说:“你再不给我,你的脸就会流血了哦。” 感觉到尖利的匕首在脸上游走,千姜冷汗直冒。 千姜实在不知道如何作答,再加上内心焦急,于是决心先把武器抢夺过来。她敏捷地躲过匕首,又看准了时机,伸手去抓贯柔的手,却被贯柔误以为她要使出什么隔山打牛之法,于是伸出匕首,直接朝千姜一刺,又迅速抽出,瞬间鲜血四溅。 “住手!” 千姜捂住伤口,往贯柔身后瞧去,来人竟然是一品医女蒋香凝。 贯柔收了刀,很是自然地行礼道,“蒋医官,你怎么寻到此处来了?” 蒋香凝瞥了眼贯柔脚边的崔猛和千姜,道:“我一听说有学生失踪,便知道是来了这里,只是没想到竟然碰见贯医官。谷主不在谷内,贯医官这是技痒难耐吗?” 贯柔一下听出蒋香凝的嘲讽之意,道:“小官这不是学蒋医官的,要多多切磋磨炼,才能有所进步,飞升一品医官啊。” 蒋香凝正色问道:“这女的便是宋家的?” 贯柔点了点头,蒋香凝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宋府今年怎么送了这种货色过来,真是越发衰败了吗?” 贯柔一下被逗笑了。蒋香凝又问道:“怎么把人伤得这般重?什么事让你一个二品医官如此动怒啊。”姜香凝说着,扶起倒在地上的千姜,并从怀里掏出来随身携带的小瓶子,给千姜服下几粒药。 贯柔听见二品两个字,冷哼一声,道:“贯某不才,虽是二品,但好歹有处置学生的权力吧,怎么这你也要管?” 看见贯柔这么生气,蒋香凝甚为满意,可自己毕竟才升品阶不久,若有学生出事也不好向谷主交代,便又再轻声问千姜为何遭人暗算。 千姜还有力气,尽力道:“她说我有去尘……”一边说,一边缓慢地将手指向正在打望对岸的贯柔。 “可不是我说的,明明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蒋香凝道:“你可真是胡闹。” “胡闹?去尘这味药材百年难遇……” 蒋香凝不理会暴躁的贯柔,只是低头仔细观察着威千姜的伤口,她的手指极轻,却让千姜流血的势头减缓了些,“还好,没有伤到要害。”安置好了千姜,蒋香凝这才起身看向贯柔,一针见血道:“去尘确是珍贵无疑,但是想凭借去尘争夺一品医官之位,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怎么,蒋医官这才新晋一品多久,似乎已经参透了其间奥义?” 蒋香凝微微一笑,道:“今日药师谷获去尘一瓣,已八百里加急送往昭京,以救圣驾。” 贯柔一个踉跄,道:“这不可能,药师谷你我都已寻遍,从未有过去尘身影,更何况,此处并不适合去尘生长……” “学生进贡的。”蒋香凝本想控制住自己得意的神情,嘴角却止不住笑意。 本在地上闭目歇息的威千姜一惊,问道:“那学生可是叫小蝶。” “不错。” 蒋香凝的回答让千姜如坠冰窖,她感到眼前一黑,一边庆幸自己仍旧将剩下的几瓣藏得好好的。 蒋香凝疑惑地看向贯柔,问道:“怎么伤得如此重,方才我给她还服下了药。” 一边的贯柔知道自己升迁无望,仍处于震惊中无法自拔,口中不断喃喃去尘二字。 蒋香凝索性采下一片叶子,舀了河边的水便往贯柔脸上浇去,道“你难道给她下了毒?我方才看她还好好的,未伤及内脏。” 贯柔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顿觉意兴阑珊,又想到蒋香凝此次又立大功,往后还要在她手下干活,便施计道:“我刚才不过在刀刃上略略施毒,本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她竟然还敢徒手对抗……若让宋府知道是我们伤他们至此,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不如……”, 蒋香凝自然懂她的意思,道:“也罢……” 看出蒋香凝的犹豫,贯柔宽慰道:“香凝医官放心,对岸毒气深重,多少英雄豪杰去了都尸首无存,这几个不会武功的人,定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蒋香凝用手帕拭了拭手上的血渍,叮嘱道:“早点处理完此事,切莫节外生枝。” ☆、正视你的内心 千姜大概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面她看见了隔壁邻居陈阿婆,那位总是趁着月中悄悄到院子里来,和她谈天说地的奶奶。她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做工,见过不少世面,所以总是给千姜说,要多出去见见世面,不要总是受威啸的影响只知道射箭。那时候她尚且不太懂什么叫做世面,如今又被人打又被刺的,似乎很是波澜。 她不想醒过来,梦里看见陈阿婆,嘴里就会回想起蜜饯的滋味,很甜,甜到可以忘记痛苦。 直到一阵阵清凉的感觉从面颊直到四肢,千姜这才混混沌沌地醒来。 她的眼皮极为沉重,想勉强坐起身来,腹部的疼痛让她瞬间倒了回去,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侧着身子想要蜷缩身体,却见眼前坐着一具枯骨。 千姜不禁惊叫出声。 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眼前。 阵阵疼痛袭来,千姜没时间分辨眼前人,只是探出手去,抱住此人双腿,喃喃道:“好疼。” 他利落地将千姜的双手拨开,帮她调整好姿势,又在伤口附近放了些药材。千姜在阵痛的间隙,才发现此人竟然是张九荻。 “张九荻,你怎么能走路了……” “你在叫我?”张九荻略微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又低头浅笑道:“难不成我以前还不会走路?” “你变成这样多久了?” “看这日升日落,约莫有一日了。” 竟然一日了还没恢复缩骨的姿态,难道这是病入膏肓了?千姜呼吸一滞,又道:“我们在这里被困了这么久。”千姜一边说一边假装不经意去看自己的衣衫是否完整。 “我们大概是从那里来的。”张九荻指了指千姜背后的地方,她想回头去看看,却怎么扭也扭不过去,反而扯得伤口痛。 张九荻索性上前一步,蹲着将她扶住,千姜这才略微看到来处。仍旧是那只容一人通行的小洞,看来他们二人是被扔到了这里,怎么只有二人,千姜这才想起阿追似乎不在,问道:“阿追呢?”她左右去瞧,这才发现二人身处的洞内已白骨森森。 “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阿追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我醒过来时只看见你,并未有另外的活物。”看千姜仍旧是一副担心的模样,张九荻又道:“虽然我并不认识阿追,但既然他没有来这死气沉沉的地域,想必比我们安全的得多。” 千姜微微点点头,仍旧是舒舒服服地侧躺在张九荻怀里。 “这位姑娘,要不然你还是倚在墙边?” 千姜察觉出张九荻的不自在,道:“好,只是我还是很不舒服……”千姜以为此刻既然自己这么柔弱,张九荻肯定也不太忍心让自己躺在冷冰冰的墙壁旁边。 “我扶你过去。” 千姜很是无奈,这人模人样的张九荻看起来温柔妥帖,行为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忍不住低声道:“真是没良心。” 威千姜不确定张九荻听见没有,但是注意到他微微笑了一下。 千姜气不打一处来,道:“我便叫你张十荻吧,怎么你和张九荻那么不一样,老是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还如此冷漠。” “张十荻,好名字,就因为我比张九荻长得高?” “你竟然都记得?斜也不是说得了缩骨症的人会记忆混乱吗?”千姜讶异道。 “我并非全然记得,只是知道自己得了怪病,会缩骨变小。” “那你记得以前的事情吗?” “也只是依稀记得一点。记得以前身边人老是要我生要我死的,很是聒噪。” 千姜被他这个说法逗笑了,张九荻勉强地抬抬嘴角,问道:“说说看,你是哪一边?” “什么意思?” “你是谁派来的,是要我生还是要我死,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吗,可以像这些枯骨一样死地无声无息?” 他接连发问让威千姜手足无措,“你在说什么啊,我若是要你死,当初在我们院子门口就不会让你进来了。” “哦。那便是要我生?” “为什么非要是别人要你干嘛?你不是可以自己选择生死吗,为什么要任人摆布。”千姜被句句带刺的张九荻气得紧,但是想到江永年满门抄斩的身世,又感到恨铁不成钢。 “你不必着急。刚好此刻我也想活着。” “为什么?” “至少去换件衣裳。” 千姜被他的回答弄得啼笑皆非,这才注意到他的衣衫褴褛,下摆竟然没有遮住脚踝。 “别看了,我在附近的溪流里捡的。”张九荻皱眉解释道。 “难道是这些人身上的?”千姜指了指方才睁眼瞧见的那具枯骨,又再匍匐靠近观察,发现附近散落的骨头都略微发黑。“他们都是中毒而死。” “不错。”张九荻娓娓解释道,原来这洞内应该和洞外一样有奇毒,地上躺着的人都是中毒而死,而且基本都身着相似制式的衣裳。 “他们都是药师谷的学生。”千姜从中看出端倪,不管是在哪个年号修习的药师谷学生,都会在右边的袖子上袖上一朵辛夷花。“看来沐雪源的传说当真吸引了不少人前来抢夺……为何你我没有中毒?”千姜狐疑到。 “可能因为我本身中毒,毒气相克。” 千姜略微点头,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我可没有中毒啊。”不禁手忙脚乱道:“快快,从这个洞口出去。” “你怎么这么怕死。” “我还不是……”千姜及时住了嘴,此时此刻她脑中最重要的,竟然是活着才能用沐雪源救张九荻。 “还不是什么?” “还不是等着你给我拿诊金。” 张九荻扶着千姜的身影一停,道:“看来你的主人还是小气了些。” 二人出了洞口,正好站在山腰俯瞰大地。 大片绿意扑面而来,广袤的原野令人心旷神怡,一些牛羊点缀其间,正是叶公顷笔下《伍亩见源》的悠然景象。 二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千姜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我这么厉害。本来以为被贯柔骗了,结果真让我找到了沐雪源。”喜悦的情绪让千姜飘飘然,不自觉就挣脱开张九荻转起圈来。 “你伤好挺快啊……”张九荻话音刚落,威千姜就一个重心不稳,摇摇欲坠。 好在张九荻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千姜看着眼前眼眸深沉的张九荻,感受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不禁脸颊一红。 “你喜欢我?” 威千姜脸颊更红了。“你……你瞎说什么呢?” “这话是不太对。应该这么说,你喜欢张九荻?” 威千姜不答话,奋力挣脱开张九荻的手腕,想要拍一下他的肩膀,却因为伤口疼痛又落在了他的怀里。 第二次近距离接触的威千姜,感到自己已经游刃有余,便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直视张九荻。 “你的额头被蚊叮了。” 看着威千姜又气又恼的样子,张九荻又是一笑,“我背你吧,这样你就不用老是看着我了,免得心烦。” 感到面颊又在微微发热,千姜赶紧答应下来,三下五除二就蹦到了张九荻背上。 “你这小姑娘还挺沉。”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 二人就这样步行下山,现在的张九荻虽然和以往不太一样,但是千姜觉得她还是善良的,至少还是愿意帮助自己。这样的想法,让她逐渐卸下心房,在张九荻的背上困意又袭来…… 这山陡峭,加上张九荻背着人脚步仔细,是以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刚刚好到山脚。天色已经全黑了,这一路上不仅未见着住户,甚至连鸟鸣声都没有。 张九荻早就发现不对劲,但感到背后背着的人已然进入梦乡,便也没说什么,只是低头走路,偶尔抬头瞧瞧星宿,判断大致的方位,再往前走便是一大片树林,他隐约看见林中有些许白光,随即止步。 “到了沐雪源了吗?”千姜睡眼朦胧地说道。 “没。” “那你怎么停下来了。” “歇歇脚。” 千姜哦了一声正想睡过去,也瞧见了前方的点点白光,道:“哇,前面难道是萤火虫,好漂亮啊。” “你还是小点声。”张九荻提醒道,又往后退了几步。 千姜还是探着脑袋往外瞧,却见黑暗中那几点白光逐渐露出肢体,是三只通体雪白的狼,对着他们龇牙咧嘴。 千姜一下子抱紧了张九荻,把头埋在后背,道:“没有武器防身,咱们赶紧跑吧。” “你我二人再跑也会被追上。” 张九荻的手松了松,感觉到身体往下滑的千姜不断挣扎,道:“你今天看我受伤就要抛弃我吗?” 威千姜见张九荻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往上山的路走去,又道:“要不是我今天没有带□□,别说三只了,十只白狼我都可以克制。”威千姜当然知道自己在说假话,凭她自己的三脚猫工夫,能活下来都不错了。 威千姜不愿意回头瞧,忍着剧痛站起身来,还在虚张声势时,张九荻从后面又走了过来,手上递给千姜一根木棍道:“你防身。” “笑话,我们之间你比较需要吧。”千姜仍旧记得张九荻以前躲在她背后躲避风雨的样子,但还是偏着头接过了树枝。 张九荻叮嘱道:“离远点。” 话音刚落,三匹狼抑制不住,终于直直朝二人冲来! “快躲开。”威千姜不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急切道。 张九荻竟然还有时间回头瞧千姜一眼,道:“我就说嘛,你喜欢张九荻。” 现在是说这话的时候吗?威千姜气不打一处来,心里想要偏头不看,但还是忍不住盯着瞧。 看体型,三匹狼都已成年,虽然只有张九荻三分之一身长,但它们似乎常年组队出击,熟练地将张九荻团团围住,从不同角度齐攻,极有气势。 张九荻却不慌不忙地在中央转起了圈,未想到此人如此出招,几匹狼看呆了,偏头楞了一会儿。复又齐齐朝他扑去,张九荻先是快速出手将近身的一只划伤,又跳起身,在另外两只扑空的瞬间跳到身后,将其尾巴斩下。 霎时传来阵阵悲鸣。 本来以为战事就此结束,熟料断尾的其中一只仍旧不放弃,转而朝千姜奔来,张九荻速速赶来,却也不及狼的速度! 千姜一阵惊呼,闭着眼睛朝外一刺,竟然将其击倒。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武器,本来以为是一根普通的树枝,这才发现原来是被削尖了的武器。她看着张九荻朝自己走过来,忽然一阵脆弱。 “哭什么。”张九荻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我只是……刚才以为你要死了。” “为什么是我死,明明你才是受伤的那一个,要死也是丢下你。”张九荻一边说,一边展示自己手里的武器,这是他从洞里面的枯骨中间找到的,有备无患总算没错。 二人一番斗嘴,又朝山下走去。 现在的路比刚才的好走些,明月高悬,天空中又飘起了绵绵的细雨,一点点落在皮肤上,细腻的感觉就如此刻心里泛起的涟漪。 “这里怪异得紧,不是说沐雪源是人间仙境,众人神往吗?怎么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家,甚至还有野兽出没。” “不错,除了我们午后远远望见的那些人,一路上都未曾见人与物。” “你先歇着,估计再走一回儿就能找到人家了。到时再醒也不迟。”张九荻侧脸说道,千姜却一直不答话。 张九荻察觉到自己的侧颜有几滴水珠拂过,那是千姜的泪。 “雨有些大了。”他说。 千姜把头埋得更深了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这还叫对你好,你口中好的标准委实低了些。” “以前我爹都对我不好,常常抽我的血,还总让我练功。芝寻乡的人也不太喜欢我们……”威千姜忽然一股脑儿地开始吐酸水。 “等等,你说什么,抽你的血?” “是啊,练习地不好就要挤血,说是惩罚我。” “这还是亲爹吗?” “你们的爹爹不这样吗?” “这……”见亲爹次数屈指可数的张九荻噤了声,又转移话题道:“身边的人都对你不好,你还对张九荻那么好,你还不承认你喜欢……” “我看我辛辛苦苦救下来的小孩,如今生得这般俊俏,还蛮有成就感的。”威千姜索性顺着他的话说。 “人啊,要直面自己的内心。”张九荻忽然语重心长地说。“如果有办法就继续这份心情,如果没办法就及时斩断情丝。这么简单。” “怎么你还颇有心得?” “不才不才,正是。” 威千姜看他这插科打诨的气势,果然和张九荻如出一辙,道:“看来你的情路颇为坎坷。” “既然你发问了,我便告诉你。” 没曾想,张九荻竟然真的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一路。只是其间隐去了许多细节,模模糊糊说了个大概,但是威千姜凭着自己对江永年的信息的了解,脑补出了一出荡气回肠,爱而不得的爱情故事。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却被敬重的大哥横刀夺爱,从此女孩成为张九荻心上的白月光,真是可叹可怜。 “所以你就斩断情丝了?” “为何斩断?” “你方才不是说正视内心,如果不行就要及时止损么。” “没有不行啊,只是我大哥加进来了而已。我需要做的就是继续守护好他们。” “守护……”千姜若有所思,再联想到江永年的大哥说不定早就成为刀下亡魂,不禁同情起他来。 “对,如果你承认你喜欢张九荻,你就正视这份感情,不要总是抗拒逃离……” 张九荻似乎总是把自己当做独立第三方,冷静地分析着千姜和缩骨症版张九荻的感情。 “你觉得张九荻能接受我吗?” “我和张九荻像吗?” “性格看似不太像,本质上好像没什么区别。” “那你没戏了……” 千姜一听这话,才发觉张九荻这是在戏耍她,便道:“你真是无聊,唆使我去袒露心声,又再埋汰我。” “我只是叫你正视你的内心,你心碎与否与我何干?” 这句话过于冷漠,千姜一下清醒过来。 ☆、夜探沐雪源外 夜里,张九荻总算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只是和山上的气质一样,这户人家也显得气质独特。 院门口,小孩子孤零零地在踢毽子,一个接一个地技法很稳。 张九荻上前去亲切地打招呼,那小孩确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实在被问烦了,便朝院子里嚷道,开门。 张九荻很识相地马上站在门口,想要一把推开木门,却发现这低低的门扉竟然是上了锁的。 张九荻微微皱眉,正对门扉的堂屋露出一道光,一位中年女子从中探出半个脑袋,有气无力地问道:“谁啊?” “路过此处的人,想要借宿。” 那人似乎犹豫了很久,过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走近柴门,靠近问道:“你们怎么来的。” “我们从山上下来,我的朋友身上有伤,想要在此借宿一晚。” “凭什么让你们住?” “我们的确也没什么盘缠,但是我可以帮你做些农活,勉强算作报酬。” “你竟然还能做农活?”妇人似乎很疑惑。 张九荻背着威千姜转了一圈,轻松道:“看吧。” 妇人半信半疑地放了他两人进来,却仍留着刚在的小孩在门口踢毽子。 好不容易找到了休息的地方,张九荻整理好床铺,又忙活了好一会儿弄好药材给千姜敷上。因为千姜总是伤口疼,他夜里还不时起来给她散散热。 翌日,千姜早早就醒了,因为她总感到床前有炙热的目光望向自己,睁眼一看竟然是梳着一个冲天辫的娃娃,眉心一颗痣极有特色。 “你是刚才那个九叔叔的婆娘吗?”小孩开门见山问道。 威千姜略一思忖,笑道:“不是哦。我是他救命恩人。” “为何我看他一直在救你呢?” 威千姜不答话,问道:“小朋友,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沐雪源外面。” “什么叫沐雪源外面,难道这里没个名字吗?” “我和我父母都被沐雪源赶出来了。只能住在这里。”小朋友说话的声音毫无波澜,似乎很适应这“外面的生活”。 “那沐雪源就在这附近了?” “过了那道围栏就是。”小朋友指向窗外。 千姜探头往外望去,果然窗外不远处就是一处栅栏,将两边隔开,栅栏内的繁茂与外面的贫瘠形成鲜明对比。千姜甚至远远瞧见了靠近栅栏的一汪泉水,映照着碧蓝的天空,一派宁静祥和景象。 “你快走吧,我要睡觉了。”小孩疲惫地打了个哈欠,倒头睡在了床边。 这小孩大清早就这么困,千姜笑道,没想太多就出门去寻张九荻了。 沐雪源外严格说来只有山脚下到栅栏处的窄窄一圈地域,视野倒是开阔。千姜没走多久便看见了张九荻,他已经换了一身农家的衣裳,整个人也清爽了许多,只是眼睛红红的,一看便是没休息好。 张九荻略微点头算是招呼过了。妇人没怎么和千姜寒暄,直接要求她做起了农活。 “这里的地怎么可能种地出来东西。”千姜趁人走了,才悄悄吐槽道,那妇人还专门做了一排围栏,圈出一块自留地。上手一摸,那竹条已经满是灰尘,仔细一捏已经脆生生的,毫无水分,看来已经圈起来多时了,仍旧是贫瘠一片。 张九荻不明所以地瞧着威千姜,“我看那大娘一副兴致冲冲的样子,以为能种出来许多东西。” 威千姜第一次在明亮的阳光下仔细瞧张九荻,他的皮肤白皙,衬托出眼睛极为深邃,只是此时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笨拙。 “张九荻,你该不会没做过农活吧。”千姜难以置信,她从小在农家长大,哪里知道这大梁的贵人们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没做过可以学嘛。”张九荻倒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又道:“你瞧瞧那边的地,怎么绿油油的。” 对面水草丰盛,难以忽视。只是对面的人似乎对栅栏这边极为防备,方圆几里都未曾见到有人或者牲畜靠近此处。 二人都仔细观察思考了片刻。千姜问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还行。”张九荻没说太多,只见千姜给了个极为坚定的眼神,又握了握拳头,对他道:“我们今天便进去沐雪源!” 张九荻自然知道她执着于沐雪源的原因,既然对自己也是好事,他也乐得协助千姜。“只是大娘说了,让我们出一天工再走,当做是昨天夜里的住宿的报酬。” 千姜不怕做农活,也不怕行夜路,只是这贫瘠的土地让她实在没有干活的冲动,便顺着栅栏一路观察,竟然找到一处缺口,她心道:这母子二人真奇怪,被赶走了再回去便是,这里又没有封闭。便准备往里踏一步,却被张九荻叫住了。 “贸然穿越不妥。”张九荻指了指栅栏上方,千姜这才注意到这缺口并非完全分隔开来,上方有一处环形的顶,虽然不太明显,但不停往下淌水,所落之处一片坑坑洼洼。 千姜停下了脚步,总算不再折腾了,可没过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又去逗在一边的老黄牛。这牛认认真真地吃着不存在的草,就像张九荻在认认真真地种并无生机的菜苗一样,千姜想着就乐了,“走吧,别‘吃’了,我拉你回去。” 千姜甫一进牛棚,便闻到刺鼻的排泄物的味道,再加上潮湿的环境堆叠起的黏腻感觉,她真是片刻也待不下去。那牛似乎也很抗拒这里,反复原地打转。 千姜要给它寻个好下脚的地方,可看了一圈,只有东北角的一处地方堆了很高的茅草,已经要倒下来了。她想再走进瞧瞧,背后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那妇人,又把她唤走了。 一天下来,饶是从小干活的威千姜也有点疲惫了,张九荻却还是一副慢条斯理,优哉游哉的姿态,把农活做出了一副毫不贴近日常生活的优雅闲逸,吃晚饭时也仿佛吊着一缕仙气,浅尝辄止。 “你生着病,就不能替张九荻多吃点吗?” “可是这饭菜里有毒,我也不能吃啊。” “……”千姜一愣,一边捂住嘴,一边道:“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发现的时候,你已经吃了太多了。” “……”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他们?” “这小孩和他母亲行事都挺奇怪,如果真如他们所言是被沐雪源赶出来的,那一定对沐雪源有所了解,我们先将计就计,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好……”千姜点点头,这才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那我的毒怎么办?” “对面不就可以解。”看他一副毫不担心的模样,千姜这才发现果然张十荻和张九荻还是很不一样的,至少张九荻不会看她中毒了还这样毫无波澜。 正想着,一阵窸窸窣窣地门上锁的声音传来…… “她锁住我们做什么?” 张九荻道,“看来他们果然是要害人。” “你怎么发现的?” “你可注意到这母子二人眉间都有毒痣。只是小孩明显一些。” “有毒痣也不能说明他们要害人啊?” “这里贫瘠入斯,他们当初被赶出来,定然是两手空空,如何能生存下去?” “怪不得那大娘一直打听我们的家世,是怕害了人有人来寻仇?” “不错。”张九荻气定神闲道。 “不过这两人一弱一幼,当无所惧。” “还得看他们所中何毒。”张九荻边收拾桌上的饭菜,边道。 威千姜看此时他还有心情做这些杂事,不禁感叹这人真是有洁癖。不过看他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千姜也不怎么担心,开始担心起自己的安危,未知往往可怕,她在心里盘算到最好是蒙汗药,可千万别是鹤顶红…… 荒郊野岭本就寂静,加上二人沉默无言,便可以清晰地听见院门外踢毽子的声音。 一下,两下,三下…… 突然,院内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锅碗瓢盆砸地的叮当作响,二人敏锐地察觉到急促的脚步到了门前。 张九荻叮嘱威千姜躲在身后,自己立在门口迎敌。 熟料,门打开,扑过来的竟然是那个孩童圆圆。 张九荻此刻很犹豫是否下手,他的剑刃早就涂上了在栅栏处沾上的毒液,但此刻面对小孩…… 与白日的疲惫、无力不同,圆圆到了夜里竟似乎有了许多蛮力,他灵活地跳在了张九荻身上,烛火映照着他的脸庞狰狞,嘴巴张得极大,似乎要将张九荻吞入。 张九荻轻易地抓住了孩童的脖颈,一把将他提起来,这才看清这小孩的双瞳满是血丝,似乎已经丧失了神志,真不知他是中了何毒,竟然有这等蛮力。 他最终决定不对小孩下手,正要扔他出去,却见圆圆将手上的毽子一拆,毽尾极其锋利,直直向张九荻脖刺来,好在他眼疾手快,躲开后又瞬间擒助小孩的双手。 张九荻用左手弹了小孩的脑门,道:“小孩真难对付。” 那边厢威千姜已经被大娘捆了起来。 “实话给你们说,今夜的饭菜中有毒。你二人既然都是将死之人,何不成全我家,你放过我孩儿,我便给这小姑娘留个全尸。” 张九荻是不怕威胁的,道:“你们这是中了何毒,若告诉我们,说不定还能有法子解解。” “有法子?我们这的毒从来没人解得开,方圆百里皆是寸草不生。你别看你们现在活蹦乱跳的,就和当初误入我们这的叶什么……” “叶公顷。”威千姜接嘴道。 “管他什么,反正都会毒发,不如成全我们,做我们的食材。”看张九荻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妇人又道:“你的缩骨症已经没得治了,能成为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她竟然知道了张九荻得了缩骨症!千姜瞪大了眼睛,立即提醒道:“小心!” 果然见那妇人朝张九荻泼了一碗水过去,好在他躲得快。 趁其分神,妇人利索地开了房间的侧门,原来这房间的侧面竟然连接着牛棚,从牛棚中走出来一位魁梧的壮汉,他的头发蓬乱,遮住了双眼,脚步踉跄,却一下找到千姜。 “到这来。”妇人还在引路。 张九荻一个腾挪挡在千姜面前,虽然身形悬殊,但张九荻打他还是绰绰有余,三下五除二便把大汉控制住了,大汉不停发出低吼,但是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看来是中毒已深。一边的妇人没想到张九荻看起来柔柔弱弱,打起架来竟然如此痛快利落,不禁慌了神,赶紧去唤倒在地上的圆圆。 可圆圆受了张九荻一击,似乎已偃旗息鼓,妇人不禁悲从中来,抱着孩子开始哭泣,抱怨起一家的坎坷遭遇来。 张九荻看着眼前的景象,脑中忽然有片段一闪而过,令他头晕眼花。 此时此刻,只有威千姜脑子清明,毕竟性关自己身体,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给我下的是什么毒。” 妇人哪里有闲工夫答她,像是终于找到了由头似的,可劲哭泣。 也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毒发作了,千姜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模糊,身体也变得有气无力,眼前的几个人就像是上下飘忽的泡影。 正要完全昏睡过去时,她感到脖颈一凉,圆圆朝自己扑了过来,好在她还尚余一丝气力,勉强挣扎两下,伤口却越扯越大。千姜的抗拒声让张九荻从飘忽的意识中清醒过来,他急忙出手将圆圆从千姜的脖颈处扯下来,那小孩饮了血就像是注入了蛮力一般,力壮如牛,张九荻便只好将其捆起来。 “这小姑娘如今中了毒,正好下饭。”妇人见自己的孩儿被困,咬牙切齿道。 “告诉我解药。” 她还是闭口不言,眼看时间紧张,又不方便动武,张九荻只好威胁道:“你若不说,我便烧了这个院子。” 大娘总算有些触动,道:“你恐怕猜到了,这毒是没有解药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月下来月下归 张九荻此时此刻就像在梦境中一般,沐雪源内外是两个世界,自己的脑海中也有两个世界,都是一片混沌与虚无。他其实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想要救威千姜,但是看着她受伤的脸,内心又有一丝担心,他不禁自嘲道:“张九荻,你也喜欢威千姜吧。”他这样说着,觉得自己就像个红娘,但又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毕竟现在的自己才是本体。 威千姜的脖颈处的伤口好在不深,圆圆只是咬破了表皮,可也已足够让毒进入她的体内了。又是被捅刀,又是被咬脖颈的,就是为了就一个素不相识的张九荻。他想着,一边去擦她的伤口,一边轻叹道:“你又知我多少。” 事到如今,也就只有先闯入沐雪源了。他找到早些时候威千姜寻到的缺口,毒液仍旧源源不断地滴落在地上,栅栏本身也隐藏着毒箭,可以抵御外来的人贸然飞跃。张九荻思忖片刻,便去寻找毒液的源头,果然被他寻到了,在栅栏缠绕着的藤蔓根部,有一处活水,因为地理位置略高于缺口,刚好形成了倒水的态势。张九荻小心翼翼地去割断藤蔓,生怕沾上活水又变成缩骨症的样子,变回去其实没什么,怕就怕一直醒不过来救不了人。 当张九荻抱着威千姜小心翼翼地踏上沐雪源的土地时,感到空气中漂浮着舒心的气味,他觉得自己到了传说中的远方,前方依稀可辩的点点灯火,像是宣纸上写意的泼墨。 可是宁静祥和了没多久,颇有阵势的脚步声哒哒围拢过来。张九荻朝左右一看,原来围上来一片娘子军。 “你从何处来,为何夜闯我沐雪源?”为首的女子勒紧马绳,不怒自威道。 “我们从沐雪源外来。” “你一个男子,三更半夜在外游荡,还抱着个女孩,成何体统。” 张九荻不答话,直言道:“这个小姑娘受了伤,请沐雪源相助。” “我们为何要救她。” “因为就是中了你们的毒。” “不可能……”为首的女子道,“从来没有人能在入口中毒后还能如此光彩照人……” “光彩照人……”张九荻听见这个形容,不禁低头观察了威千姜的模样,一看她还在昏迷中,模模糊糊的样子,哪里能称得上光彩照人,复又抬头疑惑地盯着为首的女子。 “与洞口那些腐尸相比,她已经算好的了。”女子说着,一边往回拉马绳,朝身后的人示意。 张九荻这才发现,女子身后还跟着一大群同样穿着的女兵,皆是戎装。 “尔枫,这两个人既然能活着从洞内出来,说不定对我们有用。”有人向她建议道,虽然声音很小,但还是被耳尖的张九荻听了去。 “尔枫姑娘,我怀里的这位可是神医妙手。”感到马上的尔枫明显有些犹豫,张九荻微微一笑,又道:“有劳了。” 眼见尔枫身后走出来几位姑娘,本以为是过来引路的,熟料其中一位单手接住威千姜后,另外两位姑娘直接将张九荻架了起来。 张九荻眼睛还循着威千姜而去,未曾想就感觉到双脚离地,身体腾空。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挖了。” 张九荻此时有求于人,也没想太多,就当做短暂地悬空歇歇脚,顺从地被架着走。只是两个姑娘实在是身材玲珑,衬得本就高大的张九荻更加魁梧,三人的影子走在马匹前面,浑然是一个移动的笔架。 原野上的晚风很舒服,张九荻略微调整了下胳膊,让自己的身体更加自在,顺便在心中默默记下了大概的距离与方位,一行人明显走到了地势低矮的地界,眼前出现了几处低矮的穹庐,依稀透出微光。张九荻敏锐地听见了汩汩水流的声音,他抗拒地往后退,却听见后面的尔枫道:“天明再带他去面见平姨,先把他洗干净了。” 洗字一出,张九荻已凝力于手腕准备挣脱束缚。 未料尔枫又补充一句,“我先将此女送给圣女医治,若他问起,你们小心回答。” 毕竟要救威千姜,还是不能用蛮力,张九荻道:“尔枫姑娘,我可是很干净的。”他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尔枫确头也不回对身边人道:“把这个人给我看紧了。” 为何对洗不洗这么执着,张九荻狐疑到,眼见哄骗尔枫已是不能,他又转头与身边的姑娘说道:“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不如我一个人洗。” “小公子不必害羞,我们在旁边看着,不碍事。”其中一位女子一边解释一边探着头朝张九荻耳后闻去,“挺香的。” 两位姑娘都咯咯笑了起来。 张九荻内心忽然涌动起一股被调戏之感,这沐雪源的姑娘竟如此奔放。他索性搂住两人的腰道,“不如姑娘们稍事等候,我浴后再来找你们。” 原来其中一位姑娘早就看张九荻生地俊俏,想要更加亲近一番,现下看他如此主动也很是受用,便点点头,拉着另一人就要走。 张九荻背临溪流,脸上挂着标准的笑容,微笑着朝她们着手,那姑娘间或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张九荻一边瞧着她,一边注意到二人身后朝自己跃过来的小黑点。 走进一看,原是一个男人。 终于见着男的了,张九荻心道。那男人衣着朴素,看起来应当是此处的仆从。他欣欣然向姑娘行了礼,姑娘也都热情地招呼他小振。本来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张九荻注意到这人手上端着一个大木盆。不等张九荻参悟这盆是用来药浴还是换水的。 哗啦。一股热流从脑袋上浇了下来。 “真是不要脸,你以为你能勾引到紫烟。” 张九荻欲哭无泪,这沐雪源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此处的男女都好似和外面很不一样。最重要的是,现在这个模样,要怎么去找威千姜。 尚在思索时,张九荻感觉到脑袋晕沉沉的,看来该来的总是躲不掉。 ****** 惊蛰日前后正是沐雪源热闹的时候,也是墨之最喜欢的时节。 今天是惊蛰后的第三日,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大家都在期盼他回来。 天才蒙蒙亮,莫之便洗漱打扮,要去谒见平姨。晨间的雾还未散尽,他不怎么看得清身边的人,却清晰地听见了左右在谈论前些日子源里来的女医官,恰好在源主病重之时醒来,真是是天降祥瑞,双喜临门。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果然到了平姨院内,殿前已挤满了来客,墨之向来最为得宠,他婀娜地走到平姨身边,自在地倒在她怀里道:“平姨,那女医官果真能治源主的病吗?” 平姨捏了捏他的脸颊,复又示意左右将人带上。 从未出过沐雪源,也没怎么见过“新人”的众人都好奇地抬头张望。只见一位年岁较轻的女孩怯生生从殿外走来,她身着沐雪源华贵的翠绿锦春衫,未施粉黛的脸庞白净无暇。 来者正是威千姜。 面对殿内奇形怪状的一众男人和唯一一点红的女子,她此时内心也充满了疑惑。好在身上的新伤和旧伤都似好了许多,她尚能交流自如。 “尔枫说你会医术。”平姨直截了当地发问。 “一点点。” 殿内的众人都内心雀跃,要知道自从源主大怒杀死医痴弗远后,源内会医术的已然寥寥无几,平姨仍旧面不改色,一边抚摸躺在怀里的墨之,一边道:“你前些日子生命垂危,是我沐雪源救了你,你可知道?” “不知道。”千姜只认是张九荻救了自己,何况她了解自己的身体,不管是什么伤总是会好得很快。 “你胆子很大。” “不敢。”千姜一路走过来,早摸出了沐雪源缺医师的事实,知道自己的价值几何,她便有谈判的筹码。 “直说吧,我们要你医治伤者。” “好处是什么?” “好处?”平姨张口接住墨之递上来的野果,慢慢吞咽后道:“项上人头可保。” “意思是治不好还会要我的命?” “你是聪明人。”平姨道。 “没想到当年叶公顷的《伍亩见源》竟是如此文实不合。” “你也知道叶公顷?”墨之柔声发问,似乎很是惊喜,“他尚在人间吗,今天能按约回来吗?” “嗯?”平姨的声音让墨之发现自己失了言,他马上又伏在平姨膝盖上,埋头道:“平姨,都是您当年英明,出了此番计策,墨墨只是好奇……” 他的声音越发小了,威千姜也没品出来其中意味,只答道:“叶公佳作流传甚广,却未能得见真人。” “你退下吧。”平姨不耐烦地打断她。 威千姜本想比照日寻城堂前谈判与平姨周璇,未料效果欠佳,似乎还得罪了平姨,她一时有些慌乱,只好摒弃张九荻上次交的不卑不亢策略,道:“平姨,我定能救回伤者。” “这本就是你应该做的。” “我会用我带着的珍贵药材把他救回来,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条件。” “我说了,你没资格谈条件。” “小女的头丢了不要紧,源里的众人可非常期盼源主身体痊愈啊。” 威千姜猜到了是救源主又多了份筹码,平姨果然道:“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 见平姨服软,殿内的众人都骚动起来。 “我要一味药,沐雪源。” 威千姜话音一落,殿内的众人安静了下来。平姨愣了片刻,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看你不仅仅是胆大,还狂妄。沐雪源本就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本,若要用它来换源主的命,我们为何不直接将药材用在源主身上,还用得着你?” “我只是要一些,并非全部带走。”威千姜解释道。 “不可能。”平姨道,复又揉了揉眼角。墨之站起身来给平姨捶背,又道:“也不知尔枫是怎么办事的,竟然什么人也敢召过来面见平姨。” 殿内的众人也开始指指点点起来。 “虽然我们缺医师,但是像你这样蠢笨的还是不必了。”平姨直接吩咐左右将威千姜带走。 回去的路可比来时要难走多了,从殿外进来的女子个个都是孔武有力,轻轻松松便将威千姜抬了起来。 “慢着,把她的外衣脱了。” 威千姜挣扎无用,毕竟已经丧失了利用价值,只好听之任之,直接从华贵的外衣被扒到只剩一身素色中衣。 沐雪源应该是女子当家,这些女子个个功夫了得,对千姜也毫不留情面,从殿内出来,不多时便走到了一处阴暗潮湿的所在,直接被扔了进去。 躺在地上思索人生的威千姜复盘刚才的谈话,在内心不得不假设起来,若是张九荻在就好了,一定又能帮自己克服难关。可惜,她一醒来便向周围人打听清楚了,张九荻当日在浣池边直接没了踪影,想必是又被人袭击不得不缩骨变身,如今自己昏睡了这几日,也不知道身体是否康健。她还在沉思中,却发现周遭隐约有些躁动。 ☆、空堂拥鼻自知 这阵隐隐的躁动千姜再熟悉不过,早在南涯城的监牢里她便有所体会,无非是一些虫子老鼠作祟。好在刚才扔她进来的人还顺便甩了个火折子,千姜得以照亮周遭。 原来,这里是一处废弃了的地下住所,房间不大,但是屋内设施齐备,由于湿气太重,她还能闻到一丝丝腐木的味道。她举着火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走着,这房间里没什么摆设,除了一张桌子一张床她没有“撞”到别的东西。 一番挣扎呼喊以后,她已力竭却仍旧没有任何回响,千姜只好凭借着刚才被撞的记忆摸索到了床榻边,伸手去扶床的边缘,一阵湿软的触感传来,她感到一阵恶寒,迅速地弹到了墙角边。这一靠不要紧,倒是发现了墙是空心的。墙后面有什么?困惑让她用上了房间内一切能用的撬墙工具,可毕竟器械简陋,半天也没动静。 她循着墙体往上瞧,这才发现墙上面隐隐透出光亮,似乎在房顶还有一扇窗户。果不其然,没等一会,她便看见窗户外露出一双眼睛,也正在往里瞧,这个房间就像一个盒子。 她尖叫一声,刚好门也打开了,尔枫带着几个人出现在门口。 来者开门见山,“你早上说的珍贵药材在何处。” 千姜平复了下心情,回想起早上说的话,道:“我当时可是说的以物易物,没说要送给你们。” “我给你两个选择,是自己给还是我们搜?” “我是不会给你们的。” “小姑娘,识时务者为俊杰。” “你们帮我找到我朋友。我就把药材给你。” “你只有两个选择。”尔枫很冷冰冰道,她走近威千姜,后者因为她身上的气势不禁往后退让。 千姜上一秒念及都是女生,不会下手这么很。下一秒便被推倒在地上。即便如此狼狈,尔枫仍不放松步步朝自己逼近,千姜不禁下意识地左右寻找,想要找点尖利的可以防身的器具。 瞧见威千姜仍未放弃反抗,尔枫道:“小振,给我搜。” 只见尔枫身后走出一位男子,他安安静静地靠近威千姜,伴随着千姜抗拒的嘶吼,尔枫的嘴角露出笑意,“乖乖地把东西给我,我就让他停手。” 去尘是父亲让留下的珍贵药材,更是张九荻的救命药材,怎么能给出去。 黑暗中,千姜感觉到小振的手触及到自己的肌肤,她浑身颤抖着使劲挥舞双臂,却被钳制住,男子的手开始往她怀里探,隔最里面只剩一件中衣,敏感的身体感受到一阵热气逐渐靠近。 “不要。”千姜几近恳求。 男人不说话,她却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 去尘体积不小,千姜虽然放在胸口处的袋中,不易被察觉,但这么近距离的搜身还是很快被找到了。 男子将去尘小心翼翼地捧出,虽然他们都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名贵药材,但是仅凭威千姜那抵死不从的劲头,二人也看出其价值不小。 尔枫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毕竟人多势众,千姜如何吵闹反抗,他们都当耳旁风。 “这下,你的确是没什么用了。不过念在你略会医术的份上,我们给你留条活路,能不能走出这禁室,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尔枫关门前一刻说道。 千姜此时蓬头垢面,生机全无。去尘被夺去了,张九荻可怎么办?不行,她勉力打气精神,去摸索尔枫他们方才进房间的门,可惜一无所获。  本来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的内心满是自责与无奈,当初若是不逞强来沐雪源,张九荻他们也不一定会跟来,不跟来也不会有这么一出。她越哭越大声,越来越伤心。可能因为声音太大,顶层的窗被推开,方才探出头的女人不耐烦地看过来,往房间里扔了什么东西下来,随即关了窗。 千姜屏气凝息,走近一看,是一块不清楚为何物的血腥肉块。 形势诡异,千姜火速后退到墙角边,竟然发现墙角没了,甚至连墙都直接消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是越发靠近的骚动声。 听那低沉躁动的声响,应该不仅仅是虫鼠那么简单。看来是肉的血腥味,吸引到了周遭的生物,竟然将空心的墙直接击穿。 千姜朝墙背后望去,迎接她目光的只是更深的黑暗。 她的后背升起一阵寒意,有人将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找准了使力点,千姜固定在了地上。 背后之人直接朝千姜的脖颈咬去。千姜惊声尖叫起来,这样的袭击场景多么熟悉。沐雪源外的那对父子,看来这沐雪源里的人都染的是同一种病了。可此人或许是营养不良,长出来的牙齿不够锐利,只是将千姜的表皮咬破。 此人应是丧失了五识,任凭千姜如何叫喊人就不为所动,只是发出嘤嘤呀呀的声音。千姜好不容易挣扎出桎梏,以为送了一口气,黑暗之中便又钻出来一人,朝她袭击过来,千姜急中生智,捡起地上被扔下来的肉,朝那人挥舞着,果然吸引住他的目光,可来者动静太大,直接将千姜的手指咬破,疼得她哇哇大叫。 来回折腾了这好几下,千姜早就经受不住,疲惫与困意袭来,她感觉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起来。那两个在黑暗中的人也逐渐倒在了地上。 此时距离圣女将肉扔下窗口不到一个时辰。 房间门被缓缓打开,圣女脚步轻快地迈进房间,见四下皆是一片寂静,她不禁感慨道,这一批的“饵料”还是太弱,互相残杀竟是全无活口的结局。 沐雪源所设的此处暗房,乃是用于专门安放重疾病人的,沐雪源居民常年受怪病困扰,源里缺医师,最终只好商议,最终决定让患病之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争斗,偶尔也用作惩罚之屋,放进几个身体康健之人。 往常屋内好歹还会剩下一个厉害的人,没想到今日全都倒在了地上。 圣女屏退左右,孤身进入房内探查,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躺在最中央的威千姜,她上前一试,果然,女子已经没了鼻息,四散的几个人也毫无生机,这间专门修筑在隐蔽地带的房内此刻万籁俱静,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一步步往外挪动。 “郁鬯郁金合苏香,不知何处是故乡……”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吟唱,圣女的脚步不禁慢了下来,这歌谣如此熟悉,她左右去寻,“是谁?”无人回答。但是歌谣却仍旧未停歇,人声有些不稳,隐隐有悲伤之感。 圣女好不容易顺着声音到了那人所在之处,她静静地蹲在威千姜身旁,“她已经死了,任凭你如何唱,也不会有作用。” 歌声停了下来,圣女又道:“你为何会这首歌谣?” 还没等到回答,圣女的耳朵突然有些疼,“救活她。”一直在唱歌的人终于说话了。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圣女面色不改,道:“药石无用。” “你不救活她,我便杀了你。” “我虽被源内众人称为圣女,但也并非神仙,也没让人起死回生的本事。再者,你身患缩骨症,如何能杀得了我?” “不妨一试。”他略微一动,圣女便感觉头晕脑胀。“此女的心方才还在跳动,我给她吟唱不过为了暂时稳住她的心神,你若用药一定能救醒她。” “若我能救她,岂不是连周围倒下的人都能救下来?” “我方才仔细看了,其他几个人死状极为特殊。” 因为见惯了这样的厮杀场景,圣女没有仔细去看其他的患者,经此提醒,她又再仔细观察了,死去的人都是吐血而亡,眼睛睁得大大的。 “奇怪,这些人都是中毒而亡,他们生前的吃食我们都严格把控,怎么会中毒,莫非此女……” 圣女还在思考,耳朵又传来阵阵疼痛,“你先把她救醒。” 圣女依言,从怀里掏出一颗药丸,“此药只能清新人的心智,并非一定能救活。” 她说着,药丸已经划落至千姜口中。 “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救了人,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你为何会唱乌月国的歌谣?” 来人果然按照约定,不再折磨圣女,又缓缓走到她的指尖,圣女将左手的火折子靠近此人,这才发现此人虽然样貌出众,但是形容憔悴,颇有病入膏肓之感,正是张九荻。 他勉强站了会儿,但等了一会儿,又像是耗尽体力一般,干脆躺下道,“我不知道,这只是我唯一记得的歌。刚好又可以宁神。” 圣女点点头,“记忆如此混乱,你缩骨症应患了许久。” “我应该要死了。” 圣女平静道,“你能活这么久,应当就是刚才那去尘所救。” “是。” “我方才拿过来瞧了许久,还从未见过瓣叶如此好的去尘。” “千姜日日精心照料,自然是形状颇佳。” “去尘不是这样就能养好的。” “嗯?” “要用心头血。” “你说什么?” 圣女站起身来,娓娓道来,“去尘的珍贵之处正在于此,因其养育之阴毒,栽培之艰辛,早就绝迹于世,偶尔传世几株,其身后都有数不尽的付出。” “我与千姜日日相见,并未听闻有如此故事?再说,心头血这种画本故事里的东西,怎么会在现实中有?”张九荻一脸狐疑。 千姜忽然开始咳嗽,看来是醒转了,但是她的眼睛仍未睁开,好像是陷入了梦魇中,不断挣扎。张九荻伏在威千姜耳边,不断呼唤她的名字。 圣女微微一笑,伸手去摸千姜的胸口,“我并未骗你,她胸口正好有一处结痂,想必每半年就会有人从她这里取血。她的去尘药效减弱,也是因为近半年未曾有人取血浇灌所致。可惜啊……”圣女长叹一口气,“这一旦中断,去尘的药力就会减弱,这也是为什么你的病也逐渐加重了。” 张九荻早已没了刚才的那般盛气凌人,他略微望了望身后的威千姜,道:“苟活了这么久,我已知足,只是可惜我记忆错乱,连自己肩负的东西也一无所知。” “你也是个可怜人,倒和我颇有几分相似。” 张九荻笑了笑,“你也不必和我攀亲近。珍贵的药材也只有去尘这一味,你想再要也没了。” 圣女微微一笑,说:“珍贵药材没了,但是我得到了更加珍贵的东西。” “你们沐雪源的众人都让我感觉到恶心,还有什么是比你们视为千金的药材更加珍贵的东西?” 圣女倒也不恼,顺着张九荻的话道,“你到沐雪源不久,对这里的认识竟颇为深刻。比药材更珍贵的,自然是养药材的东西。你朋友的血极为珍贵,方才这些怪人就是被她毒死的。” “这不可能。” “我方才还在纳闷,怎么这些人的死状如此统一,却唯独这位小姑娘如此不同,加上她的血能养活去尘,我便推出了一二。她这血极为珍贵,当初你们能突破洞口层层阻碍,无伤进入,应当也是她血的功效。” 张九荻极为震惊,如果威千姜的血真能有此奇效,岂不是要被沐雪源的人用来抵御这奇毒。 “你不必担心,我早就看透了此处的蝇营狗苟,当初能当上圣女,也不过时运使然。”十年前,沐雪源的洞口不知为何突然打开,期间不少人机缘巧合落入洞中,同年源内爆发惧日症,源内众人无法,只好尝试以血祭天,源内自然是无人愿意献身,于是这灾祸就降在了圣女主仆二人身上。 熟料,当夜二人被囚禁在笼中,点燃火焰的一刻,圣女身边忽然升腾起数十只巨蛇,形状恐怖,将众人吓得不轻,有胆大的尝试去攻击那些蛇,却发现只是烟雾,从此众人都信了圣女拥有神力,连同她的婢女平秀都被源内众人尊为神明。“源内的人固步自封,不愿出门入世,每每有人误入便拿来试验,患病的也都直接放弃。我巴不得大家一起毁灭了才好。”一直平静的圣女突然情绪高涨,怒目圆睁。 “难道叶公顷当初写的那首诗,也是为了诓骗众人找寻沐雪源?” “他当年同我一同进入此处,不晓得使用计得以逃脱,只晓得他承诺十年后会回来,算算日子,便是近日了。” 二人聊得甚是投入,不久门外侍卫打断聊天,圣女并未将威千姜的事情告诉源内众人,悄悄安排心腹将威千姜从源外救了出来,安置在自己的静思阁内。 张九荻也跟着在阁内静养,几日后,千姜总算醒了过来。 她还深深陷入当时的惊惧中,总是止不住地颤抖,张九荻只好时刻守在他的身边,向她解释自己当时附在尔枫身边,奈何身体孱弱,还没等靠近威千姜,她便被攻击倒地了。 好一番劝解后,千姜总算是稍微宽心。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读者老爷,求评论求收藏啊!想要冲一下新晋榜,只差一丢丢积分了~~拜谢!! ☆、千姜不是干姜 千姜终于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却又陷入了去尘没了的钝痛中。 “张九荻,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去昭京吧。”千姜勉强支撑着身体,看着在桌子上凉药的张九荻道。 “此处出去倒也不难,但是不能让你再涉险了。”自从听说去尘背后的故事,张九荻对威千姜的身世多了几分惋惜,她的父亲行径古怪,如果去了昭京,会不会又将千姜送到了水火之中?尚在忧思时,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二人的思绪。 推门而入的是圣女,威千姜十分惊讶,并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圣女,而是因为她第一次见到了形容如此出众的中年女人,她仿佛带来了一束金色的光,如初春的暖阳照拂。 “千姜姑娘你终于醒了。”圣女走到千姜的床边,轻轻握住威千姜的手,千姜仔细体会,那触感好比握住了天上的一团云。 千姜点了点头,圣女又道:“千姜姑娘果然人如其名,和‘干姜’一样,能温中逐寒,回阳通脉呢。” “是千又不是干。”千姜想到被威胁的一幕,仍旧对源中人心存戒备。 “大抵都是同一个意味,听九荻说,令尊精通医术?”圣女不恼,将威千姜腰间的被子往上提了提。 威千姜求助地看向张九荻,后者给了肯定的表情后,她才懵懵懂懂地答了,又将一路上和张九荻的故事一一道来。 刚说没几句,门外传来脚步声,房间因为在阁楼的二层,加上是木材质的,踩在上面动静极大。 “听说圣女这几日抱恙不出门,奴婢必须来拜会一番。” 威千姜对这个声音熟悉,她蜷了蜷被子。圣女安抚二人道:“你们不要出声。”便放下帘子,起身去答话。 “平淑,我身体已无大碍,你回去吧。” “哦,如此说来,圣女是不肯赏脸去恭贺源主了?” “我已遣人将贺礼送给源主,还给刚回来的叶公顷接风过了。” “如此,是我误会圣女了。”平姨的声音低了下来,然后又抵门追问道,“圣女自从上一次试验后,就闭门不出,可是发现了什么?” “没有。” “没有为何遮遮掩掩。”平姨一边说,一边示意左右强行破门。圣女和平姨虽曾经是主仆,但是在源内,二人地位因为灵蛇一事平起平坐,再者平姨长期管理源内事宜,威望极高,早就不把圣女放在眼里。 由于出手快,还未等圣女的手下反应,门就被打开了。 不好!张九荻心道,若是被发现威千姜还活着,势必会暴露她的血有特殊功效的事,到时候被源里的人抓走了,要救可就难了。 “平淑,你给我站住。” “主子,怎么这个时候你还给我脸色瞧。”平姨一般说着,一边往千姜他们躲避的地方靠近,“平淑当初陪主子从乌月国过来,一路忠心耿耿,可您却为了大梁男人放弃了回归故土的机会,如今你被抛弃,就拿我来出气不成?” 躲在身后的张九荻和威千姜没想到还能听到这一出,像是窥探到了别人的隐私一般有些不自在。 圣女没有答话,看起来有些疲倦。平姨不知道哪里听来的风声,似乎对威千姜的存在极为自信,示意手下将房内搜个干净。好在威千姜已经在张九荻的指挥下,躲在了床下,黑暗里,二人呼吸急促,胆战心惊。 往右偏头,透过淡紫的九华薄衾,刚好能看见几个人的脚在房间里挪动。不一会儿脚步便到了床前。 二人屏气凝神,不敢出声。 “尔枫,你看清楚了吧,我这房间一目了然,什么都没有。” 话音刚落,千姜便注意到眼前人走远了。 “不要停,角落也不要放过。”平姨却不买账,仍旧抱有幻想。 圣女房间简朴,除了必要的家具,一切从简,根本禁不住这样仔细的搜寻。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千姜便被尔枫从床底下“牵”了出来。 眼见事情败露,平姨一行人越发得意,对圣女兴师问罪起来。 千姜现在有了眼力价,知道反抗不过,便无奈地顺从。 “这个姑娘,我见过……”平姨仔细端详了威千姜,复又激动地说,“她是有什么本事,为何能在众多毒物中脱颖而出?我们沐雪源是不是有救了!” “她功夫好,是自己与毒物打架保命的。”圣女解释道。 千姜尚不知情,但是听到表扬说自己功夫好的谎话仍旧十分受用。 “哦,是吗?”平姨绕着威千姜走了一圈,忽然抓住威千姜的臂膀,狠狠一捏,本来衣着轻薄的千姜,手上旋即出现一道红色的印记。 威千姜疼的呲呲直叫,圣女道:“你这是何意?” “主子,自从上次灵蛇一夜,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你说谎了。”平姨嘴角噙笑,“可没想到你还是没有变,说谎总爱眨眼睛,快让奴婢看看您这眼睛得是有多清澈,”她说着,又挑衅式地走到圣女面前打量她。 “我……”圣女一时语塞,只能挥手拒绝平姨,未曾想挥动的手掌刚好打在了平姨手上,平姨的脸上一瞬间闪过凶狠的神色,“莫要忘记了,这里并非乌月国,源里也并非你一个圣女。” 千姜被捕捉到的神色吓了一跳,停止了“叫唤”,只是摸摸捂着手臂,这下倒好,腰和脖颈的伤还没好,手臂又来了新伤,三处伤口同时发力,让人头晕目眩。正晕着,肩膀忽然又是沉重一拍,千姜直接顺着力道往右一跌。 “没想到啊,沐雪源寻药十年,终于找到了解毒的法子。” 千姜此时“沐浴”的目光让她感觉自己果然变成了圣女口中的干姜,干涩又尴尬。 “千姜你听我说。”本来一直沉寂的张九荻,忽然发话。“此人居心不良,不要跟她走,快拒绝。” 张九荻的警示太过隐晦,更无操作性可言。眼见千姜千头万绪,张九荻道:“静息凝神,在脑中想象大海……” “可是我没见过大海……” “那你就想想……”张九荻顿了顿,“你喜不喜欢吃月团?” “你说什么?” “你回答我。” “不喜欢。” “那你喜不喜欢吃樱桃,我记得你家院子里有樱桃树。” “喜欢樱桃。” “那你就想象一颗樱桃树。” 千姜闭着眼睛,勉强按照张九荻的建议调整呼吸,再想了想威家小院的樱桃树,结果凝神的效果没起到,她反倒越发思乡焦虑起来。 二人的动静引起了平姨的注意,见千姜很不耐烦的样子,平姨示意左右,又要将千姜架起来。 “慢着。”千姜忽然开口,与原本的顺从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圣女知道是张九荻在其中搞鬼,不禁饶有兴致的看起戏来。 “平姨在此,哪里有你开口的份儿。”其中的一位侍者极为不满。 “你先让她们下去,我有故事给你讲。” 平姨冷哼一声,“你我能有何事可讲。” “我知道灵蛇一夜,你们并非显神……”威千姜话还没说完,平姨已经打断了她,屏退了周围人。 威千姜便按照张九荻的话,一句句将前因后果给平姨讲清楚了。那夜张九荻被迫变小以后,便附着在源内一位侍者身上,刚好这位侍者负责打理沐雪源重要的一条河流绵远溪,在这期间张九荻不仅摸清了源里的事情,还对沐雪源的水文地理有了深刻的认识。绵远溪处于源口的下游,十年前,由于闭源政策,众人在源口设防,由于投毒太多,迟迟未用尽,毒物便在源头沉积,原本有解药的毒物,在混杂消解后,生出了新的毒,这种物质随着绵远溪逐渐往下,影响了一大片沐雪源居民。而这种毒物无色无味,居民们都未料想到源头是此溪流。 “意思是我们在这住的十几年,还没有你一个外人知道的清楚。”平姨对威千姜表现出的成竹在胸颇为不满。 “不错。” 眼见平姨噎了一口气,圣女不禁抿嘴低头一笑。 千姜又道:“你们那天晚上本来要被献祭,但是因为要被迫在大庭广众之下沐浴,于是你们逃跑,却刚好滚落在了溪流里。” “你住嘴。”眼见耻辱往事被提起,平姨不禁低和道。 “这些故事你以为在下人中间能少传吗?你们被人从溪流中抓走,本来要火祭,熟料,你们身边撒下的水滴,逐渐在高温中凝结,形成了一堆能快速燃烧的物质,爆发瞬间蜿蜒成一条蛇状的烟雾……” “你胡说。” 平姨愤怒地看着威千姜,一边的圣女却听得津津有味。 “倒也不必气恼,此事只有你知我知。何况刚才我只留下你一人,就是为了防止下人们听去,影响你在源里的威望。” “哦,你还有些好心。”平姨上下打量了千姜一番,背过身去道:“说吧,你有什么条件。可别说你想要沐雪源,已经用了。” “我要你保我出去。” “这有何难。”平姨语气轻巧。 “小心,必有诈。”张九荻早就看清此人锱铢必较,心狠手辣,果不其然他的话音未落,门外的侍从忽然窜出,手上还握着利刃。 “把她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几个人的反应速度自然是没有侍从的刀法快,千姜还没捂住嘴,就被擒住了下巴。因为挣扎太过,她被打晕了过去。 “住手!还有件事!”见圣女的确无法控制平姨,张九荻只好直接跳出来,与平姨谈判。 “我就说嘛,这个小姑娘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原来是有背后高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张九荻没有反抗,任凭自己被平姨抓起来。 “你不就是想要源主之位吗?只要你留她一条性命,我就帮你达成心愿。” “哦?”听到这里,平姨赶紧示意侍卫放开威千姜。 二人耳语了一番,不清楚过了多久,平姨笑了起来,道:“如此,我便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双节圆满结束了 诸位过得怎么样呢? 存稿已经要告罄了 已经在写接下来的内容了 不晓得对于剧情走向大家有没有什么期待的呢 欢迎留言哦:) ☆、熏香何以永驻 双方既已达成合意,平姨便将千姜挟走了,只留下圣女和张九荻在屋内。 “这位小友真是足智多谋。”圣女打趣道。 “我也没几日可活,可能这就是回光返照吧。” “今夜晚宴我会好好帮你护住威千姜的。” “不知你所图为何?” “我们投缘。” 张九荻仔细打量起圣女,她一身素色,眉间朱砂,沉静的双眸低垂,眼神中仿佛带着慈爱,若非张九荻知晓灵蛇一夜的秘密,他几乎要肯定此人真是得道之人。 “莫用那种信徒一样的眼神看着我。”圣女说着便背过身去,“我儿若尚在人间,估摸和你差不多年岁。” “令郎现在何处?” 圣女沉默无言,张九荻看着她的背影,高耸的双肩在微微颤动,由于躯体变小,他对大体格事物的变化总是极为敏感。 “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 既然这样说,那肯定是哭了。张九荻躲在一边,也不再接话。只见圣女缓缓走向房间另一边,掀起帘子,往里走去。 这帘子本是房间里极为瞩目的一幅画,金色的颜料记录了圣女和平姨的灵蛇一夜,实在没料到画后还颇有玄机。帘子被圣女挂了起来,本意不想跟进去的张九荻,不经意瞥见了帘后的别有洞天,一眼望去颇为朴素,一种莫名的熟悉感牵引着他走向了房里。 他本来脚程就慢,等到千辛万苦走近,圣女早就已经心情平复,坐在窗边静静地纺纱。 “为何里外如此不同?” “这不和做人同样的道理。”圣女答道,“这里是照着我们家以前的样子摆放的。” 她边说边将张九荻接过放在屋内一张凳子上。“这是以前小园最喜欢的凳子,他爹爹手艺不佳,做出来的凳子摇摇晃晃的。”圣女手一挥,果然凳子轻微地摇动起来,张九荻却感受到了剧烈的震动,只有顺着势头调整身体姿态,凳子逐渐趋于稳定,“你当初和平淑一起来到这里,她在此处备受尊崇于是不想回去,而你却非常想要出去与儿子和丈夫团圆,所以暗中整合信徒势力,伺机出源。”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圣女仍旧没有停下自己的纺锤,额间发从耳后散落开来,略微挡住了清晰的下颌线,“你这样冷冰冰地揣测,只是为了救你的朋友吗?” 张九荻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略微一顿,“并非,我只是讲我所看到的。” “总有一天,你会体会到缄默不言的痛苦。” 圣女此言好像一个诅咒,张九荻不置可否。日头见长,阁楼外云木环绕,几株霜树返红,莺啼阵阵。他越发放松,倚着源内吹来的东风,不自觉入了梦,梦里乘兴御风,倏忽到了一处温暖的所在,他觉得大概那里就是昭京了。 ****** 沐雪源今日的任何消息都没有“叶公顷回来了”这一则引人注目。十年前,与孟将军的惊鸿一瞥,让他成为源里最当红的男宠,大厦将倾之时,他又奉命于危难间,出源谋求一线生机。此际源主初愈,他便传书声称圆满完成任务,源内众人皆是为之一振。 本该是庆祝人群中一员的孟将军孟子歌却闭了房门,久久不让仆从侍奉,连最受宠的莫家男仆也未能得见。尔枫到孟子歌门前时,天已经暗沉下来了,距离夜宴开始还有一个时辰不到。 门口的守卫虽然不让进,但是凭借力大如牛的优势,她还是成功推开众人,躲过了婢女紫烟的唠叨,顺利走进了房间,穿过重重帘帐,她在床帏边的梳妆镜前看到了孟子歌冷寂的背影。 她明显精心选择了衣饰,湖绿为底,铺陈开几缕明亮的金色,点缀几丝辛夷花粉,这般的活泼明快与眼前半老的女子似乎很不相符。 “我说了,不许打扰我。” “师傅,夜宴即将开始……” “我已与源主告假。” “您今日盛装,必然是为了今夜宴会,为何要拒绝前往呢?” 孟子歌不耐烦地摔掉手中的螺子黛,“闭嘴。” “师傅,您日夜盼着叶公顷回来,你们的心意相通,为何要拒之不理。” “尔枫,为师的话你也不听了?”孟子歌转过身,怒视跪在身前的尔枫。后者这才发现,眼前人反常地涂了很重的脂粉,似乎试图压下面颊上岁月留下的痕迹。 “师傅,您看,虽然叶公顷五年未有音信,但他此次专门托人捎了给您的心意。”尔枫低头,伸手将一封书信递给孟子歌。 “我不想看。” “师傅,学生就放在这里了。”尔枫起身将书信放在孟子歌案上,又从怀中掏出去尘,道:“这是学生在闯入者手中找到的药材,珍贵无比,据说能驻颜延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有些许枯萎,需要用鲜血养之,学生这就去把那人抓来。” 尔枫的离去让房间里更加寂静,转眼已是五年,朱颜辞镜,她不再是当初源里的佳人,源主对自己的情感也日益消减。如果对她露出失望的表情,孟子歌发誓一定会把他的鼻子割下来。 ****** 太冷了,威千姜被关在了一间极阴冷潮湿的房间。虽然知道张九荻一定会救自己,但是痛苦太过切肤,胸口的肌肤仿佛要裂开一般,整个身体僵直着,她不得不转移注意力,一直盯着房间里的一束光,猜测光的源头。好歹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忽然有人把门打开,带着她走了出去。 她顺着光一路走,总算走了出来。是沐雪源甜腻的空气味,由于一直在暗处,她稍微适应了一下光线,再定睛一看,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人,大家都为她的到来而欢欣鼓舞。周围人都以注视食物的方式看着自己。坐在最高处的人,脚步匆匆地迈下高台,双手钳制住千姜的双肩,把她上下打量一番,嘴里不停说着好好好。 好什么好?除了秋收时节在田间采摘,她还很少怀着这般热烈的目光注视过什么东西。可惜,此刻的千姜并不知晓,自己和大麦不存在实质区别。 踉踉跄跄地被牵引到台上,千姜得以一览台下众人。大家都身着墨绿色的服装,形制相似,发型相同,一眼望过去,仿佛一片绿油油的麦田,迎风招展。 “源内能有如此生机,多亏了圣女平淑,在我抱恙的一段时间内仍旧坚持寻找解毒之方。”源主说着,一边瞧向底下的平姨,本来源主只是想朝她敬酒一杯,孰料,平淑款款走向了台上,与源主并列,二人左右将千姜牵着,迎接众人“天佑我源”的欢呼,千姜觉得自己这瞬间仿佛与他们成为了一家三口,一派祥和,令人感动。 千姜感受到的力量却不如表面上和谐,虽然右手边的平姨是位女性,但是力道不输源主,二人似乎都想将自己据为己有。 “先把此女押下去,一定要严加看守。”源主叮嘱道,千姜不想再被困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她不断地反抗挣扎,但是左右押解的侍卫无动于衷。 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千姜习惯性地想到了张九荻。他们的计划不会让我太痛苦的,对不对,她几近祈求地盼望着,张九荻会不会突然出现在耳道里,或者肩膀上。 可惜,除了胸口剧烈的疼痛外,她一无所获。往回走的路上,没有来时的吵闹。千姜抬头迎接上一双双热烈的目光,那些人都直挺挺地站着,将桌上的饭菜都凉在一边。 忽然,她看到了角落里的一个人。二人的目光只不过片刻交汇,那人的目光迅速移,偏头去听身边人的话,嘴角还泛起了阵阵笑意。 那样的笑容千姜很少见到过,张十荻从来都是冷漠的。此时,在自己难过挣扎的时刻,他却对着身边的女人笑地热烈。 内心的不愤不过片刻,千姜开始纳闷,张九荻怎么又回归了正常的样子,回归了正常的样子还不赶紧过来带自己跑。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想到自己在危难时刻第一时间想到张九荻,威千姜一阵尴尬,她决定改变策略,不再成为别人计划中的棋子,而要主动抗争。 张九荻没注意到威千姜此时内心的天人交战,而是继续和身旁的女子商讨着兵力布置事宜。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尔枫言之凿凿。 “跑了。” “千姜跑了。” 押解的方向传来阵阵惊呼,张九荻迅速朝人群中望去,只见一大批人都朝惊呼的人奔去,将露天的桌椅弄得一片狼藉。 要知道,威千姜的命就是此刻源内大多数人的救命稻草。群起而追之的场面不难预见,可对于此事知之甚少的威千姜却被如雷的追击声吓得不轻,本来她就身上有伤,加上这几日也没怎么休息,跑了一阵,她便感到头晕目眩,果然还是被身后的人给追上了。 人群不再像方才那般温顺,不少人因为千姜的抗拒而感到焦躁与震怒,许多人甚至开始扯她头发,并对她动手动脚。 好在刚才押解的侍卫还算理智,将千姜与人群分离开来,迅即将她押到目的地。 当房门再次对自己开启,千姜因为绝望与难受,感受到气血上涌,旋即晕了过去。 源外仍旧歌舞升平。 “听闻叶公顷此次凯旋,带来了不少源外的精致玩意。不知可否与我源内众人品鉴一番。” 端坐许久的叶公顷似乎期盼了很久,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源主殿前,“禀源主,此番公顷确是带来不少稀罕玩意,献予源内的大家不过贻笑大方了。” 他一边客气着,一边让仆从将带来的物品呈上来,“本来有许多的玩意,但公顷最想给您看看这个。”他指了指手上的小香炉。 对于源内的众人而言,这种精致的摆设离自己的生活太遥远,都只是探着头瞧热闹,只有几个位高权重的显示出了几分好奇。源主接过香炉,拿在手上把玩,只见这个棠梨小炉色泽优美,端正清雅,澹澹穆穆。源主很是喜欢,不禁摩挲了好几遍。 “如今这源外人真是越发精致了,这些宝贝都是寻常人家的吗?” “并非,公顷怎会找那大街上的普通玩意。实不相瞒,此番出行,我在御史台大人家做门客,因为表现尚可,这是宋大人赏给学生的。” “不错,好孩子。”源主喜上眉梢。 “要想熏香品质上乘,器具是次之的,最重要的还是香品本身。”叶公顷说着,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缣囊,“五年前,学生在去昭京的路上,偶遇英州雷雨,一山头梓树尽枯,异香扑鼻,学生因好奇便上山将它们都收入囊中,竟然做出了少有的龙脑香,请源主品鉴。” 源主高兴地跑下台阶,凑到叶公顷身边,仔细地闻起来,沉醉不已。叶公顷过了一会儿又唤人送上来一个琉璃瓶,将缣囊悬挂在瓶中,少顷,瓶内竟滴沥成冰。 “源主,这个是学生送给您的大礼。” 只见他揭开盖子,以琉璃瓶为中心的附近发散出阵阵馥烈的香味,每个闻到的人都为之一醉。 待到香味渐弱,源主道:“公顷,这香怎么散去了。” 叶公顷微微一笑,“源主,学生有驻香之法,只是这法子是送给另外一个人的。” “何人?” “孟子歌。”叶公顷说着,抬起头直视源主,目光中满是坚定。 听到这个名字,源里资历老的人,都不禁会心一笑,没想到叶公顷出去游历十年之久,竟然还对孟将军念念不忘。 源主眼神中似有怒色,但他没有发作,只是高声问道,“怎么今日孟将军还未现身?” “无妨,将婢女唤过来便是。” 不一会儿婢女紫烟便到了,来人是叶公顷走后才来侍奉的婢女,对二人的纠葛知之甚少,她一头雾水地走到叶公顷身前,后者则直接牵上了她的手,殷切地问道:“子歌收到我的信了吗,她可安好?” 紫烟迅速地将手抽离,叶公顷这才发现不妥。 “公顷,你现在可以说你的驻香之法了吧。” “相思子。源主,相思子能令龙脑香不耗,大补元气。紫烟,你把这话带给子歌,她会懂的。” 叶公顷的话果然没错,当紫烟断断续续把话带给孟子歌时,本来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将军忽然有了精神,现在就等着尔枫回来,将她口中的珍贵药材拿上,便可以略微宽心了。 这边厢孟子歌倒是宽了心,困在房间里的威千姜日子可没有那么好过。迷蒙中的她感到胸口一阵冰冷起来,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正在刺破肌肤。 “啊!你在做什么。”千姜迅速的躲开来者的利刃,四下躲避,好不容易爬到了床榻上,面朝下躺了下去。 来人不说话,仍旧不断使劲将威千姜往后掰。 “尔枫是你吗?”威千姜依稀从她的力道与鼻息中辨别出来人。 “是又如何。你赶紧给我转过来,不然就等着被打晕吧。” “我们难道不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为何你要伤我。”威千姜仍旧毫不松懈,委屈巴巴道,“难道,这也是你们的计划?” 尔枫不太清楚怎么取心头血才是最佳,是以不敢轻易把威千姜打晕,只好吓唬吓唬她,便道“不错,是张公子说的,他说此乃计划关键环节,你好歹配合一下吧。” 千姜略微一滞。 见此话总算有了点效果,尔枫喜滋滋地将千姜掰过来,借着手上的光,一点点贴近她的皮肤。 “我不信,你撒谎。” “你刚才不是还说我们是一路人,怎么此刻便反悔了。”利刃已抵千姜肌肤,尔枫凭借着微妙的触感去寻找最那一处已经结痂的伤口。 “尔枫,住手。” 尚在惊恐中的威千姜,听到这阵熟悉的声音,总算回过了神,趁着尔枫分神的间隙,从她手腕下逃开,躲进圣女的怀里。 “圣女,你管得有点多了。”尔枫奋力抓住千姜的辫子,却被圣女抓住手腕。 “现在外面都乱成了一锅粥,怎么你还有功夫在此处优哉游哉。” “你少在那里说假话骗我。” “不信自己出去瞧,平淑与源主直接起了冲突,第一批硬闯的已经……” “不可能,张九荻方才还说会在我回去之前控制住他们,不会轻易动手,怎么会……坏了。” 张十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早已经炉火纯青,再加上平淑被利欲迷惑了双眼,几个“单纯”的沐雪源土著被张十荻耍得团团转。 尔枫见势不妙,瞪了二人一眼,匆匆跑了出去。 威千姜这才有机会和圣女说上两句,“这就是张九荻的计划,让别人拿着刀对我。” “他有他的考虑,”圣女道,“你这不是好好的吗?” 威千姜自然是相信张九荻的,只是想到他竟让自己以身涉险,内心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你们今夜便可以逃出去。我给你们指路。” “既你们都知道出路,为何不直接逃走?” “因为出入口毒性太强,只有等叶公顷这批带过来的垫脚人凑够了数,才好走。” “垫脚人?” “不错,就是首当其冲的那批人,叶公顷此次靠《伍亩见源》一文吸引拥趸无数,愿意跟他来的人更是数不胜数,虽然没有找到良方,他也算圆满完成任务了。 ☆、馥馥香云不断 信任这事,千姜觉得很玄妙。她遥忆陈阿婆第一次夜里来威家,那时家里没人,千姜听着院门口低沉的敲门声,觉得很是害怕,结果开门一看竟然是位慈祥的老妪,不仅毫无害人之意,还与自己谈天说地,闲话许多。后面的年岁,陈阿婆体谅千姜年纪小,亲爹又是不管学习的,便总是抽空和她讲读书的许多事。 威啸很是不喜欢女儿与这样的人来往,每每都要使些眼色,于是老人家便总是趁着大人不在家的时候前来游玩。闲话结束,威千姜还会收拾下房间,显示出风平浪静无人过的样子。每到冬日,总会有几日积雪厚重,陈阿婆蹒跚的步履行过,几个高高低低的脚印便会留在院子里,可能是来时的路上有野生的腊梅,她脚底沾带的几抹鹅黄便成为院子里些许冬日的色彩。被禁闭在家的威千姜,好像总算嗅到了冬天的滋味。 可能小时候的雪又下到了沐雪源,一番激烈争斗后的威千姜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惊觉自己正躺在雪里。本已入春的沐雪源,竟然又飘飘然下起了雪,她就着周围的火光依稀瞧见纷飞的雪花,一点点贴在脸颊,又一点点化开。 可惜,千姜没有太多时间继续欣赏。 本该静谧的雪夜,被一阵阵的脚步声踏碎。周围喊打喊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好在全部都隔着百米开外的距离。现在没人有时间管自己,千姜的脑子顿时清明了起来。 要去找张九荻,要赶紧离开这里。千姜腾地一下从雪地里翻转起身,可惜在冷天里躺久了,她觉得身子有些吃力。正在抖落身上的雪花时,圣女走了过来,急急忙忙牵起她的手道:“我方才去前面打听清楚了,源主已经被人抓了去。我们赶紧走吧。” “被人抓了去?”千姜一头雾水,回忆起张九荻早前说的计划,可从来没有听说过还有谋划抓人这事的啊。再说这沐雪源与世隔绝,被人抓了去,难道是被平姨抓了? 圣女看出她的疑惑,一边牵着千姜猫在篷边贴墙而行,一边对解释道,“叶公顷此番归来,原来并非效忠于沐雪源,而是带了一大批士兵进源,不知所图为何。” “原来那些带进来的并非垫脚人。” “正是,在平淑马上要夺quan成功之时才显露身形。场面愈发混乱。” 威千姜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观察起前面打斗的人群,这么细细一数,真有三股势力,身着绿色服饰的是沐雪源的土著,而源外进入的人则身披甲胄,反射冷光。本就闭门造车的本地人哪里能扛得住外来的精兵,更何况这一支源内的精锐是女子构成,在力量上就占了下风,很难抵抗,眼看着一个个绿色的身影被四处抛散,二人的脚步愈发加快了些。 “圣女,你可瞧见了张九荻。” “你莫要担心。张公子足智多谋,一定会想得到办法逃出去,再加上他身患缩骨症,实在不行就缩小身形,总有办法逃脱的。” 可是张九荻每次变换身形,都对身体损耗极大,岂是嘴上说得这般容易,万一他中途并未变换成功,被人抓去了怎么办,再加上本来就不清楚这些源外人所图,万一是来抓张九荻的? 威千姜越想越害怕,索性站在了原地,茫然四顾,又低声喊着张九荻的名字。 圣女也止步,拉住千姜的手,语重心长道:“你的去尘是不是丢了。” 千姜略微点点头,圣女又道:“此时你找到张九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能救他。” “可是……” “你随我来,我们去找沐雪源。” 沐雪源? 千姜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一亮。 在圣女的指引下,二人顺利来到了一处供奉之地,是一处低矮的祠堂。沐雪源众人虽然已在此处安居多年,但是仍旧保留着以往四处漂泊时留下的习惯,无必要无实体,即便是供奉祖先,也修建地简单轻便,似乎随时都能将物什带走。 本来此处应当有守卫之人,但今夜的混乱让每一个沐雪源的居民都难已独善其身,除了本就悠然闲适的圣女。千姜跟随者圣女进了祠堂,在昏暗的烛火下,她依稀辨明牌位上的字迹,这才发现原来源主一脉姓徐。 那边厢,圣女的点燃了一支香,静静地供奉在了牌位之前。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时间祭拜起祖先来?千姜心内狐疑。 她仔细看着那一缕青烟,这才发现这青烟顺着微风慢慢飘散,牌位后面的似乎风力十足,竟然将青烟吹了好远。 圣女的目光追随这青烟而动,终于停留在了一处墙面。只见她缓步上前,在墙面仔细抚摸,似乎在感受墙体背后的东西,过了一会,她对着墙面使劲一按,果然调动起了机关,供奉牌位的正南面,忽然起了声响,一块方砖洞开。 千姜离得近,好奇地往洞里面瞧,洞里面透出些许光亮,竟然比这昏暗的祠堂还要亮上几分,二人隐约听见洞里还有人声。 怎么回事? 千姜担心地瞧了瞧圣女,圣女明显也未料到这出,略微沉吟一番,便对千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牵引着她仍旧往下去了。 二人循着路摸索着向下,本来就是石板路,已经被人踩踏得光滑平缓,加上二人脚步细微,果然没有造成太大声响,洞里面的人声仍旧未停。 走得近了些,圣女这才辨别出人影竟然是叶公顷。 他的嗓音已经全然没有了晚宴时候的清亮高亢,转而变得有些低沉干涩,“终于让我等到了,你今日总算也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 千姜不晓得叶公顷和孟子歌的故事,只是有些好奇这如释重负的男声到底是谁,于是探着脑袋往里瞧,这才看见更里面的样子。 里面是一亩左右的小房间,房间的中央是一处台子,台中央砌着一处小台,仿佛用来展示什么东西,而男人正是朝着台子后面的人在说话,而那人可能正躺着或蹲着,所以千姜看不到。 男人扶着台子,似乎有些疲惫,也再无多言,过了一会儿,传来女人的嘤咛声,“公顷,十年了,原来一切都是假的。” 原本平静的叶公顷似乎又被激怒,千姜清晰地听见了他用脚踢人的声音,“不然呢,你还真以为谁会看上你?和你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我都恨不得削骨剔肉。” 女子忽然冷笑起来,“你忍耐那么久,就是为了谋求出源,然后报复沐雪源?” “不错,这破地方早就应该被烧了,你们都是食人的妖邪,若非五年前我在昭京觅得宋大人青睐,还真会被你们拖入深渊……” “所以你五年前就再无音讯。” “五年了,没想到你们还真的相信我会回来。哈哈哈哈。”叶公顷得意地笑了起来,随之是女人长久的痛哭。 千姜不清楚情况,圣女约莫猜到了些许。想必这叶公顷就是引诱孟子歌过来此处,然后在此处报仇雪恨。十年前他们一同落入此处,叶公顷因男子身份,加上略有“姿色”被源内人看上,最终成为孟子歌最为得宠的仆从,熟料引来源主不满,以寻药为由将其打发了出去,十年之期只是安抚之举,熟料他真的能顺利去而复返。 “你这张脸,我一眼也不想瞧。即便你悄悄用了去尘、用了沐雪源又如何,即便你变成宋忆慈又如何?!” 千姜本来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听到宋忆慈的名字,还是立马打了个冷战。原来宋忆慈已经成了昭京美人的代表…… 孟子歌没了声音,看样子叶公顷也要往回走了,二人这才准备要找地方隐蔽身形,未料又传来声音,“她已经死了。” 此处竟然还有一人。 这个声音不是“张十荻”吗?千姜迅速地转过身去瞧,正好对上面向她的张九荻的眼神。 原来他一直蹲在孟子歌的身边,所以没有被人瞧见。 “你大仇得报,我也顺利完成任务,可以走了吧。”张九荻明明是祈求的姿态,却有一股来去自如的闲逸感。 叶公顷没有答话,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张九荻的脚步慢慢地挪到了门口,叶公顷才道。 “慢着。” “你方才掳我来,不是只让我找存放沐雪源之地,如今又有什么要求?”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威千姜也有同样的疑惑,她看着张九荻,未料那家伙嘴角略过一抹微笑,“这个你不必知道。” 张九荻作为一个失了忆的人,身形小时的事情都记地不太强清楚,遑论记机关这么难的事情,自然是别人告诉他的。因为叶公顷的出现,尔枫担心本就情绪化的师傅作出什么傻事,便央求张九荻关注着此祠堂,张九荻本就无聊,再加上心思细密,一下子便观察出破绽,还发现了孟子歌鬼鬼祟祟的身影。只是这一段故事他懒得讲,如今他见着威千姜完好无忧,只想着尽快逃离此处,顺便拿着沐雪源把自己的病治好了再说。 听见张九荻的回答,叶公顷怒目圆睁。 眼看情势不妙的张九荻向威千姜和圣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四下安静下来,只待叶公顷怒火平息。 熟料,那边厢的叶公顷忽然缓缓转身,朝门口看来。 千姜和圣女二人避无可避。 叶公顷登时怒目圆睁。 偏偏此刻,洞口又传来惊呼,“保护沐雪源!”随即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看来又有人下来寻沐雪源了。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果然,脚步径直朝着小房间过来,黑压压的人影迅速占领了本就不大的地方。 千姜定睛一看,为首的竟然是平淑,身后还有几位沐雪源的女精兵。 平淑本来以为今夜水到渠成,可以一举夺下沐雪源大权,熟料半路杀出的叶公顷不仅掳走了源主,还搞得源内一片大乱,她的怒火已然遏制不住,脸颊和刀刃上的血迹就是最好的证明。 千姜和圣女都默契的往后退了一步,给来人留下空间,顺便将前面站着的张九荻拉近身边。接触到张九荻衣服的一瞬间,威千姜才发现他的身体极冷,整个人似乎在发抖,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波澜不惊。 这个人真是疯了。 千姜在心里叹道。 张九荻却没有注意到千姜的恨铁不成钢,反而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叶公顷和平淑此刻都是跃跃欲试,想要大干一架的架势,加上姗姗来迟的尔枫,战况可以预见更加激烈了。 可惜叶公顷武力欠佳,虽然掏出了长剑,使了些在昭京学来的花里胡哨的把式,但是观赏尚可,攻击欠奉,没几招便被招招硬核,直击要害的尔枫克制住了,尔枫虽没武器,但是拳拳干净利落,每次出击都让叶公顷的力绵而不发。 败势已显,叶公顷却越发高兴了起来。“你们这些土著人,只知道使蛮劲。本来不想走到这一步的,但如今大仇得报,我已再无牵挂。”叶公顷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琉璃瓶。 圣女一眼便瞧出那是叶公顷今天给众人展示过的瓶子。 熏香何以永驻。 “此香便可以让人丧失六识,永堕黄泉。”叶公顷一边说一边奋力挥洒着香气。 “小心!”圣女提示着千姜,抬起左手捂住千姜的面颊。 张九荻也立马转身捂住口鼻,奈何他和尔枫都是距离叶公顷最近的人,首当其中,都吸入了不少气味。 洞内的众人不多久都感觉天旋地转,个个都倒在了地上。叶公顷的高声大笑也逐渐降低。 唯独千姜和圣女,二人似乎都有百毒不侵的体质,虽然略感不适,但仍旧行动自如。 千姜慌忙跑到张九荻身边将他扶起来,他的身体更加冰冷了,嘴唇已经变为了乌青色。 “张九荻,你醒醒。”千姜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企图保有他的神智。 可他仍旧毫无反应。 “找找药。”圣女在旁边提醒道。二人左右去寻,却在孟子歌的尸首身边寻到了早已经发黑的去尘。 千姜双手颤抖地捧起去尘,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将去尘放在张九荻身旁,那莲花却不再像以往一样发散出莹莹的光芒,和张九荻一样,成为了毫无生气的死物。 这可如何是好。 “沐雪源呢?”一个念头忽然略过脑海,千姜似是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站起身来,左右去寻。却见圣女手中正握着一样东西。 正是沐雪源。 这沐雪源原来长得像个灵芝一般。在千姜眼里似乎是放着金灿灿的光芒。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掉在了嗓子眼,如果这个药材不管用,她又该怎么办。 她慌乱地走到圣女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这药能给张九荻用吗?” 本来看圣女严肃的样子,千姜以为是拒绝,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纠缠”圣女,然而圣女竟然点了点头,复又凝重地说。 “你看这药也已经有些衰败了,若要发挥它的最大功效,恐怕……” “恐怕什么?” “恐怕还需要药引。” “什么药引,我这就去寻。” “不必寻了,它就在此处。” “哪里?在哪里?”千姜说着已经围着台子转了起来。 ☆、我应该记得吗 千姜抬头对上圣女的眼神,忽然发现里面有一种悲悯的神情,这和陈阿婆以前知道自己的身世时投来的眼光一样。 “圣女,你说吧,我不怕。” “好孩子,我知道你担心张九荻,但是即便是要牺牲自己,你也愿意吗?”圣女略微叹了口气。 “你是不是要从我心上取血?” “你怎么会知道……” “我爹经常这样干,我从小他便这样对我,说是对我身体有好处。你动手吧圣女,我不怕疼。” 圣女看着千姜无辜的眼神,涌出一阵心疼,“你爹为什么这么对你,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千姜很是疑惑地望着圣女,有什么可奇怪的?这样的事情从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了,早就司空见惯,再加上身边没什么朋友,她更是不晓得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我爹定然是为了我好,圣女姐姐,你快点动手吧,时间很宝贵。”千姜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衣襟。 圣女晓得此女心地善良,却未料她竟然如此单纯,仍旧不放心,又再确认道,“此次可能伤害到你的身体,你当真愿意?” 圣女话还未说完,千姜已经点头如捣蒜。 “张九荻到底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愿意为他付出?” “他是我朋友,是我唯一的朋友。” “即便你对他一无所知?” “即便如此。”威千姜说着,却又嘀咕道,好歹自己对江永年的身世有些许了解,也不算一无所知。 这小姑娘可太像年轻时的自己了。 圣女忍不住抚了抚她的额间发,见她眼眸坚毅,想来是怎么也劝不住了。圣女只好轻声叮嘱道,“我会尽量很轻,你忍着点。” 千姜心里涌上一阵信任的情绪,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略过心头,点缀其中的似乎还有些勇气,就像威家院子里冬日的积雪,她一眼望过去,平静而祥和。 过程虽然痛苦,但是千姜忍住没怎么吭声。圣女用的是倒在地上的一行人散落的兵器,本来已经沾满鲜血,受了不少污染,如今又在千姜身体上使用,也不晓得会不会影响小姑娘的身体,但是会留下永久的疤痕是确定了的,且这疤还会一直延展到肩膀上。 圣女小心翼翼地将沐雪源放在千姜的胸口上,汩汩的鲜血浇染在药材上,让原本暗沉的灵芝有了些许光泽,或许是因为血染、或许是因为重获生机。 圣女期盼是后者。 千姜微微笑着,终于因为疼痛而昏死过去。 圣女此时看着并排倒在地上的二人,内心百感交集,她没有时间思考太多,赶紧捧着沐雪源放在张九荻身边,几经折腾,张九荻那张白净的脸颊上有了些许红润。 这边张九荻好了些,圣女却觉得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想必是刚才的熏香起了作用。得带着二人离开这里。 圣女往常养尊处优,哪里干过这种重活,折腾了好久才堪堪将二人拖到洞口。面对眼前的一块斜向上的青石坡,圣女犯了难。 她决定先自己爬到洞外后,再用工具将二人拖出。今夜有小雪,圣女穿的鞋履底子薄,踩在厚重的石板上,一阵阵寒意透进骨髓,她不得不加快了脚步往前跑,还沾染着血迹的手掌划过墙面,留下一道道长长的血痕。 好不容易又回到了祠堂,圣女却觉得自己还不如不来。因为眼前站着的,又是那群身着甲胄之人。 为首的一位虽未着甲胄,却自带一副威严,他的衣衫原是浅色,已被鲜血染成了暗红。 奇怪的是,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位女子。女子手执长鞭,一下甩在圣女面前,将人迹罕至的祠堂扫出一阵薄灰。 “说吧,威千姜在哪里。” 听到这个名字,圣女一下愣住了,她早就猜想威千姜和张九荻二人身份特殊,却未曾想到,竟然有这么多人兴师动众地来找寻。 为首的男人见圣女一直不开口,很是生气,一把推开站在身前的女人,直接走到圣女面前,劈头盖脸地问道,“我问你,九公子在哪里?” 男人与圣女贴得极近,圣女仍旧是安静地不答话,任凭眼前人咒骂的口水四溅。 熟料,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阵高呼,“圣女,你行行好,把那妖女交出去吧……” 圣女定睛一看,原来是被俘虏了的沐雪源土著,只见他衣衫褴褛,神情极为痛苦。 “事已至此,你还有何隐瞒?”男人强忍怒火,背过身去,道“交出九公子,你们这破地方倒不至于死绝。” 男人虽然是威胁的语气,却难掩得意,他的双手指向祠堂外面。 只见源内已经是火光满天,照得一方天地宛如白昼,虽然有一些距离,但是凄厉的叫喊依旧可辨。 男人料想此人既然被称为一方之圣,想必怀有悲悯之心,熟料身后却传来一阵轻笑。他怒极转身,只见女人脸上是收不住的笑容,愉悦之情竟比刚才打了胜仗的他更甚。 手执长鞭的女孩已忍不住将鞭子挥打到了她的身上,圣女却越笑越开心,甚至开始擦眼角的泪水,“终于,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真是苍天有眼。” “副史,想来这个人是个疯子,我们也问不出什么东西,不如……”女孩从下属手中接过火把,想要往圣女身上扔。 男人皱着眉,略微思忖了下,“真是个疯婆娘,看着碍事。”边说边点了点头,往圣女出来的洞口观望。 女孩利落地把火把往圣女身上扔过去,本以为会像是外面的死尸一般瞬间燃烧起来,熟料圣女果断地躲过了火焰,又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你们可别往下面去了。危险的紧。” 众人看她疯疯癫癫,哪里听得进去,本就不耐烦的男子索性掏出利刃朝她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圣女周遭忽然燃烧起熊熊烈火。 地面上瞬间升腾起几只巨蛇,死死逼视着来人! 灵蛇! 竟然又是灵蛇! 人群中的沐雪源土著已经开始下跪叩拜,十年难得一见的神迹竟又重现人间! 见这阵势,源外人虽然摸不着头脑,却也有些胆怯,女孩拉住男子的手道“副史,这人诡异的紧,不如我们就此作罢,还是找人要紧。” 本就不信邪的男人,看着灵蛇之后的圣女,觉得她仿佛是在嘲笑自己,越发感觉到生气,便不管不顾,仍旧越过灵蛇向她刺去! 在场的众人无不为之一惊。 本以为灵蛇会咬自己,熟料他的剑直接落在了圣女身上,其间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男子不由地笑了起来,观察着周遭,原来所谓的灵蛇不过是几缕青灰形成的,经人力一击,早就散做尘埃,火光也黯淡了下来。 众人啧啧称奇。 见眼前人没了鼻息,男子总算罢休,领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就往洞里走去了。 “亓筠,还是你走前面。”圣女刚才的提醒犹在耳,男子还是有些许担心。 亓筠依言走在前面,被洞里的腥臭味混杂着一阵诡异的香味熏得睁不开眼,再仔细一瞧墙面,竟然还有道道血痕,实在是诡异得紧,便对身后道,“你们先不要过来,待我去探探。” 亓筠有意识地捂住口鼻,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向深处,眼前间或出现一具没了鼻息的尸首,正是刚才被叶公顷毒晕的众人。 再到里面的时候,亓筠总算见到了她们一路苦苦寻找的人。 “九公子!”亓筠连滚带爬地到了张九荻身边,急忙去探他的鼻息,还好,虽然气若游丝但尚有脉搏。张九荻听到呼唤,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亓筠大喜过望,正准备叫人,却听见旁边有人呢喃,“大姑娘……” 她这才仔细看见旁边血泊中躺着的人,不是威千姜又是谁。 “威千姜,你这是怎么了?” “江永年他……他还好吗?” 听到这个名字,大姑娘才又想起来自己骗威千姜的谎言,敷衍道,“他还活着。” 眼前人似乎已经没法做表情,大姑娘却感受到了她眼神里的欣喜。 “威千姜,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亓筠虽然这样说,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忍心,毕竟千姜此时却衣衫不整,身上染满了鲜血,而她又曾经在大虫寅口下救过自己。 亓筠正在思考如何顺便救威千姜,却听见她又在低声说着什么,亓筠附耳一听。 “快出去,有毒……” 听到有毒二字,她立马用另外的手捂住了张九荻的鼻息,顺便往外面嚷道,“别进来,有毒!” “还有人吗?是来救我们的吗?”威千姜挣扎着说道,想着有人来救命,她总算放松了警惕。人在长久的精神紧张过后,突然放松,会混沌迷糊起来,比如此刻的威千姜。 亓筠眼见着刚才还有一丝清醒的威千姜忽然闭上了眼睛,开始胡乱说话。便用手去探她的额头,果然额间有些发烫。 洞外又传来高呼,“找到九公子了吗?” “找到了!”亓筠回答道,没想到威千姜也高声答道,“在!” 果然是犯了混,亓筠看着威千姜,觉得此情此景有些好笑。不对……亓筠忽然想到,如果副史他们知道自己早就发现了九公子的踪迹,却迟迟未曾上报,会不会惹火烧身?而这个火,就是此刻在生死边缘的威千姜…… 不如…… 亓筠的双手已覆上威千姜的脖颈,却听见威千姜又开始高声呼喊道“沐雪源,把沐雪源给我。” 亓筠被她的这一声怪叫吓了一跳,内心清明了些许,手腕正准备发力,只听见威千姜又低声叫嚷着,“爹爹,千姜好疼……” 这让亓筠下不了手了。罢了,还是让她自生自灭吧,亓筠再次走回张九荻身边,将他扶起来,却见他的身上滚下来一块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个小蘑菇。 亓筠走进一瞧,原来是一只包裹着鲜血的灵芝。看起来真是怪异得紧。 “亓官……我们这是在哪里……”身边的张九荻忽然低声问道。 “殿下,殿下你醒了!亓官这就带你走。”见张九荻醒了,亓官哪里还有功夫管太多,急急忙忙便搀扶着他往外走过去。 许是“走”字说得太大声,千姜闻声道,“走,你们要走哪里去,把沐雪源留下……” 亓筠才不管她,径直往外走了。只听见身后千姜的挽留不绝于耳,“留下沐雪源……留下去尘……”她的神志正在消失殆尽,最终的话也越来越不成句子,最后一句话只是依稀辨地,“我要救江永年……”到底是江永年还是张九荻已经听得不太清楚。 半眯着眼睛的张九荻,此刻的听力却好得很,不耐烦地问道,“江永年又是谁,这个人好吵。” 亓筠试探性地问道,“殿下不记得这个人了?” “我应该记得她吗?” 听见这个答案,亓筠总算略微宽了宽心,看来自己骗人的事情总算可以瞒天过海了,回到昭京一定要好生歇息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完,主角团终于要昭京见了。 ☆、绿槐间红尘 千姜被痛醒已不是第一次,但每每痛醒睁眼都是陌生的场景,让她很狼狈。所以这次,在这种将睁眼未睁眼的时刻,她打算细细体验下周围再睁开眼睛,以防又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房间很温暖,外面很嘈杂,床板有点硬。 除了胸口传来的剧痛和腹部隐隐的伤痛外,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祥和。好像没有什么打架的声音,也没有什么人在迫切的叫醒她,耳边也没人嘟囔言语了。 她闭着眼睛转了转眼珠,感受到周遭的光线很微弱。 真好,是个美丽的清晨。 有些事情她不想想起,她有些累了。 深呼吸一口气后,她迅速睁开眼睛又闭上,在脑中复盘着周遭场景,朴素的茶桌与躺椅,没有别人,草窗是关着的。 还好还好,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她撑着身体,缓缓地站起身来,去推草窗。草窗有些重,与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上面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她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只是觉得雕工卓绝。 推开窗户时,刺眼的阳光照耀进来,滚滚噪声朝她袭来,叫卖东西、讨价还价、斗嘴打架的不绝于耳,她一层层地剖开这些声音,从中依稀辨别出一个个具体的人声,这些人说话的语调好像与北边的家乡人颇有不同,粗犷豪迈,尾音上扬。 她在窗边站了许久,反复听到的一个词就是“昭京”。 竟然这就到了昭京!千姜往常老是梦到这个地方,但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才发现好多不一样,比如这些人声,比如满眼的苍翠,绿槐参差车马喧。 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让她几乎看醉了,直到她注意到楼下有人在街中央大声叫嚷,这才让她移转了注意力。那男人双手叉腰,派头十足,嘴巴一直没停下来,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 --“你们这些裱褙铺子的人能不能站远一点,天天站在这路中央,又没人来。” --“浆糊再匀称有什么用,绫绢再新鲜还不是没人买!” --“狂言诳语谁会信啊!” 被骂的裱褙铺的人却一直没还嘴,看来是被欺负惯了的人。因为被一棵槐树遮挡住了视线,千姜探着头想要去瞧那个人的正脸,却没注意到这雕窗已经摇摇欲坠。 啪! 糟了! 东西掉下去的时候,千姜暗道不好,可千万别砸着人了。所幸人没砸到,倒是吸引来了楼下众人的目光,特别是叫骂得最开心的那位。 只见那人顺着花盆往上望来,瞧见千姜时候眼神里迸发出金光,叉腰的右手忽然斜向上指向千姜,嘴角咧到耳朵后面。 “好啊,你总算醒了。” 这是什么眼神?千姜心理嘀咕道,这样的眼神她从威家小院出来后就经常遇到,是因为自己终于又有什么用处了吗? 千姜眼见那人脚踏碎步朝楼内走来,哒哒的脚步声没隔多久就在长廊上传来,转瞬就到了门口。 没有敲门,他长驱直入。 “客官客官,你终于醒了。” “这是在客栈?” “不错,你已经在鄙店睡了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我这么能睡? 看见千姜一脸茫然的样子,这位客栈老板的笑容收了回来,眉头皱道,“怎么,不记得了?这几日的费用连同刚才坏掉的雕窗,你可别想赖账。” 别说,千姜自己真还记不太清楚,她本来想要保持一个清明的心境来迎接这个美丽的早晨,在此刻却不得不回忆起这一个月模模糊糊的事情。 她怎么从沐雪源出来的?千姜挠了挠头,企图唤醒一部分记忆,好像自己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南宫鸿前来相救,是他将自己抱在怀里,走出了洞口。 然后呢? 然后好像就一直被南宫鸿照顾着,舒舒服服地养着伤,舒舒服服地不愿意醒来。 --“小姜姜,别睡了。” --“千姜,你痛不痛?” --“威千姜,他走了,张九荻抛下你走了,你还担心他做什么?” 这些话,成为了千姜目前仅存的上个月记忆。 什么叫做张九荻抛下我走了?千姜细细品着南宫鸿的这句话,忆起在沐雪源的那个雪夜。 似乎是有人脚步匆忙地离开了,任凭她怎么呼唤,也没有转头。 自己真的被抛下了…… 老板自然只是关心自己的生意,不耐烦地“唤回”眉头紧皱的威千姜,“你想什么呢?我们好吃好喝地招待你们,这就不不记得了?” “老板,带我来的那个人呢?” “你可别指望他,他一直没回来,但是你今天必须给钱!” “南宫鸿一直没回来?” “不晓得是叫南宫鸿还是北宫鸿的,反正他十天前就走了,本来说了当夜回来,结果一直没消息,谁知道去哪了,我又不是朝廷的人,自然管不着。” 千姜还想多问几嘴,可是记忆残缺的她和一心向利的老板交流,就是鸡同鸭讲,毫无进展。何况南宫鸿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哪能知道这位神仙的踪迹,自然也答不出来。 她只好乖乖准备掏钱,可是左翻右翻,根本没有钱的痕迹,行囊里面除了几件破衣服就是几瓣枯萎的去尘。 千姜硬着头皮向老板解释,她也尝试着将嘴角咧到耳后,可是好久没有张开过的“金口”露出阵阵味道,老板连忙摆手,对她的态度更为恶劣。 没有钱怎么办,千姜没预见过。 可是昭京客栈老板的选择就多如牛毛了,比如卖给青楼,比如卖给宋家、江家、徐家、俸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做奴婢,比如卖给孤独园……这些缺德的事情,老板平常不是没干过,只是想着跟着这个女孩过来的人,一看就是江湖中人,人高马大的,虽然长得俊美了些,但是应该不好惹,于是只是差人将千姜打了一顿,聊以出气。 千姜就这么被扔出了客栈外。 她虽然此时没钱,还被打了一顿,但是想着欠了别人的东西,竟还恭恭敬敬写了张欠条,递给打手。打手一脸看神经病的样子,转身离去。 “世态炎凉啊,世态炎凉。”鼻青脸肿的千姜这么说着,颇有喜感的面容,引来周围乞丐嘲笑。 乞丐千姜以往在南边见过,在定波庙,也是第一次见斜也的那夜。彼时千姜还带着张九荻,手头宽裕,衣衫妥帖。半年时间不到,此刻自己的形容竟和周遭的乞丐没有什么分别,一切都恍如隔世。 眼泪划过眼角,她用手背去擦,因为手上灰尘太多,辣得眼睛一直眨。 如果没有张九荻,这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自己还只是在芝寻乡等爹爹归家的小女孩,波澜不惊。可是生活没有假设,自己的人生被张九荻实实在在地打乱了,她用了家里最珍贵的药材来救一个陌生人,而这个人竟然抛弃了自己独自逃离。 千姜的怒气上头。 不管了,既然张九荻要走,自然有他的理由,千姜有些累了。 这么简单明了的决心,千姜却下了很久,久到身边嘲笑她的乞丐都累了,久到身上的淤青都渐渐不那么疼了,久到她总算回忆起这里是昭京,这里是他爹爹在的地方。 她总算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御史台大人家! 她要去找父亲。 宋家可太好找了,随便拉上一个人,即便是路上的小孩,都可以口齿清晰地给她指出承阳门外的宋府大宅。 千姜脚踏夕阳,走在往宋府去的路上。 她有些不适应这街巷的热闹,哪里有这么晚了还在摆摊的商户,为什么这些昭京人都不回家休息。 她一路发问,一路沿着墙角走直线,果然找到了宋府。宋府门口又蹲了许多乞丐,还有些骨瘦如柴的人倚在台阶边打盹,唯一的生机来源于周遭在玩耍的小孩。 但是宋府大门的威严丝毫没被周围的人影响。 千姜被门口汉白玉的石狮子吸引了目光,逆光的石狮子身形被勾勒得很清晰。她勉强走进石狮子,扶着它的底座,稍微歇了歇息,又一鼓作气去到了大门。 尚有十多级台阶,守卫的人便朝她走了下来。 “干什么的。” “我找我爹。” “你爹哪位。” “威啸。” “我还长啸呢。”两位看守默契笑了起来,转身要走。 “大哥请等下,我爹啊,是专程过来给御史台大人瞧病的。” “瞧病的为什么来我们府里面要人,难道我们还会让他常住不成,瞧完病了的大夫当日就都走了。” “我爹不一样啊,我爹医术很好的。” “哈哈哈,你觉得我们府里会缺医术好的?别说普通医官了,即便是御医,我们府里也接待过不少,你爹算什么。” “我爹是医圣。” “哈哈哈,你去这昭京街上走一圈,自称医圣的都有百余位,小姑娘,你去别处寻爹吧,快别说话了。” 二人不由分说将千姜赶下台阶,马上就有人围上来问这问那。原来这底下蹲着的一群人,好多也是过来寻人的,家里的人生龙活虎地入了宋府,却好多都没了音讯。 听罢这些人的遭遇,千姜心下更加着急。 她正仔细思考着如何做,“嗒”的一声,一颗石子一样的东西弹在了自己身上。千姜摊开双手,朝着始作俑者看去,原来是刚才那一群在嬉戏的孩童,想必是在比谁的弹射更好,打中了威千姜,大家都笑作一团。 狼狈的千姜此时有些生气,走到小孩身边,抢过那个小孩的弹弓,朝着临近的树枝一射,打下一只鸟来。 几个孩童本来还因为威千姜的行为大喊大叫,看见此情此景,一下都震惊无比,围着威千姜欢呼雀跃,几个活跃的小孩已经飞速跑过去捡地上的鸟了。 千姜这才注意到这些小孩的脖颈间都纹着“孤”字,想必是孤儿了,便不再和他们计较。事实是,被小孩簇拥的威千姜此时颇为受用,觉得自己好像还算有一技之长。 可惜,这阵欢愉没一会儿,身后来了贵人,围堆堆的人被暴力地推开,开出大道直达宋府大门。 千姜被推到最外面的一圈,只能踮脚瞧里面,只见几位戴蒙元式笠帽,身着比甲的女人骑着马优哉游哉地骑到台阶下,利落地翻身下马,这才得以看清她们的容颜,为首的那个,不正是宋府的明月吗?! ☆、碎银何处觅 原来明月就是御史台大人家的! 千姜恍然大悟,当初在南涯城入的宋府,就是眼前的这个宋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千姜拐着手肘推开人群往里挤,好不容易越过“重山”到了前排,却只得见明月的背影。 她呼唤了几声,却被周围的人声淹没,由于站得太前面,她还被不耐烦的侍从推倒在地,只能抬头去望。 宋府大门慢悠悠地为这一行人打开,又迅速地关闭了。 虽然没了明月这根稻草,好歹还有别的人,比如大姑娘、比如斜也。千姜信心满满地刚站起身,却又被后面突然冲过来的人撞倒在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姑娘你没事吧。” 看来人,是位衣着朴素的婆子,头戴银髻,行色匆匆。 千姜摆了摆手道声无事。 婆子又问“姑娘也是来此处寻人的,还是要在这里讨口粮吃?” 千姜略微解释了自己是来寻父的,那婆子亲切地拉起了千姜的手,“此事我可以帮你,你放心,我可以帮你打探消息。我胡大娘办事很靠谱。” 千姜看着这个人如此热心,心下没有防备。躺在一边的几个乞丐却道,“小姑娘,你可别上她的当,这些人就是想要骗你的钱。” 胡大娘不高兴了,把千姜拉到一边,“小姑娘,你别听那些乞丐胡说,我是看你这么小一个姑娘家,在此地人生地不熟的,找父亲又不顺利,才想帮你的,可没那么多心思骗你的钱。不如这样,你先付给我一半的钱,待我帮你打听到你爹的消息,你再付给我另一半,如何?” 婆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千姜只听到了要付一半的钱,已显出几分局促。 “罢了罢了,想必你也没什么积蓄……我们做‘卖婆’的好歹有几分义气,可不像刚才那几个乞丐说的什么满脑子都是钱!”胡大娘仍对刚才的话耿耿于怀,又道“我今天刚好要进去,顺便帮你问一问,你明日仍是这个时辰来这里,若能掏出几两碎银我便把我所知相告。” 好歹还有一日,千姜自信能有些许收获,于是便满口答应,目送大娘进了宋府。 千姜打小哪里自己挣过钱,能够南游不过是靠着救助张九荻,如今张九荻跑地不知所踪,便一时弹尽粮绝。 不如再找个病患试试,千姜左右瞧去,见地上躺着的乞丐中,有好几个都肢体残缺,看起来甚是骇人,自己没本事医治不说,还恐断了别人讨饭的财路,她眼珠一转,罢了,再去别的地方瞧瞧。 于是便随人群,朝着最热闹的地界走去。 此时明霞已黯,晚烟渐起,千姜亦步亦趋地走在昭京的街巷,看着华灯张扬,火树炫熿,锦车白马未歇,恍若梦境。 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曲调,千姜循声望去,河流之上还闲泊着好些张灯结彩的官船,交辉焕采,一派热闹景象。 千姜一时看痴了,却听身边人道,“如今二皇子和九皇子都平安归来,真是大喜事,是该好好热闹热闹。” 千姜虽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在这一片欢腾中也感觉到愉悦。 走到一处酒肆垆边,她被一个醉酒之人挡住了去路,那人脚步踉跄的走来走去,嘴里还高声念着,“我的糖炒栗子怎么还不拿上来。你们怎么做生意的。” “客官你再等等,炉坏了,正修呢。” 千姜看着修火炉之人,又是被老板催,又是被这醉酒之人催,一时间手忙脚乱,于是主动上前相助,卖糖炒栗子的老板和这手工匠人不太熟,以为千姜是匠人的学徒,便没有阻拦。 有了帮手当然好,匠人心神渐稳,加上千姜打小练习穿杨术,眼疾手快,做事麻利,二人合力,不一会儿就将东西修好了。 众人皆笑逐颜开。 事实证明,好心也可能有好报。这匠人是昭京城里远近闻名的李匠人,听闻千姜身世,再见她略有天赋,便让她做自己的帮手。 千姜犹豫了一番,还是厚着脸皮问李匠人预收了些钱财,好歹要打听到自己爹的下落不是。 “预支些银两倒是没问题,那你明天就要帮我办件急活。” “没问题,没问题。”千姜点头如捣蒜。 “明日你去红浔江上的画舫,替我拿凳子回来。”匠人指了指江上一大片的雕楹曲槛。 “画舫那么多,是哪一个呢?” “你就说是找樊寄奴的。” “为什么要专程去取凳子?” “这位姑娘嘛,过几天要接待贵客。” “什么叫做接待贵客?” “小姑娘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千姜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兴致勃勃地期待起明天,自己竟然可以等上那些漂亮的大船了。全然忘记了落水好几次的事。 直到千姜第二天上午摇摇晃晃地站在码头上,那些在水里挣扎的记忆才又蹦了出来。 那人钱财,替人消灾。虽然这是千姜第一次打工,但是这种觉悟她还是有的。 于是她还是壮着胆子踩上了去画舫的小小船。 这座画舫原来是宴请之用,千姜仔细观察着,楣枋四周垂坠缀着数百盏琉璃灯,没了夜色的衬托,少了几分华美,但仍旧炫目。 她往画舫内部走去,本以为会有人相迎,却见没人搭理他,只有三个仆从正在收拾昨夜残留的肴核。酒的味道依稀可辨,千姜捂了捂口鼻,上前搭讪道“请问朱红漆圆凳是哪一张?” 那人眼皮也没太抬,“那些红色的凳子都是。” 好家伙,千姜本以为李匠人让取的只有一张,未曾想竟是眼前这密密麻麻的十几张凳子。 千姜咬了咬牙,撸了撸袖子便开始抬凳子。 来来回回抬了好几次,她不得不站在船内歇歇脚,于是便和周遭攀谈起来,“听说这个画舫过几天要宴请贵客?” “那可不,樊姑娘可是我们这昭京城最受喜欢的……”答话的是在另外一边干活的小姑娘,看起来颇为得意。 “小心你的嘴。”刚才不搭理威千姜的小伙终于开了口,又道“不该知道的就别问。” 千姜噤了声,却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个方才眼皮抬也不抬的仆从瞬间灵敏地作出反应,“商公子,您来了。” 千姜转身一瞧,原来是位挺拔的少年站在门口,“我先替主子瞧瞧地方。” “您瞧,您随便瞧。现在虽然腌臜了些,我们正在收拾,这不,还专门让李匠人把圆凳都给修葺翻新一番。” 少年略微点了下头。见他兴致不太高的样子,又有人说道,“您放心,一定不会让殿……” 话还没说完,少年的一个眼光就杀了过去,四下都噤了声。 看这个人很受尊重的样子,千姜知道轻易得罪不起,便识相地乖乖干活,又去搬凳子。 “李匠人就派了你一个搬凳子?” “是的,没关系,我力气大。” 少年没有多言,接过千姜手里的凳子对她道,你把这些凳子都放在门口,我帮你搬到岸上去,说罢,只见他又拾起一张凳子,两手提着凳子,身轻如燕地飞了出去,转眼便到了岸上。 千姜看得连声较好。 要是知道轻功这么有用,才不去学什么劳什子穿杨术哦,千姜腹诽道。话虽这么说,但是当初学什么都是父亲定的,她能自己下决定的事情屈指可数。 上午的活在商公子的帮忙下,轻易地就完成了,见他似有要事,千姜道了谢也没有再纠缠。 回了铺子,李匠人早就又走街串巷去替人修缮东西了,只留下千姜一人守着好大一片凳子,无所适从。闲着也是闲着,她看这些凳子已有了些许灰尘,便打了些水开始擦拭。 身后却传来惊呼,“这么上好的鼓腿彭牙凳,可别随便擦。” 一看来人,千姜傻了眼,这不是昨日的客栈老板吗,只见他手上拿着破碎的雕窗,看来也是找李匠人修东西的。 “这么巧。”千姜尴尬地说着。 好歹已经打过千姜出气,老板见着她也没太多怒气,只道,“哟,原来你是李匠人家的高徒。” “我是第一天帮李师傅做些事,换几两碎银。”千姜手里仍旧提着凳子。 老板似乎是被凳子吸引了目光,见上面还雕刻着画舫的样子,便问道,“怎么你第一天便被安排到欢=场去了?” “欢=场,什么是欢=场?” 老板也不好解释,千姜又道,“匠人也没讲太多,好像是宴请要用的东西。” 他这才恍然大悟道,“哦哦,九殿下和樊寄奴姑娘的美事嘛,我晓得了。” “你说的就是前不久被救回来的那个人吗?” “你这小姑娘说话怎么这么没有规矩。”老板皱了皱眉,又道“九殿下死里逃生,自然是有神明庇佑。” “回来没多久就去找姑娘玩,殿下看来也没怎么受伤嘛。” 老板见这姑娘傻得很,没闲话两句,放下雕窗就走了,临了还不忘叮嘱两句,“挣了钱,记得还我。” 千姜在心里合计了下,如果每天都有商公子那样的人来帮忙的话,挣钱还是蛮容易的。 没多久李匠人回来了,他本以为安排的活够千姜做好久,熟料晌午未到,竟已完成,于是给钱也是大大方方,千姜高高兴兴地收了钱,复又问道,“李师傅,什么是欢场?” 正在喝茶的李匠人呛了一口。 ………… 黄昏时分,千姜脚步轻快的又到了宋府门前,果然见胡大娘已经在此处等她。 胡大娘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对千姜道,“小姑娘,我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我爹是不是还在府里?” 胡大娘却忍了忍没答话,只是看着千姜,千姜此时机灵地掏出钱递给胡大娘,后者仔细地把钱在手里掂量了几下,道“虽然少了些,但好歹算是你一份心意,我就告诉你吧,我问了府里的眼线,威啸老爷此刻还在府内呢。” “太好了!”千姜激动地拍了拍手,“我爹他还好吗,他何时出府?” “他很好,就是府里面的人不让他出来,宋夫人最近病重,宋大人又不在家,府里面让他随时候命呢。” “那我爹没办法出来了吗?” “最近这段时间可能没办法。”胡大娘配合千姜的情绪,语气低沉地答道,又对千姜说,“不过,我晓得有一处地方,可以窥见府里的场景的。” “在哪里?” 胡大娘又不答话了。千姜马上就懂了。 一回生二回熟,千姜第二天又麻利地干完了活与胡大娘汇合。胡大娘引着千姜悄悄的沿着宋宅的墙根走了好大一圈,总算停了脚步,果然见这块墙上有一处小洞。 “这个洞是前两天才被凿出来的,府里最近事太多,下人们都还没注意到,应该可以用好几日。” 千姜马上附眼去瞧,目光穿越近处的几株竹子,她果然看见了来来往往的宋府仆人。 “可是这里又瞧不到我爹在哪。” “你傻呀,好歹能够听见里面的人说话。”胡大娘解释着,“上次我见你不是还认识府里面的人,如果碰到了你叫她一声便是了。” “对哦,说不定到时候能碰上亓筠。” “你说什么,你认识大姑娘?” “我和大姑娘在南涯城的时候就很熟了。” 胡大娘深深吸了一口气,惊恐道,“你莫不是亓筠安插在门口的探子吧。” “探什么?” 胡大娘略一思忖,又道“姑娘,我只是做‘卖婆’的,可万万没有和宋府里面的下人有任何勾结啊,你可千万千万别告发我啊。” 千姜从来没有见过人对她这么害怕的,于是笑了起来试图缓解胡大娘的恐惧,熟料这一笑,胡大娘更加害怕了,“这处地方也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跟着别人寻到的”,她又匆匆忙从怀里掏出银子道,“这两日的钱我也都还给你,你就当没有见过我吧。” 千姜尚在犹豫如何解释,胡大娘却已经将钱扔在她的脚边,脚底抹油地溜了。 亓筠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怎么周围的人都这么怕她? 尚在府内置办宴席的亓筠此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卖婆:出入人家买卖物品的妇女。 ☆、彭腿与草芥 胡大娘走了以后,千姜独自在这站了半天,尝试去来来往往的府内仆从中,辨别出几个认识的人,可这些人实在是健步如飞,一点停留的意思的都没有,哪里看得清脸。 千姜只好先行打道回府。 宋府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原因无他,宋府的门客叶公顷带着五皇子和宋府的人潜进了沐雪源,总算将失踪数月的九皇子宿渊救了回来,登门道谢是肯定了的,虽然大家都晓得顺序得排在樊寄奴姑娘之后。 这是九皇子的一个癖好,每次出了远门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听樊寄奴唱小曲儿,连平日最喜欢的宋大小姐也只能靠边站。 要知道这九皇子平常是个冷淡性子,本来只是今上的侄子,却顶着皇子的头衔,不过是今上体恤其父代宗在“赤羽泊之变”前后护国有功,勉强留下的位子。可九皇子偏偏对这醉香楼的樊寄奴姑娘颇为青睐,众人皆猜想樊姑娘一定是有什么绝活,才能让九皇子如此念念不忘。 几个宋府的丫头即便是在搬花盆的间隙也不忘嘴碎几句,一边感叹九皇子风姿卓绝,一边说些不入流的话揣测樊寄奴,直到明月姑娘偶然路过,几个人才噤了声。 要说什么是众人皆愿闲话的,便是粉黛绮罗、吃花酒事。那边宋府的丫头刚刚谈论完,这边厢李匠人的铺子里又开始“昭京夜话”了。 千姜自然是插不了嘴,她正端端正正地坐在位子上,将圆凳修葺后出现的灰尘仔细地擦去,顺便立起了耳朵听起故事来。 越听她越觉得这昭京人的生活可比家乡人丰富多了,真是有意思得很,于是当李匠人安排千姜回画舫办事的时候,千姜连连点头,甚至涌现出一丝丝激动。 再次去画舫,千姜已经驾轻就熟,只是一路上的行人比前几日还要躁动好几分,码头周围还有不少乞丐围高声叫嚷,“天道不公,饿殍遍地,皇亲国戚还在穷奢极欲”云云。 千姜没逗留太多,回答了一句句盘问后,顺利登上了画舫。 画舫尚未开动,琉璃一片辉映着江上明月,岸边幢幢楼台灿若白昼。千姜手上拿着李匠人让她带过来的凳子腿,却无暇欣赏美景。 她牢记李匠人嘱托,一定要将凳子腿换回去,因为这一条是专门雕刻过了的。 可这画舫此刻人烟稀少,哪里有可以“接头”的人,千姜猜测,众人应该都去了画舫内部,因为那里正不断传来器乐之声。 千姜脚步轻柔地走向帘子旁边,演奏声越发清晰,有笙有笛有鼓有歇落吹打,可此时的声音乱如蓬麻,听起来有些难受,千姜揉了揉耳朵,过了一会儿,一正清雅的歌声传来,“郁鬯郁金合苏香,不知何处是故乡……” 像是有人终于将每样乐器声,糅为漫天疏星,洒落满船。这首曲子有些许熟悉,加上周遭美景,千姜竟不自觉淌下泪来。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身后忽然出现一人,握住千姜的脖颈便把她提了起来。 “我我是李匠人派过来修凳子的,不是坏人。”千姜赶紧解释道。 来人听见的她的声音,马上就松了手,千姜咚地一声落了下来。 “你是李匠人的学徒。” “正是正是。”千姜这才发现原来此人是帮助了自己的商公子。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必修凳子了,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商诀说着,又略一蹙眉,“这醉香楼的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随便就放人进来了。” 千姜赶忙解释道,“不是,我给他们说了我是李匠人的人,有要紧事才过来的。” 相必是那天看着千姜与自己有交流,以为二人相熟,这才放她进来,也怪自己多管闲事,商诀想。 “你有什么要紧事?” 千姜如实相告。 原来李匠人此番修葺时,因为疏忽安错了一只彭腿,这对于视名声如生命的匠人李来说,是天大的要紧事,可对于附庸风雅的人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于是商诀赶紧让千姜下船,可千姜有些犹豫,二人正对峙呢,岸上突然传来阵阵惊呼,千姜循声望去,见方才在码头上叫嚷的人和看守的侍从们起了冲突,看样子阵势有些大,几位侍从已经在向商诀招手,请求支援。 见情势不妙,商诀没管千姜,只撂下一句“你自己赶紧下船”,便急急朝岸上去了。画舫外值守的人都随商诀而去。 岸上的噪声太大,吵到了里面听曲的雅兴,画舫忽然启动了。 千姜尚在纠结是否下船,一只脚踩着画舫旁边的一只小小船边缘,另外一只脚便随着启动的画舫往后划,仿佛劈叉的姿态,她重心不稳,手上抱着的彭腿滚了出去。 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了帘子外面。 千姜“眼随腿动”,赶紧稳住自身,全身缩回画舫上。却因为刚才这么一动,有些崴了脚。 帘内依旧是歌舞升平。 帘子外,千姜一瘸一拐,正在伏地捡彭腿。 捡东西倒是没什么,画舫忽然疾行起来,看样子似乎是有岸上的乞丐跳入了水中要来追赶画舫,在亮如白昼的江上,可以看见那人游地极快。 千姜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是这阵突然的疾行,让她猝不及防地滚到了帘子里面去。 完了。 千姜脑袋一阵空白。 里面的光比外面刺目了好几倍,地面光洁清晰,依稀可辩上面倒出的人影。 黑压压好大一片。 完了。 千姜想着,仍旧没有忘记去捡刚才又从手中滑落的凳子腿。 听着演奏声没有变化,她以为众人没有发现自己,于是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却见好几十双目光向自己杀过来,端坐在凳子上的几个人正好背朝自己,却是头也没回。 最远处,端着琵琶的娇丽佳人仍旧面不改色。 “呵呵,我是来捡凳子腿的,捡完就走。”千姜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抱着凳子腿缓缓地站起来。 看起来好像是手上拿着什么武器。 唰! 靠着千姜最近的人迅速地拔出了腰上的剑,抵在千姜胸口,吓得她赶紧往后退,一边退一边举着双手说,“大人是误会,我是不小心滚进来的。我没有做坏事。” 千姜声音,连带着砸在地上的凳子腿,引得众人皱眉,千姜这才发现从进来到现在,周围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演奏的人终于停了。 坐在最前面的男人发话了,他虽然离得远,声音也低沉,却像是有千斤分量,让画舫内一片肃杀。“推出去。” “是!”拿着剑的男人迅速收起剑,把千姜往外推。 等等……这个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千姜竟还想再走近些,却被暴力地拦下,她只好叫道“我不会水,推下去会被淹死的……” 那人只是摆了摆手,看起来很不耐烦。 器乐声再起,已比刚才大了许多。 “别推了,我自己会走。”千姜说着,顺从地往外面走去。 现在画舫已经行驶到了江中央位置,她环视四周,岸边的景色越发像是点点星光,冷风吹过,混杂着些许腥味。 千姜一个激灵,“大哥,我真不会水。别扔我下去好不好,你们靠岸了我就走,立马走。” 那大哥是个令必行的狠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转瞬便把千姜扔到了江里。 千姜熟练地在水里扑腾,猜想着这次又有谁来救自己。 ………… 李匠人今夜本来就因为凳子腿的事情担心不已,生怕砸了招牌,于是派千姜趁着宴会还没开始,赶紧把凳子腿换回来。 可这小姑娘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回来,李匠人有些担心,便走到了码头。 刚刚走近,便见好些人围着,正激烈地争吵着什么。 不对啊,这些人要闹事,也应该选择在宴会当天闹啊,怎么在今天,李匠人仔细一回忆,这才想起来自己记错了日子,派千姜去了正在举行宴会的画舫换凳子腿。 完了。 这下大家都知道自己犯的错了。 李匠人捶胸顿足,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担心千姜。 他挤进人群,发现里面还有一圈人,有人正在叫骂“老子还以为捡到宝了,没想到就是被扔下来的婢子,浪费老子精力。” 李匠人探头去看,这才发现躺在地上,正在被救助的人,是威千姜。 怎么回事,李匠人赶紧给众人解释,这人是自己家的学徒。 “你的学徒怎么会被人从画舫上扔出来?” “什么,她被人扔出来了?” 千姜此时呛了几口水,总算醒转过来,她一脸迷茫地看着周围的人,“李师傅,你怎么来了?” “千姜,你怎么被九皇子扔下船了?” “原来那个人就是九皇子啊。” “我的凳子腿呢?” “糟了,也被扔到水里去了。” “太好了,太好了。”李匠人如释重负,看来凳子腿没换成,也就没人知道他的工艺出错了。 “我正想去换凳子腿呢,他们就把我赶了出来。” “他们?” “在画舫上听曲的人,他们都看见我了……” 李匠人几乎晕死过去。 ………… 那日虽然被愤怒的乞丐们从水上捞了起来,但好在李匠人为人谦和,名声在外,是以没有人为难二人,略微修整,千姜很快便从那时的困窘中走了出来。 再加上李匠人知道那日千姜的遭遇后,念及她还算忠诚,对她又器重了几分。 千姜每天干活的时间很密集,她能去宋府门口的时辰屈指可数,每次去都是无功而返。 这日,她总算麻利地干完了活,趁着李匠人出了门,又往宋府跑。 这一次,她总算有了些许收获。 当斜也的脸出现在她的视线里时,千姜感到周围的一切都亮了。 “斜也,斜也!” 千姜的声音小,再加上距离远,斜也根本听不见。好在千姜手上有了些积蓄,动了动脑筋,从孔里弹出去极小块银子。 本来以为钱少,引不过来人,但是没等一会儿,便有个小丫鬟悄咪咪地走了过来。 “小姑娘,你帮我找一下斜也好不好。” 千姜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小姑娘一惊。 “你怎么知道这里……” “你别害怕,我不会告发的。只要你帮我把他找过来,我还会给你酬劳。” 小丫鬟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斜也是谁?这个名字我没听过,是从南涯城来的仆人吗?” 千姜连连点头。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没几日,斜也就一脸茫然地站在了孔的另一头。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更新的时间都会在凌晨哦,可以白天过来看哈!新的一周,祝顺利! ☆、晏坐苑惊魂 “斜也!我在这里!”千姜对着小孔高声喊道。 天色有些暗了,斜也左看右看,这才瞅见墙上透出的一小点光亮。 千姜的声音斜也再熟悉不过,“千姜,千姜,你怎么在这里,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哪有,你看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那天阿追和张九荻一起跟着寻香雀去救你,结果只有阿追一个人回来了,他还受了很重的伤,再想去寻你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路了,只好和府上的人先回来。” “阿追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好,也在府里面当差。对了,张公子呢?”斜也以为张九荻会和千姜待在一起,便仔细去看那洞口。 “他……听说他一个人离开了。” “不应该啊。他怎么可能会抛下你。” “那天在洞里,大家都中了毒,他要逃走,保护自己也是情有可原。” “你别难过,”斜也小心翼翼地说,“现在你到了昭京,很快就能找到你爹爹了,马上就能回家了。” 当初千姜没和斜也说得太具体,所以他也不知道威啸尚在府内。 “这就需要你帮忙了!” “你说,我一定帮你。” “我爹就在宋府内。” “原来你爹就是来的御史台大人家,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帮你打听打听。你先在此处不要动。” 斜也激动地一转身,却刚好撞在了一个人的胸膛。他仰面一看,是位不认识的宋府仆从,看穿着,二人差不多,都是最低阶的下人。 “好啊,原来你们在这里私相授受,我这就去禀告大姑娘。” “别别别,我没有,这里只是有个孔罢了,哪里有人。你看错了。” 斜也往外一指,千姜也识相地往地上一蹲。 “你当我傻呢,我刚才可是听见了一个叫千姜什么的人在说话。” 来人话音刚落,斜也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赶紧跳起来去捂对方的嘴。“你干什么呢,你给老子把手放开,再不松手我就要打人了啊。” 千姜听到里面的动静有些大,赶紧去瞧,见斜也被人高马大的对方捏住了脖子。 “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我们没干什么坏事。”千姜一边说着,一边赶紧把身上仅有的一些银两递到洞那边去,那人见了银色的光,果然松了手,略微虚伪推辞一番,又道“我毛哥今天大人有大量就放过你们,只不过你这个小子,以后要帮我守夜。” “守夜,守什么夜?” “晏坐苑。” “可我听说那地晚上闹鬼。” “鬼有什么可怕的,只是大爷我晚上想休息。” “可我白天也有好多活儿要干。”斜也抱怨了几句。 毛哥作势又要喊人,斜也赶紧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稳住此人。 “斜也,你在宋府的差事多吗?” “你怎么不直接跑了,反正你也不是大泱的人。” 斜也犹豫了一番,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来了昭京就不想走了。” “原来这个地方吸引力这么大?” “不是,其实我当初来大泱就是有别的目的……我一直都在追寻我身世的秘密,自从弟弟出生后,我在家里越发不受重视,去年有个大泱来的公子,对我说,只要我十八岁生辰那日登上昭京的崇定楼,便会有人给我一百两银子。” “哪里来的公子,为什么拦住了你?”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在路上走,刚好就被他拦下来了,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的。” “这你都信,斜也你脑子糊涂了吧。再说,一百两银子就把你从鞑靼骗到了这里?” “钱财是次要的,我这一路上都在采集药材,收集信息,拿到银子以后我就要著书出版,顺便再开家药铺。” 千姜看斜也雄心勃勃的样子,也不忍心去戳破他的幻梦,便又继续言归正传,商量后几日的寻爹事宜。 既然找到了斜也,那寻爹的事也就很简单了。千姜这几天干起活来的劲头都要高上好几分,虽然最近李匠人铺子生意好得很,千姜却一点也不觉得累,闲下来还有工夫去街上逛上两圈,作为匠人李的女学徒,千姜在路上还能吸引不少目光。 到了和斜也约定的日子,千姜按时出现在了洞口附近,却发现,咦? 洞呢? 我记得明明在这里的啊? 千姜对着墙壁左掏右掏。才发现手指按着的这块泥,是新的。 看来洞是被封住了。 她对着墙壁使劲怕打,叫着斜也的名字,对面却也没有回应。 千姜脑子里飞快地思考着该到哪里找斜也。 “晏坐苑。” 毛哥的话再次出现在千姜的耳畔。 权且一试吧,千姜壮了壮胆,得想个法子进去。好在千姜现在和宋府门口这群消息灵通的乞丐建立了还不错的关系,打听了一下便晓得了路径。 只不过提到这晏坐苑的名字,众人皆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不过好在这晏坐苑是一处别苑,有个后门可以进入,本来因为闹鬼就人迹罕至,如今看门的人又是自己认识的,千姜觉得自己可以来去如风。 可是真当她站在了靠近后门的院子时,千姜才觉得来去如风的不是自己,而是一阵阵汹涌而来的恐惧。 空气中悬浮着人迹罕至的味道,四周极昏暗,蟋蟀的叫声,风吹过枯叶的呲呲声不绝于耳。 千姜咽了咽唾沫,双膝微微颤抖地挪到了门前。 尚未等她推门,一阵风将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那风连带着吹起了房间里的帘子,挥舞起来的帘子像是张牙舞爪的人影。 千姜捂住了眼睛,凭借着感觉往前走。 很好,就这样一步、两步。 风又吹了起来,她的心若擂鼓,脚步不自觉加快,却突然被东西绊倒。千姜的手刚好握住了地上的一个东西,感觉起来像是一个人的脚。 千姜尖叫一声,那脚迅速的收了回去。 “斜也救命啊。”千姜立马弹了起来,像个无头苍蝇的四处狂奔,又不断撞住东西,把房间里的陈设都打翻在地。 看实在是找不到出路,千姜的恐惧转变为了愤怒,她瞪着眼高声呼喊道,“我威千姜身正不怕影子斜,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尽管出招吧。” 风声趋于平静,千姜得以镇定地观察四周,这才终于找到了出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周围挂满了画像,千姜借着月光仔细看,发现靠近自己的那副画像上的女子甚为面熟,怎么好像是自己在威家院子池塘下看见的那个女子。 家乡的熟悉感觉让千姜的恐惧退下许多,她四下寻找,总算点亮了房内的烛台,那烛台还是温热的,看来有人来过。 千姜没工夫细想,借着火光去看,发现这么多幅画上竟然都是同一个女子,身着不同样式的服装,甚为明丽可爱。 其中一件像是在学堂的学服,怎么这好端端的学服上面还画只大虫…… 千姜又回忆那夜逃离威家小院时,张九荻口中的“家族图腾”。 她正陷入了沉思,眼前却忽然出现一人,手持棍棒朝她砸过来,“天道昭昭,何惧你在此处装神弄鬼。” 千姜赶紧护住头,吃痛叫道,“我是人,别打我!” “千姜,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还真是斜也,千姜大喜过望,给斜也解释了原委。 二人说话间就走到了亮堂一点正门。 虽然这晏坐苑是处偏僻的所在,但还是间或有人出入,为了防止千姜被发现,斜也赶紧找了套仆从的衣服给千姜换上。 “千姜我问到你爹在哪里了。他们看诊的现在都在门客居住的个院子。” “你快带我去。” “不行,因为宋夫人的事情,府里把他们都看得死死的。” “我和我爹见一面都不行吗?这个府里是什么规矩,怎么那么多人都在里面不让人家出去!”联想到宋府门口也蹲着好多寻亲之人,千姜气不打一处来。 “府里规矩多,好多人还没出去就已经在院子里被处置了……”斜也已经对宋府有了些认识。 “那不如我们去找亓筠,她说不定会帮我们。” “不可以,绝对不行。”斜也突然大声说道。 “为什么?大姑娘人很好的。” “千姜,亓筠以为你已经死了!” “那不是正好,我去给她讲清楚我没死。” “她会把你杀了的。” “杀我,杀我做什么?” “这我哪知道,你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她了。还是你知道了她的什么秘密?我当初本想再想办法去沐雪源找你,但是亓筠一定会盯着我,要取你性命……” 千姜立马想起了江永年的事情,难道是因为他? 斜也此刻一脸无辜的神情望着自己,可奈何事情太复杂,千姜没时间和斜也一一解释,只是摆了摆手。直接跳过话题,问道,“斜也,不如你给我指条路,我现在悄悄去找我爹。他们应该还未歇息吧。” “应该还没有,一般这个时候还会在院子里散散步。可是……” “没有那么多可是了……你既说府里规矩多,我断然不会牵连你,既然现在我已经不是宋府的人了,我还稍微自在些。” 斜也犹豫了一番,千姜又道“我就穿着这身去,估计也没人认得出来我。” 斜也只好依言给千姜指了指去门客住处的路。 千姜赶紧奔去。 ………… 去的路上没什么阻碍,千姜本来就身着宋府统一服装,加上夜色渐浓,面生的也不太看得出,千姜还立着耳朵听周遭的人谈话,很快便找到了目的地。 院子里,好几个大爷还在散步聊天。 千姜左看右看没瞧见爹爹的身影,只好借故打听一番。 “你说威啸,他下午被府上的人抓走了……” 千姜强忍住嗓子眼的尖叫声,又追问道,“为什么抓他?” “说他偷盗了府上的东西。” “不可……”千姜嘴边的能字还没说完,那人又道,“你寻他做什么,这人平常懒懒散散的,也没什么功劳。” 千姜略微颔首,又去打听关人的地方在何处。 这一下可就明显暴露出了自己不是府中人,早就已经有人悄悄把形迹可疑的千姜上报了。 而千姜此刻还不知情,她此刻正猫着身子,倚在一根柱子旁边,焦急地思考着该如何进关人的院子。 所幸门自己开了。一个壮汉扛着一个白布袋子,慢慢地走了出来,把它往院子里的手推车上一扔。 千姜瞪大了眼睛,这个布袋子怎么看怎么像是装了一个人。 不会吧! 千姜虽然在心里百般抗拒,但是联想到宋府门口那些寻了好几年亲的人,千姜还是决定跟随去一探究竟。 丝毫没有注意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直到面向千姜走来的婢女,对着她身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大姑娘。” 亓筠! 千姜这才瞪大了眼睛,头也不敢回地径直朝前走。 完了完了,千姜感到自己冷汗直冒。 “亓官。” 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千姜感觉到身后追赶的人明显停住了脚步,行礼道,“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过来找你,问问以前的事。” 又是殿下,她一个芝寻乡来的小乡民,怎么这几日运气这么好,总是遇见达官显贵。千姜显然没工夫闲聊,得赶紧趁时间溜号。 但她走之前还是得看看那个白袋子的下落,于是千姜还是不怕死地又悄悄追了上去,却见刚才的那个小推车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个白色布袋静静地躺在地上。 该死!千姜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见后面又传来了脚步声,想来亓筠是断然不会放过闯入的刺客的,这下她哪敢往回走,赶紧向着小推车消失的方向跑过去。 既然能推地出去,就证明有出去的路。 跑近白色布袋时,千姜却不小心被绊了一下,从布袋中弹出来一个小东西。 千姜囫囵地捡起来,没来得及细看。 待到终摆脱追捕,七拐八拐地绕到了晏坐苑时,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 在门口值守的斜也见着威千姜过来,几乎要淌下泪来,“你可总算回来了,我以为你被人发现了呢……找到你爹了吗?” “没呢,但是我发现了这个。” 千姜将右手摊开,只见一只玉纹繁复、金辉宝气的金钿正静静躺在千姜手心。 ☆、寒食梨花落 二人皆未见过这般精致的金器,一时看愣了。 “千姜,你是哪里找的这东西……在府里偷东西会被处置的。” 千姜于是原原本本地把来龙去脉给斜也说了。 “该不会又是你爹偷的吧。”斜也吞吞吐吐道。 “他不会偷东西,一定是府里人冤枉的。”千姜斩钉截铁,又问“你晓得府里面推出去的东西都去哪儿了吗?” “这不归我们院管,但偶尔也听院子里的人说,是去了城西的妙云楼附近,但这个一般人都不晓得,你悄悄去调查的话,万一被宋府的人知道了,可怎么办?” “我一定要去探个究竟。” 此时她的心中除了对父亲的担忧外,还有抑制不住的愤怒,毕竟她是日寻城来的,哪里体会过一手遮天。 ****** 妙云楼是皋西山腰一处热闹的亭子。 此时榆火正盛。 千姜还未登上那密密麻麻的踏道,便远远看见纸鸢漫天,在粉白的皋西山衬托下,显得格外轻盈自在。因为家教严格,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童趣,略一驻足,又继续前行。 往山腰去的路上,草木葱郁,梨花淡白,柳色深青。踏青的人群吵吵闹闹,显得千姜格外寂寥。 她本就一夜未眠,脑袋昏昏沉沉的,在这样的情境里,千姜越发觉得委屈,更加紧握住手里的金钿。 “这位小姑娘,你卖东西吗?”身后忽然有人疾步追过来,问他道。 卖什么东西?千姜不明所以,低着头不理他。 “你手里这个东西,我看着挺不错的。可否拿过来把玩一二。” 千姜赶紧将金钿藏在袖子里,“不是什么稀罕玩意。” “小姑娘,看看又如何。”那男人说着,便要来抢千姜手里的东西。 千姜哪里能对抗,赶紧往人多的地方跑。熟料身后的男人也追了过来。 她一时着急,不小心摔倒在地,只见一群小孩围聚在她周围,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又是那群在宋府门口见过的。 千姜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抢过那几个小孩的弹丸,刚好用作武器,打在了那男人的膝盖上。 那男人疼得嗷嗷叫,气急败坏地对千姜破口大骂。 好在千姜跑得快,这些话都没听到耳朵里。疾行越过人群时,她的肩膀碰到了好多路边的花枝,粉白花雨纷落,千姜终于透过飞花的帘幕望见静静伫立的妙云楼。 楼的周边的空地上热闹非凡,空气里漂浮着食物的芬芳。千姜本想仔细找寻线索,却因为饥饿被羁绊住了。 还未及走到食铺附近,便被一大群人挡住了去路。 原来是唱莲花落的人。 竹板慷慨,其瑟和柔,歌者幽幽开口。 千姜起初听不太懂他们在唱什么,只觉得方言合辙入韵,韵味绵长。待仔细一听,才发现其中反复吟唱的一句是,“日立之势热如汤,望月父子冷如浆,沅澧兄弟如游光。黄五丁,乱昭京。” 底下的人已经在窃窃私语了,千姜侧耳去听,原来扯的是今上三子的故事。也不晓得上次把自己扔河里的是哪一位。 千姜正想着,只人群中又传来阵阵欢呼,她踮脚着脚尖去瞧,只见那坐着唱歌的人身后走出来一只小猢狲,那小东西朝着人群挥舞,引来众人赞叹。 人群越发躁动起来,几个围在外面的小孩子也在不断往里面挤。 真是哪里都碰得到这些小孩,千姜叹到,复又见那些小孩没有大人管束,直接围着唱曲的人转起了圈圈。在场唱莲花落的人大多眼盲,有些小娃娃还不断伸手去碰艺人手持树枝上的红纸花,笑得越发放肆。 “不准再唱了,再唱我咋了你们的家伙事儿。” 千姜眼见有官府的人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冲散人群,方才还热闹的人群,立马四下散开。只剩下几个没眼色的小孩,仍旧在调皮捣蛋。 这些人官威甚重,才不管是不是小孩,直接把那一群没走的小孩都拎起来,准备暴打一顿。 好歹和这些小孩有缘,千姜还是不忍心见他们如此,便箭步上去,道“官爷们开开恩,这些小孩不懂事,你们就放过他们吧。” 几个人见有人反抗,便愈发跃跃欲试,想要拿千姜“开刀”。 千姜又预感到自己要被打,便抱着头蹲了下去。看起来和躲在她身后的小孩们一般高。 “何至于此。”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传来。 千姜略微抬起头,这才看见是位衣着华贵的男子在说话,他掏出袖中金银向这些人示意,果然制止住了这场闹剧。小孩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欢天喜地地绕着千姜跳圈圈。 “这位公子,多谢。” “谢我做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亲切地摸摸了身边的几个小孩。“这些孩子都是孤独园的,本就身世可怜,希望他们不要再受人凌辱了。” “孤独园是什么。” “就是妙云楼后的一处别院,专门用作收养这些没有父母的小孩的。” 听见他们的悲惨身世,千姜越发心疼了,蹲下身子,去拉身边的一位小女孩,小姑娘瘦骨嶙峋,无辜地看千姜。 “小姑娘,你以后别顽皮了。”千姜柔声道。 孩子点了点头,又突然伸手在千姜鼻子上放了一朵桃花,咯咯笑起来,“你变成桃花猪了!” “哈哈哈,”男子忽然笑起来,“小孩的贪玩性格真是很难改。你可别看他们一天天饭也吃不饱,穿也穿不暖的,但还是精神得很。” “这些小孩真的好瘦。” “都怪广惠仓的人啊,本来拿来赈济灾民的粮食,好多都被污了去。”男子叹道,又对周遭的小孩说,“走,我带你们去吃桃花酥!” 听见吃这个字,小孩子们都兴奋地不行。千姜仍旧蹲在地上细细思忖他方才说的话。 “怎么不跟过来,吃桃花酥怎么能少了桃花猪。” 又是一顿爆笑。 桃花酥的老板没曾想来了这么多顾客,东西售罄,喜上眉梢。桃花酥外皮酥脆香甜,内陷细腻软绵,千姜和小孩子们都显示出一脸如痴如醉的表情。 男子在旁边看笑了,“果然是一群小孩。” 千姜被他看地有些脸红。 “头家,我们该回去了。”男子身后出现一位妙龄少女,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千姜,“我们已经在这边收了好多了,巳时杨老板就会过来碰头了。” 男子略微点点头,又轻声对女子说了些什么,女子这才离去。 “方才见你在此处逡巡,想必是迷失了方向,”他说着,朝右手边的小路一指,“你顺着此路往上走,见到一棵歪脖子树后往北走,便可到妙云楼上。今日是寒食节,这条路人少。” “谢谢。” “未闻姑娘芳名?” “威千姜。” “千姜姑娘,不必客气。有时间一定要到城东的羡门店来玩。”他向千姜一行礼,顺便又仔细瞧了瞧她手上的金钿。 待到男子已经没了身影,千姜才想起来竟然没问人家的名字。好在李匠人的铺子离城东近,自己有时间再去登门拜访。 ****** 千姜沿着他指的路走,果然找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妙云楼是个开放的楼阁,每层都围聚着许多踏青的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什么藏污纳垢的地方,反而因为人气旺而有威严之势。 千姜垂头丧气地蹲在楼下,看来只有使用守株待兔之法了。 夜色渐浓,溶溶月出,人群已经渐渐散去。 因为在旁边的密林里等待太久,千姜眼皮已经不断在打架了,好在总算有了些动静。 来时的小路方向传来了车毂之声,千姜一个激灵,立马躲在一边,屏住了呼吸。 千姜看那小推车的灰布之下仍旧像是盖着个人,心下更是确定其中有古怪,却仍旧不敢贸然行事。 那小推车越靠越近! 吱吱…… 熟料那车却并未在妙云楼下停驻,而是继续往后面推去。 千姜顺着小推车离去的方向望去,找寻路的尽头唯一的光亮,不正是孤独园?! 千姜现在已经是跟踪高手,加上胆量已经练大了,在夜里行路一点也没有障碍。于是没有被发现,一路顺利跟踪到了孤独园的侧门。 只见那人只是轻轻一敲,侧门便洞开。 看来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半个时辰之后,人出来了,车上的东西已经不在。 果然是被扔进了院子! 知道这个信息,那找人就方便了,千姜的心略微一定,就因为疲惫而闭上了眼睛,竟贴着墙根睡着了。 ****** 翌日晌午,千姜尚且在李匠人店铺里忙碌,斜也却突然登门造访。 “你怎么能出院子了?” “今日府里差我出来买东西。” “太好了,刚好李匠人不在铺子里,你想在这里玩多久都可以。” “千姜,我不是过来玩的。” “我来告诉你,我托人去问了。”斜也面色凝重,“那天夜里被人扔出去的,就是威伯父。” “不可能,不会的。”千姜一时难以置信,蹲在一边仔细思考了一番,随后又痛苦地哭喊起来。“我爹是医圣,怎么会有人这么对待他。” 在昭京,不是会医术就可以的。斜也本想如此答复,但为了照顾千姜的情绪,还是就此作罢,只是任凭千姜倚靠在他的肩膀哭泣。 千姜哭了一阵,又说“孤独园。我要去孤独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若真是为宋府所害,我一定会替我爹报仇。” “千姜,你冷静一点。孤独园不是收留孤儿的地方吗,你爹怎么会在那里。” 千姜把自己的经历给斜也说了一番,又道“此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千姜说着,一边又从怀里面掏出金钿,“斜也,你能不能看出这个是不是宋府的东西。” 斜也接过去仔细端详,“看着不太像,你看这上面还有好多神龛,一点也不像寻常大泱人家供奉的神祇。” “或许它本来就不是府内的东西,而是我爹自己的。”千姜摩挲这这个小物什,又道,“既然是我爹随身带着的东西,一定有什么线索!我要去问问。” “巧了,我晓得一家,听说是昭京最好的金器铺。” “快给我说说” “在城东羡门店,那老板好像叫江永年的,人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榆火:春景(学了个新词,迫切地想用hh) 今天办公室来了新人 名字里带姜 还新认识了位叫明月的小姐姐 真是奇妙 PS:这几天都是凌晨就更新的,为啥中午才过审……大家会不会更喜欢晚上更新? ☆、孤独的条件 “羡门店?江永年?”听到这两个名字,千姜陷入了沉思。她感觉到周遭仿佛有一张细密的网,朝自己降下来。 “你怎么了千姜?”斜也伸出了手,在千姜眼前挥了挥,试图拉回她的思绪,“你状态不太好,先休息一下吧……威伯父的事情,你节哀……” 斜也话未说完,千姜腾地一下站起来,“城东是吧,我这就出发去调查个清清楚楚。” 因为起得急了些,千姜血气上涌,加上情绪不好,她一下晕倒在斜也怀里。 ****** 梦里,日月不照。 唯一的烛火渐黯,光影推波,她看见父亲的脸庞间或出现,声音却不绝于耳,“千姜,一定要报仇。”“千姜,一定要用你的弓=弩。” 醒来时,脸庞出了许多汗,千姜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原来是掉进了梦魇。直到李匠人呼唤的声音响起,她才敲了敲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千姜,你终于醒了。你朋友都走了好久了。”李匠人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瓜果道,“你朋友真够意思,给你留了好多东西……诶,千姜,你吃点东西再走吧,跑那么快干嘛?” ****** 羡门店太显眼了。在简朴低矮的小楼中,它显得精致又突兀。 已是晌午,其他店铺都人声鼎沸,唯独它门可罗雀。 所以当千姜终于站在了门前,泡茶的人当即停下了手上的筅刷,笑脸盈盈地迎上来。 “千姜姑娘,你终于来了。” “你怎会认得我?” “头家说了,这几天会有一位小姑娘到店里来找她。”小厮麻利地引千姜坐下,“说和别的姑娘不同,眼睛里有光。” “什么是眼睛里有光?” 帘子后突然出现一人,“就是贼眉鼠眼的意思。”原来是那日跟着江永年一起的姑娘。 “小汐啊,你真是胆儿肥。” “我才不怕呢,每次出门都处处留情,招呼那么多买不起的人来,我还懒得搭理呢。” “我不是说这个,头家不是说了,今天手上的东西不卖完就不回来吗?” “初八圣上大寿,昭京处处缺金银,我手里的货早就卖完了。” 二人兀自说着,便走向了后院。 千姜不恼,稀奇地到处瞧,陈设的各式金银器皿,哪一样不是雕工精美、纹饰奇绝。小汐说地对,自己的确买不起这些东西。 千姜拿起一个执壶在手中把玩。只见其周身有好些小圆圈,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光芒四射。 “这是小碎点纹。”不知道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江永年拿过千姜手上的东西,边说边指给她看。 “真精致。” “如果是千姜姑娘的话,我更愿意给你推荐这个。”他从旁边的陈列桌上拿出一只颜色稍微淡些的执壶。 千姜观察了许久,也没体会出大的区别。 “这个是前代的珍珠底纹,技法更加朴素,没有錾刻出什么质感。比较像你。” “像我?我原来像个壶。” 江永年哑然失笑,“不仅像壶,还是其中质朴天然的那款。” 千姜不怎么能听出其中七拐八绕的意味,打断道“江永年?” “嗯?” “江永年,原来你真叫江永年。” “你要是觉得还有别更好听的名字,但说无妨。” “你怎么会叫江永年呢?你家里人还好?父母都还健在?” “都好着呢。千姜姑娘怎么忽然这么关心起我的家世,莫非……” “难道你们昭京时兴起这个名?” “尚未听过重名的。千姜姑娘,你今天来,肯定不是来和我探讨起名的事吧。” 千姜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拿出手上的金钿,道“江公子,我听说羡门店擅长于鉴定金银器皿。你可否帮我认认这个的来历。” 江永年捧着它,如获至宝,观察了好一阵。 边看边说,“你看这个地方,是花丝,这里,这里是錾刻上的,这里是最简单的捶揲技法。” 见千姜一头雾水,他才暂歇下来问道,“你认识鮀脱人。” “这个东西不是大泱的?” “你可认识这上面的神龛。” “不认识。” “这几个玉制的神龛里,雕刻的都是鮀脱人信=仰的神祇。特别是这个,这位是最擅长制毒的。” “果然是我爹的东西!” “看起来不是男人的东西,应该是女人的,而且它的时间肯定很久远了。”江永年说着,又再仔细摩挲了一番,“这上面还写了日期,鮀脱的年号你认识吗?” “我不认识,我从小在大泱长大的。” “要不然这样,你把它暂时放在我这里,我帮你再问问。” 千姜警戒地摇了摇头,赶紧把东西收回来。江永年仍旧笑盈盈看着她。 “哟,江老板这里又这么热闹啊。”身后忽然有女声出现。 “什么风把明月姑娘吹来了?” 千姜尚未转身就听到了明月二字,心道不会这么巧吧,未料下一句江永年便道,“听说这几日九殿下都在贵府,怎么明月姑娘还有时间出来闲逛。” 完了。看来真是宋府那位跋扈的明月。 “都不晓得咱们府上的‘亓二小姐’这几天在接济谁呢,收集了这么一大堆金银首饰拿来卖。”明月朝桌子上扔了一大袋东西,砸出阵阵声响,“这姑娘又是谁啊,江永年你还真是艳福不浅。” 江永年正想向明月介绍,未料千姜一把拉住他的袖口,轻轻摇了摇。 “哦……这是我前些日子认识的小姑娘,她过来买东西的。” “羡门店的顾客能有几个,我大概都认识,这位衣着这么寡淡的,能被江老板看上想必样貌惊人。” “明月姑娘说什么呢,这小姑娘是我的小友。” “既是小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明月越发好奇,走近去瞧千姜,千姜只好将头埋得低低的。明月仍旧不死心,用手去抬千姜的下巴。 “明月你住手!”看着千姜害怕的样子,江永年一把拂过她的手,却像是不小心打了明月一下。 “好啊,江永年,当初我们认识的时候,你可是嘴巴甜得像蜜一样,说我是什么皎皎天上月,现下你搭上了宋府的生意,就想把我抛弃了?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听见明月这样说,江永年有些尴尬。 “我要看看是哪里来的小浪蹄子。”明月使劲一擒千姜的背,千姜登时身体僵直,不敢说话,江永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害怕,立马将千姜揽入怀中,让她深深埋在自己的胸口。 “你!”明月气急败坏,总算拂袖而去。 暴风过后,二人都有些难以自处。 千姜迅速地抬起通红的脸庞,若无其事地说,“我走了。” “千姜,你怕宋府的人做什么?”江永年注意到她白皙的脸颊上泛出的些许红润。 “这不关你的事。” “你是与他们有什么过节吗?”江永年关切地问道,又自言自语道,“不对啊,如果是普通人的话,怎么会认识宋府的大丫鬟。” “你不要管。” “你莫不是宋府逃出来的下人吧。” 千姜终于不耐烦,转身就走,却被江永年一把抓住胳膊,“怎么就翻脸不认人了呢,你以后可还用得到我。再说你既然是日寻城的人,对这里一无所知,少了我这个向导怎么能行。” “你怎会知道我是日寻城的人……” “我江永年游遍天下,还没有几处口音是我不认识的。” “那我考考你,你晓不晓得孤独园的事。” 听到孤独园,江永年略微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又故作轻松道“孤独园嘛,上次我们不是碰到了那里的几个小孩。” “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你晓得孤独园和宋府有什么关系,怎么样才能进去孤独园?” “千姜姑娘,你还真把我当藏书阁了啊?我只是各买卖金银玉器的,哪里知道那么多事情。” “如此,再会。” ****** 靠人不如靠己这个道理在昭京似乎行不太通。 千姜横冲直撞地去了孤独园好几次,看守之人都说,要么是孤儿,要么就得是受到了专门邀请的人才能进入。 周围没什么秘密的通道,门口也清净得很,打听消息的途径就此断绝。 走投无路之际,千姜又去寻江永年。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想去的份上我就告诉你吧。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有三个条件,其中一个是付一百两。” “啊,三个条件?”千姜一时头大,又道“不对啊,你怎么知道的,你是去里面做什么了?” “这个嘛……”江永年尴尬地笑了笑。 “可是一百两,我……” “真的那么想去的话。”他略一沉吟,“你就把你的金钿卖给我。喂,别走那么快嘛,买卖不成仁义在,你‘当’给我也行啊。” 千姜走在昭京的街头,掰着手指算了算多久才能挣到这么多银子,一想不禁悲从中来,感怀人生。 得找个更挣钱的办法,于是千姜去往了城中张贴告示的地方,却被角落的一张吸引了目光,“去尘”二字似乎在闪闪发光。 三个月前,今上病重之时,天下广征良药,好多铺子也私自贴出了告示,千姜看见的正是那时留存的一张。 不晓得留作纪念的几瓣去尘是否能换点钱。千姜站在店门口踟蹰着。未料店家却对这几瓣去尘颇感兴趣。 “难不成它还能用来重新栽种?”千姜狐疑道。 “小姑娘,你别管那么多,你卖给我就是了。” “如果真的重新栽种,你们要给我的可远远不止这个价。”千姜现在学聪明了,几番杀价下来,店家竟然痛快的摸出几张银票,欢天喜地地拿着去尘走了。 千姜小心翼翼地把银票舒展开来,站在昭京街头,仿佛一位体面的守财奴。 下一瞬,厉和与马蹄声响起,体面的守财奴被撞倒在了地上,几张银票飞了出去。 千姜趴在地上愤怒地瞧着那群人离去的背影,复又起身去捡银票。只听见左右皆怒骂道,“真是跋扈的很,不就是五皇子的狗吗。” 不愧是昭京城,随便碰到一个人都是有名有姓的,她正想着,却看还有一张银票被几个乞丐捡了过去。 “你们还给我。” “谁说是你的,这上面又没写你名字。” “明明是从我手上飞出去的。”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千姜虽然很着急,还是只是跺了跺脚。 “鱼儿,不要欺负人家。”一位头发有些白的老人家走了过来,看来是乞丐团里的长者。 “我没有欺负她啊,这银票是自己飞过来的。” “老爷爷,你替我做主啊。”千姜看他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上前求助道。 “这样吧,”老者想了想,“我们虽然是乞丐,也讲究道德仁义。要我们把银票退给你可以,但是你得从我们这买点东西。” 能从乞丐这里买什么东西?千姜不是嘲讽他们的职业,但是的确想不到有啥可买的。 “小姑娘,别疑惑。在这昭京城里,难道没有什么你想知道的秘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们的话?” “简单,我们这些人从早到晚都在各府的门口蹲着,要不然就在街坊巷口,哪家的故事不知道点。晚上再聚在一起聊聊,不什么都清楚了。” 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那你们晓得孤独园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不晓得。你想知道啥?” “怎么进去?” “三个条件嘛,你去给侧门的看守说暗号,‘做买卖’,然后再说个邀请人的名字,付上一百两就可以进了。” 千姜本来将信将疑,但听乞丐所言的确与江永年所言相近,便信了三分。 “看来你们的确不是骗人的。” “那可不,我们做生意一向讲道理。” “以后我可以再问你们一些事情吗?” “当然可以,随时欢迎啊,不过这就是按年缴费了。” 千姜尚且在沉思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问题,情不自禁就点了点头。 “你点头我们就当你答应了,出手这么大方,真是女中豪杰。” “不敢不敢。”千姜略一拱手,“接下来就把银票退给我吧,我给你们碎银。” 熟料那位爷爷乞丐仍旧抱紧了银票,道“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啊,包年用户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两银票。” ??? ☆、南墙我撞了 几位乞丐见千姜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又道“如果你不买消息,我们也可以帮你卖消息,一张银票买这么多东西,可是划算得很。” 念及这些人人多势众,千姜不敢轻易得罪,只有勉强扯了扯嘴角,带着自己的东西赶紧跑路。 往李匠人铺子上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铺子有些偏僻,人也少,千姜只有哼着小调替自己壮胆。 “喂。” 忽然有人声从天上飘来。千姜飞奔起来。 追过来的人也越跑越快。 二人就这么你追我赶地到了铺子门口。 “威小姜,是我啊。”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千姜这才松了口气,只见南宫鸿从‘天上’稳稳地降落,站稳还不忘整理下头发。 “南宫鸿,你怎么在这里。我还以为你发生什么事儿了呢。” “我能有什么事儿,我要是出门,都是别人惴惴不安好嘛。”南宫鸿边说,边拉住千姜的手左右瞧,“刚才客栈老板说你都在当学徒来了,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你恢复地还挺快。当初救你出来我都为你要死了。” “谢谢。” “害,道谢干嘛。看你当时那个样子,不救人怎么对得起我南宫鸿一生秉承的道德信义。” “你还有这东西?” “别瞧不起人,当初我和离鹤在江湖上可救了不少人。” 千姜没什么兴趣听他讲远古的故事,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当初你救我出来的时候,没有其他……” 南宫鸿立即打断,“没有,什么都没有。张九荻没有在那里,他和别的人跑了,只留下了你一个。” 千姜不做声了,南宫鸿抓起她的手掌,轻轻摩挲了下,大呼小叫道“天啊,我的小千姜,你的手指怎么成这样了,我好心疼啊。快擦点这个。”南宫鸿左右找寻,忽然又大呼小叫道,“天啊,你的衣裳怎么这么脏。赶紧去洗洗吧。” 被南宫鸿这么吐槽一番,千姜也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背擦了擦脸庞的灰尘。 “对了,此次我追着离鹤去了趟苍梧城,那边盛产的香膏,可以用来抹你身上的伤疤。我给你试试。” “不了吧。”千姜尴尬地说着,南宫鸿仍旧热情地把东西递到了千姜手里。“千姜,这又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初我可是从血泊里救出了你。说到这个我就来气,男人啊,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千姜被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逗笑了。 南宫鸿却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说着,“且不说恋人了,即便是兄弟情也没几个靠谱的,远的就说皇帝和代宗,好歹代宗还替皇帝挽救了江山,还把他给救回来了,结果呢,说翻脸就翻脸,整的人家老婆也没了,孩子也孤苦无依。” “那近的呢?” “近的就说比如离鹤那个臭小子,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要找他相认,还推诿不承认,就他那张脸,画成猪头我都认识。” “消消气,消消气。” “当然啊,刚才说的坏男人,不包括我,也不包括千姜的爹。” “那你的爹呢?” “我又没有爹。” 原来南宫鸿也没有爹,千姜内心一恸。“我也没有爹了,小红。” “你说什么?!” 于是千姜原原本本将自己的经历讲了一遍,南宫鸿愤怒地持剑就往外跳,“真是气煞我也,你等着,我这就去把那孤独园端了,定然把威伯父给你找出来。” 千姜拦他不住,急得直跺脚。 南宫鸿果然没再回来。 孤独园就像一个貔貅,吞掉了一切。 ****** 即便是南宫鸿那样的高手也没了音讯,千姜更不敢莽撞行事。 “千姜,你怎么今天穿成了这副模样?”斜也看着眼前一副男人打扮的千姜,一头雾水。 “我昨天去孤独园试过了,果然是有法子进去的,只不过要扮做商人模样。” “千姜,会不会太危险了。你不是说连上次那个高手南宫鸿都不见了踪影吗?” “我不怕。”千姜坚定地说。 “我和你一起去。” “商人身边总会有一个小厮的吧,我们俩一起,好歹有个照应。” 到了侧门,千姜仍旧报上了江永年的名字,再加上暗号和银票,终于进了园,二人摩拳擦掌。 可惜一切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严肃,原里充满孩童的笑声,根本没有想象中的蝇营狗苟。 千姜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小孩确是一波又一波地簇拥上来。多亏斜也跑得快,总算找了位引路的大人,来人却问,“你们来做什么生意?” 二人一时语塞,那人又道,“不知道是来做什么生意的,怎么胆敢闯入。” “你说我们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么多次了,你竟然还不认得。”千姜将计就计。斜也也也变了脸色,白了此人一眼。 此人不再多言,默默在前方带路。 二人七拐八绕,往孤独园最深处走去。带路的人似乎仍旧心存顾忌,故意把他们往奇怪的地点引,试图让两人露出马脚。 千姜和斜也二人本来内心毫无波澜,直到闻到一阵令人发呕的恶臭,二人才止住了脚步,只见一处空地上堆满了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堆了好多身=故的小=孩。 千姜在其中好像看见了那日在妙云楼见过的小女孩。 带路的人得意洋洋的回过头来,质疑道,“怎么,不是来过很多回了吗?这有何奇怪?” “婴孩塔嘛,我们见了好几回了。”斜也装作见怪不怪的样子道。 带路的人不再多问。 “斜也你怎么知道的?”千姜悄悄问道。 “我小的时候读书,听说你们大泱人好多家庭重男轻女,把女孩都丢在……” “可是看起来也不止婴孩,好像还有不少几岁的……”臭味愈烈,千姜泛出阵阵干呕。怪道这孤独园种了那么多柳杏花卉,想来都是为了抑制这些味道的。 “可能有不少的孩子都是被饿=死的。”斜也揣测到。 说话间,总进到了一处院子。带路的人止住了脚步,微微伸手示意,便转身走了,留下四顾茫然的千姜和斜也。 院子里有两扇门,左边的一扇不断有小推车推进推出,而另外一扇则是偶尔才有人慢悠悠地推东西进去。 不知如何决断,便暂且从热闹的一处开始,二人整理了形容,假装大摇大摆地进去,才发现房间内人声鼎沸,早就排起了长队。 “客官客官,这边排队了啊,只要进来的都有啊。” 千姜这才看清,这地上是一堆一堆的粮食。而这些人正在排队领凭据。 “粜籴[1]怎么会搞这么大阵仗,直接在门口卖就行了呀?”斜也不禁发问道。 “客官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啊,我们这卖的可都是广惠仓的佳品,气头之下和廒底之上的‘老米’,质量上乘,口感极佳,又不用赋税,可是便宜得很。”有小厮在旁边解释道。 “这可都是接济孤儿的东西。”千姜低声说道,好在周遭生意实在太好,千姜的话并未被人听去。 “看来刚才看见的婴孩塔,也和这个有关了。” 二人皆甚为愤怒,奈何仍旧要调查线索,便掏出银子,买了不少。 “买了之后只需要拿着牌子,到时候自会有人送到住处。”小厮解释道,将二人从后门推了出去。 后门出来以后,便再也进不去了,是以探访另一道门的愿望就此落空。 罢了,先摸清一条路。 “真是寡廉鲜耻,如此勾当在昭京竟然如此受追捧。” 千姜却陷入了沉思,“难道宋府往这里运的也是粮食?是不是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会不会我爹爹还没死?” 虽然尚且剩下一间房未调查,斜也却不想打破千姜的幻想,只是应和千姜,道“不错,我们可以先把广惠仓这条线捋一捋。” “双方买卖的人一定知道宋府的人有没有牵扯其中,我们再去广惠仓探一探。找到接头的人。”千姜略一沉吟。 ****** 千姜现在有了些银票,几番打点,便把斜也拉着一道探听虚实。 二人蹲在广惠仓附近打望,本来以为深夜时分正是谈生意的好时机,可是夜里广惠仓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于是二人只好每日都蹲在门口,已经把计厦人、攒典、库子这些人都认了个遍,却唯独没见着仓使。 “打听到了,这仓使起居是在广惠仓北边的乐岁河畔。”斜也气喘吁吁道。 “如果说仓里的其他人都没有古怪的话,那仓使就成了突破口。” “你还想把仓使怎么着了吗?” “悄悄绑了,打一顿罢。这种没良心的人,就是该受人唾弃。”千姜不过图一时之快。 “人家可是身份尊贵得很哦。” “任凭他有多尊贵,让那么多孩童受尽苦难这事就没法原谅。” “我听说是九皇子在兼任仓使。” 千姜:“……” 看千姜吃瘪的样子,斜也不禁笑了笑。 千姜又陷入沉思,“九皇子为什么要当一个小小的义仓仓使?而且他应该有自己的府邸吧,为何会住在北边的小房子?” “九皇子的身份你也知道,怎么能给他什么重要的差事,又不能放任其游手好闲,所以当当帝国的吉祥物也未为不可。再说了,谁给你说是河边的是小房子了,是专门修的一套宅院。” 千姜:“……” 二人这才感觉自己趟的这水太浑,一时有些犹豫。 “千姜,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斜也,在这昭京城里,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密不透风,周遭的一切都有一堵墙,可是即便他们是什么皇亲贵胄,也不能随意践踏我们对不对,我只有一个爹爹,我也只有一条贱命。我不怕。斜也,你陪我走到这里就好了,南宫鸿已经因我生死未卜,我不能再让你也涉险了,再见。” 千姜话音刚落,便飞一样的往北边的仓使府邸跑过去。 可惜一腔孤勇将将喷薄而出,便迅速地便被府邸周遭森严的看守浇灭。 “也不晓得最近哪里来的这么多泼皮无赖,天天往仓使府邸跑。”看守说着,把方才被擒获的威千姜,扔进了看守的地下室。 好巧不巧,在地下室遇见了熟人。 “小千姜,你该不会是来救我的吧?” 千姜循声望去,只见南宫鸿正悠然躺在墙边,嘴里咬着不晓得哪里来的杂草,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 她一下扑倒在南宫鸿脚边,上下打量,见他仍旧是一副细皮嫩肉的样子,哪里有半分受到亏待的样子。 “小红,你还好好的,真是太棒了!”千姜拍了拍手,又捏了捏南宫鸿,后者笑嘻嘻道,“没想到小千姜这么勇敢,为了救我都闯到地牢里来了。” “我本来是来这里找仓使的,熟料还没进门就被抓了进来。你怎么会被抓。”千姜如实相告。 “那夜我本来冲进了孤独园,想要替你端了这块地方,熟料园内的守备森严。” “没想到你竟然都打不过孤独园的人。” “才不是呢,天下还没有几个我打不过的人。” “那是怎么回事?” “我打地正开心呢,谁知道就看见了离鹤,他一现身我就晓得是他。平常想见他都见不到,这下他要抓我,我倒是乐意的很。” “所以你就进来了?”千姜一时难以置信。 “进来玩玩咯。” 千姜:“……” “其实这里面也不太好玩。你想去哪儿,我这就带你去。” 千姜:“……” 为了防止南宫鸿一时冲动再出什么岔子,千姜一直劝导着他,让他找个低调,最不容易惹祸端的方法解决自己想见仓使的问题。 “见他是吧,还想要低调。”南宫鸿思考了一番,“我觉得最佳的办法,就是把你送到他的寝殿里。” ??? 作者有话要说:粜籴:买卖粮食,会意字。 ☆、正视我的心  南宫鸿是个冲动的主儿,直接了当带着威千姜冲出了地牢。 空中腾跃之时,可以俯瞰昭京城,夜色烂漫,唯独仓使住的地方,稍显黯淡。 没几下工夫,他们就如入无人之境地到了人家房门口。 “这仓使府看起来气派得很,怎么侍卫人这么少。”因为进来得过于轻巧,南宫鸿稍显些失落。“果然是不得势之人。千姜你们聊,我在上边等你。”他说着,打了个哈欠,就腾一下斜倚在房梁。 烛火尚未熄灭,房内有人低语。 “寄奴,你今日这支曲子我不太喜欢。” “殿下,奴婢以后不弹了……这是奴婢专门找南边的人谱的曲子,以为殿下去了南边一趟,会喜欢那边的乡音一些。” “有劳你费心,但既然词是家乡的,就不要轻易变动。” “寄奴记下了。” 原来这个殿下就是上次把自己推到河里去的老九。 几个恶劣的行径一加起来,千姜感到颇为愤怒,但仍旧犹豫着是否要推开门,毕竟“一朝被推河,十年怕落水”。 再加上她也晓得九殿下和樊寄奴姑娘的美事,如此贸然进入,恐怕…… “千姜,你怎么还在这外面站着。”南宫鸿忽然现身,“怎么,你害怕吗?” “没有,我只是在想进去了说点什么。”千姜只说了半分实话。 “进去再说。”南宫鸿说着,便一下踹开了门,将千姜轻轻往内一推,“我在外面守着呢,别害怕。” 千姜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被门槛稍微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地扶着门进了屋。 房内陈设虽朴素,却贵气逼人,正中央的墙面上挂了一幅画,似乎是雪国风光。画下是一方烛台,烛光赋予了绘画沧桑感,也赋予了正襟危坐之人威严感。 正是仓使。 抱着琵琶的樊寄奴一时间不知所措。本来五皇子把九殿下宿渊安置在北郊,一方面就是图此地清净,不让他与世俗过多接触,没想到还有人胆敢横冲直撞,打扰私人会面,也不晓得是何方神圣。 樊寄奴上下打量了一番来者,见女子眉清目秀,衣着朴素,像是民间工匠,为了让浓密的发丝不至于在干活时遮住眼睛,发间缠绕着一块深棕色的布。 此人双瞳剪水,正直勾勾盯着殿下。 大胆! 她本想出口制止,但却忽然感觉周遭冷气四浮,见殿下放下了手中的扇子,将扇骨拢起,轻轻抚了抚扇燕尾。他往常清冷淡雅的眼神中蒙上了些许深不可测,剑眉微蹙。樊寄奴赶紧抿紧了嘴唇,不敢说话。 “你再看,我就把你眼珠挖了。” 千姜自从看清了仓使的脸,就一直愣愣站着,脑中的乱麻越来越混乱,唯一清楚的只有内心的喜悦。直到他一开口,千姜才回过神来,稍微走近了两步,却又因陌生踅回来。 “张九荻。”她感到喉咙有些干涩,只是蹦出了三个字,又不晓得再说些什么。 “什么?”男子一脸疑惑地望着威千姜。 “张九荻,看见你这么康健,我真是太开心了。” “张九荻是谁?”九殿下一脸疑惑地望向樊寄奴,道“这人是找你的?” 樊寄奴赶紧摇了摇头。 “小姑娘,你怕是找错人了。就这么直接闯到这里来,你胆子很大嘛。” “张九荻,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记得你生病的事。” 宿渊嘴角本来还勉强噙着的笑意瞬间没有了,赶紧给了樊寄奴一个眼神,让把人赶走。樊寄奴心领神会,赶紧把千姜往外推。 可惜她自己就柔柔弱弱的,哪里能推得动千姜。 看此情形,宿渊张嘴想唤侍卫,才忆起自己被五哥软禁,身边守备都被支开了,哪里还有人,只得苦笑道“罢了。寄奴,你先出去。” 寄奴松了手,瞪了千姜一眼,便依言出门去了。 “你不记得了?”千姜怯生生地问。 “你这张脸,想记也记不太住。” “张九荻,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房间里既然只剩下两个人,千姜便没了刚才那般拘束,未曾想她刚靠近张九荻,后者便后退好几步。 “这位姑娘,你自重。我不打女人,希望你也尊重我。” “这位姑娘?我是千姜啊,威千姜!” “威家?在昭京城里,我只晓得四户大姓,却未曾想威家也是什么大姓人家,也需要本王记得吗?”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当初在芝寻乡,是你帮我从监牢逃脱出来的,是你一路上陪我在宋府当差,陪我潜入沐雪源寻药,这些事情,你难道都不记得了吗?” “很感人,继续。”宿渊冷笑一声,那神情,太过于陌生,千姜感到内心一沉。 “张九荻,这些事情你不记得……那你自己说的话也没印象了吗?” “嗯?” “你总是鼓励我不要害怕,总是让我正视内心,还总是给我说要心存希望,总有一天我们会顺利来到昭京,没想到到了昭京,你竟然全忘了。” “威姑娘。这些话的的确确不像是我说的话。哦不,有一句挺像我的风格。” 千姜眼睛里熄灭的希望又重燃,“哪一句?” “正视你的内心。”宿渊嘴角浮起笑意,“本王虽然落魄了些许时日,倒也不至于和农妇纠缠不清,希望你也能自己好好掂量一下,不要因为本王和那个什么张九荻形容相似,便纠缠不清。” “你说我纠缠不清?” 看见眼前的女子因为自己的话语有薄怒,眼眸中还浮上了些许雾气,便不想再多解释,只道“罢了,你不就是想要银子吗?想要多少。”金钱能够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我……我要你的银子干什么?” “哦,那你说说看宿望那家伙给了你多少钱财派你来的,我付双倍。”宿渊冷笑道。是了,看见威千姜因为提到了宿望而暴怒的样子,宿渊越发确定了刚才的猜测,果然是宿望派她在自己流落民间的时候接近自己。 “你觉得我是因为银子才救你的?”千姜的嗓音有些颤抖。 “不然呢?因为我的皇子身份?因为皇族的那些破事?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宿渊看着千姜,有些许嘲讽。 千姜略微顿了顿,捏紧双拳妄图逼退眼泪,“以前我不懂,我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或许是因为你是我爹的患者,或许是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或许是因为怜悯你的身世。但是在沐雪源的山道上,你告诉我,要直面自己的内心,我懵懵懂懂地去看我的心,才发现……” “够了,你不要再说了。”宿渊极不耐烦地打断,“我对你一个农妇怎么想的根本不在乎。” 千姜勉强一笑,“我现在确定你不是张九荻了,因为他根本不会因为我是个农妇而嘲笑我,他看见了平凡的我,却把我当做了不平凡的存在。我喜欢的是他,不是你。” 终于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但是看着这个和张九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正冰冷地看着自己,千姜觉得呼吸一滞。 “故事编地不错。”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千姜从怀里掏出一片树叶。 宿渊瞥了一眼,道“一片树叶罢了,我道是什么金叶子。” “这是当时你和斜也来药师谷救我,我捡到的叶子。当时你就踏在这片叶子上,准备伏击救我。后来我们闹了一次别扭,但是这片叶子我一直留着。”这是我们勇气的见证,千姜在心里念到。 宿渊深深看了一眼那片叶子,才发现因为时间久远,叶面有些干枯。 “现在我不想要了。就像你最后放弃了我一样。那些事情就留在时光里吧,你忘了也好。我们都还有更重要的事。”千姜说着将那片枯掉的叶子揉成一团。 因为她的动作,宿渊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令他头脑发晕:真是愚不可及。好像是自己的声音?! 千姜本来以为自己可以潇洒地走出去,却未曾想转身的瞬间被身后的一张凳子绊了一下,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宿渊迅速地冲上去,将千姜接在怀里。速度之快,仿佛是本能反应,宿渊皱了皱眉头。 二人四目相对,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 感觉到张九荻的气息离自己那般近,千姜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 一番沉默过后,门外突然传来怒喝。 “你个臭小子,放下威千姜。”原来是南宫鸿怒气冲冲地赶了过来,将剑直接刺向宿渊,待看清他的脸,南宫鸿一惊,赶紧把剑锋一转,奈何劲头太大,收势太急,他的身形一歪,刺在了身边的桌子上,将桌上的一对瓜果茶具打翻,造出好大动静来。 宿渊也不是不会武功的人,一时间和南宫鸿扭打在一起。 想到这是威千姜的心上人,南宫鸿哪里敢认真打,只是使出了三成功力,还有机会和他闲聊几句,“我说你小子,醒过来不找威千姜,在这个地方干什么?” “南宫鸿,你别和他打架了,他失忆了。”千姜在一边高声制止。 “啊?张九荻,你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宿渊不答,只是挽起剑花,状若疾风,向南宫鸿刺去,道“你也是宿望派过来的?看来宿望为了要二哥的位子,真是下了不少工夫,找了这么个高手。” 南宫鸿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到自己被夸了,还有些许得意。 “南宫鸿小心!”千姜一个箭步上前,挡在南宫鸿身前。 宿渊的剑就这么朝千姜刺了过来。 好在他收地快,只是剑气刮擦到了千姜的手臂,割出一道伤痕。南宫鸿赶紧扶起千姜,心疼道“小千姜,你没事儿吧,快让我看看你的伤口。”说着便从包里掏出来一个药瓶迅速地给千姜抹上。 还真是随时都带着瓶瓶罐罐,千姜笑到,却又因为伤口的疼痛而皱了皱眉。 宿渊收了长剑,站在一边,冷眼看着二人。 他的身形被烛火照出好长一个影子,将千姜覆在其中。 “有刺客!”门外又传来惊呼,护驾之人姗姗来迟。 想来又免不了一阵打斗,宿渊及时出手,制止住侍卫,道“你们来地这么慢,是不是要过来等着收尸的?” 几个侍卫赶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千姜认出其中一个是商诀,他抬起头道“殿下,属下方才正按照您的命令去了五皇子那……” 宿渊一个手势,让他住嘴。 商诀在心里狐疑,刺客的命本来就不用留了,有什么好避嫌的,他打量起刺客,见其中女子竟是威千姜,越发吃惊,真是哪儿都碰得到。 “哦,原来你就是那位仓使殿下。真是有缘。”南宫鸿无所畏惧,冷笑道“真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啊,千姜你可真是看走了眼哦。” 千姜这才迷迷糊糊从方才的情绪中走出来,想起来了正事,见宿渊正一脸疑惑地望过来,千姜尚犹豫是否要开口,宿渊便道“这些都是我的人。” 想到那些孩童的惨状,千姜的理智总算回来了一些,“听说你在管广惠仓。” “正是。” “广惠仓可与宋府有来往?” “一些。” 千姜略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当时宋府运出去的,真的有可能只是粮食,自己的爹说不定没死,千姜了却一番担忧后,忽然又想起一事,道“你可知道你底下的人在私自贩卖赈灾的粮食?” 千姜以为宿渊会追问一番事情的始末,未曾想他却说“知道。” 复又慢悠悠缀一句“又如何?” 如果说千姜方才还对他抱有什么幻想的话,现在却是一丝也没有了。她感觉到以前正视的那颗火热跳动的心,正在逐渐失去光芒。那么多孩童,那么多饿殍,他就这么冷漠地打发了? 千姜没有被愤怒充斥头脑,而是心中充满了坚定地站起身来,看着张九荻道,“我一定会为他们讨回公道。” 周遭的侍卫赶紧掏出剑,作势要攻击。 “听到没有,我们小千姜一定会讨回公道的。”南宫鸿将千姜护在身后,道“小千姜,有什么事,我们先回去再说好不好。” 千姜略一点头,扫了一眼宿渊,转身离去。 “殿下,追不追?” 宿渊一摆手,屏退了众人,在房间里品了许久的茶,直到天明。 ☆、云昏不见善 第2章 “早就说了,这些男人啊,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南宫鸿仍旧愤愤不平。 “好啦好啦,你别生气了。你看我都想明白了。”千姜转而安慰南宫鸿道,“喜欢张九荻这件事,的确和现在的皇子没什么关系,哪能高攀上他呀。” “皇子怎么了,当初还不是弱地像个小娃娃样。” 千姜嘴角漾出笑意。 “行了,我先回地牢了,都好几天没见着离鹤了。” 千姜:“……” ****** 回到李匠人的铺子,千姜抬眼便看见了斜也和李匠人都在院子里热切地等着自己回来。 “师傅,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没出去干活?” “斜公子同我说了些你们冒险的事,我很是放心不下。” 千姜用眼神杀了一下斜也。 熟料斜也却赶紧冲上前来,高兴道“千姜,你竟然真的能回来,可真有本事。” 千姜挠了挠头,“主要还是碰见了南宫鸿帮忙。” “啊,那位厉害的朋友也没事,真是太好了。怎么样?那个人好对付不?”斜也低声问道。 “……就还行。”斜也毕竟和张九荻也关系好,千姜不想突然把张九荻失忆的事情告诉他。“果然宋府还是和广惠仓有勾结的。这样吧,我们兵分两路,你继续在宋府帮忙打探消息,我再去探探孤独园有什么古怪。” 李匠人在一旁听到对话,打断道“千姜,你这几天又不干活了吗?” 千姜一听,有些羞愧,毕竟李匠人是在自己落难的时候伸出援手,但不能总是让自己吃空饷吧。“师傅,实在不好意思。”她犹豫了一番,道:“我打算自己单干了。” “可在这昭京城,还从未听说过女子开店的。会不会……”李匠人担心道,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难道你要抢我的生意?” “没有没有,我要回归老本行。” 老本行? 千姜能有什么本事,无非是采采药,又不会用药,是以二人都疑惑地望着她,“我虽然不擅长医术,但是这里有一位啊。”千姜一边说,一边走到斜也身边。“斜也,你不是早就说你想开医馆吗?我们一起,提前实现下你的生辰愿望,如何?” 斜也喜出望外。 ****** 再次去孤独园,千姜已经轻车熟路。 但是与往常的车水马龙相比,今日登山的路上,显得格外冷清,只是偶尔有几个人在路上高声谈论。“徐府的千金,每半年都会来这孤独园做善事,真是菩萨心肠。”看来是专门封了一下路。 千姜不相信昭京还有什么真正善良的,只道是昭京的名门也来捡便宜。 正想着,富丽堂皇的一排轿子经过眼前,一阵微风吹过,千姜一览轿中人风采,果然是明眸善睐。 人家是从正门进,自己是从侧门进,估计也没什么牵扯。 千姜没有多想,仍旧是心疼地递出一百两银子,进了孤独园。银票已经不多,意味着自己能来一探究竟的机会也有限了,这次一定要现在园子里多转转,特别是要去另一间神秘的房间。 园子里今天的花香甚为清新,丝毫没有上次来的黏腻感,想来是为了迎接贵人,专门做的面子工程。 可也正是因为这些贵客,就没人有时间给千姜这种‘买家’带路,她只得在原地左顾右盼。 小孩们也比以往安静了些,认了一圈,也没见着眼熟的。但千姜手里提着的桃花酥,却让她成为了小孩眼中的红人。 “姐姐,您和小斐姐姐一起来的吗?能不能也带我们进去看看。”一个文静的小姑娘问道,手指着身后一处大院。原来这里站着的几个小孩都是没被选上‘面见’那位徐姑娘的。 怪说院子里冷清,原来徐姑娘先到,都没有人招待千姜了,也好,少了些管束,也越能探听清虚实。 千姜迅速拉上刚才的小女孩,先是讨好一番,又追问道,“小姑娘,你晓不晓得这个院子里有什么小路,可以去‘塔’后面的院子的?” 小女孩思考了一番,又奶声奶气道“姑姑说了,小玉是不能去后院的。那里有狼。” 千姜眼看出小朋友果然知道有小路,又追问“可是姐姐不是小玉呀,姐姐是大人了,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你姑姑,还每次给你带糖吃,好不好?” 千姜的糖衣炮弹果然奏效,不一会儿,她就被小孩子带上了一条曲折的小道,千姜赞叹道,果然这种羊肠小道,只有小孩子能开发出来。 沿路鲜有人打扫,苔藓丛生,潮湿不已。 千姜忍着恶臭,小心翼翼地猫着身体往前走。很好,这条靠小娃娃们踩出来的小路,果然直接导向了目的地。 院内仍旧是‘小推车水马龙’,只不过推车都集中在买卖粮食的房间,另一个房间却没有人。 千姜刚准备进去,却被守门的人拦下,“不许进。” 难道又要付银子,千姜犹豫了一下,还是咬了咬牙,从怀里掏银子,但才回忆起银子都给了斜也,让他去置办店铺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只剩下个金钿在手中。 这个可是万万不能给出去的。 熟料房间门口忽然出现一位老妇人,道“艾大哥,这个小姑娘我认识的,没关系。” 这是谁?千姜尚在思忖,就被拉进了身后的小房间。 房间里臭不可闻,堆叠着一大片被白布盖着的东西,千姜赶紧捂住了口鼻,这位大姐却像是没事人一样,淡然自若,道“小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有谁要你带什么话?” 千姜思忖,这个人明显是看见了自己手上的金钿才与自己搭话的,于是将计谋就计,道“你还记得它。” 她本意是要问金饰的事,未料妇人却以为她说的是人,自顾自道“十六年前的事情,我一直记着。嘱托也从不敢忘记。只是,不知他是否安好?” “安好才托我带话。”千姜眼睛一转,“嘱托你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当年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妇人又盯了盯千姜手上的东西,问道“这个金钿是给我的吗?真好看。”她说着便要伸手来拿。 原来她不是认出了这个金钿,而是看出了其它什么细节,到底是什么事情,千姜越发好奇。 未料,门外忽然传来惊呼,“张大姐,赶紧过来推东西,也不晓得为啥今天这徐姑奶奶要逛谷仓了。” 妇人赶紧跑了出去,留下千姜楞在原地。 此事正中下怀,千姜迅速在四周观察起来,她忍住对臭味的反感,一个个去掀开白布,她感到头晕目眩。 因为白布下的,竟然是一具具尸=体。 千姜如坠冰窖。 张大姐却忽然回来了,停下推车,马上厉和道,“你在作什么,赶紧住手。”她冲上前,将一具具尸=体盖好,又把推过来的粮食摆在一旁。 “我才要问你们在做什么,这孤独园里上上下下到底藏了多少尸=体。” “没什么,既然有人买,就有人卖,双方各取所需,岂不两全其美。这些道理,你应该都懂吧。” “我不懂……”千姜因为愤怒,口不择言,未料此话已经暴露出破绽,张大姐一敛眉,道“替我问御史台大人好,今日就到这里吧。” 千姜气鼓鼓地冲出了房间。 未料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这位小姑娘面生得很,是新来孤独园的帮手吗?”温柔如水的声音传入耳畔,千姜几乎要褪去内心的愤怒,抬眼一瞧,原来是徐家的那位小姐。 未等千姜回答,她又道“这个房间里有什么好东西呀,为什么大家都不让我进去呢?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徐斐很是自来熟地拉住了千姜的手。 “徐姑娘,相信我,这里面你不想去。” “你可别小瞧小斐哦,不管是什么脏活累活,我这次都会帮你们处理好的。” 得了,看来这小姑娘真是真心实感来做善事的。 张大娘听见外面动静,也出来劝阻道,“里面腌臜的很,怕脏了小姐眼睛,还是不去了吧,你说是吧?”张大娘边说边看着千姜。千姜会意地点点头。 “别去了吧。没什么意思。” 徐斐却仍旧不想善罢甘休,带着她逛的一众孤独园管事者也不晓得如何是好,毕竟这小祖宗来一次,就要找个地方死命打扫一番,几乎没有她没有打扫过的地方了。 “诶,我晓得有一个地方。那里是小孩子们喜欢逛的,就是太脏了,特别需要徐姑娘您亲自动手。”千姜说着,就给她指了指方才自己爬过来的那条羊肠小道。 果然看见新的目标,徐姑娘登时喜上眉梢,走人了。 ****** 回去到和斜也暂住的别院,天已经有些黑了。 斜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迎接威千姜,甚至还一直躲着她。 千姜心下一沉,莫不是…… 果然,经过千姜一番追问,斜也吞吞吐吐说了今日打听的见闻,“那日装在袋子里的,确实不是什么粮食大米,而是威伯父。我这次是花钱问了专门装运的人的。千姜,你别难过,我们赶紧……” “很好。” 千姜本来做好了心里建设,因此没有过于悲伤,反而更加确定了复仇的愿望,道“孤独园另外一个房间堆的是尸体。” 斜也一脸震惊。 “他们不仅卖粮食还卖尸=体!孤独园、广惠仓、宋府三者沆瀣一气,互有所求,真是毫无人道。” “你的意思是,宋府把尸体卖给孤独园,孤独园再转卖给广惠仓?” “不错。” “为什么不是卖给别人?” “上次张九荻同我说了,广惠仓和宋府有来往。” “等等,张……张九荻?” 千姜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把事情的原委讲了一遍,斜也不断的拍桌子,大为光火。 ☆、玄玉山雨斜 夜里,安神香静静燃烧,千姜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斜也的话不断浮现在耳畔。 “御史台大人定的规矩,凡是偷盗者,要严加拷打。” “御史台大人广收天下门客,出类拔萃者有之,但了无音讯者为大多数。” 当初带人屠=戮沐雪源的那位叶公顷也是宋府门客,害那么多人无法入土为安的亦是宋府之人,千姜越想越气,心中的无名火不知向谁而发,她腾的一下坐起身来,在半梦半醒的边缘,感到头晕脑胀。床帏紧闭,她推帷帐,想透透气。 一个黑影站在外面! 千姜揉了揉眼睛,想要高声尖叫,却发不出声,四肢也像被钳制住了一般。 “我好冤啊。”这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是威啸又是谁?“……千姜,替我报仇,去找宋清嵘,找那个御史台大人。” 看来是父亲给自己托梦了,千姜难掩悲伤,威啸的黑影只是喋喋不休地念着宋清嵘、御史台大人、报仇之类的话,“答应我千姜,一定要答应我。” “好。”当千姜终于应声后,人声不再有,一切又归于寂静,她总算沉沉睡去。 ****** 好几日过去,斜也看千姜情绪稳定了些,便带着她去新购置的铺子上转转。 “千姜,这个地方离城东近,人多热闹,到时候生意一定好得很。” “以前在药师谷,不是常教导我们说‘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独贫吗’?怎么如今反而想要生意兴隆了。” “哎呀,没人就得回宋府干苦力了,”斜也说着,一边到处指点房间的陈设,以后这里就弄成坐堂,这里就放‘百眼柜’。” “没什么问题,都听你的。”看着斜也这么朝气蓬勃的样子,千姜也振奋了些。 “哟,没想到在最后一天蹲到你了。” 门口有人忽道,二人循声望去,见一袭紫衣的少年。 “江永年,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这还不简单,你不是李匠人高徒嘛。”江永年说着,一边上下打量斜也,“威姑娘,这位公子又是哪位?” “原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羡门店江老板。”斜也还未介绍自己,先把江永年捧了一番,后者很受用。 “你怎么来这里了?”千姜疑惑道。 “这还不是托你的福。” “我有什么福。” “前些日子听说你借着我的名义去了孤独园。” 千姜心虚地点了点头,“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就是因为你干的好事,我才要找你。” 千姜默念道,可别是那张大娘告发了自己调查的事情吧。“怎么你还真有什么亏心事啊。”江永年忽然紧紧盯住千姜闪烁的双眼。 “那天去的时候碰上了徐大小姐是吧?” “是徐斐吗?” “不错,就是那位发放行商通行证的徐府千金。她这几天都在找你呢!因为不晓得你姓甚名谁,只有找你的邀请人我出面了。” “可是她找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她。” “我怎么感觉她和你熟得很。徐府的人都说徐姑娘和你倾盖如故,宛如至交,非要邀请你去别院一叙。我才不得不天天在这里蹲守你嘛。” ???千姜一脸茫然。 江永年劝解道“你既然要想在昭京城做生意,还是要和徐家把关系搞好点,毕竟人家手握大权,多少人盼着与其交好呢。” “什么大权?” “我知道!”斜也突然插话,“外来的商人,要想在昭京做生意,必须要加入使者团,但大泱只有区区十个名额,而审核这些外商的人……” “正是徐家?”千姜接了话茬。 “不不不,严格说来,不只他们一家。”江永年补充说,“还要加上四大家族的另外三家,只不过是徐家拍板。” “你的意思是宋府也参与其中?”听到几个家族的牵扯,千姜瞬间来了兴致,要想接近御史台大人,那就得千方百计制造些碰面的机会。 江永年:“不错,下个月等宋大人回来,又会商量今年的几个名额了。”江永年眯了眯眼睛,道“只希望今年能多找几个乌月国的商人,毕竟那边产的玉啊,可真真极佳。” “江永年,你赶紧带路,我们这就去徐府别院。” 江永年噗嗤一声,笑道“你以为徐府别院是你想去就能去的?那院子可是在北边的玄玉山上。人家定的是明天见面,你就只能明日去。” “玄玉山又怎么了,难不成山太高了?” “山高倒是其次,那边只有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才能出入。” 千姜疑惑道,“那我怎么去?” “你不是有徐千金的邀请嘛,你说人家就放你进去了。” ******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当千姜终于站在了山脚下,还是被玄玉山的高耸入云震惊了一番。本来昭京城内是平原地,周围再高的山都只能算作小山丘,但眼前这玄玉山云带缭绕,果然称得上个玄字。 千姜手上拿着徐斐的信物,侍卫见她果然与画中人一致,便准了她进入山林。 上山的路极为宽敞,极其适合登高望远,俯瞰群‘小山丘’。 走了没几步,天公不作美,雨点子落了下来。好在松筠茂密,雨点被阻隔,落下来的化为绵密的细雨。 路变得愈发湿滑,千姜也越发不理解这么陡峭的山路和这样的天气,为何周围的人全都乘轿而行。 衬托地自己格外凄凉。 毕竟来一个人就要把千姜赶到路边泥泞的小路上一次,让她原本精心挑选的素雪绢裙被弄得满是泥浆。 好不容易走到了山腰,千姜的额间已经渗出了汗,抬眼看前路茫茫,她感觉很是绝望。 趁着四下没人,千姜斜倚碧树,稍微提了提自己的裙摆,试图把上面阻挡自己前行的积水拧干。 山雨蒙蒙,清风拂过,雨丝微凉。 拐角处,忽有人下山。 千姜不禁感叹,总算找到了另一个行人。 抬眼一看,那人正撑着一把青色的油纸伞,本来低垂看路的双眸,不经意一抬,便撞上了千姜肯定的、热切的眼神。 微雨中,二人无言。 千姜仍旧提着裙子的一角,忘了丢。“好巧。”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张九荻啊,要死! 宿渊略一颔首,主动给千姜让了路。 千姜几乎要感动哭了,要知道这一路上还从未有人给自己让过路。但是倔强的千姜还是不愿道谢,只是承了他的意,二人擦肩而过。 千姜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的沉香味。 还注意到他嘴角的笑意。 “仓使大人,你笑什么。” 宿渊转身,他的伞刚好遮住千姜。 千姜这才注意到他一直看着自己的嘴角。 “你看什么?”千姜提防地护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宿渊伸出手,示意似地在自己嘴角边拭了拭。 千姜赶紧慌乱地去擦脸颊,才发现脸上沾了些许泥泞。 啊! 她的耳朵泛起些许红色。得找点什么话说。“多谢。我今天是过来找徐斐的。没想到竟然遇上你了。这玄玉山也是广惠仓做生意的地方吗?” 宿渊也像是什么事没有发生过一样,反唇相讥道“徐姑娘甚少邀请人上山,没想到竟然是你。你是想要与她做使者的生意吗?” “我才不像你们,唯利是图。” “谁是你们,谁是我们,威姑娘你算得可真清楚。” “我现在可是清楚得很。”千姜现在毕竟做过了调查,感觉自己非常有发言权。 “人生在世,清楚些好啊。” “别说的那么光风霁月的,你们广惠仓、宋府和孤独园的勾当我都已经全部晓得了。” 宿渊思考了一会儿才答“哦,你晓得什么了?” “你们不止买卖赈灾粮,还买卖……” “谁告诉你的?”宿渊的眼神中带了些许寒意。 “我才不会告诉你。” “你这个农妇应该不认识孤独园管事的人,又不是宋府的人,那估计是闯进去了,说得这么言之凿凿,应该是找看守的人确认过了。”宿渊有条不紊道。 “你可别小看我,我可认识徐姑娘。” “徐姑娘又不晓得。” “反正我就是知道了。”千姜有理有据。 宿渊严肃地盯着千姜道,“此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那抱歉了。” 他忽然压迫过来,一字一句道“你知不知道,这里没有人。我可以把你推下去。” “你大可一试。”千姜说着还故意往山边挪了一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但挑战宿渊这高高在上的姿态的感觉极为迫切。 熟料脚下一滑!千姜心下暗道不好,难道自己真要葬身此处了吗? 好在宿渊眼疾手快,势如闪电,一环手将千姜捞起来。 刚才放了狠话的二人,此时都有些尴尬。 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又有人下山了。 宿渊轻声唤道“五哥。” 千姜如蒙大赦。 眼前出现的轿子,是千姜这一路行过来见到的最隆重的。 其他的轿子都是靠云肩繁复的装饰夺人眼球,此轿子却没有云肩。 却有一个八角攒尖的凉亭,凉亭内还站着两个侍奉的婢女。 正在吃东西的男人和宿渊有些相像,他凌冽的目光俯瞰站在地上的二人,道“九弟,差不多我们就回去了吧。” 宿渊点了点头。 ☆、西村的风景 “等等,这谁?本王刚才见你们拉拉扯扯的。” “才没有。”千姜直截了当地否决道。 “竞陵王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亭内,尚在给五皇子喂葡萄的女子道。 “诶诶,难得有个九弟看得上的,别这么大火气。”竞陵王说着,就去含女子递来的葡萄,顺便吮了一下她的手指,逗地女子咯咯直笑。“我说小渊啊,你别一天天总是不近女色,高高在上的样子,和宿昱一个样。” “宿渊不敢和二哥相提并论。” “什么敢不敢的,你现在和你五哥在一起,难道还怕他不成。” 宿渊不语。 宿望又道,“待会儿把她送到北郊。” ??? “是!” 声音在头顶炸开,千姜这才发现沿路的树梢上齐刷刷站着人,想来是随行的侍从,真是声势浩大得很。 “五哥,我真不认识她。哪里有沿途随便抓个人回去的道理。” “我看她手上拿的信物,是徐家的吧,好歹和帑银打交道,不算什么普通人,你也别太挑剔了。”周遭的侍从都听出了宿望的讥讽意味,他怎么对他这同父异母的弟弟,大家都再清楚不过,如果真如表面那么要好,又何至于趁皇帝病重软禁他。 “你还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怎么,侍奉皇子你还不愿意。” “皇子是什么宝物不成,我又不稀罕。”千姜被宿望迷惑,说起话来也没太顾忌。 众人一顿哄笑。 “罢了罢了,原来是个傻子,小渊你便忘记了吧。” “是挺傻的。”宿渊接话道。 五皇子不经意皱了下眉,要知道,宿渊平常可从不帮别人说话,今天这个情形,宿渊大可糊弄过去。但怀疑也只是转瞬即逝,即便二人真有什么关系又如何,自己正好缺钳制宿渊的把柄,于是又道“这位姑娘,去徐府作甚?” “徐姑娘邀我去府上一叙,却未曾讲何事。” “过几天是千秋节,御览的戏班子在到处演戏,我听说这几日就在玄玉山上。刚好,宿渊你也去徐府看看,选几出好的,皇叔喜欢的。 宿渊点点头。 “你们保护好九弟。”宿望叮嘱道。 原本在树梢上的几个侍卫轻盈地跳下来,为首的竟然是阿追。 ****** 再上山,宿渊选择了乘轿而行,不一会儿便把千姜甩在后面,唯恐避之不及。 千姜乐得轻松,不一会儿总算见着了气派的徐府别院,气派的石狮子和昭京街头的大户并无不同,只是这院子的名字颇为有意思。 “西村。一点故弄玄虚的意思都没有。”千姜正嘀咕着,侍从已经兴高采烈地朝千姜迎过来。“您就是威小姐吧,快来。我们等您好久了。” 于是,这里成了千姜此次出门以来,最好进的地方。 徐府上下皆把千姜当贵客,毕恭毕敬不说,还嘘寒问暖。 一路上径路交互,榛芜野蔓,鱼鸟自在,千姜得以品味出些“西村”的“村”味,但仔细一看,其实不然,小径周边偶尔出现几株高槐古柳,四处皆是碧玉垒石、圭璋造景。虽然想要营造一种质朴的乡间氛围,却呈现出悬浮的富贵感。 即便如此,千姜仍旧对这种“乡间”风景感到亲近。 “你终于来了。”只见一茅屋中走出来一人,千姜定睛一看,正是徐斐。 二人一番寒暄过后,千姜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为何说和我关系要好,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千姜,我也是第一次在孤独园碰到年纪和我相仿的女子。前些年去那里,都只能见到小孩和老人。” “因为年轻人都被赶出来了呀。” “所以你才很珍贵嘛。你是不是也觉得在孤独园帮忙很有意思,”千姜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徐姑娘兀自道“爹爹和娘亲都不理解我,总说我没有大出息,难道只有整日和帑银打交道才算出息?……能帮助这些小孩我真的很开心,特别是这次你还给我指了一条小径,让我把那里沉积多年的污秽都清理干净了,你真是太好了。” 千姜:“……”这位千金未免太单纯了些,千姜虽然见了不少丑恶,但不想打破她的美梦,便只打哈哈应承。 “千姜,你头发怎么湿湿的?你的轿子有点漏雨吗?” “徐姑娘,我没有轿子。” “什么,你从昭京城这么远爬上来的?”徐斐一脸震惊的样子,又赶紧握住千姜的手,“你冷不冷。” “没什么,我可糙得很呢。” 千姜甫一说完,徐斐又兀自乐了起来。 “你平常是不是除了徐府和孤独园,不去别的地方了?”不然怎么解释这个姑娘的傻样。 “偶尔也和小渊哥哥一起玩。” 千姜一猜就是张九荻,便道“我建议你以后离他远一点,这个人啊,心肠坏得很。” “才没有呢,千姜。小渊哥哥人可好了。每次过来都给我带好吃的,还给我拿一些他乌月国的玩意。” “这就叫好了吗?” “对呀,其他人每次送了我东西都让我帮忙,只有小渊哥哥说希望我每天开开心心的。” 真是看人下菜,还是坏得很。 晚些时候,徐斐又带着千姜荡了荡秋千,赏了赏花草,可满目的绿树红花总归是没有山野田园的好看,千姜意兴阑珊,却又不得不强打精神。 “千姜,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玩。” 虽然来的初心是要与徐斐交好,但千姜仍旧心直口快地承认了。“这样吧,我带你去见我爹爹。” “为什么?” “我看每次和我爹聊天的人都喜笑颜开的,他一定也能让你开心的。” “不了吧……” “走嘛,你是我结交的第一个朋友,我爹爹一定也很喜欢你。”徐斐不由分说拉着千姜就走。 天色渐暝。二人走着走着,竟迷了路。 “小斐,你看这是什么?”千姜见徐斐有些着急的样子,从草丛中轻易抓了一只流萤,果然吸引住了徐斐的目光。“好看吗?” 徐斐点头如捣蒜。 千姜再挥舞了手中的流萤,果然又吸引来了许多,宛若散落的星辰。 欣赏了一会儿,远处一人红纱笼烛而来,等走近了,才见这人带着面具。 “阿追!” 阿追点点头当做应答。 “你怎么带着面具呀,能不能取下来让我瞧瞧。”徐斐很是好奇地用指尖去触阿追的脸,后者一避,就扑了个空。 “徐大人让用膳。” 阿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简洁地说着自己应该说的。 千姜饶是无奈,也晓得阿追的性格,一句话能短说绝不会多加一个字,便只好转变策略,一句句发问。“你没有失忆?” “没有。” “你不是宋府的人吗?我记得你和亓筠一起的啊?” “不是。” “你怎么和五皇子一起了?” “报仇。” “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张九荻了?” “不认识。” “你为什么总是不理南宫鸿?” “不想理。” “你到底是不是离鹤?” “……” 在一旁的徐斐听不下去了,道“你这人真是好生无趣,怎么说话都不超过五个字的。”她一边抱怨道,一边悄悄从他身后去摘面具。 阿追哪里会没有防备,只不过任凭他们摘了也没什么大碍,于是只是听之任之。 待面具掉下的一瞬间,二人都傻了眼。 原本被遮盖住的地方,是一块块凹凸不平的伤疤,被烛光照得甚是骇人。 “吓到了吧。火烧的。”阿追看着二人看自己的眼神,放下准备重新戴上的面具,问道“还要再看看?” “不了吧……”二人异口同声。 千姜万万没想到看似丰神俊秀的阿追,竟然受了如此的伤,也不好再开口多问。 “少问是好事。”阿追像是听见了千姜的心声般,补充道。 ****** 回到“西村”里,徐大人已和宿渊用膳完毕,没时间理会回来的二人。 千姜正好大饱口福,光是干鲜果品都吃了不少,乌菱、荸荠、鲜莲子这些寻常人家常见的,玫瑰果馅饼、舞鲈公、酥油炮螺这些难得一见的,都试了一遍,唇齿留香,心满意足。 和往常的作息时间一样,老年人张九荻已经歇下了,而千姜和徐斐仍旧是精神饱满,神采奕奕。 徐斐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千姜我们还没有看戏呢。” “就是圣上的御览戏?” “对,我们先帮圣上看看戏的质量如何。然后大家一起选。”徐斐兴致勃勃地拉着千姜便往空地处的戏台子处走去,恰好戏班子的一行人尚未休息,器乐未停。 众人纷纷行礼道,一位小厮敏捷地拿出册子,递给二人,只见上面写着几十处戏,每一出都写了简介与选段。“徐姑娘,白日徐大人已经看过一遍了,点的是《永团圆》。” “啊,好无聊啊,以前都选过一次了呀。”徐斐道。 “这个戏在陛下龙体欠安时演,草民觉得甚好。” “诶,小渊哥哥看了没?” “您说的是九殿下吗,尚未。” “快快,赶紧把他叫起来选戏。” “……这。”众人一时犯了难。 早就知道贵人们都歇息了,这些唱戏班子的都只敢低声说话,哪里赶去请人,都一时犯了难。 “千姜,你去叫吧。我要先听他们唱几句。”徐斐一点也没觉着这么安排有什么不妥,已经自顾自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别怕,小渊哥哥人可好了。” 哪种好法,要挖人眼珠的那种吗? 罢了罢了,吃人米饭,□□。 千姜只好颤颤巍巍走到了张九荻下榻的院门前,好在侍卫都认识她,她颤巍巍地抬起手,准备去敲门,却发现嗓子有些干。 她在口中生会儿津,准备吞咽,却突然被呛了一下。咳也不是不咳也不是。 就这么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爆发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完了完了,房内的烛火亮了。 窸窸窣窣过后,门开了。 张九荻内着一件素色里衣,身披鸦青色织锦缎袍,墨色长发散落,显得他的脸更加苍白。 “你怎么不把衣服好就出来啊!!”千姜抱怨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到底是谁半夜站在本王门口咳嗽?” “怎么,又要把我舌头割了?” “你非要这样要求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说吧,何事。”宿渊略微提了提从肩膀滑落的衣衫,骨节分明,青筋隆结。 “让你去看戏。” “就这?” “殿下您爱看不看,不看我就走了。” “谁要我看?” “反正不是我。” “最好不是你。” “最好是樊寄奴姑娘嘛。”千姜嬉皮笑脸道。 宿渊想了想,道“是阿斐吗?她怎么一天天总是这么有活力。” “又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天天睡那么早。”话音未落,千姜便想起来这人平常起得也挺早的,每次睁眼他都已经在看书了。 宿渊不反驳,道“有戏本子吗?” 千姜将本子递过去,道“我给你推荐一个,免得打扰殿下休息。” “哦?” “《霞笺记》挺适合你的。” 宿渊兴致勃勃地翻到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李彦直与青=楼女子张丽容悲欢离合的故事。 “嗯,给我的生辰点还可以。圣上的千秋节,你当真不要命了。” ☆、生死一瞬间 宿渊说着,眼睛却没有离开戏本子,修长的手指在纸张上摩挲,思忖一番后道:“你告诉阿斐,本王觉得《五福戏》甚好,至于看戏嘛,今夜就不必了。退下吧。” 宿渊漠然转身。 千姜这一次得以仔细观察他的背影。 他的肩膀那么宽,仍旧像是那夜背着自己走进沐雪源的一样。 明明那么近,却又相隔万里,千姜有刹那失神。 他尚未走远,房内却忽然传来阵阵响动。 房间里还有人? 千姜愣了片刻,复又恍然大悟道,“殿下登高望远都不忘带上佳人,真是有雅兴。” “滚。” 不晓得宿渊这是对谁说的。见势不妙,千姜脚底抹油要溜,却被从房间里冲出来的人推了一下。 看那姑娘绝命狂奔的粉色身影,千姜兀自感叹道,这个九殿下还真是喜怒无常。 ****** 待到风平浪静,宿渊房内的暗卫这才现了身。 “殿下,那老五怎么还是这些伎俩。” “无妨。”宿渊早就习惯了,五哥老是找些花红柳绿的姑娘贸然闯入自己的寝房,每每都只能说些狠话打发走人,所以他对身边接近的女色都颇为抗拒,对威千姜也是这样,可惜这姑娘不仅不害怕,还老是蹬鼻子上脸,越说越来劲。 “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失踪那日带您快马加鞭出城的乃是上岚道的人。” “哦?我什么时候又和上岚道的人有瓜葛了?” “属下也很纳闷,都说上岚道的人仙风道骨,最是不喜尘世俗扰。怎么还会主动来攻击殿下?” “攻击倒是谈不上,他们给我的药,还挺温柔。”宿渊自嘲地勾勾嘴角,那日本来乾坤朗朗,自己不过因为烦闷在府上多吃了一杯酒,却不晓得在哪杯着了道,混混沌沌晕了过去。待再记起时,已经是在满是戒备的五哥府内了。 “这缩骨症的药世间罕见,若要害你直接给您投毒便是,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带着您南奔。” “不想取我性命,还想用缩骨症保我的傻子,这世间没有第二个了。” “您是说二殿下?” “是。” “为何要保您?” “皇叔已病重,昭京各大势力跃跃欲试,想要取而代之。借着我的名头行事,多么好的算盘。” 代宗在位时,宿渊已经被封为太子,‘夺门’之变后,今上按照承诺勉强给宿渊一个皇子头衔,打着宿渊的名头,刚好师出有名。 珩一仍旧似懂非懂。“可带走您的上岚道之人,屡屡让您身处险境,哪里有保您的样子。若非郦食其抵死相救,殿下恐怕早已命丧讷庐峰。” 提到郦食其,宿渊本对着茶杯敲打的手指,微微停住。 他是宿渊身边仅存的几位死士,虽然死状极惨,却不忘留下蛛丝马迹,以待相救。未料,却又被五哥抢先…… “珩一,你跟我多久了。” “殿下,自从先皇在时,珩一便一直侍奉殿下左右,未曾离开半步,如今已经是第十八个年头。” “既如此,你还不晓得?”宿渊拢上袍子,踱向窗边,窗外一轮明月高挂,遍地洒满朗朗清辉。“你看这月色多好,可又有多少黑暗隐藏其后。这昭京城里,要我生、要我死的不尽其数。生死只在一瞬间,我早已习惯。” 宿渊是何等聪明的人,何况从下被暗算到大,这件事情的脉络,他心中已经有数,只是不愿意多言。 “可是殿下……”珩一仍旧不甘心。 “你继续帮我盯着天文阁的事。” “是。” “我乏了,你退下吧。” 珩一依言,又隐没在黑暗中,未曾让五皇子派来的守卫之人察觉任何异样。 ****** 翌日,千姜只瞧见了宿渊一眼,后者便在隆重的欢庆声中乘轿离去了。千姜也在徐姑娘的万般不舍中,乘着华贵的步撵紧随其后。 毕竟规格有别,皇子的人是要走得快些,不多久便没了踪影。 只留下千姜一人一轿,在一摇一晃中头脑发晕。 总算到了药堂,她尚且在混沌中,却看见斜也飞一样地奔到身前。不过一日没见,斜也竟然这么想我?千姜正在感怀,却听斜也道“千姜救我!”他一边说,一边往刚刚搬进东西的“方外堂”指。 千姜略一敛眉,心道这是何方神圣。 待踱步入堂,看清此人,心道果然是冤家路窄。 “小蝶,怎么你也来昭京了。” “哟,这不是威千姜吗?”小蝶的声音还是那般无辜温柔,但是眼中的澄澈已不再,又道“你现在可要叫我一声俸小姐。” “小蝶现在还是有名有姓的人了。”挂的还是四大家族的姓,想来是上贡的去尘果然有些许作用,“偷东西换来的姓氏,是要宝贝些。” “你别羡慕我,当日剩下的那些去尘,若你能上贡,也能有我今日地位。”小蝶继续得意洋洋。 “哦?地位,什么地位?”千姜打量了小蝶一番,见其身着的品竹色散花纱衣比明月、亓官还不如,讥道“在俸府当下人便不是草芥了?” “比你这种在外面游荡的赤脚方士好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就这么看斜也的?”千姜提到斜也的名字,小蝶仍旧无动于衷,道“当初若非他从中作梗,圣上还能更早地醒转过来,你还指望我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听到小蝶这样说,千姜甚是心疼斜也,毕竟她眼睁睁看着斜也难得开出桃花一朵,竟然是染了血色的。 “我现在可没时间和你闲聊,你把你身上的去尘给我。” 千姜:“俸大小姐可真是有脸开口。” “你这种人,最好打发了。”小蝶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瞧过去沉甸甸的,“说罢,要多少?” 这种语气何等熟悉,难道这些所谓的“上等人”真的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 千姜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小蝶的钱袋子往地上拍,但是她攒得太紧,袋子分文未动,倒是把小蝶惹恼了“威千姜,我警告你,在昭京可别惹姓俸的。” “我偏惹了又如何。” 小蝶的巴掌已经悬在空中,好在她的手被斜也一把抓住“你干什么?” “你放开我!来人啊!” 没想到药堂外竟然真来了几个人,看起来竟是小蝶的差使。 千姜和斜也毕竟新店开张,也不像多惹事端,决心不再与其纠缠,便语气平和问道“你还要去尘做什么?” “圣上的千秋日需要,这可是巨大荣耀。千姜,这是瞧得起你,懂不懂。”小蝶说着,还朝她眨了眨眼。 “去尘一点都不剩了。” “什么?”小蝶先是一脸震惊,沉吟一番,又道“威千姜,你别再这里装蒜,若没有去尘,你敢开药堂?” 见千姜仍旧摇头否定,小蝶因痛失上升机遇怒不可遏,便开始四处摔铺子里崭新的瓶瓶罐罐。 见到此情此景,斜也的脸都皱作一团,嘴里叫着别打了,小蝶却仍得更加起劲,遍地都是锋利的碎片。 “怎么?心痛啊。去告我啊。” 千姜看她小人得意的样子,内心却是有些不忿,却也不晓得找谁才好,只好和斜也一道蹲在地上捡东西。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堂内人皆往外一看。 竟然又是江永年。“威姑娘,这才过去了一日,你的方外堂就这么热闹了。” “来的真巧”,千姜狼狈道,“来赶紧帮忙收拾东西。” 江永年依言,蹲在地上帮忙捡散落的药材。“这么好的萝芙木,扔了岂不可惜。” “诶,谁叫你动地上的东西了。”小蝶仍旧跋扈道“我们尚宝司办事,哪里轮得到你们贱民插手。” “尚宝司。”江永年站起身来,俯瞰小蝶道“想必是为圣上的千秋做仪前准备了,最讲礼仪的地方怎么还这般行事。小姑娘,你这样子可不行。” 看江永年暗紫调衣着朴素简单,小蝶心生轻视,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江永年又看乐了,“谁给你的这个权-力?” “自然是圣上。” “陛下还管这个?” “你自然是不懂,能和斜也威千姜混在一起的,能懂什么?” “仪前四司,真是威名在外,我们是不懂。” “知道就好。你们今日若不能跪在地上把东西都捡完,我就关了你们的铺子。” “这你都能管得着?”千姜难以置信。 “我说了,我姓俸。” 话音刚落,江永年咯咯又笑了起来。“小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地上碎片这么多,伤到别人的脚多不好。” “你再说,我就让你也跪。” “你敢。”江永年一副笑盈盈的模样,这两个字却甚是冷冰冰。 小蝶吃软不吃硬,见他突然严肃起来,也变地有些犹豫“我……我有什么不敢的……” “没想到冯子力现在手底下都是这等货色。” “怎么,你认识太常寺少卿?” “少卿又如何,正卿都要叫我一声祖宗。” 小蝶正在细细品味这话中的含义,威千姜却道“江永年,你干嘛说胡话吓别人。” 听到这三个字,小蝶惊道:“你叫江永年,莫非是那钟鼎勋贵的江家?” 有开-国之功,朝臣中品阶低的叫声祖宗已是惯例。江永年叹道“你这小姑娘也算见多识广了。” 小蝶思考一番,又道“我才不信。威千姜你能攀上江家?真是笑掉大牙。” 见她还是行为乖张,江永年不得不说话重了点,“你,跪在地上给我把东西捡起来。再犹豫一瞬,今日便褫夺了你的姓。” 虽然千姜不理解不过是一个姓而已,为何如此看重,但当看到小蝶果真跪在了锋利的碎片上捡东西,她还是不得不赞叹世事奇妙。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三次元都在加班 我还是顽强地更新了 打滚求表扬hh ☆、傲慢与偏见 “我还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金器店老板,没想到竟然这么厉害。”待小蝶气鼓鼓地走后,千姜感叹道。 “金器店老板也可以很厉害啊。”江永年仔细帮忙将坐堂的凳子摆弄好,又道“江家的公子哥只是我的副业罢了。” 威千姜跟着李匠人走街串巷之时,免不了听到些四大家族的传闻,江家是行二的名宦世家,甚至有“护官符”的说法,“没想到你竟然愿意经商。” “经商又怎么了,反正家里的人从来都瞧不上我,干啥他们都不满意。”他不愿意多说,又把话题转到千姜身上道“说起来,你怎么会认识那么跋扈的女孩子,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是在药师谷认识的。”千姜无奈道,“若不是她抢了去尘,说不定我的朋友还有救。” “你在药师谷做什么?那里不是不让一般人进去吗?” 想着没什么好隐瞒,千姜便把事情隐隐约约解释了一番。 “怪不得千姜姑娘总是有些宝贝,像方外间的金钿,还有世间难得的去尘。原来是在宋府干过活。” “你知道金钿的来历了?” “不错,我问过了,这上面写的原来不是年号,而是制造者,清清楚楚的鮀脱文字,方外间。”江永年指着那天拓下来的金钿上的符号,解释道。“早就听闻宋府广纳天下贤良,‘赤羽泊之变’之变后更是广邀天下圣手赴京医治病患。擅长医术的‘方外间’一脉常年派门下年轻弟子前来。你能拿到他们师门的金钿和去尘,是不是在府里表现好,拿到的奖赏?” “不是……”千姜陷入沉思,心道:原来去尘也是方外间的,难道我爹和这个地方真的有什么瓜葛?千姜从小孤零零地长大,威啸甚少给她讲家中过往,所以碰到牵扯“历史”的问题,千姜手足无措,只是呆呆地捏着手里的萝芙木,指缝中沾染了些许灰尘。 “你们怎么都和这些药材过不去,别捏了,再捏就坏掉了。”江永年在一边劝解道。 千姜却没听到,忽然忆起那日在孤独园,张大娘说的“十六年了……” 那位大娘可能知道一些往事。这些往事会不会与父亲的死有关,能不能解释宋府的所作所为?接二连三的问题让千姜决心再去趟孤独园。 ****** 可惜,到了孤独园,千姜才晓得张大娘今日不当值,园里的人好心指了指路,这张大娘原就住在孤独园不远处的一处小宅中。 院门口种着些梧桐树,几个小孩正在门口嬉笑玩闹。 这样的小院,何其像自己家,不同的是自家门口的是樱桃树;自己家院中有一方小池塘,而这里是一方水井。 门口的小孩玩得开心,丝毫不理会千姜的询问,于是千姜只好自作主张去叩门。 等了一会儿才有人答话。 “老林出去了。” “我找张大娘。” 张大娘慢悠悠地开了门,千姜见其形容憔悴,应该是刚刚值守了夜班。 “你来做什么。” “我来问问你十多年前的事。” 张大娘上次就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千姜并非和自己是一路人,因此甚是提防,想要闭门谢客,却又被千姜堵住了门。 “什么十多年前的事,我听不懂。” “张大娘,你那日说的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怕是你听错了。” “你别骗我了。你还记不记得这个金钿?” 阳光普照,这金灿灿的宝贝,显得更加耀眼,玉雕的神祇格外玲珑剔透。 张大娘摇摇头。 千姜又追问“你既然不认识,为何当时一眼就认定我是接头人?” 张大娘仍旧是闭口不言,千姜却觉察到她在瞄上面的符号。 “果然,因为你认出了这是方外间的东西。张大娘,你是不是认识我爹?”千姜激动地拉住她,追问道“我爹为何会和宋府有瓜葛?” “你爹是谁?” “威啸。” 张大娘原本半眯着的眼睛忽然瞪圆了,又转瞬回复平静,她仔细端详了一番千姜,道“你竟然还活着。” 这是什么话? 看千姜惊讶的样子,张大娘晓得她并不知情,便又拿过来金钿仔细看了看,“根据我的猜测,它应该是一个定情信物,这上面分明是方外间的纹饰加上了些大泱的纹样。” “定情信物,难道是我爹和我娘的?” “你说的只是半对。这应该是宋大人和柔然姑娘的。” 柔然姑娘又是谁?千姜倒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张大娘刚好想要解释一番,却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巨响,想必是院子里的小孩又闹出了什么事,她赶紧追了出去。 千姜却陷入了沉思,继续摩挲着指间的首饰,企图再从中提取一些有用的信息。 却没有发觉周遭的一切安静了下来。原本随风摇曳的梧桐树低语也没了,空气中逐渐升腾起一丝腥味。 不好! 千姜飞速起身奔向院子,只见原本生龙活虎的小孩零星倒在了地上,身体因痛苦而不断颤抖着。张大娘则匍匐在一个女孩身边,不知是死是活。 目之所及,唯独一人漠然肃立。 “商诀!你……” 商诀抬眸,才看清从房间内奔出来的女子,她明显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身体不自觉的蜷在一起,声音微微颤抖。 他疑惑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千姜本以为商诀是心地善良的人,没想到也如此不择手段,道“你竟然连小孩子们都不放过,真是禽兽不如。” “并非……我来的时候已经如此。” 见他手中的剑刃仍旧带有一丝血痕,千姜道“你狡辩。” 商诀不想再多做解释,尚有一丝鼻息的张大娘忽然颤巍巍抬起了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千姜连忙迎上去,想要将她的身体正回来,商诀却道“别动,她受了内伤,就这么躺着她会舒服些。” 千姜依言,只听张大娘口中念叨着“我的囡囡……” 南南是谁?千姜不晓得他们这边的方言,自然听不太懂,商诀却道“我把她抱过来。” 他将距离张大娘最近的小女孩抱过来,张大娘却已经没了意识,嘴里又道“我没有出卖……威……” 还未说完,便咽了气。 一同而去的,还有千姜唯一的线索。 任凭千姜如何呼唤,大娘都没了声响,悲愤与失望填满千姜的心头,她径直冲到商诀身边,抢走他手中的剑,将剑抵在他的胸口。 商诀怎么可能轻易让武器被抢了去,只不过是看千姜的样子,不想让她更加难过,勉强顺了她的意。 “你为何要如此赶尽杀绝。” “再说一遍,我没有。我过来的时候,那凶手正要走了,我没拦住。” “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千姜联想起玄玉山上的对话,张九荻轻易推测出自己认识孤独园的人,“张九荻才知道没两天,就要杀人了?真是心狠手辣得很。” “张九荻,你说殿下?”见千姜点头,商诀道“殿下没事杀人做什么?” “你倒要问问他,你们和孤独园、宋府的丑事盖不住了,就杀人灭口?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王法可言。” 感受到千姜发力将剑往自己身前刺了一些,商诀单手握住剑刃道“威姑娘,你冷静一点。想来你和殿下还有些交流,他在你眼里就那么像个坏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便长得俊俏又如何?” 商诀一听乐了,他本意不是想说九殿下长得好看,千姜却会错了意,只听她又道“我不看人说了什么,只看做了什么。” 商诀道:“这样容易被迷惑。这么说吧,威姑娘,若殿下真的如你所言,与孤独园、宋府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那又有什么好遮掩的?他本来就是千金之躯,在昭京城不说只手遮天,就算是指鹿为马,大家都会因为先皇的事情敬他三分,毕竟代宗拯救了社稷。” “怎么,我应该感激涕零?”千姜嗤之以鼻,就算是父辈再怎么功勋卓绝,也断然不是后辈丧尽天良的理由。 “为何你对殿下这么有成见?” “到底是谁对谁有偏见?”和宿渊第一次见面,就被推到冷冰冰的红浔江里,还老是说些侮辱人的话,加上私自贩卖赈灾粮,哪里有半分慈悲心可言。 “罢了,你既然听不进去,我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反正殿下也不在乎你们这些人怎么想的。你说是便是吧。” “你们!” 商诀握住剑刃的手微微发力,剑柄那方的千姜手腕便扭了起来,只得吃痛松了手。“我劝你,趁着没人过来,赶紧逃命要紧。”商诀说罢,离开了院子。 留下千姜一个人收拾残局。 离开的时候,千姜再次在屋里面环视了一圈,这房间里的家具装饰都有些华贵,不像是张大姐会用的东西,家具上还歪歪扭扭地画着些面熟的鮀脱图腾…… 她越发觉得古怪,却没时间多逗留。 ****** 有了上次在芝寻乡被冤枉的经历,千姜回去的路上不免胆战心惊,万一又有人冤枉自己可怎么办。她提心吊胆地走在昭京城东的街道上,沿途仍旧是熙熙攘攘。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周遭的人却逐渐散开,千姜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已被推入了人群中央。 真是越见不得光的时候,身边越热闹。 “她竟然愿意主动现身,大家伙儿给她来点掌声。”身边以为身着卦袍的师傅,正向人群吆喝,四周的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是在表演什么?自己又被当成了啥? “让我们先问问这朵莲,凶手到底是不是她!”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凶手不凶手的?”她刚一开口,人群便沸腾了起来,纷纷朝千姜身边瞧。 她定睛一看,原来身旁有一口炉,沸水之上的锅中,正有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炉边正躺着一个口中插剑之人,似乎已经咽了气。 “如果是她,便开花。” 话音刚落,只见那莲花当即生芽舒叶,顷刻间竟如酒盏大,人群不禁啧啧称奇。 什么跟什么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何当街冤枉好人。” “你们听,她还在狡辩,让我们再扔一尾谎话鱼试试,如果她说的是假话,这鱼便不会死。” 鱼怎么会在沸水里不死?看热闹的人越发起劲,纷纷踮起脚尖往里瞧。 那鱼竟然真的在水中拔刺游泳,久久不停歇!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我只是偶尔路过这里罢了。”这种被人冤枉的感觉不太好受,即便是第二次经历也不忍不住恐惧颤抖。 “哈哈哈哈哈!”身着卦袍之人忽然放声大笑,方才躺在地上的人,也忽然站起身来,抹去嘴角的血迹,竟然将口中之剑完好无损地抽了出来。 “好!”周围的人纷纷鼓掌称好,将碎银往面前的小锣鼓中扔,原来他们这是在街头卖艺。 “谢谢这位姑娘,瞧把她吓得。” 待到人群散尽,千姜仍旧陷在刚才的情绪里未出来。“哈哈哈,千姜你方才可太狼狈了。” 这声音,怎么又是江永年。 “你怎么也在这里,你难道都看到了?” “我听说阴阳班的人要进京贺寿,就来街上瞧瞧,没想到真看见他们表演幻术,有意思。更有意思的是看见威姑娘本色出演。” “我……” “哈哈哈,‘我不是,我没有……’”江永年模仿起千姜刚才的话。 千姜又羞又恼,加上半天的遭遇,鼻头一酸,竟然滚下泪来。 这一哭,倒是把江永年吓着了。 “诶诶,你别哭啊,千姜你怎么了。” 都说人哭的时候不能安慰,越哭越来劲,千姜便是在以身践行。 威啸从小便瞧不惯千姜哭,所以千姜哭的时候总是抿紧了嘴唇,只有厚厚的呼吸声。 江永年看见这独特的哭泣方式,笑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受了什么委屈,给我乐乐。” 千姜闻言瞪大了双眼,想要怒视江永年,却因为湿润的眼眶,衬托得眸中含情,加上眼角的一颗小痣,越发凸显可爱。 江永年愣了一会儿,道:“走吧,带你去吃桃花酥。” “可是已经过了寒食节了。” “无妨,我要买总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晚上大家会出门浪吗?周末愉快! ☆、山一阁考评 即便江永年是江家公子,想要在这个时节找一家卖桃花酥的又谈何容易。 但专门找人来做又少了些气氛。 二人从繁华的城东走到了城西,仍旧一无所获。 见千姜意兴阑珊的样子,江永年愈发来了兴致,毕竟自己逗女孩开心可是颇有技巧,怎么能在千姜这里马失前蹄,便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然威姑娘今天是因为阴阳班的人不开心,我们便让他们赔桃花酥,可好?” “可是……”千姜犹豫了一番,毕竟今天的失落根本和这几个会幻术的无关,但又不好说出实情,便道“人家是‘阴阳人’【1】,又不是糕点师傅,何苦为难人家?” “就是这样才好玩嘛。” “你去哪里找人呢?” “这还不简单,既然是进京的阴阳班,肯定是往钦天监那边去了。” 昭京的钦天监在阙东,太常寺以西,已经极其靠近皇城了,若非江永年的身份,二人是断然入不了钦天监的。千姜在芝寻乡哪里见过这种昭京才有的署衙,于是一路上都颇感新奇,好在带路的人很是客气,一路上笑呵呵地给二人讲解路上看到的观象台、日晷等,也不问江永年来干嘛,毕恭毕敬地等他发话。 踏过三开间的正门,再穿过影壁、仪门、月台,二人这才来了正堂,江永年方道“尉迟晔在何处?” “回禀江公子,今日监令外出,只有春官、夏官、中官、秋官、冬官‘五官正’在廨署。” “那些过来祝寿的‘阴阳人’是不是在你们这里?” “回禀江公子,这些阴阳班的人是来祝寿的,也是来参加挈壶正选拔的,现下他们应该都聚集在山一阁,接受春官正臧泽的考选。” “山一阁?好地方,威姑娘今天可要开眼界了。” “哦?” “山一阁是全天下最大、最全的藏书楼阁,不仅书多,而且造得极为漂亮,光是琉璃脊瓦料银都耗费了五千多两白银,啊,我的铺子得挣好久才挣地回来。”江永年语气夸张地解说着。 “竟然还有用琉璃造楼的?” 千姜正疑惑,却已经踏进了五彩缤纷的山一阁院内。 山一阁立于院中央,阁顶为黑琉璃靛青剪边式,上饰五朵海水祥云,外缘显出淡青的光。每一层花脊处都有精致的吻兽,千姜仰面数了数,统共七样琉璃瓦,甚感吃惊。 阁西是一个木质二层小楼。 阁东是五色琉璃的叠落花台,两排身着黑白褂的阴阳官正规规矩矩地坐着,臧泽尚未察觉二人已至,仍在训话“虽然挈壶正只司中星昏明,击钟鼓报时,但在钦天监,所有人都必须精通天文历数。这和你们小地方只管出占预测、幻术把戏有云泥之别。” “是。” “好,那我现在考考你们,宣泰七年,四月乙末,天现五色云,作何解?” 众考生面面相觑,毕竟如今已经宣泰十年,三年前的天象谁会记得,更何况大多数人只会幻术,这些天文历法,都只能靠死记硬背,如何解释地出来? 过了一会儿,窃窃私语的人群中,忽然有人站起身来,娓娓道“天下康宁,人无灾害,祥瑞之应,固和气所召。” “好!说得好!”臧泽明显很满意这个回答,又道“岳昌考生又回答得很不错,甚好。” 千姜仔细一看,这叫岳昌的考生,不就是那位在城东戏耍了自己的?江永年也认出来,便笑道“这人果然适合待在钦天监,他们这就喜欢说漂亮话、幻术表演得好的人。” 听到江永年说话,臧泽这才注意到二人,赶紧上前行礼问候。 “官正,劳驾你请考生帮我弄个桃花酥。” “江公子,您说什么?” “桃花酥。吃的那个。赶紧找个人。” 臧泽从惊讶中醒转过来,看千姜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又走到众考生面前道,“我们再加试一题,变桃花酥。” 众人:“……” “等等,我可没说要加试,我就要他给我现在、立刻、马上变出来。”江永年将手直勾勾指向岳昌,后者这才认出二人。 “可是学生我……” “江祖宗都让你变,你就变一个。”臧泽赶紧示意这位优秀的考生抓住机遇。 幻术都是要事先准备一番的,岂有说变就变的道理,岳昌很是苦恼,扭扭捏捏不想出洋相,额间已露出绵绵密密的汗水。 岂料,席间竟有学生自告奋勇,道“我会我会。” 众人闻声望去,原来是最不擅长幻术的卓然,岳昌不禁嗤之以鼻,这个人除了会用钱财贿-赂各位官正外,可以说一无所长,他真的能变得出来? 不晓得换做是别人变桃花酥千姜是否满意,江永年试探性地看了她一眼,千姜点头如捣蒜。 熟料,这个学生一番‘装神弄鬼’后,竟然真变出一颗桃花酥。臧泽总算松了一口气,不禁肯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见千姜总算开心了些,江永年也感觉松了一口气。 唯独岳昌很是失落,不甘心道“卓然一定是私藏了桃花酥。” 卓然冷哼一声道“幻术本来就不是凭空造物,讲究蒙混双眼,你们今日何曾见着我露馅了?” 他说的很有道理,臧泽点点头,又道“岳昌考生不必介怀,我们后面还有别的考核内容。” “不服的话,我和你比试占卜预测。”卓然挑衅道。臧泽不好多说什么,毕竟私底下收了他的绿罗与将银。 “谁怕谁。” “行行行,既然江公子在这,就请他做个见证。”臧泽顺从道,“既然占卜,为了公平起见,就找大家都不熟悉的人事物为目标,如何?” “就找她吧。”岳昌指着千姜道。 千姜当然喜欢听这些人讲一些神乎其神的故事,不禁点点头。 “既然小姑娘愿意,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你们赶紧开始吧。” 原来这卓然并不是大家眼里的废物,还是说中了一些千姜的事,只不过只是名字、生辰、性格等,并未说得太深。 岳昌早已跃跃欲试,赶紧打断道“你说的那些我都晓得,你能说她从何处来,我变能说她往何处去?” 众人都颇感兴趣,催道“快说说看。” “千姜姑娘近日,正在找一位叫柔然的姑娘。” “竟然真被你说中了。你知道她是谁,在何处吗?” “柔然姑娘是鮀脱方外间的高徒,早已身故。” “什么?” “如果想要知道她的故事,找御史台大人自会知道得清清楚楚。但是学生奉劝姑娘还是别找了,恐怕……” “哦,恐怕什么?”江永年竟然比千姜还好奇,赶紧追问道。 “恐怕惹来杀身之祸。” “大胆!”江永年一声厉和。 周遭都噤声。千姜原本的笑容也凝固了,但仍旧开解道“没什么,这些都是戏言罢了。不必当真。” “怎么会是戏言?”岳昌很是不满意。 “岳昌你别说了!”臧泽知晓江永年的脾气,看似笑眯眯的人,生气起来确是心狠手辣得很,为了自己的宏图,可不敢轻易得罪,于是赶紧拉住岳昌。 “有什么不敢说的。”岳昌本来就心高气傲,加上不知道江永年背景,以为官阶大不过钦天监监令,于是又道“我们阴阳官虽然卑微,但是做事仍旧有规矩,何来戏言之说,岂不是砸自己的饭碗?既然你们都不相信未来的事情,那么我便说一件只有千姜姑娘自己最清楚的事,以证清白。” 千姜看到祸从自己口中出,本就不好意思,赶紧道“你说你说。” “你百毒不侵,血可解毒。” 声音之大,院子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竟然这么堂而皇之的说出来了! 这件事,威啸一直隐瞒着自己,都是在南游的路上,千姜从圣女的话和自己的经历中推测出来的,旁人更无从得知。 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也不晓得当答不当答,只得愣在当场。 周遭之人也因为这话陷入震惊,待臧泽过神来后,赶紧制止住岳昌道“本轮测验到此为止。你们都退下。岳昌,你过来领罚。” 众人散去,臧泽静立一边候着二人。 “千姜姑娘,你没事吧。”若非自己一时兴起,也不会弄出这种事情让千姜尴尬,江永年只好怯生生地问道。 “无妨,他说的也不全对。”至少自己并非百毒不侵……千姜略一提嘴角。 院外忽有人来报,监令回来了。闹了这么一出,江永年自要亲自去打一番招呼。 千姜却道“你们去吧,我想在这里转转。” “好,我待会儿过来找你。” 臧泽识相地给周遭看守的人使了个眼色,马上便有人迎上来,给千姜引路,“我想去藏书阁转转可以吗?” 看守的人有些犹豫,“藏书阁一般不让进……” 臧泽却道“江公子带过来的人有什么好堤防的,你让姑娘自己在里面逛逛不就是了。” 于是,千姜就这么踏上了五光十色的山一阁,直奔最顶层。 看守的人却犯了难,毕竟春官正刚才直说让她逛,却没说能不能让她去最顶层的禁=书区逛啊。 “我看这外面写着,这层放的也是医书?” “回禀姑娘,正是。只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禁=术,还是不要……” 看守本意是让她知难而退,没想到这“禁=术”二字更加吊起了千姜胃口,她道“我进去看看,你就别跟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阴阳人:参考明阴阳生,在阴阳官的指导下推测阴阳,以授民事,及掌铜壶刻漏,以定昏晓。 ☆、火光山色里 从前在威家小院,威啸就严禁千姜看书,所以千姜看医书总是要偷偷的,如今竟然也有机会在昭京城偷偷摸摸看书,千姜甚感亲切,方才的那些波澜,她便一时忘到九霄云外了。 推门进去,只见通间内,梁架檩木支承屋顶,高侧窗遮住了外面的阳光,显得房内极暗。四排书橱将通间隔而为六,每排书橱都可以再打开,柜中书籍都早已通体泛黄。 千姜走到最左侧,眼前的书橱比自己高上了一头,只堪堪够到中间的书。眼前的书籍摆放地极为混乱,阳光透过靛青琉璃窗洒在微微泛黄的书页上,显出些许浅青。 千姜翻开最上面的一本,里面要不然是歪歪扭扭的图画,要不然就是看不懂的文字。文字的斜笔较多,四角饱满匀称,应该是鮀脱文字,可惜自己不认识。 简直比威家藏书还要无聊。 千姜把书放回原位,欺身准备从最底下再抽出一本看,却不经意瞥见黑暗处有动静。 “啊!!!!”她惊叫出声。 黑衣人立即起身,旋身将千姜按在书橱上,单手捂住她的嘴。 因为二人身高悬殊,千姜感觉自己刚好贴在了来人胸口,听见他平静的心跳声。 “姑娘,你怎么了?没事吧。”听见动静,看守的人焦急地敲门。 “说你没事,自己解释。”黑衣人低沉道。 千姜依言说了,来人却没有放手的意思。 千姜只得奋力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勉强抬起头,死死瞪着他的下巴。 黑衣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便左手撑住书橱,躬身留下缝隙,与千姜四目相对。 琉璃光转,靛青的光勾勒出来人的轮廓,也照亮了千姜的耳垂。 “我放手了,你可不许叫。” 千姜赶紧点头。 黑衣人甫一放手,千姜便深吸一口气,又要放声大叫。 好在黑衣人手快,迅速将她拦下,这一动起势太猛,二人一撞,靠得更近了,看起来像是千姜被他深深地抱在怀里。 沉香味更浓。 呼吸声更重。 但是他的心跳依旧平静。 咚咚咚。 千姜却不平静了。 怎么会是他?! 搞什么?!她晓得张九荻有些许洁癖,于是伸出舌,对着他的掌心一舔。 这一招果然奏效。宿渊立马扔开手,捂住掌心,难以置信地看着威千姜道,“你个姑娘家家的干什么?” “谁叫你一直捂住我的嘴。” “谁叫你突然闯进来的。” “这里是你的地盘吗?这么鬼鬼祟祟的,还穿着黑衣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大泱,哪处地方是本王去不得的!” “那我就叫他们都来看看殿下视察王土。” “诶诶。”宿渊本来又想捂住千姜的嘴,但是想到刚才手掌的触感,他赶紧手了手,指这千姜道:“你可别再闹了啊。” “要我别闹,很简单。”千姜此时占了上风,于是双手钳住宿渊的手臂,打一个旋将二人位子对调,道“说说你来这里的真实目的。” 宿渊此番和商诀暗中对调,本就是好不容易瞅准了时机,躲开仓使府看守才成功的,如果因为威千姜出了岔子,那么调查一事岂非又起波澜,只好假意道:“如你所见,本王在调查禁术之事。” “原来刚才这些书都是你翻乱的。” “要调查,自然要翻。” “你认识这上面的文字?” 偏偏千姜手里拿的,就是最关键的那一本,宿渊只好道:“嗯。上面写的是鮀脱禁术炼油术。” “炼油有什么好禁的。真是。”千姜随意地翻了翻手中之书,这才发现上面画的都是人体,还有经络图,千姜感到一阵恶寒,“这炼的是什么油?” “尸……”宿渊的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春官正在门口着急道:“威姑娘,你赶紧出来,这里面不能进去!!” 二人赶紧噤声,宿渊赶紧四下观察找藏身之处。 见屋内迟迟没有反应,臧泽又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进来了啊。” 臧泽也有些胆战心惊,毕竟这个地方,即便是监令大人也是不能随意出入的。 “替我保密。”宿渊叮嘱一声,便纵身跳到了最近的阁西小二楼。千姜目光追随着张九荻,全然忘记了臧泽正向自己走来,“姑娘,你在瞧什么呢?” “哦,没什么。”千姜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刚握在手上的那册书被张九荻拿走了。“我们走吧。” “那边是小山阁。”臧泽引着千姜往外走,又道“对了,江公子有急事先走了,他说您没来钦天监瞧过,让您再在这里玩玩,您想要去看看天文阁吗?那边更好看一些。秋官正也在,可以给你带路。” “不了,我去看看小山阁。” “当然没问题,那边您完全可以随意看,没那么老旧,适合姑娘。” 千姜当然不是过去看书的。 待周遭的人走了,千姜假装优哉游哉地晃进了木制小楼。 这个榫卯结构的小楼,自然是没有琉璃做的楼华美,加上年久失修,收藏的都是些普通的书籍,竟和山一阁顶层一般,不见读者,唯见张九荻一人斜倚小窗,捧读着手中卷本。 千姜虽然脚步极轻,但这破败不堪的二层已摇摇晃晃,发出吱呀声。 “跟过来干什么?” “抓你的把柄。”千姜跌跌撞撞走近道。 宿渊这才抬眸,“因为我进了山一阁,就是个把柄了?” “倒也不是,就是隐隐约约觉得事情不太对。比如说你堂堂一个皇子,怎么来个钦天监还鬼鬼祟祟的,都没有我朋友来得正大光明。更匪夷所思的是,还需要您亲自动身。” 宿渊却没回答,反道:“你朋友,就是刚才和你在亭子那人?” “对啊,江永年。”千姜本以为江永年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张九荻应当有些反应,熟料他只是无动于衷,“江永年是谁?姓江,难道是祥国府的人吗?” “不晓得,我本来以为他是买卖金银的。” “原来他就是那个传闻中不学无术的江三公子。”宿渊回想了一下,又道“没想到为博美人一笑,江公子都到钦天监来找桃花酥了。” 听到美人二字,千姜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复又正色道:“你都听到了?” 宿渊道:“动静太大了,想听不见都难。” 千姜道:“你一直找的就是方才那本书?” 宿渊右手捏住书脊,晃了晃道:“不错。” “你炼尸-油做什么?” “谁给你说……”宿渊刚想解释,但又觉得大可不必。 “怎么,还想狡辩?那日我在玄玉山上给你说了张大娘的事情,没几天你就派人屠了人家院子,人证物证俱在仍旧狡辩,也不晓得你们这些人的心怎么长的,做不出来一件善事。” “你别血口喷人啊。谁是张大娘,我怎么会闲到没事去屠不认识的人。” “我看你不仅闲,而且坏!”千姜趁张九荻不注意,灵巧的从他手中抽出了那本小册子。 宿渊显然没料到这一出,正想去够,但念及此书极珍贵,加上年代久远,断然不能撕扯坏,便没有再争抢。 “还给我。” “我偏不。你要敢做什么的话,我就……我就弄出动静来,让大家都知道九皇子亲临山一阁!” “说说看,你想干什么。”宿渊倒不是束手就擒,其实书的内容早就被他记在了脑中,只不过想听听威千姜要耍什么幺蛾子。 “我要你给所有因赈灾粮受难的百姓弥补!” 宿渊略一回想,道:“这件事,你也怪我?” “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是仓使大人,为何不好好管住你手底下的人?” “威姑娘。我不想和你再多聊,既然你喜欢此书,便留着吧,我走了。”此番和商诀交换身份,已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若再不回去,怕是要惹出事端。 “慢着。”终于轮到自己喝止住别人了,千姜难免欣喜。 宿渊一转身,便瞅见余晖中的威千姜一脸得意洋洋。他没有做声,也未料想这个人对自己会有什么威胁。 “我当然喜欢这本书了,画得好,上面的字也结构漂亮,最重要的是……还有九殿下的掌中纹路。”千姜翻开痕迹最深的中间几页,每页的边缘处,都有一个小小的指印。“多亏我刚才注意到了。疏于管理的禁书,自然是灰尘多一些了。特别是这处‘己酉十月廿有五日雨中尉迟校’。”千姜专门将这处凑近了些给张九荻看。 果然见“尉迟校”三字后有半块浅褐色的指纹。 想来是刚才为了看清校对人的身份,所以指间力大了些,虽然确定了监令与此事有染,但也不经意暴露了自己,宿渊不由皱了皱眉。 “殿下今日波折重重,比平日粗心些,也是可以理解的。”看他的表情,千姜便知晓这招有用。 “威姑娘今日这样子,怎么比往常看起来机灵了许多。说罢,谁教你的?” “张九荻。”千姜下意识地回答道。这细致入微的心思,还是靠他言传身授。 宿渊心道,原来还是我自己,挫折感转眼烟消云散。 见他薄怒渐消,威千姜从善如流地将书递到他手中。 “你的条件还是方才那个?”宿渊慢悠悠地接过,问道。 “不错,今日之事民女定然不会说出去。只要你给那些孤儿、饥民一个说法。” 宿渊本不想牵扯太多,奈何眼前女子执意上钩,不如将计就计,便道:“你明日到仓使府来。” 千姜难掩激动,感觉空气中都升腾起热烈的气息。 热烈的…… 气息…… 怎么这么热烈?! 二人这才发现形势不太对,一股热浪袭来,书页焚烧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走水啦!” “竖子岳昌发疯了!” 这梁架木的阁楼,最是惧火,加上正值春旱,阁楼边的水池都空空如也,火势一时难以遏制,不一会儿火舌就舔=舐到二层,本就松松垮垮的阁楼,此刻已赫然将倾。 二人也逐渐站立不稳,清晰地听见周遭木材爆裂的声音。 不行,得赶紧走。宿渊以为凭借本能千姜也晓得要跑,熟料她却楞在当场,浑身发抖,哪里还有刚才那么镇定自若的样子。 “威姑娘,这个时候还在犹豫什么!”人命关天,他一时也管不了太多,只好拉拉千姜的袖子,想让她回过神来。 千姜却顺着宿渊的力,一个箭步飞身躲到他的怀中。 声音颤抖,不晓得在嘟囔着什么。 感受到她死死抱住自己,很是惧怕,饶是平常冷淡的宿渊也不得不放下戒备,他原本停留在空中的手臂总算缓缓垂下,轻柔的怕打着千姜的后背,道:“好了好了,别怕,一定能出去的。” 千姜深埋在他的胸=口,总算平静了些,轻轻地点头,温顺地像狸奴。 不晓得是否和小时候的事情有关,她自记事起就十分惧怕火焰,今天还好有张九荻在身边,不然说不定会命丧当场。不过看起来,张九荻也十分惧火。 因为她清晰地听见,这厮的心跳与上一次相比,变快了许多。 ☆、广惠仓真相 小山阁的火势来得快,钦天监上下皆慌乱,是二人得以顺利逃脱,从城东到了北郊。 “威姑娘,你抱够了没有?” 千姜从恐惧中醒转,这才发现自己在张九荻的怀里躺了许久,久到直到二人已经悄悄逃出了小山阁,她还挂着人家的脖子不肯撒手。 这的确怪不得自己,毕竟张九荻抱人的姿势实在是太妥帖了。即便是逃出火场,理应狼狈些的时刻,他仍旧从容应对,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 “不好意思……”千姜赶紧撒了手,站开一丈远。 宿渊又往旁边站了站。 这下二人的距离就更远了。 北郊的深夜很是静谧。 夜凉如水,一袭黑衣的张九荻仿佛湮没在黑夜里,唯独茶色的眸子显出些许光来。 “现在好了吗?” “好些了。” “身体没有不舒服?” “手腕这烫了一下。”千姜鬼使神差地把手腕伸出去,这是刚才出阁楼时,不小心挨着的。 宿渊没有反应,转身凝视河岸,留下颀长的背影。 其实千姜仍旧有些头痛,加上火场上吸入了不少烟,她的重心有些不稳。 宿渊忽然道:“威千姜,你今天毁了本王的计划,你可知道。” “啊?你是说你去阁楼偷书的事情?” “怎么能叫偷?那本来就是皇家阁楼。” “那本农妇还能有什么本事影响到殿下的千秋大计?” “救了你,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宿渊解释道,他原本想的是悄无声息地离开,却没想到还带了千姜这么个累赘,也不知道天文阁的人会不会追上来。 千姜疑惑道:“我能有什么影响?” “本王且问你,你和江三少爷的关系如何?” “一般般。”为何宿渊会对江永年这么在意,千姜疑惑道:“难道你想起来什么了?” “应该想起什么?”宿渊不明所以。 千姜解释道:“没什么!”也对,张九荻连自己都记不住,怎么能回忆得上只在他面前提过两次的江永年? 宿渊又问:“既然关系一般,今天他带你入了钦天监,没带你出去的话,应该也无妨。” “你什么意思? “本王的意思嘛。”宿渊一步步逼近威千姜,嘴角露出狡黠的笑容,“既然这里荒郊野岭的……” “你别过来啊,你要做什么?”千姜这才品出他的弦外之音,口无遮拦道:“你又要杀我?你缩骨症好了,怎么脑袋坏掉了?为何每次见我都要杀我。” 宿渊哪里被人这么顶撞过,但念在她尚有一丝用处,便解释道:“你不必真的死,诈死即可,让你在钦天监没了音讯最好。” “难道你今天救了我,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岂止是一点点麻烦,那是相当麻烦。自己偷偷调查五皇子和钦天监阴谋的事情,正在关键时期,在千秋日前可千万不能走漏风声。但这话宿渊没有说出口,毕竟救人是当时自己的抉择。 “这样,我们做个交易如何?”见千姜疑惑地点了点头,宿渊又道:“你若照本王说的做,本王便把孤独园的原委告诉你。” “最好别是谎言。” “当然。”不是谎言,但是只告诉部分的真相,也算不得说谎。“皇叔一直没有时间管救济灾民的事,平常都是宿望在打理,他本不欲将此时交予我,但是陛下生病之前便早有交代,让本王代接此事。在这期间,才发现广惠仓暗地里的勾当。” “既都已知晓,为何还同流合污?” “本王这个皇兄你也看到了,待本王真是好得很,存步不离身。” 千姜听出来他这是话里有话,“既然你与五皇子关系不好,为何不把事情捅出去。” “就这件事有什么好捅出去的?”宿渊想要钓的鱼,可比这个大多了:“他们还和天文阁有牵连,只是尚不明朗。” “天文阁又是谁?” “是钦天监的核心人物。也就是尉迟监令那一派。”见千姜仍旧一头雾水的样子,宿渊叹道:“罢了,说了你也不太懂。” 千姜道:“你说了这么多,也没有说到点子上。我要的可是给饿殍的交代,而非听这些故事。” 宿渊道:“你在孤独园买卖赈灾粮时,有没有注意到小推车都是往城北推的?” 千姜回忆了一番,好像的确如此,“但这也只能说明他们城北的坏人比较多。” 宿渊道:“且不说这些人是好是坏吧。反正买的粮食,最终又回到了本王手上。” 千姜道:“你广惠仓仓使,自己买自己仓的粮食,有意思?” 宿渊道:“准确地说,卖粮的是五皇子,出钱买的是本王,粮食最终还是给了孤独园的孩童。” 千姜摆摆手,道:“你胡说,本应该给孤独园的粮食,不是都被卖光了吗?所以才会有堆得那般高的婴孩塔。” 宿渊道:“准确地说,经本王之手给孤独园的粮食是足够的。你看到的那些婴孩并非被饿死,而是被毒死的。” “毒=小孩做什么?”千姜难以置信。 “本王也很好奇孤独园对尸体和毒=药这么感兴趣做什么,于是才来了这找线索。没曾想还真的找到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千姜才发现自己好像冤枉了他,但是想到张大娘,她仍旧愤懑,便道:“那这些事情和张大娘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对她痛下杀手?” “小商那日是去寻线索的,本王并未让他滥杀无辜。” 难道还有第三股势力?千姜感觉云里雾里的,怎么什么事情都和这孤独园扯不开关系,她一时头脑发昏。 “你的脑袋一时半会儿想不清楚是正常的。不过威千姜,本王算是信守承诺了吧。” 千姜正欲张嘴说话,却听见身后传来阵阵高呼。 “人往这个方向来了!” “在那里!” 举着火把的人朝他们追过来,撕碎绸缎般的夜色。 这些钦天监的人竟然还有闲工夫来抓他们! 宿渊剑眉微蹙,再往前奔逃已不符合他的性格,他仔细瞧了瞧,左右不过十余人,便起了杀=意。 “躲好了。”宿渊道。 钦天监的人虽然学的都是些天文历法,不会舞刀弄剑,但是使的都是些花里胡哨的玄门招式。话不多说,一近身便使出了瘴气功法,好在宿渊早有准备,捂住口鼻顺风而行,任凭他是万神龙瘴还是十佛龙瘴,迷不了人都是白费功夫。 见此人中不了阴招,来者便移形换影,摆出了阵法,使出破甲鬼步,要近身攻击。 偏偏宿渊的轻功极佳,加上手中的短剑极快,他的手腕翻转,劈风破浪,唰唰几下,便挡住了攻势。 他杀=意正酣,忽然发现原本静静贴着自己后背的一双手,逐渐抽离。 糟了! 千姜不晓得这是瘴气。 宿渊略一分神,旋即转身将千姜接在怀中。 从火场救人就要救到底,这是他对此事的唯一解释。 尚有余力的人又要发起第二波攻势,黑暗中又忽然扔出好几个暗器,精准无误地刺中身体,原本想要偷袭之人都应声倒地! “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宿渊略一抬眸,眼前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原来是自己的暗卫们。 “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宿渊本就武功极佳,一般都不会让暗卫在身边待着,加上为了隐藏自己的实力,身边看得见的往往只有珩一一人。 “宿望欺人太甚,方才对商诀严加拷打,他仍旧没有说殿下在哪,被宿望斩断一根手指……”珩一抿了抿嘴,又道:“殿下,我们为何要受宿望这般欺辱,即便是打一架又何妨,我们又不是打不过。” 宿渊听见珩一这般孩子气的话,嗔道:“珩一!小商的仇,今天就记下了,但是报仇又不是在今日,为何如此急躁。今日众人出动,难免引起宿望注意。” “殿下放心,这些兄弟一点都没有暴露。”珩一说完,暗卫们拖着方才的尸=体,又都隐藏进了夜色中。 “殿下,这位姑娘是?”珩一问道,毕竟除了殿下亲近的宋忆慈,还甚少见他把谁抱在怀里过。 宿渊身上杀意渐消,这才发现把千姜的姿势似乎亲密了些,他有些震惊地扔开手,本来靠在他膝盖上的千姜滚到了地上。 因为身体的疼痛,尚在昏迷中的千姜仍旧嘟囔了一声。 “山一阁碰见的,碍事之人。” “要不要杀了她,以绝后患?” 珩一拔剑的手却被宿渊的眼神杀了回去,“不杀不杀,都听殿下的。”珩一脸上堆笑。 “这人留着有些用处。” “难道和天文阁制=毒之事有关?” 宿渊点点头,又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千姜,道:“先把人保住吧。”宿渊站起身来,正要走,却又像是放心不下似的,转身问:“你晓得怎么抱=姑娘吧?” 珩一愣了愣,点头如捣蒜:“当然知道。”复又在心里嘀咕:不知道怎么抱人的,怕是殿下你吧。 珩一正欲动手,却发现这姑娘的脖颈出有血痕,不禁道:“殿下,这姑娘怎么在流血?” 什么? 宿渊一把将珩一推开,小心翼翼地扶起千姜。 她的发丝垂落,顺着夜风轻轻拂过他的手臂。 “威千姜,你什么时候受的伤?你醒醒。” “千姜,他便是威千姜?!”珩一几乎是惊叫出声。 宿渊冷眼望向他。珩一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只好低声解释道:“殿下昏迷的那段时间,一直在念威千姜……” “你说什么?” “就是殿下流落民间,然后被救回来的那段时间!您昏迷不醒……” 宿渊瞧了瞧怀里虚弱的威千姜,又理了理思绪,难道他和威千姜的事情,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更得晚了点。 广惠仓的事,算解释清楚了吧。 话说我会不会被雷劈啊,历史上的广惠仓原型真是拿来做善事的。 艺术加工艺术加工…… ☆、痛苦又如何 料想府内定然有宿望的人蹲守,宿渊带着人回了自己的秘密居所——宁休崖。 这是北郊荒山上的一处峻崖,人迹罕至。却荡翠涌绿,泉壑清泠,是打理了许久才有的景致。 月明挂修竹,宿渊静静坐在清泉中央的大石上,闭目沉思,皎皎月色洒上俊美的脸,平添几分温柔。 “殿下,您想起来千姜姑娘了吗?”在一旁的珩一犹豫了半晌,还是开了口。 “想不想的起来都无所谓。”宿渊道。 虽然他不得不承认,有时见到威千姜,自己会十分不自在,比如脑中会忽然闪回一些陌生的场景,还有莫名其妙想要保护她的错觉。比如早前在玄玉山,比如此番在火场。 “您说她还有用?” “不错,她可以替我们试毒,在山一阁,耳闻一阴阳人说其体质奇异,不惧毒甚至可解毒。” “如果真是这样,那千姜在解陛下的奇毒这件事上,岂非大有可为!”珩一道,又问:“那万一阴阳人的话不可信怎么办?” 宿渊道:“所以我们要让她试试看。” 珩一点点头,若有所悟道:“怪不得殿下只差人止了她的血,瘴气却未解。这钦天监用的瘴气,自然是毒性极强,若她能承受得住,那阴阳人所言便有几分可……但是,威姑娘岂非要受很久的折磨,这……” 宿渊久久不言。 好不容易凝聚的心神,又有些乱了,他索性转移话题道:“去请樊寄奴。” ****** 翌日清晨,千姜迷迷糊糊地睁了眼。 她感到身体被极度的柔软、温柔包裹,周遭异香扑鼻,仿佛置身花丛中。可这花香,未免太炽烈了些。千姜一个喷嚏,总算彻底清醒过来,却见面前坐着的小姑娘正甜甜地看着自己。 “这是什么地方?” 小姑娘不答话,推门便跑,一路道:“寄奴姐姐,她醒了!” 樊寄奴? 怪不得如此这般软玉温香。 等等!张九荻这是把自己带到了青=楼? 千姜气不打一处来,坐起身来便要去兴师问罪。 未料,刚好也有人推门而入。 “你做什么?”见千姜衣着不=整,神色匆匆,来人冷漠道。 “正好你直接送上门来了。张九荻,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做什么?”还未等宿渊答话,千姜又道:“亏我昨天还因为误会你,有些愧疚,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尊重人。” “怎么,你以为本王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这么一说,千姜赶紧拢了拢身上的衣服。 宿渊轻笑道:“就威姑娘这姿色,还是罢了吧。单说这块疤,是个人都会害怕。” 千姜这才发现自己从胸口蔓延到脖颈的那块长长的伤疤露了些出来,即便只是小小一截,边缘的歪歪扭扭也足够让人生厌。 虽然这块伤疤是……罢了……千姜没有多言。 宿渊正色道:“你还记得昨日的承诺吗?” “记得。你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试毒。” 千姜眼睛里的神采黯了些,“试毒岂非很痛苦。” 宿渊道:“痛苦又如何,也不会死。” 千姜笑道:“不好意思,民女可没这个胆量,也不想费这个劲,再说万一真被毒死了怎么办?” 宿渊反道:“你不是想要报仇吗?” 千姜疑惑道:“你如何得知!” 宿渊却未作答,道:“你要替你父亲报仇,本王可以帮你。毕竟你一个姑娘,要想刺=杀宋大人,难于登天,况且他剑术了得…………宋大人眼下驻守南境,陛下千秋日他会返京,本王定然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可是,你不是和宋忆慈关系要好吗?他可是宋姑娘的爹。” 宿渊笑了笑,一脸高深莫测。 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千姜索性一点头,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千秋日之前,一切都听我安排,这几天都留在樊寄奴身边,隐藏身份。” “若我不听呢?”这莺歌燕舞的地方,她可不想多待。 料张九荻冷峻道:“你不听的话,你朋友斜也,是叫这个名字吧,就没命了,连同你们那个方外堂也没了。” “你真是丧心病狂。” 宿渊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 宿望的人已在仓使府周遭把守了一夜,总算见九殿下摇摇晃晃地走了回来,一脸惬意轻松。转瞬便把人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五殿下。 仓使正堂上,宿望端坐,俯视来人,“九弟,回来了呀。昨天怎么搞得那么神秘,五哥我真是担心。” “劳烦五哥费心,是宿渊的过错。” 宿望又道:“樊寄奴姑娘果真是颇有待人之术,竟然让九弟如此流连忘返。什么时候我也试试。” 宿渊笑道:“醉香楼是不错。” “不如把樊姑娘叫过来,再好好乐一乐。” 宿渊虽早已料到会找樊寄奴对峙,却没想到这青天白_日的便把人叫来,五哥真是迫切得很。 好在樊寄奴和宿渊早就有了默契,加上事先有准备,二人的话没有露出丝毫破绽。周遭侍奉的人也是机灵的,二人顺利蒙混过关。 ****** 经此一役,宿望又加紧了对宿渊的看守。众人都知道,二皇子宿昱最是宠爱这个小弟,在千秋节之前,必须要靠宿渊牵制住他,确保自己的大计万无一失。 然而即便是在这般周密的看守下,宿望仍旧没看出这个九弟有什么破绽。 除了每夜都要让樊寄奴入府…… 等等,樊寄奴他倒是熟悉得很,怎么她身边的那个小厮那般陌生?为何每夜都要带个小厮来? 宿望恍然大悟,总算在某个深夜,不露声色潜入仓使府。 是夜,千姜又磨磨蹭蹭走向张九荻房内密道。 密道的另一侧,制=毒、制解药的工序正如火如荼。 几缕青烟刚好自地面的密林中升腾,看起来就像是林中氤氲的雾气。 “张九荻,我一次也不想再试了,你们这个解药完全没用啊。”千姜抱怨道,见张九荻仍旧在房间里不动如松,千姜又道:“你们好狠的心啊,哪有天天让人试毒的道理。” 千姜话音刚落,听见密道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原来是珩一,来人抓起她的手腕迅速腾挪到了房间内。 她尚以为是自己的抱怨起了作用,却见门忽然被人狠狠推开,“九弟,皇兄过来瞧瞧你近日都在做什么?” 千姜赶紧慌乱地匍匐在地,床榻上的樊寄奴也假装衣=衫不整地倚倒在张九荻怀中。 “五哥,这么晚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声?” “哈哈,是为兄唐突了。”宿望哪里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开始左右打量起房间,特别是跪倒在地的威千姜。“九弟美人在怀,红袖添香,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既然五哥晓得,何妨再让九弟自在一会儿?” “那是自然。”宿望笑吟吟道,忽然飞起一脚踢在威千姜肩膀上,道:“怎么这里的奴才这么不识相!本王都走了,你还留在此处看戏吗?” 千姜吃痛倒在地上,赶紧低着头道歉,“小的知罪。”她尽最大努力模仿男声,却仍旧听出来一丝丝女孩的温柔。 果然没猜错,宿望狡猾一笑。对身边手下道:“来人啊,掌嘴。” “慢着!”宿渊忽道。 “怎么,本王惩治一个小厮,还不允了?” 宿渊道:“这小厮是寄奴的仆从,无需介怀。” 见他维护,宿望愈发笃定,竟然亲自上手去掰千姜的脸。 左右煽了两下,她脸颊原本的装饰都消失殆尽,显现出原有的模样来。 竟然是个女子! 女子的眼神极为清亮,眼角的一颗小痣欲盖弥彰。 好熟悉的面容。 “你是何人,为何要假扮小厮私闯仓使府?” “回禀殿下,草民只是寄奴姑娘的奴仆,在此处助兴的,绝无它意。” 宿望不禁冷哼一声。宿渊这个人虽然表面和樊寄奴姑娘卿卿我我,但说到底还是个冷淡性子,怎么可能需要人助兴,一听便是谎话。他眯着眼睛,又瞧了瞧威千姜。 灵光一闪! 嗐!这不是玄玉山上遇见的那个女的?他一沉吟,便计上心头,道:“这个人一看便是在说谎,你说是不是樊姑娘?” 计划若出现了纰漏,那便只有弃子,樊寄奴按照这一贯的策略,回答道:“这人擅伪装,跟了我这些时日,竟不晓得是个女子假扮的。” “既然如此,打发出去便罢。”宿渊克制自己,冷声道。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宿望笑道:“来人,挑断此人的手筋脚筋。” !!! “不要啊……”千姜的求救还未出口,宿渊竟然从床榻跃出,定定护在千姜身前。 这一下,暴露出原来他和衣而卧,一切远没有看起来的那么香-艳。 宿望不怒反笑,这么多年了,自己的九弟总算在女人这方面开了窍,不再死死吊在宋忆慈一棵树上,这不是自己正一直期盼的吗?有了心,也就有了破绽。 “五哥,我不想在房里看见血腥之物,以后不让他们来就是了。” 宿望依言点了点头,又瞥了一眼樊寄奴,见她也是一头雾水,满是震惊之色。不禁想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看来樊寄奴还不晓得自己的奴才和九弟早就有勾结的事情。 宿望本以为自己这个九弟在查千秋日之事,没想到是在纠结这些缠绵悱恻的事情,不禁宽了宽心。 是夜,众人皆大欢喜。 ☆、我要她的手 宿望放下警惕后,讲话也放松了许多,他将拦在身前的宿渊轻轻推开,道:“别那么紧张嘛,本王看这个小姑娘甚是可爱,不如就留在本王身边玩玩?” 玩玩二字让她怒不可遏,回想起方才他的粗鲁行径,千姜直接啐在了宿望脸上。 可惜这位五皇子可没有张九荻那么温和,反手就往千姜脸上扔了一巴掌。周遭的两个婢女气焰更盛,一把抓住千姜的头发,就把她往地上撞。 宿望生气之际也不忘看看张九荻的脸色,只见他一脸平静无波。 “即便我是女儿身又如何,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即便头已经被压着贴近冰冷的地面,千姜仍旧振振有词。 “哟,这个小姑娘很倔,我很喜欢!”宿望道。 “喜欢便让樊寄奴姑娘送给五哥便是。”张九荻道。 千姜震惊地盯住张九荻。约定里只是说了要解毒,可没说要卖=身啊!然而张九荻仍旧冷冷的,不与她对视。 “好啊,寄奴的奴才送给殿下,可是民女的福分。”樊寄奴柔声笑道。 “如此甚好。”宿望朗声笑道。 虽然张九荻没有拦下自己,但是宿望仍旧觉得自己成功抓住了他的把柄,感情不深可以慢慢培养,怕的就是没有一点感情。但凡有一点,都有了牵制张九荻的可能。 宿望是个行动派,既然九弟有了一朵桃花新蕊,那便要试试,与宋忆慈相比,孰轻孰重。 ****** 竞陵王府是昭京城最豪奢的王府,后花园有一处一人高的假山,通体为软青玉雕琢,如此珍惜的玉料不远万里自乌月运来,途中单单是马匹都累亡十数余。 假山矗立在一方泉水中,泉源上奋,水涌若轮,五窟迸发,名唤五澜泉。 水花倾洒于玉石之上,又点点汇入溪流,顺着鎏金的小道蜿蜒而下,走过竞陵王府的每一处景致,最终汇入昭京以东的红浔江。 竞陵王宿望很是喜欢这处景致,专门修筑水榭观赏,又因为泉水清冽,口感上乘,常邀人府内小聚,共饮佳酿。 千姜此刻就站在鎏金小道上,远望这座名唤“饮澜亭”的水榭,亭身四角挂着黛紫的帷幔,亭内青雾升腾,与清雅的抚琴声一道,连绵不绝。微风轻拂,千姜瞥见亭内端坐不少清俊少年,神采卓然。 想到他们饮的是自己现下打扫的泉中水,千姜很难将这副画面与美好联系起来,毕竟这水虽然天然,但是太脏了些。她正在偷懒,身后忽有人道:“喂,来点泉水,给他们送过去。” 原来是给亭内送点心糕点的府内丫头,她手中端着青瑶碧玻瓈盏【1】,杯内冒出几缕烟。 “这是什么?”千姜依言用木瓢舀水浇入,这才看清原来盏中是几块冰,冰晶中凝固着各色的花瓣,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里面的人点名要你送,别问那么多了。赶紧去。” 等到了亭内,千姜这才发现原来坐着的不全是少年,在五皇子宿望的右侧,一位少女明眸善睐,身着绛紫镂金百蝶穿花云锦群,斜插双翔凤簪,手拿水墨团扇,和周遭的垂幔颇为相称。 虽然有些眼熟,但是千姜不敢偷看太久。 亭中人一一接过千姜递过来的杯盏,无人注意到这位侍奉之人。千姜正好能听听他们在聊些什么,无非是千秋日,打猎、蹴鞠、斗虫的事,千姜听不太懂,正想告退,却听少女忽道:“哥哥们都别拿忆慈开心了,忆慈怎么会蹴鞠这种事情,人家很温柔的好不好。” 女子柔声柔气道,围坐在周围的少年们都笑了起来。 宋忆慈?? 千姜犹记得这位姑娘饲养的大虫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事情,以及这位姑娘心狠手辣的往事,原来她平常是这么和别人说话的…… 只听她继续道:“本来就是嘛,小渊哥哥你给我评评理。” “宋忆慈,敢这么叫宿渊的,昭京城里面,也就只有你了!”宿望笑道。 原来张九荻也在这里!千姜左看右看,却未瞧见他的身影。 “阿慈是最可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千姜这才发现原来宿渊一人倚在进亭的一处飞来椅上,很是优雅闲逸,“蹴鞠虽然不适合你,但是我们可以教你。” “是啊。”亭内众人皆附和道,宋忆慈显得很是娇羞。 “诶,九弟,这个可是初春在皋西山上摘的花瓣,快品品。”宿望坏笑道,示意了一下威千姜。 千姜原本对宿望很是敌意,但是自从被强行掳到了这府里,她才体会到这个人的可怕,变着法的折磨着自己,于是只好假意言听计从,转身给张九荻递了杯。 千姜低着头,看张九荻的修长的手指朝着杯盏伸过来,他显然没有认出自己,贸然开口又不太合适。 可是千姜毕竟想暗示宿渊救自己出去,于是在张九荻的手指终于要靠近杯身的时候,灵巧避开。如此往复,张九荻总算舍得给她一个目光。 四目相对。 千姜眼中满是凄楚,眉间写满了求救。 宿渊双眼宛若深泉,只有片刻的犹疑。“威姑娘,在这里可还舒适?” 舒适个鬼!千姜心道,却仍旧按捺住情绪,道:“九殿下,好久不见,不晓得何时才有机会再饮‘佳酿’?” 千姜在提醒二人的试毒约定。 宿渊道:“既然要饮佳酿,自然是要付出辛劳,没有几番艰难险阻,如何能得。” 这什么弯弯绕绕的回答! 千姜又指了指手腕上的小点,这是每次试=毒时都会起的不良反应。 宿渊伸出冰凉玻瓈盏,靠在她的手腕上,试图缓解她手上的疼痛。 阵阵凉意传来,千姜感到手腕的剧痛缓解了些许。 二人的互动宿望尽收眼底,他不禁道:“九弟是有些想念本王的这位婢女吗?” “何谈想念,好歹是樊寄奴旧仆,便多说了几句。” “以后想说,大可多来王府内走动走动,不要总是在仓使府搞些见不得人的事。”宿望故意将声音说的很大,果然引起了宋忆慈的注意。 “怎么,这婢女是谁?小忆竟不晓得九皇子哥哥还有这么多旧人。”宋忆慈边说,边走到了千姜身边,见她身着下人服饰,越发轻视了,道:“果然是樊寄奴姑娘的人,最会装柔弱惹人怜惜。” “阿慈,我同樊姑娘的事情,你是晓得的。我与她仆从的事,更是无从谈起。”宿渊解释道。 “此事我可以作证,那夜他们二人是清清白白的。”宿望赶紧添油加醋道,生怕水不够浑。 “小渊哥哥竟然和这个婢女共处一夜,真是想象不到,你会什么法子?难道和樊寄奴一样,因为会弹些乌月国的曲子?” 千姜摇头如浪鼓。 “好啊,小渊哥哥同她玩都不来找忆慈,真是好让人伤心。”宋忆慈假意淌出几滴泪来。 “好了,你前些日子不都是在二哥那里玩吗?”宿渊起身安慰道,“阿慈,此番我沦落民间,多亏有你相助,若没有你,我恐怕随郦食其一道命丧黄泉了。我怎么会忘了你呢?” 宋忆慈虽然自己编了这个谎言,但是受起谢来仍旧从善如流,当即转阴为晴,面带笑容。 什么?明明流落民间的时候是被宋府拿来做苦力的!千姜正想辩解,却听宿望又道:“话虽如此说,事可不是那么干的。” “五皇子哥哥最喜欢挑拨离间了,忆慈相信小渊哥哥的话,才不会听你的。” “好好好。”宿望笑了笑,心道:这个宋家千金可真是贪得无厌,早就已经心许二皇子,想要攀上枝头,却仍旧四处留情,特别是对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更是使出了浑身解数。恐怕此女喜欢的不是某个人、更不是权力、而单单是喜欢众心捧月的感受。 看清了别人想要的东西后,宿望往往想要使一下坏,他又笑道:“既然如此,威千姜威姑娘,你便先退下吧。” 千姜依言要走。 威千姜,这就是宿望尚未醒转时常常呼唤的女子!难道宿渊已经想起来事情的真相了?但是看他冷漠的样子,也不像如此。 宋忆慈道:“威千姜,你以前认不认识渊哥哥?” 千姜道:“九皇子民女不认识。” “那便太好了,渊哥哥,我想要她的手可以吗?”宋忆慈忽然扑闪着大眼睛对宿渊道。 宿渊疑惑道:“阿慈,为这么做?” “她既然以前是樊寄奴的仆从,万一学会新的器乐,你们便都不陪我玩了。” 宿渊宽慰道:“不会的。阿慈这么可爱,我们怎么会不陪你玩呢?” 在一边听地汗毛倒竖的威千姜目瞪口呆,叹息道这些人是不是对可爱二字有什么误解。 “我不嘛,不嘛。” “听话。” 这么一来二去,宋忆慈总算有些绷不住了,毕竟宿渊是最喜欢顺着自己的意的,如今竟然帮外人,于是原本柔柔弱弱的语调忽然变成尖利的命令,“来人,把此女给我捆起来。” 护在暗处的商诀总算出场,几下便把扑上来的人一一拦下。 宋忆慈怒道:“九殿下!你的人怎么不管管?” 宿望却突然插嘴:“管什么,不用管,在我的王府里,事情都听我的。既然你们争执不下,就把此女仍旧放在我身边,也算是公平起见。”虽然说话时云淡风轻,宿望嘴角却那掩笑意,毕竟经过一番对峙,他发现这个威千姜好像有些用途。 “五皇子哥哥,要不然,你就把她的右手给我吧,不然我总觉得没有出气。” “既然你始终坚持的话,那便如你所愿。” 千姜因为惊惧已经开始求饶,但是亭内的众人,即便是张九荻仍旧是无动于衷。 “太好了。”宋忆慈总算给了个明丽的笑容,一时间照亮亭榭。 当刀逐渐贴近千姜颤抖的双手时,宋忆慈这才发现这个人有些眼熟:“上次在南边的祁府,是不是你从寅那里救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1】玻璃 周末要出游 可能来不及更新 如果周日晚上没更新 就是没更新哈 周末愉快! ☆、绝不会再错 千姜这才想起了当时在祁府大院,她为了救大姑娘亓筠,舍命与大虫寅周璇,结果差点命丧当场的事。毕竟那时候她晕了过去,也不晓得宋忆慈原来拿自己当救命恩人。 她怯生生地点点头。 “我听说你不是逃出药师谷不知所踪了吗,怎么竟然有本事留在这竞陵府?” 千姜解释道:“我不是逃出药师谷的,当时谷里有人起了争斗,我们都是受害者。” “你们?” 千姜道:“是,我和张九荻当时都在沐雪源,结果源内发生了争斗……”千姜一边说一边盯着宿渊。 宋忆慈方才就见二人互动频繁,没想到似乎还颇有渊源,好奇道:“你说的张九荻是谁?” “九殿下当时身患缩骨症,记忆全失,说自己叫张九荻,一直与民女同行……” 话音刚落,原本还有些人在轻声低语的亭子忽然寂静。 宋忆慈手中杯盏一沉,道:“一派胡言!” 看见宋忆慈发怒了,千姜不知道是否应当继续讲下去。 宋忆慈道:“你的意思是,当初九殿下流落民间,是为你所救了?” 千姜不答话。周围人也未开口。 “来人啊,亓筠呢,把亓筠叫过来。” 不一会儿,在亭外静候的大姑娘就与千姜并排跪在一起,妥帖地向众人行礼。亓筠显然没认出来千姜,而千姜仍旧记得亓筠要杀自己,所以也不敢开口。 宋忆慈道:“亓筠,你再说说看我们是如何救的九殿下。” 亓筠道:“听说沐雪源有九殿下踪迹,于是我便和二皇子的人一道前往寻人,在一处山洞中救下了倒在血泊中的九殿下。” 宋忆慈道:“此女说是她救的人。” 千姜赶紧将头偏向一边,亓筠仔细打量一番,仍旧认出了她的脸,轻笑道:“这个人,名叫威千姜。我们认得的。” “哦?” 亓筠道:“当时她宣称九殿下在她手上,要用九殿下交换黄金万两。” 千姜道:“亓筠,我何时说过这种话。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骗我说张九荻是江永年,身负血海深仇……” 在亭内的一众昭京贵胄,听闻此事还涉及了祥国府三公子,更是竖起了耳朵。 亓筠道:“你勿要狡辩,当初你说的话,府内上下皆可作证,我们只不过稍微犹豫了片刻,你便让殿下身涉险境。” 宋府上下仆从皆惧亓筠,必然会和她串口供,根本不足为信。 千姜只好道:“我怎么可能会晓得张九荻是九殿下,更不可能认识江永年啊!” 亓筠道:“你自然是不晓得张九荻就是九殿下,我们也不会告诉你。只是你甫一知道我们在找寻他,便狮子大开口!至于江三公子本就风流倜傥,你肖想他也是不足为奇。” 千姜冷笑道:“我,肖想他做什么?” 亓筠道:“自然是贪慕荣华,你当初可是说了你想要用黄金万两进京。” 怪不得亓筠一直要偷偷摸摸和自己交流,原来是为了没人戳穿她的谎言,如今千姜没有物证,更没有人证,嘴皮子也不利落,哪里说得过心思深沉的大姑娘,不禁向张九荻眼神求救。 宋忆慈忽道:“想必你当时救我也是有意为之。不过本姑娘还是留你一条贱命。” 二皇子见终于不吵吵嚷嚷了,也开了口“怎么黄金万两你们还要犹豫一下,难道九殿下还不值这么点钱?” 这是问题的重点吗?! 众人皆无语。 宿望又道:“诶,九弟你还记得以前的事不,哪怕一点点,也好还这个婢女一个公道。” 张九荻仍是斜倚在飞来椅上,似在看戏,慢悠悠端起杯盏一饮而尽,道:“我只记得一件事。我睁开眼睛时,是阿慈在我榻前。” “九哥哥,阿慈只要你好好的就开心。”宋忆慈脚步轻快地走到了张九荻身前,复又嗔道:“真是的,九哥哥要是早点说就不用这么麻烦了,你是不是又觉得阿慈吵了?” “无妨。”张九荻坐起身来,舒展一番,道:“五哥,今日就饮到这里吧,九弟先告退了。” “九哥哥,过几天阿慈的生辰,你一定要来呀!” 张九荻略微点点头,转身离开了亭子,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掌心有些泛红。 ****** 回到仓使府,张九荻又叫来商诀代替自己去画舫。转眼便登上了宁休崖。 暮色苍茫,宁休崖的小木屋罕见地生了火。 屋内陈设极为简单,只有四样家具,一方柜子、一副画像、一张书案、一方小凳,原本互不关联,但是斜阳透过轩窗洒在画像边缘,再将柜子笼罩,金色的光终止于书案的一角。 张九荻在案前,也在明暗交界处,静思良久。 “公子,今日为何心事重重。” “方叔……”张九荻犹豫了一会儿,低声道:“我只是有些看不清自己了。” “哦,公子不妨说与老朽听听。” 张九荻道:“方叔,我从前观照自己的内心,总是清朗直接。如今却觉得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不太真切。” 方叔捻了捻胡须,笑道:“老朽看着公子长大,还未见过您如此心神不宁的样子,可是因为宋姑娘?” 张九荻道:“不然。阿慈仍旧可人,虽然偶尔有些娇蛮,但总是自由自在。” 方叔道:“莫不是公子在民间,认识了什么人?” 张九荻道:“我也不晓得自己认不认识她。” 方叔道:“既然这样说,那便是不认识了。” “可我总是觉得怪怪的,明明是有所图,却总是下不去手,仿佛我们以前就认识。” 方叔道:“记忆是会骗人的。” 张九荻道:“看来果然是我被谎言蒙蔽,真的信了她救了我,才会滋生出这段记忆出来。” 方叔道:“心不会骗人。” 张九荻道:“可是我的心,难道不是一直都……” 方叔笑道:“公子,你可曾想过你和宋忆慈的关系,更多是因为你二哥撮合。” 张九荻不说话了,开始细细回忆起与宋忆慈的过往,的确当时二哥宿昱不满宋忆慈老是纠缠,便往往差她过来找自己玩,这一来二去,张九荻才在其中发现了宋忆慈自由自在的本性…… 这就是二哥撮合吗? “有时候,看不清自己的心,就凭感觉吧。” “凭感觉吗?”张九荻略一沉吟,虽然自己一直想要保护威千姜,但是她和五哥关系亲近、今日在醉澜亭内又被戳破谎言,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怎么能够仅仅凭借感觉就丧失理智! 当初自己的父亲就是因为被亲情蒙蔽,才会被自己的亲弟弟弄得妻离子散,尸骨无存。 我绝不会再重蹈他的覆辙。张九荻心道。 终于下了决心后,他起身离了屋子。 ****** 入夜,竞陵王府内。 五皇子将千姜叫到了身前。 “没想到你个小姑娘家,还挺心狠手辣的。江永年民间风传那么好了吗,竟然值得你顶着诛九族的风险入京。”宿望笑道。 千姜道:“我已经说了很多次了,我没有。是亓筠在撒谎,所以她才一直要追杀我,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 宿望道:“哈哈,我对于你们的故事可是一点也不关心。只要九弟还活着就行。至于亓筠追杀你的事,我可以保你。只是你要替我办事。” 怎么又是这个流程?千姜不禁叹道,果然是两兄弟,“我这不是在替你办事了吗?” “扫落叶这些事不算。”宿望笑道,“我问你,你会不会媚=术?” ??? 千姜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什么术?怎么昭京城的人会的把戏那么多。 宿望看她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本有些失望,但想了会儿又展眉道:“既然不知道,那就更加有风情了……”宿望向周遭示意,千姜转瞬即被架走。 好歹这次不是被人一顿痛打,而是被人一顿打扮。 “这个浴池里怎么这么多花,好漂亮……” “原来这就是螺子黛啊。” “这个胭脂太红了吧……” “诶等等,这件薄纱会不会太透了点。” 千姜的反抗没有丝毫奏效,她不一会儿就被人扔进了仓使殿内。 又这么暴力……千姜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粉色云纱从肩膀滑=落,她下意识地遮住自己脖颈下的伤痕。 “你把所有的香粉都涂上,是要熏死本王吗?”张九荻左手仍旧拿着书,右手扔出一件青罗衣堪堪将千姜盖住。 “你以为我想到你这个破地方来吗,九殿下。” 张九荻讥道:“我晓得是宿望。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么听话?” 千姜道:“我不听他的,难道听你的?你当初信誓旦旦地说只要我帮你试=毒,就帮我。如今不仅没帮我,还把我卖给了宿望!” 张九荻道:“因为商诀假冒我的事,他加紧了看守,那时候风头太紧,加上你的身份特殊,若被查到你在天文阁,那千秋日的事情都败露了。只好先顺着他的意。你看,他不是没把你怎么样。还给你弄得这么花红柳绿的。小姑娘不大都喜欢这些吗?” 千姜听着就来气,抓起自己额头上的发簪便往地上扔,“才不要这些劳什子呢,我只想赶紧出去替我爹报仇!”千姜瀑布般的黑发散落,让她看起来颇为娇小动人。 “那你可能要再等等了,我这个五哥如今又起了坏心思。” 千姜道:“你们兄弟的事情为何要扯上我,我可是无辜的啊。” “我也不晓得我这五哥为何眼神这么差,觉得我会看上你。”张九荻说着,又瞥见了千姜脖颈上的那处伤疤,道“你无须介怀,我对你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但既然你想出去,我也想你出去,不如先将计就计。” 见张九荻一步步走向自己,千姜不禁双手护住了自己道:“你干什么,你别过来啊。” 千姜抗拒着,却感觉那阵沉香味越来越近,越来香甜,她感觉自己晕了眼。 张九荻道:“你闭眼睛做什么?” 啊! 千姜睁开眼睛,就见张九荻一双深邃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自己,睫毛扑闪扑闪的,看起来煞是无辜。千姜的心忽如擂鼓,她在脑中不停提醒自己,这个人已经变了,不是以往的那位了…… 仿佛听见她的心声,张九荻的嘴角渐渐浮起笑意,“怎么,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说的是假意顺从,可没说真的要……” “你闭嘴!我误会什么了!”千姜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却因为踩着了自己的裙摆,一个踉跄。 这次,张九荻却没有像往常那般接住她,而是让她直接倒在了地上。 千姜有些尴尬的匍匐在地上,整理裙摆,却因为太过繁复而越理越乱。见状,张九荻蹲下身来,慢悠悠地将裙摆整理好,道:“五哥这样想也不错,至少你每天都有理由来这里……” 千姜接茬道“试=毒对吧。” 是啊,除了试=毒还能是什么呢? 千姜待了一会儿,便有竞陵王府的人来接千姜。 是夜,几位参与侍奉威千姜的仆从颇为兴奋地聊着。 “那威姑娘可是衣=衫不整地出的寝殿。” “听说过于激烈,身上还有许多淤青……” “房内还在大喊大叫呢……” 五皇子很是满意,深藏功与名。 ****** 四月廿十三是昭京城第一千金宋忆慈的生辰。 昭京城人头攒动。 城里好些有头有脸的人是日都登上了一只画舫。 普通老百姓则极为兴奋地站在红浔河畔,等画舫行过,要一睹风采。 人群窃窃私语。 “据说这画舫极为豪奢,不仅大到能容下百余人,最绝的是每一处都用的是最为华贵珍惜的材料所制,真是太难得见了。” “是啊,听说今日宋千金他们,要乘坐此舫去城外的上林苑猎鹰呢!” “传闻宋家后人年满二八时都要猎鹰,以昭示家族威望。” “可不是,我晓得他们家落魄时候是以鹰捕猎为生,所以特别尊重些,要说猎鹰,其实是尊鹰,专门挑选写鹰雏以豢养哺育呢!” “这些大户人家尽喜欢养一些没用的东西。” ☆、上林苑围猎 上林苑陂隰广衍,草木丰美。 画舫穿行其中,极为平稳。 千姜此刻得了闲,凭栏远眺,虽然晨间的薄雾尚未消散,一眼望去,仍是绿野平铺,蒲苇戟戟,凫雁白雉不绝。 周遭的人行色匆匆,让显得千姜很是扎眼。 “千姜,你怎么又歇息了,殿下要送的贺礼可安置好了?” 千姜赶紧将吊在画舫外的右脚收回来,笑迎来人道:“放心吧,万姨,我方才又去看了一遍,放在那个库房里,没人敢动。” “还是得仔细着点,毕竟这块待着的都是些不认识的下人,万一碰上个手脚不干净的,殿下又得动怒。” “好好。”千姜点头如捣蒜,惹宿望生气的事情她可不敢干,何况今天这日子,昭京的权贵们都一门心思想要比比谁送的贺礼更出彩,这个当口,可不能出错。 千姜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库房门。她一边看,一边感叹这昭京的权贵真是穷奢极欲,连画舫上都有一处专门储物的库房,连库房门也是镶了金边的。 盯得久了,千姜才发现库房门口有一人形迹可疑。 怎么一直在那儿走来走去的。千姜狐疑到,又想起来万姨的叮嘱,便打算去问个究竟。 待那人转过身来,千姜愣了片刻,惊喜道:“斜也,怎么是你!” “千姜!” 见斜也穿着的淡紫色的长袍与往常很是不同,千姜打趣道:“数日不见,你怎么一副昭京公子哥打扮了?” 斜也理了理袖子,笑道:“哪里,这是江永年府上的仆从统一制式。” 千姜疑惑道:“你怎么去了江家府上做下人了?” “还不是为了找你!那日你去了钦天监便在火场中不知所踪,江公子回去找你,结果那些神棍们都三缄其口,不愿多说半句。我们也就一直在找你。” 想到他们这么关心自己,千姜难免感动,又道:“怎么找到这里的?” “多亏江公子足智多谋,料定钦天监如此讳莫如深,必然是涉及的事涉及上=层,便让我跟着一道来此地,多方打听。没想到真让我碰上你了,不过你怎么也是一副婢女打扮。”斜也疑惑道,又摆了摆手,“先不管那么多了,你快跟我们走吧!” 千姜哪里能跟他一走了之,自己和张九荻达成了合意,替爹爹报仇才是当务之急,便甩手道:“斜也,我不能跟你们走。” 斜也道:“为何?江公子这段时间为了找你,就差把昭京城翻过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你帮我给江永年解释,就说我很好,现下在竞陵王府,都是自愿的。” 斜也惊讶道:“竞陵王?你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你看我这不是好得很嘛,别问太多了。”千姜又问道:“倒是你,怎么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你是来偷东西的。” 斜也嗔道:“我这么正派,哪里像盗贼了。是江公子让我过来悄悄打探下,大家都送的什么东西。” “打探这个做什么?” 斜也解释道:“贺礼的轻重也要与品阶相称嘛,肯定不能送地比王爷们送的还要贵重吧。” 没想到送个贺礼都要这么讲究,真是太麻烦了,千姜腹诽道。 斜也又补充道:“好在今日大家都不必担心贺礼太贵重,因为没人能超过那人的……” “什么?” 斜也故作高深道:“就是你脚下的东西。” 千姜提了提了脚,除了方才踩到的几缕水草,再没看见别的东西,“我的脚下没有东西啊!……等等,你的意思是,这个画舫?” 怪不得这个画舫看起来如此新,原来是要送人的,千姜不禁赞叹道:“真是好大手笔。” “是啊,不愧是九殿下。” 哈?原来张九荻这么阔绰,千姜心道,复又长叹一口气。 斜也疑惑道:“你干嘛这么失望。” “唉,今日也是我的生辰啊……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是太大了。”千姜尚在感叹,斜也就已经手脚麻利地跑开了。 须臾,人回来了,手里多了根蒲苇。 千姜定睛一看,这蒲草根茎上还缠绕着一些紫色的小果子,看起来很是奇怪,“这是什么?” 斜也将它递给千姜,道:“生辰欢喜。” “啊,这是给我的吗?”千姜慎重地接过,道:“除了陈阿婆,还没有人给我庆贺过生辰,不过你这个到底是个什么物什,看起来怪怪的。”她拿在手上仔细观察,原来这些紫色的小果子是系在蒲苇上的。 “我随身带着的,也就这个能吃了……虽然匆匆忙忙的,但是给你的礼物还是要庄重点,就这么挂在蒲苇上,好似这画舫上的琉璃一样的,多好看。” 好像也没有多好看…… 斜也又补充道:“其实这是桑葚子,你最近可以多吃点。” 哪有生辰给人送药的道理,千姜心道,复又依稀想起桑葚子的功效,滋阴补血……原来自己近日试毒已经这么憔悴了吗?不过也不好拂了斜也的意,便答应了下来。 “既然你不想走,我这就去和江公子说,省的他老是挂念。” 说罢,斜也便匆匆告辞。 ****** 上林苑南苑,一众仆从已牵马恭候多时。 贵人们自画舫鱼贯而出,随侍的则最后上岸。 所以当千姜踩上苑内土地时,宋忆慈等一众人等早就已经策马飞驰,消失在视线之内。 “快快,赶紧跟上!” 站在前面的仆从仍旧在催促。 ??? 这怎么跟得上,尚在犹豫,鞭子就已经落在了背上,“还不跑起来。” 千姜回头一看,原来是宋府的明月姑娘,今日贵人们的仆从都聚集在一起,能碰上她也不奇怪。 就这么紧赶慢赶,总算在一片丛林中找到了宋忆慈一行人。 只见宋千金手腕上站着一只海东青,纯白的玉爪昭示着它的珍稀,她仍旧是那副娇滴滴的语气介绍道:“此地是南苑,我们家历来的传统,二八即要在此处猎鹰,若猎得便是宋家好儿女,若猎不得……”她莞尔一笑,“宋家人天生流着猎鹰的血,还没有猎不到的,你说是不是小青。”宋忆慈对海东青说道。 看来是宋府豢养多年的鹰。 “忆慈先谢过各位今日送来的大礼。但今日最重要的礼物嘛,我要自己摘得!” “好!”人群在欢呼鼓掌。 “昱哥哥,今日难得你也在,一定要瞧瞧阿慈是如何驯服这些猛兽的。”宋忆慈猎马到二皇子宿昱身侧。 原来那人就是宿昱,一袭玄色,发髻高束。千姜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已经感受到他强大的气场。他只说了两个字“去吧。”宋忆慈却像是受了好大的振奋般,策马奔出,海东青翱翔于天际,发出凶狠的啼鸣。 “小心,阿慈。”后面还是有不少人担心,都纷纷追在其身后,千姜别的人不认识,倒是一眼瞧见了张九荻,不禁嗤笑一声。 尚未笑完,明月的鞭子又来了,还不快跟上! 于是众人又气喘吁吁地追到了一棵云杉下,宋忆慈手擒猎鹰绳,在杉树下不断徘徊,海东青也绕着此树不断盘旋,相必是树上有猎物。 “赤腹鹰体格小,有什么好怕的。”五皇子在旁边起哄。 “自然不是害怕,我这么一缠住它,怕伤着了。”宋忆慈解释道,复又不断调整进攻姿势,想要无伤套住鹰隼。 众人屏息凝神,千姜仔细观察起这赤腹鹰的落脚之处,这才看清,原来脚底下还有一处窝,想来是外出觅食,未曾想被人盯上了。 宋忆慈多次尝试,仍旧未击中鹰隼,耐心耗尽,干脆起意要去捕那几只小鹰雏,反正都是鹰,也没什么差别。 待她好不容易跃上树杈,却因为重心不稳,连着人和鹰巢一同滚下来。 好在二皇子眼疾手快,一个飞身接住了宋忆慈,可是那些鹰雏却没那么幸运了。 赤腹鹰极为悲痛,对着天空发出一声悲鸣。 众人也都扼腕叹息。 可不一会儿,这阵叹息便变成了惊呼。 只见天际忽然飘过来一块黑压压的东西,好似疾行的乌云,待仔细一看,竟是一大群的赤腹鹰。 聚沙成塔,原本娇小的赤腹鹰聚集在一起也声势浩大,伴随着尖锐短促的啼鸣直直朝宋忆慈这边袭来。 宋忆慈岂是会害怕的主?当即抽出随身配刀,一并呼唤着海东青攻击。周围的人也都开启守势。 须臾间,鹰群便折损了大半。 见袭击宋忆不奏效,剩下的鹰群又开始朝仆从袭击。 这边不会武功的是多数,人群慌乱地散做一团,好在千姜会弓-弩术,扔点石头也能勉强砸中袭击之物。可毕竟石头有限,而鹰隼无限,千姜一下弹尽粮绝,被击倒在地,眼见一只体型硕大的皂雕朝自己的眼睛直直袭来!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四散的仆从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中央正在被袭击的千姜,猎马的皇亲贵胄们则冷漠地观赏着眼前女子如何挣扎。 张九荻也是其中的一员。他感到那一阵急促的想要救千姜的冲动又来了,但是想到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便使劲克制着自己。 熟料从自己身后忽然飞身出一人! 那紫衣少年飞身护在千姜身前,未来得及出招,便被鹰爪狠狠抓了一道。 “江永年!”千姜语气颤抖。 “我总算找到你了。” 张九荻看着此情此景,心中升起一阵无名火,这比方才的冲动更加难以克制。 好在周遭的侍卫见江三公子都出手了,便也纷纷前去协助,总算抵挡住了。 “江季,怎么还有心思唱英雄救美的戏?”五皇子打趣道。 江永年朗声道:“回殿下,永年可算不上什么英雄,不过是想在宋千金的生辰少些血腥。” “如此,那便是在救忆慈了。”五皇子笑道,复去看宋忆慈,见后者原本气鼓鼓的脸,这才舒缓了些。 本以为风波过去,熟料盘旋在天空的海东青忽然出击,又朝千姜飞来。 奇怪!这豢养的海东青,丧失了不少野性,绝不会轻易袭击人,怎么会?众皆讶异。 未料,那海东青原来并非袭击,而是直直落在了千姜手腕上。 千姜本就没有准备,再者海东青体型较大,她一下子没承受住,那鹰隼就跌在了地上。 接下来的一幕,让宋忆慈急火攻心。 只见那海东青极为温顺地依偎在千姜脚踝处,哪里还有半点猛禽模样? ☆、狂语话真诚 人群颇感讶异,怎么宋府豢养的家鹰竟与一位仆从如此亲密。 任凭宋忆慈怎么唤,那海东青都不理。她只好翻身下马,张九荻却先行一步。 那边厢,千姜正觉趣味,眼前的海东青通体泛白,不时歪歪头打量自己,显得格外亲近。她正逗着,却见一双云头履停驻在了身前。 “九殿下。” 千姜抬头一瞧,方才的一番折腾让她脸颊上沾了些许泥,却遮挡不住面颊的绯色,葡萄似的眼珠疑惑地盯着来人,几缕凌乱的发丝衬得她活泼娇俏。 “你们,抱够了没有?” 千姜这才发现自己抱着江永年未撒手。 正觉尴尬,却听江永年笑道,“没有。” 张九荻明显被噎了一下。 千姜放开江永年的手,道:“九殿下,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怕鹰隼伤到你吗?” 张九荻眼神扫过千姜的手腕,见只是有一道极浅的血痕,便道:“本王过来看看江三公子,有没有因为你受伤。” “九殿下这是什么话,我好着呢。虽然工夫不及殿下高,但救千姜仍旧是绰绰有余。” 张九荻道:“没受伤倒是好事,至少阿慈不会过意不去。” “宋姑娘怎么可能会过意不去。”千姜笑道。 “威千姜。”张九荻一字一顿道。 江永年这才发现二人似乎早就认识,便问道:“九殿下竟然认识千姜?” “不认识!”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 “江三公子,你先回去罢。这些赤腹鹰万一反扑……” “不足为惧,不足为惧。”江永年说着,却见九殿下凌厉的眼神投向自己,嘴角似笑非笑,一阵寒意袭来。 “退下。” 这声音极轻,江永年却赶紧往后退了半步,他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千姜,道:“等我。” 可张九荻的背影老是横亘其间,让他看不清千姜的脸,罢了,谁让人家是皇子,虽然并非嫡脉,仍比江家高了不少。 见人走远,张九荻这才开了口:“威千姜,可以啊。江三公子都舍命相救了。” “舍命谈不上,只不过救救我,你生什么气。” “本王哪里生气了。”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千姜虽然只到张九荻的胸口处,仍勉强踮起脚尖与他四目相对,阳光洒在他白皙的脸颊上,微垂的睫毛下是淡淡的黑影,抬眸光转,琥珀色眼眸的边缘仿佛透明。果然,这冷漠的眼神中有一丝犹疑。 “看什么看!再看……” “再看就把我的眼珠挖了是吧,张九荻你能不能换个说法,以前你患缩骨症的时候,也没这样口是心非过啊。”他偏头不看威千姜,千姜却笑道,“不过你这个样子还是和以前很像。骗人的时候就不敢看我。” “本王说过了,没有什么张九荻,只有宿渊。”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张九荻低着头,与威千姜对视良久。 南苑风起,周遭的人群仿佛连绵不绝的海浪,二人乘帆孤航。 “这位姑娘,身手倒是不错。”忽然而来的清隽人声打破二人的对峙。 “二哥。” 原来是二皇子宿昱,“不必行礼。” 千姜得以近距离观赏丰神俊逸的二皇子,长身玉立,那如同黑曜石般耀眼的双眸也正打量着自己。 “方才我看姑娘的指法颇准,每出手必中,看来是练过什么功法绝学的。” “殿下谬赞了,民女只是略学了穿杨术。”千姜娇羞道。 “触类旁通,小姑娘很机灵。不错。”二皇子赞叹道,又欣慰地瞧了瞧张九荻。 这是什么眼神?张九荻挑了挑眉,眼神中满是抗拒。 “你学的都是些什么邪=术!”怒喝声至,原来是宋忆慈姗姗来迟,晃动的金步摇不时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周遭的侍从赶紧将海东青捧回她的手腕。 “什么邪不邪的,这是我们家祖传的穿杨术。” “你们家也祖传盗窃吗?真不害臊。”宋忆慈说着就示意下人给千姜甩巴掌,却被二皇子拦下。 “小慈,何须动怒,今日大家本都很快活。” “昱哥哥,连你也替她说话。”宋忆慈这下真挤出几颗眼泪来,“这个妖女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怎么哥哥们都帮着他,连小青都顺着她。明明是她害我让猎鹰失败,呜呜。” 两位皇子又是一番安慰,表面上二人是在安慰宋忆慈,暗地里,二人正悄悄交流。 张九荻自从回京,便一直被宿望钳制住,宿昱又疲于照顾圣上,所以今日是归京后二人的初次见面。 宋忆慈因为假哭得太投入,全然听不到二人在说什么。 张九荻道:“二哥,天文阁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宿昱道:“很好。此事,你无须耗费太多精力,先把身体养好。当初送你出城,是我思虑不周……” 张九荻道:“哥,无妨。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委身于竞陵王府只是缓兵之计。如今边境战事突然吃紧,精锐都去前线支援宋清嵘,与老五起纷争恐引起内忧外患。父皇千秋日,你千万不要动手。” 张九荻点了点头,却见宿望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站在了二人之间,二人这才住了口,又假意与宋忆慈说话。 ******* 威千姜与宋忆慈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此后数日,千姜都被困在竞陵王府内,毕竟被宋忆慈盯着呢,哪敢再去仓使府。是以她的身子养得好了些,面颊红润,动如脱兔。 是日,她正端着糕点脚步轻快地往正堂走,右脚堪堪踏过门槛,见一紫色身影晃过,手臂被人一把抓住。 “千姜。你总算肯见我了。” 千姜一脸疑惑地抬头,原来是江永年,原本神采飞扬的他憔悴了不少。 千姜寒暄了一番后,问道:“我何时不肯见你了?我根本不知道你来找过我。” 江永年展颜道:“怪不得,五皇子起初推脱说你不在府上,后面又说你不肯见我。” “怎么今日肯放你进来了?”千姜疑惑道。 未等他答话,忽听一人声,“永年,久等了啊。” 来者正是宿望。 堂内跪倒一片。 “殿下客气了。您操劳公务,本就繁忙,为了永年这点小事叨扰您,还真是过意不去。” 怎么今日的江永年客套了这许多?千姜低头想着,没曾想五皇子忽然起身,扶起威千姜道:“快快请起。”又对身边人道,“看座。” 这还是往常那个跋扈的五皇子吗? 他又对江永年道:“前些日子千姜执意不愿见你,本王也是后面才听说,原是因为她自感被抛弃了。” “我……”千姜正要辩解,五皇子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永年解释道:“我没有抛下她,是钦天监的小山阁忽然起火,她在火场不知所踪,我也找了她许久。” 听到钦天监三字,宿望忽然变了脸色,阴鸷一笑,“听说钦天监轻易不让人进出,怎么千姜姑娘竟然还能进去,不晓得看了什么书没有?” 千姜眼珠一转,连忙道:“是江公子带我去的。那破烂的小木楼里都是些老旧的书,没看什么。” “好在我和斜也都没有放弃,终于找到你了。” 千姜勉强一笑,感觉事情不妙,宿望可能已经发现了什么。 正想着,却听江永年道:“你既然肯见我,是不是也就消气了?你跟我回祥国府好不好?” “回你家做什么?” “做我的小妾如何?” ??? 宿望很是沉醉地品味着千姜表情的千变万化,过了片刻,才道:“既然江公子都如此说了,千姜你好好考虑考虑。” 婚嫁之事毕竟遥远,千姜从未想过,众人见她迟迟没有开口也没有拒绝,只当她是脸皮薄不好答应。 “你待会儿和江永年去昭京城里逛逛,说些体己话。”宿望道。 江永年和宿望的眼中,都闪过一丝狡猾。 ****** 入夜,竞陵王寝殿。 “江永年这个破落商人,精明得很,娶千姜必定有所图。”宿望正对房内的昏暗处嘀咕着。 “属下也这样想。”说话的人逐渐从暗处走出,侧颜线条流畅,是一女子。 “你不必假意迎合我,说罢,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宿望忽然严厉道,“你是不是早就晓得老九和威千姜的事。” “属下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宿望一脚踹在女子身上,黑色披风滑落,露出她明丽的脸庞,原来是亓筠。 “你犯不着在这跟我装糊涂,今日若非江永年说漏嘴是在钦天监丢了威千姜的,我还真以为我这九弟是动了心。”宿望原本以为千姜真就是一普通仆从,没想到原来和钦天监有瓜葛,这样一来,宿渊与她关系亲密也就说的过去了,他一定在调查自己和尉迟晔。 亓筠匍匐在地上道:“事实真如奴婢所言,威千姜就是个骗子,想要骗取黄金万两。他与九殿下原是没有什么……” 宿望扔出手中茶盏,四溅的茶水让亓筠的手臂迅速泛红,“你给我听好了亓筠,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再不肯说实话的话……” 亓筠仍旧蹲在地上不敢说话,若是暴露了她和威千姜早就相识,岂不是直接昭示了她的私心? “再过几日便是你弟弟的十八岁生辰,看样子,你是不想让他过了?” 听到这里,亓筠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抱紧宿望的双腿,恳求道:“殿下,求你放过我弟弟,我说,我什么都说。千姜当初在民间的确救了张九荻,也就是九殿下,殿下身体好了以后就忘记她了。” “如此说来,你早就知晓九殿下流落民间,却未曾告诉本王?”宿望说着,单手抬起了亓筠的下巴。 “奴婢当时一时糊涂……” “你是不是想用九殿下来威胁本王?”宿望笑道:“果然是我的狗,想的法子都一样。” 见状,亓筠以为他不在生气,便也附和着笑了起来,宿望又捏紧她的下巴道:“看来,我这个九弟,还是没想起这个救命恩人。不对啊,那二人为何还在纠缠?” “是不是威千姜想要飞上枝头?” 宿望却不回答,又问:“那千姜真的只是个农妇,和钦天监没有瓜葛?” “是,属下确定。她本就是在南涯城捡来的难=民。” “那便是老九自己的事情了。本王还以为……”是他在调查千秋日的事,后面半句宿望没有说。他松开手,道:“虽然如此,也不可掉以轻心,既然千姜现在是我的棋,本王便要让它走得更快些。” “殿下的意思是?” 宿望不答话,过了半晌,翻箱倒柜从房内找出一药丸,递给亓筠,道:“这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拿给千姜,助她一臂之力。” ☆、志向有分别 昭京城以西,是城里的花酒丝竹之地,店肆林立,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在此处汇聚。 千姜时隔数日,总算又能出门转悠,虽然现在与江永年并行不如往日自在,却仍旧欣喜。城西比城东热闹了不少,酒垆旗亭接连,毕罗肆前胡姬飞旋,畅饮交谈之声不绝于耳。 江永年微笑地看着千姜穿行其间,却迟迟未提纳妾之事,倒像个引路人,带她登上了一家分茶。 分茶内庭景极佳,只是本来素雅端庄的庭院内,竟然装饰了许多小红花。千姜去摸壁上的花,原来是纸叠的。她尚在疑惑,便有人迎了上来,“哟,什么风把江公子吹来了,还有这么一位大美人,快请进。” 二人被安置在视野极好的东西廊庑。 千姜疑惑道:“怎么周围都没有人?” “人多太吵。” 难道又要提纳妾之事了?千姜有些局促,只好捡眼前的小蒸糕吃,江永年却道:“吃这个做什么,这家分茶的南涯豝儿才是一绝,先留着肚子。” “南涯豝儿?”听到南涯二字,千姜的思绪又被拉扯回数月以前,那时自己还略带青涩,如今却已身负血仇。 “不错,十八年前,代宗亲遣数万北方大军深入南境御敌,许多北方人吃不惯南方的肉食,多亏南涯城的老百姓自创腌制之法,才使其鲜香绵糯,将士振奋才保社稷安泰。” “不就是一道菜吗?说得如此夸张。”千姜笑道。 “姑娘,这话你可说得不太对了。”原来是方才迎接的店家,她带着人将银箸,金碗、玉牒一一呈上,最前牒中,摆盘极为精致,“缠花南涯豝儿,姑娘,试试。” 千姜方才便闻道了香味,如今更是食指大动,不等江永年开口,已经率先动手,可惜她平常哪里用过银箸,夹住的肉片一直往下滑。 “不着急,尚早着呢。”江永年说着,稳稳地夹了一片放在她碗中,千姜果然吃地开怀。 “江公子,这是我们近日新的菜式,您要不试试?” 玉牒轻置。 江永年疑惑道:“这不是和千姜姑娘眼前的一模一样,何谈新菜式?” “公子您再仔细瞧瞧?” 再一分辨,原来是多了一份蘸碗,精致的小碗边缘还放置了一朵红色的小花。“公子,这是我们分茶特质的蘸料,金山咸豉佐以旋鲊肉末,滋味绵长。快尝尝。” 千姜抢白:“这朵小花是何意?” 店家叹道:“如今二皇子甫一回京,边境与鞑靼的战事卷土重来,好些年轻力壮都要走了……” “十八年的菜式再出新意,缀上红花一朵,是想祝福诸将凯旋。”江永年道。 “江公子果然聪慧。如此,你们便先吃着,寿慈宫前的鏖肉铺已经让人去买了,待会儿给您呈上来。” “好。再带点水巷口的阮家京果脯、香橼,最重要的是带点桃花酥。” 店家依言退下。千姜擦了擦嘴,道:“江公子,你也太讲究了吧,怎么一顿要吃这么多,还差人到处跑。” 江永年笑道:“千姜,这你就不懂了吧。人生在世呢,功名眉上锁,富贵眼前花。唯独身前三杯酒,一碗米,一欧茶,才是真相。” “从没见过把贪吃说得如此天花乱坠的。” “不然呢。像你一样天天走在铁索之上?反正在我凑齐天下精绝的金银器之前,才不会以身涉险。” 千姜放下银著,与金碟相碰,发出清脆声响。她笑道:“我佩服你的志向,但是为什么说我在走铁索,我又不会幻术。” “是你自己对钦天监的事情紧追不放。” 千姜惊讶道:“你竟然?” “虽然我放浪形骸,与朝廷关联甚少,但也知道钦天监和于太监牵连极深,招惹他们,无异于以卵击石。” “于去得?” 江永年道:“不错。圣上病重期间,这公公就好似监国一般,地位牢固,当今三位皇子皆不敢轻举妄动。” “一位公公怎么可能有这种本事?” 江永年娓娓道来:“他可是古往今来权势最盛的太监,与朝中奸佞勾结甚密。好在兵权被圣上交给了二皇子。或者说太子。” 他讲地很是投入,但千姜早就听烦了,津津有味地吃着东西,眼睛幸福地眯成一条线。 江永年无奈道:“好啦,慢点吃。” 分茶店对面,胡姬舞步不停,众人围聚在一起啧啧称奇。 千姜吃东西的间隙也好奇地去瞧,正欣奇地数着她转到了第几圈,却见一男子匍匐在地上高声哭泣,打乱了原本的热闹。想来此人想要借这里的人气,给自己伸张正义。 “老天啊,我们老徐家的祖坟就这么被挖了啊,连我爹的新坟都遭殃了,谁来替我们做主啊!尸骨无存,不晓得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 人群窃窃私语,“怎么又有人的坟被挖了。” 又有人接话道:“难道也是在皋西山脚下。” 那人哭道:“是啊,给我们刨得那么乱,这找谁说理去啊……” 听到这里,千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道:“我要去皋西山脚。” 尚在吃东西的江永年一脸错愕。 ****** 暮色四合,阿追悄悄跟踪着江永年和威千姜走到了皋西山脚下。 没想到千姜姑娘看起来保守,结果初次逛街就和江永年进了小树林,果然人不可貌相。再往里面去也是崎岖山路,密林连绵,想来不会出什么岔子,于是阿追就在小树林的入口处止步,只待二人归来,顺便还打点好周围看守的农民,让他们更加自在的独处。 没想到的是,一同止步的还有江永年。 千姜此刻站在一颗歪脖子树下,恨铁不成钢道:“江永年你胆子也太大了点,不就去个墓地吗,何至于双腿发抖?” “我哪里……哪里……”江永年辩解道,顺便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 其实本来没多吓人,但是更深处忽然传来了丝竹之声,伴随着渐或飘来的歌声,让这里显得诡异无比,江永年道:“你进去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你和方外间的往事,以及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宝贝留在昭京城里的?” 千姜道:“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还只是关心金银财宝。” 江永年道:“不是金银财宝,是宝贝,只有鮀脱才有的宝贝。” 千姜转身便走,只留下几个字,“好好在这呆着。” 虽然耍一下威风很是舒爽,但是持续的走在这诸峰之间,还是难免恐惧。 严格说来,此处不算皋西山,只是众多小山中的一处,高低不平且山路狭窄,但胜在左右皆有山峰守护,伴以皋西山为锦屏,是块“来龙气聚”的“风水宝地”,因为场地有限,埋的都是些普通老百姓。 千姜看着眼前一个个的坟头,心里的鼓也敲了一浪又一浪,她潜入这里,只是想晓得那些抢尸之人到底去往何处,那样她就可以找到爹了,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边缘的几块墓地都平整如常,想来被盗的都是中间的,千姜于是加快了脚步。 是夜无月。 丝竹之声未停歇,千姜一高一低地踩在湿润的土地上,偶尔穿过几簇和自己一般高的野草,不免沾了些夜露,她强行哼一首小曲儿壮胆。 手上的青纱红灯笼透出微弱的光,千姜总算走到了中间地界,果然见好几处散开的小沙包,她壮了壮胆往底下一瞧,见一方棺材门开着,里面却空无一物。 如果真如白天那人所说,自己的祖坟被盗,那一定会有痕迹,千姜于是猫着身体,仔细打量着。 她将灯笼放在一边,忽然瞥见光芒照耀之处有一只断指的手掌! 啊!千姜惊叫一声。 那手掌反应极快,飞快地抓住了千姜的脚踝,千姜几乎要掉入坑里,幸而被接住。 这才看清来者竟然是商诀。 千姜道:“又是你!你来此处做什么?” 商诀冷哼一声:“没想到威姑娘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夜闯墓地。” 千姜辩解道:“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难道不是偷盗尸=体的人吗?” 商诀道:“殿下早就叮嘱过你不要插手此事,为何你还是穷追不舍?” 千姜直白道:“现如今,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分什么你们的我们的,只要能解决问题便是。” 商诀问道:“你可有什么发现?” 千姜道:“我方才走过来,看其他的墓地都好好的,唯独这里凌乱不堪,而且奇怪的是,四周怎么还围了这粗的几根棍子。” “这些不是普通的棍子,这是钦天监的人列的法阵。” 千姜惊讶道:“原来你们早就知道是钦天监!” 商诀道:“不错,不过我们不知道他们还要多少。只有凭借每日他们要偷盗多少尸=体,才能大概知晓。” 千姜道:“你们数这个干什么?” 商诀道:“能晓得他们每天的制=毒的数量,以及相关剂量,解药也好制了。” 神龙见首不见尾,商诀说罢,便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巫山一段云 商诀果然和他主子一样,一点都不懂怜香惜玉,千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嘟囔道,复又瞧了瞧周遭几根诡异的棍子,记忆忽然被唤醒。 她伸手数了数,齐身高的棍子,不多不少正好七根,和自己在山一阁看到的书里写的一样。 “七煞锁魂阵”这么阴毒的阵法竟然用在了贫民身上,既要肉身也要魂灵,不晓得钦天监的人要做什么,千姜登时怒火中烧,便去扯那斜插在坟头的棍子,本来就是新坟,土质比较松软,千姜一使劲,那木棍便应声倒地,扬起地上的灰尘。 “好啊,总算被我逮到了!”西边的小坟头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千姜循声望去,几方土后缓缓升起人影,想必埋伏已久。 为首的男子手上举着斧头,咬牙切齿道:“你个杀千刀的,竟然敢毁坏我们老徐家的坟地,纳命来。” 糟了!千姜暗道不好,自己怕是被认作贼人,被蹲守这么久,一定是要报仇的,她拔腿就跑,高喊道:“你们误会了!不是我干的。” 这几个人哪里肯听,拼死追逐。 来时路已被人围住,千姜只好朝更深处跑去,她越跑,追逐的人就越来劲,嘴里的腌臜话语不停,偏偏诡异的丝竹之声也越近。 千姜体力稍微好些,后面的人眼看追逐不上,直接朝她扔斧头过来,堪堪扔在了身边的一棵树上。千姜惊地连手里的灯笼都扔了,火舌舔舐青色笼纸,荧荧光亮照亮身后,树后竟然还有“风景”! 千姜惊叫出声。 眼前忽然出现的红衣之人,却仍旧如痴如醉地吹着横笛。 背朝自己,乌黑蓬松的头发散落。 恰巧一阵阴风吹过,千姜和身后追逐之人都原地站立,打了个冷战。 半晌,见这个似人似鬼的“东西”不理自己,千姜赶紧挪开了脚步,想要悄悄逃离。没曾想身后追逐之人忽道:“你们是一伙儿的吧,搁这装神弄鬼呢,我徐老三最不怕的就是这套。” 那徐老三高举火把,似乎无所畏惧。 丝竹声停,红衣人徐徐转身,青面獠牙,形容凄惨,被火光照着,眼角淌下一滴血泪。 这下总算把追逐之人吓个半死,连连告饶奔逃。 千姜却无动于衷。 待周遭平静下来,千姜道:“你为何带个面具吓人?” 那人把脸朝向自己,又将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红色的尖牙来。 千姜仍旧无动于衷,毕竟这一路行来,她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人,只要是人,她就不怎么害怕。 那人似乎生气了,竟朝千姜扑过来! “你的面具有点歪了。”千姜伸出手,捏着那个镂空的鼻子,旋了旋面具。 “哎呀,小千姜,你干嘛啦!真烦。”那人一边埋怨一边吹亮火折子。 听出人声,千姜惊喜道:“小红红!原来是你。” 南宫鸿摘下面具,露出明艳的脸庞。一别已是月余,上次与他相见还是在仓使府门口的地牢里,没想到南宫鸿看起来竟有些沧桑,千姜又问:“你不是已经找到阿追了吗,怎么不在地牢里待着?” “别提那个没良心的,我才不想理他。” “你以前不是老是追着阿追跑吗?怎么,和他闹别扭了?” 南宫鸿一跃,从树梢上提下一壶酒来,豪饮一口道:“若不是进地牢要没收钱财,我何至于如此落魄。” “你还担忧钱财的事……” “我一鮀脱人,不远万里从鞑靼追到这里来,早就散尽所有。”他仰起脖子,饮尽壶中酒。 “你慢点喝。”千姜去拉住他,没想到南宫鸿又取下一壶,道:“我下次再见离鹤,一定要将其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看起来是喝多了,千姜又问:“你今天在这里装神弄鬼,难道还能有收入不成?” “给你讲,灵得很,我每夜都在坟山待着,都会碰见几个盗窃之人,吓一吓都丢盔弃甲,扔点东西供奉。” 千姜笑道:“好歹你以前在江湖上也有声望,怎么干起了这些勾当。” “以前坦荡行事都只是得了些虚名,不仅没人理解,反倒最后连朋友也没留。” 这位朋友自然说的是离鹤。二人当初在鮀脱行侠仗义,威名远扬,没曾想自己十八岁生辰那日,离鹤竟然血洗投宿的客栈,第二日便不知所踪。江湖便有传闻二人滥杀无辜,可是南宫鸿不在乎,虚名如浮云,他一路历经险阻,只是因为离鹤曾说,“如果自己不知所踪,一定要替自己报仇”。没曾想一句戏言,南宫鸿竟然历经五载找寻仇家。 可是离鹤却活着,他竟然活着,真是……太好了。思及此,南宫鸿又饮了一口。 “离鹤不是你的朋友吗?”千姜追问道。 “此人扭扭捏捏,我在此宣布,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千姜:“……哦。” 南宫鸿饮得差不多了,便去捡刚才那些人丢下的东西,竟只有几把斧头,“这些人怎么这么恨你,难道是你挖了人家的坟?” “我才没有。”千姜连连摆手,“估计是钦天监的人干的,他们收集这么多尸体,是为了炼什么毒药。” “这大泱朝果然要完了。”南宫鸿讥道:“上上下下都在炼药,不是为了登仙,就是为了害人。真是没意思。” “登仙?” “你在昭京待了这么久都不知道?有个地方专门炼圣上的寿丹,那皇帝在生病前就痴迷得很,如今病好了些,更是吃得凶了。” “你说的那个地方,难道就叫天文阁?” “不晓得,不关我的事。” 说话间,二人已行至密林边,仍旧在入口等着的江永年,本已有些昏昏欲睡,忽见远方影影绰绰,有两人朝自己走过来,还有一高大的红色身影,似乎将千姜笼罩了。 吓得江永年高喊一声! 南宫鸿嘲笑道:“你受了张九荻的情伤,竟然找个胆小鬼来排遣寂寞吗?” 入口外,潜伏的阿追听到响动,赶紧跑到江永年身边,关切道:“江公子,怎么了?” 南宫鸿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再仔细瞧了瞧这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暗道不好:“怎么哪里都碰得上这个祖宗。”以前怎么寻都寻不到,如今真是随时都能见着,他正要溜号,却被千姜抓住手腕,她调皮道:“都不是朋友了,怕什么。” 南宫鸿仍旧飞也似地逃走了。 ****** 仓使府内。 “殿下,这次试出来的解药,怕是又要作废了。”商诀跪在地上,向张九荻汇报夜探所获。 张九荻放下茶盏,如葱的手指在边缘敲打,“天文阁的人又有了新的动作?” “不错。属下这次去找寻,发现他们不再像往常一样,每个地方只取一具尸体。而是取了三具。” “这就怪了。”天文阁的人做事虽然阴=邪,但行事极有规律,张九荻早就差了不少人马前去探查盗窃、买卖尸=体之事,发现他们每在一个点,都只偷盗一具,从未改变,怎么如今?“难道是因为千秋日将近,给陛下炼的东西,加大了剂量?”他低吟道。 “属下也是这样猜测。可是如此说来,那请千姜姑娘试药时,是不是也要加大剂量?” 张九荻将原本静置的茶盏盖上,不言语。 商诀道:“属下觉得这千姜姑娘既然百毒不侵,那毒药加重了也没什么影响,不如就暂且让她试试,毕竟天文阁这个制毒之法世所罕见,万一圣上真的服下了……也好及时有解药相救。” 张九荻有些犹豫……那阵感觉又袭来了,脑中有无数的画面闪过,波光粼粼的、五光十色的、摩肩接踵的,但都看不清,他已然习惯,捏了捏眉头,道:“无妨,让她试。” “属下领命!” 商诀走后,张九荻将珩一唤来,道:“去找些将死之人。” “是。”珩一一下便懂了张九荻的心思,又追问道:“万一这些人不愿意试药呢?” “不是还有威千姜吗?” “可是殿下。千姜姑娘毕竟是个女子,身体怕是受不住啊。” 很久以后,当他回忆起此刻,仍旧心怀懊悔。如果当时他拒绝了该多好,哪怕犹豫一下呢? ****** 竞陵王府。 商诀已经在千姜居住的仆从间等了良久,才见她容光焕发地回来。 看到眼前人,千姜一下就明白自己又要被拖过去试一些奇奇怪怪的毒,不禁心下一沉。 “千姜姑娘,五殿下已经同意了,不如即刻出发?” 千姜手上正提着不少油纸装着的零嘴,都是江永年强行给的,便道:“至少让我把东西放放再说。”一转身便溜进了房间。 未料,房内也有人恭候多时。 她甫一掌灯,那人便道:“威千姜,你可算回来了。” “亓筠!你来我房间做什么?现在立马给我滚出去。” 亓筠道:“千姜,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千姜道:“不想和你这种满口谎言的人交流罢了。”毕竟在王府,这个人估计也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她说话声便大了点。 “千姜,我能理解的生气,换做是我,我也会生气。你以前对九皇子那么好……” “别说了,我不想听。” “千姜姑娘,其实我当初骗你也是有苦衷的。” “请你出去……”千姜冷漠道,“你再不出去,我就叫商诀进来赶你走。” 熟料,亓筠竟然跪了下来,抱着千姜的腿,饮泣道:“家弟在奸人手里,九皇子就是我唯一的筹码,若我不拿在手上,家弟的性命就不保了啊。” 千姜何时被人这么求过情,不禁心下一软,听亓筠把话说完,“当时只有我一人知道九皇子的境遇,但是为了一己私心,既没让你知道真相,也没让小姐和殿下知道,我真是罪该万死……” 看她如此,千姜也不想追究了,毕竟自己现在只是想要报仇,她没有精力也再不去想过去的事,便道:“你起来吧,我姑且原谅你。” “真的吗?太好了!”亓筠站起身来,她比千姜高了些,低头道:“您真是大人有大量,我这就去给他们解释,说都是我在骗人。” “不必了,你不是说你还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吗?我倒是自在得很,泼些污水也没什么。”千姜自嘲地笑了笑。 亓筠有些许震惊,忽又正色道:“既如此,千姜姑娘,我可以抱抱你吗?”仍带着些许哭腔。 千姜主动敞开怀抱。 她感觉到自己脖颈凉凉的,以为是亓筠落下的眼泪。 ****** 仓使府内。 “民女来晚了。”千姜身着一身橘色马面褶裙,姗姗来迟。 张九荻仍在伏案阅读,只是嗯了一声。 奇怪,怎么这个光如此暗,他还能读得津津有味,千姜想着,却不言语,照例要往房里的密道走去。 那人忽道:“这些日子休息得还好?” “好得很,不劳殿下费心。” “那日在上林苑,你是怎么让那些鹰臣服于你的?”张九荻起意和她聊聊。 “它们自己要朝我飞过来,我也拦不住。倒是那海东青,真是可爱得紧。” 他笑道:“意思是这些猛禽还很喜欢你?” 千姜抢白道:“怎么,没人待见我,连只鹰喜欢我都不可以吗?” 张九荻道:“本王以为是你想抢阿慈的风头。” 千姜:“……罢了,我同你没什么好说。” “走什么走,宋大人的消息你不想听了?” 千姜立马止步,见张九荻也转过身来面朝自己,她不禁靠近低声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日子定下了吗?我需要准备些什么?弓=弩就可以了吗?” “你一下问这么多,本王怎么回答你。”张九荻似笑非笑,又道:“你今天怎么又弄这么多香粉?”味道还挺好闻的,这话他当然没说出口。 “你一个个回答便好了。”在昏暗的烛火下,千姜看起来眼波流转,皎如秋月。 “千秋日前天。宋大人会携一众将士归京……是夜便会宿在宋府,共享天伦之时,便是你下手之机。”张九荻道,看着千姜越靠越近,他不知怎得感觉周身都燥=热起来。 “好主意。”千姜笑道,蹦了一下,让自己的发髻有些散乱,她举起双手整理,却不小心露出里面的衣裳。 张九荻的脑袋越发混沌,他赶紧剪了剪烛花,周遭顿时亮了不少。 见张九荻一直盯着自己,眼神迷=离,千姜也与他四目相对,真诚道:“殿下,有劳费心。” 张九荻全然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唇如激丹,道:“你的唇脂怎么这样红……” 你!千姜赶紧躲开,道:“殿下你说什么,红不红的。” 张九荻尚留有一丝理智,赶紧气沉丹田,调节气息,道:“你今日可是用了什么妖=术!本王为何……” “你可别什么事都别赖我。”千姜道,“怎么,我站在这里还叨扰了殿下不成?”千姜示威似的又靠近了张九荻几步。 “你离我远一点。”张九荻连“本王”二字都省了。 千姜这才发现张九荻的状态不对,这样难受的样子,千姜还极少见到。饶是二人有些过节,她仍旧狠不下心,上前扶住他,柔声问道:“张九荻,你怎么了?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她的香气那么近。 那闪回的画面又来了,仿若一阵阵烟火炸开。 张九荻感到百爪挠心,难以自持。 今日应该是中毒了!这毒性极强,恐殃及无辜。 不行!他厉声道:“滚!我说了……我都是骗你的,你去刺杀宋大人,怎么会成功,我只是让你替我送命试药罢了……你走得越远越好。” 千姜却不管,仍旧拍怕他的背,道:“虽然你是假意,但是我还是要去替我爹报仇。你不必在此处激我。” 张九荻再注视着威千姜,只见她双瞳剪水,近若咫尺。千姜对上他的眼神,坚定道:“就像江永年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我纵然是死了,也无憾……” “事到如今,还是江永年吗?”张九荻轻叹一声…… 千姜觉得自己的嘴唇一热,柔软的唇瓣贴了上来。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  ☆、意志的边缘 千姜下意识地往后一躲,虽然这个吻只是蜻蜓点水,她还是用手背擦了擦嘴,嘴角的唇脂往上扬了些许,她斥道:“张九荻,你清醒一点!” 感受到眼前人的闪躲,他极为不满,腾地一声站起身来,朝千姜一步步近。 因为千姜躲得太远,他一步步踢倒路上阻碍的物件,一路哐啷哐啷的。 平常时候的张九荻,虽然说话难听了点,倒还算的彬彬有礼,丰神俊秀,可如今这模样太过骇人,看他临近,暗影四合,千姜下意识地捡起手边的一个茶盏扔出,却将将被张九荻用左手接住。 “你你……中毒了还有别的法子可以解……别冲……”千姜颤颤巍巍说着,张九荻却已死死将她环住,毕竟体力悬殊,任凭她如何挣扎,他的手臂却未挪动丝毫。 二人紧紧相贴,张九荻伸出右手将千姜的下巴抬起,唇又贴了上来。 这次不像方才那样简单,张九荻似是发了狠,越发炙热的双唇暴力地吮=吸着她的,间或用舌=尖撬动她紧闭的唇瓣。 由于二人身高悬殊,千姜不得不仰着脖子,再加上厮磨愈甚,她感觉到呼吸困难,不得不微微张嘴,那人刚好乘势而入! 这下正好,她越发难受了,这个人怎么不用换气似的!千姜指间发狠,捏了捏他的背。 这招好像起了作用,张九荻终于住了口,用右手轻轻扶住千姜的脖子。 千姜趁着这个当口奋力的呼吸,须臾却感觉到双脚离地。 她被张九荻单手抬了起来! “你干什么,你住手。你再来我就喊人了,告诉他们你就是个……”千姜见他仍旧无动于衷,便伸出手,使劲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张九荻却不多言,发狠将左手的茶盏扔出。 啪!碎裂之声让千姜愣住了。 他暴躁地将千姜扔于案上,底下还压着方才他读的那些之乎者也的书。 这么一来,二人就差不多高了,千姜总算看清了他的眼,果然是中了毒的模样,眼神涣散,白皙的皮肤显出不合时宜的绯红,连俊俏笔挺的鼻子也在鼻尖处透了点红。 见他终于不再抱着自己狂=啃,千姜松了口气,使劲去拍打他的脸颊:“张九荻,你醒醒。” 张九荻眼神聚了聚,总算透出了点热烈的……光? 千姜咽了咽唾沫,他又欺身靠近,厚=重的呼吸声在耳边游走,她感觉到自己有些头晕。 正值春夜,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干涸的土地,绵柔细碎的雨滴起初只是在树梢处游走,随着斜风愈烈,绵绵雨丝化作豆大的雨点,暴力地摔打在每一寸土壤,总算找到了龟裂的地界,迅速汇聚成势,即将渗入地心! !!千姜抵死挣扎,总算摸到了手边的茶壶,奋力朝张九荻头上一浇。 好在这茶水因久置,早就凉了,浇在燥热的张九荻身上,正好有醒神之功效。 “你干什么。”张九荻怒道,声音低沉、发颤。 “你看你衣服都湿掉了,不赶紧去换一件。”威千姜道,她晓得张九荻爱干净,却没想到在此刻仍旧奏效,张九荻果真不耐烦地走开了。 趁着这个间隙,她得赶紧想办法解他的毒,这不仅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自己。 对了!那钦天监的人不是说自己的血可以解毒吗?一不做二不休,千姜赶紧上下翻找,总算在自己坐着的地方找到一个造型独特的金叶小刃。 叶身镂空,金边锋利。这么一下去,会流很多血的吧,千姜犹豫了一下,决心还是咬手指算了。 她将将把食指放入嘴中,却见张九荻更加轻薄地=贴了过来,“给我。” 千姜挣扎地摇头,却被他一把抓住方才咬过的手,就这么含=在了口中! 张九荻阴鸷地盯着千姜,牙齿一发力。 “啊!”千姜疼地眼泪都出来了,罪魁祸首却很是心满意足,千姜嗔道:“你是不是狗啊,干嘛咬人!” 张九荻正要打横将千姜抱起,却听密室的方向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殿下殿下!” 毒势太猛,二人都忘记了千姜今日是来试毒的。 千姜的指尖血果然有了些作用,张九荻感到自己的头脑清明了些许,不禁愣了一会儿。 逮住这个空档,千姜赶紧麻溜地从案上滑下来,往人声方向跑,毕竟人多,张九荻再怎么毒火攻心也晓得收敛。堪堪跑到密室启动装置前,他却又追了上来,将千姜逼着紧贴墙面。 “殿下,今夜不试药了吗?千姜姑娘怎么还没来?”虽然打扰殿下休息是大罪过,但是一直密封在制=毒的房间里,小命更是不保,于是大家只有硬着头皮问了。 张九荻迅速挥手,熄灭了屋内烛火,千姜却抢白道:“晁兄,我马上进来!” 他登时发火,将千姜的双手紧紧扣在墙上,二人十指紧扣,千姜觉得自己这下比方才更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咸鱼。 “本王没让你走。” “都能说本王了,九殿下清醒了是不是?腿长在我身上,又没长在你身上,我偏偏走了……”威千姜耀武扬威的话尚未说完,却感觉胸前有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贴了上来。 他方才动作太猛,发髻已乱,蓬松乌黑的头发就这么抵=在了千姜的下颌处,“别走。”他的脑袋还转了转。 千姜不怒反笑,这算是什么道理,张九荻真是喜怒无常,方才还凶得不行,怎么这会儿就又换了招数,她也不再大喊了。 忽然,她感到衣襟一松! 自己脖颈处的那处伤口仿佛细雨拂过。 “你又咬我!”千姜奋力去推眼前人,他却怎么也不松口,这疼痛太深刻,看来是出了血,千姜吃痛地嘤咛一声。 影子很是旖旎。 待到终于松口,眼前人也倒了下来。 千姜顾不上将衣服整理好,下意识地伸手去接。 总算把他扶上床榻,千姜才有时间瞧一瞧自己的这处伤口,好家伙,果然出血了。看来是张九荻方才想起来自己的血可以解毒,便找了一个可以下口的地方,都不晓得是不是应该夸赞他机灵……原本竖着的一道伤疤如今更添一朵花一样的齿印,千姜感叹自己这是倒了什么血霉。 想要去捶张九荻,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又被死死抓住了,“没有本王的允许,你不准走。”张九荻仍旧在睡梦中嘟囔着,然后又痛苦地转了转头。 月光透过轩窗洒落,照亮了他的鬓角,一层薄薄的汗。 回想起今夜种种,千姜很难不把它和自己读到的一种毒联系起来。如果当真是合=欢毒,自己为何没有发作?千姜思忖着,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体质,不过如果没有这个体质的话,今夜岂不是……她一想,耳朵已经开始泛红,以后又怎么面对张九荻? 再仔细分析下毒发前种种,千姜断定自己才是罪魁祸首,毕竟她进房间之前,这个人都是好好的,思及此,她不得不想了个缓解尴尬之法。 ****** 竞陵王府内的五澜泉正值丰水季节,泉水涌动不息。 五皇子宿望负手而立,正在欣赏泉水印月景象,却见身后忽出现一黑影,附耳与他说了些什么。 “哦,这么快,老九不应该啊?”复又自言自语道,“威千姜都回了府,难道是事情没有成功?” 黑影道:“属下确认亓筠已给威千姜投毒。” “阿追,本王自然是信你的。十多年前,你就见识过此物功效了吧。”宿望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又问:“五月初五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 “阿追会去崇定楼会会亓家公子。” 宿望点点头,又道:“和这些天文阁的人办事还真是麻烦,做什么事都要讲究时辰、方位。即便是取个人头都要分它个子丑寅卯的。不过也没办法,谁叫他们在百姓中的威望高呢?那些人啊,就喜欢听这些。” 阿追道:“钦天监一定能在千秋日助我们势如破竹。” 宿望笑道:“跟了本王这五年,你倒是学会了不少大泱话,连成语都会用了。” “若没有殿下收留,阿追还在鞑靼漂泊。”面具下的阿追苦涩一笑,五年前终于找到了仇家,却因报仇无门而心灰意冷,若非宿望相助,恐怕自己会一直消沉下去。 “说起来,既然亓筠那小蹄子有了私心,你如今更要严加堤防,平常没什么事,也不用在这府上待着,只是在五月初五要仔细着些。”宿望叮嘱一番,又抱怨道:“当初在鞑靼就应该将那小子擒住,何至于非要弄到昭京来杀……” 五年前,鞑靼与大泱的战事平歇,五皇子便伙同“千岁公公”于去得为首的宦官群体、尉迟晔带领的钦天监众人,生了谋=反之心。钦天监灵台郎却算出将有一“机月同梁格局”的男丁有损于密谋之事,于去得那年派了不少人去鞑靼边境洲松洛寻人。可惜,遍寻不得,贻误了良辰,灵台郎又说要等此男丁换大限之时再杀,才能四化皆宜。如此往复不定,真是叫人头疼。 ****** 已是辰初。 仓使府的下人们,在仓使寝殿门逡巡,不晓得当不当去唤人。 毕竟往常这个时候,殿下早就醒了,可今天,也不晓得是怎么了……胆子大的侍女兰儿决心把手里这株“云头雨脚美人腰”修剪好便去敲门。 双手刚好贴近门,殿下却风风火火地走了出来,手中团着什么东西,眸中似有血丝,惯常爱穿的俊逸鹤氅也有不少褶皱。不晓得房内侍奉的人怎么搞得!她正想着,却听见殿下仿佛有滔天怒火。 “威千姜呢,让威千姜提头来见!” 作者有话要说:发晚了点,周日愉快。 ☆、秦筝帘幕揭 “殿下,昨儿那威姑娘说是你非要她走的。”兰儿怯生生地回答道。 张九荻揉了揉太阳穴,努力回忆昨夜之事,只想起威千姜好像突然“变”成了一颗极为好啃的“胡萝卜”…… 他抿了抿唇,又问:“什么时辰走的。” “约莫是亥时。” 待了这么久,却只给了自己五十两银子,张九荻怒火中烧。 等等……不管多少也打发不了啊!感觉到自己被戏耍了,他将手中的纸撕碎,上面浓墨重彩画着的大豕已消失不见,剩下歪歪扭扭的笔迹依稀可辨,上书“张九荻:事出有因,错在我,五十两聊表心意。” ****** 圣上的千秋日近在眼前,昭京城的大街小巷一派热闹景象,虽然南边的战事又起,但老百姓总算可找个由头解一解生活中的晦气,这才有机会把孟春没来得及接的“司户之神”给接了。 昭京城东的街道上,沿途摆了许多祭祀神位,羊、豕、果品、礼神制帛等不一而足。搢笏、奠帛、献爵这些宫里面的礼数,寻常老百姓家是没有的,唯独“焚祝帛”之事上下皆同。 浓重的烟雾中,行人们摩肩擦踵,几个小孩疾行的步伐踩碎地上的灰烬,扬起一片灰尘。 是朝“方外堂”奔来的。 “郎中郎中,我又屙肚了,快帮我瞧瞧。” 斜也驾轻就熟地迎上来,他这几日已看了好几例这样的病症,小孩子们大都因为嚼了太多生萝卜而腹泻。 已要到孟夏时节,这些小孩还在补以前的“咬春礼”,不难受才怪了。他照例开了几副药,又叮嘱道,“我晓得你们父母这些日子都忙着制作千秋日的纸劄,只有靠你们自己记着怎么吃了,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服一次,夜里困觉觉的时候再服一次……” 他正说着,门外忽有人道:“斜公子这么做生意,迟早要让‘方外堂’关门大吉啊!” 斜也抬眼一看,见一女子额戴乌金纸裁成的闹蛾,身着烟霞色罩衫朝自己走来,原来是羡门店的小汐。 “小汐姑娘,快请进。”斜也热情地招呼着,不出意外她又是来找自己抱怨的。 江永年这些日子怠惰了不少,生意萧条了许多不说,连买卖金银的生意也不怎么打理了,每日都是魂不守舍。“你说头家到底是怎么了?眼见这几日正好是经营生意的大好时机,却整日整日的心思游离。”她站在“百眼柜”前面,又皱眉道:“是不是那个叫威千姜的使了什么法子,才让头家变成这样的?真是可恶!” “肯定和千姜没关系,我前些日子在江公子身边,就常听他念叨锻玉之法,每每都听他长吁短叹,可是和这个有关?” 小汐无奈地笑了笑,以江永年嗜技如痴的性子,倒是很有可能,歇了会儿又道:“最近这些日子也真是邪=门得很,听闻北郊的乐岁河畔前不久挖出来一只石龟,背书:天子没,粟王兴。’” 斜也哪里晓得昭京的风云际会,也没法接茬,正愣着,堂内又走进一人,“斜也,你这生意好得很嘛。” “小蝶,你来这里做什么?” “威千姜在哪里?” “竞陵王府。”虽然小蝶劣迹斑斑,但是斜也面对她时,很难不诚实。 “什么?”小蝶嘟了嘟嘴,气鼓鼓道:“威千姜这个狐猸子,上次是江祖宗,这次竟然连皇子都勾搭上了,真是不要脸。” 斜也只有苦笑一番,怎么千姜惹出来的这许多桃花,偏生要自己来收拾烂摊子。 小蝶不再多言语,出门便乘轿而去,正好她要去竞陵王府会会这威千姜。 ****** 竞陵王府中堂,秦筝绕梁。 茶僮的侍茶工序已经到了第四道,悬壶高冲,沸水滴沥,翠绿的茶叶在壶中翻滚,筝声悠扬。 五皇子宿望躺在髹黑漆、如意纹饰的剔犀五屏式榻上。张九荻则坐在榻旁的红珐琅面圆墩上。 二人静静对峙,半晌还是五皇子开了口,“九弟,你还难得亲自到王府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张九荻道:“昨夜何意?” 五皇子笑道:“怎么,威千姜的活不满意?” 见张九荻摇头,他又开怀道:“那便是还不错了,没想到为你寻了这么久,总算能有个让你舒心的了,不错!” “宿望!”张九荻打断道,“你果然又串通了威千姜,我早就说过,让你不要管我的私事。其他的种种我都让着你,如今你又扯上个不相干的人!” 宿望从榻上坐起,严肃道:“什么叫你让着我?” 张九荻反问:“难道不是吗?从我一醒过来,你就一直让部下盯着我,囿我于仓使府中。你知道的,我王府也不是没人。” 宿望怒道:“怎么,你还有心和我打一架?你要搞清楚,我才是你同父同宗的哥哥,他宿昱不过是个外人!” 张九荻道:“二哥待你我不薄。” 赤羽泊之变,今上被擒,本在民间闲云野鹤的宿见琛被众臣拱出安抚社稷。在民间出身的张九荻,跟着父亲第一次来到昭京,也第一次见到了宿昱,他正因为父亲被鞑靼钳制而惊慌失措,却仍旧不失风范,以兄长模样教自己在昭京皇城内生存;张九荻八岁那年,今上夺门,二哥极力建言,才给了爹爹谈判的机会,保全自己性命…… “笑话!宿渊你搞清楚,爹的命是谁取了的?若不是这个狗皇帝,如今坐镇四方的便是我们这一脉。这个狗皇帝虽然答应了父亲,要保你的人头到二十岁,谁知道会不会马上就赶尽杀绝。宿渊你想过没有?即便这样你还是要维护他?” 张九荻道:“我维护他,不是为了自己。” “那是为了谁?你从小到大,孤零零地长大,这朝堂之中,除了那宿昱,还有谁给过你半分温暖?难不成,你是为了他?他的周遭众星拱耀,何需你插手。” 宿见琛在位的那五年,为防再生祸端,便早早地立了天资聪慧的张九荻为太子,平庸的宿望则早封竞陵王,是以虽然早就是王爷,但仍要在宫里面学习,被人称作五殿下。夺门之变后,平庸的人仍旧没有变化,而张九荻却被褫夺了太子之位,连同自己带的兵也全都收走,这才造成了如今孤独失势的局面。 回想起过往种种,张九荻不言语。 在人生波动的年岁里,二哥给他的,比宿望多得多,但的确,二哥周遭良将众多,自己而今能做的不过沧海一粟。 宿望又道,“虽然这么多年,你我兄弟二人颇有隔阂,但是你要相信,为兄肯定是不会害你的。” “五哥,收手吧。父皇弥留之际就叮嘱过,不要寻仇,不要再起祸端。” “他是他我是我,何况从小他便抛弃了我和母妃,流连乡野,我与他父子情薄……你勿要再提。” 张九荻又道:“大泱与鞑靼的纷争已近二十年,就连皇都都是饿殍遍地,求神拜佛者甚多,若再起战事……” 宿望道:“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把那狗皇帝拉下来,若我……我们坐镇,定能大破鞑靼。” “你可曾有上过战场?”  宿望自信道:“这有何难?你可别在这里故作高深,你我都没有上过战场,难道那宿昱就上过,他就懂得多吗?” 张九荻轻笑一声,又道:“我晓得你如今对我严加看守,就是为了能牵制二哥。给我塞莫名其妙的女人,则是为了牵制我。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你和二哥虽然经历相仿,但是你远不如他。” 这话显然激到了宿望,他直接从榻上跳下来,高声道:“祁字辈的人比见字辈的人高不出几分,你如此信他们,不过是因为你从小受多了恩惠,成了他们一脉的走狗!我宿望哪一点比不上昱了!你可一定要瞧好了,什么叫做天生帝王!我告诉你,就算你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我也一定会成功!我不怕你,更不怕竖子宿昱!”他因为过度激动,已语无伦次,声音压过了逐渐激昂活泼的筝声。 侍茶已经到了第七道工序,若琛出浴。茶杯泠泠清洗之声已不可闻。侍僮将泡出壶的茶汤再倒回壶中,溅出的水滴落在了乱纹癭木上,这比二人的争吵还要恼人。  忽见五皇子冲进了茶寮内,一把推开抚琴之人,又将好不容易加工好的茶倾倒,嘴里念念有词,很是愤怒。 须臾,有侍从入堂禀报,“殿下,祥国府的江三公子求见。” 宿望气冲冲道:“他来做什么?” “好像还是问求娶威姑娘之事。” 张九荻在圆凳上,不动如山。 闻言,宿望瞥一眼张九荻,冷声道:“既然话都已经说开,此事还是要问问你,这个威千姜你要还是不要。” 张九荻沉声道:“要和不要皆无从谈起。” 宿望道:“那就是无所谓了。” “悉听尊便。九弟告退。” 威千姜正在纳闷今日为何宿望早早地就把自己叫过来问话,明明二人着实没什么好聊。昨夜的折腾,加上又添新伤,威千姜一个脚印一声嘶地走到了中堂院门,好巧不巧就碰见了张九荻。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又是那身素净鹤氅,只不过走起路来风风火火,没有了往日的稳重。 “九殿下。” 千姜赶紧和周遭的仆从一道下跪行礼,本以为这人会停下来与自己说些什么,未料他的脚步只是略微在自己面前停留,又急匆匆地走了,连往常一定会说的“不必多礼”都没有,真是翻脸不认人。 ☆、八棱海棠边 宿望怒不可遏地坐在南官帽椅上,婢女见状赶紧扇了扇香几上的炉鼎,焚兰塭麝的烟气四散,这才让他的怒气稍褪。 “把江永年叫进来。” 在别堂久候多时的江永年,这才得以从窄道进了堂内。 “竞陵王。” 宿望微眯着眼,客套道:“江伯父近来可好?” 江永年朗声道:“父亲身体康健,有劳殿下挂心。” “在这不必拘束,就当在祥国府一样。”宿望说着,示意身边人看座。 江永年从来没到过王府中堂,以往都只是在正堂待待,甫一坐下,便被眼前的一方香几吸引了,夸赞道:“这三弯腿五足香几配上‘双凤朝阳’,真是流畅有趣。” 宿望见他喜欢,便吩咐道:“待会儿给祥国府送一套过去。” 江永年仍不停歇,摩挲着玫瑰椅的端头,道:“哇,竟然用的是透雕工艺,这滑滑的是蜡膜吧,昭京城内工蜂甚少,怕不是殿下府上养的? 宿望轻咳一声道:“我以为江公子是过来找威姑娘的?” 江永年这才想起正事,道:“对对。五殿下,威姑娘是您府上的婢女,要迎娶自然是要给您打招呼的,上次永年的心意尚不明了,如今却已心意皎皎,再无回圜。” 宿望听着他的夸张语气,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威千姜果然城府颇深,怎么一个二个都这么五迷三道的,当初张九荻的母亲就是这么把爹给拐走了的,宿望心里对千姜更多了几分厌恶。 “我可不答应。”正想着,正主就来了。 只见威千姜梳着飞云斜髻,身着一袭鹅蛋菊纹千水裙,眼睛虽然水灵,却因为卧蚕处的些微暗色而显憔悴。 “千姜,你来了。” “谁叫你进来的,还敢偷听本王待客?来啊,掌嘴。”宿望冷声道。 没等威千姜跪稳,堂内服侍的贴身婢女,就手脚麻利地就给了她一嘴。 江永年赔笑道:“五殿下,千姜年纪小,说话没分寸,还是您大人有大量。” 千姜用舌尖顶了顶右脸颊,不忿道:“五殿下,民女虽然命贱了些,但也是有自己的脑袋的,怎么您一会儿让我服侍这个,一会儿又让我服侍那个的,是拿我当猴戏耍呢?” 宿望嘴角一勾,笑道:“知道自己是猴就要注意分寸,可别把主人得罪了,连口饭都没得吃。” 江永年不明所以道:“殿下,什么猴不猴的,千姜服侍谁了?” “你问她。” 料定威千姜没有胆量把张九荻说出来,宿望靠近些道:“怎么,方才不还是振振有词的吗?” 千姜也笑了笑,佯装镇定,道:“五殿下喜用阴毒的术法害人,我不愿将您那些勾当说出来,脏了自己的嘴。” “自己身子都不嫌脏呢,还嫌脏嘴?” 宿望果然是幕后主使!千姜伸出指头,怒道:“你!” 江永年小心翼翼地帮千姜把手指收回去,又道:“怎么几日不见,千姜姑娘的脾气暴躁了这么多。” “不仅脾气变了,人也变了不少,你这头发是不是应该全部盘起来了?”宿望一边笑,一边盯着江永年。 果然见江永年瞪大双眼,难以置信道:“殿下这话什么意思?千姜不还是待字闺中的……” 千姜冷哼一声,又道:“千姜有辱使命,事情没有成功,还能保全一点名声。” 不可能!宿望心道,这合欢毒还从未听说过没见效的,即便是那没了把的宦官都能奏效,怎么血气方刚的张九荻竟然?是他太过钟情于宋忆慈、樊寄奴,还是说他……不行?…… 宿望思绪翩飞。 方才九弟言谈间满是对威千姜的漠视,如果真有什么,肯定不会是这个态度……思及此,宿望对威千姜的厌恶更甚,自己费尽心思种情根,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惹了一身腥。这“腥”便是眼前这不明所以的江三公子。 祥国公一派是开国功=臣,虽然早已没什么实权,但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若到时候他们反对自己,那真是得不偿失。他清了清嗓子,道:“千姜,什么使不使的。你惯常爱用的那些把戏,我可不知道。” 江永年放下手中清茶,又道:“你们说的话我可是越听越不明白了。” “不明白就别听了,总之,我不嫁,我要报……回老家。”威千姜道,报仇二字被咽了回去。 如此,正好合了自己的心意,宿望便道:“正好,收拾收拾,赶紧离开这里。对了……还要回醉香楼吗?”这话,是他故意说给江永年听的,现在,千姜既是个没有身份的人,又是个醉香楼旧仆,江永年肯定没了继续纠缠她的理由。 “谢殿下抬爱,奴婢这就收拾细软,醉香楼嘛,就先不回了。”能出王府,她就感恩戴德了,那些亏也算没白吃,语毕,她专身就离了堂。 江永年明显天人交战了一番,须臾,还是追了出去。 ****** 府内的“饮澜亭”边,聚集了许多人,不时发出惊叹之声,想来又是有客欣赏泉水趵趵之景。 千姜背着行囊,步履匆匆,路过时,难免冲撞。 她本满心欢喜,忽又被人推了一把。 “干什么呢你,躲远一点,徐姑娘的道也是你能挡的?”来人明显是瞧见千姜衣着朴素,逮着她欺负。 听声音,千姜默念道,不是吧,不会吧,怎么又是她。 可惜抬头一看,那跋扈的女子,不是小蝶又是谁?千姜苦笑起身,先是拍了拍身上的灰,道:“小蝶,哦不对,尊贵的俸小蝶姑娘,好久不见。” 小蝶白了一眼千姜,道:“真是巧了,我听斜也说你在竞陵王府,本以为怎么说也是一等婢女了吧,怎么如今还是这副落魄模样。” “混得不太行,辜负了姑娘青睐,千姜这就走,这就走。”马上就跑出王府了,可不能再生生事端,千姜心道。 小蝶双手环抱胸前,本想借机炫耀,却没想到千姜却一心要溜,根本不顺着自己的话说,于是只好自说自话道:“走什么走,今日我来王府,就是为了邀请王爷参与使者团选拔,顺便为千秋日的仪制做准备……” 千姜一下便瞧出了她的心思,连声道:“哇,俸小蝶姑娘好厉害……竟然和王爷打交道呢?” 见她如此敷衍,小蝶炫耀之意更浓,越是拉着她不放,“徐斐徐姑娘和我已经是至交,我便原谅你方才的冲撞。” “徐斐?小斐也在这?” 俸小蝶露出一副不是吧,怎么你谁都认识的表情。 却见千姜忽然朝人群中走去,去给徐斐打招呼,二人亲密异常。 俸小蝶:“……” “俸司仪,你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好朋友,威千姜。”徐斐拉着千姜的手,热情地给小蝶介绍。 本以为小蝶会装作不认识,以免辱没了自己身份,却见她的脸色一变,笑靥如花,殷勤地拉住威千姜的手,道:“徐姑娘,我们早就认识了!这么巧,千姜竟然也是你的朋友,我们三个真有缘。”“变色”之迅速、语气之自然,让人叹为观止。 徐斐一脸天真地信了。 侍奉的婢女追上来,将一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拢在她身上,叮嘱道:“小姐难得出门,泉水边冷,仔细着凉。” “无妨,今日好不容易有空来瞧瞧,竟然碰上了千姜,我真是太开心了。千姜,你也是来王府玩的吗?” 千姜难掩欣喜,道:“我在这里干活的,活干完了,今天可以走了。” “不愧是千姜姑娘。” 千姜:“……” “既然千姜得闲,要不要来参加使者团选举大会啊,到时候会有许多奇珍异宝,有意思得紧。还有蹴鞠比赛,你一定要来看看!听说你家乡在日寻城,那边应该不会有这样的玩意吧。” 千姜道:“是没有,但是我实在是没心思参加这个……” “来嘛,你最近好辛劳,眼睛都黑黑的。”徐斐一边说,一边揉了揉千姜的眼眶,又道:“千姜你上次在玄玉山选的《五福戏》,大家都很喜欢,你一定也能选出好看的珍宝的。” “那戏是九殿下选的。” “说起来,渊哥哥也会去,刚好一道来,你们不也是朋友吗?” 千姜如临大敌,连连摆手道:“不熟,真不太熟,攀不上这根高枝。” 这边厢二人正谈着,江永年又追了上来,知晓来意后,江永年也加入了劝解之列。 这下倒好,昭京城的四大家族里,江徐俸三家都在这里让自己去参加一个劳什子大会,千姜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左右那仇家宋清嵘还有半个月才回来,便胡乱答应了。 ****** 待千姜总算回到“方外堂”时,已是酉时。 宛如堂主的斜也显然没预料到,千姜会回来,又惊又喜地将千姜上下打量一番,一顿诉苦。 千姜看着这铺子从一无所有到蒸蒸日上的模样,很是欣慰,道:“太厉害了斜也,你不开药房真是埋没你了,五月初五我一定亲手送你上崇定楼,去领那一百两!”千姜一边说,又环视了一番井井有条的堂内,忍不住又拍了拍斜也的肩膀道:“好小子!” 斜也:“谢谢老板……?” 二人又是一顿闲话,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总算有些困顿了,这才回了房里休息。 斜也是个体贴人,买的这个铺子后面还带个小四合院,最好的一间房自然是留给了千姜。 躺在床榻,千姜却又因“逃离魔窟”的兴奋而难以入眠。 她只好开始在脑中数樱桃,一颗两颗的数……数了半天却仍旧毫无困意,于是干脆坐起身来,朝窗外望去。 窗纱外,正是庭院中间的八棱海棠,半怯春寒,半宜晴色,养得胭脂透。 可是那窗外,怎么好像还有一个黑影?! 千姜确定那不是斜也,因为斜也没有那么高,更没有那么清瘦。 那黑影似乎安静地在黑夜中站了许久。 啊啊!千姜这才惊叫起来,尚未闭嘴,却听见那人先发话了“什么人?” 原来院子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二人激烈交锋! 千姜头皮发麻,不禁感叹这个新宅真是风水不佳,赶紧穿上了衣裳,拿起弓=弩也要加入战斗。待她掌灯,才发现原来房内早已烟雾缭绕,原来窗纱上有个新烫出的洞。 她正要仔细去观察一番,突然有人破门而入! “威千姜,你有没有事。” 千姜下意识地答一声,“没事。”又去瞧来人。 好家伙,张九荻这夜行衣穿起来,真是俊俏。 ☆、夜访的缘由 箭袖短打,乌发高束,张九荻看起来比往常更添英气。 他目如远星,没有半分那夜的迷糊模样,回归到那熟悉的距离感。 “别看了,答话。” “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好着呢。再说,你不是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吗,要有事也是你先有事。” “谁说本王一直在院子里站着的,你眼睛花了吧。”张九荻狡辩道,因为在院子里站了太久,方才又和别人打了一架,他略感疲乏,踏过门槛,径直坐在了千姜的床沿,道:“听说你被五哥赶出了府?” 见他靠近,千姜赶紧小碎步挪到窗户边。 “躲什么,本王还能吃了你不成。” “吃”字一出口,二人都觉得有些尴尬,但都默契地不提。 须臾,千姜问道:“殿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张九荻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从宁休崖一路走到了这里,还穿着夜行衣在院子里站了这许久,“本王……” 香袅红霏,影高银烛,千姜看起来与窗外热闹的八棱海棠一般,顾盼生姿,张九荻犹豫片刻道:“本王不过来,你今夜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千姜道:“你晓得会有人来袭击我?” 张九荻道:“可能这就是皇子的敏锐吧。” 千姜:“……” 张九荻正经道:“威姑娘来昭京不久,怎么就结上了仇?方才那人鬼鬼祟祟,招法阴邪,竟能从本王手中逃脱。” 千姜讥道:“可能这就是皇子的本事吧。” 张九荻气不打一处来,方才若非因为担心她,怎么可能被那人抓住时机逃脱。他无心解释,起身去观察窗纱的小洞,捻了些许黑色的灰,闻了闻道:“没有羊踯躅,只是几钱曼陀罗,这个人只是想迷晕你,倒不是害命。” “迷晕我做什么?”千姜道,自从到了昭京,她误打误撞地遇见了许多人,结梁子的都是些贵胄,那些人何至于使阴招?又道:“好歹不是取命的,不劳殿下挂心。” “嗯,本王倒是不用挂心,毕竟有那江三挂心。” 怎么扯上了江永年?千姜假装没听见,道:“殿下可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为何来这里?” “干嘛转移话题?本王一提江永年,威姑娘还害羞了不成?” 到底是谁在转移话题?!威千姜心道,“殿下如此惦记江永年,可以去祥国府找他,不要在这里发疯。” 张九荻这才觉得自己失言,正色道:“威千姜,你真是不想要你的项上人头了。就这么和本王说话呢?” “左右民女也不太想要人头了,殿下不是也清楚得很,协助我报仇,也是协助我送死嘛。”那夜的事情,还是千姜先开了口。 “本王那时是何种状态,为什么要说那种话,你可是清楚得很。”张九荻也一步步挪向威千姜,语气仿佛质问,“威千姜,本王自问待你不薄,也从未悖离过约定,本王说了要助你一臂之力,就一定不会骗你。你呢?一天天反倒伙同宿望来害我。” 千姜逃避着张九荻的眼神,背靠身后的书案,道:“还不是你那五哥使了阴招,难道你觉得我还占了什么便宜不成?” 二人的距离不过一步,张九荻停住了脚步,一些片段忽然闪回,他的五识仿佛也故地重游:龙脑香四溢,橘裳翩跹,他记起她在耳边呼唤,也记起二人唇瓣痴缠,但这个“痴”好像仅限于本人。 “怎么,没话说了是吧。”千姜又道,“我承认此事和我有那么一点点关系,但是我不是给你赔钱了吗?” “钱?那五十两吗?” “你还想要,我也再没有了。” 张九荻不怒反笑:“本王在你眼里就值这么多?” “这种事情民女怎么看不重要,毕竟这天下都晓得殿下身份最贵。民女不过囊中羞涩。” “所以你这么想攀高枝呢?” ??? 千姜皱了皱眉,“殿下是说江永年?” 张九荻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斜撑着书案,想看千姜作何解释。 罢了罢了,看来今夜张九荻非得逮着江永年不放了。千姜只好解释道:“民女可不敢肖想江三公子,是他自己一时兴起想要纳妾。我可没答应。” “哦。”张九荻轻声应了一句,眉毛舒展了些许。 千姜又道:“我才不想待在这昭京城呢,即便真的没刺杀成功,死掉了,我的尸首也不要留在这里。” 张九荻道:“你的小命得留着,本王不想再听见什么死不死的。” 千姜道:“你我二人虽然有约定,但是民女怎么处置自己的性命,殿下还是管不着。”她将手环抱胸前,又道:“总之,大仇报了,我就要离开这里,才不想被困在这里。” “离开”二字像是一块石头,将张九荻心中混沌的铜镜砸碎,他清楚地看见每块镜面都是威千姜的脸,微笑的、哭泣的、顽皮的、自由自在的……张九荻忽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擒住千姜的手腕,沉声道:“谁准你离开昭京了。” “你放手!”千姜吃痛地要去甩手,他却越抓越紧,像是抓四散的浮萍。张九荻的生命里有太多离开,三岁那年随父亲回昭京,他再未见过母亲;八岁那年,夺门之变,父亲被囚禁在南宫郁郁而终;而今到了十八岁,身边的死士们只余零星几位;即便是哥哥,也因政见不和而与自己渐行渐远;他渴望自由,却痛恨分别。 千姜挣扎太过,将书案上的东西都摔在了地上。有什么金色的东西不小心滑落在地,光芒很是耀眼。 看起来眼熟,张九荻收了手,俯身去捡,待看清手中物,他嘴角一勾,道:“你不是问本王今日来干什么吗?” 千姜揉了揉手腕,白了他一眼道:“你就是闲着无聊来民间戏耍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 “这个金叶小刀果然在你这。” 千姜这才想起来那日本想用它划破手指,结果随手放在了包袱里,她道:“殿下,您不至于连一把小刀都要斤斤计较吧,有辱皇室风范啊。” 千姜一边说,一边盯着小刀看。原来她一直没把刀握对,张九荻这么拿着,她才认出这小刀刀体前翘后倾,金叶尖端向刀背部微微翘起,线条流畅,镂空的刀身,颇像一片枯萎的槐树叶。 槐树叶吗?……千姜笑道:“那么多奇珍异宝,殿下倒是分外珍惜这些小玩意。民女怎么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和他们在仓使府见面,揉碎的那片颇为相似。 张九荻赶紧将小刀收起来,道:“本王府上倒多的是,威姑娘想要大可直接开口,何必顺手牵羊。”他当然不会说是他鬼使神差让匠人做的,更不会提对峙那夜,千姜走后,他怎么也睡不着,“真是愚不可及的”嗔怒在耳畔不断浮现,他在仓使大殿内枯坐了一夜,四散的槐树叶碎片仿佛在哭泣。此后的夜晚,他都需要这片金叶小刀放在枕边,才可略微安神…… “再说一遍,我没有顺手牵羊。”千姜很是不满,正欲说话,却听见门口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张九荻下意识地将威千姜护在身后,横刀向门。 “千姜!千姜你怎么了!” 原来是斜也,千姜这才松了口气。 可她却忘了,现在的张九荻并不认识斜也,待她反应过来,张九荻剑已抵喉。 斜也举起双手,颤巍巍道:“张公子,你这是做什么?我是斜也啊,我们一路从南涯城到沐雪源的啊。” 千姜赶紧劝道:“张九荻,你住手!这是我朋友!” “朋友?”张九荻轻笑一声,“你朋友还真多。怎么就住在一个院子了?” 又是什么奇怪的话,千姜空手将刃移开,道:“张九荻,斜也当初也救过你的。” “张公子,怪不得你把千姜弄得那么伤心,看来你果然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斜也感叹道。 听见他这么说,张九荻放下了戒备,看来这个人也晓得一些过去的事,他便问道:“你难道也是和宿望一伙儿的?” “什么一伙儿不一伙儿的,张九荻,好歹我们以前也算朋友一场,你为何污蔑我和千姜。”斜也仍旧客客气气的。 “朋友?敲诈黄金万两的,也算是朋友?”张九荻显然是将亓筠编的故事记住了,开始复述那个版本…… 斜也越听越为刺耳,百爪挠心,好歹以往也算至交,他顾不了那么多,冲上前去便给张九荻一个耳光,他高声道:“你晓得以前千姜为了救你,连命都可以不要?黄金,你以为你那点臭钱能够买得来什么?!就你那‘缩骨症’的样子,随随便便就被人给弄死了!” 千姜显然没料到斜也如此勃然大怒。 更不会料到张九荻摸了摸脸颊,“你晓不晓得,我可以诛你九族。” “来啊,谁怕谁啊!”斜也显然仗着自己是鞑靼过来的,毫无畏惧。 千姜看二人又要起冲突,赶紧悄悄把张九荻的剑藏了起来,二人就这么扭打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三次元有点事 更晚了 也失眠了。 ☆、花靴共绣鞋 收了武器,二人再怎么打也无妨,千姜不想再搭理,倒头便睡了。 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 斜也鼻青脸肿地来敲门。 她草草地收拾完,到了方外堂门口,才感觉自己今日这衣着着实朴素了些,毕竟在壁车旁久候的徐斐,隆重地穿着朱色的银纹蝉纱丝衣,连向来朴素的发间也插上了丽水紫金步摇。 徐千金巧笑嫣然,道:“千姜,你终于出来了,再晚点使团的东西都被抢光了!” 虽在南境战火再起,但绵延百年的大国,家底雄厚,再怎么陷入困境,面上的东西总是要有的,万不可露出半点萧条的光景。即便国库亏空,仍旧大兴土木、大搞众使来朝,在皇城边的苍饶山上弄出好大动静来。 苍饶山原本草木苍翠,相传高祖曾逢山中佳树荫庇。本年的使团选举定在了此处,就是希望祖宗福泽再次庇佑大泱。可惜,这些日子,鸿胪寺、四司、蛮夷诸使都在此行事,已让山秃了不少。好在站在远处看不出来,只因山上人数众多,遮盖了大片褐土。 使团们临溪设点,一展珍奇。 千姜同徐斐一道,逆流而上,把玩异宝奇玩。 真腊、登流眉、三佛齐等产的蓬莱香、笃耨脑、白豆蔻、金颜香各色香料俯拾皆是,价值千金,以粒计数的藤本胡椒更是堆积如山。成色卓然的金银、瓷器、锦绫数不胜数,芳香满溢的葡萄、石榴、苜蓿等瓜果平添丽色。 二人游走其间,正觉趣味,忽被一满脸胡渣的独目人拦下,那人挥动着手中的绢袄,热情洋溢道:“徐姑娘,快来瞧瞧北越国的织金锦。”千姜定睛一看,果然见这绢袄的肩、领、袖、襟处都透出金丝,连上面纹的富贵花也隐约透着金色。  可惜,二人对这东西不太感兴趣,徐斐是因为见惯了金器,而千姜则是被摊子上的珊瑚树吸引了目光,七八尺的珊瑚,陆上少有。 胡渣大汉见状,赶紧将珊瑚树收起来,娓娓劝解道:“徐姑娘,您再瞧瞧我们的工艺,今日好多贵人都喜欢的很,您瞧,俸佥事就着了一件”,他指向俯瞰人群的方台,见一男子站立其间,器宇轩昂。原来他就是昭京四大家之尾的俸家二公子,俸烁。 可俸公子显然也没吸引到二人,那人补充道:“昭京第一风流的九殿下也有呢。” 千姜不经意一望,果然见张九荻漫不经心地坐在哪里。 徐斐道:“渊哥哥不算第一,我哥哥才是。” 千姜:“……” 见二人不为所动,那人竟着急地将东西塞到了她们怀里。 真是奇怪得很。 正狐疑,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呼唤,“徐姐姐。” 回头一看,目光穿过层层涌来的人潮,只见小蝶款款走来,潞绸对襟长袍,额间点缀一颗红色宝石,一看就是刻意打扮过,她热络地牵起徐斐的手,道:“小蝶才把方台的仪制置办好,就瞧见姐姐来这里了,姐姐今日可真好看……怎么你们在这逛着,却没有奴婢随侍。”她主动地接过徐斐方才拿住的织金锦。 徐斐惯不喜欢仆役太多,见她如此,心中便生出些许隔阂,拉着千姜的袖子想往前走。千姜一下便懂了她的意思,“小斐,你看那边有秋千!” 二人脚步匆忙地凑上前去瞧,不知道是哪家小姐,脚踏画屐,在杏雨残红间荡秋千,绛色裙子轻柔扬起,赏心悦目。熟料小蝶又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她却偏不去瞧这秋千,试图另觅景象吸引徐斐注意。 “徐姐姐,你看那里”,她笑呷呷道,指着不远处的小石桥下,舞蹈的人群,“那妇人看起来好像千姜。” 此话果然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好奇去瞧,见十余个妇人围着一个男子转圈圈,那男子不断旋转着手中彩色绸带花球,为首的婆子头戴丁香髻托,妆容夸张,姿态诙谐地穿梭舞蹈,引得众人发笑。 “你别说,跑起来那灵动劲还真有点像我。”千姜自嘲道。 “那男子也好生滑稽。”小蝶又指着一位路过的游人,笑道。 徐斐却正色道:“小蝶,你不要笑了。那是楼莎国质子箫婴。” 小蝶赶紧住嘴,她晓得大泱因为国力雄厚,除了乌月、鮀脱、鞑靼等几个大的邻国,周遭的小国基本都要遣送质子。可却不知,这楼莎国质子竟是这副落魄模样,怪不得曾被乌月一朝锁国。她悻悻道:“徐姐姐,你别生气,是小蝶不好。” 徐斐倒是不计较,又解释道:“这是彩球舞!每次要蹴鞠,总是要叫上这些人来助兴。”复又激动地踮脚四顾,“他们是不是要来了?” “谁啊?” “‘仕女圆社’的那些姑娘们。”徐斐兴致勃勃,“她们都好厉害,蹴鞠技艺与男子相比都不相上下。” 说话间,自彩球舞者身后走出一群女儿郎,发髻偏梳,蹙金小袜飞双凫。玉围腰,珠络臂,裙衫风度,姿态飒爽。 仿佛利刃划过方才的诙谐气息,周遭都安静下来。 她们径直走来朝徐斐行礼。 徐斐语带崇拜道:“甄校尉不必多礼,今日你们又是来比赛的吗?” 女子微微颔首,正欲离开。 熟料,方才跳舞人群,忽然彩球失手,砸向校尉! “小心!”千姜迅速向前,一把便将彩球接住。 甄校尉这才缓缓转身,疑惑地看着千姜,却听“仕女圆社”的“茶头”“子弟”赞叹道:“这位姑娘身手真不错,足矫且敏锐,堪称凌波微步。” 徐斐得意道:“这是我朋友,威千姜,甄校尉要不然让她加入你们?” 千姜正想拒绝,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厉和,“她也配?” 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宋忆慈。她的衣饰与普通贵胄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色彩是皇帝亲允的米黄,一下便显示出身份的尊贵来。 “小姐。”只见“仕女圆社”的队伍中,忽然出来几个女子朝宋忆慈行礼,千姜这才瞧见其中有好几位在宋府当差时的熟脸。 “你们若是谁想不开,胆敢把威千姜拉进来,就趁早走人。”宋忆慈说罢,又换了脸色,笑盈盈朝徐斐道:“斐儿,好久不见,今日这使者大会如斯热闹,真是多亏了徐伯伯费心。” “姐姐哪里的话,若没有你们帮衬着,哪里会这么好。”虽然平常徐斐不喜说这些客套话,但是必要时候还是会说的,何况宋忆慈是渊哥哥的好朋友。 “斐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只可惜今日圣驾未至,不然一定让皇上替斐儿物色良婿。”宋忆慈打趣道,又不经意地白了千姜一眼,“斐儿今日来晚了,就是因为这个贱婢吗?” “不是,我们一路说说笑笑的,不经意就错过了时辰。” “真可惜,今年的那几个使者都已经选出来了,你肯定还不知道吧,我带你去瞧。”说罢,便牵起了徐斐的手。 徐斐好不容易出一次门,才不愿意和喜怒无常的宋忆慈一起游玩,便挣扎着又牵起了千姜的袖子。 “斐儿,你这是何意?”宋忆慈眼底已有薄怒。 “忆慈,我想和千姜一起玩。” 前些日子,宋忆慈便因威千姜抢了生辰风头而耿耿于怀,没想到今日连一贯温顺的徐斐都因她拒绝自己,宋忆慈气不打一处来,朝千姜的手使劲一拍,怒道:“威千姜,你说呢?” “阿斐要和我一起玩,自然是听她的,民女又没强迫她,宋姑娘何必勉强呢?” 徐斐见气氛剑拔弩张,小心翼翼道:“其实大家可以一起玩的。” “谁要和她一块儿玩!”二人异口同声。 徐斐赶紧噤声。 宋忆慈忽笑道:“威千姜,你姑且救过我的性命,但上次本姑娘已经还给你了。如今,你胆敢再次激怒我,我便将它要回来。” “什么?” “你的手。” 千姜腹诽道,也不晓得自己的手有什么魔力,让宋忆慈念念不忘的,“我还有求饶的余地吗?” 不等宋忆慈答话,徐斐抢白道:“忆慈姐姐,你别生气啊,你干嘛要千姜的手啊,我同你一起玩好不好?”徐斐虽然时常在家待着,也晓得宋忆慈性格古怪,颇喜血腥。 “既然斐儿都替你求饶了,我可以给你个机会。” 千姜几乎想拔腿就跑,但是宋忆慈身后侍卫黑压压一片,自己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便索性放弃了挣扎,道:“宋姑娘请讲。” “她们方才不是说你适合蹴鞠么,不如就看看你水平如何?” 听到这个条件,千姜略微宽宽心,自己还算会点三脚猫工夫,应该不至于一败涂地,便道:“好啊。” “如若你今天能胜出,便能留下你一只手。” “我个人胜出?” “一个队伍、一个人都算。只要是胜出。” “没问题。”只要不是让自己孤军作战,她还是能承受住。 “去吧。”宋忆慈朝千姜努了努嘴,远处那一竿网场人头攒动。 千姜正跃跃欲试,却见身后“仕女圆社”无一人跟来,她不禁问道:“你们不和我一起吗?” “我可没说你的对手们是女的。”宋忆慈笑道。 “仕女圆社”的甄校尉总算看不下去了,求情道:“姑娘,您让此女对抗那些人,岂不是故意让她输?而且若是她赢了,岂不是要到宋大人跟前表演,怕会脏了大人的眼啊。” “无妨,她能赢吗?”宋忆慈当着千姜的面,笑得开怀。 ☆、决心有几成 荀谦与宋清嵘皆是“赤羽泊之变”后,保卫昭京的功臣,皇城飘摇之际,这一“文”一“武”竭力主张代宗主政,这才让昭京局势渐稳,勇夺瓦堡大捷。夺门之变后,佞臣当道,构陷二人的本子不绝,荀谦早就因“莫须有”的罪名含恨离世,宋清嵘因功勋卓著,朝中颇有威名,只是官阶降了几级,但昭京的士兵们,没有不尊重的,所以一听说这“筑球赛”【1】胜出者能在宋将军面前表演,个个都跃跃欲试。 虽然精壮之士早已随军去了南境,但留守的士兵之中,仍有不少苦练“蹴鞠”、技法精准之人,“竿网场”上,个个都专心致志,换步挪踪,侧脚旁行,唯恐落后,当宋忆慈引着众人临近时,都未察觉,直到女校尉甄瑶捡起了球,才渐渐看过来。 “你们先停下来,今日规程有变。”甄校尉开了口,然后向为首的士兵道,“安排人替换这个女的。” “为何?甄校尉,为了今日,兄弟们都刻苦训练了许久,轻易换队形万万不可啊。”其他的士兵也附和道,当听到千姜要加入其中时,众人更是如临大敌,“不行,如果有女子加入,根本不可能赢,我们才不和她一组。” 宋忆慈安排的事情哪里有轻易变动的,见众人如此,宋忆慈不耐烦道:“把这个‘风流眼’再升高一寸。若再有异议,便再升,最后不演了也没什么。” 这些人哪里晓得宋忆慈的脾气,兀自说着,直到‘风流眼’升了三寸有余,众人才住了口,倒霉的一方极不情愿地收留了千姜。 箫鼓箜篌起。 千姜踩在松软的场地上,一步步走到了修竹共举的‘风流眼’下,横木一支为托,葵花两端为饰,下板三层为隔。她深吸一口气,即便看不见对面的人也没什么,千万不能失了气势。 可惜,同队之人皆因一介女流加入自己队伍,垂头丧气,哀声连连,别说球头不将球给千姜,连传球的骁色也将其视作透明,五局三胜制才开局不久,对方就已经赢了两局,与千姜并立的士兵,气得将下层的木板踢碎,露出其中的木枝来。 围观之人越聚越多,护场的侍卫不得不在周遭围起一圈。方台之上的众贵胄也远远观望,俸烁打趣道:“昭京城的姑娘如今已这么虎了,不玩姑娘家的“白打”【2】,竟然同男子比赛筑球。” 张九荻冷眼一瞧。 亸云肩、绣带斜、小蛮腰、星眸光转。这人虎,倒是真的虎,他嘴角带笑,道:“商诀,随本王下去瞧瞧。” 场地内,千姜一队即将一败涂地,球却飞出了台子,女校尉甄瑶心生怜意,悄悄换了个轻薄的球扔给球头,却被对方识破,道“怎么如此不讲规矩,竟然换球。” 落后一队正烦闷,道:“谁说换了的,你们别骗人。这般污蔑我们,是怕输吗?” 人群中爆发一阵哄笑,对手更是揶揄道:“已经到了这般田地,你们有什么法子,尽管使出来,反正别想反败为胜了!” 轻薄的球,更有利于女方,但同队的球头却没试过这般轻巧的球,大臁的力道不仅轻了,更是偏向了千姜一侧,可惜,千姜本就个子矮小,加上没有防备,球竟然在自家球场落了地。 真乃奇耻大辱,千姜掩面而逃。 宋忆慈顿觉神清气爽,转身便朝场子的入口走去,准备喜迎“姜手”。 熟料转身没多久,却听见身后人群传来惊呼!“妙绝!” 人群的赞叹并非没有道理,只因场子中唯一的女性竟找了一把弓,搭木枝瞄准了尚在空中的球身,木枝出鞘,不仅未将球击破,更是转换其飞行弧度,最终以一种难以预测的角度落在了对面的球场。 如此往来了两三次,眼看第四局优势要失,对面总算气不过,道:“这不合规矩!” “这可是你们说的,任凭我们用什么法子都行。”千姜将弓握在手中,不依不饶道,她此时不坚持住可不行,毕竟此事事关手的去留。 宋忆慈正要发怒,却见围观之人忽然散开,留出宽敞的大道直通身侧,原来是宋清嵘的旧将良玉,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道:“这么有趣的玩法,肯定是忆慈想出来的。” 这人既是爹的旧将,更是挚友,宋忆慈少不得恭敬几分,便乖巧道:“良叔真是聪明。可惜,这女子狡猾得很,实在是没有规矩,乱玩一通。” 良玉笑道:“我见此女用弓之法精绝,弓球合一,倒是个机灵的。”他说着,又瞧了瞧场内,见千姜越发如鱼得水,垂肩亸袖,飒爽非常。  良玉未从军时,便携弓矢闯荡江湖,形事乖张,若非劫盗驼橐【3】之时与宋清嵘交手,差点取了宋将军性命,恐怕难以升为军中副将,遑论与其镇守边疆,是以见到弓箭术极佳的年轻人,不免多看了几眼,只是这个手法,怎么越看越像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 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自场边跑出许多手持长刀之人,侧崖的山洞内也有许多黑衣人爬出,亦是全副武装。 不好!有人偷袭!良玉暗道,这地方本就是临时开辟的场所,想来有人趁机藏在了山洞中,躲过了查验。 这些人肯定不只来偷袭普通人的,他抬眼朝方台望去! 只见贵胄周遭围了一大群人,侍卫们正与其激战正酣,只可惜这些黑衣人早有准备,一波又一波地袭击不止,不断有台下侍卫上前支援,良玉赶紧向方台冲去。 台下没了保护,人群四散,尖叫声连绵,好些试图遁逃求救的人已经被抹了脖子。 方才还醉心比赛的威千姜朝不会武功的徐斐望去,却见她势单力薄,被一黑衣人擒住,已经被吓晕了。 而那人不正是方才给自己塞织金锦的怪人? “你,放了她。”千姜举着弓_弩,朝那黑衣人说着。 黑衣人赶紧松了手,任凭徐斐往地上倒去,复又朝千姜奔来,只见他移形换影,将千姜手中的弓_弩抢走,又迅速地转回身去,竟然又将徐斐接住。 “小姑娘,还来吗?”黑衣人一边说,一边松了弓_弩,让那箭矢朝千姜射去。 啪! 身侧忽现一人,徒手一接,千姜见那极锋利的箭尖正对自己脑门,不禁咽了咽唾沫,偏头去看,见张九荻侧颜冷峻,眉眼锋利,周身皆是杀气。 “好身手。”黑衣人赞叹道。 “你们这些海盗,自克吉湾而来,竟胆敢在大泱作祟。趁早收手,可以留你一条狗命。”张九荻冷声道,复又伸手不经意地拂了拂千姜的背,慰其心神。 黑衣人却不回答,自顾自道:“没想到普通大泱男儿竟然如此见多识广,一下便认出了克吉湾。收手嘛,可以,先取了你的命再说。” 这海盗完全低估了眼前人的实力,交锋不过两招,他便败下阵来,趁着尚有一丝气力,他又将徐斐擒住,道:“怎么你这么个贵人,竟然没中织金锦毒?” 又是阴毒!千姜心道,怪不得那人要拦路四处赠送,原来是有后着,她环视周遭,见许多习武之人皆是招式绵绵,相必也受此侵扰。 张九荻却已不耐烦,干脆一招制敌,将徐斐接在怀中。 千姜也上前查看。 “你没事吧。”张九荻问道。 千姜摇了摇头,她的头发因为方才的跑动,很是散乱。 “你带着阿斐赶紧躲起来。” 千姜点点头,她们本就没携带侍从,所以只有自己将徐斐接住。 “不晓得这些海盗究竟勾结了何人,竟然行事如此细致”,张九荻沉吟道,又朝方台望去,隐约瞧见一瘦削身影在台上耀武扬威,竟然是质子箫婴!张九荻正欲起身,却听见惊呼。 “渊哥哥,救我。”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千姜心道,一瞧,果然是宋忆慈。 “九殿下,真是机智得很,莫非早看出破绽,在台下恭候我们呢?”又是一位独目男道,“不过没关系,箫世子说了,不让我们动你们这些皇族,但是动一动这些不入流的嘛,也没什么。”他得意洋洋道,宋忆慈也在垂死挣扎。 “你敢。” “贱民还真是害怕呢,求求殿下别杀我,”他哭唧唧道,又被自己的样子逗笑了,道:“殿下看看这是什么?” 他挥一挥手,只见手中有一片精妙绝伦的靛青羽毛。 孔雀翎!这杀人于无形的暗器,竟然被这普通海盗拿着,看来这质子箫婴果然是下了血本,铁了心要回去,全然不顾楼莎国的死活了,张九荻心道。 “殿下莫慌,只要你乖乖地跟着回去,这个人的命我可以留下。” 孔雀翎不是什么寻常的暗器,张九荻收敛了些,假意应允。 这海盗一看威胁成功,颇为受用,又道:“不过,殿下,你方才杀了我兄弟,我肯定是要报仇的。不如就一命换一命,你想要留哪一个?”他一边说,一边指向张九荻抱着的徐斐,以及立在一边的千姜。 张九荻愣了片刻,他环抱徐斐的手指指节发白,“怀里这个。” ……又被放弃了啊。 千姜心里的求生欲很快战胜了苦涩,她赶紧拔腿就跑。 “好!”那海盗极为得意,没想到武功高强的九皇子,竟有一日也会向自己妥协,他轻轻去推指间的机关。 就是现在! 张九荻瞅准了时机,迅速将藏在手中的发簪扔出,将将打中那人手掌,暗器应声落地。他再一出掌,奋力将那人击出。 “渊哥哥。”挣脱了钳制的宋忆慈赶紧朝张九荻的怀里扑去。 未料却扑了个空。 张九荻只是拉住了一个侍卫,叮嘱了一番,便急急离去。 血腥、混乱、惨叫…… 千姜只在噩梦中见过这种景象,她躬着身子穿梭其间,好不容易找了个栖身之地,正准备闪过。 手腕却被人紧紧抓住,“千姜。” 听见来者,她迅速挣脱手腕,继续往前跑。 她跑得越快,那人也追得越急。 他明明可以直接追到千姜身前,却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裹足不前,唯独心中一股迫切的情感不断推着他,他再次迅速地伸出手,抓住那极细的手腕,哑声道:“别走。” 夕阳西下。 与周遭的喧哗不同,二人身形一前一后,仿佛一副静止的水墨画,仅存的一点点红在天际,一点点红在千姜的眼圈。 “你放手。”她仍旧不转身。 “本王不放。” 毕竟体力有差别,千姜觉得左手腕实在难受,于是转身。 他极俊美的脸就在眼前,双眸没了往日的幽深,多了些许纯粹。 千姜没时间欣赏,抬起右手就是一巴掌。 啪! “张九荻,我再说最后一遍,放手。” 张九荻却像没事人道:“你哭什么。” “谁哭了?”千姜颤抖道。 他总算放开千姜的手腕,又用左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托进些,抬手轻擦拭她眼角的泪。千姜故意不看他,但仍旧感受到他温柔的指间在眼眶拂过。 须臾,已不再是拭泪,而是在勾画她的轮廓。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千姜总算平复了心情,“方才那人没有杀到我,您是过来斩尽杀绝的吗?” “本王过来给你解释。” “我不听。”千姜其实略微猜到了他要解释什么,毕竟方才那个情境,张九荻进退两难,只有先假意牺牲自己,才可保各方周全,但是为什么,他总是这么甘心让自己涉险?而她自己,又在期待什么? “千姜。本王不会让你受伤的。”张九荻小心翼翼地说着,“方才那人用的是孔雀翎,若是真的激他使出暗器,周遭的人都会丧命。只有先假意顺从他……” 千姜打断道:“我只问你,你有多大把握?” 张九荻犹豫道:“八成。但是本王绝不会让意外发生。” 千姜冷笑道:“你就让民女以身涉险?……张九荻,你听好了。少了一成,都不是真心。” 见她眼中的决绝,张九荻忽然觉得有一丝害怕,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头脑中有白光闪过,他不自觉握住了千姜的肩膀。 “呲……”千姜吃痛道。 “怎么受伤了。”张九荻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须臾,忽有一队人马跪拜。 “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了,是否出击?”张九荻的一众暗卫姗姗来迟。“方台上的二皇子、五皇子等众人都已经救下,只是中了些毒,正在御医诊治。” 张九荻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箫婴是不是要二哥的监国玉玺?”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珩一赞叹道,又问:“箫世子恐早有准备,养精蓄锐多年,竟在这苍饶山埋伏了近万兵力,再加上勾结的克吉湾海盗,今日一役,远未结束,不知……” 张九荻环顾四周,果然这兵一茬又一茬。 珩一心道:若再不出击,恐又会伤亡众多,但是出击的话,岂不是暴露了殿下的兵马。毕竟在昭京即便连太子的兵力都只是以百计,殿下却…… “动手。” 殿下竟然?……珩一自然是不晓得为何张九荻今日如此生气,只是领命带着兄弟杀入敌阵。 不一会儿便将四处躲藏的箫婴擒了过来。 千姜冷眼看着,那世子起初还是一身傲骨,绝不求饶,可不知怎的,忽然对张九荻跪拜,道:“公子,您竟然在大泱!” 张九荻只是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1】单球门蹴鞠。 【2】踢花样为主,不设球门。 【3】tuó tuó 即骆驼,出自山海经。 ☆、玄机在何处 楼莎国早年被乌月灭国,国主仁慈,留下皇族箫家,箫家儿郎便成了质子的首选,先胡乱封赏个名头,送往大泱,再间或安排几个不受宠的公主联姻,稳定楼莎旧部。箫家上下对乌月国感激涕零,颇为尊重,今日箫婴闹事,断然没想到会遇上乌月皇族纹饰的暗卫,纹饰是公主府式样,他略一思忖,再打量眼前人的年岁,料定其定是传说中偷跑到大泱的逃婚公主——并木那茑,在大泱的私生子。 他迅速向张九荻投诚。 ****** 大使日的风波已闹得满城风雨。 昭京城西的官道上,一位岣嵝的大娘正在修整沿途的杂草,虽已日上三竿,她仍旧不疾不徐,“要我说,大泱如今这样子,太像咱皇帝被抓那时候,四处都是吃不饱饭的,乱得很。” “是啊。”和她站在一起,只是嗑瓜子的另一位妇人应和道。 她抬起手臂够了够额头,拭拭汗,又道:“如今,竟然不晓得哪处来的王八都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楼莎……这个名字听起来就不吉利。没想到这些昭京的大官老爷们,还都往善崇寺跑,也不晓得在怕什么。” “也不一定是来求保佑战事的,说不定是来求赵姑的呢。” 二人相视一笑,后方疾行而来的一辆油壁车打断了对话,马蹄踏过坑洼之地,溅起泥渍。 香车上,千姜正眉头紧锁。 她肯定是没有财力买这玩意的,只不过是徐斐的娘,徐夫人非要差人送千姜来这里祈福。说是她这种黄花大闺女,来善崇寺求赵姑最灵。 虽然徐斐仍旧昏迷,可是拜赵姑是保佑孕育信俗啊!千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不懂?既然都保佑有子嗣了,那斐儿的身体也一定好了!一举两得。”徐夫人的话犹在耳畔,千姜觉得自己眉心都在跳。 这个问题还是次要的,主要是斜也前些日子也在自己的耳边嘀咕,一定要来赵姑这里拜拜,自己拜了赵姑,和小蝶的关系又更亲近了几分云云,千姜出发前,斜也又千叮咛万嘱咐道:“一定记得求求你和张公子的姻缘,我看他虽然记不起来了,但是待你的心还是好的。” 怎么这二人上次打一架,竟打出感情来了?千姜腹诽道,张九荻的一颗乌黑发亮的心,怎么能说好?且不说老是要对自己打打杀杀,就说近日,每到试毒的时辰,总是像个监工般在自己身边守着,生怕自己少喝了一口似的,要问他干嘛,却又顾左右而言他。 思及此,千姜的眉心跳得更加剧烈,香车也随之一动。 “威姑娘,我们到了。” 随侍掀起帘子,阳光洒入黑沉沉的车内,千姜打眼一瞧,见眼前香火繁盛,信众络绎不绝。善崇寺几个字遒劲郁勃,极为夺目,乃是今上御笔。 这寺原是千岁公公于去得为报圣上罔极之恩,舍宅建寺,恪以祝延圣寿之地。可因为感应极强,不少信众纷至沓来,再加上云游四方的赵姑常年在此地驻扎,于公公于是将此处给部分人开放,虽然香火钱收得多了些,但也颇获了些声名。 穿过十余仞高的宝殿,再绕过数十楹回廊,千姜在一处云杉茂密、旱柳林立的井亭处停驻,实在并非她不想前去拜谒,而是围观的人群摩肩接踵,挡住了去路。 好在千姜个字算高的,能够勉强望见里面的景象。 三十多名舞者正围绕这正中央一位鹤发童颜的仙姑舞蹈,人群肃穆,吟诵之声不绝于耳:“八方开泰,歌舞升平……” 好歹是带着任务来的,千姜模仿起周遭的人行礼,半眯着眼,却忽然觉得仿佛有人正看着自己,千姜凭着本能去找寻。那热烈的目光不是宋忆慈又是谁? 真是冤家路窄,千姜已觉手腕紧张。 和宋忆慈这种煞星是没什么话好说,千姜转身溜号,可惜这次,她却没那么幸运。 “跑什么啊,威千姜?本小姐还没恭喜你那日夺得头筹呢。”宋忆慈笑眯眯地走过来,她额间的珍珠发饰随之晃动生姿,“你这等贱民,竟然还有机会在我爹爹跟前表演,真是抬举你了。” “谢谢姑娘赏脸。”她从善如流道。虽然被逮住,但是千姜还是窃喜,毕竟醉翁之意不在酒。 “就你这身姿模样,竟然还来拜赵姑?”宋忆慈说着,又上下打量了千姜一番,又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头,“怎么,还想使什么狐媚法子勾=引哥哥呢?” “民女不敢。” 宋忆慈冷哼一声,又掰起手指一个个数她周遭的哥哥们都如何宠爱自己,如何不待见千姜这种贱民,“你啊,最好躲远一点。我们宋家可是这昭京城数一数二的,你呢?我都不惜的搭理。” “谢谢姑娘今日肯搭理我。” “你!”宋忆慈瞪了千姜一眼,假意将其放走,随后又招来人在耳边叮嘱几句,面露凶光。虽然千姜是良玉叔要保的,但若是死在别人手上,也怪不得自己。 那边厢,千姜正因为今日出奇的顺利而紧张不已。她草草拜了一番,便脚步匆忙地往外奔,可她的脚步声越快,身后的脚步声也愈快。 千姜留着心眼,自然敏感了些,假装不经意地朝后一瞥,见是一位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 看来宋忆慈还是不愿放过自己。千姜只好借着周遭走过的一个又一个人挡住自己,可那人穷追不舍,眼看便走到了尽头!墙面雕刻的“禅”字,仿佛在嘲讽此刻慌乱无措的自己。 见躲不掉,索性迎头应敌。 可再怎么着,千姜也只是空手,而对方却手持利刃,刀刀致命。 千姜觉得自己攻击的样子颇像猴子爬树,很是滑稽。二人一追一躲间,千姜总算看到了角落里一处开着门的禅室,凭借自己身形小巧的优势,千姜赶紧跃进室内,将门紧闭。 熟料那人一直推门,几乎要将门栓冲破。千姜抵死护住,那人却用利刃砸出一个洞来,黑乎乎的眼睛望向房内,顺便用手试了试是否够得近门栓。 “小千姜!”千姜命悬一线,只道听见的声音是幻觉,未料那人走近了自己,主动解围,“别怕,这人我替你收拾了。 千姜觉这话是天籁之音,转头一看原来是南宫鸿,只见他奋力突出口中的果核,竟然将那人的眼睛击中,门外爆发一声惊天哭嚎。 “如此就没事了。”他说着,又拉住千姜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小千姜怎么今日瘦了这么多。” “说来话长,反正有舍有得。”千姜叹道,又问:“怎么你竟然有心思在寺庙里待着?” “你也知道,上次在墓地之事,实在是有损阴=德,我怎么也休息不好,干脆就在庙里思考人生。”南宫鸿道,又端起桌上玉酿,小呷一口,“这个禅房是这里面条件最好的一个,横竖没人住,就交给本大侠享受咯。” 千姜:“……” “干嘛这么看着我。清规戒律也懒得守,反正我心此刻虔诚就是。”他笑盈盈道,又向千姜伸出手掌,道:“小千姜,五月初五可是我的生辰,你有什么表示吗?” “怎么你也是五月初五,我都要一贫如洗了。”千姜说着假意掏了掏兜。 “还有谁五月初五?” “我朋友斜也啊。” “真是有缘,五年前在鞑靼边境的松洛洲,那些人满城地找五月初五生人,结果找半天没找着,今日随意便找到个和我同日出身的,怪不得斜也小友如此玉树临风。” 千姜:“……” 南宫鸿又道:“没事千姜,俗世的那种愿望,我是没有的。” 千姜等着他说“但”字。 南宫鸿果然又大言不惭道:“我只有一个请求……就是我想看下雪,那种簌簌的,纯净的。” “南宫鸿,我们在说生辰礼物,又不是施幻术,我怎么在这大夏天的给你变出雪花来。” “哼。离鹤以前就会,每次生辰都有。” 见他佯怒的样子,千姜哑然失笑,“好了,我想办法吧,南宫鸿大侠。”千姜刻意把大侠二字强调下,对方很是受用。 二人正说着,忽然觉得门外又靠近一人,没等二人反应过来,那黑影又忽然离去,只余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好!南宫鸿向前一步,那人果然将二人反锁在了屋内。 “再放把火,熏点迷烟,就惨了。”南宫鸿说着,想要用蛮力将木门冲破。 千姜起初还在认真帮忙,可这门就是不动如山。她干脆倚在门上,观察起周遭可以逃遁的地点,这禅房陈设极为朴素俭约,未有一个多余。 可是……千姜左看右看,再上看下看……这柱子、壁饰却极为浮夸。 她再仔细瞧了瞧头顶最为繁复的藻井,彩绘勾出杂饰云龙,那龙身飘逸,霸气非常。 雕龙似乎是拼接而起,中间那方方正正的一块样式,背后定然还有古怪。 好在南宫鸿轻功好,三下五除二,果然将那块龙身的断层处揭了下来,果然后面别有洞天。 考虑到千姜轻功不行,二人在屋内叠了好些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千姜送到了里面去。 原来这上面还有一处连接众多房间的小径,千姜在其间穿行便可以瞧见各处禅房的内设以及人员多寡,这实在是于礼不合。  特别是当他看见五皇子正和几位长相古怪的人在屋内谈论什么的时候,内心更是复杂。 ☆、双崇遇风波 千姜原不想偷听他们说话,奈何她要返回给房里留下的南宫鸿说说此处密径,转身回去的路上,少不得听见不该听的。密道内极为潮湿,倒是没什么积灰,想来主人家倒是经常在里面“穿梭”,思及此,千姜一阵恶寒。 “此地可真是千岁的风水宝地,甫一修建,公公便承笔掌印,独揽红批。” “五殿下说笑了,老奴再怎么有福也比不上您那,一出生便在皇城,没随代宗他老人家四海漂泊,又比九殿下受宠得多。” 这声音极尖,千姜虽然不太想听,也挡不住,不禁瞥了一眼,原来是于去得公公。 只听他又道:“殿下的福还在后头呢,等到那个日子一过去,便是您……” 话未说完,宿望已抬手示意停下,推盏吃酒,半晌,又道:“只可惜了我那个九弟,脑子不太好使,非得和本王对着干。那日在苍饶山上,若不是他动手,本王还不晓得他偷偷摸摸养了那么多兵,就他手上那些再加上本王有的,收拾宿昱绰绰有余,何至于弄这么多事来。诶诶诶,这些话你可别给浑裕真说啊,那人刚愎自用得很。” 千姜晓得他们几兄弟的关系复杂,可是这浑裕真又是谁? “殿下放心。求人办事,老奴晓得分寸。”于去得小心翼翼道,又拉过身旁的一个少年,道:“何权呐,再给五殿下满上。” “是,干爹。” 早就听闻于去得权势滔天,没想到竟有人甘愿给他当儿子的,千姜心道,又提心吊胆地匍匐前进,她的声音必须极小,才不至于让那木板发出响动。 “好!”下面忽然传来一阵激动的喊叫,把千姜激了一下,透过缝隙一看,见那少年指间端端正正举着一小朵火花,面容平静。宿望又道:“早就听闻何公子天赋异禀,今日得见,没想到真有这御火的能耐。” “回五殿下的话,是干爹教导的好。” “好小子,这一身本事可得保护好了,千万要在千秋日那天尽数使出啊。”宿望说罢,又痛快吃一杯。 过于痛快的结果就是,他仰面也过高,不禁瞥见了墙顶缝隙处的一抹异色。 他未声张,手执长剑朝其刺去。 “啊!”千姜尖叫出声,还好自己躲得快,被割的只是裙裾。 “来人呐!”宿望似有雷霆之怒。 有侍卫迅速现身。 “杀。”宿望冷冷道。 完了完了,又暴=露了!千姜心道不好,毕竟今夜这些人说话的内容,可能会让自己丢脑袋。她奋力往来的地方挪动,却听见南宫鸿高声唤道:“你快下来,咱们可以出去了!” 到入口的时候,千姜没有片刻的犹疑便往下跳去,南宫鸿又敏捷地接住了她。 千姜气喘吁吁,没时间多解释,只是手指着外面,口中的“跑”字几不可闻。 “小千姜,你别害怕嘛,门没有了,也没人晓得是谁干的,毕竟这禅房都好久没住人了。”南宫鸿以为千姜是因为自己把门拆了而惊慌,没想到她深吸了一口气,高声道:“快跑。” 南宫鸿向来我行我素,哪里有怕过谁,千姜这么一说,他更加不愿意跑了,反而趾高气昂道:“我才不跑呢,怕什么,让他们都来会会南宫爷爷。” 千姜挣扎从他怀里跳出来,道:“南宫鸿,我听见了五皇子的秘密,再不跑,命没了。” “小千姜,别害怕。”南宫鸿不急反笑,转身坐在凳子上,怡然自得。 他不跑,千姜自然更不愿拉他下水,只好留在原地,筹谋如何处理接下来的情况…… 须臾,门外的脚步声急促,片刻后已有几位侍从奔到了门口,南宫鸿随意拿起案上烛台,便朝人砸去,这东西在寻常人手中是没什么威力的,只不过南宫鸿颇会施展,每一寸气力都用在最重要的部分,他先将人击歪,又轻启双唇吐出果核,击其颞颥,不到片刻,屋内已倒了一大片。 “小红,我们差不多得了吧。这些人多无辜啊。”千姜求情道,他晓得南宫鸿的暴躁脾气。 “今夜不玩个痛快,我才不走呢。” 门外忽又闯进一人,千姜正暗道不好,却见悠闲地准备坐在凳上的南宫鸿,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拉起千姜飞身奔亡,道:“快跑,再不跑来不及了。” 千姜:“……” ****** 南宫鸿带着千姜在昭京城广袤的房顶、殿顶、农舍顶穿行,不时转头望望身后人追来没。 见总算瞧不见人了,南宫鸿才堪堪落在了城西最高处的崇定楼上。 “太可怕了。”南宫鸿扶着城旗下方的台子,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千姜赶紧拍拍他的后背给他顺顺气。 “躲什么?” 千姜转头一瞧。即便半张脸都被面具覆盖,也挡不住那人面容清冷,目光如炬。 “不躲等着你来杀我?” “你这么觉得?” “离鹤,你不是早就不把以前的话当一回事了么。各自为主,既然你成了别人的狗,我就不会信你。”南宫鸿仍旧背着身,不看他。 见来者是阿追,千姜总算松了一口气,又靠近解释道:“阿追,此时和小红无关,因为我们被困在了……” “无妨。”阿追摆了摆手,“说清楚始末就行。” “千姜,别和他解释。既然你穷追不舍,我就和你打一架!谁怕谁。”南宫鸿说着,突然出招。 他的招数本就胜在一个巧字。 普通人轻易参不透,可阿追却仿佛对他了如指掌似的,每一招都能破了。 半晌,南宫鸿自觉没趣,又道:“无赖。” “没长进。”阿追冷冷道。 “再没长进,我也比你厉害。当初是谁背信弃义,说好要行侠仗义,转头却去残-害无辜百姓,还让我背了骂名。” “说来话长。” 既然阿追都说说来话长了,那想必真的能说一整天,千姜在一旁观望着,却又期盼这二人能赶紧把话说开。 见他迟迟未开口,南宫鸿很是失望。 他再一次突击阿追,眼前人却未躲开,而是任其靠近。 南宫鸿一皱眉,迅速收了势,这是他寻到离鹤以后,二人距离最近的一次。 好机会!他继续奔至离鹤身后,用匕首轻轻一挑,面具后的系带崩裂,露出阿追满是伤痕的脸庞。 “这是……”南宫鸿极为震惊,阿追却一脸平静,眼神空洞,“是谁伤你!我去要了他的命。”南宫鸿咬牙切齿道。 阿追向后退了半步,道:“这不关你的事。不是分道扬镳了吗?” “痛不痛。”南宫鸿关切道。 “老伤。” 南宫鸿再仔细观察了伤口,忽然像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厉声问道:“离鹤!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辞而别,屠=戮客栈,是不是就是和这个伤有关?什么人竟然能伤你至此!” 千姜眼看南宫鸿情绪激动,而阿追却一脸不想解释的样子,便感觉今夜格外漫长,好在守夜的人不知道去哪儿偷懒了,不然肯定被人逮住。 阿追拾起地上的面具,又熟练地拧了个结,重新戴好,转头对千姜道:“把听到的告诉我。” 千姜于是事无巨细地把听到的说了,看气氛紧张,她想说点什么愉悦气氛地,便道:“那于公公真是厉害,竟然真有个干儿子,还是个会玩火的。” “火”字出口,千姜才觉失言,因为阿追脸上的伤,似乎就是火伤。 果然,阿追忽然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望向她。 南宫鸿犹沉浸在方才所见中,一片混沌,却见阿追着急要走,他又发了痴,拉住阿追的袖子,死活不放手,“离鹤,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就不准走。” “放手。”阿追将他的手指一个个掰开。 二人工夫本就不相上下,南宫鸿使出了毕生所学,自然比心有顾虑的阿追厉害些,见不好脱身。阿追索性道:“好,我把事情告诉你。只是这话不能被人听去,我们去旗台里。” 见他总算松口,南宫鸿哪有功夫想那么多,跟着他去了旗台。 留下千姜在一旁,不对啊,如果要说体己话,让自己走远点就行了,何必跑到那件小黑屋子里去? 正想着,南宫鸿一声怒喝:“离鹤,你个王八蛋!” 随着他的怒骂而去的,还有迅速消失在浓重夜色的阿追。 可怜堂堂侠士南宫鸿,一日竟被锁了两次。 ****** 五月初五,天朗气清。 崇定楼上,看守的齐勇已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昭京城本就一派祥和,加上年轻力壮的士兵们都在边疆驻守,根本不需要花费太多精力在视察周遭上,即便再怎么凭栏远望,能见着的也是福泽深厚的大泱土地,有何担忧的。 只是今日,这楼不晓得哪里来了许多游人,都纷纷朝楼顶的空地上来。 其中大都面无表情,只是毫无感情地汇报着自己的信息。 唯独一个口音有些鞑靼味儿的少年,笑眯眯地报上自己的名讳,很是开心。 齐勇没看错,斜也的确是人群中笑得最开心的那个。 原因无他,斜也终于要来践行那个约定了,约定的生辰、约定的一百两、约定的事业,好像只有约定的小蝶还没来。 斜也四下去寻,却发现千姜怀中抱着许多东西,正朝自己奔来。 “千姜,你来就来嘛,干嘛带礼物。” “斜也,你快帮我瞧瞧,这像不像雪花。” 千姜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斜也未来得及笑话,就见空中飞舞起好些纸片,漫天散落……那场景,真是白茫茫大地。 千姜:“我可真是个天才。” 斜也:“……”  ☆、生辰贺礼 崇定楼的大泱旗帜已经在城楼上飘荡了十五年。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守卫齐勇却仍旧记得当初的銮旗旄骑,飞扬晻蔼。 那年,保卫昭京一役大捷,都督荀谦与大将军宋清嵘二人将旗帜一路护送,稳稳定在这城楼之上。起初这城楼备受尊崇,鲜有人攀登;但随着代宗的事迹被刻意隐没,城中百姓只当它是座视野宽阔的楼,偶尔登楼远眺。 守卫齐勇只是守卫团中的小小一员,但是却一肚子苦水。如果他有罪,大泱的律法自然会惩罚他,而不是让他在这城楼清洗旗帜十余年,最后还在天气这么晴朗的日子里备受折磨:旁边的青年,已经在城楼上来回走了好几遍,每一遍都精准地在储水缸处转身,嘴里不断嘟哝着:“怎么还不来。”而他身旁的那位少女,则接连在他耳边问道:“大哥,这个旗台的门,有点松了,你们要不考虑换一个?” 那少女眼神澄澈,但茜素青色纹缎裳却是十年前时兴的样式。 齐勇又冷冷地白了她一眼,以作回答。 见周围的侍卫都不关心门到底坏没坏,千姜也只好作罢,毕竟这门是南宫鸿弄坏的,又不是她。思及此,她便一心一意地开始安慰焦躁不安的斜也。 “斜也,你快别晃了,那位侠士当初说不定只是戏言。” “不是的,我在等小蝶。” 千姜恨铁不成钢地叹道:“俸小蝶那个人,你还没把她看明白,为何总是愿意被她戏耍得团团转?” 斜也总算停住脚步,稍微理一理圆领长袍,低声道:“小蝶没有戏耍我,她只是初入昭京,有些不适应。” 见他如此,千姜不忍再多言,柔声道:“不管小蝶今日来不来,今日是你的生辰,快活些罢。” 千姜说着手掌摊开,递给斜也一样东西。 “这是?”斜也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她的掌中物,是方外堂的通匙,“上次夜里遇袭,你不就让毁了它吗?还留着做什么。” “给你,权当生辰贺礼。”千姜狡黠一笑,“方外堂是你的心血,你比我更适合。” “我不收。”毕竟是千姜出钱买的铺子,他实在没这个脸,“我就当你铺子里的伙计挺好的。” “你拿着吧。”千姜将通匙放在斜也手中,道:“过几日,我就会离开昭京了。你就当做我仍旧在此处一样,替我照看好它。” 斜也疑惑地望了望千姜,道:“千姜,你要去哪里?” “离开这里,云游四方。”千姜仰面沐浴孟夏曦光,此行虽然诸多波折,但也让她晓得了天下之大,不必总局限于方寸之间。 斜也晓得千姜生性自由,便不再多言,又感动道:“没想到从鞑靼一路行来,竟然遇见如此多贵人。在南边的时候就一直有人接济我,护我周全,来了昭京城,竟然……” 千姜疑惑道:“接济你?” 斜也道:“是啊,不晓得是哪位大侠,总喜欢悄悄给我金叶子,还给我指通去昭京城的路。” “会不会是那位……” “我也这么想,所以今日一边等小蝶,也当一边等他来了。”斜也说着,又拉着千姜往墙边走,指了眼前风景道:“千姜,你看,从这里望过去,远处那山头就像一只小兔子一样,小蝶肯定喜欢。” 千姜倒是没看风景,只是见周遭的守备忽然都整齐划一地下了楼,而原本在城楼上的游人们也逐渐朝他们聚拢。好家伙,竟然有数十青壮男子。 “斜也,这些人怎么回事?”千姜用手肘轻轻触斜也,可惜他却仍旧沉浸在景色中,充耳不闻。 千姜只好自己应对,笑迎来者:“各位大哥,你们也是来看这里的风景的吗?你们先,你们先。” 说罢,千姜扯住斜也的手赶紧往外跑,那些人却径直奔袭,将斜也团团围住,而她竟然从一众人等中被挤了出来! “你们,住手!”千姜再往人群中挤,却见斜也正抱头蹲在地上,周遭有人道:“老大,杀了便罢,何至于这么麻烦。左右上头也不晓得。” “你净出馊主意,他们是什么人?你做什么他们都一清二楚。” 千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大声叫嚷着:“有话好好说……”她本欲反抗,但是周遭没有一点弓的影子,千姜只好扯着嗓子喊:“救命啊。” 须臾。 千姜看着斜也被人群举了起来,嘴巴也被堵住,毫无反抗的余地。 这一群人,脚步统一,步伐有力的朝北边走去,看起来还摆了阵型。 城楼上阵型变换多端,城楼下弓-弩蓄势待发。 待看清那弓-弩手,千姜不禁高声呼喊道:“阿追!停手吧!快住手!” 不晓得是不是千姜的话起了作用,阿追的弓箭迟迟未发,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哎呦,我的小千姜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忽见北边一抹妃色飘来,南宫鸿! 千姜大喜过望,道:“小红,救救斜也!” 南宫瞥了一眼周遭,只是扔出手腕间缠绕的缎带,将阵型打散,斜也掉在了地上,痛得哭爹喊娘。 “老大,阿追好像在打手势让我们撤退。” “有什么好撤退的,这人雌雄莫辨的,有意思的很,怕什么。”可惜被唤老大的人话音刚落,便被击倒在地。 “什么雌雄莫辨的,我是你南宫爷爷!”南宫鸿说着,将缎带朝天空一抛,露出极为俊美的手臂线条,又朝地上狠狠一拍,人群一片哀嚎。 千姜赶紧去将斜也扶起,好在他只是被人群打了一圈,并未伤及要害。 “斜也小友,今日生辰,哪个仇家专挑这个日子打你?” “南宫大哥,我也不晓得,可能只是因为这个日子不太吉利。”斜也想破脑袋也想不清楚到底是谁下次狠手。  “本大爷的生辰怎么能说不吉利。”南宫鸿又很精准地抓住了重点。 “哪里都有你。”阿追总算上了城楼。 他径直朝千姜和斜也走过来,石青色广陵袍,本是清新俊逸的模样却杀气凌冽,将周遭逼退。 斜也因为疼痛倒在地上。 “离鹤你做什么?这些人是不是和你一伙的?”南宫鸿飞身一跃,挡在斜也身前,“你不许伤害千姜的朋友。” “让开。”阿追冷冷道,不给南宫鸿扯皮的机会,他直接出招,发了狠要置斜也于死地。 “好哇,对付我你竟然用上了短刀。”南宫鸿不甘示弱道,“你以为我还是五年前的那个模样就大错特错了。” 辛离鹤本就因为短刀闻名江湖。他釜底抽薪,使出一招疾风短刀,要直接斩断南宫鸿那婉若游龙的妃红绫。 南宫鸿没想到他连装都不想装,更是恼怒,干脆扔出一招邪月绫,绫身形成的样式将将包裹住短刀,却也暴露出弱点。 阿追敏锐地抓住机会,使出一招碧涛听雪,快速地划破红绫,可惜南宫鸿眼疾手快,赶紧晃动绫身,似水若波,将绫收回,却仍有几缕割落的妃色在空中飘舞。 几番交手下来,南宫鸿明显落了下风。 见斗硬不过,他决定来软的:“离鹤,你我好歹兄弟一场,给个面子,今日卖我个人情可好。” 阿追面色冷清。 千姜和斜也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哪里把阿追得罪了,非要如此赶紧杀绝,回想间,却见南宫鸿忽然朝阿追奔去,用缎带轻轻拂过阿追耳畔。 在他愣住的瞬间,南宫鸿又死命揪起他的衣裳,道:“五年了,以往我们练‘鸿离鹤怨’时,我就晓得这里是你的弱点,没想到这么久了,还没脱敏。” 阿追冷哼一声,道:“卑鄙伎俩。” “你才卑鄙呢。武功这么高,不去惩恶除奸不说,在这里欺负弱小?” “你不必激我,我今天的目标只有一个,你把手放开。” 挣扎间,阿追怀里有什么东西掉落。 “哟,离鹤,你这花里胡哨的包里装的什么呢?软绵绵的。”南宫鸿嘲笑道,正欲将其打开,阿追却一把手夺过,小心翼翼地又放回怀里。 “小气吧啦的……” 见气氛稍有缓和,千姜走上前去,怯生生问道:“阿追,你放了斜也吧,他也没做什么坏事啊,我们开的方外堂,在昭京城救活了不少人呢。” 阿追没有答话,南宫鸿补充道:“你肯定记得今日是什么好日子。” “不记得。” “我都还没说,你就晓得了,看来果然是烂熟于心。”南宫鸿死皮赖脸道,“放了他,就当是我的生辰礼物。” 千姜明显感到了阿追的眼眸一动,他那一直微抿的嘴唇略有舒缓。 仍在地上挣扎难过的斜也,显然不晓得自己躲过了怎样一劫。 “我只给你半炷香的时间。”阿追道。 “想跑,没那么容易!” 众人正以为即将风平浪静,城楼下又上来一人。 原来是那夜看见的会御火的何权,他怎么也在这里?千姜狐疑到。 “看来五殿下的手下,也没几个顶用的,杀-个普通人都这么扭扭捏捏的。”何权笑道,他虽然不是宦官,那说话的韵味也颇带腔调。 阿追眉头一蹙,怒目圆睁,似有滔天怒火,“我总算找到你了。纳命来!” 何权显然没料到会有人倒戈,连连后退,去躲阿追极灵巧的短刀。 片刻后,他才觉得此人招式熟悉,再看看他脸上的面具,何权心下便懂了几分,想来又是位被自己烧着的仇家。只是没想到竟然隐姓埋名在五殿下身边,难道就是为了朝自己寻仇? 思及此,他脸上露出笑容,从怀中掏出早已娴熟操纵的粉末,在手中轻轻一捻,指间又升起火莲。 果然,那人害怕了,何权的笑意更浓,“怎么,不来试一试?” 阿追稳了稳心神,使出斩日短刀,全身功力凝聚手腕,如雷斩出,奈何何权个子小,身体灵巧,在阿追的招式期间移形换影,让他数次扑空。 总算逮着时机了!何权将火莲与火粉朝阿追身上一洒! 五年前,阿追便吃过这个亏,如今再来,他定然是躲得无影无踪,只是些许粉末落在了怀间。 “离鹤,我来帮你。”南宫鸿实在看不下去,总算出手相助。 阿追没有拒绝,二人齐心,使出绝招“鸿离鹤怨”,堪堪将其逼退。 何权捂住胸口,倒退数十步,在城墙边才勉强站稳,他抬头怒目而视:“你们两个人合力实在是……”他刚想说什么,却又想发现了什么似的,眯起眼睛看向来人,思忖片刻,忽笑道:“我道是谁,这不是和我共度良宵的鞑靼美人儿吗?” 众人皆惊,阿追更是脸色煞白,也不管什么招数不招数了,拼命朝其袭击。 何权仍不住口,“怎么,美人记不得了?五年前在松洛,你可是又叫又喘地叫好哥哥呢,全客栈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怎么,这么快就忘记了?要不然再让哥哥好好爱你一次?” “我杀了你!”阿追急火攻心,招招皆是破绽。 南宫鸿呆立当场,五年前的生辰,他与离鹤行侠仗义到了松洛,客栈歇下后,离鹤说要去街上置办东西,给自己惊喜,但是彻夜未归,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那夜睡得极沉,再醒来时客栈已宛如人间地狱。可是自己与何权……他真的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喊哥哥?要喊也是喊孙子才对…… 阿追不晓得南宫鸿在想什么,只道他是惊慌失措,毕竟南宫鸿向来爱惜自身,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举。 见二人一个呆一个乱,何权出招就更加游刃有余。 见阿追的短刀总算沾上火粉,何权登即扔出火莲,火舌顺着短刀,朝阿追的手腕吞去。 何权的火粉本就是特殊加工过的,火势蔓延极快,不一会儿便燃到了阿追周身。见势不妙,南宫鸿赶紧去抓阿追,要将其外衣扯下,熟料却扯出了他怀中的包袱。 那包袱本就松动,也沾上了火粉。 “快走。”阿追大声喊道,南宫鸿身上本来也有火粉,他不愿意看见他受到任何伤害。 “离鹤!”南宫鸿高呼。 阿追朝他一推。 包裹散落开来,竹梨花翩飞,寸寸火光闪烁,乍看仿佛雪映红梅。 生辰欢喜,南宫。 南宫、千姜和斜也都赶紧跑向楼脚边的储水缸,试图救火。却忽然听见一阵清越之声,其声泠泠,其势如虹。 “慈悲语!”南宫鸿暗道不妙,“捂住耳朵。” 众人依言,可惜为时已晚,他急地直跺脚,却只见火光漫天,何权笑得开怀,南宫鸿喷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 宁休崖。 九殿下已经连续三夜坐在这里静修了。 老仆方叔最晓得他的脾气,往常都是每月一回,这月这么频繁,一定是有什么烦心事,他决意开口问问,“殿下,千姜姑娘这几日都没来府上吗?” 九殿下未睁眼,只是冷哼一声,“去留随意。与我何干。” “老奴知道一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见他不答话,方叔嘴角一笑,道:“探子来报,说是崇定楼的那件惨案,有了眉目。” “哦。本王知道了。” 方叔犹豫一番,又道:“这事……与千姜姑娘有关。” 张九荻总算睁开了眼,道:“你说什么?!” “千姜姑娘已经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作者有话要说:昨日伏案一天,肩颈疲惫就没更哈。 ☆、蘅薇醋栗 “畏罪?何罪?”张九荻冷声道。 “崇定楼上火烧死了老五的手下,他正勃然大怒呢。” 他没有说话,眼眸颤动。 “听说那日城楼上的不少人都看见了威姑娘行凶。”方叔见张九荻面露忧虑,又安慰道:“不过殿下也不必担心,此人跑得快,还未被人追上。离开了昭京,估计也没人上心了。到时候……” “方叔。”张九荻适时打断,“她可有受伤?” “老奴听说威姑娘没什么事,倒是她的同伴身受重伤。” 既然威千姜救了人,定然跑不远,张九荻思考片刻,又道:“昭京城往南境,可是要途径城外讷庐峰?” “是。殿下的意思是?” “让他们把路守好了,在本王找到她之前,别让她饿死。” “殿下您亲自去恐不妥啊!”方叔劝解道,见张九荻起身,他又急忙拿起柜旁的油纸伞,“那附近有不少被拦在城外的流民,加上上岚道最近正乱着,她一介草民受伤便罢了,您……” 张九荻置若罔闻。 门外,骤雨鸣池,他扎进雨幕中,晚风渐荡。 ******  昭京地处崇山峻岭中一处沃野千里的平原,地势平缓,鲜见山峦,一路南行才能见到险峰,讷庐峰便是其中之一。其东侧为一处矮小的宗延峰,双=峰间,屹立“定南关”,从下仰望,若“一线天”。此处城堞、关楼、铁门、炮楼、兵营皆备,是一处重要的关隘。 战事渐起,流民四散,不少辗转昭京寻求庇佑,大多被阻隔关外,即便入了关也会被昭京城门的侍卫逐出。是以不少人索性在山脚安营扎寨,在绿野平铺中繁衍生息。 这日,一位鞑靼小姑娘宁黛,清早便在河边擦拭“鹿石”,这是他们族群与周遭的分隔线,粗糙的布拂过鹿石火焰般的鹿角,她再次感叹祖先的精妙手法。正想着,见一人自晨光熹微中跃马扬鞭而来。 他轻巧地下马,环佩青衣,双目如潭。 “姑娘,可见到一男一女往山上去了?”男子声音清冷。 “这里一日来来去去的人可多了,我哪里晓得。” “那姑娘大概这么高,带了个受伤的人。” 男子认真地比划着,宁黛却认真盯着他腰间的一块玉佩,一看便是价值连城,她不禁咽了口唾沫,要知道他们一群人从鞑靼跋山涉水而来,早就难以为继,若能…… “姑娘,这个玉佩,我不能给你。”男子忽道,“但若你如实相告,绫罗绸缎,想要多少疋便给你多少。” 好大口气!宁黛将信将疑,不过那个小姑娘的下落,换这么多东西,买卖不亏,“小黛看公子也不是个粗人,必定是言而有信的。那姑娘,现下就在三娘子毡房。” 男子如深潭般的眼眸泛起涟漪。 宁黛一路引着他到了毡房外,又检查他身上是否裹挟夹带,当她的手触到男子紧致结实的腰身时,不禁臊红了脸,吞吞吐吐道:“你且在这候着,我进去通报一声。” 宁黛进了屋,要说平常,她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三姑娘这样的部落大人物,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她面前邀功,宁黛既欢喜又紧张,待禀明一切,她小心翼翼地朝三姑娘望去。 熟料,三姑娘却怒目圆睁,从殿上冲下,一把捏住她的脸,大怒道:“谁让你把此事泄露出去的。” “我……那位公子说了,只要告诉他,就给我们赏赐,这可是大大的好事啊。” “如此,你便出卖同胞?” “没事没事,三姑娘稍安勿躁,我们想个办法应付过去就是了。”左边忽有人上前安慰。 “是啊,斜也哥说得对……” 宁黛话音未落,尚在闭目养神的千姜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唯一的窗旁,仔细打望门外静候之人。 好家伙!这么芝兰玉树,朗朗如明月入怀的模样,不是张九荻又是谁?这人不晓得是过来干什么的,估摸又没啥好事,千姜暗道。 “三姑娘,待会儿拜托你帮我们周璇一下。这个人坏得很。” “没问题。”三姑娘是个豪爽的人,赶紧指了指右边的柜子,道:“你们在这里面躲一躲。” 收拾了片刻,她才让宁黛把人请进来。 张九荻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姑娘,听说前日我有个朋友路过此地,被你们所救。” “是。” “姑娘想要什么?” “公子衣着华贵,行礼手法却生疏,想必是久居高位。”三姑娘笑道,“如此屈尊降贵地亲自寻人,想必此人极为重要。那我要的嘛……”三姑娘刻意闭了嘴。 “姑娘天资聪慧,举止端庄,鹿冠高束,在下斗胆猜测,您是鞑靼别部的贵族。”话虽如此说,其实根本不用猜测,皇室早就知晓城南鞑靼贵族潜居,族内身份太好分辨,只需看罟罟冠的高低,便可区分尊卑。只不过并非所有的部落,都值得让大泱忧心,比如这个只有百余人的流落部落。  “小公子懂的挺多。”三姑娘轻拍小桌,又示意张九荻坐下。 “不必了,我带着我的人,这就走。” “你的人?” 张九荻不答话,微笑看着三姑娘,见她红珊瑚珠串在额间晃动,似笑非笑,“可惜公子的人,现在不在这里。已经往北边去了。” 在柜子里听着二人对话的威千姜,不禁呛了一口,斜也赶紧轻拍她的肩膀,让她顺顺气。 这阵轻微的响动果然没逃过张九荻的耳朵,他笑道:“姑娘这房内,还有什么小动物不成?” “估计是我那狸奴。最喜欢到处跑来跑去了。” “狸奴好啊。”张九荻的赞叹仿佛叹息。 “公子,下次您来送绸缎的时候,我把它带出来给你瞧瞧。” “何必等到下次,择日不如撞日。”张九荻说着,便一步步朝柜子走过来。 “公子不可。”三姑娘上前拦住,她的绛裙被桌案的边角勾住,张九荻折返,细致地替她理好,又问道:“怎么?莫非狸奴还害羞不成。” “实不相瞒,这里是我夫君的棺椁。” ???众人皆一愣。 那三姑娘清了清嗓子,又娓娓道:“公子万莫再踏近了。” 早就听闻,鞑靼的红白喜事与大泱颇有不同,各部更是习俗千奇百怪,张九荻处于对习俗的尊重,自然是赶紧收回左脚,道:“在下真是多有叨扰。” “公子多虑了。”三姑娘沉声道。 ……不对啊,虽然各部习惯不同,但是总要大办特办一番,虽然此时他们沦落他乡,但这房内装饰繁复,女子妆容华贵,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潦草……她在撒谎。 “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无事,这就走。”他转身,眼眸带笑:“劳烦姑娘转告下她,有事便来寻我。还有……夏夜凉幽,保重身体。” 横竖千姜都是要来刺杀宋清嵘的,时间地点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又何妨担心不会再遇见。 “公子怕是没有听清楚,她已经走了,去的北边,北边。”三姑娘连声道。  “嗯……蘅薇与醋栗的味道真是好闻啊。” 他无端缀了这么一句,声若蚊蝇,几不可闻。 ****** “好险啊,刚才差点就张九荻逮住了。”估摸着过了半个时辰,千姜才敢大声说话。 “还好三姑娘机敏。”斜也夸赞道。 “我看那公子道不像是什么坏人,怎么你们这么躲着他。” “这个人诡计多端,谁知道有没有设下陷阱。” 正说着,宁黛又进屋来报:“三姑娘,那公子已经差人送东西过来了。” “这么快?”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五百余张貂皮、江獭皮、豹皮、苧布、绸缎便被抬了进来。 “他到底是什么人?”三姑娘赶紧问道,又上前擒住千姜的肩膀,“是不是可以允我们入昭京?” “不是,他很危险,你们离他远一点。” 三姑娘又要发问,宁黛忽上前,又用鞑靼语说了什么,二人正交流着,斜也勃然大怒,也用鞑靼语加入了对话。 千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未来得及问清在聊什么,千姜便被人赶了出来。 半晌,斜也才从房内追出,怒道:“千姜,外面的人说你是凶手!” “凶手,什么凶手?” “杀害阿追的凶手。” “怎么可能?”那日,明明二人亲眼目睹了何权不仅杀了阿追,还将南宫鸿掳走,怎么如今反倒自己成了凶手? 这么说来,张九荻是想过来抓自己的?果然下足了血本。千姜冷哼一声,道:“斜也,他们只是污蔑了我,与你无关。此地也被我牵涉进来了,实在是抱歉。我马上就离开这里。” “千姜,你别责怪自己!若非你执意要救我,何至于在崇定楼上遇上这种倒霉事。” “这件事在昭京估计闹得沸沸扬扬了。不过声名之事,我一点也不在乎,只要在那个日子之前,能保住小命就行。只是你们,本就无辜。南宫鸿因为我,已经落入险境,我现在最不想把你牵扯进来。”千姜说着,眼眸含泪。 “此事也与我有关,你不能一个人背责。” “斜也,你还有大好的前程,你医术精湛、前途光明,战火纷飞的时候,最需要的就是你。我不过一介草芥,随风飘逝,不求于世间有用,但求自由自在,所求可得。” 见她如此真挚恳切,斜也心中感动,“我支持你的决定。” “事成之后,我一定来看你。若事不成……替我朝南边磕三个头。” 斜也听出来千姜语气中诀别的气息,焦急道:“你要去做什么?” “斜也,此事我不能告诉你。你替我祝福吧。” 他知道她的脾气,便不再追问,只是用鞑靼语默念了几句,又用大泱话道:“愿浑裕真与你同在。” 千姜感激地点点头,二人依依惜别。 ****** 千姜视死如归地走在回昭京的路上,她其实没想过离开,当初往南逃,不过是为了救斜也,如今他活蹦乱跳的,加上报仇的日子近在眼前,她的离开已是必然。 她行在乡间,正谋划着如何潜入蹴鞠队,刺杀宋清嵘,身后却慌慌张张地奔来一人,千姜的细软倒是没事,他的细软却漫天纷飞,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乍一看去,全部是些药材。 怎么刚刚辞别了斜也,又碰上个和斜也一样的医痴,果然是鞑靼好男儿浑裕真佑我,千姜自嘲道,忽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浑裕真这个名字!她那夜在崇善寺听于去得和宿望讲过…… 难道他们竟然和鞑靼有勾结?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习俗是大乱炖,请勿考究。 (最近应酬太多,写作时间逐渐被压紧辽,好在只是暂时。) ☆、昨日种种 那人着急地将落在地上的东西拾起,也不打招呼便往山下疾行。 “诶,你的东西没捡完。”千姜收回思绪,注意到地上静静躺着的好几块姜黄色物件。 男子立马止步,正蹲着捡拾,包袱里又掉出来许多东西。 千姜这才注意到还有不少金银珠宝。她假装没看见,只帮着捡不贵重的。 “把安石榴拿过来。”他倒是不客气,颐指气使道:“滚到石头后面了,还有那几块干姜。仔细着,别给我弄坏了。” “原来这就是干姜。”千姜说着,拿着一小块干姜在手里把玩。 那人一把抢过,宝贝得捧在手心,喃喃道:“现在这昭京城,可找不到几块干姜了。” “难道又是宋府在买?”千姜虽然不接触药材,但平日里也了解昭京药材市价,宋府便是近日药材价格攀升的始作俑者。 “你个小姑娘还知道这个……不过,你肯定不晓得,这宋夫人因为体寒害疾,这几年到处求医问药,直到今年才找到一剂药方,干姜便是其中之一。” 男子说完,又忽然发起呆来,兀自叹道:“还真是厉害,这么寻常的药材,怎会想到佐以春酒、胡椒、安石榴……这么一来,去寒功效甚妙。” 千姜对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斜也也经常这样“走神”,不同的是,这人一袭白衣,看起来仙风道骨,露出一脸痴相,有些许违和。 千姜麻溜替他收拾完,那人这才有了些许礼数,自报家门:“上岚道人,常弈。” “道人好。” 常弈嗤笑道:“你竟然连上岚道都不晓得,我只是师门中的一位弟子罢了。” “哦。” “你是哪一派的?” “我没有派系……在昭京城东有一间铺子,叫方外堂。” “方外堂?原来又是鮀脱‘方外间’的走狗。”他忽然怒斥道,转身离去。 ???千姜很是困惑,这名字是斜也想的,没曾想原来医门也有如此多的派别纷争,她苦笑摇头,见那人已经迅速消失于原野。 ****** 五月廿五。 宋府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钟鸣鼎食之家又焕发出往日的活力,这不仅源于宋夫人身体康健,更是源于久驻沙场的宋清嵘总算回了府。 百花园内,数人围坐欢聚,其乐融融。 “老爷,别贪杯了,今日先歇着吧。”宋夫人轻轻按住宋清嵘的杯盏。 “静娴啊,我今日开心得很,快别劝了。” “是啊,爹爹这一去都一年多了,在南边哪里有好酒喝,必须要吃个痛快。”宋忆慈在旁边接话道,又夹了些下酒的小菜置于他玉碟中。 “还是宁宁懂为父的心啊。”宋清嵘爽朗一笑,又道:“听说宁宁又置办了一台蹴鞠戏?” “良玉叔真是……我明明让你保密了的啊。”宋忆慈嗔道。 “诶,天地良心,我可没出卖小姐啊。将军想要知道的话,哪里有瞒得下来的道理。”良玉笑嘻嘻道,“二十年前我们劫盗驼橐,还没出发呢,便被将军拦了下来。” 宋清嵘朗声笑道:“当初可是你们自己走漏了风声,可怪不得我……再说,你小子当初不是还使了弓-弩来报复我,那下手之阴毒啊,差点要了我的命,得养了有小半年。要说良玉这弓-弩术啊,还当真是一绝,我听说还写了本《穿杨术》?” “将军快别玩笑属下了……”旧事重提,良玉一脸惭愧,举杯自罚,“不过,前些日子倒是发现了一个弓-弩技术颇佳的小姑娘……” “哦?” “爹爹,您再提外人,宁宁就要生气了。”宋忆慈敏锐地察觉到良玉说的就是威千姜,赶紧打断道。 良玉赶紧闭了嘴。 “好好。”宋清嵘安抚道,又亲昵地刮刮宋忆慈的鼻尖,“既然宁宁都置办了惊喜,当父亲的,自然不能落后,快点瞧瞧给你的礼物。” 宋夫人赶紧起身,却被宋清嵘拉住,“何须夫人亲自置办,吩咐一声就行了。” 她微笑摇摇头,“老爷,不碍事。” 其实不是碍不碍事的问题,是宋夫人一直对宋清嵘心怀愧疚:他明显还没有放下那个人,才会今日一回来,就又悄悄潜入晏坐苑……十六年了,那个女人竟然还是阴魂不散,即便早就是一具枯骨,却仍让宋清嵘魂牵梦萦。好在,不管怎么样,她还是赢了…… 宋府周遭,此刻有数十双眼睛,注视着宋夫人拐到了百花园东门。 那里正候着许多要上场蹴鞠之人。 “诶,让开点啊。先把后面养的越鸟放进来。”婢女走在前边开道。 宋夫人站在一边,百无聊赖地望向人群。一个身形明显小很多的人吸引了她的目光。 “你,抬起头来。”那人缓缓抬起了眼。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是两颗乌黑发亮的葡萄,似乎还有些许眼熟…… “怎么今日的表演还有女子?” “回夫人的话,这是咱府里‘仕女圆社’选的人。”蹴鞠队带队的仆从解释道。 “哦。规矩可都还知道?” 仆从会意,厉声道:“你们今日可仔细着些,可不要在老爷跟前耍什么狐媚的把戏。” “特别是她。”宋夫人指着方才那女子,眼中满是杀气。 片刻后,宋忆慈总算见到了一路北上的礼物。 “竟然是越鸟!”她高兴地合不拢嘴,疾步到那小家伙身边,观察它精致的羽毛,“爹爹果然最疼宁宁了。” 宋清嵘颇为受用。 “爹爹的礼物这么好,宁宁也不能认输了。”宋忆慈笑道,赶紧招呼亓筠把人叫上来。 一顿置办之后,百花园内就成了个浑然天成的竿网场。久候多时的蹴鞠队粉墨登场,花式表演颇为精彩。 良玉赞叹道:“还是小姐心细,知道将军往常在军营里,最喜欢让咱们练习蹴鞠,既当做娱乐,又当做锻炼。而且啊,忆慈还专门邀请了几个以前的弟兄。” “哦?”宋清嵘最是在乎兄弟情谊的,兴致盎然地恨不得参与其中。 “老爷,你站过来些,仔细球伤着你。”宋夫人在一边劝道。 “谁能伤得了我!”宋清嵘朗声笑道,“我啊,巴不得让它踢过来呢,让夫人瞧瞧我蹴鞠的技艺。” 良玉因为腿疾,只能远观看,他安慰道:“将军厉害着呢。”宋夫人宽了心,看着他的背影,很是心安,祈祷宋清嵘再也不去南境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同享天伦。 须臾,人群传来一阵躁动。 “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宋清嵘捂住胸口,一支弩=箭正中其怀。  该死,射偏了!罪魁祸首威千姜,此刻正拿着弓=弩拔足狂奔。 可是她再快,也比不过府内的侍卫。 不一会儿,她便被两个侍卫,一左一右地架回了宋清嵘身前,“是谁指使你来的。”宋忆慈未等威千姜开口,便直接朝她胸口踢过去。 千姜吐了口血,微微擦去脸庞的装饰,道:“我来替……我爹……报仇。”她吞吞吐吐地说着,感觉左边的侍卫正在颤抖。 “又是你,威千姜。早知道我在蹴鞠场上就应该取了你的性命。” “何须多言!”宋夫人极为愤怒,拔下身边人的匕首,便朝威千姜走过来,几欲下手。 却见威千姜左边的侍卫低头颤抖地更加厉害,那人终于憋不住…… 他在笑。 笑声刺耳,燃烧夜幕。 他笑得那样开心,鼻翼的刀疤颤动,眼角都是泪水。 “威啸?……”宋夫人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数步,她抱住自己的脑袋,尖叫到:“你怎么还活着,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滚,你赶紧滚啊,来人!良玉!良玉呢?” 宋忆慈哪里见过母亲这般失态的模样,赶紧上前搀扶。 威千姜和威啸已被团团围住。 威千姜颓唐地倒在地上,仰视疯魔一般的父亲,他在笑什么?他为什么如此开心,难道因为他戏耍了这一众人?自己行-凶后,他竟然还将自己抓回来? 千姜方才还未曾感觉到痛苦,此刻,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心脏绞痛,她倒在地上,看着数十利剑直勾勾指向自己。 “宋清嵘,别来无恙啊。”威啸忽然收了笑容,发狠道。 “你……”宋清嵘表情痛苦,忽又意识到了什么,“柔然呢,柔然也还活着么?” “闭嘴,你最没资格提师妹的名字。当年在妙云楼,我师妹等了你两个月,你却一直在孤独园处理你那该死的公务,即便和这个娼妇打情骂俏,也不同师妹解释一句。怎么,如今后悔了?” “我不晓得她在妙云楼……” “不晓得?不晓得那那个毒是谁下的!”  “老爷!你休要听他胡言乱语,乱你心神。”宋夫人赶紧安抚道。 看见宋清嵘此状,威啸越发得意,道:“果然天道昭昭,如今你被你自己的亲生骨肉刺死,师妹也可以瞑目了!” 众人一愣。 “我的骨肉……”宋清嵘眼眸颤动,捂着胸口朝千姜走去,“难道是柔然的……” “你也配!”威啸啐了一口,又指了指威千姜,笑道:“就这天资,被所有人骗的团团转,还弑父的,怎么会是我们方外间的后代,你都不晓得这十多年来,我带着她有多么痛苦。” 千姜本来撑着身子,忽又转身躺在地上,瞪着眼睛,想自己是不是陷入了一场梦魇。 “那还会是谁的?”宋夫人忽然尖声道,“好你个宋清嵘,这么多年,为了那个贱人,就只守着宋忆慈这一个孩子,没想到你还在外面有私生子。” 宋清嵘不置可否,忽听威啸又骂道,“活该你们宋家断子绝孙!”似乎仍觉不痛快,他又问道:“宋夫人还记不记得你害死我师妹后,在孤独园遇上的那场大火?” 十六年前,宋夫人趁柔然伤心欲绝之际,用了阴毒将其害死。 因为数月良心不安,她只好去孤独园探望宋清嵘以求心安。那段时将年岁紧张,宋清嵘获得圣上准允,代表皇室给孤独园分发赈济粮食,以显圣恩,前后一驻就是月余。 可惜月末偏逢大火,夫妇二人又不得不再监督着把院子修缮好了。 “关我何事?” “这个嘛,你就要问问张大娘了。” 张大娘不是自己以往的婢女么,本来负责宋忆慈的起居……宋夫人惶恐地看了看宋忆慈,又再仔细瞧了瞧威千姜,难道?! “可惜咯,你们这些年啊,都是在做善事,替孤独园养孤儿啊。”他佯装叹息,又道:“不晓得我养的,这个专治寒气的劣质干姜,你们还满意,有没有点宋大人驰骋沙场的风范?” 宋忆慈此刻的表情与威千姜相差无几,晴天霹雳,眼神空洞。 “不可能,我不信!”宋夫人尖叫到,又将宋忆慈狠狠抱在怀中,“你们,赶紧把他舌头割下来,他在撒谎!” “诶,等等,宋大人不是好奇师妹在哪里吗?舌头割了,就再也不晓得了。” 宋清嵘赶紧示意左右住手。 却见威啸狡黠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琉璃瓶。 “看时辰,咱们宋将军的毒马上就要发作了,意识模糊之前,你可要看清楚了!” 威啸又开始他那歇斯底里的笑声。 他的手伸入琉璃瓶,掏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那是一颗心。 他先是在鼻尖陶醉地闻了闻,又舔了舔,陶醉道:“师妹,我吻到了你的心。有一点点苦,但是我从未像今日这般幸福。” 这个人疯了! 宋清嵘忍无可忍,全身之力凝聚剑尖,直接朝威啸刺-去。 “不可能,我明明在箭簇上放了毒……”威啸还想再说什么,宋清嵘的剑却又往前在深了半寸,他总算没了声音。 威千姜万念俱灰,只呆躺着,看着满天繁星。 原来从小,威啸总是打骂她,总是不让她学医术,总是把她困在院子里,都是有理由的……她想到了门口的那棵樱桃树,作为唯一还在世的童年朋友,它陪着自己度过了好些个受惩罚跪在雪地里的深夜,如果它今日也在这里,会不会替自己开心呢?开心原来自己不是不配被爱,而是被人利用罢了…… 她眯着眼睛,想要再看看那棵树,却发现周遭一片血红,她的意识逐渐模糊…… “来人,速速把威千姜押走!”宋忆慈高声道,她紧张地浑身颤抖。 “谁敢!”墙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和。 须臾。 千姜感到自己被人温柔地抱起,那人在耳旁呢喃,“对不起,本王来晚了。”  ☆、今日种种 千姜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回到了五岁的时候,那时,院子里的樱桃树尚矮小。木门后,池子前,无青葱遮挡,她在烈日下,直视天边红彤彤的火球。 威啸举着一把小刀,轻声呼唤她。 她晓得那是什么,即便在梦里她都会为那阵疼痛瑟瑟发抖。 “疼。” 威啸只是暴力地把她拉过,在她的身上划一刀。然后双眼放光地把血挤在木碗中,“好孩子,到时你就知道了。你就知道了!” 她捂住胸口,成为了五岁的自己,记忆永存于夏日。 自己大概是“病”了,从那时候起就应该晓得的。为什么她家中密室里会有一具肌肤柔嫩的女-尸,为什么她能南游之时毫发无损,一切都是显而易见的,她却要等到自己成为了彻头彻尾的“丑角”后才懂得。 她懂的那样晚。 晚到她已孤立无援。 晚到她甚至带着自己的一腔孤勇,决定与空虚决斗。 缓缓流下的泪打湿了枕头,她觉得脸颊有些黏腻,也有些发痒。 待周遭都安静了,千姜缓缓睁开眼睛,窗外,霞光万道。 已是仲夏,她躺在精致华美的绸缎上,感受室内丝丝凉意。 那是房间里的冰,竟然有冰。 千姜以前在竞陵王府是打理冰的下人,如今竟也能受用这些宝贝。 她这才恍惚想起来,自己是宋家的人了。 有人叩门。 千姜疲惫地起身,却见明月已推门而入。 “威千……二小姐,您醒了。” 她楞了一下,尚不习惯这个称呼。 “二小姐身体好些了吗?” 见明月如此恭恭敬敬的样子,千姜十分不适应,木讷地点点头,又问:“宋将军他……还好吗?” “二小姐放心,老爷那日没受多重的伤。”明月安慰一番,又道“该用晚膳了,奴婢给您带过来了。” “我一个人吃的吗?” “是。老爷和夫人,在……”明月吞吞吐吐。 千姜不追问,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发现虽然精致,却没有一样喜欢的,食欲淡了些,“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 “张九荻呢?” “殿下那日安置好小姐便走了。” “哦。”她敛眸夹菜。 门外忽又有人吵闹,“明月姐姐!夫人叫你过去伺候大小姐了。” 千姜停住银著,感觉口舌发干,朝明月招招手乘汤,却见她胡乱倒了碗茶,急急放在桌上,便往外走,“奴婢先告退。” 红霞恰巧贴住斑驳茶渍的边缘。 千姜有些难过。 又过了几日。 千姜仍旧没觉得自己这个“二小姐”的称呼又任何实质的用途,既没有人来看她,也没有任何问候。 她有爹了,有娘了,还有姐姐,却仍旧没有人关心她。 即便是对她有所求的张九荻,也没有任何动静。 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么。 千姜自嘲道,她兀自芟剪着园子的花草,门口一人影闪进。 “道人!” “二小姐。”上岚道常弈却不吃惊,只是欣喜道:“你竟然已经能到处跑了,真是不容易。前些日子你昏迷不醒,身上的毒气又在四散,真是让人担心得很啊。” “我中毒了?”千姜很是惊喜,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身体要逐渐恢复正常了? “你前些日子是不是服了许多毒?” “我……” “你不必隐瞒,不管怎么说,也是夫人瞧得起我,安排我来给小姐诊病。那日我一眼便瞧出来了……” “道人有所不知,我的体质异于常人。” “我晓得的,只是你这体质并非是长期的,还是好好保养为上。”常弈眉头紧锁,道:“若你的体质忽然变了,而以前积压在体内的余毒未消的话,恐怕就会伤及身体啊。” 千姜赶紧地点点头,又招呼他进屋,问道:“常弈哥今日来是?” “送药的,你晓得的,我不是藏了许多干姜吗?驱寒很有效,大小姐不知为何很不喜欢,夫人就让我来给你了。对了,这里还有一封信,是夫人让我转呈你的。” 千姜吩咐左右将东西妥善收下,又吩咐人倒茶。 “说起来,你和大小姐明明是姐妹,怎么性格差的那么大。” “只能算半个姐妹吧。”千姜苦笑道。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我觉得大小姐还是很关心你的,那夜我替你诊治,她碰巧听到了我与九殿下的对话,便求九殿下替你去寻药呢。” “这么说来,九殿下是去……” “他是去上岚道求药了。” 见千姜面露愁容,常弈安慰道:“别担心,待殿下的药求回来,二姑娘的体质一定会恢复如初的。” “谁会想同我一样,像个怪物。” “二姑娘可别这么说,你可不知道这是多少毒-师所期盼的。”常弈又关切道,“小姐一定要记住,不管有没有求到药,都一定不要再试-毒了。” 见他说得郑重其事,千姜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送别常弈,千姜这才有时间读收到的信。 母亲的那封信。 母亲,这个称呼,在她的人生中,一直都是缺位的。没有画像,没有遗物,也没有只言片语。 而今,她有了自己的血亲。 千姜想着,因激动而有些笔鼻酸,她深呼吸一口气,感觉内心有些发紧,她会写些什么呢?会不会是解释为何不来看自己呢? 但是猜了许多,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隽秀小楷: “回去吧。” 同鸿雁一道而来的,还有几张银票。 是千姜想都不敢想的数额。 片刻后,她撕碎手中物,将其漫天飘洒。 院内的仆从都不理她,权当她在发疯。 直到千姜跑出了院子,才有人追上来。不是府里面的仆从,也不是千姜的朋友。 “这么晚了,千姜姑娘去哪儿。”是商诀。 “走开。” “殿下有吩咐,恕难从命。” “我叫你滚啊。” 千姜趁他楞住的当口,赶紧往外跑去。 ****** 月上中空,山林愈静。  一袭白衣的千姜在山间穿行,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 好不容易摆脱了商诀,她有些失落又害怕。 但是这些情绪,再怎么也无法影响她的决心,她在五月廿五之前,就已经下好的决心。 眼前有一汪湖。 见那潭碧波近在眼前,千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拔足狂奔,一边跑,一边将衣衫尽=褪。 夏夜晚风拂过身体,她因这阵狂野而陌生的触感而震颤。 赤脚踩在满是石子的山道上,她没有感觉到难受,反而因疼痛而雀跃。 湖边的苔藓有些湿滑,千姜的贴身衣物只剩下最后一件。 她轻轻解开脖颈间的绳结。 “威千姜,你停下!” 她将褪下的薄纱高举在头顶,让它随风飘扬。 月华皎皎。 张九荻远远看着,少女玲=珑有致的胴=体,在月夜下曼妙动人,她那副自然纯粹的模样,有如神祇,他不知道心底的敬畏感从何而起,却清晰地听到了,自己急促有力的心跳。 “千姜!!!!”张九荻向来低沉的声音变得高昂。 丛林间的鸟雀惊飞。 眼前人,没有丝毫犹豫地跳了下去。 张九荻忽然头痛欲裂,脑子里传来惊呼:她不会凫水。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入了湖。 “千姜,千姜。”张九荻不断在湖中找寻。 可那位只比自己早了片刻的人,压根没了身影。 “傻子。”张九荻嗔道,仍旧不放弃,“本王命令你现身。” 湖面毫无波澜。 “若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铺子烧了,再把你院子烧了。” 张九荻正心急,却见北边的湖面总算有了些动静。 “你在这里做什么?” “威千姜,你好意思问本王。”张九荻又惊又喜又气,往她身边靠去。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 张九荻置若罔闻,见着她,心才算放了下来,原来这湖并不深,他是能在其中缓慢地走的。 待威千姜的脸在月色下更加清晰,他感觉到一阵心疼,将千姜死死抱在怀里。 “只有傻瓜才会用寻死的方式。” “谁给你说我要寻死了,”千姜的上半身被钳住,只剩下双脚在水中扑腾,看起来颇为滑稽。 “那你这么大半夜的,跑到此处作甚。” “我还想问问九殿下,干什么追着民女跑。” “我还不是看你要跳湖。” “我才不会跳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何至于自戕呢。再说,就算跳了又与殿下何干。” “威千姜,我看你就是与我争高下有一套。” “殿下就是喜欢逮着民女欺负。”威千姜埋怨道,却才意识到自己未=着一物,她惊叫一声,张九荻连忙将她从怀中松开,却仍旧环着她的肩膀,关切问:“怎么了?” 这样一来的话,千姜身前的……就更加白了。 二人忽然都意识到了不妥。千姜更是羞红了脸,身体不禁往后一倒!她下意识地伸出腿去环住他的腰。 “威千姜,你看看你,总是喜欢弄出些冒险的事情。”张九荻佯装发怒,又问道:“那夜你为何要以身涉险?就没有想过什么权宜之计么!” “我不喜欢瞻前顾后。”千姜稳了稳身体,又道:“既然在世上也没什么牵挂,也不招人待见,不如拼死一搏。” “谁说你不招人待见了?”张九荻抓住了重点。 “殿下不是嘴不待见民女么,天天巴不得我多吃点=毒药。” 似乎是被千姜戳中了痛处,张九荻的眼神中忽然闪现片刻阴沉。 千姜正欲再说些什么。 张九荻的唇又凑了上来。 好家伙!一回生二回熟。千姜这下总算找到了还击之法,她顺着呼吸与其周璇,待敌方深入后,用贝齿一咬! 张九荻果然没防备,“威千姜,你真狠啊。” 威千姜得意地看着他。 “好啊,要陪本王玩玩是吧。”张九荻说着,便将千姜轻轻按在湖里。 ???这是要杀人灭口么,千姜心道。 正想浮上去换气,却被张九荻的唇=瓣堵住。 她不得不张大了嘴去呼吸。 片刻,他被张九荻捞出水面,没有时间与他斗嘴,只能躺在他宽阔的怀里,大口地喘=息。 要说会玩,还是张九荻会玩。 ☆、真相是假 这座山野的生灵,常年生活在一种朴素的静谧里,人迹罕至的山头,更是少见极致的纯粹情绪。 细纹在湖心散开,一种极端的温柔顺着指间狡猾而灵敏地爬上心头,张九荻听着她一深一浅的声音,陷入此在的沉沦。 停在这一刻吧,她在我怀里的仲夏夜。 然而良辰有尽,冷月如钩。 千姜倏忽抬起头,冷冷道:“有意思?” “怎么,千姜不喜欢?”他挑衅似地轻笑一声,将她的背扶住,二人在浓重夜色中,勉力对视。 千姜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朝张九荻的脸上甩去一巴掌。 与上次在苍饶山上的对峙不同,这次的巴掌无力犹疑,但是她的声音却坚决有力:“你吃错药了?” “不是。” “中迷烟了?” “不是。” “又要怪我给你使了什么邪术了?” “不是。” “那是什么?”见他犹疑,千姜不想听他的答案,只是抵死从他怀中挣扎开来,“你放开我,宿渊。你放开我!” 他仍旧不松手,半晌,哑声道:“我有些想你。” 语气似乎有些委屈。 周遭万籁俱静。 远方飘起点点萤火,千姜觉得胸口有些痛,脑中愈加混沌。 “你,想我做什么。” “你同我很像,千姜,很像。”张九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道:“平生皆是谎言。小的时候,父亲同我讲,只在昭京待一年,便可以回南境,回到母亲身边。但是我们却再没有回去过。母亲也驾鹤西去了。” 他没有用那些帝王家的尊称,讲起来的仿佛是民间故事。 “民女可不敢同殿下一样。” “千姜……”他将尾音拖长,“你初来昭京的时候,我不认得你。那时,觉得你就是五哥派来的探子。可是慢慢地我才发现,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傻的探子。” “你!” “你笨拙、冲动,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为了不认识的普通百姓也敢夜闯仓使府伸张正义。起初,我觉得是你嫌命长……” “宿渊,不会说话就闭嘴!” “现在,我才晓得这是你的处事方式,纯粹而热烈。”张九荻说着,似乎想要从怀里掏东西,奈何他仍旧抱着威千姜,不便松手,只好道:“帮我从怀里拿一下。” 千姜佯装同意,待他松了手,发狠游到了湖的另一边,看来她颇具凫水天赋,才学会没多久,便能躲开张九荻的奔袭。 “宿渊,别过来。好歹给我点体面。” 他仍旧步步逼近,只是在恰当的距离停驻,似乎下了会儿决心,才道:“我总是想起你。睡着的时候,我同你在玄玉山上漫步,山道险急,我们并行,从熹微走到日暮。即便……即便你现在在我眼前,我也想你……想要让你再贴近我,就这么想着,心也有些疼。”他从怀中掏出金叶小刀,道:“我只有把它放在枕边才不会失眠,就像是梦见你的暗号。现在,我不想要暗号,我想要=你。” 千姜有些脸红,极为不自在道:“宿渊,你晓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自然。千姜,往常我在昭京城里,四面皆是围墙,感觉遮天蔽日,大道苍茫。可是现在,有你了,哪怕只是想起你,周遭也会有光。” 张九荻洋洋洒洒地总算说完,千姜感觉喉咙有些干涩,半晌道:“宿渊,放过我好不好……我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是光吗?是块被人遗弃的干姜吗?抑或是宋二小姐?这一年来,我生命里有太多始料未及、仓皇无奈。但是我不想再这样,不想再受人蛊惑,不想再被人操控,不想成为笑柄,更不想成为被利用的工具……” “千姜,我喜欢你。只是因为你是你,不因其它任何。”张九荻喃喃道。 他的话犹如惊雷回旋耳际。 他喜欢我?他喜欢我啊…… 千姜陷入沉思:可是他是宿渊,不是张九荻。 不是那个单纯的、善良的、机敏的张九荻,只是宿渊。 这两个人的性格那般不同,千姜不管对宿渊有任何的情绪,都仿佛是对张九荻的背叛,“谢谢殿下,我有些想不清楚。” “别想了,只听你心里的话,好么。” “我……让我先换身衣服吧。” “好。” 二人已经在湖里面泡了许久,千姜觉得自己的脚指头都是虚浮的。可惜,她的衣服早就在方才奔跑的时候散佚了。 张九荻朝夜幕呼唤,片刻后,就来了人,千姜麻溜地潜入水里。 岸上二人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久久未结束。 千姜感到自己必须要换气了,实在不能再等!  她腾地一下扑出水面,却被张九荻抱住。 二人又贴得很近,眼下场景,千姜有些难为情。 来者语气慌张,恭声道:“殿下,属下告退。” “嗯。”张九荻冷声应到,完全没有方才的温柔与耐心。 待到人走远了,千姜才质问道:“你干嘛又这样!” “被别人瞧见了怎么办?” “这么深的夜色,谁看得见啊。” “本王决不允许。”张九荻又端起了那副架子,片刻后才轻轻拢了拢怀中人,哀求道:“唤我张九荻吧。我想,那应该是照着母亲的姓氏取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正面面对张九荻。 “你想起来了?”  “没有。但是我也想像他一样,成为对你而言重要的人。” 千姜苦笑,思忖片刻,仍旧轻声唤道:“张九荻。” “我在。” “放手吧。” 他竟依言乖乖地、依依不舍地松了手。 “你听着,我不想你成为任何人。你只是你自己。”千姜郑重其事道。 张九荻久久地注视着她,用指尖缠绕她的额间发。 “你别看了。背过身去。” 上岸拾掇了一番,千姜转身去瞧,见张九荻仍旧乖乖地站在湖中,静默如谜。 而她决意离开。 自然不是想离开昭京,毕竟在把南宫鸿救出来之前,自己不能走。她想要离开的只是这个混沌的、悲欣交集的时刻。 ****** 宋府上下,如今都晓得府里有了两位小姐。原本发扬跋扈、受尽万千宠爱的那位,虽然不是血亲,但好歹有老爷夫人做靠山,而原本名正言顺的那位,却行事莫测,无依无靠,一分小姐的派头都没有。 即便昨儿个夜里人影都不在府上了,也未见的有人去寻。 毕竟她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名正言顺 虽然这位二小姐的死活,府内的那几位贵人不怎么关注。 但是当守门的周喜俭家的到处说,二小姐被人抓住了,并且要千两黄金赎人的时候,不少下人仍旧着急跳脚,毕竟此事事关府内众人体面。 准确的说是黄金八千九百两,这个数字极具灵性,不多不少是老爷一年的养廉金,这是威千姜被困住时,恰巧出现在脑海里的数字,她曾听说宋将军即便一年无所事事,也能有如此的收入。 为了权衡数字的吸引力,又不至于使宋府萧条,威千姜只是朱唇微启,与自己刀刃相向的人便笑开了花。 那夜,她下山回家,却被几个地痞流氓逮住。眼睛尖的,一眼瞧出此人是通缉画像上的姑娘,便以报官撕票相要挟。 话已经放了出去,本以为至少要等些时日,未料,不到半个时辰,便有衣着华丽的贵人前来赴约。 这贵人咬定要见到千姜的人,说几句体己话。 几个地痞流氓对自己的看守技艺颇为自信,竟真的同意了。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却是千姜不想见到的:“你来做什么?” “威千姜,本小姐自然是来瞧你的。” “看我这么窘迫,想必你很开心。” “果然是我的好妹妹,这么懂我。不过这事可不怨我,谁让你自己杀了人,还逃跑呢?” “我没有。” “犯了错的人,最喜欢狡辩了。” “果然是经常犯错误的人,一看就很有体会。” 宋忆慈笑一笑,举起巴掌又想扇威千姜,却被她抓住了手腕,“你敢再动我一次,我便让你滚出宋府。” “哟,好大的口气,看来你很适应宋家小姐的身份么。” “本就是我的东西,何谈适应之说。” 宋忆慈这才仔细观察起威千姜,虽然她穿着男式的衣衫,显得娇小玲珑,但是那双眼睛,此刻却有一股寒意。 “你别忘了,我在这个府里待了十八年。” “你待一辈子都不会是宋家人。”威千姜勾嘴一笑,“因为你,不配。” “我可比你配多了,爹爹和母亲在我生病的期间,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你呢,他们来看过你吗?哪怕一次?”宋忆慈得意洋洋道,“听说母亲还让你回日寻城了。” “果然是你撺掇的!”威千姜怒而拍桌。 “哟,别这么生气嘛。”宋忆慈笑嘻嘻道,露出手中明晃晃的东西。 威千姜却无所畏惧,直接上前抓住宋忆慈的发髻开始扯,她本就比宋忆慈高上一头,加上她底气十足,扯起来那叫一个痛,“你给我听清楚了,你的名字是我的,你的这身衣裳也是我的,爹娘的爱也是我的,与你本人,毫无任何关系。虽然二老尚不接受我,但是日子还长着,我作为嫡女,自然会为家族分忧。母亲赶我走,那是她想让我回去散散心,还给了我百两银票。” 宋忆慈不断挣扎,却不敢下手,也不知道威千姜这是怎么了,竟然变得这么强势,她又扭着身体道:“那又如何,我才是他们最爱的那一个,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叫我一声姐姐。” “你也配?”千姜说着,忽然轻笑出声,“这不是你以往经常骂我的话吗?果然是骂起来很顺口。” 宋忆慈总算忍无可忍,开始胡乱挥舞起她手中的刀刃。 可惜又被千姜擒住,“你觉得你伤了我,还能有任何退路吗?今日我既然敢让他们开口黄金千两,是自信我在府中的地位。半个时辰之内,如果没人来赎我,宋忆慈这个名字我便让给你。” 未料,千姜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雀跃之声。 ****** 风波后,宋府上下对威千姜的态度全然不同。黄金千两,不足一个时辰,便豪掷出去救人,这是何等的珍视。即便后来良玉带队将那些作恶之人一网打尽,却仍旧难以消解此事带来的震撼,上上下下都对千姜多出好几分尊重。 回府不久,宋清嵘夫妇与亲生骨肉原本疏远的关系,倏忽亲近了许多。宋家嫡女——宋郁初,名正言顺地入了族谱。虽然不知道宋忆慈的名字还在不在,但是她在府里的地位一落千丈,是有目共睹的了。 饶是如此,宋将军仍旧心存芥蒂,有些许不畅快,思前想后许久,他总算下定决心:把这个宋二小姐赶紧嫁出去,早一日疼上孙子,也就早一日解脱。 宋将军在皇室贵胄,名门望族的人中选来选去,只有二皇子宿昱入的了法眼,于是去拜会时,不免拉上了威千姜。 千姜不懂得老父亲的一片苦心,她只是怯生生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静候二人把话说完。 可他们谈论的东西太过无趣,千姜站着站着便跑到了门外,正好与二皇子的侍从撞个满怀,千姜正发愁,这下仿佛待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与他攀谈起来。 “宋姑娘说的可是在崇定楼上的事?” “是。” “据属下所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啊,一直都是太太平平的。”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昭京城到处都是告示。” “属下从未听闻。”千姜不甘心,又拉住身边的一位侍从追问,结果上上下下皆说,并没有什么崇定楼惨案。看众人吞吞吐吐的样子,她猜到了是在刻意隐瞒,末了,她又不得不感叹,宋府的人果然是权势滔天。她仍旧不甘心,软磨硬泡,“若是哪位愿意告诉我当日实情,我不仅不会说出去,还会有赏银。” 果然银子是最有用的,话音刚落,方才站在一边犹豫不决的人开了口,“小的听崇定楼的看守说,那日……城楼上的确有些风波,但是都是小事……” “我问你,是不是有一个红衣服的人,他最后去了哪儿?”那日,何权起了杀意,为了保住斜也,千姜只得先舍弃南宫鸿,毕竟他武力高强,自能逃出生天,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她都没有任何南宫鸿的音讯,心下不免有些担心。 “有人看见,好像是被何公子……带走了。” “人还活这么?” “活着,只是晕了过去。” “宋姑娘可千万别说是小的说得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千姜会意,从怀中掏出一个金锭,那奴才旋即眉开眼笑。  “宋姑娘,何事聊得这么开心啊。” 千姜循声望去,见宿昱正站在眼前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千姜恭敬地礼毕,却见他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连宋清嵘都是喜上眉梢。 “殿下,千姜第一次来您府上,感觉气派得很,不免话多了些,真是贻笑大方了。” 宿昱朗声笑道,“千姜来得真是时候,王府正要肄仪千秋日呢,今儿正好冯子力也在,千姜姑娘第一次来,让他教教你千秋日的礼数,至于鞑靼增兵的事情,容后再议。”宿昱朝宋清嵘说着,抬手示意往东边去。 鞑靼?千姜这才想起那日在崇善寺的所见所闻,五皇子宿望与鞑靼有勾结的事……千姜犹豫了片刻,道:“殿下,此事恐怕……” “哦?原来你也懂经略之事。”宿望打断道,又摆摆手,“今日与将军聊了许久,颇为畅快,有什么等席间再叙。” ******  宋清嵘也没想到,千姜运气这般好,第一次跟着自己出门拜会,便碰上了这样的盛会。肄仪千秋日是昭京城的贵胄们都要参加的。 没邀请宋家,想来是殿下对近日的风波有所耳闻。二人却这么好巧不巧赶上了,千姜还以宋家嫡女的身份露了脸,又承蒙二皇子关照,以后的非议便也可以少许多,待会儿一定要与殿下多吃两杯,宋清嵘想着。 ☆、戏台初上 二皇子府上的戏台,是比照着皇城内的戏台做的,只是构造、纹饰、规格等略有不同,那额枋与垂花柱之间的水波纹雀替,用的是靛青与素色,虽然少了几分威严,但看起来若海浪翻滚,多了些许灵动。 每一年的御览戏都是必不可少的,今上最喜欢从民间选一些戏班子,有趣味不说,还顺带体察下民情,这就苦了民间的梨园子弟们,不仅要适应大的戏台,还要提防唱错词掉脑袋,特别是这一次的千秋日,圣上龙体初愈,断不能扫了兴致。 《五福戏》第一个登场的武旦,深吸一口气,从入场门翻滚而入,总算粉墨登场,他一边唱着,一边忐忑地俯瞰对面观戏阁中众人。 小心翼翼地唱完第一句,没有任何异常,他这才宽了宽心,却听见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突兀的掌声,又突然地安静。 鼓掌的不是别人,正是威千姜。 见阁楼内众人都没有反应,千姜这才将双手微微地合在一起,尴尬笑道:“还不错,还不错。” 岂止是还不错,简直是大开眼界,千姜何曾见过如此美轮美奂的戏台,更别说能坐在视野极佳的观戏楼内全程欣赏,角色尚未登场时,她便欣喜难耐,这阵欣喜不为别的,为的是她总算不用接受众人盘问了,更不用假装大方地忍受角落里的凝视。 “千姜喜欢就好,本王听说,这是九弟点的。”宿昱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偏头看向右侧的张九荻,嘉许道。 “九弟今年很是懂圣上的心嘛,往年可没见你这么上心过啊。”五皇子突然插嘴道。 张九荻垂眸不语,只是承了宿望的意,喉结上上下下,将酒一饮而尽。 戏台上,敲锣打鼓之声未歇,声音刚好控制在让楼中人自在闲聊的程度。 昭京四贵轮番给众皇子祝酒后,后排的人这才自在地祝起酒来。 俸烁站起身,玄青色菱锦上衣,腰着深紫纹犀带,风度翩翩道:“宋大人此番驻守南境,果然让鞑靼丢盔弃甲,英姿不减当年;再加上明珠归府,真是双喜临门。” 宋清嵘起身笑道,“俸公子说笑了,多亏圣上庇佑,加上殿下监国有方,才有如今景象。”他说着,又抬眼示意千姜。 千姜赶紧起身,怯生生道:“郁初见过俸公子。”她略微垂首,额间的金崐点珠桃花轻微晃动,碧眼盈波。 “原来你就是江永年提到过的威千姜。”站在一边的江家嫡子大喜过望,与俸烁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又轻声道:“怪不得他一天不学无术,从来不回府,原来是有红袖添香呢。” 宋清嵘倒是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只当是威千姜讨人喜欢,便任由几个年轻人在一边讨论。 “说起来,怎么今日永年哥哥没来?”原本在一边静静坐着的徐斐忽然问道,千姜闻言也左右瞧了瞧,这才想起来已经许久未见江永年了。 俸烁笑问:“莫不是他那金银铺子的生意太好,天天都守着呢?” 江大公子一脸幸灾乐祸道,“听说啊,他前些日子做的生意,惹到了五皇子殿下。” “啊?胆子这么大。” “也好,我还愁在这昭京城没有人治得了他呢。被五皇子扣=留些时日,他也好长些记性。” 什么?千姜心道不好,手一抖,杯盏垂落在地,四溅的琼浆洒在了上等的狐狸毛毯子上。 声响吸引了前排的目光。 侍从呈上新的杯盏,千姜不好意思地接过,伸手的刹那,她感到冷峻的眼神扫过自己。 千姜去寻,才第一次在席间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双眸深邃如常,但整个人憔悴了许多,高束的青色鸟纹发带让他看起来精神了些,但少了往日英姿焕发的模样。 片刻后,他转头,又是饮酒不语。 千姜愣怔,宋清嵘却到了身旁,他抬手将千姜的额发理了理,道:“郁初,跟我来。” 千姜依言跟随,却见宋清嵘似乎是把自己往二皇子身边引。 这么一来,就刚好要经过张九荻身边,她畏葸不前。 好在,还未等她靠近,张九荻忽然站起身来,恭声道:“九弟先行告退。” 千姜注视着那墨色蜀锦长袍消失于视线。 真巧,巧到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意。 “千姜快过来,你方才不是说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讲的么。”二皇子亲切地朝她挥挥手。 “可是……”千姜左右为难地看了看,毕竟五皇子本人正坐在他左手边不远处。 宿昱心领神会地领着千姜去了侧面的房间。 房内众人见状,一时鸦雀无声,连宋清嵘都愣了片刻,才喜上眉梢。 “你说吧,这里没人了。” “殿下,我怀疑五皇子与鞑靼有染。” “大胆!”宿昱怒道,“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千姜怔松解释道:“殿下,此事民女也不敢妄言……只是上次在崇喜楼,民女恰巧听到了五皇子和于去得在聊与鞑靼联合之事。” “崇喜楼,就是那太监修的庙?” “正是。” “你怎么会偷听到他们的话?” “这个嘛……”千姜一时难以开口。 “本王怎么可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辞。”二皇子负手而立,心里却百转千回:难道这几日在南境的骚=动,是内外勾结导致的?若如此,自己此刻在派兵前往,岂不是正中下怀…… “殿下可以不信民女的,就当没有听过……” 宿昱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形容吓到了小姑娘,于是展颜将千姜扶起,“你嘛,倒是还有将功补过的机会。” “殿下请讲。” “去瞧瞧本王那可怜的九弟吧。”他玩笑道,又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听说他这几日,发狠勤政。我最了解他的闲逸性子,这么不爱惜自己,必定是有什么心事。” 宿昱那高深莫测的眼神,看得千姜有些尴尬,她假意道:“九殿下的心事,民女可能无能为力……” “千姜,就当帮本王一个忙。去吧。” 语毕,将千姜微微一推。 ****** 暮色渐起。 戏台上,仍是锣鼓不绝,吟唱百转千回。 千姜在王府内逡巡,仲夏疾雨忽至。豆大的雨点子落下来,砸在青伞面上,劈拍劈拍。 周遭服侍的人自然是不敢打伞的,千姜见他们狼狈,便道:“你们去避雨吧,不必服侍了。” 众人不依,千姜只好自己抓过伞,疾行离去。 半晌,总算在竹树交加,亭台轩敞处,寻到了张九荻。 重重绿意中几株鲜艳的杜鹃飐拂,疾雨溅起烟雨帷幕,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 “张九荻。”千姜朝他奔去。 想来是雨声太大,他置若罔闻。 千姜收了伞,走到他身旁,二人并立,眺望远处,池水荡漾。 “郁初姑娘,怎么不继续饮酒作赋了。” “干嘛叫我这个名,我又不喜欢。”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会因为你的喜好而改变。” 听出他话里有话,千姜笑道:“有啊,比如我喜欢吃桃花酥,就可以天天吩咐厨房做,不用等到寒食节。”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转过头,看着千姜。 她这才发现他的眼圈红红的,眼眸澄澈,“你怎么了?” 他犹豫了许久,“千姜,你那日为何不告而别。” “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处理。” “那日,我吓到你了,是不是……”他又靠近千姜半步,后者因为惊讶后退了两步。 见状,张九荻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又问:“既然这么怕我,那你追过来干什么。” “二皇子殿下叫我过来的。”  “哦,我哥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果然,我在你心里没有半分位置。” “不是不是……”千姜连连摆手,“即使二皇子殿下不让我出来,我也会出来的。” “意思是,你心里还是有我的。”张九荻说着,一把抓住千姜的手,将它贴向自己的脸,他的袖子滑落至手肘,因大风吹拂而蓬飞,显得疏朗宕荡。 “张九荻,我……”千姜收回手,显得漠然而决绝。 “我那日说得很清楚了。你要是还是不明白,便真是个傻子。” 那日的话,千姜怎么会不明白呢?这几日,这个问题也将她折磨得辗转反侧,不过好在有急事在手,这些儿女情长显得没有那么重要,特别是当她的心,还没有那么敞亮时。 “谢谢你喜欢我。” “本王不需要你谢谢。” “好,那就不谢。” 张九荻:“……” 静默时,蝉鸣更甚。 疾雨渐缓,亭外小雨淅淅沥沥。 张九荻喃喃道:“所以,这就是你的答案?” 千姜敛眸不语。 “威千姜,你为何要折磨我。” “我没有这个本事。” “好,好!”他左转一圈,又右转一圈,道:“你以后最好别让本王帮你。” “巧了殿下,民女正好有事相求。” 张九荻:“……” 不等张九荻答话,千姜便一股脑儿把话说了,“我想知道五皇子一般把人关在哪儿?” “我怎么会晓得?” “你一定晓得。” “晓得我就告诉你,让你去救江永年吗?” 千姜:“……” 话虽然这么说,他仍旧宽慰道:“倒是没什么,听说就是他手下人手脚不干净,买卖金银的时候,给了假货,拂了老五的面子,就被抓起来了,左右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我说了很多次,我和江永年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张九荻俯身靠近千姜,柔柔的长发泄落,白皙的脸上总算浮上了几分悦色,“千姜,还是老规矩,你来,我就告诉你。” “好。”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们,上一章的内容有些许修改,可以更新看看哦。 ☆、夜色无端 翌日,千姜从府里宽敞的床榻上醒来,她揉了揉眼睛,又在凉爽的冰旁边纳会儿凉。 既然夜里不得不去仓使府见张九荻,她就要珍惜白日的时辰好好无所事事。 在婢女的服侍下,穿上了藕荷色滚边织锦小蜀纱综裙,趿拉一双掐金挖云红香鞋,隆重而愉悦地去了家塾。 昨日在二皇子府上的种种,让千姜颇感新奇,特别是那一出出精彩绝伦的戏,让她恍惚感到千秋日的一切都是有趣的,直到她看见了眼前人,眼前这个双目黝黑,几乎与墨色披风融为一体的人,才觉得事情并非如此。 “二小姐。”他的声音如一潭死水。 “妹妹真是让人好等。”早就坐在一边,无聊得左顾右盼的宋忆慈,上前迎接道。 千姜点点头,“你便是冯子力少卿派来教授礼仪的?” “冯子力怎么够格,庞公公可是在中宫教授多年了,未曾出过一点错。” “大小姐谬赞了。”庞公公拱手行礼,如此清俊的脸,却带着一股子厚重深沉的气韵。 “二殿下说,今日是专门讲千秋日的礼仪。” “是。更准确的说,是中宫朝贺仪。” “中宫朝贺?” “这你就不懂了吧,”宋忆慈插嘴道,“我从小就跟随娘亲在正月里入宫朝拜,要和皇妃、公主们都在一道参拜圣上呢。” “是了,贞敬夫人向来喜欢带着大小姐去。” 宋忆慈假装不经意地瞧着千姜,她那金镶翠珠耳坠一摇一晃,难掩得意。 宋夫人是正从一品夫人,在昭京城是一等一的外命妇。 “公公,郁初懂得没有姐姐多,还仰仗您多指点指点。” 他略微颔首,示意二人入座,清了清嗓子,便开始长篇累牍道:“所谓敬天者,不独严而有礼,当有其实。敬天事神是大泱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这家塾本就是为宋忆慈修习修筑,朴素雅静,加上婢女打扇,屋外蝉鸣,千姜不一会儿便困顿至极。 “咳咳。”庞公公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 千姜歪着头,半眯着眼,见案上的一盏糖蒸酥酪,日光朗照,已有些许融化,注视了片刻,才稍微集中了注意。 他又道:“小姐还是仔细着些吧,这次的千秋日,既是小姐初次参与皇家礼仪,又是圣上敬天祈福的大日子,万不能有任何纰漏。” “是啊,若圣上亲祀天地,妹妹还在一旁如此不上心的话,我们的脑袋可都没了。”宋忆慈叮嘱道,“听说今上这些日子都在闭门修炼,养精蓄锐,等着那一日朝=拜众神,祈求风调雨顺,战士凯旋呢。” “哦。”千姜微微打了个哈欠,片刻便有婢女在旁给她垂肩敲背。“姐姐上心就成。” “我不用上心,都不会出任何的纰漏,毕竟都去了十几次了。再说了,让我去参加朝会,本就是因为大家喜欢我,你去看其它四大家,都没有去,连徐斐都去不了呢。” “今上对大小姐,的确是宠爱有加。”庞公公附和道。 宋忆慈一副所言不虚的神情。 千姜无奈地耸耸肩,“横竖得圣上眷顾,那就不用那般认真了吧。”千姜说着,总算忍不住舀一勺酥酪,浓郁的奶香在唇齿间弥散,她因美味而满足地连连点头。 “二小姐,您还是认真些吧。”庞公公说着,抢过千姜手里的瓷盏,“这次去的话,可没有人陪你。” 不等威千姜反应,倒是宋忆慈惊呼道:“公公这是何意?” “奴才也只是听安排的份,这次只让嫡女参加。” “我也是啊!我可是自小在宋府长大的。”宋忆慈吵嚷着,在门外静候的大姑娘亓筠遥遥望着,却不敢轻易入内。 “不是奴才说您,就算宋夫人再怎么偏爱您,您也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庞公公顿了顿,又道:“小姐还是要早日认祖归宗为好的。” 不愧是于去得公公那一派的人,说话一针见血,直截了当,把府内的人不敢说的都一口气说完了。连千姜都因为他的直白而胆战心惊。 宋忆慈语气尖利,反驳道:“我说了,我就是这里的人,你们谁也别想赶我走。”她一边说一边跑出了学塾。 人跑了,千姜便只好靠自己认真修习。 “既然旁人都走了,奴才也就直说了,陛下要祭祀天地,见不得不干净的东西。宋小姐这些日子千万要洁身自好,不要听那些坊间流传的风言风语。” 千姜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到了午膳时间,冗长的礼仪教授才算结束,千姜饿得双眼发晕,正巧吩咐了下人去传膳,却见门口溜进一人。 她一进来,便扑到在千姜脚下。 月白弹墨祥纹锦玉裙铺陈一地。 “亓筠,你往常不是不喜欢这么穿么。” “小姐。救救我吧。”她抬起头,往常水灵灵的双眸中满是血丝。 “救你,凭什么。”千姜斜倚着,拿着美人扇兀自扇着,“你自己数数你做的一桩桩丑事,有哪一件是我可以原谅的。” 亓筠跪着前行到千姜身边,接过她手中的扇子,殷勤地煽了起来,虽然她刻意控制着挥舞的频率,但是仍旧透着不可抑制的焦躁。 “亓筠罪该万死。往日有眼不识泰山,对姑娘多有得罪,您发发善心,救救我吧。” 日头正盛,房间里的几块冰已经消解不少,仍旧燥热无比,亓筠的额间已是丝丝密汗,发丝贴着皮肤,千姜看着她一边迫切告饶,一边慢慢摇扇的样子,感到一种不可言状的滑稽。 亓筠见千姜展颜,一鼓作气道:“姑娘,家弟……” “弟弟这招,你上次给我下药的时候,已经用过了。” “是真的,姑娘,千真万确。家弟现在五皇子手上,恳请姑娘施予援手!” “为何求我?” “姑娘,上次亓筠给您道歉,虽然有私心,但是弟弟的事情却无半句戏言。您是唯一一个知道这件事的,还能帮我的人,”亓筠泫然若泣,“五月初五,家弟生辰,五皇子早就允诺会让他登上城楼,让我们姐弟团圆,可是,我去的时候,只看见城楼一具烧焦的尸首,而他又被五皇子抓走了。” “怎么确定是令弟。” “他们告诉我,那日我弟弟穿着苍蓝锦衫,会在那里与我团圆。”亓筠总算扔开扇子,摇摇她的腿,“千姜,你现在的身份不同了,你要是去五皇子面前求情,一定能有用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门口,传膳的婢女回来,刚好看见往日风光无限的大姑娘,在地上跪地求饶的情景,表情中除了震惊外还有些许喜色。 千姜赶紧将她扶起,又整理了她的裙裾,柔声道:“我答应你,但是你至少要告诉我他的名字。” “真的吗?!”亓筠胡乱擦了脸颊的泪珠,又道:“他本名亓昀,后面被卖到了鞑靼,有个外族名字叫昭那斯图·斜也。” “你说什么?”千姜惊叫出声,“斜也是你的弟弟?他被五皇子抓了?他不是在鞑靼别部么。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啊。” “姑娘,你竟然认识我弟弟!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们关系好吗?”亓筠接连发问,直到发现门口的婢女,她才尴尬地停止发问,又道:“五皇子权势滔天,躲到哪里都有他的人脉。” 南宫鸿和斜也竟然都在五皇子手中!千姜气不打一处来。 “亓筠,你要我帮你可以,但是你必须出力。”她说着,声音因为担忧而颤抖。 ****  再入竞陵王府,千姜已经是昭京第一千金。 但是行迹却比往日来得猥琐些,毕竟飞檐走壁这套,她实在是不习惯。 夏夜蹁跹于王府屋檐上,凉风习习,光影映衬,五澜泉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莲花。 “密道应该在五皇子的寝房附近,需要你找一找。” “你就在此处,替我盯着,切莫被人发现了。”千姜说着,正欲往下跳,看了一会儿,还是因为高度而怯生生地收回了脚,“先带我下去。” 亓筠惯常使鞭的,趁院中人不备,干净利落地放倒了几位戍守侍从。 清理了路,千姜就稳稳当当地将落在了暗夜庭院中。 院内极为静谧,只剩下几株桔梗花在浓稠夜色中,隐秘地热烈着。 她猫着身子,贴着墙沿,在周遭找寻线索,毕竟以前是在王府待过的,她的找寻不太吃力。 可惜,将近半个时辰过去,千姜仍旧一无所获,静谧的夜晚却躁动起来。 夜虫喓喓声起,窸窸窣窣之声不断。 千姜以为行踪暴露,赶紧僵直身体,躲在墙角。 好在并没有人行过。 可墙的那边却传来了一阵越来越厚重的人声。 不,不是人言,而是喘息伴随着嘤咛,还伴随着吱吱呀呀。 那交叠的人声越来越急促,仿佛要将夜幕撕裂。 “野种……” “望哥哥……啊……” 这是?这声音怎么那般熟悉,好像是宋忆慈? 千姜的脸仿佛火烧,她一时呆住了,愣了片刻,赶紧直起身子往旁边挪。可屋内却忽然亮堂了起来,千姜不经意一瞥,只见一双玉足绷直,光影投在窗棂之上。 “谁?!” 千姜拔足狂奔,干脆使出了不常用的轻功,奋袂而起,却被屋檐撞倒了头。 “咚!” 千姜吃痛朝亓筠打手势,却见她也自身难保,正和屋顶的一众暗卫大打出手。 完了。千姜暗道不好,心道要是有谁能来救救自己就好了。 她这才突然的、短暂的想到了张九荻。 好像他们约好了,今夜在仓使府见面来着? ****** 那边厢,仓使府的若干人等,觉得今夜格外漫长,府内一股蔓延的无名火仿佛要将一切焚烧。 向来作息规律的殿下,不仅整夜不睡不说,还忽然半夜召见樊寄奴姑娘,让人如泣如诉地唱了一宿。 ☆、谁的眼睛 已经是下半夜,樊寄奴拨完最后一曲,指间有些发红,“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这般喜新厌旧。”张九荻一夜的失望化作一句绵长的叹息。 “殿下这话,奴婢不敢回答。”她说着,抱琵琶的如葱手指舒展片刻,又道:“若奴婢答是,怕是要伤了殿下的心,若奴婢答不是,便是有意欺瞒。” “但说无妨。”张九荻坐在书案前,指肚轻轻划过边缘,遥想起那个月夜,她曾经坐在这里,不情不愿。 “寄奴深陷红尘,但是一直谨记殿下教诲,虽然不会付出丝毫的真心,但会因每一次的相逢欢喜。”她缓缓起身朝张九荻走去,浅褐色绛纱碧霞罗逶迤拖地。 “果然。”张九荻冷笑一声。干脆又重新提笔,在宣纸上行云流水,凝聚涣散的心神。 “殿下是有心仪的女子了?” 他挺拔清瘦的背影近在眼前,却如朗月疏星般静默,樊寄奴轻轻扯下云鬓间的发簪,柔顺的秀发铺陈。 “是。”这没什么好隐瞒。 听到他的回答,樊寄奴感觉呼吸一滞,长久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月光穿过窗外朦胧的树梢,在他的身上浮泛起淡淡的光晕,温柔得不真实,最近的这段时间,殿下似乎变了一个人,她想着,犹豫片刻,伸手抚上他的肩膀,绞丝银镯顺滑地跌落至手腕,她哑声问道:“她有什么好?” “你可知道蛮荒时期,北郊的乐岁河只是沮洳汚涂,多亏有贤人经营,才让秽气渫散,卑溼不再……” “奴婢只晓得现在乐岁河的水,福泽了一方百姓,却不知道它以前是这样的光景。” “住在仓使府的这些年,本王觉得自己与其无异。” “殿下怎么能以沮洳自比,您明明是修竹皎月。”樊寄奴一边说,一边伸手一路向下,却在靠近他胸=膛的位置,被轻柔拨开。 张九荻顿了顿,片刻后开口道:“寄奴,你跟了本王这许多年,本王一直很信赖你。你不是她,也最好不要成为她。” “威千姜算什么?即便成为了宋家大小姐,还是配不上殿下!”樊寄奴一改往日的贤良淑德,高声怒道。 “寄奴,你可知……”她是我的清渠归途,这半句,张九荻没有说。 樊寄奴不追问,又道:“可是殿下,您等了她一宿。” “有些事情,她想不明白,本王有的是时间,帮她想清楚。” 可惜,此刻被五皇子擒住的威千姜,却不晓得北郊的百转千回,只是陷入了长久的苦痛中。 千姜双手被吊起,挂在府里一处阴暗的地牢,火辣辣的巴掌再次扇在了脸上,她不得不睁开了眼。 眼前,宋忆慈笑地开怀。 “哟,怎么二小姐这么不经打。”她捂住口鼻,一脸嫌弃道。 “忆慈,开心了些吗?要不然再试试别的玩法?”宿望说着,用手指了指在千姜眼前的武=器架。 “哥哥,还是不了吧,万一真打出什么事来……” “放心,本王手下的人晓得分寸,只是痛,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千姜感觉眼皮肿胀,仍旧勉力瞪大了双眼,告饶道:“放过我吧,我一定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 宋忆慈啐了一口,怒道:“我和殿下的事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你竟然敢来蹲墙角!真是不要脸。” 宿望听出了宋忆慈的心思,眸光一转道:“忆慈以后可是要成为王府的人的,何须介怀。” 他话音刚落,果然见宋忆慈欢欣鼓舞的跑来,热烈地环抱住他的腰。 二人在千姜眼前亲=热片刻后,宋忆慈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全然不顾千姜的死活。 “你这个姐姐还真难缠。”宿望白了一眼宋忆慈远去的背影,又靠近千姜,伸出手去勾她的下巴,“说罢,今天为何来这里。” “我是来找我姐姐的。” 宿望轻笑一声,忽发狠扯住她的头发,往上一提,“那日你在崇定楼救走了那个人,本王就想找你,没想到二小姐竟然亲自送上门来。” 千姜感到头皮发麻,身体因为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我听不懂,殿下若再如此相待,便是对宋府的不尊重了。” “哎呦,现在倒是摆出了宋府千金的样子来了,本王告诉你,你和你那野种姐姐,都是本王脚下的狗。” 千姜不晓得为何宿望现在如此骄纵,权当没听见他讲话,而是悄悄观察起四周来。她方才被押解过来时,虽然遮住了眼睛,但是仍旧在心里默默记着路,隐秘的室内脚底总会湿滑些,她记住了每个转角,到时候搬救兵也能顺利些。 这牢房虽小,此刻却站了五六个人。右侧的长廊上,还有些许冷峻的光,看来关着的不止是她自己。 未料,她的眼眸晃动却被宿望尽收眼底,他冷笑一声,一把扯住千姜的衣领,羞辱道:“怎么,就你这个样子,还想搬救兵呢,你能救救你自己不?”他阴鸷一笑,去撕她的衣服。 千姜竭力反抗,美人筋凸起,被钳制的双手不断挥动,“宿望你住手!” 宿望丝毫没停手的意思,只是在中途时,瞧见她胸=口处那丑陋的伤疤,他皱皱眉,厌恶道:“真恶心。” 见千姜仍旧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宿望挑衅道:“怎么,想打我啊?”随即吩咐左右将她手上的镣铐解开。 说时迟,那时快! 千姜忽然掏出一把金弓=弩,精准地朝搜宿望击去! 显然,这几位精美隐蔽的武=器,是众人都没有料到的,左右护卫旋即去救,却扑了个空,还是宿望反应灵敏,堪堪躲过了这一击,却被箭=簇的边缘擦出一道口子。 剩余人等麻利地在背后死死扣住千姜的手腕,让她无法再动丝毫。 宿望怒不可遏,发狠捏住千姜的脸,“你个贱人手脚倒是麻利,说罢,你今日是不是要来寻人?” 见她面容逐渐升腾起惊惧之色,宿望得意道:“来人啊,把人给我带上来。” 话音刚落,便见斜也踉踉跄跄的被人从门外牵进来。 他神志明显不清,耷拉着脑袋,双目混沌。 “斜也,我是千姜啊。” 他仍旧摇头不语,只是抬眼瞧了她片刻。 “原来果然是你朋友。”宿望一边笑,一边捡起掉在脚边的箭=簇,而后将尖利的顶端贴近千姜的下颌线,“你坏了我的大事啊,威千姜。” “你对他做了什么,有什么事情冲着我来,与他们无关。” “冲你来,就凭你?你能担待得起么。” “竞陵王,我求求你,放过他好不好。”威千姜央求道,她已不敢再追问南宫鸿的事,先救眼前人为上。她再看了眼斜也,他仍旧是双目无神,只是呆呆看着前方,嘟囔着什么。 “威千姜,你不是喜欢伙同我那弟弟来诓骗本王么。” “我没有。” “怎么说谎还这么理直气壮的。”宿望说着,轻轻拍拍她的脸,“不过也多亏了你,让本王晓得了,原来他手上还有些兵,也算有个防备。不过本王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以前明明和你相看两生厌,怎么一时又难舍难分了。” “九皇子那日不是为了救我,而是为了救宋忆慈。” “你以为本王还会听信你的谎言?”他笑道,“威千姜,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千姜抿嘴不言语,她与张九荻的秘密,轻易不能说出去,毕竟此事牵扯极大。 可惜,她实在是低估了宿望的癫狂程度。 “你那姐姐今日把我侍奉得很开心,可惜,你这个样子,惹恼了本王,你已经失去你的机会。”宿望说着,不给千姜任何反应的机会,右手举起箭-簇,径直朝斜也眼睛刺去!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夜空。 宿望忽然朗声大笑,专门给千姜挪开位置,让她清楚地看见斜也右眼汩汩流出的血。 千姜瞪大了双眼,拼命地摇头,嘴里念叨着:“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 可惜,斜也的哭泣与挣扎声越发清晰,千姜空白的大脑不得不承认眼前事实。 “威千姜,这只是开始。你若如实相告,他还能保住一只眼……” “我说,我什么都说……”千姜跪在地上,几乎爬向了宿望,她呜咽着将与张九荻相约试毒的事和盘托出,见宿望的眉头越皱越紧,千姜试探性地问道:“千姜定然会助殿下一臂之力!只是还有一事相求。” 宿望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直说。 “剑客南宫鸿是不是也在府上。” “他啊……”宿望忽然暧昧一笑,“何权喜欢得很,送他府上先玩一会儿。千秋日,你一定能见到他。”到底是哪个他,宿望却没明说,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千姜,又道:“你说了要帮我,便要帮到底,若又中途倒戈,暗度陈仓,我便将他五马分尸。你晓得的,本王说到做到。” 千姜唯唯诺诺地点头,连滚带爬地扶起躺在地上的斜也,他不断高呼着“好痛……我的眼睛……为什么周遭都是红色的……” “心疼啊?”宿望蹲在千姜身边,饶有趣味地看着她淌泪,啧一声:“谁叫你当初选错了人呢,跟着本王不争气的弟弟,还妄图破坏本王的千秋大业。不过呢,好在你及时醒悟了……” 千姜抹一抹脸颊的泪水,手上沾染的血也在脸上留了痕,宿望却已经贴在耳畔,给她叮嘱一系列与张九荻周璇的事宜,片刻后又叮嘱道,“不要痴心妄想能破坏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有工作上的事 无法更新哦 另:大家千万做好防疫,口罩戴起来! ☆、所言非虚 人终于散尽。偌大的牢房里,宁谧得只听得见斜也的嘶声。 千姜踉踉跄跄地将斜也扶靠在墙上。 好冷。 怎么会这么冷。  或许是因为疼痛刻骨,斜也的意识总算回来了些许,口中喃喃道:“……三姑娘……” 糟了! 难道宿望对当初庇护他们的鞑靼别部也下手了?千姜暗道不好,正欲追问,却听斜也又继续道,“别喝,别喝……”他说着,嘴角因痛苦而抽搐。 “好,不喝不喝。”千姜伸出手,拂开黏在他脸上带血的发丝。 可能是方才的药起了作用,他逐渐昏死过去,阖眼仿佛入梦。 ****** 千姜难得在白日来一次仓使府。 往常门可罗雀的地方,却候着许多华贵的壁车。 她才踏出一步,便被一位面容铁青的人拦下,“户部尚书办事,闲杂人等回避。” “长没长眼睛啊,宋小姐的路你也敢拦。”千姜随侍的小丫头玉橘是个脾气暴躁的,直接护在千姜跟前。 “我过来找仓使大人,烦请通报一声。”千姜戴着面纱,说话间,些微粉色浮动,极为婉转动人。 那人一看玉橘亮出来的腰牌,连声道歉,躬身往府内引,“宋姑娘有所不知,今日不仅是咱户部的人在,工部的人也在,所以小的只能带着您走到门口,别的小的也不敢动。” 将将走到门口,那人便畏畏缩缩地止步,千姜会意,干脆连玉橘也屏退了,孤身往院子里去。她等得,斜也和南宫鸿却等不得。 果然府里面黑压压地围聚了一群人,想必仓使府原有的几个侍卫,悉数出动维持秩序了,这才会守门的人都没有一个。千姜自边缘奋力往里去,那些人却不动如山,口中念叨着什么修缮、官粮的事。 正踟蹰着,忽听身后有人轻声呼唤。 “商公子。” “宋姑娘。”商诀恭敬地行礼,又道:“您是来找殿下的?” “是。” “他现下正忙着。” “我有要事。” “宋姑娘,小的只是照殿下的意思说,您可别和小的一般见识……” “说罢。” “殿下说了,千姜姑娘一般没什么要紧事。” 千姜皱眉道:“你再说一遍??” 这话明显是千姜的气话,没想到商诀果真规规矩矩地重复了一遍。 好,很好。千姜理了理发髻,谁叫她此刻是带着宿望的任务来的呢,不然她才没那个闲工夫这么贴着张九荻,她清了清嗓子,用极为柔弱的声音道:“实不相瞒,郁初却有要事相求。有劳商公子带路。” 商诀这才呼唤左右,须臾,便从人墙中开辟出一条宽敞大道,周遭人纷纷侧目,见眼前女子梳着朝云近香髻,身着一袭烟罗紫的撒花烟罗衫,鹅蛋脸被面纱遮住一半,露出来黑葡萄似的双眸很是灵动。 也不知是昭京城的哪位大小姐,竟然能在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与仓使大人议事之时闯入。 千姜不管周遭的眼神,脚步急促的跟着上了楼。 只见张九荻端坐堂内,左右坐着两位身着华服之人,见千姜上楼,二人面面相觑。 “殿下,我有要事相商。”事急从权,千姜直接开了口。 张九荻不看她,只是吩咐了声,“赐座。”便又与二人说起话来,“修葺仓敖的事,这一年还算顺利,多亏了工部全力相协。” “为殿下效劳,是咱们的福分。再者,户部大力协作,记料合用之事,从来没有马虎过,才能收支有度,行事顺利。” “吕尚书,我说过了,在这里没有什么殿下,只有昭京仓使,接受视察还是要摆正位子。” 吕尚书惶恐道:“是。” 千姜起初还颇为尊重地听着几个人商议公事,片刻后,那两个尚书又开始聊起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比如问候九殿下安、五殿下安、二皇子安、圣安云云。 张九荻往常是不喜欢听这些话的,不知怎的,今日好像是颇为受用,从容自若,风仪翩翩地与二人闲话着,全然不顾千姜在一旁给他的信号。 千姜今日是被宿望胁迫着来的,本以为找张九荻是件简单的差事,没想到备受冷落,不是说自己是昭京城的光吗,怎么光来了,这个人还不动如山,千姜埋怨道。 茶喝到第三盏,千姜总算忍无可忍,干脆利落地起身,决意不再等。 熟料,她极轻微的起身,在屋内激起一阵波澜。两位尚书总算闭嘴,识相地瞧张九荻,只见他薄唇微抿,似有愠色。 千姜脚底抹油地走下阶梯,却被商诀拦住去路,“宋姑娘,您不可以走。” “你主子不是忙得很么。” “您理解一下。” “理解什么。他不是早就谈完了公事么,专门把我晾在旁边好玩么。” “小的说的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千姜话音刚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好像上次放了张九荻鸽子,莫非他是在同自己置气?千姜皱着眉,试探性地瞧向商诀,只见后者摊手,显出一副无奈的神情。 千姜腹诽道,怎么张九荻平素大气得很,到了自己这里就这么小性。 可惜,她此刻实在是没心思处理这些问题,只是一股脑地往外冲。 再怎么说如今也是宋将军的千金,虽然屏退了侍女,但是总是有暗卫护送,见商诀动作幅度大了些,便有人出来护主。 院内其他人觉得有趣得紧,都在一旁观战,环聚成一个圆圈。 既然商诀被牵绊住,千姜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脚堪堪往外踏了半步,手腕便被拉住了。 这熟悉的力道,这有些膈人的清瘦手掌,千姜连手都不想甩,因为她知道甩不掉,便转身笑盈盈道:“仓使大人公=务繁忙,没时间与民女会商,怎么突然追出来了,打扰到你们修葺仓敖之事,多不好。” “千姜,是你自己白日来,也没通报一声,仓使府总不能天天候着你吧。”张九荻耐心解释道。 “是是是,是民女的错,殿下赶紧放了手,我这就给您磕头求饶。” 周遭的人此刻注意力都聚在了这二人身上,毕竟九殿下的千金之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看见的。这些人越聚越紧,眼睛几乎要落在他们身上,暗处的侍卫忍无可忍,将二人围住,与周遭隔开。 在喧嚣的院子内,愣是形成了一方小小的私密天地。 没有了周围热切的目光,张九荻总算感到自在些,他仍旧不放手,道:“你真是片刻都不愿等我。” 千姜:“……”果然,他还惦记着那夜的事。 “那天有要紧事。你要的答案,我随时都能给你,你得先把手放开。” 听她这么说,张九荻的面容稍霁,又小心翼翼道:“你得答应我,松了手不准打我。” “好像我左手就没法打你似的。” “你每次都是用右手。” 千姜:“……”怎么你连这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敢情我在殿下眼里就是个没事打人的泼皮。” “不是泼皮。”后半句却被他咽了下去,像是被噎住了似的。 千姜:“……殿下你能不能正常点。” “不正常的是你吧。”张九荻说着,凑近去瞧千姜的脸,质问道:“脸上这么肿,是谁?” 千姜拂开他拨面纱的手,道:“这不关你的事。” “本王偏要管。” “既然殿下这么忧心民女的事,不如先替民女解忧。” “何忧?” “殿下能不能,再让我试药?”从答应宿望的那一刻,千姜便在思考,如何才能不露声色地在张九荻这儿拿到解药,宿望口中的,事关黎明苍生的药。 “为何要试药?”张九荻方才轻快的语气,倏忽变得阴沉。 “上岚道常弈说了,我的体质有变化,我想试试是否真的如其所……” “宿望逼你了?”张九荻冷冷打断道。 “什么?为什么逼我,我能有什么用处。”千姜故作镇定道。 “千姜,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没有什么的,张九荻,帮我一次好不好,就是试毒罢了,反正你不是早就炼好了毒药和解药了吗?”千姜央求道,拉住了张九荻的袖子。 威千姜是个莽撞的性子,甚少有求人的时候,特别是此时还带着伤,双眸翦水,看起来甚是惹人怜惜。 张九荻揉一揉眉心,清醒片刻道:“千姜,你告诉我实情,有什么问题我同你一道解决。” 似是被戳到了痛处,千姜觉得鼻头一酸……眼前却突然闪过斜也空洞的右眼,还有成灰的阿追……不行,不能让他们再涉险,她咬了咬唇,勉强道:“所言非虚。” “罢了。”张九荻眼眸忽然黯淡,勾勾嘴角,道:“既如此,便在这等到晚上吧。” “我不想……” “我晓得,你不愿意同我多待一刻,但是那些炼药的师傅,要入夜才入府。”张九荻慢条斯理道,末了,又好似很不在意地提了一句,“我还在等你的答案。” 周围的人声一浪高过一浪。 千姜看着他的眼睛,那里分明有什么东西在闪耀,些微的澄澈与明快,好像曾经的那个人,她有片刻的失神。 作者有话要说:张九荻:“不是泼皮,是我的光啊。” (补全噎住的半句) ☆、谁的解药 半个时辰后,仓使府里各派人等才被遣散,府内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千姜不晓得当如何面对张九荻,坐在中堂内,她局促难安。 张九荻倒是不疾不徐,翻看着手里的折子,不时朝肃立的一干人等叮嘱几句。 “殿下,我可以去院子里散散步么。” “不可以。” “为什么非得要拉着我。” “你不是有求于本王么。” “你还有求于我呢。” 周遭的人听到这话,都暧昧地笑了起来,连向来严肃的商诀都悄悄勾了勾嘴角。 张九荻这才慢条斯理地朝千姜走来。 因为身材颀长,日光照耀,千姜被覆盖在他暗影中,他问道:“宋姑娘是不是觉得过于无聊?” 千姜点头如捣蒜。 “商诀,备马。” “我只想在这里等着他们,不想去别的地方了。” “宋姑娘在这里只会说些有的没的,不如干点正经事。” 马蹄飞快,二人就这么出了仓使府。 千姜原本好奇他所谓的正经事是什么,等到坐在了马车中,才发现,还是少说话为妙,毕竟张九荻此时正襟危坐,一副威严模样。 二人分坐厢内两侧,井水不犯河水。  “怎么不说话了。” “怕殿下嫌我吵。” “吵是吵了点,本王不嫌。” 千姜:“……” 马车极稳,千姜撩起帘子,往外瞧。昭京城东的热闹景象飞速掠过眼前,看这阵势,他们是要去皋西山。 “五皇子不是一直堤防着你么,怎么还敢玩外跑。” “你现在倒是对昭京局势颇有心得。” “在你们这地方,要活命还是需要点眼力价。” “所以你选择和宿望站在一起?” “我没有。” 张九荻注视着千姜,仿佛下一刻又会央求她告诉自己实情。 千姜不自在地放下帘子,“殿下,虽然我现在是宋郁初,但……很多事情,仍旧身不由己。” “既然你不想说,我就不再问你。至于五哥,是他最近忙于千秋日的事情,早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二哥前些日子又带兵去了边=疆,在昭京城,他已经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二皇子还是去了鞑靼边境?!”千姜惊讶道,“如果二殿下走了,那昭京城就没人能治宿望了么?” “总会有办法的。”他微笑看着千姜,多了几分意气风发,“你要相信。” 可是相信太过虚无缥缈,哪里会有痛苦来得切肤,她腹诽道。 山上的路有些颠簸,千姜几乎要摔倒在地,却被张九荻坚实有力的臂膀扶起,索性将她拉在身边坐着,二人一路无言。 半个时辰后,到了目的地,千姜一瞧,兜兜转转,又来了孤独园。  乔装出行本就低调,加上张九荻对此地颇为熟悉,一路无阻碍地就进了园内。 甫一进园,千姜便觉得不对劲,原本热热闹闹的院子里冷清了许多,也不知哪里飞过来几片枯叶,竟然在夏日里点缀几分萧瑟。 “这地方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话音刚落,便见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孩蹦蹦跳跳地朝自己奔过来,她定睛一看,好像是上次给自己指捷径的小女孩:“小玉!” 千姜张开怀抱,那小孩却径直抱住了张九荻的大腿,“九哥哥,你好久没来看我们了。” 千姜:“???” 张九荻似乎颇讨小孩喜欢,不一会儿便被小朋友簇拥着,很是耐心地把早就准备的东西一一分发。 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哪里有自己说话的份,等到小孩子们都拿着东西心满意足地离去,千姜才有机会问道:“这就是你的正经事?” “对啊,让你多看看我,看看我的生活。” 见千姜表情复杂,张九荻自嘲一笑,道,“本王不过玩笑。” 原来,张九荻每月都要来孤独园亲自采买从仓使府上倒卖出去的粮食,虽然看似颓唐了些,但也打听出不少颇有价值的信息。宿望制=毒的目的已成,这孤独园内买卖尸=体的勾当也少了不少,唯独剩下粮食转手还算红火,所以萧条在所难免。 只剩下园内接待贵人的院落,尚余留几分往日的华贵。 事情办成,二人在九曲回廊中穿行,千姜忽然见着一个熟人。 “明月?”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往常飞扬跋扈的明月在府里失了势,现在已如惊弓之鸟,见着千姜便担心她会打击报复。 “我同仓使大人过来逛逛。”  “九殿下。”明月一脸惊惶地行礼,声音引来了院内关注。 须臾,宋忆慈一脸无辜地从院内走出。一见张九荻,便殷勤地贴上来,好哥哥好哥哥地叫个不停。 千姜冷眼旁观,却见张九荻似乎很是受用,关切地与宋忆慈谈论着近况。 “忆慈来这里看看小孩子,没想到竟然会碰上妹妹,原来妹妹心这样善。”她娇滴滴地说着,千姜却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些许惊慌失措。 “妹妹为何这样看着我,是因为好久不见么。” “姐姐今日顾盼生辉,妹妹多瞧了两眼。”毕竟她现在和宿望是一伙的,千姜为了自己那两个可怜的朋友,也不能轻易把她得罪了。 宋忆慈得意地扬扬眉毛。 “忆慈这些日子不是同五哥走得近么,今日怎么不见他来。”张九荻似是不经意一问。 “望哥哥一般不来这里。”提到五皇子,宋忆慈脸上免不得显出几分温柔。 看来,二人的关系已非同寻常,张九荻心道。 千姜也在心理揣测着宋忆慈此行的目的,以她心狠手辣的性格,断然不是过来做什么善事的,孤儿能带来什么好处…… 孤儿? 千姜这才灵光一闪,既然宋忆慈原本的身份是孤独园的孤儿,而她又不想认祖归宗的话……会不会使出什么卑劣手段来。 正想着,北面忽然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惊雷! 砰! 随之是远远的悲鸣呜咽声。 千姜心道不好,抬脚向声源处奔去。 “千姜,你别过去。”张九荻挡在她的面前,又示意左右前去查探。 “那些小孩子刚才就往那边跑的。”千姜担心道。 “渊哥哥,忆慈害怕。”宋忆慈很是娇柔地依偎在张九荻的身边。 “我过去看看。” “渊哥哥,你别走,留下来陪陪我。”许是怕行径暴露,宋忆慈纠缠着张九荻,久久不撒手。 张九荻向来不会对宋忆慈说重话,此情此景,让他一时陷入两难。 “殿下陪着姐姐,民女命贱,不会出什么事。” 听她又说这种话,张九荻心底不悦。 他迅速挣脱宋忆慈,往千姜身后一站,从背后将她环住,道:“不要再这样轻视自己了。危险的事情都交给我。” 朗朗乾坤,这般亲密的举动,千姜有些不自在,她挣脱掉张九荻的怀抱,转身正视他,却刚好看见他身后的宋忆慈。 宋忆慈的表情极为阴鸷,眼神中蛮是凶狠之色,还在脖颈间打了个手势,威胁意味再明显不过。 千姜下定决心,奋力将张九荻往外一推。 他本就卸下了防备,行事极为轻柔,被她这么一推,霎时往后退了半步。 张九荻懵懂地瞧着威千姜。 “殿下,你在此地陪她。我用不着你管。” 她仍旧不放心,走到半路又折返回来,一字一句地强调道:“不、许、跟、我。” 张九荻眼神一黯。 到了爆=炸地点,空中还飞舞着不少燃烧中的纸片,黑色的粉末凝聚,极为呛人。 小孩子们没什么大碍,只有园内的一些仆役,留在原地,千姜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此处是存放孤儿文书名册的,这一毁,许多小孩的身世更无法溯源了。 如此,千姜便品出宋忆慈的心思,此事怕是早有预谋,可惜自己受制于人,若不是斜也和南宫鸿……她一定当面将事情揭发。 可是方才张九荻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也颇为受伤…… 罢了,心灵上的痛苦只是暂时的,千姜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 晚些时候,千姜在宋府的小院子里坐着。 她本来想去仓使府,可惜被府上众人咬牙切齿地拦下,说张九荻发了话,坚决不见自己。 可是千姜心里仍旧隐隐觉得,他一定会将自己想要的东西送过来。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门口便传来了不疾不徐的敲门声。 她脚步轻快地去开门,却见到宋忆慈得意的脸。 “妹妹,在等人么。”她朝身后的婢女明月示意,后者便恭恭敬敬地将两只碗摆在了桌上。 “你这是何意?” “妹妹不就是要这个么?”她笑嘻嘻道,一柄泥金真丝绡麋竹扇不疾不徐地扇着,又慢慢走到房间内坐着。 明月识相地退出门。 “我没向你要过东西,你离开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威千姜,现在你还给我摆架子呢。” “架子不敢摆,只是怕姐姐在我这里逗留太久,影响你休息。” “不碍事。”她将折扇轻巧地放在桌上,又渐渐走到千姜身后,给她捏捏肩膀,道:“这两碗解药是渊哥哥让我送过来的。” “他说的?” “是。今日渊哥哥陪了忆慈好久,只可惜你迟迟不回来,哥哥就……”宋忆慈可以停下来,意味深长道:“殿下今日好温柔。” 千姜:“哦。” “后面,他就让我把东西拿给你,说是什么解药,你一直向他求的东西。” “为何有两样?” “两样都是解药,解的是不一样的毒。一样是你的,一样是他的。” “我的毒?”千姜回忆起上岚道常弈的话,张九荻在自己昏迷的时候,曾经上山求过自己的解药……“这东西,他为何不亲自送过来?” 宋忆慈冷笑道:“哟,你还妄想殿下给你亲自送过来。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哦对了,今日殿下还说了,不想再看见你呢。” “他如此说了?” 宋忆慈急忙点头,而后饶有兴致地品味着千姜的表情,“这盏你快喝了罢,我也好向殿下复命。” 横竖自己是百毒不侵的,千姜也没什么犹豫,便喝了“自己的解药”。 她仰面的瞬间,宋忆慈的笑容全然遮挡不住,既然千姜喝了自己亲手调制的这份毒药,便不用再担心她会生出什么宋府的嫡系了。 ☆、彩云易散 一盏毒药下肚,千姜宛如没事人。她轻轻咂一口,显出几分沉醉。 宋忆慈:“……” 夜更深,千姜火急火燎地将热腾腾的药送往竞陵王府。 这次她光明正大,坦荡磊落,可惜,仍旧在府内一重门处被挡住了。 “此处乃禁地,不许入。” 看守的人百般阻挠,千姜只好用上了如今自己的必杀技,掏出一个金锭,便见那人笑逐颜开。 还不如当初和亓筠一起飞檐走壁来得快呢,她腹诽道。 “宋小姐还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啊。”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千姜转头一看,原来是宿望的侍从,这人和宿望呆久了,也是一副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架势。 刚才收了钱的看守,早就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我找你主子呢,怎么,你也要拦?” “那事你办妥了?” “当然。” 那人扫一眼千姜手中端着的东西,惊喜道:“快给我。” “诶,别急。”千姜打个旋儿将手中之物护在怀里,道:“我要的先给我才行。” “不会少了你的。” “现在就把斜也给我放了。” “这我没法做主,只有等殿下回来了。” “这三更半夜的,你们殿下往哪儿跑了?” “轮不到姑娘管。”他冷声道,“殿下一言九鼎,自然会给你想要的。” 那人说着,径直要来抢千姜的东西,“你干什么?你若再靠近半步,我便摔了它,看你到时如何同宿望交代!” 此话果然奏效,见状,千姜再接再厉,要求道:“既然不能放了斜也,让我瞧瞧他总是可以的吧。” 那人思忖片刻,朝看守使了个眼色,道:“可以,你进去吧。” 千姜激动地往院子深处跑去。 身后,侍从旋即消失在暗夜中,看守则赶紧将院门紧闭。 关押的地方,千姜上次并未逛完全,这次进来,才发现是“别有洞天”。房间密密麻麻,她根本找不到斜也,索性站在廊间,高声呼唤斜也的名字。 这一唤,没得到斜也的回应,却引发了连绵不绝的哀嚎声,声音繁复交叠,她根本听不清个人的诉求。 这么找斜也,犹如大海捞针。 千姜一时迷茫,却依稀辨出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一阵微弱的女声,这里竟还有人认识自己? 她越发觉得古怪,辨着大概的方位去寻。 牢房左侧,关的是男子,而右侧,则是女子。她紧紧贴着右侧墙往前走,每个小格子中的人都会疯狂冲向门,伸出手想将她抓住,是以前进地很是曲折。 直到行到一处小格子,千姜才发现古怪,这门不仅没有锁,格中人也没朝自己扑过来,反而很是享受地坐在茅草堆叠的床榻上,在把玩着什么东西。 这份痴劲,千姜很熟悉,情不自禁靠近了些。 那人竟身着华贵衣裳,头发一丝不苟,丝毫没有察觉异样。 千姜这才看清楚,那人手中握着的是一颗镶有夜明珠的戒指,荧荧的光照亮他的脸庞。 “江永年?!你怎么在这里。” 他旋即将东西狠狠护在怀里,下意识道:“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干。” “是我啊,江永年。” 他这才怯生生地抬起头,长舒一口气道:“千姜!怎么是你。” 这便算作打了招呼了,他又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原来这草席上堆着许多金银珠宝,华贵首饰。 千姜打断道:“宿望为何关你?” “五殿下关我做什么?他没有关我啊。”江永年说着,朝洞开的大门指了指。 也是。 “千姜,你快来瞧这个,这个是寻常鞑靼人用的金戒指,一般叫做巴里达克。”他又拿出方才的夜明珠戒指道:“这个呢,则是玉祖克,稀缺得很,我从来没在大泱见过。” 千姜:“……”现在是聊这个的时候么。 江永年仍旧如痴如醉,从更黑的地方搬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还有这个,一般南方喜欢用竹子来做头饰,鞑靼却不一样,这个是桦树皮,以大红幔之,颇显尊贵。”他一边说着,一边掀开挡住视线的罟罟帽。 千姜愣住了,待看清楚了那东西,她惊声尖叫起来。 那是一颗头。 一颗有些眼熟的头。 “你怎么这般大惊小怪的。”江永年笑道,“你没见过吗?五皇子府上这种东西多的是,这几天我在这里,找到了好多这样的,都见怪不怪了。” 千姜痛苦地捂住头,终于想起来这人是鞑靼别部的三姑娘。 千姜恍然大悟,江永年以往对自己的态度那般热烈,相必仅仅是为了方外间的那些首饰技艺。 “你为何是这副表情,这么迷人的织金锦桦树,你竟然无动于衷。” 千姜:“……” “既然你在这里待得久,晓不晓得斜也在哪里?” 江永年头也不抬地往斜前方一指,又道:“还有你的朋友南宫鸿是不是,听说正被何权宠幸着呢。” “你说什么?”千姜发怒将江永年手中物一拍,那圆滚滚的东西便顺势滚了出去。 “发什么脾气呢?何权现在是于公公最喜欢的干儿子,一个江湖中人,有什么好怜惜的。” “江永年,你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你晓得什么叫失望?威千姜,当初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拒绝了我,还同宿渊那厮过从甚密。我给自己找点乐子,你能管得着?” “你不是教导我要远离这些人么,怎么现在你也深陷其中了?” “我从来就在里面,只是因为你眼里没有我,所以看不清楚。”江永年说着,总算放下了手中之物,慢慢走近千姜,道:“现在,你成了宋府的千金,也变得和我一样,即使想要逃,也没有办法,所以不如好好享受。” “我不会同你一样。” “祝你成功。” 千姜不再多言,顺着方才江永年指的路朝斜也走去,可惜他仍旧在昏迷中,她只好高声呼唤,其间,背后传来热切的目光,随即又是那阵轻柔的低呼,“千姜。” “亓筠!” 果然是个小牢房,这短短一路走来,千姜竟然碰见了三个熟人。 那日二人夜闯王府,亓筠被侍卫捉住,尚且不晓得自己弟弟是斜也的事,千姜决定先不提。 尚在纠结中,一阵爽朗清脆的笑声划破夜空,“威千姜果然是雷厉风行,这才没过几天,就把东西准备好了。” 宿望朝地牢深处走来,原本喧闹的地方,皆安静了下来,众人瑟瑟发抖。 他朝千姜伸出手,“东西给我。” “先把他们放了。” “哦,们字做何解啊?” “斜也和南宫鸿都要放了。” “那个不男不女的,本王拿着还有用,你就别想了。” “你!” 宿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千姜,不疾不徐,“不过既然千姜姑娘开了口,还是可以满足一下你,把江永年和亓筠都还给你怎么样?” 他既然和自己谈条件,想必仍旧有求于我,千姜想着。 抓住她思考的瞬间,宿望一把抢过千姜手中之物,双目有神,激动道:“本王终于找到了!” 千姜这下便不好抢回来了,毕竟宿望周遭围绕了一圈侍从。 “怎么,你还抢回去?”宿望冷笑一声,“本王劝你见好就收。你以为本王同那不争气的弟弟一样,会被你蛊惑?” 千姜识相地摇摇头,毕竟宿望这人极为乖戾,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有惊人之举。 “这就对了嘛,听本王的话,赶紧带着人走。不要本王的要紧事。” 要紧事?难道这里就是宿望炼制尸=毒的场所?千姜猜测着。 身后传来一阵躁动。 “为何赶我走。我不走。”是江永年的声音。 “江三公子,差不多了吧,你已经在王府逗留太久了,昭京的人都在传本王怎么虐待你了。再过几天,怕是要祥国公亲自登门了,本王可受用不起。” 见他仍旧挣扎,宿望牵了根绳子,系在千姜和江永年手腕上,道:“这不是你的人么,带出去,本王给你记大大的功。” 千姜:“……” 月黑风高,凉风习习。 千姜左手扶住奄奄一息的斜也,右手牵着不情不愿的江永年,身后还跟着踉踉跄跄的亓筠。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犁地的老黄牛,在枯竭的地方寻找缥缈生机,可笑而滑稽。 竞陵王府内已无人阻拦,他们脚步平缓,一路无言,唯独有一搭没一搭的蝉鸣,显露出几分活力。 千姜正感叹斜也有够重的,亓筠却忽然追到跟前,一把接过他,小心翼翼道:“小昀,你还好吗?” 原来亓筠已知晓了斜也的身份。 姐弟重逢自然是高兴事,千姜识相地躲在一边,连带着将江永年也往旁拉了拉。 熟料,亓筠安置好斜也,忽然猎鞭朝自己劈来! 出鞭极快,空中发出簌簌的响声。 起初她使的还是温柔的翠羽鞭,青绿色的鞭身舞动呈一条前粗后细的纹路,仿若远山黛。 千姜生生吃=了一鞭,而后便意识到了,赶紧躲开。 可惜她现在是和江永年牵在一起的,她一动,后者却偏偏不接招,这样一来,还是会被亓筠攻击到。 “亓筠,你这是何意,为何突然朝我们撒气?” “撒气?威千姜,要不是你,我弟弟何至于瞎了一只眼?我这是替他报仇。” 千姜本就觉得斜也的眼睛同自己脱不了干系,只道:“你报仇我不管,先把斜也的病治好了再说!” “你最喜欢说假话了,谁会相信你?”亓筠边说,边使出一招青龙鞭,青龙飞腾,径直朝千姜和江永年牵着的线咬来,她左掌聚力一收,龙身缠绕线体,蜿蜒有力,再顺着手掌往后一拔,千姜和江永年双双跌坐在地。 “要打,我们出去打,不要牵扯别人。” “现在知道害怕了?本姑娘可还没打够。”亓筠毫不退缩,她使出极阴毒的坎水鞭,重重险陷,奔袭而来。千姜来不及闪躲,只好趴在地上用脊背生受。 那阵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不来。 “闹够了没有!” 张九荻有如神兵天降,侧身接住那一鞭,四两拨千斤地往回一收,竟然将使鞭的人拖倒在地。 “你怎么来了。” “踩到姑娘的红绳了,真是不好意思。”他难得阴阳怪气。  ☆、佳人难逢 “什么红绳不红绳的,就是五殿下随意系的线罢了。”千姜不喜欢张九荻说话的方式,恼怒地扯了扯绳子,却把方才站起身的江永年又拉了个趔趄。 “千姜,轻一点。”江永年抱怨道。 千姜不好意思地甩了甩手。 “哟。这么听话,让放就放。” “殿下这是什么毛病。” “没什么,看不惯。”他本屈膝将千姜护在怀里,只能仰视着江永年,心中更是不满,蹙蹙眉,将其暴力地牵至跟前。 “九殿下,这是何意?”江永年也对张九荻不忿,奈何身份有别,只好压抑心中怨气,恭恭敬敬问道。 “本王命你,把这红绳解了。” “殿下有所不知,这绳子是宿望系上的,材质结实得很,轻易解不开。” “亓官,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想必九殿下仍旧介怀那一鞭,亓筠知趣闭了嘴,小心翼翼地攥了鞭子,站在一旁。 “殿下,您这不是强忍所难,要解可以回了府慢慢解,何必现在让我徒手解。” “是啊,我们还是先离开这竞陵王府吧。” “我们?哪个我们?”张九荻冷冷瞥一眼千姜,手上却仍旧温柔地扶着她的额头。 真是怪得很。 见张九荻这么不依不饶的样子,江永年满心苦水无处诉,只好用上了拳头使劲扯,毕竟方从监牢里出来,哪里有什么利器傍身。 竞陵王府的小径,华镫错些,金灯照灼。 千姜瞅着江永年憋得通红的脸颊,手足无措。 除了张九荻,众人都不敢开口,只闻江永年扯东西的瓮声,别的就是尴尬的沉默。 片刻后,千姜终于忍不住,也上了手,帮江永年掰扯。 “你不许动。”张九荻说着,轻轻覆住千姜的手,却似有万钧重量,让她动弹不得。 也不晓得这绳子是什么材质,江永年再怎么说也有些工夫,却始终吃不上力。 “殿下何苦为难他,这绳子断不断有什么要紧,斜也还要休息。”千姜心中焦躁,起身去瞧斜也。 却听急匆匆的脚步声,密密麻麻地从方才的牢院方向传来。 “有人追来了。”张九荻机敏起身,侧身倾听,凌厉的眼神望向远处点点火星。 晚风吹得他发带翻飞,越发显得剑眉星目。 “走。”他果断发话,毕竟此处是宿望地盘,他往常从没有这么草率得来过这里,今夜若非是担心千姜,他才不会如此莽撞。 “诶,我为什么要同你一起走。你放开我。” “我有话问你。” 千姜有些露怯,只好垂死挣扎,说什么也不从,死死抓住红绳。 那一头的江永年,又被红绳拽得左摇右晃。 真是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殿下快走,我来殿后。”亓筠说着,便迎在最前,要去迎“敌”。 “亓筠,你看好斜也,他现在神志未清。” 千姜话音刚落,自暗夜中射出一支极快的箭簇。 银色剑身染上如豆镫光,像是浴火初绽的花蕊,燃破夜色朝张九荻奔来! 他迅速抽出利刃,待箭在咫尺,才轻轻一拨将其打开。 熟料,箭簇改变路径,却朝向了斜也。 不好! 千姜本就离斜也近,加上她□□术尚佳,一眼便判断出它的落点。 可惜,已来不及避让,她立马欺身向前。 “千姜!”张九荻几乎是怒吼出声,他旋即奔至千姜身侧,关切道:“你怎么样。” 千姜的右肩被箭镞射中,尚未出血。 张九荻的问候比痛感来得还快,千姜像没事人一样摇摇头。 亓筠闻声,这才发现千姜救了斜也,心中的愤怒渐消,高声道:“殿下快走,这些人使了杀招。” 张九荻将千姜贴近自己的胸口,轻轻安抚道:“忍一忍。” 好在没有伤及要害,他稳一稳心神。 “张九荻,我没事,你快走。” “不行。这个伤,我要找方叔帮你看看。”张九荻正说着,红绳那边的江永年这才着急地跟过来。 惊呼姗姗来迟:“千姜,你受伤了!” 她被张九荻抱在怀里,江永年只好着急地绕她打圈。 “你让开。”张九荻冷声道。 “千姜说了,他不和你走。” 张九荻眉头一皱,扯过江永年腕间红绳,发力一扯。方才坚韧如斯的红绳,忽然清脆、明快、迅速地断裂开来。 众人:“……” 张九荻再没给千姜拒绝的机会,也懒得再同周遭人解释,径直抱着她跃至院外。 因行动迅速而掀起的猎猎风声在耳际回旋,千姜瞥一眼脚下,见竞陵王府已越来越遥远。 “斜也……南宫鸿……”千姜的难受劲终于袭来,她脑袋发晕,口齿逐渐不清晰,“放我走……”她念叨着,模糊的意识中,只有一阵熟悉的沉香味让她有安全感,她不断地凑近。 “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张九荻无可奈何道,随之又瞧了瞧怀中人,这才发现她面颊发白,牙关紧咬。 张九荻几乎心悸。 ****** 宁休崖。 方叔伸手接过帕子,拭了拭额间的汗。 他尚犹豫要不要开口,却对上了张九荻热切的目光。 “方叔,血止住了吧。” “您放心。这伤口不深,即便您方才抱得不怎么稳,也没什么事,箭镞□□就好了。”方叔说话总是直截了当,“老奴从未讲过殿下对谁如此上心过,难道她就是威千姜?” 张九荻方才因为紧张,连千姜的名字都没叫过,只是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追随着方叔的一举一动。 他点点头,替千姜掖了掖被子。 “只是……” “怎么了?” “这箭镞有毒。”方叔吞吞吐吐道,“加上千姜姑娘体质异于常人,有些伤她的元气。” “她不是百毒不侵么。” “听闻千姜姑娘一直在替殿下试药,想必是受到影响了……” “什么?” “殿下即便是再富饶的土地,也讲究秋收冬藏。何况这小姑娘从小体质就弱,这几个月一直替殿下效劳,消耗颇大。” “上岚道的解药呢?” “殿下……当初您可是答应了老奴,要徐徐图之……” “方叔,对不住。”他说着,深深看了眼千姜的睡颜。 ****** 因为仍旧牵挂着斜也,千姜不断同昏昏沉沉的意识做斗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醒转,忍着肩胛处的不适,缓缓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贫瘠”的房间,目之所及,除了三个简单的家具外,一无所有。 窗外夜色正浓,月光透过窗沿照在她素白的袍子上,幢幢树影如波晃动。 剪声落指,满屋初霞。 许是这烛光吸引,片刻后,门外就来了人。 “姑娘您醒啦。伤口还疼吗?” 见眼前鹤发老人,似乎没什么威胁。千姜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 “老奴这就去禀报殿下。” “这是张九荻的府邸?” “是殿下的别院,自小就喜欢来这静心的。” “他在哪儿,我这就去找他辞行。” “千姜姑娘不必这么匆忙,暂且在这住几日,何况姑娘身上毒气太重,多在这里消解几日也是好的。” “老伯也晓得此事。” “多亏了千姜姑娘多次试毒,才能跟上宿望诡秘多端的制=毒术。” “诡秘多端?”张九荻一直告诉自己只是试了一种毒,何谈多端之说?千姜一时有些疑惑。 方叔惊觉失言。 见他面露难色,千姜不再深入,直接出了房门。 清新悠远的山风拂过,她感觉双目都澄澈了些许。 这小山崖虽然陡峭,但是修筑井井有条,千姜顺着石子路,果然找到了张九荻。 他坐在大石头上,也是一身素白雅致。 流水淙淙。 “你来了。” “张九荻,我来辞行。” “这么晚了,你往何处去。”他说着,朝空中一跃,须臾便落在了千姜眼前,他脱下外衣轻轻罩在千姜身上,余温尚存,“再多休息会儿,过几日再走也不迟。” “不行,我还要去找斜也和南宫鸿。” “晚一会儿他们也不会怎么样。” “我们那日走得匆忙,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了。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你别担心,我会替你安排好。”张九荻轻轻按住千姜的肩膀,低头与她四目相对,眸中满是温柔。 千姜下意识地后退几步,紧张道:“殿下替我安排什么了?”不等张九荻回答,她又四处踱步,“殿下,您别插手好不好。” “千姜,你不要与宿望牵扯过深。” “殿下以为这是民女能决定的?” “我说过了,告诉我实情,我帮你。” “殿下一直留我,就是为了打探敌情对不对?”千姜眼眸一转,冷笑道,“你们兄弟间互相试探,关普通老百姓什么事?你们一个让我骗药,一个让我试药,还老是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 “我打什么旗号了?” “如果是真正喜欢的话,怎么会让我试那么多致命的毒药?” “你晓得了。” “是,若不是那老伯说漏了嘴,我都不晓得我替你试了那么多毒。好在傻人有傻福,我这个贱命尚能苟延残喘几日。”她正噼里啪啦说着,池边凉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喷嚏。 “夜深露重,当心着凉。” “殿下,何必如此假惺惺!” 她话音刚落,便见方叔端着东西跟了上来,千姜冷眼一看,嗤笑一声。 “殿下,姑娘的药热好了。” 张九荻虽心中颇有不满,仍是小心接过,递给千姜。 她双手环抱胸前,别过脸去,“我才醒过来,又让我试什么毒么。” “你觉得这是毒?” “殿下有什么好事想到过我么。” 张九荻端起药碗,饮了一口,那药极苦,他尚未吞下,威千姜直接出手将药碗打翻在地。 “姑娘,这可是殿下……”张九荻抬手让他住嘴。 方叔不再多言,心疼地蹲在地上,竟妄图捡拾地上的残渣。 “没药了,我喝什么?”千姜挑衅似地抬了抬下巴。 张九荻又气又急又心疼。 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将千姜揽过,选择了一种直接的方式将药喂给她。 千姜熟悉他的套路,立即咬紧牙关,丝毫不给他进犯的机会。 张九荻却机灵,一只手捏住她的腰肢,一只手若有似无地游走,千姜因敏=感,情不自禁地双唇微张。 苦涩入=侵。 张九荻再将她的身体往上一提。 混蛋! 千姜抵死挣扎。 张九荻达到了目的,不再纠缠,二人分开,唇齿间药香馥馥。 “真不要脸。” “嗯。”反正药喝到了就行,张九荻不与她争辩,平静道:“再去歇息会儿,药效估计等会儿发作。” “张九荻,我不会顺了你的意的。”千姜说完,拔足狂奔,因为不识路,竟然跑到了悬崖边,“你别过来,再过来我跳下去。” “这悬崖下去,会丧命的。” “正好,懒得再给你试药。” “千姜,你恨我可以,不要这样玩笑。” “我恨你?我才懒得记住你。”千姜轻笑一声,却似扯得伤口有些疼。 悬崖极高,仿佛托住天边的一轮明月。 风吹云动,月华光转,她衣袂纷飞,显得决绝而热烈。 张九荻觉得心下一空。 下一瞬,千姜跌落悬崖。 ☆、重逢话别 千姜原只是想站在悬崖边表达决心,却根本没料到边缘的土地因为暴雨浇灌,早就有些松松散散。 这么掉下去,只能算成自作自受。 她仰面望着夜空,耳际传来簌簌风声。 张九荻未曾由于过一瞬,随即跟了上去。 “殿下!别去!”方叔颤巍巍地追了上去,奈何年事已高,待行到山崖边,往底下一瞧,哪里还有二人的影子,他只得捶胸顿足。 可叹先皇唯一宠爱的孩子,竟然和他爹一样,是个情深义重的…… 方叔虽然心生悲伤,但想到殿下从小就聪敏机敏,未必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心中便清明了些许。 数丈悬崖下,二人一鞭之隔,在晚风的吹拂下,闲逸渐荡。 只走近了,才听得到二人不那么平静的对话。 “抓紧了,别松。” 千姜勉力抓着那鞭往上攀,虽然摇摇晃晃,但好在张九荻下手极为精准,腰间的环结实,她未曾有方才的惊慌失措,便多了几分说话的余地,“你跟下来做什么,我才不用你救。”毕竟脚下就有一颗横亘的树,挂在上面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你打算挂在树上,不吃不喝么。” “总比要了殿下的命,受万人唾弃的强。” “救你的小命,绰绰有余。” “有余还这么晃晃悠悠。” “姑娘的臂力不太行,这也怪得到本王头上?” “你!” 见千姜不再说话,张九荻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候着她慢慢往上爬。 好容易靠近了,他右臂一发力,将千姜往上一拉,那人便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我先说啊,我这是迫于无奈啊。你别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我们的事两清了,你们两兄弟的所作所为我肯定不会轻易原谅的。” “嗯。那就好。”依千姜的性子,有羁绊总比没有的强。 千姜虽不晓得好在何处,但因为说得太多,加上方才坠落时的慌乱,早已力竭,便不再追问。 夜已深,周遭静默如海,只有鼻尖传来些许的檀香,让她有几分安全感。“现在怎么办,手臂好酸……” “方才的药服下后,身体舒服了些没?” 想起嘴=对嘴喂药,千姜气不打一处来,道:“还行,但是以后能不能不要那么粗鲁啊,我感觉你太不尊重我了。” “看来那上岚道人所言果然非虚……我们有以后就好。” 千姜:“……” 毕竟千姜还有伤在身,那药即便是什么神=药也不能让她迅速好起来,张九荻不再与她闲话,只是叮嘱道:“抱紧我。”便迅速地用匕首在山壁上移动。 他的每一步都极稳,千姜将头埋在他怀里,逐渐忘却了自己正身处悬崖峭壁。 “到了。” 千姜这才睁开眼,发现身后仍旧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暗。 “这是哪里,我们不是要回山崖上么。” “本王也需要休息。方才被你那么一吓……” “殿下的胆子也太小了些。” 听她这么说,张九荻自嘲地摇摇头,道:“这里是我早就晓得的一处山洞。以前悄悄练轻功,经常不小心掉下来。连方叔他们也不晓得。” 千姜:“那个方叔不是老仆了么,为何如此堤防。” “倒也不是堤防,方叔追随父皇半生,晓得朝堂上波诡云谲,加上父皇嘱托,对我特别关心了些。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想让他太担心。” “不让人担心,你就往悬崖下跳。” “我自信不会有事。” 千姜错愕地看着他,果然张九荻总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心理,是她这种平民无法理解的。 她于是又往山洞里走了几步,张九荻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方燃了一半的蜡炬。 洞内有了光,千姜才发现此处被整理地井井有条。  “以前我们在沐雪源,也遇上过这样的山洞。” “嗯。” “那是我第一次同你说话。” “同我?” “就是宿渊,就是现在的你。只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我们说了些什么?” “那时你拒人于千里之外,喜欢作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既然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肯定是会认生的,加上那时候记忆混乱,身边都是些心怀不轨的人,我如何能轻易相信你呢。” “我那时候不懂事,老是喜欢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人,现在如果再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不会救你了。” “我知道你会。”张九荻忽然严肃起来,一步步靠近千姜。 “你靠我这么近做什么,离远一点。” 那个夜晚的宿渊,总是一副清高做派,如今却仿佛离开了自己不能独立行走一般,非得靠得自己很近,千姜不禁笑了笑。 “你笑什么?” “笑人真是多变。” “可能因为你看到的就只是片段。” “只是片段就够了。” “千姜,不够的。”张九荻哑声道,“你还没看到我,为何就要放弃我了。” “张九荻,我已经说得很清楚,放我走吧,即便我对你有一丝一毫的感情,那也只是因为那个时候的张九荻,而不是现在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宿渊。” “千姜,我的身边虎狼环饲,有的时候只有牺牲一部分人才能保全更高的道义。” “道义?因为这些高高在上的东西,你就要牺牲血肉之躯么?即便不是我,也有可能是街上的任何一个人……你的心意,我不能接……” “是不是因为试药的事?”张九荻打断她的话,“虽然我让他们换了药,但是从来没舍得下过手。一次也没有,你信我。” 千姜摇摇头,“你下命令的时候,就已经是在伤害我……不,伤害很多人。” 张九荻的眼眸黯了下去,身形颀长的他此刻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手足无措。 “我要走了,你送我下去。” 千姜坚定地往前走,张九荻却伸直了手臂,将她拦下。 “让开。” 他没有听话,而是温柔的从身后抱住千姜,几近乞求道:“千姜,原谅我。” 千姜知道在气力上是斗不过他的,便不言语,冷眼作壁上观。 片刻后,她忽然感觉到脖颈一湿。 这个泪水,让她想起来那个夜晚。 张九荻背她下山,驱狼救她,还给她讲了那么多大道理。 那时,她好像也流泪了。 ****** 翌日,千姜早早回府。 宋大人收到战报,早早就按照指示去了南境,加上宋忆慈不知道在孤独园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府里就只剩下她和宋夫人。 这对母女的感情依旧生疏,主要因为宋夫人看着千姜就想起来那个让她恨了半辈子的柔然。 所以清早起来,迎接她的没有她的家人,却是早已恭候多时的宿望仆从。 来者恭敬地行礼,想必是沾上了主人的风光,说起话来也是意气风发:“宋二小姐,王爷差小的来给姑娘通报一声,昨夜您大闹竞陵王府,王爷看在你有功的份上,不会降罪于你,但是明日的千秋日,王爷说了,姑娘务必要到场,同他一叙。” 千姜丝毫不吃惊宿望能查出来昨夜闹事的是谁,他专程差人来送话,想必是要威胁自己,一直待在他的身边,也好作为把柄。 她只好囫囵点了点头,又迫切地追问道:“我的朋友们呢?他们又不是夜闯王府的人,没必要被抓吧。” “姑娘放心,殿下仁心宅厚,赏罚分明,断然不会冤枉无辜,他们现在都早已回了方外堂。” 千姜兴奋地直想往外冲,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唤:“慢着。” 辨清人声,千姜只好耷拉着头,将人遣走了,转身笑迎道:“母亲。” “你又想往哪里去?” “回母亲的话,千……郁初想出门逛逛。” “你一个姑娘家家,平常不归家也就罢了,怎么明日要入宫面圣,还如此恣意?” “我……”这也怪不得她,毕竟这种宫中盛会,她从来没参加过,自然不晓得其中繁琐的礼制。 宋夫人端坐桌前,招手将千姜唤至身前,打量着她好不容易以淑女的方式端坐了,才开了口,“明日,是第一次面圣,往年都是忆慈去,今年只有你去,规矩什么的,必须今日跟着婆子学会了才行,特别是你这衣裳啊。”宋夫人嫌弃地啧了一声,“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给小姐穿这种已经不时兴的衣服。把那件新的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拿来。” 几个下人麻溜地把东西拿上来,又有婆子引着千姜去别院学礼仪,穿新衣。 繁文缛节让她颇感恼火,但是也只有忍而不发,只要斜也他们人没事就好,她只有这样安慰自己。 好几个时辰过去,礼数学习总算初见成效,几位教授的婆子总算歇了口气,都被千姜打发走了。本来是想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再多多背诵礼数规程,千姜却想着抓个时机破门而出。 估摸着人走远了,千姜正欲推门,却发现门竟从外面锁了起来。 也没个看守,也没个说法,千姜捶门抗议无效,加上身上的伤口有些疼,只好端坐床沿,念叨起明日自己要做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朋友们,我肥来了,前段时间太太太太忙了,翻年过去也会很忙,哭哭。 但是一定不会坑啦。 预祝新年快乐哦! ☆、吉时未到 千秋日虽然是个人人都翘首以盼的日子,千姜却不以为然,她已经静候了两个时辰,从黎明到日盛。 厚重的淡紫色滚边梅竹菊纹锦衣每个针脚都埋了金丝,再加上每朵花瓣都以真腊、登流眉、三佛齐等海上小国产的珊瑚、宝石作为饰样,仿佛叠穿了好几样,千姜感到有些不适。 虽然如此,她也不敢做出任何不耐烦的样子来,毕竟她的周遭毕恭毕敬地站了一排大泱国的千金,帝国的荣光照在每个人的面庞,一颦一笑维系着早已颓败的体面。千姜只敢偶尔轻微地扭扭脖子,不经意对上右边的俸府小姐,勉力一笑。 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都免不了有一些小动作,唯独在第一排的命妇们,个个仿若雕塑,垂首静立,纹丝不动。 宋夫人作为一等一的贵妇,本来凸显身份的机会就少,今日便抓紧机会,拿出十成的功力,千姜看着她的背影,心生赞叹。 气势磅礴的鼓声自东喧喧而至。 千姜这才回过神来,心中一盘算,这已经是第三道鼓了,按照昨日婆子教授时的说法,第一次击鼓是文武百官整肃列于午门之外,第二次击鼓是文武、进表及四夷自左右掖门进入,这第三鼓就是十位将军、金吾护卫及一众官员恭请皇帝着衮冕,升御座,始圣驾。 随着乐班的圣=安之曲渐隆,千姜总算在旷日持久的等待中,见到了那隆重的一行人。 她悄悄抬头打望。 皇帝比想象中还要老,那天子不怒自威的气质,似乎也无法掩盖垂软双臂中透出的疲惫。 正想着,千姜忽然感觉到一阵目光扫过,略过一丝寒意。 许是在恭顺的人群中太过扎眼,千姜赶紧识趣地埋下头。 片刻后,她再抬起头,圣驾已去,只余黑压压人群中,一抹金色的背影,以及另外一个走得稍微慢一点的人。 千姜犹豫又笃定,那是一阵檀香。 命妇们总算有片刻分神的时间,只需静候,待传制官传谕宣制,依瓢画葫。 宋夫人转过身来,疲倦地抬了抬眸,仔细打量千姜的衣着打扮,又替她理了理鬓发,道:“你没有抬头吧。” 还未等千姜回答,宋夫人身旁的一位命妇便热情地开了口,“方才圣驾还专门在咱们前面停了,真是沾了您的福气。” “咱们这些将军家眷,总归还是沾了府里那人的福气,若没有他们征战四方,又何来此等荣宠。” “是了,听闻宋将军又星夜前往边=境,真是苦了宋夫人一个人。” 宋夫人微笑着摇摇头,“这几十年,早已经习惯了。好在最近有郁初陪在身边,懂事周全,也算不上孤单。” 一席话引来周遭一顿夸赞,一时间,千姜被“好姑娘”“好福气”之类的话淹没了,众人却决口不提年年都见的宋忆慈,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好在这样的客套没有持续多久,须臾,二皇子庆贺的话传至,众人俯首跪拜。 “二子昱,兹遇千秋之节,谨率诸弟钦诣父皇陛下称贺。” 待传制官抑扬顿挫的话结束后,千姜总算念出了卡在喉咙一上午的寿词,“兹遇寿诞,万象惟新,钦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祐奉天永昌。” 寿词此起披伏地念了三次,众人这才被引向了露台。 千姜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安。 她已经预感到,问题会出在露台:既然宿渊和宿望都要在千秋日动手,如果不是在移架的路上,那便很有可能发生在圣上祈福、设宴的露台上。 她脚底发冷地站在露台上。 此时,余晖尽洒,本就空旷的露台,此刻像是一个橘色的温暖怀抱,充满着蛊惑人心的未知。 露台中央早已备好了圣上最喜爱的丹炉,丹炉台阶之下围聚着权势最盛的昭京名流。 为了不让大家交头接耳,各自的位置都相隔甚远,御座偏东,二皇子座向西,诸王依次排开。延续了今日以来的肃穆与庄严。 鼓吹振作,鸣鞭乐止。 帝王一脉各就座位,礼部尚书、光禄寺卿举御食案、礼部侍郎、光禄寺少卿举食案进于诸王之前。 千姜平视前方,目光没有被食物吸引,却不受控制地停留在张九荻身上。 从她初踏露台起,这个人便没瞧过自己一眼,在这种隆重的场合,他惯常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面容平静无波,千姜禁不住回想起那日分别时,他对自己眷恋不舍的眼神,恍如隔世。 他们应该,没有以后了吧。 挺好。 她这样想着。 礼部、工部及诸执事将寿花分别献予帝王一脉。按道理,走到这一步,便可供食,众人都翘首以盼,跃跃欲试。 可在一旁一言不发的老皇帝,忽然眼露精光,拉住尚在忙东忙西的于去得,追问现在的时辰。 “陛下,吉时尚早。” “近日时局有变,若还是按照往常的时辰,势必无效。朕觉得,现下便是最好的时辰,丹药也炼好了,天地也一并拜了。” 于去得显然没有料到这一出,赶紧给钦天监监令使了个眼色。 未等几人反应,皇帝已颤巍巍登上了丹炉台。 才跪了半天的众人,此刻又咬了牙隆重地跪拜,三呼英明。 奴才小心翼翼地将新炼制的丹药呈送出来,方才还病恹恹的皇帝,霎时有了精气神,伸手便去抓。 毕竟是皇帝的寿诞,即便是于礼不合的几个问题,也没有人敢多言。 “皇叔何不宴后再取丹药?至臻至纯之时,方是用途最大之时。” 皇帝显然陷入了狂喜,丝毫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仍旧是兀自把玩,准备下咽。 “奴才多嘴,九殿下所言甚是,但是陛下亲定的时辰,肯定比钦天监的还准。”于去得劝解道。 一边的五皇子也不断地帮腔,不给任何辩驳的机会。  此情此景,千姜这才领悟到那兄弟二人的小九九,时辰提前,早已备好毒药的五皇子一派自然是喜上眉梢,反正都是要让陛下服=毒,早一点服下刚好早一点解脱。 只是不知道张九荻那边的解药准备得如何了,毕竟千姜不会读心术,无法从他那张冷漠的脸上读出任何的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2021年第一更,求评论求收藏!吉时就在前方啦! ☆、真相是真 今上最喜炼丹,这是大泱人尽皆知的事。坊间传闻,圣上之所以如此痴迷此事,是因为谋害了救=国的亲弟弟,问心有愧,所以甚惧身后事。钦天监的监令又是个溜须拍马的主,一来二去,再加上于去得在其中煽风点火,炼丹一事已成为举国之力的大事。 可众人再怎么猜想,也未预料到如今这皇帝已着迷到何种程度。 只见九五之尊肃立台阶之上,右手想要去触碰炉身,却又因外缘的滚烫而收回。 他浑浊的双眸长久地注视着它,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眼角渗出的泪在微耸的颧骨处倏忽落下。 丹药仍静静躺在左手手心,万众瞩目。 “陛下,您夙兴夜寐,苦炼多年,如今总算因着天时地利人和炼成了,陛下的心愿得了。” “小得子,你做得不错。” 老皇帝夸赞完后,又缓缓转身,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红绸遍地,恢弘盛大,好一派热闹繁华景象。三弟守下来的江山,看起来仍旧是如斯祥和。 丹药入喉,想必此生已无机会再同三弟叙旧,老皇帝这样想着。这药丸还真是苦。 众人没法预知他的心情,威千姜却能猜到此刻于去得和宿望等人的样子。 果不其然,几个人正笑得开怀。 欢愉的氛围却没有持续多久。 少顷,雷鸣电闪,暗影幢幢;妖风阵阵,周遭红绸猎猎作响,一派摧枯拉朽之势。 众人疑惑,抬头却见皇帝在丹炉台上手舞足蹈起来,他本就衣着轻便,久持炼丹之戒,风中“漫舞”更显出几欲登仙之势来。 “陛下修炼成功。要回归仙班了。”人群中有人带头吆喝。 众人起初不敢多言。 皇帝却越舞越带劲。 这哪里是登仙,分明是中毒的症状,虽然众人心中分明,但见五皇子和于去得都已带头叩拜,也只有顺从地照做,二皇子带队驻守边疆,而敢谏言的文臣,都已尸骨无存,为保身家性命,不开口也不失为良策。 饶是侠义的威千姜,此刻也觉着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正按着自己的脖子往下叩拜。 “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向来惜字如金的九皇子正站在丹炉台之下,势不可挡。 “九殿下,现下正是关键时刻,还是不要打扰为妙。” “哦,本王正想敬皇叔一杯,何谈打扰?” “奴才只是奉命行事……” “九弟,吃不吃不急于一时。”宿望轻巧地挡住张九荻的杯盏,绵绵道。 “这灵丹妙药如此有效,想必您费了不少心思。” “我怎么会有这等本事,还是多亏了于公公和钦天监。”宿望已经飘飘然,丝毫不掩饰自己与其他人的蝇营狗苟。 骤雨如幕,老皇帝在雨中旋转的身姿慢了下来,逐渐向滚烫的丹炉倒去。 “皇叔!”张九荻飞身向前,方才还克制的侍卫,严阵以待,横亘阻挠。 他的袖口也被拖住,“别去。”宿望难得如此请求,“听话。”他又说。 张九荻却没有丝毫犹豫,挥挥衣袖,灵巧地躲过守备,少顷便扶起了倒在地上的老皇帝。 “宿渊,你忘了父亲怎么死的了么?” “父亲遗志,是要守山河无恙,而非报仇雪恨。” “你我共拥山河,亦可保万事昌平。” “五哥,你怎么还不明白。”张九荻一边说,一边晃了晃怀中早已不省人事的皇帝。 “你既然心意已决,我们便就此分道扬镳吧,你若现在离去,尚有尸骨留存。”说罢,他将长剑对准张九荻。 见形势剑拔弩张,台下人皆瑟瑟发抖,不敢声张。 千姜抬眼去瞧,见张九荻正在给皇帝喂东西,他的双手似乎有些颤抖。 她这才懂了,自己长久以来,试的是给皇帝的解药。 “宿渊,没用的,你以为你还能救得了他?” “不可能,不会的。”见药效久未发作,张九荻似乎有些着急。 宿望却得意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威千姜在做些什么勾当?她早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我了,解药也是她给的,说起来,这毒也有她的一份功劳。” “什么?”张九荻起初一愣,复又难以置信地看向威千姜,那般自然,仿佛早就知道她在何处。 空洞。失望。仇恨。 千姜从他短暂清冷的一瞥中,读出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她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哟,宿渊啊,怎么这么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怎么,付出的真心被糟蹋了,还是觉得这山河保不住了?” 周围的几个宦官也嗤笑起来。 见形势大好,宿望朝周遭点点头,不知何处冒出来一大群士兵,将座下众人团团围住。方才还犹豫恭顺的几位文官,这才恍然大悟,决心辩驳几句,但尚未开口,便被杀鸡儆猴似的抹了脖子,周遭顿时陷入一种可怕的冷寂中。 “宿望,你拥兵自重,枉顾规矩,当真是要反=了不成?”见原本躲在角落的士兵们都一个个冒了出来,张九荻不禁斥责道,“你到底藏了多少!” “我有多少人,用不着你管。”宿望笑道,又朝千姜使了使眼色,“你上来。” 千姜左右环顾,确定是在叫自己,理智战胜了恐惧,她只好踩着方才文臣溅出来的血,缓慢地拾级而上。 “过来吧你。”宿望说着,一把将千姜拉过,狠狠捏住她的脖子,道:“你这小蹄子倒是很能办事,以后就跟着你姐姐,一道侍奉本君可好。” 千姜将头垂向一边,痛苦地望向张九荻,他只是低头不语。 “宿渊,你不是为了她还夜闯我竞陵王府么,怎么正眼也不瞧了?”宿望一边说,一边将千姜扔在地上,任其痛苦地喘气咳嗽。 她此时距离倒在地上的老皇帝很近,不由地听到一些声响。 “陛下在说话。” 此话一出,四下俱静,都凑上来仔细听着。 他的双眸在眼皮下剧烈地颤动,声音微弱地传来,“阿琛,为兄……”声音从皲裂的、厚重的嘴皮间传出,却迟迟没有下文。 “住嘴,你根本没资格提父皇……”宿望忍不住大呼小叫。 “你便有资格在此处造次了?” 天空中忽然霹来一道怒喝。 宿昱有如神兵天降。 “二殿下!”人群顿时欢欣鼓舞。 让人高兴的不止是监国来了,还有他带来的大队人马。 “你不是去了南境吗?怎么会……”宿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二皇子。 “若非你与鞑靼勾结的事情败露,如今我们百万大=军说不定正在南境驻守。可惜啊,宿望,你千算万算,却没能料到我们早有应对。” 回过神来的宿望冷笑道:“那又如何,饶是你有大军相助,也未必敌得过我的人。” 此话不虚,千姜环顾周遭,两派人马看起来并无太大数量差别。 “就算要血=洗这皇城,我也不会退让丝毫。”宿望决绝道,忽然看见二皇子身后的宿渊面色如常,他这才恍然大悟,“宿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与我周璇,不过是为了等宿昱这个救兵是不是!” “方才我已经给过你机会。” “妙啊,真是妙绝。”宿望心如死灰,双方一触即发。 “五哥,收手吧。你别忘了,我还有一支精兵。”张九荻本意是想劝阻,熟料此话一出更拔高了宿望的疯癫程度。 宿望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地下令出手,又向久候多时的宦官一派示意,后者很快唤来大批人马,为首的一位甚是扎眼,千姜定睛一看,正是那日火烧崇定楼的何权。 说来也奇,那人甫一出场,雨势便收了,手上所御之火熊熊燃烧,丝毫没有熄灭的意思。 随他而来的几个侍从似乎早有准备,在周遭的红绸上洒上一些易燃的粉末,何权的火一沾上,片刻便火势滔天。 烈火、兵刃、嚎哭。 四下一片混乱,风雨中飘摇了几百年的皇城,似乎就要付之一炬。 千姜脚底抹油,此刻只想带着母亲逃出这个是非之地。 可惜,二皇子宿昱拦住了她的去路,“姑娘留步。” 千姜不知所谓,被五皇子钳制后又被二皇子钳制,她觉得自己很像砧板上的鱼肉,只好求助似地望向人群,却见宋夫人早已跟随护卫撤退,不知所踪。 千姜只好静候,见三位皇子按兵不动,体面地互留余地。 这阵微妙的平衡未维持多久,宿望忽然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身形却不如宿昱快,后者忽然拔出匕首,朝他的胸口刺去。 二皇子向来端方有礼,谁也不曾想他会使如此杀招,再回过神来时,宿望已经倒在了地上。 “竖子宿昱,你竟如此阴损狠毒……公公……把它放出来……我要让他们……”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在一旁的于去得早就跃跃欲试,他的号令一发,便飞速地打开丹炉,从中跳出一蓬头垢面,浑身赤色,面容狰狞之人。 “给我杀……一个都不要留……”宿望咬牙切齿道。 他的话仿佛擂鼓,跳出来的“怪物”极为振奋,顷刻便跃入战场,大杀四方,风云骤变。 “我要他们的人头。”宿望的声音虽然微弱,但是那怪物却听得分明,顺着手指的方向便奔了过来。 千姜这才看清,污垢下隐匿的姣好面容。 “南宫……”她几乎呜咽出声,他怎么会成了这副模样?!! 那双满是杀意的双眸,哪里还有半点南宫鸿的样子! 他已然成为了被利用的工具。 千姜感到心中一窒,正想上前一步,却见张九荻挡在了自己身前,拔刀相向。 “张九荻,你不准伤害南宫。” “千姜,他已经失去神志,不再是南宫鸿了。” “不是的,他还有救的。他一定是中了毒,我能解,让我解!” “你疯了。” 张九荻话音未落,南宫鸿便扑了上来,同他厮打起来。 张九荻武功造诣极佳,往日真与南宫鸿打起来,也是平分秋色,可如今这人虽中毒,却使出了一套绝佳的枪法,轻易难以近身,连射出的弓箭都丝毫不能将其撼动。 见势不妙,周遭的侍从也上前相助,可人越多,这怪物竟越激动,其势更为勇猛,发出震天吼叫,令人头疼欲裂。 寻常肉=身岂抵得过如此不合常理的进攻,众人都显出几分颓势,连张九荻也不例外。 宿昱片刻后姗姗来迟,加入战斗。 他移行换影,走到张九荻身旁,低声问:“千姜适才说的,能解毒是何意?” “二哥你听错了。” “小渊,你骗人的时候,就是这个语气。” “你不要动她。” “二哥以后,一定能替你找到更好的。你放心。” “不会有了。”张九荻说着,趁着宿昱的号令未发,如临大敌般地奔向威千姜。 可他落单的背影,愈加吸引到了南宫鸿的注意,后者干脆只追着他过来了。 “南宫鸿!” 见张九荻身后失防,千姜几乎天真地冲到他身前,意欲唤醒南宫鸿的神志。 “小红红,是我啊,我是威千姜,你醒过来好不好。” 此招竟然起了作用,只见南宫鸿魁梧的身躯,忽然停了下来,茫然地与千姜四目相对。 “我们不在这里玩,不在昭京玩,去南方好不好。买遍天下香膏脂粉,自在逍遥。” “千姜他不是南宫鸿了,你别逞强。” 她置若罔闻,正欲再言。 却听于去得开口,“辛离鹤死了!” 此话像是操纵南宫鸿的暗语,适才安静下来的怪物皱皱眉,倏忽爆发出一阵更为激烈的躁动与杀意。 张九荻拉住千姜,叮嘱道“跟紧我”,一边迎头应敌,丝毫不敢放松。 另一边的二皇子,显然被辛离鹤这个人名吸引了注意,马上吩咐左右探听虚实,片刻后便晓得了其中缘由。 他不由地轻笑一声,计上心头,俊美的容颜下泛起冷冷杀意。 须臾,忽听后方传来呼唤,“南宫鸿,何权,何权在这里,杀害辛离鹤的凶手!” 众人皆惊。 方才还洋洋自得的于去得,显出几分焦躁,赶紧示意左右将说话的人拦下,可惜话不停歇,声声入耳,不仅吸引了南宫鸿的注意,还将何权引了过来,阵营里最佳的两枚棋子,就这么祸水东引,打得不可开交。 何权向来无所畏惧,何况南宫鸿和阿追曾经都是自己的手下败将,即便是身中奇毒又如何,他沉着应对,又洒了许多粉末,想要故技重施。 阿追就是这么中招的,幕幕惨状犹在眼前,千姜惊恐地朝南宫鸿奔去,意欲提醒一二。 丝毫不顾张九荻在身后的阻拦。 果不其然,“神仙”打架,殃及池鱼,她堪堪走近,便被二人的凌厉杀意震晕倒地。 “千姜!” 张九荻知道她近日才受了伤,如今又再添新伤,心中的担忧无以复加。 他茫然地怀抱千姜,周遭的慌乱仿佛消失了,甚至在一瞬间觉得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光影流转的罅隙,皇城飘摇的此刻,他忽然懂得了千姜的心情。 “你好好休息,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那边厢,南宫鸿和何权难舍难分。 忽见九殿下劈波斩浪而来,向来沉稳内敛的招数,忽然变得极为坚决狠辣。 他的对手是何权,他要救下南宫鸿,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威千姜。 “这样二打一,何权哪里吃得消。”周遭有人抱怨道。 毕竟是自己的干儿子,于去得权衡片刻,还是决定自己出击,只有自己知道轻重,能在三人的恶=战中,保得九皇子全身而退。 他自信地深入战场,瞅准了张九荻功法的套路,抽了个间隙,朝他轻轻一推。 这轻轻一击不会伤害到他,于去得极为确定。 可下一瞬,张九荻却有如雷击,倒在地上,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 难道他原本有伤?!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留言评论~ ☆、她不爱我 那日的动荡已过去三日。 皇城内,丹陛下,不少宫娥正匍匐刷着地上的血渍,豆大的红色血点铺墁一地,连最好的细料澄泥砖也未能幸免。 有些年纪大的已经腰酸背痛,悄悄少用些气力,横竖督工的姑姑都忙着登=基大典,能应付的就应付过去了,外加新皇最是勤俭朴素,宅心仁厚,定然不会责怪。 偷奸耍滑惯了的,干脆肆意地伸伸懒腰。这边厢的懒腰还未伸完一半,台阶上忽见一人火急火燎地向东行,跟在身后的太医猫着身子,小碎步地跟着,形状颇为滑稽。 眼睛尖的已经开始叩拜了,还未反应过来的人,仔细看了半天,才认出适才形容憔悴、走路带风的是以往清丽俊雅的二皇子——皇城即将恭迎的新帝。 “章太医,九弟的血不是止住了吗?怎么又会出血。” “臣惶恐,九皇子的脉象早已平稳如初,但不知怎的,适才清醒以后便又流血,恐是……” “你说他醒了?为何不早点来报?” “这……臣……” “为何吞吞吐吐?” 面对新帝的质问,章太医仍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这新帝的雷霆之怒早几日他们太医院的人都见过了,若一个不小心说错话,说不定会步李太医的后尘,被诛九族。 “李淞那是不识抬举。”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宿昱忽然悠悠说了一句,可那句“宿望有救”,怎么能说是不识抬举呢?果然是君心难测,章太医想着,仍旧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宿昱不再言语,风风火火去了乾东九所,那是往年张九荻在皇城的居所。 甫一踏进寝殿,便听里头传来了高声的嚎哭。 “求求您!别再动了!” “殿下,您是不能出宫的。” 张九荻的心情,宿昱当然晓得:皇宫于他而言是个噩梦,乾东九所更是。先皇披甲上阵的那年,张九荻是个民间来的小孩,在宫里受了不少冷眼不说,更是被剥夺了自由自在的权利,唯有呆坐在乾东九所,望着一方天空,给所里的太监宫女们讲那时在民间的逸闻,然后悄悄抹眼泪。 夺门之变那夜,张九荻也是在这里,听到了先皇溘然长逝的消息,那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皇城西边的轻微异响,引发了帝国的飘摇,看似遥远的、空洞的动=荡,却让宿昱见证了一次具象而热烈的悲恸,它不必有太大的波澜,却让人如坠冰窖,张九荻就是在那个时候,伏在他的肩头,低声道:“哥,我一定会离开这里。” 这个离开可以有千万种方式,话音刚落的彼时,宿渊清晰地看见西北偏北的天空,一颗星星黯然坠落。 张九荻从此再也没哭过,至少在他面前。 所以当宿昱见到他时,有片刻的惊讶。 张九荻双眼发红,明显是哭过,胸=口正汩汩涌出鲜血。他不是因为伤口疼。 “二哥,我不要待在这个鬼地方。”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你的伤还未痊愈。”宿昱略带严厉的说着,示意章太医继续诊治。 “皇叔退了位,你更无须担心我会威胁到你的社稷。我这个伤好不了了,一直困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不许胡言!朕的太医院岂是养闲人的地方。” “放弃吧,二哥。”张九荻说着,总算平静了些许,又道“我想回南边看看,趁还有些时日。” “你……”宿昱心疼地望了望他,又道“先皇后仙逝那么久了,早就重入轮回,何必固执。” “如此说来,你又何必固执于皇位?” 此等大逆不道的话一出,寝殿里的人跪倒一片,装如筛糠。 二皇子却笑笑不说话,只哼出一声“哦?” “你手刃五哥,又血洗投奔于我的楼莎将士,师出有名,实乃高招。” “那日的形势,朕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张九荻说着,惨败的脸上浮现苦涩笑意,“二哥,你为何总是要固执己见,赶尽杀绝呢?” “朕赶紧杀绝?若如此,你便没有命坐在这里。” “我现在死于不死并无区别。” “好。很好。”新帝嘴角噙起惯见的笑容,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殿内众人皆一愣,毕竟这九皇子哪里是在谈判,分明一心求死。 见张九荻不说话,宿昱理了理衣襟,肃立于床榻旁,朗声道:“你向来无欲无求,今日又是以死相逼,又是数不相干的罪过,分明是想要让我有愧疚之心,然后有求于我。这和先皇当初的手法何其类似。不过你不必愧疚,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放了她。” “休想。”宿昱说着,又揉了揉眉心,屏退众人。“三天前,你为了她奋不顾身的样子,我便晓得你已情根深种。可是她呢,她的心里可有你半点位置?当着众人的面,眼睛里竟然只有那个疯疯癫癫的南宫什么来着……” “南宫鸿……” “你竟然还知道他。”宿昱一副急火攻心的样子,又道:“你已被辜负太久,为兄不会让你再受伤。” “所以你就把她困在宫中。为何不直接杀了她?”张九荻反问道,“你不想让我出宫,便拿她当筹码。” “我何曾说过你不能出宫了,你大可自由自在地周游。” “但是我一定得回来。对吗?” 二人的对峙仿佛是照镜子,彼此的心事都昭然若揭。 宿昱也陷入了沉默。 “二哥,让她走吧。我不会出宫了。你想把我关起来也好,流放边疆也罢……只是不要让她不快乐。” 宿昱攒紧的拳头微微颤抖,他听不分明自己心理的声音,是快乐还是悲伤?只有一样是确定无疑的:爱也好,恨也罢,至少他的是独一无二。 须臾,他整理心情道:“好。朕答应你。你以后仍旧住在这里,九所就改成鈡华宫吧。至于你的伤,要不要告诉她?”他语带讥讽。 “南宫鸿死了,她多半会怪罪于我们。这伤,说与不说都无妨。毕竟……她不爱我。” 那倏忽黯淡的情形,和多年前的夏夜一样,远星坠落,混沌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慢慢进入尾声了。 不知道读者朋友们(如果有的话)会不会想看现代文呢?或者玄幻?欢迎留言。 ☆、层林尽染 千姜被困在这个院子里已经四天了。 地方虽小,但种着一排排红色高大的树木,这是她在家乡从来没见过的植物,于是每每出来休憩时,千姜总会在树下静坐许久,在一片赤色中,窥见方寸天光。 地上跪拜好久的人突然开了口。 “这些年,昭京城冷得比往年早些,三角槭还没到七月就已经红了,姑娘若是喜欢,可以在路上慢慢看,当年代宗在的时候,专门从南边运了一批过来,宫里宫外都种了一大片。想来是怀念诚昭皇后的。” “原来如此。”千姜敛眸,这才打量起跪拜在地上的人,“你竟然会说话?”这几日侍奉的几个下人,无一不是哑的。 “老奴嘴笨,都是主子们教小的说,小的才敢说。” “谁是你的主子?” “姑娘不必知道。” 那老太监说着,施施然站起身,意欲领着她往外走。 “慢着。告诉我,南宫鸿呢?我朋友他还好吗?那天,到底是哪一边胜了?”千姜滔滔不绝地追着老太监,没想到这人走路虽然是小碎步,但是脚程颇快,千姜堪堪到了院门口才把人追上。 “姑娘说的可是那不人不鬼的物什?” “他怎么样了?” “死了。”老太监平淡地说着,若无其事地朝千姜行个礼,打了个手势,示意千姜继续向前。 什么??? 千姜仿佛挨了一闷棍,随即陷入长久的悲痛中。 “姑娘,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 “是不是张九荻?”毕竟在她昏死之前,看到了二人的对峙。 “奴才什么都不知道。” 得,又是一个什么都不愿意说的。 她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走,脚尖仿佛踏在云上,这几日吃住都不太舒心,在那个阴暗潮湿、人迹罕至的破地,几乎耗尽了所有气力。 长长的宫道仿佛走不到头,那老太监还一路走一路受人的礼,走得更是慢了些。 偶尔还有几个小宫女,悄悄打量千姜,又看看她来的地方,眼神中满是疑惑。 千姜本想再抓个人问问现下情形,但是在墙脚下每十步开外便肃立着一个侍卫,让人不敢造次。 这样的神圣感与路边几个呼天抢地的华贵女子形成鲜明对比。 “公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陛下说了,太上皇的这些妃子们,于他修道无益,便要遣去讷庐峰上的尼姑庵修行,权当给太上皇祖宗积德。” “我们现在这地方,是后宫?” “不是。”那公公笑道,“这里是禁闭宫,太上皇刚从鞑靼被救回来的那几年,也在这里住过,还有九皇子被褫夺了太子封号之后,也在这里住了段时间,后面才在昭京城修建了别院。” “他以前也在这里。” “是。” 千姜恍惚回忆起张九荻给自己说的话,原来他口中暗无天日的日子,并非是比喻,而是无比真实的。高耸的宫墙、各怀鬼胎的宫人、心存戒备的宗亲…… “公公适才说的,赶不上时辰是何意。” “待会儿有人接您。” “接我?” “接您出宫。” “我……我可以出去了?我不用被困在这里了?可是南宫鸿呢,他在哪里。” 话音未落,二人便走过了福熙殿,来到了皇城最后一重门。 “宋姑娘,奴才就送你到这里了。旁的,就靠你自己了。”太监说完,利落干脆地离开了。 厚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千姜安安分分地走着,抬头是碧空万里,有几只疏飞的鸟儿。目光随之而去,远处是一片三角槭林。 果然,如那位太监所言,层次分明的红爬上枝头,有的烂漫如血,有的浓烈如棕。宫外的这几株虽然没有宫里的那么繁茂,但树冠微敞,姿态优雅。 一阵风过,赤浪翻涌,有人猎马静候。 是张九荻。 他不似往常。 明明只有些许凉幽,他却穿上了软缎鹤氅。 长发低垂,星眸深沉,他没有下马。 “你来干什么?” “本王路过这里,来赏秋色。” 真是个蹩脚的理由。 “你为什么要杀了南宫鸿?” “你如此笃定是我杀的?” “那日,我晕倒以后,模模糊糊瞧见了你们打斗。” “嗯。所以,你要找我寻仇?” “仇恨只会生出更多的仇恨。我累了。再说,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张九荻置若罔闻,他慢悠悠地下马,靠近千姜几步。 她闻到一阵浓郁的药草味。 “恭喜宋姑娘,心愿得了,再也不用见这昭京城让你讨厌的人和事了。” “借您吉言,山高水长,江湖不见。”千姜笑眯眯地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九荻还是忍不住转身,去看千姜的背影,她要穿过那片赤色的深海,再也不回来了。但是她没有一句话留给他,没有一句。 他终于有些疲惫地扶住了身旁一棵低矮柔弱的树,仅存的几片红叶,纠缠枝头,迟迟不肯飘落。 “千姜。你是不是,还对我有些许怜悯。至少,你没想过用我的命来换南宫鸿的?” 倒数第四片红叶悄然落下。 千姜驻足,冷声道:“没有。我对你没有怜悯。不对,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不找你报仇,是因为杀阿追的凶手已经伏诛,南宫的心愿已经达成。若我再与你有瓜葛,便是仇恨滋生的仇恨,我不想,更不敢,毕竟我宋府上上下下近千人,还想苟活于世。” 这样的话,好像很久以前,他也对千姜说过,天道轮回,她也曾这样心痛过吗?张九荻感觉有些难受,自嘲似地说着:“从始至终,你都没有相信过我,我杀没有杀南宫鸿,我对你是什么心意,全都在你一念之间。” “心意二字,你不必再提。” 又有红叶倏忽落下。 “好。好。”张九荻咳了几声,又道“适才我忘了说,我还有样东西没有给你。” “郁初没什么想要的,谢谢殿下美意。” “不想要南宫鸿的尸骨吗?” ???这句话仿佛召唤符,原本走出几步远的千姜,急忙跑回到张九荻身边,接过他手中的小盒子,一个漆红色的木盒。 她终于走近了,张九荻这才得以仔细瞧她的样子,面色红润,想来身体果然养好了。 一片红叶落在她的发髻,他悄悄地替她摘下,按捺住几乎要把她揽入怀的冲动。 “千姜,你要回南边去了吗?” “殿下不必忧心我。” “我一直想去南方。好像我们以前一起去过,但是我不记得了。我很想记得的。父亲就是在南边认识的母亲的,那时候父亲也厌倦了宫里的生活,想要去闲云野鹤,结果遇见了从乌月逃来的母亲。我们一家三口在南边生活了三年。可是小时候的记忆又能持续多久呢?发生过的会忘记,但是感觉不会忘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想去,自然能去的。郁初告退。” 他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千姜委实不晓得他要表达什么意思,也懒得去深究。好在这一次,她转身过后,没有再听到张九荻的呼唤。 其实,她想听也不能了。 张九荻缓缓倒在地上,看见枝头最后的一片红叶仓皇落下,堪堪覆上他的脸颊。 ☆、夜访聚英 元和二年冬。南境日寻城,聚英客栈。 亓筠伏在案前,结了今日最后一笔账,便远远瞧见斜也已经靠着门,打了第九十八个哈欠。 “我的傻弟弟啊,快别等了,千姜也不知道啥时候回来呢。” “千姜上个月就是二十三回的,她答应了我们,会带乌月国的玉器回来的。” “诶诶,你的意思,我这客栈平常给你的工钱少了?真是让我伤心啊,又是帮你开药铺,又是帮你开客栈,结果最后还不及一个云游四方的姐姐。” “姐,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千姜孤身在外,难免担心出什么差池。” 不过现在新皇宿昱即位,南边战事又平定了,四方来朝,政治清明,加上千姜宋家二小姐的身份,肯定不会出问题,虽然如此,亓筠知道二人关系好,便收拾了东西,同斜也一道等千姜。 两兄妹温了壶酒,边吃边等。 一杯酒尚未下肚,门外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来开。”斜也迫不及待。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位白衣男子,来者虽极力掩饰,却仍旧透出慌张。“小二啊,给我开个上好的厢房。” “好的客官,您里面请。”亓筠熟络地迎上来,给他引路。 斜也难掩失望,但还是去了厨房,端些好菜送去。聚英客栈服务是日寻城最周到的,所以虽然开张的时间不长,但还是吸引了不少往来的住客。 可惜来者却不买账,不仅谢都没有一句,还暴力地将斜也推出房门,道:“不准让任何人进来。” 真是奇怪。 斜也也懒得理,客栈开门这半年多,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没见过。他于是又回到门口,将方才的酒饮完。 熟料,远处又传来马蹄声。 来者推门而入,“小兄弟,适才可是有一个白衣少年进来了?” “你们是何人?” “这你不必知道。” 亓筠循声迎过来,“客官客官,有话好好说。” “你是老板娘吧。人交出来,你们继续做生意。” “什么交不交的,我们客栈没那个本事管客人的去留。你们若是官府办案,我们自然配合,但是若要随意抓人,那就恕不远送。” “意思是,果然有这个人。”为首的清俊少年冷哼一声,示意身旁壮汉,只见那人一聚气,一跺脚,造出好大的动静来。 “这位英雄,您若是要找人,我们可以替您转达,何须闹出这么大响动,其他的客官还在休息。” 来者仍旧不为所动,一个箭步便登上了二楼厢房。 亓筠虽然好久没有练功了,但是看家的本事还是有的,她从抽屉里拿出银鞭,将壮汉的脚踝勾住,使劲往外一拉,那人瞬间往下掉了半寸,但迅速地环抱住二楼的立柱,脚尖发力往回收,二人本就身材悬殊,加上那清俊少年也加入战斗,形势瞬间一边倒。 不多时,厢房里的客人们也都察觉不对劲,纷纷脚底抹油地溜了。偏偏刚刚入住的那间,毫无响动,人是一定在的,毕竟那间房并没有窗户。 “小娘子,你赶紧松了手,我们只是带个人走,你何必苦苦纠缠。” 亓筠也不能说没有私心,当初她从宋府出来,便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眼看自己这个客栈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若是出了点问题,便很容易关门大吉了。今日就算是失败了,维护客人的名声传出去,也能给客栈揽来不少生意。横竖她会仔细着不破坏店里的东西。 这边厢,亓筠默默打着小九九,那边厢的斜也总算看不下去了,捡起桌上的茶壶、酒壶便朝二人扔去。 “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亓筠:“……” 清俊少年也不是仍人欺辱的,干脆掏出武器,要与斜也战斗一番。 亓筠打眼一瞧,这人使的是铁棍夹棒,虽然柔韧极佳,但是杀伤力很小,想来这二人是要抓活人。 虽然不是什么顶尖武器,但是二人合力也让亓筠一时难以招架,已然败下阵来,二楼的壮汉已经冲进房间将那住客抓了去。 亓筠正想认命。有人忽然破“梁”而入。 看着散落在地的瓦片,她没有心思看是谁,只是一个劲地心疼自己的客栈装潢。 “光天化日,怎么敢强抢劫掠!” 众人看着外面的月色:“……” 唯独斜也惊叫出声,“南宫鸿!” “小斜也,别来无恙啊!” 南宫鸿三下五除二便将人制服了,轻巧地将人一捆一扔。 三个人就整整齐齐地被放在了亓筠和斜也跟前。 “你捆我做什么?” “常弈,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我们至于这么狼狈么。” “五师兄、六师兄,我都逃到南境来了,你们何苦还对我穷追不舍。” “还不是怪你跑得太快了。” 常弈心道,不就是多拿了师门几块干姜吗,真是小气。虽然心中愤懑,但还是只有点头认错,看来这一次的出逃计划又要宣告失败了,都怪他当初非要来这个上岚道学艺,果然只有半生都被困在讷庐峰的结局。 “我问你,你给二殿下吃什么了?” “什么意思,我不知道。” “常弈,你还嘴硬,师门就只剩下我们三个徒弟了。” “什么?” “二皇子已经病入膏肓,有人说是吃了上岚道的东西才如此的。今上震怒,屠了我们满门。只有我们两个人逃了出来,若你肯讲实话,说不定能戴罪立功,就当是给上岚道一线生机。” “等等……”南宫鸿忽道,“张九荻这事,千姜知不知道?” “她还没回来呢,应该不知道。”斜也解释道。 “可别让这个小祖宗知道了。”南宫鸿说着,打了个哈欠,“这几个人你们看着办。等千姜回来了再叫我。” 须臾。 一身风霜的千姜便站在了门外,她的额间还有些许未化的雪,脸颊冻得通红,黑葡萄似的双眼中满是疑惑,她看着遍地狼藉,问道:“你们这是在干嘛?” 她又靠近了些,这才认出其中还有一位老熟人,“常弈?你们把他捆起来做什么?” “千姜,你总算回来了,我们等你等得好辛苦,都只有在这里打发时间打架玩。” 千姜:“……你们骗人也要想一个高明点的理由吧。” “没什么的,千姜,这是我两个师兄,他们来捉我回上岚道,因为我……偷了师门的东西。” 常弈说完,很是自得地瞧了亓筠一眼,那眼神再直白不过,今天摔碎的这些东西,必须一笔勾销。 ☆、终见春归  千姜从乌月星夜赶回,本就有些惫懒,也没有想太多,只是招呼左右赶紧帮忙把绳子解了,没问太多,便早早入房休息。 亓筠和斜也也不奇怪,毕竟这半年来,千姜都是这样,每次回来都先倒头大睡半天,然后再起床给他们讲周游时遇上的奇闻轶事,顺便编纂她的药草集锦。 翌日,亓筠早早便请了些工匠修缮客栈,生意仍是不断,往来客人不绝,在一片嘈杂热闹的景象中,斜也一眼便看见了在角落里坐着,正低头写东西的千姜,晨光在她的发髻镀上温柔的朦胧。 他走到她身前,正要开口,千姜却先问道:“斜也,你昨天看见我拿盒子了吗?” 斜也一下便知,她说的是那个她时常带在身边的一个漆盒。 “未曾,可是丢了?” “真是奇怪得紧 ,明明放在手边的。” 二人找了一圈没见着,斜也悄悄往旁边桌子瞄。 可惜,他的举动却被人发现了,那客人有些不耐烦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失敬失敬,我们在找东西。” “难道我们还会偷你们的东西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客人却得理不饶人,见斜也文质彬彬又孱弱的样子,讲话越发没理起来,“唐四爷我行走江湖多年,什么稀罕宝贝没有?即便是病得要死的人,我都有办法拿出宝贝来让他起死回生。” 围观的人高声笑道,“那不如去京城救二皇子!” “是啊,去昭京!” 这么打趣着,那人也就没了脾气,不再发无名火。 千姜却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意思?二皇子为什么需要人救?” “他们只不过是在玩笑,你何须介怀。” “也是,张九荻那人生龙活虎的,能有什么问题。”她敛眸,继续翻找木盒。 “可是在找这个?”抬头一看,原来是亓筠,“昨夜你把乌月的那些玉器给我们的时候,这个也混在了里面。我就先帮你收着了。” 千姜赶紧接过,小心收好,这才又继续画她的那药材图。 待周遭平静下来,斜也才悄悄凑上前去问道:“我一直很好奇,这个盒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宝贝,你如此爱不释手?毕竟你现在也是宋家二小姐,什么好的东西没见过,怎么会对它如此珍惜?” 千姜停滞片刻,沉声道:“这是……说出来怕你害怕。” “能有什么问题,不就是一个小盒子,难道里面还装的有怪物?” “当然没有……这是南宫鸿的尸骨。”千姜犹豫片刻,还是说了,果然见斜也神情复杂,“宫=变发生那段时间,你还在养伤,所以还不知道他的事,后面你陪我来南境,我怕你伤心,也没告诉你……” “可是……” “我知道,你是想说为什么我还不让他入土为安……其实,我一直在找他的家乡,也命人在昭京寻阿追的匕首,虽然阿追尸骨无存,留个念想,也算让二人葬在一起了。” 斜也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拿过那个小盒子在手里把玩,道:“这根本不是什么遗骸,南宫还好好活着呢,就在咱们客栈住着呢!” ???“你说什么?” 不多时,南宫鸿便在晨间的一个巨大拥抱中醒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虽然南宫鸿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脱逃的,毕竟当时中了何权的剧毒,但是他还记得是张九荻的人把自己送出了昭京,还万般叮嘱,自己一定要隐姓埋名,不能走漏风声。 “如此说来,害你的不是张九荻?” “他害我做什么,你的这个小情郎,做事还算厚道。” “千姜,那这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斜也问道。 “我不知道。”千姜一时思绪纷飞。 “小千姜啊,就这么小半年,你都一直笃定里面是我?还一点都不怀疑,真不晓得张九荻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呢?自私的、古怪的、冷漠的,好像总是一些不太好的样子,但是在这半年里,她时常想起来昭京城的那些日子。虽然她总是在边缘,但是每当自己有危险,第一个冲出来的,也好像……都是他。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南宫鸿的生死,只是她不想退让,不想证明自己的坚持是错的,更不想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她不敢打开盒子,她知道里面可能有她不想面对的东西。 “小千姜,你不敢开,我来帮你。” 还是南宫鸿干脆利落,一下便把盒子暴力地拆开,“哟,真是个漂亮的小刀。还有一封信。”他将信递给千姜,劝解道:“你还是自己读吧,有时候误会解开了就好,不要像你哥哥我啊……” “南宫,把信烧了。”她不想再和昭京城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 斜也赶紧去南宫鸿手上强信,可他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敌得过这个武林高手,眼见那信还在他手上岿然不动。斜也一下有些焦急,只好高声道:“千姜,张九荻他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你说什么?他怎么了,当初他不是好好的吗?” “我也不知道,不信你问上岚道的人。” “上岚道?他莫不是又得了什么怪病……”千姜腾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夺过南宫鸿手上的信便读了起来,笔法遒劲有力,却只有简单几个字:愿世间的爱与勇气与你常在。落款是张九荻。 千姜不禁想起夜闯仓使府的那夜,她好像说过类似的话,难道?他记起来了? 她万般焦急地扶住斜也的肩膀,问道:“常弈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快把他叫过来。” 不多时,常弈便进了房间,他好歹也是上岚道十年不遇的“奇”徒,眼力价还是有的,一看千姜焦急的模样,他便晓得,是自己当初出的馊主意遭报应了…… “宋姑娘,你是不是想问二殿下为何会突发恶疾。” “你果然知情。” 不仅知情,还深陷其中,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是继续道:“我倒想问问宋姑娘,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这是何意?” “当初殿下来上岚道求药未果,刚好碰到了我这个逆徒有奇药可解,我本不愿出手,但殿下言辞恳切,又不惜代价,还有重金酬谢,我才勉强答应了。” “求药,是为了救我?” “那还能有谁?若是别的人,又怎么能伤得了他?你体内的奇毒是方外谷的手笔,本就毒性极高,我只有用残秋楹才勉力可解,可这药必须要有毒和人血做药引,为了达到最大功效,殿下他……” “不可能,他怎么会甘愿……”千姜摇头如浪鼓,他这么自私的人,怎么会为了我?…… “这有什么奇怪,你当初在沐雪源,不也用你的心头血做了药引就他?”南宫鸿插嘴道,作为一个局外人,他倒是看得分明。 “殿下当时救了你,还剩下的药也拿走了,说是以备不测,我当时万般劝解他要等一年后才能再用,没想到他竟然又……想来又是为了救你,才会落得如此……” 千姜这才想起来那日她在宁休崖,一把打翻的那碗药,难道那也是……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嘴唇颤抖地问道:“还有没有救?” “其实要救二殿下很简单的,就是不知道为何他也一直不来找我求解。” “这还用猜,一定是因为千姜咯。”南宫鸿饶有兴致地猜测道。 “难道真是因为我?” 常弈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你和殿下是不是闹了什么别扭,所以你不愿意出面替他解毒?” “我根本不知晓此事……你现在只需告诉我,我要做些什么。” “启程去昭京。” “好。” ****** 当皇帝知晓能救宿渊的人来了时,喜悦得无以复加,命人带路直奔鈡华宫,可堪堪走了一半,便因朝廷要务又不得回了勤政殿。 于是,千姜和常弈二人只好在十双眼睛的注视下,诚惶诚恐地行动。 好在常弈机敏道:“你们再这么盯着我,小心我手抖出了差池,全殿的人都要陪葬。” 胆小的便主动后退了几步,给二人留出空间来,这才给了千姜上前再看一眼张九荻的机会。 他的脸那样惨白,薄唇微抿,额头有绵密的汗,这样的他,比当初患上缩骨症的张九荻还要严重。 千姜低声唤道:“张九荻。” 没有反应。 常弈皱了皱眉,道:“看这症状,殿下应该在你走之前就病了。他竟一句都没有告诉你。”他说着,收起了往常玩笑的嘴脸,满是严肃与担忧,“也不知这次采的血是否够用,若仍不能奏效的话,恐怕还需要宋姑娘……” “我没问题。” 常弈点了点头,再仔细看了看张九荻的脉象。 四下俱静,千姜清晰地听见自己如擂的心跳。她本以为自己是讨厌张九荻的,但是她为何如此担心,恨不得就死的是自己,可能因为是愧疚,或者是别的什么?它竟然还在那里吗? “你们赶紧照着这个方子把药捡了。”常弈的话拉回了她的思绪,“宋姑娘,若是你仍旧不放心,便在这里等着,我先去看着他们拿药。” 千姜点点头,心中擂鼓更甚,她看着张九荻紧皱的眉头,只能默默用手帕替他抚平。 靠近的时候,她才发现他的枕边放着几片红叶。 “敢问公公,这些红叶是?” “回宋小姐的话,这是殿下清醒时,让我们放在枕边的,冬日原没有三角槭叶,但是主子喜欢,奴才们只有想尽了办法保存一些红的,让它们不至于枯死。” “这片右边残缺了一角的也是?” “回宋小姐的话,正是。这是殿下最喜欢的一片,奴才们每日都会用药养着的,您看,已经小半年了,还是红艳如初。” 半年了,果然,这是她当时捡起来压在灯盏下的三角槭叶,他竟然留了下来…… 千姜尚在沉思中,便听到张九荻忽然陷入了抽泣中,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殿下这半年,总是如此,常常在‘梦’里念叨,小的们也听不懂。总是在说黔江什么的,想来殿下是想去南边。” 千姜凑得近,听得分明,那不是黔江,他念的是自己的名字。 一边低声哭泣,一边念着的是千姜。 “张九荻,我在这里,你醒过来看我,看我一眼。”千姜忽然觉得内心一窒,几乎呜咽道。 “诶诶,宋姑娘,你别着急啊,这不是药来了么,只要你肯出面,这残秋楹就还有用。殿下定能恢复如初的。” 服侍的宫女将张九荻扶起来,他停止了哭泣,脸颊的泪痕犹在。 常弈拿着一根奇怪的管子,将药往张九荻嘴里递,“殿下昏迷太久了,只有用它才能咽的下去。” 果然,千姜看他的喉结一动,丹药下肚。 半个时辰过去,张九荻总算缓缓睁开了眼。 众人大喜,已有奴才高声道:“老奴这就去禀报圣上。” 常弈也是个识相的,知道二人有悄悄话要说,便吩咐周遭去继续煎药。 榻前只剩下千姜。 起初他的眼神是空洞无光的,待看清了眼前人,他先是惊喜,后又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沙哑道:“千姜?……我死了么。” “没有,你命大。常弈把你救了。” “你来看我了。” “对,我来看你。” “我很欢喜。” “嗯。为什么不把事情告诉我。” “什么事?” “你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了,至少要让我知道吧。” “你不会信我的。”张九荻轻轻咳嗽几声,又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 “你为什么都不争取一下。” “千姜,我不想再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你是自由的。” “就算你想起来以前的事,也不愿意告诉我吗?” “你知道了。”他长叹一口气,道:“张九荻也好,宿渊也罢,战战兢兢站在你面前的,始终是我。记忆会骗人,但是感觉并不会。可惜当我意识到的时候,你已经要走了。我想要挽留你,但是这阵冲动让我恶心,挽留你在这里做什么呢?这里明明是一个巨大的牢笼。我也没想过让常弈来救我……可是,你还是来了。”他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喘。  “张九荻,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错的是我。”张九荻哑声道,“昭京城的纷争,我本不应该将你卷入其中。” “你我皆是局中人,何谈卷与不卷。” 张九荻伸手,想去抚她的额间发,忽又察觉道:“你的头发怎么长了这许多。” “你已经昏迷了半年了。” “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南边好看吗?” “挺好的,我几天去了乌月。” 张九荻明显愣了一下,“哦,是母亲的家乡。” “我知道。乌月的玉器真是好。等你养好了,我们便一道去吧。” “一道……”他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好。”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我们仍在故事的中途 千姜和张九荻的故事终于在此画上句号,我想要讲的故事,以及一些执念的梗基本完全呈现出来了。故事的灵感来源是2016年读过的一本逸闻。我都不晓得为什么那个小人儿形象,会在我脑海中活跃那么久,明明只是个极为简单俗套的故事,当然更多的是感激,若没有它,可能就没有这部拙作。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说,能够写到这个程度以及没有太监,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当然创作的过程中也有许多遗憾,比如因为没有经验,很多人物形象的小传都没有写全,而且大纲也极为简单,因此前半部分写起来,总感觉自己和角色不太熟,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些行为,好在这样的状态没有持续多久,到后期他们都“愿意”告诉我内心的想法,写的时候只会觉得自己是在转述,编的感觉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写小说真是件孤独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我们这些新人来说,不仅是单枪匹马,而且会到处碰壁,再加上拙作的写作过程中,读者互动交流比较少,有的时候我都在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还要写?特别是熬到深夜,第二天还要上班的时候。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国庆期间我与朋友去桂林旅游,我向她抱怨,她却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在做一件有意义的事,虽然时至今日我也不晓得这个意义到底是什么,但是我总觉得那一刻我得到了慰藉,所以后面虽然点击与评论都很少,但是我仍旧自得其乐。 写到三分之二部分的时候,我迎来了事业上的一次重大调整,其中波折让我不得不搁笔,从基本上日更转向了半月更。我是一个不适应变化的人,那段时间吃了很多也胡思乱想了许多,导致体重也增加了不少,哭哭,再加上每日根本忙到没时间,我每天都很焦虑,因为写作的惯性是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我很怕失去它。好在再次提笔时,我惊喜地发现它们还在那里,故事里的人仍然在那个世界闪闪发光。 冬天的时候,去看了一场展览,我在霍贝玛的《水磨坊特雷弗景观》前驻足良久,仔细看他的每一个运笔与色彩,他从未名声大噪过,却能将水磨坊每一个转动的叶片都仔细刻画,他当时想什么已无从得知,但我却突然释怀了。尼尔盖曼的一句话能很好地表达当时的心情,“这是我独自上阵的时刻。”我也想要独自画好每一个叶片,即便只是在一个狭小的角落。 啰嗦了这么多,主语都是我我我,感谢看到这里的可爱读者们。这是一个不怎么完美的故事,谢谢你们愿意与我一道经历,还没有留下恶评……哈哈。 行文至此,我想用我最喜欢的一部日剧中的台词,与大家共勉:我们仍在故事的中途。不管前路是鲜花还是风雨,希望我们都能写好自己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