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ūn江花月夜》作者:究言 文案 chūn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杳,江海cháo ┃ 配角: ┃ 其它: ☆、第一章 还记得初见的时候,是既井十二年冬。那一年,天上星宿骤变,翼国乘此机会攻打到了井国的疆域,不料被井国bī至边界以西,寂静蛮荒之地,翼国举国惶恐,派使臣携质子来降。 江海cháo愈是长大,愈是健忘,本就是被人当做女子养大,不重视的人罢了。他是战胜国的十一皇子,一个笑话一样、却锦衣玉食长大的皇子——在这样的洽谈下他也要出面,指不定给坊间留下多少笑柄。 他和其余的皇子皆垂首侍立。犹记得那一天,天气冷冽得连窗户纸都破了,早上赶到大殿去的时候,母亲还命人换了油灯。新的油灯味道大得不像话,腻人的腥味儿,但母亲喜欢它的烟火。母亲进宫来以前从不用这种低劣之物,那时她尚不如此刻尊荣,却奢侈得多。 “洽谈……怕要很久?”母亲思忖一会儿,让宫人给他加了件衣裳,“更深露重,我的儿,你还是多穿些。你不能常进宫来看望母亲,可母亲记挂着你呢。” 成年的皇子自然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来去自如,有了封地,有了权力,已不再是可以恣意高歌的童子。 寒风灌入衣裳,梅花散发冷冷幽香,破裂纷飞。 他二十一岁。 “你们……谁愿意收下那位年纪最小的质子?太幼小,孤看,已皇儿们的年龄,教导他是最合适的。”威严的声音把江海cháo从混乱思绪里拉出来,他依然懒散,逡巡众人。 翼国真是疯了,为了求和不要命了。竟然把连带三皇子在内的一gān皇亲贵戚拉了来,数数有二十多人,最小的那个甚至只有15岁,是翼相的次子……单薄瘦弱的少年,立在最角落,本不惹眼,然而他的神色却触动了江海cháo。 一个笑。 江海cháo没等兄长开口,率先懒懒道:“我要他。” 颠簸的马车上,遮挡着窗外人群熙攘的帘子像垂死挣扎的鱼般上蹿下跳,yīn影里,那个小小质子的表情叫人难以捉摸,江海cháo却来了少有的兴致。 他逗那个童子,讲了一句,“嗨,你叫什么名字?” 他凑向童子的手指却被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打了回来,落回原处。小孩儿也不管他痛不痛,或者他会不会发怒,清清淡淡的小脸转过来,眉心紧锁:“你们不要碰我!” 好吧,小孩儿给了你个钉子吃,你也不好再贴着他。他平日并不对人兴趣浓郁至此,不过,到也只是一点趣味罢。 于是就这样开始,因为一时心血来cháo,做了最最错误的决定。不晓得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次这样的决定? 也许,太多太多。 江海cháo只觉得手很痛。水嘀嗒嘀嗒掉下来了,或许,那不是水,是别的什么,不过又有什么关系?他抬起了额发凌乱的鬓角,去蹭蹭肮脏的衣领,怎么又痒了? 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十年前,和周杳的第一次见面。 他觉得索然无味,连头都动了起来,要把那些碎片似的记忆摆脱却无法甩开,便不再理会它了。黑暗的地窖里,墙壁上开了一扇窗,熄灭灯火外惨白的天色淌了进来,映得他的肤色更加恐怖,活像个已经死去多时的人,寻不到一丝生机。他向来是个不怎么在乎的人,此刻也有些寥落,可是没什么陪伴他的,天色一如既往。 石门被人吃力打开。一个孩子拾级而下,脚步很快,还伴随着一阵慌张大喊:“皇子殿下,我来晚啦,吃饭了,吃饭——” 他缓慢一笑。 孩子是个送饭的仆役,其实很快已不能算孩子了。他手忙脚乱把饭菜都摆好,哗啦啦一串钥匙被他拿得像鞭pào,不想热闹,却似,jī飞狗跳。 孩子利落地把他解开,把拴在左手的铐给解了,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孩子给江海cháo送饭也有十年了,他习惯了他,却依旧话很少。 “我陪你一起吃呀,你一个人吃饭太可怜了。”孩子高兴地端着自己的碗,在他对面盘腿坐下。 江海cháo知道他的表情孩子看不见,因为他从小就戴着面罩。他仔细看了一眼孩子的伙食,眉头轻轻一皱,又瞬间恢复原样。江海cháo把肉拨了一半给他,盯着他兴高采烈地吞咽,而他自己只是慢慢嚼着。 孩子看着他,眼睛还没有明显棱角,还是很圆。他忽然好奇,“你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江海cháo放下筷子,轻轻叹息:“你很快就知道了。” 孩子没有问他为什么,和十年前周杳一样稚嫩的脸天真无邪,咧开嘴还有小虎牙,倒不是只小老虎,而是大猫儿。他托着腮,看着江海cháo,撅起嘴:“哟,我听人说,你长得很漂亮。” 他倒也没否定,依旧浅浅微笑,道,“也许。” 孩子又乘胜追击,拍桌:“你是因为太漂亮了被抓进来的对不对?” 江海cháo一双峭艳的黑眼睛望定了小朋友,再一次说了:“也许吧,谁知道啊。” 孩子被那双沉默眼睛忽然流露出来冲天火光般的隽秀风流给惊着了,心里想,祸国殃民,也许是对的。 可孩子回过神来,却对自己为色所夺而羞耻,尤其……对方是兄弟啊喂……孩子赌气,下了个定论,“你这么无趣,不会有人喜欢你的,哼!” 孩子走了要下个饭点才来。 于是又变得安静了,连风声都一清二楚,心里倒不觉得太过落寞。 回忆有时会像一种虫子,爬满了空间,食量很小,啃噬拆吞,一时一刻也未停过。江海cháo除了醒着,便只有睡了,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时候,一些画面便会慢慢浮上去。 . . “爷,”阿翎总是gān脆利落的,她看见江海cháo回府时,心里即使犯嘀咕,面上还是堆笑,领两个下人跑了过来,行大礼,道,“爷带了人回来,奴婢马上派人去收拾房间去。后厢房好像还空余——” 江海cháo摆了摆手,这明显是一个赶人的动作。 阿翎僵了僵,她在这府上的下人里是最受宠的,差一点就成了通房丫鬟,这位爷还没有对她如此怠慢过,似对一个真正的下人。可她也拎得请,忙低眉顺眼,问了:“依爷之见,把人安置在什么地方好?” 江海cháo没理会她话里的撒娇,解了大氅扔在一边,踏雪寻了一株梅花。梅树倚着一道雕漆的矮墙,艳丽的红梅,似乎要燃烧风雪,却被白皑一蒙,凛风一chuī,融在了极寒的冬夜里,下成了灰。 他微微一笑,扯下面罩弃至一边。府上的众人许久不见他有这种好兴致,纷纷松了口气,不怕这位爷生气啦。下人们开始打量起那个和王爷一道回府的少年来。少年微微皱眉,看不出情绪的样子。袍子随风鼓动,摇曳似不禁风chuī的花瓣,但没有暗暗馨香。 “把他安置在爷的房间旁边。”阿翎突然觉得腹中有点发冷,仿佛整个人被掏空了luǒ露在风中。她早该听娘的话……听娘的话,不进这种地方来做事,不必为了一眼爱上一个人,或许,就省了许多许多的事。 趁着兴头,江海cháo折了一支寒梅,神色萧然地把枝丫都扯下来,逐渐有了一支笔的雏形。那个时候好像正流行用木头做笔,越名贵的树木越好坐地起价。他转动着那支笔,当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已记不清,毋须记清,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唇向上扬,回眸,看着少年的脸。 时间静止。有花在其间零落。涌动着暗香。 少年瞳孔猛然睁大,整个人发着抖,风把江海cháo的头发chuī散,披在雪白色衣裳上。他走过来,拿着一支光秃秃没有一朵花的枝,那枝就像他一样,仿佛散发着隐约流动的香气,是下滑的,如丝巾滑过皮肤的触感。 少年想让江海cháo不要太逾矩。他开口,已经昏头昏脑,不能完整吐出一个字,“……你……” 这样的面孔。少年觉得自己被吓着了,又觉得自已是在做梦,不然这是不现实的,真可怕。他的眼睛比他见过的世界都要深,都要安静,泛起温柔的冷。他的嘴唇轮廓不明,仿佛,红雾……流动着,在清晰与恍惚里迷人心智,想要采摘,想要亲吻。 “你害怕了?”江海cháo好心情地挑逗着他,如同逗一个小孩儿,他的小手是他从没玩过的新奇玩意儿,软软的,很温暖。瞥见小孩儿冷得抽手,他收回手,状似无意: “你叫什么?” 少年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 “周杳。” 江海cháo浅浅笑着,点了头。他命人拿一张桌子,摆上笔墨纸砚,斜睨着他,懒怠道,“哪个‘杳’?你会写么?” 少年脸色苍白,下意识摇了摇头。 江海cháo倒有些意外,在十七个国家里,最崇尚无力不学无术的要数翼国,可他是丞相的次子,没道理这个字都写不来。他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种可能。 他挥挥左袖,下人们都退了下去。一下子,阔大的庭院只剩下他们两个。 “过来吧,我教你写字。”江海cháo把少年拢在怀里,姿势像母鸟拼命保护雏儿,他的手抓住周杳的手,握笔运力在纸上,头发倾在少年弱不禁风的肩膀上。他很高。九尺高的靖君,下巴柔柔搁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体上,他神情专注,“‘杳’这么写。记得了么?” 被抱着,孩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回答,“哦,我记得了。” 自那天以后周杳不再那么排斥江海cháo了。他偶尔会有一个笑,那样严肃的小脸蛋上,有表情变化实属不易。 ☆、第二章 “周杳?”江海cháo喜欢一个人下一盘棋,一日,他拥着火炉,看向一边拿着书认真习作的周杳,喊了他的名字。 周杳的性子耐烦了些,懵懵懂懂抬头,那神情好像小shòu受惊。 江海cháo笑,手指划过黑子,将它们打落回去。他向来是这样,输赢一分,输掉的一方一子也别想剩下。他坐在炕上,俯下身子,微微笑看着乖乖的周杳,问,“小家伙,你读到哪来了?” “四书。”周杳说了,又埋头。 他学起东西来很快,聪明得让人赞叹,江海cháo觉得再过几年,自己就没办法教他了。自己书读得不薄,没想到疏懒,到底不及一个小孩子。 “你怎么会不认得字啊?”江海cháo觉得自己也小孩儿似的,下人端来青底白花儿的小碟子盛的甜食,他用手抓来几个,嚼着玩儿,倒也快活,眉目舒展。周杳一怔,淡淡的脸又吐出闷闷的话,被火一烘仍然是冷的调子,“父亲不让我念书,我没法念。” 他这么简单就和盘托出,江海cháo捧着突然得知的别人的家事怔忪了片刻,可也仅仅是片刻,他的随意散漫又拢上身来,讶异敛去,垂眸,不咸不淡道:“那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念书吗?”周杳忽然笑出声,是冷笑,清淡的五官有一瞬间扭曲变形。他缓缓把头低下,语气平静得很,“因为,他杀了我母亲。我读太多书必定会报复他,他知道。” 烟慢慢燃烧,异香汹涌,似乎江海cháo的体香。他听见周杳满含痛楚的话也很沉默,但不像是为了这件事震惊,而像是大人听了小孩子无意之间讲出来的玩笑,于是敷衍式的表态——“我知道了”,这样的随意。周杳觉得他追问这些又bī着他回答,可他根本没什么反应,完完全全地意兴阑珊,不以为然,甚至还勾起了笑容……可是他觉得,他应该是不同的。 于是周杳被激怒了,锐利双眼钉在江海cháo身上,提高了音量:“那么你呢?你又为什么每天窝在这里?” 江海cháo偏过头,望着面前的小孩儿。十五岁其实不能算小孩子,话里的yīn毒有种莫名的天真,他其实明白周杳的话没说完,那句话其实是,你又为什么窝在这里,像个废物呢? 可江海cháo没生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不会生气了。他招了招手,对那个少年:“过来,周杳。” 周杳自知失言,心中懊悔,握着拳,挪到他面前。他忽然抱住了他,他坐在高位,抱着阶梯下的周杳,空中静默忽然翻滚上来,有种寂静温柔的错觉。因为两个人高度有别,周杳被他拥在怀里时,头埋在他膝盖上,透着厚重衣物,也许还能感觉到他皮肤的凉,让周杳一直颤栗…… 他感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温情脉脉,熟悉感受在跳腾。 江海cháo弓下身,缓缓凑近周杳的脸,注视着周杳发红的耳朵,有些厚,白玉似的,看上去倒是有福气。他忽然起了极堕落的念头,语气却更为轻快,他道: “你很难过,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江海cháo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诡秘:“我十五岁那年,父亲还没教我骑马she箭,而比我年幼的弟弟都开始围猎了。我少年心性,埋怨父亲不重视我,便央求我娘让我在宫中自由转转,我觉得,我的自由不应该被剥夺。可是娘说,无论如何,不到需要我参加宴会的日子,我不能再宫苑之外的范围走动。我大失所望,不甘心了好几个月,可是要我去问谁呢?没人会回答我,我是没办法的。我很伤心,伤心以至于怨怼,策划起了一些逾矩的事——我要躲开所有宫人的监视,自己跑到外面去,去找人问问清楚,问明白,为什么要把我当做一个废人? “终于,我逮着了一个机会。一个大好的机会,此前我从来没想过一切顺溜成这种样子——父亲临幸母亲,宫人们都在守夜,没人管的上我,我借此溜到其他妃子的宫殿去,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了一座富丽堂皇却闲置多年的宫殿。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江海cháo的音色天生带着一种沙哑的蛊惑,他低喃着,嗓音沉稳。 周杳顺着他的叙述想了下去,先是意外:一个皇子竟然这样被当做宠物养大?再惊得冷汗直冒——他发现了什么秘密? 江海cháo感觉怀中的人在惊悚、发颤,脸上浮现出有多年未对别人展示的诡谲笑容,口里“咂砸”有声,接着讲了下去,“我看见了,一个女人的画像。画像被人毁去了一半,不晓得是撕掉的、还是烧焦的。女人很美,是我见过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女人,无论是谁,恐怕都会为她的美丽所折服,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我被吓住了,便走上前去——灯光慢慢将她的面貌映得更为清晰,我忽然觉得怪异,觉得熟悉,胃里翻江倒海。有一个可怕的念头控制了我,我疯找着镜子——找到了,摘下了从小就不被允许摘下的那个面罩,抬头,我终于看清了自己的脸。和她如此相像,以至于在那一刻,我再也没有力气怀疑我是否是她的亲生骨肉。而我的母亲,父亲,这一切,都是一场编造。母亲,并不是我的母亲。” “她是谁?”周杳觉得自己被魇住了,又似乎着了迷。 江海cháo不再紧紧拥抱着他,他向后靠去,又恢复了平时的闲人样子,拢着大衣没有多少表情地看向窗外。蒙了一层雾气的窗外看不真切。颜色惨淡,一片光耀,偶尔可以看到饺子大的雪片落下去了,才觉得,还是冬天呢。温暖的幻觉让人误以为四季如chūn。困意袭上身来,也许是有些倦了,可是终归清醒的很,做什么事都一清二楚,还有冷冷熏在房屋里特别的香,是一股提醒的气味,冰凉彻骨。 他就保持着望向窗外的角度,松开周杳,说,“母亲是我的姨母。她以为被蒙在鼓里的是我,却不知道我已经全知道了。父亲是保不住娘的,得不到娘的权党借口她祸国殃民,bī父亲杀死她,而很像她的我,就被保护了起来。” 他的神情,好似在看一场色泽剥尽、粉化不见的梦。 “那一年你把秘密告诉我,应该是对我很信任了吧?还是说只是……怜悯我呢?” 一晃日子很容易过去,不受重用的皇子和孱弱的庶子的时间毕竟比别人宽裕,可一起消磨,过着也不那么长了。周杳已经十七岁,身高慢慢追上了江海cháo,终于不用再仰视他了。 这日两人出去赏花,三月的天,赏什么都是好时候。 在林间穿梭,周杳没来由地问出这样的话。 他回过头。chūn风里有放风筝的孩子,由于不知身份,都嘻嘻哈哈绕着两个人跑,放着纸鸢。一捧一捧的绿似乎分外炽热,那绿的沁凉,盛得像烧着了一样,在随处可见的泥地里焕发生机。他好像瘦了,不过,若不是兢兢业业或是郁郁慨叹一般也不会让人发福,都是随着时间过去慢慢瘦下来,若真是这样,“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倒是故意讨巧的玩笑话了,而他,他的衣袋却像什么吃人的东西,一直合身地束缚着他,四处晃dàng。 “你希望是什么呢?”周杳只看得见他的眸子了,他的目光很坦dàng,gān净明澈的让人心慌,仿佛一切猜测都只给自己添堵似的。 周杳一怔:“什么?” 江海cháo却不再重复他的话,兀自走到前面去了,几步之间,已隔得很远。声音也从远处传来:“你希望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周杳追上去,碾过一地落花,纷纷扬扬,身后有花团锦簇,有些轰然炸裂,有些在静寂间滑下来,积水一样滚在地上。他从小就不像个真正的孩子,不习惯奔跑,可他是他的例外,也许是唯一的,也许不,谁又晓得呢?那毕竟是以后的事。 周杳大喊:“喂——江海cháo!” 他果然停下来等他,嘴角依稀擒着笑。周杳惊觉他的名字即使他已听过无数遍,叫出来还是头一回呢。可是竟已这样流利,这样不假思索,以至于发现了不妥,一直好目瞪口呆。 “没事的。”这人又没生气,反而安抚周杳,“就叫我名字吧,不过只准私下叫,被别人听见了,他们又要给你苦头吃。” 周杳少有的乖顺,点点头,“嗯。” 其实记忆里周杳是个很笨的孩子,除了那些书和jīng明的人情世故,他那点心思在江海cháo面前一览无余。不过江海cháo并不介意周杳不设防,他只是有意无意提点他:“作为一个不甘心的人,有什么软肋是不妥当的。如果有,就把它拔掉,记好了,不要犹豫。” 周杳垂着头只是不说话,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不过,点到为止吧。 “这花开得真好,很久了吧,这儿的chūn天没有美丽过了。”靖王的双眼难得地除了淡然多了几分温柔,话仍平淡,目视开得正好的鲜妍景色,“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吧。我还是喜欢的,只是不会夸。” 周杳看着他衣衫单薄,今日出门时贪一时高兴穿得太少,现在渐渐冷了起来。可周杳居然不愿拂了他的意,便答,“花开得是很鲜艳。” 江海cháo是真的兴致来了,竟然笑意深深回头,“你也喜欢?” “我……”周杳看见江海cháo的瞳孔隐约有笑影dàng漾,忽然觉得真话什么的也不重要了。于是周杳低声笑,颊边酒窝陷下去,有一个东西也陷了下去,周杳听见自己在说,“……我也喜欢啊。” “那么明年再来。花年年都会开,现在chūn色无边,不玩玩可惜得紧。明年三月,你应该比我高了。” 周杳忽然吃惊,想要笑的,木讷的面上反应却迟迟不来。另一个疑问翩然而至,他浑身涌起的热又徐徐退下去,他抬起眼,这句话问得小心,漆黑瞳孔里揉进一中哀求: “江海cháo,你什么时候会迎娶你的妻子?” 江海cháo随意一笑:“我不知道。” 周杳觉出自己有点冷,不自知地打了个寒战,却恰恰给江海cháo捕捉到了。江海cháo看了他一会儿,就吩咐道: “既然你觉得冷,我们就回去吧,改日再来看花。” . . 没有改日的机会了。过了一阵,宫里着手办起宴会来,各个岗位都忙得很,而皇子也陆陆续续被召进宫里,专门划分了安置殿。江海cháo随意惯了,依性子只带了两个人:周杳,还有侍妾翎儿。 阿翎是唯一一位有了名分的妾室,众人只道靖王要收心。周杳也知道,江海cháo的传闻一直不怎么gān净,他不仅捧伶人,还玩倌人。这都不假,江海cháo喜欢寻欢作乐,但不爱给什么名分给人,除阿翎之外,应该不会再纳妾。也许皇帝迟早会一纸诏书下来,讲一个女子赐给靖王,可是父亲也是不理解的,不懂,所谓“收心”,其实是不可能的……这是男人的通病啊。 “你再这样我也难做。”宴会前夕,翎儿为江海cháo整衣。她一向柔顺,从不给江海cháo添麻烦,又是妙人巧手,自然讨人欢喜。她整好,默默打量着还有什么不妥,再抬眼时,依然温柔,她说,“不要招惹宫里的人,妾身只有这一件事求爷了。” 江海cháo点头,侧过脸去,“我知道了。”转身出门时看见周杳立在门外,面带怔楞之色,不由得取笑道,“怎么了?这样傻气的表情。” 周杳笑着摇头,眼神垂与仰间,一切以收敛gān净。江海cháo路过周杳后,周杳拾级而上,迈入屋内,对翎儿道:“谁也……管不住他。不管是你,还是我。” 翎儿的笑容完美无瑕,“我明白。” 当夜江海cháo宿了,第二日很晚才起来,隆重点打扮已是不可能,便快速了事,赶到一处风景优美的偏殿处。偏殿是日宴的场所,周杳不能跟去,江海cháo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总之浑浑噩噩,傍晚,平静表面被打破,如此突然。 江海cháo酒酣借口回房间更衣。宫人簇拥着他穿过寂静宫廊往回走动,城外打更声烈,回dàng,悠然,愈发显道路幽深。 . . “救命,救命!救救我啊,救——” 凌乱脚步响起,突兀地,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江海cháo听见时一愣。是周杳,他听出来,可是他明明派了下人去守着他的,怎么会…… 呼救声越来越近了,简直是焦灼,还有哭腔,似乎平时的镇静太过,要变本加厉地láng狈似的。宫人面色苍白,开口道,“主子,不然奴婢去看看……” 江海cháo拦住了她,声音沉下去一分,“你不要去!” 他转头吩咐,“你们都先去,我很快回来。就当没看见我,此事不用声张,更不必让别人晓得。” 他拂袖离去,离声源越近,心里越疲倦,难以遏止。像是大火烧着烧着,墙皮剥落,火光照耀着它。他跨过门槛,肮脏的感觉涌入鼻腔,又咽下去,反胃得发抖。 皇子对少年丢着瓜果,肆意残忍的玩笑抛向少年,目光里滚动着戏谑,还有烂俗的、肮脏的□□…… “别跑呀,啧——”五皇子衣衫不整,酒意已上了头,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挑逗般尖笑着,他打了个嗝,轻蔑地长,道:“我弟弟把你这样美妙的人带回家,想来已尝了鲜!你还装什么?嘻嘻嘻……一个低贱的质子,井国再无翻身之日咯,你算什么?你连一个奴才都比不上啊!跟着我,让我玩一玩,又有什么?” 江海cháo发现太远,他看得见情境发生,听得见周杳粗重的喘息声,也知道这几个皇子在玩什么把戏,可跑过去需要时间。宫中的树木包着死人一般的一切,迷宫一样,因此死气也无法逃逸地积了下来。他用力折断面前碍事的树枝,直冲将去,袖子被什么割了一段,掉落了。 “放开他!”那也许是他发出过最大的声音,平时不怒不争,那晚再也忍不得。 低低的月光,栽在小院的石砖上,晕开尸白色的寒光。江海cháo听见嘈杂更盛,嘲弄挖苦一并掷过来,躲也躲不开。他也没有管他们,冲上去,扒开一个装醉拉扯着周杳的太监,把周杳紧紧搂在怀里。 “别怕。”也许那是江海cháo的声音,连威吓都透着懒散,劝慰周杳时却挺安宁,不像他平日的样子,“别怕,听见了?” 被甩开的太监踉跄着退缩到几个皇子的身后,而那几个皇子沉不住气,不敢被这软柿子教训了去,嚷道: “一个质子,你也与我们争?还是说……你还没玩腻,真是柔情蜜意,割舍不得?” 几个人笑得一样,压低了的声音断断续续像鸦号,听起来黏腻之至,莫名滑溜。 江海cháo只是冷漠扫过那几个人,语句很淡,似不想多谈,“毕竟是我的人。” 那群人笑容凝固,没人看清江海cháo是怎么出手的,那个太监已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四肢尽断。他们后知后觉打起了冷战。心里不可置信,这样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怎么会有这般的身手?多荒谬! “你们再碰他,下场也和他一样。”江海cháo转身,快步离开。 . . 江海cháo歇息之地草很深,他抱着他上楼梯时,摇曳的草也在微微闪着光。宫人只留下了几个,乍看见他,心神不宁,一边跟着他进了房,一边跪下去,腿肚子直打颤:“实在没法子了……不然也……” 江海cháo没回头,冷冷地道,“出去。” 门晃晃合上。江海cháo把周杳放了下来,凝视着他通红的侧脸,周杳被下了药,可怜的小东西。他不知道比起只是鲁莽的翼国人,井国人更叫人恶心。江海cháo同辈的王爷不少都重男色,看中了哪个人非下药来场猫捉耗子的好戏不可,绝顶的恶趣味。周杳的面色红得太不正常了,喘息也太重了一些,看来他不肯乖乖听话,他们给他下的药很重。 “对不起。”江海cháo吁了一口气,吻住他的嘴唇,极轻的试探。 他的嘴唇在这一秒是暖烘烘的,江海cháo碾过去,忽然想到自己沐浴的时候,水里飘零的花瓣,也烫得很。滑溜溜的银鱼塞了一嘴,记忆里,嚼下去的时候,应是鲜甜的,可那是周杳的舌头,只能温存地含着,想要加大力气却没有法子的触感尤其诱人。 心里的恐惧叠加,也是淡淡的,波澜的心里,向上依附,撞不进眼里。心中却晓得,自己太兴奋,不该。 “周杳,你——” 小人儿力气忽然变大,反倒把江海cháo牢牢抱住,全身贴在一块儿,像发带和头发。 他热迷糊了,开始胡言乱语,“我好热,我好热,救救我呀,帮帮……我好痒……痒……”他的手冰凉出汗,死命扯着江海cháo的衣服,活似发怒的公牛,顶着他,气喘吁吁。他哀求: “我不行了,呜呜呜——救救我!” 他被他的热融化了,紧搂着小人,轻言安慰。江海cháo一直明了周杳怀着怎样的心思来看待他,再城府深沉的小朋友也终究太过年轻。 年轻……是藏不住心事的。 周杳滑下去。江海cháo顿住,感觉到他在他胸膛上哭泣、渴求,几欲死去。哭喊着发出沙哑到近乎失声的哀咽,被烹煮地烫。 “你不会再这么痛苦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触动了江海cháo,他昏了头地许下承诺,也许为了让这快活的一刻更虚无,恰是在这少年听不见、死无对质的时候,他笑着说,“——从今往后,我的痛苦就是你的痛苦,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我们是一体的了。” ☆、第 3 章 窗外,快要褪去的chūn色即使在温暖的宫里,依旧要退得光光的了。夏天的早晨,天气并不炎热,宫人端茶进门的时候低垂眉头,走gān净了,安静便无序蔓延,梁上的鸟窝是空的,更加显得旷然,悄然无声。 “你怎么这么荒唐,”阿翎神态温和得似看见顽皮娃娃,微微的宠溺与薄薄的难过,“在这儿弄这么一出,不好收场。” “我没办法。”江海cháo任由她给他更衣,表情有些困倦。 阿翎低声附耳道,“……昨天夜半差了人来问怎么回事,恐怕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我心忧你,不想出什么事,晓得么?” 江海cháo握了握她的手,一言不发,只是笑,毫无忧愁模样。 周杳睁开眼的时候,衣服更换好了,他呆坐半天。江海cháo从门外跨进来,一眼看到他呆愣的神态,走到榻边拥他入怀中,胸口透着冷。 周杳突然开口,声音在飘,“我们已经一起了,是吗?” 江海cháo拍了拍他的背,语气还是冷冷的。周杳越过他肩膀注目外面欢喜的绿,模糊,分不清心情如何,就让乱的乱吧……何必收拾? “昨天的事,不要追究它。到了你成年后,你还要娶妻,以后还得往上爬,不要像我一样,”江海cháo低声笑了,话也低低的,“也不会像我一样。好吗?” . . 地窖的门轰然打开。江海cháo蜷缩在地上,迷迷糊糊抬头。从地上世界到地窖有很长的路,人走下来要花一点时间,十年来,他的听力与日俱增,已辨认得出脚步都属于谁。可这个步子,他没必要刻意辨认也心中雪亮,因为他经常来,江海cháo也习惯了。 江海cháo阖上双眼,不耐烦,“你怎么又来了?” 他半跪在地上,手给铁链缚住。头发垂落,衣裳久未更换,有些陈旧。 周杳那张白玉似的脸半掩在黑暗里,凉凉的眸子bī过来,他走得慢慢的,衣袂无声游dàng,如孤魂野鬼。江海cháo有时候在这儿看到周杳,也觉得他变得太多太多,金缕衣吗……无上的光荣,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的头发尖到足尖每一丝都显示他已飞huáng腾达……然而在记忆里,他还是个孩子,连这么些年,面孔都还没怎么变,更是生厌。 “我来看看你。”有点不同的声音,比以前还闷,每一个字都往下沉,似乎压抑在嗓子里,扯出来的。 周杳走到他面前,扯下他的面罩,缓缓把脸凑过去,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悄悄的。 “你瘦了。”他捧着他的脸,说了话,语气疲惫而怜惜。 江海cháo没有反抗,亦没有嫌恶,神情淡漠,望着他。周杳盯着他的眸子,一会儿,才开口说,“你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江海cháo冷笑:“你竟然有这么好心?” 周杳贪恋地看着他的眼睛,专注地凝视片刻,站起来,后退——一直退到湿哒哒的墙。 “我要去打仗,”周杳说,自己也不明白说这个gān什么,“国家需要我。我吩咐了他们,若是我死了,叫他们别管,把你放走。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会亲自送你走的。” 江海cháo倒仿佛觉得好笑似的,挑了挑眉毛,看定了他的时候,脸上讥讽快兜不住。 他发笑,头往一边偏,“哟,真大方。” 周杳感到一阵刺痛,只是麻麻的,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似突然过敏。可周杳的笑依旧真实明白,他说,“我给你准备了行李回去,路上小心。……道别我就不讲了。” 周杳想要离开,却被江海cháo忽然的讽刺狠狠钉在原地,他的语调总那么不关心不在意,嬉笑着说道,“你放我回了国——可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你舍得?” 周杳猛地顿住,背影微微颤抖,看不到表情,仅仅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他情绪开始失控。江海cháo明白了,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继续说:“看来你舍不得啊。你会死?你很凶险?我真是同情你。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可怜的东西。你怎么活的像条狗?” “不要说了。”周杳打断了江海cháo的话,突然,喉头哽住了。 好像一瞬间醉了,好像呼吸之间天炸开了,好像千百块铜镜在眨眼间轰然粉碎,在摇摆延迟的幻觉里,谛听见梦的回音。这种感觉……怎会如此真实…… 周杳突然想起了不相gān的事,在前几天,他早上要早朝,下人为他梳头时,他从镜面里窥见自己的脸。二十几岁的年龄,风华正茂,那张脸和十年前比要硬朗一些,除此之外,实无什么改变。但细细一瞧,瞧见了眼角细纹,还有一根皱成一团的白色头发。他那刻惊觉,又空虚不已,怔了良久,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老了,在这样的年龄。 “为什么不要说?”他的声音怎么会这么冷,真冷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以为我会原谅你?别做梦了吧,你明白吧。” “我要你别讲了……别讲了,好不好?” . . 周杳的话飘呀飘,不知道飘到哪去了,耳朵听不到,太小声了。衣襟上欢宴留下的印渍似乎在眼前摇晃,告诉自己,现在毕竟已非以往。十年了。原来已经十年了。从他初见他,十二年的光yīn,已不留痕迹。 头有些晕,这没什么打紧,于周杳而言不过是旧疾。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有种被抽了一耳光的疼,这疼好像是因为累。在拍着胸口缓过来的那时,幻觉一般的往事骤然清晰,一帧一帧,慢慢回放。 . . 十七岁的周杳和江海cháo分坐了马车。井国和翼国解除了侮rǔ协定后要送质子回国,周杳忘记了那天江海cháo的表情,只记得自己很难过。 为什么而难过?这理由江海cháo不晓得,因为他是不屑于了解这个的。所以至今还记得被送回国的前一天半夜,周杳在江海cháo的怀抱里流泪,压抑着呜咽,江海cháo睡眠浅,还是被吵醒,半梦半醒,看着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从那次宴会后再没有亲昵举动,江海cháo对待他始终出于礼数。他却像着魔了,半夜跑到江海cháo的房间去,拥紧他,想努力,想和他说说话,想争取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冷静的语调,不带任何起伏,响彻整个空间。 周杳僵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他不甘心,他晓得,他不甘心……他明白自己是有野心要争夺势力,可那是,一切都抛之脑后,他含着泪,一边笑一边发抖,哀求:“江海cháo,你救我一次好不好?我知道你不愿意,可你可不可以再替我选一次?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心里有一处在悄悄地陷,静寂无声,被自己吓出的冷汗在死寂中掉落,原来还是说出来了。“我不想走”,是他最后做出的挣扎吗? 江海cháo不晓得这些,或许他明白的,只是不放心上。那天他的声音特别冷酷,而且还夹着懒散,望着失态的周杳,他一直没说话,眼睛里摆舞着烛火闪烁的光,平淡如常,不为所动。 他一把推开周杳,少年踉跄着伏到锦被上—— “别任性了。”江海cháo的脸看不见,因为他是埋在被褥上,只听得冷透的声音不带感情色彩地响彻,低低的,回旋似咒语,“你不是一直在等这一天吗?等这一天,你可以回国去证明你的实力,报复那些当年随便把你送过来做质子的人。你要放弃?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不会救你第二次了。你该自己救自己了。” 江海cháo说着翻身想下chuáng,周杳才觉得自己是真的慌了,没来得及消化他说的那些话,猛然跃起抱住江海cháo的腿,死死抱住不动弹。那个人挣脱着他,挣不开。十七岁的少年有使不完的力气,更何况在心急如焚的情况下。 江海cháo没有再动,他发现周杳不对劲。手下意识抱着他,漠然地听见那孩子语无伦次地絮叨着毫无意义的话: “我其实也、其实也知道,你不会再管我了。只是我该怎么办呢?我不明白我该往哪儿去。我回去就真的是自己一个人了……” 一口气卡在那里,周杳抬起头拍着胸脯在一旁咳嗽,感到所有东西都要咳出来了,晚上没吃什么,周杳还记得那一天他在一桌子的菜面前告诫自己多吃一点,可是挨了一个时辰,还是缩到chuáng上去了。窗外月亮亮到可以扎破窗纸,除了一个圆白色的物体外,其余都很暗淡。 周杳一下子就停下来,没再说傻乎乎的话,呼吸着,头慢慢垂下去。 他说:“当我讲些傻话,你会帮我保密的,至少这一点你值得信任,对吧?”那一刻,他竟然笑着,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 次日太阳很烫,坐在马车里依旧燥热难当。周杳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或许没有,只是堵得很。车的颠簸到河际止了,有人挑开帘子让他下去,他也就木木地下去,外头列着一队侍从兵,严肃的神情。 “回去了——”周杳竟然看见了自己儿时的rǔ娘,其实已有十几年不见,可乍一见面便认得。他下意识地后退,故乡,故乡的味道扑面而来——那一刻空气里汹涌奔腾的是什么,他一瞬间就了然了,深切地明了了,世界好像在倒转。心里有谁在喋喋不休,原来不想回去,一直不想,恶狠狠地排斥着那一切,沼泽的臭气挥之不去——可他一下子就冷静下来,微微一笑,行了礼:“见过柳嫂,久不见你,都快认不出来了。” 柳嫂和其他的人先上船,周杳眺望着那道河边坝子,目光冻结,滞在那里好长时间不动,好似出了神。 周杳转过身,看见了那个戴面罩的人,笑容就开花了,他安安静静地道:“我前几天在想,到了和你告别时,我要说些什么。现在我晓得了,那些话,不必对你说了。我十七岁,再不夺权来不及。我是时候该做我自己的事,太晚了不好。” 江海cháo还是那样笑着,没心没肺的样子,漠然得很。 周杳心里忽然痛了,没有来由,他想他爱着这样一个人,神态毫无破绽……这样一个人……爱着他,总是抱着该死的期望,再破灭。 周杳咬牙,冲上去,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用尽力气拍打着江海cháo,果然即使下重手也听不到回音,闷的。周杳落不下泪来,压低了声音控诉,“我不会忘了……不会忘了……是你□□了我……我会报仇!我会回来!你要等着我!” 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微微笑了,血漫到了嘴里,咸咸的,泪水一样。 自欺欺人的宣告完毕,周杳跑开了,没再回头。周杳从那一刻把绑在自己身上的风筝线jiāo给了一个永远不会被触动的人,开始诅咒般的飘零,不知取名为什么的怒火,在冰凉中燃烧。 持续地烧。直到死亡。 . . “你不明白,我离开你那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那是假想里的开场白,周杳一直以为,自己会对那个人这么诉说,可每当开口,却被悄悄更换成了不知原因的哑然。十二年了。日子原来这么容易过去,又如此难捱,就像是停止了一样,而凋零的回忆,反而将过去的空缺都补上,比刚刚经历过还要真切,叫人无奈。 江海cháo在笑,他的面孔苍白得像鬼,笑容却是极其讽刺的模样,夹裹着容易让人误解的温情。他和十二年前的他又不一样了。他又似乎没怎么变呢。光影重重,周杳看着他觉得恍若回到了初次见他那一刻,那日若要顶撞,再来一次就不是“你不要碰我”,而是要怎么肆意怎么骂,骂得再痛些,再狠些。 他的笑真好看。心里的瞳孔仿佛不忍看地闭了一下。 周杳怔怔地看着江海cháo,看了半天,想露出一抹笑来,却发现被野心控制太久,连笑也不会。便木讷地,平淡地开口,开口一长句自己也没有预料的话,“其实我的确无理取闹得太多了。” 江海cháo的眼睛划过周杳的脸颊,在凝神间捕捉到一丝清澈——他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肯定地判断:“你哭了。” 周杳木然的眼角的确划过了什么,他自己是知道的,心底在偷偷说,别指出来,别指出来,求你呀。他到底是听不见别人的心,还是一语道破。 “看来你是真的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值得吗?”江海cháo静静地凝望着他。 这里很安静,每说一句话回音倒比讲的话要大,心里也有触动,似余震。门外孩子与侍卫jiāo谈着。“为什么不能进去?”“丞相和那人在里头——你把东西放这吧,到时候我送进去好喽。”“不!让我看看他!偷偷的不会是想杀他吧!我早知道你们不怀好意,当初就是你们抓他的,你们要折磨死他!” 声音渐远。侍卫或许把孩子哄到远处,被搅乱的空气回归沉默,从一个漩涡,到了另一个,汹涌着。 “他们都认为我想杀你,你也这么以为吗?”周杳觉得自己可能是累了,一开了口,音色不似自己,太过颓丧。他再问了一次,“你,也这么认为么?” 江海cháo面孔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周杳懂得那种表情只是在他准备玩笑的时刻酝酿的恶毒而已,眼睛还是贪恋地看着他,要将他少见的神情刻录在回忆里。江海cháo启口,那句话喷吐而出: “难道不是吗?” 周杳认真地说:“不是。” “我不相信你。”江海cháo懒散而随意,一个笑,目光仍然平静。 “为什么?”周杳笑着问。 江海cháo望着周杳时总像盯着一个孩子,长不大,要糖吃。这种残忍他自己不知道啊,不晓得……他接着道,“我的国家毁在了你手里,我也被你困在这里,难道这还不够?你让我走,想过我会去那儿吗?你没有。” 周杳一怔,自从他回翼国后,杀掉了自己的几个兄长,成功成为翼国历史上又一个弱肉qiáng食的例子,继承父位后把持国权——操纵着那个曾把他当人质的皇帝去实现他少年人的野心。然而一个再专权的臣子仍无法罔顾圣上与百姓的意愿——当所有人极力要求出兵井国时,他权衡再三,还是打了过去。 原来十年内他每回来看望他,他每次的冷嘲热讽都是为了这事——他再聪明都没想过会和江海cháo扯上关系的“家国。” 周杳听见什么碎了,便机械地说,“……对不起。” 怎么会搞成这样。 . . 再一次,周杳又回到了小时候,伏在江海cháo身上,埋在他腿间。他想要他的安慰。打湿了他的衣裳,若换了以前他一定会赶忙叫侍卫更换,可是现在,缓缓吧。 “很累吗?”他的声音能轻易能让人平和,有种水一样的透彻。 手像绸缎,凉,拂过头发的刹那,世界都安静无声。周杳在脱力时刻以为自己回到了十五岁,还俯伏在江海cháo膝盖上,一切还未成定局,他仍然那样无知。他便微微流了点眼泪,“很累。” “我知道啊。”他在说话,溺死人的温柔,似chūn风中树叶飒飒作响,“你很辛苦,担子都压在你一个人身上。可这与我何gān?孩子,我看不见。” 周杳一动不动:“……我不是怨你。” “嗯。”江海cháo平静得令人害怕,忽然间讽刺消失了,“你一直很傻,我都知道呢。你为什么要留住我?他们都要我死的时候,你就不该心软的。至少如今,不会再有一个人给你添堵了。” 下雪了。 周杳趴在他的大腿上,一种包围的安详被冷彻冬风一chuī,没消散,却沉淀下去,似乎成为鹅毛大雪的一部分。这样的冬天年年都有,再美的景色,看久了,也会腻。 眼前重重叠叠,有些人动起来了,娘在给他绣着袄子,冬天的房间是冷的。他们住的院落,梅树都不开花,听下人说,它太老了,不开花有些年了呢。那时他年纪小,不晓得看上去笑吟吟的仆人与慈祥的rǔ娘实际上是在嫌母亲不得宠,一年一年,就如这枯木一般。他拉着那些他以为和他亲热的人的袖子,问,“梅花开花是什么样的?为什么它不开花哪?”幼子撒娇的话无人回应,收到的永远是暧昧不清的笑,笑并不刺眼,和后来见到的江海cháo的笑一样,有种以温柔为假装的伤人,钝钝的坳进心上。直到问到了母亲,女人坐在窗边,专注缝着冬天要用的袄子,听见这种不自觉刺人一下的话,只是抬了眼。温婉的江南女子的眼不像周杳那么凌厉,弯弯的,散漫地看着你也像是深情。 “梅树开花只有一段时期的噢。冬天它总会开,可它也是活的,也会耐不住寂寞,它不愿意再面对永远的冬天的那一刻就死去了。梅花的傲傲在它冬天开放,也傲在它不从于命地消逝殆尽。像这样子的高傲,是没有好结果的。”她轻蔑地笑笑,眼神一下子蒙上悲悯,似叹,在最后轻语,“所以它的死,全是它活该!” 是我自己活该啊,阿cháo。周杳忽然轻笑,笑声越来越大,身体抽筋,叫人惊骇地发起狂来,他的背弓起来,像被刺激到的野shòu,只是他没有用于遮挡的鬃毛,这样看,láng狈得显而易见——被剃光了毛的动物就如同□□,所有软弱完全bào露,“活该……是我自己在给自己添赌,我想的那些事,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又能怎么办呢?反抗?不!不!我没有这种权力,我也早没这个胆子了,我不敢像一无所有时一样不顾后果走下去——到今天就是我活该而已!我又有什么好反驳?抗争?要后悔吗?我已经没有任性的理由了。”窗外的雪落得太过。雪花如雨一般掉下来,整个眼界里,它们与其后惨白苍穹混为一体,似欲的纠缠,又像兜满了空虚的网格。他仰起头,目光与吊着的人错开,停了一刻,又直坠下去。“我不是小孩子了。” . . 江海cháo在拿糕点给小周杳尝的时候,特意多长了个心,让下人去选其他王爷院里的孩子爱吃的那些玩意儿,做得温软,咬一口,满嘴流甘。 江海cháo大约是自己不曾被当孩子看过,对于哄孩子很生疏,又没想过要真的和下人一样地去“哄”,难得地亲自拿了一盘白玉粉去给周杳,看看他喜不喜欢。那是江南的特色,说是粉其实不是碎粉末儿而是桂花和面,搅碎后加入jī蛋搅拌,待香气浮出,又和上平常的一碗jī丝面的汤底,慢慢的,浇一勺糖。江海cháo记得,自己小时候看别的皇子吃这种食物时太羡慕,以至于痛恨,许下豪言讲长大了天天吃,吃到拉肚子为止。可真正大了却味觉失灵似的,不再对这个感兴趣,那些鲜甜都隔得太远。 江海cháo踏进周杳房门的那一刻,他正在悬腕写字,因为手生,看上去有点笨拙。周杳的字一点都不好看,与飘逸不沾边,和他一样认死理、死脑筋。他写字的样子很认真,江海cháo一边看着一边走进,嘿,他真的很认真,根本没发觉。江海cháo便探头过去,望见,他写了一句诗: “chūn江cháo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cháo生。” ☆、第 4 章 江海cháo顿住,半天才开口:“你喜欢这首诗?” 周杳不知道有人,给唬得笔都掉了,笔尖砸到宣纸上,晕开了一朵暗沉的墨花。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毛笔,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罪魁祸首,来来回回地看,呆头鹅似的,像是不知道究竟该盯哪儿。 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像为自己的傻瓜举动感到羞愧,低低埋下头。他本就长得极白,头顶密集地发油黑黑,映衬对比,恰似盛在白玉砚里的墨。 江海cháo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走近周杳,把手里的盏子搁在台上,又按着他坐下,嘴里少见的有少年人天真的味道了,“瞧啊!”眼睛沉沉的黑激dàng着快活,“糕点来了。我不了解你的嗜好,就让下人按我那些叔叔的孩子的吃法做了这些东西给你玩儿,尝一尝吗?” 周杳直愣愣地盯着白玉粉。 周杳是北方的孩子,翼国不重吃穿,崇武重力,在这方面极为粗糙。一般的时候,小孩吃得着的便宜零嘴儿也不过是老栗,粗得要命,不大有趣。 他不可置信,怯怯地问:“……给我的东西吗?”极其不确定的眼。 江海cháo哈哈大笑,黑玉般的眸子dàng起一丝戏谑,他随意点了点头,索性不再管他,就近坐在炕上,展开一卷书看起来,把周杳撇至一侧。 周杳手足无措了半天,平日小大人似的模样dàng然无存,这时真像个孩子了,眼瞪得圆滚,讨人喜欢。他狐疑地又瞟了一眼江海cháo,才一步步向糕点走过去,手伸出时伴着战栗,似乎壮士抛头颅洒热血,慷慨赴死。 是软的。 软的……?比江海cháo的手还柔软,他的手皮包骨头,教他抓笔的时候,小周杳被抓痛,真一世难忘啊。周杳微怔地拈起一点,向上抬手的时候,长长的□□人地缓缓拉长、变细——悬悬欲断,“咝”,并不存在而是臆测的断裂声过去,一小团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东西就到了手中。机械地、好奇地,手一寸一寸靠近,眼似预备被惊吓般眯起—— 甜的…… 入口的甘带着甜腻,在口腔中转了两圈,突然味道化开,转淡;像他教他写字时“周”字一撇过掉,横折弯钩的笔锋间力气转换,有急转直下的失重,又有孤冷美感。 江海cháo看着周杳吃着吃着脸红了,一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为证实这一点,他试探性地开口了:“你爱吃这个吧?” 周杳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甜,可说出口的是违心的话: “爱。” 于是此后的日子里,江海cháo总是会搜罗各种各样的甜食给他吃,他张口结舌,发觉南方人真馋,弄了这样丰富的食谱,只甜食就这么多种,带冰糖的山楂,和了蒿草的团子,加一滴柠檬汁的姜茶,还有老烤肉。 江海cháo总是看着他吃,他目不转睛,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眸就杂了些柔。江海cháo有一天说,“趁着你还能分辨这些味道的时候多吃一点最好啦,以后想起来心里也会甜。” “你没有味觉?”周杳不懂。 江海cháo看见在甜食堆里扬起的小脑袋瓜,扫过他天生的认真神情怠懒道: “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甜而已。” 周杳想,怎么会只是甜味,明明是不同层次的甜,明明感觉也不一样。可是望见江海cháo坐在窗边,一日一日流逝了,白天与黑夜变化着,江海cháo带着懒散与凉寒的脸被蒙上溶解的冰糖一样的光,他忽然间就静下来,不想去反驳他,而只是忽然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周杳自己盯住外头只认为很冷。但是,心里有一些情绪如同涌流,充盈着,弥漫着,期待着……你在看什么东西,我也想了解你啊。 而后来功成,百味宴如同嚼蜡,也开始有时间看一看外头,不理旁人。便明白了为什么甜的只是甜的,为什么冷冷的景致也盯着发呆了。 . . 周杳要离开了,成了丞相,手持权利同时也要担负责任,不久井国残余的军队就要和翼国打一场仗,其实胜负已分,可仍要打,这关乎国家尊严。周杳回翼国后逐渐习惯了厮杀,每当提到要打仗,脑海中不会再如刚开始杀人那些年不断重复碎片一样的想象,而是空白,似乎理所应当地静默着了。 他也为着自己刚才一样的举动发笑了,站起来,站直时与江海cháo当年一样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要去前线,”周杳望他时泪光闪烁着,不过一直没落下来,笑容漾开脸上。他认真,“你再让我开心会儿,对我说,我回来后,你会带我吃一次山楂,团子,姜茶,老烤肉……骗我,好不好,阿cháo?” 江海cháo静静地凝望着他,没讲“如你所愿”,沉着脸色,有一缕辨不清是哀愁还是什么的东西似一线雾气,勾在眼睫。 “你回来后,我会带你吃山楂,团子,姜茶,还有烤肉。” 他淡然笑道。 . . 驻扎在前线的军营里入夜不允许有人高声,因此很安谧,月亮比平日还要圆,造成一种还在家乡的假象。这一次激战距上次已经十年,又有新兵加入,思乡的抱怨在所难免。周杳在帐子边喝酒,酒的苦也只是苦而已。抬头看月亮,并不觉得它有多圆,边边角角总有不能弥补的残缺,那样可怜的形状。 “不想家?” 军营到了晚上,白天里恪守的尊卑也给抛却一边,一个小兵——似乎叫程小亮,盯着他,嘿嘿笑着蹲在旁边。 周杳戏笑着偏过头,眼一眯,照理江海cháo那样的绝色才会有一颗泪痣,可他却有,在眼角下,笑时微微冷漠。他平静地说:“晚上不准活动,你怎么出来的?” 程小亮不乐意了,扁着嘴夸张地一甩手,竟似嫌弃他婆婆妈妈管太多似的,不管他是三军主帅,启口便是一大摞:“你怎么避开我的话啊?这种聊天真他妈扫兴,我、我是出来尿尿的——”讲完还得意扬扬地“唿儿”了一声。 “结巴。”周杳面无表情,目光倒没有生这个目无尊长的程小亮气,接着道,“不是哪个都会想家的,多当几年兵就习惯了。” 程小亮少年心性,过会儿又来缠问,问的问题叫人意外—— “军队里,男人和男人可不可以搂搂抱抱?” 周杳旋转于指上的芦苇,听见这话时也只是摇了一摇。他当然明白程小亮说的不是兄弟之间的搂抱,他在清点新兵营的那一日,看见过程小亮和凌子期吻在一起难舍难分,听人说,这两个坏蛋从小一起长大。 翼国禁断袖。 周杳哂笑,抬起头来,不明反应地注视了程小亮一会儿,悠悠地说,“你打赢了仗,你们就是自由的。对军人而言功勋才是说话的本事。” 程小亮的瞳孔一下子亮了,好像摇摆着苍穹之星。他抬眼,凝望月亮,乡愁似乎稀薄了,看上去像只要对月亮嗥叫的láng,双眼里有雪亮的刀锋,有与皎白jiāo相辉映的血,壮美荒凉,像大漠里不可抵挡长出的花。 他手握拳抵在胸口,半闭着眼朗笑,“我会做到。” 战事开端就不大顺利,井国人向来jian毒,兼其书读的多,兵法用起来让人措手不及,竟盘在高地,沿翼国边境线杀来,局势刹那乱成麻。 “该死!”真正带兵的是孙元帅,他的随机应变向来不怎么好,一场败绩不在预料的范围外,只是他气难平——一拳砸在桌上。 周杳冷眼看着他们叽叽喳喳,游走于吵闹外,神色淡淡,去了最边上的营,靠近战场之地。 不断有伙计拖着士兵的尸体走进来,所有人一致保持沉默,一具一具战友的尸体不再动弹不再生龙活虎地被他们亲手从血淋淋的战场上抱回来,拖回来,背回来。回来。冰冷的身体已经回来,却已不会说荤话了,欲哭无泪的生者心重万斤。 掘开土地。伴着微凉的雨和猛烈的风,亲手掩埋。 回来。 有人发出牲畜的咆哮。 . . 周杳认为打了十多年仗应不再在乎死亡,可一路来看见的情景还是让人心里微微刺痛,或许是麻木了,痛也是钝钝的。他过去觉得死再多人又怎么样呢,反正不是自己的哪个人,当做陌生人惋叹一下就够了吧。可现在他明白自己做不到,每次看到那些战死的士兵,他们的脸都会与一些烙进他生命里的人重合。 若死的是你,我该怎么办呢? 我什么也做不了。 周杳沉重地走到最里面,那里有几个将帅在掩埋一个小兵的尸体,年轻的脸被泥巴污浊,肤色失血了,显得有种无生命的白。男人的抽泣其实很吓人,是没有声音的,眼泪却从脸上一直倾落,在变形的五官里,在呜咽的声息里,那样隐忍,那一种刻骨的痛,无可奈何。 周杳走过去,他是站着的,瞳孔却扫过那个士兵,心中却死命一揪。这么年轻…… 有人在呕吐。那个人不停gān呕,眼眶没有眼泪,跪着,膝盖陷进土里去,可见用力至深。周杳看着他拼命捶打自己胸口的位置,似乎无法顺畅呼吸,自己给自己顺气,汹涌的gān呕持续,似乎要把愤怒伤心全掏出来扔弃,可是心里已经空空如也。周杳看着他忆及江海cháo一回冷冷地盯着孩子一样流泪的他,一直到他停止泪水,才轻描淡写说起他以前的事。江海cháo是在开解他,而他的话没有起到应有效果,反而让他也受伤了: “——记得过去闷得很,那时候,我被困在那望不见尽头的宫墙里,向往着出走的心不再抱有希望,而是郁结得很,觉得心里空dòng,胃也空空的,无论吃了多少东西依旧觉得很饿,饿得发慌,饿得快要死去,我便趁夜里大家都睡着了起来吃东西,当天晚饭的残羹本来是要喂狗的,我全吃了,都往口里塞,囫囵吞下去,空dòng好像暂时堵上了——这件事被发现了,宫里本就严禁三餐和点心外再加吃食,我母妃又不还被人落了给孩子吃残羹冷饭的话柄,就禁止我乱跑,叫宫人把我关在房间,每天夜里都锁上。我就吃土,吃炉灰,吃树皮和草根,什么都吞下去,又呕出来,吃我的呕吐物,直到白天来临。我那时候是真的觉得自己是迟早要死的,每天都如此难熬,就似被别人bī着多活了一天,心里空空的胃也空空的,空空的生命。我一点也没变胖——但我也没瘦,宫人为我束发时,我看着铜镜,觉得那还是我自己,竟然一点都没变,更加难过。当然没人理我。我每天晚上gān呕,他们都已各自睡了,即使我说,也没谁会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肮脏的宫院里,大家的际遇都有相似,同情真要施舍起来很麻烦,于是无人管,无人关心,无人沉醉,无人贪图,任由内心的绝望与日俱增。就是这样而已,小杳。” 这几年刀尖舔血步步为营,周杳已明白那种绝望,也学会一个人扛起它。他看着gān呕的人,想,阿cháo,当年的你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 . . “您要亲自上战场啊?!”程小亮胆子很肥,撩开帐帘往里走,大嗓门吆喝着,似乎火急火燎地焦虑,向来大大咧咧的将军步也收敛一些。他扯着凌子期一块儿进帐,凌子期向来不爱讲话,内向得很别扭地被他硬拉在身后,手捂着脸不忍直视的样子。 “上不得吗?”周杳不咸不淡地瞟了他一眼,铠甲已经穿好,手拿着帕子,在细细擦拭一把剑。他把剑收回鞘,神色冷淡地捧起头盔,利落地套上。他看了他们一会,越过两个人走出帐子,撇下一句,“这一仗好好打,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打完就回家。” 策马沙场,身后愤慨的军队周杳不想去看也没理会,仇恨会让士气旺盛,这样也好。他面对着泱泱敌军,心里也没热血涌起,依旧是冷冰冰的。回家。他想着回家,也许会有那么一点期待——如果快一点,他就可以去送他,见他最后一面。这么一想,家的意义变得温柔起来,天地旷然,山河辽阔,兵刃屹立于世间,破开晨空。他向敌军奔去,□□的马啾鸣弹跳,剑拔出,光划开平静,兵戈铁马,变得森冷。视野里,敌将兴奋地驱马而来,很重的大刀在空中挥动,bī近,随时要劈落下来。周杳忽然激dàng起滔天的杀意,所有血液一瞬间疯狂窜流。杀了他——杀!越过他就可以看见回去之后的情景,越过他,越过他,越过所有人。周杳一剑刺过去,敌将勒马险险转开,刀迎上,破空“当啷”一声脆响,jiāo战开始,他眉心略过一丝不加掩饰却难以发觉的狠意,用力挥剑横扫过去,嘶啦,只划破未用铠甲遮挡的衣料,一滴血渗到huáng土中。天上灰蒙蒙的颜色本来难看得像风沙chuī舞的沙漠,现在透出一点点白来,亮得有一种渺茫。 “翼国人!”敌将避开他致命的快招,大笑着嘲讽,“你们□□逸了!听说过卧薪尝胆的故事么?越历时多年终报仇雪恨,因为他们太过放松和疏忽又被羞rǔ了一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我们就来看看谁的运气更好吧!” 他的刀使如龙蛇,在旋转间飘忽诡异,周杳看不太清,集中jīng力保护自己,他趁他不备钻了一个漏,一刀劈在周杳的肩胛骨上,霎时间,周杳清醒了。周杳笑了出来,眉目凌厉,含着少年人的凛冽和杀机,像暮色里燃尽的军粮堆一样诡异。 敌将当心口被一个东西抵及。快到无法察觉的速度,它的尖端迟疑了一秒,瞬间定论般插入。他不可置信,眼前不算骁勇的将领竟一下子捅穿了他的身体,年轻的将领表情很冷,眼瞳深黑,看起来gān净得如璧——却带着诡笑! 周杳回忆起师父教他这一个招式在暮冬,雪地里,他光着上身学剑法,完全的败笔,看得师父连连摇头。那时他才五岁,学剑只是花架子,抱着本武书也不明白jīng华之处,学了白学。他又手笨,被师父百般嫌弃,若不是师父重情重义,早不教他,走了了事吧。 而后来在江海cháo身边的时候,周杳每天早晨都会看江海cháo在院里练剑,招招有神,丰神俊朗,衣摆随着剑锋飞,有种花瓣萃油的沉重美。 是的,周杳记起来了,江海cháo曾对他坦白过: 练剑的原因,是拥有无法实现的家国梦。 此刻周杳面色冷酷,挑敌将下马,毫不可惜地策马前去。越过将领时,浑身一只寒冰似的血液终于奔腾燃烧,炽热得无退路可走,他高举长剑,破空狠狠斩下,直指前方—— “杀!” ☆、第 5 章 井国的残党被消灭gān净,从此以后,版图上少了一个曾经的大国。周杳信马回去,风一阵一阵chuī过来,带来微微的凉意。 土地上,士兵们已退回去庆祝,一望无际的旷野,看不见寥寥几个人。边疆久旱逢甘露,现在慢慢下了小雨,冰凉,湿润,溅衣襟上,留下一抹平静的湿痕。 不远处,有两个黑点凝在那,周杳怔了怔,待看清身形,心里已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快马奔过去。 “……子期?子期?” 在相拥着的人身边停下来,想要说什么,却一下子静默了。程小亮抱着凌子期,满身血污的凌子期,眼神茫然地看着前方,嘴中失心疯一般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虽然这只是一场边界小战,但死伤在所难免。周杳下马,想走上去说不要紧,可自己看着凌子期的伤势,也明白绝对活不成了。他走过去,心里无数种复杂的感情升腾而起,又归于堵郁。程小亮是个孩子,一个孩子——惊恐而无助地拥住凌子期时,全身都在打寒战,几乎抱不稳,心已绞碎却还是没有眼泪,整块脸苍白呆滞。 “放开我……我要死了……臭家伙,平时、平时让你抱的时候你就不在乎,到现在来……来自讨苦吃……后、后悔了吧?”凌子期在笑,平常的小脸上竟然满是笑容,黝黑眼眸中镀了一层水润的光,似绝贵的水晶,晶莹闪亮。他吃力地让自己咬字清楚些,尽管痛得抽气也坚持连贯说下去,眼睛里含着戏谑的光,“后悔……没用处诶……因为每个人都只能投一次胎……” 他没力气再说下去了,仰着面吸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似乎随时会死去,却始终留有一线呼吸,残忍的希望还在延续着起效。 程小亮放下他时却好像镇定了,目光中坚毅逐渐侵蚀其他的情绪。他笑着转身,猝不及防抽出贴身的小刀子,双手平推递予周杳。他弓下身子,亮的刀面扎人双眼,更令人胆战心惊——厚重的语调无比郑重,他举着小刀子,一动不动,发出了让周杳心里一紧的请求: “主帅,他就要不行了。本来我答应他立了战功回来我就逢人讲他是我媳妇儿,但……大约是不行了。我要毁约了,他也等不到我的承诺了。” 周杳觉得心脏给虫子噬得疼痛,磨碎的痛,映出了前尘旧事。旧事太多,越回忆越心疼,心疼得反反复复,无个了结的时刻。 “请你帮我杀掉他吧。对不起……我下不去手……他太痛了,这样拖下去对他来说也是折磨,不如死了gān净。” 平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分析还是说出来,砸在这兵刃场上,弥漫出一股苍凉之意。周杳闭了闭眼睛,他伸出手去要取程小亮的小刀子,听人闲谈说,这把小刀子是程小亮参军前在兵器店挑的,当做信物,为他们两人的忠诚永久存在、永久gān净,不会蒙了纤尘。它现在要用来杀人,倒也算……一种圆满? 圆——圆满? 忽然感觉到被掐住了脖子——什么才是圆满呢?何时才会圆满呢?多可怕的定义…… 小刀子在手心,黯然。 世事皆求个圆满,可谁的圆满,似乎都不如意。 程小亮转过身去,睚眦欲裂,手攥着拳,有鲜血从中滴落。他等待周杳动手。周杳举起小刀子时忽然感觉到如烟的困惑,碎片式的回忆不断涌入,越紧张时,越忆及那些不重要的细节,自己也制止不了,愈加手抖,小刀子都抓不稳,全身心情绪都倾泻于指间。想起初次杀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很不争气,偷偷落泪。那时候自己在想什么呢?想如果自己可以是铁石心肠,一切会多么轻松啊,不会觉得多么难过,一直向前也没有关系。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周杳举起刀—— 程小亮忽然大喊: “不!!停下来!” . . 难以言说的震痛在全身轰炸。程小亮扑过来时用力过猛,一个踉跄跪倒在周杳腿边,跪立起来,死死抓住他。他五官扭曲,看起来那么可怕,在这种心伤的时候爆开的丑陋攀爬上脸,占据每一丝变化着的痛楚。他像丧家之犬,把自己垂得极低,几乎贴近泥地,靠近周杳的衣摆。他在恐惧。混乱的声调黏在一起化成了一块血滴。 “不……还是……不必你来了。我自己来……我送他。” 他夺过那把刀,用全力攥住,手指拧出的血顺着刀尖往下流,浸透刀柄皮壳。 凌子期对着他充血的眼温和地微笑了一会儿,听人说,人在将死时双眼是昏杳的,所以这个笑容是下意识的吗? 程小亮慢慢靠近地上只剩下一丝生命的人,一点一点,跪在他身侧。 “你……还要……我、我帮你做什么吗?无论你说什么,我都做得到哦——我一定会实现的……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开口。”程小亮跪伏在子期旁边,轻轻地,把耳伸到子期的嘴角,虔诚的姿势一直没变,沾血的脸上带着庄重而肃穆的神情,坚忍至极。 曾几何时周杳也是这样跪在江海cháo身前抱着他,希冀他能挽留,给一点无济于事的悲悯,然而他被推开了,丢掉了,不要了。如果是他死了,如果他哀求,问江海cháo还有什么未了心愿,他又会说些什么? 说些什么呢,你? 我会知道吗……? 凌子期突然开心地笑出声,回光返照似的,眼神蒙上一层光彩。他有一双沉默的棕色眼睛,含着软软的倦怠,此时分外柔和,注视着爱人。 “哈,说什么大话。我要你陪我死……你也陪啊……?” 嗔怪的语气。 程小亮闭上了眼睛,眼皮微微抖动。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了一句:“我陪你死!” 凌子期望着他时就像望着孩子,纵容得很。他摊开手心,任程小亮把头埋在他手心一动不动,勾起笑容。他维持满脸的欣然,满足地道: “傻孩子……我才不要你去死呢……再亲亲我好不好,再亲亲我……我要你亲我……” 程小亮难看地笑了,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炽热的吻,眼泪无声滑落。他没有立马起身,握住的小刀子已经没入爱人的心脏之中。 长久的安寂。他匍匐着,血悠悠漫了出来,无声地,温热地脏污了他的军装衣襟,漾开来,像一朵怒放鲜艳的玫瑰。他的笑容与死者渐至冰凉的笑容恒久地持续,那一个在生与死之间转换的亲吻也凝固着,伴着泪水与抽搐静悄悄地蔓延。 子期张开的手竟把小亮抓住了。他已经死去,仿佛方才甜蜜地求他亲亲他的话语尽是假象。小亮撑住凹凸不平的沙粒慢慢站起来,没有去拔那把刀。刺入子期心脏的那一刻,它的意义已破灭了,粉粹了,永恒地,停留在这场景里。 小亮这时才敢让所有人看见他崩溃的眼泪,转过身的时候,他就似在倾盆大雨里好好跑了一场的人,láng狈且疲惫。 “他走了。”程小亮说着说着,神情忽然不再是迷茫,而是从什么地方寻回肯定了,无助给擦掉了。 他回过头,满含眷恋的温柔的一眼,与死者还留在脸上、漂浮而戏谑的笑容久久对视,大漠的风chuī过来,极致地苍凉,可卷起的huáng沙营造着一种日暮的假装。雨下得更大,这回他眼中的泪珠被洗去了,雨水砸在凌子期的脸上,洗gān净了花猫一样的脸庞,也把血迹消除,血的红色慢慢变淡,变冷,不见。隔着大雨屏障,周杳恍惚间听见程小亮道出一句无情绪的话: “在我最一无所有的时候你陪伴我,让我活下来,在我最不该受到拖累的时候你也走得不拖泥带水,我真讨厌你,我真讨厌你。” 声音后来逐渐哑了,也许是大雨里人着了凉吧。 . . 周杳一路驾车驾得飞快,穿越过大漠,稀稀拉拉的村落里,已有人家点起油灯。他发了疯似的拉着马飞驰过村子的那一刻,贴了窗花的窗里面烛火在摇曳,人的剪影糊在旁边,几个几个的人,有大人或许也有孩子们,灯火通明,月色无法进入。他发觉自己是在做疯子才会做的,可,他居然难以自抑——内心的恐惧原来一直存在,它如藤蔓缠绕住四肢,操纵着他去挽留,去找个机会问一问那个人,你爱我对不对?你至少爱过我…… . . “让我来吧,”到了次日清晨,随行的车夫实在看不下去,阻住前去的道路,半哄半扶下了驱车的周杳,“大人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好好睡,该休息了。我一定一路赶马,大人醒来后就到都城啦!去睡吧,大人。” 周杳的眼皮实在沉重得快合拢,他明白自己再逞qiáng就真疯了,还会耽误行程。在坐到马车里的那一瞬他立即被睡意侵扰,这些年来从未有一次他入睡得如此快过,转瞬便落入了梦乡。 恍惚间,他似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十年前,他当了权倾朝野的右相,又打败井国,一时风光无两。在井国送来的人质里,他随意且懒散地看了一眼,本来不在意的目光一下子定定的,他的心在摇摇欲坠,他的感情在复苏,他看见了她,那一刻时光jiāo叠。一时间,周杳觉得过去与现实旋转着重合,喜悦的幻影在空中飘拂,在心中跳舞,竟把当年决绝离别时那股子恨意给冲淡了,除了欣喜,其余都可以忽略不计。 周杳步入江海cháo的房门,江海cháo冷冷地看着他,目光没有任何波动。那时他说了什么?他忘光了,反正不是多顺耳的话,可江海cháo丝毫不为此感到愤怒,那一个晚上,他似乎从他眼里发现了一种体恤的轻蔑,就像他小时候那个样子。 他忽然觉得十分地疲累。为自己可悲,他哀求,他动摇,他像个小丑,百般纠缠,他骗自己跟自己讲、世事从无绝对…… 而他,不为所动。 从来如此,一直如此,从始到终。 周杳愤怒得几乎掐死他,可心里起了恶意——死了哪有这么好玩呢?他又要怎么了解他有多难受呢?他不会! 周杳把江海cháo的头发揪起来,qiáng迫着他的脸庞往后仰,手慢慢扣住他,是冰凉的……咬在他脖颈上时,用力过猛,血淌下来了。他看着江海cháo头发揪起来,怔了一秒,又发起狂来,把他压到chuáng榻上,用力撕掉他的衣服,迷醉间,亲吻变得温存。他果然还是舍不得太残酷地对待这个人,可他想念他,那时那刻,他一心想要留住他。他挤进他胯间,用了它所有的欲望和决心,按住他,狂喜地咆哮一声——终于,你是我的了。心底的愉快包裹怅惘,放肆的惊喜逐渐黯然,夹着一晌贪欢的夜,蜡烛似乎烧不尽,一点点化开,好像只是助长了缱绻于安静里的烟雾。江海cháo被屈rǔ地摆布也没有哭泣,一双凉透了的眼淡淡地望定了独自沉浮于热闹之中的他,在痛和血里被撞击、毁坏也并不难受似的,眼是淡淡的,攥了周杳衣角的力度也是淡淡的。 ——你杀了我。我不想被你羞rǔ。 ——……我不会杀你! ——那么把我关起来吧。我不想看到你。不然我去找别人,你希望那样吗,周杳? 热都退cháo了。本来激情就无声无息,此时此刻,不再是心痛而是触到了安静的骨骼。原来安静是长成这个样子的,要怪就怪他从来没设防,一下子被击中了,悄悄地,静就生了根了。 “为什么?”明知道自己问出来只是徒劳,可他还是不长记性,又问了一次,被动得让人厌烦。 江海cháo微笑着舔过出血的唇角,双手撑在身后,就那样坐着,垂头,头发在烛火光里缱绻飘摇。他声音虚弱,连讽刺也抓握不住,句子破碎:“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够了吗,周杳?” . . 缠绕得人几乎窒息的幻觉还在继续回溯。 他看到那一夜,本来只是和人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不知从哪里出来了几个乐姬,泠叮奏乐,妆容妖冶惑人。身边人的目光贪婪而涣散,邀请他挑选其中一位。他晓得这种场合从来少不了逢场作戏,往日推脱也就过去了——但那日,满壁的冶人宫图背景下,他看见一位乐姬年龄似乎比其他的要小些,神态要淡一些,淡是一种胆怯,掩饰着她的慌乱。她的相貌在众姬间并不出挑,妆饰也不惊艳,理应是不扎眼的,可他乘醉轻蔑一笑,手指向那个方向点了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要她。”他说,笑容是恶毒的。 乐姬的身体是属于女人的柔软。轻易获得的愉悦令他沉迷又痛苦。其实,这才是他应该走的路,他应该爱一个女子并娶她回家,即便不能传为一段佳话也至少可以安全无虞地度过这一生。他揉碎了自己的每个错误,无数泥巴一样的错误无法甩开,它狞笑着长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天衣无缝的样子。他想折磨她,然而那一点可悲的恶念都被磨碎了,无奈地退去,涌上来的,是一种把握不了的空虚,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 . . “你会娶我吗?”次日,小小乐姬伏在chuáng头,她年轻的躯体白皙鲜嫩,看上去像一匹丝滑的绸缎,在灯光下耀眼得似一尾溜滑的小鱼儿。她天真的神态让他失神了一秒,那一双眼没有任何一点像那个男人却让他忽然无法呼吸。不能明白已经是一个如此与你无关的人,情绪却还是不受控制……难道它也有不听话的时刻?为什么?反反复复,问了好多个好没意思的为什么,终于,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周杳弯起眼笑了一下,想来当时应该是极其柔情蜜意的吧,一如江海cháo向来不吝给他的、温柔的错觉。就那样倾身过去,身上的衣裳褪至胸膛,垂下了眼睑,让她的期待埋在yīn影里,埋在她永不可知的yīn影里,“我会的,你等等我。” 周杳把女孩迎回院子里,名分是夫人。隆重的迎娶仪式。 . . 睁开眼时,从颠簸的车帘内往窗外看,依稀可以看见热闹的街市,人群如织。耳边似乎还回dàng着迎娶羌笛子的那一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轰轰的声音带着千百年来固定的节奏错落地响着,在它的音乐里苍凉逝去了,华丽的苍白蔓延,几乎堕入悲伤中去了,可并没有,它只是喜庆地热腾着,扬扬欲燃。周杳想着想着想明白了,他还在车上呢,于是,锣鼓声一瞬间从什么障碣丢过来,是实体的了。 外面真的有人在送新娘子,火红得似乎要把整个城烧着的轿子在他马车边十几丈远的地方与他逆向而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要看,总之就是盯着看,仿佛发呆。 周杳问起来,提了提嗓门,道:“到哪儿了?” 遥遥传来车夫的声音,有些憨厚,“还要一个多时辰呢。到绢场了。” 这是姑娘们极爱的地方,裁衣服料子来这里最时宜。快要到娶妻年龄的男子也会往这儿奔,或为着给心上人挑选什么礼物,或不再和心上人在一起而打一只金簪子,以示诀别。总之这儿四季一模一样,各式或是流行又或过去的小礼物摆在那里,把它带走的人都有个目的。周杳想起来了,那一年,他在这里买了一条手帕子,老板开玩笑:“送哪位美娇娘呀?”大概以为周杳也是要成亲的男子。 周杳那时回府上去,丢了别的事务不理,一心拆着那手帕,银白色的手帕,好像月光,冷得有几分丝丝入扣的温婉雅致。女红真难,可他小时老帮生了冻疮的母亲缝衣,倒也没有多生疏,不过是笨手笨脚吧。他心血来cháo,甚至已经想好了江海cháo会用他自从被关在地窖后就再没有多大起伏的神色来面对这份比他本人更加突兀的礼物。周杳把它改做了衣带,送他他当然不会问从哪儿来,他向来不在乎。 周杳去地下室的时候江海cháo在做什么梦,闭着眼睛,眉毛紧紧蹙着,其他的,也看不出神态了。周杳逐渐安静,蹲下来与他平齐,安安静静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凝望他,似乎在梦与醒之中浮沉,不知不觉,就成就了永恒,生命止息,掉下来的泪再多也只是一场会流逝的chūn雨。 江海cháo忽然神色一动,恍惚一般,偏着的头摆正了,眼睛依旧紧闭: “周杳?!” 周杳给吓着,一抖。仔细盯视时才明白他没醒,他只是在说梦话,提到了他。他愣了一下后就开始在整块脸庞上漾起笑来,好似傻瓜……他等着他讲下句,会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好,既然你梦见我了……可江海cháo又松开了他的表情,像一角被揉皱的书,它被抚平,突然的大力,丝毫看不出原来的印记存在过。他咬牙切齿:“你这小骗子!” 周杳忆及这一件事,潸然泪下,沾湿了衣襟。 . . 明年就要二十八岁了,似乎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也就过去了。有时周杳会不可思议,一个人老去回头再看过去时也会和他一样只是怅惘吗? 他gān了些什么呢?他大的部分都不再记起来,越小的一件事,倒是越发清楚。周杳忆着忆着,倒也缓了一些了,不会冲击如当年,就算有悲哀,也给反反复复折腾没了,他这样想,便舒服了稍许。 . . 他见到他该说什么他都想好啦,可说与不说是另一回事。如果人能伪装幸福不置一词,就好了。 天色如在河中一下下dàng净的布匹,从这一处到那处逐渐地明朗开来。原来未睡多久,还有盼望呢。熙攘的人群面目模糊,他们的热闹与他无关,又好像有点儿未断gān净的联系在那儿晃dàng,所以他没收回放远了的目光,放纵着自己极目远眺。 “我骗你gān什么?”周杳解下那根被他与自己的衣带打了个结年年带着的长带,凑到唇畔,低低地问道。车辕摩擦在泥地儿发出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有一瞬,它如岁月在悄然轰响着流逝,问再多话,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周杳便不再问,缓缓吻一吻它,帘子遮了,辨不得神情。 . . “前面堵了!”车夫的口气着急,壮汉子跃下马去揪住一个貌似在看热闹的伙计问,“出了什么事啦,这么多人围着gān什么?” 伙计兴奋到不由自主大声:“杀人了哩!皇上处理余党,要杀头!” “余党?”车夫一听,心里不大舒坦,这年头,还来这种糟蹋人的把戏?他转身想去叫右相步行算了,却惊讶地发现周杳已来到人群之外,不管不顾,往人群里挤。 “主子小心!”车夫慌乱之下弃了车马去扶周杳,他却已扎进人堆,不见踪影。车夫愣了一会儿,循着众人的豁口儿往里钻,用力挤开几个家伙后,果然看见了周杳的身影,他一直钻着能钻的任何间隙,没命地往里走,车夫自己都觉得摩擦得皮肤刺痛,更加心惊。主子去gān什么?疯了?车夫扒拉开一些人时给踹了一脚,腿上疼,就慢了一些,才一会儿的空当,人已不见了,只余喧嚷覆盖上来,一片混乱。 . . 他才是骗子……他居然敢讲他骗他……满嘴谎言,从头到尾,根本没一句是可信的—— 周杳在心里肆意地骂着江海cháo,即使是这一刻,他还是舍不得用污言秽语骂他。给江海cháo送饭的小朋友并不知道周杳在听他们的壁根。周杳那天听江海cháo谈及他的面孔时满含深意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其实是多大的一种泄密……周杳却没懂…… 江海cháo早就知道自己会死……那么他也明白的吧,周杳关着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报复他,而是保护……他终于无法忍受了吗?他父亲的维护和周杳的管束为的是他活下去,而他不想再活。 . . 他想过他吗?他该怎么办? 周杳狂笑,笑声隐入了巨大的欢呼声里听不到,只看得见狰狞的神态。身体还在惯性向前,前方的人越过了,还有一层,似是海làng。何时靠岸。他觉得自己其实很累,积下来汤料一样的疲惫,随时会爆发。 吃不到白玉粉了。他在怔忪中忽然清醒。 . . 甜慡的味道,像他亲吻他,又似乎,一个美梦,悄悄地绽放。 . . “让开啊!让开啊!!”周杳呼喊,带了泪水的腔调,周围的围观者发现他白袍,气度不凡,惊疑着退避。他跑过去时像一只没了腿的狗,可怜得像在爬行……从未如此láng狈过,失去的惶恐下,他痛哭流涕。眼前还是密不透风的人,可是他总算看到行刑台上,有人长发风拂,趴在那里,是群众簇拥的那个中心。 回眸一笑。没有了面罩的脸如此美丽,似乎世人皆图拥有最终毁灭的玩物。人群更加沸腾,要求杀他的人喊声捅天,周杳摇头,哭泣,推着人墙,心里在说—— 不要……求你们了,不要……给我留一点点,我什么都不会再问……我真不问了…… 他的微笑,似四海cháo生,又似他见他的第一天那一场永无止境下着的雪,虚无缥缈,带着抓握不住的沉迷与悔恨,永远地存在着。 世人皆爱美丽。一开始周杳也以为自己是被他蛊惑,可直到现在才知道不是,他是真爱他啊。 刀扬起来。砍下的那一个刹那,周杳头晕目眩,终于支持不住,向后倒去。车夫的惊呼隐隐约约,那几个字好像是:“右相倒下去了,快来人!”右相?周杳看见虚化的世界在摇晃着颤动,这个人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记得自己在一个比女子还要好看几万倍的男子的梅树下摆开一张桌子,男子命他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呆若木jī。怎么是文房四宝?他不会写字…… 那个男人静静地盯着他不动。这个空当,周杳记起,自己是会写字的,但终究没有动,也立在那里,与男子一言不发,长久对视。男子问:“你不会写字?”他心上泛起欣喜,按捺住狂点头的心思,好似勉为其难地承认。他果真教他写字,带他到桌子前,抓住他的手。他的手好凉!他的下巴搁在周杳的肩窝里,长发随风流泻在他刚刚硬朗的肩膀上。有一种冰雨刚过的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