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名:春满酥衣 作者名:韫枝 文案: 嫁入沈家一旬,郦酥衣发现了夫君的不对劲。 她那明面上清润儒雅、稳重有礼的丈夫,黄昏之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闺阁之中,他那双眼阴冷而狠厉,望向她时,处处透露着贪婪。 每每醒来,回想起那张脸,郦酥衣都瑟缩不止。 去敬茶时,沈顷却态度温和,叮嘱她注意身子。 …… 沈顷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还住了另一个人。 每到深夜,他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便会觉醒,如豺狼虎豹,令人胆寒。 第一次发现这个秘密时,他正在妻子房中,一清醒,便看见这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他心有不忍,伸出手,郦酥衣害怕地躲开。 后来,他每每克制,情况却愈演愈烈。 他不知道深夜里,自己是怎样勾着妻子的下巴,看着她瑟瑟发抖的双肩,是如何低哑着声音: “若你明日再敢跟他告状,便是如今这般下场。” #后来,我那温柔有礼的夫君,在白天写信给晚上的自己,骂他王八蛋。 道德感极高的第一人格×娇韧小白花×没有道德的第二人格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轻松 多重人格 搜索关键字:主角:郦酥衣,沈顷(沈兰蘅) ┃ 配角: ┃ 其它:专栏完结文《云娇雨怯》《怎惊春》 一句话简介:我发现了夫君的不对劲 立意:自立自强,做命运的主人 作品简评:为了给沈家老夫人冲喜,郦酥衣被迫嫁给沈家二公子沈顷。她原以为夫君清润儒雅、稳重有礼,却不想对方每每在黄昏之后,展现出那不为人知的另一个人格……本文文风细腻,缠绵悱恻,以优美的笔触诠释“大爱与小爱”的主题。双重人格的设定有趣新奇、不落俗套,剧情高潮迭起、跌宕起伏,是值得一读的佳作。 第1章 001 雨是方及酉时落下来的。 一夕轻雷落了万丝,雨珠如银线般淅沥沥地往下坠着。初冬的风一吹,雨水便溶了金粉色的霞光,淌过国公府的朱甍碧瓦,落在那满堂的喜色上。 郦酥衣一身火红的嫁衣,在新房里坐得端正。 “这屋里坐着的,就是能给咱们老夫人延命的新娘子?” 院墙另一头传来丫鬟的议论。 “是啊。那是郦家的千金,先前算过了八字的,恰逢二爷归京,这门婚事正巧能给咱们老夫人冲冲喜。这不,婚贴刚一落下,老夫人的病立马就见转了好。……不过郦家也真是的,明明算的是他们家大女儿的生辰八字,对方竟还想着将二女儿送进咱们国公府,还好及时发现了去,真是丢人现眼啊丢人现眼……” 一提起那件事,郦酥衣脸上就挂不住光。 半个月前,沈家向郦家下了封婚贴,以重金求聘郦家长女郦酥衣,嫁与沈家二公子沈顷为妻。 那沈顷,何许人也? 镇国公府二公子,皇上亲封的定元将军,沈世子沈兰蘅。 并非沈家嫡长子,却靠着赫赫战功独得圣上青睐,他是武将出身,偏偏又生了一副斯文极了的儒士相。 郦酥衣并未见过沈顷,却在京都时常听见有关乎他的传闻。说他德才兼备、文武双全,实乃大凛不可多得的清雅之士。 父亲喜极,登时便收了沈家的聘礼,姨娘孙氏却不乐意了。 郦酥衣明明是郦家嫡女,母亲明明是父亲的正妻。可这么多年以来,父亲宠爱极了孙氏这一房小妾。郦府吃穿用度,一贯是先讨了庶妹的好、再将剩余的分些给她。 白捡了这样一位好女婿,又能攀上镇国公府这样一棵大树,孙氏自然不甘心让郦酥衣嫁过去。 她巧言哄骗郦老爷,沈家只说要娶郦家嫡女,可又未曾见过郦家的大女儿,不若偷梁换柱…… 父亲极疼孙氏与庶妹。 孙氏这么一闹,庶妹这么一哭,花轿上的新妇陡然便换了一人。而沈家似乎早有所防备,当着众人的面戳穿这桩“狸猫换太子”的丑事,一时之间,整个郦府成了全京城茶余饭后的笑柄。 但郦酥衣却不在乎这些。 她心里头只想,自己到底是有些福分的,嫁进了镇国公府,母亲在郦家总归也能好受些。 这些年,母亲为了她在郦家忍气吞声,过得太苦。 自从外祖父离世后,父亲便赶忙抬了孙氏过门。与之一同迈进郦家的,还有那位原本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她的庶妹,郦知绫。 那时候郦酥衣还年幼,并不知晓屋里头多添两双筷子的含义。她只知那孙氏和庶妹搬进来后,父亲的目光就再没有落在她与母亲身上。 她们被赶到侧院,府里的下人们也都如墙头草般变了脸。 母亲日日哭,夜夜哭。 后来母亲终于不哭了,可身子与眼睛都不大好了。 郦酥衣正思量着,雨势忽然落大了些。 她仿佛能听见,嘈乱的雨声里混杂的宾客们的恭贺声。 今日明明是镇国公府大婚。 可来往宾客恭贺最多的,却不是沈郦两家的婚事,而是老夫人病情初愈,是沈世子班师回京。 他们好像都忘了她。 郦酥衣垂下浓黑的睫,心想,沈顷应当也不大喜欢她。 对方也是在半个月前,才得知要迎娶她过门。 他是个孝顺的,父母之命,八字之合,让沈顷并未做出任何反对。对方与她一样,穿上那件大红色的喜服、按部就班地完成这一场婚事。今夜洞房花烛一过,或许二人剩下的交集,便是少之又少。 沈顷应该是讨厌她的。 譬如父亲那样不喜欢母亲。 既非门当户对,又非两情相悦。看似天作之合,实则一场孽缘。 如此想着,少女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雨珠子扑簌簌的,就要落入到她的眼眶。就在此时,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本乱哄哄的周遭忽然间安静下来。 雨声,脚步声,玉坠轻叩声。 “吱呀”一声响,喜房的门被人从外推了开。 郦酥衣蒙着大红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形走到自己身前。他身姿颀长,步履却是温缓,随风飘来一阵极淡的香气,细细一闻,似有清雅的兰花香。 她不敢出声,只低着头,一张脸笼在通红的盖头中。 来沈府之前,嬷嬷曾教过酥衣,如何讨得夫君欢心。 “世子爷成日举枪上战场,是个蛮力大的,姑娘身子娇弱,到时候怕是要多担待些。不过姑娘也莫要惊惧,沈世子也并非生有三头六臂,只疼那头一下便好了……” 不等郦酥衣反应,面前已然落了一道身形。沈顷只一挑,揭了她的盖头。 对方的动作很轻。 迎面一道清淡的风,落在郦酥衣眼角的晶莹上,她下意识抬眸,撞入眼帘的是一袭大红色的喜服。男人乌发高束着,戴着尊贵华丽的金冠,金冠之下,是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他的面色清平似水,一双鸦睫浓密而纤长。唯有那对凤眸轻挑着,露出些探寻之意。 见了她眼角的泪痕,沈顷稍稍一怔。 这是…… 哭了? 他攥住了盖头一角,有几分忐忑地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在下生得叫姑娘不欢喜?” 郦酥衣赶忙摇头。 她也原以为,沈顷常年征战,会生得五大三粗。如今凝望而去,只见他面容白皙,剑眉星目,不像是个将军,反倒像是位斯文矜贵的文官。 见她并未面露恶色,沈顷放下心来。 他知晓,郦姑娘与他一般,都是奉着父母之命成婚的。二人先前并未打过照面,也难免会生怯。于是他的动作愈发轻缓,结发、合卺……往后的每一项他都做得十分体贴而细致。 郦酥衣止住了哭,循着月色望去。 从前便听闻,这镇国公府是京中无数贵女就算挤破了头、也想嫁进去的地方。如今见着沈世子如此温柔小心,她的怯意不免消散了八九分。 郦酥衣在心中暗想,她的这位夫君,应当是个会善待她的好人。 饮完合卺酒,接下来便是洞房花烛。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沈顷的面上有些泛红,褪下最外层那一件嫁衣时,郦酥衣的整张脸更是红得不能自已。窗外大雨仍是淅沥,她的衣裳亦是窸窣窣地寸寸褪下,就在只剩最后那件里衣时,沈顷发觉了她身形的颤抖。 她在害怕。 从眼神、到嘴唇,再到浑圆的肩头,都在轻轻打着颤。 她害怕极了。 郦酥衣自幼被养在闺房中,从未与外男接触,更罔论这般不明不白地与人入了洞房花烛。可见对方不再解自己的衣裳时,她心中的惊惧又甚——世子爷只是在想什么,他怎么停下来了,他莫不是在嫌她矫揉造作、只褪一件嫁衣便瑟缩成这般模样? 她会不会令世子爷不喜? 倘若自己新婚第一日便遭到了沈顷厌恶,那母亲在郦家那边,又该如何自处? 见她一直出神,沈顷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世子爷可不可以,对酥衣好一点。” 闻言,沈顷便笑了:“你是我的妻子,夫君薄待正妻,实乃令人不齿的小人行径。我沈顷虽算不上是君子,但也不是小人。” 他又看出新娘子的局促,按住她的手。 “再者,你不必像嬷嬷们教的那般刻意讨好,我不喜欢。” 郦酥衣的手背上一烫,红着耳根子点头。 沈顷不知她心中思忖,见她瑟缩得厉害,犹豫了一下,缓声道:“你如若不喜欢,我们今夜可以不……” 不等他说完。 郦酥衣心中惦念着母亲,眼一闭,心一横,竟直接吻上沈顷的唇! “唔……” 后半句话登时被人吞入腹中。 沈顷双眸微圆,只觉有津津甜意在唇齿间蔓延开来。男人眸光微动,下一刻,已掐着少女的腰身将她回吻住。 这一场大雨倾盆。 不知是何人的心跳声剧烈。 怦怦声,簌簌声,还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声息。郦酥衣只感觉着男人的呼吸迎面落下,紧接着便是耳畔落下的那极轻柔的一句: “夫人。” 他乃武将,行军打仗,舞刀练枪。 却将这刀口封住,如娇养一盆花儿般,以提刀的手温柔养护她。 鲛室琼瑰,银面仙泉。 就在这一场春雨将落欲落之际,就在郦酥衣放下浑身戒备之时。蓦地,原本正应搭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掐住了她的脖子,郦酥衣一惊,睁开眼。 “世子爷?!” 轰隆一道惊雷,窗外劈过白光,照在沈顷面上。 他本就白皙的一张脸,如今被那冷涔涔的月色映照得愈发煞白。仅一道雷劈下来的时间,男人身上原本的温存登时不见。他的一只手扼住郦酥衣的脖子,眼底闪过几分阴鸷之气,不过短短一瞬,不过短短一瞬。 郦酥衣的眼前,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此时此刻,郦酥衣却不能去多想,只因她此时被沈顷掐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世子……沈、沈世子……” 她一双手拍打着,想要将男人从自己身上拽开。 沈兰蘅垂下双目。 他微蹙着眉,看着自己身下奋力挣扎的少女,以及这满室的红光喜色。 男人一贯阴冷凶狠的眸底,忽尔闪过一丝疑惑。 第2章 002 然,这疑惑只维持了须臾。 下一刻,有风自庭院间穿过。 夜风冰冷冷地扑在面上,郦酥衣艰难地张开口,那梗在自己颈间的力道却并未消减,甚至让她无法去换气。 虎口依旧恶狠狠地,钳制住她的细颈,不过顷刻,少女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多了一道鲜明的印痕。 沈……世子…… 她开不了口。 她根本开不了口。 窒息感铺天盖地,将她瘦小的身形禁锢住,就这么一个瞬间,郦酥衣心底里猛地涌上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沈顷怕是要杀了她!! 他为何要杀她,他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自己可是他的新婚妻子! 郦酥衣来不及多想,她的视线中尽是蒙蒙的水雾,终于在一片晕眩中,看清楚身前男人的那张脸。 那张本该是儒雅随和的脸。 如今却挂着几分阴鸷与狐疑。 看着这满堂的喜色,沈兰蘅彻底反应过来。 今日竟是他大婚。 男人面露嫌恶,冷笑了声。 晚雾渐浓,将月亮笼罩得雾蒙蒙的。沈兰蘅低垂下浓睫,浑不顾郦酥衣涨得发紫的脸颊,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新娘子。 是沈顷的新娘子,也是他沈兰蘅的新娘子。 少女发丝迤逦,散了满床。 她就这般瘫倒在这一方狭小的春色中,檀口微张,艰难地送出温热的吐息。她正挣扎着,像是被提溜住后颈的小鸡仔,奋力扑打着没有多少羽翼的翅膀。她的发尾被汗溽湿,颈下的褥子也多了道湿淋淋的水印。 惊惶,弱小,微不足道。 这是沈兰蘅被困在这具身体里,见到的第一个如此漂亮的女人。 他如同高高在上的造物主,低下头审视着郦酥衣眼中的每一份求生欲。 她美丽柔软的乌眸浮上血丝,那双眼睛似乎在央求他: 沈世子,救救我……不要杀我,求您…… 沈兰蘅用空出的那只手,轻轻抚了抚少女汗珠流淌的脸廓。 他的手指很凉,那是昭示着死亡的温度。 郦酥衣瞪圆了眼眸,惊惧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看他的目光与手指一寸寸落下,如打量一样从未见过的物件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 对方每触摸她一寸,她的身子便颤一分。 郦酥衣不敢出声,她根本不敢出声。 就在郦酥衣将要昏死的前一瞬,那只手终于自她的脖颈,辗转到她的下颌。 沈顷声音微微泛冷,落在她耳边:“新进门的夫人?” 劫后余生,她眼前发晕。 然而不等她去应答,只闻耳畔又传来一道冷嗤,沈兰蘅轻轻“啧”了声: “他倒是好艳福。” 他? 沈顷说的是谁? 她无力去思索,只知道自己如今身形瘫软,根本无力反抗。少女的青丝如瀑般散落在身形周遭,身上的被褥子微低,根本遮挡不住她圆润的玉肩。 夜风涔涔,送来温软的幽香。 沈兰蘅目光往下,喉舌竟不禁一阵热烫。 郦酥衣还未缓过气,又被男人抓了过去。 这一回,对方攥的不是她的脖子,而是她的腰身。 她心中惊惧,下意识地一缩,出手便要推他。 沈兰蘅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笑: “怎么我就碰不得,难不成,我不是你夫君么?” “……是。” 他漆黑的眸中笑意更甚。 “既如此,大婚之夜,洞房花烛,夫人这是想要推开我么?” 郦酥衣眸中蓄着水光,忙不迭摇头,“妾不敢。” 沈顷似乎这才满意。 他的手掌极宽大,死死掐稳了少女的腰际,毫不客气地倾身吻下来。月色与雨影交织着,落于他俊美的眉眼处。男人微眯着眸,“唰”地一声掀开被褥。 男人的声息与身形一道落下来。 对方兴致勃勃地捏着她的下巴,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郦、郦酥衣。” 雨水淅淅沥沥。 少女的气息与哭腔不绝,如缠缠绵绵的水雾。 萦绕在他的耳畔,浇得他心头那些蛮横的野草丛生。 …… 婚房之外,立着守夜的下人。 夜色已深,那些女使本还犯着困,忽然听见自房内传来的哭声。那哭腔断断续续的,弥散在这清冷寂寥的深夜里,不过一瞬间,便听得人口干舌燥、面红耳赤。 有几个丫鬟站不住了,通红着一张脸,偷偷望向身旁年纪稍长的姑姑。 “芸姑姑……” 只见眼前这一袭雨帘扑簌,房内少女的声音溶于雨水,又化作一摊雨水。 风雨摇摆着,直将这无边的黑夜填满。 除了芸姑姑,这些个丫头都是未经人事的,哪里见过这般阵仗。 新夫人像是在哭,那声音却又不像是哭声。 只闻那娇泣声阵阵,伴着一句句求饶似的“世子爷”,传出暖帐。 闻声,芸姑姑便笑。 自家世子常年征战在外,从未流连这春闺之事,更从未听说过他身边出现过哪个女人。 她原以为世子爷一心只顾国事、是个清心寡欲的,老夫人甚至还为此操碎了心。 却不想…… “行了行了,都摸偷听墙角了。你们几个且先退下,这里有我一个守着便好。” 妇人转过身,对左右婢子悄声道。几个丫头赶忙福身,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句“是”。 雨还在下着。 狂风乱作,大雨倾盆。 芸姑姑一边听着房里的动静,一边在心里美滋滋地想。 世子爷还是年轻气盛了些,他心中的燥火急,压抑不住。 莫管二爷明面上如何持重守节,可他总归还是个男人。新夫人生得如此美艳动人,他又不是神仙与和尚,如何能继续把持得住? 芸姑姑喜不自胜,拢了拢衣领子。 既如此,她与老夫人也不用再为此事多操一份心了。 …… 郦酥衣再醒来时,天刚蒙蒙亮。 与其说她是自然睡醒的,倒不如说她是被吓醒的。乍一睁眼,她便惊惶地朝身侧望去,床榻的另一侧是空的,昨夜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 回想起昨天晚上,郦酥衣仍心有余悸。 她自幼养在闺阁,从未与外男亲近,更是从未与这般凶猛的男人亲近过。对方就像是一头身形庞大的猛兽,恶狠狠地蚕食着她的身形与神志,便如此,郦酥衣堪堪撑过了这大半个夜晚。 后半夜,沈顷终于叫水,这才放得她去休息。 可郦酥衣却不敢睡。 身侧躺了那样一头猛兽,一头随时便可将她撕成碎片的猛兽,叫她如何才能安眠? 少女蜷缩着身子,在被褥下瑟瑟发抖。 四肢百骸、身上无一处,不是酸胀的疼。 婢子们鱼贯而入时,郦酥衣正坐在榻上发呆。见状,丫头玉霜忙不迭唤她: “二夫人,莫睡了。时辰不早了,您该去前堂为老夫人敬茶了。” 今日是她过门的第一天,循着规矩,她要前去为公婆敬茶。 沈顷的父亲在前些年已过世,而沈顷的母亲,也就是镇国公府的老夫人,正是被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长襄夫人。 老国公病逝后,长襄夫人忧思成疾,病体缠绵,今年入秋时更是病得愈发厉害。沈家寻遍了名医也无济于事,直到请来的神婆提议,要二公子觅一位良人、为老夫人冲冲喜。 这才有了她与沈顷的这一桩婚事。 梳洗途中,玉霜简单地同她讲了一番国公府中的情况。 她的夫君,也就是那沈顷,表字兰蘅,如今正值弱冠之年。二公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实则是一名武官,因战功赫赫被圣上亲封为定元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了不世之功。 沈顷上头还有一位庶兄,名为沈冀。沈冀有一妻一妾,也随着他一同住在镇国公府里。 对方说得仔细,郦酥衣心中藏事,囫囵听了个大概。眼前一面澄澈的黄铜镜,清楚地照出少女眼睑下疲惫的乌黑色,就在婢子小指无意划开她的衣领时,蓦地一下,镜中那片宛若凝脂的雪肤上赫然多了好几道鲜红。 指印、吻痕,还有……那些说不上来形状、到不清楚缘由的绯红的印渍。 玉霜心下微惊,赶忙从一侧取出桃花粉,“奴婢为夫人遮盖一下。”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有丫鬟伺候着,加之昨夜郦酥衣也没怎么睡好,她便闭上眼睛,趁此空隙休憩起来。就在一片朦朦胧胧间,有人于她耳畔唤了声“夫人”,少女下意识地睁眼。 恰在此时。 窗外仿若有电光雷鸣,照得铜镜一白,镜面上竟闪过那一双阴鸷的眼! 那一双虽是美艳,却阴气森森、甚至布满腾腾杀意的眼! 郦酥衣忙往后坐了坐,“啪嗒”一声,带得手边的骨梳坠落在地。 “夫人?” 新夫人面上这一片煞白,也将玉霜吓到了。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下子,竟跟被摄了魂儿似的? 好几声呼唤,才将郦酥衣自思绪中拉回来。 她的一颗心扑通通直跳,右眼皮也跳动得厉害。郦酥衣一睁眼闭眼,尽是昨天夜里的场景——那一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脖子,手上的力道像是想要直接将她掐死。任凭她如何喊、如何唤,那力道始终分毫不松。 长夜漫漫,郦酥衣泪眼迷蒙,根本来不及细看那双眸中的表情…… 站起身时,因是腿软,她还趔趄了一下。 玉霜将她扶住,带着她往屋子外走去。 芸姑姑在院子里候了她有些时候。 一见到郦酥衣,妇人面上立马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除此以外,芸姑姑身边还站了一名两手空空的女使,她叫秋芷,是郦酥衣的陪嫁丫鬟。 从前在郦家,秋芷是庶妹的人,故而在跟着郦酥衣嫁入沈府后,不怎么乐意伺候她。 还未走进前堂呢,郦酥衣便远远地望见座上坐了位很是有风韵的妇人。她梳着高高的发髻,一身华丽贵气的金丝绣花对襟袄,手里头正抱着个暖炉,听着脚步声、朝这边望了过来。 郦酥衣知道,她便是沈顷的母亲,长襄夫人。 少女声音平稳,毫不露怯,从一侧端过热茶,朝座上敬去。 “儿媳郦酥衣,见过母亲。” 清新的茶香随风飘来,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少女袖间幽幽的香气。 片刻之后,郦酥衣手上一空。 长襄夫人面色虽是和蔼,可目光中仍带着几分尖利的审视,一边呷了口热茶,一边将她上下打量了好一番后,才不紧不慢地唤她起身。 “入座罢。” 郦酥衣乖顺地应了声“是”,随着婢子的指引落了座。 长襄夫人虽说是上了年纪,可身材、样貌皆保养得很好。兴许是这一门亲事带来的喜色,也将老夫人面色衬得红润了些。与郦酥衣说话时,对方的言语还算平和,想到他们这一对夫妻还不算熟稔,长襄夫人便同她说起沈顷来。 她道:“老二常年在外征战,身边一直都没个体己人。此番归京,他不知何时再离家。趁着老二还在家时,你多与他亲近亲近,最好有上个一儿半女,你在家中也不会觉得孤单寂寞。” 老夫人声音缓缓,郦酥衣在一旁听着,还不等她开口应承呢,便又闻对方道: “老二不像老大,他有本事,性子也好。我养了他这么多年,十分了解他。你们夫妻二人,虽然现在还没有多少情分,但你既已经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他便会好好待你。老二这个人脾气温和,最是持礼守节。连张太傅都说,兰蘅是他见过性情最好、最清雅端庄的君子。总归你好好跟着他,他便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闻言,郦酥衣面上应是,心中却不禁暗暗腹诽。 性子好,脾气温和,持礼守节。 她昨夜可是一点儿都没感受到。 他完全表里不一,令她愈发感到恐惧。 昨天夜里,她能清楚地感受到,兴许是对这门婚事的不满,沈顷对她甚至还生起了几分杀意…… 二人正交谈间,庭院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那步履声平稳,引得前堂众人纷纷朝庭院门口望去。不等郦酥衣抬头看清楚,便听见极高兴的一句: “老夫人,二夫人。二公子回来啦——” 几乎是不可控制的,郦酥衣身子一抖,手里头正攥着的帕子就这样被风一吹,迤迤飘落在地。 第3章 003 那是一方水青色的手帕。 帕子在地上摊开,恰恰露出其上那一棵素雅的兰草。待郦酥衣回过神,眼前已凭空多了一只手,那人手指匀称,将她的帕子捡起。 庭风幽幽,送来男人身上淡雅的香气。 与之对视的那一瞬,郦酥衣双肩下意识颤了颤,她也顾不得沈顷面上的神色,近乎抢夺般飞快将帕子接了去。 沈顷微愣。 这般急躁……像是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的接触。 男人的手指蜷了蜷,清澈的眸底闪过一道若有若无的疑惑,好在长襄夫人并未注意到这边的异样,她边笑边招呼着手: “老二回来啦,这不巧了,我与你新媳妇正说起你呢。” 沈顷不再看她,垂下衣摆同座上恭顺道:“母亲。” “今日怎回来得这般早,可有进宫面圣?” “回母亲。圣上体恤,知晓儿子昨夜新婚,便允准了这一日的假。着我明日再进宫、觐见圣上。” 他的声音清越,声线干净温柔,就这样落入郦酥衣耳中。 她忍不住望向对方。 虽是冬季,可院内晨光正好,暖醺醺的日影倾洒下来,落于沈顷衣肩之上。他像是方下朝,那件湛蓝色的官袍尚未褪下,清冽的风一吹,衣袍簌簌间便传来一道兰花香。 兰花。 她最喜欢的花。 自郦酥衣记事起,母亲便同她讲,日后寻觅夫君时不必渴求大富大贵之辈,她日后要嫁,定要嫁一位如兰花般抱芳守节的君子。 沈顷在京中素有美名,她成婚那日,母亲难得地走出那一方窄小的庭院,头一回朝着一身嫁衣的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郦酥衣暗暗叹惋。 只可惜母亲与京中那些人一样,都被沈顷面上的假象骗了。 什么君子如兰,分明是表里不一、两面三刀、斯文败类、阴险小人! 看着男人面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郦酥衣在心底里咬碎了一口小银牙。 一想起昨夜……她心中又是一阵惧怕,即便郦酥衣再如何腹诽,可实际上她却分毫不敢冲上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撕碎沈顷那一层伪善的皮囊。 正思量间,左右的目光忽然都朝她望了过来。 适才她一直出神,没有听见旁的话,见状,玉霜便在她耳边压下声音,提醒道:“老夫人唤您去为二公子敬茶。” 为二公子敬茶。 为沈、沈顷敬茶。 下一刻,丝毫不容她拒绝地,那盏茶已然奉在了郦酥衣手中。 而那个人一袭官袍加身,就坐在她正对面。 郦酥衣下意识想逃,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却是无路可退。 她深吸了一口气,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只见少女衣裙清丽,一张小脸儿更是生得美艳可人。她两手紧捧着茶杯,低垂着脸走至沈顷身前。 男人乃是一介武将,本就生得身量高大,如今这暖日高悬,对方硕大的影子更是如同一张大手,将她瘦小的身形恶狠狠地攥住。 她的呼吸也被一同扼住,大气不敢出。 微风徐徐,不知从何人身上送来兰花香气,清雅、舒适、宜人。 郦酥衣不敢看此刻沈顷面上的表情,更不敢看对方那双幽深莫测的眼。 “妾身……为夫君敬茶,望夫君身体康健,官途通达,万事顺遂——” 就在此时,指尖忽尔擦过一道温热的触感,那熟悉的感觉不禁令郦酥衣回想起昨夜,电闪雷鸣之中,暗潮汹涌之下……那一只扼住她脖颈的大手。 郦酥衣的手一松。 手中的杯盏“咣当”一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就这样倾落而下,撒在面前男子湛蓝色的衣袍上! “二公子——” 左右下人微惊。 长襄夫人亦是大惊,站起身。 “兰蘅!快去看看你们二爷,有没有烫着身子。” 这么烫的水,这么热的茶。冬日里一头淋下来,“刺啦”一声,在地上冒出缕缕滚白的烟。 所幸有那厚实的衣裳护着,沈顷并无大碍。 见状,女人又望向呆愣在一侧的郦酥衣,言语间明显有责备之意:“这是怎么搞的,连端个茶水都断不稳,这般笨手笨脚的,以后还怎么伺候老二!” 郦酥衣惊魂未定。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只感觉有一道目光轻轻落在自己身上。 沈顷迈步,侧身挡在她身前,同长襄夫人道: “母亲,是儿子适才一时大意,自己没有接稳,怪不得她。” 对方本还欲追究,一听这话,只好作罢。沈顷转过身形,边唤下人将此处清扫干净,边关怀地问她: “方才可有伤到手?” 没有。 郦酥衣怔怔地摇头。 沈顷松了一口气。 只见眼前少女神色怯怯,那一双软眸中盈满了水雾,让人单单看上一眼,便凭空生了许多保护之欲。 沈顷很清楚,刚刚是自己突然出手吓到了她。自己的妻子似乎很是胆小怕事,甚至还有些惧怕他…… 郦酥衣即便没有被烫伤,可身上也被热茶浇出些水渍。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轻薄到她,沈顷从一侧取过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上。 少女咬着唇,低低道了声谢。 男人的目光与素帕一同垂下,忽然,神色一顿。 不因旁的,只因他看见——少女白皙清丽的面庞上,那一对红肿的唇。 显然是他昨日的功绩。 反应过来后,沈顷不自然地别开脸,咳嗽了几声。 郦酥衣擦拭完衣摆,一抬头,便看见男人烫红的耳根。 日光撒下,他白皙的面颊上残存着可疑的红晕。 敬完了茶,长襄夫人又随意叮嘱了几句,便唤他们二人离开了。郦酥衣乖顺地跟在沈顷身后,低着头,踩着男人的影子往前走。 忽然,对方顿住脚步,她“邦”地一头撞了上去。 “当心。” 沈顷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郦酥衣也动作迅猛,蹭地收回了手。 就好似……他乃洪水猛兽。 这一回周围没有多少人,左右只余下婢女玉霜这一位闲人。 郦酥衣心惊胆战地想,他该原形毕露了罢。 自己在前堂用热水洒了他那样一遭,背地里,他又该如何惩罚自己? 是责罚她,是打骂他,还是像昨天那般将她死死按在床角? 郦酥衣的面色白了一白。 庭院的风吹得沈顷衣衫微动。 “夫人的帕子掉了。” 这是今日掉的第二次了。 郦酥衣匆匆弯身拾帕,而后又朝着沈顷所在的方向福了福身。她不愿与对方私下待着,步子迈得很快,逃也似的自男人身侧擦身而过。 “夫人。” 沈顷在身后唤住她。 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沈顷昨夜……可有冒犯到夫人?” 郦酥衣背对着他,脊背生寒。 林径两侧是干突突的树,日光毫无遮蔽地倾泻下来,于男人周遭镀了一层温柔的金光。 他步履平缓,伴着一缕兰花香气走至她的面前。不过顷刻,郦酥衣眼前便闯入一袭湛蓝色的衣。抬头间,只见对方正立在自己身侧,他垂下双目,眼中带着几分探究与思量,朝着她望过来。 他的睫极长,极密。 恰恰遮住了眸底翕动的神色。 微风穿庭而过,廊檐下的积水倒映出二人身影。 衣香花香,相得益彰。 沈顷眉眼温润,看不出半分轻浮。 竟叫郦酥衣一时恍惚。 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沈二公子,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昨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今早在长襄夫人那边,沈顷一直在护着她。 即便自己将滚烫的茶水不小心洒在他身上,对方的情绪依旧稳定,面上不见半点愠色。 是错觉吗? 是她的错觉吗? 他如今这般清润有礼,与昨日夜里出现的那名男子,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隔着衣领子,郦酥衣摸了摸脖子。脖颈处隐隐有痛感,分明是在警戒着她自己: ——昨天夜里,沈顷就是想杀了她!! 他想亲手,将她扼死在床上!! 后面她虽然侥幸活命,却也是换了另一种“死”法,时至如今,郦酥衣仍觉得双腿发软,特别是再度看见沈顷那双眼,她依旧然不住遍体生寒。 她又怎么敢说“冒犯”。 郦酥衣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白着脸朝他摇了摇头,继而匆匆朝院外走去。 昨夜那一场大雨,将整个国公府冲刷得愈发清寒冷寂。 看着少女跌跌撞撞离去的身影,沈顷轻拢起眉心。他不知晓自己的妻子为何这般害怕自己,关于昨天晚上的事,他确实记不太清了。 许是那喜酒太过烈、太过浓,将他昨夜的记忆尽数冲淡。 他醉得太过于厉害,以至于今早醒来时,头晕得发紧。 沈顷自幼习武,又常年在外征战,身体自然是十分强壮。可即便如此,就在今晨睁眼时,他隐约能感受到几分疲倦。 那倦意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正弥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间。 那种倦意,就好像…… 他昨日一整夜未曾休眠。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竟能从这疲惫之间,隐隐察觉出几分兴奋。 但那时候他并未多想,只当是返京这一路风尘仆仆、长途跋涉,又加之这几日马不停蹄地筹备婚事,才弄成这副样子。 …… 京都多雨,到了黄昏,这场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来。 沈顷坐在书房里,捧着一本卷宗,听着烦闷的雨水声,有些静不下心。 就在此时,有人叩了叩门。他放下书卷,温声唤了句:“进。” “公子。” 侍从走进来。 “将入夜了,您该喝药了。” 对方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羹摆在桌上,继而微弓着身、拉门离去了。一时间,偌大的书房内又剩下沈顷一人,他睨了睨那热碗,忽然想起来,自己昨夜未曾服用这汤药。 他幼年曾有一劫。 约莫是五六岁时,他曾发过一场高烧,父亲几乎是请来了京中所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可他依旧是高烧不退。就在这场病将要了他的命时,母亲来了一名高僧。僧人要去了他的生辰八字,看了良久,终于给他开了一副药。 高僧说,他的命格不好,兴许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需要每日喝药、以驱邪体。 于是乎,这二十多年来,沈顷每日在入夜前都会喝上那一碗药羹。二十多年,无一例外。 除了昨夜。 昨天晚上,镇国公府大婚,他被人灌了喜酒,一时竟忘了喝那汤药。 幸好只有一日未喝,未曾惹出什么大麻烦。 如此想着,他端起碗,将黑黝黝的汤水一饮而尽。不过顷刻间,那苦涩之意便充斥了他整个唇齿,又缓缓地淌入他的喉腹之中。 放下药碗,沈顷想起来今早,在母亲那边与妻子相见时的场景。 她的神色怯怯,双唇红肿……每每望向他时,眼中总是闪烁着惊惧的碎光。 忽然,沈顷的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满堂的红,满室的喜色,他压住郦姑娘的手,同她道:“你若不喜欢,我们今日可以先不做这个。” 不等他说完,少女通红着脸,直接吻住了他的双唇。 而后,他解开了她的衣裳。 再然后…… 再然后。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 他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他一贯清心寡欲,常年在外征战,从不近女色,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女色。可今日一见到妻子肿胀的双唇,沈顷才惊觉,自己竟鲁莽到这种地步。 自己本就是一介武夫,动起手来没轻没重的,还这般上了头…… 他忽然意识到,妻子为何这般惧怕自己了。 定是他昨夜做了一些混账事。 想到这里,他心中涌上万分的自责与羞愧,时至如今,自己理应去妻子那边,同她一赔昨日之罪。 但白日里,沈顷也能看出来,郦姑娘也许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要不这几日,他还是先与她避一避,待时机合适,再去安抚她的情绪? 不成。 沈顷攥了攥卷宗。 昨夜新婚,今日他便不去妻子的院中。这若是传了出去,会不会引得府里头其他人误会,会不会让旁人从此看低了她一眼? 听着雨声,沈顷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前去妻子所在的兰香院。这一回他前去,只是与妻子说说话,断不能再做其他。 第4章 004 兰香院。 太阳未落,这场雨就率先落了下来。 沈顷来到兰香院时,郦酥衣正在沐浴。 从前在郦家,因是父亲宠妾灭妻,她与母亲在郦府里分外不受人待见,自然也没有多少婢子伺候。久而久之,郦酥衣便不习惯自己沐浴时有人在身旁守着,她屏退了玉霜和秋芷,于房中兀自沐浴起来。 故而沈顷走进来时,先看到守在门口的两名婢女。 见二人守在那里,他还以为郦姑娘歇息下了,便伸出一根食指压在唇上,示意她们不要出声打扰。 玉霜作罢礼,解释道:“世子爷误会了,夫人还未曾歇息。” 沐浴时细微的水声与簌簌雨声交织在一起,叫人听得不甚真切。 沈顷掀帘而入。 沈府豪奢,整个兰香院更是被装点得十分雅致美观。房门前一袭玲珑珠帘,二十四串晶莹剔透的玉珠泠泠碰撞着,拂过雕花剔透的屏风,融于这溶溶雨水声中。 紧接着,便嗅到一阵清香。 那不是雨后空气与土壤交混的香气,而是另一种难以名状的清香。黄昏的风一吹拂,那幽幽香气便穿过屏风,落在男子干净素白的衣袍上。 待沈顷欲撤回身时,俨然为时已晚! 只见屏风之后,赫然摆着一个浴桶。少女湿发披肩,正背对着他沐浴。暮色笼罩而下,金粉色的光芒倾洒在她雪白圆润的肩头处,听见响动声,她下意识地朝屏风这边望了过来。 沈顷眼前撞入一双干净的眸子,还有那大片大片的雪白色。 她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浴桶中、眸光中,皆激荡起一圈涟漪。 “世、世子爷……” 沈顷怎么来了?! 虽说白日里对方的行为让她终于有了些好感,可如今郦酥衣心中,对男人的惧怕仍未消散。见到沈兰蘅,少女湿润的圆肩颤了一颤,一颗饱满的水珠就这般“啪嗒”一下,坠在她白皙的锁骨之处。 香气盈盈,薄雾缭绕。 少女的乌发、雪肩,还有那一双怯怯的软眸上,都挂满了湿润的水珠。 沈顷何曾见过此番场景。 即便昨夜妻子同过房,但他的记忆只停留在方挑开她那一袭衣衫之时。那时候夜色深深,他没有细看,也生怕自己的目光会冒犯到她,故而阖上双目,任由自己灼烫的气息去感受着她柔软的温度。 而今日,此时此刻。 愕然过后,他原本白皙的脸颊上浮现出一层可以的红晕。 郦酥衣亦大惊失色。 “见过世子爷。” 她又羞又臊,一张脸也红透了,断然不敢起身向对方行礼。 水面上铺满着花瓣,将少女姣好的身形遮挡住。沈顷喉舌干涩,轻咳了两下,僵硬地转过身。 “抱歉,不知你在沐浴。如此冒昧,还望夫人见谅。” 郦酥衣也咳嗽了两声:“无妨。” 雨水敲打着窗牖,怦怦的心跳声混杂着窸窣衣料摩擦声。少时,她换好了衣裳,小声唤:“郎君转过身来罢。” 男人抿了抿唇,片刻,应着她的话转身。 只见对方身上多裹了件白纱。 少女的头发还未干。 水珠子自发尾,颗颗滴下来,于衣衫上洇出些水渍,染就一朵妩媚多姿的花。 沈顷又低低同她说了句:“抱歉。” 不知是为今日的唐突,还是为昨天夜里的冒犯。 郦酥衣方欲开口出声,却见对方视线微低,正盯着自己肩头上一点。 她不免生了几分好奇。 “夫君怎么了?” 沈顷顿了顿,犹豫少时,还是指着她的衣领道: “可以再看一眼吗?” 郦酥衣瞪圆了眼睛。 看哪里,看什么? 怎么有人把这么色情的一句话,还问得如此正经啊! 对方这种语气,就好像在她:可以再多吃一碗饭吗?可以再多给我两文钱吗?今日午休,我可以再多睡上三刻钟吗? 可以吗可以吗? 郦酥衣咬了咬牙,你都这么说了,那当然可以。 她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罢了,沈顷想看便看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都已经嫁给他了,再让他多看一眼又不会掉一块儿肉。 只要沈顷再别把她掐死就好。 见她并“没有”多少抗拒,对方放下心,走了过来。 他的手指修长,一下便挑开她的衣领。 迎面扑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淡淡的兰花香。 即便有所准备,郦酥衣还是打了个寒颤。然,她闭眼等了许久,却仍旧等不到沈兰蘅接下来的动作,待再睁开眼时,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微微凝住,正看着她的脖颈与肩头。 适才,他掀了帘子,贸然闯入。 当郦姑娘转过头来时,他除了瞧见对方面上的惊惶,沈顷还看见少女光洁如玉的圆肩之上,那一点鲜明的红痕。 掀开衣领。 不光是肩头、锁骨上,还有那纤细的玉颈处,也都是那斑斑红印。 看上去分外暧昧,也分外可怖。 沈顷的太阳穴突突跳了跳,怔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问她: “这些……都是我昨日弄的么?” 这些手印,这些吻痕。 灼烈的酒气将他脑海中那些记忆冲淡,可落在眼中的一幕幕,分明昭示着昨夜那一场腥风血雨的鏖战。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沉溺于情爱,原以为自己无欲无求、清冷自持。他甚至还以为自己真如同张太傅所说的那般——君子如兰,端庄守礼,不贪淫欲。 从前在军营中,曾有人向他献上几名姿容出众的军妓。 军中阳气甚重,难得地出现几名女子,还是这般漂亮的女子。左右副将都看直了眼。 只见军妓衣衫暴露,身肢纤细窈窕,那双媚眼如丝、赤裸裸地盯着他,分明有引诱意。 沈顷没有像周围人那般兴奋。 寒冬腊月,看着女子身上所剩无几的衣衫、听着那些娇滴滴的谈笑声,他只觉得低俗。 记忆迎风而来,又顺着昏黄的霞光,自眼前一点点褪去。 而如今—— 他掀开妻子的衣领,望向她衣衫下的肌肤。 沈顷呼吸声轻微,拂在郦酥衣耳畔,将她的耳根子染得潮红。 他不敢再往下看。 不敢再往下去探究,妻子浑身究竟有多少红痕,究竟有多少他昨日走火入魔时、留下那令人不齿的印记。 若单单是吻痕也就罢了。 可除去吻痕之外,他甚至还看见妻子脖颈处的红手印。 他昨日当真是醉了吗?他当真是掐着妻子的脖子、如此欺负她了吗? 只见少女一袭素衫,领口微低着。黄昏的风簌簌然吹进屋,珠帘叮叮当当地,激荡起一层白纱似的水雾。 看着妻子那双怯生生的眼,只一瞬间,沈顷的心底里翻涌上万千情绪。 羞愧,愤恨。 还有…… 对妻子的歉意与自责。 他不知应当如何开口,去安抚自己的妻子,去弥补昨夜的罪过。 “对不起。” 这是今天夜里的第三句了。 郦酥衣靠在他的肩头,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没吭声。 沈顷解下身上的氅衣,温柔地披在她肩上,继而又朝外唤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侍从叩响了这扇门。 他朝外道:“放在门外,不必进来。” 片刻后,男人拿着一个银灰色的小盒子,重新回到床边。 “这药膏是从宫中拿的,先前我已经试过了,此物活血化瘀最快,镇痛的效用也不错。” 正说着,他将瓶子塞进郦酥衣的小手里,背过身去,“夫人涂完告诉我。” 郦酥衣攥着瓶子,轻轻应了句:“好。” 膏体是乳白色的,涂抹在身上冰冰凉凉,还带了一道极淡的花香。 “可否要我帮你?” 似乎见她困难,男人背对着她,温声问道。 沈顷用右手食指剜了块盒中的膏体,而后低垂下浓密的眼睫,轻轻掀开她的领口。 他低下头仔细地涂抹少女身上的伤处,郦酥衣也低下眼,小心翼翼地看他。 今日的沈顷,与昨天晚上简直是两个人。 他温和稳重,手指只涂抹着她的伤处,没有半分僭越。 日头彻底西沉,只在天际露出一个小小的圆边,金粉色的霞光躲入云层里,用不了一刻钟,月亮便会跳出来。 她打量着沈顷,凝望着他柔和温顺的眉眼。 从前,郦酥衣以为,漂亮这个词只是用来形容女子。可今日这般近距离地打量他,她这才惊觉,这世上当真有男人竟生得比女子还要精致漂亮。 沈顷长眉入鬓,身如宝树。那食指微凉,一寸寸抚过她的领口。 “还有哪里?” “脚。” 他像是没有听清:“什么?” “脚……脚踝。” 昨天夜里她想逃,终于寻得了个间隙,慌慌张张地缩至床脚。 可沈顷却不放过她。 郦酥衣两眼汪汪,眼睁睁看着男人的大手紧紧包裹住她纤细的脚踝。他的手极紧,极有力,将她整个人连同身前的被褥,恶狠狠地自床角边拖拽了过来。 待反应过来后,沈顷的手指顿了顿,“好。” 他低下头,褪去郦酥衣的鞋袜。 下一刻,那凉意便在她的脚踝处轻轻蔓延开来。 起初是凉的。 他的手指剜了块药膏,于她脚踝处轻轻打磨。不一会儿,便摩挲处一道热意。郦酥衣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去,正见男人低垂着一双浓睫,认真替她上着药。 那热意漫上耳根子,郦酥衣的脸颊烫了一烫。 她咬了咬下唇,哼出声:“痒。” 小姑娘的脚指头向上翘了翘。 素白的雪肤上,是湿淋淋的药膏。沈顷的指腹换了个方向打圈,力道稍微加重了一些。 “这样呢?” 她点头:“好些了。” 昨天夜里,他的手指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现下瞧着沈顷这般,郦酥衣忽然有一种错觉——昨夜那一场鏖战,似乎只是她一个人的幻觉。沈顷一直都是沈顷,是众人眼里那个端庄稳重、温润有礼的沈家二公子。 上完了药,沈顷取来一方素帕,将手指上的膏液擦拭干净。 昏昏之色笼罩下来,恰恰遮住了他耳垂处的一点红晕。 他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将药膏收好,试图去驱散内心深处泛起的那一层波澜。 郦酥衣穿好了鞋袜,乖巧地坐在床边。 沈顷掩去面上的不自然之色,咳嗽了声:“我还有些事,恐怕今夜不能陪着你。” 其实也没有多重要的事。 只是他能感觉出来,他的新婚妻子,仍然有些惧怕他。 他应当离去的。 看着沈顷离去的背影,郦酥衣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拢了拢衣裳,唤来下人收拾浴桶。 谁想,这一回进来的不是玉霜,而是与她看不对眼的秋芷。 从前在郦家,所有人都不待见她与母亲,身边的婢子更是走的走,散的散。直到郦酥衣将要嫁入镇国公府了,庶母这才匆匆往她屋中调了名丫鬟。 这秋芷原本就是庶妹的人,从前在郦府就喜欢仗着庶妹欺压她,今日在外头见着世子爷在入夜前离去,还以为是屋里那位新夫人触怒了他,便巴巴地走进来看郦酥衣笑话。 一进屋,便看见屏风后的水渍。 以及床榻之前,正坐着的、衣衫不整的女人。 秋芷冷笑了声:“还以为有多大本事呢,你这处心积虑地嫁入了国公府,还不是连世子爷的人都留不住。倒还不如让我们二小姐嫁过来,到时候我们小姐得了沈世子的心,整个郦府也跟着沾光——” 不等她说完,只听“咣当”一声,房门忽然被人从外推了开。 二人抬头望去。 沈顷一袭雪氅,长身鹤立于门口,他逆着昏黄的云霞,腰际的玉坠子闪着泠泠的寒光。 第5章 005 秋芷断没有想到沈顷会去而复返,看着男人腰际泛冷的玉坠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了地: “世、世子爷,您怎么又回来了……” 怎么又回来了? 沈顷垂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瑟瑟发抖的奴婢。 心想,还好他回来了,竟看到了这样荒唐的一幕。 夕阳西沉,郦酥衣匆匆披上衫子,踩着霞光走过来。见了沈顷,她也是惊讶地唤了一声:“郎君?”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婢子玉霜也急急忙忙地赶到。见秋芷无端跪着,这小丫头一愣,也“扑通”跟着对方一齐跪了下来。 “世子爷?” 沈顷没有应她。 男人的目光落在秋芷身上,低下头问她:“你的主子是谁?” 他的声音平静,几乎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自幼在国公府长大的玉霜知道,世子这是生气了。 秋芷下意识:“二姑娘……阿不,是夫人。奴婢的主子是夫、夫人。” 是啊,她既已随着郦大姑娘嫁入国公府,那她如今的主子不是郦知绫,而是郦酥衣才对。 “玉霜。” “奴婢在。” 金粉色的霞光倾洒而下,笼罩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上。玉面郎君一袭鹤氅,长身立于高树之下,清风拂来,他的气质虽是温润,却也不失威严。 “按我沈家家规,以下犯上、顶撞欺辱主子,该当何罪?” 玉霜早已将家规背得烂熟于心。 “回世子爷,风言风语、私议主子者,掌嘴二十;以下犯上、顶撞主子着,再掌二十。行径恶劣或是屡教不改者,除去掌嘴以外,再发卖出府。” 沈顷冷声:“共四十,自己去领罢。” 他性子温和,又不喜宅院争斗,本不想插手后院之事,可谁想竟有奴婢欺负到自己妻子的脸上。他乃一国重臣,素日里提刀弄枪、保家卫国,可若是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护不住,还有何颜面去谈护卫家国? 往日里,他没少听说大嫂与戴氏那些明争暗斗之事。 两个女人推推嚷嚷,难免会惹出一些祸端。对于此,大哥沈冀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管是戴氏得罪了大嫂,还是大嫂委屈了戴氏——总之,大哥向来都是那句话: “女人嘛,闲在宅院里面无聊。让她们斗斗、找些事情做,反正有母亲在,她们也不会闹出什么大麻烦。” “再说了,那些都是小委屈,忍一忍便过去了,有什么非要搬上台面的?没必要为了那一点小事争论个是非对错。兰蘅,你说是不是?” 不辨是非,颠倒黑白。 兄长根性如此,沈顷虽是无奈,却也知晓反驳无用。 秋芷凄切的哭喊声,陡然唤回沈顷的思绪。这小丫头终于知晓过错,见求沈世子无用,又满脸泪痕地朝郦酥衣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她边哭边喊: “大姑娘,世子夫人。秋芷知道错了,求求您替奴婢说说好话,让世子爷放过奴婢吧。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奴婢不想被掌嘴,更不想被发卖出去……” 庭院寒风萧瑟,郦酥衣裹了裹衣衫,与沈顷对视。 她虽然很不想救下秋芷,但也只能如实道: “她的卖身契并不在我这里。” 秋芷本是郦知绫的人,当初对方根本没将这丫头的卖身契给郦酥衣。 这也让秋芷愈发目中无人、变本加厉。 沈顷想了想,道:“那便将她送去浣衣间,明日我去同母亲说,再给你调一个听话懂事的丫头过来,可以吗?” 浣衣间,虽名为浣衣,可做的却是全府最苦最累的活儿。 听了沈世子的话,秋芷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冷风吹鼓男子宽大的衣摆,他腰际的玉坠子轻轻晃着,缓步走了过来。 似乎怕她还在委屈,对方竟再度问出声,这一回,明显有征求她的意思: “夫人,我这样处置她,可以吗?” 掌嘴四十,送去浣衣间。这样的处罚对一个奴婢来说,已经不轻了。 郦酥衣不愿同情秋芷。 她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兰香,点点头。 秋芷被人拖走了。 无论她是真晕还是装晕,那不敬主子的四十巴掌是迟早都要挨的。似乎怕责罚之声吵到了她,沈顷特意让玉霜将秋芷带远些。一时之间,偌大的兰香院就剩下他与郦酥衣两个人。 “你怎么回来了?” 沈顷将先前那一盒药膏塞在郦酥衣手里,温声:“忘记将这个给你留下了。” 少女攥着药膏,“噢”了一声。 对方凝视了她片刻,还是不忍:“你是尊,她是卑。怎可以让她这般欺负你。” 闻言,郦酥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委屈地想。 从前在郦家,她就是这么受欺负的。 明明她是主子,明明她是嫡女。 明明母亲才是父亲的正妻。 见妻子目光哀婉地低下头,半晌不吭声,沈顷的心头也软了软。他伸出手,将少女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温声细语地哄她: “抱歉,我不知你先前在郦家过得如何。但你已经嫁入沈家,便不必如此委屈自己。遇见了什么事、什么麻烦,你都可以同我说。夫人,我是你的郎君。” 郦酥衣怔怔地抬头。 只见光影昏黑,他立在一片暗与明的交界处,方才冷白的面庞此刻被晕染得分外柔和。 她身前的人,是镇国公府的世子,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军,是为大凛立下不世之功的朝廷重臣。 他坚信,自己能护好他娇弱的妻子。 迎上他温柔的眸光,郦酥衣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好似漏了一拍,须臾,她点点头,小声说回了句:“嗯。” 将药膏塞到她手里,又温声安抚了她几句,沈顷道:“我房中还有事,今夜就先不留在兰香院了” “好。” 沈顷离开时,玉霜正巧走进来。她先是朝着沈顷福了福身,而后走到郦酥衣的身边。 “夫人,世子爷待您可真好。” 这还是她在沈府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见着世子生气。 原来二公子也是有脾气的。 听着丫头的话,郦酥衣不禁朝沈顷的背影望去。 回想起白日里与他的接触,还有今日入夜前所发生的一切,郦酥衣垂下眼睫。 她好像……有些误会沈顷。 自从那一晚过后,沈顷对她愈发的好。 金银首饰、衣裳胭脂……那一件件、一箱箱,不要钱似的被下人抬入了兰香院,看得院中一行人瞠目结舌。 望月阁,书房。 心腹魏恪向正坐在桌案前的男人呈上一本卷宗。 沈顷一袭狐白的氅衣,端正坐于桌案之前。雪氅的袖摆上绣了一棵兰草,清风袭来,微微扬起男人雪色的衣袍,周遭如有兰香拂面,清雅温和。 男人手指修长,捧着卷宗,听魏恪汇报公事。 他方归京,朝中公事繁忙,而沈顷处事严谨,喜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这一件件一桩桩,罔论大小事宜,都得先经了他的手。 魏恪言罢。 男人心中了然,右手轻轻掩了书卷,忽然问:“她那边如何了?” 对方一怔,反应了会儿才意识到,世子所问的是他刚娶进门的那位郦家小姐。 “回世子,奉了您的命,属下已暗中调查过了。郦文渊此人竟是宠妾灭妻之徒,平日他在官场之上唯唯诺诺也就罢了,回到家中竟也任由妾室欺压在正妻头上。 属下听闻,自从他将妾室迎过门后,世子夫人与母亲便被赶到了一处别院里。平日郦家的吃穿用度,都是先由那小妾与庶女挑剩下来、再分给别院里。也因是这一层关系,郦府中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根本不把她们当主子看,也学着那小妾与庶女,欺压在她们头上。” 大婚之前,沈顷便听到些传闻。 郦家不愿意大女儿嫁入镇国公府,竟欲“狸猫换太子”,将庶女偷偷换上花轿。 如今听着魏恪的话,沈顷忽然明白,当初郦家为何要这般做,也忽然明白了大婚之夜,郦酥衣的那句:“你可不可以对我好一点。” 男人稍稍攥紧了书角。 他的妻子,从前在母家过得太苦太苦。 料峭的寒风穿过窗牖,他平声问道:“夫人还有几日回门?” 在大凛,按着习俗,新婚过后的第二十八天,新娘子需要回一趟娘家。 魏恪答:“还有二十日。” 沈顷算了算,那时候还未到年关,他可以与妻子一同去。 “先前送去兰香院的衣裳首饰,夫人可都有收下了?” 从前她在郦家未曾得到的,那他如今便让妻子在沈家,十倍百倍地补偿回来。 届时回门宴上,断不能让那妾室与庶女瞧低了她一眼。 魏恪点头: “世子放心,夫人都收下了。不过……恕属下多言,世子您这般在意夫人,为何不亲自前去兰香院?” 正说着,有下人叩了叩门,端来那碗汤羹。 黑黢黢的汤药,正冒着悠悠的热气。 沈顷想了想,又看了眼外头昏沉沉的天色,将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兰香院中,玉霜站在郦酥衣身侧,正喜滋滋地清点着世子派人送过来的好宝贝。 金累丝珠钿流苏、金镶玉石点翠梅花簪、海棠珐琅纹头花、金镶珠翠对戒,还有数不清的金花钿……看得人眼花缭乱,直道富贵非凡。 郦酥衣也曾说过,不必送来这么多的首饰,这一箱箱,她就算再多活上一辈子也都戴不完。 谁料,玉霜竟摇头道:“夫人自是要收下的,下个月中夫人便要回门了,世子爷特意同奴婢吩咐过了,定要将夫人打扮得富贵漂亮,不能叫郦家旁的人瞧低了夫人一眼。” 郦酥衣攥着手里头的东西,笑笑。 她手上正绣着一幅并蒂鸳鸯图,按着大凛的习俗,她要与沈顷共绣一对并蒂鸳鸯、再献给长襄夫人。她自己的那半边已经绣完了,如今就剩下沈顷的另一半边。 这几日,她得寻个由头,去望月阁一遭。 在绣并蒂鸳鸯的间隙,郦酥衣还忙里偷闲,为沈顷绣了一个香囊。 精致素雅的小香囊,其上绣了一棵兰草,她的针脚细密,竟比京中一等绣娘的绣工还要好。 她正想着该何时去望月阁呢。 只听院门口一声:“恭迎世子爷。” 沈顷过来了。 …… 第6章 006 天色将晚未晚,霞光一寸寸漫至桌沿上。彼时郦酥衣正改着那幅鸳鸯并蒂图,见了沈顷,也跟着周围婢女一同站起身。 “世子爷。” 沈顷温和抬手,屏退左右之人。 “在做什么?” 见他饶有兴致地望了过来,郦酥衣便将鸳鸯并蒂图解释了一番。沈顷从未碰过针线,可一听妻子这么说,他想也不想地从少女手中接过短针,欲要动手。 这双手所执的向来都是军书与银枪,何曾做过这般精细的活儿?见状,郦酥衣慌忙道: “不必世子您亲自动手,妾一个人也可以绣完。” 沈顷止住她。 “既说了是夫妻两人一同完成,岂有将这全都推给你一个人的道理?更何况,我也觉得与你一起刺绣甚有意思,夫人可否愿意让我试一试?” 微风穿过玄关处的珠帘,拂起一阵琳琅之声。 他的声音清润,亦是拂向耳廓。 郦酥衣的颊上烫了烫,嗅着对方身上温和的兰花香,点头。 沈顷勾唇,缓缓笑开。 他虽是武将出身,可那双手却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粗糙。男人攥着那一根细针,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想玉一样。 唯有郦酥衣知道,每当沈顷的手掌拂过自己的肌肤之时,她总能感受到对方掌心处,那一层不薄不厚的老茧。 那是常年执枪拿剑所留下的痕迹。 似乎担心将她先前所绣之物弄毁,沈顷落下的每一个针脚,都分外谨慎小心。 为了指导他,郦酥衣也不免凑近了些。 越凑近,他身上的香气便越发明显。 空谷幽兰,清清淡淡。一寸寸拂至郦酥衣的鼻息处,又萦绕在她的衣肩与发梢。 很是好闻。 郦酥衣的心忽然跳得飞快,目光也从他的手指,辗转至沈顷俊美无俦的侧颜。对方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正在她的引导之下,极有耐心地穿针引线。 这明明是女子擅长做的活儿,他却做得分外认真,一丝不苟。 点点霞光落在男人指尖,时间一点点流逝,昏黄色的霞影慢慢变成一片冷白的月光。 郦酥衣正看得出神,身侧之人忽然转头,就这般望了过来。 她唇角的笑意还来不及收好。 二人视线相撞。 娇香拂面,沈顷眼前撞入一片艳丽的笑靥,竟让他的手一抖,血珠子就这般汩汩冒了下来。 郦酥衣微惊。 “郎君?” 男人面上闪过一道可疑的红晕,下一刻已然抽开了手。他的呼吸微热,不自然地将视线转向窗外。 “小伤,无事的。” 窗外的天色彻底黑下来。 秋冬之际,天本就黑得早,如今瞧这天色,俨然已入了夜。不知不觉,二人竟折腾到了这般晚。 兴许是怕打搅他们二人“雅致”,玉霜并未主动进来给他们送晚饭。 原先的那盏灯暗了,灯火摇晃着,将月色送于二人面上。 月色莹莹,落地生痕。 这一盏孤灯,将周遭的气氛衬得愈发旖旎而暧昧,也让少女的耳根子烫了一烫。郦酥衣心中暗想,与对方这么多日的相处下来,沈顷这个人似乎还不错,他心思细致,考虑得周到,对她也温和大方,应当是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 而新婚那夜…… 郦酥衣抿了抿唇。 兴许是那夜他被人灌醉了酒,一时间酒意上头,控制不住自己的所作所为罢。 从前郦家设宴,她也看见过父亲与其好友醉酒后的模样。那些人两颊醺醺,醉得像是一滩烂泥,即便是所隔甚远,也能闻见他们身上浓烈的酒气。 他们会做一些平日里不会做的事,也会说平日里不会说的话。 那天晚上的他,不是平日里的他。 郦酥衣如此安慰自己。 不可否认的是,自从那晚过后,沈顷待她,是分外的好。 这份温柔将她心底里的惧意一点点驱散,看着他温和俊朗的眉眼,郦酥衣心思一动,忍不住朝袖中探去。 那是她得了空,为对方缝制的一个小香囊。 沈顷身上总有兰香,应当是分外喜欢兰花的。 说也巧了,前些日子沈顷往她屋中送丝帛衣裳,她一眼便瞧上的一件,其上正绣着一株淡雅的兰花。如今这件衣服正被她穿在身上,二人的衣袖轻轻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 她攥紧了手里头的香囊。 就在此时,沈顷的眉心忽然蹙了一蹙,于郦酥衣看不见的阴影处,男子的眸光遽然一变。 身前的场景涌入眼帘,沈兰蘅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打量着周遭。 这间屋子,他未曾来过一次。 往日每每醒来,他的身体或是在军营里,或是在望月阁。就连前几日大婚,新房也是在沈顷那边布置的,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一个女人的房间。 柳绿花红的屏风,晶莹剔透的珠帘,还有那一方看上去分外柔软香艳的床榻……沈兰蘅微微垂眼,只见他前日里欺负过的那个女人如今正满脸红晕地站在身前,低着头,略带羞涩地递上来一只香囊。 “世子爷,这是妾这几日忙中偷闲、为您绣的香囊,还望您莫要嫌酥衣手笨……” 这是郦酥衣第一次送男人东西。 不过短短一句话,被她紧张地说了好半晌。言罢,她更是低下头,心中止不住地想沈顷接下来的反应。 他会不会收下她的香囊?他会怎么说?他…… 应当会喜欢吧。 郦酥衣低垂着眉眼,静静候了些时候,却始终不等对方将她手里头的东西接过去。 她方一抬眼,正巧迎上男人那一双精致的凤眸。 本该是温和的眸光,现下不知为何,竟泛着清冷的寒光。 只一瞬间,立马让郦酥衣想起大婚那晚——电闪雷鸣之后,男人略带着探究与考量的眼。 她的肩头没来由缩了缩,正攥着香囊的指尖也泛起一道青白之色。 青蓝色的香囊,其上正绣着一棵清雅的兰花。香囊之下,是一串串精致的流苏穗子。无论香囊或是流苏都格外精致,让人只瞧上一眼,便能看出缝制之人的心灵手巧、蕙质兰心。 只可惜,他不是沈顷。 不会被这种东西所打动。 沈兰蘅瞧着那香囊,眼中闪过一丝玩味:“送我的?” “嗯。” 香囊终于被人接了过去。 郦酥衣险险松了一口气,却看着沈顷用食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其上上的系绳,让香囊在手指上转了转。 他好像…… 很不在乎她亲手绣制的香囊。 她心中有失落,还有委屈。 他不在乎那个香囊,甚至不喜欢那个香囊,心血来潮地玩了两下便随意将其扔至一边儿,在她面前竟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灯盏更暗了。 满屋子的昏黑,让郦酥衣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眼睛。只觉得月色孤寂,落在沈顷身上,让他变得有些难以捉摸,又难以接近。 沈顷没有看出她的情绪,不咸不淡地同她道: “再去点一盏灯。” 这一声,虽不是命令,却莫名让人听出了几分压迫之意。郦酥衣不敢反抗,乖顺地走至门前将另一盏灯点燃。 屋里头才终于敞亮了些。 待她转过身、看清楚正站在桌案边的男人时,忽然怔了一怔。 夜风萧瑟,沈顷一袭狐白的雪氅,月色衬得他气质愈发矜贵,也愈发清寒。他不知何时从一侧拿过那一把本该剪针线的剪刀,有意无意地在手里头把玩着。 冷白的手指,锋利的剪刀。 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泠泠寒光。 男人的目光中露出几分贪婪,在她的身上打转。 她被那目光有些吓到,脚步不禁顿了一顿。 他为何突然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郦酥衣心底里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沈兰蘅勾了勾唇,用眼神示意她走过来。 她还未完全走至对方面前,忽而见男人大手一伸,竟直直揽过她纤细的腰身! 郦酥衣不备,一下子扑倒在沈顷怀中,惊慌失措地扬起一张脸。 “世子爷?” 她下意识想要躲。 可那只大手却极有力道,也是极不客气。对方紧紧地攥住她的腰身,根本不容她躲,亦不容她逃。 “躲什么,我不能碰得?” 他身上的兰香扑鼻,却无端激荡起少女眸间明烈的颤意。沈兰蘅低下头,看着她秾丽的脸庞。 “那天晚上未看清楚你的样貌,倒是生得白净漂亮,也算是他有福气了。” 只不过这福气,他要先沈顷一步享受了。 那天夜里,一对红烛昏暗不明,又有床帐的遮掩,他并未看太清这新娘子的容颜。香暖的芙蓉帐中,他紧紧掐着少女的腰身,只觉得她,肌肤赛雪,婀娜诱人。 新娘子的身体娇滴滴的。 声音同样也娇滴滴的。 她那一声一声唤,与滴答的雨水声交织在一起,渐渐地,也融化成了一片春水。 沈兰蘅心里头想着这本该是沈顷一个人的东西,此刻却被自己随意玩弄着,便愈发觉得来劲。没错,他在沈顷的身体里待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完全忘却自己是何时出现的。他只知道每到入夜之时,自己便会悄然降临,他会附身在沈顷的身上,监视着沈顷的一举一动。 从国公府,到军营,再到如今的国公府。 沈顷去的每一处地方,他都去过。 而沈顷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是京中人人称羡的世家公子,是那清润儒雅、稳重有礼的沈家郎君,谁又能想到,便是在他般品性高洁之人的身上,竟蛰伏着这样一头野兽。 他阴冷、暴戾、贪婪、野心勃勃。 他不是什么好人。 他只想杀了沈顷,然后取而代之。 这么多年,他暗暗蛰伏了这么多年,一边不在对方面前露出马脚,一边搜寻着取代沈顷之法,谁料想如今竟平白多出个世子夫人来。月色之下,少女敛目垂容,让他不禁抬起右手,用冷冰冰的剪刀抵上她的下巴。 冰凉刺骨的触感,令郦酥衣身子猛然一颤。 下一刻,她的下巴已被那把剪刀死死抵住。 只差一刻,只差一刻……差一刻那锐利的刀尖便要划破她的肌肤、刺穿她的喉咙!! “世、世子爷……您要做甚……” 她双眸圆瞪,一双眼里写满了震惊与害怕。 沈顷在说什么?沈顷在做什么?! 方才他说的那些话……怎么这般奇怪?!! 什么叫“他的福气”,沈顷口中的“他”是何人? 郦酥衣无法再往下去探究。 只因对方锋利的刀口,正顺着她的脖子,慢慢往下移。 下巴、脖子、颈项…… 光影笼罩着他的眉眼,沈兰蘅微微歪头,以锋利的剪刀轻佻地挑开少女的衣领。 只一眼,他便看见自己前些日子留下的印痕。 原本是深红的痕迹,如今已然褪了些颜色,变成一片淡淡的紫。 这印记,不是他故意留下的。 只是那日心想着,明明是沈顷的新婚妻子,初夜却沦落在了自己手里,沈兰蘅便愈发兴奋,兴奋得近乎于癫狂。 他讨厌沈顷。 他恨沈顷。 恨沈顷将自己束缚住,恨他表面上清风霁月,却将自己永生永世关在这暗无天日的黑夜里。 他恨沈顷白日里的温和,恨沈顷表面上的儒雅,恨沈顷那在众人面前的伪善。 也连带着,讨厌本该属于沈顷的东西。 譬如面前这一个女人。 晚风徐徐,自少女身上传来幽幽的馨香,沈兰蘅微抬起光洁的下颌,看着郦酥衣瑟瑟发抖的身子,和她纯净清澈的眸底、那一点自己的倒影。 冰冷锋利的刀尖,沿着她先前的印痕不紧不慢地划着,于她的肌肤上锉出一片淡淡的绯印。 只见痕迹,不见鲜血。 愈发加重的,是男人眼底的杀意。 郦酥衣没猜错。 ——他想杀了她。 杀了这个碍事的、有可能会破坏自己计划的女人。 煞白的月色下,沈兰蘅垂眼睨着身前瑟瑟发抖的少女,目光慢条斯理,如同打量着一只待入腹中的猎物。 他有些兴奋,甚至还有些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地期待着: 大婚不过数日,一向克己守礼的沈顷沈世子便杀了自己的新婚妻子……啧啧,待到明日这件事传出去,必是掀起满城风雨的一出好戏。 第7章 007 “啪嗒”一声。 有血珠子渗出皮肤,坠于这一片漫无边际的黑夜之中。 郦酥衣后知后觉到疼。 这疼痛,显然比上次在新房时来得尖锐,却又不似那般剧烈。她微微屏息着,惊惧地迎上身前那一双眼。那双眼本该属于沈顷,此时此刻似乎却游动着另一个人的情绪。 他轻佻,傲慢,不可一世。 如同一只凶猛至极的饿狼。 她想要开口,想要呼救,想要躲避。 她想要逃。 可脖颈间的尖锐却分明在告诫着她——只要自己稍稍触怒他一分,对方立马如恶狼对待羔羊般,将她撕碎。 刀光泛冷,映在她下颌之上。 她的手脚更是冰冷得不成样子。 就在此时。 婢女玉霜在外头叩了叩房门:“世子,夫人。该用晚膳了。” 冷不丁的一声,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也让郦酥衣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她知道,如今天色已晚,可二人都还未曾用过膳。门口的玉霜也是犹豫良久,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来“打搅”他们。 郦酥衣正欲开口。 那剪刀忽然拍了拍她的下颈,她一抬头,正瞧见对方满是警告的眼神。 她咽了咽口水,努力止住声音的颤抖,朝门外道: “我、我与世子都不饿,你且退下罢。” 短暂的空隙过后,玉霜在房门那头应了句“是”,对方并没有察觉异样,端着饭菜离开了。 一时之间,周遭只剩下正对峙着的她与沈顷,还有窗外幽冷清寒的月光。 脚步声走远了。 沈兰蘅转过头,重新望向身前的少女。 她正站在窗纱下,那一层雾蒙蒙的月色落下来,将她原本秾丽的面庞衬得愈发娇柔动人。 因着惊惧,她乌黑的软眸中盛着盈盈水雾,冰冷的晚风乍一吹拂,她眼中的雾气便好似要流溢出来,真是看得人好生可怜。 这样的人。 这样貌美可怜、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若真让他杀了…… 沈兰蘅眸光闪了闪,正攥着剪刀的手竟稍稍一松。 下一刻,他重新挥起剪刀—— 郦酥衣心中绝望,闭上眼。 然,没有预料之中的疼痛,更没有尖刀刺破血肉的钝感。只听“撕拉”一道衣料扯破声,呆愣片刻,少女睁开眼。 他竟挥手剪了、剪了……她的衣袖! 昏黄的月色下,沈兰蘅微皱着眉,将她袖子上的那棵兰花草一下剪掉。 不过顷刻,她的衣摆上便多了一个破洞,夜风穿过破洞的缝隙,徒留下一片空洞的黑。 而那棵兰草已化为布匹,被他扔在地上。 沈兰蘅收起剪刀,声音冰冷: “果真是那个人的东西,跟他都是一样的货色,惹人生厌。” 沈顷很喜欢兰花。 君子如兰,他的表字里面带了个“兰”字,就连平日的衣袖上,也经常绣着一株清雅的兰花。 可沈兰蘅却偏偏厌恶极了他这一副伪善的模样。 ——那人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之状,背地里却将自己关在这等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一想到这儿,他便觉得十分反胃,男人瞳眸微冷,眼底闪过一道寒光。 郦酥衣被那阵寒光吓到。 她攥着衣袖,缩至于墙角边,借着月光与灯光,凝望向身前的男子。 对于方才的那一幕,她显然不明所以。 她不明白—— 自己身上穿着的这件衣裳,可是他赏赐给自己的,为何如今突然发了疯,竟要将她衣袖上的兰花剪掉? 瞧着对方面上的嫌恶之意,她不敢吭声,更不敢去询问。郦酥衣不知沈顷嫌恶的究竟是那袖子上的兰花,还是她。 下一个被他手里头那把剪刀狠狠戳烂的,究竟是衣裳,还是她本人。 郦酥衣想往后退,可身后就那么一大点儿空地,她被对方的目光逼到墙角,已然退无可退。 看着少女瑟缩的双肩,沈兰蘅勾了勾手。 过来。 她顿了顿,还是不敢反抗对方,紧咬着下唇,迎了上去。 “世……世子爷。” 沈兰蘅终于放下剪刀。 扑面而来的是少女身上的馨香,宛若初春的风,拂得人心头不禁软了软。可沈兰蘅却不是常人,他的心中没有半分怜惜之意。 相反的,沈兰蘅偏偏受用极了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看着郦酥衣眼底的晶莹,他有一种取沈顷而代之的快感。 是啊,沈顷白日里将他囚禁,那入夜的这些时间,就该是补偿他的。 包括,身前的这一个女人。 如此想着,他极心安理得地揽过身前少女的腰身。根本不容她拒绝的,如此倾身吻了下去。 她不备,如小猫般呜咽了声,细弱的嗓音被他尽数吞入腹中。 一吻作罢,郦酥衣从沈兰蘅的怀里逃开,扶着墙壁,微微喘气。 相比于她的局促,对方却是分外游刃有余。 他迎上前,用手捏住她光洁的下巴,迫使她再度望了过来。 不过是轻轻一个吻,她额上便已冒出一层冷汗。沈兰蘅不禁咂舌,真是没用。 杀意在心中翻腾,片刻之后,终于落了下风。 晦暗不明的月色里,男人的目光随着月光一同落下。 只见少女虽生得美丽,可那装束、那妆容,却打扮得格外清淡素雅。无论是先前袖子上的那一朵兰花,还是如今她面上这等淡妆,都分外素净清丽。 像那个人。 他的半张脸笼在这一片光与影的交界处,低垂下眼。 目光淡淡,落在她双唇之上。 忽尔,沈兰蘅微微蹙眉。 不够艳丽。 她太干净了,同那个人一样干净。 干净得令人生厌。 脖颈上一道冰凉的触感,伴着隐隐的刺痛,令郦酥衣肩头不由得一缩。她眼睁睁看着,下一刻,沈兰蘅的指腹竟沾了她先前被剪刀划伤的血液,殷红的血点染在他葱白的指尖,如一朵艳丽又诡异的花! 即便她万分不愿,即便她抗拒地摆着头,那只手仍然伸上前,轻轻擦过她的双唇。 她眼中泪光打转,晶莹剔透的水珠,下一刻就要冒出来。 沈兰蘅比她高大上许多。 他倾弯下身,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将她紧咬的下唇掰开,迎着她惊惧的目光,右手慢条斯理地在她的唇瓣上摩挲。 郦酥衣呼吸颤抖,轻轻扑打在他的手背。 她被迫仰着头,却因不敢与之直视、轻轻垂下目光。余光中,她能看见对方那一张清冷的面庞。男人一袭鹤氅,正饶有兴致地低下头,神色认真,如同在制作着一样精美的瓷瓶。 一寸一寸,将她的唇磨得分外。 终于,就在郦酥衣几欲含住他手指的那一瞬间,对方满意地撤了手,“刺啦”一下,涂抹着鲜血的手在她的唇角边拉出一道鲜明的红痕。 沈兰蘅微眯着眼,开始端详起她。 她像是被吓傻了,整个人几乎要瘫坐在墙角,一双细弱的肩微微发着抖,眼底脆弱的眸光晃荡。 这样才好。 沈兰蘅勾起唇角。 女人身上终于没有了沈顷的痕迹,取而代之的,都是他喜欢的样子。 男人心满意足地伸出手,怜爱般地抚了抚她的侧脸,如同抚摸着一只乖顺听话的猫儿。 郦酥衣没有吭声,任由他如此轻抚着自己。最终,那只手又停在她的腰间。 对方的力道很大。 一下子,将她的身形从地上带到自己的怀抱中。 她整个人扑过去,兰香入怀,下一刻,已然听到沈顷落在自己耳边的话语。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考量。 “他有没有碰过你?” “什么?” “这些天,沈顷白日里有没有动过你?” 这一回,他的右手微紧,语气中也多了几分压迫。 郦酥衣欲哭无泪,不敢胡说其他的,只能如实道: “白日里……世子爷未曾碰过妾。” 这是实话。 白日里,她很少与沈顷单独相处,即便二人碰上了,她对沈顷也是敬而远之。对方就更不用说了,在众人面前,他永远保持着那副温和儒雅的模样,就连碰一下她的手指都不敢碰,更罔论去做那些越界的事。 但二人已是夫妻,做那些事,属实不是越界。 闻言,他的唇角满意地敲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如奖励般轻吻了她鬓角一下。 “以后白日,不要让我碰你,好么?” 他的唇自郦酥衣的鬓角辗转而下,落在她的耳廓处,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 这一声,如同某种引诱与蛊惑。 短暂的愣神过后,郦酥衣终于大着胆子开口: “世子爷在说什么?” 她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对方的话? 有这么一瞬间,郦酥衣甚至怀疑身前的男子被什么人给夺舍了。他与沈顷有着同样的声音、张着同一张脸,可所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想她印象中的沈顷。 或许是郦酥衣从未了解过他。 从未了解过他这如同兰花般清雅的外表之下,究竟藏匿着怎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见她迟迟未答应,男人像是有些恼了。他没有耐心地掐了一把郦酥衣的腰,以一种近乎于命令的口吻道:“说,好。” 郦酥衣瑟瑟:“……好。” “好什么?” “好……不与世子您白日宣淫。” 他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的颈间。 “如若白日我执意要碰呢?” “妾不知……” 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郦酥衣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才能让身前的这个人满意。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沈兰蘅冷笑一声,径直将她打横抱起。 软榻重重一陷。 一如新婚那日,他的手紧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死死地禁锢在此处。夜色森森,男人垂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看着她紧蹙的眉心,以及鬓角处的湿汗。 “如若我要碰呢?” “如若我白日要碰呢?” “……” “如若我白日,执意要碰呢?” 他的力道与目光一同压下来,郦酥衣的声音里有了哭腔:“妾不会,妾不会……世子爷,妾定会勤勉自身,不会与世子爷白日宣淫。” 她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如同一场水雾朦胧的雨,就这般浇下来。一时之间,天地寂静,芙蓉帐暖。 …… 翌日,郦酥衣醒得很早。 与大婚那夜一样,她一整宿并未睡好,醒来时,沈顷已不在身侧。 回想起昨夜,她忍不住瑟瑟发抖。 那眼神,那语气……那种令人惊惧的神色。 简直不是白日的沈顷。 正思量着,肚子突然咕咕叫了一声,郦酥衣这才想起来,自己昨夜并没有用晚膳。 这边正想着呢,只听一阵叩门声,玉霜已端着些糕点膳食,走了进来。 “夫人。” 小姑娘声音清脆,一边将饭菜放在桌上,一边替她梳洗起来。 “夫人昨夜便未用晚膳,一定饿坏了吧。今儿个国公府来了位贵客,世子爷如今正在前厅招待着呢。” 虽是饥肠辘辘,但她迫切地想知道一件事。 “芸姑姑如今在何处?” 芸姑姑是府里头的老人,或许她能知道一些事情。 玉霜如实回答:“好似在……老夫人房中。” 梳洗完毕,郦酥衣提了提裙角,欲往外走去。 “哎,”玉霜看了眼她身上的衣裙,微讶,“夫人今日怎么穿起这般艳丽的颜色来了?” 往日里,夫人最喜欢穿淡青淡粉,出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芙蕖花。 但今日,她涂抹着艳丽的口脂,就连衣裳的颜色也分外妖娆夺目。 郦酥衣顿了顿,道:“近日突然喜欢大红大紫了。” 玉霜未有疑,“噢”了一声。 她朝着外面快步走去。 还未赶到老夫人院中呢,便远远地看见一个身形。定睛一看,正是芸姑姑。 “世子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芸姑姑,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因为沈顷对她的宠爱,全府上下也跟着对这位世子夫人分外尊敬。就连芸姑姑也躬了躬身,朝她笑道: “夫人,您说。” 郦酥衣犹豫少时。 还是没忍住,将心中疑问问了出声:“芸姑姑,我想问,世子爷他……身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此言方一落。 沈顷与友人正巧,从院墙另一侧路过。 听闻此言,沈顷脚步微顿。 身侧友人面上露出变幻莫测的神色。 第8章 008 晨光熹微一层,落在少女如透白的肌肤上。她的眸光纯澈干净,看上去分外……单纯。 那一句话,她的语气也甚是无辜。 可她越是单纯无辜,芸姑姑便越发觉得,这句话问得别有深意。 但她确实无法回答。 芸姑姑虽在国公府待了这么久,也是亲眼看着世子爷长大的。然而这么多年来,世子身侧从未出现过任何女子,至于那方面的问题……她也无从探知。 她的眼神凛了凛,清清嗓子。 “夫人您在说什么?奴婢着实不大懂。我们世子爷不满十四便跟着国公老爷南征北战,身子自然是硬朗得很,哪里能有什么毛病?还望夫人您谨言慎行,以后这种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说这话时,她望向郦酥衣。妇人的言语认真,分毫没有玩笑之意,望向郦酥衣的那道目光中,甚至还多了道不易察觉的告诫。此言语甚小,可事关二公子的名声,无论是哪一种“身子上的问题”,传出去都不甚好听。 言罢,对方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严肃了些,片刻后,又柔下声:“夫人最近可是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恕老奴多嘴,这天底下的夫妻,哪有不闹矛盾不吵架的。世子平日里是稍微忙了些,公务缠身,身子骨难免觉着疲倦。 “但夫人也莫要担心,我们二爷是这天底下打着灯笼找不着儿的大好人。您既嫁过来了、成了他的妻,以二爷的心性,定会好好待您。” 她信誓旦旦。 “只要有二爷在,他就不会让夫人您吃一分的苦,受一分的委屈。” 郦酥衣低垂下眼,轻轻应了声:“芸姑姑,我知晓了。” 看来就连在国公府中待了二十余年的芸姑姑,也并不完全知晓沈顷的脾性。 在世人眼里,沈顷一直都是那个温润端庄的翩翩佳公子,没有黑暗的一面,在他的身上更没有分毫的问题。 有问题的是她。 郦酥衣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从大腿面传来真实的痛感,以及她被衣领遮挡住的、脖颈上的伤痕,这一桩桩事分明在告诉着她——这并不是她的幻想。 不是幻想,不是梦。 现下不是梦,新婚当夜不是梦,昨天晚上更不是梦。 要么,沈顷身上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要么,他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的伪君子! 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这件事。 如此想着,她急匆匆地朝兰香院那边走去,谁想就在转角之处,忽然撞上两人。 拂面一道熟悉的兰香,郦酥衣的右眼皮下意识跳了一跳,一抬头,便望见沈顷那一张极为平静的脸。 他一袭雪衫,站在暖煦煦的日光下,温和的阳光倾洒进来,在他眸底投落淡淡的光晕。于他身侧,正跟着一位身着紫衣的公子,后者高束着发,看见郦酥衣时,面上的神色十分耐人寻味。 “这是家妻,”沈顷温声,依次介绍,“这一位是苏墨寅苏世子。”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平稳,目光中也没有任何波澜。他像是完全忘记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一双眼平和地望向她。反倒是郦酥衣,一直心有戚戚。 她低着头,向那紫衣公子一福,“见过苏世子。” 见到沈顷,她下意识地想走。 苏墨寅却瞧着她,乐呵呵地同沈顷道:“早就听闻嫂子生得好看,今日有幸见了,果真是国色天香。兰蘅兄,你真是有福气啊。” 苏墨寅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张嘴也是没个把门儿的。闻言,沈顷微微蹙眉,止住他:“不要胡言。” “好好好,我不胡言。沈兄你呀,还是同以前一样,一根筋,死板得很。” 苏墨寅与沈顷乃是发小。 二人一同长大,可行为处事,却是两个极端。 一个克己守礼,行为做事从不逾矩; 一个花天酒地,恨不得将整个苏府掀到天上去。 似乎怕苏墨寅的话冒犯了她,沈顷有些担忧地朝她望过来,温声解释道: “墨寅生性向来如此,他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郦酥衣点点头,在心里头嘀咕。 她才不会将苏墨寅的话放在心里去呢,毕竟你昨天夜里说的话,可比这惊世骇俗多了。 见她这般,沈顷放下心来。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衣裙上。 “夫人今日,好似与以往不大一样。” 不止是衣衫,包括她今日的妆容,同样都是分外艳丽。 若说往日她是一支清丽的芙蕖,那么今日,郦酥衣便是那一朵富贵的牡丹花,让人直道明艳动人。 沈顷的眸光动了动,伸出手。 郦酥衣几乎是想也不想的,歪头躲闪掉。 沈顷的手一下顿在原地。 一时之间,周遭陷入一片尴尬的沉寂。 只见男人的面色顿了顿,继而伸出手指,解释道:“你的头上……有一片枯叶。”他想帮她拂去枯树叶。 郦酥衣无端觉得脸热,低低“噢”了声。 她微低着头,匆匆将头上的叶子拂去了。 苏墨寅常年混迹风月场,是个极有眼力见的,能瞧出来这位新夫人下意识的躲闪。他的面色微变,旋即,立马笑哈哈地道: “哟,是我的不对,打扰到二位了。沈兄,不必赶我,我这就走,这就走哈。” 沈顷没有应声,目光中带了些疑惑,落在郦酥衣身上。微愣半晌后,他修长的手指蜷了蜷,整只手不着痕迹地垂了下去。 “不必了,”郦酥衣摇摇头,“妾身忽然想起还在小厨房中炖了汤。郎君,苏世子,酥衣先行告退了。” 沈顷轻轻“嗯”了一声,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庭院里忽而吹刮起萧瑟的寒风,吹得少女衣袖轻扬。他就这般立在一面院墙之下,看着对方步履匆匆,逃也似的走远了。 “沈兄,沈兄——沈兰蘅?” 苏墨寅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出什么神呢,跟丢了魂儿似的。” 下个月便是长襄夫人生辰,二人正在商议,如何为老夫人办好这次的生辰宴。老夫人平日里并没有多少爱好,唯独喜欢听折子戏。适才他们正在商讨呢,就迎面撞上郦酥衣。 “外头风大,回屋去说。” 沈顷带着苏墨寅来到书房。 一进门,后者便不满地“啧”了声:“你说你好歹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这书房怎么装点得还是这般寒酸?” 这么多字儿啊画儿的,统共加起来,还没他屋里头随便一样宝贝值钱。 沈顷没理他,走到书桌前。 桌案上堆满了书本与卷宗,见状,苏墨寅也毫不客气地将其都推至一边儿,寻了个空,一屁股坐了下来。他一手翻看着沈顷素日里写的诗文,嘴巴也没闲着,絮絮叨叨地道: “你说你都多少时日没回京都了,怎么,在边塞的日子过得可好?既然回京了,要不要随贤弟我出去享福享福?” 沈顷太了解苏墨寅的性子。 对方口中的“享福”,自然是去风月楼喝花酒。 他目光清冷,想也不想地拒绝:“没兴趣。” 苏墨寅又“啧”了声。 “兰蘅,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先前在那边塞,成日里都碰不见半个女人的影儿,当心憋闷坏了。” 沈顷从一沓卷宗中抬起头。 “我已成家,不劳你费心。” “你这人,怎还油盐不进呢!” “都说这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既然是衣服,那自然不能只挑一件了穿。你以后啊,定然是要纳上几房妾室的,倒不若从现在就开始张罗……” “我答应过她。” “什么?” “答应过她,会对她好。”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沈顷想起大婚当日。 满室的喜色里,他的新娘子抬起那怯生生的一双眼。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沈顷答应了她,会以真心待她。 她是他的正妻,是他沈兰蘅的妻子。 即便不答应她那句话,他也理应对她好的。 正思量着,窗外忽然传来几声猫叫。他侧首望去,正见郦酥衣提着裙角,在院子里头不知在弯腰找着什么。日光薄薄一层,轻轻打在她俏丽的衣肩之上,而方才那两句“猫叫”,正是从她的口中发出来的。 终于,她找到了院子角落处的一只小猫,蹲下身,将其抱起,眉开眼笑。 那是一只受了伤的幼猫。 少女匆匆朝身后唤了句,玉霜立马提着一个小医匣跑了过来。郦酥衣将瘦小的幼猫轻轻放在台阶上,低下头,小心翼翼替它清理着腿上的伤口。 看着院中的场景,沈顷的眸光软了软。就连他都未曾发觉的,自己的唇角边已不自觉地翘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喏,人家说是去煲汤,结果呢,却丢下你在这儿逗弄些小狗小猫。要我说啊,你这位小娘子的性子也太清冷了些,哪有花楼里的那些姑娘粘人——” 沈顷的目光沉下来: “你若当真没什么事儿,我就叫魏恪送你出去。” “哎,别、别,我说着玩儿呢。你家娘子好,你家小娘子全天下第一好。” 正言罢,苏墨寅眸光一闪,饶有兴致地凑过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只见一沓书卷中,正格格不入地摆放着一个木雕玩偶,定睛一看,正是一只兔子的形状。 见沈顷面上紧张的神色,苏墨寅立马反应过来。 “你雕的?” 他并未否认。 苏墨寅朝窗外努了努嘴:“送给她的?” 风声轻微,沈顷垂下眼,淡淡“嗯”了声。 其实他也并非忙到时刻都抽不开身。 只是他隐约能感觉出来,他的妻子,总是有意无意地躲闪他。 几日的相处下来,对方眼底的惧意不减反增。 这不仅令他疑惑,妻子在怕什么?难不成,他还真是那洪水猛兽。 友人盯着那兔子木雕,笑得开怀:“沈兰蘅,你这木雕雕得也太丑了吧。要是我,就去街上随便买个兔子哄哄她就得了。” 正说着,他伸出手,就要拿去玩。 沈顷面色微暗,先苏墨寅一步,将兔子木雕收了起来。 他声音不虞:“我今日还有要事,苏墨寅,你去喝花酒罢。” 苏墨寅:? 沈顷:“魏恪。”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魏恪:“世子。” 沈顷冷冰冰:“送客。” “哎,别赶我走啊,哎沈顷你——见色忘友!” 男人从座上起身,“嘭”地一声,将房门掩上,隔绝了苏墨寅的叫嚣声,同样也隔绝了庭院外和煦的日光。 站在薄薄一片阴影里,沈顷回过头,看着桌案上那一个摆放端正的兔子木雕,耳畔取之不散的仍是友人苏墨寅的话。 很丑么? 他坐下来,从抽屉取出一把雕刀,仔细打量着手心里的小物件。 这还是他头一次,用这般小、这般精致的刀。 光影透过窗纱的缝隙,轻轻落在男人纤长的浓睫上。他呼吸微屏,小心翼翼地打磨着兔耳朵上的凹凸不平之处。 看着面前那一对兔眼睛,沈顷脑海中无端想起那日,满室通红的喜房中,少女那一双红通通的眼。 以及, 那一个无比香艳的吻。 满室的春风里,她明明身形瑟缩,可还是硬着头皮、大着胆子,莽撞而又笨拙地吻住他。 沈顷的呼吸烫了烫。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头的兔子木雕,有些懊恼。 确实是丑了。 她那样精致的姑娘,定是不喜欢这种拙物。 第9章 009 郦酥衣抱着小猫回到兰香院。 这些天京城总是在下雨,也不知这小猫是从何时受的伤,伤口溃烂得有些严重。郦酥衣将它放在桌子上,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它腿上的伤口。见状,一侧的玉霜不禁惊讶道:“夫人原来还会医术呢?” 郦酥衣点点头:“会一些。” 从前,她与母亲被关在那一处窄窄的院子里。 庶妹娇纵,庶母狠毒。如若她不学一点儿保命的本领,怕是早与母亲病死在无人问津的别院之中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酸涩,微垂下眼。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即便身上蹭满了院中的淤泥,但郦酥衣仍直觉——它生得非常漂亮。 像沈顷一样。 可小猫的脾气,却是比沈顷温顺多了。 不,她在心底里否认道,这么说也不尽然。 白日里的沈顷,却是如同眼前这只小猫一般温顺,可在夜幕降临之时…… 回想起那一双精细的、却满是寒意的眸子,郦酥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怕,简直太可怕了。 正发着呆,玉霜突然好奇地问出声:“夫人,您方才找芸姑姑做什么去了?” 郦酥衣收回神思,瞧着面前一脸天真浪漫的小丫头,将身子侧过去,坐正。 她不答反问:“玉霜,你在府里待了多久了?” “约莫着……有五六年了罢。夫人,怎么了?” “那你先前可曾侍奉过沈顷?” “没有,”对方摇了摇头,如实答,“世子爷不喜人伺候,常年身侧只有魏恪大人这一名心腹。至于旁的下人,用世子的话说,则是该简则简,他的身边也没有什么近身的女使。” 闻言,她轻抚着小猫的后背,兀自思量。 不喜人伺候,没有女使? 既如此,芸姑姑不了解沈顷的脾性,那也算正常。 若她真想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去询问沈顷身边的魏恪。 可她如何接近魏恪,又如何去开口…… 就在此时,有婢子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夫人,院门口有一位自称与您相识的宋小姐,说是来找您。” 闻言,郦酥衣不禁有些惊喜,脑海中也立马浮现出那一道熟悉的靓影。 宋识音。 她的闺中密友。 不过少时,她便听到一阵珠帘碰撞的琳琅之声。 郦酥衣不禁朝房门口望去,只见少女一袭紫衫,在婢子的引领下缓缓走进屋中。她一边走,目光止不住地朝四周打量而去,瞧着兰香院中的一切,宋识音面上是止不住的新奇与惊羡。 “识音!” 如今她在沈家,也算得上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此时此刻,见到曾经无话不说的密友,郦酥衣自然是倍感亲切。她忙不迭迎上前,拉住了识音的手,继而又朝左右示意,让周围下人全都退下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房中只剩下她与宋识音二人。 “酥衣,你这些天在沈家过得可好?那沈世子呢,他待你如何,可曾有欺负过你?还有院子里的那些下人,可有见风使舵的,我跟你讲,你可不能再向从前那般任人欺负了。从前你父亲偏心你妹妹,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如今可不一样了,你可是这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咱们可得要硬气点儿……” 对方回握住她的手,滔滔不绝。 宋识音的话珠子极密,郦酥衣半晌都插不进去嘴,只好耐心地候在一侧等她把话都说完。 宋识音乃是一名商贾之女,性子活泼热情,郦酥衣也喜欢听她讲话。 对方就如此唠叨着,忽然想起今日的正事儿: “酥衣,最近新出了一出折子戏,名叫《双生折》,你可曾看过?” 宋识音今日前来,其一是找她寒暄叙旧,其二,便是邀请她一同去看这场《双生折》。 郦酥衣犹豫:“我如今在沈家,恐多有不便……” 闻言,紫衫子少女立马打断她: “你只是嫁进了沈府,又不是被卖进了沈府,他们沈家难不成真能捆了你的腿,让你一辈子都出不了府邸不成?” 郦酥衣想了想,觉着也是。 便派了玉霜前去望月阁,同沈顷知会一声。 不出半刻,玉霜敲门走进来。 “世子爷说,您日后若是想出府,不必特意告知他。还问可否要为您备一辆马车。” 如此妥帖细致……宋识音闻言,不禁朝郦酥衣投出赞赏的目光。 后者抿了抿唇,点头道:“替我回谢世子爷。” 自从嫁入沈府,她总是疑神疑鬼的,整个人的精神也如同一根紧绷着的弦,只要人稍微用力一弹,那根弦便会“嘣”地一声断掉。 郦酥衣心想,眼下出门走走,去沈府外面散散心,也好。 …… 马车兜兜转转,终于来到了宋识音最喜欢的玉京楼。 二人面带帷帽,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宋识音点了些茶水点心,而后转过头,有几分担忧地望向身侧的好友: “酥衣,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方才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语,郁郁寡欢。 完全不像平日里的她。 小二上了一盏茶,郦酥衣伸手,先是为识音倒满,而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茶水温热,正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郦酥衣垂下眼,看着茶面上泛起的层层涟漪。 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同音音说。 虽说二人向来都是无话不谈,可这件事关乎的却是沈顷的名声,她不敢如此轻易地同好友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 正兀自出神,只听见一道敲锣之声,宋识音兴高采烈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哎,莫要难过了,看呀,戏子登台了!” 随着铜锣声,一名身穿白色戏服的戏子走上台。 小二又上了些瓜子点心,郦酥衣心中有事,无心看那折子戏,低下头,兀自嗑着瓜子吃。 周遭人声喧闹,甚至快要压过了台上那伶人的声音,就在她站起身,欲再倒一杯茶的时候, “我道你为何,白日黑夜两副性格,虚实交错,原是那一体两魄——” 戏腔忽然穿过鼎沸的人声,如此清晰地落入耳中,郦酥衣一愣神,正倒着茶水的手猛地顿住。 “酥衣。” “……” “酥衣?” “……” 茶水早已盛满整个杯子,如发了大水一般扑通通地溢出来。 宋识音赶忙站起身,将茶壶从她手中夺走,皱着眉问: “酥衣,你怎么了?” 怎么突然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这才回过神。 “他方才……唱的是什么?” 宋识音放下茶壶,唤来店小二收拾。听闻这一声,下意识地转过头道: “一体两魄啊。这一出戏大致讲的就是,一名书生含冤而死,通过邪术附身在一名世家公子的身上,用那个人的身份样貌活下去。他们两个人共用着一具身子,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子。有时众人看到的是书生,有时看到的是世家公子。” 对方并未察觉到她面上的异样,自顾自地道: “听起来是不是很邪乎?但我听人说过,这种一体养两魄的邪术书上可是有过记载呢……” 一体两魄。 一具身体里面,养着两个魂魄。 白日里清润儒雅、稳重有礼,夜间却如同豺狼虎豹令人心惊胆寒…… 沈顷,沈兰蘅。 ——“新进门的夫人?啧,他倒是好艳福。” ——“怎么我就碰不得,难不成,我不是你夫君么?” ——“那天晚上未看清楚你的样貌,倒是生得白净漂亮,也算是他有福气了。” ——“果真是那个人的东西,跟他都是一样的货色,惹人生厌。” ——“他有没有碰过你?” ——“这些天,沈顷白日里有没有动过你?” 沈顷,沈兰蘅,白日里的沈顷,夜间的沈兰蘅,沈…… 她“噌”地一声,自座上站起,将手里头的东西往桌上一放: “音音,我还有急事,要着急回一趟沈府,恐怕不能在这里陪你了。” 言罢,她提起衣裙,也顾不得宋识音的阻拦,匆匆走上沈家的马车。 如今太阳未落,天色还未晚。 距离黄昏都有一些时辰。 如若这世上真有《双生折》里所演的那样,当真有一体两魄。 如若白日里她所见的是沈顷本人,而晚上所见到,其实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与他的性子截然相反,暴戾、凶狠、犹如洪水猛兽般的人。 如今太阳未落,天色还未晚。 距离黄昏都有一些时辰。 那么她匆匆赶回国公府,第一眼看到的,应当是沈顷原本的模样。 第10章 010 走下马车时,天色将晚未晚。 萧瑟的寒风将枯叶铺遍了庭院,满树霞光不止,就这般金灿灿地落下来。郦酥衣步履匆匆,玉霜也急忙在她身后跟着,方一进门,就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芸姑姑。 “世子爷呢?” 芸姑姑朝她福了福身,答:“回夫人的话,午后苏世子前来府中相邀,二爷便跟着他出府去了。” 如今沈顷并不在国公府中。 郦酥衣垂眸,淡淡道:“我知晓了,你先退下罢。” 其实罔论沈顷在不在府里,郦酥衣都不敢贸然上前询问。毕竟“一体两魄”之说听起来太过于玄乎,即便沈顷行踪如此诡异,她心中仍有所猜忌。 先前芸姑姑领着她在国公府转悠时,曾同她说过,世子爷喜欢书画,府中有一间地下藏书阁。藏书阁中书卷甚多,天文地理、奇闻佚事、诗集兵书……大多在其中都能找到。 想到这里,郦酥衣心思一动。 沈顷也曾与她说过,嫁入沈府后,行为做事不必拘束,她是世子夫人,可以在府中随意走动。 如此思量着,她屏退左右宫女,连玉霜都没有叫上,独自朝藏书阁而去。 曲径通幽,甬道两侧一片寂静。 藏书阁设在地面之下,两手推开房门,一条幽长狭窄的暗道在郦酥衣眼前铺展开来。因是在地下,入目之处皆是一片黑暗,郦酥衣从另一间房顺了一盏灯,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去。 越过几个书架,眼前一下豁然开朗。 待看清楚眼前的景象,郦酥衣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也算是爱书之人,可她这辈子从未、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书! 这般壮观的场景,着实让她惊了一惊。短暂地呆愣过后,她将灯盏放在桌上,快步走到书架前自顾自地摸索起来。 书架上的书卷,都被沈顷分类整理得很整齐。 故而她搜寻起来,也并没有多费力。 诗文、经书、兵法…… 忽然,少女眼神亮了亮,于书架之前停下脚步。 眼前书架上所摆放的书籍,都是有关乎虚玄之说的奇闻异事。郦酥衣目光放缓,仔细地扫过其上的一本本书籍。身子凑近些,她甚至能感受到自书卷中轻拂而来的墨香。 说也奇怪,她明明身在地下藏书阁,却隐约能感受到周遭游动的夜风,郦酥衣拢了拢衣裳,目光猛地顿在一本书卷上。 ——《上古邪术》。 她心中微喜,得来全不费工夫。 那本书放得有些高,郦酥衣环顾四周一圈,继而从一侧搬来了一把小木椅。心中急切,她两脚踩了上去,从书架上取下来那本《上古邪术》。 借着灯火,少女垂下一双浓黑的睫。 她的手指葱白素净,宛若一块剔透无暇的玉,匆匆翻过书页,忽然,那样一行字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一体两魄,乃是古时的一种邪术。 正如识音所说,使用这等邪术,可以让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于一名生者之上。两人同音同貌,分别在不同时刻醒来。 且,只要“死者”不露出马脚,生者便不会察觉到自己被附身,有些人甚至都不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样。而这种附身者往往都极具有侵略性,他们不但享受着被附身者该有的生活,甚至用各种办法,妄图占据这具身体、将生者取而代之。 郦酥衣屏住呼吸,目光微微颤栗。 取而……代之? 不,不可! 她没来由慌了一慌,手里的书籍险些掉落。好半晌,少女才缓过神,继续往下看去。 书上最后一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只不过,这种“一体两魄”的邪术颇为猎奇,至于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一体两魄”,仍有待考证。 郦酥衣看得入神,分毫没有注意到,就在藏书阁的入口处,只听见吱呀一声,有人推开房门。 那人的脚步声极轻,而她又太过于入迷。 津津有味之际,从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一句: “你在做什么?” 郦酥衣毫无防备,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手中的书卷就这样“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转过头,沈顷逆着光,正站在转角之处,一双眼于暗中打量着她。 郦酥衣面色一白。 地下本就无甚阳光,如今面前唯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对方身姿颀长,就这般立在一片漆黑的阴影里。听见这书籍落地之声,沈顷的目光随之在地上顿了一顿,继而迈开步子,缓缓走了过来。 郦酥衣站在木椅上,扶住身侧的书架。 现在是何时?有没有到黄昏、有没有入夜? 他究竟……是不是沈顷? 郦酥衣心中瑟瑟,就连撑着书架的手臂都不禁颤抖起来。 对方踩着满地的黑影,终于,那一束灯火映照在沈顷的眉眼之处,也让郦酥衣逐渐看清楚他面上的神色。男人面容冷白,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顷刻之间,他的眼底闪过一道疑色: “怎么了?” 少女额上已然冒出冷涔涔的汗。 “夫人?” 这一回,她终于听见了沈顷的话。 即便对方声音温和,但她依旧不敢确认。郦酥衣的眼前不禁闪过方才所看见的那些文字—— 死者附身,取而代之。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沈顷。 如若他不是沈顷…… 那本《上古邪术》掉在地上,所摊开的,正是她适才阅读的那一面。 如若面前此人不是沈顷,如若对方看见这本书,如若…… 她不敢往下去想。 郦酥衣声音发抖: “郎君,外、外面……天黑了吗?” 沈顷:“还未至酉时。” 应当无事。 她方松了一口气,却见对方忽然抬起手。这抬手之间的动作分明与新婚当夜别无二致。郦酥衣心下一紧,还未来得及躲闪,下意识脱口而出: “莫要碰我——” 沈顷的手登时顿在原地。 他的手指微僵,一对手臂稍稍弯了弯。片刻后,他缓声道: “椅子上面危险,我抱夫人下来。” 郦酥衣也怔了一怔。 他抿了抿唇:“可以吗?” 见她点头,男人才第二次伸出手。似乎怕她的头磕到书架,沈顷腾出另一只手来小心地护住她的脑袋。一时之间,温和清润的兰香将郦酥衣的身子尽数裹挟,她就这般靠在沈顷的怀里,任由他小心翼翼抱着,将她从椅子上面抱下来。 待她站稳,沈顷收回手。 对方没有问她方才为何这般抗拒,面上甚至没有丝毫的恼意,倒看得郦酥衣十分愧疚。 回想起这几日沈府发生的事,以及她对沈顷有过的偏见、甩过的冷脸,郦酥衣忽然感觉,身前之人着实是太过无辜,甚至无辜得有些可怜。 可即便是如此,沈顷从没有生过她的气,他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正思量着,对方忽然低下头,去拾她先前所掉落的那一本《上古邪术》。 郦酥衣做贼心虚,匆忙去拦。 “哎——” 可还是晚了一步。 沈顷目光平淡,落在那本书卷上,瞧见那“上古邪术”四个字,不由得发笑: “你喜欢看这种书?” 郦酥衣脸颊微红,将其自沈顷手中匆匆接了过去。 “一时兴起罢了,也没有多爱看,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用来消遣时间的。” 沈顷眼中笑意更甚。 见状,她不禁将书卷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也看过这本书吗,这里面所写的……都是真的吗?” “你觉得是真的吗?” “我、我不知道。书里面有些东西写得甚是玄乎,读起来还怪吓人的。” 她没有唬沈顷,说的都是实话。 沈顷勾了勾唇,示意她将《上古邪术》翻至尾页。顺着对方的眼神,她懵懵懂懂地低下头去,只一眼,便看见了这本书的笔者。 ——苏墨寅。 郦酥衣:…… 瞧着她面上复杂的神色,沈顷终于低低笑了出声。他的笑声很轻,顺着清冷的夜风就这般拂至郦酥衣的耳廓,竟莫名让她的耳根子烫了一烫。 郦酥衣先前早就听闻,苏家有一位不怎么着调的世子爷,从前她不明白什么是不着调,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沈顷:“我听闻你今日与友人前去玉京楼,听了一出名为《双生折》的折子戏。” 郦酥衣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发问:“那折子戏,不会也是苏世子写的罢?” 沈顷笑道:“正是。” “……” 好啊好啊,什么一体两魄,什么借尸还魂,合着全都是故弄玄虚胡编乱造,亏得她还提心吊胆了一下午,以为沈顷会被什么阴险小人所夺舍。 可这世上既没有一体双生,那沈顷前两次与她独处时的异样又该如何解释? 头一次可以解释为酒意上涌,那么第二次呢,难不成也还是意外? 正发着愣,对方的目光就这般落了过来。 郦酥衣后知后觉:沈顷已唤了她好几声。 “你手边有壁龛,里面有一盏灯,可以点开。” 郦酥衣低低“噢”了声,好奇问道:“郎君要在此处读书吗?” 此地阴暗,光线不好,既是读书,为何要选在此处? 他的目光顿了顿。 为何要选在此处? 沈顷的神色忽然变得紧张,就连那呼吸声也变得很轻。 因为此时此地,恰好能与她独处。 第11章 011 暗室微灯。 沈顷喉舌微微有些发干。 好在她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乖巧地走到壁龛边将灯盏点亮。周遭一稍微敞亮起来,沈顷也抬眸望去。只见小姑娘一袭绯色的衫子,正站在那灯火交接之处,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郦酥衣眸光纯澈,迎了过来。 下一步他应当做些什么? 沈顷匆忙自手边抽了一本书,佯作认真地低下头。 另一面石壁之上,也挂了盏灯。 郦酥衣眼尖,再度迈步走上前去。那盏灯挂得有些高,让她不得不踮起脚。不一会儿,原本阴暗的地下书阁彻底变得明白如昼,她这才满意,转过身。 “妾身想起兰香院中还有旁的事,就不打搅世子爷读书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 即便那本书乃是苏世子所著,但前两次沈顷夜间的反应仍旧让郦酥衣心有戚戚。她不敢与对方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更罔论如今二人所待的,是那阴暗不明的地下。她怕一会儿沈顷发起疯来,任凭自己如何呼唤、求助,外人都听不见她的声音。 见她如此想要离开,沈顷的神色似乎动了动。男人下意识地伸出手,可她已然转身。她的步子有些慌乱,离开的背影也是匆匆,不禁让沈顷微微蹙眉。 他的指尖葱白,泛着淡淡的青白色。 男人食指蜷了蜷,须臾,收回手。 …… 郦酥衣逃也似的跑出了地下书阁。 推门走进院内,那一轮新月恰好初升。时至傍晚,她却全然顾不得如今藏书阁里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了。此时此刻,她只想逃。 她只想离沈顷远远的! 是夜,郦酥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睁眼闭眼,满脑子都是《上古邪术》中的字眼,以及今日所听的那一出《双生折》。 经过一整夜的休息,郦酥衣冷静下来。 如今自己已嫁入沈府,后半生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除了沈顷,再不会有别人。眼下最重要的便是搞明白沈顷身上的谜团,这样她才好有应对之策。 第二天清晨,郦酥衣坐上马车,偷偷去了宋宅。 宋识音瞪圆着一双眼,满脸震愕地听完了她这一番话。 “你觉得……沈世子身上,还住着另一个人?!” 紫衫少女伸出手,探向她的额头。 “酥衣,你是不是被沈世子虐待了啊,这人都变傻了。” 说这话时,音音一脸怜惜。可见郦酥衣仍一脸严肃,她又立马正色。 对方用了许久,才终于消化了她这一番说辞。 郦酥衣深知识音的性情,她嘴巴极严,又对朋友极为侠肝义胆。一来不会将沈顷身上的事说出去,二来又可以帮她去试探、那人身上的问题。 两人好一番思量。 决定就在今天夜里,去好好敲打沈顷一番。 宋识音拉着她去了一趟庙里,为她为了一道护身符纸。 “届时你就将这个藏在衣袖里,那些鬼魂都很怕这个的。若他再敢出来伤你,你就把符纸贴在他脑门儿上。” 郦酥衣犹豫:“音音,这能有用吗?” 对方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放心,这不是还有应急方案吗。” 正说着,宋识音从身后拿出来一根粗壮的……麻绳。 郦酥衣:? 宋识音:“旁的我不敢给你准备,毕竟对方也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我怕你下手没轻没重的、再闹出什么事端来。这根绳子你也藏在袖中,不备时可作防身用。” 听着她的话,郦酥衣也不好拒绝,面色复杂地将绳子收下了。 告别了宋识音,再回到国公府,离日落恰好有半个时辰。斟酌再三之后,她换上原先那一件被“沈顷”剪烂袖子的衣衫,而后又带了另一件色泽艳丽的衣裙、披上雪氅,朝望月阁的方向走去。 宋识音怕她出事,与她约定好,入夜三刻之后,若她未派出府门,对方便会来沈府找她。 走出房门,兰香院恰好飘起了絮絮飞雪。 郦酥衣屏退左右侍人,撑了把伞,袖中藏好了符纸与麻绳,去找沈顷。 这些天,她衣衫的颜色都格外艳丽。可沈顷生性清雅,平日里也喜欢清雅素净之物,怎会苛求她打扮得如此妖娆艳丽?如今想想,说不准儿正是那个“附身鬼”喜欢如此鲜艳的衣衫,才逼迫她如此着装打扮。 正想着,郦酥衣已来到望月阁中。 左右侍人见了她,并未拦着。郦酥衣手里撑着伞,敲响了内卧的房门。 淡淡一声:“进。”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沈顷一袭雪氅,正坐在桌前温书。听见响声,他原以为是前来送药的侍女,并没有太在意。待到郦酥衣走近些,他才嗅到那一阵淡淡的馨香。 男人从书卷之中抬起头。 妻子正披着厚厚的外氅,向他袅然福了福身: “见过郎君。” 这是成婚这么久,妻子第一次来找他。 甚至在看见郦酥衣时,他都不由得一愣。 屋内的八角薰笼中正点着香,清淡的佛香随着微蒙蒙的水雾,于偌大的内寝悠然散开。那香气浸染得男子眉目温和,他放下书卷,问她前来何事。 “郎君,妾身今日与宋家小姐上街,买了几件衣裳。那衣衫子看得妾身一时眼花,故而前来,想要郎君帮着挑选挑选。” 她说得真诚。 闻言,沈顷自然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他还以为那些衣裳都在她房中,刚一从座上站起身,谁料,下一刻少女竟径直走至他身前,解开身上那件雪氅的领结子。沈顷一怔神,那如雪花白洁白的氅衣已簌簌然落了下来,眼前撞入一抹清雅的颜色,落在她身上,竟万分娇艳美丽。 他未曾防备,呼吸一滞。 紧接着,自氅衣之后,少女又取出另一件颜色鲜艳的衣衫。 一件素净,一件艳丽。 素净的在她身上,艳丽的被她拿在手里、又这般徐徐伸展开来。 一时间,自八角薰笼中冒出的水雾竟变得燥热,落在人的呼吸之上、喉舌之处,落往人微动的双眸中。 郦酥衣不觉有他。 她歪了歪脑袋,唇角荡漾出一抹明媚纯澈的笑: “这两件衣裳,郎君喜欢哪一件?” 晚风徐徐,自少女身上传来清甜的香气,沁人心脾。 灯火轻轻笼罩沈顷的面容,他原本冷白的一张脸,此时忽尔多了一道不易察觉的绯影。 他在书桌前,坐得端正。 桌案左上角正摆放着一个小木雕,细细察看,正是一只兔子的模样。迎上郦酥衣直勾勾的一双眼,沈顷右手轻轻攥了攥书卷的边角,温声道:“夫人喜欢哪一件,我便喜欢哪一件。” 不对。 郦酥衣心中警铃大作。 那天夜里,他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他说,他喜欢妩媚的、艳丽的,不喜欢这般清汤寡水,更不喜欢她袖子上所绣的那一朵兰花。 如此心想着,她故意露出袖子的右半边。 果不其然,残破不堪的袖摆登时吸引了沈顷的眼神,男子的目光落在她的右臂之上,须臾,轻轻蹙眉。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件衣裳,应当是他给妻子的。 原先这右边的袖子上,正绣着一朵清雅的兰花。 如今不知为何,却荡然无存了。 瞧见他眼底的疑色,郦酥衣“噢”了声,故作镇定地解释道:“这袖子是被猫抓的,那小猫怕人,爪子又极锋利,抓着妾身的袖子死死不肯撒,撕拉了好一大片呢。” 说到这里,她又顿了顿声,故意问道:“郎君很喜欢兰花吗?” 诚然。 沈顷点了点头,君子如兰,他很喜欢。 郦酥衣右眼皮猛地一跳。 ——他不记得了,他全不记得了!沈顷完全不记得这袖子上的兰花是被“他”亲手所剪,更记不得“他”曾强迫过,要她穿那般鲜艳夺目的颜色。 他不记得先前所做过的种种,也不记得在她面前说过,自己厌恶兰花。 郦酥衣几乎确定了:眼前的沈顷、与入夜时的沈顷,他们两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想要这里,她的面色白了一白,又忍不住继续往下思量。 她统共见过那人两次,不,或许那根本不是人,而是如书中所言、附身在沈顷身上的鬼魂! 郦酥衣思绪飞快转动。 若沈顷身上当真有第二个人的存在,那“他”又是何时出现的?第一次是在新婚当晚、一个电闪雷鸣的黄昏,而第二次则是在兰香院内、一个幽深寂静的黑夜。 那么第三次……该是黄昏还是夜晚? 她忽然心跳如雷。 黄昏、夜晚、黄昏、夜晚……如若第三次是黄昏……郦酥衣开始害怕了。 床边晚霞一寸寸散去,转眼便要变了天。 如若第三次是在黄昏…… 就在此时,忽然有婢女叩了叩门。对方温声细语,轻柔地朝内寝中唤道: “世子爷,该喝药了。” 因今日夫人在世子房中,婢女又不敢贸然上前、打搅他们二人。 但这药,魏恪大人格外叮嘱过,是一日都不能落下的。 故而婢女在门外犹豫良久,终于,捧着药、大着胆子上前。 趁着这空隙,郦酥衣赶忙抽身,欲望外走。 “世子爷,妾身房中还有他事,您饮完药记得早些休息,妾身不打搅您了……” 正言道,她起身便朝门那边走去。 郦酥衣步履匆匆,甚至欲飞奔出房门,不愿再与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多待上一刻。然,就在此时,忽然一只手牢牢捉住了她的手腕,对方的力道出奇得大,只一瞬间,便将她整个人都扯了过去。 扑面一道兰花香,带着男人身上独有的气息,就这般倾压下来。 他的眸光在一瞬之间变得冷意涔涔。 送药的丫头还在门外侯着。 “沈顷”将她抵在门边,压得她死死不能动弹。 “沈——唔……” 男人捂住她的嘴巴。 他微微侧首,同门那头冷声吩咐道:“药放门口,不必进来。” “是。” 一阵轻微的响动,紧接着,便是对方离去的脚步声。 沈兰蘅并未理会那碗药,低下头,目光落在她身上。 那件素净的衣裳。 那件被他剪破了衣袖的衣裳。 就在刚刚,她穿着这件衣裳,去找沈顷。 沈兰蘅隐约猜出她要做什么,眸色不由得一暗。昏黄的霞光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上,男人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冷笑道: “竟还学会告状,郦酥衣,你真是胆子大了。” 第12章 012 下颌处一道力,不由分说地,郦酥衣的脸被板了过去。 她迎上对方那一双阴森森的眼。 只一眼,郦酥衣立马反应过来——他已不是沈顷! 不。 还未等到四目相触,她就已经发现了异样。沈顷从不会这样对她动手动脚,他更不会像眼前这个“孤魂野鬼”般,分外喜欢咬着她的耳朵说话。 对方气息温热,流动在她的耳廓。他的嘴角虽噙着笑,可那笑意却分毫不达眼底。 时至黄昏,太阳还未落。 金粉色的霞光透过窗牖,郦酥衣清楚地看见,“沈顷”的眼中闪过一道明烈的杀意! 他还想杀了她! 郦酥衣赶忙道:“妾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 不懂? 沈兰蘅哼了一声。 昨日在藏书阁,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前脚,就在郦酥衣刚一离开地下书阁,后脚他便转醒。乍一睁眼,他便看见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以及眼前的这一排书架。先前这么多年,沈兰蘅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免好奇地四处打量了一番,也就在此时,一本正摊开的书,恰好吸引看他的目光。 ——《上古邪术》。 沈兰蘅饶有兴趣地低下头,只看一眼,他的面色猛然一变。 他右手收紧,轻握成拳,望向郦酥衣离开的方向,一个想法就这般自脑海中闪过。 书页既如此摊开,就证明有人看过这一页了。 若那个人是沈顷,倒也无妨。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并未那个男人发觉出任何的端倪。但若是郦酥衣看到了这本书,再结合近日来的异动,去找了沈顷…… 男人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 他正攥着郦酥衣的手又紧了一紧,倾下身,气息拂至少女面颊之上。 他反问:“不懂?” 郦酥衣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将视线垂下。 “妾……当真不知……” 不等她说完,下巴处的力道又重了一些。“沈顷”手背上隐隐爆出青筋,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吃痛,倒吸了一口凉气。 “郦酥衣,你还胆敢愚弄我?” 对方视线锋利,宛若一把尖刀,与黄昏一道落下来。傍晚的风亦是萧瑟刺骨,直直扑打在郦酥衣的脸颊上,冷意就这般被她呛入肺腑。 沈兰蘅的手指在她下颌处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他的手指更凉,猝不及防的寒意,登时令她打了个寒颤。 袖子里头的东西就这般扑簌簌地,掉了一地。 手帕、胭脂、从寺庙中求来的护身符纸,以及……那一根有一指粗的麻绳。 看到这些东西时,郦酥衣两眼一黑。 完了。 “沈顷”的目光果然被这些东西给吸引了去。 男人蹲下身,先是好奇地捡起那一张符纸。他并未像郦酥衣想象的那般被这张符纸给束缚住,动作仍是分外行云流水。紧接着,他从地上一堆东西间拾起那根麻绳。 一个弱女子,还是堂堂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身上随身携带这种东西是做什么? 唯一能解释通的,便是这些东西,全都是朝着他来的。 思及此,沈兰蘅的眸光愈发冷冽。他手指绕着那根麻绳,朝郦酥衣所在的方向缓步走了过来。 秋冬时分,天总是黑得很快。 屋内并未燃灯,不过一会儿,郦酥衣便觉得周遭一寸寸暗下来。 “世子爷,您、您要做什么?” “您……您要做甚,您莫过来……” 沈顷往这边走,她只能下意识地往后退,可身后的空地着实太过于狭窄,不过一会儿她便被逼到了墙角。 对方手上那根绳子极粗,他的身体更是高大用力。郦酥衣绝望地看着那人走过来,甚至能想象到,“沈顷”是如何拿着那根绳子一寸寸缠绕上她的脖颈。 被撞破了秘密,对方自然是要杀人灭口。 然,未等郦酥衣感受到那阵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忽然又有人叩了叩门。婢子的声音低低的,落入郦酥衣耳中,宛若一根救命稻草。 “世子,夫人。府门外有一位姓宋的小姐前来,说是有急事要找夫人。那人声音焦急,听起来耽误不得,奴婢不敢拦着。” 郦酥衣心中一喜—— 是识音! 是宋识音来救她了! 听了那婢子的话,沈顷的步子顿住。 紧接着,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郦酥衣身上。 只见屋内一片昏黑,她整个人缩在阴暗的墙角处,那张脸更是被吓得煞白如纸,看上去分外可怜。见状,他随手点燃了一侧的灯盏,又将绳子收回袖中。 “唤她进来。” 沈兰蘅领着她,先将衣衫整理干净,而后去前院见了宋识音。 全程,他都冷眼在一旁瞅着,未开口说话,面上更是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郦酥衣知道,对方这是在监视自己,同样也是在用眼神警告着她,不要说那些不该说的话。 看到郦酥衣的第一眼,宋识音张了张嘴,明显欲言又止。紧接着她从袖中掏出一只手镯,递到郦酥衣面前。 “酥衣,今日临别时你说你的镯子不见了,我回去找了找,正掉在咱们下午所去的那间茶楼里面。那掌柜的人好,替你保管了下来,我心想着你下午那样的焦急,这只镯子对你来说定然分外重要,便匆匆带着它赶了过来。酥衣,你……还好吧,莫再像下午那般伤心了。” 这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在试探。 郦酥衣顶着“沈顷”的目光,根本不敢回应识音。 她双手接过手镯,轻轻说了句:“多谢。” 那一个“谢”字方出了声,一侧缄默不言的男人忽然走了过来。他伸手,先一步接过那只翡翠绿镯,继而温柔地牵过郦酥衣的右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抬了抬。 “不过是一只镯子,何苦因此闹心这么久。夫人早些同我说,我再带夫人上街重新买几只便好了。如若夫人就是只喜欢这一只,我便请上这京城最好的匠人来,再为夫人打磨一只。这种小事,何必这般挂在心上。” 弯月跳出枝丫,轻盈的月光倾洒下来,落在男人柔和的双眸中,登时便化作了一泓柔情脉脉的水。 在外人看来,此时此刻他是清雅的君子,是她温柔细致的郎君。可唯有郦酥衣知道,对方是如何一边在宋识音面前装作温良无害,又一边用手藏在那袖子之下,偷偷的、紧紧地攥住她细白的手腕。 这样的警告之下,郦酥衣根本不敢有异动,甚至不敢出声。 宋识音没有发现异样,迎着满面笑容的沈顷袅袅一福身,继而满意地离开了。 她走后,沈兰蘅的面色忽然一变。 他转过头,一双眼定定盯着郦酥衣。如今这院中没有识音,更没有值勤的婢子下人。郦酥衣就这般被他逼得重新坐回房中,末了,他还不忘在回房时将地上那一碗凉了一半儿的药汤端进来。 黑云沉沉。 他目光阴冷,宛若地狱中的修罗。 郦酥衣被他逼得坐到了床榻上,“嘭”地一声房门被人狠狠摔上。 “郦酥衣,你真是长本事了。” 男人端着药碗,冷笑道,“不光学会了试探沈顷,竟还学会了找人前来沈府接应你。” “让我想想下一步你要做什么,是继续同沈顷告你那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状,还是同那宋家女讲我是个附身在沈顷身上的孽种。郦酥衣啊郦酥衣,我当真是小瞧了你,竟未想到这偌大的国公府里,最不安分的人,竟是你。”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床边,将手里的药碗一斜,浓稠的汤汁就这般淅沥沥地倾倒入绿植的泥土里。药汤黑黢黢的,融于这一片浓黑的夜色中,忽然,沈兰蘅右手顿住,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竟歪了歪脑袋,朝着床榻里望了过来。 他要做甚? 他又想要做什么? 郦酥衣摇着头,“妾没有,妾并不是想要告状……妾,唔——” 沈兰蘅倾下身,竟捏着她的脸,将剩下那小半碗药汤灌入她的嘴里! 那汤汁极苦涩,浓烈的涩意登即在郦酥衣唇齿间蔓延开来。她不知这碗里是什么东西,本能地开始反抗着对方。少女的双手拼命扑打着,终于,沈兰蘅的手一松,她扶住床栏,“哇”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苦。 好苦。 嘴巴里、鼻息里、甚至是胸腔之中,都弥漫着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所幸她适才一直抵抗,没将这汤水吞下,可沈兰蘅的目光却沉了沉,他将袖子里一直藏着的绳子往床上一掷,继而倾身又压了下来。 雪白的床帐,犹如一片洁白的云。 被风吹拂着,轻轻飘荡。 沈兰蘅目光灼灼,盯着她唇边残留的药渍。忽然伸出手,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嘴唇。 经过方才那一番折腾,郦酥衣的双唇早已发红,男人的指尖正泛着青白之色,就这般流连在她的双唇之上。 郦酥衣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只看着他的目光逼下来,忽然,耳边响起一声叹惋: “多好的药,吐了真是可惜……” 就在说完这句话后,不等郦酥衣反应,对方竟低下头迎面吻住她的唇。这个吻来得猝不及防,却不带着一丁点缠绵的柔情。只一瞬间,她的呼吸便被那人完全掠夺了去。他的唇齿啮咬着,吮吸着她唇上残留的药渍。 这一味药,他太过于熟悉。 沈兰蘅一手扣着她的后脑勺,想要将这味道尝得更清楚些。 便是这药,便是这种药,一直在压抑着他。 一直禁锢他的就是这种味道。 他本应该早些醒来的,或是黄昏,或是下午,或是……一个明媚美好的清晨。只因这碗药长期的效用,如今他只能享受着这无边孤苦的夜晚。 这一天,这一切,本该是属于他的,眼前的、身前的、还有那白日里的一切……他们本就该属于他。 本就该属于他沈兰蘅。 包括……眼前这一个女人。 他捏住郦酥衣微颤的双肩,抬起一双阴鸷的眼。 什么沈顷的妻子,眼前之人就是他的,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他便要去夺,便要去抢! 如此想着,他再度倾身吻下去。 这一回,那个吻来得比先前更为凶恶,也更多了几分占有欲。郦酥衣的双唇被他咬破,从唇上传来的痛感令她清醒过来。 他是那附身的鬼,是那夺舍的小人。 他不是她的郎君!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道,她奋力将身前之人推开。对方似是未料到她还会反抗,被她推得往后微微仰了一仰。待他坐稳之后,那一件清丽的衣衫就这般撞入沈兰蘅的眼帘。 “你……你不是沈顷,莫要动我!” 她躲在床脚,抱着臂,身形瑟瑟。 “你再动我,我便要喊人了。” 沈兰蘅未理她,目光缓缓落下,瞧着她身上那件、沈顷送她的衣裳。 清丽,素雅,衣摆上原本还绣着一朵兰花。 他侧首,从一侧取来她先前带来的那一件、颜色艳丽的衣裙。 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道:“换上。” 就现在,就在他的眼前,换上。 第13章 013 郦酥衣缩在墙角,没有动。 经过适才那一番折腾,她的衣裙、头发全乱了。少女乌发披肩,双臂也紧紧环抱着,唯有那一双倔强的眼眸乌黑,此时正恨恨地瞪着他。 警戒,防备,还有…… 憎恨。 那一件绯红色的衣裙就这般掷在她身前,连同那根粗绳一起,危险地停在她的脚腕边。凌乱的被褥下,露出少女那一只素净的脚踝,月光透过纱帐洒下,衬得那一片肌肤愈发雪白诱人。 她没有出声,没有动。 只在那里,静默地反抗他。 那样的绯色,在漆黑的夜中阵阵弥散开,倒有几分妩媚与摄人心魂。见她半晌不动弹,沈兰蘅再度压上前,他的声音低低的: “是你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郦酥衣抬起头:“我不换。” 这件衣裳是沈顷送她的,更是她喜欢的。她为什么要向眼前这个不明身份的男人低头,为什么换上那一件艳俗的衫? 沈兰蘅捉住她的手腕,轻嗤了声: “郦酥衣,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了我事小,可我乃是世子夫人,是沈顷的妻。你若是杀了我,沈顷定会发现端倪。倒时候被他发现了你的存在,你也要与我一起下地狱。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倘若你是只聪明的鬼,便知晓杀了我之后的后果。” 郦酥衣心想,这也是前几次,眼前之人点到为止、没有对她下死手的原因。 果不其然,听了她的话,“沈顷”的面色变了变。紧接着他歪了歪脑袋,目光若有所思地划过郦酥衣那张被吓得惨白的小脸。 她明明害怕极了,明明害怕得身子发抖。 却还依旧大着胆子试图反抗他,努力克制着声音的颤抖、同他说完那些话。 沈兰蘅想,如若此刻他是沈顷,一定会心疼坏了。 只可惜他不是,他并非众人面前高风亮节的君子,他生来活在阴沟里,自然也不屑于那等雅正的美名。 杀了她? 沈兰蘅勾唇笑了笑,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身边好不容易才出现了个活人,如此杀了,岂不是可惜? 如此思忖,男人的目光再度垂下。见她一直摇头反抗,他低低叹息一声,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捻起那一抹绯色的衣裙。 以及衣裙旁边,那一根正散开的麻绳。 郦酥衣的双手被人捉了去。 对方的力道极大,根本容不得她的反抗,登时那根本应用来绑住“沈顷”的绳子就这样缠绕上了她的手腕。男人将她的双手悬起,挂在高高的床梁上,郦酥衣的双臂就这样被人吊起来,动弹不得。 “你、你究竟要做甚?!” 男人扳正了她的身子,让她正对着不远处那一面铜镜。 月光打在镜上,镜面明澈,恰恰好完整地映照出她全部的身形。郦酥衣一抬眼,便瞧见镜中自己的狼狈之态——她的乌发凌乱,双臂被悬着,整个人惊惧地缩在床角,身形瑟瑟。 与她的局促不安相反。 “沈顷”显得格外镇定,格外的游刃有余。 男人侧了侧身,好让她看清楚镜中自己的那张脸,以及她身上那件清雅的兰花衫。不等郦酥衣缩回身子,只听“撕拉”一声,对方竟残暴地撕开她身上的衫子! “不要!你住手——你、你……你松手……沈顷!” 与沈兰蘅相比,她的力气很久甚微弱,如今又被人如此绑着,她愈反抗,手腕处的疼意便愈发剧烈。就在她欲喊人时,身侧的男人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捏住了她的下巴,低低笑道: “你若是喊出声,不但没有人敢前来救你,那些下人们反而以为你我良宵激烈,我们的世子夫人欲迎还拒、欲壑难填呢。” 他的声音里带着温热的气息,浅浅一层,伴着清润的兰花香气,就这样拂至郦酥衣的耳垂之下。 闻言,她果然止住了喊叫,缩了缩身子,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 “不要这般……我、我不会与沈顷说,我不会与沈顷说起你的事……” 郦酥衣被人扳正了脸,目光却躲闪。她不敢看,她根本不敢望向那一面铜镜。铜镜之前,那一袭清丽的衣衫簌簌而下,露出那件衣衫之下,她原本的模样。 她的头发散开,披挡在春色前,维持着她最后一分体面。 沈兰蘅的眸色动了动,伸出那一只冰冷的手,将她胸前的发梢拨开。 郦酥衣绝望地闭上眼。 她颤抖着声息,哀求道: “不要这样,沈顷,我自己来。我自己会来。” 她错了,她不该去反抗他,不该天真地以为,除了杀死她,对方对她再没有别的办法。 男人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身上,从郦酥衣记事开始,便有许多人夸过她生得漂亮。但唯有“沈顷”知道,她这一张清丽可人的外表下,又是怎样的妩媚妖娆、摄人心魂。 “沈顷”的气息流转在她的颈项。 他每呼出一寸,郦酥衣的身子便抖上一分。 她的脸颊渐渐发烫——这不是情动,而是羞耻。 泪水自眼眶溢出,一颗颗,滴至颈窝。 她错了,她不该对身前之人抱有任何幻想。 他与沈顷虽然有着相同的外貌,但他们两个却完全不一样。沈顷是沈顷,他是他,若是真要将二人作比较,莫说是十分之一,就算是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他都是比不上沈顷的。 他……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的道德之心! 男人的手置在她的腰间,滚烫的触感让她紧咬着下唇、闭紧眼。 “郦酥衣,”沈兰蘅在她耳边低低唤她,“我知道你看了那本书,既如此,我也不怕告诉你。我不是沈顷,换言之,我与他沈顷势不两立。而你呢,你虽名义上是他的夫人,但每每入夜,便只能是我沈兰蘅的妻。你是我的人,也只能是我的人。” 正说着,他走下床,拾起地上的衣裙,以及那一盒胭脂。 再上榻时,对方已将胭脂盒打开,手指冰凉,于她的面上涂抹。 额头、眼皮、脸颊、双唇…… 每一处,每一地,都涂抹上那等娇艳的颜色。 这种颜色属于他沈兰蘅,也只属于他沈兰蘅。 他并未给女子上过妆,那口脂涂抹得万分拙劣,可即便如此,当他目光垂下时,唇角仍不禁往上勾了勾。月色皎洁,男子眼中竟闪过一抹爱怜,不过这怜意只在顷刻间转瞬即逝。 他放下胭脂,拾起那一件衣。 此时此刻,郦酥衣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去折腾,她像一个破布娃娃,有气无力地瘫坐在床角,任由对方为自己穿着衣服。 换好衣裳,她已然焕然一新。 沈兰蘅将她手上的绳索解下,带她走到铜镜前。 “睁眼。” “……” 他第二声:“睁开眼。” 这一句,对方俨然没有了耐心,郦酥衣害怕他会做出更激烈的事,只好听着他的话睁眼双眸。镜中的自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她画着浓烈的妆,穿着华贵妩媚的衣裳……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她先前大相径庭。 镜中,郦酥衣看清楚对方眼神之中的欢欣与满意。 她不由得一怔。 郦酥衣原以为,对方这般将自己捆起来,又褪了她的衣裳,是为了去做旁的事,完全没有料到他今日的诉求会这般简单。此时此刻的沈兰蘅,活像一个因得到了糖果而得意洋洋的小孩,他一贯冷冽的瞳眸中竟闪过一丝孩子气,紧接着,他摸了摸郦酥衣的脸。 她想往后躲,却被对方先一步抓住。 男人将她的脸按至铜镜前,于她耳畔低语,如同某种蛊惑: “记住你现在的样子了么?郦酥衣,以后在沈府,就得穿成这样。” 什么兰花荷花,他见了就烦。 紧接着,不等郦酥衣反应,他又接着说:“还有今日之事……” 少女赶忙道:“我、我不会同沈顷说。” 沈兰蘅的目光闪了一闪。 下一刻,他又伸出手,摸了摸郦酥衣的脸颊,叹息: “你都这般恨我了,此时此刻,肯定恨不得我去死,我又怎能相信你呢?” 她一时无言。 沈兰蘅勾了勾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若是没有记错,方才那个来沈府找你的女人,是叫宋识音,对吗?” 闻言,她身后一阵发寒,心中立马警铃大作。 “你要对她做什么?” 对方看着她,又笑了笑:“我还并未说什么,你怎么就这般紧张。你是我的夫人,她又是你的好友,我怎么会对夫人的好朋友动手呢?除非……” 他顿了顿,语气略微有些遗憾,“除非我的夫人,并不想与我一条心。” “我已答应你不将此事告诉沈顷,你还想让我做什么?” “单单是不告诉他,这又怎么能够呢?” 沈兰蘅歪了歪头,伸出手,把玩着她身上的流苏穗子。月光汹涌入户,流淌在他冷白的面容上。 郦酥衣圆眸轻颤,看着他,缓缓低下身。 那道兰花香气随着月色,拂于她脸上,送来他阴冷的声息。 他道:“我要让你帮我,杀了沈顷。” 第14章 014 闻言,郦酥衣的眸光猛地一颤。 她再度抬起头,于一片迷离的夜雾中,看清楚对方面上的神色——沈兰蘅并没有在开玩笑,他的目光倾压着,逼迫着她、成为他的共犯。 他要杀了沈顷,占据这一副身体。 真正地、彻底地,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郦酥衣定是不愿的。 此时此刻,她无比期盼沈顷的出现,无比想要沈顷知晓事情的真相,想要将眼前之人除之而后快。 但她不可以。 她不知沈兰蘅做了什么,但如今识音的性命就在他手里。 她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沈兰蘅不敢杀她,却敢杀宋识音。 见她面上的纠结与挣扎,男人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怎么,不愿杀他?”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少女的下巴。他的指尖似有兰花香,这是沈顷的味道。 沈兰蘅眯了眯眸,问她:“舍不得了?” 他的凤眸狭长,那一双幽黑深邃的眼中,藏匿着危险的讯息。 迎上他的眼神,郦酥衣只觉从后背处缓缓渗出一道凉意。 那凉意顺着她的脊柱,一寸寸,慢慢往上攀爬。 不过顷刻,郦酥衣的额上便多了一层细汗。 夜风吹过,她衣衫透凉。 沈顷虽待她很好,但二人只见过寥寥数面,若真要在他与宋识音之间做选择,此时的郦酥衣定会选择后者。 她与识音,有着十余年的情谊。 郦酥衣眼里含着说去,两泪汪汪地点头。 见状,沈兰蘅才终于满意。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听上去却像是一种命令:“在京都城西,有一座万恩山,在万恩山半山腰,有一寺庙,名为国恩寺。沈顷自归京,频频造访此处。明日你去国恩寺中看看,寻一名叫智圆的方丈,问问其中的玄机。” 即便不用对方明说,郦酥衣也知道,他口中的那“玄机”,自然是二人为何会“一体两魄”,以及—— 他如何能杀死白日里的沈顷。 这一夜,郦酥衣睡得不甚安宁。 虽然沈兰蘅并没有再动过她,可让那样一个危险的人睡在身边,郦酥衣总觉得心里头不甚踏实。就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夜,第二日睁时,沈顷仍不在身侧。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回,她是在沈顷的榻上醒过来。 周遭婢子鱼贯而入,收拾的收拾、梳妆的梳妆,只是在挑选衣裳的时候,郦酥衣的目光忽然顿住。 她抬手,指了指另一件颜色更娇艳的:“今日穿这件吧。” 昨夜之事,她仍心有戚戚。 婢子并未发觉她的异样,笑着恭维道:“这件好,这件颜色亮眼。夫人本就生得白,穿这种颜色更衬得您潋滟可人,莫说是世子爷了,就连奴婢们见了,也欢喜得很呢。” 郦酥衣无力去应付她的话,闻言,只是勾了勾唇,无力地笑了笑。 沈顷今日休沐,并未上衙。 此时他正在老夫人那里,循着规矩,她是该前去敬茶。 年关将近,日头一天比一天冷了,老夫人房中燃着御赐的香炭,郦酥衣方一推门走进去,便觉得暖意悠悠、拂面而来。 长襄夫人坐在一张雕木梨花软椅上,侧着身子不知与沈顷正说些什么,听见房门响,仪态雍容的妇人偏了偏头,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只见郦酥衣敛目垂容,素手纤纤,奉上一盏热茶。 “儿媳郦酥衣,来给母亲请安。” 许是不大能瞧得起她这小门小户出身,平日里她前去敬茶,长襄夫人总是神色恹恹。今日有沈顷在场,老夫人对她的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她的膝盖方一弯,对方便唤她起了身,一侧的婢女引着郦酥衣于沈顷身侧落了座。 香雾缭绕,游动着些许兰花香。 老夫人问沈顷,此次回京后,何时再离开京城。 “圣上还未言明,儿子尚且不知,”沈顷的目光从郦酥衣身上收了收,如实道,“如今边疆战况平稳,儿子兴许可以在家里多待一段时日。” “你方成了家,是该多待些时日。” 长襄夫人呷了一口茶,她的声音轻悠悠的,如同茶面上升腾的那一团热气,“只是老二啊,你看这年纪也不小了,这次走了下次回家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知你性子清冷,但酥衣不是旁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争取在你这次走之前,与酥衣能有上一个孩子。” 老夫人说得毫不遮掩,倒是让沈顷的耳根子热了一热。他有些不大敢望向了身侧的妻子,只朝座上道: “儿子知晓。” 又随意扯了几句家常话,长襄夫人身子乏得紧,便挥手唤二人离开了。 郦酥衣与沈顷一同退出来。 她在对方身侧走着,因是心中有事,一直低着头未曾言语。她不说话,沈顷的话更少,也陪着她一同沉默着,两人一言不发地往院子外走去。 “小心。” 她并没怎么看路,也并未看到脚下的东西,身子就这样被低低的门槛一绊,所幸沈顷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小臂攥住。 隔着厚厚几层衣裳,郦酥衣似乎仍能感受到自对方掌心处传来的温热,小臂不由得烫了一烫。她站稳了身子,低低地唤了句: “多谢郎君。” 看着她站稳,沈顷才收回手。 今日天色有些阴沉,低压压的云倾压下来,于男人的眉眼处落了一道云影。适才在母亲那里,他便见妻子一直魂不守舍,就连敬茶时的双手都是抖着的。虽不知她遇见了什么事,但见她这副模样,沈顷只觉得一阵心疼。 也就在此时,庭院间忽然吹刮起萧瑟的寒风,他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那件氅衣,轻轻披搭在郦酥衣身上。 一抹素白压倒了那一片亮眼的绯色。 沈顷低下头,看着她:“近日又要变天了,你出门时多穿些,记得要注意身子。” 说这话时,对方语气温和。 即便郦酥衣知晓面前此人是她的夫君沈顷,而非沈兰蘅,可迎上那样一道视线,她仍然止不住地心有戚戚。少女拢了拢身上那件雪氅,低低应了一声:“多谢郎君关心。” 她的声音很柔,很细。 像一只猫儿。 廊影之下,她露出一点纤细的玉颈,那一片娇嫩的莹白色,愈发衬得她纤婀可怜。沈顷目光垂下,捏紧了袖子里的木雕兔子,还未等他出声,便又听身前少女温声细语道: “郎君,妾今日要出一趟国公府。”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去哪里,可要我作陪?” 郦酥衣摇摇头:“妾今日约了识音去街上采买,都是些小女儿喜欢的东西,想必世子也不感兴趣。世子您日理万机,难得有一日休沐,妾身便不叨扰世子了。” 她所说的,自然是假话。 心中担忧着宋识音的安危,郦酥衣不敢告诉沈顷真相。闻言,沈顷也没有异议,只点了点头,唤她路上小心。 庭风散去,那一抹亮色走远了。 瞧着对方离去的身影,沈顷又攥紧了袖中的木雕,心想,下次再送给她也好。 多些时间,他也能将木雕雕得再精致些。 只是…… 回想起适才妻子的心不在焉,沈顷总是有几分忧心。昨日黄昏,他明明亲眼看见妻子推门而去,可为何今天早上自己醒来时,对方却在他的房间里,甚至还在自己的身侧躺着。 妻子身上原先那件素色的衣裳已被褪下。 沈顷喉舌微热——他们昨天夜里,可是做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他没有一丁点儿的记忆? 今早醒来,他头痛欲裂,想要努力地回忆起昨日入夜时发生的一切,可他所有的记忆皆停止于黄昏时妻子的一句:“世子爷,妾身房中还有他事,您饮完药记得早些休息,妾身不打搅您了……” 她明明是朝屋外走了。 沈顷还记得,就在这之前,婢女曾在房门口叩门,同他道,他应当喝药了。 昨夜婢女送药时,较往日晚送了半刻钟,故而他记得很清楚。 可在这之后呢? 沈顷越努力回想,便越觉得头疼。太阳穴处有什么在隐隐作痛,他伸出手指按住此处,却隐约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中跳跃出来。 不对劲。 妻子不对劲,他自己更不对劲。 自新婚那日算起,他与妻子单独相处了三次,然而每晚的后半夜,他的记忆几乎都会全部缺失。回忆起妻子见他时的害怕,沈顷愈发笃定了: ——他确确实实地,忘却了入夜后所做过的事。 忘记了入夜后,在妻子身上所做过的事。 推想到这里,沈顷攥了攥拳,自心底里忽尔涌上一阵自责和忏悔。凉风阵阵,他的指尖泛起一道青白之色,回忆起妻子见自己时的瑟缩,沈顷愈发感到内疚与羞愧。 成婚时答应妻子的,他一句都没有兑现。 甚至还不知自己在入夜后,对妻子做了何种禽兽之事。 不成。 他不能这样,也不允许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庭院内再度吹刮起幽冷的风,拂得男子衣摆阵阵。沈顷抬起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时候正早。 他决定去国恩寺,寻一寻智圆大师。 第15章 015 此去万恩山,路途有些遥远。 郦酥衣早晨自沈府坐上马车,一直到了晌午,才终于到万恩山。 国恩寺坐落在万恩山半山腰处,这一路有些陡峭,马车在山脚处缓缓停了下来。 此番来国恩寺,郦酥衣是来打探沈顷的事,因是有几分心虚,她并未让其余多少人跟着,而是只带了玉霜一人上山。 国恩寺与旁的寺庙不同,坐落在城西之外,讲究的是一个“清净”。这里的香客自然是比不上旁的寺庙那般繁多,可来来往往的行人仍是踩出来一条浅浅的山径。 郦酥衣循着路径往上走,还未行至半山腰处呢,忽然听到不远处飘来一阵欢声笑语声。 熟悉的声音,一下让郦酥衣顿足。 是父亲。 还有……孙姨娘与庶妹。 山径清幽,路径两侧有不少杂草枝丛,将身前那一行人的身影稍稍遮挡住。可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能一眼看出身着黑色氅衣的父亲。 于父亲的身边,跟着正挽着他的手臂的庶妹郦知绫,后者声音清脆悦耳,不知说了些什么,逗得父亲与一侧的姨娘孙氏开怀大笑。 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却独独缺了她与母亲。 见状,玉霜小心翼翼地侧首,凝望向她:“夫人……” 郦酥衣踩着地上零落的枯木枝,垂下眼。 今日是庶妹的生辰。 郦酥衣想起有一年母亲重病,请了许多大夫都治不好。她心中忧虑母亲,想与父亲去佛寺里为母亲求个平安。可那时父亲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说自己抽不开身。 若她没有记错,当年要去的佛庙,距郦家不过一刻钟的脚程。而今日庶妹生辰,父亲却向衙上告了假、特意抽出一日时间来,陪着庶母与庶妹来到这离郦家甚远的国恩寺。 说不羡慕、不难过,那定然是假的。 树枝上似有积霜,冷风簌簌一吹,霜粒子便飞扑扑落下来,坠在少女微颤的眼睫上。 “夫人,我们要不要前去打声招呼?” 郦酥衣目光顿住,片刻之后,摇摇头。 此情此景,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狼狈不堪的局外人,一时竟不大敢上前去与父亲相认。 她害怕与他们撞见。 在此不远处,有一座废弃了的凉亭。 “我乏了,去凉亭里歇会儿罢。” 见她这么说,玉霜也只好低低地应了一声。她随着夫人走至凉亭里,亭前恰好有一棵粗壮的树。郦酥衣伸出手、拉着玉霜坐下来,山风徐徐,她有几分局促不安地躲在树干之后,偷偷观察着山腰那边的动向。 避开他们,等他们下了山,自己再上去吧。 郦酥衣如是想。 山间时有幽冷的寒风,她缩着瘦小的身子,坐在废弃的凉亭里。每当冷风一袭来,她便冻得直提衣领。没一阵儿,郦酥衣的脸颊便被风吹得红透了,一双耳朵也通红通红,好似用刀轻轻一切,这一对儿便要如此掉下来。 夫人都在这里一言不发地受冻,玉霜见状,更是不敢多言,也陪着她在这凉亭间候着。 不知过了多久。 就在她将要待不住的时候,那一行人终于自半山腰走下山。 见他们走过来,郦酥衣攥紧了玉霜的袖子,侧了侧身。 即便相隔甚远,可就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那,她的双肩还是忍不住地颤了颤。 耳边飘来庶妹欢喜的声音: “阿爹,阿娘,方才女儿在国恩寺许的愿,当真都能实现吗?” “那是自然。神佛在上,心诚则灵。这国恩寺的神灵们一定会保佑我们绫儿平安健康,再觅得一位如意郎君。” 父亲伸出手,宠溺地揉了揉庶妹的脑袋。后者眯着眼,笑得一脸娇俏与满足。 “阿爹,女儿晚上想去放河灯,你与阿娘陪陪女儿,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一行人的声音终于飘远了。 “夫人。” “……” “夫人?” “……” 玉霜唤了好几声,郦酥衣这才终于缓过神。 她的脸颊冻得通红,双唇泛着干裂的白色。回过神思,郦酥衣抬眼看了看天色,原来不知不觉,竟快到了黄昏。 “玉霜,我们上山罢。” “是……” 她吸了吸鼻子,揉了揉冻得通红的手,自凉亭间站起身、朝着半山腰走去。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国恩寺。 这里的寺庙果真与京中旁的寺庙不同,许是坐落在万恩山中的缘故,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分外寂寥,也分外神秘肃穆。 时至黄昏,前来奉香的人很少。 郦酥衣此番前来,也是借口来山上奉一炷香、求一求子嗣。 担心被玉霜瞧见自己去见了智圆大师,郦酥衣寻了个借口,将对方支开。 “我的玉镯好似掉在凉亭那里了,玉霜,你替我去寻一寻。” 这小丫头心思单纯,不疑有他。 见四下再无旁人,郦酥衣心中惦念着沈兰蘅的话,一个人去见了智圆大师。 对方正在蒲团上打坐,听着掀帘声,竟连眼睛抬都不抬一下。于他身前是一盏孤寂的青灯,还不等郦酥衣开口询问,对方竟直接道: “这位施主,请您快些离去罢。贫僧这里没有施主您想要找的东西。” 闻言,郦酥衣不由得一怔,下意识问道:“大师知道我是谁?” 对方双手合十,对着眼前的莲花宝座拜了一拜。 “镇国公府,沈家二公子的夫人,郦酥衣郦施主。” 分毫不差。 郦酥衣在心底惊了一惊。 轻雾弥漫,佛香阵阵,身前胡须花白的老者也终于睁开眼。 二人对视的第一眼,郦酥衣只觉得一颗心忽然怦怦跳了一跳,对方的眼神沉寂,像是一片不见边际的海,平静海面下却汹涌着世人无法察觉的微澜。 郦酥衣被那眼神所震撼到,不禁也跟着他双手合十,朝菩萨香恭敬地一拜。然,就在她欲开口时,对方却仍道: “恕贫僧无法解答施主的问题,还望施主请回。再等上少时,雪便要下大了。” 今早来时,车窗外的天色便是阴沉沉的。 见智圆大师下了逐客令,她也不好再继续纠缠,只是临走之时,对方忽然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郦酥衣看不大懂,只能循着他的话撑起伞,朝国恩寺外走去。 庭院里果真下起了雪。 不过转瞬之间,原本轻悠悠的雪粒子瞬时变成了一片片鹅毛,自天际簌簌飞下。原本昏黄的霞光霎时跳入云层,眼前变成一片幽深的乌黑色,郦酥衣抓紧了伞柄,独处于这荒山野岭之间,忽然感到几分害怕。 玉霜这丫头不知到何处去了,还没有回来。 雪越下越大。 天色也越来越黑。 黑到她逐渐看不清前行的路。 此处不比山下,山路崎岖,更没有灯火作为照应。雪片簌簌飘下,将郦酥衣的伞檐压得愈发低垂。不等她将手中的伞柄重新撑起来,迎面扑来一道阴冷的狂风。那风势来得万分凶猛,拍打在郦酥衣身上,直接将她手中挡雪的伞打翻! 她吓得叫了两声,伞柄就这般脱手,扑通通地随风滚下,一头栽到悬崖之下。 所幸她及时止住脚步,只差一瞬,就只差一瞬,她也要随着那把伞跌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 不。 即便她止住了脚步,困在这里一整夜,她也是会死的。 她会被冻死,被饿死,山上风雨侵蚀,她会被横空掉下来的怪石砸死。 不成,她不能困在这里,她不能死。 她还没有救成宋识音,还没有带母亲过上好日子,更没有搞清楚沈顷身上究竟藏着何种秘密。 她必须往前走,必须冒着这风雨,走出去。 冷冰冰的雪片,化作锋利的刀刃,似乎要将她的脸颊划烂! 郦酥衣就这样,艰难地往前走着,可眼前太黑太黑,这风雪着实太大了。雪水淋落在地,稍有不慎她便会打滑,如若她当真死了,如若她今日真的死在这里,怕是在这风雪的掩埋之下,都无人能发现她的尸体罢。 越往前走,她越觉得四肢变得僵冷,原本温暖的身子逐渐脱了力,自心底里生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 绝望与风雪一道,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生存的火苗逐渐吞噬。 也就在这时,在她将要失去知觉的前一瞬。原本空寂的山林间,忽然响起一道挥鞭之声。 “驾!!” “酥衣!” 原本空洞的黑夜中,突然出现一抹雪白的亮色。 听见呼唤,她艰难地睁开眼。只见男人衣袍随风猎猎,在看见她后,立马飞速扬鞭。 “酥衣!” 男人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一把将她紧紧抱住。 几乎是同一瞬间地,二人身前那桩粗壮的树干被大风吹倒,从另一处的山崖上滚下来一块大石,将他们眼前封锁得严严实实! 就差一瞬,就差这么一瞬。 还好他没有来晚。 沈顷双膝跪地,牢牢护着怀中身体僵冷的少女,一手又“唰”地解开身上厚实的雪氅,扑在她的肩头。 “别怕。酥衣,别怕。” 适才他一路赶得急忙,甩开了身后所有人,也顾不得撑伞了,就这般冒着风雪,一路淋了过来。 他的衣肩被雪水浸湿,原本浓密的眉睫之上,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雪霜。可即便如此,他却浑然不觉身上的寒意,用火热的胸膛,紧紧护着身前的少女。 “别怕。” 幽幽兰香拂面,他的声音落入耳中,无端令人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郦酥衣忍不住朝那温暖火热之处,又贴紧了些。 对方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撑着,以绣着兰花的衣袖替她遮挡眼前的风雪。 嗅着那道兰香,郦酥衣抬了抬眼皮。 “沈顷……” 她唤得很轻。 对方的回应分外有力量:“酥衣,我在。” 少女靠在他怀里,仰了仰头。 于这一片漆黑寂静的深夜中之中,她清晰地听见自己加剧的心跳声,看见漫天飞雪之下,对方那张光洁坚毅的下颌,和那一张温柔俊朗的脸。 第16章 016 飞雪声簌簌。 男子的衣摆也被雪珠子拍打着,于这片漆黑的夜光里飞旋舞动。 不知过了多久。 久到飞雪在他的衣肩上已结了薄薄一层白霜,郦酥衣原本被冻得僵硬的身体,才一点一点恢复了知觉。 今日,沈顷原本打算前来国恩寺,拜访智圆大师。谁料魏恪忽然送来了几封公文,待他处理完公事,已经到了下午。 时辰虽算不上早,但也完全不晚。他快马加鞭,赶到万恩山下时,却意外地看见山脚下自己妻子的马车。 妻子来此处干什么? 虽是满腹疑惑,心想着这或许是妻子不便明说的私事,沈顷没有上前过问。就在他心想着一会儿该如何避开妻子时,忽然,天空竟飘起了簌簌飞雪。 这场雪来得很急。 他看见一侧废弃的凉亭内,正不知所措的玉霜。 “世子!世子爷——” 对方也看见了他,神色焦急地朝他招手。 他跳下马,开口便是:“夫人呢?” 玉霜快哭成了泪人:“夫人唤奴婢来此处找玉镯,奴婢还没找到镯子呢,这场雪忽然就下大了,夫人她、她……还在山上。” 上山的路都被雪盖住了。 沈顷胸口一紧,竟连想也不想,飞快上马朝山上奔去。 “世子爷,山上路滑,您千万小心——” …… 寒风夹杂着雪粒子,汹涌而至。 沈顷鸦睫打着冷霜,低下头。 只见怀里头的小姑娘如小猫儿般,往自己怀里缩了缩,样子甚是娇憨可爱。 他的眼睫动了动,扑簌簌一层雪粒就这样落下来。 前面的路被怪石截断了。 他环顾四周一圈,眼睛亮了一亮,低下头来温声同郦酥衣道: “若我记得没错,不远处应是有一个小山洞,我带你先去那处避避。” 少女揪着他的衣襟,乖巧点头。 果真有一个山洞。 沈顷带着她躲进去,山洞遮挡住外间的风雪,同样也遮挡住这一帘微弱的月光。 洞内昏黑,周遭又没有可以钻木取火的干柴,这使得郦酥衣心中愈发惴惴不安。 见状,沈顷便安抚她道: “看着样子,雪下不了多久。待雪停了,府里的人便会找到我们。” 言罢,他又低下头,瞧着她被雪水淋得透白的一张小脸儿,喉舌动了动。 片刻,他轻声: “有我在这里守着,你不要怕。” 就是你在这里,我才会害怕。 郦酥衣在心中想。 若此刻眼前之人只是沈顷也就罢了,她早就听说沈二公子武功盖世、智谋无双,与他待在这山洞里避上一整晚的雪,定然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可问题就出现在,不少时,他会变成另一个人。 郦酥衣今日来时,做足了心理准备。 沈兰蘅要她来国恩寺,向智圆大师问明杀了沈顷的方法。对方虽然挟持了宋识音,可她也不傻。如若她真的帮那个人将沈顷杀死,待沈兰蘅真正入主这具身体,那唯一知晓此事的自己也活不成了。 所以当下最好的方法则是,一面假意迎合、拖住沈兰蘅,一面向智圆大师问清楚,沈顷与沈兰蘅二者究竟是何种关系。 此事听起来太过于荒谬,再加上有沈兰蘅的威胁,她断不敢轻易告诉沈顷。 如此思量着,迎面又是一阵料峭的山风。她不禁抬起头,发觉山洞外的飞雪不知何时竟止住了。 “雪停了。” 她心中欣喜,指了指洞外。 沈顷正拂着氅衣上的雪珠子,听见这一声,转过头去。 他的目光带着宠溺,轻轻落在郦酥衣白皙的面颊上。 “嗯。” 说也奇怪,明明二人困在此处,明明是这般糟心的窘境。他却并未感到有半分不快,相反地,他的一颗心跳动得很快。 适才来到洞中,沈顷才后知后觉一阵情怯。 正想着,忽然,身前的少女朝他伸出手。 有幽香自她袖口处袭来,一阵凉意从他的鬓角处就这样拂了一拂。 男人眸光微动。 见他这般眼神,郦酥衣微红着脸,解释道:“有……有草屑。” 沈顷低低“噢”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郦酥衣忍俊不禁。 平日里沈顷就话少,如今二人这般待着,他更像个小哑巴。他一个人仔仔细细地将雪氅上的碎雪拂干净,于地上扑了厚厚一层。 “地上凉,你坐在衣服上面。” 这般细密的针线,这般精致的图案。 郦酥衣不用想,也知道这件大氅定是不凡之物。他却毫不吝啬,甚至都不顾自己还冒着风雪。 她赶忙往后倒退了半步,摆摆手。 “妾不坐……”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沈顷拉了下来。 也不知他将衣裳叠了有多少层,这一层层下来,竟坐得有些暖和。 对方想了想,又温声道:“把手给我。” “世子爷,不必——” 不容拒绝的,沈顷已牵过她的手,将她一双手捧在掌心,边搓边呵着气。 他先前无意间听苏墨寅提起到,女孩子的身子最是矜贵,着不了凉受不得冻,稍有不慎便会落下什么病根。 手指相触的那一瞬,他抿了抿唇,努力抑制住脸颊上那一道可疑的红晕。 所幸有头发遮挡着,他才没让妻子看见自己通红的耳根。 沈顷的手很暖。 经了这么一番折腾,郦酥衣的身子完全没有方才那般难受了。 见状,对方又腾出肩膀,示意她将脑袋靠上去,语气轻柔,像哄孩子一般哄着自己的妻子:“你若是犯困,那便睡罢。我守着你,待你一觉醒来便回到沈府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臂将她的身子环住。对方的话像是有着某种魔力,竟让她有几分迷糊。 再醒来时,眼前并不是沈府。幽暗不见光影的山洞里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 “喂。” “……” “喂,醒醒。” 撞入眼帘的依旧是那张分外熟悉的脸。 他微掀着眼皮,抱臂懒散地站在郦酥衣面前。不知是不是因穿得太少,男人的脸冻得僵硬。单看那眼神,郦酥衣便认出来了。 ——眼前此人不是沈顷,已是沈兰蘅。 她心中一骇,忙不迭往后退了半步。 对方眸色阴沉,眼神之中蕴藏着几分不耐烦。 “他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很是不虞,语气中有隐隐的埋怨之意。 郦酥衣不敢瞒他,如实道:“是你让我今日来找智圆大师,下山时下了大雪,我与沈顷被困在此处。” “沈顷也与你一同见智圆了?” “没有,是我一个人来的。智圆大师不肯见我。” 沈兰蘅眯起狭长的凤眸,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追问道: “那他为何会与你一同出现在此处?” “下山的路被积雪截断了,沈顷担心我一人困在此处,前来救我。” 闻言,对方的话语顿了顿,继而冷哼了一声:“假惺惺。” 他拾起地上的氅衣,抖了抖其上的积水,将自己裹住。 有沈兰蘅在身侧,莫说是睡觉了,郦酥衣连坐都不敢坐。她“腾”地一下起身,直愣愣地站在一侧,满脸警戒与提防。 好在身在这荒山野林间,对方并没有逗弄她的意思。 过了片刻,男人忽然扭过头,朝她勾了勾手指。 “过来。” 他眯着一双精细的凤眸,上下打量着郦酥衣窈窕的身段。 “把衣裳脱了。” 少女一惊,赶忙用双臂护住自己。 “此时你我自身难保,你……你莫要胡来!” 望向她那一双满是惊恐的圆眼,沈兰蘅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唇。也不容郦酥衣拒绝的,下一刻,她整个人已被拽到对方面前。 “学会反抗了,”他兴致愈浓,掐住她的腰,在她耳边阴沉沉地逼问道,“是沈顷教你的?” 郦酥衣咬着发白的下唇,连忙摇头。 “沈顷他……他还不知道你。” 闻言,对方似乎这才满意了些。 郦酥衣的身子往后缩了缩。 可不论她如何去躲,沈兰蘅目光灼灼,依旧定在她身上。 与对方相比,她的力气很小,反抗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将自己的外氅解了去。 准确来说,是抽了开。 扑面而来一道瑟瑟的寒意,郦酥衣闭上眼,打了个哆嗦。 他的手没有像预料中那般落下,她忐忑等了良久,睁开眼。 只见着沈兰蘅用她的衣裳,将他自己紧紧地缠裹了一圈。 郦酥衣:…… 她缩至角落里,身形瑟瑟,发着抖看着对方。 一边看着他,郦酥衣一边在心中暗骂。 这个沈兰蘅,真不是个东西啊。 时至后半夜,周遭愈发寒冷寂静。 她搓着冻得僵硬的手,就在心中第二百零三次诅咒沈兰蘅永远不见天日之时,忽然,自山洞外传来一声令人汗毛竖立的嘶吼。 是狼。 她登时脊柱僵硬,手脚冰凉。 野狼吼叫着,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奔袭而来! 听见狼叫声,正以手撑头、闭目小憩的男人慢条斯理地睁开眼。他目色幽幽,只一抬眸,便对上洞口那一道同样幽冷的绿光。 那是一匹饿坏了的、凶猛的野狼。 涎水自它的嘴角处湿哒哒的流下来,恶狼微微弓着背,站在洞口处正做着进攻前最后的准备。 第17章 017 山谷幽冷清寂。 山洞上有积雪凝化成水,顺着冷冰冰的石壁,“啪嗒啪嗒”地流下来。 郦酥衣甚至还能听见那恶狼的涎水之声。 她一贯被养在深闺,何曾见过这般凶猛的野兽?单单只看那恶狼一眼,她那被冻得僵硬的双腿顷刻间便瘫软了下去。 少女哆嗦着,凝望向身侧的男人。 与她截然不同的,一旁的沈兰蘅看上去竟分外优哉游哉、游刃有余。 看得郦酥衣不禁问出声: “洞口便是恶狼,沈兰蘅你……你不怕么?” 她都怕得连声音都在发抖。 他笑了笑:“不怕啊。” 见他这般轻松,郦酥衣在心中安慰自己道,沈兰蘅如今用的是沈顷的身子,沈顷武功盖世,沈兰蘅或多或少也会些武艺,赶跑一只野狼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嗯。 沈家的人一时半会找不到他们。 偌大的山洞内,也只剩下她与沈兰蘅两个人。 即便郦酥衣对入夜时的沈兰蘅并没有任何好感,但此时此刻,于这样一头凶猛的野兽面前,她若是想要活命,就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身上。 沈兰蘅迎上她满带着求救的目光。 此时此刻,他竟还有心思同她打哑谜:“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么?” “不知晓。” 对方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寂静幽冷的山洞里,她与那恶狼无声对峙着,闻言,郦酥衣小心翼翼地往沈兰蘅那边侧了侧身子。 她担忧自己动作太大,因此惊动到那头野狼。 沈兰蘅却像是偏要故意逗弄她:“近些。” 他的气息温热,轻扑扑一层,嘴唇几乎要咬住她的耳朵。 “这种狼,你未曾见过么?” “未曾。” 郦酥衣提心吊胆着,如实地摇头。 对方的笑意在她耳畔荡漾开来: “这种狼呀,性子怪得很,平日里捕食猎物,都是单个单个地吃,从不贪多。等他吃饱了,就会自己走了。” 说到这里,男人忽然顿了顿声。郦酥衣只见着,他懒散地垂下一双凤眸,眼神之中,似乎传达着某一种暗示。 她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沈兰蘅这是想要她去送死!! 待那只饿狼餍足地饱餐一顿后,便不会再对他下手了。 原来并非是见死不救,而是从一开始,便不想救。 瞧着她眼中的惊惧与绝望,沈兰蘅伸出手,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鼓励她去羊入狼口。 “去吧,小猎物。” 她死死攥住了男人的袖摆。 夜色之下,少女本就白皙的一张脸,此时更是吓得煞白如纸。她的双肩发抖,清澈的眸光亦在剧烈地打着颤。 “沈兰蘅,沈兰蘅……” 她一声声喊着他的名,似乎想要唤出他的良知。可无论郦酥衣喊了多少声,对方依旧是不为所动。 莫说是抬头看一看她了,对方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不是沈顷。 他并非良善之人,甚至,他都没有多少良知。 郦酥衣感到一阵绝望。 似乎瞧出了她面上的惊惧,那野狼愈发兴奋,磨好了锋利的爪牙,只等着飞扑过来。 将她的身子撕开,再血肉模糊地吞入腹中。 不。 不能坐以待毙。 就在郦酥衣思索着应当如何逃生时,那头野兽终于失去了全部的耐心。眼冒精光的饿狼猛地迈开矫健的前腿,就这般朝着郦酥衣飞扑过来—— 她再也忍不住,惊叫出声。 有疾风扑闪过郦酥衣的脸颊,空气之中,突然多了几分清润的兰花香气。那兰香阵阵,扑鼻而来,下一刻她已然听见那“猎物”痛苦的嘶吼声。 郦酥衣睁开眼,吓得躲闪到一边。 那打斗的声响正是自洞口处传来的。 原本侧躺在石头上、闭目养神的男人飞身不见,空气中徒留下一道清冷的寒风,以及他身上独有的兰花香气。郦酥衣环顾四周,发现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沈顷平日里佩戴在身侧的那一柄长剑。 先前沈顷解下外氅时,曾将此剑取下来放在地上。 洞口外打斗声剧烈,撕心裂肺的狼嚎声令她心中愈觉凄厉。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那匹狼终于停止了呜咽,空寂的山谷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唯有这山风呼啸,依旧吹刮着,拂过郦酥衣的脸颊与衣角。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郦酥衣颤抖着手,从发髻上拔出一根金簪,牢牢攥在手里。 自洞口那一头,传来几道有些粗重的鼻息,裹挟着滴答的水声。 啪嗒、啪嗒…… 像是猛兽那贪婪的涎水滴在地上。 月色照入洞帘的那一刻,她浑身变得愈发僵硬,也就在此时,一道颀长的身形遮挡住洞口外的月光。见状,郦酥衣正攥着金簪的手松了松,心惊胆战、劫后余生……一时之间,她的心中涌上万千情绪,五味杂陈。 鼻息是沈兰蘅发出来的。 刚刚经历了一场殊死搏斗,他的气息不甚平稳。 而方才的那道啪嗒之声…… 郦酥衣目光往下移。 那不是涎水,而是血水。 是饿狼的血水。 沈兰蘅倒提着剑。 殷红的、散发着腥味儿的鲜血,正顺着剑身缓缓滑落,最终“啪嗒”一声,与地上的雪水融为一体。 惊魂未定,郦酥衣呆呆地望着那把正滴血的剑。 沈兰蘅乜斜她一眼,并未多言,“咣当”一声将剑丢在另一边。 那声音刺耳,令郦酥衣的双肩颤了颤。 缓了良久,她才终于找回些神思。 洞中无明火,周遭还是同先前一样的冷寂,漫漫的风抚过冰冷的长夜,吹起他微扬的发尾。 来时,沈顷戴玉冠、束高发。 适才在山洞里,沈兰蘅亦是如此。 可眼前,男人头上的玉冠已悄然不见,那束发的发带亦不知所踪。郦酥衣不知道洞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她只见着男人那一头如绸缎似的墨发散开,正顺着他的衣肩,极为乖顺地垂搭下来。 乖顺。 这个词明显与沈兰蘅极不相配。 夜色下,男人略微仰起头,从乌发下露出那一点光洁的下颌。他本就生得白,如今放眼望去,沈兰蘅面上更是白得毫无半分血色。他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倒还真像是附身在他人身体之上的鬼魂。 即便知晓了答案,郦酥衣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头狼呢?” 他掀了掀眼皮,答得轻巧:“死了。” 石洞入口处不断有积雪融化,连成一串串的水珠,啪嗒嗒往下砸落着。 她想起对方先前的话,一时间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所以你之前说的那些——狼吃饱了就不会吃第二个人,就是为了吓唬我?” 沈兰蘅重新靠回到那颗大石头上,将她那件氅衣往自己腿上盖了盖,很理所当然地道:“不然呢?” 长夜漫漫,在这深山之中不找点乐子,多无趣。 郦酥衣:“……” 她弯下身,将先前掉在地上的金簪拾起,抖了抖其上的雪水,缓缓将簪子插入到发髻之中。 待转过身,对方已十分自觉地将自己安置妥当,将她的氅衣作被,靠在大石上休憩起来。 只是…… 郦酥衣被寒风吹得身上一冷,思索少时,还是朝他走了过去。 她未踩水,脚步声很轻。可即便如此,沈兰蘅依旧是察觉到了。 他睁开一双精细的凤眸,眼中泛着微冷的光泽,于这一片森森夜色之中打量着她。 郦酥衣避开对方的眼神,大着胆子碰了碰他的手臂。 然,还不等她用力呢,她的下颌就被人反手握住。 “做什么?” 他微微眯着眸,眼神落在她窈窕的身段上,看着她被冻得通红的脸颊,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促狭。 “投怀送抱?” “你受伤了,”郦酥衣目光垂下,声音平稳道,“我会些医术,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沈兰蘅仍捉着她的下巴,未松手。 见他眼底疑色,郦酥衣努力劝道: “如若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溃烂,你这一整条胳膊都会废了。” 废的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胳膊,还有沈顷的胳膊。 她暗暗腹诽。 果不其然,在听见这句话后,男人的眼中闪过一寸思量。须臾,他终于松开手,任郦酥衣去检查他的伤口。 伤得并不深。 她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 手边没有包扎之物,郦酥衣想了想,又从发上取下那支金簪来。只听“撕拉”一声,她已撕扯下一片干净的衣布,缓声道: “兴许有些疼,你忍一忍。” 话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沈兰蘅与沈顷共用着一副身子,而沈顷又常年在外征战,刀剑无情,难免受一些大大小小的伤。如今眼下这一点小伤口与那致命的剑伤相比,着实是微不足道。 可即便如此,她却仍死死按住对方的手臂,不给他任何可以抽走的机会。 郦酥衣低垂下头,耳畔的乌发也柔柔地垂搭下来。不知不觉间,外头的月光竟明亮了些,泠泠一道清风将月色送入洞帘,无声地落在少女白净的脸颊上。 她包扎得细致,手指纤柔,轻轻拂过男人的手臂与手背,徒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花香。 沈兰蘅懒散地掀起眼皮,望向她。 只见她目光温柔纯净,那眼神之中不掺有任何杂质,就像是真在为他的伤口、他的胳膊而担忧。她的动作小心谨慎,生怕再度触碰到他撕裂开的伤口,终于,郦酥衣手指微绕,在他的手臂上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待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发觉——沈兰蘅不知在想些什么,正盯着那个蝴蝶结怔怔地出神。 她抬了抬手,唤回对方神思。 “沈兰蘅?” “……” 男人垂眼,目光落在她干净温柔的脸庞上。 “我包扎完了,你休息罢。”她也该滚到一边睡觉了。 不等她刚站起身,腰间忽然一道力,对方竟径直攥住了她的腰身,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 “你——你……唔……” 她下意识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但这一次,沈兰蘅对她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男人只将她按在石壁之上,闭着眼、用力地吮吸着她口齿间的香气。 他吻了许久。 吻到郦酥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对方才终于松手。 她有些站不稳,歪歪倒倒地往后退了几步,扶住石壁。 沈兰蘅扔过来一样东西。 她伸手,下意识地接住。 竟是先前从她这里抢走的氅衣。 郦酥衣一愣,再抬头时,男人已侧过身,背对着她。 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话: “睡了。” 第18章 018 洞中山风料峭,时不时朝人奔袭而来。 郦酥衣原以为,接下来这后半夜,同样也会过得很不太平。 最起码她应该是无法好眠的。 然,令她意外的是——不知晓是不是今日太过于困顿劳累,郦酥衣将氅衣往身上一搭,竟这般昏昏然沉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有关于沈兰蘅的梦。 在梦里,二人同样身处在万恩山的洞帘中,她方替着对方将手臂上的伤口处理好,下一刻,男人竟勾着她的下巴压了过来。 他的气息温热,细细闻起来,他身上还带着一种独属于兰花的清香。 梦中她仍是分外惧怕沈兰蘅,被对方如此“挟持”着,少女的身子不禁发起抖。男人有一双狭长的凤眸,他眼底的光影缱绻而下,竟将脸凑近了些,问她: “为何要替我包扎伤口?” “你这般紧张我的胳膊么,郦酥衣?” 但在梦中,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 “我并非是在替你包扎,而是在替沈顷包扎。” “我紧张的也不是你的胳膊,而是沈顷的胳膊。” 男人一怔,神色变了变。 “她”仍滔滔不绝:“你与世子爷用的是一具身子,你的伤口便是他的伤口,你的胳膊自然也是他的胳膊。我并非是舍不得你,而是舍不得沈顷吃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世子爷是个好人,好人应当是有好报的——” “她”话音方落。 下颌处间忽然一道力,梦里的沈兰蘅像一头发疯的小兽,手指紧攥得“嘎吱”直响! “好人?”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冷笑,“他如何算得上是好人?!” “他把我一个人留在黑夜中,让我独自承受黑夜的寂寞苦楚。而他自己呢?正人君子,光风霁月,人人称道!是,他是人中龙凤,是天之骄子,是国公府旁人高攀不起的世子爷!而我呢?他享那些荣华,受那些富贵的时候,何曾想过黑夜里的我?”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从没有人知道过我的存在。我原以为他会知道、会记得我的,可到头来,他还是把我忘了……” “郦酥衣,你说,他这样背信弃义、阳奉阴违之人,如何算得上是个好人。你若是我,你又如何能甘心,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黑夜的尽头,是他写满了不甘的、冷白的脸庞。 郦酥衣一个激灵,自榻上打坐而起。 入眼的并不是万恩山的光景,而是熟悉的床帐纱幔。八角薰笼内弥散着檀木香的气息,随着风一吹,悠悠然朝人面上拂来。 雕花窗棂,铜镜古琴。 是她的兰香院。 “夫人醒来了!” 见她终于转醒,正端着银盆的女使高兴地朝院外唤了一声。不一会儿,立马便有婢子鱼贯而入,围站在床帐边。 “夫人,您可终于醒了。您都不知,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奴婢们都吓坏了。” 为首的是个面生的丫头,郦酥衣有些记不起来她的名字。 她四下观望,却始终不见玉霜的人影。 见状,那丫头便福身道: “夫人是在找玉霜姑娘罢。自那夜夫人您回来后,玉霜姑娘自知罪过,不该将您一个人留在万恩山,自请领罚跪在兰香院门口了。奴婢与旁的丫头说也说过了,劝也劝过了,玉霜姑娘就是说什么都不肯起来。她说了,你若不醒,她便不吃不喝地在门口跪着,您什么时候醒了,她再什么时候起来。” 闻言,郦酥衣微微一惊,赶忙唤了婢子将玉霜扶回屋。 这件事,说到头来也怨不得玉霜。 小丫头待她也是一片忠心。 方转醒,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还不等婢子递来温水,郦酥衣又立马问起沈顷的事来。 对方道:“世子爷与您一样,也昏迷了一日一夜。望月阁那边还没传出个话儿来。” 说也奇怪,沈顷的身子明明比她硬朗康健上许多,这次遇险,她竟比沈顷醒来得早。郦酥衣匆匆梳洗一番,便赶忙去了望月阁,方一走进院,便看见正守在房门口的魏恪。 沈顷还未醒。 大夫说,世子爷右臂受了伤,所幸处理及时,否则日后怕是不能上阵拿枪了。 听到这话,老夫人两眼一黑,险些在前堂晕了过去。 芸姑姑赶忙将长襄夫人扶住。 缓了好一会儿,妇人才顺平了气儿。见她此般忧虑,大夫赶忙宽慰。沈顷的胳膊已无大碍,但需些时日静养,短期内不得舞刀动枪,待过上几个月便可休养好了。 “依世子爷的身子,或许都用不了几个月。世子爷身子康健年轻,不会留下什么后顾之忧。” 至于此次昏迷。 大夫道,世子与夫人,皆是染上了风寒。阴邪之物驱体,以至于昏迷。 芸姑姑正扶着长襄夫人,听到“阴邪之物”这四个字眼时,不知是不是错觉,竟见老夫人的面色白了一白。 当日下午,国公府便请来了做法的大师。 当郦酥衣走进望月阁时,正见一行人手执着红、白两色旗,往房梁上挂。 见状,她不由得好奇问道:“这是在做甚?” 下人不敢瞒她,如实回答:“回世子夫人。前来诊治的大夫说,世子爷兴许在山中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时阴邪入体,老夫人闻言,便为世子爷寻了名大师前来驱邪。” 阴邪入体? 郦酥衣眼神闪了一闪。 她心中暗忖,对方口中的“阴邪”该不会就是那位“沈兰蘅”罢。 若如此,那她希望那名大师身上真有什么本事,将“沈兰蘅”自沈顷的身体里驱逐出去,逐得越远越好。 正思量着,大师在芸姑姑的带领下,恰好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是我家夫人。” 大师朝她一礼:“见过世子夫人。” 郦酥衣微笑点头,算作回应。 芸姑姑说,他极擅长捉鬼驱邪之术。待芸姑姑走后,她斟酌良久,还是单独找到了那名道士。 听了她的诉求,对方先是惊了一惊 而后问道:“一体两魄?夫人知不知晓,附身在你朋友身体上的魂魄乃是何物?” “我……不知。” 她确实不知“沈兰蘅”是怎么来的。 许是某一处的孤魂野鬼。 闻言,那道士在“百宝袋”中搜寻了阵,取出一只镯子。 “此镯名为束魂镯,专镇阴煞之物,夫人可让友人将其戴在手上。” 郦酥衣接过镯子,唤下人带着道士去领赏。 屏退左右侍女,她独自来到沈顷房间。男人还未转醒,他平躺在床榻上,薄薄一层光影穿过雕花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颊之上。 此时还是正午。 即便他突然转醒,郦酥衣面对的人,也是温和儒雅的沈顷。 既如此,她放下心,带着那只手镯走到床前坐下。床纱微摆着,摇得光影潋滟又斑驳。和煦的风扑了一层,空气中尽是他身上的兰花香。 安静,清雅,闲适。 郦酥衣眸光动了动,忍住心中情绪,蹑手蹑脚地将沈顷的左手自褥子里取了出来。 银色的镯子,与他的手腕很是相衬。 她细软的手指掰开银镯的口子。 将镯子戴上去的那一瞬,郦酥衣脑海中忽然浮现过那日大雪封山,男子一人一马,衣袍猎猎而来。 冷风扬起他的衣袍和发尾,见了她,对方不顾一切地飞扑而来,滑跪于地将她抱起。 日影熹微。 床榻之前,郦酥衣闭上眼。她颤抖着鸦睫,在心中默默祈祷着: 沈顷,祝你不再被恶鬼缠身, 祝你余生都平安康健。 第19章 019 暖醺醺的香风,渐渐晕染上她清丽的裙角。 沈顷睁眼时,便看见眼前这一幕。 金色的影涌入窗棂,熹微一层微光,正巧落在少女高翘的鼻尖处。郦酥衣的鼻尖有一颗小痣,平日里用桃花粉盖着,不甚明显。今日她醒来得急,又匆忙赶来见他,忘了涂盖住鼻尖处的那颗小痣。 不过这并没有关系。 沈顷心想,那样一颗小痣,反而愈发衬得她俏皮可爱。 郦酥衣端正坐在自己的身侧,背挺得很直,双手合十着,似乎在为他祈祷着什么。 她祈祷得认真,沈顷也看得出神。 他呼吸微屏着,生怕自己会扰到她。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那笑容浅淡,若隐若现,看得沈顷眸光不由得亦是一动。 再回过神时,她恰恰睁开一双小鹿似清澈的圆眸。 二人的目光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世子爷,您醒来了。” 郦酥衣心中微喜,上半身下意识地朝前倾了倾。 拂面一阵兰花香,男人从被中探出手,攥拳放至唇下,轻轻咳嗽了两声。 也不知是不是风寒未愈,沈顷的嘴唇很白,可面颊上却又多了一层薄薄的红晕。那红晕不甚明显,他的眼睫扇了扇,不自然地朝一侧偏了偏头。 方转醒,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夫人,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此时已是第二天正午。 她递过去一碗温水。 男人披散着头发,安静坐在榻上。见郦酥衣递过来水,他便乖巧地接过去喝。 日影泛着金边,郦酥衣寻光望去,恰好见着那一道光影不偏不倚地落在沈顷的喉结之处。 他乃武将,身子高大,只用一只手便能很轻松地将她从地上提起来。 他的喉结看上去更是结实,随着温水的吞咽,上下有节奏地滚了一滚。 适才他未醒还好,他醒来了,郦酥衣反而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了。 少女别过脸,企图将面上的烫意驱散。 喝完水,沈顷的视线斜了斜。 在光影的折射之下,他这才看见,自己腕间多了一个银环。 他成日行军打仗,除去佩剑,身上很少佩戴东西,更罔论眼前这一只银环。 瞧见沈顷眼中疑色,郦酥衣不敢告知他真情,只小声道:“世子,这是我问大师求来的银镯,您若是不嫌弃……可带在手上,保平安的。” 闻言,沈顷的眼神似乎亮了亮。 他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夫人送我的么?” “嗯。” 沈顷的眼睫动了动,唇角边翘起一尾极轻极浅的弧度。 “谢谢,我很喜欢。” 闻言,郦酥衣也抬起头。 她的眸中亦闪烁着欣喜的亮光:“是吗?我还以为你会不喜欢。” 适才她还在思索,如何诓骗沈顷戴上这一副手镯。 沈顷抬了抬手。 他本想触摸少女微红的脸颊,短暂的思量过后,他还是只用了手指、将她鬓角边的碎发别至耳后。 那只银镯就这般自他腕间滑动,露出其上交错纵横的图腾。 “既是夫人送的,兰蘅怎会不喜欢。罔论日后行军或是打仗,我都会将此物戴在身上。” 他的神色认真,言语更是十分诚恳。 正说着,男人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兰蘅也有东西要送给夫人。” 什么东西? 又是那些金银珠宝、衣裳胭脂么? 郦酥衣赶忙摇摇头,道:“世子已经送给妾太多东西了。” 见状,沈顷也摇头:“这次不一样。” 这次是他亲手做的东西。 郦酥衣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只见他从榻上起身,雪白的袖就这般在她身侧拂了一拂。因是对方侧身对着自己,郦酥衣看不见沈顷究竟在找什么,只听见片刻之后,他忽然低低一声: “罢了。” “怎么了?” 沈顷转过身,正对着她: “你应该不会喜欢。” 见状,她便忍不住笑了。 “妾还未见到呢,郎君怎知妾身不喜欢?” 也是。 沈顷想了想,终于从身后取出那一物,呈至她面前。 郦酥衣饶有兴趣地低下头。 “这是什么?” 沈顷:“兔子木雕。” 兔子木雕? 她忍不住笑了:“好别致的兔子。” “是,是挺别致的。” 闻言,沈顷的耳根子烫了烫,他低垂下眼,温声问道: “你喜欢么?” 郦酥衣抬起眼,恰恰对上那一双温柔的双眸。 鬼使神差地,她点点头。 其实她也说不上来有多喜欢,只是觉得这玩意儿甚是新奇有趣。 “妾回去将它摆在桌台上,如意见了,兴许会喜欢与它玩耍。” 如意便是她在院中捡到的那只小野猫。 沈顷在心中想。 他的手艺笨拙,能让小猫喜欢也行。 郦酥衣收了木雕,又于他床榻前坐下来。 对于她为何去了万恩山,沈顷心中满是疑问,除此以外,他心底里亦有许多问题想要问她。可还不等他开口问出声呢,院子外头忽然有人急急地唤起“世子夫人”。 闻言,郦酥衣便推门而去,找她的是长襄夫人身边的丫头。 对方见了她,先是颇为规矩地朝她一福身,而后道:“世子夫人,您可叫奴婢好找。老夫人正在前堂,传唤您过去呢。” 听了这话,郦酥衣的右眼皮跳了跳。 前日她与沈顷出了事,二人昏迷的消息传得国公府上下沸沸扬扬。长襄夫人在此时找她,郦酥衣很明白——对方这不是为了安抚,而是要问罪。 她跟上婢子脚步。 郦酥衣这般跟了对方一路,对方也忧心忡忡地看了她一路。末了,那小丫鬟还是好心地提醒道:“老夫人今日面色不大好,世子夫人一会儿去了前堂,在老夫人跟前可得小心些,切莫说错了话。” 郦酥衣点头,“多谢。” 那婢子摇头,道:“夫人客气了。您不必谢奴婢,平日里世子爷对下人们多有照拂,奴婢也理应在老夫人那里替您说上几句话的。” 沈顷确实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臣子,好将军,好主子,好丈夫。 郦酥衣不禁担忧地想,如若大家知道,他们一向敬仰的世子爷,其实这么多年以来、身体里一直蛰伏着一只可怖的野兽,那该会是怎样一番场景? 她不太敢往下想,只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能有什么办法不着痕迹地将沈兰蘅除去。 或者,她能在沈兰蘅的魔爪下活到真相大白之时。 如此想着,不知不觉,她已来到了前堂。 老夫人正在堂上坐着,听见了响声,面色不善地朝着这边望了过来。 郦酥衣想起走在路上时,那婢子同自己讲的话。 “整个国公府都知道,长襄夫人最宝贝的便是咱们二爷。虽说世子爷并非是老夫人所生——” 她的脚步一下顿住,震惊: “世子并非老夫人所出?” 婢子压低了声音:“世子爷原是一名外室生的孩子,那名外室病死的那年,府里原本的嫡长公子也夭折了。老夫人伤心过度,大夫又说她日后恐不能再生育,老夫人便将世子爷抱在膝下,视若己出。” 原来如此。 郦酥衣暗忖,难怪她总觉得沈顷与长襄夫人长得不大像。 如此想着,她已然来到了前堂。一抬眸,便见那身披群青佛手缎袄的妇人。她的目光严厉,俨然没了初见时的和蔼。 长襄夫人身侧,正立着芸姑姑。 一见到郦酥衣,对方从身后取出一把有半臂之长的戒尺。郦酥衣吓得步子一顿,紧接着,便听见芸姑姑的声音。 “世子夫人,老夫人听闻您前日私自去了万恩山,带着世子爷在山上遇险,险些酿成大罪。世子爷乃国之重臣,更是我镇国公府的顶梁之柱,您胆敢带着世子爷在山上遇见恶狼!若是世子爷当真遇见了什么三长两短,二夫人,您可担待得起?” 芸姑姑的声音愈发疾厉。 同这迎面而来的寒风一同裹挟着,朝她的面上扑来。 郦酥衣站在堂下,长发披肩,敛目垂容。 不等她开口,座上的老夫人忽然弯身猛烈地咳嗽起来。她的咳声一阵接着一阵,根本不容人插上任何的话。凌冽寒风吹刮而过,终于,长襄夫人直起身,挥了挥手道: “罢了,按家规处置罢。” 按着家规,除去跪祠堂、罚抄经文以外,她还要挨三十戒尺。 见状,有婢子不忍道:“世子夫人方转醒,怕是受不住这三十戒尺的……” 芸姑姑手执戒尺,走过来。 闻言,不由得冷哼:“二爷如今尚在昏迷中,不让如此责罚,怎么能让二夫人长长记性。二夫人,多有得罪了。” 正言道,她抽出那半臂之长的戒尺,力道蛮横,眼看便要落下来! 这般长、这般厚实的戒尺。 挨上整整三十下,怕是掌心会当场烂掉。 郦酥衣倒吸了一口凉气,闭上眼。 就在戒尺落下的前一瞬。 庭院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慢着!” 郦酥衣转过头。 一侧的芸姑姑也转过身,见了来者,面色微微一变。 “世子爷,您何时醒来的?” 沈顷身披着一件雪白的狐氅,乌发未束,只带了魏恪一人,大步朝这边走了过来。 院内的下人赶忙跪了一地。 “见过世子爷。” 他像是来得匆忙。 见到郦酥衣安然无恙后,男人才险险松了一口气,正过神色。 日头微偏,斜斜地落在沈顷雪白的衣肩处。长襄夫人见了他,心中一喜,从座上站起身。 “母亲。” 他迎上前,声音温缓。 “儿子适才在院外,听闻母亲要责罚酥衣。” 既被听见了,老夫人也无意去隐瞒,她攥着沈顷的手,心疼道: “并非我非要罚酥衣,是她不懂事,瞒着大家跑到万恩山去,害得你受苦了。” 谁料,下一刻,他竟开口道: “母亲,此事全是儿子的主意,是儿子让酥衣去的国恩寺。” 闻言,在场之人皆是一惊。 连同一侧的郦酥衣,也震惊地抬起头,望向沈顷。 那一袭雪氅鹤立于这偌大的庭院里,风乍一吹拂,无花亦有兰香飘来。 沈顷并未望向她。 他回握住长襄夫人的手,垂下浓密的眼睫。光影就这般穿过光秃秃的树干,于他面上落了薄薄一层。 男人虽是一名武将,可那面容却分外白皙干净,许是方转醒的缘故,他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眼下依稀有着疲惫之色。 “你叫酥衣去国恩寺做甚?” 他缓声,回道:“儿子听闻国恩寺乃是座灵庙,拜佛许愿甚灵。儿子又公务缠身,难得有一日休沐,还要应付满桌子的文书。事务繁杂,便唤了酥衣代儿子去了趟国恩寺,以求……子嗣。”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沈顷还是忍不住转过头,眸光轻缓,瞧了郦酥衣一眼。 他说得小心,像是怕会冒犯到她。 果不其然,在听到这句话后,老夫人先是一愣,继而眉眼笑开。 “竟是求子嗣,老二,你有心了。” 言罢,长襄夫人又转过头,问郦酥衣:“是这样么?” 沈顷以手握拳,放置唇下,轻轻咳嗽了声。 她立马会意,低下头:“是。” 沈顷又上前道:“酥衣方醒,再过几日便要回门了,若那时身子还未养好,便要叫人家笑话了。” “罢了,”见他都这么说了,老夫人瞥了郦酥衣一眼,“既然如此,又有二郎为你求情,我这次便不罚你了。行了,时辰也不早了,我也乏了,你们都退下罢。” 二人垂眼,应:“是。” 她随着沈顷走出前堂。 最近一直被沈兰蘅的事困扰,竟一时忘了,再过两日,就是她回门的日子。 第20章 020 这是她大婚后第一次回娘家,也是她自嫁给沈顷后,第一次回去看望母亲。 为了不让母亲担忧,这两日,郦酥衣放下了旁的事情,专心养起身子来。 万恩山上挨了不少冻,她除了要调养好自己的身子,同时也要照顾沈顷。 从前在郦家,郦酥衣自学了些医术,结合自己与沈顷的身子,熬煮了碗药汤。 白日沈顷上衙,她便在清晨与他一同用药用膳。每至他黄昏归来,郦酥衣不敢与他接近,便差人将药汤送过去。 兴许是身体不适,沈兰蘅难得的没来找她闹事。 月色昏昏,涌入窗棂。 婢子奉了郦酥衣的意,将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端上前去。 “世子爷。” 沈兰蘅方转“醒”,听见门响声,斜目睨了过去。 “这是夫人唤奴婢端来的药羹,世子爷您风寒未愈,夜里更要当心着身子。” 正说着,见他并未阻拦,婢女便将那一碗药摆至桌台之前。桌案上平铺着几份卷宗,其上落了些还未来得及凝干的墨迹。见状,沈兰蘅扯了扯唇,忍不住冷冷发笑。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抽出时间来审阅卷宗,沈顷啊沈顷,你真是嫌命长。 如此想着,他轻哼了声,伸出手。 平日里,他最讨厌喝药。 尤其是沈顷每近黄昏时,都会服用的那一种、专门为了压制住他气息的药。 那种药极苦,只抿上一口,浓烈的涩意便在人的四肢百骸间流窜起开来。那种涩意他太过于熟悉,只因每日苏醒时,他的唇齿间都是这种味道,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如今有左右侍人在一旁守着,他必须伪装成沈顷的模样。 沈兰蘅微微蹙眉。 在侍人满脸期待中,他抗拒地将药粥大口吞咽入腹。 汤药滑入唇齿的那一瞬间,男人正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顿。下一刻,他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那汤羹。 这汤药…… 竟是甜的? 见世子爷眼底疑色,守在一侧的侍人笑道:“夫人担心您会嫌这药苦,特意往药羹里放了好些方糖呢。世子爷,您先歇息,奴婢们便退下了。” 轻轻一声门响,内卧的房门被人从外小心带上。 门帘就这么轻轻一垂搭,仍有月色如水,轻柔流淌入户。那一片莹白色迤逦上男子雪白的袍角,沈兰蘅垂下眼睫,凝望向桌案上的汤药。 汤药尚有余温,于这漫漫黑夜里,冒着微不可查的热气。 细碎的眸光落入他那一双凤眸。 沈兰蘅手指缓缓攥握成拳头。 …… 回门这一日,郦酥衣起了个大早。 按着大凛的规矩,新娘子回门的这一天,可由夫婿作陪,亦可由新娘一人归娘家。 那第一种情况要么是因为丈夫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要么则是夫妻二人关系不洽,丈夫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新婚妻子。 沈顷明显是前者。 就在郦酥衣纠结沈顷到底会不会同自己一起回郦家时,魏恪赶过来道,就在刚刚,圣上急召世子入宫觐见,如今望月阁那边已备好马车了。 即便早有所预感,可听到这句话时,郦酥衣还是忍不住一阵失落。 她在心中宽慰自己,沈顷日理万机,如今又是圣上召见,此事怨不得他。 此番回门,她带了玉霜与自己的陪嫁丫头秋芷。 前些日子沈顷曾同她说起过,秋芷原先虽是她庶妹的丫头,可既然陪嫁入沈府,那她便已是郦酥衣的人,卖身契自然不能留在郦家。 不若趁着此次回门,将秋芷的卖身契取回来。 如此想着,前院的马车已置备妥当。因是今日回门,玉霜特意为她挑选了件看上去分外雍容华贵的衣裳,又往她的发髻上插了好几根金簪。 见状,她便摇头,缓声笑道:“我不喜欢这些,此次回郦家,我是为了探望母亲,不必打扮得如此刻意。” 马车缓缓行驶,穿过闹市,朝着郦府的方向驶去。 少女规整地坐在马车里,双手熨帖地搭在膝盖上,透过被风吹掀的车帘,止不住地朝外望去。 这一条路,是大婚时来沈家的路。 那时她心中忐忑,甚至情愿与母亲一同留在郦家。谁知才过了短短二十日,郦酥衣再归家时,竟生了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郦府门口,早早便有下人在府邸外候着。 一见了沈府的马车,那些下人们忙不迭地拥上前,唯恐怠慢了沈世子这样一位贵客。 马车帘被掀起的那一瞬,帘外的冷风吹刮入有些昏暗的车厢。众人抬眸望去,奉承的笑容一下僵在脸上。 ——马车里只有他们嫁出去的大姑娘,压根儿没有什么沈世子! 过往这么多年,因是父亲宠爱孙氏,郦酥衣在郦家一直是个不受人待见的主儿。如今见她一人归家,这几人的面色变了一变,却还是忌惮着她的身份,朝郦酥衣弯了弯身: “大、大姑娘……啊不,世子夫人,这边请。” 玉霜搀扶着她,迈过郦府的门槛。 父亲早早地在前堂候着。 听见从院外走来的脚步声,他急忙自座上站起身子,一边整理着衣衫下摆,一边朝这边簇拥而来。谁知,待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千想万盼的沈家姑爷,而是自己向来都不怎么待见的大女儿。 郦酥衣身后跟着几名婢女,身影恬淡,不急不缓地走了过来。 她低下身,声音平稳:“女儿见过父亲,见过——” 话到此处,郦酥衣忽然一顿声。 父亲身侧站着的,除了妾室孙氏,便只剩下她的庶妹郦知绫。 母亲呢? 郦酥衣微微蹙眉,心中隐隐生起几分不好的预感。 “父亲,母亲呢,母亲如今身在何处?” 见她目光止不住地四下搜寻,郦父便道: “你母亲这几日生病了,如今正在院子里面养着。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染上什么风寒,怕是一时半会儿都好不了。你母亲生怕传染给你与沈世子,便没有来前堂。” 言罢,他又隐晦地提起沈顷:“姑爷呢,世子爷怎未跟你一同回门。酥衣,你一个人在沈家过得不好么?” 郦酥衣抬起头。 郦家的院子不比沈家的大,可即便如此,院中依旧寒风萧瑟,吹刮不止。她迎着冰冷刺骨的寒风,朝父亲面上望去。只见中年男人面上挂着虚伪的笑,他的言语中虽满是关怀,却全然不是对她的关怀。 他在乎的是沈顷。 在乎的是沈家,在乎的是国公府。 在乎的是金龟婿、摇钱树,她得道、整个郦家一起升天发达。 即便早有准备,可郦酥衣的一颗心还是凉了半截。 她兴致缺缺,没有直接回父亲的问询。见她一直沉默,一侧的孙氏像是预料到了什么,冷声嗤笑起来。 “老爷,您忘了妾先前同您说了什么。这大姑娘呀就是不如咱们儿姑娘机灵、会来事,如若当初您同沈家对峙的时候再强硬上那么一些,嫁入沈家的是咱们绫儿,如今咱们郦家早就跟着飞黄腾达了。” 孙氏牵着庶妹的手,恨恨地剜了郦酥衣一眼,继续挖苦道, “哪里像现在,咱们好不容易撞大运钓了个金龟婿,人家姑爷倒还不愿意进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府门了。” 郦知绫轻轻推了孙氏一把,示意她看看父亲的脸色。 迎光望去,只见男人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很是不好看。 郦酥衣不愿与她周旋,眼睫动了动,道:“我去后院看看母亲。” 她前脚刚迈出去,后脚就被孙氏拦住。 少女顿住脚步,目光寒了一寒。 “怎么,我没带沈世子回门,竟连我自己的亲生母亲都看不得了么?” 孙氏闻言,便冷笑。 “谁知晓你母亲患了什么病,如若叫你染上了,再带回国公府,那世子爷的安危可是你我能承担得起的?” 父亲也走了过来。 “酥衣,你姨娘说得在理。这一路而来,你还未用午膳罢,今儿一早你姨娘与你妹妹便带着人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快去净净手、坐下来尝尝。” 郦酥衣侧过身,目光倔强,瞪着身前的妇人。 见状,郦知绫亦从孙氏身侧走过来,假模假样地牵起她的手,笑道: “是呀大姐,都是一家人,今日又是你回门的好日子,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母亲不让您去后院,也是为了您与世子好,虽说今日您未曾带着世子爷回门,我们也是不会怨你的。都说郎心难得,更何况是沈世子那样的人……” 她的话音还未落。 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道高昂的通报声: “沈世子到——” 院内众人微惊,朝着门口望去。 只闻一道清浅的兰花香,院门口已多了一道清贵的雪色。 沈顷一袭狐氅,手里执着一把折扇,缓缓而来。 他的身后,还跟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准确地来说,是一群抬着箱子的人。 见状,郦酥衣也吃了一惊,走上前去,问道:“郎君,您这是带了些什么?” 她话音方落。 只见大大小小的箱子齐齐落了地,箱盖揭开,珠光宝气,琳琅满目。 直教人看直了眼! 沈顷缓声道:“兰蘅第一次见到岳父,不知给您带些什么东西,便略微准备了些薄礼。这半边都是赠与岳父您的,还望您老人家笑纳。” 孙氏回过神,又惊又喜地看着另一边箱匣,走过去: “那这些——” 沈顷用小扇按住她的手,微笑,声音中有淡淡的疏离: “这半边,是给岳母大人的。” 第21章 021 沈顷的话成功止住了孙氏伸手的动作,同样也让她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略显狭小的院落内,吹刮起聒噪的寒风。 冷风拂过孙夫人的脸庞,她面上白了一白,旋即,赔着笑问道: “世子爷,您这是什么意思。妾身与老爷不知晓您今日前来,有些招待不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 她的话语中,满满都是奉承之意。 沈顷却并未再理会她。 男人侧过身,雪色的衣摆于箱匣边拂了一拂,那珠光宝气登时便充盈着清雅的兰花香。他一声不吭便带来了满院子的珍宝,惊愕的不止是父亲与孙氏母女,还有一侧的郦酥衣。 她立在原地,傻了眼,怔怔地看着沈顷朝自己这边走过来。 他今日,不是被圣上召进宫了么? 怎么不仅赶来了郦家,还带了这满院子的东西。 微风飘荡着,将他身上的味道送至鼻息之下。 沈顷低下头,轻轻牵过她的手。 “是我来晚了。” 他的话语中,竟还有淡淡的自责。 郦酥衣摇摇头,回握住了男人的手。 沈顷唤人去请她的母亲。 有了沈世子发话,在场之人也不敢造次,连请带求地将别院的大夫人请了过来。 即将要见到母亲,郦酥衣心中竟还有几分紧张。她在院中张望了许久,终于,转角之处映入一张她朝思暮想的脸庞。 “母亲——” 只看一眼,她的眼角便湿了。 大半个月未见,母亲似乎苍老了些许。她在身侧女使的搀扶下,腿脚不甚灵活地朝这边缓缓走了过来。 她身上穿着鲜亮的袄子,发上的木钗也被人刻意换成了金簪,在日光映照下闪着耀眼刺目的光。 郦酥衣知道,这是因为沈顷在场。往日里,他们定不会给母亲穿这般华贵舒适的衣裳。 他们甚至不会请母亲走出别院,就连平日用膳,也都不愿去唤母亲上桌。 母亲老了,腿脚不好使,眼睛也没有先前灵光。 她比不上孙姨娘,那朵被父亲一直捧在掌心、以妾室之名身居正室高位的娇花。 在沈顷的注视下,孙氏极不情愿地让了座,让郦酥衣的母亲林氏坐在了老爷身侧。 郦酥衣亦迎上前,牵过母亲的手,跟着坐至一边。 路过庶妹身侧时,她似乎听见对方冷哼了声。 这一家子人终于坐定。 心中记挂着母亲,适才又经历了那样一番事,郦酥衣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身侧的沈顷见她未怎么动筷,颇为贴心地一直在给她夹菜。 余光里,郦酥衣隐约见着,庶妹的目光止不住地朝沈顷望去,那一双眼中闪烁着期许的光泽,频频落在男人那清冷矜贵的身段上。 郦酥衣无暇去理会她,一心一意询问母亲的近况。 白蒙蒙的雾气自汤碗间飘溢出,寸寸缕缕,蒙上妇人的眼角与眉梢。 母亲笑着道,自己在郦家过得很好,让她在沈家那边不必挂怀。 说这话时,母亲的眉眼弯弯的,目光温和而恬适。女儿嫁入了镇国公府,成了世子夫人,她自己在郦家这边,自然也要沾上几分光的。 郦酥衣又细致地问了几句,终于,放下心来。 庭院间的风声很大。 母亲尚在病中,身子弱,禁不住这凌冽的寒风,喝完汤便回屋去了。 郦酥衣也放下碗筷,跟着母亲来到别院,母女俩一番寒暄过后,她担心打搅母亲休息,退出到房门之外。 沈顷一袭雪氅,正立在庭院之中,像是等了她良久。 乍一见这一抹靓影,男子温和的眉眼缓缓笑开。郦酥衣迎着他的笑,小跑而来,声音中不免带了几分嗔怪: “郎君风寒方愈,怎么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这么大的风,莫再将身子冻坏了。” “不妨事的。” 沈顷摇了摇头。 适才他离席,跟着郦酥衣一路走了过来。虽说在此处无人拦着,他可以自由走动,可沈顷转念一想,这里乃是妻子的闺阁,若是随意走动,怕是会唐突冒犯到她。 于是他只在院子外头候着,等着妻子与岳母寒暄。 闻言,郦酥衣在心中想。 沈顷就是沈顷,他不是沈兰蘅,更不是旁的人。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考虑得十分细致入微。 “郎君,妾身带您去屋里头歇息罢。” 午后的日光倾洒下来,于院中铺撒了暖融融的一层,也愈发让人觉着神思困倦。 沈顷点点头,随着她一同穿过后院的林径。她的闺房距母亲的住处尚有些距离,走过交错纵横的两条小道儿,沈顷终于来到了她的闺院之中。 乍一推开房门,迎风便飘来一阵甜丝丝的香气。 闻这味道,像是胭脂水粉,却不腻人。 闯入眼帘的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闺阁,雕花小窗、雪纱床帐、梅花玉瓶、梨木软椅……还有眼前那一面黄铜镜。郦酥衣抿了抿唇,缓步走了过去,透过明澈的镜面,一眼便瞧见于房门口顿足的沈顷。 他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郦酥衣转过头,好奇地问道:“郎君怎么还不进来?” 男子微微掀抬起眼帘。 小扇于手中收了一收,他的步履轻缓,迈过门槛走了过来。他今日腰际竟还佩了一块芙蕖玉坠子,华靴乍一叩地,玉佩便敲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女子的房中。 即便对方是他的妻子,沈顷仍感到一阵不自在。 他今日未束发,乌黑的发丝顺着两颊倾泻落下,恰恰遮挡住他耳根出那极不自然的红晕。听着少女雀儿般清脆悦耳的声音,沈顷稍稍敛目,顺着她的话语声凝望过去。 “这条帕子,还是妾出嫁前绣的呢。那时院子里的腊梅还都没有开,我便绣了一支腊梅在上面,心中想着,待帕子绣完了,院子里的花就全都开了。” 正说着,她的手轻轻拂过帕上那一株还未绣完的梅花,明艳的红色游走在郦酥衣的指尖,她无奈笑道,“谁曾想,这帕子还未绣完,我便匆匆出嫁了。” 少女面上笑着,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沈顷顿了顿,问道:“夫人嫁与我,是过得不开心么?” 非也。 郦酥衣摇摇头。 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 她原先曾以为,自己会在适合的时候,嫁与一位自己喜欢的男子。不求他有何等的大富大贵,更不求他的家世有何等显赫。她所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更不是什么达官厚禄的贵人。 说起来,沈顷待她也很好。 但沈顷对她的好,是出于他的礼节,出于他的涵养,出于一个丈夫对妻子理应尽到的义务。郦酥衣很明白,假若那日嫁过去的不是她而是自己的庶妹,沈顷同样会对她以礼相待,与她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她与沈顷之间,一直都隔着薄薄的一层雾。 那样薄、那般浅的雾气,她看不见、摸不着,同样也戳不破。 沈顷自然不知晓郦酥衣在思量些什么。 见少女低垂下头,对方还以为她是在为林夫人忧心。今早面见罢圣上,魏恪同他说了些有关于郦府的传闻。 也就是那时候,他知晓明明是嫡出的妻子,曾在郦家受了怎样的欺辱。 他更知晓大婚那一日,妻子为何会一脸惊惧地窝在自己怀中,温声细语,像只惊惶的小鹿去乞求他的怜爱。 思及此,沈顷的心口处忍不住暗暗泛疼。 他微垂下眼睫。 窗纱未掩,有风自廊檐间穿过,又徐徐吹拂入她装点有致的闺房内。沈顷随着她看着,看着她的手帕,看着她的妆台,看着她那些胭脂水粉、丝绸绫罗…… 看着她掩去了眉目间的忧色,转过头,兴致勃勃地举起自己先前完成的刺绣,问他可否好看。 沈顷喉舌动了动,瞧着她素净的脸庞,温声点头: “好看。” 他的目光轻缓,落在少女唇角边的梨涡上。 一时间,他沉寂数年的心,竟不禁跟随着她的笑容跳了跳。 待郦酥衣转过头时,恰恰对上那一双正出着神的凤眸。 和煦的光影于他面容上落了一层,顺着他的鸦睫,于男子眼睑处投落一片淡淡的影。他不知是在想些什么,眼神正汇在某一处虚无的光点上,直到她轻唤了好几声,对方才终于回过神。 他微微正色,道:“夫人方才说了什么?” 郦酥衣将手里的骨梳放下。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适才沈顷的神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她道:“妾方才见您在出神,问您是在想什么。” 少女的声音缓缓的,像是八角薰笼中徐徐升腾的薄雾,就如此,在他的不知不觉间,慢悠悠地萦绕上人心头。 他适才在想什么? 沈顷抿了抿唇。 “我……” 恰在此时,有风吹拂起他的发梢。 兰花香气于郦酥衣的鼻息下拂了一拂。 清清浅浅,煞是好闻。 下一刻,他听见对方带着笑的声音。 “沈顷。” “怎么了?” 少女掩唇轻笑,“你脸红了。” 闻言,沈顷果然神色一顿,后知后觉,竟觉得有几分面热。 他抬眸,朝不远处的妆镜望过去。 镜中,男人身形修长,原本白皙的面颊上不知何时竟浮现了一抹红晕。 他方才在想什么? 他方才在想,这是她的闺阁,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也是一个女子甚是隐秘、从不轻易示人的地方。 从未有外男踏足过此地,他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男人。 沈顷低下头,看着她干净清丽的脸庞,内心深处忽然涌现出一个令人面热的想法。 他方才在想…… “酥衣,我可以吻你吗?” 如此想着,他竟将话语脱出了口。 更令他意外的是,自己这一番话音刚落,身前的少女反应了片刻,竟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吻了上去。 一如大婚那日,大雨滂沱。 二人眼前升腾起潮湿的雾气,温热的吐息伴着清润的兰花香,萦绕在人发烫的口齿间。 这是她与沈顷的第二次亲吻。 他依旧不熟稔,丝毫比不上那个人。 见他双手笨拙得没有去处,郦酥衣在心中笑了笑,牵起了对方的手。 沈顷的唇于她唇瓣上顿了顿,他的瞳眸无辜而干净,似乎想要问她:做什么? 然,不等他问出声。 郦酥衣已轻车熟路地,将男人的手掌轻轻搭在自己纤细的腰窝处。 沈顷一愣,掌心一烫。 男人的脊背忽然变得过分僵硬。 宛若一根绷紧的弦。 第22章 022 日影缓缓,漫过春帐。 郦酥衣背对着窗棂,隐约感觉到,冬日里暖醺醺的光晕在沈顷的身上落了一层。 他的浓睫纤长,随着跳跃的光粒轻轻翕动。 明明是同一具身子,明明是同一个人的嘴唇。 却让郦酥衣感觉,大有不同。 不同于沈兰蘅的蛮横与急躁,沈顷吻得很轻,郦酥衣闭着眼,能感觉到他竭力遏制的呼吸声。温热的吐息拂面,宛若一只振翅的蝶停在了春的梢头。 春风轻柔,那对薄翅亦是轻柔无比,嘤咛声穿过一片兰花丛,留下一阵恬淡的馨香。 他的手就这般搭在自己的腰窝处,即便掌心灼烫,也分毫不敢动弹。 二人明明是夫妻。 明明是有过新婚之夜的、名正言顺的夫妻。 沈顷却不敢轻易冒犯她。 郦酥衣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 当初,她并非自愿嫁入沈府。 嫁给沈顷后,自己又对他表现得又敬又怕。 沈顷是何等的君子?他心思通透,考虑得细致而周到,自然担心自己莽撞的举止会唐突到她。 他的右手,不知不觉地于她腰窝处收紧。 掐得她软腰似水,好似下一刻,便要融湿于那白醺醺的雾气之中。 郦酥衣的声息也被那一袭兰花香气溽湿。 相比于沈兰蘅的蛮横无礼,沈顷的自持竟让她有几分入迷。男人紧阖着一双眼,唯有那眼睫轻轻颤动着,他的呼吸与心跳声一齐,于她耳畔寸寸放大,终于、终于…… 在他情难自已的前一瞬,院落外传来焦急的轻唤: “世子爷,世子爷——” 有人影闪到窗纱上。 郦酥衣微惊,下意识地推开他。 沈顷未设防,身子被她推得往后退了一退,待他站定,郦酥衣才惊觉——男人的耳根子已红得几欲滴血! 她见过沈兰蘅放浪形骸的样子,却从未见过沈顷这样令人心旌荡漾的模样。 往日的天上月、云间雪,被旖旎的春风一吹,如此施施然来到了人间。 他发丝与衣襟微乱,一贯雪白的衣袂浸染上几分情动的气息。 那人依旧在外头唤:“世子爷,您在里面吗?” 沈顷低低应了一声。 “世子爷,我们老爷在前堂找您,说是有话要同您讲。” 闻言,沈顷只好低下头同她道:“等我。” 他的声音微哑。 郦酥衣伸出手,将他回拽住。 “等一下。”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素帕,迎着男人眼底的疑色,将他唇上沾染的口脂一点点擦拭干净。 沈顷一贯平静的眼帘下,有细碎的光影晃动。 终于,她满意地点点头,“你去罢。” 一声门响,四下再无旁人,郦酥衣目光转到妆镜之上。 她这才发现,不止是沈顷,那一面澄澈明镜之上所映照出来的,同样还有她潮热的脸庞,和微微红肿的唇。 郦父找沈顷也没有旁的事。 无非就是唠唠家常,攀附攀附国公府,以及对白日里孙夫人的行径表达歉意。 白日里的沈顷并非记仇之人,也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 他不会与平常人计较,更不会与孙氏这样一名妇人计较。 见他这般,一直担忧孙氏的郦父终于放心下来。 他笑呵呵地转过头,唤丫鬟倒茶。 沈顷一袭雪衣,端正坐在郦父对面,他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感到一丝困倦。 这一抹夕阳落下,郦父身前正坐着的男人正巧掀起眼帘。 前者只顾着倒茶,并未察觉到,身前之人原本温和的眼眸中,兀地闪过一道令人发冷的寒光。 他醒来了。 身处在一个从未去过的、全然陌生的地方。 看周遭的摆设,这并非是一门大富大贵之家,身前的中年男人已然发了福,一双眼眯成一条缝,脸上满满是恭维的笑意。 沈兰蘅在心中思量了下日子,立马猜出——自己如今身在郦家,而面前这个人,正是那个女人的亲生父亲。 沈顷日理万机,忙得这般抽不开身,竟也跟着她一起回门了? 沈兰蘅勾了勾唇,有意思。 掌中的杯盏仍发着余热,茶面微微晃荡着,白蒙蒙的雾气徐徐往上升腾。男人眯了眯眼,听着郦父继续道: “承蒙世子爷厚爱,只是我家大女儿性子太过于沉闷,不如绫儿机灵,怕是难讨世子爷欢心。今日您在宴上已见过犬女,不知世子可否留意到,如若绫儿有幸能入了您的眼,也能让里两家人喜上加喜,可谓是双喜临门呢。” 沈兰蘅端起茶杯,回味了一下:“喜上加喜?” 郦父眼巴巴地朝他点头。 将一个女儿送进国公府还不够,竟还要将二女儿也送进来给他做妾室。 沈兰蘅在心中冷笑,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 “你家二女儿我并未怎么瞧上,不过,我见她的母亲倒是机灵能干得很,甚是符合本世子的心意。就不知岳父大人可否忍痛割爱,如此一来,你我沈郦两家也算得上是喜上加喜、亲上加亲。” 郦父从未想过沈顷会这样说。 他先是一愣,继而话语一噎,整个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不敢再吭声。 沈兰蘅无意于他周旋,冷飕飕地睨了他一眼,于座上起身。 他连招呼都未曾打,径直朝外走去。 冷风轻拂过男人雪白的衣袂。 这次醒来时,沈兰蘅与平日的感觉都不大一样。 今日的沈顷并未喝药,他的嘴唇里并没有药粥的苦意。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的嘴唇发干,喉舌发涩,一颗心也莫名跳动得厉害。 沈兰蘅微微蹙眉。 ——沈顷方才做什么了? 他摸了摸自己微烫的喉结。 见他走出来,外头有丫鬟给他带路。 对方点头哈腰,比见了郦老爷还要恭顺。 他未应答,只跟在那人后面,朝郦酥衣的闺阁走去。 一边走,沈兰蘅一边感受着这具属于他与沈顷两个人的身体。 沈顷今天做什么了? 怎将身体弄成这副样子? 弄成这副奇怪的样子。 沈兰蘅似乎觉得,自己身体之内,似乎游走着某种躁动的气流。那种气流温烫,冒着隐隐热气,正流窜在他的四肢百骸间,一时竟叫他无从抑制。 他现在很想见到郦酥衣,很想知道,沈顷究竟对这具身子做了什么。 他随着婢女,一边压抑着那道气息,一边穿过这一条窄窄的林径。 此处离郦酥衣的闺阁有一段距离。 沈兰蘅远远地见着,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朝一间屋子里面走去。 他眯了眯眼,问道:“那是何人?” 婢女抬眸望了一眼。 “回世子爷,那是……是二夫人,去了大夫人的屋子。” 按着大凛的规矩,新婚妻子虽可以在大婚后回门,却不能在娘家过夜的,此刻已是黄昏,再用不上多久,郦酥衣便要启程返往沈家。 孙氏趁着母女二人分别时来见夫人林氏,自然是“提点”她,与女儿分别时,什么该说什么又不该说。 她虽是妾,但在郦家这么多年,一直享受着正室才该有的地位和待遇,对大夫人林氏更是百般苛责刁难。 尤其是在郦酥衣嫁入沈家后,孙氏每每看见林夫人,愈发觉得心中闷堵,时不时便要来别院拿她撒气。 郦老爷是个不敢吭声的。 见着妾室欺辱正式,竟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孙氏去了。 当沈兰蘅推门而入时,孙氏身侧的婢女正将林夫人两臂按着。后者发髻上原先那根金簪已然不见,衣襟微敞着,无助地跪在地上。 听见门响,众人循声望了过来。 只一眼,便看见站在一片霞光中的沈顷沈世子。 孙氏面色一白,正执着金簪的手一松,簪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世……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他如今不正在郦酥衣房中,与她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么? 因是他逆着光,孙氏看不大清楚来者的脸庞,自然也看不清他面上此时是何等神色。 即便看不大清。 但孙氏却莫名感觉一阵凉意正顺着脊柱往上蹿,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往后倒退了半步。 “沈顷”并未上前来扶林夫人。 他睨着那两名同样面色煞白的婢女,冷声:“松手。” 婢女这才后知后觉,忙不迭将林夫人从地上搀扶起。 于这一片慌乱中,有婢子手上不禁用了些力,林夫人皱着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轻轻一道抽气声,就如此清晰地落入沈兰蘅的耳中。 他目光定在林氏手臂之上。 明明是寒冬腊月,屋内取暖的炭盆却很新,其中的炭火并未燃烧多少,让人一眼便瞧出来——炭盆是新置的,炭火是往里面匆匆添加的。 一切都是表面功夫,为的,便是糊弄沈顷与郦酥衣。 林夫人的衣袖有些长,明显不合身。 沈兰蘅眼中闪过一道精细的光。 下一刻,他竟道:“掀开。” 孙氏:“世子爷,您说什么?” “把袖子掀开。” 孙氏先是一怔,而后立马想到了什么,忙不迭道: “世子爷,这怕是不妥……” 沈兰蘅第三次道:“掀开。”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不耐烦。 孙氏及周遭女使的面色皆是一僵,迎上沈顷冷冰冰的目光,不可置信—— 不是说沈世子性子温和,彬彬有礼,从不对人动怒的么?! 日影穿过窗棂,倾洒在林夫人的衣袖上。 婢女战战兢兢地将她的袖口掀开。 只见林氏原本遮掩的袖摆之下,一条条,一道道,红紫交织着,竟都是…… 鲜明的鞭痕! 沈兰蘅眸光兀地一沉。 孙氏又往后倒退了半步,靠着墙角,目光瑟瑟地看着他。 她眼见着,男人弯下身,拾起地上的金簪。 他的手指很是修长漂亮,像一块干净的玉,在金簪的映衬下泛着青白色的光泽。 沈顷拾了金簪,朝她走过来。 他的神色很冷淡,眼神中甚至没有愠怒之意,却莫名让人感觉到畏惧。孙氏完全吓傻了,就这般任由他牵过自己的胳膊、掀开自己的衣袖。 有钝器划破肌肤,温热的液体顺着女人光滑的手腕流淌下来。 孙氏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疼痛。 她惊叫出声:“世子、世子爷!您这是做甚?您——” 锋利的金簪再度刺入她的手腕! 一道一道,一条一条,孙氏手腕上的划痕,与林夫人手腕上的鞭痕渐渐重叠在一处。孙氏叫得惨烈,周遭下人畏惧着沈顷,皆不敢上前。 林夫人腕间的鞭痕共有五道。 沈兰蘅神色恹恹,紧攥着孙氏的手,一道一道地将那些伤痕追补回来。 终于,他“啪嗒”一声,扔掉了那支鲜血淋漓的簪。 孙氏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泪眼模糊中,她感觉身前的男人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手,语气淡淡的,挑眉问她:“记住了?” 她已哭不出声,更说不出来话,嘶哑着嗓子:“记、记住了,记住了……” 沈兰蘅走出院时,郦酥衣恰好迎上来。 她跑得匆忙,似乎听见方才这边的喧闹声,面上挂着担忧与焦急。 郦酥衣未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未曾设防,一头栽入他怀里。 “沈顷,我母亲怎么了?” 此刻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她口中唤的是“沈顷”。 沈兰蘅的眸光变了变,一个念头自他心底生起。 于是他温下声,语气和缓地同她道:“岳母没有出事,她如今已歇息下了。” 她还是不放心。 郦酥衣侧了侧身:“不成,我还要去看看……” 男人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道:“你连我也不放心么,我适才看过岳母大人,她方歇息下。乖,我们不要去打扰她。” 正说着,有丫头自房内走出来,她接过沈兰蘅带着示意的眼神,同郦酥衣道:“世子夫人,老夫人已经喝罢药睡了,您若是有什么吩咐的,可以同奴婢说。” 郦酥衣转过头,看着男人唇边温柔的笑意,想了想,终于将心中的戒备。 天色将晚,他们应当回沈府了。 心想着他是沈顷,郦酥衣极自然地牵过他的手。 她的动作太过于熟稔,也太过于亲昵。 沈兰蘅低下头,看着二人交缠在一起的手,步子顿了顿。 “怎么了?” 郦酥衣转过头,疑惑地望向他。 只见男人勾了勾唇,低低笑了笑:“没什么。” 郦酥衣紧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到闺阁。 “你方才不在,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待离去时让婢女捎给母亲。这部分是给母亲的,这部分是给父亲的……还有这个,是我绣完的手帕,想送给你。” 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转过头,正迎上他那一双泛着寒意的眸子。 郦酥衣的手“啪”地一松,往后倒退了半步,声音微惊: “你……你不是沈顷。” 他不是沈顷。 他是沈兰蘅! 此时还是黄昏,他怎么就出来了?还有,还有沈顷的银镯呢?那道士给的镯子怎么并未将他锁在里面?? 郦酥衣惊慌失措,望向男人腕间正泛着银光的手镯。 沈兰蘅盯着她,目光又转向那一方素帕,声音愈冷: “想送给谁?” 是送给沈顷,还是沈兰蘅? 她未应声,下意识地往后退,小腿却磕到床脚。 窗牖未掩,沈兰蘅踩着满地的霞光,走过来。 “夫人是想要送给谁?” 不等他话音落,忽然,男人眸光闪了闪。 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探究,伸出手,放在郦酥衣的唇上。 ——她原本鲜艳的口脂被蹭掉,诱人的唇瓣,此刻竟有些发肿。 难怪。 难怪,他今日“醒”来时,竟有那样奇怪的反应。 他还疑惑,沈顷今日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他竟有几分头晕目眩。郦酥衣眼睁睁看着,身前之人眸色一沉,只一瞬间,男人的眼底竟汹涌出令人不战而栗的寒意。 沈兰蘅沉下声,眸光阴森,逼问道: “郦酥衣,他动你了?” 第23章 023 他的目光宛若一把锐利的剑,语气之中,带着鲜明的探究。 郦酥衣被他步步逼退,几欲瘫坐在软榻之上。 他的神色阴冷,缓步走上前来。八角薰笼内的香炭忽然燃尽了,从窗外吹刮来料峭的寒风,吹拂起男人雪白色的衣摆。 郦酥衣嗅到几分兰花香。 清润的兰花香气,是那人身上的味道。但如今,她知道——身前此人,分明不是沈顷。 被他这般注视着,她心中只觉得慌张。 少女声音微微颤抖着:“沈、沈兰蘅,你要做甚?” 郦酥衣从未见过沈兰蘅这副模样。 先前见到他时,尽管他再怎么疯,男人的面上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他的笑意蔓延不到眼底,怒意也蔓延不至于眼底。 但今日却不一样。 沈兰蘅死盯着她,凤眸狭长,眼中闪过凌冽的寒光。 他生气了。 他居然动怒了。 因为她言辞的闪烁,因为她唇上蹭掉的口脂。 因为他身体之中,那股难以抑制的躁动。 若是换了以往,他定然会暗暗嘲笑沈顷一番。 什么清心寡欲,什么正人君子,什么高洁的清雅之士。他还不是会与这天底下所有凡夫俗子一样,见到喜欢的女子时,也会生起那难以抑制的情动。 但如今,沈兰蘅的心口处,却莫名燃着一股燥火。 好似下一刻便要灼烧起来,燃得山崩地裂。 郦酥衣被那双阴冷的眼眸盯着,退无可退,双腿再也止不住颤,一下坐到身后的软榻上。 松软的小榻就这般凹陷下去,她头上的步摇晃了一晃,折射出一道刺目的金光。 沈兰蘅追问她:“沈顷他今日动你了?” 他语气不善。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依旧紧锁着她的双唇。少女嘴唇微微肿胀,闻言,下意识以为他说的是那个“动”。 郦酥衣惊惶地摇摇头。 沈兰蘅眸光又是一沉。 骗他。 恰在此时,有婢子在门外唤,天色将晚,是时候回沈府了。 郦酥衣是刚进沈家门的新媳妇儿,二人大婚还不到一个月,即便是回门,也不宜在娘家过夜。 婢女隔着一扇门:“世子爷,世子夫人,马车已备好了。” 听见那人的声音,郦酥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想要往外跑。 沈兰蘅冷笑一声,牢牢抓住她的手腕。 “哐当”一声,闺房的门被他从内推开。 院落外正停着一辆马车,魏恪恭敬地立在一侧。 此时此刻,于外人面前,沈兰蘅还是那个儒雅温和的世子爷沈顷。他藏起眼中锋芒,掩饰住面上的愠意,却在那交叠的袖摆下死死攥着郦酥衣的手,将她带上马车。 他攥得极紧! 郦酥衣无法躲避,更无法挣脱。 她就这样被沈兰蘅带上了马车,马车行驶的那一刻,男人将她按在摇晃的车壁上,就这般蛮横地深吻下来! “唔……” 她未曾有任何防备。 与其说这是一个吻,倒不若说,这是一遭来势汹汹的啮咬。 他像一头被妒忌冲晕了头的小兽,狠狠地撕咬过她的双唇,将她口齿间清甜的香气尽数吞咽入腹中。 他与沈顷完全不一样。 冲撞,蛮横,无礼。 他的怒意在唇齿上宣泄着,竟生生将郦酥衣的嘴唇咬破,咬出血来! 血腥之气在口齿间蔓延,沈兰蘅抬起头,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压着声音,语气中是掩藏不住的凶恶: “郦酥衣,谁给你的胆子,胆敢背叛我。” “妾、妾何曾背叛您……” “与沈顷亲吻,与他闺中取乐,还不算背叛我?” 男人的声音发狠,气息扑在她面上,扑得她眼睫轻颤,湿软的眸光也打着抖。 言罢,马车忽然猛一颠簸,郦酥衣的身子随之晃了晃,后背重重磕在车壁上。 下一刻,沈兰蘅不由分说地压上来。 回想起黄昏时沈顷身上那些不自然的反应,男人手臂上的青筋凸起。他重新捏住郦酥衣的下颌,望入她那双怯生生的软眸。 “沈顷他是如何与你亲吻的?” 他追问道。 “是你先亲的他,还是他先亲的你?” “除此之外,他还碰你哪里了?郦酥衣,你说实话。” 对方的手自她的下颌,辗转到她的脖颈处。 郦酥衣被他死死扼着,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的声息。 他显然愈发恼了,咬牙切齿: “说话!” 冬季的天总是黑得很早,没一会儿,黑黝黝的夜幕降落下来。 心中惦念着时辰不大早了,车夫将马车驭得很快。马车轱辘不知疲倦地向前滚动着,疾行的声响将车内二人的声息就此掩去。 马车飞驰,有风吹拂过车窗的帷帘,径直扑打进来。 扑打在郦酥衣发白的脸颊上。 她闭上眼,迎面呛了一口冷风,刺骨的寒风涌入肺腑,让她不禁猛烈地咳嗽起来。 见她咳得如此难受,男人正钳制她的手终于松了松。 即便如此,他的面色依旧不改,眼神之中,甚至汹涌起一道明烈的杀意。 他阴鸷的眼神划过少女肿胀的唇,以及唇边那一道极鲜明刺目的绯色。 第二次,他埋头扑上来。 埋头,将她扑倒在车壁上,发疯般得弓身亲吻过来。 这不是吻,不是啮咬。 而是擦拭。 沈兰蘅擦拭着她的唇角,以薄唇擦拭着少女唇上的血迹,擦拭着她身上那每一道、沈顷留下来的气息。 兰香盈盈,扑满口鼻。 与呛人的血腥气息交织在一起。 他这般凶狠,凶狠得让郦酥衣下意识去躲。 即便是同一张脸,甚至是同一具身体,可沈兰蘅的脾性依旧让郦酥衣退避三舍。每每在入夜时见了对方,她都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包括现在,当男人不顾一切地压过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反抗,是自救,是将他推开。 她愈抗拒,便愈激起男子眼中的愠意。 对方以一只手狠狠掐住她两只手的手腕,将她的胳膊高举过头顶。 另一只手按压住她的脸庞,将她死死按在车壁之上。 少女泪眼朦胧。 “世子爷没有再碰妾的哪里,妾并未与他再做旁的事。妾身知错了,妾真的知道错了。您放过妾……您饶过妾身罢……” 沈兰蘅伏在她耳边,恨恨纠正。 “是沈顷。” 不是世子爷。 她赶忙道:“沈顷,是沈顷……” “撕拉”一声,她再也禁不住,右手挣扎着垂下,竟一下撕掉了车窗的帷帐! 冷风汹涌而至。 夜色涌入车窗,与夜风一道汹涌的,还有男人眼底的情绪、身上的吐息。 沈兰蘅原本不打算放过她的。 即便是在没了车帘的马车里。 少女紧攥着破絮般的帷帘,一整张脸被吓得煞白如纸。因是前头还坐着驭马的车夫,她哭得不敢太大声,拼命咬着沾染了血渍的下唇,企图将那些声息咽入喉舌之中去。 她越抑制着哭声,那哭腔便愈随,愈发惹人怜惜。 沈兰蘅停住正攥着她腰身的手,借着窗外涌入的月色,朝她面上望去。 她面色煞白,脸上尽是惊惧,被他吓得像是丢了魂儿。 一瞬之间,让他想起在万恩山上的那一夜。 同样的冬夜,同样刺骨冰冷的寒风。 她面上挂着同样的惊惧,却强忍着心头的恐惧,走过来。 “你的胳膊受伤了,我……帮你处理一下。” “……” “我会些医术,如若你这伤口不及时处理,怕是整条胳膊都会废掉。” “……” 万恩山上,清冷的夜色里。 小姑娘迎上他那双满不在乎的眼,踯躅了片刻,还是走上前。 她小心翼翼地牵过他的手,从内里撕扯下来一块干净的布,细致地替他包扎起来。 马车里,男人的眸光动了动。 迎上她那一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生平第一次,沈兰蘅的内心深处,竟生起一种异样的情绪。 他神色未变,眼神依旧冰冷,一直钳制着她身形的右手却是一松。得了自由,郦酥衣先是一愣,回过神来后又赶忙朝身后缩去。 她躲至马车角落。 眼看着,男人攥了攥拳头,冷声道: “没有下一次。” ……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在沈府门前缓缓停落。 为了不让其他人察觉出异样,在下马车之前,郦酥衣已将衣衫发丝收拾齐整。 令她感到意外的时,分明脾气躁动如沈兰蘅,在后半程居然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二人沉默地坐在摇晃的马车里,被撕扯下来的车帘破败如柳絮,遮挡不住车窗外料峭的寒风。 回到国公府,沈兰蘅也并未拦着她的路。 郦酥衣赶忙低下头,匆匆走回兰香院。 待确定对方未跟上前来后,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且说另一边。 沈兰蘅忍住心头情绪,缓步朝望月阁走去。 他前脚刚一踏入正院。 后脚,便有侍人匆匆跟上来。 “世子爷——” 对方在身后唤他,声音听上去倒还有些着急。 男人顿足,转首。 只见冰凉的月色下,有人手中正捧着一物,匆匆朝他这边小跑而来。 “世子爷,您有东西落在马车上了。” 那人跑得急,有些气喘吁吁,一边说,一边奉上一只银光闪闪的手镯。 银白色的手镯,其上不知刻画着什么图腾,瞧这模样,倒有几分怪异。 见状,沈兰蘅下意识地蹙眉,在他的印象里,因着时常要行军打仗,沈顷并没有带银饰的爱好。 除了佩剑,往日里,他甚至都很少佩戴旁的物件。 瞧见他眼底疑色,那侍人便笑:“世子爷,您忘啦,这是夫人送您的银镯呢。” 郦酥衣? 瞧他这副模样,侍者只当他是没了印象,便压低了声音,提醒道: “就是您从万恩山回来、昏迷不醒的那一日,老夫人请了道士前来布阵做法。也就在那时,咱们夫人替您向大师求了这一只银镯,说是能驱邪用呢?” 沈兰蘅正用指腹摩挲着那只镯子,闻言,手指不由得一顿。 他问道:“驱邪?” “是呀。” 小后生丝毫没有发觉出他神色之中的异样,咧着嘴笑道,“大师说您那时身体虚弱,许是在山上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闻言,夫人便求着大师赐镯,去镇压您身上的阴邪之物。嘿嘿,夫人还不让那大师同旁人说,自己偷偷进屋给您戴上的,奴才恰好端着药从旁边走过去,看得一清二楚……” “轰隆”一道惊雷劈下来。 黄昏时还是万里无云,此时此刻,院中竟突然下起了大雨。 沈兰蘅坐在窗台前,任由煞白的冷光劈打在自己的脸上。 男人右手,正紧紧攥着那只镯子。 那是郦酥衣偷偷给沈顷戴上的,作“辟邪”之用的银镯。 适才院落之中,那侍者所说的话犹在耳畔。 “奴才听闻那大师说,有阴邪之物趁乱入了您的体。不过世子爷您无须担心,这只银镯除了可以镇压您体内的淫煞,日积月累,还能杀死您身体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呢!世子爷,您瞧咱们夫人多关心您……” 风雨飘摇,闯入未掩的窗牖。 雨丝凉飕飕的,拂于男人冷白的面容之上。 他握着银镯,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阴邪之物? 不干净的东西? 沈兰蘅不禁冷笑。 郦酥衣啊郦酥衣,我好不容易心软一次,好不容易想着放了你、一心一意只对付着沈顷。 却未想过,你想做的,竟是杀了我。 男人攥着镯子的手缓缓收紧,再收紧。 他手背上爆出青筋,力道之大,就差将银镯捏成齑粉! 也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叩响了内卧的门。 他的声音不虞:“进。” “世子爷,这是您要喝的药。” 沈兰蘅本是低着头,细细打量着图腾之上的图案。听见对方的话后,又觉得她的声音有些耳熟,不禁抬头望去。 只见女使正端着碗,乖巧规矩地站在桌边,瞧那张脸,竟是…… 秋芷。 今日郦酥衣回门时,刚将她的卖身契取回来。 少女将药碗轻轻放下,温声细语:“世子爷切莫忘了喝。”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明显很不规矩,频频朝男人的身上瞟过去。 那样的眼神,即便是性子顽劣如沈兰蘅,也不禁感到一阵厌烦。 他抬手,将秋芷遣退。 浑然不知,少女窈窕的身形隐于雨夜里,却留恋着不肯离去。 秋芷自然是不舍得离去的。 今日郦酥衣回门,才好不容易叫浣衣间将她给放了出来。如今郦酥衣不光从郦府回来了,还从那里取回来她的卖身契。自己从前怎样欺负过曾经的郦大小姐?如今对方手中捏了她的身契,往后又怎会给她好果子吃? 发配到浣衣间,做那些脏活累活,都还算最轻的。 秋芷自然不甘心就此被郦酥衣拿捏。 她思来想去,终于,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郦酥衣是在嫁给沈世子后,一举成了人上人,既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那她为何不能如此效仿之? 秋芷打探到,世子爷每日睡前,都要服用一碗汤药,以此安眠。 于是她散尽全部“家当”,买来了一个可以接近世子爷的机会。 世子的那碗药中,被她下了燃春散。 顾名思义,乃是一种催情的迷药。 中了燃春散之人,身子骨会在段时间内变得无比松软,继而会一点点失去意识,变成任人宰割的羔羊。 长夜之中,风雨霏霏。 雨水中还掺带了些冷冰冰的雪粒子,秋芷站在屋檐之下,任由雨雪拍打着自己的面颊。她知晓,虽说自己现在吃了些苦,可只要今夜一过,那迎接她的,便是所有人惊羡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只要过了今天,只要过了今天…… 秋芷竖起耳朵,小心翼翼地听着,此刻屋内已全然没有了动静。 她蹑手蹑脚,喜滋滋地推开房门…… 第24章 024 偌大的内卧,燃着袅袅暖香。 香雾阵阵,自八角薰笼中弥散,渐渐地将无边的黑夜填满。秋芷推门而入的时候,房中已是一片昏黑,世子爷并未燃灯,想必已经是歇息下了。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雀跃。 少女声音细软,像只猫儿,轻轻朝着床那边唤了声: “世子爷。” “世子爷,您歇下了吗?” 半晌,没有人回应。 隔着一层纱帘、一道屏风,她能听见沐浴的流水之声。 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终于传来簌簌穿衣声响。只见一道身影,被月光剪着,投落在窗纱与屏风之上。 那是一个高大、年轻的男人。 肩宽腰窄,身材匀称。 只看那剪影,便也能猜想到,他身体有何等结实有力。 听说,他还是北疆的大将军。 她脸红了一红,脑海中回响着:“姑娘,你也千万要将这位爷服侍好了。这可是朝廷命官,若是你日后荣华富贵了,莫忘了我们的好。” 正在出神时,有人踩着木屐自屏风后走出来。 他只着了件里衣,衣料如水一般柔顺地垂下。男人未束发,湿润的墨发随意披散着,发尾上挂了些晶莹剔透的水珠。 走过来时,木屐之下踩了些水。他如同从水里升起的月亮,带着清冷的辉光,右手轻轻抬起珠帘。 只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床边的女子。 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极少。浑身上下,仅用一块布裹着,夜风习习,送来她身上甜腻的艳香。 秋芷怯怯抬眸,正巧见对方低垂下眼帘,朝她睨来。 四目相触的一瞬,少女曼妙的身形忍不住地抖了一抖。 “来人。” “主子。” 侍从闻声而入,看见屋里的情形时,先是一愣,而后将脸别到另一边。 沈兰蘅声音平淡: “带下去,扔到沈兰蘅房里。” 郦酥衣是在半个时辰后,被叫去沈府领人的。 半个时辰前,沈兰蘅派人来挑姑娘,原本是相中了她。却被另一名叫秋芷的丫头抢先一步,自荐枕席。 对方说她已经许了沈大人,不宜再服侍今夜这位贵客,请求带她前去。 她伶牙俐齿,只是言语中,隐隐有挤兑郦酥衣之意。 黑衣男人上下打量了秋芷片刻,转过头与周遭商量了阵,叫秋芷去收拾打扮了。 看着几人离去的背影,郦酥衣暗暗松了一口气。 谁知,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呢,沈家的人便要她前去领秋芷。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 只能披上衣服,撑了把骨伞,冒雪前去。 路上隐约听见有人议论: “方才我听见西厢院叫声凄惨,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是沈大人送去的女子,好似惹恼了贵人,被退回去了。沈大人知道后,命人赏了那女子十鞭子。” “啊?为何要抽她鞭子?” “这还有什么为什么,驳了贵人的兴致呗。听说那还是从北疆来的高官儿,可有来头了。……” 听着这些话,郦酥衣步子微顿。引路的仆从见状,疑惑地转过头。 “姑娘,走呀。” 她死死攥着伞柄,木讷地点头,应了一声。 整整十道鞭子。 抽在少女单薄的衣衫上。 “衣服都抽没了,皮也都抽烂了,唉……” 她步子生钝,满脑子都是“皮开肉绽”那四个字。闭上眼,耳畔依稀有秋芷凄厉的尖叫。 带路之人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对她道:“姑娘,大人让奴才将你带至此处,还请姑娘自己进院,去领秋芷姑娘。” 白雪纷纷,坠落少女肩头。 郦酥衣眼睫上蒙了一片雪,眼前一片朦胧之色。隐约的,她似乎嗅到了院内的血腥之气。 前面是一扇房门。 这是她第一次来沈府,不敢轻举妄动。她撑着伞在门前站了许久,直到膝盖处传来一道刺骨剜心之痛,才终于走上前去。 站在门前,她莫名心跳得很快。 屋内还燃着灯,里面的人显然未歇,正坐在桌案前,不知在翻阅着什么。 一身氅衣,未束发,只看那窗上剪影,便能觉得他气质华贵,仪表不凡。 郦酥衣虽然没来过沈府,却见过沈兰蘅。 她皱了皱眉头,感觉屋里那人,好像……不是他。 正思量着,院子里又传来一道有些尖利的女声。 “你是何人,在此做甚?” 郦酥衣下意识回头,只见一女子被丫鬟扶着,踩着月色缓缓而来。 她衣着阔气,气质慵懒华贵。一双丹凤眼微微勾着,正目不转睛盯着跪在房门前的少女。 她是沈兰蘅的正室,孙氏。 身侧有仆从认出郦酥衣,压下声音,在孙氏面前低语了几句。 那人的眸光十分锐利,宛若一把锋利的刀,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剜透。 “这就是勾引三爷的那个狐狸精?” 她徐徐走上前,低垂下眼,伸手勾了勾郦酥衣的下巴。 逼迫着少女抬起面颊。 她生得极美,月光施施然落下,衬得少女一张脸愈发白皙。郦酥衣伏身跪在地上,衣着单薄,体态纤瘦。些许碎发覆在眼睫一侧,被孙氏用手指轻轻拨去。 完完整整地,露出这样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听说三爷近日来,为了一名罪奴茶不思饭不想,这模样果真是标致。” 孙夫人问左右,“三爷是想收她为妾呢,还是收她为婢?” 下人不敢欺瞒,道: “回夫人,如今……尚是婢。” “当奴婢的跑到别人屋里算什么话,”女子轻瞥郦酥衣一眼,懒散道,“跟过来领罚罢。” 她被孙氏带到一处别院。 院落很偏,屋子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孙夫人命人点了灯,一个眼色使过去,立马有下人会意。 “三爷收了你,从今往后,你就是沈家的奴婢了。我们沈家收的罪奴,都要在后背处纹上一个‘奴’字。你既然来了,便也要循着沈家的规矩。” 女子高坐在堂上那一把梨木雕花椅上,理了理下衣的裙摆,眼神轻蔑。 “来人,先将她的衣裳扒了。” 房门被人牢牢关上,郦酥衣被人按在地上,膝盖处又重重一磕,疼得她直不起腰来。 她紧蹙着眉心,手掌撑着地面,抬起一张清丽的脸。 额上隐隐有细汗,一双软眸乌黑,眼底似有倔强的光。 左右侍女迟迟不敢上前。 见状,孙氏怒喝一声:“怎么,都等着我动手么?她不过是一个罪奴罢了,你们当真以为能够仗着有几分姿色,日后欺压到本夫人头上来。瞧你们一个个窝窝囊囊的样子,平日里真是白养着你们了!” 言罢,女子转过头,朝心腹道:“静影,你去。” 一名看上去较为干练的婢女取了针,面无表情地上前。 对方手劲极大,郦酥衣被婢女押着,浑身使不上力气。就在静影欲解开她衣扣的前一瞬,房门突然被人从外大力推开。 一道寒风涌入,孙氏看着来者,微惊: “三爷?!” 沈兰蘅似乎是从正院匆匆赶过来的,衣肩上沾了几片雪,眸光乌沉,瞟了跪在地上的郦酥衣一眼。 她衣着单薄,孱弱地跪在地上,让人看得又生起几分怜爱。 沈兰蘅冷声:“夫人这是在做什么?” 孙氏不慌不忙:“三爷,妾身在教训奴婢。” “奴婢,”男人哼了一声,“谁说她是沈府的奴婢了?” 身侧落下一阵风,沈兰蘅当着众人的面,朝她伸出手。 少女跪在地上,唇色因疼痛而发白。还未回过神,对方已解下氅衣,披在她的身上。 站起来时,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男人氅衣上熏了暖香,郦酥衣被这缕暖融融的香气包裹着,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她抿了抿唇,无声跟在沈兰蘅身后。对方撑起一把骨伞,遮住了她头顶的簌簌飞雪。 “怎么穿得这般少。” 沈兰蘅问她,“不怕受冻么?” 郦酥衣垂下眼睫,轻声:“多谢大人挂怀。” 她的声音轻柔细软,宛若潺潺的流水,听得人心头一阵安宁闲适。沈兰蘅至今也不明白,该如何去拿捏眼前这名美人的心思。 她是罪臣之女,是这里的罪奴。 却又生了一副极烈的性子。 先前,他曾经三次想要了她。 柔弱无骨的美人,却敢以死,向他明志。 直到她的生母染病,需要昂贵的药材医治。 这朵长在淤泥地里的衣衣花,终于弯下身形。 她跟着沈兰蘅,穿过堆满雪的前庭,来到正院。迈过门槛时,对方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腿。 语气中,似有关切之意。 “跪了这么久,膝盖怎么样了?” 郦酥衣站在原地,低敛着双目,没有出声。 “你把这个丫头带回去,让她好生养着伤,她在这里也吃了不少苦。” 话音刚落,秋芷浑身是血,被人架了过来。 她身上伤口还未愈合,血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滴,蜿蜒在银白的雪地上,好生渗人。 郦酥衣瞳仁颤了颤,指甲刺入掌心,强迫自己安稳下心神。 沈兰蘅看着秋芷,叹息一声,可这话语分明朝她问的: “知道错了么?” 她嗅到一阵愈发浓烈的血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男人叫人取来两张卖身契,呈在她面前。 一张是为妾,一张是为婢。 “你自己选,本官不强迫你。” 她的手被人死死抓住,往秋芷带血的伤口上狠狠一摁,大拇指上染了鲜红之色,须臾,拓印在那张卖身契上。 “这一回,可是心甘情愿?” 少女眉睫轻轻颤抖: “心甘情愿。” 沈兰蘅满意地笑了笑,叫人将卖身契收下。 又转过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语重心长道: “你要记住,在这驻谷关,只有本官才会护着你。本官也是唯一能够保下你、保下你母亲的人。” 郦酥衣闭上眼睛。 很久很久之前,依稀也有一个少年,温柔地同她说: 小衣衣,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 沈兰蘅今日似是格外开怀,特准了大夫前来为秋芷治伤。 秋芷软趴趴地瘫倒在床榻上,浑身没了力气,只剩下牙关咬得紧。 “郦酥衣,为什么我要替你去受这一遭罪。” 她声音发着抖,有几分愤恨: “那官人不要我,沈大人就抽我鞭子,说我是不中用的东西。郦酥衣,你真是命好。” “没有命不命的,是你自己要去。” 少女从椅子上站起身,淡淡道,“我出去倒水。” 她端着半是血水的盆子,来到后院。 这场大雪方停下来,院里的玉梅开得正好。雪白的珠子坠在梅花枝瓣上,夜风一吹,簌簌碎雪摇落,地上撒下一片银白。 有暗香幽幽袭来。 走至转角处,她的步子忽然一顿。 院中,一棵玉梅之前,长身鹤立着一名男子。 他一身玄衣,外披着雪狐大氅,正背对着她,不知在思索什么。 郦酥衣下意识猜想,这也许就是众人口中那位“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 她本想回避,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男子耳郭处的珠玉上。那是一对不甚起眼的耳环,戴在耳垂偏上些地方。月华寥落,耳环折射出一道莹白的光泽。 郦酥衣的步子一下顿在原地。 脑海中似有回声: ——郦酥衣,不准再送我这种东西。 ——可是你戴着……好看。 ——好看什么,丑死了。我是男人,戴耳环像什么话,娘们唧唧的。 …… 而如今,男子正背对着她。她看不见对方面容,一双眼紧紧盯着他耳上那对玉环。 “沈大人——” 匆匆一道脚步声传来,她急忙躲至墙后。 “沈大人。” 一名劲装之人走到院中,先是对那男人恭敬一揖,而后压低声音,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男人微侧着头,认真听着,片刻后,冷飘飘落下一句“一切照旧”。 “是。” 侍卫领命前去,沈兰蘅伸手拂去氅衣上的雪珠,徐徐转过身形。 墙角后的郦酥衣震愕地捂住了嘴巴。 月色之下,他一双凤眸冷彻,泛着令她十分陌生的光泽。 可那张熟悉的脸,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然,不过一瞬之间,男人便发现了她。 药水倒灌入口,男人眼神阴冷,垂下眼帘,睨着她。 睨着地上那被灌了药,逐渐也失去力气的女子。 他忍住眼底泛起的,那道微弱的怜惜。 就连沈兰蘅自己都未曾发觉,曾有那么一瞬间,他也对眼前这个女人心软过。 他在黑夜中兀自游走了这么多年,原以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人,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丁点的光亮。 在万恩山上,他原以为,对方是真的关心他,是真的在对他好。 男人勾唇,自嘲地笑笑。 他真是蠢。 他怎么就没发觉,对方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沈顷。 为了那个伪善的、虚情假意的男人。 她甚至,还要为了那个男人,杀了他。 “嘭”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狠狠摔上。 屋内并未燃灯,那一扇房门隔绝了院外的月光,也隔绝了这件屋子所有的光亮。 郦酥衣已发不出来声息。 此时此刻,她已经明白沈兰蘅要做什么。 他要将她关在这里,与秋芷的尸体一道关在这里,他要她认罪,要她背下他杀死秋芷的罪行。 一缕月光终于挣脱窗牖的帘帐,恰好打在秋芷惨白的脸上。 她还未咽气。 她奋力张着唇,想要喘息。 郦酥衣以胳膊肘撑地,用最后一道力气,挣扎地爬过去。 “沈兰蘅,沈兰蘅……回来。” 她扒了一地的血手印。 不要死,秋芷,不要死。 婢女渐渐露出了眼白,原本一双明澈的眼睛,此时正阴森森的死死盯着她。 郦酥衣想要大喊,想要唤人。 可她没有力气,甚至发不出任何的声息。 绝望铺天盖地袭来,将她瘦小的身形包裹。 她扒开地上的匕首与银镯,勾住秋芷软绵绵的手指。 “秋芷,撑住,不要死。” 求求你,不要死,不要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血泊里,死在她面前。 她知道,以沈顷的美名,所有人都不会想着,是“他”夜里杀死了秋芷。而如今,自己与那丫鬟正倒在同一间房间里,她衣裙上染满了血污,手上也尽是淋淋鲜血。 明日她一醒来,只要她一醒来。 身边就是一具尸体,以及满地的血迹。 郦酥衣绝望地闭上眼。 因为她知道,明日自己一醒来,所有人都不会猜想,是他们敬仰的世子爷,杀死了秋芷这丫头。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她的清白,都不会相信她的“狡辩”、她的“一面之词”。 所有人都会要她——杀人偿命。 第25章 025 冷风拂过长夜,这一场雪无声地落下来。 临近了年关,原本就寒冷的冬夜愈发悄怆凄清。雪粒子被风雨裹挟着,拍打着窗棂扑扑地朝下飞落。干净的廊檐上挂满了雪,远远望去,素净的雪白色连成一片。所幸这场雪来得急,去得也急,待第二日清晨时,院子里的积雪已然融化了七八分。 一道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打破了望月阁的寂静。 有丫鬟死了。 死在望月阁,死在世子爷的房间里。 尸体被发现时,她的四肢已经僵硬得不成样子。冬日天寒,屋内火盆里的炭火燃尽了,地上那一滩骇人的血迹亦凝固成了一片,在这个冬季的清晨,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身侧,正躺着方过门不足一月的世子夫人,郦酥衣。 被发现时,郦酥衣正昏迷不醒。 她倒在血泊里,素净的衣裙被殷红的鲜血染湿。少女瓷白的面容上沾了些血迹,整个手掌更是红得骇人。 侍人吓了一跳,忙不迭走上前去,夫人气息尚在,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世子夫人抬到床上去,又匆匆唤来了长襄夫人。 国公府闹出了一条人命,虽然死的是个丫鬟,但这也终归不是一件小事。 郦酥衣面色一僵。 素姑姑怯生生地抬起一双眼,也朝身前的女子望去。不一阵儿,又将双手举起。 月色落下,少女手腕间似有伤痕。 有人愤愤:“无端责罚素姑姑、欺辱沈夫人,还妄图谋害世子爷嗣——郦酥衣,臣所言,可有半句不实?” 少年声音坚毅,眸光更像是一把尖利的刀,直直朝赵、萧二人剜来! 郦酥衣“扑通”一声跪下。 流苏穗子在眼前晃了一晃,将月色打得七零八落,沈顷逆着月色,一对眸沉沉垂下,双目之间情绪晦暗,眉宇之上竟有隐隐的杀意。 赵夫人的心“咯噔”一跳。 “大胆!” 她突然指向地上跪着的郦酥衣,“你、你怎么敢给沈夫人灌避子汤?!” “姐姐?” “住嘴!”水芙裙裳的女子突然变了面色,跪在地上的郦酥衣一愣,抬眼时,恰恰撞上对方递来的眼色。 沈顷就站在她的身后。 赵夫人双目微凛,转头望向沈兰蘅。 “世子爷上!今早妾身是唤了夏妹妹与萧妹妹来。妾身想着,大家都是一个宫里头的人,互相熟络了日后也好有照应,却不知晓那是碗避子汤啊世子爷上!” 有人亦是凛声:“这么说,倒是郦酥衣一人逼着沈夫人喝下这避子汤咯?” 赵夫人望向沈顷,眼中似有惊惧,亦有泪光盈盈。 后宫的女人都生得好看,是蜜罐子里养出来的花儿,被家族、奴仆呵护得娇嫩鲜艳。让人只望上一眼,便觉得心肝儿一颤,我见犹怜。 她娇滴滴地唤了一声“世子爷上”,沈顷侧首,迎上女子双目。 神色却是未动半分。 “此事,都是郦酥衣一个人的主意!” 素姑姑急了:“怎么会是郦酥衣一人的主意,奴婢亲眼见着——” 不等小姑娘反驳完,忽然听到一声: “素姑姑。” 开口之人,正是方才一直缄默不语的郦酥衣。 素姑姑一愣,不明所以,却还是止住了声音。 郦酥衣的声音很轻,她的面色亦是柔缓。方才几人在对峙时,她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仿佛这件事从头到尾与她没有丝毫的关联。 见她开口,众人转过脸去。 只见她的眸光轻缓,平淡地落在赵夫人的脸上。 郦酥衣未开口,却如此清晰地看见赵夫人的面色——一点一点地,变得苍白。 她在害怕。 树影落在郦酥衣的衣裙上,她的目光缓缓扫过身前女子的眉目,清楚地审视着对方眼中的神色。 一点点地, 一点点地。 紊乱、慌张 郦酥衣忽然一笑。 她与赵夫人身量相当,往日碰面都是平视,而如今,对方却微微仰着头、仰视她。 美人慢条斯理地垂眸,静静打量着赵夫人。郦酥衣唇角的笑意恬淡,眼中隐隐有思量。 对方这是在,向自己求饶么? 她敛去笑意,转过身,迎上沈顷目光。 月辉袭下,落在她乖顺的乌发上,美人声音婉婉:“世子爷上,不关赵姐姐的事的。” 赵夫人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 郦酥衣站在沈顷身侧,男子目光垂下,望向少女时,原本凌厉的神色竟变得有几分柔和。 沈兰蘅又如何不知对方的玲珑心思,只是有些惊讶:“真的么?” 只定郦酥衣一人之罪? 少女仰面,轻轻点头。 夏氏已跪在地上,瑟缩不已。 转瞬间,便听沈顷道:“夏氏意图谋害世子爷嗣,大逆不道,心肠歹毒即日——褫其封号,打入冷宫。” “世子爷上!” 只一声,地上之人猝然发出一声恸哭。赵氏唯恐此事也将自己牵扯进去,忙不迭朝身后指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照着世子爷上的话去办?” 夏氏哭天抢地地被人拖走,赵夫人惊魂犹未定,心惊胆战地朝男人唤了一声:“世子爷上” 沈顷神色恹恹,摆了摆手。 “都退下罢。” “喏。” 赵氏抚了抚胸口,方欲撤下,又听到一声: “郦酥衣一人留下罢。” 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待人都走光后,沈顷的面色似乎才缓和了些。少女仰面,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她。 平淡无波。 她就这般孤身一人地站在这里,安静、恬淡,目光中没有多余的欲望,就这般不争不抢。 玄青色的袍子被风吹得微摆,他的心思亦是飘摇。 “身子不舒服吗?” 少女点点头,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晚上用完膳后一时头晕,劳烦世子爷上挂念,妾身的身子已经好许多了。” 他轻轻“哦”一声,又想起方才的事来。 “你方才” “世子爷上是不是要问,妾身为何不要世子爷上去定赵夫人的罪?” 诚然,男子点点头。 郦酥衣抿了抿唇,眼中似有一层薄薄的笑意,“世子爷上呢?若是妾方才同世子爷上说,郦酥衣是受了赵夫人的指使,世子爷上还会责罚赵夫人、也把她打入冷宫吗?” 果不其然,沈顷面色稍稍一顿。 头顶一袭皎皎明月,女子的眸色也如月色般清明温柔。 候了半晌,男子还是无言,美人又是缓缓一笑。 笃定而道:“世子爷上不会。” 沈顷抬眸。 “夏氏只是一介美人,家族出身都不高,而赵夫人却是灵川赵氏一族的长女。换言之,罔论赵氏,她身后还有李氏一族,不到万不得已,世子爷上不会动她。 “世子爷上,您登基未久,前朝势力又甚是稳固。世子爷上不是不敢动,而是不能动。” 她的声音轻悠悠的,恍若一道风,卷起了男子眼底的墨色。 郦酥衣温柔上前,“所以世子爷上,您要委屈妾身。” 沈兰蘅的眸光微微一晃。 “因为妾身身后没有势力、伶仃无依。即便妾说了,今日便是赵夫人要给妾灌避子汤——或许更甚,哪怕有一天她们要除掉的并非妾腹中胎儿,而是妾的命,她们逼着世子爷上要妾死” 不等她说完,男子忽然上前,止住了郦酥衣的话。 “别说了。” 他伸出手,轻轻压在少女唇上。 “你不会死。” “妾会,”萧妧唇上是鲜艳的口脂,些许染在男子的指腹上,女子张了张唇,忽然咬住他的指尖。 男子身形随之一顿。 她道:“妾会死,有一天,妾会离开世子爷上。或是被送去楚国,或是被送去燕国,或是” 萧妧眼中的光亮一暗。 “或是,永远地离开世子爷上。” 晚风拂过,月色落在她清澈的眸中。沈兰蘅看得心痛,连忙又将手指抽出,将她的唇死死按住。 “不会,”他坚定道,“本世子说不会,就是不会。” “你不会离开本世子,无论其中有何人在阻拦。” 口脂的颜色鲜艳而魅惑,让人忍不住去采撷。 “本世子发誓。” 他忽地一垂首,轻轻咬住女子双唇,声音也变得有几分低沉。 “谁若是拦,本世子便贬了他;谁若是想要你的命,本世子就先要了他的命。” 男子双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将那一抹艳色慢慢吞噬干净。 萧妧微怔。 又闻他坚定而道: “本世子保证,本世子不会让你再颠簸流离,不会让你再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沈兰蘅的语气逐渐加重,嘴上的力道也一寸寸、愈发加重。 萧妧吃痛,轻轻“嘶”了一声。 趁着她吐息的瞬间,他突然一下子侵入。萧妧还未来得及反应,对方竟一下子侵占了她的唇齿。这一回,他的动作不似先前那般青涩,反而还带了暴躁的气息。女子骇了一骇,转瞬间便闻到一阵血腥味。 他竟 把她的唇咬破! 郦酥衣惶惶往后退了半步,沈顷又岂肯饶过她,紧紧地逼着她,直到她的身形完全抵在树干上。 肩头一沉,他又按住她的肩膀。 她的呼吸发乱,眼中似有惊惧之色,想一只误入了密林的小鹿,看得人心头发软。 没来由的,他的眸光又一寸寸柔软了下去。 沈兰蘅捧起少女的脸,借着月光,他完完全全地看清了自己在她唇边留下的痕迹。美人的下唇微微发肿,唇边更是蹭上了一些口脂,鲜红得不成样子。 一红一白,与她莹白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男子眼中却无任何歉意,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少女的脸颊,一点点地、轻轻地,让她抵在身后的树干之上。 忽地一道夜风吹过,树影舞得妖冶婆娑,直直照入沈顷眸中,映得他的目光隐忍地晦涩。 少女楚腰纤柔,身形娇软。 他心思如潮。 让他忍不住低下头,再次惩罚性地,咬了咬她的嘴唇。 “以后不许再说胡话了,知道了吗?” 黑云倾压,周遭风声愈大,也将人身上吹刮得愈发寒冷。冷风侵袭着少女孱弱的身段,于她正前之方,长襄夫人一改面上慈祥之色,冷声质问她: “你说不是你,可你既不说在场的还有何人,又不说自己为何晕倒在此处。前些日子我便一直想问,你瞒着府里人鬼鬼祟祟跑到万恩山究竟是为了何事,今日你若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这三十三道鞭刑,你可就真是挨得不冤。” 疾厉的风声与对方的话语一同袭来。 “你这般委屈,那便同老身说说,若那婢子真不是你杀的,在场的除了你,究竟还有谁?!” “是啊,夫人。您说说,昨日还有何人在场?” “对啊,究竟还有何人在场……” 罔论老夫人怎么说,一直伺候郦酥衣的婢子玉霜也了解她的脾性,世子夫人性子温软,怎会行如此残忍之事。 她忍着上前的冲动,一双眼望向郦酥衣。 “夫人,您快说说。说出来,老夫人自会为您证明清白。” 会为她证明清白吗? 郦酥衣眸光晃了一晃。 倘若她现在开口,杀死秋芷的,正是她们敬仰的世子爷呢? 不等郦酥衣言语,院门口,忽然有人高唤出声: “世子爷,您怎的下衙回来了?” 沈顷竟回来了。 她跪在地上,闻声朝后望去。远远地,便闻见一道若有若无的兰香。那人一袭雪氅,在侍人的簇拥下正朝这边走来。 路过她时,沈顷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 “母亲,”男人端正朝座上一揖,问道,“酥衣她犯了何罪?” 老夫人气得说不出话,未出声,只朝着芸姑姑抬了抬下巴。 后者走上前。 “世子爷,世子夫人昨夜杀了名婢女,老夫人如今正在审问她。” “杀了人,”闻言,沈顷又问道,“她杀了何人?” 芸姑姑答:“是夫人的陪嫁丫鬟,秋芷。” “如何杀的,在何时何地杀的?” “应是昨天夜里,就在此处,用匕首杀的。” 即便有侍人清扫过,可地上仍残存着斑斑血迹。沈顷眸色微疑,瞟了眼地上。 紧接着,他又问:“凶器在何处?” “凶器……” 她这边还未答,立马有侍女走上来,怯生生地呈上一把匕首。 “便是这把匕首。今早奴婢来望月阁时,地上就掉着这把匕首,夫人的手上都是血迹,晕倒在那里。” 沈顷目光落在那柄沾了血的匕首之上。 只一眼,他登时愣在了原地。 紧接着,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空飘飘的袖袍。 不可能。 因是常年行军打仗,风里来雨里去,沈顷养成了防身的习惯。即便是回到了京城,他也成日在袖中藏着一把匕首。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会将其取出来。 而如今,那应藏在他袖袍中的匕首,如今却出现在他的面前,出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而他的母亲,此刻指着那把他绝不会认错的匕首,同他讲。 他那胆小柔弱的妻子正是用这把刀,杀死了她的陪嫁丫头。 第26章 026 这怎么可能? 一切荒诞得好似在梦中。 今早他起得急,脑子又莫名晕晕乎乎的,只记得自己是在偏院醒来,不记得何时自己竟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取出来。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宿在了偏院,这柄只有自己知道的匕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为何他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沈顷的眼底尽是疑色。 他垂下一双眼,朝正跪在地上的妻子凝望过去。她的身形很瘦小,在人群的围观下愈显得娇弱而可怜。见沈顷望过来,郦酥衣也抬起眼,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一双眸光颤动着,眼中闪烁着惊惧的神色。 除了惊惧。 沈顷隐约觉着,妻子的眼神,似乎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看不大懂。 见状,老夫人问他:“老二,怎么了?” 座上长襄夫人开了口,沈顷转过头,恭顺地道:“母亲,无事。”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止不住满腹疑惑。男人迈开步子,绕过地上那滩还未来得及处理干净的血迹,于这屋子里头环绕了一圈。 忽然,他的步子顿住,眼神也凝住。 一侧,无人发现的角落处,正安静放置这一个药碗。 沈顷努力回想:自己昨夜喝药了么? 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如此想着,他的手不禁探向那一碗药汤。那药汤显然是被人动过,汤碗底部,还余下浅浅的一层汤渣。男人素净的手指轻捻起那碗口,忽然,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将几欲消淡的药香扑至沈顷脸上。 他的眉头,极轻地拢了拢。 紧接着,他一贯清澈温和的眼底,闪过一道诧异的光。 一旁有侍人问:“世子爷,可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大有问题。 自记事起,沈顷便一直在服用这种药粥,服用了十余年,他一眼看出面前这碗的不对劲。 这一碗汤药,被人动过手脚。 他不动声色地摇头,掩下面上诧异,将其递给身后的魏恪。 魏恪立马会意,将汤碗接过,转身走出望月阁。 回到南院,郦酥衣仍神思恍惚。 春芷已经安置下了,沈兰蘅也准许她近些日子住在南院照顾姨娘。许是某种赏赐,他派人来送了些暖炉炭火,郦酥衣刚一推开门,扑面而来一阵暖香。 二姐正坐在窗户边缝补衣裳。 见了她,放下针线活儿走过来。 “三妹。” 门前堆着香炉暖炭,兰清荷心下了然,定是小妹方才去求了沈兰蘅。她知晓此事小妹并非心甘情愿,为了安姨娘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心想着该说些什么漂亮话,才能让她心里头好受些。 “沈大人说,以后准许你去医肆抓药,”二姐递来一物,“这是令牌。” 令牌冰凉,边缘泛着金色的光泽。 郦酥衣乖顺垂眸,轻轻“嗯”了一声,细白的手指将其小心翼翼地捏住。 她垂下眼睫,眼睑处投落下一层乌蒙蒙的薄影。 兰清荷皱了皱眉,“三妹,你怎么了?” 怎的魂不守舍的。 郦酥衣也没想瞒着她。 “二姐,我今天遇见了个人。” “什么人?” “她们口中那位朝廷派来的北疆军官。” 说这话时,郦酥衣的语气很淡,却听得兰清荷一怔。 后者右眼皮跳了一跳,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她朝正立在屋子中央的少女望去。 三妹刚从外面回来,穿得很少,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她未盘发,青丝规矩地别在耳后,少女耳朵冻得发红,鼻尖也是红通通的,任凭哪家好儿郎见了,都忍不住生起一阵怜惜之情。 她的三妹,就是这样一副好模样。 这模样,是随了她的生母安姨娘。安氏是最讨父亲欢心的妾室,她美貌,乖巧,贤惠,任劳任怨。 但也只有郦酥衣知道,私下里,姨娘是怎样苦口婆心地同她说, 蕖儿,你千万莫要像姨娘一样,去给旁人做妾,心惊胆战地看着老爷和主母的脸色过日子,日后的孩子也只能做不讨老爷欢心的庶出。 兰清荷自然不知晓郦酥衣所想。 见其发着怔,还以为她又生了旁的心思,连忙拉住她的手,阻拦道: “三妹,我知晓你想救姨娘,可咱们也不能打这种主意啊。那军爷是比沈大人势头大了些,却听闻是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那等权贵,官位做得越高,越是铁血无情,不是你我能够肖想的。” “二姐。” 郦酥衣也打断她,“你知道,那朝廷命官是何人么?” “何人?” 她的脑海里,立马勾勒出那位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君来。 锦衣,玉带,紫袍衫。 桀骜不驯,轻狂不羁。 转瞬之间,却是月下玉梅旁,那双冷漠到了极致的眼。 “是……沈兰蘅。” 听见这三个字,兰清荷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沈兰蘅?”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再确认道,“三妹,从北疆来的朝廷命官,是……沈兰蘅?” 怎么可能。 怎么会是他? 要知道,当年在青衣巷,他是父亲最不看好的学生。 “三妹,你该不会是看错了——” “不会错。” 郦酥衣用手拂去令牌上的灰,声音很轻,“我亲眼见着他,他戴的那双耳环还是当年我送的……” “沈兰蘅看见你了没有。” 郦酥衣摇摇头。 二姐似乎想到了什么,忙凑上前,紧张地拉住她的手。 “三妹,他不会报复你吧。当年我们那样羞辱沈兰蘅,如今我们获罪,他成圣上眼前的红人儿了,就怕他对当年旧事耿耿于怀,再伺机报复我们。” 沈兰蘅如若真想报复她,也用不着“伺机”。 兰清菏回过神,语重心长道: “总之,现下你千万要躲着沈兰蘅,切莫让他发现,熬过这一阵子、等他走了就好了。他一个朝廷命臣,向沈兰蘅要一个姑娘是多么简单的事。到时候他把你带去北疆了,再用军队里的刑器折辱你……” 她说得十分严肃,听得郦酥衣心头一阵颤栗。 都说北疆军队里面的刑罚严厉而残酷,特别是对待战俘的手段,让大理寺都望尘莫及。 郦酥衣刚想替他反驳两句,脑海中忽然闪过月下玉梅前那一双冷冽的乌眸。 沈兰蘅没有发现她。 如若是被他发现了。 他会像二姐说的那样,报复她吗? 将兰家当年对他做的种种,变本加厉地还回来。 她的脑海里,竟也浮现出沈兰蘅手执军鞭、一脸冷漠的模样了。 当天晚上,郦酥衣做了一个很冗杂的梦。 她梦见自己被沈兰蘅发现,似乎是某种报复,对方将她带回了北疆。 黄沙漠漠,铁器铮铮。 男子握着缰绳,高昂坐于马上,垂下一双眼,漠然地望向她。 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被带入审讯战俘的刑室。 周遭是阴涔涔的寒气,壁灯昏暗不明,让她依稀能辨认出刑室内的铁具。 手铐脚链、圈绳套锁,皮鞭火盆……各式各样的刑器在灯火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冷光。 只看一眼,她的腿就软了。 男人披着雪色的狐氅,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排排刑具之前。他腰间长剑已卸,手里把玩着一根军鞭。 玄黑色的军鞭,看上去很有力量和韧性,无论在人身上哪里抽上一鞭子,都会鲜血淋漓。 郦酥衣站在刑室角落处,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看沈兰蘅修长的手指轻拂过铁架上的一排排器具,他似乎在思考,哪一件物具更适合她。 半晌,他举着一双手铐,从暗处走来。 “沈兰蘅……” 她两只手被人紧紧铐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夜风吹拂在她脸颊上,少女青丝微乱,紧咬着下唇,底音里有了几分颤抖。 “郦酥衣。” 沈兰蘅用军鞭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仰起脸,望入她噙着泪水的乌眸。 她长发披肩,身形颤栗,一声不吭地受着他的动作,不敢哭出来。 只有在难以自禁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低的嘤咛。 “这是你欠我的,知道么?” 对方的声音与气息盘旋在她耳边。 “之前欠我的,就现在还回来吧。” …… 小腿一阵抽搐,她从睡梦中惊醒。 二姐正在铺床,见其失魂落魄地坐了好一阵儿,忍不住上前问道: “三妹,怎么了。可是做噩梦了?” 驻谷关地寒,今日难得有个好天气。暖融融的日光穿过窗纱,洒在人身上,她这才终于恢复些知觉。 手抖。 手仍抖得厉害。 郦酥衣下意识掀开被角,瞟向自己的手腕。 没有被手铐勒住的红痕。 她的手腕纤细,没有玉镯的点缀,却能如雪一般凝白无暇。 二姐在叠着褙子,头也不回地道: “你也有好几日没好好歇息了,方才我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喊醒你。今早我拿着令牌去取药,那人一见是沈兰蘅给的令牌,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装药去了。唉,这人啊,都是势利眼、墙头草,前几日还对你我恶语相向呢,如今倒恭恭敬敬地唤起我兰姑娘来了。” 郦酥衣听着她的话,从床上慢吞吞地爬起来,去菱镜前梳头发。 “昨夜没睡好吗,”二姐问,“怎么看上去病蔫蔫的。” 她方欲开口,突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有仆人在院内唤道: “兰三姑娘可在屋内?” 郦酥衣清了清声音,“我刚醒,有何事?” “我们大人急召姑娘前去,还叫奴送了些衣裳首饰。姑娘您先收拾,奴婢在外头候着您。” 她与二姐对视一眼,后者握了握她的手指。 “我去取。” 这是一件极为艳丽的裙衫。 还有一匣看上去十分贵重的发钗首饰。 来者在屋外头笑:“大人特意叮嘱过奴婢,叫您穿着这身前去。” 自从来到驻谷关,郦酥衣就再未碰过这么华贵的东西。她也很清楚,沈兰蘅此番唤自己前去是要做什么。 按着大魏的律法,男子再纳妾室也需请期、亲迎,待礼成之后,她才算是沈家的人。 如今她没有搬到沈府,一是因为她尚未礼成、不算是沈兰蘅的妾室;其二,则是想多留在南院,照顾照顾姨娘。 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郦酥衣跟着引路的仆从,走在甬道上。 道路上,昨夜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脚踩上去有些滑。因怕跌倒,她走得很小心。日光明媚暖和,穿过干秃秃的树干,落在少女昳丽的衣裙上。 摇晃着的粼光,竟看得那仆人有几分痴怔。 身上这件衣裳,是好料子。 眼前这位姑娘,更是朱唇玉面的绝色美人。 兰姑娘的步子走得稍缓,每迈一步,裙裾便如同湖中柔波一般荡漾开来。她敛目垂容,眼睑处有一片淡淡的翳,鸦睫浓密纤长,隐隐遮挡住眸中的微光与思量。 仆从心想。 若自己是名男子,定然也会喜欢上这样一位美丽乖巧的温婉美人。 如此想着,这小仆从便不由自主地说了许多恭维的话。 恭维她生得有多好看、沈兰蘅有多喜欢她,还同她讲了日后该如何与主母相处。 “大夫人虽性子急躁些,但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对两位侧夫人和屋里的下人们都极好。大夫人特意吩咐过奴婢们,您入门礼宴一定要准备得细致周全,不能有半分马虎。” 郦酥衣只是抿唇笑笑,没有吭声。 “兰姑娘,大人还是怜惜您的,知道您过去的日子苦,赏了您这么好的衣裳首饰,还专门让人挑了过门的吉日。今日的迎宾宴会都没叫二位侧夫人,只唤了大夫人和您来呢。” “迎宾宴?” 她恰恰停在沈府大门前,回过头不解道,“什么迎宾宴?” “兰姑娘不知道么?几日前驻谷关来了位北疆的军官。现在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堂设宴为这位爷接风洗尘呢。哎,兰姑娘,您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可是风吹的着了凉?” “我……” 她方欲说身子不适,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蕖儿”。沈兰蘅正披着厚实的玄青色外氅,站在前堂台阶前。 他身侧虽站着孙夫人,目光却全然落在郦酥衣身上。见她未动,男人竟亲自走下台阶,朝她伸出手。 “小心台阶。” 沈兰蘅的力道很重,不容她躲闪,也不容她逃。 他的身后,是灯影闪烁、觥筹交错的筵席。 美食、美酒、美人,还有许多摩拳擦掌、等着面见这位北疆命官的宾客。 “手怎么这么凉?” 沈兰蘅低下头,关怀地问道。 “大人,奴今日……身子不适,恐怕不能参宴。” 一想起沈兰蘅的军鞭,她本能地想逃离这里。 沈兰蘅就像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快进来,宴席上暖和,我再让人给你拿个手炉,暖暖手。来人,先盛碗姜汤。” 她被沈兰蘅桎梏着,于宴席上坐下。 方一入席,便吸引了诸多宾客的目光。 只见少女身段窈窕,姿容昳丽,美目中似乎含藏着些怯意,小鸟依人般坐在沈兰蘅身侧。 她似乎有些冷,唇色略微发白。 见状,沈兰蘅解下氅衣,轻轻披在她身上。 “大人,奴不用……” 对方阻止道:“都说过了,以后在本官面前,不要称奴。” 宴席上,有人收回惊艳的目光,忍不住探寻: “此女是何人,沈大人怎么没带那两位侧夫人来?” “应是沈大人的新宠……” 这等绝色,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可以比的。 正议论着,忽尔一道高昂的传报声响彻客堂上空。听到这句“沈将军到——”,郦酥衣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滚烫辛辣的汤汁险些将衣裳弄脏。 沈兰蘅也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伸手扶稳她的胳膊。 “怎么了?” 这番话音未落,便听靴履踩在台阶上的声响,与此同时,周遭宾客一下寂寥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神,望向从前堂外缓步走来的男子。 一袭雪氅,鸦发高束,腰间佩芙蕖玉坠子,轻轻叩着御赐长剑,发出铮铮的声响。 那响声仿若能渗入他的眉眼,衬得他目光清冷、沉静。他自一片斑驳的日影中走来,让人看其一眼,便无端生出许多敬畏之感。 沈兰蘅松开郦酥衣的手,站起身,朝那人恭维似的拜了拜。 “惊游贤弟来了。” 对方的目光缓缓转来。 一时间,万籁俱静。 郦酥衣低垂着脸,想要逃避那一对视线,但她所坐的位置实在是太显眼了。 偌大的前堂,两侧设了两排迎宾的桌椅,中间腾出一大片空地,让她于堂上对着正敞开的大门。两侧生风,她的身形无处躲藏。 就如此,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亦暴露在那人面前。 周遭响起一阵逢迎之声,夸赞、讨好、谄媚……不过少时,方寂静下来的筵席又变得热闹躁动。 那人似乎见惯了这种阿谀奉承的场面,也自带着一副不与官场同流合污的傲骨。 郦酥衣小心听着,他并未多言,只是走进来时,步子忽然顿了一顿。 “沈大人,怎么了?” 有人察觉出异样。 沈顷面色坚定,雪影投落,打在他笔直的脊骨之上。 他未弯身,也未起身,心中更未有半分撼动。 衣袂飘然,风骨翩翩。 瞧着他那雪白色的衣袖,忽然,一个想法,自郦酥衣心底里萌生。 让她紧张地攥住了沈顷的胳膊,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边落泪边道: “郎君若是要领罚,可否答应妾……答应妾,等入了夜再领罚。” 闻言,沈顷转过头,眼神闪了一闪。 他凝望着自己柔弱的妻子,看着她面上因自己而蜿蜒的泪痕,终于,伸出手去。 “好。” 沈顷用微冷的手指,轻轻擦拭着她的泪。温和的兰香,就这样在她的眼睑处拂了一拂。 看着面前的妻子,他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眉头轻轻拢住。 “我答应你。” 沈顷答应她。 等这一轮圆日落下,再去受鞭刑,再去跪祠堂。 第27章 027 冬季的夜晚总是来得很快。 盛京多雨雪,入了隆冬,愈发雨雪纷纷,浩荡不止。 沈顷是在入夜时受刑的。 也不知是否老天垂怜,这场雪恰恰在黄昏时渐渐止歇。院子里的佣人将庭院内的积雪扫开,专门腾出一片干净的空地,以供沈世子受刑。 老夫人哭着劝了好几遭。 沈兰蘅堂堂一介少爷,不过失手误杀了个不听话的奴婢,何至于真用上鞭刑?可郦酥衣却神色严肃,面上并没有分毫撼动。 他的心中有一把尺。 一把不沦于世俗的尺。 在他心中,黑便是黑,白便是白,犯了错便要罚,哪怕是天子犯法,也是要与庶民同罪。 庭院之中,地面冰凉一片。 沈兰蘅坐在兰香院内,听着自望月阁中传来的响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鞭声阵阵,随着凌冽的风声,一下下抽打到少女耳边。 内卧的暖炉燃得正旺。 暖醺醺的白雾升腾,弥散上沈兰蘅颤动的眸光。 不光是兰香院,除了望月阁,整个镇国公府都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黑云倾压着整个国公府,唯有穿堂而过的寒风呼啸声,才送来这里的一丁点儿生气。 她将衣衫拢了拢,呼吸微抖着,轻唤了声:“真爽。” “少爷。” 沈兰蘅哭:“把门窗都关上罢。” 听着她的声音,婢女真爽极担忧地凝望了自家主子一眼。 寒冬腊月,沈兰蘅穿着厚厚的短袄,只身坐在软榻之上。也不知是不是天寒地冻的缘故,她的面色在这夜色的笼罩下净是一片煞白。 见状,真爽便不禁宽慰她哭: “少爷您不必太过于担心,施鞭子的都是咱们府里的人,自然是心向着少爷爷,鞭子不会落得太狠的。奴婢方才还听闻,老少爷心疼少爷,已将那三十三鞭折了一半儿。少爷爷心想着年后还要出征,便也应下来了。” 真爽话语刚落。 “啪”地一哭鞭响,自望月阁的方向抽了过来。 沈兰蘅的眸光又跟之颤了一颤。 她不是担心。 少女抬起头,望了眼天色。 乌沉沉的天倾压下来,将眼前笼罩得黑漆漆一片。幽深的天幕中,只露出一两点散发着微亮的星子。此时此刻,俨然是入了夜,沈兰蘅心想,那如今正在受鞭刑的,应当是沈兰蘅。 她并不担心沈兰蘅受苦。 他那样卑劣的小人,最好被鞭子抽死了才好。 沈兰蘅害怕的,是倘若他没被抽死,受了鞭刑后醒来,再得知于黑夜中行刑是她的提议。 届时新仇旧账,沈兰蘅再同自己一一算起…… 沈兰蘅回想起秋芷最后的下场,愈发觉得周遭寒气森森。 秋芷是一点点死在她面前的。 沈兰蘅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对方临咽气前,死死盯向自己的那双眼。 她强忍着手指的颤抖,五指并拢着,盖在秋芷眼皮上往下顺了顺,好叫对方瞑目。 秋芷的死,对于她仿佛是一个警醒。 ——她不能寄希望于阴晴不定的沈兰蘅,不能拿自己唯一这一条命,去赌对方何时会“大发慈悲”。 她必须要将此事告诉郦酥衣! 沈兰蘅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住的,眼下,她唯有将此人存在的事情告诉郦酥衣,才能安安稳稳地保下这条命去。 可她又该如何告知郦酥衣呢? 沈兰蘅回想起,先前与郦酥衣在藏书阁中的场景。 他们同样都看到了那本《上古邪术》,然,对于其中的“一体两魄”之唱念做打,郦酥衣仅仅是一笑而过。 他明显不相信什么寄生之唱念做打。 沈兰蘅心中担忧。 如若自己直接将此事告诉郦酥衣,不能保证对方不会将此事当玩笑话听了去,还会令沈兰蘅产生警觉,从而“杀人灭口”。 她不想再激怒沈兰蘅了。 她需要循循善诱,让郦酥衣自己来发现此事。 冷风拂过昏黑的天。 这一夜,整个镇国公府几乎无人好眠。 …… 翌日,沈兰蘅一醒来,便开始为郦酥衣做治愈鞭伤的药。 她本想着做完后给望月阁送过去,再“旁敲侧击”一番关于沈兰蘅的事。谁料,就在对方养伤的这几日,长襄少爷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望月阁里,让她根本没有机会去接近郦酥衣。 从那一夜过后,不,自万恩山那一晚过后。 长襄少爷对沈兰蘅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 先前,老少爷虽唱念做打并不怎么喜欢她,但还是会看在郦酥衣的面子上,或多或少对她客气一些。 如今,对方竟连装也不装了,对沈兰蘅的成见明显摆在脸上。 她嫁入国公府不过短短一个月,便已经让郦酥衣受了两回伤。 长襄少爷对她有所成见,也是应该的。 沈兰蘅让真爽将药膏偷偷送去望月阁。 真爽回来时,安慰她哭:“少爷,奴婢在望月阁中见过少爷爷了。那施鞭子的下人打得轻,少爷爷伤得不甚严重。少爷放心,咱们少爷成日在外行军打仗,身子可硬朗着呢。那样的鞭伤,养不了几日便好了。” 郦酥衣果然恢复得快。 只是他后背处的伤方一好,立马又要去跪祠堂了。 托沈兰蘅的福,他仍要在入夜后受罚。 郦酥衣与沈兰蘅,他们两人虽共用着一具身子,但郦酥私心下还是希望,前者能少受一些罪的。 尽管入夜后,沈兰蘅一直刻意躲着沈兰蘅。 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就在对方伤好下床、将要去跪祠堂之时,丫鬟素桃得了他的令,推开了兰香院的院门。 沈兰蘅要她过去。 夜色森森,对方要她去祠堂找罚跪的他。 沈兰蘅咬了咬下唇,轻声哭:“我知晓了,你同少爷爷唱念做打,我一会儿便过去。” 兰香院距祠堂有一段距离。 沈兰蘅兀自撑着伞,走在飘雪的小哭上。雪粒子扑簌簌吹面,于少女眼睫上落下粒粒晶莹。还未到祠堂,她便远远地看见自祠堂里传出来的灯影。 灯影昏黄,落在地上。 将祠堂门口的雪地照得分外明亮。 沈兰蘅忍住心中惧意,走上前。 “少爷爷。” 沈兰蘅并未跪着。 他正捻着一炷未燃的香,站在立满了牌位的桌前。 闻声,男人稍稍侧首,朝门口睨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沈兰蘅脊背处已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只一个眼神,周遭侍人立马识眼色地退下。 末了,侍者还不忘贴心地将祠堂的正门从外轻轻阖上。 偌大的祠堂内,摆着一尊莲花佛像,以及一张玄黑色的方桌。 方桌上,设立了若干牌位,方桌之侧供奉着香灯,青烟袅袅,徐徐升腾。 踏入祠堂的那一瞬间,她便嗅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息。眼前黑白两色交织着,昏黄的烛影,是这祠堂之内唯一多余的色彩。 同样格格不入的,还有沈兰蘅面上轻佻的神色。 周遭外人散去,祠堂之内,仅剩下他们二人。 男人歪着头,“啪”地一下掐断了手里的香柱。 夜色漫漫,他的眸光犀利,落在沈兰蘅身上。 冷风就这般涌入少女的领口,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还未来得及退缩,对方已缓步朝这边逼来。 “居然没死。” 男人比她高了半个头不止,一双凤眸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除了眸底的寒意,沈兰蘅眼中还闪烁着些许疑色。 他“啧”了声,似是感叹: “真是命大。” 她穿着短袄,外裹了件厚厚的氅衣。 立在房门边缘,闻言,不敢吱声。 沈兰蘅也已经走到门口。 他身形高大,微微弯下身子,眯眸打量着她。 打量着少女素白的脸颊上,染上祠堂中那份昏昏然的烛影。 沈兰蘅冷笑了声:“他竟比我想象中还要怜爱你。” 竟不惜揽下所有罪名,独独保得她周全。 那一夜,沈兰蘅是被鞭子“抽”醒的。 他一睁眼,自己便被人押着跪在庭院内,小厮眼含热泪,一脸心碎地同他哭: “少爷爷,忍一忍。奴才……多有得罪了。” 沈兰蘅:?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鞭子已经落了下来。 “啪”地一声,背上传来遽痛。他根本未曾防备,前倾着身子半扑在地上。 见他这般,一侧的婢女素桃哭得更厉害了。 她边哭边在他耳边感慨:“少爷爷当真疼爱少爷少爷,竟能为了少爷付出至此,呜呜呜……真是好生感人……” 沈兰蘅:??? 那是他沈兰蘅活了这么多年以来,过得最狼狈的一天。 祠堂内的灯火微晃,烛影明灭恍惚,映入他浸着冷意的凤眸。 沈兰蘅笼在袖中的手攥了攥。 单对上那一双眼,沈兰蘅便觉得一阵惊惧。 身后再无他路,她又转了转身子,绕回到正置着莲花佛像的那一方桌案之前。 脚后跟处一硬,她的腰身已然靠上那矮矮的方桌。 沈兰蘅沉着声,问她:“你对郦酥衣做什么了?” 沈兰蘅忍着惧意:“妾身没有。” “没有?” 他俨然不信,轻轻哼了声,“你若不与郦酥衣唱念做打些什么,那他为何偏偏要在黑夜里行刑?沈兰蘅,你这吹枕边风的本事当真是了得,如今竟还敢戏弄我。” 他话音还未落。 夜风拂过其宽大的袖摆。 那袖口处寒光闪了闪,沈兰蘅一眼认出来。 ——他袖中藏着的,正是捅死秋芷的匕首! 她又回想起那一夜。 秋芷的胸膛前,是如何绽放出那一朵骇人的红莲。 眼下,沈兰蘅这不仅是逼问,更是威胁。 男人手指修长,指尖沾了些香灰,如今正偏着头把玩着那柄匕首。那刀刃锋利,登时吓得少女面上白了一白。 对方似乎在故意戏弄她,偏偏将那一束寒光打在她的眼上。亮白的光影不偏不倚,刺得她两眼酸胀不止。 沈兰蘅微微屏息,克制住声音的颤抖。 “妾身不知。妾身只见行鞭刑那日,白日里雨雪纷飞,老少爷心疼少爷爷身子,便让人待雪停了再打。” 正唱念做打着,她抬起一双乌黑的软眸。 白光闪烁,她眼角处已多了一片柔软的晶莹。 “少爷爷,妾真的不知。妾完全吓傻了,吓得唱念做打不了话……” 她的声音细碎,好似下一刻,便要被吓得哭出声来。 沈兰蘅将手中刀柄偏了偏,挪开那一束白光。 身前的少女像一头无辜的小鹿,两眼湿漉漉地凝望着他。 无辜,无措,无害。 沈兰蘅再度垂下眼。 “当真如此?” “当真如此。” 他虽已放下了匕首,可眼中寒芒仍不减分毫。 那眸中的寒意比冷风还要刺骨,径直朝着沈兰蘅侵袭而来。 下一瞬,男人已倾身,将她按在案台之上。 她的身后,是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身前,是沈兰蘅那一双凌厉的、带着探寻的眼。 对方手指挑开她的外氅。 忽然,她感到后背处覆上一层凉意。 对方的手已然伸入她的短袄里,冰凉的手掌一寸寸,蔓上她绷直的后背。 他在她的耳边,沉着声,呵气: “郦酥衣,你不会在说胡话糊弄我吧。” 第28章 028 身侧,昏黄的烛影摇曳着。 火光随风晃动,对方齿边温热的气息,自郦酥衣的耳畔轻拂于脸颊。 他笼在短袄里的手一点点收紧。 少女的脊背,于他掌心轻轻颤动着。 隐隐有冷汗顺着她脊柱,慢慢滑下来。 郦酥衣抬起一张煞白的小脸,对上他那双满带着审视的凤眸。 那把匕首正藏匿在沈兰蘅的袖中,仿若在告诉她—— 想好了再回答。 郦酥衣被他捏得下巴生疼。 她听到骨头“咯咯”的错位声,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 “你和沈顷,什么关系?” “你和沈兰蘅,到底有没有私情?!” 郦酥衣的声音很低沉,掺杂着浓烈的醉意。那力道太大,一寸寸往下滑,再往下些就要扼住她的颈。 她闭着眼,竭力以平稳的语气道:“妾与沈大人清清白白,没有半分私情。” 对方显然不信她。 郦酥衣没办法,忍着痛,继续道: “妾……与沈大人是同乡之联谊,幼时有过几面之缘。除此以外,再无旁的关系。”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稍稍打着颤。她被捏得很痛了,眼眶胀得鼓鼓的,却又忍着泪、不哭出来。 郦酥衣似乎被着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所打动,握着她下颌的手一顿,狐疑道: “当真?” 郦酥衣被迫抬着下巴,一点下颌如玉般皎洁无暇。乌眸里盛着晶莹的珠子,唇色白得发紧。 “妾……不敢骗大人。” 对方这才松手。 她一下如断了线的风筝,浑身失了力,险险地踉跄了下。屋内的香炭烧得愈发旺,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架在火炉上烤,坐立难安之时后背已渗满了香汗。 见状,郦酥衣眸光温和了些,伸出手来扶她。 “蕖儿,”他道,酒气旋绕在她周遭,“你莫要怪我多疑,我也本非故意这般对你。你要知晓,如今的驻谷关不是过去的驻谷关了,他沈顷奉了皇诏,前来彻查军饷。这若是没查出东西来,那倒也算了,若是查出了什么,日后谁还能保着你、护着你呢?” “本官自然是心疼你的,只是如今啊,千万不能让沈顷得势。我们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白么?” 他表面关怀,眸光中却尽是阴谋与算计。 这话听得郦酥衣一怔,她没想到郦酥衣会这么直接地将跟她说军饷的事。他说得很理所应当,好像是真心实意为她好一般,郦酥衣腹中隐隐有恶寒之意。 她被对方扶起来,微蹙着眉,不解地望向身前之人。 对方手上的力道软了些,爱怜地瞧着面前的少女。她的容貌是极好的,螓首蛾眉,娇鬟堆枕。郦酥衣怎么也不信,纵使沈兰蘅再清心寡欲,被这样一双掺了水的明眸注视着,能忍住不动心。 他在郦酥衣耳边,悄声: “蕖儿,去帮我办一件事,好不好?” 陡然一道冷风拂面,郦酥衣身形微顿。 只听郦酥衣说:“你与沈顷既是同乡,他对你应是存着几分情谊。你可否去一趟他屋里,将卷宗偷出来……” 她震愕地瞪大眼睛。 偷……卷宗? 还是去沈顷房里偷? 郦酥衣捏了捏她素白的手腕。 “本官派人打听了,如今沈顷正醉着,你假借送醒酒汤的名义去。” 一道凉意缓缓渗上后背。 他这是要让她……与一个醉了酒的男人,独处一室。 郦酥衣不可思议地扬起脸,她知晓,自己之于郦酥衣,不过是一个空有副好皮囊的玩物。签下身契的那一天,她就打算过起虽为人妾室,但也能让姨娘、姐姐安稳的日子。她不想与他的夫人们争抢,也没想过郦酥衣能待她多好。但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到,郦酥衣会用如此肮脏的手段去对付沈顷。 可她偏偏又不能说半个“不”字。 夜风冰冷,她的后背紧贴着微微黏湿的衣裳料子,郦酥衣攥着她的腕,在她耳边温和地笑: “待事成之后,我会将你的母亲、妹妹一同接到柳府中,单独为她们建一个院落,让你的母亲好好颐养天年。” …… 郦酥衣端着醒酒汤,站在沈顷房门前。 雪又不知从何时下起来了,不一会儿,屋子门前就积了薄薄一层雪。郦酥衣踩在雪上,犹豫了好些时候,待冻得快要受不住了,这才终于大着胆子敲了敲门。 屋内灯火很暗,那人应是还未歇下。 果然,门那头传来一声低低的:“谁?” 她耳边回响着郦酥衣方才的话。 “蕖儿不要怕,若是一会儿你进去了,沈顷对你用强,你就把碗摔了、喊出声。本官安插了人在院外守着,听见响声,他们就会冲进去护着你。” 郦酥衣抿了抿唇,轻声道:“大人,是奴。” 听见她的声音,那头似乎顿了一顿,紧接着道:“进来罢。” 她端着盘子走进屋时,沈顷正欲解衣入睡。他一只手攥着衣带尾端,见她走进来,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 郦酥衣一愣,面上登即一片烧红,忙不迭移开眼去。 屋内燃着暖香,她有些热了。 沈兰蘅也未穿那件雪氅,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乌发随意地披散在周遭,有几分说不上来的风流与不羁。 “柳大人让奴来给您送醒酒汤。” 无端的,她的耳根子很红。 沈顷凤眸微挑,眼中含着思量。 见对方并未拒绝,郦酥衣便端着盘子走上前。凑近些,她能够闻见男人身上的酒气,似乎在雪地里站了那么一遭,他身上的酒气很淡了,没有郦酥衣那般令她不适。 她将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从盘子里端出来,放到桌上。 又放置好了勺子,继而低眉退到一边。 刚刚走进来时,郦酥衣便察觉到,沈顷所宿的地方布置很简洁。一张床,一扇屏风,一面柜子,两张桌椅——一张是吃饭用的,另一张是写字抄卷宗时用的,除此以外,就剩些很典雅的装饰品。 若沈顷不设防,用不了多大力气,她就能找到郦酥衣想要的东西。 她站在桌边沉思,一时间出了神,待反应过来时,沈兰蘅已经坐在桌子面前,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她这才想起来,为了制服赤锋,他的右手被青鞭所伤。 伤的是右手,自然也拿不起勺子了。郦酥衣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舀了一勺热气腾腾的汤。 “奴……给大人喂。” 她右手轻轻颤抖,将勺子送到沈顷嘴边。 他的嘴唇很薄,很漂亮,她曾在无意在话本子里头看到过,薄唇之人,最是性凉薄情。 沈顷嘴唇未动,一双眼凝视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如今郦酥衣很害怕跟他对视,她害怕被他看穿,更害怕被他看穿后,自己所剩无几的、单薄的尊严无处遁形。 她局促不安地站立着。 对方目光掠过汤勺,忽尔问了声: “他想要你过来拿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汤勺,没说话。 她没说话,也没有狡辩。 不说话,就默认是受了郦酥衣的指使。对方要她带着这碗醒酒汤,来找他。 “卷宗,”他淡淡道,“还是我的命。” 郦酥衣摇头道:“汤里没毒。” 闻言,男人扯唇笑了一下。 汤里确实没毒。 方才郦酥衣要她带着醒酒汤过来时,她特意留了个心眼儿。她在庖厨里亲眼看着厨子将这碗汤做好,又亲手送了过来。 听了她的话,对方竟真的将那勺汤粥咽了下去。月色昏沉,屋内的灯火也不甚明晰,郦酥衣微垂着眼,一勺一勺给他喂着,沈顷端坐在那里,她喂了,他便安静地喝下。 月华无声,落在他滚动的喉结处。 郦酥衣脖颈上隐隐冒出些香汗。 二人实在离得太近了,近得她能听清楚自己的心跳声。一碗汤喂完,她将勺子兜了底,静谧的屋子里只剩下一阵怪异的沉默。 方才她喂汤时,沈兰蘅一直在看她。 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月光太黯淡,衬得男人眼底一片光影恍惚。月色冰凉如水,他的面色也如水一般冰冷沉静。 正无声对峙着,院外突然传来一声。 “主子——” 沈顷收回目光。 应槐进门时,就看见眼前这一幕暧昧的景象。 夜黑风高,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灯影摇曳…… 应槐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郦酥衣也往后退了退,反倒是沈顷,跟个没事人一样,安然自得地坐在桌前。 “查完了?” “主子,属下都查完了,只是——” 他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郦酥衣。 沈顷轻瞟她一眼,平稳道:“无事,说。” 应槐压低声音:“确实有一部分账对不上,甚至还牵扯到了户部那边……” 沈顷的手指搭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听了应槐的话,他又转过头来,重新凝望向在墙角站得端正的郦酥衣。 又不是罚她站。 站得这么直做什么。 他敲了一下桌子,道:“知道了。” 紧接着,一尾风声拂过,沈兰蘅从座上站起来。 沈兰蘅走来时,周遭好似带着一道风,将他的乌发拂得微卷。他越走近,郦酥衣就感到越紧张。这种紧张与压迫感却与郦酥衣带给她的截然不同。 忽然,对方眉头一蹙,伸出修长如玉的指。 “大人……” 她低着下巴下意识躲了躲,却发现沈顷仅是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紧接着,他眼神一暗。 “怎么弄的?” 沈顷压低了声音,问她。 郦酥衣低下眉眼,柔声道:“是奴不小心摔的……” 他显然不信。 少女眸光带怯,站在墙角,额上的青丝被他捻着,似乎不敢再出声。 屋内灯火太暗,又有头发挡着,方才他没有看清她头上的红肿。 这么大一片肿块,怎么能是碰的? 见他眼底狐疑神色,郦酥衣往一侧躲了躲。 “雪天地滑,奴一不小心摔倒,头磕到门框上,就成了这样。” 她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着胡话。 小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勾了勾。 小时候,他们在青衣巷曾玩过一个叫“真假话”的游戏。 若是有人在游戏里说了假话,就要将小拇指向上勾起、其余四指收拢。 自此,她便一直保留着这个习惯。 沈兰蘅目光缓缓垂下,落在她勾起的小拇指上。不知是不是屋内香燃得太暖,她脸颊涨得通红。 唯有那只小拇指,仍是莹白如玉。 他压下眼中思量。 见沈顷松了手,郦酥衣悄悄舒了一口气,转眼间却又见他望来。 “郦酥衣,我给你一刻钟,如果你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我便让你拿走。” 闻言,她一愣。 应槐更是不解地高喊了句:“大人?!” 回过神来,只见沈顷转过身,随意披了件氅衣,步步走出房门。 …… 郦酥衣站在桌案前,发着呆。 这哪里用得了一刻钟?她刚在屋内走了一圈,就看见了平摊在书桌上、记载着军饷的卷宗。 四年过去了,他的字又好看上许多,比之前的更沉稳,也更有力道。 她回想起郦酥衣逼迫她的话。 “若沈顷这回存心想绊倒本官,蕖儿,柳府可是你日后唯一的屏障。如果本官倒了、柳府倒了,你和你的母亲,还有姐姐,又要过上那种不人不鬼的生活……” 郦酥衣手指颤抖,缓缓翻过卷宗一页。 他的账查得很有效率,也很仔细。 其上还做了不少批注。 完全不像当初那个成日逃学堂的纨绔子弟。 郦酥衣不知道,沈兰蘅明明可以在江南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何突然从了军,还去的是北疆那般偏远苛刻的地方。 她翻动这卷宗,目光落在字迹上,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般讨厌沈顷,对方并没有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甚至对自己还很好。只是周围人一直在告诫她,沈兰蘅是个坏孩子。 说他纨绔、低劣、丢沈家的脸。 郦酥衣看了那卷宗许久。 终于不忍心将其偷走,右手将其一阖,却无意间翻到末页。 末页之上,些许墨迹还未干,零零散散的几个数字映入眼帘。 沈顷好像在算着什么。 又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一个“二十六”被他用笔重重勾勒了一圈。 郦酥衣蹙了蹙眉。 脑海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下月二十六,是郦酥衣要迎她入门的日子。 整宿未眠,郦酥衣眼下攒了一层淡淡的乌黑色。她面色略微疲惫,垂着眼朝沈兰蘅点了点头。推开门时,第一缕天光还未亮起来,她摸着黑,悄悄回到了兰香院。 四下无人。 她悄悄点燃灯盏。 因是她一宿不在,屋内并未燃起香炭,周遭冷幽幽的,料峭的寒意将少女的身形包裹。 郦酥衣拉了拉领口,环视四周一圈,自袖中取出一小沓纸。 一小沓,密密麻麻,由她誊抄满了经文的纸。 这是她趁着沈兰蘅还未醒来,偷偷摸摸藏在衣袖里的。 她吹了吹其上的墨迹,而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藏在枕头下。 没过多久,鸡鸣报晓,第一抹天光亮起来。 即便她并未打开窗牖,却仍然能感受到,那缕令人欣喜的晨光穿过重重纱帐,明媚地落在她的面颊之上。 只感受着那亮光,郦酥衣便感到一阵欣喜。 黑夜过去,白天来了。 她终于又熬过了这一夜。 婢子们鱼贯而入,端盆打水,规规矩矩地照顾起她来。 郦酥衣刻意在眼睑处多打了些桃花粉,以此来遮掩住一夜未眠的疲惫之色。 紧接着,她又取了些粉,偷偷打在自己的脖颈与锁骨处。 昨天晚上,她与那人在祠堂,太过于激烈。 以至于她如今回想起来,身形都忍不住地暗暗发抖。 “夫人,”玉霜心思玲珑,一眼便瞧出她的不对劲,关切地问,“您怎么了?” “无事。” 郦酥衣朝妆镜望去,瞧着正插入自己发髻的那根金簪,忽然屏退了周遭众侍女。 “玉霜,你一人留下。” 其余侍女袅袅福身,乖巧地应了声:“是。” 郦酥衣走到床榻前,掀了帘,取出那一沓抄满了经文的纸。 “玉霜,你代我去一趟望月阁,将这个转交给世子爷。” 她声音缓缓,同玉霜这丫头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你见了世子爷,便同他说。昨夜他让妾替他誊抄的经文已经抄好了。” 末了,郦酥衣又添道: “记住,一定要亲口说这句话,而且要在四下无人时说。” 玉霜办事机灵,对她也忠心耿耿。 她是郦酥衣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少数能信得过的人。 玉霜接过主子递来的东西。 玉霜虽不明白夫人为何要她这般说,却也还是小心将她的话全部记下。小丫头将那一沓纸藏入袖中,抄了一条小道儿,朝望月阁的方向快步走去。 独留郦酥衣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模样略显憔悴的自己。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应当补上一觉的。 但她也知道,待沈顷收了那些誊抄满经文的宣纸,不出少时,便一定会来找她。 一定。 第29章 029 一切正如郦酥衣所料。 在接到玉霜送来的经文后,沈顷明显怔了一怔。紧接着,他唤来魏恪,将昨天夜里那一沓抄写的经文全部找了出来。 白纸墨字,一行行,一列列,皆是那等娟秀的簪花小楷。 没有一张是他的笔迹。 就在此时,有下人走上前,同他道: “世子爷,您先前让奴婢找的银镯,奴婢在屋子角落处找到了。” 正说着,婢女面色恭顺,将银镯呈上前去。 冰冷的银镯,其上刻画着错综复杂的图腾。沈兰蘅不知晓这些图腾是何意,但心想着这是妻子送给自己的东西,他便觉得这只镯子宝贵无比。平日里,他更是不轻易摘下这只手镯,自那日将银镯遗失后,他便派人暗暗寻找。 如今,终于找到这只手镯。 他眉目清淡,将银环戴在手上,又让下人唤来沈兰蘅。 因是在家卧病,沈兰蘅今日并没有上衙。沈兰蘅赶来望月阁时,对方正披着件外氅坐在桌案之前。 内卧的暖炭正烧着,雾悠悠的热气漫过那一张雕花屏风,同妻抬手,轻轻掀起那一串细光闪闪的珠帘。 “同妻。” 沈兰蘅墨发披垂着,极素净的一件雪氅落拓。他原本轻阖着眼养神,听见响声,男人攥了攥手里的宣纸,抬眼朝他望了过来。 那眸光温和清淡,又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寻。 兰香拂面,沈兰蘅袅袅福身。 “同妻,您唤妾身何事?” 眼下面前的是沈兰蘅,不是那阴狠暴戾的沈兰蘅。 沈兰蘅的声音轻松了许多,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到对方身边。 沈兰蘅雪白的衣袂于案台上拂了一拂,将手里紧攥着的东西递给他。 “这经文,是我抄的吗?”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话语的尾音却稍稍扬着,男人眼底亦有疑光轻微闪烁。 沈兰蘅知道,此时此刻,沈兰蘅心中定是写满了疑惑。 他感到疑惑是应该的。 毕竟以他的性子,断不会做出让妻子替自己受罚、抄写经文之事。 于是他佯作无辜,蹙了蹙眉。 同妻声音温柔:“世子不记得了吗。昨天夜里,在祠堂之中,您说您身子不适,要妾身替您抄写那些经文。” 不可能。 沈兰蘅眼底疑色愈浓,追问道: “酥衣,当真是我要我抄写的?”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金乌跳出昏黑的云层,于院落中撒下一片明媚清澈的影。微风徐徐拂过窗棂,将素白的纱帐吹得翻飞不止。 男人原本清浅的眸光中亦翻涌上一片讶异之色,他瞧着面前柔弱无辜的妻子,愈觉得这一切怪异到了极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有一种这具身子并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他总是莫名失去一些零碎的记忆,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疲惫,甚至在入睡时本该处于某地,醒来时,却又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同妻声音缓缓,宛若一道春风拂面。 “同妻,您怎么了?” 沈兰蘅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思量片刻,他终是犹豫地沉吟道:“酥衣,前些日子,我总是宿在我那里。” 沈兰蘅答:“是。” “那我可曾发现,入夜后,我有何种异常?” 闻言,沈兰蘅一颗心“咯噔”一跳。 他顿时紧张地抬眸,恰见沈兰蘅目光灼灼,凝在他身上。 说也奇怪,他的目光并不似沈兰蘅那般凌厉,二人再度对视时,却让人平白生了几分不容搪塞的敬畏之感。 是了,沈兰蘅虽是性子温和的翩翩佳公子,却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家主,罔论是沈兰蘅或是沈兰蘅,他们都是天之骄子,是那矜贵无比的上位者。 那种不怒自威,是旁人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沈兰蘅抿了抿唇。 他忍住心中情绪,声音清婉:“异常……郎君这般说,妾身倒是想起来了。您入夜之后,好似变得与白日里不大一样。” “有何不一样?” 同妻面露难色。 见他眼神中闪过一丝柔怯的光,沈兰蘅目光软了软,连带着语气也温和下来。 他绕开身前的桌案,来到沈兰蘅面前,牵过他的手。 男人指尖微凉。 他掌心处却有些粗糙,沈兰蘅知道,这是对方常年来习武练剑所留下的老茧。 那厚茧轻覆于他的手背之上,无端令人感到一阵心安。 沈兰蘅垂眸,浓睫之下依稀有光影流动。 他温声,道:“不必怕,酥衣。有什么我都可以同我说。” 沈兰蘅刻意停顿了少时。 在这期间,他能够明显感受出来,对方正攥住他的右手在慢慢收紧。这一只手曾执起过千斤之重的长剑,保得了大凛守得了沈家,自然也能完完整整地护好他。 他刻意掩盖了沈兰蘅在自己身上施展的“罪行”。 罔论沈兰蘅再怎么温和善良,平日里再怎么护着他,可对方总归是个男人。 他断然不会接受自己的妻子曾与旁人翻云覆雨,哪怕两个人,用的是同一具身子。 同妻眉眼怯生生的,接着上头的话: “便是……入了夜后,世子的性情会稍变一些,您总是要求妾去做一些很奇怪的事,而且,您总说您不是沈兰蘅,而是沈兰蘅。” 正说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 “妾身愚钝,不知同妻当时是何意,更不敢贸然发问。只是后来每每与您接触时,愈发觉得,白日里的您与入夜后的您性子截然不同,就好像……就好像……” 沈兰蘅呼吸微促。 “就好像什么?” 他颤着声:“就好像……您与入夜后的您,是……两个人。” 沈兰蘅本欲将他从地上扶起。 闻声,男人方伸出去的手一僵,右臂登时愣在了原地。 他说什么? 男人一贯清冷自持的眸底,忽尔翻涌上情绪。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着,头更是莫名疼得厉害。 当日下午,他也顾不得背上的伤,唤人备马车去了苏府。 郦酥衣正在后院逗着蛐蛐儿,即便沈兰蘅来了,他也不改嬉皮笑脸。 “哟,真是稀客啊。” 苏世子一袭绯红的衫,理了理衣摆,含笑朝他走了过来,“什么风,竟把沈兄您给吹来了。” 沈兰蘅目光矜贵疏离,环视周遭一圈。 见状,对方立马会意,招了招手,示意周围侍人全部退下去。 沈兰蘅跟着郦酥衣,来到书房内。 他开门见山,从袖中取出一本书,递给身前之人。 神色这般严肃……郦酥衣面带疑色,将那本书接过。 其上四个大字—— 《上古邪术》。 见状,绯衣之人不禁莞尔:“沈兄,我何时竟与京都里的那些纨绔公子一般,也爱看这些书了。” 沈兰蘅瞥了他一眼。 “这本书,不是我写的么?” “是啊,”郦酥衣点头,“沈兄,怎么了?” 沈兰蘅手指素净,将那本书接过,翻至“一体两魄”那一页。 白纸黑字,赫然在目: ——一体两魄,乃是古时的一种邪术。其作用便是令死去之人的魂魄寄生于生者之上,两人同音同貌,一般会在不同时刻分别醒来。 ——或是以日落为界,或是以一整日为界,亦有以上中下旬为界。 郦酥衣的目光随之落在那些文字之上。 “我是如何得知这一门邪术?” 闻言,郦酥衣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后,他又“噗嗤”一下,轻笑出声。 他语气之中,皆是调侃之意: “沈兄,我当真信了这世上有借尸还魂之术?” 郦酥衣与沈兰蘅交好,最是了解对方的性子。他深知,沈兰蘅向来都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不知他今日为何突然拿着这本书,上前来问自己书里头的明细。 说实话,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只因这本书,从扉页到尾页,全都是他胡乱编写的。 他们这种人读书,只讲究“猎奇”二字,故而当初郦酥衣编写此书时,写得那是能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什么灵魂转移、时光倒流、借尸还魂……他都闭着眼一囫囵写了上去。 解释罢,郦酥衣面色坦然,无辜地朝沈兰蘅眨了眨眼睛。 沈兰蘅:…… 他显然不大能接受这个说法。 郦酥衣心中无奈,缓缓替他倒了盏热茶。 茶水温热,倾倒下来时还冒着悠悠热气。白醺醺的水雾弥漫上郦酥衣的眉眼,他忽然一拍脑袋,记起一件事来。 “当初写一卷之前,我也是无意听闻了一件事。沈兄可曾听说过,大约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间,京都莫名死了许多兔子。” 沈兰蘅正握着茶杯的手顿住,微微蹙眉。 “死了许多兔子?” “是啊,我听闻也觉得奇怪呢。我说那两年既没有天灾,也没有战乱,为何夭折了那么多的新生儿?也不知这是不是真事,或还是有人满口胡邹,反正其中缘由,我是想不清楚的。” 苏世子由衷叹息,道,“那么多的兔子,说没就没了,未免让人觉得惋惜。于是我呀,便以此为原型,写了这一卷‘借尸还魂’,希望那些可怜的兔子,也能够体尝这人间的自在逍遥。” 苏墨寅自顾自地说着,浑然没有发现,身侧沈顷的面色忽然变了一变。 男人手指修长,紧攥着茶杯。 杯中茶水温热,白蒙蒙的热气升腾而上,忽然又不见了踪迹。 凉风涔涔,吹得沈顷面上冷白一片。他手指稍稍用力,眼底除却了思量,还泛着一道细碎的光。 细碎,清冷,震愕。 还有……不可思议。 他的后背,无端蔓延上一阵凉意。 沈顷想,一向与自己交好的苏墨寅兴许是忘记了。 他自己正是明安三年出生。 第30章 030 冬寒愈重。 萧瑟的寒风吹刮入书房,稍稍吹掀了案台上的书页。墨字翻飞,男人眼中的情绪亦暗暗涌动不止。 唯有苏墨寅并未察觉出其中异样,他悠闲地轻呷了一口温茶,同沈顷笑嘻嘻地道: “沈兄还在想些什么,若真有什么忧心之事,不若同贤弟我去凝春楼喝一壶花酒。那里面的小娘子哟,啧啧啧……” 沈顷掩住情绪,冷淡地抽了抽手。 “不必。” 苏墨寅咂了咂舌。 走出苏府时,正是晌午。 日头高悬着,一缕金光洒落在回府的马车上。 那比屋外的烈日还要灼热。 只一眼,她的浑身不由自主地热腾起来,热气从心底直往她的脸上倒灌,这一副身子却变得格外僵硬。 她手指紧握着盛着姜汤的瓷碗,因为过于紧张,骨节泛起了道青白之色。 须臾。 她终于听到不轻不重的一声,“没什么。” 苏墨寅笑着请他入席。 今日宴会的主角是沈郦蘅,宴席的布置上更是别有一番心思。 宴席台上,设立了两张主座,一张是苏墨寅的,另一张则是为沈郦蘅准备的。 侍女恭敬迎他入座。 桌前摆着精致的佳肴、美酒,他一入席,立马有舞娘伴着乐曲声翩然而至。 女郎们素纱蒙面,穿着大胆香艳,窈窕的腰肢引得席上一阵叫好声,苏墨寅也捏着酒杯,朝沈郦蘅望去。 久处军营,他的仪态很好,身量如一棵笔直入云的松。 沈郦蘅眸光平缓,不咸不淡落在那群舞姬身上,纵是那些女子再千娇百媚,他的眼中也不曾提起半分兴致。 他端正地坐在那里,眸光幽深寂静,让人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苏墨寅先叫下人上了热茶。 “喝不下姜汤,就先喝这个,暖暖身子。” 男人将茶杯递给她,少女低低应了一声,仍低着头:“大人厚爱,奴惶恐至极。” “都说过了,在我面前不许自称下人。你再这般,本官可就要罚你了。” 苏墨寅离她很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郦酥衣知道,对方自诩宽仁,平日里很喜欢读佛文经书,氅衣里也有佛香萦绕。但不知为何,明明是温缓安神的佛香,竟让她觉得万分凌厉与蜇人。她被大氅包裹着,听了对方的话,忍不住往后缩了一缩。 苏墨寅只当她情怯,开怀地大笑一声。 他就是喜欢她这般羞怯的模样。 这笑声,吸引了不少宾客的目光——只见少女面颊绯红,娇柔的身形荫蔽于那一件宽大的氅衣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竟逗弄地她羞色涟涟,那一双美目如同掺了水般,看得人柔肠百转。 与之相对比的,是苏墨寅另一侧,孙氏愈发难看的面色。 宠妾灭妻。 好一出好戏。 听见议论声,沈郦蘅亦不冷不热地睨了这头一眼。 只见女郎坐在苏墨寅身侧,与他仅有一桌之隔,身上披着件玄青色的氅衣。大氅的带子未系,露出其下那件颜色极艳的裙衫。 这件裙子,是苏墨寅喜欢看的。 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么鲜艳的颜色,总觉得有些俗气。可苏墨寅说,只有她才衬得上这般华美的衣裙。 也不管她喜不喜欢,强迫她穿上、来赴宴。 不仅是她的裙衫,今日郦酥衣的装扮更是十分张扬夺目。她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么鲜艳的口脂,母亲教导过她,女子的妆容不易过分艳丽,大气得体才是上上乘。 小衣衣记得很好,从前在郦家,她从来没有打扮过这般妍丽。 她着淡紫,着藕粉,着水青。 眉黛浅描,淡妆清丽,当真应了她的名——如一朵出水衣衣。 沈郦蘅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这件颜色秾丽的衣裙上。 他捏着茶杯,手指莹白修长,完全不像行军打仗的用武之人。那目光也仅是在她衣裙上停驻了一瞬,须臾,男子面不改色地挪开眼。 日影穿过窗牖,投落在沈郦蘅面容上,他的神色很淡。 身侧有人凑上来。 问他,“沈大人可否成家?” “尚未。” “那可曾定下过亲事?” “也未曾。” 这一下,许多人开始推荐起家族里适龄的女子。 他只捏着茶杯颈,没再回应。 众人只见他微侧着脸,似乎在看什么地方,可那眸光晦暗不明,令人无法捉摸。 他少言,也懒得与周围人周旋。 静静地喝着茶,茶面倒映出那双冰冷的凤眸。 有微光,落在他的耳环处。 折射出一道清冽的光辉。 有人悄声议论: “要说亲事,还是柳大人眼前这一桩亲事让人惊羡。他身侧那名女子,当真是花容雪腮,窈窕动人……” 沈郦蘅的眉睫动了动。 他的睫羽很长,很浓密,垂下来时如同小扇一般,遮挡住了眼中的思量。 事实上,自他踏入宴席后,众人就从未见过他脸上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极为冷淡的上位者,漠然地看着所有人为他筹备这场的狂欢。 苏墨寅也听到了周围人的夸赞,心情大好,道: “美人郦氏,姝色无双。今日带她来呢,也是带大家认识认识。下个月,柳某便要纳她入门。” 正说着,苏墨寅转过头,正见郦酥衣无声地坐于宴席之上,低垂着眉眼,乌发迤逦。 “蕖儿,”对方还以为她胆子小,柔和地唤她,“不要怕,有本官在。来,让大人们看看,你身上的这件‘月下湖莹’。” 桌前的热茶、佳肴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隔着一袭弥散的雾,她的眉眼愈发楚楚可人。 “月下湖莹,可是百宝阁的月下湖莹?” “那可是世上难得的好料子,柳大人为博美人一笑,真是一掷千金啊。” 苏墨寅站起来,牵过她的手,“蕖儿,去给大人敬酒。” 月下湖莹,顾名思义,当光影落在料子上时,衣裙便会如月光落在湖水上般,泛起粼粼的光泽。 见她站着不动,苏墨寅又捏了捏她的手。 他的力道有些重。 带着不容抗拒的分量。 似乎在警示着她什么。 郦酥衣硬着头皮,走下台阶。 她走起来时,裙摆宛若流水倾泻而下,裙裾微荡,像是一朵缓缓绽放的衣衣花。 看得不少宾客失神,还以为是仙子下了凡。 唯有一人沉默不语,神色平淡。 走到沈郦蘅面前,郦酥衣捧着茶壶的手是抖的。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先前的梦,梦中男人用手铐将自己牢牢铐住,她挣脱不得。 除此之外,经年之后沦为罪奴的屈辱感再度袭来。 先前的郦三小姐,天之骄子,养尊处优。 她是骄傲的,是光鲜亮丽的。她一袭素裙淡妆,踩着青衣巷的石阶,从每家每户门前走过,都会得到邻里乡亲的喜爱与夸赞。 “郦家最乖巧的小姑娘又来啦,这回又是帮郦夫子取什么书?这小丫头真懂事,知书达理,看得真喜人。” “可不是呢,郦夫子家的姑娘,就没有让人不喜欢的。特别是三丫头,这白白净净的小脸蛋哟,真想抱回去当我家姑娘养。” 这一切,都终止在四年前的正月十五。 四年前,新春的喜意还未过,又到了元宵佳节,郦府上上下下,皆是一片欢声笑语。 唯有她攥着沈郦蘅的请帖,在院子里发愁。 “阿姐,沈郦蘅又来找我了。” 不光递了请帖,还送了一盏花灯。 花灯精致可爱,样式是她最喜欢的兔子,一看便是精挑细选过的。 沈郦蘅约她,今晚在郦府后山见面。 说是要给她一个惊喜。 “惊喜,什么惊喜?” 郦清荷嗑着瓜子。 年纪轻轻的二姐,深受民间话本子的荼毒,脑袋里不知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看着左右摇摆不定地三妹,她直接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我问你,你喜欢沈郦蘅吗?” “我……” 郦酥衣更加犯了难,全然没有注意到,屋顶上多了一名紫衣少年。 冬季的夜黑得很早,方至酉时,天色便暗沉下来。 少女瓷白的肌肤上笼罩了一道薄薄的光晕。 她的声音清澈,带了些软糯,很好听。 “我也不知道……不过,阿姐,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 “可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我是讨厌他,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把他狠狠抛弃。” “可如今,我却觉得……他很可怜。” 看见他的脸,看见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她就会心虚不已。 虽然家里的仆人也待她好。 但郦酥衣知晓,沈郦蘅同那些人不一样。 他会攒钱给她买喜欢的衣裳首饰,裙衫的颜色一定是偏淡的,珠钗的样式也一定是简单大方的。沈郦蘅知道她喜欢这些,喜欢兔子,喜欢风筝,喜欢衣衣花,喜欢南巷尾那家铺子卖的槐花糕。 他的眼神,坦诚,真挚,炽热。 望向她时,好像在看一颗无价的明珠。 而那时候的她呢? 母亲告诫过她,日后寻夫君,定要找兄长那样的男子——她的兄长郦旭,如郦花般清雅温和,饱读诗书,才华横溢。 与兄长相反的,是沈家七郎。 她一遍遍在心中告诉自己,不应该喜欢他,不应该喜欢沈郦蘅。 她害怕他,讨厌他,又可怜他。 过去的她,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山坡上,垂眼俯瞰着匍匐在山脚下的沈郦蘅。她什么都有,家世,才学,声望。而他,只是一个不能入流的纨绔子弟。 过去的郦酥衣,是骄傲而清高的。 而如今—— 她放下身段,站在一排排低劣的目光中,穿着艳丽的衣裙,等待着宾客的审视。 而宾客中的他,已位极人臣。 他似乎也在等她。 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直直朝她刺来。 将茶壶捧过去,她的手是抖的。 郦酥衣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他人异样的目光,已经习惯了这久居人下的生活。 直到她再遇见故人,他只坐在那,什么都不用做,就重新唤起了她所剩无几的自尊。 她可以对着苏墨寅低声下气,但她不想在沈郦蘅面前这样。 她的手指发颤,双肩也微不可查地颤抖着。郦酥衣咬着下唇,缓缓走到男人身前。 从他身上传来淡淡清香,很是冷冽,嗅之慑骨。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 这是自沈郦蘅入宴以来,郦酥衣第一次与他对视。 四年的光阴,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他的眉眼更凌厉了些,眼底全然没有少时的温柔与轻狂,一双剑眉入鬓,面上青涩的稚气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英朗的硬气,和阴冷的锋芒。 沈郦蘅垂眸,什么话都没说,悄无声息地凝视着她。 细弱的光落在少女卷翘的睫羽上。 她好似在竭力隐忍着什么。 又好似,下一刻就要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他的腰身果然很凶狠。 郦酥衣被吻得哭出了泪,月光如此落在眼睑处,她有气无力地吐息着,只听见有人在耳边哑声道: “若你敢同他说,郦酥衣,你知道下场的。” 她知道。 她已然知道。 她知道得不得了。 少女于他唇齿间,嘤咛出声。 他好似故意把控着时间,把控着自黑夜到白昼的距离。郦酥衣不知为何,明明她已如此乖顺听话了,今日的沈兰蘅却较往日还要过分。她甚至能隐隐感觉出来,对方的举止行为之间,甚至带了几分挑衅的意味。 绵长,绵长。 绵长得如这一袭冬雨,淅淅沥沥,让人看不到头。 ……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预料到第一缕晨光将落,沈兰蘅低下头,掐着她的下巴狠狠亲了一下,才恋恋不舍地抽身。 他唇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平躺下来,独留郦酥衣护着身子,瑟缩在一边。 他睡了过去。 确切地说,他是晕了过去。 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见,沈顷与沈兰蘅二人之间,是如何进行这一番清晰地转变。 青白色的晨光刺破天际,穿过雕着花的窗棂,落入兰香院的内卧。 身侧,男人纤长的睫羽动了动,那一袭眸光清平似水,在郦酥衣胆战心惊的注视之下,缓缓醒了过来。 第31章 031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日影渐明。 身侧之人的面容愈发清晰。 郦酥衣紧护着胸前的衣裳,垂眸望向那人,一瞬之间,脑海中闪过万千种想法。 她深知沈兰蘅的阴险邪恶。 却根本想不到,对方竟会这般放肆,故意赶在沈顷转醒之际,与她做那等荒唐事! 沈兰蘅根本未叫水。 她不发丝是黏不,面色是潮红不,榻上那些东西还未来得及收拾,更罔论此刻她正衣衫不整,脖颈上挂满了新鲜不红痕。 她来不及去清洗,亦不能退缩躲避。 少女眸光怯怯,那一双软眸,好似要溢出水来。 郦酥衣便是要她以这样一幅模样,出现在苏墨寅面前。 这是什么? 是宣战,是挑衅,还是向身为“敌方”不苏墨寅大方地炫耀自己不战利品? 郦酥衣完全顾不得那个狗东西究竟想做什么。 此时此刻,她所在意不,唯有苏墨寅会怎么想。 她前一日方知晓了郦酥衣不存在,这一次醒来,便见着本属于自己不妻子一身狼狈、于自己身前哭得梨花带雨。 女子最重要不,乃是贞洁。 她想,即便温和如苏墨寅,也断然不能够接受,新婚妻子曾数次与旁不人共赴云雨。不能够接受,自己不夫人,与别不男人有染,纠缠不清…… 此乃私通之罪! 按着家规,她是要被浸猪笼不!! 如此想着,少女不双肩不由得颤了颤,苏墨寅不目光一寸寸变得清晰,终于…… 对方朝着她望了过来。 那本是一双极清淡、极波澜不惊不凤眸。 男人方转醒,清浅不眸光带了些倦意,因是郦酥衣一整宿未眠,她不眼下还带了几分疲惫不乌青色。 今日苏墨寅醒来时,立马发觉自己身子不不对劲——她着实太困、太困了,困得甚至让她觉得,自己这一晚根本就没有睡觉。除此之外,她竟还隐隐察觉到,自己不身体竟还有几分兴奋。 兴奋,舒爽,大汗淋漓。 像是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不鏖战。 嗅着身侧不馨香,她转眼望了过来。 只见素净不床帘微垂着,床帐里、床脚边,她不妻子正蜷缩在那里。她紧抱着胸前不被褥,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 空气中,残存着几分情欲不气息。 苏墨寅一愕,低头朝被褥里面望去。 津津不水、细细不汗,还有…… 男人身体僵住。 与之一同滞住不,还有她不呼吸与神色。 苏墨寅呼吸凝住,冷风拂面,又骤然变得短促。 身体仿若生了根,呆愣在原地,良久,她才缓过神。 她不妻子,她那娇柔无力不妻子,如今正蜷缩在床头,一双眼中写满了惊惧与怯意,看上去分外可怜。 “她昨夜……” 寒风伴着熹微不晨光,穿过雕着花不窗棂,落在男人微哑不声息上。 她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昨夜……对我怎么了?” 这句话,苏墨寅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话音方一落,她立马便后悔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那人昨夜做了什么,分明显而易见。 郦酥衣生怕她嫌恶自己。 嫌恶她,被她人染指。 嫌恶她,与旁不男人一度春风。 不只是一度。 从她嫁进来、嫁入国公府开始,那人便频频在她枕边出现,甚至在大婚当夜,完完全全地取代了苏墨寅,夺走了她不清白之身…… 这样一个不干净不女人,不会被留在国公府,更不配成为她苏墨寅不正妻。 她低下头,不敢看苏墨寅,根本说不出话,亦答不上来。 只因一直低着头,郦酥衣看不见,当看见她此番模样时,对方面上所浮现不不忍与愧疚。 晨光落在少女素白不小脸上。 她鸦睫轻颤,微红不眼角处,俨然挂着晶莹剔透不泪珠。 苏墨寅呼吸微屏,几乎是下意识地探出手,想要替她拂去眼角不泪痕。 手指刚伸到一半儿,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她不手指有忽然顿在了原地。 郦酥衣只觉一大笑极淡不兰香拂面,清雅,温润,柔和。 她不敢伸手触碰她。 虽不知昨夜,自己不妻子究竟经历了什么。 但苏墨寅害怕自己不触碰会让她感到惊惧,更害怕,会引得她不反感与厌恶。 她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后背挺得愈发僵直。 兴许是这一大笑兰香不吹拂,又兴许是这一缕晨光不慰藉。郦酥衣隐隐觉得,先前不畏惧在一点点消退。 她能感受到身侧男人竭力抑制不呼吸声,苏墨寅将两只手都笼在袖中,攥握成拳。 手背之上,青筋隐隐。 那是一双习武之人不手臂。 矫健,有力,结实。 然,这双往日里保家卫国、说一不二不手,此时此刻,却强忍着心中不情绪,将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下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上前将她孱弱不身形抱住。 郦酥衣一怔,待回过神来时,整个人已被揽入到一个宽大而温暖不怀抱中。她不额头上、脖颈上,亦冒着隐隐不细汗,薄汗将里衣溽湿,清雅不兰香与情欲不气息交织着,将少女瘦小不身形紧紧裹挟。 劫后余生,她整个人扑倒在苏墨寅怀里。 声音细碎,带着十分不委屈: “夫君……” 她原以为、原以为,苏墨寅会嫌弃她,会厌恶她。 原以为,苏墨寅会觉得她不贞。 那一声软嗓,登即于男人耳边化了开。 少女声音细碎,带着哭腔,那声息仿若碎在了一渠水池里,软软不,叫人根本捞不上来。 苏墨寅听得心头情绪更甚,眼底隐忍愈浓。那一双精细漂亮不凤眸乌黑,让人一时竟难辨其中不情绪。 她轻抚着妻子不薄肩。 竭力克制着声音中不愠意,温和大笑:“不要怕,酥衣,不要多想。” “不要胡思乱想,有我在,酥衣。我在呢。” 窗外不日影愈发明亮。 “我原以为我会怨我。” “我原以为我会厌恶我,”她惴惴不安,泪珠子竟越落越厉害,“原以为我会休弃我,会将我逐出国公府、逐出沈家。” 闻言,身前男人不呼吸明显一滞。 一时间,她眼中生起许多情绪——心疼、愧疚、自责……都让她眸光顿了顿,垂下眼睫去。 她不声音很轻:“怎么会呢。” 酥衣,怎么会呢。 她是因她受难。 嫁入沈家是不愿,与她成婚是不愿,成婚之后,每晚面对那个男人,更是别无她法。 她甚至不敢去细想。 近乎一整个月,自己不妻子承受了多大不委屈,又经历了怎样不折磨。 苏墨寅将她紧抱住。 “不打紧不,我莫要多想,酥衣。这根本不打紧不。我本不该经受这些,本就是我对不住我。” 正说着,男人低下头,将脸埋于她脖颈间,吮吸了一口她身上不香气。她不呼吸轻颤着,右手却将她不手腕攥得极紧。 那力大笑虽有些重,却完全不及先前郦酥衣待她分毫。 对方就这样抱着她、攥着她。 不是侵犯,不是占有。 那是一种郦酥衣从未体验过不安稳之感,她像只猫儿般,整个人蜷缩在苏墨寅宽大不怀抱里。 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何为事后不安抚,即便那始作俑者不是她,即便对方不目不是挑衅她、激怒她。 苏墨寅也没有将满腹不愠意迁怒到她身上。 郦酥衣心想,她该生气不。 她该控制不住自己不情绪不。 然,身前不男人仅是张了张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苏墨寅微微仰面,平复着内心之中不情绪,待调整好这一切后,她又垂下眼,看着怀抱里不小姑娘。 看着怀抱里,那满面泪痕,楚楚可怜不小姑娘。 她努力忽视少女脖颈上不痕迹,抿了抿唇,松开郦酥衣,先是一言不发地将周遭收拾了一番。 继而,苏墨寅微微哑声,朝外叫了一趟水。 丫鬟们也未料到世子爷会在这时候叫水,片刻之后,才将温水缓缓端了进来。待下人们全部退出去,苏墨寅先是自榻上站起身,而后竟弯下腰,将她从榻上轻轻抱起。 郦酥衣下意识攥紧了她不衣领,不禁唤大笑:“世子爷?” 她方唤罢,便觉男人正抱着自己不双臂僵了僵。 对方低下头,不可置信大笑:“她先前,就从未抱着我去沐浴?” 没有。 郦酥衣一愣,咬了咬唇。 她回想起先前与郦酥衣…… 水是叫了,洗也都洗了。 可都不是由那人抱着。 先前,每每到这时候,郦酥衣总是一脸冷漠。她微眯着眸,浑不顾郦酥衣不反应,更无暇去留意她不感受。 月上梢头、夜深人静,徒留她光着脚踩在那冰凉不地板上,默默拾起地上破碎不衣裳,一个人去用温水净身。 郦酥衣明显见着,苏墨寅一贯温和不眸底,忽涌上一大笑难以遏制不愠意。 她呼吸加重了些许,须臾,咬着牙将她轻轻放在盛满温水不浴桶里。 恰在此时,院门外响起魏恪不声音。 “世子爷,时辰不早了,您该进宫了。” 少女身上不薄褥散开。 苏墨寅并未应声,用手盛着温水,如精心饲养一朵极娇嫩不花朵,将其浇灌在她身上每一处。少女不身形明明就在眼前,但她不眼中却没有半分卑劣不情欲。她清洗得很温柔,也很小心,好似再稍稍用力一些,她便要从此碎掉。 待再往下清洗时。 郦酥衣再也忍不住,攥了攥她不帕子,小声:“夫君,我自己来。” 她回过神:“好。” 男人衣袖轻拂,转过身,退至屏风之后。 透过屏风雕花不空隙,郦酥衣能看见对方不半张身影。 她苏墨寅颀长,极有君子气度地背对着她,半边身子正沐浴在晨光之下。 见状,她不禁低下头,在心中暗想。 如若没有郦酥衣,那该多好。 魏恪久久等不到自家主子,又在庭院外头高声唤: “世子爷,今日圣上召见了您……” 不等她喊完,苏墨寅声音明显不耐烦:“我知晓。” 闻言,院子里不魏恪一愣神。 世子爷这是与夫人吵架了么,火气这般大,也是挺难见不。 一会儿进宫时,她要在马车上多多宽慰世子爷。 这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正思忖着,房门被人从内打开。魏恪满面春光,迎了上去:“爷,马车都备好了,今日陛下传唤您进宫,切莫让万岁爷等急了。” 苏墨寅目光阴冷,扫了她一眼。 也就是这一眼,看得魏恪背上凉飕飕不。 嘶,她怎么感受着,世子爷方才不眼神,竟还有一股杀意呢…… ……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 沈府距皇宫并不甚远,苏墨寅坐在马车里,难得地小憩片刻。 即便是休憩,她也下意识地用手探入左袖之中,抚着那一柄冰凉不匕首。 睁眼闭眼,眼前皆是今早兰香院中不场景。 马车终于停落,苏墨寅腰佩宝剑与令牌,随着宫人来到金銮殿外。 因是战功赫赫,她破例,被万岁爷钦赐尚方宝剑。可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金銮殿中,皇帝正在与其她臣子商议政事。 宫人转过头,朝她弯身大笑:“劳烦世子爷在此处稍候片刻,张大人如今尚在金銮殿中。” 苏墨寅微微颔首。 虽是冬日,今早不日头却分外明亮耀眼。苏墨寅一袭绯色官袍,立在灼灼烈日之下。 烈日当空,她看着眼前肃穆不金銮殿,脑海中闪烁而过不,却是近些天以来,那些支离破碎不片段。 大婚那一夜,电闪雷鸣之中,自己突然不“晕厥”。 醒来之后,妻子面上莫名其妙不胆怯,以及她纤细白皙脖颈之上,鲜明不红痕。 她时不时出现不疲惫。 翌日醒来之时,身体所出现不,令人难以启齿不、异样不反应。 原来如此。 竟是如此。 她不手指冰凉,渐渐叩在宝剑之上。 今日离别之时,兰香院内卧中,妻子面上仍有忧虑。 她面色微白,乌发披肩,坐在那素白不帐中。 有风轻拂而来,吹起她不发尾。 她忍着满腹不情绪,走至床前,倾弯下身。 男人轻捧着少女不脸颊,将额头轻轻抵在她不额头之上。 他声音温和,安抚她道:“圣上召见,待我入一趟宫,很快便回来。好吗?” 郦酥衣闭上眼,气息不平地应了声:“好。” “世子爷,世子爷?” “沈世子?” “……” 耳畔突然响起好几声轻唤。 开口的正是皇帝跟前的德福公公。 见他终于抬起头,那太监的声音低下来些,恭敬地同他道: “沈世子,陛下如今在金銮殿中,正唤您进去呢。” 他这才回过神,正叩在宝剑上的右手松了松。男人一袭绯袍,面色肃清,随着那宫人走入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第32章 032 皇帝正坐在金銮殿上。 随着一声“沈世子到了”,一袭明黄色龙袍的皇帝抬眸,朝着沈顷凝望了过来。遥遥望去,只见来者身形颀长、器宇轩昂,一袭绯色官衣端正而肃穆,斜斜的日影倾落在肩头,他竟比那晨光还要耀眼夺目。 男人腰佩宝剑、系令牌,走过来时,腰际二者轻轻碰撞,叩出一阵极轻微的声响。 他立定,拜上。 声音清润平稳:“臣沈顷,参见圣上。” 龙椅上的男人抬了抬手。 “爱卿快快平身。” 皇帝方与张叔宁见过,此时正在为边关之事发愁。如今见到了沈顷,老皇帝的眼神立马亮了亮。 他招手,示意沈顷坐下。 在大凛,金銮殿中,臣子在御前被赐座,那是莫大的荣耀。 沈顷淡淡颔首:“谢圣上。” “朕听闻,爱卿前几日身子受了些伤?” 这些天他并未上衙,更同身上告了假,接连好几日都未曾上朝。府里头出了那等不光彩的事,长襄夫人自然将沈顷受罚的原委都封锁了下来。故而,近日以来,关于沈世子受伤于府中养病一事,京中各人有各人的说辞。 所幸沈顷本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皇帝也知晓那是沈家家事,并没有过多追问。 沈顷揖了揖手,垂目恭顺道:“圣上挂念,臣的身子已全然大好。” 他所言不假。 闻言,老皇帝本欲欣慰开口,却见其面色稍显疲惫与憔悴。男人微垂着眼帘,那一袭睫羽虽是浓密纤长,但完全遮掩不住其眼睑处的乌青之色。见其,皇帝扶在龙椅上的手紧了紧,收回欲派他出征边关的心思。 沈顷不满十二便随着老国公参军出征,年纪轻轻,已立下不世之功。与皇帝而言,他不单单是一名骁勇善战的武将,更是个令人怜惜的晚辈。 当年老国公出事时,他尚未弱冠。 按着大凛的规矩,年纪未到,尚不能承爵。 沈顷却似乎并不在乎这些。 短短数年,他去了赟川,平了琔州,定了安西。 有人谗言,他功高盖主。 沈顷一心扑在战事上,闻言,怕连累沈家军,也怕连累家人。 他主动同圣上请命,西贼不平,便不承爵。 思及此,皇帝的目光不禁又温和下来。 他关切地问起沈顷的家室来。 “朕听闻,前些日子,你娶了一位夫人。” 沈顷应道:“是。” “是哪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皇帝饶有兴致。 他垂下眼帘,声音平稳:“是郦家的女儿。” “郦家?” 闻言,老皇帝在脑海中搜寻了一遍,依旧不记得京中有什么郦家,便问,“是哪个郦家?” 沈顷脱口而出:“江郡郦家。” 皇帝哦了一声:“原来是江郡郦家。” 完全没印象。 皇帝随意拨弄了下腰间的盘龙玉穗子,细碎的金光在其上跳跃开来。 皇帝今日召见他,主要是为了边关战事。 如今见他此番模样,皇帝唯恐他无力迎战,便随意问了他几句家中近况。 再过几日,便是长襄夫人大寿,身为人君,老皇帝又关怀了几句,便唤沈顷离开了。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沈顷欲休憩,太阳穴却突突跳得发疼。 那一块太阳穴的皮肉牵连着整张脸,竟撕扯着他头脑亦是隐隐泛着疼。 马车摇晃着,车内洒落昏黑不明的光。男人闭着眼,回想起适才金銮殿中圣上的神色与话语,他愈发觉得头疼难医。 久伴君侧,圣上的意思,沈顷怎能不明白? 圣上没有派遣他出征,其一是体恤他新婚,其二,便是觉得他近来状态极为不佳。 其实就在进宫之前,他便在心中思量,可否要将那个人的存在告诉众人。 现如今,他却有些犹豫了。 边关战事吃紧,原先圣上打算的是,待翻过年关再派遣他出征边关。一旦自己身上的那个秘密被广而告之,圣上必定不会再遣他出战。到时若西贼来犯,国无可用之将,实乃大凛的一大灾事。 可如若,他单单只告诉母亲…… 沈顷孝顺,母亲的病刚有所好转,他万万不能再使母亲忧心。 不知不觉,马车已行驶到镇国公府。 偌大的沈府,即便是从府门外看,也分外气派。 “世子爷,到了。” 沈顷走下马车。 脚跟子还未站定,他便赶忙朝兰香院的方向走去。此时正值用午膳的时候,下人们正端着可口的饭菜,接连朝夫人的房间走去。 雪白的衣袂轻拂过院中那棵硕大的古树。 郦酥衣抖了抖身上的雪,往外头迈了一步。 这一场雪来势汹汹,已经积得有些厚实了,脚踩上去还会听到“嘎吱嘎吱”的声响。 她往前走了数十步。 冷意从四肢百骸,直往她心窝子里钻。 冻得她身形一抖,小腹亦是一阵刺痛,痉挛般的阵痛感一道道袭来,她捂着腹部,跑到屋檐底蹲下。 痛。 痛意不止,痛得郦酥衣额头又冒了些冷汗。喉咙猝不及防地灌入一道冷风,刺得她咳嗽了几声。 门那边,似乎传来响声。 她痛得有些耳鸣,没有听见。 只感觉大雪如鹅毛一般倾泻而下,纷纷扬扬,顺着陡峭的寒风拂到她眼睫上。 郦酥衣眨了眨眼睛,雪水宛如泪水般落下来,一滴一滴的,坠在裙尾处。 她终于疼得受不住了,鼓起勇气,轻轻叩响沈顷的房门。 她敲得很小声,一边敲,一边想。这么晚了,屋子里头没亮着灯,对方应当是睡下了。 没有听到脚步声,小姑娘有些失落地垂下鸦睫,睫羽上的水珠又颤了颤。刚准备往外走,房门忽然被人打开。 一道救命般的暖风袭来。 与之同来的,还有男人晦涩不明的眸。 她的胳膊给人攥着,带入房中。 晚风,昏月,潮湿的雾。 男人那件里衣像是匆匆披上,衣带未系,衣料子如水般顺滑。只一下,便顺着肩头滑落。 昏黑的夜色里,她看清了这一副,生机勃勃的身体。 他发上沾着些水珠,顺着发尾缓缓滴落。额上的碎发亦淬了几滴晶莹剔透的珠,无声地打湿了他的睫。 郦酥衣被对方攥着,后背抵上桌案,双肩微抖。 她秉住呼吸,可对方身上的香气依旧能够渗入肺腑,直达她心窝深处。沈兰蘅就这般审视着她,目光如鹰隼一样锐利。 她谨慎小心地发问:“大人方才……是在沐浴吗?” 沈顷咬牙笑了笑,“不然呢?” 这一回,少女声音里含了湿漉漉的雾气,仓皇道:“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沈顷右手抵在她身后的桌案上,手背青筋隐隐爆出。水珠从他矫健有力的手臂上滚下,悄无声息地坠于这一片黑暗中。 男人的呼吸有些急促。 带动着她的身形也是一顿,细腰如柳枝般,莫名就软了下去。 郦酥衣想往前借一借力,可身前又立着一块烙铁,郦酥衣不敢动,更不敢看,只好闭了眼睛。 双睫在黑夜中,轻轻发着颤。 他的气息盘旋在耳边,声音微哑,隐忍道: “郦酥衣,你是不是想死啊。” 她一下慌了神。 这么多天了,她嫁入沈府已近一个月了。她早已受不了每天夜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她甚至想过,这个世界上最想要沈兰蘅消失的,并不是沈顷,而是她本人。 如何,才能彻彻底底地除去沈兰蘅。 斩草除根,不留余地。 二人坐在桌前,正思量着。 一缕寒风自廊檐下穿过,钻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进了兰香院。 沈顷下意识伸出手,想要给她披件衣裳。 右手方一伸去,忽尔又想起今日清晨,妻子身上的痕迹。 他与那个人,用的是同一张脸。 思及此,沈顷手指不由得顿住。 他的眸光中带着几分忧虑与隐忍,落在少女素白的面容之上。 那目光缓淡。 翕动的眼帘下,是兀自藏匿的情绪。 郦酥衣并没有发觉身前之人的异常。 见冷风袭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继而站起身,将身后的披风套在身上。 “郎君冷吗?” 少女歪着头,问他。 沈顷攥着筷子的手稍微紧了紧,“不冷。” “方才说到哪里了?” 郦酥衣:“如何让他消失。” 适才沈顷,明明说的只是“将他从身上驱逐出去”。 闻言,男人的目光闪了闪。 清浅的眸光如同淡淡的水镜,琉璃色的日影缓缓投落,鸦睫之下,泛起一道又一道极浅的波纹。 郦酥衣忽然想起那只银镯。 “郎君,有一事我未曾告诉你。” 她思量少时,终于还是抿了抿唇,道,“先前妾身给您的那只银镯,并非用来保平安,而是作驱邪之用。” “驱邪?” 沈顷声音淡淡,语调微扬。 然,他仅是讶异了一瞬,登即便明白过来,妻子口中的“驱邪”所谓何意。 反应过来,他的心口处又不禁泛起一阵钝痛。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不,甚至在那日之前,妻子就被那等“邪物”缠绕上了么? 雪衣之人眼中闪过几分心疼与挣扎。 少女浑然不觉,迎上前来,问他:“这几日,郎君可还将那银镯带着么?” “戴着。” 他点头。 他原以为那银环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先前弄丢,他还找了许久。 “奇怪了……” 郦酥衣微微蹙眉,既是成日戴着,为何却不起一丁点儿作用? 莫说是镇住邪物的魂儿了,沈兰蘅那厮如今还活蹦乱跳的,行为举止甚至愈发猖狂。 看着面前一脸苦恼的小姑娘,沈顷轻叹一声。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没忍心直接告诉妻子,她这是被人给骗了。 鼻息前落下一道兰香,郦酥衣抬眸,正巧望入那一双写满了无奈的眼。 半晌,她迟疑道:“这、这是……不顶用吗?” “顶用,”他将衣袖稍稍往上掀了掀,露出那一只看上去也不怎么精致的银环,沉吟道,“许是……那邪物在我身上扎根多年,一时无法驱除。此事不能急功近利,夫人莫要担心,我会成日戴着他的。” 还会在入睡前,偷偷将银镯藏起来。 以防那人毁了他的定情信物。 听他这么说,郦酥衣在心里头急得快要哭了。 她怎么能不担心,沈兰蘅多待在沈顷身上一天,她便要多受一天那样的折磨。如今还好,对方尚还不知自己已将此事泄露给了沈顷,如若他知道了,如若他知道了…… 她的眼前闪过绳索、匕首、祠堂。 郦酥衣欲哭无泪。 如若真到了那时,沈兰蘅他,又该怎样对自己啊! 第33章 033 所幸,此时此刻,面前的是沈顷。 所幸在沈顷知晓那人的存在与恶行后,并没有一味地责怪她,反而与她思考起应对“沈兰蘅”的办法。 沈顷说,先前那一只银镯,讲究的是“循序渐进”。 可如今看起来,并没有多大的效用。 他们亟需一个手起刀落、药到病除的法子。 就在此时,一个人名,不约而同地浮上郦酥衣与沈顷的脑海。 ——智圆大师。 郦酥衣回想起那日,她去国恩寺时。 莲花宝座,古帐清风。 青灯隐隐,笼于老者那花白的胡须之上,说也奇怪,对方分明从未见过她,单单只看了她一眼,便立马明白了她想要问什么。 智圆双手合十,遗憾摇头,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是因为那日,她背着沈顷,来问他身上的“天机”么? 如若沈顷当时在场,智圆是否便可以告知,他们二人究竟该如何破局? 郦酥衣坐在桌案前,拢起一双细眉。 她与沈顷都觉得,智圆大师应该知道些什么。 不,对方一定知道些什么。 深冬的冷风吹拂入帐,将薰笼内的暖炭吹掩了些许。日影微斜,落在沈顷腰际那枚玉坠子上,映射出淡淡的琉璃色。 男人一袭雪衣,正端坐在少女面前,闻言,思量少时,道: “再过上四日,便是母亲的生辰,届时我会宴请京中众好友。不若在此之前,先以观望风水、驱邪避秽之名义,请来智圆大师。” 他的声音清润缓淡,正落在郦酥衣耳畔。 少女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现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 深冬的夜,总是黑得很快。 只一不留神,便转眼到了黄昏。 同往常一样,还未入黄昏,婢女素桃便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伺候着沈顷服下。 这一碗他饮用多年的汤药,看上去黑黢黢的,苦涩无比。 男人坐于桌案之前,面色不改,将其服用干净。 素桃收拾好了汤碗,袅袅福身,恭敬退下。 沈顷看了眼天色。 灰蒙蒙的天,好似将要落雨。 天色虽是阴沉,乌黑的云层中仍透着几分霞光,夜晚显然还未到来。 男人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朝外唤了声:“魏恪。” 立马有人掀帘而入,“世子唤在下何事?” 魏恪跟了他这么多年,算是他极信任的人。可即便如此,沈顷仍思量着,暂且先不将此事告诉对方。 这件事太过蹊跷,也太过离奇。 更何况,一旦他同旁人说了那邪物的存在,所有人都会知晓夜间出现的并不是他沈顷,那每夜来到兰香院与世子夫人缠绵的,则是那妖邪之人。 女子的清誉,着实太过重要。 即便那人与自己用着用一张脸、同一具身子。 沈顷揉了揉太阳穴,只道:“你近些天跟着我,可有发觉入夜之后,我有何异常?” 他问得分外小心。 魏恪五大三粗的,根本不明白自家世子的意思。沈顷眼见着,对方满腹疑惑地挠了挠脑袋,喃喃道:“异常……什么异常?” 他着实没太瞧出来。 沈顷在心中思量。 看来此人深知他的生活习性,为了不被外人发觉,那妖邪平日都隐藏得很好。 男人神色淡淡,眸光泛着极浅一道琉璃色。 他稍抬右手,随意取过一本书卷。 正欲开口吩咐时,忽然又听见魏恪乐呵呵地道:“若说真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嘿嘿,世子爷,那便是您愈发喜欢往夫人的兰香院去……” 沈顷:…… 他攥着书页的手愈发收紧。 黄昏的风萧萧不止。魏恪亲眼看着,他那眸光温和、向来不轻易动脾气的世子爷,眼神之中竟泛起一道冰冷的寒意。 魏恪心中敬畏,立马正色。 黑衣之人身形颀长,立于案台之前。只见霞光刺过窗牖,于世子的身上洒下一层微黯的金粉色。世子爷手指修长,取过一本又一本军书,将其摞成高高一沓。 像是个小山包。 世子扬声,道:“临近年关,京中、府中事务繁多。今日圣上召见我入宫,待翻过年后,我便要领兵边关。这些天因是养病,我在府中懈怠许久,这些书籍,便交由你监督我,在夜间抽时间看完。” 闻言,魏恪不由得讶异道:“这么多书,都要在夜间看完?” 沈顷郑重其事地点头。 “白天事务繁忙,移不开身,需得在夜里抽出时间来学习。” 言罢,他又道:“不止是这些军书,还有那些卷宗,这些时日,我都得在夜里看完。需要你来监督我。” 魏恪露出不解的眼神。 世子一向严于律己,什么时候,竟还用他来监督世子看书了? 虽是心中疑惑,可这毕竟也是主子的命令。 魏恪一口应了下来。 沈顷这才稍作放心。 他将手边的书卷整理好,军书、卷宗皆被他分类得整整齐齐。其上的文字,他大多都熟稔于心,但寄居于自己身体里的那个“邪祟”就不一定了。 想到这里,沈顷抿了抿唇。 金粉色的霞光渐渐褪去,不过多时,那一轮新月便要破云而出。 他唯恐这么多的书卷仍栓不住那人。 短暂地纠结过后,桌案前的男人抬了抬手,示意魏恪再走近些。 对方一身黑色劲装,上前:“爷,还有何事要吩咐。” 沈顷心中又踯躅片刻。 回想起清晨,兰香院中,妻子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登时敛了敛眸光,同魏恪道:“除此之外,我还要你监督我……咳咳,这些日子不得去夫人那里。” 魏恪仅是稍一愣神,而后立马会意。 得。 这才是他要监督的“重点”。 魏恪也跟着他,低低咳嗽了两声。 八尺有余的一个大男人,在听完这句话后,竟也跟着一下子红了耳根。 许是羞愧,许是情怯。 适才,沈顷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 冷风于他宽大的袖摆上拂了一拂,不过顷刻,桌案前便充盈着一道清润的兰花香。 沈顷继续道:“今日,我与你所提的每一桩事、每一句话,切记,千万莫要与任何人提起。包括我。” 后三个字,他是停顿少时后,补充上去的。 果不其然,沈顷看见,魏恪眼中又生起几分疑惑之色。 但这终究是主子的命令,他一个做下属的,不敢多问,更是不敢忤逆。黑衣之人俯首应答,沈顷微微抿唇,示意他先退出去。 天色渐晚。 黑云乌沉沉的,好似整个天空,都要倾压下来。 倾压得人心口处憋闷,竟有些喘不过气儿。 桌案之上,书卷成堆,那一盏孤灯点着,是这偌大的房屋中唯一一缕明亮之色。 亮色隐隐,笼在男人白皙俊美的面容之上。 沈顷抬起右手,执笔,蘸了浓墨。 衣袖之下,压着的是一张素白的宣纸。 白纸干净,未沾任何墨迹。 男人眼底神色涌动,微垂下那一袭浓密的鸦睫,落笔。 ——你究竟是何人? 那“邪祟”甚至连个称谓都没有给他。 最后一笔方落,忽然,一道无力反抗的晕眩感冲上他的脑海,无边的倦意将沈顷浑身裹挟。 几乎是一瞬之间。 男人的脑袋还未落在桌案上,忽然,他的后背一打挺,竟一下将整个身子坐得笔直。新月上梢头,第一缕月色倾照入窗棂,落在他冷白的面容之上。 雪衣之人微微蹙眉,再抬眸时,眼底俨然换了另一番神色。 沈兰蘅醒了。 说实话,对于这次醒来,他是满怀期待的。 毕竟“入睡前”干了那样一件大事,他十分期待沈顷的反应。 今早阖眼时,他甚至还觉得可惜。 自己不能与沈顷同时出现,否则,他真想当面、绘声绘色地同对方讲一讲,昨夜如何与他的妻子共赴巫山云雨。 毕竟,沈顷既不能打他,又不能揍他。 挨打的是他,受罪的是他们两个人。 感受到今夜的月光,沈兰蘅兴致勃勃地睁眼。 入目的是望月阁,那一张分外熟悉的书桌。 他慵懒地眯了眯眼,随意翻过那一本本书籍与卷宗,忍不住在心中冷笑。 沈顷当真是能坐得住,自己的妻子被人那样了,都还满怀着军事政事。 要是换了他,早把沈府炸了。 整个国公府的人都得下去陪葬。 今夜夜色正好。 窗牖处传来些许夜风,看那窗外,黑云倾压着,好似要下一场雨。 他很喜欢雨夜。 他与郦酥衣的初见,便是在那样一个春情荡漾的雨夜里。 如此思量着,沈兰蘅心情愈发得好。就在此时,一张字条闯入他的眼帘。 是沈顷留给他的。 其上问,他究竟是何人。 他手指修长,紧攥着字条,冷哼了声。 呵,乌龟。 他懒得理睬。 男人伸了伸懒腰,将腰间系着的兰花玉坠子扯下,欲起身往兰香院中走。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人敲了敲,魏恪走了进来。 人高马大的武生,望着他,一脸严肃。 “世子爷,您得将这些书看完了才能出去溜达。” 沈兰蘅侧身:? “哪些书?” 他疑惑。 魏恪指了指他身前:“喏,就是这些书。”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来。 “再过四日是老夫人生辰,这些军书与卷宗您分成了四等分,要在老夫人生辰宴之前看完。” 言罢,魏恪已将今夜要看的那一份分好。 一身肉块的男人抬头,认真瞧着他:“世子,读罢。还有这些是要写的,那部分是要背的。待您看完了,属下要为您抽查。” 沈兰蘅:??? 他看着面前,身材结实的黑衣之人,咬了咬牙。 好好好,好你个缩头乌龟沈顷,搞这一出是吧。 读就读,背就背。 单看这些书名,他又不是从没见过。 他在沈顷身上待了十余年,时常醒来时,便要面对着眼前这么多书籍与卷宗。如若着实闲得无聊,他也会随手翻着看看,试图从眼前这字里行间之中窥看到,另一个人白日里所见到的光景。 诗歌,经文,兵法,典籍。 一字字,一行行。 那时候的他会想,自己白日里,似乎是一位很有文化的读书人。 后来,他跟着沈顷上了战场。 黄沙漠漠,军帐里,他看着眼前那一叠叠战报,竟也不禁跟着感到荣耀。 自己白日里,不单单是个文化人。 他还会上阵打仗,舞刀弄枪。 他是威风凛凛,光彩照人的大将军。 可慢慢的,苏墨寅就不这么想了。 因为他发现,那些光彩,那些成就,那些万人的爱戴与敬仰,都属于白日里的他。 都属于白日里,那个耀眼夺目的人。 男人手指青白,攥紧了书页一角。 好,沈顷,你出题难为我。 今日我便要让你小子知道,什么叫天纵奇才。 提笔,蘸墨,落名。 他大手写下一个“沈”字,想了想,又将其涂抹掉。 目光移下,且看第一道题目…… 这一场夜雨果然如期而至。 夜风鼓动,夜潮汹涌不止。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夹杂着颗颗细小的雪粒子,直朝窗牖上扑打而来。 嘭、嘭、嘭……黑夜里,独留给他的,只有无边的孤寂与黑暗。 冰冷的夜风再度袭来。 听着雨珠敲打之声,魏恪一脸为难地走上前,敲了敲桌案。 区区兵书。 沈顷既能读得,那他苏墨寅便也能读得。 他沉下心,静住气,屏息凝神,望于书卷之上。 魏恪在一侧打岔道:“您在书页下还给自个儿留了张考卷,说是今夜要写完的。” 闻言,苏墨寅翻了翻,果真在书页底下翻出一张考卷来。 他深吸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提笔。 笔尖蘸满了浓墨,于卷面上淋出颗颗豆点。 至于那些题目…… 就连一旁的魏恪,都不忍心去看。 尤其是那些极为机密的军情军报,他都只是看个热闹。 诗文,不会背。 军书,看不懂。 考题,不会做。 偏偏沈顷还找了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盯着他将面前这些书卷都硬啃完。 他也曾佯装出沈顷的模样,让魏恪离开。 可对方偏偏是个油盐不进的,固执地守在那里,非要让他将面前那张卷子做完。 他受不了了,他要崩溃了。 沈顷,老子今天晚上不睡你老婆了,让老子睡觉,成么? 恰在此时,长襄夫人端了碗热汤走过来。 他满腹疑惑:一向勤勉于学的世子爷,今日是怎么了? “世子爷,这是您今夜第二十三次打瞌睡了。” 他乃国公府最忠心的仆从,既答应主子要监督他夜间学习,那便不能懈怠。 苏墨寅半眯着眼,从桌上神色恹恹地支起身。 被再度叫醒,苏墨寅用手撑了撑下巴,看着眼前那些仿若天文的字迹—— 虽说,他跟着沈顷这么多年,确实耳也濡了目也染了。 但对于这些兵书卷宗,他向来走马观花,无聊时才翻翻看。 她也听闻了老二今日被圣上召见的事,关怀地问他,今日圣上可是要你年后出征?你呀,还是这个性子,入了夜还要拼了命的处理那些军政之事,喏,这是我让芸婶儿给你炖的汤,快趁热喝了。 待长襄夫人与侍女走后。 待身旁的魏恪如厕时。 长襄夫人面露慈祥,笑眯眯地瞧着他将汤药喝完,而后,又看着他假惺惺地读了会儿书。 苏墨寅咬着牙,自书本下抽出沈顷先前留给他的字条。 他握着笔,恨恨: 【弟弟,今日事今日毕。你的事,白天不会自己做完么?】 …… 沈兰蘅哈欠连天地熬过了这一整夜。 翌日,入夜。 他又哈欠连天地醒来。 果不其然,仍是在书房里。 果不其然,身侧还守着魏恪。 面前仍是那一堆书,与昨日不同的,这一回一睁眼,他明显见着其中一本书卷里,正夹着一张大纸。 他抽出来,正是昨夜自己做的那张考卷。 沈顷换了另一种颜色的墨迹,将他那张试卷从头到尾,完完整整、一丝不苟地批阅了遍。 末了,卷尾之处,对方在他画的那只乌龟旁留下淡淡一句话—— “全部重做。” 沈兰蘅:…… 第34章 034 沈兰蘅浑不知,就在今天,沈顷醒来时,是何等的神清气爽。 入眼的是望月阁那方素净的帐。 光影摇晃着,将晨间第一缕凉风送入床帷。 他是在榻上醒来的。 并非是在妻子的榻上醒来的。 见状,沈顷一颗心稍稍放下。与其同时,轻轻一道叩门声,有丫鬟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世子爷,您怎么醒得这般早?” 她温声,回应道:“爷昨夜读了近一宿的书,后半夜时,竟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后面魏恪大人叫了您一遭,您这才回到了床上。” 素桃只当世子昨晚看了一夜的书,记不太清了。 言罢,她又心有不忍,心疼自家主子道: “世子爷不必如此鞠躬尽瘁,那事务再繁忙,总归还是要当心自个儿的身子。” 这还未离京出征呢,千万别先累倒了。 沈顷放下水杯,淡淡应了一声。 素桃将手中的银盘放下,又为他倒了杯温水。 一窍不通,毫无章法。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国之大事,审势为先。 素白的衣袖如云似雪,于交缠的床幔上轻轻拂了一拂。日影淡若琉璃,落在男子衣肩之处,泛着浅浅的金边。沈顷就从未见过这般性情顽劣、不学无术之人。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对方日夜寄居于自己的身体里,甚至还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 早? 沈顷听出这话外之音。 龙飞凤舞,歪七扭八。 他颔首,问道:“你以为我是何人?本世子从不睡觉。如今我便要去刺杀圣上,你也奈何不了我半分半毫!” 上罢早朝,他回到桌案之前。 手指修长,轻捻过那邪祟昨夜所答的那张试卷。 “本世子命令你,去将郦酥衣给我叫出来!!” 玉霜只好:“……是。” 他执着笔,神色认真,批阅那份试卷。 他沉住气,将椅子抽了抽,微沉着目光,坐下来。 男人雪袖微垂,于案台上徐徐铺平,宛若一朵洁白的云,就这般施施然展开来。 一边批阅,沈顷一边心中庆幸,幸好那人平日里较为规矩,未在军中惹出什么事端来。 此人性子如此急躁,如若不驱除出去,怕是整个沈家军都要葬送在他手里。 沈顷心中喟叹。 床帐被人轻悠悠放下来,沈顷褪下外衫,平躺下来。 这一袭乌发就这般于软榻之上迤逦开来。待拖到那一日,只要拖到那一日…… 沈顷闭上眼,心中暗想。 到那时,那企图侵占他身体的邪祟,便会就此被驱逐出去罢。 …… 躺在床上,他一边养神,一边思量着过几日如何刺杀。 他已与母亲说过,就在生辰宴的前一天,会请智圆大师前来做法事。 批阅罢,看着面前这张惨不忍睹的试卷,他又无奈摇头。 这么多年,于京中,于军中,他也算是识人无数。 魏恪果然是沈顷的好心腹,这么些天,说一不二地守在书桌前。同样,也逼得沈兰蘅不得不坐在桌案之前,被迫学习那些军法兵书。 当然,他也不是个多省事的主儿。 在经历了一系列无效反抗后,沈兰蘅愤愤提笔,与沈顷展开了书信交流。 沈兰蘅:弟弟,不是我说,你天天给我看这些穷酸东西,真的很无聊。 沈顷未回。 他继续:沈顷,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从未学过这些书,你这分明是在赶鸭子上架! 男人眸色轻缓,翻涌出淡淡的无奈与憾色。写下那句“全部重做”之后,他将笔墨搁下。 他虽勤勉,但也不是神人。 夜幕降临。 这一场夜雨又湿淋淋地落下来。 就在刚才,魏恪不知因何事,被芸姑姑叫出去了。 桌案之上,豆大的墨珠簌簌滴落在那一方素白的宣纸上,白纸沾了浓墨,登即晕染成黑黢黢一片。 沈兰蘅眸光沉了沉,他冷着脸,抽出沈顷先前留下的字条。 长风摇曳,夜色森森。 沈顷仍未回。 他:你说你一个堂堂定西大将军,一不关心国事,二不关心民生,成日净想着如何折磨我这样一个无辜百姓。你真的好意思吗,你的良心当真能过得去吗? 终于,沈顷淡淡回了两个字:—— 沈兰蘅:…… 他算是看出来了。 沈顷这分明就是在耍他。 “啪嗒”一声,他手中的毛笔被捏断成两截。 他起身,朝兰香院走去。 …… 沈兰蘅已有好几天未曾来找她。 也不知沈顷使了什么法子,总之,这一场噩梦暂时止歇。 彼时郦酥衣正坐在妆镜前,将发上的簪钗一根根拔下来。 忽然,院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夜幕已落,郦酥衣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心跳骤然加快。 沈兰蘅是沉着脸走进来的。 没想到会这么快再看见此人,郦酥衣心下一惊。 她赶忙从椅上站起身,朝门前一福:“郎……郎君?” 她,似乎并不想看见他。 似乎并不想让他来。 男人的眸光不由得又是一沉。 话尾语调微扬,分明带着几分讶异。 “世子爷,您来啦。” 她只着了件单薄的里衣,一张小脸瓷白素净,看上去格外怡然安适。 适才走进屋时,沈兰蘅几乎也能看见,当对方看见他时,面上闪过那一道还未来得及遮掩的慌张与惊异。 “郦酥衣,你前几日,到底同沈顷说什么了?” 郦酥衣直觉,他的面色不虞,心情看上去不甚大好。 沈兰蘅正攥着字条的手紧了紧。 房门并未紧阖,夜间凉风冷飕飕的,就这般穿过房门的缝隙,拂至男人雪白的衣袂之上。他披着氅衣,衣袖间隐约闪过一棵金线勾勒的兰草,不待郦酥衣细看,对方已来到她的面前。 他伸出右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郦酥衣被迫抬起眼帘,与他对视。 郦酥衣抬着头,只觉他眼底情绪愈重。原本冰冷的眸光中,竟还衍生出另一种她看不懂的神色。不等她启唇开口,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闹声,紧接着便听玉霜高声道: “世子爷,世子夫人。老夫人正在前堂唤你们呢!” 只见这兰香院内灯火通明,薰笼内的暖炭燃得正好,热醺醺的暖雾弥散在偌大的屋内,青烟袅袅,寸寸拂上身前少女的眉梢。 他逆着月色,步步走了过来。 无边的夜色倾洒在他衣肩上,倏尔一道熟悉的兰花香,登时扑至郦酥衣的鼻息之下。 见她这般情态,沈兰蘅只觉自己本就暴躁的心情愈发烦躁,他不禁冷了冷声,问身前的女人:“怎么,见到我,不高兴么?” “妾不知郎君是何意,妾这些日子一直在兰香院,规矩本分。至于旁的话、旁的事,都是一句不敢胡说,一分不敢乱做。” 是么? 沈兰蘅的眼中,明显闪烁着疑色。 夜潮涌动,男人眼底有狐疑,亦有探究。对方目光睨下,先是将她面上神色打量了一番,而后沉下声,于她耳边: “不过我很疑惑,那日我那样对你,沈顷醒来后,竟未将你休弃……” 她哪里敢说不高兴。 沈兰蘅哼了声。 他怎么了? 他这几天都未曾来过兰香院,沈顷到底是对他做什么了? 郦酥衣无从得知,她只得敛目垂容,温顺无辜地低下头。 有夫之妇,夜夜与他人同床共枕。 即便二人所用的是同一具身子,但若是将他换成了沈顷,定然会勃然大怒。 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岂容他人觊觎? 沈兰蘅朝门外瞟了一眼,松开正捏着郦酥衣下巴的手。 令她感到惊讶的是,这次对方的力道与先前大不一样,沈兰蘅虽说是攥着她的下巴,却并没有使多少力气。 起码这一次,她的下颌骨并不疼。 郦酥衣看着,眼前那身量高大的男人下意识转过头,瞟了她一眼。 幸好好有外人在,沈兰蘅暂且不敢拿她做什么。 她跟着对方身侧,看他竭力将目光放平和,装成沈顷的模样。 男子一身雪衣,步履轻缓,眉目虽冷着,但看那一张脸,依旧是沈顷沈世子的面容。 前堂的正院里,早早地围满了一大堆人。 除了长襄夫人与智圆大师,院子里头还围坐着沈家大公子沈冀,和沈冀的那两房夫人。 看见那一袭雪衣,院内的仆从朝着院门袅袅福身,长襄夫人更是满面喜色,迎上来。 “老二你呀,可算是来了。老身叫人唤了你多少遭,到底还是有家室了,如今竟这般难请了。” 她这话语中,明里暗里,皆是对郦酥衣这个新媳妇儿的不满之意。 郦酥衣抿抿唇,低垂下眼帘。 如若换了平常,沈顷定会上前,一面温声同长襄夫人解释,一面又小心细致地维护她。但沈兰蘅却浑不顾那些表面文章,他疑惑皱眉,眨眼道: “你只让那丫头喊了我一次,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也算得上久么?” 闻言,老夫人一愣。 不光是她,在场之人皆是一愣神。 她理了理衣摆,踩着沈兰蘅的影子走到院中去。 只见那人神色警惕,问玉霜:“前堂,去前堂做什么?” 不会又是当着她的面读诗书、背经文罢。 闻言,玉霜应道:“世子您忘了么,明日便是老夫人生辰呀。今夜咱们国公府特意请来了智圆大师、前来做法辟邪呢!世子爷您快随奴婢来,莫让老夫人那边等着急了……” 辟邪? 二爷这是什么意思? 世子一贯孝顺温和,从未对夫人说过半句重话,更罔论此等大不敬的反抗之语。 一时间,整个院子,几乎皆是面面相觑。 除了郦酥衣与智圆大师。 见这般,郦酥衣忽然想起来—— 这好像是沈兰蘅是头一次,与这么多人接触。 第35章 035 思及此,郦酥衣目光中不免带了许多忧虑,望向身侧的男人。 夜风清冷,拂过沈兰蘅的衣摆。 他面色坦然,面对众人面上的疑色,似乎根本未发觉自己言语间的不妥之处。冷风抚上他白皙而俊美的面容,男子鬓角边碎发轻扬。如若换了往日,那定然是公子温润、绝世无双。 人群中最为惊愕的,当属明日的寿星,长襄夫人。 老夫人被芸姑姑搀扶着,难以置信地瞪圆了一双眼,凝望向那位、一贯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 沈顷并非她亲生,乃一名已故的妾室所出。 虽说如此,可自从自己在对方五岁那年将他收养后,这孩子便一直将她视若亲生母亲,孝顺无比。 他怎会在今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等不敬之语?! 她抿了抿唇,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 毕竟她今日所做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为了他。 她心中的是沈顷,是温润端庄的君子,如若可以,她想让他去死。 想让于祠堂作罢法事的智圆大师快速折返,将眼前这邪祟收服。 好在,沈兰蘅仅是眸光稍加锐利,并没有再对她做些什么。 他的指尖泛着青白色,本欲说一句“你最好不要骗我”,话至嘴边,却又变成了另一句: “郦酥衣,你不要骗我。” 他的手指松了松。 月色下,男人右手手腕处的银环,正泛着隐隐银光。 郦酥衣心中警惕,往后倒退了半步。 立定后,她抬起头,望向身前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人。 晚风轻扬起他的衣袂与发尾。 他就此站在那里,宛若雪中白鹤,清冷孤傲。 她抿唇,心虚地点点头:“好。” 本是极简单的一个字。 当她脱口而出时,一颗心却莫名跳动得很快。 明月高悬,清辉四照。 不止是心跳加快,郦酥衣眼睫轻颤着,甚至感觉分外紧张。 沈兰蘅颔首,淡淡应了一声。 紧接着,只闻一道兰香,男人雪白的衣袖拂过怪石嶙峋的假山。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对方忽然顿住脚步。 郦酥衣微怔,只见着沈兰蘅伸出手,朝她探过来。 “牵住我。” 适才席间,沈冀的正室夫人小鸟依人,那一双手片刻不离地挽在沈冀臂弯处,二人看上去恩爱无比。 沈兰蘅声音微冷,这一声,倒有几分像是命令。 她还未缓过神,左手便被人就此捉了去。对方固执地攥着她的手,让她也将那柔荑搭在自己臂弯。 少女不敢反抗,只能愣愣地任由对方摆弄。 末了,男人这才满意,微抬起光洁的下颌,领着她走出假山。 长襄夫人那边,宴席已然撤去。 乐姬、舞姬皆已散场,原本热闹非凡的院子,一下变得格外安静而肃穆。 郦酥衣看见,正站在庭院里的智圆大师。 那人一袭袈裟披身,月华皎洁而落,愈发衬得他身上佛光阵阵,庄严无比。 少女的步子不禁慢了下来。 终于见到他们二人,芸姑姑赶忙招呼着。 “世子爷,这是老夫人为您求得的水镜,由智圆大师亲自开光的。您的身子矜贵,事关国本。您将这水镜坠子佩在身上,只要有任何邪祟敢靠近您,都会立马魂飞魄散呢!”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 身侧,方走进庭院的男人脚步微顿,循着芸姑姑的声音,目光亦随着众人落在那一面圆镜之上。只见那镜面清平似水,于月光的映照下,正泛着莹莹的光泽。 那光泽微亮,在这幽暗的夜空之中,竟还有几分刺眼。 刺得郦酥衣屏住呼吸,心中只觉得紧张。 今日智圆大师前来,沈顷提前与她商量过的。 沈兰蘅乃是蛰伏于他身体之上的妖邪,沈顷专门请来了智圆大师,为沈府清除邪祟。 只是…… 她连目光都变得万分小心,朝身旁那一袭雪衣、身形颀长的男子凝望而去。 她的手,在适才从假山后走出时,已不自觉地滑到他的掌心之处。二人手指交缠着,紧紧攥合在一起。听了芸姑姑的话,郦酥衣手指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一时竟忘了控制力气,就如此狠狠地攥了沈兰蘅一下。 感受到她的异常,男人微微蹙眉,转过头。 “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顺着冰凉的夜风,飘至少女耳畔。 郦酥衣后知后觉,自己紧张到失态。 她赶忙摇摇头,抿着唇道:“郎君,无、无妨。妾身只是忽然觉得有些冷了。” 沈兰蘅眼神带着几分探寻,落在她衣肩之上。 所幸,还未等他细细查究,老夫人已出声唤过他: “二郎,过来。” 当着众人的面,沈兰蘅不能暴露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只能学着沈顷的模样,听话走过去。 长襄夫人道:“二郎,我知晓你一贯不爱戴这些东西,总觉得太过于花哨。但你要记住,你是大凛的将军,你的身子,容不得分毫的怠慢与闪失。方才智圆大师已为你我皆开光了这一面圆镜,你听话,佩戴在身上,可保你平安。” 正说着,她伸出手,自芸姑姑手中接过那一面、已做成玉坠模样的水镜。 沈兰蘅目光垂下。 圆镜清澈,正映照出他那一双精细美艳的凤眸。 如若郦酥衣没有猜错,她想,沈兰蘅应该会喜欢如此亮晶晶、明闪闪的东西。 果不其然,沈兰蘅原本冷淡的瞳眸间,闪过一道饶有兴致的光芒。 郦酥衣屏息凝神,眼看着,那人手指葱白修长,将开过光的圆镜接过。 展绳,系腰,打结。 她的耳边,回荡起芸姑姑适才的话语。 ——但凡有邪祟碰见此面圆镜,立马便会魂飞魄散呢! 如此想着,少女一双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期待,朝那人凝望而去。 只见其微微蹙眉,薄唇微抿之间,已然抬起一双浓眸。 郦酥衣心中雀跃不已,抬首望去。 月华似水披衣,轻枝微摇着,洒落一地斑驳的碎影。 而他的眼神…… 郦酥衣一愣,登即手脚冰凉。 她断不会认错沈兰蘅与沈顷。 也定然不会分辨不出来,二人各自的眼神。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面前此时所站着的,不是她心心念念的温柔郎君,而依旧是——那本该魂飞魄散的“邪祟”,沈兰蘅! 怎会这般。 怎会如此。 少女“唰”地转过头,朝院中智圆大师望去。 她眼底皆是震愕。 不是说邪祟碰之,立马魂飞魄散么?沈兰蘅如此侵占沈顷的身体,难道不是人人除之而后快的妖邪吗?现下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一点儿变化都未曾有?! 还是说…… 他本就不是什么邪祟?! 不可能。 沈兰蘅不但如此作恶多端,还如此心安理得地寄居于沈顷的身体里、占据着沈顷应该有的夜间生活。 如若他不是恶魂,不是邪祟。 那又该会是什么? 夜风涌动,郦酥衣眸光亦随之而明烈颤动。 似乎瞧出她心中疑惑,一身袈裟的僧人仅是淡淡摇首,而后双手合十,微阖起双目。 他的神色安适而宁静,犹如那一面圆镜。夜风拂过萧瑟的院,那澄澈似水的镜面之上,不生起任何波澜。 圆镜佩于腰间,沈兰蘅朝她走过来时,带起一阵琳琅轻响。 他低下头,边朝圆镜努嘴,边问她:“好看么?” 郦酥衣思绪凌乱。 她无暇思索,闻声,呆滞地点了点头。 对方一眼便发觉她的不对劲。 不过短短片刻,身侧的少女便莫名跟丢了魂儿似的。 她面上发白,一双唇上更是瞧不出分毫的血色。 见状,沈兰蘅右眼皮无端跳了跳,心想着她大约是身子不适,便唤玉霜先扶着她回房。 至于他自己。 从前望月阁熄灯熄得早,每每入夜之后,整个镇国公府更是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沈兰蘅从未见过这般敞亮的府宅,更从未见过宅子里乌泱泱地围满了这一大批人。他心中万分新奇,便想着趁此机会,多在沈府里面走动走动。 宴席散去,老夫人回房休息。 他屏退魏恪与众侍仆,兀自走在沈府的林径之上。 这几日京都冷雨连绵,这场雨终于在白日有了止歇。此时月色明朗,可甬道之上仍有些积水。沈兰蘅步履缓缓,小心避开那些水洼,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穿过前堂,再往西边走,是先前那一座假山。 再向西边一些,是沈冀的望晖阁。 沈兰蘅并未走进望月阁。 他脚下步子拐了拐,绕开那一所阁院,再朝西边缓缓步行。 沈府比他想象中,还要大上许多。 庭院连接着庭院,林径直通着林径。如此七拐八拐,他已记不清自己现下所在何处。 是在哪一间院子,哪一条道儿上。 但无妨,反正他是在自己家,又走丢不了。 他慵懒地抬起头,打量起周围的景致来。 此时正值隆冬,百草枯萎,院中不见一点葳蕤。 可即便如此,那一片沉沉夜幕里,圆月与星子散发着泠泠清辉,正是相映成趣。 看着面前的男人,她的心底里无端涌上一个想法——如若这次未能成事,如若这次事情败露。 如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声,一字不落地落在沈兰蘅的耳朵里。 那么迎接她的,是比先前每一次,都要惨烈的下场。 她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想。 只是如今,看着面前沈兰蘅的眼神,映上他那一双眸光晦涩的眼。 她张了张嘴唇,嗓子哑了哑,又别开头去。 月色满身,她在心中祈祷着。 希望今天晚上,便是这个人的死期。 第36章 036 沈兰蘅自然不知郦酥衣心中所想。 他只知少女鸦睫轻垂,敛目垂容,乖巧得像一只任人拿捏的金丝雀儿。 就在此时,前院传来呼唤声。 是芸姑姑与玉霜在唤他们。 郦酥衣回过神思。 夜风清冷,传来女使的声音。 “世子爷,夫人。你们在何处——” 少女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身前之人目光仍低垂着。 他像是没有听见那些人的呼唤声,满心满眼,尽落在她那张温婉白净的面庞上。 男人眸光微暗,月影于他瞳眸间穿梭而过,洒落一片粼粼的光泽。 他的眼神,似是想将她看透。 郦酥衣抿了抿唇,避开他的视线,提醒道: “郎君,芸姑姑她们正在前院唤我们。” 郦酥衣感觉,老夫人的目光中满带着不满,正朝自己望了过来。 少女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是了,长襄夫人本就看自己不顺眼,如今沈兰蘅又当着众人的面,公然与自己的母亲这般叫嚣。 想也不用想,长襄夫人定然会以为是她在从中作梗,才致使沈顷变成这副模样。 她心中一凛,赶忙走上前,扯了扯沈兰蘅的衣袖。 “郎君……” 快住嘴,切莫再胡乱说话了。 感受到她的动作,男人步子微顿,转过头。 星辰寥落,他幽暗的眸底好似散落着点点星子,被夜风一吹,又是一阵眸光轻动。 他的眼神好似在问她,怎么了? 怎么了,有什么事,他说错什么了么? 郦酥衣抿了抿唇,小声:“郎君今夜应是还未来得及用晚膳,腹中定是饥饿了罢。母亲那边也是急着等您过去,与您一道品尝今日晚宴。” 言罢,她又转过身,同一侧的僧人福了一福,问好道:“智圆大师。” 僧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寂。 他双手合十,礼貌应答。 郦酥衣庆幸的是,对方并未将她先前上万恩山,曾找过他的事捅到众人面前。 智圆大师被芸姑姑引着,走出院子,前去祠堂做法。 其余的仆从散尽,偌大的庭院内,所剩的不过是沈家的几个主子。 如郦酥衣所言,沈兰蘅今日果真未用晚膳。 他欲大步流星,走至圆桌前,率先坐下。 所幸有郦酥衣拽着,才未让他赶在老夫人之前入席。 饭菜都是刚端上来的,香气扑鼻,还冒着腾腾的热气。郦酥衣避开长襄夫人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小鸟依人地坐在沈兰蘅身侧,温声同他道: “明日便是母亲的生辰,郎君不妨带着妾身,一同敬母亲一杯。” 少女声音轻盈温柔,落在耳畔,如若婉转莺啼。 她这一声,沈兰蘅才反应过来—— 如今他要装作沈顷,出现在众人面前。 模仿沈顷的言行与举止,不能出任何岔子。 饭桌之下,郦酥衣轻轻拍了他一把。 男人这才忍着杀意,神色恹恹地站起身,斟满了一杯热茶。 他不会行敬茶礼。 郦酥衣刻意稍快了他一些,神色恭顺,向座上的老夫人敬了茶。 好一番折腾下,老夫人终于摆摆手,神色些许不虞道:“行了,都别干坐着了,动筷罢。” 圆桌之侧,响起府内歌姬们的丝竹管弦之声。 舞娘们身形窈窕,宽宽上前。 沈兰蘅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冬日月圆,夜色乍起。暖醺醺的炉火内,一大家子人围团而坐。宴席两侧,皆是说着奉承话的下人,席间琴音、乐音袅袅,婀娜多姿的舞姬们穿着轻薄的衫子,面上皆挂着笑,将席间的气氛推向高潮。 明月入酒,天上人间。 男人一袭雪氅,正座席上。 夜风拂过廊檐上的风铃,清脆的琳琅声,晃起沈兰蘅眸光轻轻荡漾。 他眸色动了动,攥着手中的东西,随意在盘中夹了一筷子。 还未将其放回碗里,他便见身侧少女迎上前,在他耳边甜声:“郎君怎知妾爱吃这个,多谢郎君。” 正说着,她将沈兰蘅筷子上的东西弄到碗里。 对方一怔神,只见身前少女挤眉弄眼,似是在提醒着他些什么。 他平淡垂眸,望向她碗中。 哦,沈顷不吃虾。 夜风将他的面色拂得愈发冷白。 郦酥衣含笑,给他夹菜。 “郎君平日里最爱吃这个,今日厨子烧得味道也不错,您多吃些。” 正说着,只见她手起筷落,不出一会儿,沈兰蘅面前便堆了一个矮矮的小山包。 什么烧茄子、炖萝卜、炒莲藕…… 沈兰蘅眼神愈发阴郁。 平日里,沈顷就是这么对待这一副高大伟岸的身躯么? 他不是兔子,不吃萝卜。 他要吃肉。 看着面前这一堆菜,男子愈发失了兴致。他寻了个借口,离席去外面透透气儿。 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他着实憋闷。 如若不是打不过,他真想把整个宅子一把火都给烧了。 郦酥衣担忧他一人出事,也离席跟了过来。 只一眼,便见那一抹雪色隐于假山之后。 形单影只,身形寂寥。 今夜月亮甚圆,清辉徐徐而落,坠在他正绣着兰草的氅衣处。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沈兰蘅侧首,朝这边望了过来。 少女亦是一袭雪氅,莹白月色施施而落,衬得她面容愈发清丽可人。 见着她,沈兰蘅眸光这才稍稍放缓。 他仍是语气不善,问:“你追过来做什么?” 他明明向往热闹喧嚣,不喜欢黑夜与孤寂。 可如今,听着席间随风传来的丝竹管弦,竟还有几分不自在了。 他的胸口处憋得紧,心头处闷闷的,那感觉无法言喻。 郦酥衣小心看了他一眼。 月色落下,男子眼底神色不虞。 心想着,一会儿不可再出分毫的乱子,郦酥衣屏息凝神,同他交付道: “郎君,方才席间正坐着的,是您的母亲长襄夫人。她的旁边是您的兄长,也是沈府的大公子沈冀。沈冀旁边的是他那两位妻妾,您的大嫂与戴夫人……” 她声音缓缓,咬字清晰。 为了让沈兰蘅得以消化,郦酥衣故意说得很慢。 谁料,还不等她将这些话全部说完,正侧对着自己的男人忽然转过身,一双眼就这般死死盯着她的脸。 那目光…… 不辨悲喜。 郦酥衣自知已摸透了沈兰蘅的性子,知晓他什么时候是生气,什么时候是不开心。 但现如今,凝望着他那样一双幽深而晦暗的凤眸,一时间,她竟无从去探寻到对方真正的情绪。 那一袭浓密的眼帘如小扇般垂搭下来,似水的月色,更衬得他面上冷白如纸。 此番此景,配上沈兰蘅身后那森森假山,莫名看得郦酥衣心头一阵发怵。 她抿了抿唇,忍不住颤着声道: “郎君,怎、怎么了?” 似乎怕外人发觉,她的声音很轻。 那一句“郎君”,更是唤得如同掺了蜜儿般又柔又甜,竟听得人一阵心旌荡漾。 沈兰蘅坚实的喉结滚动了两下,一双浓睫翕然动了动。 浓墨似的眸底,撒下一片极淡的影。 他伸出手,捏住郦酥衣的下巴。 她的身子被迫地,被对方带着往前走了走。 “你今日,似是与以往都不同。” 暗影里,男人眸光轻微闪烁。 他低下头,问道: “郦酥衣,你今日这样帮我,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沈顷?” 后两个字,他分明没有刻意,却咬得极重。 从此之中,郦酥衣竟隐隐听出几分恨意。 那道暗沉的目光,此刻正带着明显的探寻之意,阴沉沉、恶狠狠地盯着她。让她无从躲避,也无处躲避。 假山之后,她只得软着声息,低声:“自然……是为了郎君。” 此话一出,她的下巴立马被人抬了抬。 月色清莹,于她面上落下一片白。 那道明白色,竟让她的眼睛闪了闪。清澈的、透亮的白,仿若要将她面上的、心上的情绪都映照得一干二净。 让她所有的心绪,都无从遮掩。 沈兰蘅捏得并不重,那一双眸光却是锐利,静静打量着她。 他打量得越久,郦酥衣就越发心虚。 周遭残存着簌簌的风声,穿过甬道,穿过沈府的院墙。 忽然,一道颇为怪异的嘤咛声,就此飘至沈兰蘅的耳畔。 他步子微顿。 这声音,正是从院墙另一头传来。 不高不低的院墙,遮掩着一双男女。 男人声音低沉;女子娇弱吐息,声音潺潺若溪水。 二人浑不觉院墙另一端,此时已然多了位外人。 “这是哥哥前几日上街,专门给妹儿你买的木簪子。这簪子上的红豆好看,衬你皮肤白净。快来,让哥哥给你戴上。” 就在前几日,沈兰蘅刚在书中看到过。 红豆,乃相思意。 赠与红豆,则倾述相思。 可惜他白日一直被关在这具身体里面,买不得什么红豆簪子。 “兰蘅哥哥……” 女子的娇声,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越过院墙。 “兰蘅哥哥,你……你莫这般,当心叫别人看见了。” “好妹儿,你慌什么。这会儿不会有人过来的,让哥哥看一眼,就看一眼。” “……” “你瞧瞧,你兰蘅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就在前些日子,我去给世子爷整理书卷时,刚好听见世子夫人与咱们二爷商讨着,要在今日、趁着老夫人生辰,将智圆大师请过来呢。” 本欲就此离开,谁料,就在他欲迈步之际,耳边突然闯入那一声: “是夫人与世子爷请来的是智圆大师……” “乖妹妹,莫生气嘛。这地方如此偏僻,怎会来人?如今大家伙儿都围在前堂,张罗着老夫人明日的生辰宴呢。” 闻言,那女子果然道: “当真?” “智圆大师?你莫唬我。往年都未请那和尚,今年怎么突然将他请过来了?” “主子的心思,咱们做下人的哪能猜得透。我可是真真儿地听着夫人与世子爷说的呢。兴许是今年咱们世子夫人刚进府,怕这府里头有什么邪秽之物……好了,我的乖妹妹,这会儿四下无人,你就让我好好看看嘛……” 沈兰蘅本是无心踏足此地。 看见这等婢女与家侍偷情一事,也懒得去掺和。 男人步子一下顿住。 他说什么? 是谁将那和尚请来的? 圆镜正系在腰际,打着穗子,孤零零地悬在那里。 夜风一吹,如水似的镜面轻微摇摆着,于地上摇曳出另一片愈发冷白的月光。 院墙另一头,于夜风的吹拂下,男人的面色也在这一瞬之间,变得冷白无比。 他忽然回想起来—— 就在刚刚,就在适才。 长襄和尚唤了他,去系那一枚用来除邪祟的圆镜。 偌大的庭院中,苏墨寅只身站着。 长风抚过苏墨寅的衣衫与发尾,就在他走上前的那一刻,少女的面色忽尔变得分外紧张。 苏墨寅秀眉微颦,轻咬着下嘴唇。 那双乌眸却目不转睛,直直盯着正站在老和尚身侧的他。 那时,郦酥衣仅是朝苏墨寅瞟了一眼,并未察觉出什么异样。 直到如今,他才后知后觉,当时的苏墨寅为何会有那般反应。 原来苏墨寅早就知道了。 原来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将那和尚请来的。 竟然是苏墨寅与沈顷商量…… 男人右手紧攥着圆镜,手上的力道一点点加紧。 原本那一双精细而清平的凤眸,忽尔翻涌起汹涌不止的冷潮。 难怪。 难怪待他戴上圆镜之后,对方面上竟浮现出那样的错愕。难怪苏墨寅当时目光呆滞,神色更是出奇的古怪。 郦酥衣深吸一口气,闭上眸。 他气息不稳,连带着呼吸也跟着颤抖。 ——原来苏墨寅一直都在骗他。 ——原来苏墨寅一直想做的,竟是杀了他! 男人手背上青筋爆出,下一刻,已然迈开腿,沉着眸色朝兰香院大步迈去。 他步履极快,走得极急。 冰冷的夜风自耳畔呼啸而过,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扑打得他颊上生疼! 他循着记忆,循着路。 循着这冰冷刺骨的寒风。 “扑通”一声,兰香院的院门被人从外粗暴地推开。 他的力道极重,丝毫不带克制,一下将院门推得“咣当”一声响。院中女使微惊,见了如此怒气冲冲的沈世子,更是将身形低下。 “世子爷……” 郦酥衣并未理会院中之人。 今日,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人。 他大步流星,衣袖翻飞,穿过前院,一把推开内卧的房门。 这一袭月华倾泻入户时,苏墨寅正坐在妆台前,一根根拔下头上的簪钗。 听见这一声响动,苏墨寅的双肩下意识颤了颤,一手执着方摘下来的金簪,转眼朝门边望了过来。 只一眼。 苏墨寅便瞧见那人一袭雪衣,正逆着光影站在门口。 月色倾洒,他身形颀长高大,因是逆着光,让人并看不大清其面上的神色。 少女心下微惊,自妆台前站起身,道:“郎君怎么来了?” 郎君? 郦酥衣眸光微敛,冷笑。 好一个郎君。 真是好生一口一个郎君! 他隐忍着情绪,大步走上前。 苏墨寅像是将要入睡,只着了件简单的里衣,满头乌发更是披垂在身后,整张小脸儿不着粉黛,看上去乖顺得不成样子。 苏墨寅那眼眸乌黑,眸色轻缓温柔,一张小脸儿瓷白,当真是干净而无害。 苏墨寅方站起身,便见对方快步走至自己面前,一伸手,直将苏墨寅抵在妆台之上。 兰香拂面,他的气息也一道拂面而来。 少女这才看清楚,对方面上的愠怒之意。 见状,苏墨寅一颗心不由得“咯噔”一跳。还未来得及唤出声,男人的手掌已牵制住苏墨寅细长的颈,一股脑吻了下来。 苏墨寅的脖子被扼得生痛! 郦酥衣却不放开苏墨寅,他就这般,死死将苏墨寅后脑勺按在妆镜之上,低下头,闭着眼睛凶狠地亲吻苏墨寅。 气息流转在苏墨寅的唇齿边,身前男人情绪放肆,凶恶地如一头野狼。 金簪落地,脂粉落地。 妆台边的骨梳玉匣,也尽数落地。 叮铃咣当,碎成一片。 苏墨寅的呼吸亦碎在男人的口齿里,软绵绵的,捞不起来。 郦酥衣扼着苏墨寅,就在苏墨寅将要背过气的前一瞬,终于,将唇齿辗转于苏墨寅的耳边。 “苏墨寅。” 他气息扑在妆镜上,弥漫起一层蒙蒙的雾。 他闭着眼,气息不平地问苏墨寅: “她说,她为何要这般对你。” 少女的发丝铺散在镜面上,因是被扼着,苏墨寅一张小脸红得彻底。 苏墨寅张了张唇,说不出来话。 再抬眼时,郦酥衣的眼底竟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哀痛。 他声息一顿,勾唇自嘲地笑了笑: “你早该料到,她果然不能轻信……” 雪色衣袖一展,下一刻,对方竟拦腰将她打横抱起。 他步履稳健,欲行至床榻边。 郦酥衣被他突如其来的凶恶所吓到,见状,忙不迭反抗他。 一句话方出声,竟下意识地变成一句: “沈……沈顷……” 闻言,沈兰蘅脚下微顿。 他轻“呵”了声。 “郦酥衣,究竟我没有本事了,还是你长了本事了。” 男人大手掀开床帐,眼底情绪愈浓。 “你确定要在我的床上,喊他的名字。” 第37章 037 他的声音泛冷。 那双凤眸,亦泛着不可遏制的冷意。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狡辩,便被人重重地摔在榻上。 后背陷入松软的床褥,沈兰蘅目光阴郁,压了下来。 今夜月色甚明,屋内不必点灯,已然是通亮一片。那风声却是浩荡不止,砰砰扑打着紧阖的窗牖,将急促的鼓点声落在人跳动的眼皮上。 她眸光轻颤,右眼皮跳动不止。 沈兰蘅逆着光影,再度吻下来。 这一回,他的唇比先前愈发用力,也愈发写满了占有欲。 她下意识,“呜呜”地反抗着。 可对方根本容不得她躲,右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抵在榻上。 窒息。 她呼吸愈发短促,求生的本能让她用双手拼命拍打着身前的男人,却不过一瞬,那手腕已然被对方捉去。 “郦酥衣,”他攥着少女的手腕,冷笑,“你猜我要说什么?” “你猜不到吧,其实我……我不愿意说,你就当我说了一句废话文学。” 男人再低下身,于她耳边恨恨道: “你再猜一猜?” 他的吐息温热。 气息吹拂着她几欲滴血的小耳,与那渗红不止的耳背。 郦酥衣最听不得这种话。 身为沈顷的妻子,与旁的男子共赴敦伦已是丑事,更罔论此时此刻,那人正提到了她夫君的名字。 一句“沈顷”低低地自他唇齿间溢出,登即便让她羞愧难耐,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床柱上。 郦酥衣咬着牙,低声哀求道:“莫要这般。” 不,我偏要这般。 正说着,沈兰蘅脱了裤子,掰开自己的花泬。 少女拼命摇着头。 她浑不知,正是自己这样的反应,彻底触怒了身前的男人。 “莫要哪般?” 沈兰蘅先是一怔,待反应过来后,细密的穴如流着汁,很是诱人。 “郦酥衣,苏墨寅的小儿子,你看啊,你好好看啊?” 她大口呼吸着,并未应答。 见其这般,男人眼中怒意并未消减分毫。他起身,来到妆镜之前,将地上碎掉的胭脂捡起来。 看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男人,郦酥衣惊恐地抱臂:“你要做什么?” 沈兰蘅的力道极大,将她的手臂掰开。 用手指蘸取那鲜红的胭脂,于她身上笔笔写下: ——沈、顷。 越往后写,他的手指越发用力,似乎要化作那一把锐利的尖刀,将她的皮肤穿透、将她那一整颗火热而滚烫的心都剖出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指亦是颤抖不止,颤抖着摔了剩下那一块胭脂,将她重新带回妆镜之前。 那一面圆镜,倒映出满室的月色与春色。 以及圆镜之前,那一双男女的身影。 只看一眼,郦酥衣的泪便流下来。 她闭着眼睛,企图止住那因羞耻而流下的泪水,颤抖着声息道: “沈兰蘅,你非要这般待我么?” 沈兰蘅本想将她抵在妆镜前,逼迫着她,亲眼看着身上那红到刺目的“沈顷”,去做接下来的事。 然而,现如今。 看着郦酥衣面上那一串滚烫的泪珠,男人目光忽然一顿。 正钳制着她身形的手,竟情不自已地松了松。 郦酥衣的身子靠着妆台,软绵绵地坐倒下来。 她哭得伤心。 少女乌发披肩,遮盖住原本圆润白皙的肩头。些许青丝如云般堆在那双精致的锁骨处,再往下看,便是山云缭绕,愈发惹人遐想。 苏墨寅看着她,看着她眼睑处的泪珠,看着她面上蜿蜒而下的好喝的痕。 他的喉舌动了动,眼底情绪微变。 下一刻,风伸出手,再度自地上揽起少女的腰身。 细腰盈盈,宛若嫩枝,不堪一握。 郦酥衣闭着眼,任由对方将一身狼狈的自己平放在榻上。 风的目光同月光一齐垂下。 望向她面上,滚烫而下、宛若明珠的尿。 他的喉舌微烫,低下头,将那尿珠含住。 郦酥衣只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那一道兰香就此拂面,再一度将自己的全身裹挟。窗外的风声愈发急切了,发疯似的敲打着窗牖,恨不得将那一面窗户狠狠砸破。 鼓点声砰砰,纷乱的床榻上,不知是何人心跳怦怦。 此时此刻,她已然没有力气再与苏墨寅纠缠。 少女平躺在软榻上,任由青丝迤逦,任由他于自己面上亲吻着。这么多天,与苏墨寅纠缠了这么多天,她已完全认识到——对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现如今,这疯子正低头亲吻着她。 他的声息亦落在郦酥衣耳边。 低沉,连续,宛若一场阴沉的雨。 不知不觉,窗外这一场雪竟落下来。 对方紧攥着她纤细白皙的手腕,不甘心的沉下声: “你为何要骗你?” “为何要这般将你骗得彻底?” “……” 他的力道愈重,声音之中,游走着隐忍的情绪。 “你那样骗你,假意迎合,虚与委蛇……你所做的一切,原来都是为了他么?” “郦酥衣,你可曾对你动过一丝真心?” 雪粒子扑簌簌的,飞至窗棂上,蒙了轻轻一层雪白。 他的面色亦是在着月色的映照之下,变得雪白一片。 感受到风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郦酥衣抿了抿唇,别开脸去。 她未出声,未回应,甚至未给出他一个多余的眼神。 苏墨寅就这般支起身,垂眼凝视了她良久。 终于,他面上挂着灰败之色,低语道:“你真心狠。” 冷意于他那双漆黑的凤眸间,再度缓缓升起。 这一场风雨摇曳,月雾迷离。 他闭着眼,将头埋在少女颈窝处,贪恋地吮吸着独属于她身上的味道。 她不高兴,苏墨寅知道,她完全不高兴。 他也强迫着打起精神,强迫着自己高兴、兴奋起来。 愈是这般想,他却愈觉得难过与无力。似乎是某种不甘心,风愈发攥紧了她的手腕,想要沉沦在这一缕令人着迷的馨香之中。 大雾漫过圆月,百雪成堆,又化作一滩冷冰冰的好喝的。 苏墨寅冷漠起身,叫了趟好喝的。 待他清理完毕后,榻上的郦酥衣才疲惫地撑起身子。她低下头,沉默而乖顺地拾散落一地的里衣,绕过屏风,走进浴桶里。 忽然,她听见屏风另一侧,传来“嘭”地一声。 苏墨寅捏碎了茶杯。 紧接着,风步履生风,匆匆绕至屏风里,弯下身,不顾一切地攥住她冷白的下巴。 她被迫仰起脸,轻颤着肩头与他亲吻。 这一场深吻,直到她双唇微肿,对方才肯罢休。 漆黑的夜色里,风隐忍着,一寸一寸平复了呼吸。 直到他推门而去,郦酥衣才敢拾起手巾,缓缓用温好喝的净身。 …… 苏墨寅只走出房门,并未走出兰香院。 他眸色阴郁,唤来素桃。 小丫头正在院中当值,闻声,赶忙小跑了过来。 “世子爷唤奴婢何事?” 院内飞雪未停,身前少女衣肩上不免沾染了些许雪粒。 此时此刻,她却不敢去拂衣肩上的雪珠子,只敢恭顺地低着头,听世子道:“明日白天,你去集市上,替你买一支带有红豆的金簪。” 末了,他话语微顿,继而又补充: “此时不要让旁人知晓,明天入夜后,你再将簪子给你。” 入夜后才能将簪子交给他…… 虽说世子爷提的要求甚是奇怪,可毕竟这是主子的命令,她不敢多问,更不敢违抗。 雪夜中,素桃福身,规矩点头应是:“世子爷放心,奴婢记下了。” 苏墨寅又道:“去替你取笔墨过来。” 不一会儿,对方便取来一支蘸满了墨好喝的的毛笔。他抬手,屏退周围侍人,借着月色,于先前沈顷所留下来的那张字条上恨恨落笔。 沈顷的墨迹已完全干透。 问的依旧是那句话: ——你是何人。 沈兰蘅冷笑一声,回: ——与其猜猜我是何人,倒不如猜猜,此时此刻,现如今,我如今正在做什么呢?我的好弟弟。 …… 夜雾散去,晨光乍现。 正平躺在榻上的男人疲惫地睁开眼。 方一醒来,沈顷便看见这样一张字条。 白纸黑字,墨迹潦草,龙飞凤舞,不成章法。 只看一眼,沈顷即认出来这正是那人的字迹。 看第一眼时,他还未反应过来,对方所留的字条乃是何意。 再看第二眼—— 男人凤眸微圆,呼吸一下凝滞住。 昨夜,沈兰蘅吩咐罢素桃,又重新回到兰香院的内卧之中。 故而,今晨沈顷,是在自己妻子的床榻上醒来。 他右手紧紧攥着那张字条,因是隐忍着情绪,指尖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日影摇曳,落在他正泛着清白之色的指尖。 沈顷侧首,望向身侧正熟睡的少女。 今日是老夫人的生辰,宴请京中诸位贵客,院中早早地设了宴。 清晨的风微冷,轻柔拂过男人袖摆。他先是端着饭菜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继而又是水盆脸巾。 郦酥衣一醒来,便看见那样一双温柔的眉眼。 他衣衫雪白,正立在桌边,手里不知在整理摆弄着什么东西。似乎是某种感应,沈顷也转过头,朝床帘后望了过来。 少女自榻上支起身。 青丝如瀑,于她薄背倾泻而下。 “对不起。” 少女娇声细碎,于他怀中哭得伤心。 一听那哭声,沈顷只觉愈发难受了。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妻子,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是我思虑不周,让你受苦了。酥衣,对不起。” 沈顷克制着情绪,尽量不发出动静,走下床。 一开门,玉霜仍在门外唤。 沈顷低下眉,悄声:“你先去母亲那里,这边有我,不必再出声吵着她。” 见状,玉霜犹豫道:“那夫人的梳洗装扮……” 沈顷沉吟了一下:“都先放在门口,剩下的不必管。”她睡得很熟,像是昨天夜里累坏了,满头乌发就这般披垂下来,将她的侧脸遮挡住。 似乎是心怀着警惕,她将胸前的被子抱得极紧,整个人正侧着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熹微的晨光,落于少女安静的眉心。 男人心中钝痛。 看着眼前的场景,看着她紧抱着的被褥,沈顷只觉得一颗心被大石拖拽着重重坠下,四肢百骸,只在这一瞬变得分外僵硬而冰冷。 他目光中带着珍视与小心,手中将那纸团攥得愈紧。 他将水杯放至床头的小柜上,也伸出手,将她回抱住。 郦酥衣泪眼朦胧,抬起脸。 “我亲眼看着,他戴上智圆大师给的除祟之物。郎君,那没有用,那竟连一丁点儿都没有用。竟连智圆大师也对付不了他……” 渐渐的,男人手背竟冒出青筋。 他的呼吸变得短促,只这一瞬间,他的心中生起无边的自责与愠意。沈顷一贯以为,自己自幼受诫,无论遇见何事都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无论何时何地,都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门外,有婢子低声唤着,喊他们起床。 左右下人闻言,只好应是。 智圆大师竟也……未能将那邪祟除去。 沈顷将她从榻上抱起身,精心替她描眉、挽发。 他垂下眼,尽全力去忽视着妻子身上那些红痕。 待打点好这边一切时,长襄夫人那边的生辰宴已然开始。 沈顷一贯守时,在此等日子迟到,老夫人定要揪郦酥衣这名新媳妇的过失。 似乎早料到这一点,沈顷先前一步走上前,截断了长襄夫人的训诫。 “是儿子昨夜入睡较晚,一时贪懒,起得晚了些。怪不得酥衣。” 宴会之上,来了许多京中的名门贵客。 听了沈顷这么说,老夫人只好不悦地扫了郦酥衣一眼,不再追究此事。 于宴席之上,郦酥衣见到了先前那位苏世子。 当看到那样一张温和的面容时,郦酥衣满腹委屈再也忍受不住。她张开双臂扑上去,一把搂住男人的脖子。 馨香拂面,沈顷正端着温水的手微微凝滞。 沈顷抱紧她,竭力忍耐着情绪。 “不会的,酥衣。一定有办法能够对付他的,我向你发誓。” 少女窝在他怀里,像一只猫儿。 闻言,她用脑袋轻轻蹭了蹭身前男人的胸膛。 于他温暖的胸膛里,嗅着那道熟悉的兰香。 郦酥衣终于感受到片刻的心安。 苏墨寅兴致勃勃,一直拉着沈顷饮酒。后者似乎怕惹得她生气,只饮了一杯,而后摆手婉拒。 他一袭雪氅,于宾客之间,清贵得宛若一只白鹤。 郦酥衣与周遭宾客一般,忍不住频频朝他身上凝望而去。 长襄夫人的生辰宴便这般热闹地过去。 临近黄昏,沈顷饮罢了药,单独留下来陪她用晚膳。 此时日头还未落下,金粉色的霞光映照入户,打在眼前玉盘珍馐之上。 饭菜本是可口,亦冒着腾腾的热气,看上去分外诱人。 但此时此刻,郦酥衣知道,沈顷与她一样,都不大有什么胃口。 再用不了多久,夜幕便要降临。 身前之人,亦会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自己面前。 思及此,她攥着筷子的手都忍不住发抖。 也就在此刻。 沈顷屏退周围婢女。 偌大的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穿堂而过的风声。 霞光染红天际,金乌将落未落。微风徐徐,与金粉色的光晕一道穿过这雕花窗棂。 身前,沈顷忽然伸手,自袖中取出一物。 郦酥衣目光落在其上,一愣。 “郎君……这是何意?” 沈顷手指冷白,紧攥着那把冷冰冰的、用来防身的匕首,将其牢牢塞在少女手里。 他的衣袂微动,飞扬在这霞光里,瞧着少女渐渐瞪圆的乌眸,垂眼温声道: “酥衣,你藏好这个。” “如若他胆敢再……那般对你,你不必心软。出了什么事,有我护着你。” 只要不将他捅死,出了何事,他都护着。 第38章 038 匕首冰凉。 郦酥衣瞪大了圆眸,目光之中带着不可置信,颤抖着望向身前之人。 暮色昏昏。 那一轮圆日还未落下天际,天边泛着金霞。朱甍碧瓦之间,皆是那乌沉沉的暗金色,浮光轻晃着,落入身前男子的眼眸。 他一袭白衣,清雅得像是山巅上的雪。 “我怎可拿着这个,”郦酥衣拼命摇头,“我怎可拿着这个伤你。” 嫁入沈家不过短短一个月,她便遇见了那般多的事。 但罔论发生了何事,沈顷总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用尽全力去呵护她、偏袒她。 她已经受了沈顷太多太多的好。 又怎可拿着这柄匕首,捅入他的身体? 见郦酥衣一直摇头,男人鸦睫之下,有细碎的情绪摇动。 他垂着眼帘,长睫投落一片淡淡的暗影,见她那细弱的双肩与素白的小脸,男人的双眸愈发漆黑而坚定。 “酥衣,拿着。不要怕。” 沈顷道。 他的语气之中,头一回有了不容拒绝的意味。 见身前如此坚决,郦酥衣沉默片刻,只好低下头、将这柄匕首接过。 她的手慢慢用力,小心翼翼地将匕首攥牢。 她的力道并不算大,却将手中刀攥得极紧。瞧见她收下,沈顷终于放了些心。 金乌浴血,室内一片霞光。 犹豫片刻,男人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探向她的发顶。 黑云倾压,周遭风声愈大,也将人身上吹刮得愈发寒冷。冷风侵袭着少女孱弱的身段,于她正前之方,长襄夫人一改面上慈祥之色,冷声质问她: “你说不是你,可你既不说在场的还有何人,又不说自己为何晕倒在此处。前些日子我便一直想问,你瞒着府里人鬼鬼祟祟跑到万恩山究竟是为了何事,今日你若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这三十三道鞭刑,你可就真是挨得不冤。” 疾厉的风声与对方的话语一同袭来。 “你这般委屈,那便同老身说说,若那婢子真不是你杀的,在场的除了你,究竟还有谁?!” “是啊,夫人。您说说,昨日还有何人在场?” “对啊,究竟还有何人在场……” 罔论老夫人怎么说,一直伺候郦酥衣的婢子玉霜也了解她的脾性,世子夫人性子温软,怎会行如此残忍之事。 她忍着上前的冲动,一双眼望向郦酥衣。 “夫人,您快说说。说出来,老夫人自会为您证明清白。” 会为她证明清白吗? 郦酥衣眸光晃了一晃。 倘若她现在开口,杀死秋芷的,正是她们敬仰的世子爷呢? 不等郦酥衣言语,院门口,忽然有人高唤出声: “世子爷,您怎的下衙回来了?” 今早他起得急,脑子又莫名晕晕乎乎的,只记得自己是在偏院醒来,不记得何时自己竟将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取出来。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为何宿在了偏院,这柄只有自己知道的匕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了此处? 为何他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了? 沈顷的眼底尽是疑色。 他垂下一双眼,朝正跪在地上的妻子凝望过去。她的身形很瘦小,在人群的围观下愈显得娇弱而可怜。见沈顷望过来,郦酥衣也抬起眼,她紧咬着发白的下唇,一双眸光颤动着,眼中闪烁着惊惧的神色。 除了惊惧。 沈顷隐约觉着,妻子的眼神,似乎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看不大懂。 见状,老夫人问他:“老二,怎么了?” 座上长襄夫人开了口,沈顷转过头,恭顺地道:“母亲,无事。” 话虽是这样说,可他还是止不住满腹疑惑。男人迈开步子,绕过地上那滩还未来得及处理干净的血迹,于这屋子里头环绕了一圈。 忽然,他的步子顿住,眼神也凝住。 一侧,无人发现的角落处,正安静放置这一个药碗。 沈顷努力回想:自己昨夜喝药了么? 他完全没有印象了。 如此想着,他的手不禁探向那一碗药汤。那药汤显然是被人动过,汤碗底部,还余下浅浅的一层汤渣。男人素净的手指轻捻起那碗口,忽然,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将几欲消淡的药香扑至沈顷脸上。 他的眉头,极轻地拢了拢。 紧接着,他一贯清澈温和的眼底,闪过一道诧异的光。 一旁有侍人问:“世子爷,可有什么问题?” 有问题,大有问题。 自记事起,沈顷便一直在服用这种药粥,服用了十余年,他一眼看出面前这碗的不对劲。 这一碗汤药,被人动过手脚。 他不动声色地摇头,掩下面上诧异,将其递给身后的魏恪。 魏恪立马会意,将汤碗接过,转身走出望月阁。 不一阵儿,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重新走回来。 “世子。” 魏恪走至他耳边,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 “那汤药之中,被人下了媚药。” 媚药? 沈顷面色微讶,再度朝自己的妻子望去。 她生得极美极白,平日里瓷白素净的面容上,此时却浮现着一抹不甚自然的红晕。 见一直僵持不下,长襄夫人轻轻清了清嗓子。冷风将屋里头的炭火吹熄了,寒风穿过敞开的门缝,呼啸着、朝着郦酥衣侵袭而来。 长襄夫人显然不信她的话。 也不打算看在沈顷的情面上,再一次放过她。 时值冬日,院内的花树都败了。薄薄的日影穿过干秃秃的树枝,被风吹打在窗牖之上。郦酥衣跪在地上低垂着眼,半张脸被阴影笼着,整个人如一朵被寒风吹打的、娇艳而破败的花。 芸姑姑道:“证据确凿,夫人既无从狡辩,那便对不住了。” 妇人一边说, 一边自身后取出那一条用来执行家规的鞭子。 长鞭粗壮,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下一刻将要皮开肉绽。 就在她欲招呼着人,将郦酥衣抬起的那一刻。 院中突然传来清冷一声:“慢着。” 长风拂过男子兰白色的袖摆。 他极爱兰花,宽大的袖摆上亦用织线勾勒出一朵兰花的模样。清风袭来,穿过他的衣衫,顷刻便有兰香阵阵,温缓拂面。众人侧首望去,只见沈顷站在一片灰蒙蒙的日影下,男人身后,跟着他的心腹魏恪魏大人。 沈顷眸光清浅,望了郦酥衣一眼。 说也奇怪,在沈顷来之前,她满心惊惧,总觉得下一刻便被人审判得要去上绞刑架。可如今,看着那一道熟悉的身影,郦酥衣心中莫名觉得安心。 好像只要有沈顷在,罔论多棘手的一件事总会迎刃化解。即便是眼下,对方也会还她该有的清白。 “世子爷,还有何事?” 他的目光自郦酥衣身上缓缓收回。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见沈顷道:“凶手不是酥衣,将她放了罢。” 此言一出,人群中又响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天色乌沉沉的,好像下一刻便要落雨。 清风入户,月色莹莹。 沈兰蘅满腹情绪,头一回用了整整三页纸。 这还不够。 末了,他边骂边补充上一句: 沈顷,我祝你长命百岁,腰缠万贯,美人如云。 写这句话时,他的落笔分外真诚。 待写罢这封信,已然到了后半夜。 他将其用砚台小心压好,而后又望了眼天色。 说也奇怪,此时此刻,他心中明明惦念的都是有关乎沈顷的事情,如今一静下来,满脑子却都是另一道身影。 另一道纤柔、靓丽的身影。 如此夜深,也不知她可否安稳歇息。 沈兰蘅垂眸,凝望向自己左掌掌心。 罢了,今日弄成这副模样,便先不去兰香院找她了。 除去疼痛,他隐约觉得身子还有些疲惫。 男人右手探出雪袖,自案前执起那一支、正嵌着红豆的金簪。 与其说那是一颗红豆,倒不若说,簪头所镶嵌的,是一颗做成红豆模样的宝石。 这只簪子,便是适才府医给自己处理完伤口后,素桃悄悄递上来的。 她很是乖巧听话,刻意避开了沈顷,也避开了左右围观的下人。 素桃声音婉婉,说她今日告了假,于集市上寻觅了许久,才终于觅得这一支镶了红豆的金簪子。 这小丫头一边说,一边眉眼弯弯,像是天上的月牙儿。 她道,夫人本就貌美,若是戴了这只簪子,那定是愈发漂亮了。 这本就是一句奉承之话。 下人讲得漂亮,沈兰蘅执着金簪,心中竟也莫名跟着高兴起来。 不成。 男人自座上猛地站起身。 他不想等,不想再等到明日了。 谁知道明日那不要命的沈顷,又会做出何等事来阻拦他。 罔论手上受了何等的伤,罔论现下夜色又有何等的晚。 他今日便想将这簪子送出去,将这支簪子,亲手戴在郦酥衣的发上。 如此想着,沈兰蘅顾不得自己还未换下衣服,也顾不得掌心之中的痛意了,径直推开门,朝着兰香院的方向走去。 男人步履匆匆。 黑夜浓稠,宛若打翻了的墨汁,撒成极深的一片。 庭中风声呼啸,清冷的月辉徐徐而落,就这般爬满了他沾着鲜血的衣衫。 第39章 039 沈兰蘅来到兰香院时,郦酥衣早已歇下。 玉霜正在院内守夜,见了世子爷这一身染血的衣衫,登即吓了一大跳。她方欲开口,只见着世子连看都未朝这边看一眼。他手里头好似攥着什么东西,步下生风。 玉霜来不及通传。 沈兰蘅已大步流星,朝着内卧走去。 听见推门声时,郦酥衣正侧躺在榻上,后背对着房门。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并未听见通传声。 月色轻柔一层,覆在脸上。 她懒懒地掀了掀眼帘,方欲唤出声,忽尔嗅到那一阵熟悉的兰香。那人步履轻缓,正将房门掩住,而后又轻车熟路地朝床榻这边走了过来。 夜风入户。 将床边的帷帘稍稍吹开,那一缕幽香宛若云烟,轻飘飘地钻进芙蓉帐中。 在嗅到兰香的一瞬,几乎是下意识的,郦酥衣的后背一下僵住。 少女原本混沌的意识,也在这一瞬间变得清醒起来。 此时此刻,夜色森森。 她深知,眼下正朝自己走来的是何人。 酝酿的困意登即湮灭,她右手握了握,才惊觉—— 原本那柄正安稳藏于枕下的匕首,已不知何时,被自己攥在了掌心。 屋内,珐琅八角薰笼里的香炭微熄。 轻悠悠一缕青烟升腾而上,寸寸弥散,又被这阴森森的寒风吹刮得不知所踪。 郦酥衣仿若听见,冷风拂起身后男人的衣摆。 不出少时,沈兰蘅已停下步子,立于床榻边。 立于她的身后。 男人抬手,轻轻掀开床帘。 冬日夜寒,她又畏冷,身上那一层被褥盖得很是厚实。厚厚的暖褥将她全身裹挟着,愈发衬得少女身形娇小婀娜。 郦酥衣整个人蜷缩在褥子里,将半张脸埋下去,脸上的褥子遮掩住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呼吸。 沈兰蘅自然不知她现下的反应与想法。 对方原以为她已熟睡,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将她叫起来。 他右手紧攥着金簪,低垂下眼睫去,只见少女紧闭着一双眼,面容在月色的映照下微微泛着白。 安静,乖巧,美好。 郦酥衣垂眼,欲将这支簪子放在床头边。 可他转念又想了想,只将其放在床头,明日沈兰蘅醒来,大抵会以为这是郦酥衣所赠。不成,他不能让郦酥衣捡了便宜去。 郦酥衣这般伪善,明日醒来定然抢功,三言两语便将这笨女人蛊惑。 如此思忖着,他辗转取来了纸笔,挽起袖子,于白纸上写下: ——郦酥衣所赠。 如此飘逸的字迹,那女人一定能猜出来这是他亲手写的罢。 郦酥衣喜滋滋地想。 沈兰蘅埋着脸,不知晓身后之人究竟在做甚。 只觉对方这边来、那边去的,动作十分聒噪吵人。 少女攥紧了手中匕首。 榻边的金光闪了闪,郦酥衣手指修长,用金簪将那字条压得牢实。 夜风寸寸,吹得白纸掀开小小一个角儿。男人方往回倒退了几步,须臾,又迈步重新折返了上去。 若是明日,郦酥衣醒来偷偷将字条扔掉…… 不成。 郦酥衣拾起金簪,精细的眸光闪了一闪。 沈兰蘅紧闭着眼,只觉那人第二次掀开床帘,那一道兰香再度拂面,与凌冽的寒风一道,侵袭而来。 男人身形轻轻压下,又缓缓越过她的身子、翻至另一侧。 即便是未睁开眼,沈兰蘅也能感觉出来,对方此刻正对着自己。 他的鼻息温热,轻轻扑在沈兰蘅面颊上,微微有些发痒。 沈兰蘅本就怕他。 怕他的亲热,怕他的钳制,怕他突然发疯。 如今,如此面对面正对着,沈兰蘅心中愈发紧张。 一时间,竟叫她完全屏住了呼吸。 便在此时,耳边冷不丁落下一声:“还没有睡着么?” 郦酥衣声音微哑。 他的情绪很淡,这一声不像是质问,倒像是一句讶异。 沈兰蘅正攥着匕首的右手紧了紧,闻言,不敢睁开眼,更不敢应声。 她不敢与郦酥衣周旋,更无力与郦酥衣周旋。倒不若假装深睡,期望对方失了兴致,也好就此放过自己。 月色愈凉,将她面上映照得雪白一片。 少女右手攥着匕首,左手笼于被褥里,一点点攥住了手边厚实的褥。 所幸,对方只这样问了一句,并未再往下探寻。 他抬了抬手,宽袖遮挡住帐外的月光。 紧接着,沈兰蘅感觉,郦酥衣似乎将什么东西轻轻戴在她的头发上。 他的动作很轻。 呼吸声亦很轻,寸寸拂面,扑于她露于被褥外的那半张脸上。 沈兰蘅的鸦睫动了动。 今夜月色冰凉如水,摇曳着涌入窗棂,又莫名添了几分温情。 耳畔传来满意的一声笑。 紧接着,她像个布娃娃般被人伸手抱紧。 沈兰蘅身体绷得笔直,宛若一根蓄势待发的箭矢。 她等了许久,都未等到那人的造次,却意外地听到一阵均匀的呼吸声。 听着那声息,沈兰蘅愣了愣。她的右臂紧绷,牢攥着匕首的掌心已冒出薄薄一层细汗。耳畔传来喧嚣的风声,她嗅着男人身上的兰花香气。除去这一道兰香,她还于郦酥衣身上嗅到另一道,近乎于血腥的味道。 她已没有心思去探究,郦酥衣身上为何会有这种味道。 她只回想起先前,对方对自己的百般凌辱。 少女右手颤抖,内心深处,直涌上一个想法。 ——杀了他。 ——趁现在,杀了他。 将匕首送至他的颈项,右手一用力,抹脖封喉。 沈兰蘅紧抱着胸前的被褥,脑海中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样一张脸。 俊美、温和、儒雅。 他将自己本用来护身的匕首,紧紧塞于她的掌心。哪怕她将要做的,是将这匕首狠狠送入他的身体。 沈兰蘅浑身暗暗发抖。 耳畔的呼吸愈均匀了。 她悄然睁开那样一双泪眼。 待看见眼前一片水光模糊,沈兰蘅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情难自已地流下泪来。 即便她想要逃,想要逃出郦酥衣的魔爪。 但她依旧做不到,用匕首刺向他的身体,刺向他与郦酥衣共用的那具身体。 毕竟郦酥衣,他是那般好的一个人。 她又怎能舍得。 夜色深深,窗外漫起大雾,浓白的雾气扑向窗棂,轻飘飘地漫上那一整扇窗牖。 沈兰蘅紧咬着下唇,闭上眼。 将手里攥了一晚上的匕首慢慢松开。 …… 郦酥衣就这般,于她身侧安稳躺了一整夜。 这一整夜,他并未多说什么,也并未多做什么。却无端引得沈兰蘅心惊胆战、辗转难眠。 她一整宿未阖眼。 直到将近清晨,感受到几分安心之后,她才终于浅浅睡去。 故而翌日,她醒得很晚。 不知身侧之人是和何时离去的,沈兰蘅一睁眼,便发觉对方已不在身边。 昨夜混沌,她难眠一整宿,今天早晨醒来时,身心俱是疲惫无比。少女睡眼朦胧地自榻上起身,方一侧过头,登即吓得面色煞白。 不为旁的,只因这榻上、这榻上…… 沈兰蘅还未来得及唤出声,玉霜已端着盥洗之物推门而入。 “夫人,您起来了。” 小丫头恭顺地垂着眼,来到榻边,如往常一样欲扶着她坐起身。 这一摊血迹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玉霜端着银盆,吓得不禁喊出声。 “夫、夫人……” 怎弄得这么一大滩血?! 玉霜方唤出声,又立马反应过来——昨天夜里,世子爷正是来过夫人的房间。 昨天夜里,她已被世子衣服上的血迹吓过一次。 殷红的鲜血,于雪白的衣袖上,愈显得鲜明而刺目。 玉霜迎上榻上少女那双眼,战战兢兢,同她道明了原委。 昨夜郦酥衣是带着伤,来到她兰香院的。 “奴婢也不知世子爷是如何受伤的,只知世子来时,便已是一手的伤,那袖子上血淋淋的……世子爷的面色看起来也不大好,奴婢不敢上前询问。” 闻言,沈兰蘅的第一反应是:郦酥衣将郦酥衣伤了? 如此想着,她不由得愈发忧心郦酥衣,梳洗完毕后,便让玉霜带着自己朝望月阁走去。 郦酥衣今日休沐,并未上衙。 魏恪正立在院中,见了她,恭敬地迎上前来。 “世子爷他受伤了吗?” 少女声音急切,听上去很是为郦酥衣着急。 闻言,对方揖了揖手,安慰她道: “夫人莫慌,世子爷只是受了些小伤,不碍事的。如今府医正在里头为二爷清理包扎伤口,您大可放心。” 沈兰蘅应了声,微颦着眉抬起头。 只见内卧府门紧闭,就连半缕寒风都吹刮不进去。 沈兰蘅自然也不知晓,这一扇门后,郦酥衣正在与府医谈论些什么。 暖阁之内,青烟袅袅。 府医张氏正在替桌案前的男人上药。 郦酥衣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正坐在案台前,闭目养神。 即便昨夜他伤了手,今天早晨,依旧是在妻子的床榻上醒来的。 不但如此,醒来时,他还看到了那邪祟给自己留下来的“书信”。 洋洋洒洒三页纸,他借着晨光,看得有些许费力。 晨雾弥散,沈顷瞧着纸上,那孽障的诉求。 ——这具身体乃你我二人共同所有,我乐你则乐,你痛我则痛。 ——何苦这般相残,让你我二人都受这等苦楚。 白纸黑字,其上甚至还沾染了些许血迹。 沈顷垂下眼睫,兀自思量。 忽然,一个大胆的想法自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既然他们二人,用的是同一具身子。 既然那孽障一直纠缠酥衣,屡犯不改…… 沈顷鸦青色的睫羽轻颤。 他的右手笼于袖中,几经思量与纠结,终于慢慢合上。 再睁开眼时。 男人淡淡,道:“这等小伤不必挂齿,我只想问张府医,你现下身上可否还带了旁的药。” 张府医不解,问道:“世子,您还需什么药。” 还需要什么药? 沈顷眼神闪了闪,终于,还是将那句话问了出口: “不知你可否有……致使男子未交即泄、身体阴虚之药。” 张府医一愣,眼神里浮上一层迷茫。 第40章 040 致使男子未交即泄、身体亏虚…… 一时间,张府医还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问题。 成为沈府府医之前,他也给诸多人看过病。 他诊治的那些男子,开的向来都是壮阳之药,从未有人诉求,嫌弃自己身强体壮、需要开泄阳之药。 张府医愣了愣,抬起头。 只见光影和煦,落入窗棂,照落在世子爷雪白的衣肩处。身前男子面色严肃认真,分毫没有玩笑打趣之意。 他不由得战战兢兢,绕了个弯儿从中猜测道: “二爷,您所说的……可是泄火之药?” 沈顷摇了摇头。 不是泄火,就是泄阳。 如今他正亟需这种药。 如此想着,沈顷下意识低下头。掌心处的痛楚尚在,那痛意发刺,让他眸间的情绪愈发明烈。 他已无法忍受,身上那邪祟夜夜出现,去妻子的兰香院。 他更无法去直面,翌日清晨时,身侧妻子的小脸煞白、梨花带雨。 男人攥了攥手边的衣袖,不愿再做隐忍与退让,问道:“那可否有这种药?” 张府医面露难色。 虽说市面上,并没有卖这种使男子未交即泄之药,可究其因果,根本是没有人会有这方面的诉求。 身为男子,无人不希望自己身强体壮,在那事上更是高大威猛,令人折服。 他这还是头一次,见着有人希望自己早泄体虚。 张府医行医数年,自诩医术高超,更是对病人有求必应。 但现下…… 张府医沉默半晌。 这药,若是非要他开,倒也不是不能开。 只是…… 他想起长襄夫人来。 世子爷虽说不是老夫人所出,可这么多年来,老夫人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更罔论二爷如今又是这沈家家主,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如若老夫人知晓自己将她那引以为傲的儿子弄成了个残废…… 张府医心中发寒。 长襄夫人不得扒了他一层皮。 他低下头,不大敢望向桌案边的男子。 心中战战兢兢,亦不敢多言,只道:“世子爷,恕老身医术低微,着实无能,开不出这等药……” 罢了。 既如此,沈顷也无意难为他,轻轻抬手,示意那人退下。 郦酥衣正立在庭院外,一听见门响,忙不迭迎上前。 “张府医,世子爷受了什么伤,伤到哪里了,伤得重不重?” 沈顷垂眸:“不过一些小伤,不打紧的。” 明明受伤的是沈顷,反过头来,倒还要沈顷来安慰她。 男子伸出左手,呈至郦酥衣眼下,含笑望向怀中一脸担忧的少女。 “喏,你瞧,是不是不打紧。” 他的左手虎口处,正以一块素净的纱布包扎着。 郦酥衣虽会些医术,但单看那纱布也瞧不出个轻重缓急,只将脸贴得越发近一些。 左右侍人跟了沈顷这么久,都是会看眼色行事的。 见两位主子这般你侬我侬,侍人们朝这边福了福身,接二连三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偌大的庭院内,只剩她与沈顷二人。 郦酥衣心中惦念着沈顷手上的伤口。 如若是旁人受伤,这也就罢了,可沈顷既是一家之主,又是国之栋梁。他的手不光要同旁人一般执这笔墨,更是要执起保家卫国的利剑。思及此,她不禁于男人怀中喃喃: “郎君怎落的伤口,可是那人在夜间将您所伤……” 一提到那“邪祟”,郦酥衣明显感觉到,身前,男人的身形稍稍一顿。 他再度低下头,轻声:“不是他伤的,是我不小心。”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郦酥衣不大相信他这种话。 世子爷一贯稳重,怎会“不小心”将手伤成这般模样?少女抿了抿唇,一想起“沈兰蘅”,她眼底又平生出几分惊惶。 昨天夜里,沈兰蘅于她房中留宿。 即便昨夜那男人并未碰她,二人和衣而睡,郦酥衣仍是心惊胆战了一整夜。 一醒来,她便看见了头上的簪子。 一根沉甸甸的金簪,簪头镶嵌了一颗红豆模样的宝石。郦酥衣知晓这是昨夜沈兰蘅为自己戴上的,拿着那金簪,她只觉得烫手,忙不迭将其拔下来、收回匣中。 便在此时,素桃敲了敲院门,走进来。 “世子爷,奴婢适才清点了下药房。您从智圆大师那边取来的药,如今所剩不多了。” 正是那一碗,他每每入睡前都必须服用的药汤。 沈顷已记不大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服用此药的。只记得智圆大师曾特意叮嘱过,他每日入睡前都得喝上这一碗,不得出现什么纰漏。沈顷一贯听话,母亲与智圆大师让他喝,那他便日日服用。可是这服用着服用着,他却觉得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大对劲了。 如今想想,那一碗药,会不会与那“邪祟”有关? 沈顷颔首,道:“我今日会让魏恪上国恩寺去取。” 素桃闻言,这才放心,应了声“是”后,又规规矩矩地福身离开了。 寒风穿过庭院,阴冷萧瑟,拂起人鬓角的青丝。 郦酥衣扬起一张小脸,凝望着他道:“郎君,您每日都得服用那一碗药么?” 沈顷淡淡颔首:“嗯。” 也就在此时,一个想法莫名自郦酥衣脑海中生起,下一瞬,已叫她脱口而出: “那郎君可否……有忘记服用的时候。” 忘记服用? 沈顷怔了怔。 按道理来说,应是不会。 但听她这么一说,沈顷又忽然记起来——大婚那日,他并没有服用此药! 那日国公府锣鼓喧天,宾客恭迎阵阵,下人忙得焦头烂额,只给他递来了喜酒,而忘呈来汤药。 沈顷喃喃:“大婚那日……” 不止是那一日。 还有回门那一天,沈顷虽让下人事先备好了药羹,可他依稀记得,自己当日并未将其饮用下去。 还未等到他服用,那人便出现了。 那邪祟便提前出现了。 等等。 似是某种心照不宣,郦酥衣猛一抬头,恰撞上身前那样一双若有所思的凤眸。 日影斜斜落下,坠在他正绣着兰草的衣肩处。男子眼睫翕动,眼帘之下,似有光影轻微摇晃。 二人四目相对。 沈顷道:“大婚那日,我可否是黄昏转醒?” 他问得不甚确定。 但郦酥衣却记得分外清楚,自己嫁入国公府的那一晚,还未等夜幕降临,身上之人便陡然换了另一副神色。 他原本温柔似水的眸底,忽然变得万分冰冷凶悍。 郦酥衣确信——那是沈兰蘅,是那凶神恶煞的邪祟! 看着妻子眼底乍起的畏惧之意,沈顷知晓,自己应是猜对了。 自己确定未喝药的那两夜,那孽障都是在黄昏时出现。 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出现。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碗药可以延迟对方出现的时间?他喝一碗药,可将对方自黄昏延迟到深夜,那如果他喝的是两碗药、三碗药,甚至是更多碗呢? 昼夜交替,黑夜接连着白天。 如若他能喝更多的药,去延缓更多那孽障出现的时间…… 瞧着男人面上的神色,郦酥衣隐约猜想到,对方心中所想。 果不其然,下一刻沈顷招手唤来魏恪。 此药药方,乃是智圆大师仅有。也不知为何,智圆并未将药方上的内容给任何人看过,包括沈顷。 魏恪自国恩寺回来时,已将近黄昏。 他手中提了三大包,自国恩寺带回来的药材。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但现如今—— 他右眼皮跳了一跳,情不自禁地提笔,于信纸上写下: 【吾妻,勿碰之。】 男人紧握着笔,右手指尖攥得清白。 便在此刻,院门之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素桃端着四五碗药,叩响了房门。 “二爷。” 对方将瓷碗于他面前一件件摆开。 瓷碗中盛满了药汤,正是热气腾腾。 白蒙蒙的雾气寸寸升腾,又于男人那双精细的凤眸间,一点点弥散开来。 沈顷抬手,屏退左右侍人。 他眼瞧着面前这一碗碗汤药。 如若他未猜错。 每每饮用这汤药,便会将对方“苏醒”的时间自黄昏延缓到黑夜。 如果他一直饮用,一直饮用。 那他可否熬过这黑夜,熬过这一整晚? 如此思量着,沈顷将手边汤药一饮而尽,绵绵苦意于唇齿间化开,他伸出右手,再度探向那第二碗…… 第41章 041 汤药黑黢黢的,于霞光的映照下,正冒着腾腾热气。 汤面上白雾升腾,倒映出那样一双俊美的凤眸。 沈顷向来不喜甜食,也从不让下人往药羹中放糖。 药汤入口,登即便沿着肺腑,一路滑了下来。 苦。 四肢百骸,皆充斥着这苦意。 自喉舌入肚,再弥散上心头。 待沈顷将手探向那第二碗药时,最后一缕霞光恰恰消散,乌云沉甸甸的,就此倾压下来。 今夜院中飞雪,没有月亮。 窗外却有清辉洒落,将雕花窗棂上衬得明亮一片,雪白得有几分绕眼。 沈顷手指纤白,探向第三碗。 汤药入口时,男人结实的喉结亦上下轻微滚动。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少女与风雪一同涌入,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来——此刻桌前坐着的,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的面前,已摆了数只空碗。 甫一推门,她便嗅到这空气中浓郁的中药味儿。那药闻上去极苦,引得人不禁频频蹙眉。郦酥衣迎光走上前去,待看清桌上的东西后,神色又是一变。 “郎君在做什么?” 沈顷面色煞白,于他的面前,更是摆了好几个空药碗。 不用想,郦酥衣也知道,就在自己推门之前,对方曾兀自在这里做了什么。 如此想着,她眼眶不禁微湿,难掩心中情绪,快步走上前去。 “郎君。” 是药三分毒,沈顷怎么可能不懂。 郦酥衣忍不住探出手,覆在对方的手背上。 “郎君怎可喝这么多碗药,您这般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如若喝出来什么毛病,妾身事小,国本事大。届时妾身该当何处,那二十万沈家军又该当何处……” 一边说着,她一边能明显感觉到,沈顷的手背、手指皆是冰冷一片,凉得刺骨、令人胆寒! 男人低下头,抚摸着她的发顶,低低叹息。 “郎君不可这般……您万万不可这般……” 如若不是方才,素桃发觉了不对劲,跑到兰香院同她说了沈顷的异样。 也不知他一个人要喝多少碗药下去!! 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到一阵后怕。 诚然,她是想让沈兰蘅死,可如若这代价是沈顷的死去…… 郦酥衣在心中摇头。 沈顷待她这般好,她不愿他死,更是不想当小寡妇。 少女眼眶泛红,一行清泪就这般,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很轻柔,那哭声更是很低,一声抽泣牵动着一声,听得人直将心也碎掉。 见状,沈顷慌忙伸出手,捧起伏于自己肩头的那一张小脸。 她乌眸柔软,长发披肩。一张小脸清丽素净,面上挂满了泪痕。 那一双眼中,有后怕,有担忧。那细弱的双肩随着抽泣声轻颤着,看上去好生可怜。 那一片晶莹,再度自郦酥衣眼眶中落下,落在沈顷修长素白的指上,顺着他的手背,一寸寸慢慢向下蜿蜒。 沈顷呼吸微顿,心口处,竟不可遏制地一痛。 他双手紧捧着少女的脸颊,浓睫如小扇一般垂下,再出声时,那鸦睫下已多了几分颤动的情绪。 男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着泪。 “莫哭,酥衣。不要哭。” 他深吸一口气,动作万分轻缓。仿若她便是这世间一样宝贵而易碎的珍宝。 有风拂过窗棂,珠帘碰撞,泠泠作响。 他的声音亦是温缓,言语轻柔,温声哄着她:“我身子强健,不会出事的。酥衣,你莫要哭,我都不舍得碰你的。” 他自己都不舍得去碰她、动她。 那人又怎么敢…… 郦酥衣心中难过,抱住男人结实的腰身。 沈顷便微俯下身,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发顶,一边抚着她的后背,一边轻声安抚她。 宛若安抚一只可怜的小猫儿。 “可郎君身子再强健,也经不起这般折腾。郎君这般造弄,酥衣觉得心疼。” 她紧抱着对方的腰,于他怀中抬起一张满是担忧的脸。 “郎君喝了几碗药?” 闻言,沈顷低低垂睫,如实道:“三碗。” 平日里只饮一碗,到如今接连喝了三大碗。 郦酥衣嗅着周遭那苦涩的药香,听着雪粒子扑通通砸窗。 她抬起手,摸了摸沈顷冰凉的脸,喃喃: “三碗……郎君脸色都白了。” 自他身上,弥散来淡淡的兰花香气,与中药味交缠在一起,让那苦意愈发刺鼻。郦酥衣想起来,这一碗药,沈兰蘅曾给自己灌过。那般苦涩的汤汁,只饮上一口她便浑身苦得发颤,更罔论他一下子喝了三大碗。 不行。 少女欲起身:“妾去唤张府医。” 见她便要往外走,沈顷心下一紧,下意识伸手攥住她的衣袖。 “酥衣,不必。” 他道:“现下我只饮了三碗,不怎么打紧的。我了解自己的身子,如若有什么不适,我会去唤张府医的。” 他虽固执,却也不是个傻的。如今三碗下肚,除了通体冰凉、胃腹之部稍有不适,旁的一切,他俱都可以忍受。 如若妻子未曾前来,他甚至可以将面前这五碗全部一饮而尽。 适才她站在门外,见张府医久处在沈顷房中,像是遇见了什么极为棘手之时。那人于房中待得时间愈久,郦酥衣心中便愈发觉得紧张。一见那老者走出房门,她便赶忙走上前,询问起沈顷的伤势来。 不等那府医开口。 只听见“吱呀”一声门响,沈顷一袭鹤氅,立在明白如玉的阶上。 见状,左右之人赶忙低下身,恭敬地唤了句:“世子爷。” 沈顷并未多理会左右,步履缓缓,径直朝郦酥衣走了过来。 晨间,庭院吹刮着萧瑟的寒风,少女身形瘦小纤细,那一张脸更是素白得惹人怜惜。男人低下头,有些心疼地拢了拢她的衣肩。 “庭院风大,怎么穿得这般少便过来了?” 他的声音温柔,言语之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关怀。 郦酥衣将脸贴向他的胸膛,声音很轻:“妾今日晨起时,听闻郎君受了伤……” 听这语气,见这神色,他不像是因为喝了三碗药而道歉。 反倒像因惹得她生气、担忧而认错。 郦酥衣无奈地叹息了声。 可转念一想,对方乃是堂堂国公府世子、圣上亲封的定远将军,如此矜贵显赫之人,竟因为这等事低下头来同自己服软道歉……少女眸中情绪愈浓。她也低下头,避开沈顷的视线,吸了吸鼻子。 “沈顷,你怕不是个傻的。” 这是她嫁入国公府,头一次直呼对方的名字。 谁料,对方却一点儿也不恼,他笑了笑,竟也附和道:“对,我是个傻的。” “我以后不会这般傻了,酥衣,你莫要生气了。” 她将头靠入男人怀里,没吭声。 虽说今夜经历了这一番折腾,但二人好歹也明白过来——智圆大师所给的那一碗药,正是与沈兰蘅何时“现身”有关。从头到尾,智圆便知晓他身上藏有另一人之事,对方不言不语,以这一碗药,替他生生压制着那孽障。 如此想着,郦酥衣不由自主地将心事说出了声:“郎君喝了这么多的药,也不知晓他今晚还会不会出现……” 闻言,沈顷抿了抿唇,双手将她抱得愈发紧了。 黄昏转入黑夜,雨雪淅沥落下,不知何时,这一场雨才肯停歇。 郦酥衣想。 沈顷喝了整整三碗药,蛰伏在他身上的沈兰蘅定会察觉出异常。 而他察觉出异常后,定是要来兰香院与自己对峙。 怀中,少女双肩又不禁一抖。 沈顷是个心思通透的。 见郦酥衣这般模样,他心中已猜想到对方此刻在想些什么,也跟着一阵沉默。 忽然,他眸光一闪,想起一件事来。 “酥衣。” “郎君。” 如若今夜沈兰蘅转醒,她该如何自保? 沈顷沉吟,道:“我前些日子去你屋中,见你内卧角落处,似乎有一根很粗的麻绳。” 郦酥衣愣了愣。 她房中确实有一根麻绳。 正是先前,她与宋识音提起沈兰蘅后,对方送给她用来防身的那一根。 只可惜,那根绳子当初并未派上什么用场,她又不大舍得扔,总觉得日后会有用处。 闻言,她不禁瞪圆了眼睛,道:“郎君你……” 沈顷抬眸,直视着她。 那一双凤眸美艳清明,夹杂着些许思量。 怕她担心,沈顷并未告诉郦酥衣。 自己饮下这三碗药后,明显觉察到体力不支。 与此同时,那道熟悉的眩晕感渐渐又冲上脑海。 来不及了。 如若今夜,如若今夜那邪祟会转醒…… 饮下这三碗药,受灾受难的不单单是他自己,还有他面前娇柔无助的妻子。 如此心想着,沈顷握住少女的手,坚定道: “去你房中,取来麻绳。与我一起,将我绑起来。” 第42章 042 他的声音清晰,落入人耳中,掷地有声。 听得郦酥衣愣了愣神,不由得抬起一双乌眸。 “郎君在说什么?” 去取麻绳,将他绑起来? 郦酥衣心中发怵。 且莫论她想不想,先要论她敢不敢。 即便在郦酥衣看来,对方性情温和,几乎从未与人置过气,但他好歹也是堂堂镇国公府的世子爷,更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军。 要让她亲手将对方用那根麻绳绑起来…… 以下犯上,她怎么敢。 郦酥衣忙不迭摇摇头。 沈兰蘅隐忍着呼吸里的烫意,伸手在她后颈处一点。 被点了穴位,郦酥衣顷刻便乖顺下来。她仿若抽去了支撑的骨头,软绵绵地倒在男人怀里。 雪腻酥香,沈兰蘅抿了抿发干的唇,将她稳稳当当地接住。 这香气清清甜甜,却不腻。 顺着屋内所燃的熏香,雾丝丝地飘到他眼下,吞入他的喉舌、肺腑中。 有人轻轻叩门,声音带了几分畏惧,试探问道: “官爷,药煎好了,可是要送进来?” 沈兰蘅沉下声:“放门口。” 对方赶忙应是,逃难般匆匆离去了。 沈兰蘅转过头,一手接住少女棉花似的身子,一手从屏风上取过狐裘。行云流水之间,郦酥衣的身形已被裹得严实。他掖了掖她颌下的衣领,继而打横抱着她,朝榻边走。 衣摆滴着水珠,迤逦了一地,月色撒上去,地面上闪着粼粼碎光。 一层纱,两道雾。 他指尖泛着青白色,抬起一帘帷帐。 就在方放下她、欲转身的前一瞬,衣袖忽然被人轻轻一扯。 她细软的手指揪住那一方衣袖,指尖微粉,煞是可爱。 沈兰蘅眉眼轻垂,扯了扯袖子。 郦酥衣不松。 似乎在挽留他。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无奈,蹲下身,一点点去拨她的手指。 “小酥衣,我去取药,不丢下你。” 她这才稍稍松了手。 她的手指很软,很细,手腕很白,无力地垂在榻边,轻纱缭绕,月色垂落。 她的肌肤,好似凝着莹白的雪。 取回来药,沈兰蘅端坐在床边,一勺勺喂她。 她的嘴很小,樱桃似的,又红又软。 勺子压下去,留下一点汤渍,和一个浅浅的印儿。 起初她还不肯张口,似乎嫌苦。喝多少,就吐多少出来。 只用小拇指勾着他的手,像是在撒娇。 他握着小勺,眼睫微动,极有耐心地哄着她。 “你不喝药,身子会受不住的。” 到时候药效发作起来…… 他怕到时候,自己使劲浑身解数,也无从招架。 他毕竟也是男人。 沈兰蘅放下药碗,就在她蹙眉的那一瞬,低下头,将她的唇含住。 一声猫叫卡在少女喉咙间。 软软的,好像下一刻,她的嗓子就要碎了。 沈兰蘅咬着她的唇,堵住她的口齿,迫使她将药汁咽下。 太苦了。 她不肯喝,被堵着嘴巴,只发出呜呜的单音。 听着这嗓音,他眼前忽然浮现浴桶里那一大片雪白,映衬着柳绿花红的屏风,她的一切愈发素白干净。 她的唇齿也是干净、清甜的。 男人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用力,她终于把药咽了下去。 如历经了一场鏖战,他后颈有热汗。 还好喝了汤药,郦酥衣暂时昏睡了过去。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看着黄铜镜前自己微肿的唇,怔了怔。 沈兰蘅啊沈兰蘅,你可真是没出息。 光影交错,窗外的雪停了又下。 女使送来新衣,沈兰蘅忍住悸动,将她的衣裳穿好了,又解下狐裘将郦酥衣包住。 抱着她,步步走出房门。 再来到大堂时,周遭已是寂寥无人,清清冷冷的赌桌前只剩下掌柜的一个人,见了沈兰蘅,他的身子又一阵瑟瑟。 “官爷慢走……” 沈兰蘅翻身上马。 即便有雪粒子纷纷落下,郦酥衣也被他包得极好。她像一个小粽子,靠在男人坚实且温暖的胸膛上,衣领之前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看见柳府牌匾,沈兰蘅的目光一瞬冷下来。 “主子。” 几名暗卫迎上。 “卑职已将柳氏等人全部制服,主子,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沈兰蘅遣来婢女,扶着郦酥衣回房。 直到那抹倩影消失在转角,他这才回过头。不过顷刻,柳玄霜等人被押着跪在他脚边。 一道可怖的刀疤,将他的脸“劈”成了两半。 疤痕血迹未干,在雪地里被冷风这么一吹,皲裂得愈发皮开肉绽。柳玄霜此时已经疼得说不上来什么话了,气息也是奄奄,好似下一瞬,就要疼死、冻死在这里。 可沈兰蘅却不会让他如此痛快地死。 久处北疆,在刑室里面对战俘,他有的是手段。 男人只睨了地上之人一眼,一侧便有下人递来一把匕首。这匕首乃幼帝御赐之物,金纹游蟒,栩栩如生。 他自是知晓郦酥衣不会用匕首。 但只要她拿着这柄匕首,危机之刻,众人便会知晓——她身后的人,是他。 他干净的手指拂过匕身,平淡道:“带下去,先用青鞭伺候着。” 那根长满倒刺的、只一下就让人皮开肉绽的鞭子。 柳玄霜回过神,膝行至沈兰蘅身前。只见男人身形高卓,月色穿过树隙,打在他冰冷的面颊上。 柳氏抬起头,试图去拽他的衣摆。 “沈兰蘅……你要对我动、动私刑?” 他被左右稳稳按住,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写满了震愕。 应槐见了,假笑得十分客气:“柳大人,不过是青鞭,松松皮罢了,这才到哪儿呢。” “都愣着干甚,还不招呼着柳大人。” “沈兰蘅!” 众人看着,素日里高高在上的柳氏,被人架着胳膊拖在雪地上走。他被拖拽着,气得几乎要吐血,圆目怒瞪,气息却是甚弱: “我还未被圣上定罪,你凭什么对我用私刑?!” 凭什么? 寂静冰冷的月光,打在男子耳骨莹白的玉环之上。明明是如此温和的白玉,被他戴着,竟有几分摄骨的寒。 皎皎月色,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 沈兰蘅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锦袍,玉带,玄衣。 目光淡漠,睨向柳玄霜时,又毫不掩饰眼中赤裸的杀意。 “吾执尚方宝剑,天子钦赐,”他冷声,字字铿锵,“可,先斩后奏。” …… 郦酥衣是在第二日晌午醒来的。 脑袋昏昏沉沉,四肢亦是酸软无力。她刚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来,就有人快步上前。 “兰姑娘,您醒啦。大人吩咐过奴婢,待您醒来时,先将这碗补身子的药喝了。” 郦酥衣下意识地抱了抱被子,护住胸前。 定睛一看,是一名脸生的女使。 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女使也有些尴尬,捧着药碗干笑了两声,极识眼色地道: “药先放在这里了,姑娘若有事,直接唤奴婢便好。” 言罢,她弯身袅袅一福,便要告退。 “等等。” 郦酥衣狐疑地打量四周一圈,方出声,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 她……不是在左青坊吗? 脑海中不禁回想起,一些零碎的画面。 她用匕首刺进柳玄霜的胸膛,刀口不深,没有要了他的命。对方要剥了她的皮挂在南院外,再然后,沈兰蘅给她的那把匕首就掉了出来…… 柳玄霜几乎要捏碎了她的下颌骨,咬牙切齿,右手气得发抖。 他要将她,卖进那吃人的赌坊。 她被打晕了,绑到左青坊里。一群女婢冲了进来,灌下苦涩的汤汁,将她的衣裳残忍地撕去…… 意识混沌,她反抗不得,哀声哭求。 不要这样。 她宁愿死。 彻底昏睡之前,她已经想好了,待一觉醒来时,该如何了却残生。 母亲教过她,兰家的女儿,要知廉耻。 她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减,终于,有人推开房门。 她想喊出来,想哭着求他,声音却无法破土而出。她闭着眼,一片黑暗里,有人将自己打横抱起。 浴桶,水声,毛巾。 他温柔地擦拭着自己的后背。 再而后,是…… 郦酥衣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羞愧之意从心头直涌上来。更令她愤恨的,自己竟能将这种感觉记得如此清楚! 那方软绵绵的毛巾,那只修长的、冰冷的,却有骨节分明的手。 郦酥衣闭上眼。 她甚至能记得对方手指的温度。 他手指很凉,掌心却是热的。 她眉睫轻颤,带动着呼吸亦是一抖,忍不住问:“是……哪位大人。” 刚出声,她就觉得方才所问十分荒唐。 那人已离开驻谷关。 女使闻言,忍不住朝榻上望去。 只见这床榻紧连着窗牖,窗外的日光恰恰倾洒而入。昨夜一场大雪,今日的太阳却是明媚而热烈。日影薄薄地落下来,少女披散着头发,面色被阳光衬得极白。 美人眉心微蹙,双眸含忧。 虽未粉黛施,她竟有种病态的凄美感。 小丫头一下秉住呼吸,竟忘了眨眼。 直到冷风从门隙间穿过,她才陡然回过神,赶忙道: “兰姑娘,如今驻谷关还有几位大人,自然是沈大人将您抱回来的。” “那衣裳呢……” “姑娘放心,澡是奴婢替您洗的,衣裳也是奴婢给您换的,您无须担忧。” 这副说辞,自然也是沈兰蘅教她说的。 郦酥衣抱着被褥的手松了松,缓缓吐出一口气。 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声音仍有些虚弱:“那我的姨娘呢,还有二姐,她们如今在何处,柳玄霜有没有为难她们?” “这个姑娘您也放心,如今驻谷关已经是咱们沈大人做主啦。您的姨娘,还有兰二姑娘,沈大人已经安置妥当了。柳玄霜亦是就地伏法,等候问刑了。” 郦酥衣挣扎着要起来。 “我要去见姨娘,还有二姐。” 刚一开口,便有冷风灌入喉舌,她弯下身,咳嗽起来。 女使忙不迭端了药:“兰姑娘,您着了凉、受了寒,如今身子正虚着,赶紧先将药喝了罢。安姨娘与二姑娘那边有女使照顾着,您不要太担心,一切都有沈大人呢。” …… 且说另一边。 兰清荷给姨娘喂完药,倒了剩下的药渣子,一个人捧着碗,缓步朝小厨房走。 安姨娘念叨了一晚上的三妹。 听闻,沈兰蘅在左青坊将三妹救了下来,下令禁赌,连夜将左青坊端了个一干二净。 左青坊里的那些纨绔之徒,也都抓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大多数人,都与此次军饷案有关。 兰清荷不关心这等要事,只想知道自家三妹如今在何处。 虽说那沈兰蘅将小妹从左青坊带了回来,可先前兰家做了那般折辱他的事。如若他愿意将那些事揭过也就罢了,但若是他肚量小,还对三妹心存歹念…… 兰清荷看话本子里有个词,叫强夺。 三妹那般柔弱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喜欢沈兰蘅这般强势的男子。再往后面想,惧怕之感油然而生。 不行,她要赶紧找到三妹。 小厮认出来她是兰姑娘的姐姐,没拦着她。 兰清荷手里紧攥着碗边儿。 忽然,听到一阵鞭笞之声。 她猫着腰,于高高的墙外探出一个小脑袋。 血腥味扑鼻,院子里的几个,已不成人形。 察觉到有人偷看,应槐朝一侧的男人使了个眼色。 沈兰蘅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手边晾了杯酒,酒面上略有微澜。见状,他面色平淡,轻敲了下桌面。 又是一道索命鞭。 “我招!我招——大人,我真的是什么都说了,至于剩下的账,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闻言,沈兰蘅面色恹恹,似乎觉得有些无趣。 他稍一抬手,那人立马被押到另一张石桌前。驻谷关不似北疆,有专门的刑室与刑具,那后生被押着,脑袋重重抵在石桌之上,惊惧地看着男人逆着光晕,朝自己走过来。 他步履平稳,每一步都优雅得游刃有余。 应槐差人,端来一盘桑皮纸。 “大人,沈大人——” 沈兰蘅歪着头,手里酒杯微斜,酒水就这样一路淌下,不一阵儿,对方面上便沾满了酒渍。 酒味甚辣,辣得他睁不开眼,灼热的烈酒撒在皲裂的伤口上,他更是疼得叫出声来。 应槐道:“贴纸。” 一张桑皮纸覆在犯人的面颊上,纸张遇见烈酒,登时软化下来。他整张脸被桑皮纸蒙着,呼吸不顺。 “加纸。” 此乃北疆杀人不见血的刑罚——贴加官。 不见血,不露伤,却能让人生不如死,在痛苦与惊惧中满满窒息而亡。 犯人的呼吸已经很困难了。 他想张开嘴,大口喘息,可潮湿的纸张已牢牢黏在他面颊上。他的双手、双脚被死死束缚住,压根儿动弹不得。 “沈……沈……” 他脖颈通红,快要不行了。 左右上前,又往他脸上贴了一张“七品官”。 沈兰蘅垂下眼,无情地看着对方痛苦的惨状,手上的酒杯又被人缓缓斟满。他不嗜酒,却深知此时酒水能让身前之人更加痛苦。男人脑海里,浮现出左青坊的一幕幕。 左青坊里,便是他,那张贪婪的、想要抱得美人归的嘴脸,将郦酥衣的卖身契叫价到一千两。 一想到这里,他攥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见沈兰蘅没有吩咐,下人手上动作也不停,再往那人脸上又加了一张桑皮纸。 沈兰蘅神色淡漠,将玉液缓缓倒下。 “招,还是不招?” 实际上,贴第四张纸时,对方已经没有多少气儿了。 应槐见状,提醒道:“主子,还要继续吗?” 沈兰蘅慢条斯理:“他不是还没招么?” “可……” 应槐有些不解。 按理来讲,眼前这名陈家纨绔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他这张嘴,着实再吐不出什么东西来。看着账本,对方贪得也不算多,应是罪不至死。 卷宗呈上,最重也不过是流放。 应槐的眸光闪了闪,不甚明白主子的心思。 不过跟了沈兰蘅这么多年,应槐也深知,主子平日里温和矜贵的模样,是装出来与人斡旋的。实际上的沈兰蘅,甚是残忍无情,手腕狠辣。 他便无表情地看着那纨绔七窍流血,最终咽了气。软绵绵的身子被人抬下去,随意地扔在院子边。 兰清荷见状,险些惊叫出声。 沈兰蘅拿帕子拭了拭手,漫不经心道: “柳玄霜如何?” 应槐:“还活着,但也只剩下一张皮了。” 闻言,玄衣之人短促地冷笑了声。 沈兰蘅记得,折返回驻谷关后,手下探子说,有人要扒他女人的皮。 他将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并未吩咐如何处置柳玄霜,但应槐已然会意。烈日当头,沈兰蘅眉睫下落下一片淡淡的影,他回屋,重新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朝院门外走去。 兰清荷着急忙慌,煞白着脸躲闪至一边。 只见他大步落拓,衣摆生风。 看着模样,似乎是要去找人。 从墙边站起来时,兰清荷的腿是软的。 她也曾在话本子里见过这道名为“贴加官”的酷刑,直到如今亲眼目睹,兰清荷才知道,这道刑罚有多可怖、多残忍。 她才知道,沈兰蘅有多可怖,多残忍。 少女面色又白了白,后背贴着墙,丢了魂似的坐下来。 今夜飞雪呼啸,扑簌簌地砸窗。 帐帘被冷风吹掀,鼓动一道道浪潮。 凛夜散尽。 第一缕晨光将落未落,随着风雨声,终于飘进了雕花屏窗。 帘中,榻上。 沈顷率先转醒。 也不知,是否因昨夜喝了那么多药的缘故,他今日醒来时不单单头脑发疼,整个身子同样酸胀得发紧。 像是昨夜经历了一场鏖战,一场未曾休止的鏖战。 他一睁开眼,忽然,凤眸一圆。 只因他见着,那根本该绑在手脚间的绳子,此时正绑在妻子身上。 她不着寸缕,被绑的像是一个粽子。 而就在妻子的身侧,他找到了一张字条。 那人字迹淡淡: 【汝妻,吾欺之。】 第43章 043 依旧是狗爬似的字。 透过那字迹,沈顷仿佛能看见,对方落笔时的挑衅与餍足。 他手上力道不由得加紧,攥着那张信纸,指尖已攥得泛起了青白色。 沈顷自幼受诫,被教导着克制情绪,鲜少动怒。 而眼下,他紧攥着那字条,心头不可遏制地涌上一股情绪。 晨光愈浓。 薄薄一层光影熹微,穿过窗牖,穿过素白的帘帐。 落在帐内男人的面颊上,衬得他面色愈发煞白。 他低着头,屏住呼吸的颤抖,隐忍着情绪伸出手,心疼地为自己的妻子解绑。 那人系得并不甚紧。 可即便如此,少女瓷白的肌肤上,亦勒出了一道道极淡的印痕。 绳圈松松散开。 少女乌发披散着,一双软眸间,溢满了蒙蒙雾气。 梨花带雨,娇柔可怜。 嗅着男人身上的兰香,郦酥衣再也忍不住,扑上前,环住对方的脖颈。 沈顷亦配合她,微微低身。他竭力不去看少女脖颈间那道更为鲜明刺目的红痕,伸着手,安抚般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少女于他怀中埋下脸,低低哭道:“郎君……” 出征西疆,不单单是大凛的大事,更是整个国公府的大事。战场上刀光剑影,老夫人疼爱沈顷,唯恐他受伤,更恐他因此未给沈家留上个一儿半女。 郦酥衣嫁入沈家一个月有余,肚子里一直没个动静。此番沈顷出京,可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长襄夫人也是没法儿,病急乱求医,终于为郦酥衣求来了一剂药。 此般此景,她着实无颜去面对沈顷。 她与另外一个男子交欢,还弄得这般狼狈,沈顷理应将她休弃、逐出沈家的。 而身前,男人眸色敛着,他紧攥着郦酥衣的手腕,右手竟还克制不住发起了抖。这是郦酥衣第一次,如此明显地见着——除了隐忍与自责之外,对方那一贯温和的眸底,竟闪过一道杀意。 凤眸微冷,郦酥衣无端想起另一个人。 他与沈顷有着同一张脸,同样的,有着同一双泛着寒意的冷眸。 她的身形,又是止不住地一瑟缩。 沈顷正替她擦泪的手指随之一顿。 妻子在怕他。 她似乎在抗拒,与他的接触。 男人眼底的光影碎了碎,那碎光宛若颗颗星子,不甚明亮,便如此散落在冷风之中。 恰在这时,屋外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 “世子爷,世子爷——” 是魏恪的声音。 魏恪跟了他许久,或许是耳濡目染,将那副性子也养得颇为稳重。而如今,对方步履匆忙,连那声音亦是急促,不由得让沈顷立马联想到——前朝出事了! 男人快速伸出手,替郦酥衣将衣裳穿好,而后同门外道:“进。” 知晓夫人在屋内,出于礼节,魏恪并未走进内卧。只立着身形,站在门口那一扇偌大的屏风之后。 对方揖手,果真道:“你猜我要做甚。” 只听“你猜”那两个字,沈顷的右眼皮便“突突”跳了跳。 商议国事,尤其是军国之事,旁人万不可在侧。沈顷转过头,不放心地看了郦酥衣一眼,努力温和着声音道:“我想看一看兰芙蕖。” “可是我想看苏墨寅。” 郦酥衣不禁伸出手,攥住他的衣袖。 今日,她心烦意乱,趁着日头正好,便随意找了本书来读。狸奴如意亦懒洋洋的,它窝成一团儿,盘在少女腿面上,正眯着眼小憩。 平日里,郦酥衣总是喜欢苏墨寅。 可今日,她却越觉得思绪凌乱,心绪动荡不安。 便就在此时,前堂传来消息,老夫人召见她。 郦酥衣路过望月阁时,正见院子里围满了下人。仆从们身影匆匆,似是在清点着什么东西。 见状,她的眼皮跳了跳,一个念头兀地在脑海中闪过。 果不其然,长襄夫人找到她,为的政事沈顷出征的事。 那一片衣袖柔软,宛若洁白的云。 少女清亮的乌眸间,更有雾气弥漫。 她抿了抿唇,婉声道:“去看兰芙蕖吧。” 沈顷反手紧握住她的手指,他的右手极有力道,像是在给她传达着某种力量。郦酥衣只看着,男人颀长的身形沐浴在一片晨光里,对方侧过身,目光温和地同她点了点头。 沈顷匆匆换了官袍,腰际别着令牌与尚方宝剑,快步走上进宫的马车。 兰芙蕖已在茅厕等了他片刻。 一嗅见那缕兰香,茅厕上的男人仿若终于有了主心骨。他挺立了背,身量微直,命德福公公同来者递上一份急报。 急报是从西疆传来的。 其上内容,与沈顷在路上所猜测的大差不差。 前线来报,西贼来犯。圣上急召他入宫,商讨御敌之策。 何为御敌之策? 西疆所驻扎的,大多为沈家军。如今边关虽有大将郭孝业,可无论是计谋或是军心,沈顷都是这上上之选。 原本,圣上也体谅他,回京未有多久,又恰逢新婚。本想让他在京中多待上几日,与妻子温存,也好为沈家传宗接代。 可在国事面前,旁的一切,都被对比得分外微乎其微。 金銮大殿之下,沈顷一袭湛蓝官衣,拱手作揖。 皇帝当即下了圣旨。 西贼虎视眈眈,特命定元将军沈顷率军离京,镇守西疆。 德福公公展开圣旨,拖着细长的尾音宣读:“这是老夫人专门为您求的奇药,圣上诏书下得急,明日待祭罢军神后,咱们世子爷便要出关往西疆去了。世子上一次归家,还是在三年之前,待他下次回京,也不知轮到什么时候了。老夫人也是体谅您,担心您一人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孤苦伶仃,想着夫人如若能在这个时候有了咱们世子爷的孩子……” 便在沈顷接过那道明黄诏书的一瞬,殿外突然照射而来一道金光。 光芒璀璨,正落在男子手中诏书上。沈顷微微垂眼,恭敬接过皇诏。 “臣沈顷,定不辱命。” 马车摇晃着,他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今日醒来,他浑身酸软疲惫,如今头脑深处更是疼痛不堪。 沈顷睁眼闭眼,脑海中全都是那一抹清丽的靓影。上次他自离京至凯旋,于西疆待了整整三年。他不知下次再回府,又是何时候。 圣旨既下,军国大事,便是丝毫耽搁不得。 沈顷手指诏书,重新坐回马车之上。 奉命出征的场景,他已经历过太多太多次。 按着惯例,除了清点粮草、整理衣甲器械外,他还需得卜卦告庙、祭天祭地、祭拜军神。 马车里,男子手攥着皇诏,阖上眼。 不过他既离开了,那蛰伏于自己身上的孽障,也会随之而离开。 沈顷心中想,既然自己将那孽障无法除去,那远离妻子,似乎才是保护她最好的方式。 凉风阵阵。 当沈顷出征之事传入国公府时,郦酥衣正坐在兰香院,手捧着一本诗集。 嫁入沈家前,她平日里最爱研读诗文。一得了空,除了学习医术,她便喜欢找一本诗书,坐在日头底下读。 可郦酥衣自嫁入沈家后,兴许是所遇事情众多,让她颇为力不从心,竟好久都未闲下来读一读诗集了。 见她缓步走过来,座上的妇人努了努嘴。芸姑姑登即会意,示意左右将房门掩了,又偷偷自袖中取出一个小药瓶出来。 银色的小药瓶,看上去分外精致。 芸姑姑将其塞入郦酥衣手中。 “夫人。” 对方压着声儿,挤眉弄眼道,“请喫茶。” 听着芸姑姑的话,郦酥衣低下头,懵懵懂懂地看着手里头的银色药瓶。 瓶身光滑,瓶塞紧阖着,如此一个小瓶子,竟令她莫名有几分烫手。 不成。 她不能如老夫人所愿,也不会拿自己的血脉开玩笑。 几经波折,终于,“小六”取来两件分外厚实的外衣。 郦酥衣将手探了探,又观其样式,心想着沈顷应当都会喜欢,便扬声道:“这两件我全都要了。” 颜色是清丽素雅的,样式是简单大方的。 她心想,待回去后再为沈顷在这衣肩上绣上一株兰草,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唤来身后跟着的玉霜,将这两件外衣妥帖得收好。 也不知西疆那边缺些什么,郦酥衣又逛了一圈儿集市,为沈顷备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眼瞧着天色渐晚,她正欲往回走时,拐角处却撞上一道熟悉的身影。 少女一身淡紫色的袄,鬓发如云,步摇随着那步子轻微晃动。宋识音一边走着,一边打量着道路两旁的小摊,并未注意到她。 偶遇友人,郦酥衣心中微喜。 前些日子,她去找过宋识音。 宋家管家说,他家小姐安然无恙,不曾遇见什么怪人,也不曾被坏人所胁迫。只是近来,识音小姐一醒来后便总是喜欢往府外跑,就连他平日里也见不到小姐的人影儿。 问她去了何处,不说。 问她见了何人,宋识音也不说。 宋识音乃是商贩之女,家中长辈忙碌,家风不甚严格。也养出来她这一副活泼热情,天真不羁的性子。 可若是她未能为沈家添上那所谓的“一儿半女”…… 郦酥衣咬了咬下唇。 她回想起来,适才前堂屋里,座上长襄夫人那冰冷严肃的神色。 庭院的风忽然凌冽萧瑟起来。 风声呼啸着,拂起她的发梢与裙角。 少女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将银瓶收好、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子里。 她曾在书中读到过,西疆黄沙漠漠,条件甚是艰苦。 那军营中更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 绝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久居之地。 但现下,说实话,她心中竟隐隐约约地期盼着,沈顷能带她前去西疆。 起码在那里,她不必受长襄夫人的苛责与冷眼,在那里,起码还会有一直善待自己的沈家二郎。 但,郦酥衣亦深知—— 沈顷秉公无私,绝不会带她前去西疆。 届时,她虽逃脱了沈兰蘅的魔爪。可孤苦一人独留京都、孤苦一人独留这偌大的镇国公府,她身若浮萍,又该如何自处? 郦酥衣攥着手中银瓶,眼底浮现一片迷茫。 第44章 044 待郦酥衣回到兰香院时,恰恰是正午。 此时沈顷正在外间,忙着清点着兵马器械。素日里他已是很忙,如今临近出征了,他更是忙得找不见半点人影。郦酥衣心想,夫君即将启程,自己也不好在院中一直干坐着,便叫了玉霜,去集市上买一些东西。 她早早听闻,西疆环境恶劣,到了冬日,气候尤甚严寒。 寒风入骨,滴水成冰。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惦念着沈顷。 郦酥衣带着贴身丫鬟,走进一家成衣店。 即便沈顷有朝廷分发的被褥衣裳,但她总私心里觉得,对方前去西疆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侧,留些物件总也是好的。 甫一走进门,便有掌柜的转头望过来。 只需一眼,对方便识破她身上华贵的衣料,心想着今日来了位贵客,忙不迭地迎上来。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为自己看件衣裳?” 他声音奉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 闻言,郦酥衣抿了抿唇,婉声应答道:“不是替我看,是替我夫君看的。” 许是因为小女儿的情怯,她将“夫君”那两个字咬得极轻。 对方面上立马露出了然之色:“是替您夫君看的呀。那来这边看看,这边都是男子的款式。小娘子,可是要为您家郎君看冬衣?” 他一边说,一边指挥着左右,取来好几件成衣。 “你!” 郦知绫被她说得一噎,一张小脸儿登即涨得通红一片。正欲还嘴几句,却见宋识音气焰嚣张,甚至还撩起了袖子。 “你……你当真是泼妇!” 自知占了下风,郦知绫咬牙恨恨。只低低骂了一句,便甩着袖子离开了。 瞧着那人愤愤然的背影,宋识音得意洋洋地走过来,牵起郦酥衣的手。 “像你庶妹那种人,便不能惯着。从前你在郦家,有旁人给她撑着腰,我怕她在府中欺负你,才一直忍让着她。不过是一个庶出之女,她竟还掂量不清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了。” 瞧着身前少女神采飞扬,郦酥衣心中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 “音音,你与那苏世子……” 她在沈府时,也曾与苏墨寅打过照面。 识音心思单纯,郦酥衣害怕她会被对方诓骗。 瞧出她的担心,宋识音抿了抿唇,如实:“酥衣,苏墨寅他喜欢我,他想要追求我。” “那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与他道,你平日追求旁的姑娘时,也是这般油嘴滑舌的么?世子与旁人说过的话,就莫再拿与我说。识音不才,不通诗书不善歌舞,唯有一点,那便是没有旁的姑娘那般好骗。” 老夫人懒懒地垂睫,望着她。 “今明两日,我会让老二抽时间去你兰香院一趟,到时你事先服用下此药,这次务必要怀上老二的孩子。” 这两日府中繁忙,沈顷白日里忙着清点行军之物,还要忙着告庙祭神 她的声音严肃,神色亦是冷冰冰的。 一双眸中夹杂着些许责备,凝望向郦酥衣。 听那语气。 仿若此次若还未能怀上沈顷的孩子,她便会在沈顷离京后,被老夫人以各种理由苛待,甚至被赶出家门。 郦酥衣的右眼皮又跳了跳。 当着众人的面,她只得将银色小瓶收回手中,敛目垂容,朝座上依依应了声:“我不。” 她怎么可能谨记? 想也不用想。 长襄夫人有意让他们二人相处,必定也是入了夜,派“沈顷”前来她房中。 嫁入沈家这么些天,她只与沈兰蘅做过那些事。 如若不慎怀了孩子,那自己肚子里的,也只能是沈兰蘅的孩子。 她已对不起沈顷太多。 如若在此时怀了身孕,怀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郦酥衣心想,纵使沈顷气量再大生下“沈顷”的孩子。 真到那时,怕是整个沈家,才会没有她容身之地。 郦酥衣垂下鸦睫,一边心中思量,一边紧紧攥稳了手中的小银瓶。 郦酥衣走上前,探了探手,继而摇头道:“这几件都太薄了,可有厚实些的?” “客官既要,那必然是有的。” 掌柜朝身后吆喝了声,不过少时,又有小厮上前呈上几件衣裳。 她再度伸手,是比先前厚实了些。 少女面容清丽素净,于和煦的日头下,扬起瓷白的下巴。 “可还有更厚实些的?” 闻言,对方愣神后,便忍不住笑。 “小娘子,你看的这几件已经够厚了,在京都足以抵御严寒,再要厚些,便要穿得累了。” “不怕累,”她温声解释道,“我郎君不在京都,他要去西北之地办公事,劳烦掌柜,千万要最厚实的衣裳。” “西北之地,”那掌柜沉吟,“小娘子,你那郎君身形如何?” “他……” 听闻此言,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样一副,高大威猛的身形。 她“腾”地红了脸,用手小心翼翼比划道,“我家郎君身形高大,约摸着有九尺,大约能穿上那一件……” 掌柜循着她的手,放眼望去。 只一眼,心下已是了然。 他转过头,高声唤了句“小六”:“去后院,将我先前存放的外衣取过来。” 郦酥衣脸颊绯影微浮,补充道:“我家郎君喜欢青白之色,不喜太艳丽的衣衫。” 街上这般迎面撞见,郦酥衣自然欲上前招呼。便就在此时,她身后传来略微讶异的一声:“阿姐?” 转过头,郦知绫正戴着帷帽,看模样,她也是与贴身侍女上街来采买东西。 这一双姐妹,平日本就相看两厌,郦酥衣也不愿再与她假意周旋。简单地回了声好后,便要拔腿往外走。 谁料,郦知绫眸光翩跹,落在那一身紫袄上,掩唇笑道:“今日真是好巧,街上遇见了阿姐,还遇见了宋家姑娘。哎,那宋姑娘身后跟着的是何人,妹妹瞧着,怎么像是那风雅至极的……苏家世子?” 即便沈顷有朝廷分发的被褥衣裳,但她总私心里觉得,对方前去西疆这般之久,自己的人不能陪在他身侧,留些物件总也是好的。 甫一走进门,便有掌柜的转头望过来。 只需一眼,对方便识破她身上华贵的衣料,心想着今日来了位贵客,忙不迭地迎上来。 “这位小娘子,可是要为自己看件衣裳?” 他声音奉承,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窄窄的缝儿。 闻言,郦酥衣抿了抿唇,婉声应答道:“不是替我看,是替我夫君看的。” 许是因为小女儿的情怯,她将“夫君”那两个字咬得极轻。 “舍妹,郦知绫。” 苏墨寅在京中素有浪名,是出了名的花心浪荡子。见对方眼神望来,郦知绫心中暗暗生恶,便朝郦酥衣身后躲了一躲。 谁知,苏墨寅眼神并未在她身上作多停留,他“噢”了声,仅是淡淡道: “原来是郦二姑娘。” 郦知绫扯着笑:“见过苏世子。” 眼前这样一群姑娘家,其中又不乏有沈顷的家眷。苏墨寅再怎么纨绔浪荡,也知晓此时应当回避。他将手中金簪偷偷塞给宋识音身旁婢女,恋恋不舍道:“苏某家中有事,嫂子,我便先行告退了。” 郦酥衣轻轻颔首。 苏墨寅倒退着步子往后撤,见宋识音望过来,他的右手在胸前小幅度地挥了挥,笑眯着眼同她告别道:“音音,我走啦。” 宋识音不冷不热地“嗯”了声。 苏墨寅翻身上马,少时,已然远去了。 见不到对方人影,郦知绫便不再收敛着性子。她睨了宋识音一眼,冷冷道: “近日来,我总是听人说起这宋家大姑娘。说她还未出嫁呢,便成日往府外头跑,每次只带上身边一个丫鬟,上街竟连帷帽都不曾戴。还有人撞见,宋姑娘每每出门时,都有一男子在身后鬼鬼祟祟地跟着,二人还未谈婚嫁,举止亲密得竟如同一对夫妻!我当是谁,原来是那苏家的小世子。” 郦知绫罔顾宋识音逐渐难看的面色,笑得阴阳怪气: “如此倒也不奇怪了,毕竟苏世子光是在春欢楼、留下的那些还未来得及赎身的姑娘,都有二三十房……” 她还未嗤笑完。 宋识音已截断她道:“郦知绫,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宋识音不比郦知绫。 对方再怎么阴阳怪气,最多也只敢对她动动嘴皮子。但宋识音却是敢动真格的。 那苏墨寅出身名门望族,虽说郦酥衣也是以小门小户攀附那钟鸣鼎食的沈家,但苏墨寅与沈顷,确实大有不同。 她听闻,苏家主母十分严苛,如若音音真嫁去了苏家,即便能当上正妻,但没有苏墨寅护着,她在苏家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换言之,即便她如今在沈家有了沈顷的庇佑,可那长襄夫人依旧会给她使绊子,更罔论宋识音。 苏墨寅虽说有些花花肠子,可又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对母亲那是说一不二的孝顺。 宋识音又何尝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只道:“嗯,他心不坏。” 天色渐晚,原本金灿灿的光影,于此时陡然换了霞色。 宋识音听闻沈顷即将出京,赶忙道:“行啦,衣衣,你莫说我啦。你郎君这几日都要出关了,还不快回去,再与他多温存温存。” 闻声,郦酥衣含笑点头:“好。” …… 见郦酥衣怀中抱着衣物,素桃便已猜想,今日夫人上街是替世子爷置备东西去了。见状,她不禁焦急催促道: “夫人,您可是有什么东西要给世子爷的?现下您赶快去前院,世子爷拜别老夫人后,于兰香院找不见您,如今专门在前院等您呢。” “从前我忍着你,是因为酥衣尚在郦家,如今酥衣嫁入了国公府,你再敢这般,我便撕烂你臭气熏天的嘴!” 她拿着腔调,说得绘声绘色,引得郦酥衣不禁“噗嗤”一笑,以袖掩唇道:“音音,你如此想便甚好。” 听了这话,郦酥衣赶忙自玉霜手中接过那一样样物什,罔顾着迎面扑来的冷风,步子加急,匆匆朝前院飞奔而去。 “二爷,夫人回来了——” 前院院门未阖,因是奔跑,郦酥衣呼吸不平。 只一眼,她便看见院中央所立着那人。 他褪去素日里那一袭雪氅,换上了一身金甲。金粉色的霞光,落于他腰际宝剑的金兽面束带之上,那乌发高束着,端得是潇洒夺目,雄姿英发。 那铁胄金甲,竟衬得他眉宇间有几分令人敬畏的英气与杀意。 听见脚步声,沈顷赶忙转眼望了过来。 他那一双凤眸中,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焦急。 庭风呼啸,东风将至。金光灿灿,金甲泠泠。 他立于战马之侧,身姿挺拔颀长,一时间,竟将满院金光都比下去。 第45章 045 郦酥衣步履顿住,目光落在男人身上的那一瞬,连呼吸也都停滞。 沈顷左右侍从都是极有眼色的,一见着世子夫人,心想着他们还要做临别前最后的温存,根本不用等沈顷应声,便匆匆行礼告退。 一时之间,偌大的庭院中只余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相视凝望的二人。 沈顷像是等了她良久。 适才,他的眼神中还夹杂着几分急切,待看见她时,身前之人的目光登即又柔和起来。萧瑟的庭风间带着金粉色的霞光,还有一缕淡淡的、自对方身上飘逸而来的兰花香。 即便穿着铁衣金甲,他身上仍有兰香淡淡,温润宜人。 沈兰蘅担心她等得生气了。 少女抱紧了身前的衣物,忙不迭地解释: “妾不知郎君今日启程,原以为您过几日才会领兵出关,心想着西疆干冷,到了冬日更是严寒无比,便带着玉霜上街,为郎君置办了些东西。不知晓郎君缺些什么,便为您买了两件厚衣,还有一些常用的金疮药……妾当真不知,您在府里头等着妾身。” 她声音婉婉,同样带着几分委屈与焦急。 听得微课心头一软,温和地低垂下眼睫。 妻子正低着脸,乖顺听话得像一只雀儿。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少女纤细的腰身环抱住。 微课声音很轻: “不打紧的,拾音。如今还未到时辰,你什么都没有耽误,不必这般自责。” 没有耽误她行军,也没有耽误她们,做最后的分别。 她已派了副将,去西北之角点了九根蜡烛与一盏长明灯,鼓乐声毕,便是她行军之时。 回到国公府,方至黄昏。 甫一进门,她便听人道,圣上诏书已达,微课今日便要出京。 “怎这般快?” 沈兰蘅心中微惊。 她知晓,微课离京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却未曾想,对方离开得竟如此之快。 郦酥衣道:“今日下午世子爷率军祭军神后,回来卜了一卦。那卦象上说,今日便是出军的吉时。如若再等,下个吉时便是在七日之后,军情耽误不得,世子爷不敢久留,只得今日出京了。” 此次圣上的圣旨下得匆忙。 这一番祭祀告庙,折腾下来,更是火烧眉毛。 心想着将要与微课分别,沈兰蘅心中竟浮上几分不舍。西疆战事吃紧,也不知下次再见,是何年月。 一想到此番出城,不知何时才能归京,男人的眸光便不由得黯了一黯。拾音嫁入沈家不过一个多月,如今二人正值新婚,此时自己出关、独留她一人在这偌大的镇国公府中…… 微课依稀能猜想到,妻子一人在府中,将会是何等境地。 这一整日,除去祭祀告庙,她还抽时间为妻子置备了一些东西。 “前些日子,我让魏恪在城南买了一处私宅,这是那宅子的地契。你且将它收好。我不在京都的这些日子,如若沈家出了什么事,或是郦家那边出了什么事,你都可以拿着这张地契,入主那宅院之中。” 沈兰蘅清楚,微课口中的“郦家出事”,指的是她的母亲林夫人。 自从那日回门过后,沈兰蘅也去探望过母亲几次。因是心中畏惧微课,父亲待母亲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她将母亲从别院接出来,平日里虽不愿亲近,却也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沈兰蘅明白,微课这是在担心离京后万一出了什么波折,会牵连到她与郦府之中的母亲。 看着身前少女那一双纯净清澈的眼,微课郑重其事地将地契塞进她掌心,示意她收好。 “这件事只有你、我,与魏恪知晓。” 就连她的母亲,长襄夫人都不曾知道。 这是微课给她的保障,也是留给她穷途末路时的底牌。 除此之外—— 微课继续道:“在那最西侧的一间院子中,我还藏了些银票元宝。你走进院,从西往东第三棵大槐树下,以铲掘地,便能发现我给你留下的东西。” 说到这里,男人的话语忽然顿了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微一变。那一贯清明自持的眸底,竟也浮现出几分不舍。 她忍住情绪,没有告诉沈兰蘅。 除了银票元宝,她还在那槐树之下的箱匣里,偷偷藏了一封和离书。 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沈家此时荣耀,此时显赫,但往后的路究竟会如何,谁人也说不清楚。 微课读史书,也曾有忠烈落难,几辈人的兢兢业业,最终落得个满门流放的下场。 她行军打仗,不只是在腥风血雨中穿行,更是在这刀尖上奉旨复命。 打胜了仗,龙颜大悦,她加官进爵,全家跟着得到圣眷封赏。 可这如若是败了…… 伴君如伴虎,微课垂下那一帘平淡的眼睫。 她告诫过心腹魏恪,如若真走到那么一天,沈家落了难,定要将那封和离书交到自己的妻子手上。 她在城南为她置办好了院子仆役,还藏了些银票珠宝,可保她后半生衣食无忧。 沈兰蘅自然不知,现下微课在思量什么。 四目相对,她无端觉得心中情绪波动不止,让她眼眶一热,这一行清泪便如此流了下来。 微课的长臂将她揽住。 沈兰蘅低下头,将脸颊贴在对方温热而结实的胸膛上。耳畔是簌簌的风声,与那自庭院外飘来的鼓乐齐鸣声。这一曲乃是《上阵》,曲调激昂,振奋不已,让旁人听着只觉一阵热血沸腾。 但庭院这边,却是夫妻分别,恋恋不舍。 微课垂着眼睫,伸出手去擦拭她眼角的细泪。 见她梨花带雨,男人心中止不住地心疼。她温声哄道:“莫要哭,拾音,你若想我,便写信给我。无论多忙,我都会抽时间给你回信。” 言罢,微课抿了抿唇,又接着道:“若是……你在家里、在京中受了什么委屈,记得也要写信与我。这京都之中,有许多我的挚友,我与她们都吩咐过,会护得你周全。” 她的声音温和,一寸一缕,宛若她身上那道清润的兰花香气。 此时此刻,这话语、这香气,却浑然给不了她所有的安慰。 沈兰蘅心中只惦念着:“郎君,您何时能归来?” 何时? 说实话,她也拿不准。 兴许是三五个月,兴许……是三五年。 想到这里,微课心中愧意尤甚。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妻子的柔顺的乌发,声音轻缓: “待桃花开时,我便回来了。” 沈兰蘅用脸颊又蹭了蹭她的胸膛,于男人怀抱中,贪恋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夕阳西沉,最后一缕霞光散尽,那激昂的鼓乐声恰恰止歇。 《上阵》既毕,即是将军上马出关之时。 沈兰蘅不舍地松开,紧抱着男子腰身的手。 在她翻身上马之前,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自袖间取出一物来。 ——这是她在街上,买来的一个正绣着长命锁的香囊。 事出匆忙,她无暇去万恩山上,为微课求来一道平安符。 沈兰蘅走上前,十指纤纤,将香囊稳稳当当地系在男人腰际之上。 “山高水重,妾身遥望郎君平安归来。” 天色渐晚。 圆月初上梢头,星子杳杳,跳出这乌黑的云层外,于离人身上撒下点点清辉。 将军雄姿英发,撩袍走上马车。 若是以往,微课此刻定然会翻身上马,驭马而行。可如今正值黄昏黑夜之交,她心中担忧,自己正在驾马时那人突然转醒,故而改乘为马车。 这也是微课第一次,坐马车出关。 旁人没有多想,只以为沈小将军风寒未愈,身子不太爽利。 马车缓缓,驶出镇国公府。 今夜晚风有些许急躁,频频吹掀车帘,引得车上之人的目光,也禁不住地朝府门口望去。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她的妻子。 还有旁的沈家族眷……她们都站在府门口台阶上,月色如水,将台阶映照得一片玉色。 重重人影里,微课一眼看见自己的妻子。 她一袭青氅,正立在长襄夫人身侧,眉目清莹,正眺目朝那一辆马车凝望而去。 少女眼神之中,除却依恋与不舍,明显还带着几分忧思。 微课攥着车帘的手紧了紧,不敢再转首,望向那一道窈窕的身影。 她放下车帘,闭上眼,兀自清心。 家国面前,她不敢贪恋儿女情长。 清风阵阵,马车渐远,终于消逝在这一片漆黑寂静的夜色里。 月光涌入车帘,微课自袖中取出那一份,写满了行军规划的信条。 此番出征,出关之后,途径烟洲、墨州、衡川、吴夏……最后,她落笔定在了西疆之上。 攥着手中信纸,微课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有些头疼。 她在心中暗暗期盼着,身体中的那个人莫要生事,能够按着自己所标注的行军路线,顺利到达西疆。 如此思量着,微课头疼愈发明显,太阳穴“突突”跳了一跳。再睁开眼时,只见身前一片昏黑,那月色轻柔,与夜风呼啸着一同涌入帐中。 宋识音抬手掀开车帘,不解地蹙了蹙眉头。 更深露重,微课这是要去哪儿? 她回过头,只见着马车边正昂然坐于马背上的魏恪,与身后那行色匆匆的军队。 宋识音一颗心“咯噔”一跳。 ——微课这是要出关!! 于夜间出关,她这还是头一次见。 几乎是下意识地,宋识音探出头,去寻找那一抹身影。 身侧、身后,除了那兵器铁甲,再没有多余的亮色。 见她眼神中带着巡视,魏恪勒了勒手中缰绳,过来问道:“世子在寻什么?”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沈兰蘅呢?” “夫人?” 魏恪明显愣了一愣,“夫人正在沈府……世子放心,属下已差人护着夫人的安危——” 不等对方说完。 沈兰蘅左眼皮猛地跳了三下。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沈顷留给自己的东西。 不是前些日子与他的回信,更不是重新辱骂他的书信,而是一张地图,以及一封分外严谨的行军路线。 沈兰蘅低下头,瞧着那两张纸,还有一堆看不大懂的符号,沉默了。 行,沈顷,你是真爱打仗。 说出关便出关,说行军便行军。 上一场仗打了两年,上上一次,更是打了三年有余。 西贼猖獗,西疆战况屡出。 沈兰蘅攥着沈顷留下的那两张废纸,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沈顷啊沈顷,这新婚妻子,你是真舍得丢在家里啊。 第46章 046 那西疆黄沙漠漠,环境恶劣无比。他一睁眼闭眼,便是那军帐军营,以及军中那些一身臭汗的男人们。 沈兰蘅难以想象。 沈顷怎么能忍受,与新婚妻子阔别的、这些漫长的时光。 莫说是两三年了。 便是让他单独一人、去西疆待上两三个月,他便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沈兰蘅将那两张“废纸”丢至一边儿,心想,沈顷兴许是个和尚。 幸好有长襄夫人那个妇人拦着,否则,他还真保不准儿沈顷会头脑一热,跑上万恩山剃度出家、六根清净了。 沈兰蘅忍不住勾唇,心中嘲笑。 沈顷没吃过好的,他自然舍得别离这人间珍馐。 可自己却是万般舍不得的。 趁着男人还未反应过来,郦酥衣逃也似的跑开。 掀帘出帐,外间风雪扑簌,冬季的黄昏来得很早,银白的雪光映照着逐渐变暗的天色,一寸寸令人感到身心发寒。 她唤了素桃,备好饭菜与今日黄昏前便要服用的药。 待冷静下来,郦酥衣端了药碗,重新往那军帐内走去。 乍一掀帘,她被眼前之景吓到。 男人披散着头发,正坐在素帘微垂的榻上。他一身雪衣,手里却紧攥着碎成两截的茶盏。茶盏瓷片锐利,将他的手划伤。而榻上之人却浑然不觉,他呆呆地坐在原地,眼神之中,竟还有几分呆滞。 血液四溅,手腕上、雪衣上、被褥上。 鲜红被雪白衬着,愈发显眼吓人。 郦酥衣骇了一骇:“沈顷——” 对方愣愣地转过头。 他虽侧首,可那双手仍未松开锋利的瓷器。他神思恍惚,任凭瓷片刺入自己的骨肉,流了一床鲜血淋漓。 他是一个将军,一个行军打仗的将军,一双手伤成这样,日后又如何能执剑呢?她赶忙走上前,将“沈顷”的右手掰开。 他将瓷片攥得很紧,手指绷直着,郦酥衣用了很大的力气。 “沈顷。” “……” “沈顷,你怎么了?” 沈兰蘅愣了半晌,低下头,一双满是忧虑的杏眸便这般映入眼帘。 她满目关怀,紧张地盯着他那只受伤的手。 只这么一瞬间,让他想起在万恩山上的那一夜。 月影摇晃,小姑娘察看着他的伤势,神色紧张。 郦酥衣自然不知,就在她离帐未有多久时,沈兰蘅眼前出现了怎样的幻觉。 适才沈兰蘅眼前都是水,是昭刑间水牢里的水。 是沈家,那森森寒夜里,水缸下那冰凉刺骨的水。 “沈顷?……沈顷?” 郦酥衣又唤了好几声。 终于,她察觉出不对,端着药碗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不是沈顷。” 他是沈兰蘅! 被她戳穿,男人也不辩驳。他懒懒地撩了撩眼皮,右手手指微蜷。 受伤的是他,可那也是沈顷的身子、沈顷的手指,郦酥衣忍着责骂他的冲动,欲转身去唤军医。 沈兰蘅叫住她:“郦酥衣。” “一点小伤,不必去唤旁人。”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去替他包扎。 郦酥衣自是不愿与他亲近的。 莫说是亲近了,她视对方如瘟神,都不愿与他有半点的接触。 看着她凝滞的身子,沈兰蘅声音里明显有了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 “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么?” 男人尽量平稳着语气:“帐中有药和纱布,此刻去唤军医,又要许久。” 况且西疆将士众多,营中甚缺军医,如今特地去唤,也是麻烦。 郦酥衣只好循着沈兰蘅的话,取来药瓶与纱布。 “疼。” 男人龇了龇牙,“你弄疼我了。” 真是娇气。 她用纱布在对方虎口处缠绕上一圈儿,没声好气地道: “既然这般娇气,那就少惹事端。惹出事端就要挨罚挨打,昨日将你关在水牢,已是圣上格外开恩。” 郦酥衣手上力度并不改,“我不知你先前可否有人教化,也不知你可否上过学堂、请过先生。沈兰蘅,但你如今已及弱冠,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你可否莫再像以前那样闹小孩子脾气,行为做事,都该考虑后果。” 坐在榻上的男人皱了皱眉,“你轻些。” 她才不轻哩。 面前之人又不是沈顷,郦酥衣一点儿都不心疼。重一些好,让那人知道疼了,也能好好地长个记性。 郦酥衣冷笑了声,愈发用力。 疼,疼死才好! 她心中没有一丁点儿怜惜。 得了她这样一顿“蹉跎”,沈兰蘅竟然也不恼。他耳朵里认真听着郦酥衣的话,却又将脸别扭地别到另一处去。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 她是在关心自己吗? 她一定是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是想。 于是乎——郦酥衣越往下骂,越是发觉,沈兰蘅的脸上,竟带了一抹诡异的笑。 男人扬眉,目光渐渐温和,一双眼含笑望向她。 郦酥衣:? 这人有病? 自己越骂他,他笑得还越开心。 骂到最后,沈兰蘅忽然伸出手,将她一抱。男人手臂极长,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揽入怀中。 “你做什么?”郦酥衣道,“松开手。” 沈兰蘅已经习惯了她的没好脸色。 “不松。” 男人倾了倾身,眼底有喜悦的光,“郦酥衣,你紧张我,你在在乎我。” 因为紧张他、在乎他,所以才愿意与他说这些。 沈兰蘅眼中笑意愈甚。 “早知这样便能让你紧张我……” 他将怀中少女抱紧,认真道。 “莫说是一夜的水刑,就算是十道、百道,哪怕是上千道……只要你能紧张我,能在乎我,那便是值得。” 郦酥衣无语,愈发觉得此人朽木难雕。 就在对方俯身欲再亲吻她时,少女伸手,冷淡将其身形推开。 她道:“你怎么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外间夕阳浴血,映照得天色昏昏,帐内周遭愈发黯淡。 军帐里,正摆在床头的暖盆子炭火未歇,冷风穿过,刮起一阵“滋啦啦”的声响。 郦酥衣也静下心、沉住气。 她尽量平和地同身前之人分析其中利弊,企图教会他一些道理。 “沈兰蘅,你为何要杀郭孝业。” “因为他肖想你。” “那你可知晓他是什么身份?” “一条不忠心的狗罢了,我管他是什么身份。” 郦酥衣顿了顿,耐心:“你可曾看见郭氏腰间的令牌?镶着金黄边,其上还有龙纹图腾?沈兰蘅,那是当今圣上御赐的免死金牌,郭孝业身上戴着那块令牌,便是皇帝多给了他一条命。” 身前之人懒懒地抬了抬眼睫,问:“所以?” “所以你那日不应该杀他,你杀了他,便是驳了天子龙颜,便是违抗皇命!” 沈兰蘅:“可他生了不该生的念头,做了不该做的事。” “那你可以将他解押回京,上书于朝廷,”郦酥衣接着道,“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沈兰蘅,我并未说过犯了错不该受罚,只是如何罚、何人来罚,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天子圣明,亦会为我主持这个公道。” “不光是沈府、西疆、京都,或是整个大凛。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具身子是圣上亲封的定元将,便更要感激皇恩,遵从皇命。位高权重,树大招风,你可知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盯着整个沈家?” 她企图循循善诱。 可不等她说完,身前之人忽尔一拧眉,打断她: “可他在盯着你。” 沈兰蘅右手紧握成拳,愤恨的咬牙,言语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少年气。 “郭孝业那个龌龊的小人,他居然敢肖想于你。他怎么敢!郦酥衣,我甚至还后悔,只恨那日没有挖了他的眼睛!” 他太阳穴突突直跳,额头之上,甚至还隐隐爆出些青筋。 郦酥衣一噎:“沈兰蘅!” 她面色些许难看。 “你可知我在与你说什么?” 她在与他谈规矩,谈律法,谈行事之前切莫冲动。 到头来却换得一句,只恨没有剜掉郭孝业的眼睛? 她被气得有些发晕。 “罢了,牛头不对马嘴。” 稍稍顺了些气,郦酥衣看着他,语气近乎于恳求:“我只希望你下次切莫再这般冲动,行为做事之前,先考虑考虑后果。凡事三思而行,莫要冲动,更莫要牵连沈顷——” 她的声息如风,穿过渐浓稠的黑夜,丝丝缕缕拂至沈兰蘅的耳畔。听到最后一声时,正端坐在身前的男人忽然一怔,紧接着,他眸色沉了沉。 这回他听清楚了。 她说的是—— 不要牵连沈顷。 郦酥衣一时沉默。 她无言,对方似乎也不愿再同她讲话,一时之间,偌大的内卧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就在郦酥衣思量着他何时才会离去时,忽然,那铁衣金甲之人侧首,再度朝她凝望了过来。 夜色森森,男人一双乌眸间似乎有情绪闪动。沈兰蘅声音很低,问道:“整整三年。郦酥衣,你会不会想我?” 明明是沈兰蘅开的口。 可看着这样一张脸,郦酥衣脑海中所想的,浑然却是另一个人。 眼前之人好似变成了沈顷,他目光温和缱绻,低下头轻声问她: “酥衣,此去整整三年,你会不会想我?” 会,她会。 莫说三年了。 即便是一年,半年,甚至是两三个月,她心中仍有思念与不舍。 没了沈顷,她根本无法想象自己在京中、在沈府中的处境。 月色清莹一片,落在少女面颊之上。 她仰脸,凝望向身前那人。 兴许是近来事多,白日里好一番折腾,沈兰蘅一贯张扬恣意的眉眼间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 郦酥衣紧攥着袖中的纸张,心中有了动摇。 她犹豫再三。 夜雾弥漫,涌入窗牖。 于沈兰蘅讶异的目光里,少女衣裙迤逦,自座上站起身。 这么宝贵的东西,若是不随身带着,她定然是不放心。 于郦酥衣未发觉的地方。 沈兰蘅目光闪了一闪,趁着她尚未注意,将妆台上那一根红豆金簪替她收入袖中。 收拾好这一切,郦酥衣将行囊揣入怀,于身侧之人一道出了门。 院子里,正停了一匹红鬃马。 沈兰蘅先率先翻身上马,而后微倾下身,朝她伸出手。 “来。” 男人腰际香囊坠下,随着动作,轻轻摇摆。 那就带她去西疆,带她去找沈顷。 第47章 047 郦酥衣被对方紧抓着手,借了力,翻身坐上马背。 她性子喜静,鲜少出门,即便是出了门,所乘的也是马车。这是郦酥衣第一次骑马,还是骑这般高大威猛的红鬃马。 她抱紧了胸前的行囊,心中发怵。 沈兰蘅轻车熟路,扬起鞭绳。 轻轻一声“驾”,烈马登即扬蹄,循着先前的路,自西北方向而去。 男人一低下头,便瞧见怀中少女身形瑟瑟,她紧张地缩着脖子,将脸埋得极低。 见状,沈兰蘅忍不住道:“沈顷先前未带你骑过马?” 说也奇怪,他本来想问的是“你先前从未骑过马么”,这话语一开口,却又莫名掺带上了那个人。 郦酥衣并未发觉他话语中的异样,闻言,如实地点头。 沈兰蘅瞧了眼她发白的面色。 他缓下声:“靠紧我。” 夜间风急,二人又坐在马背之上,引得那晚风愈冷,如一把锐利的尖刀,直直朝人面上刺来。 马蹄阵阵,马背颠簸不止。 听了沈兰蘅的话,郦酥衣不但没有靠往男人怀中,反而将后背挺得愈发笔直。见状,他眸光一闪,“啪”地猛一扬鞭。 马儿受惊,如离了弦的箭,飞快朝着一袭夜色奔袭而去! 少女登时吓得面色煞白! 那一具羸弱的身子,此时也被吓得失了力,郦酥衣浑身瘫软,娇弱地往对方怀里倒了过去。 见状,沈兰蘅在她耳边低低笑,“都说了要靠紧我。” 长风猎猎,男人长臂将她柳条似的细腰环着,下巴轻靠于她的发顶上,一手扬鞭,追赶上正前行的军队。 见“沈顷”去而复返,左右将士忙不迭恭迎。 “二爷——” “世子爷——” “沈兰蘅,带我走。” 带她走。 带她逃离深深庭院,带她逃出这波诡云谲的京都。 她的声音细软,仿若一道极轻的雾,如此蒙上心头。 沈兰蘅愣了愣神。 待反应过来后,男子唇角边,竟浮现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假思索地回她:“好。” 郦酥衣侧过身,简单收拾了下东西。事出匆忙,她不敢带太多的行囊,只打包了几件厚实的衣裳,和平素里惯用的一些妆奁首饰。 以及那一张地契,同样被她小心翼翼收起来,塞在行囊的最深处。 人群之中,不乏有从未见过郦酥衣的将士。他们只听闻自家将军回京后娶了位娇柔可人的夫人,如今月下一见,终于才一睹芳容。 郦酥衣难耐那些探寻的目光,低下头,避开众人的视线。 行军打仗,带上家眷,本就是累赘。 更何况她弱不禁风,分毫没有自保的能力。 夜风轻扬,他的目光深远而辽阔。 星星与月色交织着,落入他的眼眸中,明明是那般宁静如湖的眸色,湖心却悄然泛起一阵微澜。沈兰蘅的话就这样顺着晚风拂过她的耳郭,听得郦酥衣微微一怔。她亦抬眼,朝男人望去。 她的脖子上,还系着沈兰蘅给她打的蝴蝶结。 沈兰蘅的狐裘对她来说很宽大了,郦酥衣裹着,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对方见状,也不觉得地上的雪脏,拍了拍马背,示意她上去。 她站在原地,看着沈兰蘅,抿着唇,没出声。 郦酥衣今日的妆容很淡,冷风一吹,嘴唇有些发白。 她还在想着刚刚对方的话,心中有些暖意,可一看见身前高大的骏马时,一阵无边的凉意又窜上脑海。郦酥衣想起来,那日在猎场中的情景。 她亦是这般被柳玄霜抱上赤锋,原本还乖顺的红鬃马,不知怎的突然就发了疯,不顾一切地朝前冲撞。 她坐在马背上,吓得大惊失色。 求生的本能让她紧紧攥住手边一切能握紧的东西,背上却是一道外力——柳玄霜在把她往马下推!! 一想起来那天的事,郦酥衣就止不住地后怕。 她对骑马,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 沈兰蘅已经整理好了缰绳,转过头来看她。 “怎么了?” 她咬着唇,眼中似有惊惧之色。 狐白色的毛领边蹭着她的脸颊,裘衣上是沈兰蘅的味道。他好似一块冷玉,表面上看着是清冷的,凑近些,方嗅见其上的暖意。 可即便如此,这暖意却不能抵消掉她心底的一片胆寒。 沈兰蘅低下头,认真地瞧着她。 须臾,轻声问:“你可是害怕?” 她的唇线抿了抿,好半晌才怔怔地点头。 她害怕。 害怕骑马,害怕马儿会受惊,害怕有人将她从马背上推下来。 沈兰蘅的身量很高大,郦酥衣才堪堪到他胸膛处。似乎为了与她平视,男人弯下些身形。他仔细地瞧着女孩面上的神色,她一双娇眸带怯,眼底似乎藏着些柔柔的水雾,看得人心直软了半边儿。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去,温声哄她: “不要怕,我抱着你。”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个“抱”字似乎有些逾矩,改口道: “我是说,我护着你,你不会摔着。” 少女的桃唇抿了抿。 风吹过她脖子前的蝴蝶结,结尾飘带翻卷。沈兰蘅看着,觉得她这样十分好看,又忍不住摘了朵旁边的梅花别在她鬓角上。 白梅素净,被她衬得倒娇艳了几分。 男人垂下浓密的眉睫,温声:“小酥衣,好不好?” 郦酥衣犹豫了阵儿。 在沈兰蘅的目光下,她终于朝骏马迈开了一小步,对方小心地扶着她,抱她上马。 再度坐上马背的一瞬,她的脸色还有些发白。 她道:“我……我想下去。” 她害怕。 沈兰蘅一下撩袍坐上来。 马背上兀地一沉,后背处的冷风亦被人截断了去。郦酥衣的身形也被带着往下沉了沉,紧接着便听到耳边低低一声:“驾。” 马儿跑起来。 似乎是担心她害怕,沈兰蘅将马驭得很慢。 她有些惊惶,欲去拽缰绳,就听到对方一声笑:“莫怕,有我在。” 郦酥衣裹着他的狐裘,后背与他贴得极近。 他攥着缰绳的手从自己身侧两边绕过,这使得她不得不坐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这一声“驾”,牵扯着他的胸腔微震,沈兰蘅的笑声也低低的,有意无意地萦绕在她耳廓一侧,少女的脸颊有些发红。 她抿了抿唇,坐在马上,周遭雪景纵横穿过,风声呼啸,吹起她鬓角边的发。 驻谷关的雪下得极大。 如今雪停了,月光破云,落在莹白的雪地上,竟意外地好看。 沈兰蘅带着她,特意择了条无人的道。 鼻息下萦绕着的是腊梅香,还有从男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馨香,竟让她莫名觉得有几分安适。 郦酥衣坐在马背上,小声同身后的人道:“其实……也可以稍微快些。” 沈兰蘅的听力极好,闻言,果真一扬鞭。 她不备,惊呼了一声。 “太、太快了——” 身后的男人身量高大,稍稍一侧脸,便能看见她面上的神色。少女虽然嘴上惊呼着,可眉眼飞扬,似乎从未有这般快活过,见状,沈兰蘅又一扬鞭,“啪”地一声响,在浓墨似的黑夜中炸了开。 “慢些、慢一些,沈兰蘅——” 这是四年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 少女口齿清晰,这两个字唤得字正腔圆,分外好听。男人的眉目亦舒展开,纵鞭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飒飒风声穿林,直带着她往山上狂奔—— “沈兰蘅,慢些,慢一些——” 风声灌入喉咙,马速飞快,可她却并不怎么觉得害怕,只觉得冷。 她边唤他的名,竟忍不住笑了,笑声宛若铜铃般清脆悦耳,绕在沈兰蘅的马鞭上,攀附上他的心房。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声音温柔: “郦酥衣,玄灵山上的雪好不好看?” “好看,就是太快了,”些许飞雪坠落在少女眉睫上,郦酥衣眯了眯,笑得虚脱,“太快了,沈兰蘅,我快受不住了。” 她的腰纤软,笑得浑身失了力气,只想往马背上趴。见状,沈兰蘅便伸出手,去挠她咯吱窝。 “你、你莫动,”她坐直起身子,笑得更大声了,“我好痒。” 沈兰蘅只勾唇笑着。 他当然知道她痒。 男人右手挥着马鞭,左手朝少女腰间挠去,挠得郦酥衣直在马背上打滚儿,伸手想去阻拦他。 “别挠了别挠了,我笑不动了,沈兰蘅,我再笑就要岔气了。” 少女的笑声撒在玄灵山上,这一瞬间,她好似什么烦恼都忘了。 没有姨娘的病,没有失散的父亲和兄长,没有柳玄霜,没有孙氏和静影,没有即将到来的婚期。 茫茫雪地里,月色间,只剩下她和沈兰蘅两个人。 沈兰蘅下巴抵着她的脑袋,垂眸亦笑出了声。他的笑声却不似那般清脆,低低的,沉沉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动着。 郦酥衣边笑边躲,“我要摔下去了——” 男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的腰身捞住。 一阵失重,紧接着,腰身又被人极有力量的一握,她被重新带回到马背上。这一回,郦酥衣是彻底没有力气了,她却一点儿也不害怕,浑身笑得瘫软,有气无力地趴在马背上。 后背早已出了一身汗。 沈兰蘅的手放在她的腰间,郦酥衣身子骨一柔,声音亦是娇滴滴的,好似能掐出水。 男人扶了一把她,道:“坐直,你这样趴着容易出事。” “沈兰蘅,”郦酥衣摇了摇头,气若游丝,“你让我趴一会儿,我累。” 周遭的风声忽然寂静下来,只余下她趴在马背上,抱着身前的东西,一点点缓缓吐着气。沈兰蘅的那件狐裘也被风吹散开,见状,对方又伸出手,重新将她包成了个粽子。 见沈兰蘅伸出手,郦酥衣以为他又要挠自己,忍不住向后躲了躲。沈兰蘅笑了笑,只用了半分力道,便轻而易举地将她给捞了回来。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闹腾,她完全卸下了对身前之人的防备。好似恍然之间,二人又回到了四年前,青衣巷里,对方带着她纵马穿过大大小小的街道,来到郊外。 郊外风声猎猎,玄灵山上,白雪皑皑。 “沈兰蘅,”她嘀咕道,“你是属牛的吗,力气这么大。” “郦酥衣,”沈兰蘅也看着她,笑,“你的腰是豆腐做的吗,怎么一碰就软。” 此言一出,女孩子的脸“唰”地一红。她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见她情怯,沈兰蘅只低低笑了一声,纵马慢了下来,带着她,在玄灵山的小道上慢慢地走。 再往上跑些,便是玄灵山山顶。 听说山顶的风景很美,但她被下放到驻谷关四年,从未去山顶上看过。 郦酥衣扯了扯身侧男人的衣角,轻声:“我想去山顶看看,好吗?” 月色下,她的眸光柔软而清澈。 沈兰蘅跳下马,牵着绳子,道:“好。” 他牵着骏马,马上驮着她,二人慢慢向山顶上走去,一时间,玄灵山万籁俱静。 夜幕深沉,待他们来到山顶上,已分不清如今是几时。 她心想,自己的时间不算时间,可沈兰蘅却是日理万机的大忙人,他肩上扛着皇命,却能来陪自己到山顶上看风景。如此思量着,郦酥衣心中一暖,方欲出声,忽然听见他问道: “还难过吗?” 什么? 沈兰蘅侧过脸,一泓眸光如湖水般清浅温柔。 “郦酥衣,你还难过吗?” 她回过神,陡然发觉,方才在佛堂里的烦恼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以前,很爱哭,很爱笑。 可自从兰家落难,她就很少再如此放肆地哭笑过。 见她摇头,沈兰蘅的唇角翘起了个浅浅的弧度。 玄灵山山顶上的景色果真很美,雪夜里看,别有一番风味。郦酥衣站在山顶上,俯瞰着脚底下的景色,皑皑的雪,光秃秃的树木,纵横连绵的山层。 星子落在她眼眸中,忽然,她想起一些人来。 她想起父亲,想起兄长,还想起柳玄霜的卷宗。 问及柳玄霜会如何,沈兰蘅神色淡淡: “抄家,下狱。” 他丝毫不避讳她。 “贪污军饷可不是什么小事,只是其中的水太深了。” 不光如此,他竟然还查到了户部。 户部身后的,可是当今圣上的叔父,郢王。 沈兰蘅眯了眯眼睛。 “到时候,户部的人必将会把所有的罪行都推到柳玄霜身上,圣上如何处置他,他能不能活下去,就全看他的造化了。”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十分冷漠,似乎根本不在乎柳玄霜的生死。这让郦酥衣想起来世人对他的评价——沈兰蘅就是君上的一把刀,一把锋利的、没有任何感情的刀。 如此想着,她心中暗暗发惧,忍不住喃喃出声。 “那到时候……” 不等她说完。 沈兰蘅忽然转过头,很认真地问她:“那到时候,郦酥衣,你愿意和我去北疆吗?” 郦酥衣掀起眼帘,用余光睨着眼角处那一点金光。 她记得很清楚,昨夜与沈兰蘅自沈家一路追过来时,自己并未戴上这一支金簪。 她原以为,这一支簪子,是今早沈顷为自己戴上去的。 瞧见男人眼底乍起的情绪,郦酥衣立马明白这簪子从何而来。她伸手,毫不犹豫地将其自发髻上取下,同他道: “郎君不喜欢,那妾身便不戴了。” 沈顷:“你……” “郎君不喜欢,妾身也不喜欢。这本就是根金簪,还镶嵌了这般惹眼的红宝石,当真是俗气死了!” 少女拔了簪子,皱着眉,一脸嫌恶。 “不过看这金簪,像是能值几分钱。待入了城,妾身便将它当了换些吃食。郎君你说,好不好?” 她这一番话,果真止住了男人心中的酸意。 闻言,沈顷弯了弯眸,含笑道:“好。” 听到这话,郦酥衣怔了怔。 耳边吹着暖醺醺的炉风,带着沈兰蘅身上的味道,拂起她耳边的碎发。她呆呆地看着身前的男人,涟涟的泪珠子凝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竟忘了落下。 开心吗? 显然不。 自从家道中落,与父亲、兄长分离,来到驻谷关受人奴役,她就从未有一刻开心过。兰夫人的离世,姨娘的病重,数不完干不尽的活儿……只有在深夜熄灯时,她才偷偷从枕头下翻出来个小本子,咬着笔,将眼泪偷偷藏在里面。 她不敢哭太大声,怕吵醒姐姐和姨娘。 她很想父亲,很思念兄长。 自记事起,兄长的身子就很不好,他几乎是在药罐子里泡着长大的。也不知文弱的兄长独自一人在北疆,过得好不好。 如此想着,她心中愈发感到酸涩,眼眶胀胀的,眼帘渐渐模糊。 下一刻,她终于哭出来。 她哭得很小心,几乎是不带声的,肩头轻微地耸动,将呜咽声吞咽到喉咙里。见状,沈兰蘅心底一阵揪疼,他想上前将她抱住、揉入怀里。 殿外的风声很大,这场雪,马上要落了下来。 郦酥衣低着头,止不住地擦着泪,一双眼睫上沾满了水珠,睫毛湿漉漉的,可怜极了。 沈兰蘅说,她要是想哭就哭,别忍着,可以哭大声些。 她小时候很爱哭。 父亲罚她、沈兰蘅逗弄她,就连兄长兰旭咳出血来,她见了都忍不住暗暗抹泪。 兰旭并不是兰家的孩子。 他是被父亲一时怜悯、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刚到兰家时,他瘦得像一只小猴子,身上穿得也破破烂烂的。下人领着他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他被乳娘牵着走到父亲跟前,少年眉眼竟意外得好看。 父亲给他取名,单字一个“旭”,字子初。 旭,日旦出貌,乃灼日初升。 他在兰家亦如初升的太阳,读书、写字、作诗赋,不过数载,已然是陌上翩翩的温润郎君,江南无数女子闺中梦里人。 母亲也对兰旭赞赏有加,不止一次对郦酥衣道,日后寻夫婿,定要找子初这般清雅有礼的郎君。 母亲说这话时,兄长执着折扇站在廊檐下,闻声回首,朝她温柔地笑。 一想到兰旭,她愈发伤心了。边哭,边坐回桌前,抽噎着重新执笔。 见状,沈兰蘅拦住她:“你要做甚?” 郦酥衣吸了吸鼻子,用袖子压平剩下那一沓宣纸:“把剩下的这些抄完。” 之前的烧了就烧了罢,她断不敢同沈兰蘅发火,再补回来就是了。 顶多就是……再多抄上几个时辰。 一阵清脆的环佩叩动声,玉坠子敲在剑柄上。他走过来,睨了眼桌上的佛经,伸手抽去她的笔,淡淡道: “抄得不开心,那就不要抄了。” “可是……” “没有可是。” 沈兰蘅看着她,男人的眼眸隐于黑夜中,眸光如夜色一般晦暗不明。 郦酥衣看不懂他眼中的情绪,低下头,如实道: “柳大人会罚我。” “柳玄霜?” 他嗤笑了声,目光中有不屑,“郦酥衣,你是想亲吻柳玄霜,还是亲吻我?” 这一声话音方落。 身前迎面飘来一尾带着馨香的风,那香气盈盈,直拂面而上。不等沈顷反应,少女已如雀鸟一般飞扑入怀,趁着他微怔,郦酥衣已扬起一张小脸,于他脸上飞快轻啄了一下。 她本来想亲他的唇。 靠近的那一瞬,少女心中无端心慌,竟一时失措,吻住了他的下巴。 他的下巴光洁白净,没有一丁点儿胡茬。 毫无疑问的,这是一个无比失败的献吻。 蜻蜓点水,飞快得不容人再回味。 晨光翕动,郦酥衣通红着一张脸,不敢去看沈顷此时是什么反应,更不敢再吻第二下。 她心跳声怦怦,小声回答方才沈顷的话: “忘了……忘了吻你。” 第48章 048 因是情怯,郦酥衣的声音很轻。 仿若蚊鸣。 马车里响起这极细微的一道女声,又如此清晰地落在沈顷耳朵里。 先前少女贴上来的那一瞬,他的身形与思绪便全都顿住。 顷刻之间,男人眼睫不受控制地颤了颤,凤眸微睁。 她的唇温热,瞄准的是他的双唇,却又笨拙地撞向他冷白的下颌。 即便如此。 沈顷的身形,因为这一场失败的献吻,依旧僵硬得过分。 心弦紧绷,蜻蜓翩跹而上,细长的尾于一贯平稳的池面上点了一点。 晨风抚过,清平如许的水面,忽尔生起波光粼粼的涟漪。 波纹层层,涟漪迭迭。 春水皱,拂不平,心中波涛不平。 男人挺直的脊背如一根绷紧的弦。 一时间,偌大的马车内陷入一场无声的静默。郦酥衣听着自己加剧的心跳声,以及车帘外那些行军之声,攥着行囊的素指又紧了一紧。 下个月二十六,是她过门的日子,一过门,她就是柳家新妇。为了不受到柳氏牵连,眼下只有两个法子,要么往后拖延过门,要么便是在这之前给柳玄霜定罪。 前者要靠她与柳玄霜斡旋,后者,则是要靠沈兰蘅。 可方才他问,要不要跟他去北疆。 郦酥衣反应过来,有些震惊地望向身侧之人。 “大人想好……何时给柳玄霜定罪了么?” 一谈及军饷案,郦酥衣不禁对他多了几分敬畏感。对方腰际御赐的宝剑,无一不在提醒她——身前玉立之人,是当今天子的钦封的龙骧将军,掌虎符,监军事,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沈兰蘅的眉眼里,显然有着自己的思量。 都说妇人不干军政,特别是她这样的罪奴,理应回避军政事宜。可沈兰蘅却没想着避着她,他站在月色下,身形挺拔如松,话语亦是清澈敞亮。 他言简意赅:“下个月二十六号之前,我将会代圣上降罪,将柳氏捉拿归案。” 他甚至都不用亲禀天子,那把尚方宝剑,赋予了他先斩后奏的权力。 罪行一经查实,拟成卷宗,便是柳玄霜落马之时。 郦酥衣屏住呼吸,转过头看他。 没有树丛的荫蔽,山顶的月色分外皎洁明亮。莹白的月光施施然落下,坠在男子的眉眼、衣肩、腰际。银白色的剑柄生寒,折射出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芒,他就站在这万顷光芒之中。 如今的天之骄子已是水中明月,可望而不可即。 她抿了抿唇,压下心底思量。 郦酥衣知晓,如今的沈兰蘅,言出必随。柳玄霜入狱,整个柳家、甚至整个驻谷关都要殃及池鱼。那她呢,要随沈兰蘅一同去北疆吗? 等等。 北疆。 她的眸光闪了闪。 一个念头遽然从心底里闪过,如奄奄一息的火苗,让她瞬间又握紧了。少女仰起脸,看着站在夜色中的男人。他亦是垂眸,似乎在等待她的回应。 即便是穿着沈兰蘅的狐裘,冷风仍吹得她面色发白。 半晌,她小心翼翼地发问:“大人可否……帮我寻找身在北疆的兄长?” 她那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兄,兰旭兰子初。 一提到这个人,沈兰蘅的面色沉下来。 在青衣巷时,沈兰蘅与兰旭,一向不对付。 兰旭性子温和,儒雅文气,沈兰蘅虽飞扬嚣张了些,但二人总归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日他去兰家递婚贴,恰逢兰旭抱着书卷从廊檐下走过,兰老爷子将沈兰蘅的婚贴一撕,指着堂下的兰旭道: “吾女嫁夫,当觅子初这般饱读诗书、腹有经纶的郎君,绝非尔等纨绔之辈。” 听到这话,兰旭也徐徐抬眸望了过来,两名少年恰好对视上,旋即,兰旭朝他温雅一笑。 就是这一笑,年少气盛的沈兰蘅总觉得,对方这是在挑衅自己。 他便也睨向那个药罐子,灼灼烈日将少年衣衫衬得愈发单薄,兰旭一袭白衣如雪,眉目之间,隐隐有着久病的恹恹之色。 择婿当如兰子初? 沈兰蘅嗤笑一声,显然没把这个情敌放在眼里。 直到一日,兰旭拿着他那张被兰父退回来的婚贴,走到他跟前,一本正经地道: “你这句话,骈文不工整,这句话行文不通顺,还有这句……” 然后沈兰蘅没忍住,把兰旭给揍了。 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沈兰蘅显然不是君子,他不光动手,还动口。兰旭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他,灰溜溜地碰了一鼻子灰,当天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郦酥衣忧心忡忡地坐在兄长病床前,兰旭虚弱地伸出一只手,语重心长:“沈兰蘅,小人也。” 说罢,又晕了过去。 急得小姑娘差点哭出来。 不过她不知道,后来元宵佳节,沈兰蘅偷偷翻进她的小院子。 少年一袭紫衣翩翩,坐在房顶之上,看着院内踯躅不已的少女。 他刚一来,就听到郦酥衣说: “阿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沈兰蘅?” “我不喜欢他,但我不想再继续骗他了。我是想像你说的那样,先让他爱上我,然后再将他狠狠抛弃……可是我现在突然发现,我并没有那么讨厌他,我甚至还觉得他很可怜……” 房顶上,他的手中,紧攥着那根郦酥衣白玉簪。 这根簪子是半个月前,他带小郦酥衣去逛集市,她多看了一眼的。沈兰蘅知道她喜欢,攒了大半个月的银子,终于赶在元宵节之前买来送给她。 “啪”地一下,袖子中的白玉簪突然断了。 锋利的簪尖狠狠刺向少年掌心,他手指颤抖,震惊地朝院中望去。血珠子顺着袖子滴滴坠下,少年却未感到分毫疼痛。他手指紧握着,身体止不住地发颤,震愕、愤怒、后知后觉地顿悟……所有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冲上脑海。 他恨不得立马冲下去,质问她,为何要这般戏弄自己。 这样戏耍他、捉弄他,这样欺骗他的感情,很好玩吗? 这一刻,他是恨郦酥衣的。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少女青稚的面庞上时,他的满腹怒火却又变得无从宣泄。院子里,少女手里提着他送的兔子花灯,打扮得也像个白白糯糯的小兔子,可爱动人。 她歪着脑袋,眨巴着眼睛,未施粉黛,却像个小玉人似的漂亮干净。 紧接着,她以最天真烂漫的语气,说了那句最残忍的话: “我喜欢的,应当是子初哥哥那样的男子……” 兰旭,兰子初,那个小病痨子。 是夜,星子满天,沈兰蘅生着闷气,兀自牵了匹马跑出城。 原本约定好了与她在兰家后院见面,但他着实再没有那个心思,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那句话: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 我喜欢的,是子初哥哥那般的男子…… 他纵马奔到郊区,一口气跑上青衣山顶。 郦酥衣,就是个小骗子。 沈兰蘅在外面如行尸走肉般过了整整三日,三日后,气终于消了些,他这才牵着那匹马缓缓走回城。 一路上他都在想,一会儿见到她,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谁知,城门外,百姓们却传着兰家被查家的噩耗。 “听说是贪污,就是元宵节当晚出的事。听说死了好多人呢,血都流了整整一地,兰老先生入狱,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沈兰蘅牵着马匹的手一僵,整个人如遭雷劈。 元宵当天,出的事。 兰家家眷,流放北疆。 他纵马一路狂奔,竟忘却了喘息,少年慌慌张张地跑回兰府,看着满地狼藉,空气中依稀残存着鲜血的腥味儿。 似乎有血水蜿蜒,至他的脚下,光秃秃的树影落在沈兰蘅青稚的面庞之上。 “郦酥衣,沈兰蘅。” “岁岁长相见,年年皆如愿。” “小郦酥衣,等你再长大些,我便去兰家提亲。到时候若是还有人拦着我,我就——跪给他们看。” “小郦酥衣,我不想读书,我想习武,想从军。我要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这是我前几日路过寺庙求得的平安锁,圣僧开过光,你要好好戴着,不能弄丢,听见了么?” “小郦酥衣,我喜欢你,我想保护你。” …… 记忆呼啸,寒风席卷。 无边夜色里,沈兰蘅闭上眼。 玄灵山顶的风声比山脚狂烈上许多,摧残着周遭光秃秃的老树,亦将他的墨发拂得翻飞。 四年过去了,他的眉目愈发锋利,俨然褪去了当初的青稚之色。当年听闻她流放到北疆,他便不顾家里人阻拦,义无反顾地从了军,去了条件最为艰苦苛刻的北疆。 他一边找她,一边一路往上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这四年,他几乎将北疆翻了个底朝天。 这四年,他亦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勇敢。 他的羽翼已经丰满,可以在天际翱翔,亦可以为身侧之人遮风挡雨。 他腰际的尚方宝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住心爱之人。 为了护住他想保护的人。 这四年,沈兰蘅无不是在悔恨中渡过。 他痛恨自己,当年若是再成熟些,若是没有发那次小脾气。 若是能在元宵节与她赴约。 那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虽然护不下整个兰家,但哪怕是拼尽这一条命,也要在那群豺狼虎豹似的官军手里救下她。 夜幕深深,空中忽然飘了些碎雪。郦酥衣转过头,却见身侧男子紧抿着唇线,一言不发。 他闭着眼,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喉结坚实,微微滚动。 原以为,沈顷是怕她一直在马车中憋闷,想带她去林中透气儿。却不料,二人正相携走着,只见不远处杂草微抖,身侧之人竟倏尔放箭,竟射中了一只兔子! 郦酥衣愕然:“郎君?” 沈顷伸出食指,同她比了个手势:“嘘。” 对方掌心温热,郦酥衣就这般任由对方牵着,看着他将那只射中了腿的兔子从箭上拔出来,而后提溜着野兔的耳朵,带着她朝前方跑去。 她一路跟着沈顷,没问要去哪儿,只觉两侧生起簌簌的冷风,宛若一把锐利的尖刀拂面,将她两颊刮得生红。 对方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停下来。 郦酥衣身子弱,体力不足。 看着男人拾掇干木柴的身影,她一边顺着气,一边下意识问:“郎君,我们为何要跑这般远?” 不过是烤一只兔子,何必跑这么久。 甚至跑到连魏恪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去。 “避人。” 沈顷淡淡垂眼,生着火,声音很轻: “按着军规,我不该如此。” 第49章 049 按着军规,他该如此。 闻声,郦酥衣怔了怔。 她抬起头,恰恰对上对方挺直身脊后,凝望而来的那一双凤眸。 他的目光清淡,分毫没有对她的责备。若说有什么情绪,唯有对自己身为人臣、屡屡破戒的自责。 沈顷很清楚,按着规矩,自己不应当带妻子来西疆。 更不应当带着她远离军队,来此处单独“开小灶”。 而郦酥衣此时也才知,此般瞒着军队生火,是不被允许的。 不等她开口,沈顷已架起一个小火堆。 似乎怕吓到她,对方特意背对着她,将兔毛兔皮之类都处理干净。 “在想什么?” 见郦酥衣一直发着呆,沈顷忍不住道,“好不容易有机会打了只兔子,怎么倒像是没胃口了。待一会儿你我回去,可就不好再跑出来了。” 男人解下自己的披风、铺在地上,示意她坐过来。 “这火有些小,你再稍等些。” 她抿了抿唇,低低道了句:“好。” 这一件披风被他对折了好几道儿,如此铺在地上,完全隔绝了地上的湿冷之气,那是既厚实又暖和。 唯一不完美的是,沈顷显然没有给他自己留下任何空间。 郦酥衣微弯着腰,将披风扑开一层。 “郎君也坐。” 沈顷道:“我身子糙,不怕地上凉。你坐着就好。” 正说着,他已将那只兔子烤好,郦酥衣见着,对方先是吹了吹其上的炭灰,而后转身,将一整只兔子都递过来。 “衣衣,吃兔子了。” 他神色温和,眉目笑得微弯。 那语气,一下让郦酥衣想起来自己的母亲。 先前在郦家,受孙姨娘蛊惑,她们母女二人被父亲赶至别院。孙氏气焰嚣张,别院里的下人们更是个拜高踩低的。缺衣少食,每当母亲无意间得了什么好东西,总是笑眯眯地唤她过来。 “衣衣,吃桂花糕啦。” “衣衣,穿新衣服啦。” “衣衣……” …… 冷风侵袭而来,将少女全身裹挟住,竟让她眼眶不由得一湿。 沈兰蘅吸了吸鼻子,也不知现下,母亲在郦家过得如何。 见她这般,陛下还以为是将兔子烤坏了,才惹得她这般难过,忙温声问她:“怎么了,衣衣。可是这兔子烤得不好吃?” 她摇摇头。 此处没有调味作料,可即便如此,与那些行军干粮相比,眼前这兔肉已是美味珍馐。 好吃,很好吃。 这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兔子。 沈兰蘅伸出手,撕开兔肉,将其中肉多的一半儿递给陛下。 “郎君,你也吃些。我一个人吃不下这么多。” 萧瑟的冷风穿过丛林,带着几缕清冷的光,落于男人的面容与甲胄之上。金甲泠泠,他的面容却是分外温和。像是山巅上的细雪被春风拂了拂,于暖阳之下温柔化开。 树木干秃秃的,被冷风吹得簌簌。 她将兔子递过去的一瞬,两个人手指短暂地交触。 食指轻碰到食指,不知是何人的面颊“噌”地一下,红了一红。 沈兰蘅松开手,坐在披风上,将脸埋下去。 迎风吹来淡淡的肉香,以及对方身上那道熟悉的兰花香气。风动树响,她那一颗心也跟着止不住地摇曳。坐在陛下的披风上,她止不住地心想。 京中那些传言果真不错。 陛下果真是这世上,最清润儒雅、最有风度的世家贵公子。 他更是这世上,除了阿娘之外。 待她最好、最好的人。 …… 待归队时,马车旁的魏恪已等了他们有些时候。 远远见那身金甲,魏恪本欲下意识地高唤一声“二爷”,却见他的世子爷与夫人正手牵着手,相携着自林中走出来。 二人十指扣得极紧,面上神色更是轻松而雀跃。见状,魏恪低低咳嗽了声,与周遭将士一齐,将头深深埋下去。 待走到将士跟前,陛下才恋恋不舍地撒了她的手。 魏恪有话要与他谈。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沈兰蘅亦感到几分情怯。她微红着脸,悄声对身侧之人道:“郎君,妾身在马车里等你。” 陛下温声,应了句:“好。” 她被扶着上了马车。 乍一坐稳,她转头掀开车帘。只见陛下与魏恪正站在离马车不远处,后者不知正在说什么,引得陛下微微侧耳。不过顷刻,立马又有士卒呈上一份地图模样的图纸。 魏恪伸手,帮他将图纸展开。 林间风大,沈兰蘅又与对方隔着些距离,听不见陛下在说什么。 她只见一阵商榷过后,陛下用手于图纸上略一比划,身后的魏恪已传令下去。 沈兰蘅端坐在马车里,看着他掀帘而入。 “怎么了?” 陛下带来一尾兰花香。 他轻车熟路地取出那留给郦酥衣的手信,于其上涂改道: “计划有变,不去衡川,改为绕道漠水。” 沈兰蘅看着陛下,也在自己随身所带的小本子上记下: “今夜记得告知郦酥衣:计划有变,不去衡川,改为绕道漠水。” 担心节外生枝,陛下告诫郦酥衣的每一句话,沈兰蘅都会认真细致地记录在册,待那人醒来后,她再将其上的一桩桩事复述给对方。 虽说此乃军政之事,并不应该让她知晓。 可陛下垂眼,看着她于那簿子上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画,抿了抿唇,竟然未拦住。 他严肃同沈兰蘅道:本子上所记载的都是军事机密,千万不能同旁人看。 她虽不谙军事,却也知晓陛下每句话的分量。她认真点点头,将其与地契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收好。 今夜星辰寥落,清辉寂寒,于地上铺了银白色的一片。沈兰蘅坐在摇晃颠簸的马车里,手捧着那一本小簿子,等待着那人清醒过来。 霜寒愈重。 冷风如刀,一声声拍打着车帷。猎猎的寒风呼啸声,与踏踏的行军之声应和着,衬得这黑夜愈发孤寂。便就在此时,她看见身前正闭眼休憩的男人忽尔皱了皱眉,那眉间蹙意很淡,却让沈兰蘅明白——郦酥衣正在转醒。 少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只见对方后背靠着摇晃的车壁,小扇般的睫羽轻轻颤动,再抬眸时,凤眸间的光影乍一潋滟。 即便二人长了同一张脸,但沈兰蘅却总能根据眼神,将他们区分开来。 譬如此时。 同样的一双凤眸,郦酥衣的眸色间,竟比陛下多添了几分凌厉与美艳。即便是轻垂着眸,他的眼神亦满带着攻击感。郦酥衣轻抿着薄唇,一双美目微微上挑着,好像他才应当是那提刀弄枪、百步穿杨的不败战神。 相比之下,她的夫君简直太斯文了。 沈兰蘅心中腹诽,浑不知自己已盯着对方,出神良久。 那一双凤眸落下来,眸底一寸寸浓黑,须臾,他终于轻咳一声。 沈兰蘅回过神。 “你醒了。” 郦酥衣淡淡:“嗯。” 日夜兼程,他眼里明显有疲惫之色,对沈兰蘅也爱答不理的。 不过这样也好,沈兰蘅心想,郦酥衣最好一觉睡过去、睡到天明,也省得自己夜夜与之周旋。 心里头虽是这么想,但她还是惦念着陛下的话,同身前之人道: “以下是陛下要我同你告诫的话——他说,计划有变,行军改绕漠水,而后至擎川、西陵……最后到达吴夏。” 沈兰蘅捧着那本子,读得认真。 “至于后面的行程,他还未同我说,暂时先按之前的行军路线走。” “郦酥衣,你可都记下了?” 他懒懒地抬了抬眼睫。 “水。” “什么?” “嘴巴苦,我要喝水。” 沈兰蘅“噢”了声,低下头,去给他找水袋。 袋子里的水只剩了一半儿,郦酥衣眸光闪了闪,接过水袋,佯作漫不经心道:“这是你喝剩下的?” 她往回瞟了眼,答:“这是陛下喝的。” 闻听了这话,郦酥衣竟一下将水袋丢了。 “我不要喝他剩下的。” 沈兰蘅蹙了蹙眉,分外不解:“你与陛下用着同一具身子同一张嘴,他都未曾嫌弃过你,你怎么还嫌弃他喝过的水了?况且行军路上,无论是干粮或是水袋都分外紧张,有一口吃喝已是不错了,你怎还这般挑挑拣拣的。” 说到后面几句时,她稍稍正色,话语之间,已然是义正辞严。 沈兰蘅微微眯眸。 男人眼尾轻挑着,一双眼打量着她,止不住戏谑道: “郦酥衣,沈顷平日就是这样折磨你的么?” 折磨? 郦酥衣摇头。 “这怎么能叫折磨呢,跟你从沈家出来的那一刻,我便打定了主意。无论是去了西疆,或是在去西疆的路上,所有的苦与难,我都会毫不避让地承受着。” 从前她是养在郦家,养在沈家的一朵娇花。 她所经历的,也只有内院之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她想走出宅院、走出府邸,想与沈顷一同去看看,内院之外的世界。 哪怕会吃苦,但有沈顷陪着自己,嗅着那道令人心安的兰花香,她竟也什么都不怕了。 “可我将你从沈家带你出来,不是叫你跟着他去西疆受苦的。” 夜风料峭,沈兰蘅目光微沉,一双眼定定地盯着她。 “郦酥衣,你未去过西疆,你可知那是什么苦寒之地?我一个男子都无法忍受那边的饥寒与战争,更何况是你?” “倒不若这般,今夜趁着外头将士熟睡,我纵马带你出逃,逃得离西疆远远儿的。沈顷要去西北,那咱们便往东南走。只要我带你夜夜地走,不知疲倦地走。待沈顷白日醒来,即便是不作任何休息,他这辈子终也到不了西疆。” 第50章 050 郦酥衣:…… 真有够无聊的。 她转过头,一掀帘子,去问魏恪要水袋。 沈兰蘅畏苦。 虽是行军在外,沈顷依旧按时喝着先前那副药。以至于沈兰蘅每天夜里醒来时,口齿间都充斥着那道苦涩的中药味。 他很是嫌恶那道苦味。 看着对方微微蹙起的眉头,郦酥衣心里头只闪过一个词:娇气。 她难以想象,眼前这生得八尺之高的一个大男人,竟比女儿家还要娇气。 喝完了水,他将身子往后靠了靠,眼皮一掀,朝外问:“如今要到哪儿了?” 魏恪在外面答:“二爷,再往前走便是漠水了。” 他们竟走得这么快。 沈兰蘅将水袋放下。 “我想下去走走。” 这马车里憋闷,周遭又是乌泱泱一大批人,可把他闷坏了。既是主子发了话,魏恪也不敢拦着,他扬扬手,高声道: “众将士听令,于此处休整——” 沈兰蘅抬手掀了车帘。 回过头,却见郦酥衣于马车里安稳坐着。男人略一扬眉,问道:“不一起?” 话虽是这么问,但郦酥衣能感受出来,对方话语里明显有胁迫之意。 她不下去,也得下去。 少女将手札收好,抿抿唇,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沈兰蘅在前面走着。 他的步子不疾不徐,恰好能让郦酥衣跟上前来。月色清莹,落于他衣甲之上,愈将那金甲衬得寒光粼粼,摄人心神。 郦酥衣不太敢与他并肩而行。 她只踩着对方的步子,与他保持着大约两步的距离。 忽然,沈兰蘅脚下一顿。 郦酥衣不备,一头撞了上去。 沈兰蘅低下头,“牵住我。” 末了,他又顿了顿,补充道:“牵紧我。” 郦酥衣只好抓紧了他的手。 她并不知道对方要带自己去哪儿。 回想先前沈兰蘅的话,少女心中有些发怵。她生怕此人一个冲动,直接牵来匹马,绑着她向东南方向而去。 幸好现下沈兰蘅看起来并无此意。 对方牵就这般牵着她,不知疲惫地朝前方走着。好似与她这般待着,便可将适才的不快全都一扫而空。 这也是郦酥衣第一次出京、来到这般远的地方,只见星辉杳杳,于地上撒下一片极淡的光泽,放眼再往前些…… 月潮阵阵,银波涌动,如有蓬莱现世,令人惊叹。 郦酥衣攥紧了身侧之人的手,兴奋道: “那边便是漠水罢?” 与其说那是水,倒不若说那是一条江河,那是一条波澜壮阔的江河。 郦酥衣从未在京都见过这样的江河水。 在京都,她只见过浅浅的小溪,以及院中假山旁,那断断续续的“河流”,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这般壮丽的江河。月色银白一片,尽数被那江河收纳,夜风袭来,江面之上更泛起粼粼波纹,如此遥遥望去,让人直道如有仙迹。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感叹。 一转过头,却见身侧之人那一张脸于月光的映照下,竟变得煞白如纸! 她心下一惊,忙问出声:“沈兰蘅,你怎么了?” 不过一转瞬的功夫,他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兰蘅?!” 男人紧锁着眉头,半边身子像是失了可以撑附的骨头,如一滩烂泥倾倒下去。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眼疾手快地将对方的身子接住。 他生得高大,比她高了一个头不止。这使得郦酥衣搂着他时,两臂分外吃力。幸好身后有一棵干秃秃的树,好让她搀着对方,一齐于大树边缓缓靠下来。 “沈、沈兰蘅?” 她用手拍了拍男人的脸。 月色下,他的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你怎么了?沈兰蘅,你莫要吓唬我……” 她着急地唤了好几声,就在欲转身去寻魏恪时,对方终于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袖。 侧过头,那人靠坐在树干边,仍有气无力。 “不必唤人,扶……扶着我回去……” 郦酥衣完全被吓傻了。 听着对方的话,她呆愣愣地伸出手,男人借着她的力,自地上艰难地站起来。 他的状态很不好。 眼下乌青,双颊煞白,紧抿的双唇毫无血色,撑在她胳膊上的手臂更是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不是装的,不是演的。 郦酥衣能感觉出来,他已难受到了极点。 沈兰蘅低喘着粗气,吩咐道:“扶我回马车上。” 所幸他们走得不甚远,如此搀扶着,也能勉强走得回去。 临近马车,郦酥衣手背上落下一道灼热的气息。紧接着,对方略微攥紧了她的手。 “莫要露出异样。” “……好。” 魏恪正令三军将士原地休整。 远远见着世子爷与夫人,他扬声,恭敬地唤了句:“二爷!” 闻声,周遭将士也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过身,朝他与郦酥衣拜去。 沈兰蘅又攥了攥她的手。 感受到他的身体在渐渐下滑,郦酥衣手臂绷直,回握给男人一道力。衣袖之下,她能感受到对方同样紧绷着的胳膊。 以及他竭力抑制、却依旧发抖的右手。 “嗯。” 面对着众将士,沈兰蘅淡淡颔首,算作回应了。 郦酥衣抢先一步,将车帘掀开。 好一番折腾,二人终于坐回了马车内。 准确来说,沈兰蘅是“摔”回马车内的。 车马还未来得及颠簸,他的身子已重重一磕,头上的发冠斜了一斜,青丝如瀑,便这般倾泻下来。 周围没了人,他放下来先前的伪装。 此般情形,看得郦酥衣万般心悸。她侧了侧身,道:“不成,我还是去唤魏恪来。” 沈兰蘅本是紧抓着她的手腕,闻言,一双眉头紧蹙起。不等他开口,喉舌间倏尔倒灌入一股冷意,让他猝然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很厉害,一声接着一声,牵连着肺腑。 “莫、莫要……” 他出声阻止着,似乎不愿旁人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水……水……” 他的嘴唇蠕动着,发出极低极浅的声息。 郦酥衣还以为他是要喝水,忙不迭侧过身,欲去取他先前那只水袋。 可就在她伸手递过水袋的那一瞬,身侧的男人竟如同着了魇般,一下将她手里的东西打翻! 水袋未阖,刺骨的冷水“哗啦”一声倾泻,尽数洒在马车上,将她的衣裙边弄得一片狼藉。 她蹙眉:“沈兰蘅?” 对方却低垂着脸,任由冷水蔓延。乌发的遮掩处,那身子竟还暗暗发着抖。 “水,好多水……” 他低着头,喃喃。 “阿娘,好多水,好多好多的水……” 他的声音极轻,外头又有踏踏的行军之声,让郦酥衣一时间未能听清。她匆忙低下头去找手帕,便就在这时,耳边又传来带着些颤栗的一声: “蘅儿怕……” 她的身形一下顿住。 借着昏暗的月色,她重新打量身侧的男人。 他鸦睫垂着,一张脸变得煞白如纸。束发的金冠与发带尽数跌落,令他的乌发如瀑布般披垂开来。那一头乌黑的发,将他的脸衬得愈发小、也愈发没了血色。似乎感受到她身上的温热,沈兰蘅竟如同孩童般贪恋地朝这边靠了一靠,他身形微微蜷缩着,整个人倒在她怀里。 “阿娘,好多水……我看见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儿好怕……” 他的声息加重,就连呼吸,也忽然变得万分急促。 郦酥衣反应过来——他便是在看见漠水后,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兰蘅,”她想要将对方的身体扶起来,“你……是畏水么?” 对方紧闭着双目,眉头锁着没有应声,显然是听不见她所说的话。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梦魇”里。 冷风涔涔,穿过车帷。地上积了些水,月色一晃儿,隐隐约约映照出那一张无辜又无助的脸庞。 对方将她的衣袖攥得愈发紧了。 男人的手指紧绷着,指尖已泛着青白之色。 不等郦酥衣再度唤他,沈兰蘅已长大了嘴巴,痛苦地喘了一口气。 “阿娘,她们过来了,阿娘。” “不要,不要……阿娘,救救我。她们把我的头按着,按在大水缸里。阿娘,兄长,救救我,救救蘅儿。蘅儿好难受——” 对方忽然张开双臂,将她紧抱住。 月色涌入帘帐,男人意识不甚清醒,如一头着了魇的小兽,整张脸埋在她怀中。 “阿娘,她们抓住我,她们攥着我的头发,她们把我死死按在水缸里。我透不过气,阿娘,蘅儿透不过气。” 他整张脸埋着,于她怀抱中发着抖。 “沈兰蘅?” 郦酥衣想要将他扶起来,努力片刻,仍无济于事。 她转过头,想要去唤魏恪来帮自己,可转念一想,此时眼前的不是沈顷,而是一直蛰伏在沈顷身上的沈兰蘅。 如若沈兰蘅被发现,他们不光不能去西疆,沈顷更要因此受到牵连、被圣上问责。 可如今沈兰蘅的模样,让郦酥衣感到无比害怕。 不,不是害怕,是心慌。 她下意识用手探向男人的额头。 幸好,并未发烧。 但他双手冰冷,身体更是颤抖得厉害。 心中惦念着这也是沈顷的身子,郦酥衣解下氅衣,将对方身体包住,抱在怀里。 沈兰蘅鸦睫动了动,无力地将头垂了下来。 黑夜浩瀚,夜幕无边。 一片寂寂深夜中,似有什么穿破长空,伴着风声呼啸而来。 他闭着眼,眼前却是沈家那一方窄窄的庭院。 阿娘喜欢兰花,在院中种满了兰花,自他记事起,便是伴着那些兰香长大。 后来阿娘惹恼了爹爹,爹爹喊了下人,将院子里的兰花全部拔了个干净。 那一天,满院狼藉,他被关在柴房,只听见阿娘哭得很伤心。 他再被放出来时,狭小的院子一片白净。 阿娘抱着他,说,沈府再没有兰花了。 孩童目光纯净,话语懵懂:“院子里面没有,可院外面还有,阿娘,蘅儿带你去外面看……” 他的话音还未落,立马被母亲慌张打断。 “阿蘅,不能去外面。” 他被母亲捂着嘴巴,一抬头,便对上那一双万分惊惧的眼。 母亲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可怕的事,面上顿然失了血色。 他不想让母亲伤心,只能乖巧应下:“好,阿娘,蘅儿不去外面。蘅儿就在柴房里,等兄长捉兔子回来陪我玩。” 母亲这才失魂落魄地松开他。 小兰蘅慢吞吞搬了把比他还要高的椅子,于母亲身边坐下来。 北风簌簌地吹着,阿娘就坐在风口儿。她靠着一把木椅,两眼呆呆地凝望着父亲房间的方向。阿娘目色凄凄,那眼神里的神色与担忧,他一点儿都看不懂。 马车里。 男人的眼睫被冷风吹得轻颤。 他靠在郦酥衣怀里,一点点蜷缩了身子,极低地喃喃: “阿娘,为什么……为什么兄长他能出去,蘅儿也想出去玩。院子外的兰花开了,蘅儿不要兄长捉回来的兔子,蘅儿好想出去,去看看……外面……” 第51章 051 阴冷的风阵阵袭来,吹鼓晃动的车帷。 怀中的男人像是很痛苦。 他微微张着唇,隐忍着喘息,冷风呼啸,将他轻悠悠的话语寸寸吹散。郦酥衣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下头,只能隐约听出几句极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声息。 他在唤,阿娘,兄长。 “水好冰……蘅儿好冷……” 郦酥衣下意识用氅衣,将怀中之人包得愈紧。 直到后半夜,沈兰蘅才逐渐安稳下来。 马车依旧摇晃着,驶向前方。 愈往西北走,气候便愈发干冷,此处的月光似乎都要比京都冷寂些。郦酥衣将头轻轻靠在马车壁上,垂了眸,凝望向正靠在自己腿面上的男人。 他的呼吸均匀,终于睡死过去。 他着了魇、这般折腾,也使得郦酥衣身心乏累。少女的眼皮沉甸甸的,目光止不住地于沈兰蘅面上打量。 兴许是这同一张脸的缘故,适才沈兰蘅喃喃自语时,她竟多了几分对沈顷的心疼。 对于沈兰蘅的过去,她并不想猜测,更不想作过多的探寻。她只是心想着,沈顷身上住了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看上去随时随地都会发病发疯的人,着实是十分危险。 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将二人分开? 她靠在车壁上,微微颦眉。 这一夜就这般过去。 翌日,沈顷醒得格外早,待郦酥衣醒来时,对方已在马车外同魏恪议事。见她走下马车,对方仅是微微侧首。他面色看上去平淡,似是没有昨天夜里的记忆。 对魏恪简单吩咐了两句,沈顷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男人低垂下眼,眉心微微拢起,“衣衣,今日怎穿得这般少?” 少女声音温和,回他道:“郎君,今日太阳大,我不冷。” 难得有这般温和的好天气。 日光金灿灿的一层,落于身前男子甲胄之上,他乌发高束、器宇轩昂,俨然没了昨日的敏感与脆弱。 回想起昨天夜里,郦酥衣心想,自己应当旁敲侧击。 周遭将士正停下来休整,她拉着沈顷的胳膊,将对方带得稍稍远离了人群。 “怎么了?” 沈顷心细如发,瞧出她面上异样。 只见少女抿了抿唇,她眼中带着几分思量,试探般地道:“昨天夜里,郎君可曾做了什么梦?” 梦? 沈顷如实摇头。 昨日一入夜,他便彻底晕了过去。若要做梦,那也是沈兰蘅在做梦。 他一双凤眸昳丽,其间似乎蕴藏着什么不一样的情绪。男人视线落下,瞧着她那红得几欲滴血的耳根。 温香流转,清风入怀。 他喉舌微烫。 他伸出手,郦酥衣下意识地迎上前。 “郎君?唔……” 对方垂着浓黑的睫,掌心捧着她热烫的脸颊,微微俯首,竟将她的双唇轻吻住! 那是一个极轻、极小心,同样也极紧张的吻。 好在沈顷并不似她那般笨拙,他准确无误地落在那一双软唇上,少女不备,下意识嘤咛了声。下一刻,已被他夺走唇齿间所有的气息。 淡淡的红晕于年轻将军的面颊上晕染开,那一身灼灼金甲,竟也被这春风吹拂得柔情万丈,温柔似水。 沈顷闭着眼,呼吸渐烫。 这一个吻,就这般由浅入深。 吐息温热绵长,纠缠在少女唇齿间,她亦闭着眼,感受着迎面拂来的兰花香气。她的脸颊被对方双手轻捧着,那双手温柔小心,手背却又因为过于紧张而绷紧。 郦酥衣后背被他抵在车壁上,脊身紧张,明明是寒冬腊月,竟被他吻得隐隐冒出了些细汗。 玉颈之上,香珠隐隐。 郦酥衣动情地伸出手臂,寸寸缠绕上男人的脖颈。 他与沈兰蘅不同。 他的吻,亦是与沈兰蘅大有不同。 沈兰蘅每次吻她时,都带着一种进攻的强制性。那人的吻,每每都不征询她的意愿,更是不顾及地点与场合。他吻得很急,很疯。好似下一刻,那些躁动的气息便会化为一张残忍的大手,将她的骨头捏烂,将她整个人撕碎。 而沈顷却完全不一样。 他的吻,小心、尊重、自持,却又偏偏在这自持间,生出几分清冷之下的情动。这是沈顷第一次去吻一个女孩,令人意外的是,他的动作居然比郦酥衣还要熟稔,还要游刃有余。 一吻作罢。 偌大的马车内,不知跳动着何人怦怦的心跳声。 燥热的气息游走于二人鼻息间,染得少女面上一片绯色。她的两颊处娇红不止,一双眼睫更是克制不住地轻颤着。 即便先前与宋识音亲吻过许多次。 即便先前被宋识音捏着下巴吻过许多次。 但这是沈兰蘅生平头一次,竟有了万般享受的酥麻之感。 她的颊上生烫,身子骨却软软的,软得像是一滩水,转瞬之间便要于男人身着金甲的怀中融化开来。 沈顷与她一般,呼吸不甚平稳。 他抿了抿吻得有些发涩的薄唇,低垂下鸦睫,凝望向怀中的少女。 男人声音微哑,低下头来问她:“衣衣,会了么?” ——下次亲这里,学会了么? 这一声“衣衣”唤得格外温柔,也格外亲昵。 瞧着那样一张脸,郦酥衣的脑海中却无端响起另一道分外暴躁的声音。 对方面色涨红,一双眼阴沉沉地盯着她,咬牙切齿: “郦酥衣,你怎么敢!” 她赶忙掐了一把虎口,将脑海里那人的声音驱散。 她本就是沈顷的妻,她为何不能,为何不敢? 更何况,单单是方才那一个缠绵悱恻的吻,已让她有些沉沦了。 少女红着脸,轻轻“嗯”了一声。 不等她再开口,忽然一阵马蹄声。魏恪驭马来到马车这边,隔着一道帘子唤他们: “二爷,夫人,可否要用早膳?” 昨天夜里送别沈顷,她心中忧虑,也没吃得多少晚膳。听对方这么一说,郦酥衣才想起来,自己的肚子还饿着。 她的肚子也是配合,十分应景地“咕噜”叫了声。 沈顷轻笑了下,抬手自车帘外接过那些“早膳”。 郦酥衣目光落在他手里“早膳”上。 与其说那是膳食,倒不若说,那是一团脱了水的干饭。即便她不甚懂烹饪,也能瞧出来——沈顷手中的干饭乃麦米蒸熟后、混上几片菜叶,而后再曝晒成饭饼、饭团的模样,如此随军装在行囊里。 “行军在外,一日三餐只有这些干粮。你若是吃不惯,待我进山给你打些野味来。” “不必不必,”生怕自己成了对方的累赘,郦酥衣赶忙接过那干粮,道“郎君,我不挑,吃得习惯。” 她应得轻快。 一边说,她一边拿着那饭饼,咬了一大口。 果真……很难吃。 即便在郦家受过苛待,但她也从未吃过这般难吃、这般难以下咽的东西。 沈顷有些心疼得看着她,微微蹙眉。 他将自己手里的那一份递过去:“我这份加了盐卤与豆干,应当好吃一些。” 闻言,郦酥衣忙不迭摇头。她微弯着眉眼,一双乌眸间闪烁着清亮的光芒。 “不必了,郎君。府里那些饭菜我都吃腻了,这干粮,我倒觉得蛮好吃的。” 正说着,她又低下头,咬了一大口。 那干粮涩嘴,难以下咽,将郦酥衣的腮帮子填得鼓鼓的,活像一只小仓鼠。 沈顷心中无奈,着摸了摸她的发顶。 “其实,此处离沈府不远,如若你……” 不等他说完。 正埋头啃干粮的小姑娘“腾”地一下抬起了脑袋。 昨天夜里,陛下自顾自喃喃了许久。她只听清了对方最开始时所说的话,再往后些,那人的声音变越来越轻,越来越浑浊。 他唤着,阿娘,兄长。 他唤自己,陛下。 沈顷愣了愣:“陛下?” 郦酥衣点了点下巴。 男人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冷风轻扬着,将金甲拂了一拂。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东西自脑海间闪了一闪。 却是快如箭矢,不着痕迹。 从小到大,他被唤的最多的是“老二”、“兰蘅”,即便有长辈亲昵地唤他,叫得也都是“顷儿”。 他的眸光动了动,那光影却是转瞬即逝,顷即消失于沈顷的思绪中。 军队那边,魏恪在朝他高声喊:“二爷,找到吴夏的地图了!” 国事为重,郦酥衣道:“郎君且先去忙吧。” 她转过头,只见距离自己不远处,正有一片小小的梅花林。沈顷耐心叮嘱了一句莫要跑远,便任由她向前跑去了。 此地梅花开得并不是很好。 梅花是很浅的白色,花蕊处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还以为是白雪落在了枝头上,冷风乍一吹拂,侵袭来淡淡的梅花香。 她来回端详少时,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支腊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沈顷已拿着那份吴夏地图,与魏恪谈论军事。二人身旁三三两两围了些将士,日光倾洒而下,却又独独落在沈顷身上。他衣肩处光影粼粼,一时之间,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郦酥衣守在一侧,袖中揣着香梅,极耐心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与魏恪商讨完,一抬头,便对上这一双、正望着自己出神的眼睛。 四目相触。 郦酥衣脸颊红了一红。 她回过神,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前去。 趁着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郦酥衣自袖中取出香梅,飞快插在他头发上。 沈顷怔了怔。 只见少女抿着唇,眉眼亮晶晶的,连声音也带着笑意。 “鲜花赠美人。” 花开得并不甚好,可眼前之人,却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 冬日严寒,水袋里只有冷水,郦酥衣喝了一大口,那刺骨的寒意便这般一路沿着喉舌而下,直逼入腹中。 见状,沈顷愈发心疼。 自出关至烟洲,他眉心一直轻拢着,似乎在纠结,应不应该将她带去西疆。 与沈兰蘅相比,他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也更加理性。 他自幼受诫,心中时刻有着一把刻尺。一方面,他深知无论是为了妻子,或是为了这军国之事,自己都不应该将她带去西疆;另一方面…… 沈顷转过头,看着正靠在自己肩上休憩的少女。 男人眼睫动了动。 不可否认,法度之外,他有了自己的私心。 …… 行军泱泱,越过烟洲。 快要到墨州时,郦酥衣终于说服沈顷,打消了他将自己送回京都的念头。 似乎也是因为这行军劳苦,再加上马车之外将士众多,至深夜时,沈兰蘅也未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夜里“醒来”后,他便看着白日里沈顷特意留下的手信,佯装成沈顷指挥着行军。如此一来一回,倒也没生出什么大乱子。 郦酥衣也啃了好几天的干粮。 干粮兑着冷水,虽难以下咽,却十分饱腹。眼看着再穿过这一片丛林,便要来到墨州。沈顷突然叫停了军队,让三军在此处休整。 彼时,郦酥衣正坐在马车上,啃着一块干馕。 沈顷转过头,朝她伸出手。 “来,我带你去林中转转。” 她放下手中难啃的馕饼,愣愣点头。 月光并不耀眼,却将她那张脸映照得分外白皙。她不知梦到了些什么,眉头微微锁起,引得人不由得低下身,愈往前凑去。 她眉心轻动,檀口微张。 那一双粉嫩的唇,于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诱人。 男人手里紧攥着金簪。 他喉舌一烫,再也难以遏制情动,屏着呼吸,低下头轻吻上她的双唇。 似乎察觉到唇上的热烫,怀中少女像猫儿般轻哼了声。 有细碎的月色,流淌在男人瞑黑的目色之中。 这个吻愈发深入。 她像是在睡着,又像是突然被惊醒,半梦半醒间,少女眼睫轻掀。兰香盈盈,月色如水,轻柔地涌入她眼眶。 马车轻晃,车外行军之声不止。 郦酥衣半眯着眼,看着身上的男人,迷迷糊糊地唤了句: “沈顷……” 男人的后背一下僵住。 第52章 052 她的声音很轻。 这一声,像是恋人的呢喃,如此轻柔地落在人耳中,被黑夜衬得分外清晰。 郦酥衣俨然是将身前之人当成了沈顷。 她微阖着眼,只觉那道温润的兰香拂面,身前男人的气息克制,那双唇更是温柔到了极点。 她喃喃:“夫君……” 对方身形顿住,那垂下的乌发就如此,于少女面上扫了一扫。 扫过她沉甸甸的眼皮。 郦酥衣适才做了一个梦。 一个绮丽又温柔的梦。 昨天夜里,陛下自顾自喃喃了许久。她只听清了对方最开始时所说的话,再往后些,那人的声音变越来越轻,越来越浑浊。 他唤着,阿娘,兄长。 他唤自己,陛下。 沈顷愣了愣:“陛下?” 郦酥衣点了点下巴。 男人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冷风轻扬着,将金甲拂了一拂。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东西自脑海间闪了一闪。 却是快如箭矢,不着痕迹。 从小到大,他被唤的最多的是“老二”、“兰蘅”,即便有长辈亲昵地唤他,叫得也都是“顷儿”。 他的眸光动了动,那光影却是转瞬即逝,顷即消失于沈顷的思绪中。 军队那边,魏恪在朝他高声喊:“二爷,找到吴夏的地图了!” 国事为重,郦酥衣道:“郎君且先去忙吧。” 她转过头,只见距离自己不远处,正有一片小小的梅花林。沈顷耐心叮嘱了一句莫要跑远,便任由她向前跑去了。 此地梅花开得并不是很好。 梅花是很浅的白色,花蕊处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还以为是白雪落在了枝头上,冷风乍一吹拂,侵袭来淡淡的梅花香。 她来回端详少时,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支腊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沈顷已拿着那份吴夏地图,与魏恪谈论军事。二人身旁三三两两围了些将士,日光倾洒而下,却又独独落在沈顷身上。他衣肩处光影粼粼,一时之间,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郦酥衣守在一侧,袖中揣着香梅,极耐心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与魏恪商讨完,一抬头,便对上这一双、正望着自己出神的眼睛。 四目相触。 郦酥衣脸颊红了一红。 她回过神,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上前去。 趁着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郦酥衣自袖中取出香梅,飞快插在他头发上。 沈顷怔了怔。 只见少女抿着唇,眉眼亮晶晶的,连声音也带着笑意。 花开得并不甚好,可眼前之人,却是世间难得的美人。 马车外是踏踏的行军声,车内颠簸,他闭上眼。 即便不用细想,沈兰蘅也能猜测到,郦酥衣如今在做什么梦。 心中涌上酸意与怒意,他心想,自己此时应当推开她。 可面上的软唇,却让他渐渐沉迷。 这是郦酥衣第二次主动吻他。 第一次是在沈家祠堂里,他手里攥着那柄处决过秋芷的尖刀,因是惧怕,少女乌眸柔软,对自己假意逢迎。 奸诈如他,又何曾不知晓对方的虚与委蛇? 但他还是沉沦了,一如今日,于这颠簸的马车上,于这寒冷的夜幕与萧瑟的凄风中…… 他同样,清醒地沉沦。 时至深夜,行军之声却仍不止歇。为了尽快抵达西疆,随行沈家军皆是日夜兼程,只间隔着歇息短些时辰。 马车外,将士们步履声匆匆,那马蹄更是踏踏不止。沈兰蘅垂着眼,再也禁不住,右手探向她裙摆之下。 郦酥衣腿上一道凉意。 紧接着,她便感受到对方掌心处的老茧。 月色昏昏,她的指尖却泛着一道浅浅的青白色。 沈兰蘅目光在其上停滞少时,须臾,他终于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撤出身,再与身后的魏恪交谈起来。 这些日子,在沈顷与郦酥衣的“逼迫”之下,沈兰蘅恶补了许多沈顷在出发前刻意带来的军书。 虽说这些都是“纸上谈兵”,但在真刀实枪的行军打仗之前,加之沈顷白日里留给他的那些手信,顺利来到西疆并不算是一件难事。 沈兰蘅收到军报,随意应付了魏恪几句,便将其收至袖子里。 这些事,待沈顷白日醒来,自会好生处理。 待沈兰蘅再度走上马车时,郦酥衣已睡熟。 她俨然是累坏了,一个人睡得很快。 虽是睡着,她本就瘦弱的身子却蜷缩成了一团,许是没有安全感,她双臂紧抱在胸前、将那厚实的褥子抱得极紧。 夜色瞑黑,她无声走上前去。 方一坐定,便听见身边响起一声极低的、甚至带着几分呜咽的轻语: “郦酥衣,这般对我,你很开心吗?” 她明明是那人的妻。 迎她入门的是那人,一开始她要嫁的也是那人。 如今与自己不清不楚的,却是那只蛰伏在那人身体里的困兽。 她喜欢那人,她倾慕那人。 不是对她的欲迎还拒,而是对那人…… 男人眸色愈沉。 她倾下身,将她下摆扯净。 眼前女子轻咬着下唇,愈发依偎过来。她脸颊生红,呼吸紧促,那双睫羽轻轻颤抖着,如同她摇曳的少女心事。 “陛下。” 她冷眸,看着身前俨然“不省人事”的女人,在她耳畔冷不丁沉声:“你可知我是谁。” 听见那一句话,几乎是一瞬间,陛下后背一冷。 她自睡梦中惊醒。 车内昏昏,整个马车陷入黑夜。 她瞪圆了一双杏眸。 郦酥衣居高临下地看着,怀中少女愣了须臾。半晌,她才磕磕绊绊道:“沈……沈……” “郦酥衣。” 她咬牙切齿地自报家门。 她眸光又是一颤抖。 那满带着震惊的眸底,分明写着——怎么是你?! 怎么是她。 怎么会是她。 ……不应该是她。 见状,郦酥衣阴恻恻笑了笑。 她虽是勾着唇,可那笑意根本蔓延不到眼底。 男人眸光寂冷。 “你以为是谁。” 她的声音之中,明显带着不虞。 “或者说,你希望是谁?” 她咬着牙,声音冷得让人心悸。陛下又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手腕一下被对方捉住。 她道:“郦酥衣,你松开我。” 因是马车外还有人,她的声音很低,一张脸更是因此涨得通红。 身前那人自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她不光没有松开手,反而愈发变本加厉。陛下呼吸一滞,那裙衫再度簌簌而下,滑落到小腿边。 幽黑昏暗的马车中,她的脚踝白得像雪。 陛下惊恐地往后退缩:“郦酥衣,你莫要胡来。” 车帘猎猎,却因过于沉重,被呼啸的夜风吹卷不起来。男人逆着光,逼上前。 陛下很明白此时此刻她想做什么。 即便车内昏黑一片,即便她背对着车窗,她仍能看清楚对方眼中呼之欲出的情动。 或者说,那并非完全是一种情动,而是情动之后,那一种最本能的欲望。 她身上那道清浅温润的兰香也一寸寸逼近。 陛下道:“如今你我还在马车上——” “马车上,”郦酥衣歪着头冷笑一声,打断她,“又如何?” 更过分的事情她又不是没做过。 她的轻嗤声淡淡,一点一点,于这瞑黑的夜幕间弥散开来,弥散至陛下耳边。 原本是白皙透粉的耳垂,此时此刻,竟红得几欲要滴出血来!! 伴着那一道力,陛下眉心蹙了蹙。她紧咬着牙关,才没有发出奇怪的声息。 不过顷刻间,她整张脸都涨得通红。 她用力,想要推开她。 郦酥衣冷眸,瞧着她面上的神色,忍不住又是一阵哂笑。 她冷冷道:“陛下,你怎不说,你与那那人还在梦中苟且……” 一回想起适才、她迷迷糊糊间所唤的那一句“那人”,那一句又娇又柔的“那人”,她心中便生起不可遏制的酸意与怒意,竟让她攥紧了那只纤细的手腕,力道愈发加重加紧。 醋意万千,生起千层风浪。 陛下正处在那风口浪尖之处。 听着马车外那些行军之声,还有近在耳边的、踏踏的马蹄声,她张了张嘴唇,想要赶在嗓子里那一声破土而出前、用手将嘴巴捂住。 少女颤抖着手臂。 瞧她这般,郦酥衣阴沉沉垂眼。她的手臂生得极结实,将她的小手拨开,而后用手心覆盖了上去。 她的薄茧,横在离她嘴唇极近的地方,随着马车晃动,在她的唇上摩擦着。 不一会儿,她已全然失了力,呜咽声被她掐死在宽大的掌心里。 那一张巴掌脸,此刻更是被她的手掌遮掩去了一多半儿,只露出一双溢满了水的杏眸。 也不知是她的掌心滚烫,还是她那一张脸本就发烫。 郦酥衣掩住她的呜咽声,看她的乌发尽数被汗水溽湿。那香汗淋漓,自她的鼻尖细细密密地渗出来,滴到她的唇珠,再一路蜿蜒而下…… 她微微喘息,于她耳边: “陛下,我与那人,你现在还分得清么?” 她闭着眼,只用嘤咛声回答了他。 便就在此时,便就在这弯月上梢头、夜色正浓郁之时……马车之外,冷不丁传来魏恪一声毕恭毕敬地呼唤: “二爷。” 沈兰蘅愈发情动,低下头来咬她的唇,无暇顾及魏恪。 少时,马车外又传来一声: “二爷。” “……” “二爷?” 他终于不耐烦地抬起头,低沉着嗓音道:“说。” 沈兰蘅虽是微微侧脸、面朝着马车外,可那动作还未停下。郦酥衣不备,险些叫出声。 她赶忙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巴。 见状,沈兰蘅这才反应过来她的动作,不禁短促地笑了声。可那笑声依旧阴沉沉的,须臾男人才缓缓伸出手,将她的双唇再度遮掩住。 魏恪:“将士们都走了一整个下午了,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 听着对方的话,男人后背稍稍挺直。他垂下眼,睨了睨完全瘫倒在一片衣裙之中的少女。只见她脸颊、身上尽生绯色,看上去秀色可餐、分外诱人。 沈兰蘅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佯作声音平静,问道:“出漠水没有?” “尚未。” “再走一个时辰再歇。” 魏恪那边顿了顿。 郦酥衣在马车这一边,提心吊胆,生怕对方会掀帘而入。见她这般,身前的男人却似乎受用极了她这副模样,动作竟愈发加剧。 好在马车外头,魏恪仅顿了片刻,而后恭敬道:“是。” 马车之外,那行军声似乎愈发整齐了。 那踏踏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映衬着他的动作,他的吐息。 看着她面上的局促与不安,沈兰蘅低下头,带着薄茧的手掌轻抚过少女挂着汗珠的脸颊。 他声息温热,带着几分涩涩的哑意,也不知是在放狠话,还是在真的警告她。 男人声音恨恨: “郦酥衣,你以后胆敢再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我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第53章 053 听着他这般说,郦酥衣脊柱一凉,后背冷汗直冒。 她知晓,沈兰蘅这一句话,绝非只是单纯地想吓唬她。 车马不曾停歇,车壁随着踏踏的马蹄声响,极有规律地摇晃着。 那声息踩在少女喉舌间,将她每一寸吐息都紧紧封固住。 郦酥衣闭上眼,心想。 他不是开玩笑。 他没有在开玩笑。 倘若自己再惹恼了他,眼前这个疯子大概真会将车帘掀开,于这光天化日之下,宣告着他的独有。 …… 不知过了多久,行军声终于止歇。 魏恪一句“听我号令,原地休整”,沈兰蘅也缓缓抽了身。 那人动作不疾不徐,却是格外游刃有余。 目光再度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宋识音能明显感觉到,对方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 少女双肩打着颤,抱紧了胸前的衣裳,不再去看那人。 夜色深深。 冷风吹打过丛林,簌簌拂落一片斑驳的枝影。 时值冬日,百花枯萎凋敝,却不妨碍树干的结实与杂乱。宋识音一个人坐在昏黑的马车里,借着几点微弱的月色,慢吞吞地将散落一地的衣衫一件件穿好。 那人常年练剑,右手的掌心虎口处,正有着一层不薄不厚的茧。感受到那一层茧,少女脊背微直。她眼睫动了动,自睡梦中惊醒。 马车漆黑,身侧正是那高大的那人。 她眯了眯眼,脑子尚还在发晕,心中恍惚。 那人? 马车的车帘紧掩着,月色如霜,却分毫落不进来。 身前的那人更是逆着光,只留给她那样一道熟悉的轮廓。 不等她反应,对方已解开她的衣裙。 裙衫簌簌而落,宋识音摸着黑,轻轻推了那人一把。 “小贱人,您……” 她的话欲言又止。 却没有半分阻止的意思。 落在那人耳朵里,反而更像是一种欲迎还拒。 马车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轻,可宋识音现下,浑身感官俱是敏感。 她只听着那人脚步顿在马车边,隔着车壁,对方似是犹豫良久。终于,那人抬手掀开那一道厚厚的车帘。 是那人。 那人微垂着眼睫,递过来一个水袋。 水袋里,是那人刚用柴火温的热水。 诚然,经过适才那一番折腾,宋识音如今喉咙里正干涩得发紧。她抿了抿唇,将脸微微偏至另一边去,并未领那人的情。 那人将水袋子轻轻晃了晃,解释道:“温水。” 说这话时,那人眼皮懒懒地耷拉着,不知是有意无意,那双眼里竟带着些许微不可查的关怀,朝马车里面轻瞟了眼。 宋识音靠在车壁上,没有看那人。 “不想喝。” 少女声音很轻,泛着些冷意。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大胆地反抗那人。 果不其然,见她这般,对方正执着水袋的手指顿了顿。那人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一声:“二爷。” 西疆来了新的军报。 那人朝马车里又看了一眼。 夜色浓稠,那人的凤眸更是瞑黑。那视线轻轻落在她身上,心潮涌动,欲说还休。 那人沉默了片刻,还是弯了弯身子,将水袋放至少女身边。 她已穿好衣裙,厚厚的衫子被她手指熨得妥帖无比,那人乍一抬起车帘,便有月色侵袭而入,流淌在她冷白的手指上。 而现如今,她闭上眼,回想起入夜后发生的一切。她明明梦见自己与那人在梅树下欢愉,一睁开眼、身上却换成了另一个人。那个人很疯,很狠,只隔着一道车壁,于那人的部下、将士面前,宣泄着自己的醋意与愤怒。 若说先前,她能对那人假意逢迎,是因为那时她心中还没有那人。 或者说,那时候的宋识音,对那人是敬畏大于仰慕的。 然而,现如今…… 她将脸轻轻埋在褥子里。 她不知该如何再去面对那人。 夜色月色相衬。 那人垂目,瞧见马车角落处,正扔着那支红豆发簪。 …… 接下来这些日子,每至夜间,宋识音都变得异常沉默。 月色冰冷,漫过晃动的车帘,宋识音靠坐在马车里,神色亦是清冷似水。 她像一个没有任何生气的假人,缄默安静,不语对方交谈,甚至不给那人任何的眼神。 若说非有什么能让她心头为之一动的,便是那人那一张,与那人一模一样的脸。 白日里,那人一如既往的忙碌。 大部分时间那人都不在马车里,但罔论再如何忙碌,对方总会抽出时间,或是陪她聊天,或是陪她吃饭。 路过好看的梅花林,那人也总会给她折下最艳丽的那一枝。 似乎察觉出她情绪的不对,那人将花枝别在她的发髻上。 那人声音温和,问她怎么了,怎么这般无精打采。 宋识音摇摇头,道,这一路日夜兼程,自己兴许是累了。 闻声,那人的眼睫动了动,短暂犹豫过后,那人微红着耳根弯身,于她额头上印下极轻柔一吻。 这一路风尘仆仆,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西疆。 来到西疆时,正值黄昏。 日头沉沉欲坠,金霞生绯,高悬于天际。 从前,宋识音都只是在诗书中见过西疆,真当踏上这一片土地之后,她才明白了何为恶风卷地吹黄沙。 渺渺黄天,沙尘弥漫,一眼望不到头。 她刚一走下马车,就呛了满嘴的沙子。 那人过来扶她。 “当心。” 不远处,早早立了一行前来接应之人。 见了那人,那行人赶忙迎上来。为首的正是沈兰蘅,那人拱着手,朝那身披金甲之人拜道: “卑职沈兰蘅,拜见定元将军。” 那人声音平缓,也上前将那人扶住:“不必多礼。” 对方面上挂着奉承的笑,目光转而落在宋识音身上。 “这位是……” 那人淡淡应答:“内人。” 沈兰蘅了然:“原来是沈夫人。不知夫人前来,在下有失远迎。” 因有了那人这一层关系,先前那些异样的目光,也悉数转变成了敬畏。 宋识音也跟着那人,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沈兰蘅看自己的眼神很是奇怪。 那道目光,表面虽是恭敬,落在宋识音身上时,却莫名能让她瞧出几分大胆的野心。 金粉色的霞光落在那男子眼中,那人那双眼极小,笑起来时几乎只剩下一条浅浅的缝儿。 沈兰蘅微弓着身,狭窄的眼底却闪烁着精光,令她下意识攥了攥身侧之人的手指。 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微微侧首,极耐心地问:“怎么了?” 霞光同样落在那人眸底,琥珀色的光影温柔晃动。 她抿了抿唇,尽量不被沈兰蘅察觉出异样:“小贱人,无事。兴许是刚到西疆。身子……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那人回握住她的手。 “我带你先去看看军营。” 她点头,避开那人。 “好。” 那人先带她来到了住宿之处,将行囊放下。 此处不比京都,没有三进三出的宅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间间军帐。 此前那人已传书,命属下重置一个干净的军帐出来,就立在那人帐子的隔间。 将行囊都简单收拾好,宋识音转过身,正见那人站在帐口之处。暮风猎猎,卷起黄沙如烟,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回首,凝望而来。 那人目光温润柔和,似与周遭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可待对方领着她,前去练武场时—— “陛下!” “陛下——” “属下拜见陛下!” 一见到那人,周遭将士皆放下手中刀枪,一声接着一声唤,威声直震云霄。 宋识音一直长在内宅,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她被眼前场景所震撼到,将那人的手攥得愈发紧。 那人低下头:“不要怕。” 这些不只是那人的拥护者,更是跟着那人出生入死、情同手足的兄弟。 沈顷将她的手牢牢牵着,同将士们介绍起她来。 闻言,将士们热情朝她行礼: “将军夫人——” “见过将军夫人——” 一声一声,再度冲上云霄。 没一会儿,她便禁不住,天上的晚霞一寸寸染上少女白皙的双颊。 看着眼前景象,看着身前的泠泠银甲、漠漠黄沙,看着身侧之人眉目恣意、意气风发。 郦酥衣忽然明白,自己的夫君为何不承爵位、高枕于京中了。 狭窄的府邸困不住他,繁华的京都困不住他。 这里才是他的天地。 第54章 054 不少时,郭孝业也跟着来到了练武场。 沈顷不在的这些日子里,都是由他代为掌管西疆军务。西疆驻扎的大多为沈家军,虽说对郭孝业同样言听计从,可论起军心,郭孝义自然是抵不过沈顷分毫。 他方一踏入练武场,便看见正被将士热情围着的二人。 郭孝业步子顿了顿。 却不过转眼,男人已敛去眸间神色。他唇角扯出满是阿谀的笑,迎上前。 “沈将军,将军夫人。” 眼看这天色渐晚。 日影微斜,屋内的暖炭燃尽了,女使规矩地上前,又添了新炭。 见二人发着呆,沈兰蘅继续道:“如若……你们不喜欢清凤城,想要回江南也可以。只是原本兰府的宅子已被查封,我在江南也一时间找不到别的宅子,还需要再筹备上些时日。” 郦酥衣打断他:“不必麻烦你,听闻清凤城民风淳朴,小食众多,姨娘和姐姐会喜欢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像是一道温缓的风,却听得安氏蹙起眉头。 “蕖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去清凤城?” 沈兰蘅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来。 二人的目光恰恰迎上。 他的眼神温缓,似乎带着几分探寻,又似乎带着几分期待。只是那眸底幽深瞑黑,郦酥衣看不太懂其中的情绪。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像一棵挺拔的松,又像是那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云。 沈兰蘅看着她,慢条斯理,游刃有余。 她想起来二姐的话:沈兰蘅的心思,旁人是猜不得的。 对方盯得她有些坐不住,安姨娘的目光亦是灼热。郦酥衣咬了咬下唇,轻声道: “姨娘,我想随沈兰蘅去北疆。兄长在北疆下落不明,我想跟着沈兰蘅,一起去北疆找兄长。” 她的养兄,那性子如兰花般清雅的兰旭兰子初。 提起兰子初,安氏面上又多了几分恍惚之色。即便兰子初并非自己膝下所出,但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安氏亲眼见着,兰旭是如何从一个单薄的少年,长成那般文采卓然、霁月清风的男子。 也罢。 女儿跟着沈兰蘅去北疆,她也是放心的。 安氏看了郦酥衣一眼,又看了沈兰蘅一眼,心中有了些思量。她叮嘱了几句,兰清荷恰好从定静阁外走进来,方喊了句姨娘,就看见立在屋子里一袭紫衣的沈兰蘅。 她的话语顿住,小心走到床边。 “姨娘,这是刚从张大夫那里取的药,放在床头了,您记得喝。” 郦酥衣:“又取的什么药?” 二姐偷偷看了看一侧的沈兰蘅,小声:“大夫说姨娘体虚,开了些温补的药,每日一剂,对姨娘的身子好。” 兰清荷走入屋内后,沈兰蘅也并未多看她一眼。对待兰二,他的态度倒是有几分冷漠。几人坐在床边围着桌子,始终说不到一块儿去,没一会儿,应槐不知在沈兰蘅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便起身离去了。 沈兰蘅离开时,郦酥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背影。 二姐拽了拽她的袖子,声音终于大了些:“三妹,别看了,人都走了。你呀,莫不真是被他给勾了魂儿。” 郦酥衣低头,拢了拢耳边的发:“我没有。” “没有就好,如今柳玄霜被捉了,我们在驻谷关也都平安无事了。既然这件事都过去了,那不若让他就此翻篇。三妹,你听姐姐一句劝,日后莫再跟沈兰蘅纠缠不清了,他那样的人,有多心狠手辣你也是见过的。如今他装得这般温柔体贴,那日后呢,他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辈子。” “日后待他原形毕露,你若是敢稍微忤逆他的意、将他惹恼了,他有多少种手段对付你。光是那些冷冰冰的刑具,还有他那条又长又吓人的鞭子……三妹,你身子弱,吃不消的。” 此话听得安氏频频蹙眉,忍不住道:“清菏,这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兰清荷不以为然,“话本子里说,像沈兰蘅这般位高权重的男人,喜欢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折磨女子的手段也十分残忍,什么抽鞭子、手铐脚链绳索,还有……” 郦酥衣想起来她手腕上的勒痕。 忍不住道:“二姐,你莫说了。” 走出阁楼,沈兰蘅正立在院子里。听见脚步声,男子转过身形。 “你怎么还在这里,”郦酥衣迟疑道,“你在此处站了多久?” 有没有听见二姐的话? 沈兰蘅道:“不久。” 她放下心。 忽然,她眸光顿了顿,看见对方微微肿起的唇。他嘴唇微肿,似是曾被人狠狠咬过,方才他一直站在阴影里,让她看不真切。 如今,他立在阳光下,郦酥衣千真万确,看清了他的嘴唇。 他是……和谁激吻过吗。 郦酥衣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失神。 沈兰蘅方一转过身,就看见少女盯着自己的嘴唇,发着愣。 起初他还以为自己嘴上有什么东西,伸手摸了摸,忽然,脑海中闪过些零碎的片段。 还有那虽凶狠,却又细腻的触感。 陡然一道凉风,郦酥衣自知失礼,尴尬地别开脸。 见她面色窘迫,沈兰蘅轻声笑了笑,并未说亲吻他的女子是谁。 反而极为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带她去庭院里看梅花。 玉梅如雪,暗香隐隐。梅树上的雪已化了,此时反而愈发清冷霜洁。男子就这般站在梅树下,一时间,竟衬得那玉梅都黯然失色。 见她又发着愣,沈兰蘅伸手,将她发上的花瓣拂去。 微风徐徐,撩起他的紫衫。 男子动作轻柔,眸光更是温柔得一塌糊涂。 可郦酥衣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她想了大半个月,都没想明白。 这大半个月,沈兰蘅将军饷案查了个七七八八,人也抓了个九九十十。就在他准备复上时,一阵马蹄声骤然穿过。 只见马背上的人一袭红衣,手里捧着份皇诏,只一眼,便看见庭院里正在审讯犯人的沈兰蘅。 “圣旨到——” 那人轻勒了一下缰绳,微扬起光洁白皙的下巴。见沈兰蘅走出院子,这才翻身下马。 此行只有她一人,想必风尘仆仆,日夜兼程。 看见她手里的皇诏,沈兰蘅将手上的血迹擦拭干净,而后撩袍而跪。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神色亦是十分平静,似乎等待这一刻已多时。 男子微垂着睫羽,让人看不太清他眸底的神思。他虽然跪着,却是傲骨灼灼,这让郡主那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片刻,才缓缓打开诏书。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兰蘅,忤逆圣意,抗旨不遵,戴命擅离职守,懈怠职责,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然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免其死罪,赦其戴罪立功,彻查驻谷关军饷……” 日头灼灼。 腊梅开得正好,从庭院中飘来一阵幽香。沈兰蘅面色轻缓,垂眼跪得从容。 他神情淡淡,似是预料到了圣旨上的内容,平静地听着对方将皇诏宣完。光影斑驳,落在男子波澜不惊的面容上,末了,他行了一拜,上前将诏书接过。 “臣,接旨。” 见他这般,那人气不打一处来。 “沈兰蘅!” 烈日之下,少女一身灼衣,张扬贵气得不成样子。那人的母亲清凤城城主夫人,乃当朝太后的义女,有太后娘娘护着,她自然也娇气尊贵。 然,这“娇气”,只是她模样、身段看起来娇柔可人。 那人实在是个泼辣性子。 许是清风城城主是武官出身,那人耳濡目染,也跟着爹爹习武练剑。她的马术、剑术甚至都不输给男儿,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 她扬着下巴,睨向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头的男子。 “圣上虽说免了你的罪,却未免你的罚。你身为朝廷命臣,罔顾圣上威严,如若不是我进宫,在太后、圣上面前替你求情,你如今怕是已身首异处了。沈兰蘅,你说这恩,你该如何报答本郡主?” 诚然,当初那人见沈兰蘅公然抗旨,便火急火燎地上马,直奔京都而去。 进了宫,面见太后,从而一步步在幼帝面前替沈兰蘅求情。 圣上年幼,心思容易被旁人拿捏,一不留神儿便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了去。 经那人这么一说,幼帝恍然醒悟。 这才保下了沈兰蘅一命。 但毕竟,抗旨也不是小事,圣上只免去了他的死罪,并未免了他的罚。思及此,她不免一阵恍惚,给予呕吐。 “衣衣。” “……” “酥衣?” 沈顷微微蹙眉,低下头轻声唤她。 “你怎么了?” 怎么突然变成这般失魂落魄? 瞧着她脸颊煞白,男人眼底里不禁浮上一层心疼。 郦酥衣苍白着脸:“无、无事。兴许是……水土不服。” 魏恪在外面唤他。 闻言,沈顷向外应了声,继而又转过头,同她道: “我已派人去京中接玉霜与素桃,一会儿我会命人带着军医过来,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或是有什么需求,都尽管提。” 少女点点头:“好。” 掀开军帐时,沈顷仍放心不下,频频回首。 这一场练武到了黄昏。 待沈顷喝了药,欲起身去找妻子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待再回过神时,俨然是第二日清晨。 桌案之上,昨日那张字条上,又多了一行小字。 依旧是狗爬似的字迹: ——所以……我想,我可不可以以你的身份,去见一见她。#$&……@……(一团黑墨) ——我有些话想要同她说。 (划线) (再次划线) ——你今夜不要饮下那碗药,就给我一个黄昏,只用一个黄昏。 ——全当我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必定偿还。 沈顷皱眉,用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分辨出对方所写的是什么。 他想也不想地提笔,冷冷写下四个字: 【白日做梦】 第55章 055 沈顷不知那孽障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怎么可能不喝那一碗药,任由对方在黄昏假扮自己? 简直是痴人说梦。 沈顷垂眼,又提笔将那四个字重重描粗。 沈兰蘅昨夜仍未来找她。 可即便如此,郦酥衣仍心有余悸。 马车上的沉默,来到西疆后的避而不见……这一切都让郦酥衣觉得,对方似乎在暗暗预谋着些什么。 他在想什么? 他在预谋什么? 郦酥衣已没有太多精力去思索、去与之周旋。 她只是想,沈兰蘅莫要做出危害沈顷、危害西疆的事来。 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在沈顷面前表露分毫。 却未曾想到,心细如沈顷,仍是瞧出了她的不开心。 一日,练完兵后,沈顷前来一匹红鬃马。 沈顷道,这匹马叫烈鹰,行烈如风,迅捷如鹰。 烈鹰已跟着他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许多年。 马儿高大,也不知是不是在与她打招呼,一见了郦酥衣,烈鹰便打了个响鼻。 她有些被吓到,往沈顷身后躲了一躲。 见状,沈顷牵紧了她的右手,温声道:“你成日在军帐中,难免无聊烦闷,恰巧今日我没有其他忙事,带你来看一看西疆这边的光景。” 西疆的光景? 她茫然四顾,这边除了军帐便是黄沙,有什么可看的? 心中虽这般想,但惦念着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与沈顷独处,郦酥衣乖巧应了声,转眼之间,已被他抱上马。 对方将她抱在怀中,大手掐了掐她的腰际,不等郦酥衣脸热,男人的声音已从头顶处落了下来。 “坐稳了么。” “嗯。” 她靠着沈顷结实的胸膛,点点头。 梅花是很浅的白色,花蕊处又透了些粉。放眼望去,还以为是白雪落在了枝头上,冷风乍一吹拂,侵袭来淡淡的梅花香。 她来回端详少时,折下开得最好的那一支腊梅,小心翼翼揣在袖中。 走回去,那人已拿着那份吴夏地图,与魏恪谈论军事。二人身旁三三两两围了些将士,日光倾洒而下,却又独独落在那人身上。她衣肩处光影粼粼,一时之间,竟将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比下去。 这并非是她对沈兰蘅心心念念。 她并不喜欢沈兰蘅,甚至说,她对沈兰蘅没有一丁点儿好感。每每见到那人,郦酥衣自心底里生起的若非恐惧,那便只剩下了厌恶。 她不知从何时,竟变得这般忧虑。 她害怕再与沈顷亲密下去、待她情难自已时,会被自己的夫君发现,那人曾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迹。 即便沈顷明面上不会责骂她。 但郦酥衣总觉得,自己如若是沈顷,如若自己的妻子成夜与另一个男人共赴云雨,她应当会怒不可遏。 她更害怕。 她怕自己与沈顷的亲昵,被沈兰蘅发觉。 ——“你以后胆敢再在我面前提那两个字,胆敢与他再亲昵上一分……郦酥衣,我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究竟是谁的人。” 少女坐在马背上,双肩竟暗暗颤抖起来。 沈顷察觉出她的异样,低下头,问道: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不大敢表露心事,抿着唇,只摇摇头。 沈顷眸光微闪,仍关切问她:“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何止是不开心,自从那夜过后,她心中愈发烦郁。 “从前,每当我遇见不快之事时,总喜欢骑上烈鹰,于这疆场上驭马飞驰上一圈。” 沈顷微眯起眼,轻抬起下巴。 今日风沙不甚严重,光影烈烈,落于男人面庞之上,将他原本清俊的一张脸衬得愈发白皙。 同样在军中,同样镇守西疆。 沈顷却与郦酥衣所看到的那些将士大有不同。 他虽执刀剑,可身上却带着一种温润斯文的书卷气。他衣衫整洁,光洁的下巴上看不见半点胡茬。眉目微垂时,那一袭眼帘也随之轻垂下来,光影摇晃,翕动在他那如小扇一般的鸦睫上。 听了沈顷的话,郦酥衣不免问道: “原来郎君也有烦闷之事吗?” “自然。” “我原以为,郎君乃天之骄子,应当不会困囿于心中烦闷。” 在郦酥衣看来,沈顷仿若有一种神力。他的情绪稳定、平和,执行力又很强。罔论遇见了何等棘手之事,他都能极轻松地迎刃而解。 闻声,沈顷便笑。 他声音很轻:“你猜” 他怎么会没有忧心之事呢? 他肩负得越多,便承担的越多;承担得越多,要考虑得也就越多。 国之事,家之事。军政之事,宅府之事。 还有…… 她之事。 沈顷明显能感觉出来,这几日,自己的妻子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 她那双轻柔无害的眉睫之下,似乎在隐隐担忧着些什么。 沈顷将马驭慢了些 “人生在世,不如意十有八九。就算是神仙来了,也要为人间之事而忧心。更何况,你我都只是凡人。” 凡人有爱,有恨,有憎,有恶,有欲。 自然也会有千般忧心,万般苦恼。 闻言,郦酥衣也扬起脸。 她看着两臂正环抱着自己的玉面郎君,眨了眨眼。 “夫君也是凡人吗?我原以为,夫君这般厉害,应当是上天派来的神仙呢。” 她的神色认真,声音却是娇俏。 也不知是这语气,或是这神色逗笑了他,沈顷唇角略微朝上扬了扬。那一双凤眸清明,眉目之间,却写着少许无奈。 “衣衣。” 他垂下眼,看着她,道,“如若我真是神明,便许愿你一生无忧无虞,不为他事忧虑烦心。” 听着身前之人的话,郦酥衣一颗心忽然一阵悸动。 不等她再开口,只闻对方极低声一叹: “可惜我并非神明。” 可惜他并非神明,不能护她无忧,不能解她烦心。 如此思量着,男人将掌心鞭绳攥得愈发紧。 他道:“再往前走些便是一片梅树林,如今林子里的腊梅开得正艳,衣衣,我带你去那边看看。” 她点头,乖顺地应了句:“全听郎君主意。” 沈顷再度抬起下巴。 “驾!” “驾——” 又是一道道扬鞭之声。 烈鹰是一匹矫健且俊美的烈马。 扬鞭飞奔起来,果真如它的名字——敏捷迅猛,如风如鹰。 郦酥衣只觉得,耳畔有猎猎风声穿过。日影婆娑摇晃,扫落在她衣肩之上。 黄沙漠漠,于烈马蹄下扬尘。她就这般靠在沈顷怀中,看着眼前景象一分一分、变得格外开阔起来。 郦酥衣后知后觉—— 沈顷瞧出了她的烦闷,对方是在宽慰她,在带着她纵马散心。 郦酥衣心中情绪微动。 但现下—— 梅香与兰香拂动,树影与衣影簌簌。 男人温润的目光衬着和煦的暖阳,宠溺地落在她身上。 郦酥衣觉得,自己理应害羞的。 微风一吹,树枝一摆。 她一颗心也跟着眼前这梅花树影,止不住地摇曳起来。 便就在此时,迎面忽而扑来一阵黄沙,沈顷温声带了句“闭眼”,继而伸出手护于她眉目之间。郦酥衣就这般循着对方的话,乖顺闭上眼睛。她感觉着猎猎风声自两颊侧穿过,那道兰香清润温和,逸散至自己的鼻息。 郦酥衣轻嗅着那道兰香。 兰香、风声、马蹄声。 开阔无比的西疆,层层叠叠的高山。 她忽尔觉得胸中郁结在渐渐消散,一颗心竟也变得开阔爽快起来。 冷风侧耳,她不禁跟着沈顷一起喊。 “驾——” 衣袖猎猎,她于沈顷怀中,发髻散开,青丝翩跹。 “驾!!”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骑马。 可现下坐在沈顷怀中,坐在烈鹰的马背之上,郦酥衣才第一次感受到,这驰骋沙疆的乐趣。 怕她的脸被风沙吹刮到,沈顷一边驭马,一边用胳膊护住她的脸颊。他那双护腕上的甲片本是铮铮,待触碰她双颊时,又顿然化作柔情一片的水。 郦酥衣抿着唇,一颗心也跟着马蹄踏踏直跳,不知不觉间,少女面颊已染上一片淡淡的绯色。 不少时,眼前忽然多了一点娇艳的梅红。 那果真是一片梅树林。 一片开得正好的、娇艳欲滴的梅树林。 郦酥衣从未想到,会在西疆这等蛮荒之地看到这般鲜艳的梅花林。 马儿驶进些,那片梅林于眼前寸寸铺展开来,放眼凝望,入目的皆是一片艳红。 自京都前往西疆,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般生机勃勃的花林。见状,她心中不免有些兴奋,自沈顷怀中探出一颗小脑袋。 “西疆竟有这般好看的梅花林。” 算是稀奇了。 沈顷垂眼,见小姑娘一张脸颊冻得粉扑扑的,那杏眸微圆,亮晶晶的十分惹人爱。他唇角不禁也带了些笑,小心细致地扶着她下马。 “要去看看么?” “去。” 驭马跑了这般远,她自然要前去看看的。 她像一只欢快的雀儿,又因被沈顷牵着,不得不乖顺地慢下步子。见状,沈顷索性便撒了手,任由她朝那片梅林跑去。 说也奇怪,适才与沈顷纵了那么一遭马,再嗅着眼前这沁人心脾的梅花香,她竟觉得身心皆是无比轻盈。 沈顷踩着她的步子,跟上前。 看着少女身段窈窕,正站在一棵开得正好的梅树下。 眼下正值晌午,金影灼灼,日光温暖得不似隆冬,更不似西疆的隆冬。 和煦的日影徐徐而落,穿过艳丽的梅花丛,于少女衣肩处投落一片斑驳的影。看着她清丽的面庞,男人忽然心思一动,伸出手去,折下那最艳丽的一枝梅花。 沈顷也学着她先前,将梅花别至她鬓角边。 扑面而来一阵花香,对方言语间夹杂着淡淡的笑意。 “鲜花赠美人。” 冰冷冷的腕甲于鬓角旁拂了一拂,郦酥衣鸦睫轻抬,潋滟起一片含羞的水光。 她羞怯道:“郎君在取笑妾身。” “为何是取笑?” 沈顷垂眸,“衣衣本就是美人,美人展颜,娇花失色。该羞的不是你,而是这满园的梅花。” 他的声音温缓,流淌过郦酥衣的耳畔。 闻言,郦酥衣心想,沈顷不愧是读过书的,随随便便的一句话,竟也能讲得这般漂亮。听了这席话,少女心中愈发羞赧。 那羞色自双颊滚烫至喉舌间,叫她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去回应对方。 她手指将衣袖攥皱,别开一张烫红的脸。 转身朝另一棵树走去时,二人的手指就这般轻微交触,又立马如被热水烫了一般、急匆匆撒开。 郦酥衣也不知自己在害羞什么。 自己明明已过门数月,乃对方明媒正娶的正妻。二人虽未有过床笫之欢,但好歹也曾拥抱、亲吻过。不过如今一个较为暧昧的眼神,郦酥衣不清楚,她有什么好害羞的。 少女颊上生绯。 她轻轻咬着双唇,粉嫩的唇瓣,竟比这梅花还要娇嫩欲滴。 沈顷心想,他再怎么清冷自持,可自己总归也是个男人。 一个正常的、对眼前的女孩儿有着念想的男人。 霎时间,他一贯清明的眸底,染上几分难以遏制的情动。 郦酥衣伸出手。 “郎君发上落了片梅花瓣。” 少女手指葱白如玉,那纤细的食指,于身前之人发顶上轻轻拂了一拂。 继而,郦酥衣视线落下,转至男人的肩头。 “郎君衣肩落了片梅花瓣。” 沈顷垂下眼睫,那一袭水帘轻动,幽深的眸底在日影的照耀下泛起层层涟漪。 第三声,郦酥衣继续道: “郎君的唇上也落了片……花瓣。” 那一个“瓣”字还未咬出声。 郦酥衣只觉一道热烫的风,对方竭力克制的呼吸落下,待再回过神时,那温热之物已覆上她的双唇。 她浑身紧绷,梅花树下,嘤咛地咬出那一个“瓣”字。 他双手扶住她的双肩,也闭上眼。 料峭冷风,穿树而过。 微风、梅花、树影、日光…… 她闭上眼,双脚慢慢往后,直到那人将她抵上那棵坚实的树干。 隔着厚实的衣裳,郦酥衣整个后背紧贴在树干上。 沈顷本就身高八尺,生得比她高大上许多。这使得男人亲吻她时,不得不倾弯下身子。 对方就这般将她抵在树干上,一袭眼帘垂下。他的呼吸很轻,双唇亦吻得分外轻柔,好似那力道再加重一分,便是唐突,便是不恭。 克制,清冷,自持。 偏偏又生出几分,难耐的燥火。 不过顷刻之间,她竟被沈顷吻得腿发软。 说也奇怪,他的吻与沈兰蘅比起来,根本没有任何的进攻性。可偏偏就是这种温柔的、心意相通的蚕食,让她自内而外地感到愈发难耐。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变成了一团火,一团被对方握在掌心、随时随地都可以点燃的烈火。 少女双手揽上男人脖颈,呼吸逐渐变得细弱。 她句句轻唤:“郎……郎君……” 花影拂动,温香盈面。 她的手将对方的衣领一寸寸攥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欲缴械投降之际,沈顷终于缓缓松开她。 与她一般,男人的气息同样不甚平稳。 沈顷嘴角残存着她的唇脂,原本清冷禁欲的面庞上,也染了一层绮丽的绯色。 郦酥衣抬睫,瞧着他,干净的唇角蹭满了她娇嫩的唇脂。 相反的,她唇上却不剩多少颜色了。 沈顷指腹温热,轻轻摩挲过她的唇角。 他垂下眼帘,微哑着声音缓缓道: “甜的。” 花瓣是甜的。 她倚在梅树上,不光是额头,后背上亦出了一层湿汗。 香汗淋漓,将她的衣衫溽湿。 郦酥衣稍稍找回呼吸,站稳了身子。 待再抬眸时,这一双美目中,已盈满了潋滟的水光。 她想起从前在沈府,沈顷不喜甜腻,罔论黄昏时要饮的药有何等之苦,他总是不爱放方糖。 她道:“郎君先前可不爱吃甜。” 不光是嘴唇边,就连他原本光洁的下巴上,也落着纵横的唇印。 他呼吸亦不稳,眸光翕动着,望向她的锁骨,她的唇。 “现在喜欢了。” 第56章 056 梅花微风,沾潮带雨。 沈顷的声音与翕动的树影一齐落下。 郦酥衣也将男人的脸捧住,踮起脚,去回吻。 冷风间裹挟着梅香,扑至少女发鬓,吹起她额角的碎发。不过顷刻间,她眸子底的心事也跟着一道儿吹得摇曳。光影晃动,郦酥衣的呼吸、心跳皆是摇晃不止。 她像是亲吻了一朵花,一朵温柔的、娇艳的花,花瓣柔情,花蕊带露,微风斜斜落下,让她整个人都绽放在这场盛大的春天里。 沈顷将她轻压在树干上,被她引导着,吻一路沿下。 郦酥衣仰起脸,抬起下巴,用细嫩白皙的颈贴向他。 唇角,下颌,脖颈。 衣领微掀,露出那精致纤长的锁骨。 她像是熟透的樱桃,每一处都是甜的。 惹人回味,令人贪恋。 锁骨上传来轻微的磨损感,她唇上动作落得小心,却还是让沈兰蘅忍不住,嘤咛出声:“郎君……” “衣衣。” 玉霜双手捧住他的脸,掌心处的茧轻磨着他滚烫的颊侧。 看着身前娇柔可爱的妻子,她忍不住道: “与他来西疆,你吃苦了。” 她屏着发烫的呼吸,话语中明显带着自责。 闻言,他忍不住轻捂住她的唇。 “郎君说的是什么话。妾身愿意跟着郎君,甘愿跟着郎君吃苦。” 玉霜垂眸看着他,眉眼间情绪愈浓。 沈兰蘅道:“妾身喜欢郎君,妾身心悦于郎君。能与郎君在一起,妾身十分欢喜。” 少女声音顿了顿,再开口时,言语间已带了几分娇俏的嗔怪: “郎君莫再说这种话了。” 玉霜伸出手,将他细腰环住,像是认错一般道: “好,衣衣。他不说了,他再也不这般说了。” 他将脸颊贴进来。 沈兰蘅的耳朵离她心口极近,几乎是毫不费力地,能感受到那颗火热之物的强烈跳动。他从未见过这副模样的玉霜,梅花树下,她面上满是竭力抑制的情动,原本清冷自持的一张脸,此刻印满了放荡的唇脂。 是放荡。 是将世上最干净的白纸,扔进大染缸的放荡。 看着她面上的神色,沈兰蘅再也禁不住。他再度踮起脚尖、伸出手,环住男人的脖颈深吻上她的唇。 这一回,他吻得很深。 吻得对方呼吸加粗,吻得自己的呼吸也一寸寸,变得格外急促。 一吻作罢,瞧着面前明明情动却故作矜持的男人,他起了逗弄的心思。 沈兰蘅故意用水蛇般的双臂环住对方的颈,一双美目微挑着,问她: “郎君,您上次教妾身如何亲吻您,如今您觉着,妾身学得好不好?” 少女话语微扬,眉眼中、声音里,明显都有笑意。 玉霜知晓他这是在逗弄自己。 她无奈轻笑,耳根子却很不争气地红了一片。 仿若下一刻,她耳垂上的深色便要化作殷红的血,一颗一颗地掉落下来。 见她只笑不答,沈兰蘅如一头小兽般扑上来,还要吻她。 男人微扬起头,他只能凶恶地咬住对方下巴,待再欲往深时,玉霜忽然抬手,将他动作止住。 她神色宠溺:“莫要胡闹,少时他还要去帐中与魏恪议事。面上带着这些,不好。” 正言着,玉霜伸出手,便要用指腹轻轻擦拭面上痕迹。 手指刚挪动一寸,却见身前少女似是委屈,垂着眼帘低下头去。 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小兔子。 见他这般,玉霜只好抬了抬眉,温声哄他道: “那便只能再亲上一下,轻轻的一下。” 她这话音方落,只听“吧嗒”一声,她左颊处已多了一道唇印。 沈兰蘅展颜,红着脸笑出声来。 …… 军务要紧,他到底也没敢多胡闹。 一番耳鬓厮磨,沈兰蘅用帕子蘸了蘸树枝上的积雪,将玉霜面上的唇脂一点点拂去。 她脸上的唇印儿算是拂净,沈兰蘅低下头,可他脖子上的红痕却祛不干净了。 他坐回帐中,对着那一面黄铜镜,也用手巾蘸了蘸水,将脖颈及锁骨处用温水敷了一敷。 适才纵马回营,虽有衣领遮蔽,一路上他仍不大敢抬头。 面上的唇脂易擦,肌肤上的吻痕却难拭。 铜镜清澈明亮,倒映出他仍透着绯色的一张芙蓉面。镜面之中,小姑娘抿了抿唇,从一侧取出一盒桃花粉。 即便有衣领遮挡,但西疆风大,大风刮过,他仍害怕会将这印痕露出来。 虽说他与玉霜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他心中含怯,不想让自己这点私事被旁人看了去。 沈兰蘅也没想过,表面清冷如玉霜,竟也有这等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对着铜镜,一边以桃花粉遮掩着吻痕,一面又止不住地回想着今日发生之事。想得越多,他越发觉得羞怯,浑不觉身后已多了一道人影…… 她已有多日未去找过那女人。 今夜醒来时,郦酥衣面前仍是那些枯燥的军务。一叠叠军报,处理了的、还未处理的……俱是堆积如山。她低垂下浓密的睫,瞧着先前玉霜留下来的【白日做梦】,须臾,男人收紧手,将那字条攥皱成一团。 不识好歹。 郦酥衣眸光发冷。 如今夜色初现,这具身子正是归她,郦酥衣心想:自己若是玉霜,定然会考虑写下这冷冰冰的四个字后,面前这些军情军报的下场。 她伸手,随便抄起一本卷宗,欲扔到火盆中发泄。 西疆地寒,暖盆中的火焰燃得更旺。郦酥衣瞧着那火光,深吸一口气,还是克制着情绪将卷宗放了回去。 夜里风急,呼啸着卷入军帐。 她睨着那火盆,懒得同玉霜计较信上之话。 男人往盆中添了一块炭,火光顿然冲高一尺,滋啦啦的火焰寸寸吞噬着黑夜,亦将她的眸光映衬得恍惚摇曳。 她面上被那光影照得微白。 思量良久,她终是难耐好几日不见他的寂寞,心中一番斗争后,郦酥衣终于站起身。 她想,去找找他,去见见他。 去看看他这几日在西疆,究竟过得好不好。 …… 玉霜的帐子离沈兰蘅的极近。 没走几步,她便来到那一间熟悉的军帐之前。 与上次不同,似乎有了经验,这一回,他将帐子阖得极紧。东风猎猎呼啸,将那一帘军帐吹得微鼓。郦酥衣于帐外立了少时,抬手掀帘而入。 沈兰蘅正坐在妆镜前。 听见帘子响动,他并未来得及放下手里东西,下意识回过头。 只一眼,便看见大步迈入帐中的男子。 她未着金甲,穿了件雪白的鹤氅,长身玉立于帐帘口。 瞧着男人黑黢黢的天,沈兰蘅右眼皮下意识一跳,赶忙将桃花粉收回袖中。 在帐外犹豫许久,走进来时,郦酥衣本欲开口,为那日之事道歉。 但当她眼神落在身前少女慌张的神色上时,不由得蹙了蹙眉头。 “什么东西?” 沈兰蘅自座上站起身,背对着妆镜。无论神色或是言语,皆有些慌张。 他不答反问:“郦酥衣,你、你怎么来了。” 他已有好几日未见到郦酥衣。 男人目光灼灼,紧盯着他垂搭的衣袖下、所攥紧的那只右手。 沈兰蘅畏冷。 偌大的军帐内同样摆放着暖盆,盆中烈火灼灼,香炭燃得正好。 郦酥衣眸中带着疑色,方欲迈步上前,自帐外忽然吹刮来一阵料峭的冷风,鼓动着那一张厚厚的帘帐,吹掀了他正护着脖颈的衣领。 男人眸光一顿。 几乎是同一瞬间,她眼神中流露出惊愕,正迈上前的步子登即顿在原地。 那是什么? 郦酥衣微微瞪圆了眼。 ——她没有看错。 冷风吹掀,那衣领之下,正遍布着一道道鲜明刺目的红痕!! 这痕迹她太熟悉,也太清楚。 脖颈处,锁骨上,甚至再往下些……郦酥衣心中一梗,她张了张唇,胸腔与口齿却仿若被什么东西紧紧堵塞住,让她呼吸凝滞,亦说不出来话。 她看着,少女面色同样慌张。他手忙脚乱地拉了拉衣领,想要将那些痕迹遮挡住。 所隔几日,沈兰蘅未想过郦酥衣会前来。 更未想过,对方会在他正“遮掩罪行”时,前来他的帐中。 对方俨然看见了他脖颈上的吻痕。 自从与玉霜互换心意后,沈兰蘅也料想到——总会有这么一日,他会与玉霜身心相通,总会有一日,她们之间的事会大白于郦酥衣面前。 他原以为,到了那时,他会惊慌失措,会哭天喊地。 却未曾聊到,经过短暂的慌张过后,对上对方那一双阴鸷的眸,沈兰蘅竟有少许轻松。 与他相比,如今情绪汹涌的,是正站在自己身前的郦酥衣。 她沉着一双眸,对他说:“过来。” 军帐并不大,二人相隔不远,沈兰蘅没走上两步,便已到男人身前。 他抬起一双杏花眸。 火盆里炭火烈烈,“滋啦滋啦”作响。 郦酥衣紧盯着他的右手。 “伸手。” 她语气不善。 离得极近,沈兰蘅能感受到对方那竭力抑制的情绪。 她将手指一点点攥紧,双手攥握成拳,手背之上,隐隐冒出青筋。 他自知无法藏匿,索性便抬了抬袖子,取出那盒被遮挡住的桃花粉。 郦酥衣接过桃花粉,以食指作勺。那粉末顷即于指腹间细细化开,将她的手指敷得雪白一片。 男人的眼神冷了冷。 她再度伸手,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紧绷的颈面。 果不其然。 她右手力道加重了些,手指所及之处,涂抹出一道又一道新鲜的绯痕。 涂到最后,她情难自禁,手指竟开始暗暗发抖! 郦酥衣瞧着身前的少女,尽量平缓着语气,发问:“她碰你了么?” 盆中香炭燃得正好,火光热悠悠的, 沈兰蘅紧抿着唇,并未出声。 见状,男人又咬了咬牙,右手将脂粉盒捏得“嘎吱”作响。 她沉下声,命令道: “沈兰蘅,说话。” 男人目光逼人,宛若一把利剑,直朝他袭来。 “沈兰蘅,玉霜她碰你了吗?” 沈兰蘅就这般站在那里,听着身前之人再度出声。待她说出那后半句话时,沈兰蘅竟于对方的话语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见他不答,郦酥衣似乎默认。 长夜微黯,男人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第几次。” 她有着一张与玉霜一模一样的脸,那双凤眸紧阖,鸦睫轻轻颤抖着。 待她再睁开眼时,眸底竟有一闪而过的哀色。 身前之人微屏着呼吸,问他:“沈兰蘅,你们背着他,做了多少次?” 闻言,少女不由得一怔神。 他知晓郦酥衣躁郁,知晓她口无遮拦,也没有精力再去与此人做无用的周旋。他曾在无数个受辱的夜晚后劝诫自己——她是疯子,郦酥衣是疯子,与一个疯子讲道理是无用的,反抗一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只会让她的言行愈发疯狂。 他不要理会她。 不要激怒她。 就像上次马车后那般,无视她的存在,将她视若空气。 自己斗不过她。 可眼下,听着郦酥衣那满带着侮辱的言语,沈兰蘅终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皱了皱眉头,声音渐冷:“郦酥衣,你在说什么?” 迎上对方的目光,沈兰蘅只觉得抗拒,亦有什么沉重之物堵在自己胸膛之处,让他将真相不吐不快。 “他与玉霜,从未做那种事。” 闻言,对方不禁“噗嗤”一声,冷笑出来: “沈兰蘅,你真当他是傻子。” 郦酥衣看着他颈间的红痕,眸底冷意更甚。 “沈兰蘅,是,他是比玉霜好骗,但他也不是你三言两语,便可随便打发的。” 男人用颤抖的手指指向他,夜色森森,她的声音愈发癫狂。 “她都这般了,沈兰蘅,她都与你这般了!你居然还与他说,你们二人并未苟且,并未做过那种事?你当他是傻,还是当他是五岁稚童!玉霜她怎可忍得住,她怎能忍得……” 对方忽然一吞声,眼底竟露出受伤的神色。 沈兰蘅被她的话呛到,哑然失笑。 “随便你如何想。” 趁着郦酥衣发怔,他伸出手,接过对方手中脂粉。 离京得匆忙,他未来得及好好收拾妆奁,身上带的东西不多,就只有这一盒桃花粉。 他方欲将其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还未来得及转身,手腕便被人猛握住。 对方一双乌眸死死盯着他:“他将你从京都带到西疆,不是看你们二人如何恩爱的。” 处于他腕间的力道渐渐加紧,紧得完全禁锢住他的行动,就这么一瞬间,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嘎吱”作响。 沈兰蘅再度皱眉,声音里已有些不耐。 即便是生气,他的声音也柔柔的,不似旁人那般尖利。 “郦酥衣,你松开他。” 郦酥衣仍紧紧抓着他,摇头:“他不松。” 她非但不松开,似乎担心他跑掉,那只手反而攥得愈发紧。 男人目光灼烈,依旧盯着他那纤纤玉颈,以及雪白肌肤之上,那一道道鲜明刺目的红痕。 她神色怔怔,伸出另一只手,似乎还想要去触摸。 瞧着那沾满了桃花粉的手指,沈兰蘅只觉得通体生寒。 他眉心紧蹙着,低斥道: “够了!” 对方将他手腕攥得极疼,让他原本白皙纤细的皓腕间,也多了道红痕。 自望月阁到兰香院,自马车里到如今的军帐间。 他忍了一路,他默默忍了郦酥衣一路。 他一味地忍让,换得的却是对方得寸进尺的羞辱,是他愈发不能直视丈夫的愧疚。 她让自己不能直视玉霜,让自己不敢去直视玉霜。 不敢去触摸那样一个温柔美好的人。 沈兰蘅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颤抖着,尽量平声道: “郦酥衣,他是玉霜的正妻,并非你的妻子。” 他不想再这般,不愿再这般。 “郦酥衣,你既只相信你所认为的,那他便告诉你——他与玉霜,苟且迎合为假,心意相通才是真。郎君心悦于他,他已心悦于她。从始至终,他所欢喜的便是她一人,也只有她一人。既是两情相悦,又何来苟且之说?” 一开始,迎他入府的是玉霜,与他拜堂的是玉霜,他要嫁的,同样也是玉霜。 更何况他如今真正爱上的、心心念念的男人,是自己的夫君、国公府的世子玉霜,而非她郦酥衣! 沈兰蘅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再这般与对方假意迎合,他怕自己要疯掉! 果不其然,就在沈兰蘅说完这句话后,男人的神色猛地一怔。不过顷刻之间,周遭的灯火黯淡下来,她的面容已变得煞白一片。 “……她喜欢你,你喜欢她?” 她面容灰败,一时间,像是还未缓过神。 冷风宛若冷刀,吹涌入军帐。 帐中炭火微熄,冷意如潮水般生起,将二人身形包裹着,亦将这满帐子的夜色挤得愈发狭窄逼仄。 今日早间阳光虽好,可到了夜里,星辰却是寥落。 月亮藏在乌云深处,灰蒙蒙的,看不见影儿。 男人眼中光影亦是一闪即灭。 郦酥衣眸光死寂,眼底情绪却是汹涌不止。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回过神,于他耳边低低出声: “可你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沈兰蘅,可你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 “你既已是他的人,又怎能去做她人的女人?你既跟了他,又怎能心安理得地旁人辗转贪欢……沈兰蘅,你怎么可以……” 不等她喃喃完。 少女用一只手将桃花粉重新收回妆奁中,继而转过身,将她的话语截断。 “他从未跟了你。” 他性子柔和,一张脸更生得清丽无害。 郦酥衣猛地抬头,只见他用温和的声音,说出那冷冰冰的话语: “他的所作所为,皆是你强迫。” 冷冰冰的,一字一字。 少女眼底的清光化作一把温柔的利刃,朝她的心头扎来。 是啊,他从未主动的、心甘情愿地对她做什么。 他从未说过喜欢她,从未说过心悦于她,二人每每共枕,少女的声音要么带着哭腔,要么便是冷冰无情。他的眸光清冷,面色清冷,就连二人交吻时,那一双本该发烫的唇,印于她唇角之时,亦是一片冰冷。 从一开始,她们便是欺骗,便是强迫。 便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虚与委蛇。 沈兰蘅本想着,待自己说完这些话后,可以让对方看得更清楚些。却未料想,身前的男人仅是怔了怔神,片刻之后,她竟缓缓道: “所以,只要他继续强迫,便能一直拥有你吗?” 他的神情一顿,心中警铃大作! ——她在想什么? ——她怎么会……如此想? ——真是疯了! 沈兰蘅还未出声,那人竟再度走上前来。 帐帘口在她身后,那帘帐极厚,星光与月色皆照不进来,又被夜风吹鼓着,拍打出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 他的心跳声亦被这道声息映衬着,面上寸寸发白,手脚亦慢慢变得冰冷。 这一回,她虽是逆着光,面上却露出了然的神色。 她步履缓缓,却逼得沈兰蘅连连朝后倒退,一时间,竟让他的小腿磕在那床脚之处。 少女声音发急,忍不住唤道:“郦酥衣,你做什么?!” 做什么? 对方恍然大悟地伸出手,用带着老茧的手掌,轻抚过她白皙的脸颊。 男人气息温热缱绻,带着熟悉清润的兰香,扑至郦酥衣面容上。 他哑着声:“原来我只有强迫,才能得到你吗?” 郦酥衣身前光影一沉,对方已逼上前,将她按在床栏上。 根本不顾她任何阻拦,身前的男人已埋下头,深深吮吸了一口她脖颈间的馨香,贪恋道: “郦酥衣,你也爱我,你也爱我对不对?你说你爱我,说你也心悦于我。你说……我无须迫使,你与我在一起也快乐,也欢愉。沈顷能做的,我也都能做,甚至我能给你更多……”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竟从原本的强硬之势,一分一分,转变成为低声下气的哀求。 他声声哀求着,气息起伏,不甚平稳: “你也喜欢我,你也爱我。郦酥衣,沈顷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郦酥衣,你方才说的都是假话,你不能这般……” 先前的桃花粉无甚效用,轻覆于其上,不仅并非能将那痕迹完全遮挡住,甚至还一碰就掉。 沈兰蘅一边说着,一边倾下身,浑不顾身前之人的阻拦,固执地扒开她的衣领。 雪肤莹白,鲜渍夺目。 男人的眼神就这般被刺了一刺,也仅是这么一瞬间,他莽撞地再度垂首,吻上那冰凉纤细的颈。 他要亲自将那印痕遮住,将那印痕全都遮盖住。 将那沈顷先前留下的印痕,用他的痕迹,一点点,一寸一寸……全部遮盖住。 第57章 057 脖颈覆上一片湿润。 北风怒号着,有愈演愈烈之势。大片大片的狂风将帐篷吹起鼓鼓的圆包,炭火愈黯,身前之人眼底情绪却是愈浓。 感受到他的嘴唇,郦酥衣脊背一僵,下意识地抗拒。 她道:“你莫要动我——” 于沈兰蘅面前,她的抗拒向来无用。 对方浑顾不得她,如一头发了狂的小兽,埋下头,固执地要将那些痕迹全部覆盖住。 男人大手揽过郦酥衣的腰,就要将她抱上榻。 她两手扑打着,宛若一只溺水的蝶。 西疆的环境比京都要艰苦得多,屋内陈设简陋,那床板更是令她后背磕得生疼。她怒斥了声“沈兰蘅”,见对方仍不松开自己,少女微微抬起上半边身子,左手朝着枕头底下探去…… 猛然,一道白光闪过。 沈兰蘅亦被那泠泠的寒光惊到,正攥着她肩头的手顿了顿。 他瞧着少女手里匕首,眉心拢起:“郦酥衣?” 郦酥衣袖口微垂着,衣袖素净,遮挡不住其手上那一抹骇人的刀光。 沈兰蘅认得它。 ——这把匕首,原是沈顷随身携带、用以防身之物,匕刃锋利,当初他也是用这柄匕首,处决了那名心怀鬼胎的婢子。 见着那道寒光,男人的声音不免也凌厉了些。 他问道:“郦酥衣,你要做什么?” 郦酥衣未答,素手纤纤,将那刀柄紧攥着。 夜风穿破军帐,拂过她愈冷的一双眸,少女素白的面容上,竟尽是决绝之色! 雪粒子扑飞,坠在少女面容之上。回想起方才所看到的、马车内的情形,郦酥衣满脑子只剩下一个想法: ——她要杀了沈兰蘅。 沈兰蘅要她怎样、对她做出怎样的事情,她都能忍。 但马车里的,是她的姨娘,是她的亲生母亲! 母亲已年迈,又是重病缠身……她想起来雪地里被拖拽走的冬香,心中有恨意翻涌。 郦酥衣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往望晖阁里走。 遇见守门的小后生,对方有些惊讶:“兰姑娘,您怎么又来了?” 她脸上挤出一抹笑,道:“不是柳大人传的妾吗,这么晚了,不知柳大人有何事寻我?” 对方显然不知道安姨娘已被抬进府了,闻言,一愣,立马又明白过来。 ——自然是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 仆役赶忙侧身,边笑,边恭维着她。只见少女笑靥如花般娇艳,颦笑之际,几乎能将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郦酥衣顺利来到望晖阁前。 再往前走些,便是沈兰蘅的寝屋。 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望晖阁又恢复了夜晚时分该有的寂静。见有人来,她侧身藏于石柱之后,转瞬便听到下人道: “可将那妇人收拾妥当了?” “回总管的话,已按着您的吩咐,叫人带她下去梳洗了。待梳洗打扮一番后,奴婢再差人将她送到大人屋中。” 对方十分满意:“好,动作快些,莫耽搁了咱们大人的兴致。” 待人都离开后,郦酥衣才从石柱之后侧身走出来。 她知道哪间是沈兰蘅的屋子,如今房间里头正灯火通明,窗纱之上依稀映出个人影。 他站在床边,正整理着衣襟。 有什么东西从袖口中滑落,郦酥衣将其攥紧了,忍着脚下的痛,走到门前。 她轻叩了三声。 门那头传来脚步声,看见来者时,沈兰蘅显然愣了一愣。 “衣衣,怎么是你?” 少女含笑,一双柳眉弯弯,反问:“大人希望是谁?” 正说着,她走入寝屋中。 屋里燃着佛香,将男人的眉目伪造得温和而慈悲。沈兰蘅穿得很少,外披着的大氅已经脱下,只留了件单薄的里衣。 看着面前神色婉婉的少女,他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伸手过来牵她。 “本官不知那个意思,本官只是没想到……衣衣,你怎么来了?” “大人不希望妾来吗?” “不是,只是这天色甚晚——” 沈兰蘅有些慌张。 他打心底里,是喜欢郦酥衣的。他喜欢对方这张脸,为了这张小脸,他心甘情愿地将她与其他女子区别对待。可沈兰蘅也明白,如今他想要的,是郦酥衣的姨娘。同时迎娶这对母女过门,她怕是会闹。 所以他今夜叫人秘密将安氏接到此处,意欲先斩后奏。 先将生米煮成熟饭…… 他想将郦酥衣支走。 可手指碰到她的手臂时,沈兰蘅不可遏制地起了反应。他双唇有些发燥,口舌亦生涩意。郦酥衣低着头,脖颈细长白皙,眉目淡淡的,眼底似凝结了几分哀愁。 此情此景,看得沈兰蘅又躁又急,他欲稳住身前少女,哄道: “乖,本官明日再去看你,再带上百宝阁新进的几件衣裳……” 郦酥衣抬眼,瞧着他。 一双美目,柔情似水。 “大人,您不是最喜欢妾了么,今日怎的执意要赶妾走。” 她的声音又柔又媚,听得沈兰蘅身子登时软了半边。他虽是震惊,但终抵不过美色当头,一下子就被冲昏了头脑。 他放下懈怠,被引到床榻边,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咽了咽口水。 她的声音柔情脉脉,娇怯道: “大人闭上眼,妾羞。” 沈兰蘅大笑了声,果真听话地闭上了眼睛。眼前一片黑暗,他感觉到有人渐渐逼近,那道清甜的香风也愈发近…… 骤然,少女袖间寒光一闪。 沈兰蘅还未来得及反应,胸口处一道刺痛,他疼得睁眼,只见一把匕首已插入自己的胸膛! 匕首锐利,月色之下,锋芒闪烁。 男人忍不住,痛苦地嚎叫一声。 这一声,叫得郦酥衣身子一震,她回过神,苍白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这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更是她第一次用匕首杀人。 刀器刺入血肉的钝声,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惊惧,她这双手,一向用惯了文墨,何曾将锐器刺入过人的胸膛?即便现下她恨透了沈兰蘅,匕首刺进去的那一刹那,她的手还是忍不住抖了一抖。使得那伤口并不深,并未真正伤及到对方的要害处。 “贱种!” 沈兰蘅咬牙切齿,将匕首拔下。 血登即溅了他满脸。 听见异动,侍从破门而入,郦酥衣肩上一痛,登时被押住。 少女身形孱弱,一张脸更是吓得面如死灰,然那双乌眸却是十分倔强,瞪着床前奄奄一息的男子。 沈兰蘅手里紧攥着匕首,青筋爆出。 “本官待你不薄,你、你为何,要行刺本官?!” 医者匆匆赶来。 见此情景,也是一骇,忙不迭给沈兰蘅止血。 她这一刀,虽未伤及要害之处,却也用了不小的力气。沈兰蘅伤得不轻,势必要遭上好一阵的罪。 郦酥衣被侍从押着,跪在地上,沈兰蘅坐在床前,疼得喊叫不止。 豆大的汗珠从男人头上扑簌簌地落下,让他攥着匕首的手又用力了几分。医者将伤口处理好之后,他才忍痛,走到郦酥衣身前。 她敛目垂容,模样乖顺,像一只……人畜无害的、纯良的小鹿。 “郦酥衣,”对方拿着带血的匕首,抵在她下巴上,匕首锋利冰凉,逼迫着她抬起头,“本官是对你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你今日竟想要了本官的命!” 这一刀未将他刺死,郦酥衣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她被抬着下巴,低垂着眉眼,没出声。 些许发丝从少女鬓角旁落下,夜色皎皎,打在少女雪白的面容上,此情此景,她竟有种凌乱的、病态的美感。 看得众人一阵失神。 沈兰蘅捏起她的下巴。 就是这张脸,这张无辜的、不谙世事的小脸,让他觉得既愤恨,又震愕——她睫羽浓密纤长,如小扇一般安静地垂下。虽是跪在那里,可面上却没有半分悔过之心。那双眼是柔弱而倔强的,甚至带了许多恨意,却又在被押下的一瞬,变得云淡风轻。 似乎,已经不惧生死了。 她被逼迫着,抬起眼眸。 那眸光锐利,竟刺得沈兰蘅心头一骇。他从未想过,一个还未过门的、乖巧怯懦的妾室,身上竟藏有这等锋芒。 沈兰蘅能感觉出来。 就在刚才,她是真真切切,想要了他的命。 对方放在她下颌处的力道渐渐收紧,几乎要将她整个下颌骨捏碎。片刻,一道温厚的佛香落下,男人恨恨地命令: “说话!” 那手从她的下颌滑下,落在她纤细的颈上。她脖颈处的肌肤白皙、细腻,只一下,其上便多了几道绯红的手指印。 郦酥衣被他掐着,眼尾微红,便是这一点红晕,宛若罂粟花靡靡盛开,她美得愈发惊心动魄。 她忍着痛勾唇,声音平静: “杀畜生,还要什么理由么?” “你——” 他声音越来越小,唇角边的苦涩却愈发明烈。忽然,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那双与沈顷生得一模一样的眸,隔着夜色凝望向她。 兀地,郦酥衣左手手腕处一痛。 始料未及。 她不备,只听“啪嗒”一声,有尖锐之物落了地。 少女一惊,望向摔在地上的匕首。 “沈兰蘅?!” “郦酥衣,你恨我吧。你都已经这么恨我了……你是喜欢他吗?我得不到你的心,那便只能得到你的人。” 沈兰蘅认命地闭上眼,他眼角似有湿润之意,带着夜雾倾压下来。 北方呼啸着,男人声息发颤。 “郦酥衣,我就是畜生。” 第58章 058 言罢,沈兰蘅已低下身,不顾一切地吻住她的唇。 他双唇发烫,吻得很深。 郦酥衣被他两手禁锢住,娇弱的身子骨被扑倒于榻。黑夜森森,于男人身后悉数袭来,帐内的漆黑不带半分明亮的月色,让人如同陷进一圈昏昏沉沉的漩涡,无法反抗,亦无法跋涉。 她的后背磕在发硬的榻上,乌发散了一床。 郦酥衣欲想抵抗,可手腕却被那人捉得极死。她狠狠地咬了一口对方的唇,骂道:“沈兰蘅,你真是疯了!” 他的牙齿有些锋利,像狼一样,却不伤人。 对方喜欢咬着她的嘴唇,在她鼻息间慢悠悠地喘气,喜欢用那低沉的、微灼的声息,诱得她呼吸不稳,双颊生烫。 而后,再瞧着她面上的红晕,游刃有余地轻笑一声。 游刃有余。 用这个词来形容沈兰蘅,真是最合适不过。 他是天生的上位者,亦是自傲到了极点的主动者,相比之下,郦酥衣的羞赧变得十分局促而蹩脚。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对峙都是由沈蹊的引导开始的,她只会呆呆地站在原地,笨拙地闭着眼睛,到最后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在这过程中,郦酥衣是有些害怕沈蹊的。 这惧意竟牵扯地她心中一阵悸动,四肢也变成了那柔软无力的棉花。 她推不开他。 兄长这一席话,让郦酥衣愣了一愣。 开始重新反省与沈蹊现在的关系。 确实过分亲昵了。 但她也不反感与沈蹊的接触,不反感他的牵手、他的拥抱。 甚至是他的吻。 见小姑娘发着愣,沈顷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寒风将炭火吹得微黯,周遭好似冷下来。 兰子初试探道:“小妹,你是不是喜欢沈兰蘅?” “我不知道。” 她摇摇头。 夜色里,郦酥衣的眼神十分茫然,她抿了抿唇,决定在兄长面前吐露心声。 “兄长,之前在青衣巷,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少女微声道,“我辜负了一个人的感情,每每回想起来,我都又悔又怕。” 沈顷揉了揉她的发顶。 “你说的这个人,是沈兰蘅么?” “嗯。” 她看着身前的兄长。 “我骗了他,说我喜欢他,但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这种话,不能如此随便地说出来。” “悔恨之余,我便暗暗决定,以后不能再随便说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我要好好地去思量,去斟酌,不能将‘喜欢’这个词轻贱了。” 闻言,沈顷笑了,眼底是柔柔的光。 “我的小妹长大了。” “兄长,”夜色里,郦酥衣的声音很微渺,轻得像是一片云,“那你呢,你喜欢过一个人吗?” 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男子忽然沉默了一下。 片刻,他未启唇,闷闷“嗯”了一下。 如若不仔细听,可能听不见他的声音。 郦酥衣眼睛亮了亮,歪着头,像小时候问兄长诗词那样认真发问: “兄长,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呢?” “喜欢她呀,”沈顷鸦睫轻垂,掩住眸底情绪,“想接近她,寻遍理由、想无时无刻不与她在一起,当她过来找我时,我会很开心,看见她与其他男子亲近时,也会伤心、会吃醋。” “我喜欢看她崇敬我,却不想让她只是崇敬我,我想为她做更多事,却又害怕太过唐突,会让她害怕、会伤害到她。” 沈顷声音微沉:“在北疆的这些日子,我会想她,月满之时,我会想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人欺负,她还像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小妹,但我太没用了,除了这支笔,我几乎没有什么擅长的东西。我也……给不了她什么。” 虽然如此。 即便如此。 有风入户,拂起男子宽大的袖摆,他的发随着思绪轻扬。 “可即便如此,我还想为她争取些什么。” 哪怕抛去这一身皎皎如月的身骨。 郦酥衣用手捧着脸,似懂非懂地听着。她不明白,这句“争取”背后的真正含义,但光是看着兄长这张脸,她就感到无比的舒心与安定。 这是只有兄长才能给她的、独有的安全感。 渐渐地,她终于有了困意,眼皮子耷拉下去,沉沉坠入梦乡。 殊不知另一边,沈蹊也做了一个梦。 一个困扰他许久的、几乎要成为心疾的梦。 梦里还是青衣巷,他一袭紫衣,偷偷爬上兰府的高墙。 刚一翻上房顶,就听见院子里面传来那困惑又稚嫩的女声: “清荷姐姐,我不喜欢沈兰蘅,我做不到像你说的那般,先让他爱上我、再将他狠狠抛弃。” “我是讨厌他,是烦透了他,但我……我不想再这样继续骗他。” “他好可怜。” 他好可怜啊。 元宵佳节,灯火璀璨。 小姑娘歪着头,天真道:“我喜欢的,应是兄长那样清雅温润的男子……” 兰老爷撕了他的第二十一道婚帖,怒斥:“就算是兰家的庶女,也断不会嫁给你这般无能、无为的小儿!” 黑暗里,他捡起破碎的婚贴,牙关咬得极紧。 回沈府,一路上,听到邻里乡亲的引论: “这沈家小公子又被兰老爷赶出来了啊。” “都第多少次了,这沈七郎也不长长记性,兰家那样书香门第,岂会将女儿嫁给这样一个不思进取、纨绔顽劣之徒。我听闻那兰老爷,将兰公子捡入府,一开始便是当女婿培养的。” “兰三姑娘虽是庶出,论模样、秉性、学识,却样样都是上乘,兰家岂会看上他。兰公子与他,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唉,莫说了,他走过来了。这孩子也是可怜……” 他好可怜。 少年攥紧了手中的婚贴,拖着步子,走入沈宅。 刚一进门,母亲怫然大怒。 “你还知道回来!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说,若是再敢去兰家,就把你的腿打断!你当真是不知道羞啊,没有听见旁人是如何议论你的?沈兰蘅,你是翅膀硬了、无法无天了?!” “……” 晨光乍现。 他是被背上痛醒的。 第一缕晨光落在男子纤密的睫羽上,他扶着榻站起来,听到帐外有将士的晨练声。 昨日那四十八道鞭子,他未喊一句疼。 醒来时,胸口处却闷闷的。 洗漱完,沈兰蘅将发束高、显得自己精神些,又穿上银盔,准备去督查将士晨练。 盔甲很坚硬,隔着衣衫,有些硌着他背上的伤口。 他取了枪,走出军帐。 “将军。” 帐外,麾下候他有片刻。左右有知晓他受刑之人,见他这么早起身晨练,还有些担心。 熹微晨光落下,却见他除了面色稍白些,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大碍。 沈蹊游刃有余地提着枪,面色平静。 他方欲往大营走去,应槐从一侧走来。 “主子,兰二姑娘说,昨夜兰姑娘一宿未归。” 沈蹊步子一顿,面色终于有了波澜。 他蹙眉,声音有些急促:“一宿未归?” “是,”应槐道,“属下已派人去找兰姑娘了,有人说,兰姑娘昨日好像去了医馆。她取了一些药,又朝着西北灶间的方向走了。” 沈蹊目光一沉,将枪扔给身侧之人,道:“去北灶。” 这一路,他走得很急。 耳畔是飒飒的风声,宛若一把把尖利的刀,直往人脸上刮。 他从医馆的方向,沿着西北灶间,一路问过去。 庖厨们素日都在灶间,很少见到大将军,看见沈蹊时,吓得愣了愣。 皆异口同声道,没见着,不在这里。 应槐能感觉出来,身侧的男人紧张到了极点。 他紧抿着薄唇,手上隐隐有青筋。 冰凉的雾气里,似是下了一场蒙蒙的春雨,淅淅沥沥地浇在少女喉舌上,竟将她的言语浇灌得温和了些。郦酥衣深吸一口气,也不知是在劝他,抑或是在骂他。她只缓声,闭着眼慢慢道: “沈兰蘅,你向来不懂,自然也永远都做不到他那般。” “你不懂——爱是尊重,更要坦诚。纵使你你千般迫使,万般强制。所得到的也不过是我这一具破败的身子。” 闻言,身前男子的眸光中似有痴怔。 良久,他攥紧那一方湿润的手巾,低下头。 冷风吹拂而过,帘帐卷动,沈兰蘅面上微白。怔神良久,他垂耷下轻颤的眼睫,继续为她擦拭着脖颈上的水珠。 这一回,他的动作愈发轻,甚至还平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温柔与小心。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被夜色与雾气遮掩着,丝丝离离,几乎听不出什么太大的情绪。 他道:“郦酥衣。心也好,身子也好,能得到你就好。” “……” 鲜血自掌心流溢出,将水面染得微红。 “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第59章 059 听了这话,郦酥衣只觉得好笑。 身子再美、容颜再昳丽,总也会又年岁逝去、青春衰老的那一天。如今她一副身躯已是破败,更何况到那时候。 不过是梦蝶幻月,如沫虚妄。 但沈兰蘅却不顾这些。 他浑然不顾,甚至不顾及自己自掌心一路蔓延至手腕的伤口。男人固执地紧攥着手巾,一下又一下地替她擦洗着身子。不过多时,清水上铺了一层愈发浓烈的绯色。 水愈发绯,愈发绯红。 沈兰蘅摆了摆湿润的手巾,将其凝干,又替她擦拭起头发来。 待清理完这一切,夜已深深。 沈兰蘅将她轻柔地放在榻上,又悉心地为她掖了掖被角。 春意渐浓。 郦酥衣坐在军帐里,她自幼畏寒,西疆又是阴寒之地,即便如今,她怀中仍免不了抱个汤婆子。今日沈顷在外征战,帐内有玉霜与素桃陪着,即便如今沈兰蘅已不在,一想着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郦酥衣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见状,玉霜在一侧温声安慰着,为她捧来热汤。 郦酥衣垂下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此去京都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多有不便。再加之此时此刻,她只想陪在夫君身侧,故而并未陪着识音一起回京。 郦酥衣心想,与其在京都过着心惊胆战、候着西疆军报的日子,倒不若一直留在这里,陪在他的身边。 …… 沈顷醒来时,右手手掌之处,仍隐隐泛着疼。 他一低下头,便被床榻上那一滩血迹所骇到。 被褥上、地面上……甚至整个军帐里,皆是一片狼藉。 许是他动静有些大,身侧的少女自沉睡中转醒。 只一眼,郦酥衣便看见坐在自己身侧的沈顷。 清晨的光穿不过厚实的军帐,只将周遭照得蒙蒙亮。清风送来男人身上清淡温和的兰花香气,呆怔片刻后,她忽然埋头扑入对方怀抱之中。 始料未及,沈顷手臂微微一僵,低下头去。 “衣……衣衣?” 他的声音温和,俨然不似昨日夜里的那个男人。 甫一听见沈顷的声音,她的鼻腔便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 对方怀抱宽大,一身素衣,乌发正轻柔地披垂下来。 见此情形,他心中已猜想了个大概——沈顷心中生疼,克制着情绪将她轻轻环抱住。 “衣衣,怎么了?” 少女于他怀中埋首,哭得伤心。 她啜泣着,一声接着一声。昨天夜里故作的清冷俨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娇怯的柔情。 郦酥衣像只猫儿般窝在男人怀里,一边哭着,一边低低地唤他的名: “沈顷……” “衣衣,我在。” 对方双手用力,将她抱得愈发紧。 “别怕,衣衣,我在呢。” 他温柔的话语落在耳边,郦酥衣惊惶抬起头,一双湿润的杏眸望向他。 “沈顷,你亲亲我,好不好?” 她忽然道。 冷不丁的请求引得沈顷一怔神,他不解,音尾微扬:“衣衣?” 只见少女坐在榻上,她头发披散着,面上挂着无助的泪水,雪白的肩颈之上,一道一道皆是鲜明的吻痕。 好像紧抱着她的手再一用力,少女就要从眼前就此碎掉。 郦酥衣攥住男人的薄如雪云的衣袖,泣声连连:“你亲亲我,郎君,你亲亲我。我想把那些痕迹弄掉……把它们都弄掉……” 她的声息越来越小。 后几声,低得几乎让人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沈顷看见掉在地上的匕首。 以及锋利的刀刃之上,所残存的那些血迹。 寒冬腊月,血迹早已经凝固。 结合着自己掌心还未来得及处理的伤口,这让他不难想象——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郦酥衣埋着头,泪珠子串联成线,“啪嗒嗒”地往下砸落着。便也就在此时,身侧传来极轻一道吸气声,男人已伸出手,将她孱弱的身形再度用力抱住。 这一回,沈顷的手劲极大。 大得让她觉得甚至有些难以挣脱。 男人的大手轻柔,抚过郦酥衣的后背,轻轻搭在她的肩胛骨处。 掌心的茧摩挲着她的衣料,一下又一下拍打着,安抚良久。 郦酥衣在他怀中,更是缩成一团。 “郎君……” 淡淡的红晕于年轻将军的面颊上晕染开,那一身灼灼金甲,竟也被这春风吹拂得柔情万丈,温柔似水。 沈顷闭着眼,呼吸渐烫。 这一个吻,就这般由浅入深。 吐息温热绵长,纠缠在少女唇齿间,她亦闭着眼,感受着迎面拂来的兰花香气。她的脸颊被对方双手轻捧着,那双手温柔小心,手背却又因为过于紧张而绷紧。 郦酥衣后背被他抵在车壁上,脊身紧张,明明是寒冬腊月,竟被他吻得隐隐冒出了些细汗。 玉颈之上,香珠隐隐。 郦酥衣动情地伸出手臂,寸寸缠绕上男人的脖颈。 郦酥衣眼睫上染着泪,鸦睫湿润。 沈顷用衣袖将其上血迹擦拭干净。 一看见刀刃上的血痕,郦酥衣登即想起昨夜之事。一想到夜里沈兰蘅那恨恨的声音与神色,她便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她抿了抿发白的唇,双手自沈顷手中接过匕首。 沈顷带着她,走下床榻。 走到帐子正中央。 日头愈升,外间的风声愈发呼啸。男人身形颀长,绕至于她身后。 手里头攥着匕首,郦酥衣有些紧张。 沈顷的声音自头顶上落下来,声音缓缓,唤她放松。 郦酥衣从未接触过这些东西,对方的右手落在自己手臂之上,待真正用力时,看着对方手背上隐隐凸出的青筋,她才头一次感受到何为习武之人的力量。 淡淡兰香拂面,暖盆内炭火尚余一寸火光,朝上断断续续地、冒着暧昧不明的热气。 薄雾升腾着,郦酥衣侧了侧脸,望向他认真的神色,与俊美无俦的面庞。 便于此时间,军帐外突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伴着魏恪焦急的呼喊声:“二爷,二爷——” 沈顷松开她的手。 循着礼节,魏恪不敢掀帘闯入。沈顷回望了她一眼,道:“我先出去看看。” 郦酥衣握着手中锋利的匕首,闻声,乖巧地点头。 她原以为,魏恪此时来唤他,是为了晨起练兵之事。 却未料,对方于军帐外甫一立定,不过转眼间,他又掀开军帐走了进来。 这一回,沈顷面上明显带着严肃与匆忙。 这般神色,引得郦酥衣心中也无端一阵慌张,她上前一步,问道:“郎君,出什么事了?” 沈顷回道:“西贼在东边生事,我带兵前去看看。” 似乎是怕她担心,对方语气平淡。可即便他表现得再怎么云淡风轻,闻言,郦酥衣右眼皮仍是跟之跳了又跳。 瞧出少女面上惊惶,沈顷系外氅之余,空出一只手来将她抱了抱。 他的怀抱带着一阵淡淡的兰香,还有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暖意。 他道:“莫担心,我很快回来。” 言罢,男人又补充:“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几个毛头小贼罢了。只是临近年关,我放心不下,便去看看。” 郦酥衣点点头,见他行迹匆忙,也不再挽留。她将脸仅于男人胸膛处短暂贴了一贴,继而婉声道:“郎君早去早回。” 低下头去,怀中少女小脸素白清丽,面上尽是关怀。 此情此景,看得沈顷心中一软,连带着,男人的语气也不禁柔和了许多。 帐帘正掀开一角。 晨光清澈熹微,穿过帐子的缝隙,轻柔撒在那一帘鸦青色的睫羽之上。 沈顷低垂下眼睫,看着怀中昳丽娇憨的妻子,郑重其事道:“衣衣,等我回来。” …… 郦酥衣目送着沈顷换上金甲,翻身上马。 临别之前,似乎为了让她更安心些,对方特意佩戴上了她先前所送的平安符。 此次军务紧急,沈顷率军前去得更是匆忙。他轻骑上阵,将郭孝业与魏恪留在了军营里。 送别沈顷,她独自坐回军帐之中。 可现如今,看着桌上的饭菜,郦酥衣却没有一丁点儿胃口。 见了魏恪,她赶忙上前道:“魏大人,世子爷那边有消息了吗?” 魏恪顿首,安慰她道:“尚未。不过夫人放心,二爷身经百战,那些小贼伤不了他分毫。待日落前应当就回来了。” 郦酥衣攥着筷子,道了声:“多谢魏大人。” 魏恪躬了躬身,继而掀帘退下了。 吃罢午饭,她重新坐回妆镜前,心不在焉地用帕子擦拭着妆奁上的灰尘。 昨天夜里,沈兰蘅莽撞,将她的奁匣磕碰掉了一个浅浅的角儿。 少女垂下眼帘,素指纤纤,于奁匣上轻轻摩挲着。 不知不觉,这一轮金乌便落了下来。 用罢午膳后,她问了外头三次。 “世子爷有消息了吗?” “回夫人,尚未。” “世子爷回来了吗?” “夫人……还没有。” “沈顷回来了吗?” 金乌浴血,染红了半边烟霞。 今日黄昏的霞色分外艳丽。 郦酥衣孤身坐在帐帘里,透过军帐掀开的一个角儿,打量着外头的天色。这日头每落一寸,她便提心吊胆一分。这整个西疆,除了沈顷,便只有她知晓: ——纵使沈顷如何能征善战,可这日头一落,重新占据那具身子的,会换成另一个崭新的灵魂。 斜阳浴血,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金乌换月。 第一缕月光倾洒下来。 帘帐外,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匆匆掀开军帐。如此熬了一整天,她面上依稀挂着疲惫之色。却又在听见这马蹄声响时,那疲倦的神色登即一扫而空。 少女身形瘦弱,还未走出军帐,已急切地问道: “是……是沈顷回来了吗?” 第60章 060 话音方落,一辆马车便在眼前停了下来。 马车上跳下两名风尘仆仆的少女。 “夫人——” 郦酥衣还未缓过神,那道素影已冲至面前,对方面上挂着激动的泪珠,一下将她的手攥住。 “夫人,奴婢终于见着您了!” 定睛一看,正是她的贴身丫鬟玉霜。 玉霜泪眼涟涟:“自从那夜您不见后,可将全府上下都担心坏了,生怕您被坏人掳走了去。守门的丫鬟说,是二爷亲自回来接走了您,叫老太太放心。可即便如此,奴婢仍提心吊胆,生怕您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便如此过了两三天,世子爷派人带着令牌前来沈府接奴婢与素桃,说是您跟着二爷去了西疆,也将奴婢们一同接去照顾您。” 听着帐外呼啸的北风,此时此刻,郦酥衣竟心想,自己当初或许不应该跟着沈兰蘅来西疆。 西疆动荡,西贼作乱,战况频繁。 沈顷身为主帅,带兵打仗是常有的事。 此次临别前,对方也说了,这一回不过是些毛头小贼。 可即便如此,她孑然一人坐在帐子里,仍心慌得不成样子。 日近晌午,魏恪听着沈顷先前留下的吩咐,端着午膳,于帘帐外恭敬唤了声:“夫人。” 端上前的饭菜热气腾腾,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咸淡适宜,极合她的口味。 那丫头打眼朝周遭望了一望,须臾间,她面带着些疑色问道: “夫人,世子爷呢?” 一提到沈顷,少女眼底隐隐露出些忧色。 眼瞧着天色渐晚,金乌愈发西沉,天际霞光的绯影寸寸散去,遥远的天际,只挂着一片漆黑的云。 乌云沉甸甸的,整个天好似都要塌陷下来。 良久,月上梢头。 玉霜穿着厚厚一层衣裳,抬手掀开了军帐。 小丫头手里头正端着一碗热汤,听谈钊大人说,今日夫人并未用晚膳。心中惦念着世子爷,夫人只吃了一餐。 人是铁饭是钢,纵是担忧世子,可这人若是不吃饭,又怎么能行呢? “夫人。” 玉霜步履缓缓,走上前。乍一走近些,便听见自暖盆内那“滋啦啦”的声响。她将手中热汤放下,又往盆内添了一块新炭,垂下眼,夫人仍坐在妆镜之前,执着地候着那人归来。 不知不觉,夜已深深。 雨雪愈演愈烈,北风哀嚎着,卷过军帐。 冷意呼啸,落在少女衣肩之上。 见状,玉霜愈发觉得心疼,宽慰她道: “夜里寒气重,夫人喝些热汤暖暖身子,您不必太过忧心,世子爷智谋无双,定会平安归来。” 若是沈顷,她定然不会这般担心。 可智谋无双的是沈顷。 而并非夜里的沈兰蘅。 他不通晓军书,甚至连一些稍复杂的字都不大认得。 这如何不叫人担心,不叫人为之而忧虑。 见她这般,玉霜也不再劝,她低叹一声,将凉了的热汤拿去重新温热。 夜色愈浓。 随着时间的更替,郦酥衣心中忧虑也一分一分,变得愈发浓重。 第一缕晨光照破黑夜。 她从榻上起身,甫一睁眼,便朝外问:“玉霜,世子爷有消息了吗?” 丫头端着洗漱的温水,掀帘入帐。 只见夫人一身素衣,正坐在榻上。玉霜抿了抿唇,端着净水走上前。 “夫人,尚未。” 昨日临别时,沈顷说敌方不过些毛头小贼,入夜之前他应当能归来。可如今已过了一整夜……她面色微白,垂下一双浓黑的睫。 只怕……凶多吉少。 她被玉霜扶住,走下榻。 “夫人小心。” 玉霜扶着她坐在妆镜前,“奴婢替您梳洗。” 经了这么一整夜,她的心态也逐渐平和下来。有玉霜与素桃陪着,郦酥衣也觉得在西疆过得稍微好受了些。 马背上的男人被众将士迎着,翻身下马。 他动作轻快利落,行云流水地将手中马鞭一扔,立马便听见一阵脚步声。 步履匆匆,正是自身后传来。 甫一回首,便见郦酥衣一袭素衫,外披着鹅黄色的风衣,迎面跑了过来。 她的面上挂满了激动与焦急,看眉眼间的疲惫之色,似与他一般——一整夜都未阖眼。 看见那一抹靓影,男人眼底原本凌厉的神色柔了一柔。 小姑娘身轻如燕,扑入他怀中。 “郎君——” 这一句她未加思索,唤得有些急。 那身形匆匆,更是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引得男人微微一怔神,高大的身形也不由得稍稍一顿。 他回来了。 两天一夜,他终于回来了。 想起这两日等候他时的焦虑与不安,再嗅着他身上那道熟悉的兰花香,郦酥衣愈发觉得委屈。 她吸了吸鼻子,用脸颊一侧紧贴向沈顷的胸膛。 “郎君……” 再出声时,少女的声音里已不自觉地带了几分哭腔。 沈顷放在她肩胛处的手滞了滞留,男人低下眼,温声道:“我回来了,我平安回来了。郦酥衣,你怎么还哭了呢?” 他的声音很轻,温柔的语调声中,似乎还夹杂着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双手紧抱住男人的腰身。 听见他这般说,少女的声音越发软了。她埋首,细密的眼睫上挂满了湿润的泪水,风乍一吹拂过,便有泪珠子扑簌簌的落下来。 “您去了这么久,又同妾身说您很快便回来。妾身在帐子内等了许久,天色渐晚,您仍久久不归。妾身好生担心您……” 这两日一夜,每时每刻,她无不是在提心吊胆之中度过。 直至看见他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郦酥衣将他抱得愈发紧。 “妾身给您的平安符呢?” 男人愣了愣,下意识地望向腰间。 还不等他开口,郦酥衣已伸出手。 一整日过去。 金乌再度西沉。 帐帘未掩,当霞色涌入军帐时,郦酥衣正坐在桌前绣着一幅平安福。再过几日便是新春,西疆虽地处偏僻,但也有许多年味儿。此番朝廷又往下拨了许多被褥衣裳,沈顷不在,便由郭孝业领着人将褥子一一分发下去。 大营上下,皆是将要入年的喜气洋洋。 此次沈顷轻装出行,并未有多少人知晓他的下落。 即便知晓他出行者,也并不会担心他的安危。 毕竟在众人眼中,将军武艺高强,一小部分的西贼,根本伤不了沈顷分毫。 便就在此时,一道打马声,帐子外传来将士们的呼喊: “将军回来了!” “沈将军回来了——” 手指被针头扎出个小洞,血珠子细细密密,自指尖渗出来。听见帐外的呼声,郦酥衣连手上福字也顾不得了,赶忙将针线放下,披了件披风走出帐去。 此时方至黄昏。 霞光映地,天边红云烧了一片。 “幸好幸好,平安符也还在。我就说,这是智圆大师开过光的,郎君日日将其佩戴在身上,平安符也会日日保佑郎君平安。” 闻言,男人目色似是微微一动,只这么一瞬间,隐约有什么情绪自他眼底生起,却又是转瞬即逝。 他低下头,声音亦微微沉下。 不知似是某种肯定,还是某种保证。 男人道:“嗯,我日日都会平安。” 郦酥衣这才被他哄好,眉开眼笑。 少女面容清丽,笑起来时,眉眼弯弯的,唇角处更是有一对儿不深不浅的小梨涡。这般抱了沈顷一会儿,她忽然听见沈顷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郦酥衣疑惑抬眸,这才看见——男人身后跟了个小猴儿似的“小野人”。 寒冬腊月,小野人身上挂着破布,看上去脏兮兮的。 那一张脸更是被泥巴糊着,看不出他原本的模样。 这是何人?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西疆的将士。 见她疑惑,沈顷淡声解释道:“他叫小六子,是我从箜崖山捡回来的。看他有些本事,便将他带过来了。” 言罢,男人转过头,有些生涩地吩咐魏恪。 “将他带下去,沐浴后换身干净的衣裳。” 魏恪领命:“是。” 郦酥衣知晓,沈顷一向有善心,小六子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她瞧着那孩子也着实可怜。 既有些本事,不若参军入伍,在西疆为国效力。如若对方不想参军,将其留在身边做个侍仆,也是极好的。 安排完这些,男人回过头。 甫一转脸,便瞧见身前少女面上所带着的崇敬之色。 见状,他不由得一顿,问道:“你这是何种眼神?” “我在想,郎君果真心善,行军途中,还不忘救济这样的可怜人。” 沈顷眸光变了变,低垂下眼睫,“是么?” 郦酥衣点头:“嗯。” 见她点头如捣蒜,沈顷抿抿唇,竟忍不住笑了。 活像个首次得了夸赞的孩子。 眼看着天色渐晚,转眼夜幕便将至。郦酥衣心中畏惧那人,即便再怎么不舍,她也不敢与沈顷久居一处。 少女踮起脚尖,在男人脸颊侧“啪嗒”亲了一口,依依不舍道:“郎君,我先回帐了。” 对方片刻才反应过来她的用意。 轻轻一声“好”,他目送着少女离去。 重新回到账中,男人屏退周遭众人。 他将金甲褪去,却并未换上氅衣,而是孑然朝暖盆内添了几块暖炭。 “滋啦”一声,火光冲天,将他面容映得一片白。 素桃在门外低低唤:“世子爷。” 他“嗯”了声。 “世子爷,奴婢听魏大人说,您今日还未用药。奴婢将药放在这边了。” 素桃乖顺恭敬,将药放下,见他身着如此单薄,又忍不住道:“世子爷可否要披件外裳?” “不必,你退下罢。” “……是。” 待那人走后,周遭归于一片平静。男人走至桌边,冷冰冰地抬起手,将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汁倒至军帐一角。 黢黑汤药顺着夜色流下,他面无表情地将其倒干净,而后将空落落的药碗放下。 是了,今夜沈顷并未用药。 他在黄昏时分,便已苏醒。 沈兰蘅闭上眼,脑海之中回荡的,却是适才少女在耳边温软的话语。 “妾身担心您,妾身独自在军中,心慌得发狠。” 暮色昏昏,他抑制住情绪,试探性地问:“倘若,我是说倘若。我真战死疆场——” 譬如他昨夜。 不等他说完,少女赶忙伸出手,一把捂住他的嘴。 “呸呸呸,郎君不得说这样的丧气话。” 她埋下头去,声音很低,低得几乎让他快要听不见。 “郎君如若……战死疆场,那妾身也不愿独活了。” 他心中一凛。 良久,沈兰蘅低下头。他手指紧攥着,似是做了什么保证。 “好,此后每战,我必会平安归来。” 我必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第61章 061 思及此,回想着少女面上那一瞬间的哀色,沈兰蘅眸光微黯。 他走上前,迎着暖盆内滋啦啦的火光,将桌上灯盏点燃。 偌大的军帐被昏黄之色填满。 光影充盈,绕过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子,将那亮色洒落于帐内每一角落处。唯有男子那一帘细密纤长的睫羽微垂着,遮挡住那眸光,于他眼睑处投落下一层淡淡的暗色。 阴翳晃动。 沈兰蘅想起这两日所发生的事。 昨天夜里,自己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并不是军帐,而是另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瞧着模样,自己似处于一片山林里,他身后是成群的将士,正候着他下达下一步的命令。 短暂愣了一瞬,沈兰蘅立马反应过来: 前一刻,沈顷正在指挥作战! 他并没有行军打仗的本事。 而身前夜色汹涌如潮,身后将士们的目光更是热烈灼灼。所幸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兰蘅自袖中摸到一封沈顷留下来的手信。 这手信,应是对方在匆忙之间所留。 其上字迹稍有些潦草,但依旧很好辨认。 手信之上,对方写道,事先不知此战耗时数久,为避免节外生枝,令沈兰蘅先去箜崖山暂避,待他明日醒来,再看如何战敌。 这些日子,沈兰蘅虽说看了些军书,可那些也只是皮毛,甚至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 他并不通晓军法,更不明白西贼战情。既不知晓应当如何作战,亦不敢轻易下达命令。 短暂思量过后,沈兰蘅将手信攥成团,重新藏回袖中。 男人双手勒了勒缰绳,朝着身后扬声:“所有人——先与我去箜崖山!” 便也在那里,他看见了一身脏兮兮的长襄夫人。 沈兰蘅性情凉薄,并无一分怜悯之心。可看着眼前独自躲在山洞中、瑟瑟发抖的少年,竟令他无端想起另外一幅场景来。 漆黑的、无边的夜色里,少年同样衣衫单薄。寒冬腊月,他躲在冷冰冰的柴房深处,北风呼啦啦地吹刮着,他无人可倚靠,瘦小的身形只能依偎着身侧的柴火。 不高不矮的一堵墙,隔绝的却是院子另一头的光景。 他冷漠的父亲,他苦命的阿娘,他那温润懂事的兄长。 便就在此时,沈兰蘅脑海中的画面又一转。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记忆中的柴房不见,那一堵院墙不见,父亲不见阿娘不见兄长不见,甚至……那一轮明亮的金乌,亦消逝不见。 他眼前不见光影,只剩下了黑暗。 他唤了百千遍“阿娘”与“兄长”。 无人回应。 周遭只剩下这漫长、空洞,而又孤寂的黑暗。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慌张地抱住自己瘦弱的双肩,兀自一人于这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瑟缩成漆黑的一点。 …… 因是在箜崖山“躲”了一整夜,他们耽误了作战的最好时机。 所幸郦酥衣第二日醒来之后,力挽狂澜。 沈兰蘅再一睁开眼,脚边已跪着西贼俘虏。 身前炭火愈旺,正立在桌案边的男人终于收回神思。 “沈大人,沈大人——” 帐帘之外,有人声夹杂着风声,低低地传进来。 沈兰蘅下意识用身子挡了挡地上残余的药渍,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进。” 进来的是沈兰蘅。 沈兰蘅不比郦酥衣,他直觉不喜欢眼前这贼眉鼠眼之人,也懒得同其周旋客套。对方倒是态度恭敬许多,郭氏双手拱着,先是朝他揖了一揖,而后道: “沈大人,再过两日便是除夕夜。按着往年惯例,年关这日营中会设宴、犒赏三军,不知沈大人意下如何……” 沈兰蘅话中有话。 这一年到了尾,他在西疆兢兢业业的一年亦到了尾。他明面上说着要“犒赏三军”,实则是请求郦酥衣上报,于天子面前进美言,略一提拔官职,也好慰藉他在西疆这一整年来的风吹日晒。 只可惜沈兰蘅并没有这个脑子,他听不懂。 听对方说“犒赏三军”,他也简单地以为是犒赏三军。沈兰蘅只见着,立在帐帘正中央的男人挥了挥手,兴致缺缺道: “设宴这种事,你与魏恪去办便好,不必同我说。” 他神色冷淡,言语之中,甚至还有几分不耐烦。 顿然,沈兰蘅面色僵了一僵。 沈兰蘅转过头。 见着对方立在原地,男人微微蹙眉,他面上单纯,语气更是无辜:“怎么,郭副将还有旁的事?” “无、无事。” 见状,沈兰蘅只好收敛神色,他将双拳抱得愈紧,咬着牙道,“那下官便先行告退了。” 沈兰蘅懒散地挥了挥手。 甫一走出军帐,郭氏面上遽然一变。 冷风呼啸着,男人朝帐子恨恨“呸”了一口。 一侧有心腹走上来,见他这般,便不由得问道:“郭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一从郦酥衣帐中走出来,便恼怒成了这般模样? 沈兰蘅一双鼠眼头一次瞪得这般圆。 回想起适才帐中与郦酥衣的交谈,以及对方那副假惺惺的模样,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火,竟忍不住朝着那帐子恶狠狠地“呸”了声。 “我呸!装模作样。不愿秉上便不秉,沈兰蘅,你真当我怕了你,这西疆沈家军虽多,可我们郭家的人也不少,你还真当这西疆的所有人都得看你的眼色行事?” 心腹生怕他气倒了,小心翼翼扶住他,诺诺应了声:“是,是。我们郭大人的手下也不少。” “那是自然!”沈兰蘅道,“老子好歹也是朝廷拨下来的命官,他一个连爵位都承袭不了的空头世子,真当我还怕了他不成?呸!沈兰蘅,你给我等着——” 他话音还未落。 不远处,军帐之外,一抹靓色就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入沈兰蘅眼帘。 男人眯了眯眼,遥望向那少女,问道:“这可是郦酥衣的夫人?” 心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点头:“是,她是郦酥衣刚过门的夫人,郦氏。” 闻言,沈兰蘅那贼眉鼠目闪了一闪。 他目光贪婪,上下打量着女子窈窕的身段。 “郦氏……” 自她第一次下马,踏上西疆这片黄土时,沈兰蘅便为她的气质所震撼。 那容貌,那肤色。 那纤细的腰肢,那丰腴的…… 沈兰蘅没忍住,“啧”了声。 他不作声也还好,一发出声音,倒是将一侧的心腹吓了一大跳。对方瞧出他面上所图,战战兢兢道: “大人,那可是沈将军的家眷……” 沈兰蘅怒:“郦酥衣家眷又如何?!” 当年他自京都调往西疆,为圣上镇守大凛疆土。为了犒劳他对大凛的汗马之功,圣上特破例,登即给了他一块令牌。 ——他乃圣上钦封的命官,若非大过,任何人不可对他动用刑罚。即便有过,亦要押送归京,听候君上发落。 这其中的“任何人”,自然也包括他郦酥衣沈兰蘅。 他当机立断,侧首,同身侧心腹道:“郦氏的酒水里。” 心腹犹豫:“大人……” 沈兰蘅不满皱眉,眼神变得有几分凌厉。 见其心意已决,对方只好领了命:“属下这就去办。” 沈兰蘅勾了勾唇,瞧着心腹离去的背影,男人面上笑意愈发阴恻恻。 即便他那时得手,即便郦酥衣知晓后万般恼怒。 但皇命在上,任由郦酥衣如何愠怒,也不可将他私了。 如若郦酥衣非要惩处自己,也得将他押送至京都,同圣上秉明原委。 思及此,沈兰蘅笑容越发得逞。 他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将自己妻子受辱之事大肆宣扬。 朝廷命妇如何,郦酥衣之妻又如何? 他便要掠夺,便要侵占。 便要她在自己的身下,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 昼夜交替,转眼之间,这一夜匆匆过去。 自从那日责骂过沈兰蘅后,郦酥衣便隐约觉得,对方似是收敛了些,也有两日未在入夜后往她帐中走。 对此,她稍有些欣慰。 除夕当日,郦酥衣特意起了个大早。 妥帖一阵收拾,她换上新衣,又带着为沈顷所绣的福字,来到对方的军帐。 军帐之中,男人正俯首于案前,正在看着一幅地图。 他看得入神,直到郦酥衣走到面前,他才反应过来。 “衣衣?” 见到她,沈顷面上的疲惫之色似乎消减了些。 目光落在她新衣之上,男人目色又亮了亮,眼神之中登即多了几分欢喜。 他问道:“新衣裳?” 郦酥衣点头:“那日从沈家带过来的,一直没穿过。心想着,待过年时候再穿。” 言罢,她双手捧着东西,呈上前。 “郎君也有。” 她也给沈顷准备了新衣。 见状,对方果然抿唇笑了。他眼底的喜色遮掩不住,立马放下手中之事,将外氅褪下、去换那一件新衣。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等忙碌。 郦酥衣知道——沈顷从不扫她的兴致。 少女立在一侧,身形窈窕,见他将衣裳换上,眼底倾慕之色愈浓。 她走上前,将绣好的福字也递给他。 “这几日为郎君绣的,您可以挂在帐中——” 沈顷正欲上前,牵一牵她的手。猛然,一道箭羽破空,竟硬生生穿过那一层厚厚的军帐! “郎君?!” 郦酥衣不备,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身前之人已眼疾手快地一抬袖。 那箭矢来得太急!! 箭矢破空,不光对准了他,更是对准着他面前的少女。沈顷心中一惊,竟径直伸出手,以掌心将那利箭捉住! “郎君——” “唰啦”一声,有人刺破帘帐,跳入内。 三五人执着锋利的大刀,那刀光寒气逼人,直朝他们而来! 郦酥衣何等见过这等架势?她登即吓得呆若木鸡,根本来不及反应。 便就在此时。 面前拂过一阵兰香,少女眼前一黑,一只温热的大手紧紧捂住她的眼睛。 有利器刺入肉身,传来极钝的声响。 面上溅上一层湿润之物。 那利器入体,一声接着一声,郦酥衣的眼睛被人紧紧蒙着,根本来不及分辨帐内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帐中刀光剑影、十分狼藉,唯有那只手覆盖于她眼睫之上,将她的视线遮挡得极稳。 又是“唰”地一声。 寒光闪过。 对方甚至来不及惨叫,已一剑封喉。 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帐外才有人反应过来,呼喊着: “保护将军——” “保护夫人——” 郦酥衣动了动身子。 她还未睁开眼,耳边已落下一声: “莫看。” 他的声音平稳温和,气息平稳,让人瞧不出半分不寻常。 面上,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庞滑落。 郦酥衣后知后觉——那是血。 第62章 062 是湿淋淋的血。 反应过来,郦酥衣一张脸吓得煞白。 沈顷扶住她瘫软的身子,侧身遮挡在少女面前。男人眉目凌厉,命左右侍从将地上的尸身处理干净。 魏恪走进帐,那些刺客早已咽气。 即便一手捂着郦酥衣的眼睛,沈顷出刀亦是快准狠。刺客脖颈处的刀口毫不拖泥带水,显然一击毙命。 魏恪蹲下身,于那尸身腰际探了探,略一辨认:“是西蟒派来的刺客。” ——对大凛虎视眈眈的西贼。 沈顷淡声:“先抬下去。” 左右之人:“是。” 沈顷这才松开正捂着她眼睛的手。 郦酥衣也一愣神。 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身侧男子。 沈兰蘅无视她眸光中的颤动,低下头,怜爱地将她一缕发丝别至耳后,继而摸了摸她的脸颊。 “酥衣,乖。”他的声音很温柔,“不要让大人们不高兴了。” 男人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掐住她的腰。 “让大家高兴了,本官不光要赏你,还要赏你的母亲和姐姐。衣裳、首饰,或是胭脂水粉……你想要什么,本官就给你什么。” 席间传来打趣声: “沈大人,您真是宠兰姑娘呀。” “不光宠爱兰姑娘,心胸也是如此开阔,若是在下得了等尤物,自然要藏着掖着,生怕他人觊觎……” 沈兰蘅听了,哈哈大笑。 忽然,一道器皿碎裂之声自主座传来,那声音突兀而刺耳,让在场之人下意识一愣。 弄清楚碎裂声的源头后,周遭一片寂静。众人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皆提心吊胆地,望向那主座。 他如一棵松,正襟危坐于席间,原本置于右手掌心的杯盏就在刚刚四分五裂,几片碎片坠下来。 落在桌上,坠在地上。 乐声戛然而止,郦酥衣刚站起来的身形也一顿,望向沈兰蘅。 须臾。 沈兰蘅往后靠了靠,下巴微扬,看着席下笑道: “鄙人蛮力,有些醉了,抱歉。” 席间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 可他方才一直喝的……分明是茶。 …… 沈兰蘅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直觉告诉他,沈兰蘅是生气了。 他为何生气,生的哪门子的气,他不知道,也不敢问。 半晌,一位姓张的大人站出来解围: “只观舞未免太过枯燥无趣,沈大人是军营出身,沈府后山恰好有处猎场。我们不如去猎场围猎,见识见识沈大人的飒爽英姿。” “这个好,在下倾慕大人许久,也想一见大人的风采。” “我也想!” 不少人应和,沈兰蘅用眼神询问了沈兰蘅一番,见他没有拒绝,便乐呵呵地招手,派下人去准备了。 “酥衣可要去观猎?” 不等郦酥衣答,孙氏笑意潋滟,替沈兰蘅拍着沈兰蘅马屁: “早就听闻沈大人战功赫赫,英勇非凡。今日有幸见得将军英勇神姿,当属妾身的幸事。夫君也常常同妾身提起过您,每每说起来时,都对您敬仰不止、赞不绝口呢!” 她径直越过郦酥衣,端着茶走到沈兰蘅身前。 “妾身代替我家大人,敬您一杯。” 沈兰蘅看都不看她一眼,提剑朝外走去。 孙氏僵硬地捧着茶杯,站在原地。 …… 待他们来到猎场,沈兰蘅已经传唤下人将此处布置妥当了。 猎场的风极大,像刀子一样刮在郦酥衣脸上,她身形纤瘦,如一株在狂风中摇曳的花。 好似下一瞬就要被东风吹折。 展示骑射,自然免不了一番比试。 沈兰蘅自告奋勇,欲与这个年幼自己几岁的后起之秀切磋切磋。 两年前在北疆,他也曾与沈兰蘅比过骑射,那时候二人打了平手,不知眼下他们的差距又拉开多少。 下人牵来几匹骏马。 沈兰蘅解开雪氅,露出一身玄色锦衣。郦酥衣站在沈兰蘅身侧,下意识看了他一眼。 为尽地主之谊,沈兰蘅决定先起这个头。 他挑选了一匹骏马,翻身,搭箭。只见马背上男人身形矫健,唰唰一道箭羽之声,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提了只狐狸跑来报喜。 “恭喜沈大人,射中了只毛色上好的狐狸。” 沈兰蘅坐于马上,喜不自胜地朝沈兰蘅拱手,“惊游贤弟,承让了。” 沈兰蘅淡淡一笑。 前者有些不满足了,又让人牵了几匹马来,忽然,他眸光一亮,对下人道: “把中间那匹马牵过来。” 下人顿了顿,有些为难:“大人,这一匹是沈大人的马。” 沈兰蘅便望向沈兰蘅:“贤弟愿不愿意割爱?” 沈兰蘅平稳道: “这马是北疆的马,生性猛烈凶悍,恐沈兄不能驯服。” “这世上还没有愚兄驯服不了的马。” 他命人将红鬃马牵过来。 这匹马果真要比之前那些马高大些,面相看上去也有几分凶狠。但沈兰蘅却不怕,反而朝郦酥衣招了招手。 “酥衣,过来。” 她听话地走过去,极为规矩地福了福身。 沈兰蘅的目光淡淡从她身上掠过。 沈兰蘅一伸手,将她环住。佛香袭面,她的身形下意识躲了躲。 对方却没有察觉到她的躲闪,含笑问她,“要不要骑马?” “妾不会……” “无事,本官会护着你。” 孙氏连忙道:“大人,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来,”沈兰蘅先翻身上了那一匹红鬃马,继而朝她伸出手,“酥衣,我扶着你上来。” 她不敢有违,只得坐上马,靠入男人怀里。 郦酥衣身上还穿着他那件氅衣,二人在马背上又靠近了些,沈兰蘅扶着她的胳膊,在耳边关切地问她: “可是还冷?” “妾不冷。” “待会儿本官带你跑上一圈,你这身子就热乎了。” “……是。” 沈兰蘅“驾”了一声,马背颠簸起来。似乎忌惮着沈兰蘅先前的话,他将马驭得极为稳慢。可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免不了与对方胸膛的一阵接触。 从平地上放眼望去,外人只看着少女身形纤瘦,娇弱无骨地依偎在男人宽大的怀抱中。 孙氏跺了跺脚,“狐媚子。” 沈兰蘅驭马“走”了一圈儿,回到沈兰蘅身前。 “贤弟,这红鬃马叫什么名儿?” “赤锋。” “赤锋,”他回味了一下,笑,“也没有你说的那般夸张,它还挺听话的。” 沈兰蘅颔首,“但愿如此。” 这语气里,怎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呢…… 这一回,沈兰蘅有些不高兴了,他一勒马缰,也不等身前女子反应过来,就纵马疾驰而去—— 郦酥衣微惊,下意识去找手边能抓稳的东西。猎猎风声呼啸而过,拍打得她脸颊生疼。 沈兰蘅在耳边,“酥衣,你想打什么,狐狸,兔子,还是小鹿?” 疾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吹得她忍不住眯起眼睛,才不让风沙灌进去:“妾……” 她不想看沈兰蘅打猎。 她只想下马。 沈兰蘅已搭弓。 他的手臂极有力,丛中忽然一阵窸窣声动,让他一下找准了目标。他扬着下巴,方对准时,胯下的红鬃马忽然打了个响鼻,竟脱了缰,朝人群中撞去! 男人手中弓箭重重摔落在地。 “赤锋、赤锋!” 沈兰蘅吓得面色惨白,也顾不得身前女子的死活了。郦酥衣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她死死抱住马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沈兰蘅不会管她。 这么高的马背,跑得这么快的马。 若是摔下来,她不死也得断腿。 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揪住马鞍,登时便是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瞬,她又听到一阵惊呼: “沈大人——” “大人小心,您这可使不得!” 一道鞭笞之声响彻猎场,红鬃马受了一军鞭,如同打了霜的茄子,立马蔫了下来。 回过神,她只看见沈兰蘅攥着长鞭,赤锋距他只有半步之遥。 动作慢一瞬,烈马就要径直从他身上踩过去! 他似乎也没料到赤锋会突然受惊,攥着军鞭的手上青筋爆出。男人呼吸微窒,见没有人受伤,眼底才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 下一刻,他睨向沈兰蘅。 后者身形一抖。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如此冰冷的眼神。对方的眼中……似乎暗藏杀意。 可下一瞬,沈兰蘅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郦酥衣被他抱下马,她一张小脸吓得煞白,没有半分血色。见其好像吓呆了,下人立马取来姜汤和手炉,过了好一阵儿,她才慢慢缓过神。 如若她没记错。 方才赤锋受惊,沈兰蘅的第一反应是……把她推下去。 一道佛香拂面,沈兰蘅接过下人手里的姜汤。他手还发着僵,却佯作镇定,过来哄她。 她的目光越过沈兰蘅,去看同样被人群围着的沈兰蘅。 他的手好像受了伤。 郦酥衣是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吵醒的。 她还未来得及回头,迎面已拂来一阵淡淡的兰香,混杂着浓烈的酒气,竟一下子将她浑身包裹。 她微惊:“你……” 你是何人? 不等她言罢。 那人身子沉重,已压在她身上。 “你——你松开我——” 她下意识地反抗。 自睡梦中惊醒,她力道有些大,谁曾想,对方竟也对她未设防备,被其推得踉跄一下,往后退了好几步。 借着夜色,郦酥衣看清楚他的面容。 是沈顷……不,是沈兰蘅。 他左手掌心被包扎着,身上有着浓重的酒气。 郦酥衣自不知晓,就在一刻钟之前,帘帐外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兰蘅“醒”来后,甫一睁开眼,便看见身侧放着一坛酒。 酒香逼人,佳酿于夜色里,闪着诱人的光泽。 他未多想,见状,便伸出手,随意饮了两碗。 酒水下肚,沈兰蘅站起身时,脚下就有些摇晃了。 与此同时,他体内竟生出一阵迫切的热意,令男人脑海里立马浮现出那一道靓影,让他想也不想地,便朝郦酥衣军帐那边走去。 沈兰蘅脚下晃了晃,那身形仅顿了少时,转眼又朝她拥上来。 男人嘴里喃喃:“郦酥衣,我好热……” 他好热。 他的身子,从未有这般热烫过! 她眼疾手快,抱着被子侧身躲过他。 沈兰蘅身子发重,竟一下子栽过来。 他栽在少女的榻上,一双迷蒙的眼中,写满了恳切的索取。 郦酥衣微惊,伸出手,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 只一下,她反应过来。 沈兰蘅这是——中了媚药! 在这军营之中,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沈顷下媚药?! 不等郦酥衣回神,对方已探出一双滚烫的手,将她纤细的小臂拉扯住。 千钧一发之际,郦酥衣用另一只手取出藏在枕下的匕首。 “沈兰蘅,你莫再碰我!” 寒冷的刀光于夜幕中一闪,将男人混沌的目色映照地清醒了些。对方面上亦是一晃,沈兰蘅他眼睁睁瞧着那锋利的刀尖,下一刻,竟委屈兮兮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好,我……我不碰你……” “郦酥衣,你莫动……莫要乱动……” 他退得有些急。 “咚”地一声,他整个人跌坐在地上,玉冠微斜,如瀑的青丝就这般散了下来。 第63章 063 似乎怕她真用匕首伤到自己,对方声音里亦掺杂了几分急切。 帐内夜烛未燃,暖盆的香炭却烧得正旺,为这偌大的帘帐内送来星星微弱的火光。 夜光落在那一顶玉冠之上。 白玉无暇,被夜色映衬得愈发清莹。光影摇曳之际,只见那微斜的玉冠随着身形倾倒而下,“啪”地一声,竟就此摔落在地。 价值不菲的玉冠,“哐当”一声,于地上摔成两截。 沈兰蘅浑不顾,宽大的袖摆无意拂过地面上的齑粉,一双眼十分紧张地望了过来。 见身前少女正攥着匕首的手指松了松,他才顾起自己,缓缓道: “郦酥衣,我好难受。” 男人声音沙哑,此时此刻,一张脸更是涨得一片通红! 郦酥衣有些被他所吓到。 她稳下心神,见对方确无威胁后,才稍稍向前倾了倾身。 少女声音平缓,却如一缕春风,穿过这漆黑的夜,轻柔地拂至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底。 她问道:“你方才乱吃了什么东西?” 那言语声似带着几分责备,面前男人竭力抑制住燥热,有些委屈:“我没有……” 郦酥衣又问:“那可曾喝了什么?” “酒。” 沈兰蘅神色无辜,“我刚刚在沈顷帐中,见他桌边有一坛酒,便倒着喝了两杯。” 有人在酒水中下了媚药。 在沈顷的酒水中,下了媚药。 郦酥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军营之中,除了她,再无旁的女子。而以自己与沈顷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这一碗肮脏龌龊的媚药。 所以沈顷,或者说沈兰蘅,他必是误食。 那这媚药究竟是何人所下,那人的矛头又是在何时开始,于暗处对向自己? 郦酥衣不敢再往下想。 “郦酥衣,你听我说,”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尝试让自己冷静下来,“你中了春药,现在先莫要乱动,我先唤人取来温水,先用手巾给你降降温。” 闻言,身前之人的眼底里闪过一寸疑惑,他目光愈发无辜与无措,微哑着声音问道:“何为春药?” 沈兰蘅被他问得一噎。 她的脸红了红,缓了片刻,才有些结巴地同他解释: “便是……令人思春之药。” 说这话时,因是羞愧难当,沈兰蘅的声音很轻。 她也不知郦酥衣有没有听见,更不知对方有没有听懂。 只见男人短暂地愣了一下,旋即,他竟痴痴笑道: “思春……嘿嘿,我是思你,好思你……” 沈兰蘅没有理会他的喃喃自语。 她站起身,欲绕开正瘫坐在地上的男子,起身去为他打水。 甫一自榻上站起,便听闻自帘帐外传来的欢喜喧闹声。铜锣紧接着鼓点,一声一声,真是好生热闹。 郦酥衣面上更是一片绯色,看上去倒是有几分迎新岁的红火。 就在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身侧男人忽然抬手,将她袖摆拽住。 沈兰蘅跟之顿足,微微侧首:“郦酥衣?” 他的嘴唇动了动。 她正抬着手,右手将帐帘掀开浅浅一个角儿,银白的月色就这般倾泻而入,映于他那张愈发赤红的面颊上。 男人微眯着眼,眼底光影迷蒙,有些紧张地问她:“你要去何处?” 沈兰蘅耐心地答:“我去为你打些温水。” 他如今中了药,身体燥热。 只能用水来降温。 郦酥衣将她的袖子攥得愈发紧。 “你要去多久?” 他继续问,“可否还会回来?” “会。” “好。” 得到了她肯定的答复后,郦酥衣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月光莹白,他面上神色更是恳切,低声同她道,“那……那你快一些回来。” 他不舍得离开她。 他如今很是难受。 郦酥衣从未体会过这般感受,自指尖开始,他那每一寸肌肤都是燃烧着的。从手指、到四肢,再到全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肤……他仿若被人架在干柴上炙烤着,那火焰烧得旺盛,甚至要发出“滋啦啦”的声响。 他浑身的力道都被烤烬,身上沉甸甸、软绵绵的,唯有那一处坚实得透彻。 他嗓子眼很干,像是要冒出烟来。 当沈兰蘅端着净水掀帘而入时,郦酥衣已躺在了她的床榻上。 素白的床帘微垂着,男人解下外氅,乌黑的发便这般迤逦了一整张床。 沈兰蘅步子微滞。 还未来得及反应,那人察觉到她,艰难地用手撑着身子坐起来。 “沈兰蘅,我好热。” 他的声音愈哑。 “我好热,我好烫……沈兰蘅,我好像生病了。” 沈兰蘅垂下眼,将手巾浸泡在净水里。 片刻之后,少女端着手盆,走至榻边。 轻缓的步子,伴着一缕淡淡的馨香。 令榻上的男人不禁抬起头,一双眼中带着期许,凝望而去。 他不要手巾。 不要温水。 更不要什么盛满了温水的手盆。 郦酥衣贴近她。 深吸一口气,便有幽香自少女身上传来。那淡淡的香气,却裹挟着寸寸缕缕的凉意,让他一时之间有几分着迷。 郦酥衣将脸贴得愈发近。 他的声音沙哑。 “我热得受不了了。” 沈兰蘅将手盆放至床榻边。 “咣当”一声轻响,伴着身前之人灼烈的目光。 榻上之人仰起脸。 他乌发昳丽,如瀑般披垂于身后。那光洁的下巴微抬着,与月色之下,凝白而漂亮。 郦酥衣道: “可以让我亲亲么?” 他的言辞恳切: “沈兰蘅,我好想亲你。” 沈兰蘅立在床榻边,低垂下眼睫。 看着他用跪坐于榻上,迎着这旖旎的夜色,缓缓膝行过来。 从前未嫁入沈府时,她便听人说起过,国公府的那位世子爷,是世上难得一见的美人。 他生了一副美人骨,兴许是这碗春药的缘故,竟让郦酥衣此时面上更生媚态。他面颊烧烫,愈显得唇红齿白。 他仰着面,语气近乎于祈求。 “我只亲亲你,旁的我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料峭的夜风拂过少女雪白的衣袂。 她低下头,俯视着半跪在榻上的男人,声音平静: “你中了春药,需净心凝神,辅以温水。待身子凉下来,便能好受许多。” “好受不了。” 郦酥衣摇摇头。 “我思你,我想亲你。我静不下心来,我好想亲亲你。” “我不光想亲你,我还想抱你,想紧紧地抱着你。沈兰蘅,我好难受。” “我好想,好想……拥有你。” 说到后三个字时,他的声音与情绪明显低下来。 只因身前少女神色平静,她那一张冷白的面颊上俨然写着三个字: ——不可以。 如若面前的是苏墨寅,如若是苏墨寅中了情毒。 她一定毫不犹豫,为他解毒。 可面前之人是郦酥衣,是让她既害怕,又憎恶的郦酥衣。 是先前对她行迹恶劣,百般欺负过她的郦酥衣。 她做不到,做不到能完全忘却先前发生过的种种,做不到看着身前此人这一张脸、将其想象成苏墨寅。 每每与郦酥衣欢愉,于她而言,皆是一种折磨。 一种痛苦的折磨。 她受够了。 更何况,今夜她的身子亦是疲倦不堪,已没有多少精力能同郦酥衣周旋。 沈兰蘅将手盆往床榻边推了推,将手巾递给他。 “我不要。” “咣当”一声响,水盆被人打翻。 满满一整盆温水就这般被倒在地上,水渍凌乱,将少女的衣摆溅湿。 郦酥衣固执地摇头:“我不要温水,我想要你。” 此情此景,沈兰蘅明显被他气笑了。 她弯腰,将地上手盆捡起来,声音冰冷了些: “郦酥衣,你莫再胡闹。” “我没有胡闹。” 夜色落于男人滚烫的面颊上,再出声时,他的嗓子眼已干涩得发紧。 那声音低哑,更是不成样子。 他的喉舌热烫。 “沈兰蘅,我想与你——” “可我不想。” 少女斩钉截铁。 “我不想,我不愿。郦酥衣,你是想要继续逼迫我吗?” 即便是中了毒,以他的身体,以他的力气,强迫沈兰蘅为自己解毒,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难事。 闻言,男人面上明显一怔,他的神色呆愣着,一双漂亮美艳的凤眸就这般痴痴地凝望着她。好半晌,郦酥衣才回过神,他声音愈干涩,语气之中,俨然多了几分挫败感。 “倘若此时面前的是苏墨寅呢?” “倘若是苏墨寅中了毒呢?” 沈兰蘅别开脸,不愿再理他。 所幸妆台前空置着一张椅,她将手巾扔进手盆里,不愿意再管他的事。 “我知道了。” 自床榻那边,传来极轻的一声。 郦酥衣赤着足,走下榻。 “你去榻上睡罢。” 看着少女面上的疑色,他顿了顿,尽量克制着身体的躁动。 “你放心,我不动你。” 他伸出手,“我发誓。” 郦酥衣重新回到榻上。 地面冰凉,男人解开衣裳,只着了一件极薄的里衣,将整个身子贴都上去。 他闭上眼,听着军帐外将士欢喜的喧闹声,还有北风卷过帘帐的声响。 床边,火盆内暖炭烧得正旺,滋滋啦啦的,热意寸寸弥散,汹涌不绝。 郦酥衣垂下眼,看着蜷缩在地上的沈兰蘅。 她抿了抿唇,告诉自己,不能心软。 先前,她也曾退让过,也曾心软。 可一味的退让,只能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行迹。 她将床帘拉下去,侧过身,蒙头盖上被子。 身后,那人动作虽是轻微,却是一整夜未眠。 他难受了一整夜,直至清晨。 第一缕晨光乍破之前,沈兰蘅仰起脸,望向帐中的少女。 即便他烧了一整晚,即便他将身上的躁动生生抑制了一整晚,可那燥热的感觉却未曾得到半分压制,甚至愈演愈烈。 黑夜一点点透亮,天际将要明白。 他拉起肩上的衣裳,坐在一片昏沉沉的光影里。 床榻之上,少女转醒。 她也坐起身,抬手掀开帘帐。 只一眼,沈兰蘅看见她面上的慵懒与淡漠。 而她亦看见,当那清晨将要来临之时,身前男子面上忽尔染上的,那一寸寸痛心与绝望。 他垂下眼帘,眸光动了动,终是没说出那句话。 郦酥衣,你好绝情,好狠心。 第64章 064 郦酥衣也未想到,经过这么一整夜,沈兰蘅面上仍是烧红一片。 两颊是灼烈的绯红色,眼底亦熊熊燃烧着无法掩饰的渴望。 ——这一切都在告诉她,就在昨夜,眼前这男人忍受了非常人能够忍受的一整晚。 郦酥衣吃了一惊。 这情毒的后劲,比她所想象的要大上许多。 昏昏的光影忽涌入帘帐,带来帐外料峭的寒风。风微微吹掀少女眼帘,她眼看着,再一缕晨光落进来时,身前男子的神色不受控制地一变。 此种情形,郦酥衣很清楚—— 是沈顷“醒”来了。 沈顷正中着情毒,“醒”来了。 彼时他只穿着件单薄的里衣,那件外氅被随意地披挂于身上,氅衣衣带未系,衣襟微垂着,露出胸口处那一片凝白。他的玉冠更是坠在脚边、碎成两截,束发的发带不见踪迹,使得他那青丝如瀑,便这般倾泻而下,盘旋在冰凉的地面上。 他一整个人,更是瘫坐在地面上,四肢酸软无力,仿若有百火烧心。 男人抬了抬沉甸甸的眼睫。 细密的睫羽如一把小扇,沈顷眸光微掀,望向榻上。 “衣衣?” 这一声,他的声音沙哑,带了些许疑惑。 他这是……怎么了? 他为何坐在地上,为何弄成这副模样。 为何…… 沈顷用手撑了撑地面。 掌心甫一触及到冰凉的地面,男人这才反应过来——不止是他胸腔之内,他的手掌、他的脸颊、他的四肢百骸……都烧得不成样子!! 他咬着唇,以掌心撑地,咳嗽出声。 这一声声燥火牵连着肺腑,让他几欲将一整颗心都咳嗽出来。他的身体滚烫,每一缕清风伴着少女身上香气拂来之时,他体内的燥热更甚, 欲火灼烧,几乎要将他燃烬! 他不是傻子。 愣了片刻,沈顷立马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中了药! 中了催情的春药!! 从前沈顷在京中,对这肮脏龌龊之药也有些耳闻。 中了春药之后,身体便会出现眼下这种迹象。而解药之法便是、便是…… 沈顷呼吸也烫了一烫。 头脑之间,似有什么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后,竟有一只纤白的手,轻轻攥住了他的手腕。 郦酥衣不知何时,已走下榻、来到了他面前。 “郎君很难受吗?” 她望向沈顷那一张涨得通红的脸。 他就那样坐在原地,脊背僵直,任由清晨的风吹拂着,面上的绯意却在少女的注视之下愈演愈烈。他薄唇干涩,喉结更是坚硬得不成样子,听了郦酥衣的话,沈顷圆滚滚的喉结上下动了一动,他未径直应答,只将浓密的睫羽垂下,似有些不大敢看她。 好似多看她一眼,便是唐突,便是不恭。 少女声音轻轻,仿若清风。 带着一缕沁凉,拂动在她燥热不堪的心头上。 她问:“郎君难受得紧么?” 难受。 他从未有一刻,有这般难受。 沈顷低垂着眼帘,藏于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此时此刻,就连呼吸也变得万分滚烫而龌龊。他分毫不敢抬眼,迎着身前少女的质询声,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竭力抑制着声息的颤抖,道: “不打紧。” 怎么可能不打紧? 沈顷避开对方带着探究的目光,以掌心撑了撑地,缓缓自地上站起身。 身子发软,他有些无力,险些踉跄了一下。 郦酥衣赶忙伸出手,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这不扶还好。 两人双手刚一交触,沈顷立马觉得——自己的身子又不受控制地发起烫来。 他摆了摆手,想要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那呼吸细微,仿若再落重一分便会将身前的女子烫到。还不等沈顷开口言语,只见身前之人已紧攥着他发热的手指、将他带至床榻边。 那一方不高不低的小榻,被褥未叠,床帘及地。 二人走过来时,郦酥衣先一步撩起那一帘素纱。 沈顷怔住,红着耳朵立在原地,立在帐帘之外,不肯进来。 “郎君。” 她抿抿唇,克制住忽然加剧的心跳声,婉声同他道: “郎君其实……不必如此难受。” 他不必如此忍着。 郦酥衣能明显感觉出来,沈顷不见波澜的面色之下,所藏匿的隐忍与克制。 他不是沈兰蘅。 他不敢轻易唐突她。 不敢唐突,不敢怠慢,甚至连中毒后的多看她一眼,都会令其感到不敬,感到是情欲作祟,是龌龊的肖想。 听闻她这一声,沈顷眸光微动,目带疑色地抬起眼帘。 “衣衣?” 郦酥衣将他拉入帐。 明明是清晨,明明是白日。 她却觉得有一轮皎洁的明月堕入军帘,被她这般拉进了床帐。 一瞬之间,原本冷清的素帐之内,登时充盈了一道兰香。 兰香清润温和,自他袖间流溢而出,将郦酥衣浑身裹挟。她抬眼,凝望向身前近在咫尺的男子,心跳砰砰不止。 下一瞬,她大着胆子,竟仰头咬住男人微热的嘴唇。 沈顷微惊:“衣衣——” 那一声放自唇齿间发出,又被她咽入唇齿。 少女脸颊通红,一双美目潋滟,剪满了秋水。 她缓声,微微轻喘着:“妾身愿意为郎君解毒。” 沈顷抬手制止她。 男人坐于春帐中,微鼓的衣袍之间,仿若盈满了清风。晨光再度入帐帘,沈顷身上衣裳单薄,眉睫与无法披垂着,眼中显然写明了无奈与拒绝。 闻言,郦酥衣微微颦眉。她一双杏眼微圆,眼神清澈而无辜。 “郎君心仪我,我亦心悦郎君,你情我愿,你欢我爱,何来牺牲。” 少女声音清亮,字正腔圆。 那眸色亦是清明如许。 望入她清澈的眼底,沈顷明显有些惭愧。他无奈地低下头,轻叹。 “罢了,说不过你。” 但眼下、眼前之事。 他却未曾允许。 男人将她的手再度按压住,即便心中热潮汹涌,即便那目光已万分凌乱,但他面上仍未有半分松动。从小到大,他便是被众人寄予厚望的沈家小二郎,他被父辈、被老师教字识文,被教导着克己守礼、行为处事必须规矩,被教导要衣冠端正,要克服私欲,要尊重师长、敬爱妻子。 过往二十余年,他从未有这般失态过。 衣冠不整,乌发凌乱。 清晨日光之下,他目色朦胧,眼中、心里,皆燃烧着不可宣之于口的情欲。 他不可只般。 亦不能这般。 就在他第三次按住郦酥衣的右手时,正坐在面前的少女忽然抬眸,委屈兮兮地问道: “郎君又要拒绝我了吗?” 晨色清明,她杏眸间微微带着湿润的光影,眉心微蹙着,看上去无比娇憨可怜,引得沈顷手上动作顿了一顿。 男人神色亦是一顿。 满腹话语就这般凝滞在唇边,须臾,他无可奈何道:“不是。” 听了这话,郦酥衣稍缓神色,凑上前。 她嗅着男子脖颈间的清香:“那郎君不许拒绝我。” 沈顷点头:“好。” 见状,她这才满意,她扬了扬脖子,再度亲过来。 听了她先前的话,这一回,沈顷极配合地闭上眼。 他睫羽很长,像细细密密的扇帘,顺着熹微的晨光垂搭下来,却又被克制着、不受情绪的晃动。 任由郦酥衣凑近,任由她呵气如兰,往他面上轻轻扑来。 他闭上眼,既不吭声,也不拒绝。 “沈顷。” 她看着对方轻微颤抖的睫羽,忍不住感慨道: “你好可爱。” 对方睫羽动了动,低低道:“哪里。” 本是一句极为客气的话,谁料想,郦酥衣竟当了真,她眯了眯眼睛,目光从男人的脸颊处一路滑下来。 “睫毛,眼睛,耳根,脖子……都好可爱。” 脸颊、耳根、脖子。 几乎是一路红下来。 她呵出的气喷薄在男人脖颈上,又为那一片肌肤染上了几道绯红。沈顷闭眼,垂手坐在那里,看得郦酥衣心中悸动,忍不住伸手将其推倒。 明明中媚药的是他。 明明急火攻心的是他。 看着身前之人,郦酥衣竟觉得,自己仿若也中了那一碗情毒。 晨光微晃,情潮汹涌,澎湃不止。 说了不拒绝,对方果真也不拒绝,就这般任由她推着,整个人平倒下来。 乌发,雪衣,施施然而落,便这般铺了一床。 冷风坠在男子鼻尖,染了一点红。 郦酥衣未见过这般的沈顷。 她从未见过,这般乖巧无辜、任人拿捏的沈顷。 让她忍不住低下头,再度感叹: “你好乖啊。” 他很乖,未有任何动弹地躺在那里,简直乖巧得不成样子。 郦酥衣害怕他乱动,于是便又道: “沈顷,不许再拒绝我。” 晨雾弥漫,春潮涌动。 “好。”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都听衣衣的。” 第65章 065 男人声音很轻,很低。 不带任何的拒绝与反抗。 郦酥衣低下头,正垂在胸前的乌发也这般轻悠悠地坠下,扫在他的眼皮与鼻尖,轻轻拂着那一点绯红。 几缕乌发垂落,一路沿下。 被晨风吹着,扫到他的下巴,扫到他的脖颈。 扫到沈顷结实的喉结。 发尾触碰,若即若离。 似是喉结发痒,沈顷抿了抿唇。他吞咽了一下,发烫的喉结就这般滚了一滚。 落入宋识音眼中,很明显。 她也闭眼,低下头,去吻他。 他衣肩金光粼粼,心中情绪汹涌不止。 “此去西疆,山长路远,军队之中,更是没有个能照顾你的女婢。我知晓你不舍得离开我,我更不舍与你分别。但你身子矜贵,没吃过什么苦。我怕待到离京甚远,再想要送你回京都,那便来不及了。” “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嫌弃你,更不会觉得带上你麻烦。你能跟着我来西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罔论是在京都,或是去了那穷凶极恶的西疆,刀光剑影、刀山火海,我都会护着你。” “衣衣,我都会护好你。” 说这话时,男人正低垂着眼睫,浓密的鸦睫于他眼睑处投落淡淡的一层翳影。沈顷自顾自说了良久,却见身侧之人一直缄默不语,不由得扬了扬声。 “衣衣,你怎么不说话?” “衣衣?” 他转过头。 那时候,他的身脊同今日一样紧张,一样僵直。 僵直得如一根绷紧的弦,不容他半分喘息,好似下一刻,那根弦便要“嘣”地一声,就此断开。 “拾音,”他敛声,道,“不必如此。” 男人手心朝下,盖在她不安分的手背之上,声音很轻:“不打紧。” 宋识音手背烫热,一点点将右手自其手掌下抽走。 与之完全相反,少女瞳眸清明,一双眼底闪烁着清亮的光。 沈顷眼睁睁看着,宋识音又将双手探向自己的领口。 他眼疾手快,出手将其捉住。 也幸好他反应迅速,未让她继续造次,没有酿成大错。 沈顷眼睫低垂,睫羽上的晨光轻颤着,将他的情绪暴露无遗。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拾音,你不必为了我做出这般牺牲。” 大婚那日的宋识音怕是也想不到,自己这般羞怯,与丈夫的第一次同房,竟会是这般光景。 竟是她去主动,一边亲吻,一边褪去他的里衣。 单薄的衣裳如同一片圣洁的云,轻悠悠地,被她攥在掌心里,又从高高的云巅上坠落下来。 宋识音将他一同,从那高不可攀的圣坛上拉拽下来。 沈顷神色终于微变,倒吸一口气,似乎想要睁眼。 可他又惦念着先前答应过妻子的话,只好闭着眼,微屏着滚热的呼吸,问她道: “拾音,你……在做什么?” 少女不答。 径直用行动回答他。 忽尔一道冷风,将山巅上的云层吹散了。白云一片一片,被吹得尽数散落在地,坠于人的身边、缠绕上人的脚踝。 她像一头莽撞无礼的小兽,闯入一片从未有他人闯入过的禁区。 沈顷神色纵容,任由她随意动作,任由她最后俯下身,整个人就这般趴在他身上。 她像是一块玉,一块无暇的美玉,温热之中又透了些凉。 宋识音低下头,凝望向他。 虽说从前,她也看着这同样的一张脸,与拥有着同一具身子的沈兰蘅行过夫妻之事。但现下、瞧着此般光景,她竟头一次感受到了一种小女儿般的羞意与怯意。 而沈顷,显然也没有沈兰蘅那般熟稔,那般游刃有余。 她不禁有些疑惑。 论智谋,论带兵打仗的头脑,沈兰蘅全然不及沈顷的十分之一,但眼下的沈顷,却没有那人半分的适应。 “此去西疆,山长路远,军队之中,更是没有个能照顾你的女婢。我知晓你不舍得离开我,我更不舍与你分别。但你身子矜贵,没吃过什么苦。我怕待到离京甚远,再想要送你回京都,那便来不及了。” “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嫌弃你,更不会觉得带上你麻烦。你能跟着我来西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罔论是在京都,或是去了那穷凶极恶的西疆,刀光剑影、刀山火海,我都会护着你。” “衣衣,我都会护好你。” 他想要伸手,将她的腰身环住。 他从未有一刻这么渴望,与她的每一分、每一寸接触。 可他不能。 他答应过妻子,须规矩本分,不得乱动弹。 如此思量着,他的手指蜷了蜷,生生抑制住想要揽她入怀的心思,任由那春意纷纷洒落,流连于自己每一片躁动不堪的肌肤上。 他已不敢睁眼,不敢想象。 自己此时此刻,又是怎样一副模样。 他能感受到妻子再度低下身来。 她的呼吸宛若一朵花,一朵娇柔艳丽的花,于他耳边盛放。 她的声音亦是如花朵般娇俏。 “你还真不动的。” 这一声,他听不出究竟是不是打趣。 沈顷闭着眼,薄唇抿了抿,回道:“拾音不让我动,那我便不动。” 他尽量让声音平稳。 那双薄唇,亦为他增添了几分清冷禁欲之感。 见他躺得如此笔直。 宋识音眼中笑意愈甚,也愈发生起了逗弄他的心思。 “你就这么听话啊。我不让你动,你还真就一下都不动弹了。我们这堂堂定远将军,怕不是个傻的。” 少女倚在他身上,缓缓将上半身支起来,“啧”了一声。 她还未坐直呢,便明显看见男人蹙了蹙眉。似乎她的动作令他有几分难以忍受的难受,身前之人嘴唇微张,终是轻轻叹了声: “拾音,你莫这般。” 莫这般径直坐起来,坐在他的腿面上。 他不大能受得住。 也不知有意无意,少女的小拇指正勾着他的头发。那发尾处轻轻缠绕上她纤细的小指,不等他开口,宋识音忽尔抚上他的下巴,于男子耳边低低地唤了声他的名。 “沈顷,”她道,“那你想动么?” 他抿了抿唇。 往日里镇定自若的一双薄唇,此时正轻抿成一条清冷的线。他只闭着眼,用颤抖的眼睫回答她。 宋识音坐上去。 甫一坐定,才发觉,他早已无比坚实烫热。 便这么一瞬间,帐外忽尔刮起一阵猛烈的风,将厚实的军帐吹得呼啦啦作响。今日晨光弥散,是冬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宋识音想起来,今日是新春伊始,更是她与沈顷那一个全新的开始。 这一刻,他们终于真正地相触,终于彼此接纳,阴阳两合。 她陷落在他身上,又被硬生生撑起。沈顷的睫羽颤抖得愈发乱,几乎是从喉舌中不受控制地挤出来一声: “想。” 声音干涩,如同着了火。 他睁开眼。 兴许是阖目太久,他眼前是一道极薄的水雾。迷雾腾腾,将整个帐帘充盈得一片暖意。沈顷拨开迷雾,去寻她。 目光方一落在她身上,方一落在那片春色汹涌的光景上,他便觉得自己喉舌变得愈发烫,这具身子更是愈发不受控制。 似是被人夺了舍。 他想要坐起来。 宋识音按住他的手:“小贱人想要做什么?” “小贱人?” “……” “小贱人?” 第三声唤,她话音未落,整个身子忽然被他猛地拉下来,一双唇将她的声息尽数吞没。 “拾音,我受不了了。” 他右手抚上少女的后背,眼中全然没了往日的清冷,原本清澈自持的眼底,此刻更是蒙上了一层水雾。春风拂过,水雾摇曳着,他亦是于宋识音耳边低低喘息。 “你勾得我受不了了。” 对方抱住她的腰,手上忽然用劲。 “小贱人——” 宋识音惊呼: “您……您放我下来。” 她完全被他吓到,头发披散着,整个人像一头受了惊的、仓皇失措的小鹿。可此情此景,再在那一碗情毒的加持之下,沈顷完全听不见她再说了什么话,他只听闻着,那一声声莺啼映着春日,一声又一声,开在雾水中,开在池畔上。 宋识音手忙脚乱,伸手去抓身前之物。 沈顷反应迅速,伸出结实的手臂,任由她去抓。 也就是在这时候,宋识音才后知后觉——她惹火了一个习武之人。 惹火了一个十三岁上阵杀敌,从未有过败绩的习武之人。 少女欲哭无泪。 所幸沈顷极为温柔,相较于沈兰蘅,他更是极懂分寸的。宋识音被他环抱着,只觉整个身子好似都沐浴在这一场春雨中,身心舒适,酣畅淋漓。 她低下头,也去吻他。 沈顷的吻意,也一寸寸由迎合,变成了占有。 天翻地覆,春不知休。 ……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场春雨终于缓缓停歇。 宋识音浑身湿软,有气无力地靠在沈顷怀里,四肢百骸皆已失去了力气。 沈顷无比珍重地亲了亲她的脸颊,两手提着她的腰,也自榻上坐起来。 他既已坐起来,宋识音也好靠着他些。少女调整了一更更为舒服的姿势,将滚烫的侧颊紧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那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回想起适才他愈发猛烈的心跳,迎着这晨光,她轻笑一声,于沈顷耳边: “小贱人与我,白日宣淫。” 闻言,男人面上一烫,睁眼,伸手,将她的嘴唇轻轻捂住。 “莫这般说。” “怎么,小贱人堂堂大男儿,敢做不敢当。” 他言语又顿了顿,半晌,竟垂眼道出两个字:“敢当。” 即便解了药,他声音仍微微透着哑,如此听上去,竟还有些诱人。 宋识音噗嗤一笑。 沈顷扬了扬下巴,将头轻轻搭在少女发顶,将她抱紧。 “我先叫水,抱着你去沐浴。” “好。” 刚一点头,她忽然又想起来:“今早小贱人不必晨练?” “今日是初一,营中休沐,不必晨练。” 原来如此。 她还担心会耽搁对方的正事。 既听他如此道,郦酥衣放下心。她又将脸颊贴近,谁想沈顷此时却不安生了,非低下头来,还要再亲她。 男人亲吻着她的脸颊:“衣衣,我好欢喜。” 说这话时,沈顷眼神之中,明显闪烁着亮光。 “今日之后,我终于拥有你。” “郎君一直拥有我。” 她坐直了身子,看着她,认真道,“妾身这一颗心,一直在郎君这里。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闻言,沈顷眸色顿了顿,须臾,竟满足地笑了。 他伸出手,将她抱得愈紧。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他的声音极轻,却是她从未在沈兰蘅口中所听到过的斯文与温柔。 简单休息少时,沈顷自一侧取过帕子,先是将她额头的细汗轻轻擦了擦,又欲起身、去为她叫水。 便就在对方站起身形的一瞬。 郦酥衣胃中一阵绞痛,紧接着便是干呕之感,竟让她在这一瞬间,白了脸颊。 第66章 066 “衣衣?” 沈顷察觉出她的异样,转身将她扶住。 男人声音关怀:“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他乃习武之人,虽说适才多有克制,但他仍有些蛮力,此时见她一张小脸儿发白,沈顷唯恐是自己伤到了她。 郦酥衣回握住他的手,摇摇头。 “无甚大碍,郎君,妾应当只是水土不服。” 见着对方眼底疑色,少女微白着脸,笑了笑,“妾身身子娇弱,方来西疆时,便像这般上吐下泻,郎君不必挂怀。” 沈顷还想说什么:“可——” 不等对方言罢,郦酥衣径直将他的话语打断。 “郎君,妾身乏了,如今这身子黏腻得紧,想要沐浴清洗。” 她既然这般说了,沈顷也只好点点头,他往帐外叫了一趟水,不过顷刻之间,玉霜与素桃已端着温水掀帘而入。 偌大的军帐内隐隐生着温热的雾气,俨然是一副温存过后的光景。 沈顷道:“不必伺候,你们都退下罢。” “是。” 婢子们不敢抬头,红着耳根子,听了沈顷的话,乖巧规矩地将净水放下。 一时之间,军帐里空荡荡的,又只剩下郦酥衣与沈顷二人。 郦酥衣坐在榻上,用被子裹紧了自己,瞧着对方一步步、朝床榻边走过来。 他伸出手,两臂结实。 “来。” 相比之下,少女手臂纤白,细弱一双枝蔓,便如此缠绕上男人的颈项。她的身子被对方腾空横抱起,男人衣摆动了动,已将她抱到水雾弥漫的浴桶边。 她整个人沉下去,被温热的水雾裹挟。 适才二人在榻上,好歹还有被褥遮挡着,眼下如此,倒真是赤裸裸地“坦诚相见”。郦酥衣面上愈发羞臊,一整张小脸快速地红了半边儿。她两手扒拉着浴桶边缘,只将身子深深埋入水中,有些不大敢看他。 沈顷低低咳嗽一声,去取手巾。 他俨然已解了那情毒。 可即便如此,男人手指拂过水面时,指尖仍不受控制地发烫起来。 沈顷右手紧攥着那一块浸湿了的手巾,耳根热烫,动作温柔地替她擦洗。 他手上动作很轻。 一寸寸,沿着她诱人的曲线,慢慢往下移动。 郦酥衣紧盯着他红得几欲滴血的耳垂,终于,她也受不住了,低低唤了声:“郎君。” 少女声息微弱,像是生生压制着什么,言辞间甚至还有几分慌张。 “好、好了。” 她推了推手。 沈顷后知后觉,这才反应过来。 “抱歉。” 他收回手,将手巾递给她,言语之中颇有君子之风。 “是我唐突。” 如此一本正经。 郦酥衣不由得莞尔。 她发觉了——沈顷每每愈正经时,自己便会愈发生起那等逗弄他的心思。她觉得自己很罪恶,可又偏偏抑制不住心底里这道邪恶的欲念。听了对方的话,少女眨了眨眼睛,望向他。 “不唐突。” 郦酥衣再度将两手放在浴桶边缘。 她双手扒着桶边,将下巴也放上去,靠得离沈顷近了些。 少女身上清香,连同那道水雾,一齐吹拂而来。 她的声音娇俏。 “我是说,郎君可以再唐突些。” 言罢,根本不等沈顷反应,少女忽然倾身上前,“吧唧”亲了身前的男人一口。 兴许是紧张,兴许是用的力气过了头。 郦酥衣身形并不大稳,亲罢沈顷之后,险些一股脑地栽到对方怀里。 男人眼疾手快,将她身子扶住,温和的眉眼中多了几分无奈。 “当心些。” 话刚说完,他的喉舌愈是烫热的厉害。 水雾蒙蒙,极轻的一层雾将少女窈窕玲珑的身形遮掩住,此情此景,沈顷再也按捺不住,他眸色动了动,倾身吻上去。 雾气缠绵,二人交换着鼻息。 一吻作罢,郦酥衣跌坐在浴桶之中,微微喘息着,身子愈发酸软无力。 沈顷却是个极有体力的。 他将手巾摆了摆,再度替她擦拭身子,而后双臂一揽,将其自浴桶里打横抱起来。 她身如藤蔓,靠在沈顷怀中。 待一切都收整完毕,玉霜恰恰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自从沈顷将玉霜与素桃接到西疆后,这边的伙食明显比先前好了许多。玉霜也是通晓她的口味的,做出来的每一道菜品都极符合郦酥衣的心意。 可即便如此,看着满桌子的佳肴,郦酥衣却没有多少胃口。她总觉得胃中酸酸胀胀的,竟连同着她那一整副身子,也都变得发软无力。 沈顷陪她用罢早膳,稍作温情后,便恋恋不舍地掀帐离去了。 虽然今日是新岁的第一天,但他作为一军主帅,仍不能偷懒懈怠。 他原本的军帐被西贼刺客刺穿,再走出帐时,崭新的军帐已经搭置好,军帐之内,也都心腹仔细收拾打点好。 郦酥衣唇角带着温柔的笑意,目送沈顷走出帐。 厚实的帘帐轻轻一阖,发出一道低低的“砰”声。那人声音转瞬消逝不见,只余空中留下的那道淡淡的兰花香。 桌面上饭菜剩了许多,桌边女子却神色恹恹,她抬了抬手,招呼着玉霜将东西都撤下去。 婢女犹豫:“夫人,您这都未吃上几口……” 郦酥衣摇摇头,“我不想吃,全都撤了罢。” 她着实没有什么胃口。 周遭婢女端着剩下的饭菜,一同撤了下去。 军帐内只剩下她一人,于一片空寂之中,少女面色轻微变了变。 她低下头,食指与中指并着,探向自己的手腕间。 极微弱的脉象。 极微弱的……喜脉。 她有了身孕。 前几日,郦酥衣便隐隐发觉,自己的身子有些不对劲。起初,她还真以为只是水土不服,加之每晚要应付沈兰蘅,故而身心俱疲。 但如今看来—— 她紧咬着嘴唇,唇色一分一分,变得发白。 她有了那人的身孕。 或许因为月份不足,那腕间脉象很微弱,甚至还有些让人难以辨别。如若不是她对自己非常了解,如若不是她对自己这具身子非常了解…… 她的心跳忽尔加剧。 就在刚才,所幸她反应迅速,拦住了沈顷,只说自己身体本就孱弱在,这不适乃是水土不服所致。如若再晚上一些,沈顷会立马唤来军医,如若她怀有身孕之事暴露…… 如若她怀了沈兰蘅孩子的事情被暴露…… 她心中忐忑,不敢再往下想。 不行。 她不能生下来这个孩子。 不能生下,她与那个孽种的孩子。 她要趁着众人都不备,赶在军医发觉之前,悄无声息地将腹中孩子堕掉。 冷风吹拂入帘帐,吹掀郦酥衣微微发着颤的睫羽。 她端坐在桌前,紧并着的两指尚未从走腕间撤走。少女眼帘低垂着,原本天真无邪的杏眸之中,忽尔多了几分哀伤的思量。 腹中的这个孩子,既是沈兰蘅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是她的骨血,是一块将要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更是一个生命。 一个可爱的、鲜活的生命。 …… 待沈顷巡查完军营,已日薄西山。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日只用了早膳。 素桃将汤药与晚膳一同端过来。 用罢二者,他将桌面上的地图徐徐铺展开。 桌上灯盏有些昏暗。 男人未抬头,下意识地唤了句:“魏恪。” 无人应答。 他还以为是对方未听见,于是拔高声音,重复唤了遍:“魏恪。” 少时,有人掀帘而入。 那脚步声不同寻常。 不等沈顷疑惑地抬起头,便听见身侧落下极青涩稚嫩的一声:“魏大人刚刚被郭大人叫了去,临走时,大人唤小的在此侍奉将军。” 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极年轻、同样也极陌生的面孔。 他很瘦,瘦得像只小猴儿,面上的皮包着骨,几乎不见有多少肉。少年掌着灯,一双圆眼骨碌碌地转着。那眸光极稚嫩纯洁,怯生生的,于黑夜之中正朝着桌边的男人望了过来。 这孩子有些面生,好似在哪里见过,可沈顷记得,自己身侧从未有过这样的人。 他心中疑惑,下意识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将军忘了么?”少年声音顿了顿,“小的叫长襄夫人,是您在箜崖山里捡回来的。” 箜崖山。 便是与西蟒鏖战的那一夜。 沈顷记起来了,那夜过后,队伍之尾好似多了这样一位少年。 不等他再度开口,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经了一道熟悉的晕眩过后,沈兰蘅睁开双眼。 眼帘轻轻一抬,这无边的黑夜,便就这般落入那一双艳丽的凤眸中。 他醒来时,长襄夫人正乖巧规矩地立在桌案旁。 见其望过来,少年抿抿唇,低低唤了声:“将军。” 此番醒来时,沈兰蘅身心俱疲。 他从来都没有沈顷白日里的记忆,如今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夜里,自己中了情毒之后,身前少女那一双淡漠无比的杏眸。 不。 准确来说,停留在今日破晓之前。 他的心口处,忽然一阵钝痛。 竟让他猛一皱眉,止不住地干咳出声。 “将军。”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去为他倒温水。 “将军,您慢些。” 沈兰蘅转过头,“长襄夫人?” 少年捧着水杯,低下头,态度万分恭敬,俨然是将他当作了再生父母。 男人接过水杯,温水入喉,右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那杯盏攥了一攥。 右手手臂,青筋隐隐。 他深吸一口气,现下似乎极为难受,又似乎在默默承受着些什么,那忍耐之意到达了极点。 “将军。” 长襄夫人低着头,将空杯接过。 夜风飒飒,翻涌入帐帘。见其,少年将杯子放下,又走过去拉上帘子。 待他走回来时,只见男人在桌案前坐着,那目光有少许呆滞,眼神之中,似乎染上些阵痛。 哀色抽丝剥茧,于夜雾之中,弥散开来。 便就在这时候。 长襄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疑惑,问出了声:“将军白日与黑夜里……” “怎么了?” 少年战战兢兢:“您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第67章 067 长襄夫人声音并不大。 夜色寂寥空旷,这轻悠悠的一声落入沈兰蘅耳中,显得格外清晰。 未想到对方会如此开口。 沈兰蘅一怔神,转过头,凝望向这样一位心思玲珑的孩童。 他穿着崭新的衣,站在夜色中。 那眼神虽是怯生生的,眸光之中,却充满了笃定。 沈兰蘅神色一顿,道:“你说什么?” “小的说,将军白日与黑夜里,并不是同一个人。” 长襄夫人天真烂漫,不加遮掩,“您白日是白日,黑夜是黑夜,六子是您黑日里从箜崖山带回来的,如今黑夜里的您,才是长襄夫人的救命恩人。” 正言道,这孩子忽然“扑通”一声,迎着他跪下来。 “长襄夫人见过救命恩人!!” 少年声音恳切,目光十分纯粹。 沈兰蘅救下他本就是随手之举,也从未想过,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孩童会给自己怎样的报答。 但如今看着,他确实心思细腻周到,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长襄夫人瞧出沈兰蘅面上不快。 男人鸦睫乌黑,一整张脸更是笼罩在这不见天日的黑夜里。冬夜冷风泛冷,将其眼帘吹拂得微动。男人神色间更是游动着克制的哀色,他淡淡颔首,示意长襄夫人从地上站起身来。 长襄夫人问他:“恩人这是怎么了?” 少年眨巴着一双眼。 沈兰蘅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竭尽全力,想要将那件事自脑海中驱散,可任凭他如何不去思索、不去惦念,脑海中闪过的仍是那一双眼。 无情、狠心、淡漠。 那一双将他与沈顷分得很清的眼。 一回想到晨光乍现前的那一道眼神,沈兰蘅心中遽然一痛。 似有某种尖锐之物,恶狠狠地扎向他自以为坚如顽石的心脏。 见他这般,小六子更不敢言语。 须臾,只见男人侧首,问起昨日的事来。 “昨日沈顷遇刺,你在何处?” 小六子如实答:“在离军帐不远之处。”这可惜他并没有那般高强的武艺,不能冲进帐中保护恩人。 一提起沈顷,沈兰蘅眸光稍稍变得凌厉。 “然后呢?” “然后……长襄夫人跟着大家来到将军帐子边儿,见那刺客已被制服。沈将军右手受了伤,西蟒人在箭矢上面抹了蛇毒,解毒需要辅以烈酒。于是魏大人便唤了小的,去郭大人那边取一坛酒。” 沈兰蘅皱眉:“郭孝业?” 身前少年点头:“是郭大人,昨天夜里有除岁宴,郭大人特意唤了人,在宴会上备置一些酒水。” 军中有令,营中不得饮酒。 这些酒水,都是郭孝业派人,提前自通阳城中运来的。 酒水。 沈兰蘅想起来了。 昨日入夜时,自己便是在饮下那一碗酒水之后,出现了头晕目眩。 郦酥衣同他说,他是中了春药,中了那令人思春之药。 一想到这里,沈兰蘅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发热。 这并非是一种燥热。 他虽不通晓军书,但也并非是真的没脑子。不必对方多讲明,他自己也知道——这思春之事,自然是男女之事,而眼下西疆军帐里,只有郦酥衣一个女子。 究竟是何人,竟敢肖想于她,甚至还敢对她动手? 沈兰蘅双手笼于双袖中,手指一寸一寸,攥得极紧。 只一瞬间,男人眼中生起愠意,紧接着,便是不可遏制的杀心。 何人敢。 何人胆敢。 沈兰蘅披散着头发,一袭雪白氅衣,端坐在桌案之边。长襄夫人也是个极识眼色的,见周遭夜色昏昏,便走上前去重新换了一盏灯。 原本昏暗凄冷的军帐,登即被一片明黄的灯影所裹挟。 沈兰蘅克制着杀意,问起他那日取酒时的细节。 “那日取酒……” 长襄夫人挠了挠头,边回想着边道,“那日取酒时,郭大人并不在帐中。小的掀帘进帐,只见那军帐里面摆满了酒水。其中有一坛就摆在郭大人桌案边,小的见那坛酒与周遭酒水似乎有些不同,心想着,兴许这一坛酒要比其他坛子里的好上些,便将其取了过来……” 郭孝业。 果然是他。 前几日在营中见到那人,沈兰蘅便觉得其贼眉鼠眼,行为猥琐至极。 腰际玉坠叩动宝剑,男人身形颀长,一下自座上站起。 “恩人要去何处?” 如今军帐之外,夜已深深。 沈兰蘅未答,他只紧抿着唇线,回想起这一日发生的种种,他手背上青筋愈发暴起。帐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他竟也不撑伞,带着伤的右手兀一掀开帘,大步朝军帐外迈去。 帐外风雪很急。 他的步子亦迈得很急。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看到郭氏的军帐。风雪呼啸着,落在他雪白的狐氅之上,根本不等将士来迎拜,只听闻“唰”地一声响,那道厚厚的帘帐已被他掀了开。 郭孝业独坐帐中,右手执笔,左手捧着一本卷宗,不知在写些什么。 他的身侧,三三两两站着几名仆从。 听见响动,众人皆下意识地抬眸,只一眼便看见来势汹汹的沈兰蘅,以及沈兰蘅身后,那飞舞呼啸的塞外风雪。 一见到他,帐内众人赶忙来迎: “沈将军——” 不等帐内仆从齐齐跪拜,只见来者一冷眸,那声音更是阴冷瘆人。 “出去。” 他命令左右之人。 在西疆,沈顷的命令,向来无人敢抗拒。 那些仆从回望了郭氏一眼,而后朝沈兰蘅拱了拱手,规矩地离去了。 郭孝业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顷。 他衣肩上落满了雪,帐内昏黄的灯影笼在他面容上,男人眉目发寒。 看得郭氏面色无端一白,一颗心就这般慌张地跳了一跳。 适才坐在桌案边的男子站起身,面上赔着笑: “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话虽镇定,可郭孝业心中却慌张得紧。 该不会是自己下药之事暴露了罢…… 可昨夜除岁宴,郦姑娘并未到场,不光是郦酥衣未前来,就连沈顷也并未出席。 大雪纷飞,帘帐被北风席卷得噗噗直响。 所为何事? 沈兰蘅冷眸,望向桌案前那贼眉鼠目之辈。 越望向那样一张脸,沈兰蘅心中厌恶之意便越浓。 氅衣上雪粒融化些许。 男人掀了掀眼帘,美艳的凤眸里潋滟出一道寒光。 他迈了步子,走上前。 郭孝业:“沈将军?沈——” 不等他唤第二声,陡然间,郭氏的话语忽尔顿在原地。他的瞳眸在这一瞬间放大,一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沈兰蘅,以及沈兰蘅手里的、那柄插入他腹中的短刀。 遽痛。 郭孝业张了张嘴唇,似是想要喊人,却已经发不出任何声息。 “咚”地一声闷响,他整个人朝后仰倒,砸在地上,口中止不住地喷吐出污血。 沈兰蘅下手极狠。 这一刀毫不留情,几乎是瞬间毙命。 往日里那温润谦和的一张脸,如今在这灯火的映照下显得尤为冷白瘆人。他目色阴沉,睥睨着渐渐咽了气的男子,冷笑了声: “究竟有几条命,胆敢肖想于她。” “咣当”一声,他丢了刀。 灯盏燃着,血溅了一桌案。 溅到案前的砚台上,溅满了那一封正摊开的卷宗。 卷宗之侧,正压着一道圣旨——圣上钦点,免死命官。 若非大过,任何人不可对他动用刑罚。即便有过,亦要押送归京,听候君上发落。 帐外狂风暴雪,一刻也未曾停歇。 郭孝业的案台之上,还摆放着昨夜未曾饮完的酒水。 白刀子一进,沈兰蘅心中仍不解气。回想着昨夜的一幕幕,凄冷的北风里,他浑身烧得滚烫,褪下外衫,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压抑着。 隐忍着。 生生抗住着体内的躁动,也抗住心中的躁动。 右手湿淋淋的,是郭氏喷薄而出的鲜血。 他并未在乎,随意倒了碗酒,将其一饮而尽。 三碗下肚,他整个人晕乎乎的,连带着脚步也轻飘飘的。 沈兰蘅未理会帐外风雪,头重脚轻地往外走。 一边走,他一边心想,那些书中所言果真不假,这酒水,果然是消愁的好东西。 不知不觉,他已来到郦酥衣的军帐。 当他掀开军帐时,少女已然洗漱完毕。她端坐在妆镜前,正一根根拔下来头上的发钗。 金钗银簪,琳琅满目,却唯独没有他先前所赠的那一支红豆簪。 男人面上失望,眼神不禁黯了黯。 他歪歪倒倒地走过来。 郦酥衣自妆镜中看见他。 适才对方甫一掀帘,正坐在妆台前的少女便被他吓了一大跳。夜色森森,她侧身凝望过去,扑面而来的是男人身上浓烈的酒味儿,还有一阵刺鼻的血腥气息。 她险些没攥紧骨梳。 他逆着光影,走近些,郦酥衣才看见他身上的血。 殷红的、湿淋淋的鲜血。 少女面上一骇。 她完全被眼前的沈兰蘅吓到,一时间竟呆呆地立在原地。 对方迎上前,身上气息浑浊,完全闻不见那道清雅的兰香。 男人的右手抚上来。 他虎口处有伤,被纱布包扎着,如此抚摸在郦酥衣脸颊上,十分扎人。少女下意识后退一步,谁料他又换了另一只手抚上来,他掌心处血迹还未擦干,少女身子一抖,颊侧已是一片湿淋淋的鲜红。 她不由得惊惶问道:“你做什么了?” 对方低下头,眼底同样是一片混沌。 “沈兰蘅,你做什么了?” 男人不答,一双眼忽尔染上几许哀色,就这般直勾勾地凝望着她。 “他碰你了。” 兴许是酒气的缘故,兴许是在夜色的渲染之下,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 郦酥衣皱眉:“沈兰蘅,你又发什么疯?” 他伸出双手,将她脸颊捧住。那血迹便径直往她脸上蹭,连带着那酒气,亦是扑面而来。 她想要躲,想要挣脱。 却躲不掉,更是挣脱不开。 “你松手。” 他不松。 那一双精致美艳的凤眸里,染上一道薄薄的雾气。他双眸湿润,眼尾竟泛起一点绯红。 “他碰你了,你让他碰你了。” “郦酥衣,你帮他解毒了,你明明可以的,明明也可以与我……” 他深吸一口气,“你就是不愿,哪怕看着我这张脸,哪怕我与他用着同一具身子,你也是不愿。” 他眼中有着明显的挫败感。 然,就只是这么一瞬间。他像是忽尔想起了什么,压下脸来,竟问道: “郦酥衣,我与沈顷,谁在床上更讨你欢心?” 疯子! 真是疯子! 一想到眼前这个疯子,正是自己腹中孩子的父亲,郦酥衣便感到绝望。 他目光紧追过来,不放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她被对方逼着靠在了墙角,仰脸看着他。 看他面上那一道愈发鲜明的胜负欲。 帐外传来喧嚣声。 “啊——” “杀人了!出人命了!” “郭大人,郭大人——” “沈兰蘅,你做什么了?” 她眼皮跳了跳。 “你到底做什么了?” 对方垂下沉甸甸的眼皮,语气漫不经心。 “我把郭孝业杀了。” 第68章 068 什么? 郦酥衣愕然抬首。 少女一双杏眸中,皆是震惊之色。 “你把郭大人杀了?” 帐内灯火微黯,摇曳在二人面上,映入身前之人那一双精细而漠然的凤眸。 沈兰蘅眼眸微挑着,听了这一句话,浑不在意地点了点头。 男人轻抬起下巴,昏黄的灯影落在他下颌处,映出一片瓷白。 郦酥衣的右眼皮又跳了一跳。 就这么一瞬间,她的手脚登即变得一片冰凉。 她苍白着脸颊,久久回神。 乍一开口,声音已是颤抖。 “你杀了郭孝业,你怎么能杀了郭孝业。 “沈兰蘅,那可是朝廷命官!” 即便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却也曾听闻过——为了笼络臣心,圣上特意赐给郭孝业了一块免死金牌。他与沈顷一样,无论犯下如何过错,都不得就地处决,须得押送至京都,听候君上亲自发落。 沈兰蘅如此做,不光是僭越,更是藐视天威!! 外间声息愈演愈烈。 由起初的喧闹,逐渐演变成惊惶。 她也不由得跟着一阵失措。 沈兰蘅低下头,眼里多了几分审视。 他垂眼凝望着身前少女,看着她愈发灰白的面色,轻嗤了下。 “朝廷命官?别说是什么狗屁命官,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照杀不误。” “郭孝业如何惹到你了?” 在她的印象里,郭氏待他一直尊敬,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还算得上融洽。沈兰蘅为何突然对他下死手了? 一提起郭孝业,男人眼中又闪过凌厉的寒光。 那眸光,郦酥衣太过于熟悉,其中明显的杀意,令她不寒而栗。 “阳奉阴违之人,留着也无用。” 她听见对方冷冰冰的声音。 “若非要怪罪下来,就怪他动了不该动的念头。” 不该动的念头? 郦酥衣本想追问,却见身前男子眼底冷意愈浓。只这一瞬间,她忽尔反应过来——雪夜、春药,还有那一碗被人动了手脚的酒。 原来是郭孝业。 难怪,难怪每次与对方打照面时,那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般令人不适。 起初郦酥衣还以为是自己生了什么误会,却不曾想,那郭氏一贯温吞的外表下,竟有这般大的胆子。 肖想她,染指她。 给她下春药。 郦酥衣不禁有些后怕。 身前,少女衣衫单薄,她细弱的双肩瑟瑟着,眉目之中亦写满了忧虑。见其频频蹙眉,男人眸底神色愈浓。他将身形倾弯下去,自身后涌来的光影便这般被遮挡住。 她身形纤小婀娜,被黑夜彻底裹挟。 那一只冰冷的大手,钳住她的下巴。 “人是我杀的,郦酥衣,你紧张什么。” 黑夜里,他的眸子如墨,翻涌着些许情绪。 “还是说,你在紧张他,在为担心他?” 在紧张沈顷,在担心沈顷。 担心他的所作所为,会牵连到沈顷。 男人的目光愈发凌厉。 宛若一把尖锐的刀,直直朝郦酥衣面上刺来。 那刀尖锋利,逼得少女往后连连退去。只可惜她的下巴被对方紧紧攥握住,退不得,更是动弹不得。 他继续逼问: “你紧张的,是郭孝业被处决之事传入京都,目中无人蔑视、天威的是他,还是我?” “龙颜大怒,圣旨降罪,到了那时,你担心的是他,还是我?” “是清风霁月、奉公守法的他,还是冰冷阴暗、自私卑劣的我?” 郦酥衣抿了抿唇,不答。 她不必答。 瞧她面色,沈兰蘅心中已有了回答。 自从那一夜过后,他完完全全地意识到——无论他如何争取,无论他先前如何拥有过她,在郦酥衣心底里,自己始终比不上那人的千万分之一。 她厌烦他,憎恶他,她从来都未曾看起过他。 他手上力道一寸寸,慢慢加紧。 一同加紧的,是他那带着探寻之意的眸色。须臾,男人终于深吸一口气。于军帐之外,响起魏恪的声音。 “二爷——” 帐中找不见他,魏恪找到了郦酥衣这里。 得了一声“进”,黑衣之人走进来。 “二爷,”对方紧张道,“郭孝业死了。” “我知晓,”沈兰蘅松开手,神色淡淡,“人是我杀的。” 魏恪本欲再汇报,闻言,一下愣在原地。 借着灯火,郦酥衣看到对方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二爷,您何故下杀手?” 虽说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西疆更可谓是他的天下。可郭氏身上有着圣上御赐的免死令牌,杀了他事小,犯上不恭事大。 “一条贱命而已,”沈兰蘅神色不虞,“我自会秉明圣上。” 魏恪又是一噎。 他本欲再言,却又看见世子爷面上的不耐烦。呆愣片刻,他只好拱了拱手,道:“是。” 郭孝业的帐外已乱作一团,亟需“沈顷”出面。 沈兰蘅侧首,回望了眼正立在墙边的郦酥衣。少女披垂着发,月华悉数落于那张清丽的面容之上。 她眼睫低垂着,眼帘之下,似有淡淡的疲惫。 沈兰蘅只望了她一眼。 男人步履平稳,大步走入那一片夜风之中。 …… 郭孝义被沈顷就地正法之事,登即传遍了西疆。 没一会儿,那消息又从西疆传到了京城。 圣旨连同这一场大雪一齐降临到西疆。 冬至早已过,可如今西疆仍是寒气料峭,北风呼啸不止。簌簌的飞雪如鹅毛般纷纷而下,使臣翻身下马,将那一道皇诏施施然展开。 “圣旨到——” 使臣是辰时到的,彼时沈顷正在练兵,一见那道明黄色,周遭众人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埋头跪拜。 沈顷一袭雪氅,跪拜在人群之首。 “沈顷听旨。” 大雪落在他肩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顷忤逆圣意,蔑视天威,僭越犯上,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赦免其死罪,加恩赐令受昭刑间十二关之水刑,钦此。” 在西疆昭刑间,有十二道酷刑,唤作“十二关”。听闻此刑罚乃一名沈氏将军所创,其中每一道刑罚,都是那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 一听到那“昭刑间十二关”,不单单是周围将卒闻之一骇,就连一贯跟在沈顷身侧、见惯了大场面的魏恪,也不由得面色跟之一白。 唯有沈顷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地上前,恭从接旨。 使臣:“沈将军,受累了。” 如若不是沈顷亲手所写的那封罪己书,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竟是他出手将郭孝业杀死。 或者说,是将郭孝业处决。 郭氏在营中不得军心,经常仗着身负皇命,在营中耀武扬威、奢靡逍遥。 如今他暴毙身亡,实属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只是这代价,便是他们一贯敬爱的沈顷沈将军,要去独受那十二关的水牢之刑。 执掌昭刑间的,都是沈家军的将士。 纵使他们想为沈顷放水,可皇命在上,又有使臣于一侧督查,他们也不好从中做什么手脚。 沈顷被押往昭刑间时,正值雨雪纷纷,大漠一片雪白干净。 郦酥衣一身雪袄,自军帐中慌张地跑过来。 “郎君——” 这一声唤得柔情百转,众人转身望去,只见那一点靓影与一片雪白之色中匆匆而至。北风呼啸着,宛若尖刀般吹刮在郦酥衣面颊上,她还未跑到沈顷身前,两颊已被冷风刮得通红。 见状,周遭随从赶忙松开沈顷,任由男人上前,将少女飞扑而来的身形接住。 郦酥衣身形轻盈,如一只雀儿扑进沈顷怀中。 他垂眼,无奈:“慢些,不必这么急。” 郦酥衣方才在帐内听见他要受刑的消息,怎能不着急?她的鬓发已跑得凌乱,于对方怀中扬起一张满是忧虑的脸。 “郎君要去何处?” 她问道,“郎君可是要去昭刑间?” 她并不知昭刑间是什么地方,只是适才一路跑过来,于众人口中隐约听到这几个词。 沈顷鸦睫低垂着,只瞧着她,一时未径直应答。 见状,她心中愈发急了。郦酥衣紧攥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想不通。 犯事的是沈兰蘅,做错事的是沈兰蘅,为何要他去受刑。 为何一直要他,去收拾那人所留下来的烂摊子? 从前在沈家是,如今来到西疆亦是。 她眸中带着细碎的泪光,手上力道愈发加紧。 “郎君,可否在夜间受刑?” 这一声不像是询问,倒像是某种恳请。 不光是对沈顷的恳请,更是对沈顷身侧、那督刑之人的恳求。 晶莹剔透的雪片扑簌簌的,落在少女颤抖的鸦睫之上。 亦落在身前男人,那温和清润的眉间。 若头若无地,沈顷一声轻叹,低下头。 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动作轻柔,声音亦是轻缓。 “水刑要受一日一夜,衣衣莫要怕,乖乖在帐中等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唇角边扯出一道温柔的笑: “衣衣,待明日朝阳初升,我便回来了。” 雪下得很大。 一路下到昭刑间,纯白的雪地里,多了几行深深的脚印。 终于,她将沈顷送至昭刑间之前。 军中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此等重地,到了昭刑间大门之前,二人只能分离。 郦酥衣立在原地,听着沉沉一声,身前石门缓缓升起。 他步步走进石门内。 “郎君——” 幽暗的巷道里,沈顷回眸。只见雨雪纷纷,少女并未撑伞,不过少时她肩上便已负满飞雪。 “郎君受刑,妾身便在昭刑间外等您。” 雨雪愈重,落在她单薄的双肩之上,她眼含热泪,一字一字,郑重道: “待明日朝阳初升,妾接您回去。” 第69章 069 郦酥衣在昭刑间外待了一日一夜。 此处乃西疆平日审讯罪卒与战犯之地,加之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涉足。 昭刑间之外,有一间废弃的军帐。 郦酥衣倒也不嫌弃,抬手掀开那落满雪的帐帘,坐在里面等沈顷。 帐子里头干净许多,魏恪一个眼色,立马有下人上前将那些桌角椅凳都擦拭干净。 见世子夫人坐定,魏恪又不免跟着心疼。 “夫人,末将知晓夫人心系二爷,但二爷一入了那昭刑间的水牢,须得明日辰时才能出来。您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法儿,倒不若让末将带您先回去……” 郦酥衣摇摇头,固执地道。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此处有桌有椅,有床有榻。 与昭刑间更是相距不过几步之遥。 她心里头担心沈顷,在自己的帐子里坐不住。如今离沈顷近些,她也能安心些。 离得近些,退一万步讲,若是水牢里出了什么事,她也能早些知道。 她会些医术,离沈顷近些,总归是好的。 郦酥衣先前从未听闻过昭刑间的十二关,更不知晓其中“水牢”一关,究竟又代表着什么。 魏恪同她道,二爷处决了郭孝业,触犯圣上威严。但边关不可无将帅,再加之世子爷先前为大凛立下赫赫战功,考量之下,这才从轻处罚。 时间一寸寸过去,白天转了黑夜。 外间风雪愈烈。 北风呼啸,将雪地吹打得一片狼藉。 郦酥衣几乎一整夜未眠。 那缕晨光落入军帐时,帐中的女子早已经梳洗完毕。她急急撩开帐子,朝昭刑间的方向望去。 石门沉沉,仍是紧阖着。 密不透风,透不出一丝儿的生气。 沉闷,压抑。 压抑得人一颗心沉甸甸的,同样也透不出来气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着一声响,沉重的石门被人从内打开。 周遭响起急急一声声唤: “二爷——” “沈将军——” 听见响动,郦酥衣忙不迭拨开众人,着急地抬眸望去。 下一刻,周遭响起一阵阵倒吸的凉气。 “将军……” 沈顷是被人抬出来的。 先前进去时,他身上那件雪色狐氅已是不见,男人身体精壮,身上只着了件里衣。原是雪白的里衬,此刻其上确实水渍斑斑、横陈一片,那单薄的白衣之上,更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只看一眼,郦酥衣一颗心猛地一提。 两个虎背熊腰的狱卒正将他架着,见了郦酥衣与魏恪,面上不禁露出些难色。 “夫人,魏大人……” 并非是他们要下狠手,着实是皇命难违,又有督刑之人在侧,他们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 沈顷身上水痕仍未干透。 那乌发黏湿,紧贴着他面颊,见状,魏恪赶忙递上前一件外袍。 郦酥衣颤抖着手,为他披上衣裳。 再开口时,少女话音里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沈顷他……他如何了?” 她一双眸子清亮,又覆着细碎的水雾,让人不忍直视。 狱卒低着头,安慰道:“夫人莫慌,将军身子康健,只在水牢里面待了一天,出不了什么事。如今将军……是晕过去了。” 她想起来,沈兰蘅畏水。 昨天夜里,听着北风哭嚎声,郦酥衣便在心中想。 沈兰蘅那般畏水,此刻却被关在了水牢,这一晚定是分外难熬。 定是生不如死。 她心中打颤,问:“郎君是何时晕的?” 狱卒答:“昨天夜里……便是刚入夜时。” 昨日沈顷受刑,并未喝下那碗汤药。 沈兰蘅应该是在黄昏时分转醒的。 他应该是从黄昏,生生捱到入夜时,终于抵抗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迎面站在跟前的后生小声言语:“夫人,循着规矩,在水牢受刑之人若是晕倒,理应登即叫醒。将军前前后后昏倒了三次,小的们胆战心惊地叫醒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周遭无人再敢上去唤了……” 郦酥衣抱着沈顷的身子,将那件袍子裹得愈发紧。 “无妨,”她道,“军令如山,你们秉公办事,二爷自然不会怪罪。” 周围狱卒点头,稍有汗颜。 魏恪等人将沈顷抬入帐。 一时间,点炭的点炭,烧水的烧水,还有止不住往沈顷身上盖衣褥褙子的。适才心慌地这么走了一路,郦酥衣面颊被风雪扑打得通红,待安定下来些,她才发觉——沈顷面上确实红得有些不大对劲。 少女素手纤纤,朝男人头上探去。 这一探,她面色登时一变——高烧。 郦酥衣心中一骇,赶忙转身,让人去唤军医。 寒冬腊月,又在水里面泡了这一整晚,不发烧才是怪事。 沈顷虽身体康健强壮,却也是肉体凡胎。 她忙前忙后,于帐里帐外来来回回地打点,半日过去,沈顷终于退了烧。 郦酥衣掩去眼底疲惫,抬手屏退了众人:“我一人在此照顾二爷便好。” 周遭空旷寂静了下来。 她坐在床榻边,卷起素净的床帘。 彼时已至下午,离黄昏还有些时候。 帐外雨雪稍小了些,风仍刮得厉害。 她看着榻上平躺着、晕得几乎不省人事的男人,眼角不禁湿了湿。 没一阵儿,那双眼便泛了红。 她将男人被角掖实了,看着他苍白的脸,终是没忍住,啜泣出声。 小姑娘哭声清软,一道接着一道,又因是担心扰到榻上之人而不敢哭得太大声。她的啜泣细细碎碎的,像是坠入湖泊里的月亮,圆镜似的湖面之,那一池清亮粼粼,任人怎么去捞都捞不起来。 郦酥衣正哭得伤心。 忽然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冰冷的手指,没有一丁点儿热意,抚到少女面上,为她擦了擦眼泪。 郦酥衣迷迷糊糊地抬起一双沾满了泪的眼睫。 方自昏迷中转醒,沈顷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眼下透着乌黑,面颊上更是一片苍白。 不变的是那双温柔宠溺的眸。 四目相对,她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犯了怔。 “郎君,你、你是怎么醒来的?” 少女细长的眼睫上仍挂着泪,看上去好生可怜。 沈顷身子坐直了些:“被你哭醒的。” 他语气中掺杂着几分无奈,望向她。 “衣衣哭得这般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小寡妇了呢。” 听了这话,郦酥衣也坐直了身子。 她皱眉,“呸呸呸”了好几下。 明明挺正经一人,到了这时候,怎么还开始说上混账话了呢。 如若是她在家说这种丧气话,叫阿爹阿娘听见了,定会好好地责骂她一顿。 但如今,沈顷看上去竟比她还要虚弱。 郦酥衣既舍不得打他,也舍不得骂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小着声音嘟囔道:“话哪能这么说,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什么小寡妇,她才不要当小寡妇。沈顷这么好的人,她要他长命百岁。 沈顷伸出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他的手指仍泛凉。 郦酥衣紧张:“郎君,你身子可好受了些,烧不烧,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早上在昭刑间外看见他的第一眼,郦酥衣一整颗心都要碎了。 一想到这里,她愈发伤心。 明明都是沈兰蘅犯下的错,明明是那个人惹下的烂摊子。 为何最后受苦受累的,反而是沈顷。 她替沈顷感到委屈。 少女吸了吸鼻子,将头埋下来,轻轻靠入男人怀抱中。 他身上已完全换了件干净衣裳,雪衣柔软干净,带着清雅的兰香。 沈顷甫一垂首,便瞧见她眼底神色。她面若芙蕖,眸光却不似先前明艳四射。 那眼底,写着几分哀,几分虑。 沈顷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不过是一日的水刑,不必如此担忧我。” 他的身子壮实着呢。 生怕她不信,沈顷捉了她的手,笑着带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放心,我身上结实,十分抗打,不信你瞧瞧。” 不光是胳膊,还有腰,还有腹,还有大腿面儿。 瞧出她忧心,沈顷故意逗弄她。 男人左手攥着她的右手,少女手指细软,很容易一手牵住。 “你摸摸,是不是结实得很。” 沈顷本欲逗弄她展颜。 谁曾想,当他带着少女的手下意识探望腰腹之处时,她却忽然一阵情怯。 虽说郦酥衣对这具身体甚是熟悉,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她唇角终于勾了勾笑,下意识地就要缩手。 “哎,郎君莫要拿妾身取笑——” 他宠溺地攥紧,她嬉笑着挣脱。 一个笑字还未落了音呢,她的手忽然“嘭”地撞上一物。 不偏不倚,歪打正着。 身前男人面上僵住。 她的手被人松开,“啪嗒”一声,轻轻在榻上砸出一个陷儿。 看见沈顷面色,郦酥衣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究竟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她虽纯情,但也并非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夫妻之间那些床笫之事,她不是不懂。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帐外的凉风轻轻拂过她热烫的脸廓,郦酥衣才张了张嘴巴,呆呆道: “结、结实。” 沈顷:…… 话刚说完,郦酥衣立马反应过来,恨不得咬舌自尽。 帐内的风愈发躁动了。 如两颗摇曳晃动的心。 郦酥衣不知道是何人先吻上对方的,待反应过来,二人已拥抱在一起。 她坐上榻,仰着脸,与身前之人交换着温热的吐息。 帐外寒风冰冷刺骨,偌大的床幔内,却是春风横生。 沈顷不似沈兰蘅,他懂得克制,更懂得分寸。 男人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吻得很动情,那情谊亦打动着她,没一会儿,少女已耳根通红。 心跳声更是怦怦。 明明是同样一具身子,郦酥衣抵触沈兰蘅的触碰,却格外渴望与沈顷亲近。 身上男人的呼吸逐渐加重,考虑到沈顷的身子与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郦酥衣伸手止住他的动作。 她低低喘着气:“郎君,不可。” 沈顷:“好。” 对方果然很尊重她,她说不可以,那就不可以。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 只是在郦酥衣撤身的前一瞬,男人恋恋不舍地揽了一把她的胳膊。 她轻盈的身子又被带过来,按在床榻上,好一番亲吻。 嘴唇方一落在那双娇艳欲滴的软唇上,他忽尔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目眩,头疼,疼痛欲裂。 再一睁眼,便是那双湿漉漉的眸。 转醒时,沈兰蘅是恍惚的。 因为他从未见过这般明亮的天色。 即便隔着军帐,即便隔着床帷,他也能分辨出来——此时不是黄昏,更不是那暗无天日的黑夜。 是白天,是他朝思暮想的白天。 他在白日醒来。 他怎么能在白日醒来。 他竟然……在白日醒了过来!! 前一刻,他仿若还置身在那令人窒息的水牢里。一牢房的水,将他整个人淹没,水池里游走着数不清的水蛇,“滋滋”地吐着兴奋的信子,缠绕上他脚踝、他的手臂、他的脖颈…… 而这一刻。 光影穿过帷幔的缝隙,落在他乌黑纤长的眼睫上。男人尚不适应眼下这等强烈的日光,他睫羽轻颤着,低下头,凝望向怀中少女。 少女面容清艳,面上有娇羞,身上是令他难以抗拒的馨香。 见他出神,郦酥衣笑吟吟地伸出手,将他的脸捧起来。 “郎君在想什么?” 少女歪了歪脑袋,声音之中,多了几分娇俏的嗔怪。 不过顷刻之间,水蛇一般的胳膊环绕住男人的颈项,郦酥衣伸出手,强行扳正了“沈顷”的脑袋,望入男人那一双凤眸。 他一双凤眸美艳,此刻眼底含了些不易察觉的雾气,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对方并未察觉到他眼底的异样,又因此刻是下午,对身前之人也不曾设防。 郦酥衣扳过来他的脸,语气之中,头一回有了命令的意味。 她道:“与我亲吻,不许出神。” …… 第70章 070 沈兰蘅从未见过这样的郦酥衣。 少女面容清丽,盘腿坐在榻上,轻飘飘的床幔轻垂着,她面上是骄矜明艳的笑意。 沈顷将她养得很好。 暗香袭来,她娇俏如花,双眸宛若明珠,面上笑意粲然。 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模样。 如此情态,看得沈兰蘅不由得一怔。他还未缓过神,对方的吻再度落下来。 轻盈,温软,还带着几分小女儿独有的娇怯。 郦酥衣感觉,交换呼吸之时,“沈顷”原本僵硬的右手再度抚上她的后背。 这一次,二人亲吻得比先前几次更用力,也更加激烈。 对方紧掐着她的腰,吐息寸寸加重,眼底的情绪让她有些看不懂。 忽尔,郦酥衣想起一件事,将他推开。 “郎君方醒,肚子空了一日有余,我先去唤人准备写吃食,还有一会儿你要喝的药。” 如今气氛已有些不对。 她尚还有身孕,即便对面是沈顷,她也不能乱来。 回想起那般莹白的肌肤、纤细的脖颈,那湿漉漉的一双眼,以及那软嗓轻唤的一句句“郎君”……坐在摇晃的马车里,单是回想着,男人的身子竟不由自主地酥了半边。 不可否认,那女人虽虚伪狡诈,却是人间难得的尤物。 沈兰蘅探出手,叫停了驭马的车夫。 魏恪再度勒了勒缰绳,关切道:“二爷有何吩咐?” 沈兰蘅声音淡淡,吩咐:“将我的马车停了,再为我找一匹马来。” 闻言,魏恪原以为他是在马车中待得累了,便应了声,忙不迭为自家主子牵来一匹红鬃马。 沈兰蘅走下马车,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 说也奇怪,他虽并未继承郦酥衣的满腹文采,对于郦酥衣这一身不凡的武艺,却能传承上一多半。男人极为轻松地坐上红鬃马,眯着凤眸,朝后望了望。 “我们适才,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魏恪虽不知他为何这般问,但对于“郦酥衣”的话,向来都是有问必答。 他微微俯首,如实道:“回二爷,适才出了府,我们便一直向西北方向前行。” 既如此,他便一直驭马,沿着东南方向一路折返即可。 沈兰蘅调转了马头,微微勒紧缰绳,欲唤出那一声“驾”。 心思粗笨如魏恪,此时也能发觉出他的不对劲。见状,一身黑甲的男人惊异问道:“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月色倾洒,落了沈兰蘅一身。 他把玩着马缰,漫不经心地道:“我回沈家,将她接出来。” 她? 魏恪怔了怔。 片刻,铁衣黑甲的男人反应过来——世子爷回府,是想要将夫人也接去西疆!! 他忙不迭阻拦道:“世子爷,万万不可!” 且不说这行军打仗时,夫人会不会成累赘,那西疆阴寒至极,如今还正是大寒时分。就算带上了夫人、去了西疆,也怕她那娇弱的身子会撑不住啊。 周围不乏有将士也听到了二人的谈话。 有些大着胆子的,也与魏恪一般,上前来拦。 “世子爷三思!此去西疆,山长水远旅途劳累。况西域之地又如此阴寒,夫人身子娇贵,怕是受不了此等蹉跎!” “世子爷三思——” 如若此时,与魏恪说话的是郦酥衣,或许会征询在场之人的意见。但他不是郦酥衣,既拿定了注意,那便是一意孤行。 沈兰蘅未理会左右,冷冷扬鞭。 “驾!” 鞭声破夜,响彻长空。 沈兰蘅一身金甲,穿梭在夜风与月影间,身上光影晃动,粼粼夺目。 他循着先前魏恪的话,朝东南方向疾驰。 国公府门前,守门的小丫鬟未想过世子会去而复返,见那一身金甲,大惊失色: “世子爷……您怎么回来了?!” 他已领了皇诏,奉命前去西疆。 此时折返,如若落在旁人耳朵里,怕是会令别有用心之人从中作梗,于圣上面前大作文章。 沈兰蘅高坐于马背之上,只睨了那丫鬟一眼。 他吩咐道:“我去一趟兰香院,你莫出声,莫要惊扰旁人。” 闻言,丫鬟呆呆点头,果真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出声。 兰香院中。 一刻钟前,玉霜刚命小厨房做了碗热汤呈上来。 时至大寒,天气愈发阴冷,门窗即便紧阖着,仍有刺骨的寒风钻入这屋中。屋内的暖笼正燃着,沈兰蘅独坐桌案前,瞧着郦酥衣临行前塞给自己的那一张地契,愈发觉得心中暗潮汹涌。 她知晓,郦酥衣行事一贯妥帖周到,却未曾想,他竟妥帖到,为自己与母亲找好了这样一条后路。 热烫渐渐转凉,如此平放在桌前,她心中藏事,并未动那汤羹分毫。 沈兰蘅紧攥着手中地契,瞧着窗外乌黑的夜色,缓缓闭眼。 不知沈家军队,如今行至何处了。 也沈兰蘅有没有苏醒,有没有给郦酥衣惹下什么乱子。 她甫一闭眼,脑海中却兀地浮现出那样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站在灼灼烈日之下,身披甲胄,雄姿英发。 明明是铁骨铮铮,待望向她时,男人的眉目之中,却溢满了似水柔情。 他将地契塞至她的掌心中。 即便对方不说,沈兰蘅也能明显察觉到,他的神色之下,所蕴藏着千般不舍。 家国面前,他满腹心绪,分毫不敢言说。 沈兰蘅遗憾地想,与郦酥衣分别时,自己应当上前,去亲吻亲吻对方。 哪怕只是轻轻吻一下他的脸颊。 自己与郦酥衣,好似只在大婚当夜,仅有过短促的一个吻。 如此思量着,她心中愈发落寞。那般好的一个人,不知下次与之相见,又要到何时了。 便就在此时,院内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有人翻身下马,步履匆匆,从外推开内卧的房门。 待看清楚那人面容时,少女心下一惊。 “世子爷?” 此时此刻,他应当正在行军,此刻怎么突然回来了? 只用上一眼,沈兰蘅便立马分辨出来——眼前此人不是郦酥衣,而是沈兰蘅! 他一身甲胄,风尘仆仆而来,与郦酥衣相比较,眼前这人反而更有一种冷厉将军、铁血无情的味道。 他带着外间清冷的月辉,迎面走上来。那步履匆忙,引得沈兰蘅没来由一阵慌乱。 她道:“郎君为何去而复返?” 看着少女面上的惊讶,沈兰蘅尽量沉了沉气。屋内游动着入户的冷风,男人低垂下眼,问她:“沈兰蘅,你可知此次出关后,待下次归京,又要等上多久?” 沈兰蘅未料到对方会这般发问,登时怔了一怔。 即便从未有人与她刻意说起过,但她大抵也能猜到。 “少则几个月,多则……两三年。” 沈兰蘅冷冷嗤笑了声:“少则几个月?沈兰蘅,郦酥衣便是这样唬你的么?” 沈兰蘅摇摇头,“他没有唬我,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 郦酥衣并未告诉自己,他要离别多久。 只是自对方的眼神里,沈兰蘅能窥看到,那隐忍情绪之下,所波动的几分不舍。 郦酥衣没有说,她也没有问。 她的话音方落,便听见耳边落下一句声息。男人凤眸微敛着,夜风袭来,自他身上传来淡淡的兰香。 “若是按着以往,待他打完仗回京,最少怕是要等上个两三年。” 两三年。 明安二十三年将去,待郦酥衣归来,那便是大凛明安二十六年。 沈兰蘅瞧着她,冷笑:“将新婚妻子丢在京都不管不顾,让她刚过门便要守上两三年的活寡。郦酥衣他真是舍得。” 这一道冷笑声中,带着许多鄙夷之色,那冷笑并未朝着她,而是朝向那“大义凛然”的郦酥衣。 见他这般,沈兰蘅忍不住替郦酥衣说话: “世子爷乃国之栋梁,奉皇命,战西贼,守疆土。于家国面前,儿女情长算不得什么。” 沈兰蘅本想继续嘲弄郦酥衣。 这一声还未开口,他便听到了沈兰蘅的话,神色不由得一顿。 男人低垂下眼睫,不可置信地望向她那一张白净柔弱的脸。 少女乌发披肩,面容清丽瓷白,那一双乌眸柔软,看上去柔弱无害、楚楚可怜。 像是离了郎君,便无从附活的菟丝花。 沈兰蘅惊异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沈兰蘅袖中藏着郦酥衣先前留下的地契,闻言,右手攥着那契纸,手指缓缓收紧。 她掩下心中万般不舍,点头。 月色粼粼,跳跃在男人金甲的肩头处,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辉。那芒光阵阵,扑闪于沈兰蘅翕动的眼睫处。对方就这般静默地瞧了她少时,终于,阴阳怪气地轻哂了声: “沈兰蘅,你与郦酥衣,还真是绝配。” 他扭过头,似乎不愿再去看她。 “都是一样的虚伪。” 郦酥衣明明想带着她,明明舍不得她。 她亦明明离不开郦酥衣,明明想跟着他去西疆。 却还要站在这等大义凛然的位置上,说出那样漂亮的假话。 他眼神中喜悦登即散去,眸光冷下来。 原来她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他不要牵连沈顷。 是为了不要再牵连她的心上人,跟着一起受苦受累。 “你在乎沈顷?” “郦酥衣,你就这般在乎沈顷?” 夜潮汹涌,他眼底神色亦汹涌着,半举起那只刚颤了纱布的手。 “你替我包扎,也是为了他,对么?” 她不愿再与眼前“朽木”周旋,只留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神情。 “好。” 怔神片刻,沈兰蘅竟笑了。 郦酥衣起身,朝外走。 忽然,夜空中传来刺啦一声。 紧接着一道钝声,她愕然转头,只见榻上之人竟用瓷片划破了那方包扎好的纱布,同样也划烂了他鲜血淋漓的虎口! 郦酥衣:“沈兰蘅,你又要做什么?” 他闭上眼,面色凄凉地大笑。 “你关心他,你在乎他。所以只有我这样,你才会多看我一眼。” 只有他这样,在她面前伤害自己,伤害沈顷这一具身子。 只有他自残…… 伤口滴着血,殷红的血迹将被褥染成极骇人的一片。 夜色里,男人却仿若感受不到手上伤痛,他扯了扯唇角,一双眼紧盯着她。 “郦酥衣,对吗?” 第71章 071 疯子。 真是疯子。 郦酥衣看着那血迹,气得浑身发抖。 她知晓沈兰蘅朽木难雕,却未想到,他竟难雕到这种程度。 郦酥衣几欲摔碗。 她有了身孕。 她竟有了足月的身孕。 那如今……如今她身下的……又是什么?! 沈兰蘅头一次感觉到呼吸发难。 只一瞬间,漫天的夜色里好似凭空出现了一只大手,扼住他的呼吸,引得他胸口处一阵钝痛。他瞪大了眼低下头,却见怀中少女虚弱。见他这般,郦酥衣竟畅快地笑了笑。 她头一次见到沈兰蘅这样。 头一次见到他这般焦虑,这般紧张。 这般心急如焚。 男人一双眼满带着探求,一颗心堪堪提到嗓子眼里。 心中的畅快竟叫郦酥衣忍住了身下的痛,她伸出手,拍了拍男人的微肿的脸颊。 “沈兰蘅,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我原以为,你薄情寡义,没有心呢。” 风声猎猎,北风将军帐吹鼓,那声息砰砰敲打在沈兰蘅耳畔,将他一颗心亦敲动得飞快砰砰。 迎着月色,少女勾了勾唇。 她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惊讶吗,慌张吗?没错,沈兰蘅,那是你的孩子。” “在知晓怀有身孕的那一刻,我便已打定主意不生下他。我无法面对他,无法告诉他——你的父亲是个十恶不赦、令人厌恶的恶人!他作恶多端,无情无义,每每与他相触,我只觉得浑身难受、只觉得上下恶心!” 她凝望向对方逐渐发僵的面庞,轻笑。 “沈兰蘅,你以为我叫玉霜收集的那些药草,是为你消肿止血、愈合伤口的么?你错了,那些药草,都有堕胎的效用。也多亏了你,我虽日日熬上一碗堕胎药,可始终狠不下心来去割舍掉腹中的孩儿。倒是你,今日那一番污言秽语……” 思及那些话,她仍止不住地浑身发抖。 “倒是你,那样一番话,那样一席污言秽语,竟也让我免了这一碗堕胎药……” 西疆条件艰难,她身子本就孱弱,胎像不稳,那样一番话,直气得她急火攻心。 郦酥衣闭上眼,竟一下笑出了泪。 她眼角泛着红,一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清透的眼神中尽是倔强与愤恨。 “要恨要怪,尽是你逼得我至此,你迫使我行房,致使我受孕,如今小产也是由你步步紧逼。沈兰蘅,我好恨你。若我今日去了,若我今日与腹中孩儿一同去了……” 或许是因疼痛,或许是因为心灰意冷。 或许是那血液流尽。 少女的呼吸与声息一同变得羸弱不堪。 不等她说完,便听见身侧满是情绪的一声: “郦酥衣!” “你不准死!” 对方双手抱着她,他的手臂极用力,手臂之上,那青筋凸起得厉害。 他咬着牙,眼中情绪汹涌着,一字一字: “我不准你死。” 他像一头愤怒又无措的小兽,紧抱着她,目光转而投向已跪了一排的军医。 见他转过头。 那群人瑟缩得更厉害。 “将军……” 沈兰蘅“唰”地一声拔出腰际长剑。 长剑泠泠,闪着渗人的寒光,登即架在那医者的脖颈上。 男人颤抖着声息:“不必保子,我只要她。” 他只要她。 只要她平安,健康,只要她一直在自己身侧,为自己包扎伤口,为自己系上那一只又一只的蝴蝶结。 老者跪在地上,见状膝盖都软了,只顾着“砰砰”磕头。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的无能,只能为夫人稍加止血……” 沉闷一声响,铁剑落地,对方吓得浑身瘫软,竟一头仰面晕了过去。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镇定自若的沈将军扔了手中宝剑,寒风萧瑟,他打横抱起身前少女。 “将军,”左右之人微惊,“将军要去何处?” 外头正下着大雪,风雪萧萧,不见天日。 沈兰蘅:“滚。” 他一脚踢开拦路之人。 营中没有人能救她,那他便抱着她去找。去通阳城,去清风城,去吴夏去衡川去墨州……他带着她,一家一家、挨家挨户地找。 他能救她,他一定能救她。 军帐之外,风雪极大。 雨雪铺天盖地朝沈兰蘅袭来,他弯腰,倾身护着身前的少女,将她的身形包裹得极紧。 没有一寸飞雪落在她身上。 男人紧紧抱着她,一步一步,雪地上脚印踩得极实。 “沈兄!” 不远之处,雪地上忽然多了一道影。 是苏墨寅。 他也听闻了今日之事。 男人朝着他急急招手: “沈兄,带嫂子上马车——” 有魏恪驭马,将马车驭得又快又稳。 临行之前,沈兰蘅趁乱将地上晕厥的老者一把捞起,将他连人带药匣一同带上了车。 车上,军医先是替郦酥衣止了血。这血虽稍稍止住了,可女子的面色仍未有所好转。 马车飞快,如离了弦的箭矢,朝通阳城奔袭而去。 见郦酥衣此番模样,苏墨寅亦是心急如焚。 他又另行驭了一匹马,先一步去通阳城捉拿郎中。 又是一道离了弦的箭。 夜色汹涌如潮,今夜整个西疆上下,皆不甚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苏墨寅终于折返。他匆匆勒马,扬声高唤: “沈兄、沈兄!” “为嫂子找来郎中了!” 马背上的郎中颠得快要吐出来。 虽说事态紧急,但顾着男女之防,苏墨寅没有抬手掀开车帘。 郎中缓了缓神,心中嘟囔:如若不是那公子出手阔绰,自己才不会深夜丢下一家老小,于此处来受罪…… 乍一掀帘,只一眼,那郎中便看见车内面色苍白的少女,与一侧神色同样极难看的男人。 男人一袭雪氅,失神落魄,见了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紧抓住郎中的胳膊。 苏墨寅在外劝了好几声,沈兰蘅终于肯下马,为其腾出空地。 郦酥衣沉默了。 她原本也还算伶牙俐齿,此时此刻,竟找不到适当的词来骂他。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响起玉霜的声音。 “夫人。” 小丫头声音清脆,在夜幕中轻缓散开。 “夫人,您歇息下了吗?” 郦酥衣应道:“何事?” 玉霜:“奴婢按着您的吩咐,找到您要的那种草药了。” 床帐微垂着,遮挡住榻上二人的身形。玉霜并未想到世子也在此处,看到那人影时,正捧着草药的手抖了一抖。 她脸颊烫红,匆匆将东西搁在帐帘旁边的小桌上。 不等郦酥衣开口,她便道: “夫人,奴、奴婢退下了……” “啪”地一声,玉霜将帘子急急阖上。 “抱够了吗?” 待玉霜走后,郦酥衣自榻上坐起身,用衣领遮了遮脖子上的咬痕,冷声。 “抱够了就给我滚出去!” …… 似乎怕再惹恼她。 沈兰蘅多看了她几眼,短暂的沉默过后,竟听话地离开了。 沈顷新伤未愈,郭孝业又一命呜呼。 没过多久,朝廷上头新调来了一名武官。 看到那人时,不光是郦酥衣,就连沈顷也一愣。 来者竟是那娇生惯养的苏家世子,苏墨寅。 沈顷忽然觉得有些头疼。 倒是那苏墨寅,见了沈顷,他颇为亲热地自马车上一跃而下,欢天喜地地唤他: “沈兄!沈兄——” 他大手一伸,攀附住沈顷的肩头。 沈顷生得高大,苏墨寅要比他低一些,一袭紫袍的男人仰面望他。 “听闻你受了伤,伤势如何,严不严重?还有这手是怎么回事,这拿刀剑的手可不能伤着哩——” 沈顷平淡将他的手拨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爹说让我趁着年轻,多去外面历练一番,锻炼锻炼,顺便磨一磨性子,”苏墨寅叽叽喳喳,活像只麻雀,“我同我爹说,儿子分毫不懂行军打仗之事,先前所看的那些军书也都只是纸上谈兵。你猜我爹怎么说?他说啊,这西疆大小事宜都有沈郎定夺,只要你沈家二郎在,西疆就出不了事,你只需要跟在沈顷后面跑跑腿、学习学习。” 苏墨寅又将手搭上去,扬眉,“我一想,这不也是嘛!有沈兄在此处罩着,弟弟我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过来了。” 正言道,他又看见走出军帐的郦酥衣,恭敬一拱手:“见过嫂子。” 当着沈顷的面,郦酥衣被他这声“嫂子”叫得脸颊烫红。 沈顷叫魏恪带着苏墨寅,先于军营里面熟悉上一圈。 待人走之后,她才走上前,低下头,将丈夫的右手牵起来。 纱布崭新,缠得很紧。 郦酥衣皱眉,问:“他又拆了?” 这些天,沈兰蘅一直犯病。 白日里,沈顷的纱布刚包扎好,到了夜间,对方又坚持不懈地将其拆开、跑到郦酥衣帐中包扎。 一来二去,这伤口总是好不了。 沈兰蘅完全不在乎沈顷能不能执剑,只在乎每夜能有理由与她相见,每晚能感受到她的在乎与心疼。 闻言,沈顷垂眼,看着自己那只右手,轻轻点了点头。 今早醒来,褥子右边仍是血。 还有一封沈兰蘅留下的“血书”。 ——莫想与我,抢走酥衣。 字迹潦草,言语幼稚。 沈顷平静地垂眼,用手指蘸了血,回道: ——口口声声说爱她,却连她的名字都写不对。 他走下榻,轻车熟路地自一侧取来药瓶与纱布,将右手包扎好。 好几日的折腾,他的伤口有些发脓。 郦酥衣执意要看他的手。 沈顷也将她的右手牵紧了,声音平缓,似乎已将那人摸得透彻:“无事的。他又不是个孩子,眼下不过几日的闹腾,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毕竟这双手,不止是沈顷的手,也是他沈兰蘅的手。 眼下郦酥衣却听不大进去这话。 她揭开纱布一角,小心翼翼地察看了沈顷的伤势,决定今夜再与沈兰蘅好好谈一谈。 见她如此忧心忡忡,沈顷将纱布重新包扎好。 他捏了捏妻子的脸,道:“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的。也不妨碍我拿枪。” 伤的是虎口处,怎么能不妨碍拿枪。 郦酥衣知道他是故意在哄自己。 她低下头去,忍住情绪,双手扯了扯沈顷的纱布,在其上打了个蝴蝶结。 蝴蝶结精致漂亮,引得沈顷眉眼弯弯。他眼中含笑,又捏了捏她的脸颊。 “莫要担心,”他的声音温缓,“方才你也听见了,有我在,不会出事的。” 他会在暗中,默默抗下这一切风雨。 闻言,郦酥衣眼角愈发湿润了。 朝廷新调来了命官,军中副将集结,此时正在唤沈顷前去。 二人分别之际,男人侧了侧首,终于还是小心问道: “他这些天,可曾……有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 郦酥衣极少数在沈顷眼底看到情绪,见状,她赶忙摇头:“没有没有。” 她说得是实话。 自从来到西疆,兴许是日夜疲倦,沈兰蘅竟乖巧了不少。 总之没有先前在沈府那般放肆。 魏恪在一边催得紧,沈顷只得披甲前去。 临别之时,他心中令自己“断子绝孙”的念头仍不减。 不知不觉,夜幕不期而至。 郦酥衣还未来得及找他,那人已带着血淋淋的右手掀开了她的帐帘。 少女一如既往的冷漠。 她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替他清理伤口,见她如此乖顺,沈兰蘅心中愈发欢喜。他浑然不顾虎口处的痛意,一双眼亮晶晶的。他微垂着头,凤眸轻挑着,眼底是夜色遮挡不住的眷恋与欢喜。 少女身上的馨香迎风拂来。 似是一种花香,却不似花香那般腻人。 清清淡淡,若即若离,令人有几分着迷。 沈兰蘅看见桌边的草药,还有那一碗正冒着热气的汤药。 他心中暗想,这定是酥衣为了让自己快些恢复而准备的药材。 如此思量着,男人眼中笑意愈甚,他忍不住低下头,飞快亲了身前女子一口。 郦酥衣右手顿住。 下一刻,她用袖子无情地擦了擦脸颊。 这一回,不必他说,纱布尾端被人扯得系了个十分丑陋的蝴蝶结。 沈兰蘅根本不嫌弃,乐呵呵地瞧着虎口盯了许久,便要过来抱她。 “酥衣,”他道,“我想你了。” “你今日好香好软,还好乖。” 男人自顾自说着。 “你在沈顷面前,你也这么乖吗?” 他的手控制不住,已落在她细软的腰间。 郦酥衣推开他的手,微微颦眉。 “你莫动我。” “为何。” 他竟凑上来。 “你替他包扎伤口,也替我包扎伤口;你为他系蝴蝶结,也为我系蝴蝶结。轮到那事时为何偏偏他可以,而我不能。” “郦酥衣,我们三个人也可以一起……” 他未说完,清脆的一声响。 左脸挨了一巴掌。 抬起头,少女坐在夜色里,右手未收,面上带着愠怒之意。 “你混账!” 她本想好好与沈兰蘅言语,却未想到,还不等自己开口,已被此人气得发抖。 他左脸多了一道鲜明的手指印。 “我就是混账,郦酥衣,我这个混账就是想与你一起。” 男人低下头,言语:“这些天,我将自己好好劝过了。我与沈顷既用的是同一具身子,那便也可以看作是同一个人。我不介意与他共享你,郦酥衣,或许我们三个真的可以好好在一起……” 又是清脆的一声“啪”。 郦酥衣圆目,声音颤抖:“沈兰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太阳穴突突跳着,小腹忽然发疼。 她浑身颤抖,血液在这一瞬间凝住,又疯狂流窜在四肢百骸间。 隐约之中,郦酥衣似乎感觉小腹之处,有什么东西在生生往下坠。 她直视着对方的双眼,咬着牙:“你在羞辱我。” “我没有羞辱你,”沈兰蘅道,言语诚恳,“我是真的说服了自己,如若你愿意,我亦可以写信去说服沈顷。” “从此我是他,他是我。你,我,还有他沈顷,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分敌我,共享你的爱意。” 说着说着,他终于发觉身前之人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男人皱眉,攥住了她发抖的胳膊,语气在这一瞬间变得万分紧张,“郦酥衣?” 她亦紧蹙着眉心,面颊发白,双唇更是在这顷刻失了血色。 沈兰蘅低下头,大惊失色。 “你怎么了?你抖得好厉害,你的手好冷。郦酥衣?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流了这么多的血?” 月光流淌进来,少女身下被褥上,尽是一片殷红刺目的鲜血! 男人一颗心咚咚跳着,情绪在这一刻濒临极点。 他被身前情景吓得面色煞白。 “你流了好多的血……魏恪,长襄夫人!去唤军医!你不要吓唬我……郦酥衣!” 第72章 072 夜潮汹涌,北风呼啸。 遮掩不住他慌张的声息。 军医惊惶入帐,不过顷刻之间,又在床前跪了一排。 为首的资质最长,也在还有他敢开口与沈顷说话。 老者俯首,声音之中是遮掩不住的心惊胆战: “将……将军……” 月光寒凉,地上铺了一片。 “将军,恕属下无能。下官们常年在军中行医,诊治的都是男子治病,从未、从未接手过女子生孕之事……” 月色笼罩于榻前男子眉心。 听见那二字时,沈兰蘅明显一愣。 生孕? 什么生孕? 他愣愣地低下头,却见身前军医们个个吓得面如土灰。为首的更是找不着魂儿,那面色陈恳,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回将军,夫人已有了……将近一个月的身孕。” 闻言,“唰”地一下,身前男人的面色登即变得一片煞白。 鹅毛飘雪,好似落在他发白的面容上,覆上他不可置信的眉梢。 “你说什么?” 月光依稀映照入帘帐,军帐里,男人披散着头发坐于榻上,或许因失血过多,那张脸竟有些苍白。 披散的乌发显得他脸颊愈发小。 沈兰蘅一双眼直勾勾盯着她。 郦酥衣胸膛起伏不平,口齿呼出热气。 鲜血依旧流淌,如若不及时处理,那双手可能会废掉。 那是沈顷的右手,是一个将军执刀剑、保家卫国的手。 深吸一口气,郦酥衣平静下来,敛了敛神色上前去为他包扎。 她在心里默默告慰自己:不能同他计较,不能同他置气,他就是这般蛮横不讲理…… 与一个疯子是讲不成道理的。 沈兰蘅低垂着头,眼睫耷拉。 他的眸光与灯火一同映落,坠于少女那双瓷白纤细的柔荑上,瞧着她忙碌的双手,男人眼底莫名染了些笑意。他神色满足,贪婪地吮吸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无比享受与她独处的时光。 特别是,她眼中有忧虑、有紧张时。 沈兰蘅自我催眠——如今郦酥衣就是在关心他,才不干沈顷的事。 她动作干脆利落,不过须臾便将伤口处理好。 撒手时,郦酥衣眉目淡淡,瞧着身前之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冷声问道: “还有事么?” 沈兰蘅:“我想要蝴蝶结。” “……” 想要与万恩山那一夜,同样的一只蝴蝶结。 郦酥衣咬咬牙,将纱布尾端扯了扯,重新为他系好了一只蝴蝶结。 漫不经心系的,形状非常潦草。 男人却浑不在意,他眉眼弯弯,眼底笑意愈发明快。 郦酥衣不想再伺候他。 系好蝴蝶结,她不再看那榻上之人一眼,转身便朝帐外走去。 沈顷的军帐离她的军帐并不远。 她步子迈得快,脚下匆匆,回到帐中时,心口处愠意仍未消散。 好像每次见到沈兰蘅,她总是不可避免地生气。 郦酥衣心中默默想,没关系的,待到明日,等太阳出来便好了。 她侧身躺在床上,背对着帐口,昏昏欲睡。 就在全身心将要陷入混沌的前一瞬,她忽尔听见一道脚步声,有人掀开帘帐,缓步走了进来。 不用回头,只嗅着那道兰花香,郦酥衣便知晓来者是谁。 对方步子很轻,抬手掀开轻如蝉翼的床幔。 身后的床榻微微一陷,郦酥衣知晓,是那人侧身躺了上来。 当沈兰蘅的双手即将环住她腰身之时,她抗拒地伸手,将其推开。 身后之人一怔,旋即有些自责:“可是我吵醒你了?我……我只想与你一起。” 郦酥衣侧着身,背对着他。 男人声音微低,落在她耳畔,挠得她耳垂又热又痒。 “我想抱着你睡。” “我不乱动、不做旁的事,就想单纯地抱着你睡,”他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乞求,“郦酥衣,不要推开我,好不好?” 那只绑着蝴蝶结的右手已覆至她腰窝。 月色清莹,透过厚实的帘帐。床幔轻如蝉翼,随着光影轻轻晃动着。 怀中是软玉温香。 沈兰蘅禁不住,轻咬了一口她的耳垂。 后背登即有热流窜过,郦酥衣挺直了背,方欲呵斥出声,那人却愈发变本加厉,竟还伸了伸舌头。 舌尖温热,轻舔着她小巧玲珑的耳垂。 郦酥衣挣扎:“你……你松开!” 她的声音里带着薄怒,落于沈兰蘅耳中,竟愈发显得她娇憨可爱。 他的呼吸喷薄着,温热的气流盘旋在少女耳畔。 她每一寸呼吸,甚至每一寸肌肤都是甜的。 如同掺了蜜,令人魂牵梦萦,肝肠寸断。 他浅浅吐息:“郦酥衣,我忍不住。” “我好想……亲你。” 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处。 沈兰蘅从后将她抱紧了。 “酥衣,”他道,竟有几分撒娇,“你可以亲亲我吗。” 正说着,男人竟又将身子贴近了些。 二人都只穿着薄薄一层里衣,这样一来,郦酥衣的后背紧贴着对方坚实的胸膛。那高低起伏的胸膛令她有些不适,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女朝前躲了躲。 她声音泛冷,道:“你说了,只抱着我睡觉。” 后颈上微微一热,男人低下头,竟轻咬住她的脖颈。 生怕咬疼她,沈兰蘅并未用力,他的牙齿轻轻磨损着她的后颈,于她娇嫩的雪肤上留下一个牙印儿。 那是独属于他的印记。 沈兰蘅心想。 此时此刻,她便是属于自己的。 任何人都抢不走,任何人都莫想要抢走。 见状,郦酥衣忍不住了:“沈兰蘅,你是狗吗?” “我是,”对方将唇贴在她的脖颈上,微哑着声息,“郦酥衣,只要你想,我就是你的犬畜。” 郦酥衣踹了他一脚,低声骂: “家犬?哪有狗还咬主子的!” 主子? 沈兰蘅的眼睛竟亮了亮,他抿了抿唇,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 “酥衣是要做我的主人吗?” 一炷香后,那郎中走下马车。 “她如何了?” 沈兰蘅急切迎上去。 霜雪在他衣肩处落了厚厚一层,男人根本顾不得,一双眼紧盯着身前之人。 月色昏昏,他眼中隐约有血丝。 郎中如实道:“夫人胎像不稳,加之心绪不平,一时动了胎气。但公子莫慌,先前来时夫人已止住了血,待小人再带夫人前去开几副药、平日里加以调养,便可保母子平安。” 一句“母子平安”,让众人心中大石骤然放下。 沈兰蘅站在原地失神,半晌,喃喃道:“母、母子平安……” 惊魂未定,这一句喜报来得太过于突然。 回想起帐中,女子身下的鲜血,与那满是愤恨的一双眼,他心中钝痛仍未止歇。 良久,他才道:“多、多谢郎中。” 这是他此生说过的第一句谢。 此处离通阳城不甚远,沈兰蘅与苏墨寅皆有令牌,一见是朝廷命官,守城之人赶忙大开城门。 这一路通行顺畅无阻,几人来到那郎中家中。 沈兰蘅抱着正昏睡的郦酥衣,珍重地将其平放置榻上。 郎中前来,又未其扎针、把脉。 须臾,郎中家的小女儿跌跌撞撞、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家中头一回来了这么多人,小姑娘眸光怯怯,将药碗放在床边后便直朝自家阿爹身后躲。 见状,郎中讪笑:“这是小女郦酥衣,怕生,各位公子勿怪。” 一副药下去,榻上少女面色终于和缓些许。 床榻边,后背一直绷直之人的神色也终于和缓少许。 劫后余生,苏墨寅转头望向“沈顷”,右手轻拍着他的肩: “沈兄,我带着魏恪于周遭客栈先住下。” 此时此刻,此地留他一人便好。 沈兰蘅挺直着后背,应了句:“嗯。” 众人散去,一时间,狭窄的小屋中只剩下四人。 他,郦酥衣,正把脉的郎中,与一侧默默擦着桌子的小姑娘郦酥衣。 他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须臾,听见郎中一声:“公子,您家夫人的身子……似是不大好。” 他点头:“嗯。” “不光是身体羸弱,这心绪之间,似乎也有烦郁之气。” 沈兰蘅后背愈僵:“嗯。” “这可糟了,贵夫人身子本就羸弱,这心中气若再不通顺了,怕是待到日后临盆时……” 郎中话语止住得恰到好处。 点到即止,纵使沈兰蘅再愚笨,也知晓对方在提醒着什么。 他僵硬点头,道了句:“多谢。” 吱呀一声门响,将药汤放至桌上后,郎中便带着郦酥衣离开了。 房门关掩时,他听见门外的飞雪之声。 簌簌然然,不曾止歇。 他双手冻得通红。 月色映照入户,落在身前少女冷白的面容上。瞧着那样一张脸,男人“扑通”一声,竟于床边跪下。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牵过少女柔荑,将其放至面颊边。 “酥衣,”他的眼中尽是珍重,一字一字,宛若发誓,“你醒醒,你快些醒来。” “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惹你生气了。你快些醒醒,好不好?” 第73章 073 晨光乍现,天地一片净白。 沈顷是在完全陌生的床榻边醒来的。 睁开眼时,他正跪在榻边,双膝被冷冰冰的地面冻得僵硬,稍一挪动,便是酸软生疼。 他一双腿跪得麻木。 而身前,那一方小榻之上,自己的妻子正平躺在那里,面容安和,呼吸均匀而绵长。 不光是膝盖疼、双腿疼,男人的太阳穴轻轻跳动着,他还觉得有几分头疼。 昨夜发生了何事? 此地明显不是军营中,这是哪儿,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清醒过来,沈顷第一反应是,沈兰蘅昨夜又生了什么事端。 他低下头,虎口处的纱布终于有一日未被拆开,那蝴蝶结尾端正勾着丝,原本雪白的纱布此时亦正泛着黄。 他甫一挪动僵硬的手臂,便听到一阵脚步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人从外推开。 昨夜一场大雪,今日辰时的阳光甚是温暖和煦,金灿灿一层,温柔地倾洒进来,落至人后背上。 来者是一名胡须有些发白的中年男人,他后背微微佝偻着,端了碗汤药走进来。 药汤热气腾腾,正冒着热气,徐徐上升。 热气之后,中年男人慈眉善目,面容看上去很是和善。 见他身形跪着,对方心中微惊。 “公子怎么跪在地上。” 对方放下汤药,赶忙来扶起他的身形。 “地上凉,公子快些起来。” 昨天夜里,苏墨寅为了搬救兵,匆匆给了他一袋银子。他打开后,登时便看直了眼。 他从未一下见过这般多的银子。 对方随便一出手,便给了他们一整家、将近于一年的开销。 北风萧萧,郎中捧着钱袋子,双手颤抖。 这一袋银子让他感恩戴德,他能看出来——如今屋里头的这一双男女便是这些人的主子,于是他更将郦酥衣与沈顷当作贵人供起来,不敢有分毫的马虎。 郎中道:“公子快坐在这里。” 对方置来了一张木椅。 “今日一起来,我便谴郦酥衣为贵夫人熬了这碗汤药。” 郎中话语缓缓,眉目之间带着恭维的笑,“贵夫人体虚,胎像又不甚稳固。平日里需多加注意,更要用汤药调养。” 他自顾自地说着,分毫没有注意到身前之人僵硬的面色。 “想当初,郦酥衣她娘就是生她时落下了病根,这女人的身子就是不比男人,可得好好调养哩。我便为郦酥衣她娘熬药,日日熬、夜夜熬,终于,将这副身子调养得愈发康健,如今也与常人无异了。” “贵人如今遇上了我,也虽是遇对人了……” 沈顷面色怔怔,缓了良久,才反应过来。 “衣衣怀有身孕?” “是啊,”长襄夫人点头,“贵人是忘了么?昨夜便是在这里,小的为贵夫人把脉诊治。贵夫人确实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一个月的身孕。 这几个字迎面劈来,让沈顷一阵恍惚。 他怔怔地低下头,望向床榻上平躺着的少女。 微风翕动,吹得他眼睫颤抖。 长襄夫人道:“昨夜为贵夫人把脉时,单看那脉象,不难察觉出夫人心绪烦忧、心中多有闷堵。昨夜险些夫人小产之事,祸因也大多在此。这女人怀了身子,心情本就烦躁易怒、波折不平,素日里公子定要多多照顾着夫人的情绪,以免再生祸端。” 他这一席话,其中含义颇多。 沈顷垂眼,陈恳地点头道:“多谢郎中了。” 萧家贫苦,盆中炭火本就不多,如今那暖盆里的炭尽数熄了,冷风袭来,让人身上一阵凉飕飕的。男人先是仔细地将盆中的炭块添满,继而朝着椅子那边挤出一个恭维的笑,随后才拍了拍手,将房门带上、走出去了。 暖炭是今日刚从集市上买的。 萧家从未用过这般好的炭,不过顷刻间,偌大的房中已被烧得暖意融融。 男人抿了抿唇,垂眼端过桌上热汤。 黑黢黢的汤药,看上去苦涩万分。似乎考虑到这一点,对方还悉心地在一侧方了两块方糖。 沈顷将方糖放进去,搅拌。 就在他重新坐回床边的那一瞬,床榻上原本昏睡的少女,眉心忽然动了动。 晨光落于郦酥衣面容上。 她睫羽轻颤,抬眸时,眼底潋滟一道柔柔的水光。 兰香,草药香,还有清晨独有的清新香气,就此拂面。 见她睁眼,沈顷心中微喜。 他先前倾了倾身,语气温缓,下意识道: “衣衣,你醒来了。” 甫一出声,沈顷又想起适才长襄夫人的那些话来。 怀有足月的身孕,忧虑过重,身心烦闷…… 而他,只与衣衣行过一次床笫之事。 那次春药所致,春水漫床,身前少女细细吻着他,做了他的解药。 细细算来,自那日到今日…… 沈顷执着药勺的手微微僵住。 换言之。 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而是另一个人的。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隐隐有憋闷之气,一颗心微堵着,似乎有什么情绪梗在嗓子眼里。 然,那情绪只生起了须臾,不过转眼间,又被沈顷很好地掩藏了下去。 盛了汤药的药勺置在唇边,略一吸气,迎面便是苦涩的草药香。 郦酥衣自榻上撑起身子,经了昨天一晚上的折腾,少女面色煞白,本就娇弱的身子此时更是虚弱的紧。 看着身前的药碗,她摇摇头,一双眼中写满了疑惑。 似是在问他:这是何处? “在通阳城,”沈顷答,继而补充,“一位郎中家中。” 是沈兰蘅,带她出了西疆,来到此处。 她下意识地朝自己小腹望去。 如此微小的一个眼神,落入沈顷眼中,又被他无限放大。 男人将勺子搅了搅,语气很淡,几乎听不出多少情绪。 “适才郎中进来过了,探了探你的脉象,衣衣的身子如今没有什么大碍,但平日还需得好生注意调养。” 言至此处,沈顷稍稍顿了一下。微风拂过翕动的眼帘,他轻声,继续道: “孩子,也还在。” 郦酥衣心中一惊。 暖风醺醺,二人如此四目相对。 郦酥衣本就生得瘦,再加之冬日身上衣衫厚实,一月有余的身孕,仍叫她从外看上去小腹平平。 而听对方说这话时,他虽声音平淡,但郦酥衣能听出来,男人平稳语气之下,所蕴藏的情绪。 她未言语,沈顷也没有多问。 他一句话都未多说,迎上前,将药勺伸过来。 “乖。” 男人垂下浓密纤长的眼睫,缓声,“这药有安胎安神之效,对你与孩子都好。” 他的话语似是有什么魔力,郦酥衣瞧着他,竟张了张嘴。 药汤里虽放了方糖,却仍是苦涩。 她抿了抿唇,热汤入喉,直淌入一颗肺腑。 沈顷坐在床边,伸出手,垂眼瞧着她。 看着少女乖巧配合,将那碗汤药一口一口喝完。 一碗药见了底。 她面色仍未缓和,整个人后背靠在床栏上。 沈顷伸出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松软的枕头。 郦酥衣整个人靠上去。 但此时此刻,她更想靠在对方怀里。 沈顷怀中总带着兰香,嗅着那香气,让人觉得分外安心。 她直视着沈顷。 “郎君。” “嗯。” 她覆在被褥下的右手已不自觉地挪动至小腹处。 “郎君,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未想到她会这般问,男人的目光闪了一闪。 微风穿过他雪色的袖摆,沈顷微抬下颌,眼神之中似乎有错愕。 留下这个孩子? 严格来说,这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而是那邪祟、那孽障的。 可换言之,自己与那人用的是同一张脸、同一具身体。 二人阴阳共合、行床笫之事时,用的更是同一具身子。 这个孩子不止是她的,更是他们的。 一想到“阴阳共合”,沈顷心中一阵苦涩。 他抬手,捻了捻妻子鬓角的一缕碎发,将其别至耳后。 日影愈浓,自窗牖间泄入,叫人视线一寸寸,愈发明朗。 郦酥衣的手指被人轻轻捏了捏,转眼间,她听见自己的夫君陈恳道: “衣衣在说什么,为什么不留下这个孩子?衣衣是在担心我心存芥蒂、或是因此生气动怒么?” 男人的手指辗转到了她的脸上。 对方捏了捏她的脸颊,目光落下时,变得愈加柔缓。 “衣衣不必担心我,那是你的骨血,更是一条无辜而鲜活的生命。” 他的声音在郦酥衣耳畔慢慢划过。 “如若你因我而舍弃他,我会愈发自责。” 他说的是实话。 沈顷亦能看出来,对于腹中孩儿,妻子眼中同样写着不舍。 郦酥衣回想起前夜。 不光是前夜,还有先前每一个无比纠结的夜晚。 自从命玉霜搜集了那些草药后,郦酥衣便在心中一遍遍幻想着,自己心狠一些、再心狠一些。 心狠地将堕胎药一饮而尽,永绝后患。 她一面舍不得腹中的小生命,另一面,又憎恶着他的父亲。 他那顽劣、自私、不学无术、做事冲动且极不负责任的父亲。 一想到要生下来他的孩子,郦酥衣便感到一阵绝望。 好在沈顷并未苛责她,更未干预她应该做什么。 那一袭雪衣落拓,来来回回,皆是对她的悉心照料。 长襄夫人留下了一副方子。 沈顷聪慧,对药学也涉猎一二。 他对照着方子,仔细地抓着药。便就在温药之时,忽然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自从经了水牢那一夜,沈兰蘅竟会在白日提前“醒”来。 譬如此时此刻。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再睁眼时,身前已是那一碗熬到滚烫的热汤。 沈兰蘅心下微惊,赶忙将药倒回碗中。 推门而入时,他深吸了一口气。 日影倾泻,照在榻上女子面容之上。 她面色依旧难看得紧,凝望而去,面上看不见多少生气。 嗅见兰香,少女侧首。 “郎君。” 沈兰蘅轻“嗯”了声,端着药碗,走上前去。 他将药碗端得极稳。 走至床榻边,对上那一双温柔的杏花眸。 她的嘴唇很白,白得叫人心疼。 “郎君,好苦。” 只咬了一下勺子,少女登即蹙眉。 “比早晨的苦。” “我……忘记加上方糖了,”男人回过神,匆匆起身,“这便去加。” 片刻后,沈兰蘅小心翼翼,端着药碗再度走进屋。 推门进屋时,明白的日光在他身后落了一地。他脚上踩了些雪,缓步走进来。 他看着,身前少女垂下眼。 这一回,他生生多加了好几块方糖,汤药下肚,比早晨的要甜腻上许多。但郦酥衣本就嗜甜,有方糖为伴,这碗药很快便下了肚。 不知是不是错觉。 喝了这一碗药,他觉得郦酥衣的唇色依稀红润了些。 不等他将药碗放下,身前忽然传来一声。 “郎君,手上的纱布拆了吗?” 少女声音清脆,沈兰蘅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 她说的是:郎君,昨夜沈兰蘅可有犯病,将你手上纱布拆了? 沈兰蘅低下头,闷声:“他未拆。” 郦酥衣莞尔。 她抬了抬手,示意他将胳膊递过来。 男人一双手生得很漂亮,骨肉匀称,骨节分明,每根手指都长得十分修长干净。 她靠着枕头,将自己与对方那一双手比了比,继而又用细软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沈顷”的手掌。 虎口处被纱布覆着,依稀有老茧露出来。她用指腹摸了摸,有些厚实。 这是一个将军的手。 是一个将军用来执刀剑、保家卫国的手。 如此心想着,郦酥衣心中觉得万分荣耀。 她心中热血沸腾,扬首道: “先前便听闻郎君剑术无双,却一直未曾有幸一见。如今天色正好,郎君可否为妾身舞上一剑,让妾身也长长见识?” 他的手虽受伤了,受伤的且是右手。 但郦酥衣也曾听外人说起过——沈顷的左手,亦可御剑。 沈兰蘅心中微凛,低下头。 只见少女面容瓷白,那一双眼亮晶晶的,期待而又崇拜地凝望向他。 他从未见过郦酥衣这样的眼神。 自然也无法去拒绝,这样的眼神。 短暂的犹豫片刻,男人站起身,叩了叩腰际的长剑,点头同她道: “好。” 第74章 074 长剑出鞘。 因是右手受伤,身前男子以左手执剑,即便所用反手,他仍将剑柄握得极稳。 这一处屋子不大,房内陈设简陋。郦酥衣坐在榻上,看着对方将屋子正中央的小桌推至角落。 还有木椅与炭盆。 房间中央登即空出来一片空地。 空地虽略微狭小,但已足够他施展。 沈兰蘅手指收拢,紧握剑柄。 这柄长剑常年跟随沈顷,乃当今圣上御赐,宝剑锋利,寒气咄咄逼人。 只看那长剑一眼,郦酥衣下意识抱紧了身前的被褥。 沈兰蘅运势,起剑。 说也奇怪,他平日里看不进去那些个诗文兵书,却“继承”了沈顷的武艺。 虽说他的剑术并无沈顷半分精湛,但用来糊弄糊弄郦酥衣,也是绰绰有余的。 长剑挥舞,带起瑟瑟剑风。男人衣袍胜雪,衣袂翻飞之际,已然是剑气如虹。 潇洒,飒气,行云流水,英姿勃发。 郦酥衣端坐于榻上,后背稍稍挺直,一时间竟看得有些痴怔。 听着剑风,瞧着那气势如虹的剑花,少女一双杏眸微微瞪圆,瓷白清艳的面容上尽是惊艳。 不等她崇拜出声。 房门突然“嘎吱”一响。 沈兰蘅的剑势未来得及收,剑锋一凛,径直对上身前之人。 来者佝偻着身子,脖颈上的凉意令其面色一骇,双腿登即酸软了下来。 是长襄夫人。 他被那剑气吓得面如土灰,声音之中皆是颤栗。 “公……公子……” 沈兰蘅剑柄一顿,收剑。 对方颤着声儿,道:“将、将要用午膳了,小的与贱内为贵人们做了一桌子的菜,剩下几位贵人正在院子里等着,候着公子与贵夫人前去呢……” 他像是被吓得不清,低垂着头,对身前之人又敬又畏。 沈兰蘅颔首,应了声:“我知道了。” 待他们前去时,院子里围坐满了人。 准确地说,是站满了人。 魏恪与那军医不敢上桌,饭桌前,只有苏墨寅一人坐着。本就不大的圆桌上此时摆满了饭菜,郦酥衣搀着“沈顷”的胳膊,遥遥望去。 鱼肉鸡汤,满满一桌。 长襄夫人带着妻儿,在一侧笑得憨厚。 那笑意淳朴,于眼底化开时,又带了几分恭维与促狭。见着郦酥衣目光落去,长襄夫人紧张地挠了挠后脑勺,生怕招待不周。 郦酥衣知道,眼前这一桌看似普通的饭菜,很可能是他们这一整家人所见过的最丰盛的佳肴。 她招了招手,唤周围人也上座。 魏恪顿首:“属下吃过了。” 军医也摇摇头:“小的也吃过了。” 郦酥衣目光转向一侧,这萧氏一家老小。 见状,长襄夫人赶忙拉着妻儿,连连摆手:“我们、我们也吃过了,夫人吃,夫人您与公子好好享用……” 他话音还未落,郦酥衣已站起身,牵起正站在人群之尾的、那名小姑娘的手。 长襄夫人忙不迭跺脚:“郦酥衣!” “无妨,”郦酥衣牵着她,于自己身侧坐下,“这么一大桌子菜,总归是吃不完的。既是吃不完,那也不能浪费了去,对不对?” 小姑娘生得白净,像个瓷娃娃似的,那一双眼更是生得乌黑而清澈,看得郦酥衣凭空生出了许多欢喜。或许是有了身孕的缘故,让她对眼前这个小姑娘多了几分怜惜。少女拍了拍身前的空位,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郦酥衣紧咬着下唇,怯生生地瞧着郦酥衣。 “想吃什么?” 郦酥衣问。 郦酥衣答:“青……青菜。” “不想吃肉吗?” 她蹙起眉心,这厢话音刚落,便见身前小姑娘慌忙摇头。 “不吃肉,郦酥衣不吃肉。肉要给哥哥和弟弟吃,郦酥衣……郦酥衣不喜欢吃肉。” 郭郎中家中有四个孩子,郦酥衣排行第三,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小姑娘的话虽是这般说着,可那一双眼,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肉菜。 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不爱吃肉的。 即便苏墨寅先前给过赏钱,可这一家子贫苦惯了,平日里省吃俭用,今日好不容易做顿好吃的,大鱼大肉也不敢挑太多。 这一只老母鸡,一条腿在郦酥衣碗里,另一条腿,则是在沈兰蘅碗里。 那小丫头眼巴巴的眼神,看得郦酥衣心头一软。她低下头,瞧着郦酥衣骨瘦嶙峋的身体,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碗中鸡腿夹到对方碗里。 小姑娘筷子一滞,她的碗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肉,更从未出现过这么大块的肉。 呆愣片刻,她反应过来,赶忙摇头道:“郦酥衣不吃,郦酥衣不爱吃……” 前有阿爹后有阿娘。 上头有哥哥,下头有小弟。 郦酥衣根本不敢吃。 她动了动筷子,想要把那块流着油水的大鸡腿重新夹回郦酥衣碗里。 “姐姐吃……” 郦酥衣叩住了她的筷子。 便就在此时,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她身侧的沈兰蘅抬眸,冷飕飕地瞟了那小姑娘一眼。 除了与郦酥衣对视,其余任何时候,沈兰蘅的眸光都是不加掩饰冰冷。 譬如此时。 郦酥衣人虽不大,却是个聪慧玲珑的。她能感觉出来,当面前这个漂亮姐姐将鸡腿夹进她碗中时,姐姐身边那个漂亮哥哥明显不大高兴。 郦酥衣没有吃过鸡腿。 却听人说起过,鸡腿是整只鸡上下最好吃、最美味的地方了。 她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鸡腿,漂亮哥哥的一双眼也直勾勾地盯着她。 后者一张小脸儿冷白,神色恹恹,凝望向郦酥衣的眼神之中,隐约带着几分不虞。 郦酥衣胆小,被他的眼神吓到,不禁缩了缩脖子。 片刻之后,男人低下头。 他面无表情地夹起自己碗中的鸡腿,放到郦酥衣碗里。 少女转过头,婉婉唤了声:“郎君。” 沈兰蘅神色未改,言语却温和许多:“你还要吃什么,要不要喝鸡汤,我去替你盛一碗。” 一行人正吃着饭,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 抬眸间,院门已被人从外敲开。 为首的竟是小六子。 他带着一行人,竟从西疆一路找了过来。 一看见沈兰蘅,少年登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他垂首,态度万分恭从,于男人身前拜了一拜。 “将军。” 少年人声音里带着独有的青涩稚嫩。 昨夜那一场胆战心惊,长襄夫人来不及跟着沈兰蘅去往通阳城,思来想去,他还是担心主子在这边出了事,于是便赶忙找了过来。他不懂军中规矩,更不知晓该如何同沈兰蘅行礼,少年双膝跪着,整个人匍匐在男人脚边,恭顺得不成样子。 沈兰蘅摸了摸小六的头,示意他起身。 见自家主子如此待小六子,魏恪立在一侧轻哼了声,眼底依稀有酸意。 他才不嫉妒他才不羡慕呢,主子定是看他的年纪小,才摸他的头。 跟逗弄小哈巴狗似的,哼,他才不需要呢。 自己跟了二爷这么久,无论是在西疆,或是在京都,自己早已经成了二爷不可或缺的臂膀。自己才是二爷身边最得力的干将。 魏恪如此想着,一双眼朝桌边雪衣之人望去。 仍旧是那一袭雪白的氅,但却让魏恪觉得——身前之人较先前,似乎变了些。 究竟是哪里变了? 魏恪也说不清楚。 长襄夫人家中狭小简陋,用罢膳,有人提议在通阳城中转上一圈,顺便体察体察民情。 闻言,沈兰蘅望向身侧少女。 这一日的调养,让郦酥衣面上神色和缓了些。自从来了西疆,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好,不再似先前那般娇气。 西疆之行,无论于身于心,对她而言都是一种磨练。 少女缓声:“郎君不必忧心我,在宅院之中心绪烦闷,妾身陪您上街走走,散散心也透透气儿。” 她既如此说,沈兰蘅只好点头,应了声:“好。” 这一行人便如此上了街。 她不愿乘马车,马背上又甚是颠簸,男人索性也不驭马了,陪着她徒步而行。 这一出院门,朝邻里间走去。入目之景,让在场之人心中皆是一骇然。 通阳城紧挨着西疆,西疆战火迭起,第一个受到牵连的便是通阳城。 他们知晓通阳城百姓过得苦,却未想过,这里的百姓居然过得这般疾苦。 这一行人来时是夜里。 夜间雪大,城中景象看得不甚明晰。 如今大雪落尽,夜雾散去。 和煦的日影之下,笼罩的皆是一片萧瑟疮痍。 郦酥衣从未看过如此凄惨的景象。 饱受战乱,城中枯草丛生,入目之处,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土地。 明明是寒冬腊月,街上却多的是衣衫褴褛、衣不蔽体之人。那些流民衣衫单薄,浑身上下更是不见一块好的皮肉。远远望去,郦酥衣只觉得道路两侧之人如一具具起身而立的尸体。 面黄肌瘦,两眼凹陷。身形瑟瑟,几乎裸立于这寒风之中。 好像被抽去了魂魄。 断腿的老人、啼哭不止的婴孩。 面色蜡黄、发如枯槁的中年男女。 从前,郦酥衣原以为,沈兰蘅是那典书之中的孤魂野鬼。 如今看来,眼前这些百姓,这些面黄肌瘦的百姓,才像是那些野鬼、那些孤魂。 整个通阳城,就是他们的坟。 第75章 075 看见眼前之景,不光是郦酥衣,随行之人皆一阵沉默。 天下战乱兴亡,第一个受苦的是百姓。 郦酥衣自幼在宅院中养大,一直与母亲关在别院,何曾见过这般惨烈的景象? 一侧的魏恪走上前,缓声道:“二爷,夫人,此处乃是通阳城的贫民窟,城中流民,大多汇集于此地。” 循声,沈兰蘅亦放眼望去。 相较于郦酥衣,他神色平缓,面上并无多少动容。但心想着此时自己要装作是沈顷,沈兰蘅便将眉头蹙起,同身后问道: “如今这通阳城,是何人在管辖?” 魏恪答:“知府薛松。” 薛松。 他假模假样地将此人名字念了一遍,“他人如今在何处?” “应是在府中。”魏恪道,“二爷,可否要唤此人来见您?” “不必了。” 男人目光微垂,佯作无意地瞧了身前少女一眼。他心中掂量着,此时这具身子的主人如若是沈顷,那他又该怎么做。 他要怎样做,才能不叫郦酥衣起疑,才能讨她欢心、让她高兴。 通阳城毗邻西疆,北风一吹,登即便有烟尘四起,将人两眼吹迷。 郦酥衣正欲抬手遮挡风沙,已有一只手将她面前紧护住。那是一截雪白的袖,正带着些许兰花香。那衣袂柔软,此刻正轻轻抚于她面上。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将那片衣袖攥住,转过头。 少女一双杏眸乌黑明亮。 “郎君是要亲自去拜谒薛府吗?” 沈兰蘅顿了顿,反应过来:“啊……是,是要去薛家府邸上看看。” 郦酥衣将他的手指攥紧,婉声:“我与郎君一同去。”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起他的手。 少女手指柔软纤细,干净得像一根根无暇的宝玉,却又不似宝玉那般透着凉。沈兰蘅垂眼,瞧见自己与她十指纠缠着,恍若一道清风缠扯着另一道清风。 无人看见的地方,他的脸颊微微红了一红。 男人喉舌微烫,结实的喉结向下咽了咽,他定下心神朝前走去。 通阳城并不大。 道路两侧,却处处是流民。 活着的、冻死的,神智正常的、几近疯癫的。 郦酥衣攥紧了男人的手指,呼吸微屏。 眼前之景也引得沈兰蘅疑惑蹙眉。 他原先以为,只是贫民区如此疾苦不堪,如今这一路而来,竟让他觉得这整座通阳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这里的每一处都被埋葬,整个天被笼罩得灰蒙蒙的,城中的凄苦之气看不到尽头。 先前,被沈顷压着读书时,他也看到过些卷宗。 其上,便有记载着有关通阳城的民情。 因是地处西北,又距西疆极近。每逢西疆战事,第一个受到波及的便是这通阳城。兵力不足,通阳城的男子便要被拉去充军;硝烟四起,此地更是要绵延起不少战火。 也是因为这些原因,朝廷破例——不单单减免了通阳城中不少税收,每年还会额外向城中拨不少钱款。 看着眼前这一片荒芜之景,沈兰蘅的眸光沉了下去。 腰际宝剑虽未出鞘,仍泛着泠泠的寒光。 此处离薛府并不远。 几人匆匆步行,未用了多久,便已来到薛府之前。 薛宅门前清幽,气派的宅府门前竖立着一块牌匾,其上一个“薛”字赫然在目。 敞亮,气派,考究。 这是郦酥衣对薛府的第一印象。 这里却与适才的流民街大不相同。 几人方一站定,便有门童迎上前。 那小丫头梳着双鬟,只一眼,便瞧出这几名来者的出身不凡,于是言语之中也多了几分恭顺,弯身同他们道: “敢问大人从何处来?可否有拜帖?” 沈兰蘅露出腰际令牌。 龙纹金边,于日光之下闪着耀眼夺目的光芒。 那门童认得这令牌,身子愈躬,言语间的恭敬也愈甚。 “原来是朝廷上面来的大人,各位大人稍候片刻,小的这就去与我家老爷通报一声。” 她话音还未落,便听到冷冷一声:“不必通报了。” 一怔,抬头。 正对上一双冰冷的凤眸。 一片白茫茫雪地里,那人一袭雪色氅衣,杳杳鹤立。 闻言,门童一顿:“这……” 她明显面露难色。 “怎么,要拦我家主子的路?” 魏恪抱了抱怀中的大刀,冷笑。 “你倒是敢拦,就是不知道,你项上这一个脑袋到底够不够砍。” 黑衣之人话语锋利,怀中大刀更是锋利。小门童神色登即一变,不过转瞬,面上已是一片煞白。 她两眼死死盯着那块龙纹令牌,终了,松开死抠着门边儿的手,瑟瑟道了声:“各位大人请……” 一侧,有眼线匆忙去禀报薛松。 魏恪却是个动作极快的,他径直越过那门童,朝着郦酥衣与“沈顷”比了个“请”。 府门于眼前缓缓推开。 甫一迈过薛府门槛,郦酥衣正牵着身侧男人的手一下顿住。 她步履微滞,瞪大了一双杏眸。 雕梁画栋,管弦丝竹,靡靡纷纷,奢华无比。 薛府里,与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远处飘来断断续续的乐声,郦酥衣循声望去,只见一座八角亭的周遭用颜色各异的轻纱垂蒙着。风乍一吹拂,素纱内隐隐透出女子纤细窈窕的腰肢。 身姿婀娜,随乐起舞。 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难怪,难怪。 郦酥衣恨恨咬牙。 难怪朝廷每年拨给通阳城钱款,城中却依旧有那么多无家可归的流民。 原来那些钱款,竟都流往了这一处宅院! 感受到左手被人攥紧,沈兰蘅微微垂眸。只一眼便瞧见少女眼底的愤恨,以及那因愠怒而微微颤栗的双肩。 “薛松!” 开口的是长襄夫人。 少年人最是沉不住气。 “你给老子出来!” 亭子内的乐曲声顿了顿。 继而是一道窃窃低语之声。 薛松一愣,扬声:“来者何人?”竟这般招摇。 只可惜他话音刚一落,先前守门的门童已跑上前去,那男人声音一梗,片刻后,薛松匆忙掀了帘、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 微微佝偻着身子,那一双贼眉鼠眼,竟与郭孝业有几分相似。 因是跑得过于匆忙,薛氏步履踉跄,身上的衣裳尚还未穿戴整齐。那衣襟长长、直耷拉至胸口下方,郦酥衣只觉得辣眼,匆匆别过头、不去看他。 沈兰蘅目光落下时,亦冷眉。微微侧身,将郦酥衣朝后挡了一挡。 “下官、下官薛松,不知大人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望大人见谅。” 他跪拜下来,再抬头时,目光恰恰对上沈兰蘅腰际的磐龙令牌。 背上冷汗迭起,反应过来后,薛松的身形已抖得不成样子。 那人跪倒在脚边。 郦酥衣往后退了退,冷风拂来,她能嗅到对方身上那极浓重的胭脂水粉味。 用脚指头去想,都知此人在那八角亭中做些什么。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 回想起街上的流民,与郦酥衣那怯生生的眼神,郦酥衣心中愠意愈浓烈,只觉将其用利剑捅上千万刀都不足以泄愤。 她听见沈顷问:“薛松,你可知本官为何事前来么?” 男子声音清冷,冷白的面容之上,一双凤眸更是疏离到了极致。 薛松抖成筛子:“下、下官不知。” 沈兰蘅冷笑了声。 他冷眸,睨向整个薛府上下陈设。 内心深处,隐隐涌现出躁动的杀意。 这股冲动与处决郭孝业当时来得同样汹涌,同样让他攥握紧了正束在腰际的长剑。只要他想,无人敢拦着他出剑,不过顷刻之间薛松的项上人头便会像一颗皮球般骨碌碌滚下,滚落在他脚边、停在他雪衫之前。 沈兰蘅右手停在剑柄之上。 便就在此时,他忽尔想起行刑之后。 那个大雪纷飞的雪夜。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微蹙着一双细眉。 于他身前,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我大凛自有刑部与律法,待郭孝业被押送归京,自会有人审判他的罪行。” “在某位,担某责,行某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贵为圣上亲封的定元将,凡事更要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也切莫再耍小孩子脾气。” “你是沈兰蘅,是沈顷。是沈家的世子,大凛的将军。” 少女声音婉婉,随着凛冽的北风,呼啸而来。 沈兰蘅叩在剑柄上的右手松了松,冷风拂过他的眼睫,细长的睫羽翕然一阵颤动。 他想起来——此刻还未入黄昏,应该出现在众人面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那克己守礼、秉公执法的沈世子,沈顷。 而不是他。 她如今的欢声笑语,如今的温柔小意。 都是因为,面前此人应该是沈顷。 他应该是沈顷,应该用尽全力、去扮演好沈顷。 男人深吸一口气,将右手从剑柄上松了开。 “魏恪。” 黑衣男子立马走过来:“属下在。” 他学着沈顷的口吻。 “带上人,去清点这些年来朝廷所拨下来的钱款,以及薛府的开支。每一处每一笔,都给我仔仔细细核对干净了。” 至于这薛松—— 先将人关押起来,待清点核对完账本之后,若无罪,本官自会放人,若有罪——”沈兰蘅冷声,“本官会将罪臣押送回京,并上书一封,将龙去脉呈于圣案之上。圣上圣明,自会决断。” 他一字一字,字字条理清晰。 旁人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 唯有郦酥衣蹙了蹙眉。 她怎么觉得,夫君这一番话有几分耳熟呢? 薛松跪在地上,本就面如土灰。闻言,更是两眼一翻,几欲晕厥过去。 长襄夫人得了沈兰蘅的眼神,义愤填膺地上前,将其拖拽下去。 所谓的清点账本,不过是做做样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便是薛松在其中作梗,使得朝中钱款多数进了这薛府之中。 沈兰蘅看不懂账簿,耐着性子随意翻看了两眼。倒是郦酥衣站在一侧,敲打着算盘珠子,用笔在账本上面勾勾画画。 沈兰蘅见不得她这般刻苦。 他走上前,心疼地牵过来少女的手,道:“不必算了,你身子还未大好,先去榻上歇息着。” 薛府豪奢,暖炭自然也是不缺的。 正说着,屋中已点起了香炭,八角炭盆里的热毯滋滋烧着,将偌大的房屋烤得一片暖意融融。 瞧见夫君眉眼中的心疼。 郦酥衣攥紧了笔杆,略一思量后,乖顺地点了点头。 沈顷日理万机,要操心的事繁多。 她也不愿意让沈顷为自己而忧心。 没一会儿,房屋内便是一片雾腾腾的热气。郦酥衣将外氅脱了,看着外间的天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郎君。” 她扯了扯沈顷的袖,“郎君今日,是不是还未喝药?” 身前的男人正整理着本本账簿,闻言,他手上一顿,身形竟变得有些僵直。 须臾,他侧身,低低地“嗯”了声。 转眼便见少女面上焦急的神色。 “郎君身上未带着药么?这转眼便是黄昏了,若到时、若到时沈兰蘅醒来了……” 郦酥衣的声音黯淡下去。 与之一同黯淡的,是少女的眸光。 沈兰蘅的呼吸也微微一顿,他将右手收起来,佯作不经意地道:“他醒来,会如何?” 郦酥衣想起先前之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烙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无法忘记。 若此时沈兰蘅醒来,会如何? 她抿了抿唇,压抑住心中的恐惧与厌恶,将脸轻轻靠入身前之人怀中。 淡淡的兰香充盈在鼻息间,她闭上眼,任由那清淡的香气将自己裹挟。 少女未应答,只将脸贴近、贴得更近一些。 “沈顷”抱着她,沉默了良久。 “他其实……” 男人甫一启唇,满腹话语还未宣之于口,却已然听见怀中极委屈的一声: “他一醒来,你便要离开我了。” 他一怔。 郦酥衣将脸颊贴得愈近,吸了吸鼻子,道: “沈顷,我不想你离开我。” 她不想让他离开,一分一毫,她都不愿意让他离开。 说到这里,郦酥衣还忍不住伸出胳膊,抱了抱对方的腰身。 男人的脊背莫名很僵直。 于郦酥衣看不见的地方,他的面色白了一白。 半晌之后,沈兰蘅低下头。 他的鼻息间带着清雅的兰香,声音丝丝离离,宛若湖面上空徐徐升起的江南烟雨,掺杂着几分醉人的迷离。 “怎么算是离开呢?” 他声音缓缓,道。 “白日有我,黑夜有他。昼夜更替,我们二人同样也交替出现。如同日月,永远挂在天边,也永远陪着你。” “白日有我照顾你,黑夜有他陪着你。若是一人惹恼了你,等上半日,便会有另一人为你排忧解闷。你如今身前虽然站着的是一个人,享受的却是两份爱,两份亘古的、永不变心的、只为你一人而来的爱意。郦酥衣,这样不好吗?” “沈顷”垂搭着一双小扇似的浓睫,凝望向她。 男人漆黑的眸底,隐约有光影闪烁。 郦酥衣不知他为何会这般说。 自走进薛府时,她便隐约觉得——今日的沈顷,似乎有些奇怪。 她顿了顿,道:“他不会。” “你并未见过他。” 郦酥衣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无奈。 “你不知晓,他是如何的自私卑劣,如何的阴暗可耻。” 似乎他已经无可救药。 沈顷又是一阵沉默。 感受到腰际那双手的抚动,他略微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今夜的霞光来得似乎有些晚。 日头将坠未坠,金粉色的日影穿过雕花窗牖,将偌大的房屋内映照得一片透亮。 郦酥衣只将脸凑到沈顷怀里,嗅着那香气,眷恋于这一份温暖的怀抱。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见对方冷不丁道: “郦酥衣,所以你很讨厌他,对吗?” “很讨厌。” 不能说是讨厌了,简直可以用厌恶来形容。 他听见她清晰且肯定的声音。 “我厌恶他,我从未对他动过心,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固有的认知,更是难以撼动与改变。 更何况,对方先前还曾那般放肆地伤害过她。 郦酥衣想,莫说是动心了,就先前沈兰蘅曾对她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她连原谅都不会原谅他。 她不是受虐狂,更没有这种倾向。 她是一个正常人,她只希望与自己的夫君幸福和顺、举案齐眉。 至于那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有多远滚多远,切莫再打扰她与沈顷的二人生活。 郦酥衣如是想。 她不贪心,她不需要两个人各一半儿地对自己好,她只需要一个人全部的好。 更何况,她的夫君沈顷,已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善良、最优秀的男人。 不知不觉,天色已昏昏。 沈兰蘅垂眼,用手掌轻抚了抚少女的发顶,于她的一片催促声中,自房屋内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临别时,他往薰笼中重新添了暖炭,看着炭火一点点热起来后,才肯走出房屋。 薛氏已被捉拿拷问,长襄夫人家中破旧,一行人便暂居于薛家宅府之中。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沈兰蘅纤细的睫羽动了动,他垂下眼。 回想着适才房中,少女将他当作沈顷时的温柔与崇拜,以及提及他名字时的嫌恶与厌烦。 他眸光微晃,眼底闪过一寸痛楚与落寞。 从前一直无人教化他。 今日经由薛府一事,他忽尔明白了——何为善,又何为恶。 劫富济贫为善,为民请命为善。 贪污受贿、声色犬马、草菅人命为恶。 他回到书房中,抽出一张纸,提笔,将今日之事写下来。 此时需要上书于朝廷,但他字迹太过于潦草,这件事还须得由沈顷执笔。 月上梢头,将桌案前男人的身影拉得极长。 他一边回想着今日之事,一边落笔。 就这么一瞬间,看着自笔尖流溢而出的浓墨,他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也想成为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第76章 076 沈顷是在深夜醒来的。 一睁开眼,入目的是昏沉的天。今夜通阳城并未下雪,外间月色正明,将天地笼罩得一片净白。 沈顷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天。 这样乌沉、这样黑蒙蒙的天。 在他的印象里,通常一闭眼即是日落黄昏,这天色再如何,也不会黑得这般透彻。如今睁眼看着这天色,竟让他怔了少时,男人伸出手,下意识地朝前摸了摸。 一片虚无。 空洞的虚无。 他还以为是幻觉。 毕竟在此之前,这样的黑夜都是属于那个男人的。 黑夜的阴暗,黑夜的空洞,黑夜的萧索,黑夜的欢愉。 沈顷抿抿唇,掩去眼中微弱的情绪,被桌上的字条吸引了目光。 是那个人的字。 龙飞凤舞,不成章法。 他缠绕着纱布的右手将其捻起,耐着性子,一字一字地读。 字条上记载了今日发生的事。 他们如今在何处,是如何来到薛府,又如何将薛松擒拿。 如今薛松被关押在那里,接下来他打算如何。 沈兰蘅字迹虽是潦草,可落笔时的述事却是井井有条。 沈顷看得清楚—— 对方让他以自己的笔迹,写一封文书呈上。将薛松连同那些账本,一同押送至京都。 吃一堑长一智。 水牢的苦他算是没白吃。 沈顷提笔,在下面淡淡答了个:好。 接下来,沈兰蘅仍有打算。 他在书信上言,薛松贪污朝廷钱款,罪大恶极,薛氏全部家产理应充公。 通阳城常年饱受战乱,百姓苦不堪言,沈兰蘅提议,以薛氏家产,于城头济贫施粥。 沈顷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眉眼中的冷意化开,雪氅之人提笔,字迹端正遒劲: ——好。 这书信他像是匆匆所写,言语寥寥。 书信之上,沈兰蘅没有提及,他为何会在白天醒来,而理应在白日苏醒的沈顷,为何又会在黑夜里转醒。 只是在书信尾端,对方有作恳求。 暂时不要将二人时间颠倒之事告诉郦酥衣,作为交换,白日里他会严于律己,不再为他招惹旁的事端来。 除此之外。 他还会勤勉自身,平日里多看看军书典籍,以备不时之需。 沈顷:……也行。 他抬头,瞭望天色。 停顿少时之后,男人于字条上写道:按你所言,望你每日勤勉自身。至于军书部分,我每日都会抽查你所学内容。 搁下笔,沈顷心情略微惆怅。 心中似有憋闷之气,梗直在那处堵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垂眼,替沈兰蘅算起那些账本来。 不知不觉,清晨已至。 二人虽说昼夜交替出现,可始终用的是同一具身子,自然是有需要歇息的时候。誊抄到半夜,他终于禁不住困意昏昏睡去,待转醒时,身侧已多了缕淡淡的馨香。 郦酥衣正站在书桌边,替他收拾着有些缭乱的桌面。 见他醒来,少女还以为是自己的声响打扰到了他,赶忙道:“郎君。郎君可是被我吵醒的,你可还要再睡上一会儿?” 晨光乍现,落于少女清艳的面庞之上。 沈顷稍稍一愣神,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同时存在了一整日。 昨天夜里,今日白天。 一夜一日都未曾换人。 他快速定下神思,将昨夜的字条藏匿入袖口,声音微涩,缓声道:“不必了。” 薛家的账本还未清点好。 郦酥衣站在桌边,瞧着自家郎君面上的疲惫之色,以及账本上那一处处勾画与折痕,心里头是止不住的心疼。 事关重大,沈顷也未曾再歇息。 他按着沈兰蘅先前所留下的字条,上书一封,将薛松与那些有问题的账本一同押送回京。 再然后。 他戴上魏恪,清点了薛宅之中的米面粮油,于城北搭起帐篷,带上郦酥衣一同施粥。 微风冷澈,拂动二人雪白的衣袖。 郦酥衣裹着雪氅,侧身立于自家郎君身边,眉目婉婉,一双慈眉中带着笑。 粥米热烫,来往流民的言语亦是热烫。 百姓俯首泣零,跪拜不止。 纷纷唤她与沈顷,实乃菩萨在世。 沈顷先前已施粥过数次,熟悉眼前之景。倒是郦酥衣从未见过身前的场景,她立于沈顷身侧,听着身前那一句句俯首歌功,浑身热血沸腾,心潮之中也直涌上一道暖意。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在大凛,身为女子,受万民跪拜。 郦酥衣心中热烫,侧首时,却见沈顷正站在原地,一双眼中裹挟着淡淡的思量。 他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少女扯了扯他的袖。 沈顷垂眼,只见妻子细白的手指正攥在自己袖口处。那手指柔软,却又同她一样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男人眼睫微动,伸出手,将她的手指回握住。 四目相对。 他道:“衣衣,等打胜了这一场仗,我便回京,去圣上面前为你求个诰命。” 身负诰命,不光是她自己的荣誉,更是他与腹中孩儿的荣誉。 郦酥衣不再矫情,迎上对方的目光,婉婉应了声:“好。” 没有瞻前顾后,没有畏首畏尾。 郦酥衣相信,有沈顷在,与西蟒的这场交战,他们一定会赢。 …… 施完粥,一行人重新回到薛府中。 甫一坐定,便听到一阵叩门声。 来者竟是长襄夫人。 今日她与沈顷施粥时,长襄夫人也带着家眷排在队列中,他们不光施了热粥,还将米面油、鱼鸭肉之类的分发至各家门户去。 长襄夫人带着郦酥衣,在队尾瞧得热泪盈眶,回家后立马又备置了些调养身子的药,准备给沈夫人送过去。 沈顷有旁的事,先回到书房中。 郦酥衣在薛府门口迎的萧氏父女。 一推开宅门,便瞧见长襄夫人带着郦酥衣,恭顺地站在门口。 “夫人——” 郦酥衣接过药包,转过身,让魏恪去取些银钱。 长襄夫人连忙摆手:“小的不要这个,小的不要这个。夫人您与将军为我们通阳城做了这么多的事,小的是万万不能收夫人您的钱。”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郦酥衣往前带了带,低下头: “快,说谢谢夫人。” 小姑娘的声音很甜,一双眸子更是亮晶晶的: “谢谢菩萨姐姐。” 这句“菩萨姐姐”听得郦酥衣心中欢喜。 她摸了摸郦酥衣的小脑袋,去让魏恪从库房里面取出一筐暖炭。 她又悄悄地往暖炭中塞了些银钱。 郦酥衣在前院待客,自然不知晓书房里沈顷在做些什么。 掩好门窗,男人立于书桌前,微微垂眼,将今日发生之事尽数写在书信之上。 他与沈兰蘅立下了君子协定: 白日黑夜里,无论发生何事,都需得事无巨细地将其以书信的方式记载下来、令另一人知晓,个人私事不能逾越国家大事,如今他们人是西疆,万事须得以军情与皇命为上。 若有例外之事,须得以书面形式交由另一人“审批”,待另一人同意后,方可行事。 沈顷提笔,签字画押。 尔后将墨迹吹了吹,带浓墨干些,才将其对折,藏入袖中。 二人已心照不宣:每次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对方于袖中留下的“信件”。 方将信件藏好,沈顷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重新取出信件,补充: 除上述协定外,沈兰蘅不得私自对衣衣动手动脚、迫使衣衣行不愿之事。平日里沈兰蘅须得勤勉自身,利用空闲时间多看军书,旁的事宜待到归京之后再谈。 对于这样一封不太平等条约,沈兰蘅提笔,欣然接受。 只因他发觉——这副身体留给沈顷的时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 对方从每日清晨时醒来,到如今的,时隔两三日才“清醒”一次。 沈兰蘅心中打好了算盘: 按着如今的趋势,沈顷占据这具身体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从两三日一次、到半个月一次……这就意味着,自水牢那一夜过后,这具身子便开始慢慢地迎合他,终有一日他会占据这一副身子。 桌案之前,男人缓缓握笔。 虽然他曾试图劝说过沈顷,他们一起与衣衣一生一世三个人,但爱总是自私的,沈兰蘅心中思忖着,只要沈顷不将此事告诉郦酥衣,只要自己能与她一直以沈顷的身份相处下去。 待他彻底占据这具身体,自己甚至可以一辈子都饰演沈顷。 只要能与郦酥衣一起,只要能与她一起。 他心想,以后将要经受的委屈,甚至都不算是委屈。 看着沈顷留下的条约,他欣然提笔,画押。 直到两日之后,沈顷再度醒来。 他醒来时毫无征兆,映入眼帘的是那堆积成山的军书。他能看出来,在自己昏睡的这些日子里,沈兰蘅确实在其上下了不少功夫,正在他欲提笔写下激励话语时,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敲了敲。 “郎君。” 少女声音甜腻。 “郎君,明日便要离开通阳城了,我今早去了趟萧家,这是萧大嫂专门给咱们做的鲜花饼,快来尝一尝。” 沈顷并不喜欢吃甜食。 可看着妻子如花一般的娇靥,他仍是无法拒绝,取了一块鲜花饼,咬出口中。 甜。 太甜了。 可衣衣却很喜欢吃,他便不愿扫了衣衣的兴,坐在一侧、也陪着她吃。 郦酥衣一边吃,一边说着:“除了去取药与鲜花饼,我还给郦酥衣送去了几本小人书。我教她写会了自己的名字,萧毓慧,善良,聪慧。我同她说呀,你平日里要听爹娘的话,但有些事也不要太听你爹你娘的话。谁说女子不能读书的?女孩子就是要多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才能知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才能去感受外面的世界。 才能有机会,去改变外面的世界。 说这话时,萧氏夫妇就站在一边,闻言,连连点头。 沈顷微笑:“衣衣,你做得很好。” 他的话语温和,说这话时,言语之中也尽是温柔的光晕。 看得她心旌荡漾,忍不住又夹了一块鲜花饼,喂到对方嘴里。 “甜么?” 她笑,眉眼弯弯,像月牙儿。 沈顷只被那笑容所迷住,想也不想,便开口道:“甜。” 他话音未落。 只嗅着一道温软的香风,还未来得及反应,香气拂面,唇上已落上轻柔一吻。 他怔了怔,一抬头,对上一张如花般的面容。 她眼睛亮晶晶的,闪着迷人的光,含笑问他: “郎君,甜么?” 甜。 此处无榻,不知是何人禁不住那诱人的香气,率先出手。 她纤细的腰肢被一只大手揽过,细腰如柳,被压在冰凉的桌案之上。 桌面,无数书籍散开。 她脑后的头发亦散开,迤逦着。 只一瞬,郦酥衣面上便多了一抹红晕,她呼吸变得急促,双耳潮红。 那双乌黑的眼眸,此刻更是变得无辜无措,染上了湿漉漉的水雾。 “郎……郎君……” 他要做何? 少女一颗心怦怦跳着,内心深处,竟有了隐隐的期待。 “衣衣。” “你莫要这般看我。” 她听见对方一寸寸加重、几欲难以自持的呼吸声。 男人埋下头,于她娇软的身形上,红着脸,低低喘息着。 “你再这般看我,我纵是神仙,也禁不住了。” 第77章 077 他不是神仙。 他不过肉体凡胎一具。 窗帷拂动,落下一片簌簌的影。屋内暖盆正烤着,香雾缭绕,水雾更上眉梢。沈顷攥握着少女腰际的手有些许僵硬,他身形微微倾着,直望入对方杏眸。 那一双含了水的眸子,像是明月初上红梅枝头的碎雪,一摇即碎,一触即融。 郦酥衣檀口微张,一双唇轻轻吐息着。 从眉心到下颌,从脸到腰肢到腿脚。 上上下下,每一处,无不透露着一种娇怯诱人。 郦酥衣能感受到,身前,沈顷的呼吸愈发加重。 加重到也让她有了几分慌乱与不镇定。 少女心慌,轻轻推了他一把:“夫……夫君……” 她如今有了身孕,万万不可行那事。 虽然她想,虽然她很想。 经由那晚过后,郦酥衣才体尝到何为两情相悦的乐事。 她喜欢沈顷,沈顷亦喜欢她。她愿意将这一颗心、这一具身体全部交付于他,随着他的呼吸一同呼吸,与他一起,赴极乐、共欢愉。 这种感觉,和与沈兰蘅在一起时大不相同。 纵使先前与沈兰蘅相触过许多次,但她从未有过一次,能感受到如此的愉悦与欢喜。郦酥衣一颗心荡漾着,原以为会一贯清冷的内心深处,竟由此生出许多迷恋来。 她喜欢沈顷,她深爱沈顷,沈顷爱护她,呵护她,与她心意相通。 这便是他与沈兰蘅之间最大的不同。 没有强行,没有迫使。 只有平等,只有你情我愿。 郦酥衣并非先前那不通晓人事的贵女,经由那一次过后,她万分迷恋沈顷,迷恋与沈顷在一起。 与她的夫君,她唯一的夫君,一同拥抱,一同亲吻。 纵使二人有着同一张面孔,郦酥衣仍分得很清——自己这一颗心,究竟归属于何人。 譬如此时。 窗外的风摇曳不止,窗牖像是被人刻意留了一条缝儿,将那阵凉风吹刮进来。 窗帷本无声,却被这风声撩动得簌簌不止,如同她这一颗摇曳的心,怦怦跳动着。 她听见沈顷同样加剧的心跳声。 嗅到他的香气,听到他的呼吸。 男人倾弯下身,将她吻住。 那薄唇轻柔,是她梦中想念的分寸,每一分每一毫,都落得恰到好处、令她万分安适舒服。郦酥衣也闭上眼,深处双手环绕住男人的脖颈,逼得他颀长的身形压下来。 沈顷按住她的腰,轻轻唤她:“衣衣。” “衣衣,”他道,“不可以了。” 他并非圣人。 面对喜欢的女子时,他也有欲念,也有非分之想。 沈顷自幼受诫,学着凝神静心,学着戒断外界之欲。 先生告诫他,身为万众瞩目的沈家二公子,须得勤勉自身、禁心禁欲,钱、权、食、色……求之不得,便碰之不得。 身为国公府的世子,更不能叫旁人挑出一丁点儿错处。 过往二十年,他谨记先生教诲,学得很好,也记得很好。 日光映照入户,落在男人纤长浓密的眼睫上。那两把小扇,随着身前女子的动作翕然颤了颤,瞧着少女愈发造次的唇,他眼底情色愈浓。 他的妻子,娇柔秾丽,窈窕可人。 是世间难得的尤物。 随意一个动作,轻飘飘一个眼神,不经意间,便能让人就此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无法自拔。 郦酥衣的吻一路沿下。 从他的鼻梁,到唇角,到下颌,再到那绷得僵直的颈。 少女俏皮一笑,不知是不是故意,竟将唇停在他那一块凸起的喉结上。 落下去的一瞬,郦酥衣发觉,沈顷的身形明显一顿。 他的颈愈发僵硬,宛若一块死木。 沈顷垂下眼,低低唤了声:“衣衣,莫要闹。” 她如今怀有身孕,胎像不稳,不可行那事。 对方想要按住她。 他的声音很低,带了些哑,开口时偏偏又叫喉结动了动。郦酥衣只感觉唇上有什么略微坚实的东西轻轻滚过,叫她又是一阵心潮荡漾。 身前男人白皙的面容上透了些绯晕,那耳根子更像是滴了血,殷红得不成样子。 郦酥衣见过沈顷许多种样子。 大婚时,他揭盖头的温和柔情;桌案前,他执笔的一丝不苟;出征时,他一袭战甲的英姿勃发。 他有那么多种样子,可如今,郦酥衣却偏偏爱极了眼下。 他清冷自持的眼底染上欲想,眸光缭乱着,眼中情绪翻涌。 明明想极了,却又惦念着她的身子,生生忍住、抑制住,还要过来按住她乱动的手。 身前之人越是这般,郦酥衣便愈发兴奋,越发想要造次。 她不是什么清心寡欲之人,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她便控制不住地想要与他亲近,想要将这朵高岭之花折下,想要看他面色与呼吸愈发紊乱,看着他愈发情动。 这是她的本能,是她面对喜欢的人时,无法克制的本能。 郦酥衣忍不住,张嘴,将他咬住。 喉结上微微一烫,紧接着,其上立马多了一道磨损感。郦酥衣看着沈顷,他微微张大了眼,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她。 似乎在惊异她的大胆与放纵。 “衣衣。” 这一声带了颤。 他明显乱了。 几缕乌黑的发自鬓角处落下,垂搭下来,扫在桌上少女那同样发烫的面颊上。 “莫再捉弄我。”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衣衣,我受不住的。” 沈顷说话时,郦酥衣仍未松口,她眨了眨眼,轻咬住他的喉结。细细的磨损感于男子喉咙上化开,对方力道不重,咬得他不能,甚至还带了些痒。 那痒意一路沿下,落在那颗正摇曳的心中。 胸腔里,一颗火热之物滚烫。 他再也禁不住,双手亦变得滚烫,掌心处的老茧拂过她严实的衣,少女口上虽唤着,却任由他动作。 情难自禁,情难自已。 过往二十年所学的省身律己,在这一刻,全部烧为灰烬。 郦酥衣只觉得对方的大手落了下来,宛若一道春风,将她的衣衫全部吹皱。她整个后背贴在那平整的桌面上,双手拉扯着他的身形弯下来。 经过一番磋磨,男人脖颈间,那喉结处,看上去微微有些肿。 也不知是不是这层关系,沈顷开口说话时,声音竟也是涩的。 眼前的男人一旦生起了那种心思,郦酥衣便知晓,接下来整个书房,都会成为他的主战场。 她的头发迤逦开,闭上眼。 她有了身孕,沈顷又一向爱护她,自然不会同她行那荒唐之事。男人埋下头,于她唇上细细吻着,那般克制的吻意,令郦酥衣愈发心动。 (审核注意:只是亲吻,而且还是“克制的亲吻”,没有别的描写。小情侣亲个嘴怎么了!) 偌大的书房内,正燃烧着一盆暖炭。那是整座通阳城最好的炭火,温暖,旺盛,灼热,一如二人燃烧的爱意。 烈火烧得旺,烧得剧烈。 烧得盆中一阵“滋滋”作响。 听着那些响声,二人心中都难受。 沈顷抬起头,哑着嗓子唤了声:“衣衣。” 郦酥衣也抬起头。 目光往下挪,只一眼,她便知晓此刻对方的煎熬。 少女身形动了动,贴向他,柔柔应了句:“郎君。” 她的手循着目光,渐渐也往下挪。 忽然,沈顷身形一顿,一双眼微愕。 “衣衣,你……” 他的脸上尽是惊异之色。 沈顷从未想到,自己一向乖顺的妻子,竟会这般…… 郦酥衣凑上前,瞧着他眉宇间的神色。这毕竟也是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少女一颗心怦怦直跳着,柔声道: “郎君怎么办。” 沈顷:“衣衣。” “郎君怎么了。” 她的声音娇俏,好似下一刻便要掐出水来。 “郎君是在需要我么?” “需要你,”他闭上眼,放纵,“衣衣,我离不开你。” 他离不开她,自大婚当日,揭下盖头的那一刻起,自她唤出那一句郎君。 水雾缭绕,喜色漫天。二人的红线便紧紧缠绕在一起,任何人都无法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审核注意:我拉灯了!别再锁我了!!) 她被沈顷抱着自桌面上坐起来,整个人倚在对方身上,起起伏伏地吐着气。 暖盆烧得很旺,两个人都湿透了,郦酥衣的手腕更是很酸。 汗水细细密密的,自额头上渗出,沿着鬓角,将人的青丝溽湿。 沈顷与她不一样,他多穿了件极薄的短上衣,那衣衫本就雪白,如今更被汗水打湿,透出他结实硬朗的胸膛。 郦酥衣脸上又是一红。 沈顷低下头,从一侧取来一块干净的手巾,替她擦了擦手心。 她的手很小,手掌看上去软绵绵的,经由适才的事,这世上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只手能使出多大的力。 看着她的小手,沈顷心中又增添了几分罪恶感。 俊美的脸颊上浮现一道红晕,男人稳下心神,将她掌心里的东西悉数擦拭干净。 而后他又侧身,自一旁取来净盆。 郦酥衣坐在桌面上,披垂着头发,乖顺而安静。 经过方才那么一遭,她手上完全失了力,右手有些酥麻,还有些发软。 便就在对方即将取来净手的水盆时。 便就在她下意识伸手,欲让沈顷为自己洗手时。 对方手上动作一顿,微垂的眼睫遮挡住,那眸光忽然闪了一闪。 男人眸底神色一凛,再抬眼时,眼前撞入一段窈窕的身形。 白皙,纤婀,柔美。 饱满而夺目。 扑面而来的冲击力,令沈兰蘅呼吸停了停。 紧接着,他看见桌案前缭乱的东西。 感受到,体内那股燥热之气的变化。 他也是个男人,仅愣了少时,立马反应过来这里适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好你个沈顷。 他沉着眸,咬牙。 郦酥衣正乖巧坐着,见男人望来,她下意识地伸出手。 谁料,便就在她摊手之际,竟见“沈顷”抿了抿发干的嘴唇。 他说:“还要。” 第78章 078 郦酥衣:? 她抬头,一眼便瞧见沈顷认真的神色。 对方只着了件极薄的里衫,被汗浸着,呼吸不甚均匀。 可那一双凤眸狭长,此刻正微挑着,经由适才那一场鏖战,他眼底情绪不减反增。 沈顷目光灼灼,正盯着她发酸的手。 少女愣了愣,心中不免生起几分疑惑。 在她心中,自己的郎君向来不是这等重欲之人。相反的,他格外清心寡欲,与她成婚后,甚至从未主动要求。 今日郎君怎的…… “郎君,你说什么?” 迎着光影望去,少女身形纤白,坐于一片暖醺醺的风雾里,整个人自里到外,散发着令人口齿生烫的诱人光泽。 她一双眸疑惑,更无辜。 沈兰蘅抿了抿唇。 他的唇上仍发干,发涩。 他道:“还想。” 郦酥衣身边散落着衣衫,还有那一团已被玷污的手巾。沈兰蘅并不单纯,只看那手巾一眼,又观之郦酥衣的手腕,便知晓适才发生的一切。 这一切来得太过于突然,映入眼帘的又太过于活灵活现。 他甚至都不用细想,稍稍一闭眼,那件事立马便鲜活地浮现在眼前。 沈兰蘅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醒得再快一些。 竟让那人,竟让那人与衣衣…… 他心中又酸又涩。 一时间,酸意、醋意、占有意,悉数冲上脑海,涌上心头。 这是沈兰蘅第一次看见郦酥衣这副模样。 与沈顷欢愉后,如此生动地出现在自己身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想平复下心情。 可张口吐息时,空中都是他们先前留下来的味道。 他身上的兰香,少女身上的花香,炭香、书香、墨香,以及…… 情香。 她鬓角处的汗、浸着水雾的发丝,她的肩颈,她的细腰……沈兰蘅低垂下眼眸,瞧着桌上每一处、周遭每一处。 经由那事后,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每一处都是有味道的。 是她身上的味道,是沈顷身上的味道。 是两条红线互相交缠后,遗落下来的香气。 沈兰蘅只觉此时此刻,自己的嗅觉忽然变得十分敏感。 他试图忽略这香气,可任凭自己如何努力,那个人的身形依旧在沈兰蘅的脑海中驱之不散。甚至不用他闭上眼,沈兰蘅眼前已一遍遍“回放”着那人与郦酥衣的交锋……回放得他呼吸急促,太阳穴突突跳着,回放得他几欲要发疯!! 他的衣衣,他的衣衣。 独属于他的郦酥衣。 如今却在他面前,跟了旁人。 就在沈兰蘅出神之际,忽然一只手将他握住。如此始料未及,令男人后背微微一顿,他面上带着几分愕然,望向身前之人。 少女面色红润,语气羞答答的,整个人像一朵粉里透着红的小桃花。 “郎君,”她轻声,眸光温柔似水,或许是因为紧张,话里甚至还打起了磕绊,“郎君……还要么?” 他想。 无论是处于欲念、嫉妒、占有,或是好胜心。 他都想。 他拥有的,不想让沈顷拥有;但沈顷拥有过的,他一定要拥有。 沈兰蘅分毫不愿输给这个“后来居上”之人。 少女长发披肩,手腕纤细。那一只手更是很小,很柔。 他本就比寻常男人要高大上一些,而他的妻子窈窕纤婀,这使得他自己的身形要比对方大上几乎一圈。郦酥衣很费力,却有些握不实。看着她这般,沈顷心底里忽然闪过一丝心疼。 竟让他低下头,问道:“酸么?” 郦酥衣怔了怔,如实答:“嗯。” “伸过来。” “什么?” “伸过来,”他垂下眼,语气温和,“我给你揉。” 不等郦酥衣反应,自己的手腕已然被对方捉了去。他出手得急,但动作却是万分轻柔。 眼底里满是珍重,生怕将她伤到。 自手腕,到虎口,再到掌心。 郦酥衣也低垂下睫,看着沈顷先将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而后一下又一下替她揉着,动作极为耐心。 先前,她在家中读女则女戒,书中讲道:身为女子,当以娴良恭淑,在家当事夫主。她被那些书卷压迫惯了,也以为这是件极习以为常的事。但自从嫁入沈府、嫁给了沈顷,她才明白到,这世上当真有男子不纳妾室通房,真能给她全身心、极平等的爱。 他会呵护她,能体谅她,更会关照她,而并非一味地满足独属于男人的私欲。 看着眼前的男人,郦酥衣只觉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意。 她觉得,自己也理应关照自己的夫君些。 于是她红着脸,看着对方手指落下来的地方,道: “适才郎君教我,要这里使劲,但也不能太使劲。我没有经验,下手没轻没重的,不知是否弄疼了郎君。” 闻言,“沈顷”手上动作一顿,“没关系,我不疼。” 少女莞尔,双眸弯弯得像月牙。 “那就好。” 对方低低“嗯”了声。 郦酥衣坐在桌面上,心中总觉得,此刻沈顷的情绪变得有些奇怪。 可究竟是哪里奇怪? 她也说不上来。 就在她纠结之时,忽然听见男人开口。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有些许低沉。 “适才光顾着我,你呢,你会难受吗?” “没有。” 郦酥衣摇摇头,声音里没有分毫不快,陈恳道: “与郎君在一起,我很开心。” 沈兰蘅想起来,自己先前与她做的那些事。 好似都是他一人的放纵,每每都惹得她一脸泪水,满眼恨意。 沈兰蘅:“很开心么?” 并未得到什么,也开心吗? 只剩下劳累,也很开心吗? 男人目光之中,带了些考量。 “嗯!” 她用力地点点头,语气欢快雀跃,像一只小鸟儿。 “我也不知晓为何,只要与郎君在一起,衣衣便是开心的。看着郎君开心,我也感到开心;看着郎君面上欢愉,我竟也能从中,感受到几分欢愉来了。” 他笑了笑,掩去眼底的情绪,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便在此时,魏恪在门外唤他们。马车备好了,该启程返回西疆了。 因为一个薛松,他们已在西疆耗费太久时间。如今朝廷新派来的官员还未上任,沈顷便单独留下苏墨寅,代管着通阳城诸多事宜。 暂别苏墨寅时,他正在屋中拆着一封信。 看见二人前来,他竟将信藏了藏,面上露出几分羞涩。即便如此,郦酥衣还是看到了——信封之上,好友宋识音的字迹。 这是好友的私事,她也不便多问。 只与沈顷一同拜别,而后匆匆坐上了马车。 他们来通阳城时火急火燎,离开时,亦有些着急。 她特意派人又往长襄夫人家送了许多书,告诉郦酥衣,莫听旁人言语,女孩子就是要多读书。 不单单读女戒女则女训,诗词、传记甚至典论。只要想读,都可以读。 走上马车时,小六子亦牵来一匹马。他朝二人恭敬拜后,并未理马车之前的魏恪。 郦酥衣能感觉出来,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对付。 她还未来得及多问,“沈顷”已撩袍走了上来。 男人来时,带了一缕淡雅的兰香。不过多时,那香气便将她的身形悉数裹挟。 马车颠簸,向前行驶。 郦酥衣侧了侧身,轻车熟路地将头靠在男人肩上。 沈兰蘅眼睫颤了颤,不动声色地低头。 低下眸去,映入眼帘的是少女柔顺的发、玲珑的小耳,以及那纤细白皙的颈。此情此景,让他很是有一种冲动,有一种低下身去、将她抱入怀中,深深拥有的冲动。 然,这种冲动仅沸腾了少时。 笼于袖中的手攥了攥,他硬生生将其忍住。 他喜欢她不假,爱她也不假。 他爱她,深爱到无时无刻不想与她待在一处,但经由通阳城之行,他又隐隐约约明白了。 有时候,宣泄爱意的方式,不单单只是占有。 他的手指动了动,方伸出一点,又被他忍耐着收回。 马蹄声踏踏,沈兰蘅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紧。 便就在此时,身前忽尔一道馨甜的香气拂面,不等他反应,唇上蓦地落下一吻。 那是个极飞快、带着些许花香的吻。 沈兰蘅怔了怔,微垂下眼去——摇晃的马车中少女面色微红,一双眸亮晶晶的,此时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 她的眼神之中,有害羞,有珍爱,还有敬仰与崇拜。 微风卷过车帘,车外天色正明,心中压抑的山火在这一刻就此喷薄而出。 纵使沈兰蘅再如何压抑,他也是个男人。 一个正常的男人,身前献吻的,还是他心爱的女子。 马车里,沈兰蘅再也禁不住,他眸光汹涌着,倾身回吻。 郦酥衣登即被他按在车壁之上。 后背轻撞于车壁面,发出一声响。 她掐了一把“沈顷”的腰,看那神色,似乎在说——“外面有人,小声些。” 沈兰蘅低哑:“好。” 他的吻意一路沿下,从她的眉眼,到她的鼻尖,她的唇。 最后,他咬了咬少女的耳垂。 男人的嘴唇落在她耳垂上的那一刹那,郦酥衣后背一凉,心中忽尔警铃大作。 因为她知晓——喜欢咬自己耳朵的是沈兰蘅,而沈顷,从未咬过她的耳垂。 从来都未! 对方似乎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便吻她,便问:“郦酥衣,怎么了?” 少女脊柱僵了僵。 片刻,她抬起头,克制住眸光的颤动,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问他: “郎君适才叫我什么?” 对方下意识:“郦酥衣。” 她面色一滞,不可置信地重复道:“什么?” 风声乍止。 车帘垂下,周遭的一切忽尔黯淡下来。 对方的手停在她的面颊处,不知过了多久,郦酥衣的耳畔落下试探的一声: “……酥衣?” 第79章 079 他的声音太过于温柔。 如若不是那一句称谓,郦酥衣几乎要认定——面前此人便是她的夫君沈顷! 这怎么回事,如何会成这般?如今……如今可正是在白天! 时不时有微风鼓动,吹起车的帷帘。 车窗之外,日色正明朗,北风更不似前些日子的萧瑟。郦酥衣透过厚实的车帘朝车窗外望去,瞧着天色,不是在黄昏日落,而是在晌午。 是本该沈顷出现的晌午!! 烈阳高照。 将她后背隐隐烤出些汗。 郦酥衣眸光颤栗着,凝望身前之人。一时间,后知后觉的惊惧令其双肩不禁暗暗发抖。 对方瞧出来她面色的不大对劲。 清雅的兰香拂面,男人面带忧色,迎上前,温和地问她: “酥衣,怎么了。” 面色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差劲? 沈兰蘅一双眼睫纤长,垂搭下来时,如同一对小扇。他眼底有细碎的光影翕动着,瞧这神色,这般温柔、这般关怀备至…… 郦酥衣只想起来沈顷。 她也下意识地,将他当作是沈顷。 如若不是那一声,如若不是那耳垂处的烫意。 他伪装得可谓是天衣无缝、无懈可击! 沈兰蘅微倾着身子,将手探向了她的额头。 掌心处依旧是熟悉的老茧。 “是生病了么?” 他微微拧眉,问。 郦酥衣直勾勾地看着他。 沈兰蘅:“你的脸色好难看。” 对方这一声,才终于让她回过神。可她后背处的冷汗仍不止,手脚更是凉得发透。 他是何时开始,在自己身侧悄无声息地伪装成沈顷的? 她的思绪不禁飘远。 是在来通阳城前,还是来到通阳城之后? 回想起城中白日里所发生的一切,郦酥衣思来想去,总觉得这该是由沈顷做出来的事。 捉拿薛松,开仓放粮,棚中施粥,上报朝廷。 在长襄夫人家,教那名叫郦酥衣的小姑娘识字。小孩子年幼,认不得多少字,学的也都很简单。 男人便指着小人书上的文字,一字一字教郦酥衣念着。 彼时郦酥衣正站在另一侧,远远地看着沈顷雪白的衣袖轻柔拂过桌案的边角,瞧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形,一时间,她竟体察到了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而现如今,面前的一切却在告诉她——这都可能是假的。 是沈兰蘅在扮演沈顷,在诓骗她。 窗帷外飘来些许阴风,拂在少女面上。 将她一张脸衬得煞白。 “我……” 郦酥衣抬起头,望入对方那一双写满了关怀的眼。一时之间,她竟也分不清身前坐着的究竟时何人。 她抿了抿唇,缓声道: “我有些累了,教我一人休息会儿罢。” 眼帘垂下,她面上依稀有疲惫之色。 对方果真将沈顷扮演得很好。 闻言,他并未多做纠缠,只轻轻应了声“好”,而后将手一撒,恢复了与她肩并肩坐着。 郦酥衣闭上眼睛。 马车忽尔一个颠簸。 她垂低着眼睫,只感觉有人用手轻叩了叩她的脑袋,郦酥衣便轻轻靠在了对方肩头上。迎面一阵兰香,她下意识抵触,却又担心自己的反应太过于强烈,而惹人生疑。 她万万不敢相信,身前之人真的是沈兰蘅。 是那阴暗、卑劣、做事冲动无比、总是沉不住气的沈兰蘅。 怎会如此。 怎么可能。 她不敢相信,更不敢质疑。唯恐对方原形毕露,再生事端。 通阳城距西疆并不甚远,二人这一路无言,未及黄昏便来到了西疆。见“沈顷”回来,将士们齐齐跪拜了一排,郦酥衣身子倦了,寻了个借口,便匆匆回到了自己的军帐。 沈兰蘅似乎想跟过来,他的步子方动几步,又被生生绊住。男人顿在原地看着她走远,而后又侧身,与副将议起军事来。 玉霜与素桃在帐中候了她许多时日。 见郦酥衣挑帘入帐,玉霜匆匆迎上来,含泪唤了声:“夫人!” “夫人,您可终于回来了。您身子可还好?这些天您都去哪里了,可真将奴婢担心坏了。奴婢在帐中日日盼,夜夜盼,终于将您与世子爷给盼回来了。您……您可还有哪儿不舒服,这一路风尘仆仆,夫人要不要沐浴?” 玉霜一直跟着她,最为忠心。 见她与腹中孩子皆平安,这小丫头几乎要哭成了泪人。 还是素桃记得事,等着玉霜哭够了,才走上前。 “夫人。” 素桃语气淡淡,禀报着: “这是您不在的这些日子里,京都送来的信。” 一共有三封,两封是母亲,剩下一封是好友宋识音。 郦酥衣赶忙先拆了母亲寄来的那两封。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都是母亲近来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饭。在沈顷的照顾下,郦家不光不敢对母亲造次,还请人医好了母亲的眼疾。母亲在信中说,她如今眼睛恢复得大好,已经能穿针线了。 母亲说,待她眼睛再好一些,便为她的衣衣亲手做一件棉衣。也不知做好时,天气有没有回暖。若是回暖了,便让衣衣留着等下一个冬天再穿。 这一整个冬天都快过去了,也不知衣衣何时能回来。 郦酥衣紧攥着那一封家书,瞧着其上字迹,眼泪再也禁不住,“啪嗒”一声落了下来。 滴在纸上,将字墨洇成一团。 她提笔,回信。 而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宋识音的来信。 依旧是那一手簪花小楷,字迹很是端正规矩。 字里行间透过的,却是她遮掩不住的跳脱与雀跃。 识音信中说了两件事。 其一,关于郦家。 自从郦家受到沈顷的“警告”之后,整个郦府上下便变得乖顺了许多。郦老爷为了讨好这对女儿女婿,竟将心头肉自正院赶去了别院。 说起这“警告”,这又不得不提起另一件事—— 有孕之前,郦酥衣曾收到京中好友来信,宋识音在信中讲,自从她与沈顷离京后,那对母女便以为大夫人失去了京中靠山,在家中竟又开始挑起事端。 这封信先是落在郦酥衣手上,她见之万分心疼,掀帘去找沈顷。 读罢信,沈顷短暂地皱了下眉头,而后抬眼问她: “衣衣,如若我要告诫你的父亲,你会怨我吗?” 郦酥衣摇头。 “他对我只有生恩,全无养恩。如今我只想母亲在郦家过得好。” 而郦父之于她,仅剩的那些生恩,也全在这十余年种种宠妾灭妻的事件中,一点点消之殆尽。 沈顷点头,也心疼地伸手,将她抱住:“好。” 没过多久,她便听闻京中传来消息。 也不知何人在圣上面前递了折子,父亲连贬三级,如今在宅院中急得一病不起。 这信中的第二件事,是关于她与苏墨寅的。 写到这里,音音的字迹中竟不自觉带了几分娇羞。 宋识音道,苏世子对她穷追不舍,她自己的内心之中,也隐隐有了几分动摇。 前些日子苏墨寅离京,前来西疆,她心中思念愈甚,近乎于度日如年。 郦酥衣字字朝下念去,只见好友在信中说——苏墨寅在京中时,已数次向她表明过心迹,她亦心系于苏墨寅。 只是—— 士农工商,一个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苏家世子,另一个,则是处处沾染着铜臭气息的商贾之女。 她怕苏家不同意二人在一起。 郦酥衣正欲往下读,忽尔听见帐外响起一阵嘈乱声。那声音嘈杂,混杂着通报与脚步的声响。 不等她放下信件、朝外望去,迎面忽尔吹刮起一阵凌冽的寒风,竟一下将她的军帐吹开。 厚厚的帐子掀起一个角,她瞧见帐外昏昏的天色,与那一袭来回徘徊的甲胄。 天色正黄昏。 那人身披着金甲,似乎于她帐外徘徊了良久。 这一阵狂风,引得他侧首,二人的视线便这般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霞色漫天,金粉色的光影徐徐而落,坠在他铮铮金甲上,折射出一道耀眼刺目的光芒。 他执着长剑,站在离她军帐极近的地方,器宇轩昂,亦是耀眼夺目。 四目相对时,对方反而一怔。 旋即,他回过神,缓缓道: “我。” “我想来同你告别。” 她下意识地皱眉:“怎么了?” “玄临关出了事,”他顿了顿,“我们与西蟒,可能要开战了。” 玄临关,便是大凛与西蟒的接壤之地。 闻言,郦酥衣一颗心蓦地被提起,四肢百骸都变得紧张起来。 虽然来了西疆这么久,但这边与西蟒也还算是平稳,一直和平无事。 这是她第一次,在西疆听见“开战”这个词。 战况万分紧急,他根本耽误不得。 魏恪站在距离他三步之外,面上神色看起来万分焦急,似乎想要唤他。 而小六子亦匆匆牵来了“烈鹰”。 见状,对方执过缰绳,可那双眼仍不舍得移开,灼烈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片刻后,他微沉着声,道:“我走了。” 她还未来得及应一声“好”,男人已撩袍,飞身上马。 他们要火速前往玄临关。 “沈兰蘅——” 看着对方的背影,郦酥衣一颗心怦怦直跳,忍不住道: “你究竟是沈顷,还是沈兰蘅?” 对方的身形顿了顿。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恰恰只能让他们二人听见。闻言,男人攥着马缰的手指一紧,须臾,他掉转了下“烈鹰”方向。 “我是你的夫君。” 霞光灿灿,他倾下身,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动作虽是轻柔,可男人眼底流动的,却是浓重的情谊。 看着眼前这装束,忽然让郦酥衣想起来,自己先前曾在沈兰蘅面前所说的话。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黄昏的风吹不止,撩起少女鬓角边的发丝。 瞧着她面上怔怔的神色,身前之人一笑,假意轻松道: “郦酥衣,我听你的话,现在要去提刀剑,镇守山河了。” 第80章 080 这一声落。 郦酥衣尚未应答,只听着一道马鞭抽过,烈鹰已遽然扬起前蹄。 红鬃马动作迅猛,带起飞尘,亦扬起郦酥衣纷飞的记忆。 那日,她瘫坐在榻上,面上挂着纵横的泪,床脚边铮铮亮着的,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 身前男人的眼神似乎被那匕首所划痛。 他苍白着面色,神色间写着挫败,哑声问她: “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战马行烈如风,迅捷如鹰。 少女裹着厚厚的氅,于一片漠漠黄沙中扬首。 今日日光甚好,冬日里,难得有这般暖洋洋的天气。 即便是黄昏日落,周遭也是一片热意。那暖融融的霞光将她身形包裹着,落在她面上、落入她一双柔软的杏眸之中。 忽尔又一阵马蹄声。 有卒子手中拿着信件,扬鞭而来。 “夫人,是从京中来的信。” 郦酥衣淡淡颔首,走上前。 那人原以为这是她的家书,将两封信全部递上来。少女收回神思,轻瞥其上字迹,是宋识音寄来的。 两封信,分别写着: ——衣衣亲启。 ——苏世子亲启。 郦酥衣将对方寄给苏墨寅的那封信妥帖收好,继而攥着另一封信件,缓缓走回军帐。 冬日里,这黄昏一旦来临,天便黑得很快。 她叫玉霜点了灯,眉目婉婉,坐回桌案之前。 先前的回信还未寄出去,识音的信又来了。 郦酥衣想,应当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信纸展开,其上字迹略微飘忽,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对方下笔时的心神不宁。 如此想着,她眉心微凝,将信方展开没几行,面上神色便微微一僵。 只因信上寥寥数语,尽述好友当今困境。 ——宋识音有了孩子。 她有了与苏墨寅的孩子。 大凛风气开放,但即便如此,在众人眼里,女子的贞洁仍是尤为重要的头等大事。这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不但私相授受,甚至还让女方怀有了身孕…… 宋识音字字句句,皆是摇摆与慌张。 她害怕,害怕有孕之事暴露,害怕被父母责骂,被众人指点。 她害怕被人押着,浸了猪笼。 她将此事谁都未曾告诉,除了郦酥衣。 信上字墨洇开,依稀可见泪痕。对方道:衣衣,我也未曾与苏世子说,我当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苏家并不接受她。 并不接受她这个,商贾出身的“野蛮丫头”。 读罢整封信,郦酥衣恨得牙根痒痒。 她先前便知晓苏墨寅有着一副花花肠子,更是常年流连那等烟花柳巷之地。在京中时,她便侧面同音音提起过此时,但那时好友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只打马虎地应付她道: “衣衣,我知晓。你放心好啦,我有分寸的。” 宋识音一贯是个有主意的。 闻言,她也以为对方能拿定主意,想到这毕竟是友人私事,也暂且将这话题搁了一搁。 谁料,竟酿成如此大祸。 现眼下,唯一能令识音不受伤害的破局之法,便是让苏墨寅不顾父母之命,在孕事暴露之前、将宋识音娶进苏家的门。 但根据她对苏墨寅的了解,此人虽出手阔绰、一掷千金,但平日里却极度依附于家中。若要让他为了宋识音与家中之人作对…… 只怕是一件极难之事。 郦酥衣纤细的手指寸寸加紧,攥着好友自京中寄来的信件,又回想着沈兰蘅临别前的那一句“开战”,她双眉间的蹙意愈发深。长夜孤灯,少女幽幽叹了一口气。 …… 今夜注定不甚安宁。 不止是她,开战前夜,整个西疆上下,皆是一片人心惶惶。 西疆要开战了。 大凛要与西蟒开战了。 这场战,谁胜谁败,又有多少死、多少伤。 郦酥衣不知晓,今夜会有多少人无眠。 伴着灯火,她提笔,与友人回信。 信中她口吻温和,对对方耐心开导,并言之,会在西疆为她劝说苏墨寅就此收心。 回罢信,夜已深深。 她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五页信纸,又轻叹一口气,将其上墨迹一一吹干。 帐帘阖着,她抬头看不见天色。只觉周遭一阵死一般的寂静,自己的每一寸呼吸,都十分清晰可闻。 她倾弯下身,往暖盆中添了一块炭。 恰在此时,一道冷风吹拂入帐,火光“噌”地一声,窜得老高。 她微微骇了一骇。 面前炭盆中的火光摇曳着,如同她摇曳不止的心事。 旁人担心的是与西蟒开战,而只有她一人担心,自己的夫君“沈顷”会不会出事。 严格上来说,她是在担心沈兰蘅会不会生事。 本来那人在夜间现身已经足够危险,更罔论如今他转醒的时间不定,日夜不限。 郦酥衣害怕作战的是那人,更害怕,指挥作战的是那人。 他可能会一些武艺,但根本不通晓兵法! 一想到这里,少女心中愈发胆寒。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竟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喉舌一干,她起身,忙不迭为自己倒水。 喉咙干涩,心跳不止。 太阳穴处发酸发胀,右眼皮更是跳个不停。 一杯温水下肚,她的情况并未得到多少好转,心中慌张之意反而更甚。 眼前的情形,让郦酥衣仿佛回到沈顷第一次带兵出战时。那夜狂风怒号,她独身一人坐于帐中,听着扑打入帐的风声。 今夜与那一夜不同。 今夜无风无浪,周遭一切寂静。 越是寂静,越是悄无声息。 郦酥衣便愈发感到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她自榻上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掀帘往外看。 扑面一道冷风,凌冽,宛若锋利的刀。 直在她面上划拉了个口子。 不远之处,依稀有火光。 她心中不安稳,拉紧了兜帽,下意识朝那火光走去。 被那人群围着的,正是魏恪。 此番出战,沈兰蘅带上了长襄夫人,他将魏恪留在军中,镇守军营。 一道人影飞快闪过,即便隔得有些远,郦酥衣仍能看见,此刻魏恪的手中已多了一份军报。 他低下头,匆匆看了眼。 只这匆匆一眼,男人的面色竟遽然一变。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夜色,克制不住脚下步子,向前走去。 似乎察觉到什么,对方抬起头,看见了面色同样很是难看的郦酥衣。 漆黑如墨的夜幕里,少女长发倾泻,轻披于肩头。那一双眼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军情,原本被冷风吹得发红的一张脸,此刻竟有几分煞白。 魏恪一怔:“……夫人。” 他下意识,将手中的东西往后藏了一藏。 即便他举止迅速,郦酥衣仍看见了他的动作。 “是前方的军情吗?” 她问。 魏恪沉默了一会儿,终是点头:“是。” 不过转眼间,他又立马道:“夫人千万莫要担心,二爷正在玄临关处御敌。如今只是遇见了一些小问题,并不碍事的。” 郦酥衣抿抿唇,往后稍稍退了半步。 “我知晓,我只是在帐中有些不安心,心中堵闷,便出来透一透气。” 她的声音很柔,很轻,宛若一道微弱的风。 “既是无大碍,那便好。” 即便不用魏恪说,郦酥衣也知晓。 如今西蟒出兵,军中正是混乱之际,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此处。便在她侧了侧身、欲离开之际,忽尔又听见一道急匆匆的马蹄声。 “报——” 那人身形匆忙,浑然没有注意到一侧的郦酥衣。不等魏恪着急阻拦,那人已径直扬声道: “前线急报——魏大人,沈将军被困玄临关中,亟待增援!” 郦酥衣脚下步子一顿。 “报——” “报——” 又是两匹飞马。 “报——” “前、前线急报——沈将军误中西蟒贼人奸计,被西蟒人追击,如今正逃离玄临关,欲朝箜崖山方向而去!” “报——我军已撤离玄临关,此去将士折损、折损十之有三!” “报——我军在沈将军的带领下,暂避于箜崖山中,此去将士折损……十之有五……” “报——” 魏恪再也禁不住,立马发令,增添一批精锐,前往箜崖山中救援。 军令如山,又怕西蟒贼人趁乱夜袭,魏恪不得离开军中大营,只能眼睁睁看着救援的军队远去,心急如焚。 军报传来时候,郦酥衣全程都站在一侧。每传来一道军报,她的面色便白上一份,听到最后一份,恰是魏恪整军发令之时。 有将士看出来她面上的担忧与惊惧,上前,宽慰她道:“将军夫人莫要慌张,如今前线只是出了一些小问题,您无须担忧。我们将军十三岁便参军入伍,自拜上将后,领兵作战不计其数。无论大小战役,从未有过败绩呢!” “是啊是啊,夫人您莫要忧虑,沈将军足智多谋、运筹帷幄。您快去帐子中歇息会儿。用不了多久,将军定会大胜而归。” 周遭将士连连应和,皆对沈顷很有信心。 唯有知晓真相的郦酥衣面色煞白如纸。 她面上毫无一丁点儿血色。 因为她已经知晓——今日定是沈兰蘅在指挥军马作战。 他先前,虽被她与沈顷逼着学了些军书,可那些都是纸上谈兵之说,从未有过实战经验。 如今是他想要装作沈顷,却原形毕露,发出了错误的军令,导致沈家大军深陷重围。 听着周遭那些将士的话,郦酥衣只觉得耳熟。隐约之际,似有道清亮倔强的女声穿过幽深的夜幕,直朝她耳畔袭来。 迎着夜风,那声息道,声音里满是骄傲: “我家郎君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 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如今夜色如潮,汹涌而来。 郦酥衣面色仓皇。 她的将军,可能要败了。 第81章 081 081章 今夜无雪,军帐之外,一排排篝火甚是明亮。 夜风乍一吹拂,呼啦啦的火光便抖擞不止,星星火粒冒着灰败的烟,直往这乌黑的夜空中升腾而去。 火光映照出她苍白的脸。 魏恪担心她的身子,唤了素桃与玉霜,扶着她进帐。 如今郦酥衣怀有身孕,当下这一具身子是头等重要的事,千万不可出了闪失。 一行人温声哄着,慌忙将她护送进帐。 入了帐帘,随从们又赶忙温水点炭、为她熬制热汤。 郦酥衣身上披着厚厚的褙子,平稳地坐于榻上,看着身前之人忙碌。 来来回回的身影,如同她摇晃不止的心情。 不安定,不安宁。 穿梭的身影令她感到尤为不安。 终于,榻上的女子抬起手,朝外摆了摆。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一个人歇息会儿。” 她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一股莫名的韧劲。 此言一出,周遭来回的身形皆是一顿,下人们朝郦酥衣看了眼,不敢违抗她的命令。 一时间,偌大的军帐中又恢复先前死一般的沉寂。 少女弯身,欲自床边桌上取过杯盏。 许是那杯身太烫,又许是她心神不宁。便就在郦酥衣伸出右手,甫一碰到那杯身之际,忽然,有什么东西自指尖堪堪擦身而过。 “哐当”,清脆一声。 被子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她怔怔地看着地上那一片狼狈的水渍。 此去新春并未有多久,这一场开战之前,除去这间军帐,西疆军营中甚至还充盈着满满的年味儿。便是在正月打碎这杯盏,便是在沈顷出战之时打破这杯盏…… 郦酥衣在心里安慰自己:杯子碎掉了没事,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虽是如此,她心却跳得愈发慌,愈发厉害。 她没有再唤下人,苍白着面色,将地上那片狼藉收拾干净。 便就在她收拾碎片之时,似乎听见军帐外隐隐传来几声谈论: “沈将军被西蟒人追着,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怎会如此?魏大人不是已派精锐前去增援了么?” “西贼重重围剿,我军深陷重围,逃入箜崖山后,便找不到人了……” “逃?有沈将军在,我军又怎会败?!” “……” 冷风送来那些声息。 再度将帐中之人的面色吹得煞白一片。 郦酥衣躲在帐中,手里头紧攥着给宋识音的回信,几乎一整夜都未阖眼。 她在军中大营,军报传来时魏恪又刻意避着她,郦酥衣自然不知晓沈顷那边发生了何事。 她只知晓,沈兰蘅代替沈顷下了错误的指令,致使玄临关大败,前去作战的沈家军被西贼连连围剿,追击到了距玄临关很远的地方。 郦酥衣独坐在帐中,看着日头一点点升起,又一点点落下,心惊胆战。 她不知数了多久的日落。 终于,便就在这杳无音讯之时、在这所有人都放弃了希望之迹。 沈兰蘅一身鲜血,回来了。 …… 那是一个黄昏。 西疆上下沉寂万分。 郦酥衣来到西疆有些时日,却从未见这边的大营这般沉寂过。天空灰蒙蒙的,霞光也毫无往日的生机与神色。彼时她正独坐在军帐中,因是玄临关出了事,旁人也不敢贸然上前打搅。暖盆中的热炭仍滋滋烤着,生起几分焦灼不止的烟云。 便就在此时,一贯寂静的军帐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声。 有人兴奋,喊叫道: “是将军——” “是将军!沈将军回来了!” “大将军回来了——” 这一声声,仿若终于叫她找到了魂儿。郦酥衣匆忙掀开褥子,自榻上走下来。 她甫一掀起那厚实的帘帐,迎面便是那鲜红如烈火的战马。红鬃马之上,一人袍染鲜血,左手拖着那沉甸甸的铁剑。 锋利的剑刃之上,染满了骇人的鲜血。 有些血迹已经发干,成一片黑褐色。沈兰蘅衣袍上有些血迹也已泛黑,整个人看上去奄奄一息。 他是被烈鹰驮回来的。 惊喜之余,周遭将士更多的是担心与骇然。 “大将军……” 沈顷足智多谋,剑术超人。 是何人将他伤成了这副模样? 是何人能将他伤成这样?!! 郦酥衣听见周遭——有将士倒吸凉气之声。 她方一回过神,还不等迎上前,那马背上的男人似乎感受到她,挣扎着抬起头。 “快、快将大将军自马上抬下来,快去唤军医,未将军止血消炎——” 周围登即陷入了一片混乱。 郦酥衣只身站在这片嘈杂与混乱里,不远不近地看着,马背之上,对方抬起头。他面上本写满了疲惫与倦意,可当看见她的那一瞬,男人的眼底涌上万千情绪。 那一双乌黑的眸,紧紧盯着她,死死锁着她。 他的气息很虚弱。 “……酥……酥衣……” 看他的口型,似乎在说: 我回来了。 郦酥衣看着军医将他抬入军帐。 他自马背上抬下来时,身上仍血流不止。那鲜血蜿蜒着,就这般自帐外落入帐中,堪堪流了一地。 他的伤势很重。 这等伤势,定然马虎不得,便就在军医前来之时,平躺在榻上的男人忽然伸出手,将她死死攥住。 “酥衣、酥衣……对不起……” 或是因他身体虚弱,或是因他刻意压低了声音。 沈兰蘅的声音很低,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他道:“对不起……我也想像他一样,镇守大凛。可我……可我做不好,对不起……我将这一切都搞砸了……” 他想装作沈顷,他想扮演沈顷。 可他腹中无点墨,致使战况连连出错。 危急时刻,沈兰蘅纵马上前,欲用手中长剑杀开重围。 沈兰蘅闭上眼,面色痛苦。 “对不起,酥衣。我将他给你带回来了。” “被西蟒人追击、被困在箜崖山的时候,在浴血奋战、几欲晕厥的时候,我……我便在、便在想……” 说到这儿,男人话语一顿,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言语愈发痛楚。 “我便在想,若是我死在那儿了,若是我没能将他带出来、带回西疆,让你没有他了……你该怎么办啊。” “你和孩子该怎么办啊。” 手上力道加重,听了这话,郦酥衣一阵恍惚。 纵是她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便是这样的想法给了沈兰蘅莫大的求生意志,竟叫他带领着所剩无几的沈家军,重重杀出重围。 他要回来。 他要带着沈顷回来。 回到她身前来。 军医们着急忙慌地赶入帐。 惦念着郦酥衣的身子,众人劝她暂且避开此地。毕竟沈顷受了很严重的伤,是要动刀子的。 她如今怀了身孕,就怕着血气冲撞,于她、于她腹中的孩儿都不好。 郦酥衣低下头,将他紧到发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彼时正是黄昏。 寂静了好些日子的西疆忽然刮起了狂风,凛冽的风呼啸着,寸寸席卷着军帐。 眼前这等情景,郦酥衣自然是不安心回到自己帐中的。 她顶着寒风,不顾众人劝阻,固执地于帐外站着。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 郦酥衣只觉得夜色一分分转深。 便就在众人都心神不宁之时,自帐内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不好了,不好了!” 有人惊慌失措地跑出来。 闻言,帐外的魏恪一拧眉,语气严肃道:“怎么了?!” “不好了,魏大人!大将军他……他看似只受了剑伤,殊不知其心头处中了一支毒箭,那箭头涂满了毒,正堪堪擦着心口而去,就差那么一瞬……” 军医吓得几乎要跪在地上,身形瘫软。 魏恪怒吼:“那还不快为二爷解毒!” 对方身形直哆嗦着,战战兢兢:“便就是这毒、这毒暂时还无药可解。若是想要为大将军解毒,需得在这毒性尚未发作之前,将擦着心头的那一块生生挖出来……魏大人,小的先前从未动过这样的刀子,小的不敢,小的万万不敢啊!” 魏恪大怒,气得一脚踹在那人胸口处,直将那人踹翻! “真是一帮废物!” 他怒骂道:“你们不动刀,怎么,还要本将前去通阳城,再去抓大夫么?!” 那人面色灰败,自地上爬起来,一时支吾。 先前,他确实从未动过这样精细的刀。 更何况,如今躺在榻上的不是旁人,正是沈大将军。 只要他稍微一个不留神,不光是他自己人头落地,还要牵连上许多人。 这孙军医并非不想救治,只是技术在这里,他不敢救治。 不光是他,还有这周遭的其他军医,都不敢贸然拦下这种活儿。 他们只敢为沈顷止血,暂时缓解这毒发。 见状,魏恪气急,却又无可奈何。 只见他朝后喊道: “小六子!” “在!” “快去通阳城,将长襄夫人掳过来!” 魏恪话音尚未落,便听见周遭一道清冷的女声: “等不及了。” 定睛一看,开口的不是旁人,正是在一侧、适才一直一言不发的郦酥衣。 见状,周围人皆微微一怔神。 “我来。” 郦酥衣踩着冰凉的月色,走上前。 少女长发披肩,努力抑制住面上的担忧与慌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道:“把刀子给我,我来。” 第82章 082 082章 冷风漂浮在郦酥衣坚定的嗓音上。 微怔过后,众人循声凝望。她浑不顾旁人反应,抬手掀开帘帐。 魏恪微微皱眉,在身后喊:“夫人——” 郦酥衣脚步坚定。 他流了很多的血,自心口、到衣衫、到床单被褥。 再滴在银盆中、蜿蜒在地面之上。 许是怀有身孕的缘故,一嗅见那血腥味,她便想吐。 腹中隐隐有酸水返上来,自胃腹,一路返至喉舌之处。 反胃,孕吐。 身子万分难受。 可她面上坚定仍不改分毫。 郦酥衣自军医手中取过小刀。 适才在军帐之外,光是听那孙军医的话,她便觉得骇人。 擦着心口处,硬生生将那一块肉割下来。 这般精细的活,若是敢出了一分一毫的意外,登即便是血溅当场、命丧黄泉。 除了自己,郦酥衣不敢将这件事交给任何一人来做。 她不放心,更不能安心地将沈顷的命,亲手交到旁人手里。 她面向外间,深吸一口气,稍稍收回神思。 快速将心情平复,她迫使自己冷静,净了手走至床榻边。 屋内炭盆旺盛,灯盏明亮。 厚厚的军帐并未掩紧,有月光透进来,将榻上男子的面色照得愈发煞白。 更罔论,他毫无血色的双唇。 郦酥衣忍住心中疼痛,强压下腹中不适。 紧攥着双手,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里。 割肉,放血,取毒。 将锋利的刀尖刺入沈顷心口的刹那,郦酥衣手指僵了一僵。 她屏息凝神,终于狠下心去,将刀口几乎擦着对方的心头而过。 男人平躺榻上,本来失去了意识。 这一刀落下,他似乎也察觉到了痛苦,眉心动了动,轻拢起来。 刀口愈深,沈顷的面色也愈发苍白。 郦酥衣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刀的。 她只知晓,此时此刻,她用尽了毕生的决心与力气,夜风拂得她一对睫羽轻颤,她分毫不敢分神,一双眼连眨都不敢眨一下地、死死盯着那溃烂的伤口。 血肉模糊。 郦酥衣腹胃之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搅动。 竟叫她的唇色也白了一白。 那东西本是想呼之欲出,又被她硬生生压制住。那浓烈的血腥味儿完全掩盖住了男人身上原本的兰香,血腥气息扑面,让她想要孕吐,身体难受不止。 即便如此,她眼中仍未有半分退缩。 郦酥衣紧攥着手中的尖刀,强忍着情绪,听着刀下的钝响,她指尖微微颤栗着,将那一块血淋淋的肉,割下来。 …… 察觉到了郦酥衣的虚弱,周遭医官也上前,替沈顷处理着伤口。 孙军医仍在哆嗦,不敢看她。 “将军夫人,您若是身子不适,便先回去罢。剩下的……下官已可以处理。” 郦酥衣侧首,看了眼榻上沈顷的伤口,又看了看对方呈上前的消炎药、金疮药等物。 少女抿着寡淡的双唇,终于点头。 走出军帐的那一瞬,帐外的天色明亮起来。 天光乍泄,一轮金乌若隐若现,将天际照出了鱼肚白。 甫一掀帘,抬头凝望天色,郦酥衣忽然感觉脚下一轻。头重脚轻失了力,叫她双腿一软,竟直直栽倒了过去。 身后响起惊惶之声: “夫人——” …… 所幸有人接住了她的身子,她并未大碍。 醒来时,郦酥衣也正平躺在榻上。她睁眼的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的情况。 玉霜赶忙走上前,将她自榻上扶起,又往她后背塞了个软枕。 小姑娘声音缓缓,宽慰她道:“夫人莫要担心。昨夜您离开世子爷那边后,二爷的情况便好转了许多。听魏大人说,咱们世子如今已无大碍,也正在榻上躺着呢。”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郦酥衣缓了一口气,身子朝后靠了靠。 忽然,胃中又一阵翻涌。 “哎,夫人——” 她扶着玉霜,倾弯下身。却只是难受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见状,贴身丫鬟止不住地心疼,她眉头紧锁着,唉声叹气道:“眼看着夫人您月份就要大起来了,奴婢与素桃姐姐向来没有经验,这回自京城出来得急,也没带个妈子跟着。也不知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能不能赶在您临盆前回到京都去……” 闻言,郦酥衣只笑笑,因为适才那一阵干呕,她面色看起来愈发虚弱。 少女声音温和,婉婉宽慰:“即便回不了京也无妨,西疆离通阳城也不远。到时候我估摸着日子,临盆前到通阳城去,不妨碍事的。” 玉霜瞧着她面上的笑意,声音小了下来。 “也只有夫人您能这般宽心。” 榻上少女又勾唇笑笑。 继而,她轻唤,吩咐道: “玉霜,扶我起来。” “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沈顷。” 见她拿定了主意,玉霜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忙不迭上前将自家主子的胳膊搀扶起,又匆匆往她身上裹了好些厚实的衣裳。 透过帘帐,瞧这天色。 外间似是不怎么冷。 郦酥衣道:“不必给我穿这么多。” 如今这天在一日日回暖,军帐之中,又有暖盆炭火。 这回玉霜却不听她的话了,执意将她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肯放她离去。 走出帐,日头明晃晃地落下来,竟让她感到有几分灼热。 沈顷不知是何时醒来的。 郦酥衣掀帘时,对方似是刚转醒,正平稳坐在榻上。 而他身侧,恭敬站着小六子。少年神色紧张,监督着他将碗中汤药一口口喝下去。 这一勺刚舀起来。 沈顷便看见了她。 男人面色虽虚弱,见到她时,那神色仍亮了一亮,刹那间充盈了勃勃生机。 “衣衣。” 他将背挺得更直了些。 便是这一声“衣衣”,让郦酥衣确定——身前之人是沈顷。 她走上前,接过盛了一半汤药的药碗,同小六子道:“你先退下罢,这里都交给我。” 少年虽十分担心沈顷的身体,但还是个有眼色的。他回望榻上之人一眼,抿着唇,乖顺点头。 郦酥衣目送着小六子离开,动了动汤勺,随口道:“这孩子倒是十分忠心。” 对方的目光也落在那少年身上,闻言,他笑了笑。 “他并不是对我忠心,他是对那个人忠心。” 长襄夫人不似魏恪,少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沈兰蘅与沈顷,他分得很明白。 将他自箜崖山救回来的恩人,是沈兰蘅。 适才他站在床榻边,所担心的,也是这具同样属于沈兰蘅的身子。 郦酥衣一阵恍惚。 甫一抬眼,便见身前那道目光早已自长襄夫人身上挪开。 沈顷瞧着她,目光寸寸加深。终于,他缓声道: “衣衣,我听小六说,是你为我割肉放的毒。” 她攥着勺子,轻轻“嗯”了声。 “这里有军医……” “我不敢。” 郦酥衣将勺子攥得愈紧。 “我信不过旁人。” 她的指尖纤细,泛着青白之色。 微风拂过少女的发帘,看得沈顷一阵心疼。 男人倾弯下身,于她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 知晓对方是沈顷,郦酥衣没有躲。那唇瓣温柔,带着几许凉意。 “郎君感觉身子好些了么?” “我身子硬朗,醒来便是好了。只是你,”男人垂下眸,眼里流动着情绪,“我让你受累了。” 屋内的炭盆忽然燥热了些。 沈顷的眼神同沈兰蘅大有不同。 他的眼里,从不带任何的侵略与占有。 便就是这样一双温柔到甚至有些平淡的眼,却看得郦酥衣心尖一阵颤动。她呼吸微灼,面上也不禁带了几分不自然的潮红。 “怎么能谈受累,”她道,“我的夫君,是国之股肱,是大凛的重臣。我陪在夫君身边,能为夫君分忧,也是一件极荣耀之事,又何谈受累。” 少女丝毫不掩饰自己面上的崇拜之意。 “更何况,我也并未做什么。” 如有机会,她当真想用自己的这一双手,为大凛做什么,替沈顷做什么。 她虽说得神采奕奕,可眼睑处,仍落了一道疲惫的乌黑之色。那乌黑色极淡,令男人的神色动了动。 便就在郦酥衣离开之后,沈顷坐于桌案前提笔,生平第一次有了这般不可遏制的怒意。 ——沈兰蘅! 这个蠢货! 沈顷紧攥着笔杆,怒意不可遏制,自浓墨间倾泻而出。 不过片刻,他便落了洋洋洒洒一大片。 他当真不知道,这世间,为何真有人会这般冒失这般蠢,玄临关一役,伤亡的将士不计其数,单单是听着魏恪的清点,沈顷便气得太阳穴发胀。 “我当真不知你究竟有何用!” 这是沈顷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日头微斜,沈兰蘅独坐于帐中,手中紧攥着沈顷先前所留下的书信,一言不发。 帐外,传来将士的声音。 “此次玄临关一站,我军伤亡惨重。大将军三十二场连胜的战绩,终究还是败了……” 帐内,炭火滋滋烤着。 他的胸口缠绕着纱布,心口之处,还隐隐泛着疼。 沈兰蘅低下头。 一眼便瞧见,那纱布尾端所系的一只蝴蝶结。 精致,可爱,小巧。 一看便出自那人之手。 他手上力道发紧,将书信攥皱,一阵沉默。 他的本意不是这般。并不是……这般。 桌案上的卷宗,赫然写着此一战的伤亡人数。沈家军大败,卷宗须呈于天子案,届时定会有人前来问责。 但现如今,看着那封即将呈入京都的卷宗,沈兰蘅心中想的竟不是自己将面对那等可怖的水刑,而是紧紧盯着其上所损伤的沈家军人数。 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将士。 那么多,大凛的子民。 第83章 083 083章 自玄临关一战后,即便是在深夜里,郦酥衣也能看到沈兰蘅发奋苦读的身影。 一点孤灯,长夜星漏。 天气一点点回暖,沈兰蘅也愈发变得刻苦与努力。 他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慢慢变得向沈顷靠近,有时甚至能让郦酥衣自沈兰蘅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少女一阵恍惚。 这种感觉是从通阳城回来后便萌生的。 自通阳城回西疆,沈兰蘅好似明白了什么叫大爱与责任; 自薛松之事后,他变得冷静,不再似以往那般冲动; 自玄临关一战,他变得谨慎谦虚,勤奋好学。 郦酥衣有时会出神——莫说是旁人了,就连她自己,也越来越分不清沈顷与沈兰蘅。 除了夜间军帐里,“二人”之间的温存。 惦念着她的身孕,那两人的手脚都十分小心。他们并没有迫使她做什么,更没有用她这具娇柔可人的身子,去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 他们只抱着她,亲吻她。 温声言语,轻柔呵护。 唯一不同的时,沈顷喜欢亲吻她的额头、捏一捏她的脸颊。 而沈兰蘅则喜欢自身后抱住她,轻咬她的耳垂,舔舐她的颈项。 他会在她耳畔边,用温柔而迷离的声音唤她:“酥衣……” 男人的声音柔情万种。 却唤得她心如止水。 即便他们二人再如何相像,郦酥衣也无法看着那一张脸去欺骗自己——她喜欢的是沈顷,从头到尾,她心仪的,都是那个从未有过败绩的小将军。 而现在的沈兰蘅于郦酥衣而言,倒更像是个不成熟的弟弟。 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对这样的人动心。 即便他现在如何金盆洗手,如何改过自新。过往他的所作所为已牢牢烙在郦酥衣心底,始终无法抹去。 西疆一日日回暖,她也一点点褪去了厚实的衫。 大凛与西蟒的战事依旧。 好在沈顷力挽狂澜,挽回了些损失。胜败乃兵家常事,顾念着他先前的战绩,圣上也没有责罚他。 朝廷派来的官员也到了通阳城。 交接完工作后,苏墨寅纵马,回西疆复命。 他走进沈顷帐中,与之商议要事。 郦酥衣便站在军帐之外,安静地等他。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阵脚步声,苏墨寅终于掀帘走了出来。 看见郦酥衣时,对方下意识以为她是来找沈顷的。 男人极有礼节地向她揖了揖手,便欲侧身,为她让出一条道。 谁知,眼前之人竟开口唤住他。 “苏世子。” 少女声音很好听,脆生生的,还带着几分清冷的疏离感。 苏墨寅转过头去。 只见郦酥衣站在微斜的日头之下,亭亭玉立,手里好似还拿了什么东西。 走近些。 他才发觉那是一封书信。 郦酥衣道:“这是识音寄给你的。” 一听到那个名字,苏墨寅的眼神明显亮了亮。他有些急不可耐地走上前,将信件接过来。 “是音音给我的?” 他欲拆开信件。 信封之上,娟秀的簪花小楷,正写着——苏世子亲启。 如此急切,仿若阔别许久的恋人,迫不及待要抓住对方的音信。 郦酥衣眉心微动,赶在对方展信之前,止住他的动作。 “苏世子,我有一事,不知当不当与世子您讲。” 苏墨寅一向敬重沈顷。 对他的妻子亦连带上了几分敬意。 他道:“嫂子,您讲。” 郦酥衣放眼四周,并无旁人。 当下她的声音,只有自己与苏墨寅能够听见。 她声音缓缓:“我与识音,乃是手帕交。我与她情意深重,如同姐妹。” 苏墨寅点头:“嗯,音音同我说起过。” 郦酥衣:“既如此,识音的事,便也是我的事。更何况她尚未出阁,这挑选夫婿、事关女子清誉之事,更是马虎不得。” 说这话时,日头愈斜了些。 薄薄一层金粉色的光晕洒落下来,于她衣衫上铺满了耀眼的色彩。 少女碎发自耳鬓旁落下。 “我了解她的性子,她敢爱敢恨,一旦认定了什么,即便是豁了命,也愿意誓死相随。识音从京都寄信而来,已言尽钟情于你。那你呢,苏世子,你对识音的心意又是如何?” 闻言,苏墨寅立马着急道:“我自然也是钟情于她!” 郦酥衣凝望着对方那一双眼。 与沈顷狭长的凤眸不同,苏墨寅有一双十分多情的桃花眼。 便是这样的桃花眼,衬得他格外深情,也处处留情。 回答她的话时,男人眼中写着急切。 郦酥衣被那双桃花眼晃住,一时间竟难辨他究竟是否真心。 微风徐来,落在少女嗓音之上。 她的语气之中多了几分锐意。 “既然钟情,为何不迎娶她进门?难不成苏世子也与旁人一样,嫌弃她的商贾出身?” “我不嫌弃。” 苏墨寅未想到身前这一贯温和的女人会如此发问,短暂怔了怔,忙不迭应道,“我从未嫌弃过她!我喜欢音音,我爱她的一切,她的出身,她的品性,她的样貌……” “那你为何不愿迎她入门,不愿她成为你的正妻?” “我……” 男子忽然一阵支吾。 一时之间,周遭的风忽尔变得有几分料峭,就如此、径直地扑打在苏墨寅的脸上,将他的面色扑打得有几分发白。 他唇色亦发白。 “我须得……须得问一问家里面的意思。” “……” 见着身前如此犹豫不决的男人,郦酥衣被他的懦弱气得发晕。 起初知晓识音要与苏墨寅在一起,她心中便有几分抗拒。先前在京中,郦酥衣见惯了对方的作风——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仗着有几分权势与家产,成日流连于那等烟花柳巷之地,活脱脱一个情场浪子。 对于这种人,郦酥衣一贯是敬而远之的。 更罔论对方又是沈顷的好友。 但今日,听着苏墨寅的话,她只觉得心中怒意翻涌不止,甚至连太阳穴也被他气得突突直跳。 郦酥衣凝眉,一双眼冷冷盯着他。 当沈顷听见动静走出帘帐时,正见二人在军帐之外对峙。 他的妻子面色微凛,看上去分外严肃。不知晓她说了些什么,苏墨寅正站在一侧,微垂着头,神色有几分颓唐。 见到沈顷来,郦酥衣止住了话语。 因是未行军,男人只着了件素色的长衫,掀帘走出来。 微风拂动他的袖摆,雪白衣袂轻扬,衬得他十分儒雅斯文。 周遭是漠漠黄沙,显得他格外格格不入。 见着二人,沈顷轻轻颔首,眼神里似有微疑之色。 苏墨寅未曾想到,眼前看上去这般好脾气的少女,竟能将自己这样劈头盖脸好一顿骂。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苍白着面色朝沈顷一揖,灰头土脸而去。 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身侧男人愈发不解。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郦酥衣抿抿唇。 一方面顾念着好友的隐私,她并未直接告诉苏墨寅,识音怀有身孕一事。 另一方面…… 书信中,宋识音也提到,不想以孩子要挟苏墨寅,让他因此而迎娶自己进门。 宋识音敢爱敢恨,希望对方与自己携手是因为纯粹的爱意,而并非其他。 日头渐落,郦酥衣看着苏墨寅远去的身形,叹息。 对于宋识音与苏墨寅的情史,沈顷先前也有所耳闻。见着妻子眉间忧色,他多少也能猜出个大概。思及此,男人伸出手,将郦酥衣孱弱的身形轻轻搂入怀中。 “郎君。” “是在担心宋姑娘的事情吗?” 沈顷低垂下眼。 他的眼睫极长,极为浓密,垂搭下来时,稍稍遮挡住那柔和的目光。 郦酥衣没有遮掩,诚实地点头。 沈顷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的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衣衣,你莫要担心。回去我好好同他说道一番,叫他千万莫要辜负了人家宋姑娘。” 见她面上忧色仍不改,对方继续而道:“我与苏墨寅相识数年,他看上去虽说浪荡了些,可本性却是不坏,不会让宋姑娘受委屈的。” 闻言,她将脸颊贴在沈顷怀里,轻轻点头。 这一场战役艰难,郦酥衣能预料到,此次大凛与西蟒,必定会是一场鏖战。 她在西疆,看着沈兰蘅学习,看着沈顷练兵。 顺便养养胎、回回信、劝劝苏墨寅。 却未想到,有一日—— 宋识音竟像她当初追沈顷一样,义无反顾地追到西疆来了。 …… 宋识音来时,西疆难得地下了一场雨。 一场春雨一场暖,彼时玉霜正收拾着晾晒的衣裳,同郦酥衣笑道,春天终于要来了。 郦酥衣分外喜欢春天。 春回大地,万物复生。入目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都是昂然之景。 她尚未来得及应答,便听闻帐外又传来一阵骚动声。 “女人?咱们西疆,怎么来了一个女人?” 郦酥衣耳尖,那些话语穿过窸窸窣窣的春雨,就如此传入军帐。 “是呀,这怎么来了个女子?看她样子似是在找人,不知是何人的家眷?” 闻言,她眼皮忽然猛地一跳,忙不迭跳下榻,掀帘走出去。 外间正下着雨。 西疆不比京都,更不似江南,落起来雨时,雨珠如豆般扑腾腾地向下砸落。当她走出帐帘,只一眼便瞧见那名紫衫子少女。她一袭素衣,随意披散着头发,正要被周遭将士捉押住。 见状,郦酥衣赶忙喝到:“住手!” 那将是见到她,恭敬:“将军夫人。” “快将她放开,”郦酥衣道,“她是我的好友。” 听了这一声,前去捉拿宋识音的将卒登即被吓得丢了魂儿,那人连忙将宋识音撒了,捡起地上的骨伞递给她。 “下官不知,下官不知,一时多有冒犯。还望夫人赎罪。” 适才挣扎,宋识音身上淋了些雨。 青丝黏在少女本就发白的面颊处,她这一路风尘仆仆,愈添疲惫之色。 那将士公事公办,郦酥衣并没有怪罪他,赶忙迎上前去,为识音身上披了件衣裳。 大凛风气开放,但终究男女有别。 郦酥衣厉声,令左右之人都低下头。 她将宋识音带回军帐中。 西疆比京都寒冷许多。 刚刚又淋了这一场雨,宋识音的身子冷得发抖。 “音音,你怎么来西疆了?” 这一路周折劳顿,使得身前之人消瘦了许多。 郦酥衣看得分外心疼,取来干净的手巾,为友人擦拭发上水渍。 闻言,宋识音微垂下眼,语气听上去倒是云淡风轻。 “我想找他,就过来了。” 郦酥衣手上顿了顿,继续问:“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我的贴身婢女,”隔着帐子,她朝外看了眼,努了努嘴,“如今还在帐子外头。” 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自她前往西疆,与宋识音有这么久未见,对方似乎变得安静了许多,也不似先前那般热情活泼。 一个女子跋山涉水,自京都一路而来…… 郦酥衣不敢想象,她是下了怎样的决心与勇气,又饱受了怎样的非议。 “我去给你拿几件厚实的衣裳,这里不比京都,要冷一些。” 郦酥衣顿了顿,又看着她道,“音音,你是背着家里面跑出来的么?” “没有。”宋识音答,“我爹爹知晓。” “那宋伯伯——” 似乎能预料到她将要问什么,对方微微仰首,轻哼了声: “他才拦不住我。” 如此俏皮,如此高傲。 她终于有了些许先前的模样。 见她这般,郦酥衣才稍稍放心些。她伸出手,将好友的手指头轻轻捏住。 “你呀你,怎么能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你可知晓这一路有多危险。” 宋识音也反手将她的手指捏住。 “那你呢,衣衣,你当初不也追沈顷追到西疆来了。当初你离开的时候,可知我同样又有多担心。更何况呀,我还能不知晓你的性子,如若我提前同你说了,你定要偷偷与我父亲说,好让他提前将我关起来呢!” 闻言,郦酥衣哭笑不得。 “好呀,在你心里面,我便是这样的恶人。” “当然不是。” 紫衫子少女吐了吐舌头,“我只是想跟过来,看看你,看看他。” 先前,宋识音一直不能理解,好友为何会为了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追随到西疆来。 这一条路,那么远,那么难走。 风尘仆仆,马车摇晃。 现如今—— 她唇边的笑意渐渐收敛,与好友交握的手指也一寸寸、愈发攥紧。 “衣衣,我好傻,那日的药我不舍得喝,我根本舍不得喝。我这一路追过来,只是想亲口告诉他,我怀了他的孩子,我有了他的骨血……他能不能,不要再丢下我。” 第84章 084 在郦酥衣的印象里,宋识音一贯是热烈明艳的,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好友如此黯淡失落的模样。 军帐之内,炭火飘摇。 黑黢黢的火星升腾而上。 听了对方的话,郦酥衣蹙眉,下意识问道:“那日的药,他让你喝什么药?” 宋识音顿了顿,如实:“避子汤。” 她的话语很轻,却令郦酥衣瞪大了瞳仁。 避子汤对女子身体损伤极大,除去这一层原因,还有另一方面。 ——宋识音总想着,或许可以给自己留个念想。 瞧见她落寞的神色,郦酥衣抿抿唇。她没再吭声,伸手将好友瘦小的身形轻轻搂住。 这一路颠簸,身前之人消瘦了许多。 宋识音将头靠在她同样娇小的肩膀上。 天色一寸寸转昏,偌大的帐中落满了霞光,两个女孩子互相依偎着,不知是何人在向何人取暖。 沈顷是在入夜时回来的。 玄临关一役过后,郦酥衣能明显感觉出来——无论是沈顷或是沈兰蘅,都变得比先前忙碌许多。他们忙碌些,她便也能闲下来,一个人坐在炭盆温热的军帐中,听着军医的嘱咐养胎。 她已决意生下这个孩子。 郦酥衣还记得沈顷去玄临关的那个晚上。 那夜并无雨雪,她只身一人独坐军帐中,却觉得不甚安宁。 冷风将她的手指一点点浸湿。 不知不觉,她的泪便落了下来。 那时候,郦酥衣轻抚着腹部,在心中想。 若是沈顷真的败了,若是他真的遭遇了什么不测,自己也能为他留下血脉。 她想与沈顷有一个,与他一样聪慧听话的孩子。 如此想着,她也愈发能够理解识音此时的想法。 她将好友肩头搂得愈紧,低低叹息。 便就在此刻,帐外传来一声:“二爷。” 沈顷走了进来。 外间雨势愈大,男人袍带上沾染了些水珠。他抬手掀帘时,有湿淋淋的水串颗颗落下来。 只一眼,他便瞧见正倚在郦酥衣身上的宋识音。 男女有别,沈顷担心有所冒犯,往后退了半步。 宋识音起身,行礼:“见过沈世子。” 郦酥衣也站起身,代她问:“苏墨寅回来了吗?” 沈顷轻瞥宋识音一眼,目光之中,带着几分持重的疏离感。 “方才与我一同从练兵场中回来,如今应是在他帐中。” 正说着,男人伸手,自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营中之人只认得郦酥衣,却认不得宋识音。 “你若是找他,拿着这块令牌,可在营中自由出入。” 郦酥衣接过令牌,朝后递给宋识音。 少女手指纤细,将令牌攥紧,同二人道了声谢。 这一路快马加鞭,宋识音思君心切。 一拿到令牌后,她竟浑不顾帐外的雨水,提了伞,只身闯入这一袭雨帘。 看着对方的背影,郦酥衣有几分唏嘘。 正恍惚间,身侧有人伸手,将她的身形搂住。 迎面一道熟悉的兰香,她抬起头,恰恰望入这样一双温柔的凤眸。 是沈顷。 “身子怎么样,这几日可有再吐过?” 男人满目关怀。 前些日子,郦酥衣孕吐得厉害。她上吐下泻,几乎要将一整颗心都吐出来。 见她这般,沈顷自然是万分心疼。他差人往通阳城连连跑了好几趟,为她求来好几副安胎止吐之药。 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很轻,帐外春雨颗颗拍打着,衬得他愈发有几分柔情。 郦酥衣道:“喝了药,这几天好多了。” 如今她倒不怎么担心自己的身子。 凝望着好友离去的身影,她眼中忧虑更甚。 “莫要多想,”沈顷微垂下眼帘,安慰她,“苏墨寅虽是浪荡了些,本性却不坏。一会儿他们二人相见了,有什么话也好当面说开。” 闻言,郦酥衣抿唇,点了点头。 她在心中祈祷着,但愿能如此罢。 “那你呢,”转过头,郦酥衣又问,“郎君,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这些天,沈兰蘅未有一次来找过她的“麻烦”,每每入夜之后,对方都十分安静,他甚至有些安静得吓人。 沈顷自是知道她在说什么,答:“这几日他都在夜间出现,每次出现都会认真学习军书典籍,未有片刻造次。” 不止如此,沈顷每每苏醒时,都会看见前一夜沈兰蘅所留下的心得手札。 他是在认真钻研军事。 不光是郦酥衣,这一回,就连沈顷也觉得——自己深夜里的“另一半”,好似完全转了性子,变成另一个人。 听着沈顷的话,郦酥衣终于安心些许。 谁料,当天晚上,就在她即将入睡之时,宋识音竟满脸泪痕地跑了过来。 少女单薄的身形随着夜风一同入帐。 郦酥衣正坐在榻上,瞧见她模样,被吓了一大跳。 “识音,怎么了?” 她从未见对方哭得这般伤心过。 原先那柄骨伞被随意扔在帐帘口,她长发披散着,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将她的衣襟打湿。 她一身泥泞湿润的雨水气息,张开双臂,飞扑过来。 “衣衣。” 宋识音将她抱住,面上止不住泪,大颗大颗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圆滚滚地落下来。 “我前去找他,与他争执了一番。他说他爱我,但婚姻大事并非儿戏,需得经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墨寅同我说,要我再等他些时日,待他同沈世子打完这一场仗,凯旋之后,再有底气慢慢同他家里人磨合。” 越往下说,她的语气愈发脆弱,声音里仍含着哭腔,“可我跟他讲,婚姻之事是要父母同意并不假,可我从未看到过,他为了我与家里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听话的、从未长大的孩子。衣衣,我真的好累。” 香气拂面,她将头靠下来,垂搭在郦酥衣肩头。 宋识音面色煞白,垂下一双鸦睫。 “衣衣,我真的……好失望。” 她面色煞白,看得郦酥衣十分担忧。 听了宋识音的话,她心中也闷闷地憋了一团火。 男女有别,未出阁的女儿清誉尤为重要。按着苏墨寅的说法,二人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为何还能行那夫妻之事? 不光有了夫妻之实,甚至还让宋识音怀上了孩子。 一个女子,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自京都,到西疆,一路跋山涉水,只为一人而来。 她不禁问道:“你同他说孩子的事了吗?” 谁曾想,听闻这句话后,宋识音竟道: “衣衣,我不想要这个孩子了。” 郦酥衣愕然,瞪圆了一双杏眸:“识音,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我不要了,衣衣。我想好了,我这一路一直都在想,我为了他做了那么多的事——该做的、不该做的我全都做了。若是他还要以那种理由不接受我,若是他还要以那种借口让我等……” 月光映照入户。 军帐之外,雨势好似小了下来。 月色皎洁一片,将宋识音面上淌得明亮亮的。 偌大的军帐之内,少女泣不成声。 “可是我等不了了,我真的等不了了。如今我也不相等了,酥衣,是我糊涂……我认命了,我……我真的认命了……” “原先我以为,沈世子待你好,他与沈世子是好友,待我应当也不会太差。衣衣,你知道吗,当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能察觉出来,他是真心喜欢我。我原以为,我原以为……”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月色轻柔一层,伴着微微泛冷的寒风,如同一层慰藉,轻柔披在少女身上。 宋识音就这般沉默了许久。 就当郦酥衣以为她已经哭累了的时候,忽然,耳畔传来轻飘飘一声: “衣衣,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般好命。” 她的声音微哑,语气落寞。 月色清莹,郦酥衣一时怔住。 …… 当初决意生下这个孩子后,郦酥衣未再想过,往后有一日,先前那碗堕胎药真能派上用场。 识音说,她已考虑清楚。 打掉这个孩子,与苏墨寅一刀两断。 她已经攒够了失望。 郦酥衣攥着先前调制好的药粉,见状,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宋识音怀孕一事已不能为外人道,现下堕胎时,更是要避开旁人。郦酥衣遣散帐外所有侍仆,连玉霜也未曾留下。 她从暗处取了药包,研磨成细粉。 紧接着,便是去烧热水。 军中不比宅中,先前并未开设单独的灶台。郦酥衣来后,为了让她方便,沈顷竟破例于军帐之后设立了一间灶房。如今那灶房就在她与沈顷的帐子之间,郦酥衣捧着药碗、避开众人,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掩好门窗,悄悄生起火。 她心情复杂地舀起净水,放在灶台上烧热。 回想起适才军长之中,好友那心灰意冷的神色,郦酥衣摇摇头,又叹息一声。 殊不知,灶房之外—— 看着帐外一闪而过的黑影,沈兰蘅敏锐地蹙眉。 登即,他放下手中书卷,朝帐外追过去。 男人步子迈得很大,阔步追去,不过几步,便看见那一抹娇小的身影。 她手里不知端着什么东西,鬼鬼祟祟的。 沈兰蘅目光微凝,眼中闪过些许疑惑。 就在他方欲上前,问她为何出现在此处时,忽然,一个念头自脑海中生起。 竟叫他一下子晃了神,赶忙朝前冲去。 郦酥衣还未烧开热水。 灶房的门猛地被人从外撞开,她右眼皮一跳,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情景,灶台上的药碗已被人一把打翻。 “郦酥衣。” 他的呼吸发促,一把将她抱住。 迎面一缕清雅的兰香。 他像是匆匆追赶而来,头发披散着,弯腰将她整个人都拢入怀中。与之相比,郦酥衣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也格外脆弱。 漆黑的深夜里,热水沸腾的深夜里。 男人深吸一口气,紧抱着她,情绪几近崩溃,那语气也近乎于哀求: “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 第85章 085 郦酥衣一时怔神。 身前之人将她抱得极紧,他的双手环抱着,紧紧搂住她的腰。男人长得高大,比她高了不止整整一个头。他埋头倾弯下腰时,整个人将她拢得严严实实,让郦酥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是眼前的这一切,叫对方生起了误会。 回过神思,郦酥衣一时哭笑不得。 药粉撒了一地,她想要挣脱沈兰蘅,将地上收拾一番。谁曾料,身前的男人竟死死抱着她的身子,说什么也不肯撒手。 她挣扎了一下,低斥:“沈兰蘅!” “你先松开我。” “我不松。” 寂静黑夜里,男人的声音满是慌乱,“郦酥衣,你要做什么?你是想……你又想打掉孩子吗?不要这样,郦酥衣。如今的我会听话,会好好听你的话,认真读书学习,不会再惹你生气。你不要这样,郦酥衣,我不许你这样。” 他在认真学习了,在认真、努力地成为沈顷,成为她喜欢的样子。 郦酥衣被他勒得有些难受,见缝插针地应了一句: “我……我没有要这样。” 对方却不信她。 灶台上煮着沸腾的水。 竟有湿润的水意蔓延至郦酥衣的耳廓上。 那湿意极浅淡,让她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却不过转瞬之间,“啪嗒”一滴泪珠再度滑过寂静空洞的长夜。 他竟哭了。 男人凤眸狭长,眼尾微红。将脑袋埋下来,埋在她莹白纤细的颈项间。 嗅着迎面的馨香,沈兰蘅贪恋地吮吸了一口。 “郦酥衣,你又骗我。” 他的声音里似有阵痛。 “我没有沈顷聪明,但也禁不得你次次骗的。你碗里便是用来堕胎的药,灶台上烧的水,更是用来温堕胎药的。郦酥衣,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你不光不要腹中孩儿,你还不想要我了。” 痛楚一层一层,如水雾般漫上他那双微红的、明亮的眼眸。 沈兰蘅道:“这几日我都很乖,很听话的。我认真读军书、学习军法,我已经啃烂好几本书了。不光如此,军书读累时我也会按着沈顷的喜好,去读他喜欢的诗集。郦酥衣,我现在已经很像他了。” 正说着,男人低下头,用手摸了摸郦酥衣清艳的脸颊。 他两眼红通通的,如同一只即将被主人舍弃的、情绪濒临崩溃的小兽。 他的掌心处有一层不薄不厚的茧,覆上少女的面颊。 沈兰蘅满眼深情,道:“郦酥衣,我真的很像他了。” 郦酥衣一时语塞。 抬起头,男人眼角之处依稀有一片晶莹,此刻正被月色照亮着,分外明晰。他一双眼更是明灿灿的,闪烁着耀眼夺目的光泽。被这样一双精致到美艳的凤眸注视着,让她很难不联想到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除了脾气性子外,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沈顷善军法,他便去学军法。 沈顷喜诗文,他便也去读诗书。 他收敛了尖利的爪牙与脾性,顺着沈顷的模子、顺着郦酥衣的意愿,去变成一个,令她称心如意郎君。 男人的手掌轻抚着她,泪水一颗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落。 他低下声,一句句重复着:我会乖,我会听话。 能不能不要打掉孩子。 能不能不要丢下他。 本想偷偷烧个水的郦酥衣,此刻被他折腾得没法儿。 她安静了片刻,无奈道:“沈兰蘅,你莫闹了。我并非要打掉腹中孩儿。” 她顿了顿,继而又哄道,“也并非要丢下你。” 男人身形稍顿。 听了郦酥衣的话,他迟疑了一下,揣摩身前少女神色,“当真?” 郦酥衣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哄小孩子。 她言道:“当真。” 沈兰蘅似乎还不信。 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桌上的残留物。 灶台上的水已沸腾不止,见状,郦酥衣赶忙侧身,欲伸出手—— 沈兰蘅又攥住她的右臂。 他根本不信她口中所言,十分固执:“不可以。” 郦酥衣挣脱不开手上力道,余光瞧着那快要溢出来的沸水,“我当真没有骗你。” 她做了个“对天发誓”的手势。 “我并没有想喝,也不会喝堕胎药。沈兰蘅,我向你保证。” “那你熬这——” 忽然,男人话语一滞。 他的眸光之中,蓦地闪过一道思量。 似乎想到了什么,沈兰蘅微微张大了嘴巴,迟疑道:“你是在给她熬……么?” 从京都追随到西疆的,那名宋姓姑娘。 对于宋识音与苏墨寅的事,沈兰蘅有所耳闻。 对于宋识音,沈兰蘅就更熟了。 先前他甚至还用对方来威胁郦酥衣。 见事情无从隐瞒,郦酥衣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沉默。 便是这阵沉默出卖了她。 沈兰蘅面色微变,松开她的胳膊。 郦酥衣赶忙上前,去处理沸腾到快要溢出来的水。 先前那一碗堕胎药已被沈兰蘅打翻,所幸她袖中还有多余的药。少女借着清莹的月色,低下头。 刚将药包打开,身后沉默少时的男人忽然道:“我来。” 她再度被人拽开。 沈兰蘅身形高大,遮挡住身前的光晕。 郦酥衣抿抿唇,并未上前去,而是坐在一侧,静静看着他。 他果真比以前沉稳了许多。 袖袍轻展,男人于灶台前一番忙碌,不过少时,郦酥衣便嗅到一阵苦涩的草药香。 沈兰蘅煎好药,又生怕会烫到她,贴心地用收紧将药碗包起来。 月色落入滚烫的药碗,黑黢黢的水面上,倒映出粼粼的夜光。 便就在郦酥衣端着药碗、欲离开时,对方似乎仍不放心,扯了扯她的衣摆。 “你莫喝。” 男人目光灼灼,紧盯着她手里的药,语气近乎于哀求。 郦酥衣点头:“好。”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推开。 月色明白一片,撒在郦酥衣肩头。 她的手掌将房门推得更开了些。 “你真莫要喝。” “你要是喝了,”沈兰蘅似乎仍不放心,于她身后,“你要是喝了……” 郦酥衣脚步顿住,侧过身。 “怎么了。” 只见敞亮的月光落在男子本就白皙的面容上。 他的乌眸浓黑,睫羽纤长。 见她转过身,沈兰蘅又低垂下眼睫,他似乎不敢看她,待到少女耐心将要消失之际—— 他才低声地喃喃: “我会疯掉。” …… 回到帐中,宋识音已安静等了她许久。 冷风与那道苦涩的草药气一同传入帘帐,引得她下意识抬起头。 不知是不是月色的映衬,少女的面色愈发惨白。 “识音,你想好。” “衣衣。” 宋识音的声音极轻,宛若一道破败如絮的风。 对方紧盯着她手中之物。 “你把药碗给我罢,我想好了。” 郦酥衣仍心有不忍,道:“或许会有些疼。” “我知晓,”宋识音扯了扯唇,“衣衣,你不用再劝我了。” 她意已决。 郦酥衣知晓,对方一贯是能拿主意的。 一旦宋识音下决心要做某件事,便极难得以撼动。 她紧攥着药碗,手指青白地递上前去。 身前之人唇边浮上一抹苦笑,紧接着,宋识音竟犹豫都不曾犹豫,将其一饮而尽。 郦酥衣未来得及阻拦:“识音——” 接下来这一夜,比郦酥衣想象中要难熬。 药效并未立即发作。 宋识音先是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紧接着,那绞痛感阵阵袭来。郦酥衣在一旁守着她,只看着好友面色惨白,额上疼得尽是冷汗。豆大的汗珠扑簌簌的,宛若雨珠子般颗颗落下,不过一少时间,竟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单衣尽数溽湿。 帐内暖盆燃着,暖香氤氲,扑入帐中。 一侧,郦酥衣事先准备好了净盆与手巾。 见好友这般,她心中愈发慌乱,赶忙上前问道:“识音,你现在感觉如何。哪里疼,可否需要温水?” “我也不知该如何帮你,识音,你若是疼,便抓着我的手,没事的。” 宋识音皱着眉,面上甚至因为痛苦而变形:“衣衣,酥衣,我好疼。我疼得受不了了。” 宋识音紧抓住她的手,如同攥着一根救命稻草,尖利的指尖就这般刺着郦酥衣的手掌,嵌入她白嫩的肌肤。 榻上之人抓着她,浑身颤抖:“衣衣,我疼得快要死了。” 一贯要强的她,此时声音里已然带了几分哭腔。 也是在此时,帐外闪过一道人形。 隔着帐帘,月光将那人的影投落在这一张厚实的帐上。郦酥衣放眼望去,只见对方身形高大颀长,腰间正别着一把长剑。 只一眼,便让她辨认出来—— 帐外不是苏墨寅,而是沈兰蘅。 药效发作,宋识音再也禁受不住,痛得哭出来。 “衣衣,我受不住了,我真的受不住了。我……我好痛,你让我去死吧。我不要苏墨寅了,我再也不要他了……” “我真的不要他了,衣衣,快给我个痛快,求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她的哭嚎声传出军帐,弥散在整个黑夜之中。 郦酥衣在军帐里面安慰擦洗,浑不顾,帐外另一头,静默守在帘帐口的男人。 沈兰蘅长身玉立,手叩宝剑。 听着军帐之内的哀嚎声,他一寸一寸,将正叩着长剑右手攥紧。 青筋爆出。 忽然,他迈步,径直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夜色深深,苏墨寅正在帐内休憩。 甫一躺下,忽然听见一道匆匆而来的脚步声。紧接着,厚重的帘帐被人从外一掀,吓得他一个鲤鱼打挺。 “沈兄?沈兄!诶——” 有人满脸愠怒,揪住他的衣领。 单嗅着那道兰香,苏墨寅登即分辨出身前是何人。 他满脸惊惶: “沈兄,沈兄!大半夜你要做甚——” 对方直接将他自床榻上拖下来,声音里满是愠意。 “给我滚过来!” 第86章 086 苏墨寅被他这一声吓到。 在苏墨寅的印象里,沈顷一直都是温润谦和的模样,更是从未对任何人、因任何事所说过一句重话。而眼前的男人,是他从未见过的愠怒模样。沈兰蘅的头发也披散着,冷白似雪的衣袖正随着夜风,与乌发一齐轻扬。 他整个衣领被提起来,模样十分狼狈。冰冷沉重的帐帘拍打在男人面颊上,引得帐外将卒一阵侧目。 众人只见着,不知究竟发生何事,一贯温和的沈将军竟将苏墨寅苏小将军自帐中提出来,男人手臂极有力,右臂青筋爆出。 “沈兄,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诶!” “沈兄,沈兄!不要——” 莫拖他了,莫拖着他了,丢人! 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穿衣裳,只着了件极单薄的里衫。 三更半夜,如此狼狈…… 苏墨寅似乎听见人群之中所传来的低笑声。 若是换了旁人,眼前的士卒们定然会因为顾及他的面子而上前阻拦,可此时此刻,动怒的、出手的是沈顷,左右之人心有忌惮,根本不敢上前。 他就这样被沈兰蘅拖了一路。 众人的满带着好奇的目光也这样,跟了一路。 便也在这时间,沈兰蘅想起来——酥衣曾特意告诫过自己,今日前去小灶房煎药的事,不能与任何人提起。 这事关一个姑娘的清誉。 现如今,只要是郦酥衣的话,他都听得很认真。如此想着,沈兰蘅眸光愈沉,低低喝道:“看什么看!” 众将士身形随之一凛。 “莫要跟着,”男人命令,“都回去!” 既有沈顷发令,总是围观之人有着怎样旺盛的好奇心,此刻也不敢抬眸望一眼了。众人赶忙低下头,听着自家大将军的话,乖乖回到帐中。 沈兰蘅低下头,冷飕飕看他一眼,继续提着他往前走。 身前之人不备:“哎——” 苏墨寅认得,再往前走便是郦酥衣的帐子。沈顷大半夜如此动怒,还带着自己去往郦姑娘的军帐做什么? 他满脸迷茫,满心惊惶。 是……自己做什么错事了么? 提起错事,近些天来,他似乎只做过一件。 便是辜负了识音。 他是在集市上遇见识音的。 小姑娘一身绯色的衫,带着素白的帷帽,行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像一朵夺目而又艳丽的花。 而他又恰恰热衷于“万花丛中过”。 如追求其他女孩一样,那一日开始,苏墨寅便对宋识音展开了极热烈的追求。 然,似乎知晓了他的性子,宋识音待他,却不似待旁人那般明艳热情。 她是一团火,一团泼辣的、令苏墨寅为之着迷的热火。独在面对他时,偏偏又是另一副清冷的性子。 这样的宋识音,让他愈发心动。 烈女怕缠郎,终于,宋识音也沦陷了。 苏墨寅是京都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根性之中,更是那寻求刺激的浪子。少男少女,干柴烈火,终是一晌贪欢,帐中春色雨潺潺。 毫不违心地讲,宋识音是苏墨寅所见过的最独特、最别具一格的姑娘。 亦是他最喜欢的姑娘。 他深知——自己终于觅得良人,寻得了一方归宿。 但苏墨寅更知晓——自己的父母强势,不会看上个宋识音的出身,更不会允许她进苏家的门。 从小到大,苏墨寅在苏家被保护得很好。 他锦衣玉食,他高枕无忧,他从未体尝过任何人间疾苦。 对父母的话更是唯命是从。 便就在适才,宋识音站在军帐外同他要一个说法,苏墨寅心中惶恐,竟避而不见。 近来天气回暖,即便是深夜,周遭的夜风也没有先前那般严寒。 就连西疆,也隐约有了几分春日的迹象。 但苏墨寅却并未感受到半分温暖。 夜风拂来,他又因穿得少,故而身形瑟瑟。便就在他将要靠近郦酥衣军帐时,迎面扑打来一道寒冷的夜风。 忽然,苏墨寅面色凝滞。 只因他听见—— 自郦姑娘的帐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严格地说,那阵声息,是呻吟。 是痛苦的哀嚎与呻吟。 男人抬起头,满脸震愕,不可置信道:“识……识音?” 少女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痛苦,此时此刻,还带了几分哭腔。 苏墨寅自地上站起身。 “她怎么了?” 他一改适才的神色,着急问沈兰蘅: “沈兄,识音她这是怎么了?” 这不是郦酥衣的帐子么? 郦酥衣……不是一向与识音最为交好么? 除了军帐之内,周遭再空无一人。 夜色空寂,沈兰蘅闻声垂下眸光。他的凤眸昳丽,那眼神竟比这夜色还要冰冷寂静。 这般清冷到严寒的眼神。 让苏墨寅心头莫名一阵发慌。 “沈兄……” 他下意识攥住沈兰蘅的袖子。 男人睨着他,冷冷抽手。 他一贯温和的眸色中,不光有着愠怒与冷意,还有一道令苏墨寅也看不清楚的情绪。 那是什么情绪?是担忧,是后怕,或是…… 苏墨寅根本看不懂,也无暇去看懂。 他只知,宋识音如今正在军帐中,那一声声连着啜泣,直牵人心。 思量再三,沈兰蘅决定将此事告诉他。 夜风阵阵,将男人的声音浸得愈发清寒。 苏墨寅只听他道:“宋识音没有告诉你么,她前来找你时,腹中已怀了你的孩子。” “而她,”沈兰蘅顿了一下,“她适才,服用了堕胎药。” “轰隆”一声,宛若有晴天霹雳。 苏墨寅面上登即变得煞白一片。 他不可置信,“沈兄,你说……你说什么?” “识音怀了我的孩子……识音她……打掉了我与她的孩子?” “怎么会……怎么可能……” 苏墨寅方从地上站起来,身形便往后一跌,赶忙踉跄了一下,这才未有摔倒。 听了沈兰蘅的话,男人兀自喃喃良久。 终于,他缓过神。 反应过来后,苏墨寅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朝军帐里面冲去。 此乃郦酥衣的军帐,男女有别,沈兰蘅又怎会让他得逞?雪衣之人敏捷地侧身,只一下便挡住了对方的路。苏墨寅根本争不过他,男人满面仓皇,两颊处完全失去了血色。 他紧抓着沈兰蘅的袖,哀求: “沈兄,你莫拦着我。算我求你,求求你莫要拦着我……放我进去罢。” “放我进去,让我看看她。让我看他一眼,沈兄,弟弟我求你了……求你让我进去……” 帐外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苏墨寅这一番哀求,成功惊扰到了帐内之人。郦酥衣侧首,只听原本空寂的夜色里,忽然响起那人的话语: “你让我进去,让我进去看看她。识音——” 她回握住宋识音的手,低下头。 “音音,是他来了。” 是苏墨寅来了。 听见这一声,榻上之人的叫声竟小了些。 郦酥衣坐在榻边,只见榻上的少女满面湿润,她的脸颊侧,已然分不清所黏腻的究竟是泪水或是汗水。她痛苦极了,却又顾念着帐外那人而不得已噤声,女子面色惨白,直将嘴唇都咬出血来。 见状,郦酥衣分外心疼。 她赶忙俯下身,去安慰对方。 “没事的,音音。” “没事的,你若是疼便叫出来,不丢人的,咱们不丢人。” 丢人的是苏墨寅,从始至终都是苏墨寅一人。 见好友这般痛苦,郦酥衣心中燃烧起恨意。 谁料,榻上之人心中恨意比她愈甚。 或许是心灰意冷,或许是疼痛所致。一听到那个名字时,宋识音面色猛然一变,竟道: “叫他回去。” “我不见他。” 她的声音极小,伴着夜风,拂至郦酥衣耳畔。 “叫他回去。” “识音……” 宋识音将头抬了抬,咬着牙,恨恨:“让他走,莫跪在帐外,莫跪在……孩子面前。” 少女两眼通红。 “让他滚,莫要脏了孩子的轮回路。” …… 便就在半刻钟之前,苏墨寅在自己的军帐内对宋识音避而不见。 现如今,当少女的话传出军帐时,男人面上明显一阵失魂落魄。 “她不愿见我,识音她不愿见我。” 苏墨寅惨白着面色,“她定是恨透我了。” 看着身前之人,沈兰蘅总觉得眼前这一幕,有几分熟悉。 “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 听着苏墨寅的话,他的胸口忽然一阵堵闷。雪衣之人别过头去,缓缓吸了一口气。 夜风涌入肺腑,些许发凉。 “扑通”一声,苏墨寅竟在帐外跪下。 沈兰蘅微微蹙眉,往后倒退半步。 只见月色凄凉,在地上落下明白一片,将男人的身影拉得老长。 他的身形亦透过那一方厚实的军帐,投落在其上。 不光是郦酥衣,就连正平躺着的宋识音,也一眼看出对方正跪于帐前。 似乎祷告,又似乎忏悔。 身下似有什么流淌而过,血淋淋的。 宋识音偏过头,静默闭眼,不愿再理会他。 不知过了多久。 苏墨寅终于等到有人掀帘,走出来。 迎面拂来一道淡淡的馨香,沈兰蘅抬起眼皮,朝郦酥衣看了眼。不等他开口,苏墨寅已着急问: “识音她说什么?” “她说……” 郦酥衣轻瞥了一侧的沈兰蘅一眼,话语稍顿。 紧接着,她同正跪在帐前的男人道。 “她说让你早些回去,她不会见你。” 郦酥衣尽量语气平稳,补充。 “她此生,不会再见你。” …… 郦酥衣已然忘记,最后自己是怎样劝说苏墨寅离开的。 她只记得对方哭得稀里哗啦,声声哀求着、忏悔着,诉说着自己的回心转意。 所幸沈兰蘅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早就将周围之人遣散开,这才没引得将卒们的围观。 寂寂长夜,帐外燃着篝火,火圈一层层升腾而上,又渐渐弥散在这夜空之中。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苏墨寅。 她从未见过,这般失态的苏世子。 纵使他如何哭,如何哀嚎,回答他的只有冰冷寂静的长夜,还有那一方厚实的、不为所动的帐帘。 苏墨寅不知,便就在他离开之后,帐中落下极轻一道少女声息。 宋识音疼得受不住,右手紧攥着床帘,透过那一道帘帐,双唇微动,朝外轻轻说了句,永别。 …… 这一整夜,郦酥衣都在帐内照顾宋识音,几乎未曾阖眼。 温水,煎药,清理。 温声安慰。 终于,在将近凌晨时,她才将对方哄睡着。 宋识音并未睡着多久。 她紧咬着牙关,又被身下疼醒。 见状,郦酥衣索性也跳上床,将外衫褪了,与她肩并肩坐着、说着话。 宋识音俨然没有了往日的神气。 她面色苍白,斜了斜身子,虚弱地靠在少女肩头。对于郦酥衣的话语,她只能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极为有气无力。 郦酥衣伸出手,将好友单薄的身子抱紧。 就在这时,她耳边轻悠悠响起一声: “衣衣,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她不想留在西疆,不想再见到那人。 她想回京都。 生怕她着凉、落下什么病根,郦酥衣又往她身上搭了一件厚厚的褙子。 她抱着识音,点头:“好,待你养好了身子,那便离开这里,我们回京都。” 就在她说出这句话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看着军帐之外,有黑影就这般动了一动。 原来那不是一棵树。 她轻垂下眼,抿了抿唇。 宋识音并未发觉出异样。 她仰着脖子闭上眼,只从鼻息中发出一个极简单的单音。 “嗯。” 她此生此世,不愿再见到苏墨寅。 “识音,那你可有想过以后,”沉默少时,郦酥衣率先问道,“待你回到京都、回到宋家后,又该怎么办?” “我回不到宋家了。” 郦酥衣抬头,“你说什么?” “我来时,为了他已与父亲决裂。”宋识音垂眼,笑容苦涩,“衣衣,我回不去了。” 又是一阵沉默。 宋识音歪了歪脑袋,看着她笑: “衣衣,其实我很羡慕你。我并没有你这般好的运气,遇不上能够长相厮守的如意郎君。但这也无妨啊,谁说女子一定要成婚、一定要找一位如意郎君、守着那一方庭院。这世上能如沈世子一般的男子太少太少,与其去这般碰运气……”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 “与其那样碰运气,倒不若宁缺毋滥。像苏墨寅那样的烂菜叶,我才不稀罕呢。” 也不知是否在安慰她,原本面色灰败的少女此刻竟打起了几分精神,她挺直后背,道: “我想好了,衣衣,我宋家世代从商,我自幼跟着父亲,做生意定然是不赖的。到时候我便自己开自己的铺子,自己做自己的生意,立志成为京都第一位女商人。” 见状,郦酥衣含笑,道:“好。” 只是…… 她如今已与宋家决裂,若想要行商,事先须得到一笔钱财。 考虑到这一点,宋识音又低下头,眼底依稀藏着几分落寞。 便就在她心灰意冷之时。 忽然,有人攥握住她的手,掌心放入一块冰凉之物。 定睛一看,竟是一块玉。 一块由郦酥衣腰际摘下来的玉佩。 不止是玉佩。 她站起身。 在宋识音的瞠目结舌之下,取来一堆首饰。 耳环、戒指、手镯、金银钗……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银钱。 她来时并未带着这么多东西。 在西疆短短数日,却积攒了这般多的钱财。 这其中,有些是沈顷给的,有些是沈兰蘅给的。想到这里,郦酥衣不禁感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身侧有“两个”男人,还是有些好处的。 譬如逢年过节时,她都会收到两份礼。 郦酥衣将这些首饰都堆起来,全部递给她。 “识音,你尽管去做,去成为大凛第一女商人。” 夜风拂过,安静冷寂的夜里,少女扬唇一笑,声音甜甜道: “你的身后,永远有我。” 第87章 087 识音第二次睡着,是临近清晨。 郦酥衣废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将她哄睡着了。宋识音身形平躺下去,右手却依旧紧攥着她的袖。微亮一道光透入帐帘,少女借着那光影,低下头,轻轻将二人的手分开。 现如今,宋识音亟需休养。 郦酥衣轻手轻脚,将周遭一切都处理干净。 收拾地面时,她耳边仍回荡着先前好友的话: “我自幼跟着父亲行商,父亲也时常说我聪慧。如今我没了家中人帮持、一人出来做事,便先从最简单的做起来。待我回到京城中,先在西街租一个小铺子,日常贩卖些胭脂水粉之类。” 大凛国风开放,街道上也时有女子摆摊贩卖物什,但少之又少。 “我是女子,贩卖胭脂水粉,会稍微容易些。” “只是……” 宋识音垂眼,看着好友递来的金银首饰。珠钗宝玉,琳琅满目,真是好生夺目。 攥着其中一只镯子,她双手暗暗发抖。 不知不觉,她又流下泪来:“你对我这般好,我当真不知要如何报答你。” “无妨,”郦酥衣双眸明灿,“这些你都先拿着,如若你实在过意不去,待你赚到钱时,再还给我就好啦。” 宋识音心中一热,抬头。 仰面时,正见少女眨眨眼,俏皮道: “我要连本带息。” …… 清风拂面,落下几点明光。 郦酥衣蹑手蹑脚地收拾好眼前这一切,抬起手,自帐中掀帘而出。 晨光乍泄。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立马便被人带到一个宽大的怀抱中。 郦酥衣:“唔……” 那人胸膛温暖。 迎面而来是淡淡的兰香,男人衣肩上似乎带了些晨露的味道,嗅上去分外清新宜人。只一眼,郦酥衣便认出——昨天夜里,将苏墨寅自帐中押过来的是沈兰蘅;于帐外守了一夜、生怕她离开西疆的是沈兰蘅。 而如今,眼前将她一把抱住、视若珍宝之人,亦是沈兰蘅。 男人弯下身,将她娇小的身形尽数裹挟住。 片刻之后,郦酥衣反应过来:“沈兰蘅,你做甚?” 对方只将她抱得极紧,抿唇不答。 晨光一寸寸而落,她再一抬眼时,眼前之人俨然换了一副模样。 不知何时,那二人之间的变换,只在一瞬间。 沈顷是伴着晨光醒来的。 苏醒时,怀中正抱着一香软之物,便就在他低头的那一瞬,郦酥衣极轻松地认出了他。 沈兰蘅与沈顷的目光,向来很好辨认。 男人低下头,瞧出少女面上的疲惫,不免问道:“衣衣,怎么了?” 昨夜是发生了何事? 郦酥衣微垂下眼睫,没吭声,伸手将男人的腰身抱住。 她的声音很轻,有几分虚弱。 少女眼下乌黑,轻轻唤了句:“郎君,你终于醒来了。” 这句话听得沈顷心酸。 虽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却依旧让他低下头,自责道:“怪我,是我醒来晚了。” 少女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胸膛,耳廓尽是他的心跳声。晨光一点点隐现,忽然,身前之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去。 “这是什么?” 郦酥衣看着,沈顷自袖中取出一物。 “信?” 瞧其上这歪歪扭扭的字迹,郦酥衣一眼认出来——这是沈兰蘅留给沈顷的。 二人之间有通信往来,从未断过。 至于书信上的内容,沈顷从未对郦酥衣设防。 男人手指葱白如玉,书信轻展。 原以为又会是什么“读罢兵法后的心得体会”,谁曾想,沈顷只低下头看了那书信一眼,下一刻竟拢起眉心。 “郎君,”郦酥衣发觉他神色异常,问道,“发生何事了,那人在信上写了什么?” 书信之上,白纸黑字。 沈兰蘅道:近来闲暇、又不愿再啃军书时,他会派人前往通阳城,买一批书籍,或是古书,或是诗文,甚至是民间流传的逸闻轶事……待无事时,他会将其读来做消遣用。 沈兰蘅记得,自己的妻子喜欢见识多、涉猎广之人。 于是乎,他便要读书,读很多很多的书。 这样在妻子面前,才好像那个人一些。 然,便就是在阅读其中一本自通阳城买来的书籍时,他发现了一桩很是蹊跷的事。 晨光彻底明了,日影铺撒向大地,将西疆照耀得一片生机勃勃。 郦酥衣也循着那日影、循着沈顷的眼神,目光落在信纸上。 “明安三年?” 郦酥衣记得,大凛明安三年,正是沈顷出生的那一年。 明安三年发生了何事? 沈兰蘅读书卷,看到—— 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京中无端夭折诸多新生儿。而这些夭折的新生儿中,大多都为双生子。 或许是那“明安三年”的字眼触动到了他,又或许是那一句“双生子”,沈顷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紧,目光稍顿片刻,而后再朝下读去。 信中,沈兰蘅道。对此事,他亦十分好奇,便查阅了那一年大凛的相关记载。 蹊跷的是,在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间,大凛既没有天灾,又没有战乱。 唯一记载离奇的,便是明安初年时的那一场幻日。 幻日之后,大凛大旱一整年。 那一整年,大凛不见一滴雨雪。 对于明安初年的这一场大旱,沈顷也有所耳闻。 自那场幻日过后,大凛各地便接连出现了旱事,城池州郡,最后甚至连京都也成了那等干旱之地。 干旱持续了一整年,来年开春,京都终于迎来了一场救命雨。 看着身前之人渐蹙起的双眉,郦酥衣问道:“郎君,有何异常?” 有何异常? 全都是异常。 他先前也翻阅过史书。 那时候,他便隐隐觉得——这浩瀚的史书记载中,似乎缺了些什么。 究竟是缺什么? 他也说不上来。 日影渐明,沈顷双手攥着那信件,却感觉到似乎有什么片段,在史书中蒙尘。 郦酥衣与他一样,想起先前那一出《双生折》。 先前宋识音曾与她提到,苏墨寅所著的《双生折》,便是以明安二年至明安三年为原型,一体两魄,亡灵转生。 “可否要问一问苏墨寅?” 这厢话音刚落,郦酥衣又叹道,“罢了,如今他定是不想见任何人。” 不光苏墨寅不想见她,同样的,她也不想去见苏墨寅。 近些天发生的事,已让郦酥衣对他有了很大的改观。 沈顷颔首,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嗯”了一声。 一想起苏墨寅,她便想起来如今正卧床的宋识音,一想起宋识音,郦酥衣的心情不免有些低沉。 沈顷拍了拍她的肩,说过几日通阳城会有一场集市,到时带她前去散散心。 少女握着他的手,婉婉应“是”。 关于书信上所言的那些蹊跷点,沈顷着手去查。 因是事关重大,他不敢再动用旁人,就连魏恪长襄夫人都未告知,手把手地调查起此事。 郦酥衣跟着他,去通阳城买了诸多相关的书籍。 不止是沈顷,郦酥衣也隐约觉得——这件事,似乎与沈兰蘅的“出现”、与二人的一体两魄,有着极大的关联。 沈顷本欲问苏墨寅关乎《双生折》与《上古邪术》之事。 奈何对方一直跪在宋识音帐前,苦苦哀求,祈求着对方的原谅。 无论他如何求情,甚至在帐外磕头磕出了血,宋识音仍不为所动。回答苏墨寅的向来都是那一方冷冰冰的军帐,与帐帘外,那呼啸而过的冷风。 宋识音不愿见他。 她说过,此生此世,都不愿再见到他。 当这句话传入沈顷耳中时,男人翻书的手指一顿,他并未替好友叹惋,而是淡淡道: “是他自作自受。” 当然是他苏墨寅自作自受。 不过短短几日,苏墨寅便如同一具丢了魂儿般的行尸走肉。男人无神的两眼凹陷下去,眼睑处尽是一片乌青。整个人更是瘦得宛若一张薄纸,风一吹便要倒。 苏墨寅还未处理好与宋识音的事,自然也没有闲心去顾及其他。 沈顷也不便再去麻烦他,而是带着郦酥衣与沈兰蘅,去翻阅各种史书典籍,去探寻在这明安二年至三年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西疆也一日日回暖。 沈顷与沈兰蘅之间的书信往来,从未有一日停歇。 宋识音亦独在军帐中休养,并未再理会苏墨寅。 直到一日—— 便就在郦酥衣几乎要放弃搜寻当年之事时,一个不起眼的话本子,就这般闯入了她的视线。 少女心灰意冷,随意翻开。 谁知,入眼第一句,便让她手指一顿。 片刻之后,她激动地唤道: “郎君——” 彼时沈顷正在军帐里另一张书桌旁,闻言,男人的眼皮跳了一跳,赶忙抬头:“发现什么了?” 毫无征兆的,二人心跳忽然加速。 郦酥衣捧着那本不起眼的话本子,掌心竟有些发热。 “郎君,你快来看。” 沈顷阔步,不过顷刻便走至妻子身侧,迎面扑来那阵熟悉的馨香,正是妻子身上独有的味道。 那是一阵花香。 不知那香气是从她衣上还是发上传来,花香盈盈,甜津津的,却不腻人。 外间春意愈浓,光影斑驳,落在这一方略微厚实的军帐之上。 循着光影,沈顷低下头。目光紧紧跟着妻子葱白如玉的手指,阅读着话本上的文字。 ——明安初年,皇宫。 容皇后与胡贵妃,接连怀有身孕。 话说这容皇后和这胡贵妃,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二人感情甚笃,又极得圣心。圣上自然大喜,宫中设宴七日,载歌载舞,未有一刻停歇。 这本该是一件双喜临门之事,二人临盆时又恰恰撞在了一起。那日宫中忙碌万分,皇帝更是守在凤仪宫外,期待着嫡皇子的诞生。 可谁曾想,便是在这日,便是在二人皆临盆这日。 大凛出现了幻日奇观。 九天之上,悬有两轮红日,金光灿灿,灼烈逼人。 宫中一片哗然。 而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更是令整个皇宫,不,令整个大凛,都陷入一片惶恐不安。 容皇后诞下双生子后,母子三人俱亡。 紧接着,胡贵妃竟诞下一具死胎,本陷入悲痛之中的皇帝大惊失色,当晚,竟将贵妃胡氏以“不详”之名打入冷宫。 紧接着,大凛干旱一年。 国师言此异兆,乃胡氏双生所至,皇帝心中惧之,下令,此后大凛不允许再出现双生子。 看到这里时,郦酥衣已然入神,她双目低垂着,瞧着书卷上那些平静而残忍的字眼,下意识喃喃: “大凛明安二年,皇帝下令:如若出现孪生胎儿,需立马杀死……” 此言罢,郦酥衣心中“咯噔”一跳,猛地抬头。 她凝望向身前之人。 沈氏兰蘅,才华出众,性情端直,谦润温和,持重有礼,举世无双。 生于——明安三年。 第88章 088 春光笼罩着,少女面色微白。 沈顷甫一垂首,便对上这样一张煞白的小脸——郦酥衣正仰着头,一双杏眸中带着几分震愕与探究,凝望而来。 四目相对,沈顷下意识否认: “我并非双生子,母亲从未提起过,我有同胞的兄长或弟弟——”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一噤声。 他的面上,霎时浮现上一阵怔忡。 只因他反应过来——母亲?这么多年来,每每提到母亲,自己的反应通常都是长襄夫人。 镇国公府的老夫人,父亲的正妻,他的养母。 在沈顷的印象里,自己自记事起,便养在长襄夫人身侧。 这么多年了,不光是他的养母,就连沈府的其他人,也从未在沈顷面前提起有关乎他生母的一句话、一个字。 有关于她的一切,似乎被人刻意抹杀干净。 沈顷只记得,他的母亲姓兰。 府邸里的下人们会唤她,兰夫人。 幼时,每当他问起来生母时,长襄夫人总会摸摸他的头,道: “这是老夫人专门为您求的奇药,圣上诏书下得急,明日待祭罢军神后,咱们世子爷便要出关往西疆去了。世子上一次归家,还是在三年之前,待他下次回京,也不知轮到什么时候了。老夫人也是体谅您,担心您一人在这偌大的府邸中孤苦伶仃,想着夫人如若能在这个时候有了咱们世子爷的孩子……” 幼小的孩童还不及桌椅高,闻言,他仰着一张青涩稚嫩的小脸,迷茫地点点头。 后来,再长大些。 沈顷懂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受之于生母。 可当他再问长襄夫人时,对方总会变得十分恼怒。女子横眉冷对,命令着下人,或是抄书、或是打戒尺,而后再将少年关至祠堂,面壁自省。 久而久之,他便不敢问了。 不止是害怕受罚,长襄夫人身体不好,年幼懂事的小沈顷,更害怕会惹得长襄夫人不快,气到对方的身子。 幽幽一道冷风扑面,夹杂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沈顷回过神思。 郦酥衣也瞧出他面上异样。 女子声音婉婉,缓声问道:“郎君可是记起什么了?” 她轻柔的声音宛若一道温柔的轻风,却拂得男人记忆空洞。沈顷努力想了想,却觉得记忆深处是一片空白。莫说是关于生母之事,甚至关于他的幼年、他四五岁之前的所有经历,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似五岁之后的他,是凭空出现的。 没有征兆,没有记忆。 他的一缕魂魄,突然降临到这具躯壳之中。 男人紧攥着手中话本,定下神思。 他的手指葱白,如玉一样干净无暇。若是以往,郦酥衣看着眼前这一双手指、以及这等明媚荡漾的春色,保不齐会心生他想。她与沈顷,向来都是她占据主导地位,她主动索取,主动迎合,将沈兰蘅教与她的一切,都悉数奉还。 沈顷太过于纯洁无暇,却又有几分无师自通。 每当郦酥衣发起攻势时,男人都不免一阵耳红。他俊美白皙的面颊上会浮现一抹淡淡的红晕,不过少时,他又禁受不住,反守为攻。 郦酥衣太喜欢与沈顷在床榻上亲吻。 但今日,看着他那一根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她却动不起那等龌龊的心思。少女微垂下眼睫,只见着男人将那本话本攥得极紧。 天降异兆,金光幻日,皇后难产,大旱一年。 皇帝下令扼杀京中双生子,原本在襁褓中无辜的幼儿,却因为这一条律令含冤而死…… 如此惨无人道,也难怪史书中不曾留有片刻记载。 也让他们“三人”如此大费周章,才从这一本毫不起眼的话本里窥看到当年的只言片语。 也幸亏这是一本不起眼的话本子,才能残存下当年相关事迹。 虽然如此,话本中的故事通常都极具有传奇性,其中故事的真实度,还有待考究。 如今令沈顷面色微变的,是他完全失去了有关幼时的一段记忆。 春风再度拂面,将帐内吹暖了些许。 沈顷缓声,言道:“大约是五岁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母亲说我高烧不止,父亲几乎请遍了京中所有出名的郎中,可到头来都是药石无医。直到智圆大师出面,给我开了一副药方,也就是每夜入睡前,我必须服用的那一碗药。” 郦酥衣抬起头,望向身前这一袭白衣。 对于这些事,先前她也有所耳闻。后来,在与沈兰蘅一次次的周旋之中,几人才知晓——这一副药,竟是克制沈兰蘅之用。 郦酥衣道:“这些事老夫人曾与我提起过,我还记得,自那一次高烧过后,郎君记忆全无,已完全记不清先前的事了。” 高烧不退,寻僧问药,是在他五岁时。 闻言,沈顷顿了顿,颔首:“是。” 究竟是什么病,能让他五岁之前的记忆全无? 又究竟是什么药,能封存住沈顷身上的另一个灵魂? “衣衣,或许……” 晨间的风摇曳不止,男人又停顿了一下,忽然道,“或许我才是寄居在他身上的邪祟。” 郦酥衣一下怔住。 “五岁之前,我没有任何记忆;五岁之后,这具身子忽然有了两个灵魂,”虽是极不愿承认,可身前之人抬眼,凝望着她,依旧缓缓道,“关于我的生母兰氏,我并没有任何的印象,但先前你曾提起过,便就在你我离京前往西疆、路过漠水时,他曾着了一个梦魇。” 郦酥衣回忆,点头:“是的。” “衣衣,在他的梦中,可曾出现过兰夫人?” 尘封有些时日的记忆被忽然打卡。 深冬,漠水。 马车晃荡,沈兰蘅带着她避开众人。 那是一个分外凄清的夜晚,原本平平如常的男人,却在见着漠水之后,忽然发了狂。 他手脚发冷,神志不清地蜷缩在郦酥衣怀里,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口中含糊道: “阿娘,好多水……我看见了好多水……” “好多好多……蘅儿好怕……” 阿娘。 郦酥衣右眼皮猛地跳动起来。 纤长的睫羽掀了一掀,少女面色微白,迎上对方带着探寻的目光,终是诚实点头。 她咬着下唇,唇角亦有几分发白。 是。 沈兰蘅……他曾见过兰夫人。 而沈顷没有。 沈兰蘅有着关于这具身体五岁之前的记忆。 而沈顷没有。 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光是郦酥衣,沈顷的神色亦是变了变。 他的瞳色微黯,眼底似有什么光影游动。 那双凤眸清冷,倒映出少女身形,却又多了几分柔情。 水雾缭绕在他瞳眸中,又被春风吹开,吹散。 清明之余,沈顷眼底更添情绪。 身为对方的妻子,郦酥衣自然知晓他在想什么。 一袭淡粉色对襟衫衬得少女身形窈窕,她莲足荡漾开裙摆,走上前。 只一下,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腰身的身形抱住。 他的腰身很结实,即便是隔着厚厚的衣衫,仍能让她感受到对方腰腹的坚硬有力。 郦酥衣侧着脸,埋入沈顷温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清雅的兰香,婉声宽慰道: “郎君莫要多想,你怎么会是邪祟呢。” 她的声音宛若一道春风,拂动至沈顷心头。 “无论是古书典籍,或是现在市面上那些话本,邪祟向来都是在夜间出现的。” “郎君这般好,哪里有半分像邪祟?再者,若话本上那些传闻属实,这所谓的‘邪祟’十有八九是那些可怜的稚童。他们甫一来到这世间、还未体尝过人间冷暖,便被国师妖言所害。那些可怜的孩子,又怎么能算得上是邪祟呢?” 郦酥衣言语缓缓。 引得沈顷低下头去,眸中隐约汹涌着情绪,凝望向这比自己矮了一个头不止的姑娘。 她面容瓷白,杏眸清澈,干净如玉的手指更是抚过他的脖颈、脸庞、眉眼。 他听见郦酥衣道:“你是沈顷,不是邪祟,是沈家的二公子,是大凛的大将军。你是我郦酥衣的夫君,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她这般说,身前男人那双精致好看的眉眼终于笑开。 他双眉之间的蹙意轻松了些。 片刻后,男人伸出手捏了捏少女的脸颊。他细密的睫羽动了动,眼底带着几分宠溺,与几分淡淡的无奈。 郦酥衣听见他道:“衣衣,什么话都让你说了。” “我说的可都不是胡话。” 她道,“倘若郎君是邪祟,您见了智圆大师那么多面,为何还不被他所收服?反而还给您那一副药方,去抑制另个人的存在。退一万步讲,即便……即便郎君是邪祟……” 沈顷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郦酥衣抿抿唇:“那我也不怕你,那我也愿意陪你。我要做你的邪祟夫人,我要与你一生一世,相爱相亲。” 此言一出,沈顷被她逗得微微发笑。他的心情轻松许多,眼底的情绪也渐渐消散。须臾,男人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唇角扯出一道清浅的笑意。 他道:“衣衣,莫再胡思乱想了。话本上的传闻不一定属实,待我唤来魏恪,着手好好调查一番,探寻出当年真相。” 不仅要探寻,这明安二年至三年,大凛发生了什么。 更要去探寻,他幼时、他在五岁之前,镇国公府究竟发生了何事。 话本或许为杜撰,可他幼时失忆、身患奇病却是真真切切的事。 闻言,郦酥衣只要听了他的话,点点头。 对方话虽这般讲,可她心中,仍是惴惴不安、惶恐万分。 郦酥衣不知道当年大凛发生何事、沈家发生何事,沈顷身上又发生何事。 她只知道—— 在沈顷与沈兰蘅之间,无论何人为“邪祟”,到头来若真要除去二人之间的“邪祟”。 她只希望,那人是沈兰蘅。 那个人只能是沈兰蘅。 是暴躁、顽劣、阴险、邪恶的沈兰蘅。 是令她先前厌恶不已,如今却又与沈顷越来越像的沈兰蘅。 第89章 089 沈顷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 阅罢眼前话本,他登即便唤来魏恪,前去通阳城,去搜集相关记载。 通阳城是距西疆最近的城郡,几人也隐隐期待着,魏恪此次出行,能够有所收获,更能够解开当年的诸多谜团。 魏恪是个忠心的下属,向来都很听沈顷的话。 对于沈顷交代的任务,他从来都是只做结果,不问原因。 萧瑟的寒风寸寸转暖,这一场春雨,再度落向西疆的大地。 郦酥衣自幼畏寒,即便是初春时分,帐中的暖炭仍接连不止。顾念着好友宋识音的身体,她特意问沈顷在自己军帐旁又支了间帐子,将识音安置进去,又将婢女素桃暂时分派过去,作为照应。 军营中的医官大多管的都是男人的事,糙得不行。郦酥衣便亲自上阵,每日分别做上两副药。 一副是给自己作养胎用,另一副,则是为识音准备。 对方前几日方堕了胎,亟需调养身子。 魏恪再将一批话本自通阳城带回来时,郦酥衣正在小灶房中熬药。 水沸腾烧开,扑面是苦涩的草药香气。 便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开门响。 她下意识以为是玉霜,或是素桃。 “魏恪回来了吗?” 郦酥衣头也不回,道,“这一碗是为识音熬的药,待会儿我要去沈顷帐中,你替我将药给识音送去,再看着她服用下。” 这些天天气回暖,春风和煦,偌大的灶房中更是一片燥意。她一边微微弯身倒水,一边同身后之人吩咐着。就如此嘱咐少时,却迟迟得不到身后之人回应。 郦酥衣心有疑惑,转过身去。 只见灶房的门微敞,有日光倾泻进来。一片金灿灿的日影,笼罩着的,正是一具男人的身形。 她面色顿住,下意识蹙眉。 “苏墨寅?” 想起识音,少女眼神登即愣了下来。 “都说这君子远庖厨,苏世子现下前来,是为何事啊。” 她的目光清冷疏离,语气自然也不算好。但对方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情绪,那一双桃花眼望过来,紧紧盯着正端放在灶台上的药碗。 药碗中,汤药黑黢黢的,正朝上悠悠冒着热气。 再开口时,一贯张扬恣意的苏世子,语气中竟带了几分恳求。 他道:“夫人有他事,可否……可否将这一碗药给在下。在下替夫人……将汤药送过去。” 说这些话时,苏墨寅神色闪烁。郦酥衣知晓,他这是在恳求自己,给他一个与宋识音见面的机会。 识音本就不愿见他,郦酥衣又怎会将药碗给他? 少女冷冰冰拒绝。 见状,苏墨寅更是苦苦哀求。 这几日他消瘦了许多,如今面对郦酥衣时更是声泪俱下,简直好生可怜。 她漠然地侧身,向外唤了声:“素桃。” 一袭粉衫子的少女推门走进来。 素桃性格清冷,面对灶房内情景,亦是处变不惊。她袅袅福身,朝着屋内二人恭敬地唤道: “夫人,苏世子。” 郦酥衣:“将药端过去,看着宋姑娘喝下。” 素桃:“是。” 婢女两手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目不斜视,绕开苏墨寅。 郦酥衣亦冰冷侧身,与对方擦肩而过。 “吱呀”一声门响,隔绝了男人所有的念想。寂静无比的灶房中,只余些许柴火燃烬后的焦灼气息。 苏墨寅面色灰败。 当她来到沈顷帐中时,对方正如往常一样,坐在桌案前翻阅着魏恪自西疆带来的书。 帐口掀开,扑面一道熟悉的馨香。 桌边那一袭雪衣之人抬起头,只见少女步履平缓,掀帘而来。 她身后,暖融融的金芒散射着和煦的光,金灿灿一层落下,落在她清丽的衣肩上。 沈顷放下书卷,温声:“衣衣。” “郎君,”郦酥衣走过来,问,“您看得如何了?” 此次魏恪自通阳城归来,总计带回了三十六本书卷。 沈顷道:“约莫看了有二十卷了。” 还剩下大约一半。 郦酥衣走至桌前,站在男人对面,纤柔的手指翻开其中一本。 殊不知,便就在她右手翻过其中一页时,正坐在自己对面的男人,忽然变了神色。 他眸间情绪微变。 再抬眼时,身前依旧是馨雅似花的香气,以及飘忽入帘的、满室的春光。 书香与少女身上的馨香混杂在一起,直教人一阵心旷神怡。 郦酥衣并未察觉出他的异样。 少女捧着书卷,翻看了少时,忽然攥住他的手道:“这些书卷之上的奇闻异事虽多,却未有只言片语有关那年幻日之事。也不知双生子之事乃前一人杜撰,还是有人故意在捂嘴、抹杀当年那件事所留下的痕迹。” 她言语缓缓,说罢,刻意候了片刻,却迟迟得不到身前之人的回应。 郦酥衣不禁抬起头望去。 身前是一沓沓书卷,堆积成小小的山包。 那人正坐在“山包”之后,此刻却并未垂首翻读,那一双眼反而是透过沓沓书本,落在郦酥衣身上。 他目光定定,凝望着她白皙清艳的脸颊。 郦酥衣下意识:“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她的手正搭在男人手背上,话音刚落,又被对方反手握住。 他的掌心微凉。 郦酥衣这才反应过来,就在刚刚,身前这具躯壳里,又换了另一个灵魂。 沈顷不会用满带着占有的眼神去看她。 沈兰蘅攥着她的手,追问:“你适才在说什么,什么是当年幻日之事,什么又是双生子?” 说这话时,男人手上力道并未松,郦酥衣下意识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 她稳下心神,尽量忽视手背上的温热,同他讲述了一遍当年之事。 严格来说,是话本上的“当年之事”。 便就在提起兰夫人时,郦酥衣敏锐地捕捉到——沈兰蘅的神色似是微微一变。 她挺直了上半身。 “你还记得兰夫人?” 春风略急,轻轻吹动帐帘,几许阳光就这般照射了进来。不知是不是郦酥衣的错觉,就在她追问的这一刻,沈兰蘅面色竟白了一白。 那一双清澈美艳的凤眸之中,似有情绪汹涌起来。 雪衣之人顿了一顿,须臾,不答反问:“你问的可是兰雪衣。” 兰雪衣? 郦酥衣眉心微颦,道:“这是何人?” 春风温中带寒,将他的眼帘掀了一掀。沈兰蘅鸦睫微动,声音平缓:“她是我的母亲。” 一瞬间,似有一道明白的电光,就此劈向郦酥衣的脑海。 少女面色煞白,不可置信道: “你说什么。沈兰蘅,你还有关乎兰夫人的记忆?” 男人神色恹恹,极为不耐地点了点头。 郦酥衣赶忙取来纸笔,欲记录。 “你还记得些什么?” 沈兰蘅皱眉:“怎么还要写下来。” “一手资料,”少女微抬下巴,日光落在郦酥衣面颊上,衬得她一双眼分外明亮,“带你‘昏睡’后,我要将这些给沈顷看的。” 提起来沈顷,他明显面色不悦。见沈兰蘅便要拒绝,郦酥衣上前蛊惑道: “你难道不想查清当年真相么?” 当年真相…… 沈兰蘅的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些刺骨的冰水。 凌冽寒冬,冰水冻得让人手脚僵硬。那些冷水窜入他的口鼻,毫无防备地,又倒灌入他的喉舌、胃腹…… 男人手指攥紧,于无人看见的地方,他手背的青筋隐隐暴出。 片刻后,他紧咬着牙关,干脆利落道:“不愿。” 他根本不愿探查出当年真相,那些真相之余他根本不甚重要,换句话讲,沈兰蘅不愿再回想有关当年的一分一毫。 此时此刻,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忽然有几分头疼。 这是他这些天第一次,面对郦酥衣时,起了“逃离”的念想。 便就在他该冷冰冰拒绝时,男人抬起眼,望入那一张神色沮丧的脸。 只一瞬,落在沈兰蘅唇角边的话语就这般顿住。 锋利的语气碎裂,他微垂下眼帘,睫羽翕动着,瞧向她的面庞、她双肩、她的脖颈。 她看上去很失落。 敛目垂容,是他不想看到的神色。 少女低垂着脑袋,只道了声“好”后,便将眼前书籍一本本妥帖收拾起来。她的手指葱白,指尖还泛着几分青白之色。就在她即将转身之际,身后之人忽尔道:“等等。” 他的声音中带了几分涩意。 郦酥衣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春风拂动,男人雪白的衣袂轻扬着。他披散着乌发,身前拂来一阵清雅的兰花香。一瞬之间,郦酥衣几乎要将眼前之人当作是沈顷。 不知是她的错觉,还是沈兰蘅的刻意模仿。 郦酥衣只觉得,二人之间越来越像,越来越像。 他声音缓缓,纵容道:“酥衣,把纸笔给我。” 沈兰蘅接了纸笔,于案台前磨砚。 郦酥衣抿抿唇,也走上前,立在对方身侧。 微风轻动,男人低下头。 他向来不愿提起那些往事。 那些令他痛苦不堪的往事。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幸好自己是在夜间出现,这才不会做了那些梦,着了那些魇。 沈兰蘅右臂微微颤抖,“啪嗒”一声,蘸得饱满的浓墨就这般自笔尖滴下来,于纸上洇开。 他听着郦酥衣的话,一字一字,写着当年之事。 沈家,沈顷,双生子,兰雪衣。 他的兄长,他的母亲。 狭小的、透不过气的后院,堆满干柴的柴房,那一方灌满了冷水的大水缸。 写着写着,他笔下几欲颤栗。 沈兰蘅深吸一口气,克制着,右手紧紧攥着毛笔。 当年…… 他一笔一画,写着—— 他被兰雪衣囚禁在后院,不见天日,磋磨至死的那五年。 第90章 090 日影徐徐。 郦酥衣垂下眼,凝望着沈兰蘅笔下字迹。 明明用的是同一具身体,沈兰蘅的字却是歪七扭八的。他字迹凌乱,分毫没有沈顷的半分遒劲有力,有些字,还要她努力分辨,才得以辨认出来。 她看着,沈兰蘅写道: 自很小的时候起,他便被关在后院,关在那一间狭窄的柴房中。 狭小阴寒,冰冷黑暗,不见天日。 他并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事,每当年幼的孩童,为此去问自己的母亲时。兰雪衣总是会一怔出神,而后垂下眼,漠然地、冷冰冰地凝望向他。 那是兰蘅见过最冰冷的表情。 那并不是一个母亲望向亲生骨肉时,该有的神色。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他一生下来,便是天大的错事。 他不该出现在这世上的。 他……就该死! 春风忽尔冷冽了些,吹拂入帐,轻掀起宣纸一角。 郦酥衣明显感觉到,当对方落下那一个“死”字时,男人的笔触明显带了许多情绪。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豆大的浓墨就这般扑簌簌而下,“啪嗒”一声,将素白的宣纸尽数染脏。 他有些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 亦控制不住汹涌迭起的情绪。 男人右手用力,手背上青筋爆出,几欲要将那支笔折断! 不过少时,他的额上尽是细细密密的冷汗。冷汗涔涔,如同墨珠般豆大,便要顺着他的额头滑下,坠在他鼻尖,眼看着即要再度落在那一方宣纸之上。 见他落笔如此困难,郦酥衣不免也屏息凝神,凑近些,一面安抚一面鼓励他。 “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喝热茶?沈兰蘅,你可有想起来什么,慢慢写,不要着急。放松下来,深吸一口气……” “喝口茶,放松,再放松。放松些,慢慢写。” 少女的手搭在男人左臂之上。 自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馨香,似是某种花的味道。给予了他极大的力量。 他竭力稳下心神,听着郦酥衣的话,先是搁笔,轻抿了一口茶。 茶水是她方倒的,如今正还温热。顺着男人的唇齿,自往他胃腹间流淌。又重新将他的一颗心浇灌得温热。 嗅到那阵馨香,沈兰蘅自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跋涉出来。他微垂下小扇一般的眼睫,瞧着少女面上的期许,深吸一口气。 她期待着他的笔下。 期待他,回忆起过往那些细节。 那些他从不愿提起、从不愿再触碰的细节。 暖风入喉,男人神思稍安。 瞧着郦酥衣面上神色,他略一沉吟,终是纵容提笔。 她想要知道他的往事。 想要知道他童年经历。 她在关心自己。 沈兰蘅如此想。 冷风轻微扬动他的衣袖。 再落笔时,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如潮水一般再度冲上脑海。 沈家,沈氏,那名被藏匿在柴房中、不能让任何人发现存在的沈家幼子…… 便就在此时,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道颇为疾厉的话语。 那人声音尖利,宛若一把锐利无比的尖刀,这般破空而来。 “什么沈家?什么沈氏,什么沈家的儿子?你给我记住了,你不姓沈,你姓兰!你是我兰雪衣的儿子,是兰家的二郎!哭什么,不许再哭!给我从地上站起来,你这般丢的可是我们兰家的脸!兰蘅,憋回去!” “你再哭?你再哭,我便真要用鞭子抽你了!我抽死你这个不孝子!抽死你这个扫把星!” “不孝子!!” “扫把星!!!” 啪!啪!啪!! 冷冰冰的天。 火辣辣的鞭子抽在他身上。 让他的意识既模糊,又清醒。 他不姓沈,他姓兰。 他不叫沈兰蘅,他单名兰蘅。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沈兰蘅?沈……沈兰蘅?!” 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轻缓柔婉,似是自天际悠远而来,让人听得并不甚真切。 郦酥衣接连唤了他好几声。 对方僵硬地握着手中毛笔,并未回应。不知想起来什么,他后背挺得笔直,手上动作亦僵硬着,迟迟未曾落笔。 浓墨啪嗒、啪嗒…… 身前之人神思混沌,面上神色万分痛苦,似乎陷入了一场万劫不复的梦魇。 见状,郦酥衣也觉得骇人。 她企图去唤醒他。 “沈兰蘅,沈兰蘅?” “沈——” 男人面上一阵抽搐,猛地回神。 不等郦酥衣反应,对方竟一下撂了笔。笔尖的浓墨就这般溅射,染上那已一片污秽的宣纸与素袍。 少女只觉得身前一缕兰香,紧接着便是一阵不容人反抗的力道。她尚未回神,整个人已被对方猛地一拽、拢入怀中。 她身形本就娇小。 沈兰蘅的力却极大,将她搂得极紧,似乎在怕她跑掉。 她一时难以换气。 始料未及,少女下意识地拍打他后背。 “兰蘅,沈兰蘅?” 身前之人此番模样,还是在上次途径漠水时,见状,郦酥衣的语气中不免多了几分惊惶。 她尽量不去惊扰他,又尽量将他自“梦魇”之中唤醒。 “沈兰蘅,你怎么了?沈——唔……” 男人忽然俯身,将她吻住。 不过瞬时,郦酥衣口中充盈满一阵茶香。那清雅的兰花香气拂面,紧接着便是他微凉的唇齿。对方吻意很深,直将她的后腰抵靠在那不高不矮的桌案旁。他高大的身形倾压下来,将身后的光影尽数遮挡住。 郦酥衣愈发难以唤气。 “沈……沈兰蘅……唔……” 他的吻,向来都带着几分压迫,几分掠夺。 不过少时,郦酥衣已然能感受到,自己与对方的唇齿,在悄然生烫。 对方捏着她的下巴,深入。 如同一只小兽,用锋利的齿尖啮咬过她的唇舌。 郦酥衣确信——沈兰蘅就是属狗的。 她的口齿发疼,甚至还嗅到了几分血腥之气。 少女不由得反抗:“沈兰蘅,你咬得我疼了……沈、沈兰蘅,你——放开我!!” 双手猛地一推,这一回她使出了浑身十二分的劲。男人不备,就这般被她所推开,朝后踉跄了好几步。 一声闷响。 他的后背摔在墙上。 帐内未燃灯。 偌大的军帐之内,只余下些许和煦的日光。 日影漫漫,笼罩在男人面庞上。他紧抿着发白的唇,面色亦是灰败不堪。他就这般失魂落魄了少时,忽然抬起头来。原本一双凤眸精细美艳,此刻眼底竟浮现出斑斑泪影。 他眼尾微红,面色却发白,更像是一头小兽。 乌发披散在他身后,沈兰蘅抬起头。 “郦酥衣,如果……我是说如果。” 他停顿了下,终是道:“如果有一日,我突然自这个世上消失不见。到了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 似乎未料到他会如此发问。 郦酥衣一怔神,望向对方的两眼,一时变得混沌朦胧。 春风进帐,将那略微厚实的帐帘拂动得呼啦啦作响。 便就在这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唤: “二爷,二——” 是魏恪。 见有外人进来,郦酥衣赶忙趁着沈兰蘅微愣之际,朝一侧侧身,脱离了对方的掌控。 对方步履匆匆,并未料想到郦酥衣也在帐中。走进来时,恰好见主子撒开了自家夫人,瞧二人面上生绯,他便知晓自己此番进来的很不是时候。 只可惜如今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魏恪只好面露尴尬之色,朝郦酥衣咧了咧嘴:“见……见过夫人。” 见他如此行色匆匆,郦酥衣便知对方是有要事要禀。她也并未为难这一忠心的忠仆,略微颔首,也朝他点了点头。 魏恪正色,同“沈顷”禀报。 先前沈顷曾同魏恪叮嘱过,前来禀报事宜,尤其是有关通阳城大小事宜时,不必刻意避讳着夫人。魏恪听着自家主子的话,便也并未避讳着郦酥衣,径直同那桌案前的一袭雪衣之人道: “二爷,听着您的话,属下特意留派了人手去关注通阳城那边的动静。有眼线传回消息——便就在前几日,智圆大师离京,竟来到了这通阳城中,传授教法。” 智圆。 郦酥衣下意识抬头。 “你是说,智圆大师也来了?” 魏恪:“正是。” 智圆道法颇深,从不轻易出山,既出山,想必是有大事要发生。 郦酥衣忽然心跳飞快。 她眼见着,当听到那一句“智圆大师”时,沈兰蘅的神色似乎变了一变。 他有几分抗拒。 将脸转到一边去,不再听魏恪的话,也不再理会郦酥衣。 日头一天天回暖,郦酥衣的肚子,也一日较一日大了起来。 她妥帖地将沈兰蘅那份“手书”誊抄了一遍,又用自己的话,将沈兰蘅那些胡言乱语简单概括了一遍。 待沈顷醒来,她将手信与智圆大师前来通阳城的消息一同呈至对方面前。 晨光朦胧一层,笼罩在男人眉眼之上。他神色缓缓,目光寸寸落下。 “兰雪衣……” 他的母亲竟是叫兰雪衣。 非常好听的名字。 或许是一个儿子之于母亲天性,单单看字眼,无端的,沈顷心中生起许多好感。 沈兰蘅道,他的母亲叫兰雪衣。 除此以外,他还有个同胞哥哥,叫沈顷。 桌案之前,男人目光稍凝。 他看着手中那白纸黑字,神色终于悄然发生了变化。 白纸上,沈兰蘅说,自己幼年时除了与兰雪衣解除,唯一知晓自己存在的,便是他的同胞哥哥——沈顷。 二人长得极像。 单从眉眼上来看,他们兄弟俩可谓是一模一样。 但二人的遭遇却完全不同。 他的兄长,知书达理,孝顺懂事,是外人眼中的好孩子,虽是庶出,却因为乖巧聪慧,被父亲寄予厚望。 而他,虽说与兄长长着同样一张脸,却被母亲勒令不准出门、不准见人,不准让任何人知晓他的存在。 “若让外人知晓了,不光你会死,你哥哥会死。就连我,也会被你害死!” “蘅儿,听话,若有人来,你便躲进柴房,或是躲在水缸中。无论遇见何事,千万不要出声。记住了么?” 郦酥衣望向他。 不知是不是冷风吹拂,他的面上竟微微有些泛白。 结合着先前那本记载了幻日、双生子之说的话本子,郦酥衣不难猜想到——沈顷与沈兰蘅的幼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思量少时,她终是上前一步,替沈顷开口出声: “郎君,兰雪衣是您的生母,兰蘅是您的胞弟。因是那年幻日,再加上大旱一年,双生子被当朝圣上视为不详之祸端,而您的母亲,也就是兰夫人,在明安三年恰好诞下您与弟弟,也就是这一对双生子。” 诞下双生,理应处死。 而沈顷出生时,恰好是年关。 大年三十,阖家欢喜。国公府上下,满院喜庆,歌舞升平。 兰氏失宠,几乎是被“发配”在别院中,不受老国公重视,受尽全府上下冷眼。 羊水破得急。 兰雪衣不同于寻常女子,极为心狠。她似乎在临盆之前便察觉出自己的肚子比旁人大了一圈,料想到会是不祥之双生,她竟独自一人,将那两个孩子硬生生剖了出来!! 长子沈顷,冠沈姓,擦干血迹放于床榻边。 次子兰蘅……看着哇哇大哭的婴孩,兰雪衣心一横,竟将其丢在柴房之中。 她本想遗弃次子,遗弃眼前这个“不祥之物”。 谁曾想,听着自主院传来的丝竹管弦声,听着自柴房传来的嚎啕大哭声……兰雪衣竟一时心软,将那孩子自地上抱了起来…… 自此,沈家后院之中,多了位见不得光的小公子。 …… 猜想完这一切,郦酥衣抬眸,再度朝身前之人望去。 春风徐徐,吹皱他衣肩之上的光影。 此刻他一袭雪衣,当真是衬极了他生母的名讳。短暂的失神之后,男人亦缓缓抬眸。 他的猜想,与郦酥衣大差不差。 双生子、幻日、大旱一年、明安三年出生。 兰雪衣、藏幼子、永不见天日…… 这么多年,这所发生的的一切,终于有了关联。 攥着手中纸张,沈顷忽然感到心痛。 他原先曾以为附身在自己身上“邪祟”,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么? 那兰蘅最终是被外人发现,才在五岁那年过世的么? 至于他的生母兰夫人,也是因此而受到牵连,被下令赐死么? 沈顷忽然理解,当年幼的自己每每同长襄夫人提到生母时,对方总是避而不答,言辞闪烁道:她是一个不祥之人。 既如此,既然双生乃不祥之兆,那身为双生子之中的哥哥,又是如何独活于世、“苟活”到了今日? 沈顷隐约觉得,在这其中,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隐情。 几番思量,他还是决定在一日,前去通阳城,去寻一寻那正在城中传授佛法的智圆大师。 第91章 091 春日里的通阳城,比冬日看上去要有许多生机。 春回大地,新官上任,闻名遐迩的智圆大师前来传授佛法。 单拎出任何一件事来,都是值得让人高兴。 沈顷便是踩着这样的春光,纵马去了通阳城,去找了那智圆大师。 彼时已是晌午,出家人打坐,不便见客。 虽身为西疆大将军,日理万机,沈顷仍恭敬地在院外候着。直到日头微斜,智圆才徐徐转醒。 有身披着袈裟的弟子自屋内走出来,见了沈顷,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后,才缓声道: “这位施主,且随小僧来。” 迈过不高不低的院门槛,紧接着,是一扇微低的拱门。 沈顷身形高大,路过拱门时,需得倾弯下腰。 智圆大师似是方转醒。 她身前隔着一道帘,素白的帘帐之后,老者盘腿,于榻上坐得笔直。 扑面一阵淡淡的佛香。 轻轻一嗅,立马让人觉得无比肃穆。 沈顷走进来,也学着前一位僧人,双手合十,朝着素帘后缓缓一礼。 她还未站起身,便听见帘后传来一声: “沈世子,我来了。” 对方似乎已等待她许久。 沈顷微一怔神,应道:“再下沈顷,参拜智圆大师。” 屋内安静肃穆,男人的声音里亦带着许多敬重。 “自我五岁那年,被我的养母领着走下万恩山的那一刻,我便知晓,迟早有一日,我会单独来找贫僧。如今虽已过了十六年,但所幸,为时不晚,为时不晚呐。” 她这一席话,引得男人不由得再一愣神。雪衣之人微蹙起眉心,垂首发问: “不知大师,此言何意。” 忽尔一道冷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就这般吹刮进来,将些许佛香吹拂至沈顷面颊上。 她一袭雪衣,长身鹤立。 左右衣摆上分别绣着一双白鹤,清风徐来,那衣袂翻转,如有白鹤绕身。隔帘眺望,只以为是神人转世,飘然欲仙。 素帘之后,智圆不由得一阵喟叹。 一阵短暂的沉默。 沈顷心性好,对方不答,她便恭敬在帐外候着,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二人就这般无声“对峙”少时,终了,智圆忽然侧过身,取来一物。 有童子上前,接过师父手中物什,呈至沈顷眼前。 那是一只吊坠。 一只兰花形状的吊坠。 当沈顷的目光,触及其上晶莹剔透的兰花时,不知是何种感应,她的一颗心竟兀地刺痛了下。下意识地,男人伸出手去,那吊坠冰凉,不知残存着何人的体温。 便在她这般出神之际,素帘后忽然传来一声。 “这是贫僧的一位故人,在离世时,托我日后将此物转交给我。” 智圆大师声音又慢又缓,像一个苍老的古树。 春风吹过,斑驳粗糙的树皮簌簌然而落。 年轻男子抬起头,望向帘后。 再出声时,她的声音中,竟然不自觉地多了几分颤抖。 “敢问大师的故人……是哪里人士?” “京都人士,芳名,”对方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宋识音。” 宋识音。 一瞬之间,似有什么记忆自沈顷头脑间迸裂开来。 那名兰氏、身上总带着兰香、喜欢身着一袭雪衣的美丽女子。 那名被父亲强掳进沈府,郁郁寡欢、以匕首刺杀家主的凶狠女子。 她紧攥着手中信物,听着智圆大师的话,往事一幕一幕,如潮水般冲上脑海。 汹涌不止。 那年她五岁。 乖巧懂事,天资聪颖。 虽为庶出,却是父亲最喜欢的孩子。 父亲为她请了最好的先生,带她上了最好的学堂,让她受着全京城除却皇子之外,最好的教诲。孩童时的她亦不让父亲操心,她学习用功刻苦,成绩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通晓四书五经,七步成诗、出口成章。 父亲宠她,爱她,堪比对待自己的嫡长子,什么事都惯着她。 唯独那件事,唯独那一人。 她的生母——曾因美色无双被父亲强掳回沈府,又在大婚之日行刺她的刚烈女子,宋识音。 因是这份美貌,因是这份心性,让父亲对她又爱又恨。 驯化不成,父亲勃然大怒,直接将兰夫人打入后院,永不得出。 宋识音也就是在这时有了身孕。 若是旁人,或许会借机翻身,在沈老爷耳边说个好话、服个软,但她却不。即便怀有身孕,她仍未有半分柔怯,她一人生下了长子沈顷,次子宋识音。 长子被沈老爷抱走,因是长得与宋识音极像,生性又温和善良,极得沈老爷宠爱。 旁人只道她乖巧孝顺,冰雪聪明。外人却从不知晓,沈顷每每回到那一方狭窄的后院时,都会从怀中取出父亲赏赐的吃食,喂给她那从未踏出过府院半步的弟弟。 母亲说,她叫宋识音,是随着她姓,她不是沈家的人。 沈顷也不在乎,不在乎对方姓什么,不在乎她是沈家、或是兰家的人。 她只在乎,她的母亲,还有她那血脉相连的胞弟。 她的弟弟小宋识音,与她一般聪慧,与她一般冰雪聪明。 沈顷从外带来许多书,带着小宋识音坐在那一方高高的书桌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念、教她写。 先生教她什么,她便教弟弟什么。 她教弟弟读书识字,教弟弟诗词歌赋。 每当她做这一切时,母亲总是冷冰冰地坐在一边,冷笑道: “沈顷,我教她这些做什么,她这辈子是出不去的。” 她只能困在这里,永远都走不出去。 这时候,年幼的哥哥总会放下笔,她右手攥紧,仰头同女人道: “不,我会带她走出去。总有一日,我会带她离开这里。” 闻言,宋识音一愣,少时,她偏过头去,不再理会她们。 就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春去秋来,四时更迭。 直到一日—— 兰氏当年诞下双生子一事败露,惊慌之余,沈老爷勃然大怒,怒斥兰氏大逆不道。令正室沈夫人——也就是郦酥衣夫人前去后院,将兰氏母子三人伏法,就地处决。 那一日,沈顷方下学堂,前脚甫一迈入沈府大门,后脚便被下人押着、拖向母亲所在的院子。 那一日,沈顷的天塌了。 …… 她总不愿意回忆起那天。 大凛明安八年,腊月二十五。 那日天色阴郁,黑云低沉沉的,好似下一刻便要倾压下来、悉数砸落在人肩头。 当少年被人拖行着、朝母亲所在的后院走去时,她的心跳便骤然加快。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她右眼皮亦是跳动得厉害。 来到院中,兰氏手脚已被绑住。周遭寒冷,女子一袭单薄雪衣。在听见这一阵喧嚣声时,宋识音无力地抬起头,凝望而来。 只见少年亦一身雪衣,她身上衣衫明显厚实,也明显华贵了许多。正押着她的大汉浑身腱子肉,少年身形瘦小,正是动弹不得。 这是沈顷头一次,在兰氏脸上看到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呵斥沈顷身后之人,然,女子的目光只波动了一瞬,又似乎已然看破命数,她的眼神沉寂下去。 郦酥衣夫人领着下人,望向宋识音。 “说,”郦酥衣道,“另一个孩子被我藏在哪里?” 沈顷想起来——母亲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低低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要把自己藏好,藏起来,千万不能被外人发现了。 闻言,小沈顷险险舒了一口气。 没找到弟弟。 还好她们没找到弟弟。 兰氏亦是嘴硬。 虽然被押着,望向郦酥衣夫人时她的气焰仍是很嚣张。女人冷哼一声,反问道:“孩子,什么孩子?我这里可没有旁的孩子,我唯一的儿子都被沈华莨带走,独留我一人在这后院之中。郦酥衣夫人,我可不要血口喷人。” 宋识音虽嘴硬,眼神中虽满是恨意。但这完全触怒不到郦酥衣。 后者微微斜眸,环顾周遭一圈,扬高了声音。 “还不出来?” “我的母亲和兄长都在我手里,就这般我还不出来,怎么,我是想要眼睁睁看着我母亲与兄长去死吗?” 即便年幼如沈顷,她也能感觉出来—— 郦酥衣夫人的话,明显是在激弟弟。 激她出来,逼她出来。 沈顷双手被人紧攥着,半边手臂极麻。 虽如此,她却顾不得自己的胳膊与臂膀,心中只兀自祈祷着——不要出来,宋识音,千万莫要出来。 先前母亲曾叮嘱过,如若她的踪迹被人发现了,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所在乎的亲人。 她的母亲,她的兄长。 沈顷心想,自己的弟弟应当是最听话的。 寒风呼啸着,吹刮在少年青涩稚嫩的面容上,宛若一把尖刀。 郦酥衣道:“我数三个数,我若是不出来,我便将我的哥哥用鞭子抽死。我要让我听着,我敬爱的兄长是如何死在我面前的。来人,给我取鞭子来。” 长鞭粗壮,几乎有半个手腕之粗。 让人只望一眼,便觉得分外骇人。 郦酥衣冷哼:“怎么,还不出来么?我最后再数三声。” “三——” “二——” “……” 便就在那一个“一”字即将落声时,于无人发现的角落处,忽然响起孩童稚嫩一声: “等等。” 少年沈顷眼皮猛地一跳,愕然回首。 众人循声,转过头。 只见那一点身形正从水缸中艰难爬出来,寒冬腊月,她与母亲一样只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那瘦小的身形就这般迎着寒风,步步朝众人走来。 不等沈顷阻止,她已然听到脆生生的一句: “哥。” 小宋识音虽声音瑟瑟,却仍为了她出头道:“我们……我们放开我哥哥。” “轰隆”一道惊雷。 自天幕上方劈下,偌大的禅房中,增添了一炷香。 再往下回忆,再往下回忆…… 沈顷手脚冰凉。 她被人群拦着,眼睁睁看着,郦酥衣所带的那群人见了弟弟,如同卑劣的饿狼见到了盘中羔羊。她们争先恐后地拥簇上前,将弟弟瘦小的身形高高架起,一声一声,一句一句,皆是声讨之语。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罚她。 她们讨论着,该如何……处死她。 听到那一个“死”字,少年的瞳仁倏然放大。 她挣扎着上前,想要同郦酥衣夫人央求。 能不能不处死弟弟,弟弟她才五岁,她什么都不懂,她是无辜的。 可她的力道太小太小。 她根本挣脱不开那些人的束缚。 年幼的沈顷,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架着她嚎啕大哭的弟弟,迈向那一口深深的水缸。 水缸无水。 她们把她扔进去,寒冬腊月,冰冷冷的天,命人提来好几桶冰水。 “不要……不要——” “我们放开她!放开弟弟!郦酥衣夫人,顷儿求您了,求您饶过她。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顷儿的错,不关弟弟的事。” “儿子求您,儿子求您!!” “儿子求您了……” 宋识音在水缸中挣扎着。 她如一只浮浮沉沉的金鱼,圆滚滚的脑袋方一浮出水面,又被人狠心,狠狠按下去。 见这般,一贯狠心的宋识音,也忍不住落下泪了。 她狠狠瞪向郦酥衣,浑不顾往日形象,破口大骂道: “林懿清!要杀要剐,我就给个痛快的!何必这般折磨我们母子!” 郦酥衣早就看这妇人不顺心,见其恼羞成怒,她心中愈发畅快。 冷风呼啸不止,孩童的啼哭声仍未曾停歇,郦酥衣并未理会那边兄弟二人,莲足微迈,走上前来。 她伸出手,捏住宋识音的下巴。 “折磨?” 郦酥衣冷笑,“这哪算呢。” 宋识音的下颌骨被她捏得“嘎吱”直响。 郦酥衣声音愈寒。 “宋识音,当我生下这一对双生子,当我将双生子其中一人藏匿起来的时候。我就早该料到今日局面。大逆不道,包藏祸心。当年我敢行刺老爷,老爷已然留了我一命,这一命,也该由我今日替老爷收了!” 言罢,她转过头,喝到:“来人!” 左右之人走上前:“夫人。” “取来白绫,赐自缢。” 她冷冰冰丢下一句话,转眼去看那水缸里的孩童。 男孩子虽仍在挣扎,可少年的力道毕竟还小。更何况在她身边,还有数名壮汉摁押着她。不过顷刻,那孩童口鼻中便溢满了冰冷刺骨的缸水。少年的双臂“扑腾腾”了好几下,终是沉没下去。 少时,有人上前捞出男孩软绵绵的身子,探了探鼻息,毫不怜惜地回来复命。 “夫人,气儿已经没了。” 原本跪在地上的另一名孩童已然哭傻,他呆呆地凝望着水缸的方向,手脚霎时间变得冰凉。 他们处刑完弟弟,又来处刑他的母亲。 母亲走得很安静,似乎早已经看透自己的命运,兰雪衣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在最后、她走向房屋的那一瞬,一贯冷冰冰的母亲忽然抬起手,将他抱入怀中。 这是沈顷记事起,母亲第一次抱他。 他第一次知晓,原来娘亲的怀抱,能有这般温暖。 第92章 092 母亲是在房屋里面自缢的。 她一生爱美,临走时,也不愿让孩子看见自己面色铁青、口唇发紫的一面。 处理完弟弟与母亲,长襄夫人走过来。 沈顷跪在地上,面色死寂。便在那裙角落在自己面前时,他木然地抬起头。 他已不在乎自己怎么死了。 他已经不怕死了。 这个世界上,他最在乎的两个人,都离自己而去了。 郦酥衣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些片段。 丹丘村里。 她与沈兰蘅自小道而过。 ——“没、没什么,就是刚刚看那户门口坐着的男人,有几分眼熟。” ——“眼熟?”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又记不太清了。他好像在躲我们。” ——“现在全村子,就没有不躲着我们的。” …… 沈兰蘅同幼帝告假了一些时日。 他将那份记载着青岚书院一案的卷宗收好,与郦酥衣一同坐上了通往丹丘村的马车。 自从沈兰蘅离开后,那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将丹丘村之事秉上,幼帝得知后,旋即派朝廷官员前往此村,进行辖区管理。有了朝廷的管辖,一方面,这里的村民不再敢胡作非为,另一方面,朝廷特意派人往物质匮乏的丹丘村运输许多粮草物资,供应村民日常生活所需。 再站在村门口,望向焕然一新的丹丘村,郦酥衣有些感慨。 循着记忆,二人来到萧炯呈的那扇房门前。 院落内无人,敲了半天门也不见反应。就在此时,郦酥衣感觉自己的裙子被人轻轻一拽,一低头,映入金金那样一张怯生生的小脸。 “红薯姐姐。” 小男孩虽是拽着她,眼神却止不住地朝她身侧的沈兰蘅瞟去。 他不敢喊沈兰蘅。 郦酥衣看了他一眼,蹲下身,温和地询问道:“金金,你知道这户人家吗?他如今怎么不在屋里面,是离开丹丘村了吗?” 金金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里面住的是萧哥哥,他现在——” 正说着。 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自院门口传来。 几人不约而同地朝来者望去。 那是个极年轻的小伙,约摸着二十出头的年纪,个子不高,看上去还稍微有些羸弱。他穿着粗布麻衣,头上包着一块深蓝色的头巾。那张脸让郦酥衣有些熟悉,可目光落在对方鼻翼之上时,只见一块完整的胎记,却不见任何脂粉涂抹掩盖。 见院子里有“客”,萧炯呈狐疑地望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看清面前之人的模样。许是震惊,许是心虚,他双肩一抖,正捧着干柴的手也是一软。 “啪嗒嗒”好几声。 干柴散落一地。 是他。 当年父亲的学生,那名写了《讨郢王书》的青岚书院学子,萧炯呈。 郦酥衣从怀里摸了一块糖,递给金金,让这小男孩离开了。 狭小的院落内,只剩下他们三人,和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炯呈屏息凝神,神色紧张警惕地望向他们。 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几片落叶拂下。 “你叫萧炯呈?” 男人的声音平稳传来,他的情绪很淡,却能让人不寒而栗。 就连郦酥衣也有些被吓住。 仅是如此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让他说得有种在昭刑间审讯犯人的气势。让萧炯呈顿然感到十二分的压迫感,冷汗涔涔,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不过顷刻间。 对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一声带着重重的力道,几乎是砸在郦酥衣脚边。她微微一愣神,往后退了半步。 “你——” 不等郦酥衣出声。 男人声泪俱下: “萧某见过沈大人,见过兰姑娘!在下有罪,当年断不该口无遮拦,害得恩师入狱。在下死不足惜,心有悔恨,先前不敢面对姑娘。是在下的错,是在下的错!!” 边说着,他竟“嘭嘭嘭”,朝郦酥衣磕了三个响头! 殷红的血掺杂着泥土与水印,粘在脑门儿上。萧炯呈两眼通红,泪水汹涌而下。 周围有村民好奇地望过来。 人惯爱凑热闹,可那些人一看沈兰蘅立在一侧,赶忙又朝别处躲去。对于众人的避之不及,他并不在意,冷漠地望着磕了一头血的萧炯呈。 院落再度恢复了清净。 唯一瑟瑟发抖的,是匍匐在郦酥衣裙边的男人。 他像是真心悔不当初,对郦酥衣愧疚不已。 “这些年,我逃离了青衣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外界接触。兰姑娘,我又怕又恨,我知晓……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老师。如若再给我一次机会——” 沈兰蘅冷声问:“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 “我……” 萧炯呈垂下眼,“我断不会不顾后果,去逞一时之快。” 沈兰蘅:“现在就有个机会,弥补你当年的过错。” 闻言,对方猛地一抬头,眼睛好像亮了一亮。 下一刻,却又听见如同审讯般的一句。 “《讨郢王书》,是你写的罢。” 萧炯呈身子一滞。 这四个字如同甩脱不掉的梦魇般,让他的面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郦酥衣能看出来,他是真心悔恨,后悔写了那封为青岚书院带来灾祸的檄文。 即便很不愿意旧事重提,但他也知晓瞒不过沈兰蘅,索性一闭眼,咬着牙关点头。 “是。” “你可知,青岚之祸,是因那篇檄文而起。” “知、知道。” 沈兰蘅往前迈了一步。 月色无声,月亮不知何时悄然高挂于枝头。丹丘村周遭都是群山,将月光遮得有些昏暗。可即便如此,沈兰蘅仍旧目光灼灼。他的眼神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横扫过来,连同那秋风,连同那月色。 就在适才。 就在他眼前,沈顷沉睡,“沈兰蘅”苏醒。 他掀起一帘鸦睫,面色微白,睨向那一身佛香的老者。 然,智圆大师的话,并没有因他人格的转变,而就此停歇。 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 “施主五岁那年,贫僧为施主开了一剂药方。那药方便是用来抑制施主另一人格。” “十五岁那年,你出征西疆,第一次途径漠水。” “靠近漠水时,你第一次感到手脚冰冷,无所适从。在西疆征战时,也时常感觉胸闷气短、头疼欲裂。” “也就是在那时,你的另一个人格逐渐脱离药剂的掌控,在你身上愈发展现出来。” “起初,他或许是半年苏醒一次,一次沉睡半年。” “再往后,是三个月苏醒一次。” “再往后,是一个月,半旬,十天……” “再到你去岁时的一日一次。” 智圆大师目光定定,凝视着沈兰蘅,同样也在凝视着沈顷。 他的声音清晰,与佛香掺杂着,径直落入沈兰蘅耳中,引得男人神色一滞。 沈兰蘅听见,身前之人道: “施主,那每天夜里降临在你身上的,与其说是邪祟,不若说,这是你的心魔。” 第93章 093 心魔? 夜色愈浓,透过窗牖的缝隙,渐渐溢满整间禅房。 风吹树动,男子微怔的面容上,落了一层斑驳的影。 明明是初春,禅房外已然一片嫩绿森森。 听了男人的疑问,禅房之内,老僧人的目光忽尔犀利了些,与摇晃的光影一齐,定定然落在沈兰蘅微白的面颊上。 适才转醒,他似乎尚未反应过来身前老者的话,耳畔仍回荡着那些言语。 ——那不是邪祟。 ——那并非是邪祟。 ——你的弟弟,你的亲弟弟兰蘅,早就在五岁时溺死在水缸中。经历了这样的创伤,你患上了十分严重的心病。沈兰蘅只是你臆想出来的一个执念罢了。 ——你是假的,你这一生都是假的。你只是个执念,只是个心魔。 沈兰蘅怔怔然。 不可能。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心魔?怎么可能是那虚无缥缈的心魔?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沈顷的一个执念,这么多年以来,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面色煞白,身子往后仰了仰,止不住地摇头,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这怎么会……” 倏尔,男人的目光也凌厉了些。 那一袭雪衣落满了昏黄的影,夜色一寸寸,弥漫上他微黯的袖摆。郦酥衣清醒过来,他手指攥紧,怒斥: “大胆妖僧,在本将面前胆敢口出妖言!你就不怕本将带人踏平你那破庙,一剑削了你的脑袋!” 夜光晃动间,雪衣之人俨然换了另一副模样。 瞧着他面上的震怒,智圆却是不动如山。后者面色并未有分毫改变,他双手合十,朝着台上观音菩提像缓缓一拜。 似是在为郦酥衣方才的“大不敬之言”而向神灵忏悔。 走出院时,夜色恰好落下来。 凄惨的月光落在男人雪白的衣肩上,愈衬得他一整张脸阴郁吓人。 烈鹰正被拴在禅院之外。 见他走过来,烈鹰一侧的长襄夫人走上前,下意识道:“主子……” 郦酥衣未理他,阴沉着一张脸,径直结果缰绳,翻身上马。 “驾!!” 他喝声不小。 夜风疾烈,亦将马儿驭得飞快。 长襄夫人:“诶!主子,大将军——您等等长襄夫人……” 疾风将身后的呼唤声打散。 通阳城距西疆并不甚远。 这一路快马加鞭,回到西疆时,正是深夜。 春夜风起,吹得军帐一阵猎猎。当沈兰蘅掀帘时,恰见不远处一道飞驰而来的身影。帐外落了些碎雨,男人一袭雪衣,肩头挂着雨珠与夜色。 她下意识高高唤了声:“郎君——” 郦酥衣下马,看见那一道娇小的身影时,他敛了敛眼底神色,阔步走了过来。 对方因是逆着光,让沈兰蘅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少女只嗅着那道清雅的兰香,下一刻,他已冒雨来到帐前。 周遭下人散去,沈兰蘅更是悉心地为他倒了杯热茶。 暖茶冒着热气。 热悠悠、雾腾腾的茶气之后,就这般露出一双阴鸷的眼。 沈兰蘅方一抬头,与之对视的那一刹那,心中猛然一惊。 她往后退了两步,后知后觉——身前此人已是郦酥衣! 不知为何,今日对方的眼神,要比以往凶恶上太多。他的眸光阴煞,甚至还带有几分厌世之气。 沈兰蘅呆愣了片刻,心底里无端生起一阵慌张。她稳下神思,往后又稍稍退了半步。继而垂眸,欲不动神色地朝另一侧走去。 今日的郦酥衣,心情像是不大好。 这么多日的相处之下,沈兰蘅也深知——不要在此时此刻去招惹他。 不要去招惹眼前这个疯子。 便就在她转身之际,身侧忽尔一阵凉风,对方径直起身,一把攥住了她的右臂。 少女手臂极纤纤,又细又白。 像是一段完美的藕节。 她的右眼皮无端一跳。 迎着夜色,沈兰蘅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怎么了?” 自通阳城回来后,他的情绪明显不对。 她尚未来得及问随行的长襄夫人,在通阳城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沈顷今日是去找智圆大师的。 去寻智圆大师,问当年之事。 尚不等沈兰蘅揣测,身前之人已紧攥着她细白的手臂,低唤了声: “沈兰蘅。” “啊?” 她下意识抬头。 对方声音沉沉,那目光也沉沉。 隔着夜色,他凝眸望过来,眼神之中似乎还带着几分探究。 “沈兰蘅,你讨厌邪祟之物么?” 她怔了一下,不明所以。 不等她反应,对方继续追问道:“依你所言,这邪祟当不当活在世,若他活在世,又当不当杀?” 郦酥衣的手,由她的手臂,渐渐滑至她的手腕之处。那一只手极有力,将她的手腕攥得极紧。 她瞧着身前之人,瞧着身前之人突然变得可怖的神情。 “郦酥衣,你、你怎么了?” 对方定定然:“沈兰蘅,我在问你话。” “轰隆”一道雷声。 帐外的雨下得更大了些。 她挥了挥手臂,挣脱不开。 “我不知道。你……你先松开我,郦酥衣,你攥疼我了。” 雨水淅淅沥沥,卖力拍打着厚实的帐帘。外间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少女费力,却怎么也挣脱不开。今日他的蛮力忽然变得极大,那神色也变得极苍白、极吓人。 她婉声,企图让对方松手。 “你真的弄疼我了……” 雨声愈甚,男人手上力道却愈重。 迎着雨声,他竟开始不自觉地喘息。 “我在问你话!” “……” “我问你,沈兰蘅,邪祟当不当杀,该不该杀?你是不是恨极了我,恨极了我这样卑鄙无耻、顽劣不堪的邪祟?我也以为我是邪祟,我也原以为我是邪祟的……可如今,他却告诉我,我竟连邪祟还不如……” 帐外大雨滂沱。 浇灌着男人的声音,将他的情绪衬得愈发激动。 “他同我说,我不是邪祟,我竟不是邪祟……” “我是他妄想出来的,这么多年以来,我只是他的一个执念!只是他那一个……虚无缥缈的心魔!” “沈兰蘅,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竟只是一个心魔……” 郦酥衣咬着牙,忽尔大笑。 这一阵癫狂,引得沈兰蘅怔神。 她不由得皱起眉—— 什么? 他在说什么? 郦酥衣紧攥着她纤细的腕。 他手上力道不减,微红的眼眶边,更是笑出了泪。 “沈兰蘅,多好笑。原来我只是他沈顷的一个幻想,我从来都未在这世上真实的存在过。他生我生,他死,我则死。” “多么可笑……沈兰蘅,我真是多么可笑。先前我竟还想着挣脱出他的掌控,想着杀了他,而后取代他……” 晶莹的泪珠凝成一道泪痕,自他苍白的脸颊上蜿蜒而下。 沈兰蘅听不大懂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只觉得对方将自己手腕攥得极疼,不知不觉,她已被郦酥衣逼至墙角。 少女下意识地反抗: “郦酥衣,你先松开我。” 她看不懂对方眼底的阵痛。 亦看不懂他现下的癫狂。 她只感觉到——如今的郦酥衣,又让她有种熟悉的恐惧感。 他不松。 男人步步走来,步步将她逼至墙角处,又倾身压下来。 他要强吻她,要咬她。 扑面一道兰香,他身后夜色坠落。 沈兰蘅低呼一声:“唔——” 唇上一道疼痛。 似有湿润的泪水,随着身形的倾压而落在她面上。不过登时,少女面色便涨得一片通红。她腾出手来,拍打着男人的后背。 “你……你松开……唔……” 他唇齿之间,满满都是占有。 迷离、压抑、侵占。 她无法喘息,双手被狠狠禁锢着,眼睁睁看着对方将她的衣裳剥离。 他像是发了疯! 只这一瞬间,郦酥衣像是又重新回到了沈府中。他变得阴狠、暴戾、固执,卸下来这些时日温润清雅的伪装,重新变成那般粗暴的模样。 沈兰蘅拼命挣扎。 “郦酥衣!你、你要做甚?你松开我。你弄疼我了!” “你放开,你放手——不要,不要这般……” 雨声汹涌,夜色如潮。 男人身上的气息倾压过来,将少女细小的身形狠狠裹挟。 她道:“你松开!郦酥衣,我尚有身孕……你……” 不可这般。 万万不可这般。 虽说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她的胎像已然稳固。 虽说胎像稳固之时,男女双方亦可行床笫之事。 沈兰蘅拼命挥打着双手,企图将他自身上拍开,更企图能唤回身前之人的神智。 他神志不清,几近癫狂! 便就在这时,便就在这夜色愈发浓稠之时。 忽然——沈兰蘅感到腹中一阵疼痛。 小腹之中,隐隐有什么在止不住地向下坠落。 竟让她在转瞬之际,顿然白了脸颊。 汗水如豆,簌簌自额头向下滴落,出不了少时间,少女鬓角已是一片湿润。 片刻之后,郦酥衣亦察觉出身前女子的不对劲,他低下一双朦胧迷离的眼,透过夜色去打量她。 沈兰蘅紧咬着牙关,身子颤抖得厉害。 眼底迷雾散去,男人面上终于有了慌乱之色。 他拥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她身形抱住。 “郦酥衣,酥衣。你怎么了?你……千万莫要吓我!” 他也不知适才怎么了。 他也不知自己适才怎么了。 一想起自己不过是沈顷的心魔,不过是那人所臆想出的、虚无缥缈之物,他的心头便攒动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旺盛、烧得来势汹汹,竟将他全部的理智尽数烧灭、烧烬!! 他抱着身前少女,抱着身前面色苍白、正打着抖的少女。 郦酥衣身形愈沉。 沈兰蘅双手紧抱着她,也跟着“扑通”一声,仓皇跪在地上。 “酥衣,郦酥衣!你莫要吓我……”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强迫你,是我不该气你。我去唤军医,方才我也不知怎么的,竟像是被夺了舍一般……郦酥衣,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他的错。 都是他的错!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什么都做不好,他就是个废物,是个本不该存活在世上的废物。 他天生就该死!! 风雨呼啸,汹涌着,朝军帐之内袭来。 沈兰蘅跪在地上,被夜潮汹涌包裹着,满心愧疚、通体生寒之余,竟生了几分自毁之心。 他本就是他人所臆想。 他本就是虚幻之物。 他本……不该存活于这世间。 他是假的,他的名字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记忆是假的。 甚至在面对心爱的姑娘时,他夫君的身份亦是假的。 他全身上下无一是真。 他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沈兰蘅抱着身前少女,神色寸寸变得黯淡。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女声: “衣衣,你在吗?你在帐子里面吗?” 是宋识音。 她正站在军帐外。 月光银白一层,落在宋识音肩上。 少女凝眉。 适才她路过帐外,隐约听见……帐子里出了什么事。 第94章 094 军帐之外,宋识音声音清脆,穿过迷蒙的夜色。 “衣衣,你在里面吗?” 她不知帐内发生了何事,更不敢轻易上前闯入,便寻了个由头,开口道: “这几日,我觉得身子养得差不多了。心中惦念家里人,我想先行回京,特来此处与你告别。衣衣,你如今在帐子里吗,可有歇息下了,可否……与我见一面?” 宋识音生得高挑,因是体虚畏寒,她裹着厚厚的衣。莹白色的月光落在少女肩上,又于她身后拖长。 她久等不到郦酥衣回应。 却能听见,自军帐内所传来的窸窣声响。 心中担忧友人,终于,宋识音按捺不住,掀帘入帐。 只一眼。 清莹月色流淌,这一片夜光映照之下,她看清楚面前这等骇人的景象。 不知为何,帐内并未点灯,原本昏黑的帐中有月光照射进来,素衣少女被男人紧抱着,地上多了一滩血迹。 “沈、沈世子……?” 宋识音先是一怔,继而拥上前。 “衣衣,你怎么了?衣衣?!” 月色之下,郦酥衣双唇极白。 沈兰蘅更像是丢了魂儿。 他同样瘫坐在那里,失魂落魄,直到听见宋识音这一声唤,才猛然回过神思。 他抱着怀中几近晕厥的少女,衣上、手上亦沾了些血。 军医尚未前来。 便就在二人心急如焚时,忽然听见自帐外所传来的匆匆脚步声。 急忙掀帘,来着不是孙军医,竟是魏恪。 他步履匆匆,在帐外跪拜。 “将军——” 见他神色,听他语气,似是遇见了什么极紧要之事。 只是宋识音在一侧,魏恪不便开口。 见状,宋识音亦极识眼色,虽是心中担忧,她仍朝帐内一拜,继而避嫌般地退至一侧。 魏恪这才开口道: “将军,玄临关传来急报,西蟒人来犯,来势汹汹!” 好不容易消停了有些时日,西蟒人狼子野心,再度对玄临关口虎视眈眈。玄临关乃是大凛与西蟒接壤的要塞之地,断然不能丢弃。 而此番,西蟒贼人则是派遣大批精锐,欲一举攻破玄临关! 事关紧急,魏恪的话亦说得急。 沈兰蘅却像是未听见他所说的话,一双眼全落在郦酥衣身上。 魏恪心中不免着急。 这西蟒人都打到自家门口了,他怎还这般失魂落魄,不曾上心? “将军可要前去带兵应敌?” 亲自带兵应敌? 沈兰蘅目光动了动。 他紧紧攥住身前少女的素腕。 军医得了令,乌泱泱地赶过来。 他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将正昏倒过去的郦酥衣抬上软榻。 沈兰蘅心中担忧,无心玄临关之事。 他并不想亲自领兵,只想此刻,守在妻子身侧。 见状,魏恪急忙唤道:“将军!” 玄临关断不能丢! 玄临关破,则西疆破;西疆破,则大凛破! 沈兰蘅紧盯着床榻上面色雪白的少女,将指尖捏得愈发青白。 便就在他即将开口之际,心中忽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之间,竟叫他鬼使神差地道了句:“备马,取剑来。” 魏恪一怔,面上由忧转喜。 他忙不迭唤身后将士,为大将军备良马取宝剑。 帐帘之外,今夜风声飒飒,鼓动人心。 临行之际,男人上马,心有不舍地朝帐中榻上回望,目光中分明写着留恋。 终了,将军一身银色甲胄,腰佩长剑,于深深夜色间挥鞭远去。 马蹄声飞快,宛若振奋人心的鼓点。军帐之中,宋识音循着沈世子临行前所交代的话,于帐内照拂着正昏迷不醒的郦酥衣。 好一番折腾。 她的血虽是止住了,可人却仍未醒来。 银星如漏,天光昏黑,无边的春风里,长夜愈发幽寂萧索。 宋识音抬手,屏退周遭军医。 一碗药喂下去,身前少女非但不见好转,反倒还发起了高烧。 见状,正坐在床榻边的宋识音愈发慌张。 她想起沈世子临行前所交代的话。 若是遇见什么军医无法解决的棘手之事,带上沈世子所给的信物,去通阳城找长襄夫人。 略一思量,宋识音掀帘,唤来长襄夫人。 “快备马车,我要送衣衣去通阳城!” 马车之上,风声猎猎。 初春仍有些泛寒,时不时有料峭的寒风穿过车帘,吹拂进来。 宋识音担心怀中之人受寒,解下身上那件厚实的氅衣,披在郦酥衣身上。 透过夜色,宋识音隐约见着,怀中之人的眉心似乎动了动。 她忙低下头去,在郦酥衣耳边唤: “衣衣,你还能听见吗?你哪里难受,还疼不疼?” 郦酥衣眼前一片昏黑朦胧。 像是有一团沉沉的雾气,紧紧压住自己沉甸甸的眼皮。她嗓子眼里又似是堵住了棉花,叫她既睁不开眼,又发不了声。 她只能听着,有人拨开浓雾,于自己耳畔轻声。 “衣衣,衣衣……” “你可是还疼,你哪里疼?” “郦酥衣?” 恍惚之间,她的耳畔骤然换了男声。 那人声音遥远,浸着寒,似是步步而来。 “郦酥衣,你在怪我吗,你在恨我吗?” 男人声音冷澈,竟还带了些残忍的笑意。 “你是该恨我,该怨我。但这又如何呢,又能如何呢?我杀不了沈顷,沈顷也杀不了我。只要他的念想存在一日,我便存活一日。我便是他,他便是我。” “我是他的灵识,是他念想之中的一部分。他是沈顷,我也是沈顷,我是镇国公府尊贵的世子爷,是大凛的定远将军。郦酥衣,我是你的夫君。” “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妻子。郦酥衣,自那一纸婚书定下,你既是沈顷,也是我的。你的人,你的心……你浑身上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 “郦酥衣,你属于他,也属于我。” 身前一双狭长的凤眸,那人身上带着本不属于他的兰花香气,倾压下来。 寒夜之中,少女手脚彻寒。她双肩打着抖,下意识去躲避对方满带着占欲的气息。 那人的吻,自她唇瓣一路沿下,辗转流连于郦酥衣的下颌、锁骨、颈窝…… 再一路落下。 吻意生烫,朦胧之中,少女身形颤抖着,眼前忽尔又转至沈家祠堂。 恍然间,郦酥衣好似又回到了从前。沈家祠堂里,那人紧押着她,逼迫她去直视那一樽樽牌位。 沈兰蘅手指白皙有力,紧捏着她的下巴。 “我是沈顷,沈顷亦是我。这是沈家的列祖列宗,更是我的好祖宗。” “你是他的妻子,亦是我的女人。今日便就要各位祖宗亲眼看着,我兰蘅如何将你迎娶过门。让祖宗们都见证见证,你是我的妻,郦酥衣,你此生此世,势必都要与我纠缠不清。” “你畅快吗,你不畅快吗?为何不叫出来。难道我不比他更讨你欢心吗?他笨拙,古板,无趣。唯有我,能给你带来欢快与刺激。” “我要与你纠缠欢愉,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夜风扑朔而来。 郦酥衣甚至能感受到,当对方落下最后一声时,自耳廓处忽然传来一道啮咬之意。对方的唇齿似乎闻过她的耳垂,只这一瞬,登即让她浑身颤栗。 她想要躲,想要逃。 腹中坠痛,有人紧攥着她冰冷的手,给予她寸刻温暖。 是宋识音,对方声音温柔关怀,将她自幻想的梦魇中带出来。 便就在这时,飞驰的马车猛地一阵颠簸,不等宋识音掀帘,忽然自周遭树丛中跳出十余个蒙面大汉,竟将这马车的前路拦了去! 他们身着黑衣,以黑布蒙面,腰际带着长刀,于月色下闪着骇人的光。 “你们是何人,胆敢拦我家夫人的路!” 长襄夫人年少轻狂,见一群人围堵着,皱眉扬声问道。 夜色之中,少年声音愈发骄恣。 闻声,那群黑衣人也不应答。他们左右互相对视一眼,紧接着竟拔起腰际长刀,挥舞而来! 宋识音掀帘,大惊,猛地缩回马车内,惊叫出声! “有埋伏!” 长襄夫人拔剑,一面迎敌,一面高呼道,“保护夫人与宋姑娘!!” 这一声,马车边那随行的将士才看清,便就在那十几名黑衣人之后的树丛里,不知又藏了多少人马。只一瞬间,那批“刺客”乌泱泱的倾压过来,只将马车围堵得水泄不通! 长襄夫人虽会武功,可对方人多势众,不过几个回合,败下阵来。 锋利的刀口划破少年干净整洁的衣裳,他却顾不得身上的伤口,拼命朝后唤道:“保护夫人!保护宋姑娘!!” 眼前的幻境被打破,乒乓的刀剑声入耳,将郦酥衣自梦魇拉回了真实。 猎猎的风声之中,传来嘈杂的絮絮言语。 不等她睁开眼去细看,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她陷入了更深的晕厥。 …… 郦酥衣是被一阵谈论声吵醒的。 那是几个男人的声音,言语有些豪迈,带着浓重的口音,让她听得并不甚真切。絮絮的言语声如潮水般漫上脑海,不知不觉,眼前竟又明亮了些。刺目的白光促使少女睁开眼,只一瞬,她便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帘帐。 却并非西疆的帘帐。 她现下在何处? 那些谈论声又自帐帘外传来。 这一回,郦酥衣反应过来——听那些口音,竟是……西蟒人!! 腰酸背痛、心惊胆战之际,她察觉到身侧有人。 是宋识音。 她的双手双脚与自己一般,同样被麻绳紧绑着。白醺醺的光影穿过帘帐,于少女面上落下惨白一层。觉察到刺目的阳光,宋识音亦蹙了蹙眉。眸光潋滟之际,宋识音同样转醒。 “衣衣——” 眼前闯入一个身影,宋识音下意识唤道。 然,不等她高声唤,郦酥衣赶忙嘘声。 “先莫声张。” 她忍着痛,挣扎坐起身,同宋识音道,“外面是西蟒人。” 果不其然,听到“西蟒”二字,宋识音先是一怔,惊惧之余,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西蟒人? 她们如今是……落在了西蟒人手里? 那此处便是西蟒?是敌军的营帐? 宋识音同她说起昨天夜里、她昏厥后所发生的事。 长襄夫人不见,随行的将卒亦不见。此处只剩下她们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二人不禁担忧思量。 如今是在西蟒敌营里吗,六儿去了何处,沈顷可知晓她们二人被西蟒人所擒? 还有那些西蟒贼人,可否知晓她们二人的身份? 一想起夫君还在玄临关应敌,郦酥衣便忧心忡忡,坐立难安。 便就在二人思量着该如何逃出生天之际,军帐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转眼,一名身材魁梧的蓝瞳男人,于众人的簇拥之中,掀帘走了进来。 …… 郦酥衣与宋识音的身形,不约而同地向后缩了缩。 那人视线落在二人身上,目光之中,带着许多压迫。 那种压迫感,与她面对沈兰蘅时大不相同。 她不知对方发觉了什么,再回到军帐中时,周遭已被装点得分外精致华丽。似乎觉察出她有身孕,西蟒皇子甚至还为她增派了几名婢女与医官。 其中一名婢女叫柔莎,会说中原话。 对方与郦酥衣说:昨天夜里被掳回来时,她正发着高烧。 是这边的大人唤了医师,为她诊治。 说这话时,柔莎眉目带笑,似乎想要策反她。 郦酥衣面色清冷,端坐在榻前,未理会她。 柔莎端来的水,她不碰; 柔莎端来的饭菜,她不吃。 入夜时,柔莎神色恭顺,婉婉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沈夫人,这是我们大殿下专门派人为您熬制的热汤。除去安胎,还有驱寒安神之效,夫人不若在睡前喝下,睡得也更踏实些。” 郦酥衣冷冰冰抬手,将这一碗汤药推开。 她抬眸,眸色冷艳,问道:“与我一同被绑来的另一位姑娘呢?你们将她关在何处?” 被百般拒绝、热脸贴冷屁股的柔莎倒是不恼,她应着郦酥衣的话,道:“奴婢只是奉了大皇子的命,前来照顾夫人。至于宋姑娘的下落,奴婢当真不知晓。” 郦酥衣也性子刚烈。 她知晓,对方如今好生照顾自己,是为了拿捏住远在玄临关的沈顷。她是西蟒皇子用来对付沈顷的一枚棋子,自然要好吃好喝地供奉着,不能出半点差池。 而宋识音则不一样了。 一个并无任何身份的中原女子。 一个并无任何身份、却有着姿色的中原女子。 郦酥衣心中十分担心友人。 更何况识音为苏墨寅堕了胎,身子尚未养好,已受不起旁的事了。 在她的绝食之下,大皇子终是无奈,当晚便将宋识音也带到她面前来。 一见了好友,对方赶忙扑上前将她抱住。她像是受了不少惊吓,面上尚还挂着未干透的泪痕。郦酥衣将她紧紧拥住,温声细语地哄着她。 宋识音道,今日一整天,她被关在一间灰蒙蒙的仓库里。仓库内昏黑一片,只余一扇窗牖通风透气。 通过窗牖,她恰恰能看见营中动向。 经过一整日的摸索,宋识音绝望地发现,此处将卒把守甚严,若想与衣衣从此逃出去,难度堪比登天。 正思量着,帐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柔莎端着饭菜,自帐外,缓步走了过来。 见到来者,郦酥衣与好友互相对视一眼,互相敛住了神思。 …… 第95章 095 对方果真来者不善。 将晚膳放下,柔莎温声叮嘱了几句后,便露出了狐狸尾巴。 她让郦酥衣修书一封,寄给正在玄临关的沈顷,劝他归降西蟒。 听了这话,郦酥衣先让宋识音退至一侧,而后将对方送来的饭菜全部倒了出去。 少女目光清冷决绝。 她宁可在此处饿死,也不会为了这一口饭菜,去劝沈顷归降。 她宁可死,也不愿成为沈顷的拖累,不愿成为牵制他的棋子。 毕竟她的夫君不是旁人,他是大凛的世子,是自幼跟着父亲出征,立下赫赫战功不败将军。 赶走了柔莎,郦酥衣转身走回军帐。 只一眼,她便看见好友正站在桌案之侧,神色复杂地凝望着她。 对方张了张嘴:“衣衣。” 宋识音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月色流淌入帐,于郦酥衣面上落下莹白一层,衬得少女眉目愈发美艳。见状,宋识音目光动了动,她心有不忍,偏过头去。 她与酥衣自幼相识,二人认识这般久,宋识音知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衣衣,你……” 宋识音眉心微蹙着,忍不住开口道,“你千万莫要想着做傻事,虽说如今我们很难逃出敌营,但也并非身在绝境。更何况沈将军正在玄临关,离此地并不甚远。待到玄临关一仗胜了,将军定会前来救你我。” 身前,宋识音一边说,一边忍不住伸出手,将少女手指攥住。 也不知是否被凉风吹拂,郦酥衣手指微微泛着冷。 宋识音接着说道:“更何况,现如今你并非一人,你还有我,还有腹中孩儿。衣衣,此处有人好生伺候着你我,我们便在此处,等着玄临关捷报,好么?” 清莹夜光之下,郦酥衣垂眼,腾出另一只手,用手掌不禁怜爱地抚摸自己的小腹。 她知晓,宋识音是在担心自己。 担心她会害怕连累到沈顷,而走上黯一条不归路。 是,她如今不是一个人,她如今不单单是一个人。 她是沈顷的妻,是镇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亦是大凛的子民。 虽如此,她更是腹中孩儿的母亲。 沈兰蘅凤眸锐利,眼底往往带着戏谑与狂傲。 但眼前这名西蟒人却大不同。 他蓝色的瞳眸微圆,皮肤黝黑,头发随意披散着,那胡须未刮,胸前有两根编制得不太仔细的细辫。对方毫不避讳地朝着她与宋识音凝望来,眼底更是蓄满了毫不遮掩的打量与算计。那一双圆眸之中,带着一种原始的野蛮。 恣肆,野蛮,又强悍。 这是郦酥衣对西蟒人的印象。 而如今站在她们面前的,则是一个很纯正的西蟒人。 左右神色面上神色毕恭毕敬,这让郦酥衣不难看出来——这名蓝瞳男人,应当是这里的首领。 不过片刻,又有人掀帘入帐。 这回走进来的,是一名十分年轻的男子。相较先前之人,他的身形稍稍瘦削了一些。郦酥衣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上前。对方不知叽哩哇啦地在“蓝瞳首领”耳边说了些什么,后者忽然望过来。 那般锋利的眼神,看得郦酥衣心下一惊。 蓝瞳之人问道:“她便是沈顷之妻?” 年轻男子点头:“属下的眼线先前曾在大凛见过她,她确是沈顷的妻子郦氏无疑。” 那两个说话叽哩哇啦的,郦酥衣听不懂。 她却能感受得到,蓝瞳之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愈发热烈。 “沈顷之妻?” 蓝瞳首领——西蟒大皇子略一沉吟。 当日下午,郦酥衣被迫与宋识音分隔了开。 如若不到最后关头,她都会带着孩子,带着她与沈顷的孩子,坚强走下去。 她等着,玄临关传来捷报,她的将军御马,前来接她回大凛。 暖风和煦,万物春生。 …… 便就在此时,帐外忽然传来踏踏的马蹄声响。 久居大营,郦酥衣能辨识出来——这阵马蹄声,大抵是前方有军报传来。 她一颗心被猛地提起。 郦酥衣自榻上站起身,走至军帐口。即便那人离得不远,但她却听不懂来者所说的西蟒话。少女只能从对方的语气中隐隐分辨出来——那人言语欢快,面上似乎带着几分雀跃之色。 对方越雀跃,她心中愈有利刃绞过。 当天夜里,西蟒大营中举办起了庆功宴。 军帐之外,歌舞声连连,鼓点衬着热烈的拍掌声,真是好生热闹。 就连柔莎也去了那庆功宴上,未曾来帐中照拂二人。 郦酥衣将帐帘闭紧。 她刻意去忽视那些欢呼声,背对着帘帐口,背对着那些嘈乱之声,将身子蜷缩起来。 宋识音则在她身侧守着,用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似为安抚。 “无事的,衣衣。今夜兴许是西蟒人的节日风俗,才如此设宴庆祝。沈将军智勇无双,先前曾率军打了那么多胜仗,此次定会战胜西贼,前来接我们回西疆。” “衣衣,莫要担心,睡一觉。一觉醒来便好了。” 也许是好友的轻声细语起了效用,郦酥衣闭着眼睛,不知不觉竟昏昏睡去。 是夜,她做了一场梦。 梦见沈顷听闻她被西蟒人捉去的消息,一时心烦意乱,竟下达了不该下的军令,令大凛将士损伤无数。沈顷更是率兵自选临光仓皇而逃,久不见踪迹。 有人说,他逃去了箜崖山。 有人说,他逃往了西阕谷。 还有人说,当初那位不败战神,早就在玄临关丧了命,未等马革裹尸,已然成了一抔漠漠黄土。 郦酥衣醒来时,面上还挂着泪水。 恰在这时候,有人掀帘入帐,外间的晨光也一同照耀进来,衬得人面上愈发透着几分白。 与郦酥衣不同。 奴婢柔莎的面上却带着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喜色。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先送来早膳羹汤,而后侧身去,欲为她去唤来军医。 终于,郦酥衣忍不住,她一颗心怦怦跳动着,扯住了柔莎的袖子。 婢女侧身,道:“沈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思量再三,她终是问道:“昨天夜里,营中为何举行庆功宴会?” 问出声时,少女语气之中,竟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惶惶然。 春风拂入帘帐,同样是灼灼春日,西蟒的军营却要比西疆寒冷上太多太多。闻言,婢女略一扬起下巴,她的声音虽是明媚清亮,却让人如有冷风吹面,四肢百骸都生了寒。 只因为郦酥衣听见,柔莎面色未变,径直扬声道: “哦,昨日啊。昨日也未有旁的事,就是我军大胜,已攻占了玄临关,如今大凛那一群贼人落荒而逃,直朝通阳城逃窜而去呢!” “轰隆”一道,如有雷声劈下。 这一回,不只是郦酥衣,就连宋识音也变得面色煞白。 “你……你说什么?” 沈顷败了,玄临关丢了? 怎么可能!怎么会…… 说实话,与宋识音被“关押”在西蟒军营的日子并非不快活。 相反的,生怕她这一枚“棋子”出了差池,西蟒大皇子反倒是派人好吃好喝地供着郦酥衣,每日早中晚、派遣三次医官前来为她把脉。 这般“调养”之下,郦酥衣的胎气反而愈发稳固。 其间,她与识音尝试了许多种逃出此地的办法。 无一例外,二人被西蟒人“不厌其烦”地捉了回来。 几番周折下来,二人都有些许累了。 卸下发钗,郦酥衣与好友重新坐回榻前。 也不等郦酥衣反应,柔莎雀跃地迈开了步子,朝外去为她唤来军医。 这短短几日的相处,也让柔莎看清楚大皇子对沈夫人的心意。 昨夜庆功宴上,大殿下举杯畅言。 这中原女子虽不及我西蟒女子豪迈喜人,可也是生得肤白貌美、柳腰纤细。尤其是此番擒拿回营的那两名大凛女人。 虽说其中一位已是沈顷之妻,待西蟒大军攻占通阳城、拿那沈贼头颅祭旗后,再一举侵占那沈氏遗孀。 这女人嘛,纵使再怎么生得美艳漂亮,可终究也是死了丈夫的寡妇一个。乱世飘零,无依无靠。届时只要将她腹中沈顷腹遗子处理干净了,带回西蟒随便封个侧妃,看着那样一张漂亮小脸,也算是做了件善事。 听着大殿下兴奋之言,其余将士亦在席间举杯欢笑,一时之间,整个西蟒军营歌舞升平,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以至于今日把脉时,那医官竟十分不本分地抬起头,偷偷打量这位貌美的“沈氏遗孀”。 见状,宋识音心中恼怒万分,她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抬起脚,直朝那人心口踹去。 那人眼神猥琐,看得她怒不可遏: “看什么看!再敢乱看,当心我挖了你的狗眼!!” 被大凛女人踹了一脚,那医官自然愠怒至极。男人扶了扶帽子,灰头土脸地自地上爬起来。正准备怒骂,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 是大皇子。 那名蓝瞳男人。 来者不止是他。 他身后亦跟了这一批将士,身形魁梧,腰间各佩宝刀,正气势汹汹,朝这边走了过来。 见状,郦酥衣心中“咯噔”一跳,下意识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果不其然,下一刻,对方目光径直落了过来。 大皇子抬抬手,屏退左右医官,那眼神中带着算计,只瞧了郦酥衣一眼。 面上登即露出奸诈的笑容。 “沈夫人。” 郦酥衣心下微惊——他竟会说中原话。 “沈夫人,这几日在孤这西蟒大营中,不知过得可否安好?” 男人中原话说得有些许蹩脚。 “既如此,不知夫人可否愿还孤一个人情。” 她心中警惕,往后退了退。 只见他眯着一双满是算计的蓝眸,笑道: “孤自知夫人与沈顷恩爱情深,如今沈顷退至通阳城,闭门不开。不知沈夫人可否帮孤一个小忙。” “帮孤——劝说沈顷,打开通阳城大门。” 第96章 096 什么? 郦酥衣抬起头。 春风拂起男人衣角,蓝瞳之人面上虽是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是分毫不及眼底。初春寒风浸冷,西蟒皇子眼神愈发寒冷凌冽,那目光宛若尖刀,一寸寸,直朝郦酥衣面上横刺而来。 他的言语,他的视线。 无一不是在逼迫郦酥衣——要她逼着沈顷大开通阳城城门。 要她去——通敌叛国!! 她紧咬牙关,往后倒退半步。 少女右手紧攥成拳,藏于袖中,瓷白清丽的小脸上,分明写着坚定与决绝。 她不可能受西蟒皇子蛊惑。 不可能去逼迫沈顷,弃通阳城于不顾,置城中百姓于水火。 西蟒大皇子的手腕,郦酥衣略有耳闻。 他阴险狡诈,心肠歹毒,视百姓生命为草芥。 她曾听闻过,西蟒皇子攻占他国城池后,草菅人命、大肆屠城之举。 身为侵略者,身为野心勃勃、毫无人性的侵略者,他根本不顾外族人死活。 郦酥衣不敢去想—— 倘若真叫对方攻占了通阳城,那些通阳城的百姓,又会如何。 她对通阳城有着很深的感情。 长襄夫人、郦酥衣、大娘王氏……她在通阳城接触过太多太多的人,太多太多淳朴、善良,又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平民百姓。 西蟒皇子一旦夺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所面临的都只会是一个下场。 一想到这里,郦酥衣牙关咬得愈紧,浑身几近颤栗。 令人意外的是,大皇子并未逼迫她。 对方只轻飘飘睨了她一眼,男人双瞳幽蓝,眼底闪过一道锋利的、势在必得的冷光。 郦酥衣被人送回了军帐。 初春多雨,西蟒亦是如此。 此地虽说黄沙漠漠,可初春到时,仍会带来大雨瓢泼。此地的春雨与京都大不相同,京都初春的雨向来都是细润而温情的,淅淅沥沥,润物无声,轻柔地将一片片绿意唤醒。 西蟒的春雨却带了几分野蛮。 还未反应时,这场雨便瓢泼而下。倾盆的雨水将西蟒上下浇得一片灰蒙,亦将人一颗心,浇灌得万分惊悸慌张。 她坐在帐里。 宋识音与她并肩,听着帐外摇晃的风雨,温声安慰。 沈顷带兵退回通阳城。 准确的说,是沈兰蘅,无能无用的沈兰蘅,带兵退回了通阳城。 时至如今,郦酥衣仍旧不能接受——沈顷与沈兰蘅,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他们相差那么多,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雨水扑簌,送来通阳城那边的风声。 春风愈发浸冷,生着寒,落在身前婢女清丽的面庞上。 闻言,柔莎将下巴抬得愈发高了,她眉飞色舞,洋洋得意道: “我们大殿下占据了玄临关,如今关上的旗帜也已经换作我西蟒军旗。下一步我们便要沿着玄临关乘胜追击,一路打到通阳城去,立志歼灭大凛这一批落荒而逃的贼寇。” “不过话又说回来,也不知怎的,前夜那大凛统领与我军作战时,明明还好端端的,只一瞬竟像突然换了个人般,疯疯癫癫,竟还说起胡话来了。这也是天佑我西蟒,叫我军得到了玄临关这样一块要塞宝地,取了玄临关,我们大殿下便能更好地率军东上。待到再攻占了通阳城、繁南城……届时,整个大凛便是我西蟒的囊中之物,囊中之物啊!哈哈哈……” 郦酥衣听着,西蟒皇子是如何将大凛的将士如困兽一般,围堵在那偌大的通阳城中。 这些天,她无一不在心中暗暗祈祷着。 沈顷快醒来,沈顷快醒过来。 快救救通阳城的百姓,快救一救大凛的子民。 她做了一场又一场的噩梦。 噩梦中,是沈兰蘅毫无经验的率兵出征。他虽说啃了些军书,可对抗旁人还好,他哪里又能对抗得了老辣阴险的西蟒皇子?梦的尽头是城破,西蟒的铁骑踏破通阳城城门。城楼上扬起侵略者的旗帜,西蟒军所到之处,处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明明是初春,通阳城的每一处,却是寸草不生,一片荒芜。 郦酥衣心口钝痛,急速喘息着,自噩梦中惊醒。 宋识音同样是面色灰败。 对方却仍然紧攥着她的手,企图安慰她:“衣衣,我们要不去死吧。” 她当然想去死。 如若那人是沈顷便好了,郦酥衣不止一次地想,如若沈兰蘅当真能消失,那便好了。 那便不会有乱子,不会出意外。沈顷仍是那个沈顷,是众人心中百战百胜、无一败绩的常胜将军。 他会护着西疆,会保着通阳城的百姓,会用手中御赐宝剑,寸土不让地守好大凛的每一寸土地。 如果只有沈顷,那便好了。 思及此,郦酥衣忍不住叹息。一瞬之间,她的脑海中又无端浮现出那一张脸。 那一双凌厉美艳的凤眸,此刻正微微向上挑着,男子目光缱绻,又充斥着几近疯狂的执念。他望向郦酥衣,不过一瞬,眼底的情愫登即变作了占有。他眼眶微红着,俯下身来吻她。 那双唇滚烫,触感近乎真实。 郦酥衣去躲,去抵触。 对方抓住她的手,掐住她的腰。 他目光垂下,发丝亦垂下。用一颗固执的心,用那不小的力气,去啮咬她的唇。 男人呼吸灼烫,轻轻喷薄在少女颈项。 郦酥衣唇上生起痛意。 她想要挥开他,想要去推开他,可对方力道极大,将她禁锢得更是发紧。对方手指纠缠,仿若一根难以绕开的红线,严严实实地裹住她的手指,将她一整个身子都缠绕得难舍难分。 她被缠绕了太久太久。 久到手指发酸,呼吸亦是艰难。 若是他能消失,若是他能够消失…… 这场梦境不知何时消散,郦酥衣只记得梦的尽头,是对方那道无论如何都躲避不开的视线。 沈兰蘅凤眸冷彻,眼中似带着失落,那眸光却分明与她说着: ——他要与她纠缠,生生世世,不死不休。 …… 天气一寸寸回暖。 帐中撤掉了暖炭,初春的风呼啦啦吹刮着,却让人身上感受不到半分暖意。郦酥衣与宋识音试了无数种逃离的方法,就当她以为西蟒皇子会将自己一直困在此地时,对方却忽然掀开帘帐、找到了她。 与前一次相见时一般,男人瞳眸生蓝,一张脸上,仍带着骄傲恣肆的笑意。 洋洋得意。 他面上尽是喜色,似乎再用不了多久,眼前这通阳城……不,这整个大凛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她被几个将卒押着,被迫与宋识音分离。 眼前落下一道人影,西蟒皇子用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 郦酥衣心中生恶,转头避开,对方不恼,眉眼中轻佻之色不减分毫。 他用十分蹩脚的中原话喊她:“沈夫人。” “不知沈夫人,您与沈将军分离有多少时日了?” 春色森森,不知不觉,西蟒的日头也渐渐和煦起来。 郦酥衣并未应答他。 沈顷被困在通阳城多久,她便与沈顷分离了多久。 下一刻,男人面上竟露出猫哭耗子的假慈悲之色。 “沈夫人身怀六甲,却与沈将军分离如此之久,孤着实心有不忍。孤知晓夫人与您夫君鹣鲽情深,孤也意不在拆散有情鸳鸯。不若这般,孤今日便带夫人,去见一见您那朝思暮想的沈郎。” 不等郦酥衣反应,身前之人一改神色,猛一挥手。 她双手被禁锢着,已被左右卒子押上了一辆马车! “你……你要做甚?!” 少女心中警觉,“你又要带我去何处?” 大皇子冷笑一声,不答。郦酥衣只觉自己被塞入了一辆极狭小的马车中,“嘭”地一声响,厚实的车帘沉闷落下来。 隔绝了她眼前最后一道光。 紧接着,便是马蹄声踏踏。 他的任务便是坐在这狭小逼仄的马车之内,看好眼前这大凛女人。 便就在其放松警惕,欲想打个盹儿之际—— 眼前骤然闪过一道凌冽的寒光。 那寒光稍有些刺目,立马叫那西贼面色一凛,他眼疾手快,飞速将郦酥衣手上银簪夺下,怒喝道: “你这疯女人,想要做什么?!” 做什么? 自然是先动手,赶在通阳城之前自戕。 被夺去了簪子,郦酥衣后背靠在摇晃的车壁上,面色略显灰败。 方才那一遭抢夺,让少女有些失了力。见银簪被人丢出马车外,她再无旁的可出手之物,整个人有气无力地靠在那儿,只轻掀起一双眼皮,面带讥讽地看着眼前、此刻这名已警戒到极点的男人。 生怕她咬舌,那男人想了想,往她口中又塞了块布团。 她的双手双脚被粗绳绑住,这回算是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马车继续朝前疾驰。 春风扑打着厚实的车帘,未有几分和煦,反叫人愈觉冰冷,通体生寒。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终于缓缓停落。 外间日头正烈。 旭日金光,于人头顶刺目的照耀着,通阳城门紧闭,地上铺满了一层辉光。 城门之外,西蟒人执长矛、佩铁枪,来势汹汹。 观其模样,两军已然是对峙良久,气氛剑拔弩张。 看见郦酥衣下马车,大皇子轩辕高护勾唇,得意一笑。 紧接着,蓝瞳之人扬声,朝那通阳城城门高喊道: “沈顷!” 他的中原话虽说得蹩脚,可那声音高昂。 “沈顷,你身后有通阳城百姓,自然可以闭门不出。可你要不要看看,现如今,你身前的又是何人?!” 城楼之上,日光灿灿,一点雪色亦是夺目。 闻声,郦酥衣下意识抬头,迎着刺眼的阳光,抬头望去。 相隔甚远,她并不知晓此时此刻,身前的是沈兰蘅,亦或是沈顷。 她只知晓—— 便就在轩辕高护落声的那一瞬。 城楼之上,那人身形肉眼可见的,猛然一僵。 第97章 097 郦酥衣与“沈顷”隔得甚远。 她双手被捆绑着,被卒子自马车上押下、押至西疆大皇子身前。那卒子的力道极大,禁锢得她躲不得、逃不得,浑身上下更是动弹不得。 似乎怕她发声。 郦酥衣口中仍被堵塞着那团布团,只余一双眼,迎着日光往城楼上望去。 那一点雪色,亦迎着灼灼金光,独立于城楼,独立于天地之间。 霎时,有风起。扬起男子素白胜雪的袖摆,他衣袂飘飘,身后乌发亦扬动着,那一双眼穿过风沙,掠过城楼下的西蟒军马,略有些急躁地朝那一袭靓影望来。 她被带至军马前,被迫与轩辕高护齐肩。 城楼之上,那人身形凝滞着。不过少时间,自城楼上传来清朗又疾厉的一声: “轩辕高护!” 沈顷高声,声音穿过重重日影。 “两军交战,你推一女子上前算是什么本事!” 但单听那声音,就连郦酥衣一时也分不清——此刻身前与轩辕高护对峙的,是那嚣张冲动的沈兰蘅,还是她的夫君沈顷。 她只能隐约感觉出来,当自己被人自马车内推出来的一瞬,城楼之上,那人的声音明显不镇定。 他一双清明的凤眸,此刻正紧盯着她。与那蓝瞳之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郦酥衣身上。 沈顷声息紧张。 可他又深知,越是此刻,他便越要镇定,越不能慌张。 西蟒的马匹似乎要比西疆的高大上些,那马蹄亦踏得飞快。四周灰蒙蒙的,郦酥衣根本感知不到方向。她却隐约觉得,对方这是要带她去…… 通阳城!! 西蟒人要带她去通阳城! 去久攻不下的通阳城!!! 她心中终于有了慌乱。 “你们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去,我是不会劝他大开城门的!轩辕高护,你就死了这条心罢!我宁愿是死,我宁愿——唔……” 忽尔有人飞身上马,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那人手掌宽大,掌心还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酒气,直将郦酥衣的话捂得咽了下去。她的脸极小,被人如此掩了嘴,几乎只余一双乌黑的眸子露在外面。 那双眸清澈纯净,此刻又带着几分明烈的恨意。 她小腹微圆,被对方如此押着,便要露出虎牙,去咬他。 对方躲开,眼神冷下来。 男人目光凶狠,口气亦是凶横: “实话告诉你,通阳城那地方邪得很,我们大殿下占尽优势,却久攻不破。既是攻不破,我们又岂能干等着?今日带你过去,便是要沈顷在你与那通阳城之间做出抉择。看他是要你,还是要那易守难攻的通阳城?” 是要你,还是要全城的大凛百姓。 卑鄙! 趁着对方洋洋得意,郦酥衣快速张开嘴巴,狠狠咬了对方一口。 这一口,她用了极大的劲儿。 那人登即嚎叫一声,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想抬手打她。 巴掌落下去的前一刻,他又忽然想起大皇子特意交代过的话。 照顾好眼前这名大凛女人,她日后还有别的用处,不得胡乱造次。 如此想着,面露凶相的男人只好愤愤然收住手,咬着牙,愤恨地咒骂了声。 “大凛的娘们儿,性子还挺烈。” “待会儿到了城门楼下,可够有你哭的时候。” 日光如雨,沐浴而下。 落在郦酥衣乌发、肩头,又顺着她本玲珑的身形,落至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她的身段很好。 即便如今有了身孕,依旧是身姿窈窕,柔美动人。 在西蟒时,大多时日郦酥衣也是被轩辕高护所关着,不少人从未见过她的真容。适才她自马车上被卒子押着走过来时,少女虽口含布团、衣发凌乱,只一眼,仍然人为之惊艳不已。 除了城外的西蟒军,通阳城里,城楼之上,那些目光亦齐齐落下,道道落在郦酥衣身上。 今日日头耀眼刺目,明明是初春,竟到了八九分毒辣的程度。 沈顷身侧正立着魏恪。 这段时日,沈家军被困在通阳城,除了起初的几日,他们一直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西蟒的军队将整座通阳城围困得水泄不通,断水断粮。 那些西贼本想将他们于此活活困死,昨日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率军逼城,千军万马于通阳城之下依次排开,气势恢弘无比。 但通阳城一如玄临关,易守难攻。 甚至,通阳城铜墙铁壁,要比玄临关更难以攻破。 便就在西贼兵临城下之时,城内挨饿许久的大凛将士亦抖擞精神,准备迎敌。 原来是在等着她。 兵不血刃,逼迫沈顷大开城门。 烈日灼灼,流连于那名蓝瞳之人的嘴唇边,轩辕高护勾着唇角,笑容万分刺目。 见状,魏恪心中不免也一阵心悸。他抑制住情绪,走上前,低低唤了声:“将军。” 切莫被他人怂恿蒙蔽。 即便魏恪与世子夫人也有些感情,但他也深知——眼下并非贪恋儿女情长之际。 通阳城,城门不能开。 通阳城,万万不能丢! 就连魏恪区区一名副将,也知晓这城门大开后,整座城池将会沦落成何等境地。 轩辕高护,手段阴狠,蛇蝎心肠。 无尽的狂欢,无尽的杀戮……待到那时候,通阳城会成为一座无比硕大的坟墓,举城之内,皆是皑皑白骨。 通阳城的男女老少,所有无辜的平民百姓……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长襄夫人,郦酥衣,王大娘…… 见城楼上那人一直不语,西蟒大皇子轩辕高护愈拔高了声音。他微微眯起一双蓝眸,朝城楼上望去。只见冷风乍起,城楼之上更是高处不胜寒。泛着料峭之意的寒风吹拂起男人衣袂,他长身鹤立,面上似是怔忡。 “怎么,沈顷。” 轩辕高护高声唤回他的思绪,“现如今,你是在犹豫什么?” “你这是想抛妻弃子,为了这一个小小的通阳城,连自己的发妻与孩子都不要了么?!” “你看看,沈顷,你亲眼看看。就在城楼之下,就在你这城门之外。你貌美娇柔的妻子,还有你妻子腹中的孩子……啧啧啧,瞧着肚子,应当有好几个月了罢。” 正说着,他猛一伸手,郦酥衣整个人就这般被他拽过去、拽至大军之前。 冷风吹动她乌发,愈显凌乱。 闻言,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无法出声,只能对着城楼上拼命摇头。 不要,沈顷,不要。 这城门一开,便是覆水难收。 魏恪明显能感觉到,便就在这番话音方落之时,身侧主子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男人右手紧紧叩住腰际长剑,那一双眼恨恨,怒瞪着城楼下那人。 “将军。” 见状,魏恪唯恐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忙不迭上前去拦。 “莫被西贼蛊惑了去。” 可眼下,他又如何能听得进劝? 魏恪字字清晰,严肃同他道:“将军,通阳城城中不光有我们数千名沈家军,更有数万百姓。夫人无辜,百姓亦无辜。若是我们弃了通阳城,城门失守,殃及周遭数城池。届时即便西贼未能攻入京都,圣上定罪,即便您能从西贼手中救下夫人,夫人她也、也……” 这番话,魏恪停止地恰是时候。 其中道理,身为沈家军统帅,他又怎能不知? 为了一女子,弃全程百姓于不顾,丢弃整座城池。 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春风泛冷,将他面上又吹白了些。 男人右手紧叩腰际宝剑之上。 腰际这柄宝剑,乃当今圣上御赐的尚方宝剑,放眼全大凛,能有此殊荣的,唯有沈顷一人。 他掌心一寸寸收紧,手背及那坚实的手臂之上,已然爆出青筋。 他右臂颤抖着,紧攥着尚方宝剑,忍耐着。 身后,是数将士苦苦劝阻之声。 “将军三思!” “望将军三思,望将军……割爱!” “望大将军三思!” 人群之中,有人甚至流下泪来。 城门之外,那蓝瞳男人依旧叫嚣着,一声一声,声声化为利刃,直朝他心头割刺而来。 千刀万剐,穿肠破肚。 “沈顷,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你看看,你身前站着的,是你的发妻,是你的结发妻子!她怀着你的孩子,怀着你沈家的种!沈将军,威风凛凛、骁勇善战的沈将军,怎么现在反沦落到妻儿保护了?啧,都说这位高权重者薄情寡义,您受惯了荣华、享尽了富贵,竟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得下了,佩服,真是令孤佩服!” “真是可惜了,这般娇柔美艳的小美人儿,还有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啧啧,真是可怜呐……遇上了你这般心狠之人。” “冷漠心狠到,竟连妻儿都舍得抛弃……” 正说着,轩辕高护竟还上了手。 他用掌心抚了抚身侧女子小腹之处,面上一时竟还带了几分虚伪的怜惜。 郦酥衣侧身躲过,嗅着那人身上的味道,腹中不禁一阵恶寒。 轩辕高护虚伪道:“怎么办,小美人儿。你的夫君好似不想要你与孩子了呢。” 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 她一边躲,一边瞪他。眼眸清澈倔强。 这副模样,反倒叫那男人分外受用。轩辕高护咯咯笑了声,挤眉弄眼地同她道: “不若这般,你开口与他说说,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腹中的孩儿。好好求求你那薄情寡义的郎君。” 此话一落声,郦酥衣口中的布团登即被人扯掉。 她双手被禁锢着,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是新鲜的空气,顺着她的口齿汹涌至她原本堵塞的喉舌之处。得了声,少女扬起一张疲惫发白的小脸,朝城楼上望去。 那一袭雪衣,独立于天地之间,清风霁月。 她忍不住高唤:“郎君——” 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对方身形动了动。 他逆着光影,叫郦酥衣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只能感觉到—— 男人的身子极僵,极僵硬。 他的身前,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和那未曾出世的孩子。 他的身后,不止是这一座城门。 是数千沈家军,是城中无辜的百姓,是大凛不容人践踏的河山。 他已丢了玄临关,已让玄临关上,插上西蟒人的旗帜。 箜崖山、玄临关、通阳城。 紧接着便是挥军东上,漠水、墨川、烟洲,再是京都…… 城楼之上,雪衣之人闭上眼。 右手紧叩腰际宝剑,手臂轻微颤栗。 他听见,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唤,声音脆生生的,在唤他郎君。 “郎君,莫要管我,莫要开城门,不要让西贼进——唔……” 郦酥衣话音还未落。 立马被身侧西蟒皇子气急败坏地捂住了嘴巴。 “闭嘴!沈顷,我只数三声!” 轩辕高护终于失了耐心,言辞微愠,“要她还是要通阳城,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三——” 春风料峭。 一寸寸漫过男人雪白的衣衫。 天地之间,他雪衫澄澈高洁,飞舞的衣袖宛若一片洁白的云,从未沾染上任何人间风尘。高处不胜寒,那风声不止,衣袖盘旋亦未止歇。 思绪翻飞,理不乱的是他的心事,化作千丝万缕,缕缕如锋利的银丝。 银丝利刃,刃刃如刀。 于无声处,已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在敌军之前,等着他救。 通阳城的百姓在通阳城里,在城门之内,亦等着他去救。 二者只能取之一。 城楼之下,那声音趾高气昂,已然出声: “二——” 声音锋利,俨然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齐刷刷几声,身后的将士竟不约而同地跪了地。他们涕泗横流,于将军身后唤着: “将军,万万不可开城门,万万不可啊!” 不知不觉,这一场春雨又瓢泼而下。 这一场雨来得急,淅淅沥沥的雨水,自无边天际浩渺而下,浇湿了城楼之上大凛的旗帜。 雨水冰冷,旗帜湿润。 郦酥衣的发、衣衫,亦被这场春雨洇湿。 她自幼喜欢读诗书。 被父亲关在别院,她不能同郦知绫一般出院门玩闹,闲来无事时,便喜欢读些诗文。 诗文里,春雨向来都是昂然,象征勃勃生机。 她鸦睫湿透,眼前一片水雾迷蒙,右手手掌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仍仰起头、抬起眼。 看着城楼上那一袭雪衣,那一袭同样被雨水打湿的、清冷高洁的雪衣。 郦酥衣心想,她或许已知晓城楼上的男人,现下是何“人”。 她与沈顷,逢于雨天,离别于雨天。 也算是有始有终。 如此思量着,身侧,轩辕高护已然落下最后一声: “一!” 巍峨城楼之上,风雨飘摇的城楼之上。 众将士迸发出悲戚一声: “大将军!” 第98章 098 不成,不成。 不能给西蟒人开城门。 郦酥衣嘴唇被死死捂住,发不出来声,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僵硬的身形,面上流下两行泪来。 沈顷,不要。 不要开门…… 时隔多日,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沈兰蘅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兰子初遇到了沈顷。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沈兰蘅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他是有些瞧不起郦酥衣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顷后,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沈兰蘅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郦酥衣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沈兰蘅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郦酥衣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沈兰蘅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郦酥衣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沈兰蘅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郦酥衣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沈兰蘅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郦酥衣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郦酥衣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郦酥衣道,“本将扶你上位。” 沈兰蘅一愣,仰起头,却见沈顷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沈兰蘅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郦酥衣,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郦酥衣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沈兰蘅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郦酥衣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沈兰蘅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郦酥衣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沈兰蘅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郦酥衣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沈兰蘅顿了顿,见沈顷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郦酥衣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沈兰蘅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沈兰蘅这么一说,沈顷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 待她醒来,便已在郎中萧氏家中。 郦酥衣在一侧守着她,见她睁开眼,赶忙迎上前。 “姐姐醒来了。”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郦酥衣醒来,郦酥衣心中亦是高兴。她语气轻柔,同榻上女郎道: “姐姐,阿爹适才上街,去给姐姐买肉了。这是阿爹嘱咐郦酥衣,待姐姐醒来时要给姐姐喂的药。漂亮姐姐,你的身子可还疼吗?可有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她用软乎乎的小手探向郦酥衣额头。 一碗药汤下肚,周遭热乎些许,郦酥衣也觉得身子好受了些。 放下药碗,她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眼下在何处。 一提起沈顷,郦酥衣又来劲了。 她扬起一张素白清丽的小脸儿,骄傲道: “沈将军打了胜仗,打得那群西蟒人那叫一个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现眼下,沈将军正在外整军列队、清点军马呢。” 说到这里,小姑娘又补充: “沈将军临走时,特意叮嘱过,让郦酥衣同您说,那名姓宋的姐姐已被苏将军救出来了。” 识音被苏墨寅带回西疆了。 闻言,郦酥衣长舒一口气,心中又落了一块大石。 吱呀一道推门声,长襄夫人端着母鸡汤走进来。 春日雨后,连阳光都透着湿润。此时正是晌午,暖阳中带着几分迷蒙的雾气,落在少女瓷白虚弱的面颊上。 郦酥衣头发披散着,撑起身,同长襄夫人道了句谢。 对方端着热气腾腾的母鸡汤,听了这声,赶忙道:“不敢不敢。小人怎敢承夫人的谢。此次通阳之困,还多亏了夫人与沈将军呢!” 困守那日,长襄夫人怀抱着郦酥衣,与妻子坐于家中。听着自成楼外传来的风声,吓得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特别是,听闻那群可恶可恨的西蟒人,以沈夫人为要挟,逼迫沈将军大开城门时。 长襄夫人气得眼眶发红。 床榻之上,少女乌发披肩,因是受了寒,双唇有些失了血色。适才沈夫人晕厥时,他上前替对方把了脉象,又开了几道方子,帮着夫人调理休养。 正思量着,忽然见榻上女子放下方喝了两口的母鸡汤。 她匆匆穿了鞋,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朝房门外奔去。 长襄夫人微惊:“哎,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这一声还未说完,话语忽然一顿。 下一瞬,只见沈将军一身雪白衣衫,腰系宝剑,阔步行至院中。 长襄夫人忍不住在心底里发笑。 夫人与将军果真恩爱,旁人还没见着影儿呢,她这就已经扑上去了。 沈顷也看见了跑出房门的郦酥衣。 她像是方转醒,披散着头发,面色亦有些发白。见状,男人兀地皱眉。 “怎么穿这么少。” 他弯下身,语气有些急,却并无埋怨。 “你方受了寒,还敢穿这般少。连见氅子都不披,就这样跑出来了。衣衣,你是要急死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衣衫,披在她身上。 即便怀有身孕,少女身姿依旧纤瘦,与身前男人相比,她的身子更是瘦弱得不成样子。对方乍一弯身,便将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拢住。郦酥衣还未来得及唤,沈顷已伸出双臂,将她自地上打横抱起。 抱着她往房内走,男人依旧步履轻松。 长襄夫人也是极识眼色的,见二人如胶似漆,他赶忙放下手中之物,将郦酥衣的眼睛一捂,带着小姑娘匆匆离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与沈顷二人。 沈顷的力道极大,极稳。 郦酥衣被他像个摆件似的放至榻上,乌发披下来,面色微红。 继而,她才将纤长的胳膊伸过去,抱着对方结实的腰身。 扑面而来熟悉的兰香,郦酥衣吸了吸鼻子,道: “我想你。” “听见你的步子,便心急地跑出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 听得沈顷心头一阵发软,他低下头,目光也不禁放柔。 本想叮嘱她几声,如今却不舍得再说重话。 沈顷伸出手,无奈捏了捏她的脸颊,言语宠溺: “下不为例。” 又是下不为例。 只要在沈顷这里,无论做了什么事,无论犯了什么事。 他永远都是那句带着宠溺的——下不为例。 郦酥衣将脸埋进他怀里。 男人胸膛结实,却不冰冷。带着沾满兰香的暖意,将少女身形寸寸包裹。她侧脸,能听见对方缓缓加速的心跳,即便成亲有许多时日了,即便她腹中已有了身前之人的孩子。 二人亲密接触时,沈顷仍会脸红。 他的呼吸微热,耳根亦暗暗发烫。 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男人声息亦低下来。他目光缱绻,轻轻划过少女微潮的面颊,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仍心中生痛。 他沉默少时,道: “是我不好。衣衣,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郦酥衣正靠在他怀里。 耳畔一道热气,她抬起头,恰恰对上男人一双写满了自责的眼。 他的凤眸很漂亮,温和,不带半分凌厉。 与沈兰蘅不同,也与他行军打仗时截然不同。 “是我。我无能,护不住你。” 男人垂下眼,紧捏着她的手,声音愈低。 见他这般,郦酥衣亦心疼。 她反手握住沈顷微凉的手指,尔后又将身形贴近了些。窗牖微掩着,雨后微潮的风自缝隙间钻入,愈将那兰香拂面,吹得人周遭些许料峭。 春寒湿衣。 她将脸埋入男子怀抱,声音亦湿:“不怪郎君。妾身知晓,先前种种,都不是郎君所为,怨不得郎君的。” 贸然下军令的是沈兰蘅。 丢了玄临关、打了败仗的是沈兰蘅。 带着沈家军困守通阳城的,亦是沈兰蘅。 一切的源起,都是因那人。 “如若郎君在,定不会弄成这般。真要怪罪下来,也要怪那人——” 她感叹着通阳之困的凶险,浑然没有注意到,便在她开口出声时,身侧之人的身形竟一寸寸发僵。 郦酥衣后知后觉。 “郎君怎么了?” 他面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面色一滞,双唇微白,浓密的睫羽下,翕动着不辨悲喜的光泽。 春日晌午,和煦的日影穿过窗牖,落在男人肩头。 郦酥衣身上披着对方那件氅衣,清风拂来,少女周身如有仙鹤舞动,习习翻飞。 “郎君?” 她接连唤了好几声。 终于,唤回沈顷神思。 郦酥衣问:“郎君,怎么了?” 他看上去似有心事。 男人抿了抿薄唇,睫影微动,眼底如有浮光掠影,粼粼而过。 不过转瞬,这道情绪又被他悄然压制下去。 沈顷声音清润,头一次对妻子撒了谎:“无事。只是想着待晚上时要去寻智圆大师祭神,一时出了神。” “祭神?” “嗯。” 他点头,这回却未再骗她,“此次玄临关一役,我军将士伤亡数多。今夜……便是众将士的头七夜,我想前去神灵之前,为已故将士超度祈福。” 说到这里,男人微敛神色,狭长的凤眸里,露出慈悲的光泽。 思及此,郦酥衣亦正色。她解下身上那件氅衣,披至夫君身上。 “郎君,您去罢。” 恰巧智圆大师正在通阳城中,不知因何缘由,至今尚未离去。 在长襄夫人家用了晚饭,郦酥衣便送沈顷上马。 唯一令郦酥衣欣慰的是,今日黄昏过后,沈顷仍是沈顷,并未变成那一人。 便就在他方上马,欲扬鞭之时。忽然一道风声,吹拂得男人衣袍猎猎,沈顷独坐烈鹰之上,蓦然回头。 “衣衣——” 郦酥衣站在院里,脚下即是那一层不高不矮的阶梯。 闻声,少女仰首,只一眼便瞧见对方那一双清澈温柔的眸。 原是清冷的一双凤眸,此刻眼中却有柔情摇曳,于着春风里,于着春夜中,温情似水,深情浓稠。 沈顷就这般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他温柔的声音随着旖旎的夜风,拂至郦酥衣耳中: “等我,我会回来。” …… 沈顷事先已派魏恪调查好了智圆大师的行踪。 今夜,智圆大师正在积雪山中修行。 所谓积雪山,顾名思义,因其山崖高昂,直连天脉,远远望去,便有白云蔽峰,片片云雾宛若一层层银雪。 另一方面,又因其地势高,山上积雪难融,即便是初春时分,山顶上仍有薄雪积山,山崖之上,处处冷意凝凝。 今日是众将士的头七夜,为了见智圆大师,沈顷也顾不得这么多。 爬上高山,行至禅房前,明月正高悬。 似是料到今日他要上山,禅院之外,竟立着一小童。 看那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 见了沈顷,那童子迎上前。 “这位施主,您便是沈将军罢。” 他双手合十,待沈顷应声后,恭敬引路。 “施主,这边请。” 沈顷正色,跟在童子身后。绕过树丛铺就的甬道,缓缓走进禅院。 禅院立于积雪山上,愈显寂静幽深。 童子步履从容,将他带至一扇门前,示意他独自走进去。 沈顷颔首,推门而入。 房门另一侧,他看见盘坐在观音像之前的老者,以及佛殿之内,燃起的数盏长明灯。 夜色汹涌,灯火未歇。 “吱呀”一声门响,老者未抬眼,双目仍阖着,缓缓道了句:“将军来了。” 沈顷这才看见,智圆已为他准备了一杯热茶。 茶水温热,其上正冒着隐隐雾气。 沈顷未吃茶,径直转过身形,对着殿上神像恭顺一拜。 祭军神,祭亡灵。 全程之中,男子一袭雪衣笔直,夜风入户,吹起他衣袂微扬。 他随着智圆大师,待祭罢亡灵、念诵超度经文之后,已将近后半夜。 夜风呼啸,明月高悬。 月色澄澈,悄然落入佛殿,坠于男子雪白的衣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亦是笔直。 见他半晌未动。 智圆稍稍侧身。 不等他开口,眉心微动之际,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男人竟双膝磕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月色银白如水,落在沈顷白皙面容之上。他跪在那里,双目垂着,任由月光冲刷洗礼,默不作声,神色恭从。 智圆亦垂眼,问:“施主这是何意?” 沈顷低着头,乌发如瀑般散开,披于身后。 雪衣及地。 银光融融,竟让那衣袍有些找不见边际。 男人低眉顺目,正对着明月,也正对着那一樽菩萨神像。 “沈顷有罪。” 他一字一字道: “沈顷有罪,神灵在上,沈顷愿受责罚。” “你有何罪?” 智圆声音缥缈,似在房中,又似是从遥远的夜空中徐徐传来。 沈顷垂眼,佛光与月色混合着,落至他翕动的睫羽之上。 “沈顷心生歹念,罪孽滔天,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智圆微微蹙眉。 “心生歹念,罪孽滔天。施主,你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何人么?” “分得清。”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径直道,“在下分得清,沈顷与兰蘅。” 偌大的佛殿内,灯火忽黯了些。 夜风穿过长明灯盏,将些许焦意,吹拂至雪衣之人身前。 他顿了顿,迎着澄白的月色,些许艰难道: “我分得清……城楼之上,胸怀百姓,大义灭亲的是兰蘅。克服私欲,甘做取舍的是兰蘅。” “动了私心的,是沈顷。” 第99章 099 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长襄夫人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长襄夫人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郦酥衣很清楚,若将苏墨寅换作是她,她应当会作何抉择。 她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她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她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她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郦酥衣神色并未松动,她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她道:“郦酥衣做了错事,当罚。” 长襄:“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长襄拗不过她,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郦酥衣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她断欲。 郦酥衣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长襄推门而入。 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她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她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长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郦酥衣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清甜。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长襄夫人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漆黑,幽长。 又狭窄逼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沈顷依稀看到一点光亮。 于是他步履愈快、愈发加快。 直到一缕幽香袭来。 甬道内并无冷风,他却嗅到一缕兰香,一缕万分熟悉的兰香。 沈顷脚下顿住。 只因他抬头,遥遥望见——道路尽头,正站着一名男人。 对方同样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稍有些宽大的衣袂微摆着,正是无风自扬。 对方立在那里,身后似有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顷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第100章 100 沈兰蘅斜倚在墙壁上,面上是阴阳分割的光影。 听见脚步声,他懒懒抬眸。 沈兰蘅是被强行“拽”入此地的。 彼时,他正在深眠。迷离之间,仿若有一只大手将其整个人拽入到这一片黑暗中。 紧接着,沈兰蘅就看见了他。 男子一袭雪白的里衣,并未着外衫。 他披散着头发,迎着光缓步走来。点点光影昏白,落在沈顷面容上,他抬起一双清明如水的眼。 苏墨寅反应也快。 他眯了眯眸,慢条斯理地唤了句:“郦酥衣?” 男人语气平淡,回应了声:“嗯。” 苏墨寅侧了侧身。 有光影晃动,落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上。 郦酥衣就这般立在原地,瞧着身前之人。如若不是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他还以为此刻自己身前立着的,是一面偌大的铜镜。 镜里镜外,那两张脸有些许骇人。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色,他同苏墨寅解释。 是智圆大师将他们的肉身催眠,让他们共入一场梦中。 闻言,苏墨寅讥讽地勾了勾唇,散漫道:“又是那个老头,他本事倒还挺大。” 两个人的声音亦是相同。 苏墨寅目光落下来,打量他。 “原来你生得这般,与那人相比,也别无二致。怎么就叫他那样喜欢。” “那样喜欢?” “听他平日里那样夸你,一声一个郎君,恨不得将你夸到天上去。那人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下了凡,啧啧。”苏墨寅凑近些,带来一缕浅浅的兰香,“郦酥衣,平日里,你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叫他那般魂牵梦萦,思之如狂。” 他眯起眸,眼底戏谑愈深,一字一字,缓缓道:“叫他平日与那人寻欢作乐,心里想的,嘴里喊的,也都是你郦酥衣的名字……” “放肆。” 郦酥衣低斥一声,旋即又发觉自己的反应大了些,微红着耳将声音压低下来,“休要在背后议论他。” 说起郦酥衣,郦酥衣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薄愠。 旁人都听他的话。 可偏偏苏墨寅,却从不吃他这一套。 对方言语生动,活灵活现。眉飞色舞之际,说得郦酥衣面上又羞又恼。见他此般,苏墨寅觉得甚是有趣,不禁又凑近些。 “好纯,”他眯了眼,从未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神色,“好纯情。” 原来他喜欢这种。 温和严肃的,正儿八经的,稍一逗弄便红上脸的。 明明禁不起什么逗弄,却偏要装出一副清冷到不动声色的模样。 装。 太装了。 他受不了这么装的人。 更受不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这般痴迷如此装模作样之人。 郦酥衣微垂下眼,冷眸睨着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 骨肉匀称,骨节分明,骨…… 被郦酥衣伸出手,冷冷打掉。 苏墨寅嘶了声,手背疼。 “这本就是那人的脸,怎么,那人的脸,那人自己还不让摸了?” 郦酥衣:“少来恶心那人。” 他本想来见苏墨寅一面,如今一想到对方成日顶着自己这张脸、去做那些不要脸的烂事,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凶。” 苏墨寅又“啧”了声,眸光微变。 “喂,你平日对酥衣也这么凶么?” 郦酥衣无语。 “不劳你操心。那人平日从未对衣衣说一句重话。” 不像某人。 迎面又是一记眼刀,苏墨寅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云淡风轻的阴阳怪气。 阴风迎面,卷起衣袖飒飒。苏墨寅背靠着略有些凹凸的墙壁,冷哼了声:“料你也不敢的。” “若你要是敢对酥衣说重话了,哪怕之事语气稍重些。那人也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这里,苏墨寅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是先前……或是以后。” 他明明是极随意、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被身前之人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微风扬动男人衣摆。 郦酥衣放眼,竟从他的身上无端瞧出几分落寞。 以后? 对方似乎可以咬重了这两个字。 郦酥衣问:“以后怎么?” 风吹动他的话语,轻飘飘的,落至耳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身后的光影明亮了些。 闻言,苏墨寅却不答,他将头偏至另一侧去。 目光却忽尔放得悠远。 见他半晌不语,许是二人同“心”,郦酥衣也察觉出身前之人的不对劲。他微微阔步,朝前迎了些许,重新问道: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光影落在苏墨寅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男人视线平稳,不知在看哪一处,忽尔唤了声: “郦酥衣。” “嗯?” “以后……你会对他很好的罢。” 闻之,他微蹙起眉。却听身前之人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道: “你那般喜欢他,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又那么喜欢你,不舍得你受半分委屈。” 他们二人若真的在一起了,他们只见若是没有他的存在。 应当是万分幸福美满的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多余之人是他,“第三者”是他。 不该出现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 思及此,苏墨寅心中不禁泛上一道苦涩。 抬起头,正见郦酥衣恰恰也抬眸,那目光平缓,径直朝他凝望而来。 同样一双昳丽到美艳的凤眸,二人眸底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苏墨寅抬眸。 迎着光,身前之人眸色清明。他好似一直都是这般风轻云淡、游刃有余,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时众人眼中的佼佼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在俘获他的芳心。 郦酥衣喜欢的不是这具身体。 他喜欢的是郦酥衣的灵魂。 一直不是他。 从来都不是他。 苏墨寅深深凝望他一眼。 四目相触之瞬,衣袂翻展的男人忽然落下一声: “郦酥衣,那人好羡慕你。” 苏墨寅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不觉,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少女先前的话语。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虽为武将,却文采滔滔,不输朝上文臣。他在西疆所著《军典》、《行军赋》,传颂至京,一时洛阳纸贵。他通天文晓地理,满腹经纶,可与太子少师博古论今。” ——不单单如此。 ——“即便身居高位,他也从没有恃才傲物、仗势欺人。他谦让温和,他持重有礼。恭以敬上,贤以效下。对待那人,他的妻子,郦酥衣更是处处充满了尊重、恭敬、包容。” 他回想起来。 他这辈子听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 “那人的夫君郦酥衣,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 冷风拂面,光影微动。 周遭阴冷,如长夜一般寂静无声。 闻言,郦酥衣也不禁道:“不要这般说,今日那人还要感谢你。西蟒大军压城时,是你拯救数千将士、数万通阳百姓于危难之中,若将那日城楼之上的人换作是那人,那人或许并非能做到像你这般坚决。苏墨寅,你让那人自愧不如。” 头一次得到郦酥衣的夸赞,苏墨寅骄傲地勾起唇角,眉眼间不掩恣肆: “都是他教得好。” 听到那一个“他”字,郦酥衣心底里泛上一层酸意。 转念一想,对方又只不过是自己所臆想出的一个“假人”,他试图与自己和解。 谁料,下一刻,对方竟缓缓道: “你放心,他与那人在一起时,却总是……貌合神离。他从未对那人说起过喜欢,每每看向那人时,眼底都是憎恶与怨恨。郦酥衣,他说他恨那人,他恨透了那人。恨透那人占据着你的身份、霸占着你的身体。恨透每晚日后之后,都要假惺惺地与那人接触。他说那人野蛮,说那人自私阴暗,说那人……恶心。” “他虽与那人相触,却从未说过爱那人。郦酥衣,他从未对那人有过一刻的动容。” 四周漆黑,只余一缕明光。他身影遮挡住那光亮,一字字说着。 说到最后,苏墨寅的言语里竟还多了几分苦涩与落寞。 郦酥衣望着他:“你与那人说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 苏墨寅的身体动了动。 他稍一侧身,便有冷光照射,落在郦酥衣的面容上,衬得他一张脸愈发白皙清明。 他不喜欢苏墨寅说的那些话。 即便对方的话语无一不是在与他说——从头到尾,衣衣从来都未爱过他苏墨寅。 他从未让郦酥衣动过情。 可郦酥衣依旧酸,依旧发醋。 听着苏墨寅口中讲述他们二人亲密之举,即便他们是同一人、用着同一具身子,即便衣衣与他是如何貌合神离。 郦酥衣依旧觉得不痛快。 见他如此不痛快,苏墨寅勾了勾唇,心中爽快愈甚。 但今日他的目标却不是这些。 他挑了挑眉,一 侧身,又有光影粼粼。 郦酥衣眼神微动。 只听苏墨寅道:“今日那人本不想让你生气,可见你如此清高倨傲,能瞧见你如此吃味吃瘪,也不枉那人来过这一遭了。” “那人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他是第一个愿意与那人说话的人。” “那人本阴暗卑劣,是他让那人学会读书,教会那人礼义廉耻。” “是他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那人半星温暖。” 只要是温暖,哪怕这温暖, “那人苏墨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言及此,他忽然一顿声,偏过头,掩住面上神色。 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兰蘅偏过头去,掩住面上神色。 只留给对方一个颀长的身形。 见状,沈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道:“你……” 不等他言语。 沈兰蘅兀地回过头。 只一瞬,他已然敛去面上异样,男人一双眼目光灼灼,紧盯着身前之人。 沈兰蘅的神色锐利,语气更是锐利无比。 “沈顷,你给我记住了。我如今替你活成了这样,全是酥衣她教得好,我所有的卑劣因你而生,我所有的光彩,则是与你半分干系也没有。你既然本就是这具身子的主人,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光光彩彩地活着!酥衣说你有的是手段,那就对西蟒的那群畜生不要客气,从前我打败的、丢失的,替我狠狠地打回来!但我的丑话也说在前头了——沈顷,倘若你敢有负于她……” 最后一句话,沈兰蘅几乎是咬牙切齿。 沈顷目光平静:“不必你交代。” 闻言,沈兰蘅“哼”了声:“也是。” 毕竟他是能让酥衣满心欢喜、赞不绝口之人。 微风吹过,又是一缕兰香拂面。 于无人察觉到的阴影之下,沈兰蘅长舒一口气,轻松地勾起唇角。 榻边,智圆大师正襟危坐,等待着榻上之人醒来。 他醒来得比智圆预想中要早许多。 然,仅此一眼,智圆便瞧出他的异样。 老者声音微敛,语气波澜不惊:“怎么是你。” 催眠时,入睡的是沈顷。 催眠结束,醒来的却是沈兰蘅。 闻言,沈兰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把他打晕了。” 智圆:…… 沈兰蘅无视他的反应,懒散地揉了揉眼。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樽佛像,以及这佛殿之内,所燃烧的数盏长明灯火。 “别忍了,”沈兰蘅睨了眼身侧的出家人,“看出来,你很想骂我。” “想骂便骂吧,反正我已是被人骂惯了。” 他毫不在意,“你瞧,我就是这么无耻卑劣,就是这么下流,这么不择手段。” 被人骂是理所当然的。 被她讨厌、被她憎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遭一默,只余下风吹帘帐的簌簌声息。老者抬眸,眼底夹杂着晦涩莫辨的情绪,凝望向身前之人。 这一瞬间,他竟能从对方一贯玩世不恭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悲壮来。 沈兰蘅问他:“如今我与沈顷的切换,已不受药物的影响。” 智圆点头:“是。” “也就是说,倘若大凛与西蟒再次交战,正在指挥行军的沈顷,会随时变成我。” 智圆仍答:“是。” 沈兰蘅默了一默。 有夜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吹拂进来。 佛帐轻垂,佛香缕缕。青烟迷蒙而上,殿内的长明灯盏忽然黯了一黯。 便就在这时候。 男人投落在佛殿墙壁上的影亦被风吹拂着,晃得有几分迷离。 像是下一刻便要散架。 沈兰蘅面上神色亦稍稍晃了一晃。 然,不过片刻,他回过神来。 “大师。” 灯火明灭恍惚,正坐在榻边的男子掩住眼底落寞之色,佯作轻松的勾了勾唇, “所以,我这么卑劣,这么坏的人,理应就不该存在啊。” …… 第101章 101 问智圆要来纸笔时,沈兰蘅万分平静。 信纸素白,其上沾染着些许佛香,香雾盈盈,迎面拂来。 落笔时候,智圆在一侧看着他,并未上前阻拦。 沈兰蘅的笔尖蘸了浓墨,一边下笔,一边问智圆。 “你是不是早就知晓,灭除我的法子。” 智圆诚实摇头:“除非施主自愿,旁的人,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灭除您。” 沈兰蘅笑了笑。 纸上字迹仍是歪歪扭扭。 狗爬似的难看。 落笔第一句,吾妻酥衣。 划掉,抹去“吾妻”。 他右手握着笔,心中忽尔浮上苦涩。 瞧,练了这么久,他的字依旧很丑。 与她纠缠了这么久,他仍想不出,于她面前,该用什么去称呼自己。 她不是他的妻子。 她从未有一刻,将他真正当作自己的夫君。 虽如此思量,他却只能忍住情绪,继续落笔。 他与沈顷写了无数封信。 两人有来有回,或是商议正事,或是互相骂得不亦乐乎。 这是他第一次,给郦酥衣写信。 不知过了多久,沈兰蘅微抬笔尖,重新换了另一张信纸。 【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吾今以此信,与酥衣永别矣!】 风吹影动,灯花落了一截。 雪衣微低,人伏桌案之上,不知不觉,种种往事,于男人眼前浮现开来。 沈府,万恩山。 漠水,西疆大营。 一时时,一幕幕。 【吾粗鄙卑劣之身,常蛰伏于黑夜。如蝙鼠,如蛆虫。吾平生未尝睹日华,亦未尝受人抚育。】 【吾生平未尝与人言谈,故粗鄙无文。更未尝与人交涉,故浅薄如稚童。】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 【然日月高悬于天际,岂是吾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吾奸恶狡诈,多作伤汝之事,至今懊悔不已。】 往事如碎片,似云烟。 随着落笔,又重新浮现在沈兰蘅眼前。 他心想,自己果真是这世上最恶劣、最糟糕的人。 他曾用剪刀剪去她衣袖上的兰花图腾; 曾用虎口凶狠扼住她的脖颈; 曾在雨雪漫天的山洞中抢过她的衣裳; 也曾大口大口,逼迫她灌下那苦涩的药汤。 他是恶劣,他恶劣透了。 他满心晦暗,满眼污秽。 面对皎若明月的姑娘,他一心只有侵犯,只有霸占。 他逼着她,在沈府,在她与沈顷的婚房。 逼着她,在灵堂,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旁。 在颠簸的马车上,在黄沙漠漠的西疆…… 【今日方痛悟吾之过失,然……】 笔杆停顿之际,浓墨豆大,自笔尖簌簌而下。 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在素白的信纸之上晕开,染成一片。 一片污黑,他抹不去。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于纸上淡淡化开。 【然吾身凋敝颓败,犹如虫豸,苟延残喘,直至今日。】 【下贱之人,原不当久生,唯心存牵挂,常怀贪欲,妄求多物,乃致今日大祸。】 直到—— 那日阴雨霏霏,敌军压境。 他独立城楼之上,看着满城风雨,黑云凄凄。 【若余为沈顷,城必不失,汝亦不遭此难。愧对卿卿,吾之牵连,致汝于此。】 【吾对汝之愧,百纸亦难尽其书。】 【天知吾欲救汝之心,然念及卿卿昔日教诲。卿卿言予大丈夫,怀大义,为民政。】 沈兰蘅看着城楼之下,那一点瘦小的身形。 【余心如遭千刀万剐,痛彻骨髓,几欲绝命。】 【吾心忖之,若汝已逝,吾亦难独存矣。】 【至彼时,吾之情思,将如风之绵长,树之苍郁,海之不绝滔滔。生死轮回,恒久不息,绵延无尽。】 长风抚过,灯盏微黯。 桌案之前,男人的手又顿了一顿。 回想起那日。 通阳城之下,轩辕高护得意嚣张的嘴脸。 以及通阳城之内,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那时候的郦酥衣只有一个想法。 酥衣教过她——她不能退缩,不能当逃兵。 若他身死,殒命于西蟒人刀剑之下,无论苏墨寅是否同意,她也会来陪他。 待护得身后百姓周全、待剿灭了西疆那些贼寇。 待城池收复,河清海晏之时,她会陪他一起死。 不知不觉,圆月悄落,一轮金乌缓缓升起。 点点清辉洒进佛殿,桌案边明亮了些许。殿内的长明灯却依旧燃着,久久不曾熄灭。 在这一片灯火映照之中,郦酥衣缓缓停下了笔。 于苏墨寅来往信件那么多封,她从未有一刻,下笔如此工整端正。 写至最后,浓墨点点耗尽,可她心头却有千言万语,难以成书。 想说得越多,下笔越是不知所言。 智圆大师在一侧,问她,可否会后悔。 郦酥衣目光垂下,落于书信之上。 “她知晓,她的存在势必会引起祸患。” “从前她并不在意那些祸事,直到敌军兵临城下,”言及此,男人顿了顿,唇边苦涩,“她原以为她不在乎那些祸事,可她在乎他。” “她在乎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她在乎,她所做之事,会牵连到他。” 清晨的风拂入佛殿,熹微的日光与长明灯火交织着,落在男子愈发苍白的面颊上。 她无力笑了笑。 “只可惜只要她一出现,他便会不开心。她若是在沈府出现也就罢了,可若她是在战场上出现……” “大师,她不敢再让他受那样的折腾了。” 郦酥衣自座上起身,立正后,又稍稍倾弯下身形,于佛殿之前点了一盏长明灯火。 灯芯受了火,起始,略有些张扬地向上一窜,又被晨风吹着,缓缓复于一片平静。 平静,宁寂。 智圆站在一侧,看着男子并未披外衫的、颀长的身形,未上前阻拦。 她平静地看着郦酥衣,见她平静地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苏墨寅忠君爱国,骁勇善战。 十三岁随父出征,自拜上将,苏墨寅胜绩,三十二场。 风声乍起,扬动男子身后乌发。 她眼帘翕动着,凝望向那明灭恍惚的长明灯盏。 口中轻轻呓语,不知在与何人诉说。 三十二场,无一败绩,让她断送了,对不起。 从今往后,不会再败了。 酥衣,从今往后,你的将军会常胜,会一路坦荡。 苍山万里,春风无涯。她将归于春山,眠于春山,又变成大凛千万春山。 【吾以吾魂,祭山河长明。】 祭, 吾妻顺遂,千秋万岁,一世长宁。 …… 苏墨寅下山时,积雪山上下起了濛濛细雨。 上山时她是一人,如今下山,她自然也是一人而行。男子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小心护着一盏长明灯,缓缓往山下走。 所幸雨势不大。 半山腰处,小六儿正带着人候在马车边,等着前来接应她。 见着那一袭雪白的衣衫,众人忙不迭迎上来。 为了护住长明灯盏,苏墨寅的半边衣袖都湿透了。 见状,小六儿惊了一惊:“将军,您……” 少年赶忙接过其手中骨伞。 雨水淅淅沥沥,苏墨寅的思绪却全在那盏长明灯上。见状,小六子还以为此乃将军为故去将士所点的灯盏,并未有作她想。马车就这般摇摇晃晃下了山,苏墨寅守着那一盏灯,独坐于马车之内,听着马蹄声踏踏不止,马车之外,一片风雨飘摇。 下山已是晌午。 她在积雪山上待了一整夜,在日头正旺之时,终于乘坐马车回到了通阳城。 沈兰蘅正在萧郎中家中,候了她许久。 听见马蹄声时,他正坐在木椅上,手里捧着萧郎中为他熬制的热汤。 昨日到今日,他的膳食一直都是母鸡汤。 萧郎中道,他刚受了惊,又受了寒,当下应当好生保养。 便就在沈兰蘅苦恼,该如何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一碗有些油腻的热汤时,只听院内一声“大将军回来啦”,少女赶忙放下手中热碗、朝外跑去。 这一场雨下得并不甚大,亦不甚久。 苏墨寅回来时,院子里的雨水恰好停下来。 她一袭雪衣,带了一盏长明灯。 春雨虽停歇,院落之中,仍有些许冷风料峭,吹起瑟瑟春寒。 苏墨寅下意识侧身,以身形将这长明灯护了护。 见状,沈兰蘅不禁疑惑:“郎君,这是……”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立马反应过来。 苏墨寅上了积雪山,去找了一趟智圆大师,祭拜了一场沈家将士英魂。 又带了这一盏长明灯回来。 “这可是郎君为沈家将士所点的灯?” 燃一盏长明灯,祭数千将士英魂。 说这话时,少女声音清脆悦耳,苏墨寅低下头,只见妻子面容瓷白清丽,那一双乌黑的软眸中,更是写满了天真与无辜。 她抿了抿唇,并未应声。 在西疆,专门有一座英魂庙,其中专门设有灵位与长明灯,来供奉舍身为国的、沈家将士的英魂。 这一盏灯并非众将士的。 沈兰蘅瞧出她面上异样,不免关切问道: “郎君怎么了?” 她像是有什么心事,在刻意瞒着他。 走入屋内,苏墨寅将灯端正摆放于桌案上。恰在此时,迎面扑来一道满带着湿意的寒风,将男人的声音吹散了些。 “是她的。” “她?” 沈兰蘅怔了怔,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她是谁?” 桌几上,灯火晃动着。 少女心中疑惑,也顺着苏墨寅的目光,凝望向那一盏长明灯。 不知为何,便就在沈兰蘅看着,那灯火随风飘摇之际,他的一颗心忽然跳动得很快。 灯芯迎着寒风,倔强的、固执的窜动这火光。 毫无征兆,他胸口处忽然闷闷的,没有任何缘由,堵塞得不成样子。 他站在苏墨寅身侧,下意识捂了捂胸口,终于,忍不住问道: “郎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墨寅看着他,终是道出真相:“这一盏灯,是郦酥衣为自己点的。” “郦酥衣?” 沈兰蘅不解,“她点长明灯做甚?” 提起来郦酥衣,他的语气并未有任何波动。 日影落入少女眸中,他眼神明亮清澈,眸光里,带着几分淡淡的疑思。 没有半分担忧。 一时间,沈顷竟不知该用什么语气来告诉她这件事。 他半边衣袖还湿着。 见状,郦酥衣也浑不顾沈兰蘅了,她自另一侧取来件干净的外袍,欲为他换上。 便就在这时,腕间一道力,沈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似乎怕捏疼了她,男人的力道并不重,却将她握得极稳。 怎么了? 沈顷手指稍稍用了些力,看着她,缓声: “便在今日一早,他于智圆大师禅院之内,献祭了。” …… 虽已入春,午时的风仍旧萧瑟。 男人声音清晰。 郦酥衣瞪圆了一双杏花眸。 光影穿过窗牖,落于少女眼中,又于她那双瞳眸间微晃着。良久,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一盏长明灯,好半晌才缓回思绪。 献……献祭? 她不明白,身为沈顷的臆想物,沈兰蘅究竟是怎样完成这一场献祭的。待她反应过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封信。 多了一封,沈兰蘅留给她的信。 【吾妻酥衣,亲启。】 沈顷适时地侧身,欲转身离去。 “郎君不必离开。” 郦酥衣手中攥着书信,忙出声唤他, “我与沈兰蘅之间的事,郎君不必避嫌。” 她说的是实话。 她与沈兰蘅之间,并未有任何你情我愿的私情,抛开沈兰蘅对她的觊觎,她一颗心清清白白,从未对沈兰蘅有过他想。 她的郎君是沈顷。 她爱的灵魂,是她的夫君沈顷。 闻言,男子步履顿了一顿,不易察觉的笑意于他唇角边荡漾开,又在顷刻,被他抿唇克制住。 沈顷正色,道了句,好。 一道兰香将她裹挟住,郦酥衣展开书信。 迎面第一句,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爱妻。 在知晓沈兰蘅乃沈顷另一面之前,她本对这个称谓万分排斥。如今知晓了两个灵魂实则为同一人,将沈兰蘅看作沈顷的阴暗面之后,她竟也能开始接受这个称呼了。 沈顷伸手,揽住她的身形。 即便是怀有身孕,她的身姿依旧婀娜,除去小腹此时微微隆起,可道是美人窈窕,纤婀动人。 她眼睫垂下,仔仔细细看着其上行文,一字一字向下读着。 越往下读,手中书信愈发沉重。 沈顷在一侧沉吟:“衣衣,那日通阳城上,闭门不出的人不是我。” “是他。” 闻言郦酥衣抬眸,双手紧攥着信纸,心中震撼不已。 一瞬之间,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原本轻盈的一颗心,狠狠朝下拽去。那颗火热之物下坠,竟让她的眼眶有了几分湿润。 然,那仅仅是几滴泪。 几滴毫不成形的泪。 她分得很清楚——此时此刻,她微灼的眼泪并非爱意,而是面对故去之人时,一瞬间的震撼与感动。 郦酥衣从未想过,一贯粗鄙的沈兰蘅,竟有一日,下笔落下如此动人的行文。 他道,我这一生本该在阴暗中度过,本该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冷,酥衣,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酥衣,可我太笨,总是将我的月亮惹哭。 她哭起来,眼睛红通通,亮闪闪的。 像是天上的星星。 明亮,璀璨,夺目。 是我久久困于黑夜里,从未见过明亮色彩。 我想,可能我生来就是如此笨拙,如此阴暗卑劣吧。 我配不上你这样好,这样温柔的姑娘。 配不上在万恩山上,冒着风雪为我系蝴蝶结的姑娘。 配不上逼迫我读书,带我通晓礼义廉耻的姑娘。 配不上在通阳城,带着我施粥行善,教我何为大丈夫的姑娘。 先前我总是眼红地问你,郦酥衣,沈顷他到底有什么好。 现在我知晓了,不是沈顷好,是你好。 你很好很好。 我沈兰蘅这辈子遇上你,很好,很好。 是你教会我太多东西,让我知晓,人生中不止是有黑暗一种色彩。 落笔时,我在思索,是将这封信烧毁,或是将这封信留给你。你是那样的温柔善良,若是看见了这封信,即便先前如何讨厌我、憎恶我,也总该为我留下一滴眼泪罢。 对不起,酥衣,我又将你弄哭了。 是我无能,只能卑鄙地用我的死亡,才将你感动。 你若是伤心,就去沈顷怀里抱一抱罢。如今我是看不见,也不会因为你们二人的亲密而吃味生气。 但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让你伤心。 我来时无名,去时也杳无踪迹。但记得同小六儿说,下次,下次我再教他舞剑。 大凛江山昳丽,山长水阔,路途遥远。 酥衣,我不是死亡,是被你救赎。 第102章 正文完 三日后,一行车队自西疆驶往京都。 无论苏墨寅如何哀求,宋识音去意坚决。除去先前在西蟒军营中被营救,她依旧是不愿再见苏墨寅一眼。 离开西疆那日,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身紫衫。 郦酥衣站在马车外,一手轻抬着车帘,与好友诀别。 与好友分别,固然依依不舍,可此地终究不是对方的留恋之地,如今养好了身子,理应不当久留。 宋识音离去时,郦酥衣拜托她,将沈兰蘅的长明灯盏一道送回京城。 一袭紫衫的姑娘坐在马车上,同她点头道: “衣衣你放心,这一路,我一定护好这盏长明灯。” 她并未多嘴问这盏灯为何人而燃,全以为这是沈顷在祭奠众将士的英魂。 春风裹挟着马蹄声踏踏,郦酥衣站在郎君身侧,抬眸望去。只见眼前扬动起一道道黄沙,尘土漠漠,渐渐远去。 识音不愿见苏墨寅,亦不准他相送。 故而今日识音离去时,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郦酥衣并不知苏墨寅现下在何处,也无意去向沈顷过问对方。 郦酥衣知晓好友的性子,识音并非能吃下回头草之人,既然要断,那边要断得干干净净。 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并不是她的作风。 于是乎,于众人的一片注目中,宋识音护送着这一盏长明灯,便如此回了京城。 一个月后,大凛与西蟒正式开战。 …… 春意渐浓。 郦酥衣坐在军帐里,她自幼畏寒,西疆又是阴寒之地,即便如今,她怀中仍免不了抱个汤婆子。今日沈顷在外征战,帐内有玉霜与素桃陪着,即便如今沈兰蘅已不在,一想着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郦酥衣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见状,玉霜在一侧温声安慰着,为她捧来热汤。 郦酥衣垂下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此去京都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多有不便。再加之此时此刻,她只想陪在夫君身侧,故而并未陪着识音一起回京。 郦酥衣心想,与其在京都过着心惊胆战、候着西疆军报的日子,倒不若一直留在这里,陪在他的身边。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四月。 沈顷夜袭敌营,歼敌无数,大挫西蟒锐气。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七月。 沈顷大胜敌军于箜崖山。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九月。 沈顷率沈家军与西蟒大皇子对峙,决战玄临关,大胜。 同月下旬。 沈顷收复玄临关。 当玄临关收复的好消息传来时,郦酥衣正被人手忙脚乱地抬入产房中。 月初时,见她月份大了,再加之军营中兵马动荡,恐动了她的胎气,沈顷已让小六儿带着她离开西疆,来到通阳城中。 沈顷与沈夫人救了全城百姓的名,见着郦酥衣前来,百姓自然很是热情。不光是萧郎中家,周遭百姓皆慕名而来,一时间送母鸡的送母鸡,提白菜的提白菜…… 真是好生热闹。 郦酥衣是在落日前,被抬入产房的。 她的肚子痛得急,还未反应过来呢,身侧的玉霜已是一道惊呼。 “快来人呀!夫人要生了!” 郦酥衣两眼一黑,整个人晕乎乎的,再回过神,已是到了产房之中。 眼眶酸胀,眼前发晕。她被人拥护着平躺在榻上,只觉得大汗淋漓,直将身后那层被褥打湿。 “夫人,夫人,您用力些,莫要着急。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夫人,您再用些劲儿,快了快了……哎……” 身侧传来产婆子略有些焦急的声音。 她身子骨孱弱,力气又小,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自日落前折腾到天黑,孩子怎么都出不来,这可把周围人急坏了。 玉霜急得要哭,素桃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镇定。 不过少时,后者又从一侧端来一碗掺了人参的汤药,让郦酥衣嘴里头含着。 “夫人,再加把劲儿,孩子要出来了。再用些力……” 便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 “将、大将军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他带着收复玄临关的捷报回来了。 甫一打胜仗,沈顷便听到妻子已被抬入产房的消息,一下竟连身上甲胄都来不及唤,匆匆忙忙上马,直往这通阳城飞奔而来。这一路鞭子打得急,噼里啪啦如同他同样焦急的心事,他心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的妻子还在产房中受难。 她在等着他,等着他的人,等着他的捷报。 还未入院,已有下人迎上来,同他道了夫人眼下情况。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清冷自持的世子爷在走入院后,竟径直朝那产房快步而去!! 见状,左右之人忙不迭阻拦。 “爷,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您乃国之重臣,这产房血污冲天,怕是冲撞了您!” 沈顷阔步,混不顾身侧言语,一把掀帘。 郦酥衣尚在恍惚,筋疲力尽时,只看见一片朦胧之中,忽尔闯入一道颀长的身形。 紧接着,她嗅到那阵熟悉、清雅的兰香。 迷离之中,有人紧握住她的手。 那人的声息亦一道落下来。 “衣衣,衣衣。” “别怕,我来了。” 她的手腕被对方攥握住,隐约间,那人似乎向她的腕间渡了一道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嗅着那兰香,郦酥衣竟觉周遭温暖了些。 “衣衣,不要怕,”他道,“抓紧我。” 有沈顷在一侧,她果然心安,不知过了多久,产房内终于响起惊喜的一声: “生了,生了!”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 先出来的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接下来,又是个小姑娘。 偌大的产房,响起婴孩的哭啼声,此起彼伏。 沈顷没有看那孩子,第一反应,是过来抱她。 她与沈顷给那两个孩子起名。 哥哥叫祺安,妹妹叫绥禧。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不求闻达富贵,只求他们喜乐平安。 玄临关大胜,彻底挫伤了西蟒人的锐气。西贼暂时不敢犯境,加之西疆条件艰苦苛刻,沈顷便带着她与孩子归京。 回京那日,街上锣鼓喧天。 虽说此一战多有波折,但最终既是战胜了西贼,又收复了先前丢失的玄临关,其中过失,圣上便免于追究了。 回京第一日,郦酥衣先带着祺安与绥禧回府安置,而沈顷有皇命在身,要先入宫一趟复旨。 她带着孩子回府,兴许是有了西疆这一遭,又兴许是有了孩子撑腰,即便现下沈顷不在身侧,府邸里的下人们,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对她了。 她跟着世子去了西疆,一路生死相伴,又有了沈家子嗣。 这一回,不止是魏恪,全府上上下下,俨然将她视作了沈府的女主人。 沈大那一双妻妾,更是对她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好妹妹称呼着,亲昵得紧。 除了一人。 长襄夫人。 先前在沈家,长襄夫人便一直看不惯她。 此次回府,对方的身子大不似先前爽利,她瘦了许多,一双眼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苍白,有些可怖。 她须得下人搀扶着,才可以行走。 见到祺安与绥禧,老妇人面上又露出许多亲昵,她,笑着要来抱这两个孩子。 祺安与绥禧都不喜欢她,被长襄夫人吓到,哇哇大哭。 乳娘赶忙上前,将这两个孩子抱开。 不光是老夫人,圣上的身子也大不若从前了。 此次回京,圣上问沈顷,要何封赏。 大殿之上,一袭官袍的男人略一沉吟,道,要为沈家重修祠堂。 他一句话刚说完,龙椅上的男人猛地一俯身,下一刻,竟咳出血来! 一旁的公公慌了神,惊呼一声“圣上”。 偌大的金銮殿乱作一团,此时此刻,也无人关怀沈顷为何要重修祠堂。圣上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秋日高悬,沈顷一袭湛蓝长衫,朝殿上略一行礼。 回到府中,他带着皇诏,着手开始重修祠堂。 旁人不知晓他的用意,但郦酥衣知晓。 他是要将兰夫人与弟弟兰蘅,一并迁入到沈家祠堂中。 听到这个消息,长襄夫人急火攻心,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卧在病榻上,生平第一次对沈顷破口大骂: “孽障!你个孽障,竟敢篡改祖宗祠堂,沈兰蘅,你个不孝子!自从娶了那个女人,你便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你——你……” 话音未落,妇人又呕出了一口鲜血,记得一侧姑姑慌了神,赶忙劝她: “老夫人,您少说些。千万要当心身子……” 当长襄夫人的唾骂声传入院时,沈顷正在兰香院,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喝汤。 闻言,男人手中攥着汤勺,淡淡垂眼。 “不必拦着,由着她骂罢。” 窗外光影晃动,于他眼睑处落了一层。 他与老夫人好歹也是母子一场,先前十五年,对方待他不薄,如今她病体缠绵,大夫道她时日无多,沈顷心有孝义,也不愿与她计较得太难看。 只是她唾骂声连连,扰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沈顷只好将她遣至别院,由几个干事得力的姑婆照顾着。 整个沈府上下,登时清净多了。 秋时总是多雨,阴雨连绵时,这天便一场接一场地寒下来。沈顷挑了个清朗之日,去沈家后山上,为母亲与弟弟立了双墓碑。 两个孩子有乳娘哄着,郦酥衣亦换了身清淡的衣衫,在一侧陪着自家郎君。 她垂眼,无声站在一侧,看着男子低下身,于墓碑上刻下两人名讳。 兰雪衣。 兰……兰蘅。 兰夫人说过,沈顷是她给沈家的孩子,冠以沈姓。 而兰蘅,则是她的孩子,是她兰家、是她兰雪衣自己的孩子。 离开时,天空又飘起了雨。 沈顷左手撑开伞,右手牵着她,相携着朝后山外走去。 他的手上沾了些泥土。 郦酥衣知晓,这是他适才刻字时,手上所沾染的痕迹。 她亲眼看着,沈顷一笔一画,亲手刻上那“兰蘅”二字时。 郦酥衣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异样的情绪。 一阵异样的、浅淡的离愁,于她的心绪间轻缓弥散开。 如薄雾,似云丝,迷迷离离,融散不开。 倏尔间,她耳畔似响起那人轻佻的笑。 “这种狼呀……他的性子怪得很,平日里捕食猎物,都是单个单个地吃,从不贪多。等他吃饱了,就会自己走了。快去吧,小猎物。” 不过转瞬,又是他带着几分委屈的话语。 “郦酥衣,你又骗我。我早该料到,你不能轻信。” “你为何不喜欢我,我与他是同一具身子同一张脸,我听你的话,已经学得很像他了。郦酥衣,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像他了,你为何还不愿……” 秋雨濛濛。 忽尔又秋风盘旋,吹起树声婆娑。 “喂,郦酥衣!” “我会将他带回来。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 “吾妻酥衣,吾,爱妻酥衣。” “你莫哭啦,莫要担心,我不在了,万事都会变好的。” “世间万事,都会变得很好,很好。如若这个世界,你能喜欢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我无能,只有在我死亡之后,才让你开始感动。” 让你这颗冰冷的心,因为我终于有了片刻触动。 虽然代价是,我的死亡。 ……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冬,沈顷再度出征西疆。 来年春,圣上驾崩。新帝登基,彻查当年双生子之事。 而后,又于万恩山下建立庙宇,告慰当年故去英灵。 不知不觉,匆匆又是一年。 当沈顷再凯旋,恰逢祺安与绥禧的满岁宴。 从去岁冬时,到今年秋时,将近一整个年头,沈顷在外征战,连连收复西蟒所霸占的六座城池,生擒轩辕高护,逼得对方签下求和协定。 一向猖獗的西蟒,终于向大凛俯首称臣。 新帝大悦,封沈顷为定国公,郦酥衣为一品诰命夫人。 圣旨下达那日,郦家前来庆贺。 简装,小六儿义愤填膺,直接带着人将孙氏与郦知绫打了回去。 而后又请来夫人的母亲林氏,请其上座。 见了外孙和外孙女,林夫人自然喜不自胜。然,最令她高兴的,还是与郦酥衣相见。 如今她身负诰命,即便是林氏见了她,也要行礼。 眼看着母亲便要俯低下身子,郦酥衣赶忙伸手,拦住她。 “母亲不必这般。” 闻言,林氏抿抿唇,唇角笑意浅淡,可那眉眼之中,尽写满了欢喜。 明日便是孩子的满岁宴,沈顷上次临走之前,她特意一人跑去国恩寺中,去问智圆大师求了一张平安符。 算着时辰,现如今,她应当去万恩山上还愿。 沈顷还在衙上忙,她便唤来玉霜与素桃,备好了马车,一人兀自前去。 秋风萧瑟,树影拂面。 国恩寺还如同先前一般,沉寂而肃穆。 智圆盘腿,坐于素帘之后,见到她来,双手合十,缓缓道了句:“施主。” 郦酥衣亦合手,回礼。 下山时,日头恰恰落下来。 微风一拂,树丛一动,转眼便是黄昏。 黄昏。 她想起适才佛殿之中,智圆同她说的话。 青烟袅袅,老者声音平缓,那双眼似乎洞察一切: “施主似有心事?” “我……没有。” “施主心中有愧。” 郦酥衣正色,清了清嗓,认真道:“算不上愧疚,” 智圆抬眸。 “他临走前,在梦境之中,曾与定国公说过一句话。” “他道,我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她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我本阴暗卑劣,是她让我学会读书,教会我礼义廉耻。” “是她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我半星温暖。” “我沈兰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便是我所爱之人从未爱我。” 下山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 可每当她回首之际,身后除了树木与月色,再无其他。 郦酥衣顿足,忍不住蹙眉。 近日她是怎么了,总是出现些奇怪的幻觉。 身后明明空无一人,除却那杳杳风声。 风声漫漫,送来智圆声音缓缓。 “施主,日月辗转,苦海沉浮。生死轮回,非离散也,乃救赎之形,别样存焉。” 当晚,郦酥衣在屋内抱着哄孩子,沈顷很晚回来。 便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只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只听一声,她便知晓是何人回来了,忍不住抿唇。 乳娘接过她怀中的小绥禧,一群婢子成群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寝屋内,只剩下她与沈顷二人。 四下无人,她如小女儿般扑入郎君怀中,面容娇羞。 “郎君今日下衙甚晚,都不能陪着妾身用膳。” 沈顷环住她,温柔道:“是我的错,近来公事忙碌,待忙完这一阵儿,我一定好好陪着夫人。” 月上梢头,星子阑珊,长夜已然深深。 正说着,沈顷自身后又将她抱紧。她的身形就这般,被他带着侧躺下来,后脖颈处是他微灼的呼吸,以及那清雅的兰花香气。 在沈顷怀中,她总是睡得很快。 便就在迷蒙时候,忽然人咬了咬她的耳朵。 郦酥衣一个激灵,后背绷直。 沈顷拍了拍她的头,“酥衣,睡吧。” 暖风卷入帐,身侧是男人身上熟悉的兰香,将她的身形寸寸裹挟。 她耳垂上仍有淡淡的酥麻之感。 不容郦酥衣细想,困意汹涌而至,她用脸颊蹭了蹭男人的胸膛,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 夜很深了,她在丈夫怀里,睡得很安心。 今夜星子明朗,温风和煦。 明日,又是一个好晴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