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作者:印久 简介 读到日本平安时代的一个故事,一位大官的两位夫人同时生下了一个孩子,一男一女,偏偏男孩性格像女孩,女孩性格像男孩,让大人们十分头痛。其实不太确定男孩该怎样,女孩又该怎样,但因为这种不和谐引发了很多想象,所以借用这个梗写了个故事。借用的只有这个梗,故事和人物全然不同,背景放到了中国晚清。为什么要放到晚清呢?嗯,这个自然是有原因的。故事中出现的真实历史人物和事件会根据需要做适当改动。 第1章 西阁大爷 秦逸民奉了山主、副山主之命,从北京赶去广州刺杀两广总督韦守中。他到了广州,韦守中却已出发去广西剿匪,他连忙赶去桂林。他到了桂林,韦守中却已领兵去十万大山收拾当地最大匪帮——师侗寨了。 秦逸民马不停蹄,这次,终于赶在韦守中之前,到了师侗寨所在山头。 放眼群山莽莽,碧树森森,云气蔼然不动,像是丹青高手贴着山和树画上去的。因为过于安静,秦逸民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找错了地方,然而他确实打听得明白,那群令人闻风丧胆的师侗寨强人们,就在此处落脚。 在山腰处,有人开了家小酒馆,让爬山劳累的人歇歇脚。秦逸民到早了,便先进酒馆,上了二楼,依窗而坐。 他点了壶三花酒,又要了半只麻鸭、一盘槟榔,边吃边思索。 他想,他可以在韦守中领兵进师侗寨前动手杀他,也可以在他出师侗寨后动手杀他。如果在前杀他,则韦守中兵强马壮,元气未损,他自己受到的危险就大;如果在后杀他,则韦守中无论输赢,势必消耗,他自己的危险就小。 从理论上来说,他应该选择在后动手。但这又牵涉到一个问题——韦守中这几年领兵剿匪,成效卓著。这次若再让他得手,剜去师侗寨这一毒瘤,则他在百姓中的威望日渐高涨不说,连带清政府也有了光彩。 秦逸民想起临走前山主和副山主对他的教诲:“清政府迟早完蛋,但他们早死,百姓受苦少;晚死,百姓受苦多。所以我们洪门的责任,就是多杀清廷栋梁,助长朝中腐败,促其早日滚蛋。” 秦逸民终于下了决心——宁可冒险,也要赶在韦守中领兵入寨前杀了他。 他决心才下,底下便传来了马蹄奔腾的声响。秦逸民忙按了下贴身而藏的手/枪激动地站起,很快又失望地坐下。 来的不是韦守中和他的军队,只是一支十几人的马队,估计是师侗寨的人,或是附近的散兵游勇。 马队在酒馆门前停下,店老板和这伙人相熟,也不多问,就打发家里人将马匹牵入一楼的牲口棚喂食。 一阵脚步杂沓,上来四个大汉。虽只四人,也把狭窄的二楼挤得似又缩小了几圈。 二楼只有一个靠窗位子,是这几人惯坐。不等他们开口,店老板便跑到秦逸民身边,不客气地说:“你吃完了吧?麻烦让让。” 秦逸民本来倒是准备起身结帐了,但一听店老板的口气,反而往椅背上一靠,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吃完了?再来份鸭子。” 店老板皱眉:“什么鸭子?没了。” “那来份笋炒菌菇。” “也没了。” “你有什么?” “什么都没了。” 秦逸民大怒,伸手一拍桌子,桌上碗盘一一蹦起,他说:“你这是要赶人?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又不白吃你的,你凭什么赶我?” 店老板见他目露凶光,心里打个突,立马软下来。他朝身后四人看了看,回头赔笑说:“这位大爷,你行个方便……” 不待他话说完,四人中一个背插两把长短刀的大步走过来,将他往边上一推,伸手就抓秦逸民手臂,他粗声粗气地说:“滚开!” 秦逸民瞅准他的手碰上自己袖子,往旁边一带,借力打力,带得他往边上冲了几步。他又一个单手刀,在两把刀后腰上一斩,两把刀顿时呈狗吃屎状趴倒在地。 两把刀着地后立马一个打滚远离秦逸民,又一骨碌爬起。四个大汉同时变了脸色,警惕地看着秦逸民。 右脸上刻着一只鹰羽的似是这几人的首领,他说:“原来是会家子,眼拙,眼拙。阁下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怕不是给韦守中老贼探路的?” 秦逸民心中犯难。他已看出眼前四人跟师侗寨必定关系匪浅,他若表明是来杀韦守中的,未免有和他们同流合污之嫌。他杀韦守中完全出于扳倒清廷、恢复汉家河山的大义,可不是对他本人的剿匪行动有何异议。 他这么一犹豫,四个大汉显然心里已有了结论。 两把刀刚刚出丑,料定是自己不小心,他说:“大哥、二哥、三哥,这人定是韦老贼派出的探子。韦老贼这次坑得我们苦,他马上就来,我们先送他一份‘入山礼’吧。”话一说完,他已抽出背后长短双刀,向秦逸民砍去。 秦逸民掀了桌子,挡住他两刀,人跳到一边,他心想:“正主没到,先惹上正主的对头了,好没道理!” 他身边除了手/枪只带了一只点穴指套,对方来势汹汹,边上又有三人虎视眈眈,他有心夺对方的兵刃,对方比他想像中灵活一些,他空手夺了两次,都差之毫厘。 眼看对方又一刀砍来,秦逸民戴上指套,满拟点他脐下关元穴,趁他气滞,夺下他双刀,再行讲和,哪知对方一脚踩在几颗滚落地板的槟榔上,失去平衡,秦逸民一指要点关元穴,却上移误点到了膻中穴上。对方倒在地上,抽搐几下,就此不动。 秦逸民仍旧照计划抢了对方长短刀,说:“各位,一场误会,我不是……” 四大汉中头绑红巾、排行第二的和腰缠金鞭、排行第三的,见老四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忙上去翻转他身体,见他口吐白沫,双眼上翻,已然气绝身亡。 老二和老三一齐仰天大哭。鹰羽老大抽出把斧子,就朝秦逸民扑来。老二双棍,老三金鞭,也从旁协助,和秦逸民拼命。 秦逸民挥舞双刀,防得密不透风,以一敌三,看似游刃有余,实则暗暗叫苦。 这些人功夫不高,但个个一身亡命之徒的狠劲。有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何况现在有三个?况又在地方狭窄的酒馆,稍一不慎,便难免中招。 秦逸民几次想动用手/枪。他对自己的枪法颇具信心,不说百步穿杨,就近发弹,那是得心应手,想打哪儿便打哪儿。但他有个先入为主的观念,总觉得同为学武之人,大家在切磋武艺的时候,你冷不丁打一枪,实在有失风范。他稍加思索,决定还是先行撤退。 鹰羽老大很是机敏,见他目光闪动,已知其意。他张嘴作啸,又叽里呱啦吼了一堆话。 秦逸民的攻势猛然间激烈起来,他逼退三人,气沉脚底,只听“咔嚓嚓”几声,地板上破了个大洞,他落到一楼牲口棚中。 按秦逸民的预想,一楼满是这帮土匪的马匹,他任抢一匹,便能进山躲避。哪知鹰羽老大事先防他逃走,已招呼众小弟将马匹牵出牲口棚,又让他们在底楼围成一圈。秦逸民如此下来,正中罗网。众小弟一见他落下,便各挺兵刃招呼上去,幸亏秦逸民功夫比他们高出一大截,才没有立马命丧棚中。尽管如此,秦逸民的手臂和大腿也挂了彩。 三个首领利用这空档从楼梯下来,以车轮战的方式继续和秦逸民缠斗。 秦逸民大声喊:“你们再不让开,我可要开枪了。我真要开枪啦!” 没人让开。 秦逸民一狠心,刀法一变,声东击西,瞬间杀了两个小喽啰。余人慑于他的快刀,害怕地往边上让了让。 秦逸民趁此机会,冲出牲口棚,上了离他最近的一匹马。 他心中正高兴,忽听到两声枪响。他心想:“怎么有枪声?我没开枪啊。”他低头,看到自己的腹部正洇出鲜血,觉得很不可思议。他身子一歪,栽落下马。 土匪们见状,大声欢呼。鹰羽老大收起枪,和老二、老三一起围上去确认秦逸民的生死。 就在这个时候,人们又听到了三声枪响,三个首领随着枪声,先后倒在秦逸民身上,跟叠罗汉一样叠在一起。 余下喽啰明白敌人真有枪,吓得有马骑马,没马撒腿,顷刻间作鸟兽散去。 酒馆老板饱经风雨,经验丰富,双方甫一动手,他便携家人去附近山洞避难了。 秦逸民稍嫌晚地放了三枪后,很长一段时间,酒馆周围鸦雀无声。 死人和活人的鲜血像蜿蜒的血蛇,穿轧野草灌木,划分出自己的疆土。 这片疆土忽然震动起来,秦逸民盼望了很久的军队马蹄声,宣告着他的刺杀目标正向他靠近。 第2章 总督大人的算盘 韦守中心情极/好。 广西的盗匪猖獗。官匪、绅匪、兵匪、民匪、土匪,五匪合成一股力,近乱百姓,远扰朝廷。韦守中被老佛爷亲点来广西剿匪,刚到的时候,一片茫然,无头无绪,每次他自以为逮到了一伙土匪,就有官员和富商托人来求情。有段时间,他看每个人,觉得都像“匪”。数年间,他不遗余力地同官斗,同绅斗,同兵斗,同民斗,内斗外斗,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终于整治出了些成效。如今,只剩几股匪徒还盘踞在深山老林之中。今日师侗寨一灭,广西土匪的根,算是烂了一大半了。 关于这次的剿匪,韦守中布局多日。他先派出间谍,混入师侗寨,获取山寨地图;又设下套子,引诱山寨的四名首领外出;再让间谍放出己方的错误攻山情报,混淆对方的分兵布置。 他带队出发时,传来一个坏消息,说他派出的一名间谍被发现了,反供出他。山寨的四名首领怕已经在回山路上。 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闻信后只下令加快速度,赶去攻寨。 他们从小路上山,到的比对方预料中早。师侗寨四名首领还没回来,余下一帮乌合之众,被韦守中带军一冲,没花什么大力气便攻破了寨子。 韦守中留下亲兵驻扎山寨,料理后事,他自己带着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地从大道返回。 他们经过半山腰的那座小酒馆时,店老板还没回来,他们不可避免地发现了异样。 这次剿匪的两大功臣——赖与鸣和侯英廷,各派自己部下去察看尸体。 一察之下,他们发现,酒馆外三人和酒馆二楼一人,竟是理应赶回师侗寨指挥与他们作战的四土匪头子。 赖与鸣看着部下将叠罗汉的三人平放到地上,他拿手指弹着自己的厚嘴唇,不解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英廷指指地上秦逸民,说:“是这个人干的。” 韦守中下马来到秦逸民跟前,低头仔细看了看他,心里也同意侯英廷的判断,他指着老大、老二和老三说:“这三个人都是喉咙中弹,一弹毙命,此人枪法之准,令人惊讶。” 赖与鸣还有点不信:“你们说他一个人杀了那四个凶神恶煞般的头头?我看不见得……啊!” 秦逸民之前伤口被三个大汉压着,此时压力一去,鲜血重新流出,痛得他忽然张开眼,呻/吟了两声,又昏了过去。 赖与鸣疾往后跑了几步。韦守中也后退了一步。侯英廷却反而迎上半步,拔枪护在韦守中身前。 韦守中吩咐左右:“给这位义士包扎了,立即送去医院!” ———————————————————————————— 秦逸民福星高照,两颗子弹,一颗也没留在身体里。他的身体素质极好,在桂林的医院里住了几天后,差不多已经恢复。但韦守中邀请他去自己府上调养,他盛情难却,又在总督府上好吃好喝,滋补了一番。等伤口完全愈合时,他发现自己比原来胖了十斤。 期间,韦守中来看过他两次。 第一次时他人尚在医院,韦守中只简单询问了下医生他的伤情。 第二次在总督府上,韦守中来到秦逸民房中。其时秦逸民已经行动自如,但他对韦守中抱着些愧疚的心理,所以躺在床上,装成比实际虚弱的模样,希望韦守中能尽早离开。 韦守中却没有早走的意思。他先询问了秦逸民的姓名和来历。秦逸民如实告之。他又问秦逸民怎么会与师侗寨的强人们起冲突。秦逸民含糊其辞,说自己为追杀洪门的一个仇人,误入山中,走得累了,正好看见一座小酒馆,想稍微歇歇脚,不料遇到一伙强盗,硬要赶他走,双方火气都大,无缘无故就动上了手。 韦守中对此深表叹息。 秦逸民打了个哈欠,想说自己累了。 韦守中却讲起此次攻破师侗寨的经过,感谢秦逸民为他们铲除了最大的障碍。 秦逸民十分尴尬,连道“不敢当”。 韦守中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又讲起广西的匪情,进而讲到国家内忧外困的现状。 秦逸民渐渐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他身在洪门,日常接触的多是江湖血性之辈,他所知道的至高无上的道义,便是“驱除鞑子,还我中华”,韦守中的话似乎给他打开了一道门,让他窥见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这里面有些事物,他之前也见过、听过,甚至接触过,不过从来没细想,一心一意,无非跟满洲鞑子作对。现在他的刺杀目标,却让他反省起来。 韦守中循序渐进,说自己虽然能力有限,制掣又多,仍旧尽己所能,想为国家多多出力。他接任两广总督后,最引以为豪的政绩,不是剿匪,而是在广东开办了几所武备学校,为国家培养军事人才。最近,他打算在广西也开一所讲武堂,除了常规军事训练外,也希望加上传统中国武术方面的课程。 秦逸民一听大喜,说:“这个要的。这些年新开的武备学堂不少,每每注重西洋式教育,把咱们老祖宗的东西全盘推翻。依我看,这未免矫枉过正。就拿打枪来说,你对着靶子开枪,进展缓慢;但你只要练过飞镖暗器,哪个还不能成为神枪手?” 韦守中微微一笑:“你这么说,我太高兴了。”秦逸民一愣,韦守中已经抓了他一手,激动地说,“我识得的会武之人,没一个及得上先生。若先生不嫌弃,能否留下来当我的武术教头?我们可以先定三年之约。” 秦逸民险些马上应承下来,又一想,为清廷培养精锐新兵,似乎和他最初的意图相背。他要求韦守中宽限几天,让他好好想一想,再作答复。韦守中有些沮丧地同意了。秦逸民见他这样,忍不住脸上泛红,好像自己做了十分对不起朋友之事。 秦逸民等韦守中一走,就写信给洪门山主和副山主,将他刺杀韦守中的经过详细汇报了一番,末尾,提到韦守中发出的邀请。 他很快收到山主和副山主的回复。他们经开会讨论,一致认为恩将仇报要不得。既然韦守中救了秦逸民一命,秦逸民别说三年,就算一辈子替人家做牛做马,也是应该的。至于刺杀清廷栋梁之事,可以从长计议。 于是,秦逸民留在了桂林。 第3章 教头与学生 秦逸民开始在广西讲武堂当武术教头。 讲武堂中学生大多是正在军中服役的低级军官,也有从零开始的新人。广西当地有尚武习俗,男孩家只要有条件,孩子一满十岁,便会请人来教武术。 韦守中的小儿子今年正好十岁,也被他父亲塞进讲武堂。 韦守中一共四个孩子,其中三个男孩。老大韦景固和老二韦景广是讲武堂的老生了。韦景固资质平平,但刻苦勤奋。韦景广稍微聪明些,当着人不习练,背着人默默努力。但兄弟两个,同属中流,秦逸民教了他们几天,没留下太深的印象。 韦景煊是在秦逸民执教的第五天来的课堂。他长得跟两个哥哥并不相似。他人矮,又没剃头留辫,一张小圆脸,尖尖的下巴,目如点漆,唇若涂丹,看着跟年画上的喜娃娃似的,初见的人,倒有一大半把他当成女孩子。 秦逸民一开始看他独自搬了张凳子坐在一帮大男孩队伍的末端,也有点为他担心。 他趁其他人捉对练习的时候,把韦景煊叫到面前,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韦景煊。” “多大了?” “十岁。” “干吗要学武?” “爹爹让学,只好学。” 秦逸民忽略了小孩脸上一闪而过的惫懒神情,问过他没有基础,便打了一套入门的少林长拳,旨在引起他的兴趣。 韦景煊也像其他初次学武的同龄男孩一样,兴致盎然地看秦逸民打完,以为要他依样画葫芦,便也装模作样地从头到尾打了一遍。虽然没有一招到位,有的动作他身体做不出,就拿手指在空中比划个样子,但一套拳法,竟全部记了下来。 秦逸民顿时对这孩子大感兴趣,亲自纠正了他几个动作,又兴致勃勃地布置了回家作业。 孩子非但聪慧,而且努力,一板一眼地在学堂练完,又向秦逸民求教了几个问题,保证回家勤学苦练。 秦逸民虽说主要是为了报恩才来当教头,但学武之人,看到美质良才,就好比古董商看到前朝古墓葬品,心中难免雀跃。犹其在这个枪炮横行的年代,武术已逐渐沦落为老人小孩强身健体的玩意儿,这时候,让他发现一个真正有资质、肯努力的弟子,是件多么可喜可贺的事情! 次日,秦逸民迈向讲武堂的脚步也比平常轻捷几分。 可惜这天,韦景煊没来上课。 秦逸民问韦景固和韦景广,哥儿俩茫然不知。 第三日,韦景煊依旧没有出现。韦景固替他带来张请假条,原来他弟弟发烧了。 一直到四天后,韦景煊才回到学堂。他发烧过后,精神有些委顿,但唇红齿白,似无大碍。 告了几天假,头一天学到的自然全忘了。秦逸民耐下性子,从头到尾又教了一遍少林长拳。韦景煊照旧一学就会,一点即通。 秦逸民心中重新燃起希望,又多教了他几招,然后才放他走。 次日,身体虚弱的韦景煊再次没能来上课。 同样的事情,反复发生几次,即便秦逸民不是什么心细如发的人士,也看清了其中把戏。 秦逸民痛心地发现,这个被他大为看好、已预定等他大几岁就收入洪门的小弟子,竟是个天字第一号惫懒人物。什么勤奋好学,什么刻苦用功,全是装出来骗他的。这人宁肯在家陪小丫头们玩耍,也不肯练习他布置的作业。一个月了,他看一遍便记住的少林长拳,竟仍没有一个动作做到位。 这日,韦景煊在“腹泻”几日后重新来到学堂。他迟到了快半节课,进来时,大伙儿已经打开了。 秦逸民几次从他面前经过,都对他视而不见。 韦景煊老老实实地在边上站了快十分钟,觉得有些困了,便低下头,靠流海遮挡着,闭眼假寐。 “韦景煊!”忽然有人叫他名字,他一惊,清醒了,抬头就看到秦逸民灼灼逼人的目光。 “秦师父。”韦景煊乖乖叫他。 “你舍得来了?” 韦景煊心知不妙,但依旧没事人似地说:“我昨天就想来了,我妈和我姨不肯,说我动不动上茅房,会给师父和诸位师兄添麻烦。唉,今年流年不利,病灾不断,师父教的长拳到现在还没练好,真是对不住。” 什么话都让他说了,秦逸民只能“嘿嘿”冷笑两声。 过了会儿,秦逸民才说:“你前两天真的只能躺在床上?不对吧。”他看了眼韦景广,“我怎么听人说,你和小丫头们扑了一下午的蝴蝶呢?” 韦景煊依旧镇静,他说:“谁告诉你的呀?二哥吗?大哥二哥住的地方和我们隔开一条马路,他多半是偷偷跑我们院子里玩,把我姐姐当成是我。我都脱力了,哪还能下床玩?玩也不和女孩子们玩。” 几个男孩偷笑出声,韦景广瞪了弟弟一眼。 秦逸民完全说不过他,只好罚他去一边练习扎弓步。他恨铁不成钢,命令时的语气比平时严厉许多。 韦景煊扎了两分钟弓步,便放弃了。 秦逸民一直默默盯着他,见状便问:“怎么了?我没说好,不准起来!” 韦景煊晃了晃身子,虚弱地说:“秦师父,我没力气了,看来还没恢复,我们明天再练吧?” 秦逸民冷笑一声,让他去搬张长凳过来。 韦景煊听话地搬了来。他做作过头,一段十几步的路,他放下凳子歇了两回。凳子摆到秦逸民面前,他讨好地说:“秦师父坐。” 秦逸民摇头:“我不坐。” 韦景煊自己坐下了。 秦逸民大声喝说:“谁让你坐的!” 韦景煊吓得从凳子上跳起。 旁边练习近身搏击的人都停了下来,好奇地看向这边。 秦逸民颜若判官,命令韦景煊:“把裤子脱了,趴到凳子上去!” 韦景煊小脸立马涨得通红,他说:“我做错了什么?” “你自己知道,趴上去!” “我再去扎弓步好了。” “趴上去!” 韦景煊可怜兮兮地看向两个哥哥。韦景固说:“秦师父,我弟弟人小不懂事,你给他一次机会吧。”韦景广也觉得秦逸民当着外人打他弟弟屁股太不给面子,心里后悔为了讨好老师给他报讯,他也说:“是啊,饶他一次吧。” 秦逸民却毫不通融,他说:“我给过他几次机会了,这惫懒小子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今天我就来教教他,‘尊师重道’这四字怎么写。脱不脱?你不脱,我就来脱了。” 韦景煊见没有办法,哭哭啼啼地脱下裤子,趴到长凳上。 秦逸民拿戒尺抽了他十下。他手下留情,打得韦景煊火辣辣疼,却不会伤到他。 揍完,秦逸民再次下令:“明天来上课时,把长拳从头到尾打一遍给我看。错三个地方以上,我还揍你!” 韦景煊提起裤子,灰溜溜地走了。 来接他的仆人韦四喜见小少爷眼睛红红的,一脸杀意,一句话也不敢和他说。 车子到了总督府西门,韦景煊不等车停稳就掀帘跳了下来。也不知是否扭到脚,就听他大叫了一声。韦四喜吓得忙去看他,他甩掉四喜的手,一头冲入府内。 韦景煊跑过两进门,正朝一间屋而去。那屋的帘子被人甩到一旁,另一个十岁孩子满脸怒容地从里面出来。 两个孩子打了个照面,屋里出来的收敛了下怒气,好奇地问:“你怎么啦?” 韦景煊二话不说,扑到她怀里,大哭起来。 第4章 一段美谈 要说韦守中这位当地出身的清廷官员的功绩,广西的老百姓们可以随口道来,像是他以藩司成功弹劾了朝廷制宪;像是他乘船追捕逃犯,一直追到澳门,从洋人口里挖回了人;像是他领兵千里上京,护送两宫出巡……但最叫他们津津乐道的,还是一件风流韵事。 桂林有位姓莫的富商,祖上因避战乱到了广西,和当地土司联姻,渐渐被同化成一族人。 这位莫富商擅长经营,积累了家缠万贯,却整天提心吊胆,生怕沦为土匪口中肥肉。他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已到出嫁的年龄,于是富商对外宣称——谁帮他保住家产,他就将两个女儿嫁给他。 韦守中那时刚中举人,还在广西当个小官。他新死了夫人,想要续弦,听人夸莫富商的女儿们如何花容月貌,便动了心。 他领着一帮兄弟,将几股打劫或想要打劫莫富商财产的土匪打得落花流水,又亲自带领韦家壮仆去莫家站岗。 莫富商深受感动,当即履行诺言,要将两个女儿一齐嫁给韦守中。 韦守中有一个弟弟,和他一起打过土匪,他弟弟还未婚配。韦守中这人很讲义气,他只肯娶莫富商的大女儿莫静姝,而把小女儿莫静兰让给了弟弟。 他这个弟弟后来在甲午战争中阵亡,莫静兰成了寡妇。 莫家两姊妹关系极好。莫静姝听说妹妹成了寡妇,忙恳求丈夫,将她接到府里来住。 韦守中依言将莫静兰接了过来。他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莫静兰,觉得她和其姐相貌肖似,但更为楚楚动人。 姐妹相见,又喜又悲。 按莫静姝的意思,想要将妹妹永远留在身边,但又怕底下人说闲话,瞧不起莫静兰。她思虑再三,向丈夫提出,要他干脆收了自己妹妹,从此后两人不分大小,一起服侍他。 韦守中起先不肯,觉得太岂有此理,但耐不住妻子软磨硬缠,纠缠不休,后来还是勉为其难,娶了莫静兰。 这之后,姐妹俩非但没有龃龉,感情反而比原来更好。韦守中和家里其他人看着,也觉稀奇。 家和万事兴,清廷虽风雨飘摇,韦守中却一路高歌猛进。 莫静姝婚后一直无动静,却与妹妹同时怀了孕。两个人又于同一时刻,诞下了孩子。 莫静姝生下女儿韦春龄,莫静兰生下儿子韦景煊。其实谁也说不清两个孩子谁先落地,但莫静兰尊重姐姐,定要说先听到隔房婴儿哭声,才生下景煊,于是韦春龄成了韦景煊的姐姐。 两个孩子生下来时就几乎一模一样,光看脸蛋,谁也辨不清楚,发生了好几次乳母和下人抱错孩子的事情。连韦守中和两位莫夫人,若非依靠作弊的手段,也常常认错。 韦家人非满非汉,没官职的男人不强求剃头留辫,所以两个孩子一直长到十岁,外人还是只能依靠服饰的不同来辨认男女。 至于孩子的母亲们和几位亲近的身边人,倒是逐渐掌握了一些辨认的窍门,偏偏是这些窍门,引起了她们的不安。 说起这两个孩子本人,他们除了长相相似,关系也格外亲近。他们的母亲还讲究些客气,他们则两小无猜,笑着、打着,打着、笑着,抱在一起跌跌撞撞地成长着。 最开始引起两位莫夫人不安的,是两个孩子抓阄的时候。韦春龄放着身边一堆女工作品和糖果、洋娃娃们不要,爬到弟弟身边,一把抓起地上一辆坦克模型。而韦景煊看姐姐过来,笑嘻嘻地扯掉了她的一根头绳,紧抓不放。 这仿佛是一个不详的预兆。 以此为界,孩子们一天天长大,果然韦春龄对女孩子应该感兴趣的事物不屑一顾,教她刺绣、弹琴、写字、画画,好像拿脚链套住了她的脚踝。让她安安静静地在一个地方坐十分钟以上,比教猴子坐禅还难。常常是一个错眼不见,她就偷跑出去,和两个哥哥、府里的小厮们一起爬树、打鸟、斗蟋蟀。有一次,因为韦景煊说要吃天上的蟠桃,韦春龄异想天开,带领一帮小伙伴去附近山上找桃子,直找到深更半夜,迷了路,被山里猎户送了回来。 而韦景煊,就像是故意和他姐姐对着长的,凡被他姐姐厌恶的事物,他无不热衷。他讨厌和男孩子们玩耍,自韦春龄组织大伙儿在府里玩过一次官兵捉匪的游戏后,他就正式下定决心,再也不要和那些野蛮的男孩子玩了。他觉得男孩们很可怕,他只要稍稍示弱,就会成为他们捉弄和嘲笑的对象,所以他宁愿安安静静地呆在屋子里,看看书,听听琴,和丫头们一起调脂弄粉,偶尔偷听下太太和婆子们对别人的家事说长道短。 两个孩子尽管差异巨大,但他们自己不觉得,每天都抽时间在一起分享自己的经历,认真听对方的讲述。 莫静姝向韦守中抱怨过几次孩子们不寻常的性格爱好,韦守中认为她小题大做。他说:“小孩子懂什么?不怕丢人,我小时候还偷穿过我妈衣服呢。等他们大些,各自走的路不同,自然该怎样就怎样了。你放心,到时我会亲自引导他们走上正轨。” 莫静姝忍笑,说:“好,那我等着看。” 韦守中说话算话,等到两个孩子过了十岁,他便把韦景煊叫到身边。 他教导儿子:“你别以为自己还是个孩子,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虚度光阴。现在朝廷风雨飘摇,外有列强环伺;内有贪官盗匪,浑水摸鱼,国家未来如何,实难预料。你既是我韦守中的儿子,那生下来,便注定将来要为皇上分忧,为国家效力。这是你的荣耀,也是你的责任。从明天起,你就进讲武堂,先跟着秦师父学些武艺傍身,过几年,再让你学其它课程。你好好用功,从前那些蝎蝎螫螫、见不得人的脂粉派头,都给我扔到一边去吧。” 韦守中觉得没有必要专门对女儿说什么。他请教了几位受人推崇、也有年轻女儿的友人后,给韦春龄请了两位私教,一中一西,通过不同的方式,教导她成为一个温雅的淑女。 ———————————————————— 韦景煊被打了屁股,恨恨回到家时,正逢他姐姐韦春龄把一朵牡丹花绣成了一只癞/蛤/蟆,恼怒之下,放火烧了。 姐弟俩背着人,来到后园中独属于他们的假山石洞内,分别倾诉了自己一天的倒霉经历。 韦景煊想到当众脱裤受辱,又忍不住流下羞愤的眼泪,他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啦!我去跟爹爹说,我不要学这劳什子武术,累得半死,没的还锻炼出一身肌腱子,丑死人啦!” 韦春龄掏出手帕,撸了两把弟弟的脸,她沉思说:“这么去说,爹肯定不当回事,你多半还要挨一顿揍。” 韦景煊也知道她说得不错,垂头丧气地说:“那怎么办?唉,我真羡慕你,能安安静静地学些真正美好、有用的知识,不必整天喊打喊杀,闻那些臭男人的汗味……” 韦春龄突然眼睛一亮:“对,就这么办!” 第5章 各自满意的一天 韦景固和韦景广趁着没上课小声商议,再一次强调了他们的决心。 韦景广说:“他是我们的弟弟,打他,就是打我们。” 韦景固点头:“不错,就是打我们。” “他今天再打,我们就罢课。” “对,罢课……可是爹会怎么说?” 他们商量了无数次,每次一到这个问题,就卡住了。韦景广说:“是这个秦逸民辱人在先,爹肯定也会站我们这边的。”韦景固不说话。韦景广心里已经有点埋怨小弟偷懒,陷他于进退两难的窘境。韦景固则暗暗期望韦景煊今天别来,最好以后也别再来了。 但事与愿违,韦景煊今天来了。 他像平时一样,搬了张小凳子,坐到第一排最右边。 他刚刚坐好,秦逸民就进来了。 大家起立叫好,韦景煊也跟着站起。 秦逸民看到韦景煊,暗暗点头。他昨天打韦景煊屁股后,有点后悔,想这小子今天多半又不来了,没想到他竟然出现了,看来还不是完全不可教。 秦逸民把韦景煊叫到跟前,他两个哥哥看着比他更紧张。 秦逸民问说:“教你的拳法,回去练过了?” 韦景煊说:“练是练了,但有几处记不真切,还望师父指点。” 秦逸民冷笑一声:“哦?试问来。” 韦景煊边比划边问他,这招之后踢右腿还是踢左腿;那招连下去往右转身还是往左转身……连问了七八个问题,秦逸民一一解答。 韦景煊低头默想了一遍。 秦逸民等他想完,问说:“好了?” 韦景煊沉着点头:“差不多了。” “差不多?你还记得我昨日的话吧?错三处以上,我今天还要打你屁股。” 韦景煊并不多话,摆好姿势,便打了起来。 他基本功近乎为零,脚步虚浮,动作无力,但一套长拳从头打到尾,并无一处出错。 秦逸民惊喜之余,心想:“果然是‘不打不成器’,我以前对这小子太松了,看来以后,该揍还得揍。” 他故意板着一张脸,说:“你在我这儿练了月余,打一套最简单的长拳,还像在摆弄花拳绣腿,可见平时不用功。拿凳子来!” 韦景固和韦景广互相看看,催促对方说话,却谁也没能开口。 韦景煊将长凳摆好,忽然向秦逸民抱抱拳:“秦师父,我求你一件事。” 秦逸民以为他又要讨饶,沉脸说:“又求什么?” “别脱裤子打,行不行?” “哦?” “别脱裤子,哪怕你打断我的腿,我也不怨你,依旧认你为师,跟着你好好学武;脱了裤子,我不会再来上你的课,从此,你就是我的仇人!” 秦逸民觉得这孩子的想法有趣,心想:“不脱裤子,以为我就揍不疼你?”他说:“可以,趴在凳子上!” 韦景煊这次没有任何异议,乖乖在凳上趴好。他两个哥哥依旧未能发声。秦逸民力贯手臂,用了远比昨天大的劲,拿戒尺抽了韦景煊十下。 韦景煊小脸泛红,倒是没有哭。 秦逸民让他站好,问他:“知道为什么揍你?” “知道。我不用功,还骗师父。” “你恨不恨师父?” “不恨。” “真的不恨?” 韦景煊一双大眼睛坦坦荡荡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恨?你是为了我好。” 秦逸民心里竟然一热。他点点头,让韦景煊去一边扎弓步和马步。韦景煊一言不发地去了。 秦逸民给其他人上课,不时瞄一眼韦景煊,见他尽管小脸憋得通红,额头满是汗水,但仍一动不动地坚持着。 秦逸民心里诧异,更肯定了“不打不成器”的想法。 这天下课,韦景煊一瘸一瘸地爬上马车,双手扶着车壁,慢慢坐下。 韦四喜回头看了他几眼,笑说:“小少爷今天怎么这样高兴?碰上好事了?” 韦景煊说:“我平时不高兴吗?” 韦四喜摇头:“往常我拉小少爷过来上课,跟拉猪上屠宰场似的……”话未说完,被韦景煊丢了一个铜板在脑袋上,他收了铜板,笑着掌了自己一巴掌,“该死,小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韦景煊脸上确实洋溢着喜气,他说:“少啰嗦,快点回家!” 和昨天一样,韦景煊从总督府西门进入,穿过两进门。 韦春龄已在园中等他。 韦春龄沿着回廊走了不知几遍,一见到他,便拉着他手,两个人悄悄去了假山石洞。 两人进洞后,快手快脚地脱下衣物,和对方交换了。 原来,昨日韦景煊被秦逸民当众脱裤子打屁股后,又气又羞,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上他的课。无独有偶,韦春龄学刺绣失败,也不愿再拿针了。两人一商议,决定由韦春龄扮了弟弟,去讲武堂上课;由韦景煊冒充姐姐,留在家中受教。 两人刚换了衣物,还来不及换发型,韦景煊就迫不及待地追问韦春龄学校事情:“他没拿你怎样吧?你照我教你的打了长拳没?” “打了,没犯错。” 韦景煊小手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菩萨保佑,我真怕他会脱你裤子,打你屁股。” “他没脱我裤子,但还是打了我一顿。” 韦景煊双眼冒火:“为什么?” 韦春龄将经过讲给弟弟听。韦景煊听得火冒三丈,认定秦逸民对他不安好心,也可能是他曾经吃过他们爹爹的亏,不好拿他怎样,故意把气出在他小儿子身上。韦春龄没他那么多心眼,她本能地觉着这位秦师父还挺喜欢“韦景煊”的。 韦春龄问起弟弟一天的生活,韦景煊眼睛一亮,又不好意思在姐姐倒了霉后表现得太欢欣鼓舞,他说:“也没怎样,云老师教了‘平针’和‘跳针’的绣法,我绣了朵牡丹,她收回去,说要当纪念品。估计只是哄我玩吧。”话是这么说,他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得意之色。 韦春龄心里奇怪,她想:“竟然真的有人喜欢一动不动坐在屋里头,拿着根小针瞎穿?” 韦景煊帮姐姐梳好了头发,左右端详了会儿,满意地点点头。他随意挽上了自己的头发,下意识地叹了口气。 他们手拉手走出山洞,爬到假山上的亭子里。 韦春龄双腿依旧酸痛,她大大咧咧地靠着亭柱半躺在长椅上,吹着风,回想着秦逸民今天传授的招数。他没教她新内容,但她从他指导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偷师了些新东西。她想:“这还只是讲武堂的一个课程呢,其它还有教打枪放炮的,教行兵布阵的,唉,我要是能在那里上学就好了。” 韦景煊唱着歌儿在亭子外边走来走去,他采摘了桃花、紫荆花、山茶花和虞美人,编了一个“品”字型的花冠,戴到韦春龄头上。 他呆呆地看着韦春龄,心想:“我要是戴上花冠,就像春儿现在一样,多好看啊。” 他不由得又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趴在栏杆上,眺望不远处的漓江。他小声嘀咕:“不想再去讲武堂了。” 韦春龄说:“我想去。” “要不,再换一天?” “好。” “你说,要是他们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了再说。” 第6章 一天、一天、又一天 因为在假山亭子里的一番对话,韦春龄和韦景煊第二天也交换了身份,不仅第二天,第三、第四、第五天……也交换了。这一换,就换了三年。 在这三年中,只有两个人识破了他们的真相。一个是姐弟俩的乳母祝嬷嬷,一个是韦春龄的贴身丫头小钩子。 祝嬷嬷是正好撞见了姐弟两个的换装现场,盘问之下,得知了真相。 小钩子则是在给小姐打洗澡水时,发现她身上异乎寻常的青青紫紫,嚷嚷着要去报告莫静姝,才被韦春龄告知了事实。 但祝嬷嬷也好,小钩子也好,两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祝嬷嬷自己有过一个孩子,夭折了,以后再没能怀上,她对姐弟俩的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口袋,她有的,要给他们;她没有的,偷抢拐骗,也要给他们。至于小钩子,她比姐弟俩还小两岁,在她小小的心灵中,只认韦春龄一个主人,小姐一道令下,她可以无法无天。 正是基于这一老一小两个人的纵容和包庇,韦守中夫妇的苦心安排,非但没能及时纠正,反而助长了姐弟俩性格上不妙的倾向。 这三年中,韦春龄从讲武堂毕业,进入将弁学堂继续学习。她各科成绩均为第一,枪法之准,学校无人能敌。有一回,她父亲来视察学堂,让身边一个枪法不错的随从和她比赛射击,被她毫不费力地击败。从此,“韦总督家出了个神枪手”之说传遍桂林。 不过桂林人不知,韦春龄枪法好,不全是将弁学堂老师的功劳。她从讲武堂毕业后,依旧跟着秦逸民练武。她天资聪颖,又刻苦努力,秦逸民的看家本领——长拳短打、近身搏击等,全被她学了去。她天天练打暗器,打枪自然不在话下。 由于韦春龄几乎每天过着这样的日子,举手投足之间,连原先不多的一点女儿娇气也失去了。见过她的人,无不夸她英武潇洒。很多小门小户的女孩,专门守在将弁学堂外等她,她一出现,她们就大呼小叫,兴奋半天。韦春龄对此一无所知。倒是有两个家世不错的男同学,曾隐晦地向她打听她“姐姐”的情况,令她十分不快。她对他们说,她的“姐姐”早已许了人家,外头人不知道罢了。 这位早已许人的“姐姐”,这三年的日子过得也好像蜜蜂掉到了蜜缸里。 两位女先生,一中一西,交替着来给他上课。云先生主教他琴棋书画和各种女工。理查德夫人教他英语、西洋美术、钢琴、舞蹈、礼仪和算数等。因为理查德夫人本人是法国人,她出于私心,又免费教学生法语课。凡她教出的学生,英语总是停留在二十六个字母阶段,法语却能流畅与人进行对话,韦景煊也不例外。 韦景煊很快掌握了所有成为淑女的外在技巧。理查德夫人几次带他去参加义演聚会,小试牛刀。他没有令理查德夫人失望,轻而易举便艳冠群芳,赢得一致好评。 莫静姝担心女儿风头太露,格外嘱咐云先生多加了一门“女德课”。这门课韦景煊可不喜欢,好在他记忆力过人,背下来装个样子,还是不在话下。 姐弟俩因为有了共同的秘密,比以前更亲密了。他们在假山石洞中碰面时,有小钩子忠心耿耿地在外把风,他们尽可以放心地交流似乎理应属于对方的生活。 韦春龄几句话就将事情交代完了。韦景煊却声情并茂,一说能说上几个小时。他有时模仿宴会中女孩子们的拿娇作态、钩心斗角,模仿得太惟妙惟肖,每每让韦春龄笑得直不起腰来。 也许正因为有了对方这么个存在,他们对自己很是放心,感到不安时,只要瞅一眼对方所在,就又可以放任所为了。 ———————————— 三年来,韦守中也没闲着。他带着军队东征西讨,差不多将广西和云贵一带较大的土匪窝都端了。 这日,韦守中凯旋归来,在自家院子里碰到小儿子,便把他叫到面前,交给他一封邀请函,要他亲自送去给秦逸民,请他来参加今晚总督府的晚宴。 韦景煊里里外外看了邀请函,不见有特别之处,好奇地问:“爹,你也不是第一次请师父来家里吃饭了,从来没送过什么‘邀请函’,这次为何这样郑重?” 韦守中说:“我当初请他到我开办的学堂来当武术教头,和他约定了三年时间。我上次出发剿匪前,他来对我说,等我这次回来,他就要走了。你是他得意门生,我让你带着邀请函去请他,是对他格外表示尊重的意思。” 韦景煊一听不好。他离开父亲后,马上去找韦春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 韦春龄听说秦逸民要走,也是大吃一惊。 韦景煊早忘了秦逸民当年的脱裤打屁股之仇。谁对他姐姐好,谁就是他朋友。他红着眼睛问韦春龄:“你要留下他吗?” 韦春龄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先去问问他。” 韦春龄换上韦景煊的装扮,拿了邀请函,去找秦逸民。 秦逸民靠了韦守中的帮忙,在漓江边上低价租了间宽敞的院落。韦春龄常常在这里练功,对这儿再熟悉不过。 她赶到秦逸民家,却发现主人不在。留守的仆人说,他去附近沁雪园听剧了。 韦春龄又赶去沁雪园,那儿正在演一出师公剧。八国联军侵华,太后和皇帝匆匆逃出京城,正在茫然之际,路遇从天而降的韦守中大军,韦守中智勇双全,一路上克服种种艰难险阻,赤胆忠心地保着两宫到达西安。 这剧韦春龄从小看到大。当地人为了讨好韦守中,加油添酱,把他塑造成三头六臂、无所不能的人物。反倒是韦守中本人,对这段历史几乎绝口不提。 韦春龄来的时候,正好演到八国联军进北京,她看到秦逸民在底下举袖子擦眼睛,便坐到他身边,叫了声“师父”,把邀请函递给他。 秦逸民看了邀请函,把它塞入袖中,说他今晚准到。 韦春龄气呼呼地看着他:“你没有其它要说的了?” 秦逸民叫伙计来结了帐,对她说:“这里人多嘴杂,我们出去说。” 他们沿着漓江边走,天上落下濛濛细雨,湖面上升起灰白的水烟。几条渔船上渔人正放鸬鹚,可怜的捕鱼高手,脖子处绑了线,要贡献满至少一箩筐的大个头鲜鱼,自己才能分到几条不比蚯蚓大多少的小鱼。 秦逸民神情抑郁,低头看着地面。 韦春龄习惯了他这副样子。她和韦景煊曾经瞎猜,韦景煊说秦逸民有过一个深爱的妻子,被大官霸占了去,他将大官杀了后,逃到这里。 秦逸民忽然说:“景煊,你为什么要进将弁学堂?” 韦春龄说:“为了学好本领,以后像我爹一样,保家卫国。” “你爹做的是清廷的官,你也要做满清的官吗?” 韦春龄笑了:“我不做清廷的官,那还能做哪里的官?难道去做英国人、法国人的官吗?” 秦逸民深深看了她一眼:“大清气数已尽,你的清廷大官,怕是做不成了。” 韦春龄忙看了眼周围,幸而无人在听他们说话。 秦逸民毫不在意,他说:“咱们做个假设,假设清廷没那么快灭亡,你还来得及当几年大官,你要做什么呢?” 韦春龄下巴一抬:“我要富国强兵,把外国人全部赶出去!他们如果还想来,得客客气气的,经过我们同意才行。” 秦逸民哈哈大笑:“好志气!我问你,我们第一次和洋鬼子打仗,是什么时候?” 韦春龄摇摇头,胡猜说:“光绪二十年?” “不,第一次和洋鬼子交手,是道光二十年,我们一败涂地。咸丰十年,我们非但割让了大片土地,连乾隆时候造的圆明园,也叫人一把火烧了。泱泱大国,六十多年来,与洋鬼子交战,打一次,败一次,连日本这样的弹丸小国,也欺负到我们头上。你说是为什么?” 不等韦春龄开口,他接着说:“若说是装备落后,估敌不足,六十多年了,难道还不够迎头赶上的吗?日本也曾遭西洋人炮火□□,他们是怎么站起来的呢?难道我们还不如日本?嘿嘿,归根究底,是统治者烂到了骨子里。那个姓叶赫那拉的女人,挪用海军公款置办自己的生日;姑息朝中大臣贪污纳贿;载湉有心变法,重振朝纲,也被她破坏了……你说你要当朝廷大官,富国强兵,赶走洋人。嘿嘿,只怕你还没跟洋人交上手,自己先被同僚坑害死了。令尊这样有能为的人,不也遭奸臣小人所忌,几年不得入京,只合在这偏远之地剿匪吗?” 韦春龄偶尔听母亲和人说起老佛爷,都是带几分得意的语气,她心想:“难道太后竟是这样可耻可恨的人吗?” 她想了想,说:“可是师父,朝廷再不好,总归是有这么一个地方在。如果这个地方不在了,一旦外敌来攻,谁来征召军队?谁来组织抗敌呢?” 秦逸民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难为你想到这点。不知你听说过‘同盟会’没有?” 韦春龄自然没听说过。 “清廷早就烂到根里了,即便它尚有救,这种制度也不合世界发展的趋势了。同盟会是一帮民间有志之士成立的组织,旨在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国家,由人民当家做主,自己选择自己的政府。只有在这样的国家,才有可能实现‘富国强兵、保家卫国’的志向啊。” 韦春龄看看他:“你这次离开,也是要去参加同盟会吗?” “这么说,你知道了?” 韦春龄点点头。她很是难过,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若秦逸民觉得离开更好,她也不会强行留他下来。 哪知秦逸民说:“我不是同盟会的人,但我所在帮派已经与同盟会达成联手协议,与其共同进退。我本想过两天再告诉你,现在你既然知道了,我就直接问你:愿不愿和我一起去协助同盟会举事?” 韦春龄睁大了眼睛:“我?” 秦逸民从袖中掏出本包好的小册子,递给她:“这是同盟会领袖孙中山先生写的会中纲领,你先看下。还有时间,你考虑好了,再答复我。唉,本来我想等你长到十五岁,再对你说这些事情。但现在时局动荡,大伙儿都行动起来了,我若再不作为,怕到时就没有插手的余地了。” 韦春龄翻开小册子,见第一页上写着十六个字:“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第7章 惊喜 韦春龄晚上和秦逸民一起回家,秦逸民说得起劲,进了门还拉着她不肯放,正好被韦守中撞见。 韦守中以为韦春龄是小儿子,破天荒地留她参加晚宴。 晚上出席的除了韦春龄和她两个哥哥,余下也皆是韦守中的心腹和友人。 韦守中和秦逸民互相推让,最后还是韦守中坐了首席,秦逸民靠着他坐。韦守中对赖与鸣说:“小赖,你坐秦师父旁边,让英廷坐你下面。”赖与鸣心中暗喜。他偷看侯英廷,他竟没表露任何不满。 韦春龄不知怎地被安排靠着侯英廷坐。 韦守中说:“景煊,你也是大孩子了,到处听人夸你,今晚破格,让你也和我们一起喝酒吧。英廷,给你弟弟满一杯。” 韦春龄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众人齐齐望着她。韦守中问:“如何?”韦春龄点头:“还行。” 秦逸民笑说:“韦大哥,你可别小瞧这孩子。再过几年,你手下诸位将领,未必都能强过他去。” 侯英廷好奇地看了韦春龄一眼。 韦守中说:“别人这么说我还要掂量掂量,贤弟你这么说,看来我总算养了一个好儿子。”韦景固和韦景广低头吃菜,装没听见。韦守中说,“景煊,你得秦师父亲手栽培三年,现在他要走了,你来敬敬他!” 韦春龄敬了秦逸民一杯。 秦逸民问起现下广西局势,和韦守中热聊起来。其他人也加入谈话,纵论当下,预言未来,大多怀揣忧思。朱祖荫见越说越灰暗,便插进来讲了段朋友在比利时的所见所闻,调节气氛。韦守中由此想到一个因贿赂庆亲王而得到驻比利时大使职务的本地官员,因他参本,那人在离开中国赴比利时前三日被革除职务,关入大牢,事后,从他家中搜查出几百万两的赃款。大伙儿笑一阵、骂一阵,肆无忌惮,言谈甚欢。 韦春龄下午听秦逸民讲述同盟会的事,已经打开了一处新天地,现在听父亲和他朋友们的谈话,更觉天地宽广,自己原先不过井底之蛙,只窥探到世界一隅而已。 她听得眉飞色舞,不知不觉间,便将手边的一瓶三花酒喝了个底朝天。 侯英廷自从刚才秦逸民夸她起就格外留意她,这时见她喝干一瓶度数不低的酒,却面不改色,不禁暗暗诧异。 侯英廷问她:“你是第一次喝酒?” 韦春龄点点头。 侯英廷说:“这酒容易醉,你别一下子喝太多。” 韦春龄瞟了眼侯英廷手边两个空瓶,心想:“这人自己喝的比我多,却来劝我别多喝,是看不起我吗?”她突然伸手取过侯英廷的筷子,夹了三粒花生,一一放到他的酒杯边缘。三粒花生摇摇晃晃,却是屹立不倒。 侯英廷不明她用意。过了会儿,他想喝酒了,端起酒杯,三粒花生顿时全部落进酒中。 韦春龄在旁笑说:“看来你比我先醉。” 侯英廷这才明白过来,哈哈一笑,说:“是我不对,不该看你年龄小,就小瞧你。兄弟天生海量,哥哥自愧不如。来,我敬你一杯!” 韦守中见他俩一斟一饮,便微笑着看了会儿。大家也顺他的目光看去。 韦守中忽问侯英廷:“英廷,你觉得我这儿子怎样?” 侯英廷装蒜说:“能喝酒,我喜欢。” “谁问你这个?我问长相。” 侯英廷早观察过了,这时又装模作样地看了韦春龄几眼,点头说:“兄弟是百里挑一的好相貌。” 韦守中哈哈大笑。他有些醉了,便不管不顾地转头对在座的人说:“你们都知道,我有一个女儿,和景煊虽非一母同胞,但相貌是一模一样。英廷跟了我几年,今年也二十七八了,犹未婚配,我想把女儿嫁给他……” 韦春龄一口酒喷在侯英廷脸上,侯英廷以袖拭面。 韦守中责备地看了韦春龄一眼,继续说:“我想把女儿嫁给他,怕他看不上。英廷,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满意吗?我的女儿嫁出去,可不回收的。” 侯英廷借擦脸掩饰了下脸上的红晕,他说:“若能娶到小姐,实是我的福气,一切听大人安排。” 在座有几位本来也在打韦春龄的主意,但见韦守中亲自定下了人,他们也不好多说,只能压下失望,恭喜侯英廷鸿运当头,要知韦总督的女儿不但貌美贤惠,兼且学贯中西,是桂林城中一等一的明珠。 赖与鸣心中妒忌,又想:“怪道刚才让我坐他上边,他也不计较,他早知老韦要招他为婿了。他们翁婿是自己人,不必客气。”他自己在乡下有个大他五岁的正房,没资格向韦大人的千金求婚,不禁胸中闷塞。 韦守中心中快活,又和大家说了会儿话,瞥见韦春龄在一边垂着头、神思恍惚的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猜她喝醉了,便打发她先离开。 韦春龄求之不得,和大家告辞后,便匆匆走了。 第8章 如何让姐姐嫁不出去 韦景煊正对着铜镜比试一条新裙子,韦春龄走了进来。小钩子看到她,便自觉地跑去外面守着,让两个人好换衣服。 韦景煊恋恋不舍地对着镜子又看了会儿,想要换衣,却瞥到韦春龄跟石像一般,叉着双腿,坐在床沿上发呆。 韦景煊忙问:“你怎么了?” 韦春龄目光呆滞:“我怕是不好了。” 韦景煊扔掉手里新裙子,扑到她身边:“你生病了?” 韦春龄呆呆地看着他:“爹要把我嫁给他的手下。” “什么!可是,可是你还小啊!”韦景煊大急,忽然又想起一事,说,“爹要把你嫁给他哪个手下?是不是侯英廷?” 韦春龄惊讶:“你怎么知道?” 韦景煊有几次偷听到韦守中和他母亲谈起侯英廷的事,说这人虽然出身不好,但很是精明能干。他曾在刘永福黑旗军中服役,深受刘将军赏识,黑旗军被朝廷裁撤后,他不肯退役,带一帮军中兄弟拿了号衣和枪械,继续在中越边界活动。因他们一不打劫中国人,二不打劫穷苦人,三不打劫邻近人,目标主要对准了法国侵略军,所以得了个“义匪”的称号。他后来归顺清廷,由大臣苏元春推荐给韦守中,韦守中把他带来广西剿匪。侯英廷在绿林中人缘不错,很多时候,靠着他的游说,不费一兵一卒,便成功将盗匪招安。韦守中谈起此人便满嘴夸奖,有一次他对莫静兰说:“景煊以后身边有这人在,我就安心了,就怕留不住他。” 韦春龄谈到嫁人之事,韦景煊脑中电光火石一闪,就想到此人,竟然一猜即中。 小钩子持着盏灯,在外面走廊上放风。她听到韦景煊的大叫,心中好奇,便把灯放在地上,耳朵贴到门上去听。 没听多久,身后便有人说话:“谁把灯搁地上了?” 小钩子听出是莫静姝的声音,吓了一跳,忙大声说:“夫人来啦!” 莫静姝皱皱眉:“小钩子?你鬼鬼祟祟地又在做什么?小姐和小少爷呢?” 小钩子结结巴巴地说:“小少爷刚……刚陪老爷喝完酒回来,大……大概睡了。” “你让开!” 小钩子没办法,往边上让了让。 莫静姝进屋,见韦春龄床头灯亮着,她人已经钻到被窝中去了。 两个孩子在十岁以前,一直是同屋同床而眠。十岁以后,韦守中要求他们分房。但韦景煊分房头一天晚上,就做噩梦醒来,见姐姐不在身旁,便大哭大闹,以后每夜,他趁人不注意,也要溜去韦春龄床上躺着。两位莫夫人想尽办法,也制止不住孩子们的胡闹,只得先仍让他们睡一间房,但要求他们各睡自己的床,且床与床间,晚上用帘子隔开。 莫静姝看过韦春龄后,拉开帘子,过去看韦景煊。韦景煊床头灯暗着,他也进被窝睡了。 莫静姝还未走到他近前,冲鼻就闻到一股酒气。她伸手搭了搭韦景煊的额头,抱怨说:“孩子这么小,让他喝什么酒?”韦景煊闭着眼睛,“呜”了一声。 莫静姝替韦景煊掖了掖被子,就走了。 她一走,韦景煊和韦春龄立马跳下床,换到自己真正的床上。 韦景煊想要跟姐姐继续说话,被韦春龄一挥手:“我今天累了,有什么明天再说。”他只得作罢。 韦春龄虽然烦恼,但头着枕即睡。 韦景煊却翻来覆去,满脑子充斥着毁掉姐姐姻缘的法子。 他一直以为他们还小,从没想过有一天,他和韦春龄会被迫分开。他一想到白天在家看不到姐姐人,听不到她利落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晚上做梦惊醒也无法找她安慰,他的心上就好像被人戳了一刀,疼得懵了。 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艰难地度过了一个晚上。他听到隔帘传来韦春龄一声绵长而慵懒的呻/吟,知道这是她醒来的前兆。 五分钟后,韦景煊赤脚来到韦春龄床边,适逢她从回魂觉中醒来,看到他,便揉着眼睛,想要起来。 韦景煊按住她,自己掀开她被子,钻了进去。 韦春龄说:“你怎么冷冰冰的?” 韦景煊缩成一团,把自己的双脚踩在她大腿上取暖。他说:“我想了三个法子,或者可以助你逃婚。” 韦春龄打了个哈欠,重又闭上眼睛,含含糊糊地说:“说来听听。” “第一个法子,我们找到侯英廷这人的错处,告诉我妈或者大姨,让她们劝说爹爹,打消他的念头。这个法子如果不行,我们用第二个法子,你假装寻死,逼爹爹放弃这念头。这个法子如果也不行……喂,你又睡着了?” “没有,说下去,第三个法子怎样?” “第三个法子,爹爹若实在不肯放弃他的荒唐念头,那我们只好叫侯英廷自己知难而退。” 韦春龄睁开双眼:“第三个法子,你再具体说说。” 两人头碰头,正要商讨细节,门一开,莫静姝带着祝嬷嬷走了进来。 韦景煊连忙钻出姐姐被子,想要逃走,已经晚了。 莫静姝这位土司后代脚步迅捷,臂力刚猛,一把拎起韦景煊就打他屁股:“我说过什么来着?再叫我看见你钻姐姐的床,就打烂你的屁股……” 韦景煊杀猪一样尖叫:“我不敢,我再不敢了!” 祝嬷嬷忙关上门,劝说:“夫人快别打了,嚷嚷出去,对小姐好啊?” 韦春龄也说:“多大点事?一早过来就闹得鸡飞狗跳的。” 莫静姝放下韦景煊,气说:“倒还是我的错啰?说了多少次,怎么就改不掉?” 韦景煊哭说:“我被窝冷,春儿的暖。” 莫静姝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但外人不知道。你们男女有别,这么大了还往一个被窝里钻,到时候别人议论,你们爹又要怪我。” 她今日一早来找女儿有事,不想和韦景煊多纠缠,把他交给祝嬷嬷带出去管教。 祝嬷嬷领着韦景煊走了。莫静姝看他们离开,摇了摇头,然后对女儿说:“景煊不懂事,你以后多教导着他点。他是男孩子,无所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也不知好好爱护自己的名声?” 韦春龄不耐地说:“行了行了,清者自清,你找我什么事?” 莫静姝眯眼看看她。面对韦春龄,她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她有两个女儿,一个性格温柔美好;一个则硬邦邦的像冻住的面疙瘩。不过这次她想:“她心情不好,多半是景煊和她说了什么。” 她问女儿:“景煊刚才鬼鬼祟祟地跟你说了什么?” 韦春龄没好气地说:“他说爹要把我嫁给他手下一个军队统领。” 莫静姝暗暗点头,想果然如此。她问:“那他把侯统领的情况跟你说了没有?” “说了。” “你觉得怎样?” 韦春龄没料到这么快就要用上她和韦景煊想好的第一个法子了。她说:“我才十三岁,侯统领比我大十五岁。而且他以前当过土匪,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万一他以后过得不顺心,又跑回去占山为王了,难道我也跟着他去当山大王夫人吗?” 莫静姝“噗嗤”一笑,随即敛容:“这是瞎担心,有你爹在,他怎么着也不会丢掉饭碗。听你爹说,侯统领长得一表人才……” 韦春龄回想了下侯英廷的长相,似乎确实当得起“一表人才”这四字。但她对男人的美丑向少在意,丑如刘墉也好,美如和珅也罢,在她眼中都大同小异。她只知道自己正待展翅高飞,若嫁给侯英廷或任何一个人,无异于陷入鸟笼,从此不得自由,所以她才不要嫁人。 韦春龄毫无所动,冷冷地说:“可他还是个土匪。” 莫静姝叹了口气:“这倒是。其实,我也没想到你爹会突然提出把你嫁给他。” 韦春龄一听母亲口气,心里不由得燃起一丝希望,斩钉截铁地又加了一句:“总之,我不嫁他!” 莫静姝打探了女儿的口风后,就跑去和韦守中商量。 韦春龄等待她的再次到来,但左等,右等,也没见她人影。 韦景煊早上被祝嬷嬷领出去,到下午才回来。他吃饱了肚皮,又带了一包糍粑回来给韦春龄。 两人照旧躲到假山石洞中,韦春龄边吃糍粑,边将早上和莫静姝的对话告诉了弟弟。 韦景煊说:“爹爹把你嫁给那人,是想留住他,单凭一件爹已知道的事实,恐怕不足以动摇他的决心。” 韦春龄满口芝麻桂花香,她点头说:“我也这么想。” ———————————————— 当天晚上,韦守中在莫静兰房中,脱了衣服让她给自己贴泰山黑膏药。刚贴了两张,就听到外面“蹬蹬蹬”的脚步声,韦景煊一下子推门闯了进来。韦守中夫妇看到他一愣。他也怔了怔,随即说:“大事不好了。” 韦守中皱皱眉:“怎么了?” 韦景煊说:“春儿不知为了什么事,刚刚上吊了。”莫静兰将手中膏药扔到一边,从床上跳下来:“什么!”韦景煊忙说,“不过幸好被小钩子发现,及时救了下来。” 韦守中也下了床,穿好衣服,和莫静兰、韦景煊一起去看女儿。 那间屋里已经来了好些人。莫静姝一脸哀愁地坐在女儿床边,握着她一只手。韦春龄闭眼躺在床上,雪白的脖子上触目惊心一道红痕。 莫静姝看到韦守中来了,忙站起来。其她人也噤了声。 韦守中沉着脸看了女儿一眼,问说:“她没事吧?” 莫静姝有些哀怨地说:“性命倒是无碍,但我怕她醒来后,不肯甘休。唉,她跟我说她不想嫁……” 韦守中冷冷地打断她说:“性命保住了就行,派人好好看着她。再有,这事若传出去半句,我叫那多嘴多舌的人再说不了话!” 说完他把莫静姝叫到隔壁,狠狠地说了她一顿,斥责她教女无方。 韦景煊把耳朵贴在墙壁上,隐约听到韦守中的话,心中不平,嘟囔说:“女儿快死了,他一点不心疼,反怪人没教育好,难道春儿仅是他官场交易的货物吗?”莫静兰从旁拉拉他袖子,叫他别多话。 韦景煊本还想求莫静兰劝说父亲,见到他对莫静姝的阵仗,也就作罢。 第9章 莫大夫人的怒火 韦景煊对父亲的态度很是气愤不满,韦春龄本人倒不是很在意。反正她上吊是假的,脖子上的红痕是韦景煊用胭脂调的,不痛不痒,擦一擦,可以继续进行他们的逃婚大计。 按原来的计划,事情到了这步,该轮到韦春龄假扮弟弟,亲自向侯英廷发出挑战。两人一对一打一架,若侯英廷赢,无话可说;若他输,则不得再打向韦春龄求婚的主意。 韦春龄早已打遍将弁学堂无敌手,对自己的身手颇有信心。她想,侯英廷似乎自视甚高,只要激得他同意和自己动手,定能叫他抱愧而退。 只是,他们还来不及实施这一计划,莫静姝处先有了变故。 这位莫夫人,性子远不如另一位温柔平和。她当姑娘的时候就是家里出了名的火/药/桶,一点即炸,嫁进韦家后,虽然收敛了许多,但也经不起人当头浇了一缸油后,再拿火烧。 韦守中今日也算是当着众人给了她难堪,犯了她的大忌。 韦守中走后没多久,莫静姝便派人把韦景煊找了去。 她一脸怒容,问韦景煊:“你想你姐姐嫁给一个强盗吗?” 韦景煊心中一动,说:“自然不想。” 莫静姝说:“其实我也不想。” 韦景煊心里有了底,再试她一下。他故意叹口气,垂头丧气地说:“可是,爹的话在这家就是唯一的法则,谁还能违背他呢?”他见莫静姝没作声,又有点急,“春儿真可怜,以她的样貌,配上咱们的家世,别说桂林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便京城的王公贵戚,也尽嫁得。不知爹爹怎么想的,偏要明珠暗投,把她扔给一个土匪头子。” 莫静姝被他这几句话煽动的更增恨意,心想:“我决不将女儿交给那种人糟蹋。”她心中有了主意,说:“春儿还小,之前不是没有人来提过亲,但都以此为由,挡了回去。现下若再有合适的人家来提亲,你爹顾虑对方颜面,说不定就不会轻率地将春儿立即许给那人。” 韦景煊转转眼珠,想这办法好,怎么他和韦春龄会没想到?他见过侯英廷,对于韦春龄和他比武交手的事,不像他姐姐这么乐观,若能有其它办法取代,自然求之不得。 韦景煊问:“大姨,你心中有人选吗?” “有两家。” “巧了,我也想到两家。” 莫静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如我们分头写下来看看?” 他们各自将心目中的两家写在纸上。莫静姝写的是“冯局长”和“朱监督”。韦景煊写的是“冯嘉锡”和“朱祖荫”。 两人都乐了。韦景煊向莫静姝保证,会将她的意思委婉地传达给这两家,让他们尽快来提亲。 韦景煊得了莫静姝撑腰,顿时信心百倍。 他先来到海关监督朱祖荫家。 朱祖荫原先不太得志,韦守中调来做两广总督后,他替他管理财务,才获得信任,大展手脚。几年间,朱祖荫一张凹陷的山地脸也变得丰润饱满。他见到谁都笑眯眯的,人称他“好好先生”。 韦景煊来和他说了没几句,朱祖荫便揣摩到了他的意图,他悄悄说:“夫人果然不舍得这么快把小姐嫁出去?” “是啊,侯统领是军人,这年头容易出事。夫人的意思,是宁可把姐姐嫁给一个读书人。若这人家在本城,又更好了。” “那韦大人,还是原来的意思?” “大人其实也同意夫人的看法,但他上次喝多了酒,当着人说了满话,不好无缘无故地反悔。” “这是啊。” 朱祖荫心中盘算:“看来是韦家内部产生分歧,夫人希望我出面求亲,让韦守中顾忌我的颜面,好推拒侯英廷。韦守中本人不知到底作何打算……嗯,这事如果我不答应,那是实实在在地得罪了夫人,以后她吹几口枕边风,还不够我瞧的?如果我答应了,成,则皆大欢喜;不成,也不过丢回脸,没准还能赚韦守中一个心里愧疚。” 他打定主意,笑容满面地送走了韦景煊,没说提亲,也没说不提亲。 韦景煊缺乏官场经验,他觉着朱祖荫已领会了他的意图,多半会来提亲,但他没说清楚,所以一切又还是未知数。 次日,韦景煊去拜访税务总局局长冯嘉锡。 冯嘉锡容长脸,一脸苦相,在家的时候没事也爱拨打算盘。 韦景煊觉得他比朱祖荫容易对付许多。他暗示了几次,冯嘉锡听不懂,总是将话题岔开,他干脆告诉他,要他上门向他姐姐求亲。 冯嘉锡皱眉:“可是,大人不是已将令姊许配给侯统领了?” 韦景煊又将那套“酒后失言”的话重复了一遍。 冯嘉锡的苦瓜脸瞬间开出花来,他满口答应,承诺择日就上门提亲。 韦景煊说成了一家,高高兴兴地回去向莫静姝报功了。 没过几日,果然冯嘉锡先派人上门提亲,朱祖荫的媒人也接踵而至。 韦守中遭逢到这样的意外,不禁有些为难。 他对莫静兰表明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这两人,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明明那日听到我说要将春儿嫁给英廷,还一个个赶来提亲,不是故意给自己找不快吗?嘿嘿,他们也不照照镜子,哪一个的儿子配得上我的女儿?倒别让英廷知道了,怀疑起我来。” 由此推测,莫静姝和韦景煊显然都错误估计了这两家在韦守中心中的地位。 莫静姝的计划就此宣告失败。 失败当夜,莫家姐妹、韦景煊和韦春龄围桌而坐。莫静姝和韦景煊垂头丧气。莫静兰默默思索,有什么法子能帮她姐姐消气。倒是当事人韦春龄最为镇定。 韦春龄这两天又了解了不少同盟会的事情,心中已隐隐把自己看成了会中一员。她想过了,她妈妈的计划既然失败,那还是按她和韦景煊原先商定的,由她以“韦景煊”的身份,去向侯英廷下战书。她赢了不必说;便是输了,说不得,她也只好耍次赖皮,跟着秦逸民一走了之了,难道侯英廷还能去同盟会里抓她? 她想得笃定,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意料。她没想到,因为莫静姝煽动朱、冯两家过来提亲,事情又横生出一番枝节。 第10章 机会主义者 广西右江道尹赖与鸣出身土司之家,他上面有两个哥哥,论理,轮不到他继承父位,但他逼走了一位哥哥,收服了另一位,风风光光地当上了土司。 赖与鸣靠武力上位,深知千万道理不如一把枪杆子,适逢皇帝鼓励地方官员和富商自组团练抵抗盗匪,他便招募了一支五千人的团练,勤加训练。 韦守中奉命来广西剿匪时,赖与鸣毛遂自荐,带着五千人投到他麾下。他和侯英廷互相配合,他领军在前剿匪,侯英廷就在后招安;侯英廷在前突袭,他就在后围捕漏网之鱼。 韦守中剿匪靖边,大获成功,赖与鸣和侯英廷也随之声名大噪,成了韦总督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和深居简出、行踪隐秘的侯英廷不同,赖与鸣闲下来时,爱到处晃悠,结交朋友。 近来,他和税务总局局长冯嘉锡关系犹为亲密。 这一日,赖与鸣为了一笔款子上冯家,想向主人讨教下某种特殊的纳税方式。 进门没说几句话,赖与鸣便察觉冯嘉锡脸色不好。他随便问了一句,不想打开了冯嘉锡的话匣子。 冯嘉锡对求婚被拒之事很是不平,他跟赖与鸣抱怨:“总督的独生女儿,我们这种人家本来高攀不起,但我气不过,大人宁肯把女儿嫁给侯统领,也不肯稍加考虑下我们。” 赖与鸣好奇:“我没记错的话,上回酒宴上,大人可是当着众人,亲口将女儿许给了英廷……” 冯嘉锡一张苦瓜脸拉得更长:“唉,唉,我耳朵又不聋,自然也听见了。不但我听见了,朱祖荫肯定也听见了。” “怎么又扯到老朱了?” “他不也提亲,被一口回绝了?” 赖与鸣很感兴趣,追问缘由,冯嘉锡起先不肯说,后来被缠不过,吞吞吐吐地将韦景煊跑来授意他提亲之事说了,据他猜测,朱祖荫会提亲,恐怕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冯嘉锡泄露了秘密后又很不安,他嘱咐赖与鸣:“你可千万别把这话告诉别人,实在忍不住要说,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赖与鸣向他再三保证,又请教了自己的税收疑问,这才离开。 要说,赖与鸣能从一个小土司的三儿子到如今的广西右江道尹、鸣军首领、两广总督手下的大红人,与他善于把握机会大有干系。 赖与鸣对机会的敏感,宛如一条饿了三天的狗嗅到了街转角一盘香喷喷的肉骨头。 他出了冯局长家,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他对韦守中许婚侯英廷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和侯英廷差不多同时为韦守中效力,要说功劳,他经常冲锋在前,付出更多。韦守中看上去对二人一视同仁,可能因他年纪大些,他的官职也略强过侯英廷。但去年,侯英廷突然获朝廷批准,去日本进修,他已经嗅出不对劲。到那天的晚宴上,韦守中透露要收侯英廷为东床快婿,他心中的天秤彻底歪了。 本来男婚女嫁,他无从干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同僚抢走一块大肥肉,高飞远去。但冯嘉锡今日一席话,又别开生面。 赖与鸣想:“韦大人未必真有意将独生女儿嫁给侯英廷。即便他当真,他家里人和小姐本人也未必乐意。看来这事尚有转圜余地。我得想法子,把它给搅黄了。” 赖与鸣像吃了兴奋剂的狗一样在车上坐立难安。他定定心,想:“我还是先去侯英廷处打探下。这小子骄傲得紧,他要知道大人不是真心将女儿嫁给他,没准一怒之下,会主动退出,甚至马上另娶她人呢。” 赖与鸣马上吩咐车夫,转道去侯英廷家。 侯英廷自己家在南宁,在桂林只是暂住。他借的院落在七星岩附近,赖与鸣颇费了番功夫才找到。 车还没到门前,赖与鸣眼尖,看到车窗外一匹马风一般掠过,马上人相貌好似韦景煊。 赖与鸣让车夫追上去。 韦景煊的马停在侯英廷家门前,赖与鸣下车时,他已向门公通报完毕,门公正要领他进去。 赖与鸣赶上几步,笑着招呼说:“这不是景煊吗?这么巧,你也来找英廷?” 韦景煊上下看看他,说:“赖叔叔吗?你来得正好,我有事找侯统领,麻烦你为我做个见证。” 赖与鸣好奇得了不得,表面却还是淡淡的:“好说,好说。” 侯英廷并不在家,韦景煊和赖与鸣被带进大客厅等他。 韦景煊,其实是韦春龄,她喝了口茶,抬头,从菱形窗外望出去,看到手指状起伏的崔嵬青山和长濑湍流。窗边墙上涂抹了几笔山水和两只鵷鸟,一时竟分不清墙上画是景,窗内景是画?韦春龄看得入迷,心想:“这个人倒会选地方住。” 赖与鸣借喝茶的功夫偷看了韦春龄几眼,想:“怪道都说韦大人的女儿好看,这韦景煊要是个女孩子,的确是有几分倾城之姿。韦小姐现在还小,再过几年,想必更佳。”想到此处,他更加妒恨侯英廷了。 侯英廷没让他们久等,一杯茶不到时间,就回来了。 他同时看到韦春龄和赖与鸣,有点意外。他随便招呼了下赖与鸣,然后笑问韦春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上次过后,我便一直琢磨着请你喝酒呢。” 韦春龄听他说到酒,微微一笑,说:“喝酒还怕没机会吗?我今天来,是找你比武的。” 侯英廷惊讶:“想比武吗?好,比拳脚、兵刃、还是其它?” 韦春龄说:“比拳脚吧,刀枪无眼,我不想伤人。” 侯英廷眼睛微眯,仔细看了看她:“景煊弟弟,这话,你师父秦逸民也未必敢当着我面说。” 韦春龄笑了笑,又说:“我不白和你比武,我们须得打个赌。” “赌什么?” “赌我姐姐的婚事。我若得胜,希望侯统领可以放弃向她求亲。我爹以后若再要你娶她,你也要拒绝。”她看了眼赖与鸣,“赖叔叔今天正好在此,便请他做个见证人。” 侯英廷低头不语,想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赖与鸣则兴奋不已,想:“果然韦家内部分歧,莫夫人不愿把小姐嫁给侯英廷。”他怕侯英廷不接战书,从旁说:“这可使不得。上次大人亲口在宴上说,要将女儿许配给英廷,若英廷输了,难道就好违背大人的意思?我不做这个见证啊。” 侯英廷知道他在激自己,却受不得一点质疑,他说:“老赖,听你的口气,也认定我会输啰?” “唉,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别瞎想。” 侯英廷冷笑:“秦逸民是洪门的西阁大爷,他的身手,想必是好的。景煊弟弟,那就让我见识一下吧。” 照侯、韦两人的意思,早打早结案,这便要动手,但赖与鸣死活不肯做见证,他说:“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胆子小,不敢忤逆大人,我劝你们也等一等。英廷,我不是质疑你,你一言九鼎,输了必定遵守诺言,然而无凭无据,日后大人问起你为什么出尔反尔,不肯娶韦小姐,你拿什么说服他?拿不出理由,你是要得罪大人坚决不娶小姐,还是要违背和景煊的约定娶她?” 韦春龄插嘴:“不是由你作见证?” “我不作见证。” 韦春龄说:“那我找别人。” “等等!”赖与鸣说,“找别人也是一样,待我想想。” 侯英廷忽然问韦春龄:“是令姊叫你这么做的吗?若令姊讨厌侯某,又何须比武?只要她一句话,我便答应永不向她提亲。以后大人怪罪,一切责任,由侯某一人承担。” 韦春龄心中一动,想:“这个人倒是好说话。”本来,她顺水推舟,说一句是韦春龄的意思,事情便解决了。但她也是小孩子心性,听侯英廷对他自己的功夫似乎深具信心,便忍不住要和他比试一番。她很久没找到合格的对手痛快地打一场了,错过这次,下次也不知要等到何时,说不定侯英廷想想生气,不再睬她了。于是她说:“我姐姐没说过什么,你别瞎想。怎么,你不敢跟我比试吗?” 侯英廷瞪了她一眼。 赖与鸣忽然一拍手,另两人都看向他。 赖与鸣为自己能在短时间内想出这么个一箭双雕的主意异常得意,他极力忍耐,装出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沮丧样子,说:“我有个主意,可以让你们比武决定英廷娶不娶小姐,又可以保证大人知道后,不会怪罪到英廷或其他人头上。” 第11章 比武招亲 桂林城新近的大新闻,是两广总督的独生女要在沁雪园摆一天擂台,由她弟弟出面,替她比武招亲。 此次比武招亲和历来有所不同。有什么不同?因为不单为小姐招夫婿,也兼带慈善性质。 比武当天,所有观众需要买票入场。 有意上台比武的人,第一个上去的先交纹银一百两,输的话再交一百两。第二个上去的先交纹银三百两,输的话再交三百两……以此类推,越往后,挑战者花费的金钱越多,输后惩罚也越严厉,除了必须交付的银两外,也会有体罚。之所以有这样的规定,一是为了募款;二也是防止恶意车轮战。 一天下来,无论小姐能否找到如意郎君,所有收入一律捐献给今夏因水灾受难的广西渔民们。 像很多非本人发起的事件一样,主要相关者往往是最后几个知道的。当韦守中从广东回来时,他女儿要比武招亲的消息已经传遍桂林的大街小巷,沁雪园当天的门票都售罄了。 韦守中初闻此事,既震惊,又恼怒,但周围人人欢欣鼓舞,让他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首先他家里两位夫人高兴,觉得这么一来,韦春龄就未必会落到“土匪头子”手里了。 其次他的财政总管高兴,觉得平白得了一笔援助救灾的费用。 最关键是桂林老百姓高兴。老百姓总是喜欢窥探达官贵人的隐私,对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风流韵事津津乐道,难得这次他们有了机会,除了嘴巴谈谈,还能眼睛看看,亲身参与,何乐而不为呢? 韦守中不是个不懂得圆滑变通的人,他见大势已定,若在这时候一意孤行,定要跑出来搅黄这一出,扫了大家伙的兴头,很容易惹怨谤上身。 他通盘想了想,觉得现在唯一要担心的只有侯英廷。 他找来侯英廷,想安抚下他的情绪。 哪知侯英廷早有准备,他说:“大人,小姐要先派人考考我,我正是求之不得。” 韦守中倒吸一口冷气:“英廷,你别误会。这件事,我实不知情。闹成现在这样,我只好顺其自然。但你放心,无论你是输是赢,我说出口的话,决不收回。” 侯英廷眸中精光乍现:“大人也觉得英廷会输吗?” 韦守中心叫“不妙”,想:“我怎么忘了这人的臭脾气?”他干笑两声,说:“天下事,小心些总没错。” 侯英廷忿忿地说:“好,那我们拭目以待。” ---------------- 十一月一日,韦守中在自己房中醒来,身边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他叫了半天,才有一个面生的丫头跑来服侍他洗脸穿衣。他问丫头,家里其他人呢。丫头一脸遗憾地说,凡能出去的,一大早都跑去沁雪园看比武了。言下之意,只有她这个初来乍到、没一点地位的,才留着当班。 韦守中慢条斯理地吃过早饭,叫了四个小厮到自己面前,问他们:“想不想去沁雪园看比武?” 四个小厮,八只眼睛,看来看去,齐齐点头。 韦守中说:“你们一个一个去,每个人看二十分钟,回来向我报告,说得好的,我备有奖赏。” 第一个小厮先出发,总督府离沁雪园骑马不过十分钟距离。第一个出发后二十分钟,第二个也出发了。又过二十分钟,第三个再出发,第一个恰于此时回到府中,向韦守中报告所见所闻。 第一个小厮说:“大人,太厉害了,外国人都来啦!” 韦守中有些意外:“从头说来。” “小的赶到时,小少爷已连着打倒了两个人,据说两人都不怎么样,没一个在小少爷手底下过三招以上的。小少爷在台上悠闲踱步,样子可漂亮啦。” “净说废话。” “是,是,大人原谅,小的心里头太激动。小少爷一个人正踱步,一个英国人突然出来说,他也要求上台比武。” “英国人?” “对,他自报家门,说是‘大不列颠人氏贺智光’。大人,英国人怎么名字和我们一样?” “这英国人是干什么的?” “他自己说,是摄影师。” “摄影师?他是跑来与景煊比试拍照吗?这倒新鲜,哈哈。” 韦守中自以为幽默了一把,小厮却毫不领会,他说:“才不是,这英国人要和小少爷比赛射击。他拿一支手臂长短的□□,对着靶子射了十枪,有七枪在九环内。他一射完,全场都没声了。小的当时也吓坏了,想这下子完蛋了,难不成我们家小姐要嫁到大不列颠去?”韦守中嘴角含笑:“哦,后来呢?小少爷射得如何?”小厮双眼发亮,“小少爷简直太厉害了,那个英国人射的是不动的靶,咱们小少爷就要求射移动的靶。他用那英国人的□□,随随便便,也射了十枪,十枪全在九环内。大人,你没看到,大伙儿全疯了。那英国人也感动极了,说小少爷是他见过的枪法最好的人,他还和小少爷拥抱了。” 第一个小厮报告完不久,第二个回来,第四个出发。 如此四个小厮一个追着另一个,你来我往,将沁雪园内发生的事无中断地告知了韦守中。 上午,韦春龄除了那个英国人,没再遇到有力的敌手,挑战人数却比韦守中预料中多许多。韦守中忍不住暗骂:“平时问他们收点钱扩充军备,一个个推三阻四,诸多借口,在这种事上,倒又舍得花钱了。” 吃过午饭,韦春龄似乎遇到了一个劲敌。 第一个小厮第三次向韦守中报告:“这次挑战的,是位大和尚。” 韦守中骂说:“和尚来凑什么热闹?” “这位大师傅说,他是少林弟子,看不惯外国人欺负我们中国老百姓,政府却……却无所作为,所以他决定还俗,自己来保护老百姓。他还说,他还俗第一天,就碰到我们小姐招亲,可见与小姐有缘,所以一定要娶到小姐。” 不过,大和尚和韦春龄没打完,这个小厮就回来了,所以不知结果如何。 不但他不知,他之后第二、第三个小厮也不知。 韦守中已经无心看书,背着双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幸好第四个小厮带回了准信:“小少爷赢了。” 韦守中长出一口气,喃喃说:“下一个挑战者,得先交八千两银子了吧?输的话,还得另交八千两,外加钻狗洞。我看,不会有人再上了吧?” 第四个小厮说:“大人,有的。” “哦,那应该是侯统领了,他这时上正好。” “大人,不是侯统领。” “那是谁?” “是赖道尹。” 韦守中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是谁?” “是赖与鸣,赖道尹。” —————————————— 赖与鸣在韦春龄和前大和尚打到后半段时,便抢先一步,走去韦四喜处报名下一个登场挑战。 他将八千两银票摆放在韦四喜面前。韦四喜不点银票,有点为难地看着他:“赖大人,您这是代谁提亲?我们的规矩,只能本人上台挑战。” 赖与鸣微微笑着,但手不断捻胡子,暴露了些许不自在,他说:“我知道规矩,我自己出钱,自己挑战。” 韦四喜更为难了:“可大人,大人不是结过婚了?” “我已经休了那婆娘,现在是未婚之身。” 韦四喜没办法,只好给他报了名。 赖与鸣一离开,韦四喜便撒开两腿,飞奔至内场包厢,向莫家姐妹和韦景煊报告了此事。 莫家姐妹面面相觑。韦景煊紧紧捏了手中茶杯,心想:“这王八蛋想要来捡便宜。怪道那时候他不愿‘景煊’和侯统领一对一决斗,非要整出这么个擂台赛来呢。” 下面观众忽然一阵大叫,原来是韦春龄把前大和尚摔了个跟头。但前大和尚背一着地便一个鲤鱼打挺翻站起来,继续攻击。 莫静姝急说:“哪里冒出来这么个硬手?景煊已经累得够呛,这要再和赖与鸣交手,输给他怎么办?”她今日见到了侯英廷本人,心中本已有些懊悔,现在更是悔恨交加。 韦景煊说:“妈,小姨,你们别急,我有办法治这只癞□□。” 客观来讲,赖与鸣虽非美男子,但也还不至于沦落为“癞□□”。他中等身高,方面阔口,皮肤还未松弛,肚子也仅微凸。但赖与鸣自报名上台比武后,坐在位子上,不禁有些心虚。四面八方的目光似乎都在质疑他,声音也像在议论他,他能读出他们对他的看法——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么就癞□□了呢? 前大和尚终于被打倒了,但在失败之前,他也在对手肩上凶狠地印下了一掌。 赖与鸣心情激动,他的反省和内疚似已完全消散。他赶不及地给自己倒酒,发现酒没了,便叫人再送壶酒来。伙计很快把新酒送上。 韦春龄暂时离台。 前大和尚被人扶着下来,热情的观众们纷纷向他送去嘘声。在经过赖与鸣包厢下方时,前大和尚抬了抬眼,他和赖与鸣的目光在空中正巧相遇,赖与鸣似是微微点了点头,很快就把目光转开。 韦春龄迟迟没再上台,观众们紧张起来,担心她被那一掌伤到了。 赖与鸣“咕嘟嘟”又喝下小半壶酒,韦春龄才重新登台。 她换了套新衣裳,蓝衫方巾,看起来又是精神百倍,赢来底下观众一片叫好。 赖与鸣上台时,观众们齐齐发出不赞同的声音,只是碍于他的身份,还不敢,也不忍说难听话。 侯英廷也在包厢中,他冷眼旁观,已经识破了赖与鸣的意图,不由得为擂台主担心。他看得出,这人明显累了。 赖与鸣没从台阶上台,他提一口气,直接从底下翻身上了擂台,先声夺人,赢得了几声喝彩。 韦春龄好奇地看看他:“赖叔叔,你也来跟我比武?你要是赢了,可是要娶我姐姐的。” 赖与鸣笑说:“赖某正是为此而来。” “那你原配夫人怎么办?” “为了令姊,我已经没有原配夫人了。” 韦春龄看着他的目光,不由得显出鄙夷。她双手抱拳,让对方先出招。 赖与鸣没有正经学过武术,他的摔跤和扭打术全出自他那一族日积月累的丰富实战经验,但见他动若兔,狡若狐,闪若貂,凶若虎,恶若豺,转进之间,实在是不容小觑。 莫静姝看得脸色大变。莫静兰也急了,问一旁小钩子:“你有没有照小姐的吩咐,把药下到那人的酒里?” 小钩子说:“我下了,祝嬷嬷把伙计哥哥引开,我就把一包药全倒下去了。” 韦景煊说:“你们别急,看,他已经脚步不稳了。” 诚如他指出,台上赖与鸣忽然脚步一个踉跄。韦春龄伺机攻击,惜被他躲过。 赖与鸣感到头晕耳鸣,韦春龄一个身子,幻化成数个。他知道不好,想要集中精神,却越发失去对身体的掌控。 韦春龄好奇地看着他。他再打没多久,就跳到一边,开始手舞足蹈,击打空气。 韦春龄双手抱胸看了会儿,不耐烦起来,寻个空子,一把拎起他的领子,将他甩到台下。 赖与鸣到了台下,仍不消停,扯头发,捶胸膛,四肢抽搐,双眼上翻。韦四喜不得已,只能叫人把他打晕了抬走。 莫静姝又惊又喜,问说:“你们给他吃的什么药,这般管用?” 韦景煊疑惑地说:“只是普通安眠药,服了最多乏力困倦。” 莫静姝说:“那他怎么好似疯了?” 韦景煊摇摇头:“谁知道?没准他故意装疯,好逃避输了后钻狗洞的惩罚。” 他是随口一猜,没想到正中赖与鸣心事。 赖与鸣自发现身体状态不对后,就知道必定落败。败了再罚八千两虽然心痛,但还可忍受,当众钻狗洞,却是无论如何也丢不起这个人。但愿赌服输,赖账更叫人瞧不起。所以他一番思忖,决定靠装疯卖傻,先糊弄过去再说。 赖与鸣一败,下一个挑战者的报名银两已升至一万二。韦春龄虽然看着还跟没事人一样,但毕竟打了一天,谁这时候上去,胜之不武;输可痛心。 总督千金的这场擂台招亲,看来只合给慈善做嫁衣了。想想也是,总督独生女的夫婿,自然要千挑万选,说不定早就私下定好了,哪里真能够以这么儿戏的方式来选呢? 然而就在大伙儿神经松弛,以为戏已看完时,侯英廷登场了。 第12章 十招 韦春龄看到侯英廷终于登场,不禁又喜又恼。喜是能和他交手;恼是自己现下消耗不少,怕激发不出他的真实本领,打不痛快。 侯英廷从台阶上擂台时,小钩子正挤过人群,跑到秦逸民身边。 秦逸民对韦守中挑女婿一事无多大兴趣,但打擂台的既是他徒弟,他自然要来观战。上午,他只看了一小会儿便回家睡觉了。下午,他无事可做,才又过来,本以为呆不了多久,也没叫座,就站在人群里头看,哪知先是前大和尚,后是两位韦守中的猛将,他看出滋味,倒是不舍得走了。 小钩子让他弯腰,附在他耳边说:“秦师父,侯统领功夫厉害,我家小少爷累了,太太让师父看情况帮帮小少爷。” 秦逸民皱皱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小钩子得不到明确答复,像个做到一半的煎饼,没法离锅,杵在那里,用劲瞪着秦逸民。 台上,韦春龄也不多话,抱拳行礼,依旧让对方先出招。 侯英廷说:“景煊弟弟,你打了一天,我这时候出手,未免胜之不武。” 韦春龄说:“无妨。” 侯英廷微微一笑:“对你或许无妨,对我却十分有碍。这么着,今天你拳脚、枪法都比过了,我们就比比兵刃,以十招为限,十招之内,我不能赢你,就算我输。” 他这话一出,台上台下,满座皆惊。秦逸民心想:“景煊即便是强弩之末,要在十招之内打败他,连我也无法保证,这人未免过于托大。”余人见识过韦春龄的本领,更是大躁。有几个好心人大声劝:“侯统领,别轻敌啊。”“对,对,十招太少,五十招吧。”…… 韦春龄听侯英廷这么说,心下倒愈发谨慎。她说:“你用什么兵刃?” 侯英廷打个响指,他的随从送过来一根长棍。侯英廷身高一米八五,这根棍子比他更长出一头,浑身漆黑,光滑发亮。侯英廷说:“好久没用这根黑霸王了,今天让它出来溜溜。你可小心,我这兵刃中,别有天地。” 韦春龄事先预备了几种兵刃,见对方亮出长棍,便挑选了一把红缨长/枪/来对阵。 侯英廷双手持棍,横在胸前:“第一招来了。” 他一招“银针探海”,一手持棍,直点韦春龄胸前七处穴。韦春龄以枪拨棍,发现对方神完气足,竟拨不动,便改以枪尖贴着棍身,直取对方膻中。 哪知侯英廷不闪不避,舍弃自身,不改棍向。 韦春龄吓了一跳,不愿上来就叫人送命,长/枪/斜侧,避开膻中,却被侯英廷看准时机,一肘敲在她枪身上,枪被打落在地。 侯英廷攻势不减,双脚踩“品”字,进退若“之”型,第一招使完,紧跟着“旋风卷浪”“二龙绞柱”,将韦春龄逼得满地打滚,狼狈不堪。 侯英廷第四、第五招将前两招左右倒着使出,仍是先“旋风卷浪”,后“二龙绞柱”。韦春龄见他又使出“旋风卷浪”,已想好拆招,没想到方向与前相反,退成进,避为迎,被他一棍打在刚受过掌击的右肩上,疼痛钻心。 韦春龄连着几个翻滚,躲过如影随形的长棍,眼角余光瞥到掉落在近处的长/枪。 韦春龄一个鸽子跳,向长/枪扑去。侯英廷第六招“脚踢华山”,侧面斜击,一脚踢她太阳穴。 韦春龄若要躲开,则离长/枪又远,下一次,侯英廷怕不会再让她轻易靠近她的兵刃。情急之下,她一咬牙,也赌侯英廷不至于向她下杀手,不管那致命一踢,仍飞扑向长/枪。 果然侯英廷长棍点地,借势收住了自己的踢腿。韦春龄趁此机会,抢长/枪到手。 不等她喘上一口气,侯英廷第七招“抛翻天印”就来了。他将长棍往天上一抛,趁她抬头,“天罗地网”,十几把飞刀,迅若流星般直奔她面门而去。 韦春龄兵刃回手,气定神闲,舞动长/枪如密网,一一打开十几把飞刀,甚至把最后三把刀打还侯英廷。 侯英廷暗叫“漂亮”,四指并拢向掌心,拇指抵住食、中二指关节,无名指和小指顶住拳心,一下扣住韦春龄脉门。韦春龄也不知怎么回事,体内力气如水般流泻而出,瞬间委顿。 秦逸民在侯英廷初出手时便起了疑心,等他使出这第九招,他确认无误,想:“这是‘蚩钳手’中第四手‘钉子锤’。此人的功夫是苗疆一路!” 秦逸民也像其他中原武林人士一样,对苗疆充满偏见,一提及苗疆功夫,便如提到猛兽毒蝎。他心思转得慢,手中动作快,怕侯英廷伤到徒弟,抓了两枚随身携带的黑白子,打向侯英廷手腕。 侯英廷没想到座中还潜伏着只黄雀,不留神被打到,手腕一酸,不由自主地放开了韦春龄。 他本拟抓住韦春龄后,使出第十招“引蛇出洞”,接住空中掉落的长棍,从棍中抽出利剑,横剑在她颈侧,叫她认输。哪知变生不测,遭到了暗算。韦春龄极为机灵,察觉到对方抓住自己的力气消失后,不急逃走,反而使出擒拿手段,手腕一翻,反扣住了他的脉搏。紧接着她把侯英廷往边上一拉,躲开空中落下的长棍,自己手中长/枪一转,枪尖横向对方颈侧。 侯英廷心想:“我这次若输给他,输钱是小,丢脸是大,难道还当真去钻狗洞吗?” 他趁枪尖还未到自己颈边,半边身子用力向枪尖撞去。 韦春龄急忙收手,但侯英廷右胸口已扎入枪尖。 侯英廷从自己胸口拔出长/枪,也不管胸部汩汩流血,将长/枪倒持,双手奉还韦春龄:“景煊弟弟,你好本领,这次算是平手,如何?” 韦春龄本想说“算你赢”,但又一想,这不是寻常比武,牵扯到自己婚姻,便狠下心,点了点头。她第一次刺伤对手,见侯英廷前胸的衣服大半已染成血红,不禁脸色微微发白,她说:“你的伤……” 侯英廷逞英雄,也不绑伤口,冲她摆了摆手,便走下擂台。 座中掌声雷动,韦春龄心中也很是佩服。 但侯英廷下台才走了没几步,就腿一软,坐倒在地上,他的随从们忙一拥而上,将他扶起。 韦春龄跳下台,要过去看看侯英廷,却听到一声怒吼,韦守中的声音如雷贯耳:“英廷,英廷你怎么了?” —————————— 侯英廷伤势不重,他包扎好伤口后,就回去自己家中调养。 韦守中也带着一家人回府。他神色不善,路上就将韦春龄狠狠训斥了一顿,回来后,本来还要打屁股的,被跟着来的秦逸民拦住了。 秦逸民说:“父亲打儿子,本来我无权插嘴,但关于这孩子,我正好有一番打算,想趁今日,和你谈谈。” 韦守中见他神情严肃,便摒开众人,单独留他在书房。 秦逸民说:“我早就跟你说,约满三年,我要走了。但我到现在还没走,你一定很奇怪。” 韦守中是觉得奇怪,但连称“没有”。 秦逸民说:“不瞒你说,我滞留至今,是奉我们山主和副山主的命令,等待给广西的同盟会朋友们帮点忙。” 韦守中一惊:“贵教也和同盟会有联络?” “天下有识之士,谁还与他们没点联络呢?” 韦守中心中不以为然,但秦逸民接下来的话更叫他吃惊,他说:“此外,我这次走,想把景煊一起带走。景煊这孩子,年纪虽小,但志向远大,他若跟着你,恕我直言,以如今的局势,怕难以施展拳脚。我跟他说了同盟会的事情,他对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很是认同,也愿意跟我同去。现下,就看你的意思了。” 秦逸民能说出这番话,是已经做好了迎接韦守中暴跳如雷的准备。他本可以一言不发,先斩后奏,但考虑到韦守中于己有救命之恩,所以宁可受他责备,甚至与他撕破脸,也要先将话说明白。 哪知韦守中听后,双眉紧锁,双手向背,半天没发一言。 秦逸民被周围的寂静压得有些胸闷,他说:“韦大哥……” 韦守中突然开口:“就这么办吧。” 秦逸民瞪大了眼睛。 韦守中说:“你要带你徒弟去干什么事,无须向我汇报。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他做什么,都不要用我的名头。若被我知道有人打着我的名号结交匪类,攻击朝廷,那说不得,上面一声令下,我也只好拿办不误。” 秦逸民对韦守中的这一转变,半是高兴,半是糊涂。他隐隐觉得,韦守中这次从广东回来,似和他以往有所不同。 他说:“景煊听你这么说,一定高兴。你放心,他还是个小孩子,我不过带他去同盟会历练一番,长点见识。对外,就说他是我们洪门弟子,保证不连累到你。” 韦守中苦笑:“我马上就调任云贵总督了,你们在广西沸反盈天,也不关我的事了。” 秦逸民心想:“果然有变故了。”他和韦守中虽然意气相投,毕竟各为其主,再问下去,反而不美。秦逸民没再多打听,泛泛安慰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第13章 过于刺激的真相 韦守中当初调任两广总督,主要任务是剿匪。现下他非但成功剿灭无数盗匪,解了边境之忧,还顺带整治了一大批贪污枉法的地方官员,其中不乏朝廷重臣的亲朋好友、徒子徒孙。他心里明白,被打的狗永远不会反省自己,只会怨恨叫他们吃亏的人。 韦守中估摸着很快会有变动,果然,他在广东时收到新的任命,调任他为云贵总督。调任理由仍然是“剿匪”。 大清九大封疆大臣,看似是平级调动,但云贵地处偏僻,无法与两广,犹其是富饶的广东相比,所以实际上,是大大吃亏了。 不过有弊必有利。利处在于云贵地方少有朝廷重臣的亲朋好友、徒子徒孙,韦守中不会再因打狗而得罪主人。 此外,按清廷规矩,大臣任命,原是要亲自进京面圣谢恩的。可这次韦守中的委任状上,写明无须劳动他进京,要他直接赴云贵上任,如此省下他一番舟车劳顿之苦。 但韦守中似乎对调任的“利处”视而不见,他晚上向莫静兰解释时说:“这定是庆亲王、袁世凯那帮人怕我进京,对老佛爷说出他们贪污渎职的真相,才想出这么个法子,把我赶去更为偏僻的云贵。” 莫静兰说:“可是,老佛爷那么看重你,为什么同意这次调任呢?” 韦守中苦笑:“老佛爷太信任庆亲王,可能真以为云贵被盗匪搅得天翻地覆,已经民不聊生了吧。” 他话是这么说,心中却也难免疑虑。他上次面见慈禧,已经是好几年前。女人心易变,谁知现在太后对他,是否还如从前呢? 韦守中诚然是个忠臣,但他并不愚忠。有时他受了莫大委屈,也会想:“你们满洲人自己不拿祖宗的基业当回事,我又何必替你们着急?”他同意秦逸民带自己的小儿子去和同盟会的人混,也是为自己留了一手。万一清廷不再可倚靠,他也不至于无路可走。 韦守中想到小儿子,又对莫静兰说:“景煊的事,你是能够体谅我的。但你姐姐性躁,又短视,你替我好好开导她。我明日一早出发去京城,你们就当我还在家,照样收拾行李。若有人问起,就说我们这就要去云南。” 莫静兰大吃一惊:“你要去京城?” 韦守中点点头:“他们不让我见老佛爷,我倒非见她一面不可了。庆亲王收受前海关监督贿赂的证据,我已经全收集好了。” “你未经允许私自上京,就怕……” “怕什么?当年八国联军进京,两宫仓惶出奔,我也是未经允许,便带着军队路远迢迢地跑去保驾。老佛爷要觉得不能容忍,便让她杀了我好了。” 莫静兰不敢再说话。 —————————————————— 次日一早,韦守中如其所说,只带了两个贴身仆人,偷偷赴京。 他从小门刚走,莫静兰便一脸肃然地去找莫静姝。 莫静姝正在梳头,见了妹妹有些吃惊,亲自拉了只鼓墩放在自己身旁,让莫静兰坐下。她说:“你有重要事情要对我说?” 莫静兰点点头,先把韦守中不服新的调令、私自进京面圣之事和韦景煊要投奔同盟会之事说了。 莫静姝没像韦守中预料中那样暴跳如雷或者惊慌失措。对丈夫,她向来信任,莫名觉得太后也同样信任他;对景煊,她完全不知同盟会是何物,只想着丈夫既然同意,想必是件好事。 她反过来安慰妹妹:“男孩子,让他早点出去锻炼锻炼,也不是坏事。你昨天也看见了,这小子身手了得,大人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都不是他对手。我们韦家以后,没准要靠他继续光耀门楣。” 莫静兰迟疑了一下,说:“他要是真有这本事就好了。” 莫静姝皱皱眉:“你要求太严。没错,赖与鸣是事先服了我们给他下的药才变得不中用;侯英廷似乎也是秦师父听了我们的请求,暗中出手相助,才被景煊击败。但他之前一个人打了多少人啊。” “唉,昨天景煊在台上的表现,有目共睹,这和平时其他人对他的夸奖,也对得上。” “那不就得了?” “可是,他并不总是如此。” 莫静姝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什么意思?” 莫静兰似乎在仔细选择措辞,话说得比平时慢半拍:“一个人,总是一个样子,好比你是你,我是我,谁也不会把我俩弄错。但景煊和春儿,明明性子天南地北,有时候,我却会混淆他俩。好比昨天,我不大明白,在台上比武的,到底是景煊,还是春儿?” 莫静姝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如果说莫静兰在话未出口前还嘲笑过自己的荒唐,莫静姝的反应也打消了她暗存的希望。原来,抱有同样疑问的,不是只有她一个。 莫静姝还不肯马上承认自己的疑心,勉强笑说:“这是哪儿的话?春儿一个姑娘家,哪有这本事?” 莫静兰到此地步,索性把话挑明了:“要是,我是说要是,这些年在学堂上课的人,都是春儿;而在家呆着的,却是景煊呢?” 莫静姝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她连连摇头,额头上沁出一丝冷汗。 莫静兰抓住她姐姐一只手,只觉触手冰凉,手心里也全是冷汗,她说:“姐姐,你也有过一样的怀疑吧?” 莫静姝又摇摇头,她问:“大人知道这事吗?” “不,他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 莫静姝松了口气,振作起来:“不瞒你说,我有时候也会分不清那两个。先前,我总以为是自己糊涂。但昨天比武,我和春儿坐在一块,四喜来跟我们说赖与鸣报名参加角逐时,她一生气,拿手紧紧捏住杯子,捏的小指头不断打颤。景煊小时候右手小指骨折过,落下后遗症,每次用劲时都会打颤。我突然就觉得,那个人不是春儿,而是景煊!但是,但是……唉,这也太荒唐了。” 莫静兰又重重握了握姐姐的手。 既然一直以来困扰她们的疑虑已被正式摆上台面,姐妹俩决定,索性弄个水落石出。 她们先派人去找祝嬷嬷。 不知是巧还是不巧,祝嬷嬷家里有人生病,她请了三天假,昨晚就走了。 她们又派人去找小钩子,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莫静兰说:“不必找了,九成是去那里了。” 莫静兰挽着姐姐胳膊,两人来到韦家姐弟的秘密营地——假山石洞处。 主宅被抛在身后,老远看到小钩子一个人在假山前站着打盹。 莫静姝冲妹妹打了个手势,两人压低身体,捡着茂密的芦苇丛,蹲伏前进,一直到石洞口,才冷不防直起身子。 小钩子被身前乍起的一股冷风惊醒,睁眼便看到莫静姝,她张嘴要叫,被莫静姝一巴掌打到旁边去。小钩子忠心耿耿,一手捂着脸,仍大喊大叫起来:“夫人来了,夫人来啦!” 莫静姝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弯腰钻入洞中。 韦春龄昨晚已从秦逸民处得知了他和韦守中商议的结果,她特意等到早上,才把韦景煊拉入洞穴,郑重其事地告知他此事。 韦景煊听说姐姐赢了擂台赛也还是要走,当即大哭不依,但韦春龄心意已决,毫不动摇。 韦景煊哭个不停,韦春龄说:“你别哭了,哭多了会变丑。”韦景煊这才赶忙收住。 韦春龄帮弟弟擦干眼泪,安慰他说:“我又不是一去不回。这和嫁人不一样,我去和同盟会历练一番,随时可以回来看你。” 韦景煊说:“同盟会到底是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是一个致力于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国家的组织。” 韦景煊叫说:“爹爹同意你去和那些人在一起?” 韦春龄想了想:“爹一生想的是为国为民,同盟会的人所作所为,也是为国为民,他们阵营不同,但目的相同。可能,爹想我去摸索条新路吧。” 她见韦景煊似懂非懂,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我有本同盟会的小册子,我走后,你好好看下,就明白了。你要往好处想,我走了,你要扮作我留在家中,就可以整天擦胭脂、穿裙子了,也不必再担心受爹教训,时不时被他拉出去应酬了。” 韦景煊破涕为笑:“那倒是。不过,我肯定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 这时候,小钩子在外面大叫,莫家姐妹先后进了洞。 四个人,一盏灯,一时间,大家都有些不知所措。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莫静兰先开口了,她说:“你们闹够了没?祝嬷嬷已经把你们互换的事告诉我们了。春儿,这次,你难道还要扮作你弟弟,跟着秦师父去胡闹吗?” 大概因为莫静兰平时不轻易说话,她说的话,往往有振聋发聩的效果。两个孩子本就心里有鬼,被她直截了当地揭穿,又祭出莫名“失踪”的祝嬷嬷,他们马上就信了。 两人互相看看,吞吞吐吐地把一切都如实招供了。 莫静兰听得心里发憷,但她好歹还能维持表面镇静。莫静姝忧急攻心,听到最后,直接晕倒了。 莫静姝被抬到床上后,越想越怕,想上次女儿不肯嫁侯英廷,韦守中已训斥她教女无方,为母失职;如今要知道她把女儿养成儿子,又把儿子养成女儿,说不定立即要把她逐出家门了。景煊一点不会功夫,让他现在跟着秦逸民去,也是枉然。春儿倒会功夫,但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怎能去干那抛头露面的危险事情?万一被识破,那还了得?所以这事是连补救的余地也不剩了。 莫静姝心焦,莫静兰心忧,姊妹俩都觉大事不好了,一时想不出主意,只能先将韦春龄扣住了,不让她和秦逸民联络,一切等韦守中回来后再发落。 第14章 鸡飞狗跳 韦春龄被单独关到韦府西院的一间客房中,和她原先住的地方隔了两道垂花门。 这间房只有一扇门,门外只有一把锁,韦春龄要出去并不难。只是出去后,还有十八个壮仆守在院中,她自忖凭一己之力,无法在不伤人的情况下闯出重围,所以她没有硬闯,而是安静等候时机。 和她相比,韦景煊的情况要好一些。他虽然也被下了禁足令,但至少可以在府中自由活动。 韦景煊想了好几个法子,都没能成功出府。 这一日,他又在大门口晃悠,一瞥眼,见到祝嬷嬷提了老大两只篮子正往这边走。他现在已经知道祝嬷嬷并没有出卖他们,看到她,如获至宝。 祝嬷嬷和门公念叨两句,慢悠悠地走进来。 韦景煊躲在影壁后面,待她靠近,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祝嬷嬷大吃一惊:“景煊少爷?是景煊少爷吧?” “是我。大事不好,我和春儿交换的事情,被大姨和我妈发现了,她们现在把春儿关起来了。” “哎呀呀,我当初就劝你们……” “谁跟你翻旧账呢?小钩子和我都被下了禁足令。你趁着还没被她们逮住,快点去找秦逸民,把这封信交给他。你知道他住哪儿的吧?” “知道。我带了点乡下的特产……” “行了行了,我帮你拎到我房间,你回头来取。你先去找秦逸民!唉,别跑!仔细别人疑心,出了府再跑!” 韦景煊提心吊胆地看着祝嬷嬷又离开了总督府,所幸未遭到拦截和盘问。 之后,韦景煊让人把祝嬷嬷的篮子带回自己屋中,他偷偷跑去厨房,趁人不备,将另一封信塞到韦春龄的午饭盒子夹层中间。 他看着午饭盒子被送进韦春龄房间,半小时后,又被送出。 经他确认,夹层中的信已经不见。 他这才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房间,等待夜晚来临。 韦景煊挺佩服自己,从比武到被禁足,每次韦春龄有了危险,他都跟聪明泉冒泡似地一个接一个往外迸主意,真是个机灵鬼。但他看到原先属于他和韦春龄的房间,现今空了一半,他的得意又消散了。 这天夜里,总督府和平日一样,过了九点,主人家便熄灯安睡了。可是临近午夜的时候,在韦春龄房间外值夜班的十八个壮仆先是听到一声口哨,接着传来锁被敲断的声音。 壮仆们回头,发现总督千金的房门大开,门上的锁掉落在地上。 壮仆头头有些惊慌,他叫了几声“小姐”,没听到回复,便派人去丫头房里找个人进去看看。壮仆们很快找来个丫头,她进去了半天,出来摇头说:“我连床铺底下都钻进去过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时,又听到一个老婆子的声音惊慌大叫:“来人啊,土匪把小姐抢走啦!” 伴随这话,一个一身夜行衣的蒙面人腋下夹着一人,从壮仆们身边的走廊一晃而过,到了墙边。那人纵身一跳,伸手抓住根树枝,利用树枝晃荡,身子跟着荡出,双脚勾住墙壁顶端,一个翻身,轻巧地跳到了墙外。 好几个壮仆眼尖,刚才已看清这夜行人所挟持的正是他们小姐。他们虽然没见过小姐,但他们见过小少爷,这人既和小少爷长得一样,况又穿着华丽的睡裙,不是他们的小姐还会是谁呢? 壮仆们终于明白了让他们日以继夜、轮班看守小姐的目的,心中怨怪主母们不说清楚,脚下已经朝着夜行人逃走的方向飞奔起来。 有几个壮仆身手不错,学着夜行人,借用墙边槐树,纷纷翻墙而出。 夜行人抱着小姐沿街跑了一阵,脚步已经慢下来。 追赶的壮仆们则人人奋勇,个个争先,边跑边口出威胁,生怕别人以为自己不尽力。 夜行人不知是否被他们吓破了胆,经过一片树林时,竟然扔下小姐,飞速跑到漓江边上,一个跟头钻入了江中。 深夜无法在江中找人,好在小姐毫发无损。壮仆们把吓得发抖的小姐围在队伍中间,凯旋归府。 西府中已经灯火通明,两位莫夫人都被闹醒了。 壮仆头头隔着屏风向夫人们报告刚才的险情。 听到说他们找了个丫头进房察看小姐行踪,莫静姝忙问:“你们一直守在门口,人怎么会没的?你们找的是哪个丫头?” 壮仆头头说:“这的确邪门,可能是歹人有什么特别的法子吧。这丫头么,她自己听到动静出屋察看,遇到了我们的人。她大概十一二岁年纪,一对杏眼,嘴巴微微凸出,嘴唇厚厚的,看着一副老实相。” 莫家姐妹互望一眼,莫静姝皱眉,小声说:“是小钩子。” 待壮仆头头说到一个老婆子大喊土匪抢走小姐,莫静姝又颤声问:“你们见到这叫人的老婆子了?” 壮仆头头说:“见到了。这人小的认识,她和我妈妈还有些交情,我们都管她叫‘祝嬷嬷’。” 莫静姝惊慌起来,环顾左右:“小姐呢?小姐不是找回来了?快叫她来见我!” 莫静兰从后半抱住她,让她别急,她自己却也是连说话声音都变了。 小姐换了身衣服,在众人陪同下,款步来见两位莫夫人。 莫静姝见到她,不禁松了口气,回头想对妹妹说什么,却见妹妹眼睛发直,死死盯着小姐,说:“景煊?” 韦景煊狡黠一笑,随即又恢复温柔端庄的高贵模样,他说:“小姨糊涂了。景煊刚刚和他师父一起走了,现在你们面前的,只有春龄。” 莫静姝呻/吟了一声,倒在她妹妹身上。 —————————— 这天晚上的总督府,闹得鸡飞狗跳。 莫家两姐妹心神恍惚,都觉得事情不好收场,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隔天早上,却从京里传来了喜讯——韦守中私自入京面圣成功,老佛爷不但撤销了之前的委任,还改任他为邮传部尚书,以后要常驻京城。 两位夫人虽还不太了解邮传部尚书是多么大的肥差,但听说不必去云贵,可以改去北京,都大感欢欣鼓舞,一时间,弄丢了女儿、凤凰颠倒之事,也不像前一刻那么刺激难忍了。 两姐妹和韦景煊、祝嬷嬷、小钩子经过一番商量,达成了一个共识——韦春龄肯定受不了男人世界的野蛮和粗暴,很快会回来,他们只要在她回来之前,合力瞒住韦守中便行。韦春龄和侯英廷的婚事既然吹了,他们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他们自己不说,没人会拆穿这个谎言。 对于这一共识,最开心的莫过于韦景煊。他终于可以在家里大大方方地当个“女孩子”了。 第15章 土司舅舅和他的客人 韦春龄靠着韦景煊的诡计成功逃出总督府,和秦逸民汇合后,两人直接赶赴广西西南边的镇南关。 他们到了距镇南关十八公里的凭祥后,就有几个同盟会的朋友过来迎接。 迎接他们的有三个人。一个叫冯乐,被同盟会总理封为镇南军司令。一个叫黄明堂,为镇南关都督。还有一个叫何伍,为支队长。 冯乐长得高大,背宽而厚,经常弓着,远看以为他背着一袋米。黄明堂和何伍都矮小,不过前者矮而精壮,时不时撩起衣服向人炫耀自己的六块腹肌;后者则是一条几乎没有起伏的瘦腊肉。 秦逸民把韦春龄介绍给他们认识时,只说她叫“小景”,是自己的弟子。 同盟会的新朋友们对小景十分热情。犹其黄明堂,他本也是洪门出身,对本门西阁大爷的小弟子自是另眼看待。 秦逸民在凭祥呆了两天,就接到洪门山主和副山主的信,不得已要暂时离开广西。临行,他把韦春龄托付给黄明堂。 秦逸民走后,黄明堂等人便将韦春龄收入会中,带着她一起出任务。 所谓任务,不过是在凭祥、隘口一带走动,向这里有地位、有声望的人家宣传清廷的腐败和同盟会的宗旨,争取他们的合作。 韦春龄先觉得奇怪,她以为同盟会代表的是底层大众的利益,要争取的,也是底层民众的同情与援助。 对此,黄明堂的意见是:“日子过不下去的,不用我们动员,早就主动加入我们了。凡还能苟且偷生的,大多不愿冒险,即便加入我们,也是骑墙派,风吹草动,随时倒戈,我们要这些人有什么用?真正关心国家命运的,反倒是一些中等以上的人家。这些人有一定的权势,我们做他们的工作,往往事半功倍。” 韦春龄听得深为服气。 莫家两位夫人曾预测,韦春龄和同盟会的人呆不上几天,便会受不了回家。但与她们的预期相反,韦春龄和这帮逆党混迹在一起,非但没有烦恼不适,反而渐有凤凰脱笯、雁飞长空之感。 这些日子,韦春龄换了一身打扮,常常穿着对襟短布衫、小马褂和时长时短的布裤子,戴顶鸭舌帽。白天,她出入乡里大户人家,宣传同盟会章程;晚上,她和新朋友们一起喝酒、打牌、闲聊。 先说喝酒,韦春龄的酒量在韦守中的晚宴上已小露端倪,事实证明,也的确是不同凡响。她从不拒绝和人拼酒。她喜欢酒的香气、味道和后劲,往往是她一口一口喝着,等座中叫嚣得最厉害的人倒下了,她还面不改色,提起醉倒的人,一一扔回他们的铺上。 再说打牌,她原来不会,来这里后才跟着大伙儿学的。她技术平平,但无论输赢,眉毛也不动半下。对手因为无法从她表情中推断她手里的牌,所以常常输给她。她凭自己心情,有时把赢的钱全部用来请客;有时还给输得要卖裤子的人;还有时,则买各种零食吃。 最后说闲聊,她向来是听多说少。这些男人爱夸夸其谈,说的事很多超乎韦春龄的理解,但她觉得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很少评论是非对错。 因以上三点,韦春龄到凭祥不久,就几乎赢得了当地所有同盟会成员的好感。他们把她看作一个好兄弟,半是佩服,半是怜爱。 韦春龄很满意现状。有时候她想,自己怕是投错了娘胎,生的女儿身,却是男儿心。 十一月底的一天,冯乐单独把韦春龄叫到自己房间,问她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韦春龄言简意赅地表示很习惯,她又问:“司令,我们在这里,还有其它任务吗?” 很少有人正经叫冯乐“司令”,他不由得摸摸自己鼻子:“怎么,你觉得无聊了?” “不是。” “那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到黄明堂他们运了十几箱枪支过来……” 冯乐压低眉毛,探究地看了看她。韦春龄察觉到这个人对她存有疑心,不禁有点不快。 冯乐思索了片刻,才再次开口:“我今天叫你来,就是为了向你解释这事。你知道,镇南关是大清南疆要塞,孙先生几个月前就派我和黄明堂、何伍他们来这里,联络这一带的散兵游勇,待时机成熟,就进攻此关,一举拿下。” 韦春龄听得精神一振。 “我们布置许久,已经制定出攻关计划。只是镇南关地势险厄,炮台所在金鸡山三面临崖,易守难攻。我们虽然无惧与敌人正面作战,但若能智取,何必力敌?革命刚刚开始,每一分同志的力量,都可宝贵。我和黄明堂曾试图联络清廷派驻此处的帮统陈炳昆,想说服他投靠到我们这边,里应外合,拿下镇南关,但事情进展得不太顺利。陈炳昆是当地土著,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有很强的戒心。” 说到这里,冯乐又看了眼韦春龄:“说起来,这个陈炳昆,和凭祥土司莫佑卿是同族。其实不仅是他,驻守镇南关的清兵中,倒有大半,和莫佑卿沾亲带故。” 韦春龄从刚才起就在想,这人看着她到底想说什么,“莫佑卿”这名字出来,她恍然大悟。 冯乐知道她明白了,微微一笑,接着说:“秦师父私下和我说过,你是韦大人的公子,那和这位土司,也是亲戚。所以我想,你能不能替我们做一回说客?” 韦春龄想了想,点头说:“我试试。” —————————————— 冯乐得韦春龄同意后,将同盟会对莫佑卿的期望,又仔细对她阐述了一遍。为了不引起莫佑卿的惊慌和反感,韦春龄本来想独自上路的,冯乐怕她缺乏经验,应对不周,所以让黄明堂和她一起去。 莫佑卿说是“凭祥土司”,他的落脚地实际更靠近弄尧。 韦春龄他们骑马而行,不大会儿功夫,便离开城镇,置身于丛山峻岭之中。 黄明堂前一天晚上通宵赌牌,忽然被拉来去见莫佑卿,他骑在马上昏昏沉沉,两次险些从马背上滑落。他叫住韦春龄,要求让他就地睡个二十分钟。韦春龄无奈同意。 虽已十一月下旬,这一带长年湿热,黄明堂纵马跑了一程,浑身从内往外冒着热气。他脱了马甲,垫在脑袋下方,又敞开布衫,露出紧实的胸膛和六块腹肌。他一倒下,便打起呼噜。 韦春龄无事,下马走了几步,看看黄明堂,很羡慕他的无拘无束。 她忽然远远跑开,看看左右无人,便也解开布衣,敞胸立在风中。竹叶的“刷刷”声像潮水一样迭次涌过,马不时抬头,发出一两声嘶鸣。 她这样站了一会儿,觉得胸臆洞开,忽听黄明堂叫她:“小景,小景你死哪儿去了?” 韦春龄忙蹲低身子,一边扣纽扣一边答他:“拉屎呢。” 黄明堂就此没声了,似乎又睡了过去。 韦春龄本来没想拉屎,但话出口后,肚子便胀痛起来。她脱裤子解决后,便去附近溪流处洗手。 才洗完,她听到草丛中有异常的窸窣声。她以为是野兔子,直到瞥见黄明堂的头发。 韦春龄心中好笑。她摸出随身携带的一捆绳子,做了个活圈,故意咳嗽几声,让黄明堂知道自己所在,然后一手持绳子一头,躲到旁边。黄明堂手上抓了两把湿泥,想要偷偷过来抹到韦春龄屁股上,不提防自己先一脚踩中绳圈,落了人家的套。 韦春龄一收绳子,黄明堂顿时倒了。她继而一跳,将绳子绕过一棵大树的枝干,把黄明堂倒吊起来。 黄明堂“哇哇”吼叫,韦春龄在旁边拍手大笑。 黄明堂骂了几句,开始满嘴求饶。 韦春龄说:“你以后还开不开我玩笑了?” 黄明堂嬉皮笑脸:“谁叫你有洁癖,每次大小号都神神秘秘的?”韦春龄转身要走,黄明堂大叫,“是哥哥错了,哥哥保证以后决不再和你开这种下三滥玩笑,不然让我一脚踩进粪坑。小景,快放下我,别耽误干正事!” 韦春龄这才放了他。 这类事自打韦春龄和她的新伙伴们混熟了后,已经屡见不鲜,韦春龄自己也开过别人的玩笑,所以谁也不当回事。 两人骑到马上,重新出发。黄明堂小睡片刻后,精神抖擞,这才想起询问韦春龄,莫佑卿是她什么人,做什么冯乐专要她去说服此人。 韦春龄说:“他算是我的舅舅。” 黄明堂惊讶地看了看她:“这倒想不到。” 其实,韦春龄虽然管莫佑卿叫“舅舅”,他却并非莫家姐妹的亲兄弟,追根逐源,他应该是她们哪位叔公的儿子。 关于这位舅舅,韦春龄的记忆多半是从祝嬷嬷的讲述中得来的。祝嬷嬷说,他曾在她和韦景煊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桂林,拜访韦守中。韦景煊不喜欢这个人,他一接近,他小小的身子便发抖。韦春龄却意外地喜欢他,还骑在他脖子上玩过官兵捉强盗。他和韦守中事情谈得不顺利,没几天就回去了,以后再没来过。 祝嬷嬷倒是从莫佑卿唯一一次的来访中获取了灵感。只要她发现自己的权威在孩子们处受到挑战,便祭出这位土司,说他如何凶神恶煞,如何以各种恶毒法子惩罚不听话的小孩子。有阵子,韦景煊听到这名字,就害怕地捂住耳朵,直往他姐姐怀里钻。 韦春龄搜索枯肠,拼凑关于这位舅舅的片段,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莫佑卿的家。 这里说是家,其实更像是盘山踞地开出的一个小城镇。 韦春龄跳下马,向守着大门的两个壮汉递去一封冯乐亲笔写的信。 一个壮汉进去通报,不久,他满面笑容地跑回来,说:“原来是小少爷到了,赶紧请里面坐。我们老爷正在陪一位客人,但他马上就好。” 韦春龄他们跟着这个壮汉进去莫佑卿的家。这儿从里面看和从外面看又不一样。从里看,这儿不单是一座独立的城镇,更是一座攻守兼备的堡垒。他们一路上登天栈,穿石洞,历经崄巇,最后,来到一条一头深入云端的独木桥前。 桥如其名,只有一根勉强可并立两足的圆木,连接两座山头。桥的左右各有一条略高出圆木的锁链,以供扶手。除此外,再无一保障措施。 带他们来的壮汉说,穿过这桥,就到了莫佑卿居住的屋舍。他不能随意靠近,请韦春龄他们自便。 黄明堂看到独木桥,就有点不适,他还想问清楚些,韦春龄已当先上了桥,他也只好跟上。 韦春龄衣襟带风,走到一半,忽觉身后有异。她一回头,就看到黄明堂双手紧抓锁链,要蹲不蹲的样子。韦春龄愕然,问他:“你怎么了?” 黄明堂实在有些恐高症,本来他一个人慢慢走,兴许能平安无事地走过去,但一意追赶韦春龄脚步,竟是越走越怕,觉得天地山川整个儿都在摇晃。他红着脸说:“你先走,别管我,我歇会儿就好。”说着他闭起双眼。 韦春龄忙说:“别闭眼!” 黄明堂茫然睁眼,这下子,不仅是知觉中全身在晃;实际上,双腿也打起颤来。他紧抓两条锁链,缓缓蹲下。 这时,从烟雾缭绕的桥另一头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桥上的朋友,到底过不过来?” 韦春龄听到这个声音,不禁皱了皱眉,心想:“怎么这声音那么耳熟?我也动摇了,那个人怎会出现在这里?”她定了定心,朗声说:“别急,就来!”边说边走到黄明堂面前。 黄明堂说:“你先走,别管我了。” 韦春龄说:“明堂哥哥,你信不信我?” “大家都是同盟会兄弟,我自然信你。” “好,那你别用劲,只当自己是个沙包。” 黄明堂还来不及回话,就被韦春龄拎起夹在腋下。她放开脚步,一眨眼功夫,就跑到桥的尽头。 烟雾消散,在桥尽头等待的人影终于清晰起来。他们一共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面貌英俊,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神情之中却带着惯战沙场、历经死生的人独有的冷漠与镇静。高高的眉骨投在眼睛上方的阴影,又同时显示了骄傲与抑郁。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不久前在沁雪园擂台上被韦春龄一枪扎伤的侯英廷。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和他差不多高,却几乎是他一倍宽。那人穿着草编短衣裤,露出来的四肢肌肉虬结、黧黑如铁。一张脸实在不似寻常父母能生出来的,倒好像被人施了咒语,才能丑得如此人神共愤。他呆滞而木讷的神情,又为他的丑怪更增添了一重令人惧怕的魔力。 侯英廷本来等得不耐烦,待见到韦春龄,不由得一惊。 韦春龄也是吃惊,瞪大眼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你的伤好了吧?” 侯英廷说:“不碍事,我来探望一个老友。” 韦春龄如有所悟:“我舅舅接待的那个客人,原来是你吗?” 侯英廷笑说:“莫佑卿是你舅舅吗?”他说着看了眼仍被韦春龄夹在腋下、昏头昏脑的黄明堂,又露出微妙一笑。 韦春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侯英廷从她身边绕过上桥的时候,忽然弯下腰,在她耳边轻声说:“现在最能打动你舅舅的,是官职。” 韦春龄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他和那个古怪的随从已经先后上了桥,很快,他们的背影就被游动的云气遮掩住了。 ———————————————— 人的记忆的确不可靠。 韦春龄记忆中的莫佑卿,也是祝嬷嬷口中经常提起的莫佑卿,是一个又黑又高,长着两撇弯刀状上翘胡子,宛如《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中的盗贼般人物。实际一看,莫佑卿中等身高,一把山羊胡,两只时而憨厚天真,时而狡猾冷漠的眼睛,和随处可见的中国农民没什么不同。 莫佑卿对韦春龄他们的到来表示了异常热烈的欢迎,对他的“外甥女”是同盟会一员之事格外赞赏。 黄明堂终于知道了“小景”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韦守中的小儿子,不免惊诧。 黄明堂将冯乐在信中的意思又口述了一遍。 莫佑卿谈到正事,马上冷淡起来,敷衍说一定帮忙。 黄明堂心下犹豫,想:“这人若不是真心帮我们的忙,我还要不要将进攻镇南关一事告诉他?” 他看了眼韦春龄。韦春龄会意,说:“舅舅,清廷这些年对外屡战屡败,卑躬屈膝;对内则丧心病狂地搜刮民脂民膏,从去年起,江西、湖南、广东等各地人民纷纷爆发起义,大清气数将尽,所差不过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刚才错身而过时侯英廷对她说的话,她想了想,继续说,“舅舅,我知道你是我们家族的骄傲,在凭祥一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向来关心我们广西人的利益,广西人也当你是活菩萨。偏偏清政府妒贤嫉能,始终不肯封你一官半职。同盟会就不同了。孙先生曾对我们说过:只有当地人才真正懂得如何治理当地人。这次我们过来前,他又对冯司令和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请得舅舅出马,和我们一起攻打镇南关。舅舅,你难道甘心一辈子当个没名没分的土司吗?望你能趁势而起,莫要辜负孙先生和我们大家的希望。” 韦春龄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嘴皮子上下一翻,道理涛涛流出。莫佑卿先还有疑虑,待听她说到“封官”的事,不由得脸膛通红,山羊胡子似要离开下巴飞去。他一拍桌子:“景煊,你身上到底流有我们莫家的血,比你那个阴阳怪气的爹强多了。唉,我在这里,天高皇帝远,说什么不算?要什么不能?不过问他们讨一个正经的官职,他们一个个推三阻四、拖到如今。这样的政府,怎不叫人心寒?” 等他抱怨了一阵子,黄明堂又问他合作之事,这次,莫佑卿明确提出他的诉求——一旦同盟会推翻清廷,建立民国,凭祥这带,须正式划给他管辖。 黄明堂说这事他做不了主,得回去请示冯乐,不过依他看,这带本来就是他管,且管得井井有条,不过是一个名分的问题,十有八九,冯乐会同意。 之后,他又问起进攻镇南关之事。 莫佑卿说:“这个容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攻关?我和小陈打声招呼,到时你们只管爬进去就行。” 第16章 飞夺镇南关 莫佑卿的诉求,如黄明堂所说,马上获得了上头批准。莫佑卿心满意足,立刻替同盟会和镇南关帮统陈炳昆进行了疏通。 十二月一日,冯乐带领凭祥一带的同盟会成员,和另一批从越南同登、那模赶来的同伴在弄尧莫佑卿家中集合,由冯乐分配枪支弹药,布置作战计划。 他们总共百余人,分成三队,趁夜散布到镇南关附近的山冲里埋伏。 镇南关有镇南、镇中、镇北三座炮台,以镇北炮台地势最为险要,位于孤峰之上,四面临百尺悬崖。这座炮台由陈炳昆负责。当夜,他会安排自己的亲信部队值班,然后从关中放下绳子,接革命军攀上。等革命军全部进入镇北炮台后,他们再从内进攻镇南和镇中炮台。三座炮台拿下,镇南关便是同盟会的囊中之物了。 韦春龄被分派到黄明堂、何伍一组。天色一暗,他们便背起行囊赶往山中。他们除了枪支,还带了个人平时惯用的马刀、镰刀等,山路不好走,常常遇到荆棘拦道、断涧危石,还得堤防喜欢夜间活动的毒蛇猛兽。 韦春龄是第一次参加武装起义,大伙儿便拿她逗乐,举出种种可能遇到的危险,看似安慰她,实则存心吓唬。韦春龄知道他们用意,愈发面不改色。 那些人无趣起来,又想要说话,便自然而然地谈到女人,污言秽语,荤话不断。 韦春龄听惯了,没觉得什么。她只是有些不甘,想这些人在这样紧要的关头,还有闲情逸致或怀念或想像女人,和他们相比,她还是不够沉着。 他们一路到了镇北炮台所在山麓。黄明堂下令休息,集体等待清兵从上面放下绳子。 何伍坐在韦春龄身边,又逗她:“小景还没杀过人吧?我第一次杀人,看到对方的血从脖子里飙出来,两只眼球跳出眼眶,吓得我一连做了三晚上噩梦。你一会儿可要当心,杀人时别盯着对方眼睛,不然容易中邪。” 韦春龄说:“你胆小,才容易中邪。”她说得一群人都笑起来,何伍“呸”了一声,也笑出声。 又等了会儿,何伍躺在石头上,长叹一口气:“这绳子怎么还不下来?难不成让我们等天亮了再爬?唉,我想念我们的女房东了,早知今晚这么辛苦,昨天就不该那么早放她回去。” 话题又回到循环的老路子上。 何伍说得口沫横飞,正在兴头上,瞥见韦春龄闭目休息,忍不住又过来逗她:“小景,你还没开过荤吧?” 不知谁说:“你别小看童子鸡,小景这年龄,抱着根竹竿都能战上半天,比何哥你能耐多了。” 何伍笑说:“真的假的?那他听到我们刚才的话,别已经激动起立了吧?让我摸摸看。”他说着伸手去摸韦春龄胯/下,被韦春龄闭着眼一巴掌打开。他锲而不舍再摸,韦春龄一脚,将他踢下他躺着的石台。 何伍大叫一声。与此同时,山上也发出一声响。黄明堂低吼:“你们都给我闭嘴!” 大伙儿忙收了笑声。何伍从地上爬起,也是一脸严肃。 结果只是他们等待已久的绳子从山上抛下来了而已。 大伙儿松了口气。黄明堂让弟兄们先上,他自己殿后。 夜里攀山对别人来说颇不方便,对黄明堂却是正好。但等他爬近通城墙的山背小道时,天已经亮得足以看清四周了。 这天早上天朗气清,一丝云气也无。黄明堂一低头,便是百丈深渊,和韦春龄的脸。 韦春龄说:“看什么?你只管往上去!” 有她这句话,黄明堂莫名安心了不少。韦春龄上次没将他恐高的糗事说出去,这次,又默默跟在他身后爬崖,分明是担心他出事。黄明堂心中对这个“小兄弟”不由得充满感激。 黄明堂加快脚步,眼看小道在望,却一脚踩在石苔上,一个打滑,往下坠了坠。韦春龄及时伸手,在他屁股上一托,将他甩上小道石阶,她自己在崖壁上一借力,也随之翻上。 黄明堂点数了下人头,自己这组已经到齐。他又等了片刻,等另两个小组也到齐了,才打一声呼哨,大家齐齐沿着山背小道跑到城墙边,又翻过城墙,进入镇北炮台。 守炮台的清兵讶异地看着这支“天兵”,有枪的举枪。 同盟会的人根据他们放枪的方向判断敌友——朝天放的是“友”;朝他们放的是“敌”。只有两杆枪对准他们。那两个不识相的人很快被解决了。余下清兵又朝天放了几枪,在一番激战后,投降归顺。 革命军接着分兵二路,从内部进攻镇南和镇中炮台。这两处的清兵不归陈炳昆管,和莫佑卿也没有亲戚关系,所以沟通不顺。双方真枪实弹地打到了下午两点左右,同盟会才正式拿下关卡。 ———————————————— 同盟会开始攻打镇南关时不过百人出头,等打下关卡没多久,革命队伍一下子扩展至四五百人,除了关内投降的清兵,附近老百姓听说义军占领了要塞,也纷纷前来投奔入队。 同盟会总理孙中山从越南赶到镇南关时,冯乐带着一支庞然大队,列队击鼓迎接他入关。孙中山和其他随行人员见到这阵仗,对革命胜利的信心更复炽烈了几分。 孙中山入关后不久,附近清兵也接到命令,跑来夺回关卡。 孙中山亲自登上镇北炮台指挥,还亲手发了一次炮。炮正中一队清兵,孙中山看到后大乐,高声笑说:“我反清政府二十多年了,今日终于有机会亲手轰他们一炮。痛快,痛快!” 他话音未落,忽觉贴面恶风掠过,一把马刀从他身后飞到身前,迎头撞上了不知什么东西,訇然一响,钢筋铁骨瞬间变成漆黑蜷曲的废铜烂铁。与此同时,身后一只手拉着他急急离开了炮边。 孙中山回头一看,见是个十三四岁的清俊男孩,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活又精神。 韦春龄见孙中山看她,便说:“孙先生小心,清兵里有高手,刚才的两颗霹雳火榴弹就是他发的。” 孙中山点点头。 这次来攻的清兵显然是出事后临时从附近拉过来的,数量既少,战力又低,一受炮击,便退了回去。那位发弹高手,也未再有动作。 关中革命队伍抵住了清兵攻击,斗志更加高昂,众人勾肩搭背,唱歌互励,一副要立马挥师北上、拿下京师的气势。 孙中山也特别兴奋,但对形势估计,不如其他人乐观。他之前已发动过数次武装起义,每次都失败了。他知道同盟会的主干虽然斗志可嘉,但论实际作战能力,尚不能和清廷相提并论。革命军目前的人数和装备,也还是个大问题。 拿这次来说,革命军进攻镇南关虽半靠智取,消耗武器不多,但若要据守此关,保住起义的果实,则还需大量武器装备。 他们这次从越南过来前,用新筹到的款买了不少枪支弹药,他们随身带了些过来,但大部分还在路上。就在来夺关的清兵退下后不久,孙中山接到急电,说那批武器在越南境内被法军扣下了,须他亲自过去交涉。 孙中山下令,当晚召开一个紧急会议。冯乐、黄明堂等领导这次镇南关起义的同盟会成员自然在与会之列。韦春龄因救孙中山有功,也被破例提拔,允许她参加会议。 孙中山在会议上说明了自己必须马上离开镇南关的原因,他让冯乐等留在镇南关,在他们回来前,尽量死守关卡。无论最后能否守住,他们据关的时间越长,对清政府的威信打击就越大。 韦春龄今日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孤胆英雄、同盟会的传奇领袖,她也像同年龄的少年人一样,几乎马上将孕育了多时的对伟人的崇拜之情,全部倾注到了他身上,轻易就说服了自己,相信孙中山和她想像中的简直一模一样。她愿意一辈子追随他,为他死而不惜。 但另一方面,她务实的本性从孙中山开始说话的时候起,又不时跳出来挑战,向她指出——这位领导人似乎并非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畏惧。他的言行举止,其实和她已经熟悉的黄明堂、何伍等人,深具共通之处。“甚至,”她有点大逆不道地想,“听他口气,似乎对我们能守住镇南关,没多大信心。”对于这一点,韦春龄很不服气。 在会议差不多进行到尾声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通报的人跑到冯乐身边,和他咬了几句耳朵。孙中山还在布置防守任务,假装没看见。冯乐很快跑到他身边,附在他耳旁说了几句。 孙中山一笑,对大家说:“看来我们这一仗,立竿见影,不但百姓纷纷来投,清廷大将也派来了使者。那就赶快请他进来吧。” 韦春龄心里不知道为什么猛跳了两下,随后,她就看到侯英廷那个形容可怖的随从走了进来。那随从仍是一身草编服饰,露着四肢,只头上多戴了一顶草笠,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随从直直走到孙中山面前,从怀里摸出封信,交到他手上。 孙中山拆开信看了,让人先带信使去别处歇息。 人走后,他说:“清军廷字营统领侯英廷说,清大军即日来攻,他愿率六百部众,加入我们。” 何伍说:“六百人?那加上我们这边,也不过一千多人,能敌得过‘清大军’?这统领怕不是忽悠人呢。” 黄明堂忙说:“不,这个侯英廷,我们广西人都知道。他的部队不同于其他清兵。他曾率五百人,歼灭了盘踞靖西化峒多年的二十四寨巨匪江金山部,收服了上千喽啰,因此一战成名。刚才的信使,多半是他的随从甘熊。那也是个人物,别看他又黑又丑,装聋作哑,曾经也是江金山手下令人闻风丧胆的八大金刚中排行第二的人物。任何人被他盯上了,等于已在阎王殿前登记了名字。侯英廷若愿意投靠我们,那真是天助我等!”莫佑卿等也在边上附和黄明堂。 孙中山问冯乐:“你觉得呢?” 冯乐迟疑地说:“这人明知清军要大举来攻打我们,却在这个时候派人来送降书,这其中,颇为可疑啊。” 孙中山微微一笑:“有件事我忘了告诉大家,我去年在日本,见过这人。我们一见如故,我和他谈了很久,已经发展他加入了我们同盟会。” 众人发出“轰”的一声,本来有疑虑的,也大声叫好。韦春龄心想:“果然如此。他那时候出现在舅舅的府上,没准也是在劝舅舅出手助我们同盟会行事呢。”冯乐却不大高兴,他想,孙中山既然知道侯英廷是他们这边的人,又何必故意问他意见,害他枉作小人呢? 孙中山当场写了回信给侯英廷,感谢他的信任,愿与他携手,共退清军。 孙中山将信交给韦春龄,笑说:“小兄弟,你去把这信给甘熊。” 韦春龄正要伸手接信,冯乐却先一步把信拿到手上,他说:“侯统领此时相助我们,意义非同小可,理该由我亲自将信交给他的使者。” 孙中山点头:“也好。” 他又嘱咐了大家几句话,便和黄兴等人趁夜出发,赶去越南。 第17章 迟到的信 孙中山走后第二天,清军便如潮水般涌来。南疆要塞失守,朝廷大为震惊,急电广西巡抚张鸣岐,让他调动边防督办赖与鸣和统领侯英廷,即刻出发,限十日之内,夺回镇南关炮台。 十二月四日,二十多个营的清军齐集镇南关一带,迅速占领了关附近的摩沙、卡凤、渠力等村山头,架好大炮。侯英廷在大小青山、马鞍山等处也安置了大炮,让陈炳昆带兵驻隘口,黄福廷和曾绍辉领兵在他左右翼,他自己和张鸣岐驻军凭祥,对镇南关三处炮台形成包围之势。赖与鸣这次负责后方接应。 面对清军的围攻,革命军也做好了死守关卡的准备。按孙中山临行前的吩咐,何伍守镇南炮台,莫佑卿守镇中炮台,黄明堂守镇北炮台,冯乐负责总指挥。 三处炮台首领个个神采奕奕,只等清军正式来攻,总指挥却愁眉不展。 冯乐发现自己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那天,孙中山亲笔写了封信,让甘熊交给他主人侯英廷。冯乐代孙中山送书给甘熊的时候,也不知怎地,疑心自己苦苦筹划的夺下镇南关的功劳,会被这半路跳出的侯英廷窃取,他一时鬼迷心窍,扣下信,打发走了甘熊。 他没料到,在面对外敌时向来反应迟缓的清政府,这次居然动作神速。他眼看敌人携带着充足的装备漫山遍野而来,不由得大悔。 还好冯乐不是知错不改、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他自己悔恨了会儿,就找来黄明堂,和他分享了心事。 冯乐烦恼地说:“我如果现在派人把孙先生的回信送过去,你说,侯英廷还会不会和我们合作?” 黄明堂紧皱眉头:“人先主动求合作,愿与我们共同应付燃眉之急,我们不信他,拒绝他。等到火烧眉毛了,才又巴巴赶去求助。要我是他,我可不会太信任同盟会了。” “我也这么认为,但总得试试。” “是得试试。清兵势大,多一个像侯英廷那样的人相助,我们就能多拖个几天,等孙先生他们运来武器。” 他们商量派谁去送这封信,黄明堂力荐韦春龄。 冯乐显出犹豫之色:“这信事关重大,小景毕竟是清廷重臣的儿子,你不觉得……” 黄明堂气得脸蛋通红:“清廷重臣的儿子怎么了?侯英廷还是清廷大将呢,就不许人家身在曹营心在汉?小景这次进攻镇南关,处处不落人后,他还救了孙先生一命……你这人,别老是疑神疑鬼的。” 冯乐摆摆双手:“行,行,别大声嚷嚷,你信他就行。” 于是黄明堂找到韦春龄,将孙中山写给侯英廷的信交给她,免不了又抱怨了几句冯乐。 韦春龄收好信,带了一把手/枪、十二发子弹,又带了一柄匕首,准备出发。 黄明堂在旁边看着,觉得这“小兄弟”做事干脆利落,比其他人都强,但他仍有些担心,关照说:“小景,我知你和我们志向相同,但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万一被抓,你就说你是韦大人派来同盟会卧底的,千万别跟他们硬顶,明白吗?” 韦春龄对他的担忧不屑一顾:“行了,婆婆妈妈,我去去就回。” “这臭小子……” 韦春龄从后山出关,下山后,用黄明堂教给她的切口,在一家小店换了一匹高头大马。她骑马直奔凭祥。 她离开镇南关时晚霞满天,到凭祥时,最后一丝夕阳光也被云层湮没,暗蓝的天空翻滚着灰白的云。 韦春龄向人打听了侯统领所在,没费什么功夫,便找到了他的行营。 她怕直接找侯英廷引人怀疑,灵机一动,改口找他随从甘熊。 营地的士兵很惊讶竟有人来找甘熊,也不通报,直接将韦春龄带了进去。 甘熊一个人坐在一口小池塘边,一手托腮,一手拿着鱼竿钓鱼。他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看了眼来人。 士兵对韦春龄说:“喏,这就是你要找的人。”他不敢多看甘熊那张丑陋狰狞的面孔,说完便低着头走了。 韦春龄来到甘熊身边,先盯着他看了好几眼,确认是他,然后拿出孙中山的信,若无其事地递给他:“这是孙先生给侯统领的信,上次忘记给你了。” 甘熊已经放下鱼竿,双手在草编裤子上搓了搓,恭敬地接过信。他比划了几下手势。韦春龄试探着问:“你让我在这儿歇歇,你先去通报侯统领?”甘熊见对方一下就领会了他的意思,丑脸上隐约露出点点笑意。 韦春龄说:“行,你去吧。” 甘熊走了会儿,又回来,腋下夹了只草蒲团,手上端了只盘子,盘中放了一壶酒和一碟盐花生。他看着韦春龄在蒲团上坐好了,才拔腿离去。 韦春龄心想:“真正人不可貌相,这甘熊长相凶恶,心思却这般纤细。” 心思纤细的甘熊离了韦春龄后,就去找他的主人。凡他走过的地方,说话者噤声,微笑者变色,人们偷眼看他,仿佛他是带来病菌的恶风。 甘熊离他主人的院落越来越近,他已经听到侯英廷低沉的笑声了。 这时,从那边院落中走过来三个人,他们一见甘熊,便像渔网入水一样,分散开来。甘熊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却不容甘熊就这样穿过。 甘熊死灰般的目光终于落到三人身上。他们都是长相平平的男子,两个高点的长得很像,一看就是兄弟;一个矮点的鹰钩鼻,鼻尖时不时泛出粉色。甘熊下意识地去看他们的手,三人的手指甲都修得整整齐齐,焦禄人和焦裕人的手狭长有力,张觉的手却白白胖胖,像是养尊处优的地主的手。 张觉先开口:“我说老甘,你刚才就认出我们了吧?你现在替侯统领干活?” 甘熊不点头,也不摇头,木然看着他。 张觉又说:“你还是不能说话?” 甘熊摇摇头。 焦裕人说:“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你。那老太婆蛊术厉害,我们不争气,都不敢得罪她,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折磨你……” 张觉打断他:“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难得我们八大金刚,半壁江山尚在,要我说,也别替清朝官员们跑腿了,大家重操旧业,即使不能重振当年雄风,也够赚些养老费了。老甘,你意下如何?” 甘熊看看他,似觉得奇怪,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他是怎么有脸对自己提出这种请求的?他随即露出鄙夷之色,打了个手势,要三人让开道路。 张觉说:“你别忙着下结论,先想一想,再答复我们。” 焦禄人性情暴躁,忍不住往前一步:“你给侯英廷办事,能捞多少油水?该不是你被那老太婆吓破了胆,从此不敢杀人越货了吧?”甘熊忽然抡起胳膊,对准焦禄人就是一拳。焦禄人出其不意,躲闪得慢了些,右脸颊被他拳风扫到,火辣辣得疼。 他一只手已经伸进暗器囊中,被张觉一手按住。张觉另一手按着甘熊,因为没使真气,甘熊也就放下了拳头。 张觉说:“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老甘,你还是想一想,再答复我们。你向来不爱受拘束,我不信你能在侯英廷手下干一辈子。” 焦裕人也说:“甘二哥,我们三个早想回去干老本行了,但凭我们这几下子,怕难以有大成就,若你也加入,就大大不同了。” 甘熊摇摇头。他见三人不再刻意挡着道,便穿过他们,继续向侯英廷所在院落走去。 他走后,张觉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焦裕人抱怨他:“你老毛病又犯了,知道你是快手神偷,但能不能别老偷自己人的东西?” 张觉冷笑:“你看老甘这副样子,哪里把我们当自己人了?” 他展开信,念了起来:“我等初夺关,尚自欣喜,不料此次朝廷用兵,如斯之速,非君提醒,几为误事。前次与君把酒言欢,肝胆相照;今次若能得君相助,实则文之幸、革命军之幸,乃至天下苍生之幸。文即日离关,此处事宜,暂由冯君负责,君可与之细谈抵抗清军之策。”落款是“孙文”,加一个同名红印。 三个人面面相觑,张觉喜说:“这信虽没写明是给谁的,但看信中文字、落款名字,加上信在老甘身上,他又急急去见侯英廷,看来,信多半就是给侯英廷的。嘿嘿,原来这侯英廷私下勾结匪党。咱们拿这信去见张大人,铁证如山,不怕他不倒台。老甘没了靠山,还不回来和我们混吗?” 焦裕人连声称妙。焦禄人一手抚着微微肿起的脸颊,也露出欣喜之色。 甘熊还没有发现自己的信被人拿走了,他刚刚走到主人身边。 侯英廷闲下来,正和陈炳昆、黄福廷、曾绍辉等几人聚在一起赌骰子。他看到甘熊在一边向他打手势,说是镇南关有人过来找他。侯英廷因为上次主动投诚,没有收到对方只言片语回复,分明不信任他,心中很不愉快,所以他没马上理甘熊。 待这轮赌完,陈炳昆忽问:“张大人手下那三个人呢?他们账还没清,不会是偷跑了吧?”他本是随口当个笑话一说,没想到一个弁兵进来说,他看到那三人几分钟前骑马离开了。陈炳昆等愕然失笑,“还真跑啦。” 侯英廷皱皱眉,自己出钱,替那三人填了赌债。 他兴致遭到破坏,让其他人接着赌,自己和甘熊来到另一间房。 甘熊要拿信给他,一摸之下,却变了脸色。 侯英廷说:“怎么?” 甘熊急急打手势。 “你说他们给我带来一封信?”“你说信不见了?”“你说是张鸣岐三个手下偷走了信?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甘熊焦急地四处张望,看见墙角有根扫把,便拿过来在地上写了“八大金刚”四字。 侯英廷说:“那三人,是你昔年友人?” 甘熊点点头,又打了番手势,表示要立即去追回来信。 侯英廷说:“送信来的人呢?我先见见他。” 甘熊将他带去韦春龄处。 韦春龄喝光了一壶酒,等得无聊,手持甘熊的鱼竿,倚树睡了过去。 侯英廷见是她,不禁微微一笑,过去推了她一把:“景煊弟弟,怎么是你?” 韦春龄醒了,双手揉揉眼,含糊地说:“你来了?” 侯英廷心里好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扫了一下,他说:“你看过孙先生写给我的信吗?信中怎么说?” 韦春龄点点头:“他谢谢你及时报讯,希望此次能借助你的力量,共退清兵。怎么啦?” 侯英廷没回答她,先转头看甘熊。 甘熊一脸愧色,转头就走。 侯英廷喊说:“你回来!”甘熊不敢违背他的话,又转回来。侯英廷沉着一张脸,“此处离张鸣岐所在骑马不过十多分钟距离,他们早到了,还追什么?物证在手,我是逃不掉了。你去集合廷字营的兄弟们,我们先想法子离开这里。” 韦春龄多少看出了些端倪,她说:“信被人拿走了?” 侯英廷点头:“偷走信的人,怕是已经将信呈给了巡抚大人,这次我自身难保,恐怕帮不了你们了。” 韦春龄说:“你现在清军环绕之中,即便能闯出去,想必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侯英廷沉吟不语。韦春龄又说,“信是否真到了巡抚大人手中,还是未知数。不如这样,我和这位甘师傅先去打探一下,若当真无法挽回,你再想法子撤离吧。” 侯英廷心中也还存了丝侥幸。他稍加考虑,便点头说:“也好。甘熊,你骑我的马去追。行就行,不行立即回来。我还要用你,不准你受伤!” 甘熊点点头,转身飞奔。 韦春龄冲侯英廷抱抱拳,也随之离去。 第18章 一封信的两种解读 甘熊先走一步,韦春龄很快赶上。十分钟不到,他们就来到了张鸣岐的行辕前。 甘熊眼露失望之色。韦春龄也看到了角门旁的三匹马,有个士兵正把马往里牵。 韦春龄纵马过去,问那人:“巡抚张大人在吗?”那人点点头。甘熊拨转马头,已经准备回去了,却听韦春龄说,“我们从侯统领处来,有重要事情通报大人,烦请领路。” 那人看到了甘熊,不疑有他,就把他们领了进去。 韦春龄拉着甘熊稍稍落后,轻声嘱咐他:“待会儿看我眼色行事。”甘熊不明她用意,但见她胸有成竹,自己心中也重燃希望。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觉等三人比韦春龄他们早到了些时候,但张鸣岐已经睡下,他们再三请求,他才答应接见。 韦春龄他们进到客堂时,张大人仍在卧室穿衣。 甘熊一眼瞅见张觉,喉咙里发出一声刀石相摩般刺耳的低吼,就朝他扑去。 张觉大叫一声,绕客堂狂奔。 焦家兄弟一左一右拦住了甘熊,张觉却也在门口被韦春龄挡住。 韦春龄说:“信呢?交出来!” 甘熊不欲与焦家兄弟纠缠,他看出焦裕人打来的拳绵绵无力,便任他打在自己背上,他双手交叉抓住了焦禄人的脉门,一下子将他摔倒在地。焦禄人骂说:“王八羔子,你几时学会了苗家的蚩钳手?”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枪响,张觉仰天跌倒。他至死圆睁双目,似不相信自己怎么就死了。 韦春龄知道孙中山的信若是交到张鸣岐手上,侯英廷只有死路一条。他一死,同盟会也就失去了一大强援。而看甘熊的反应,信多半在张觉手中,所以她当机立断,采取了最快速有效的法子,一枪击倒了敌人。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但事态紧急,容不得她多想。张觉一倒下,她马上扑去搜他的身。 她刚揭开张觉的外衣,鼻中便闻到一股硫磺与酸液混合的味道,她本能觉出危险,尽了平生之力,飞速后退。 一颗黑色的火榴弹和一颗白色的水榴弹同时爆炸,火/药共硫酸齐飞舞。 甘熊稍晚一步地拧断了焦家兄弟的四条手臂,他追出去看韦春龄,看到她远远退到了院子另一端的廊柱后,似乎无事。他松了口气,马上回来,接替韦春龄从张觉身上翻找信。 带韦春龄他们进来的人变生不测,已经躲开。枪声和暗器爆炸,却引来了宅中官兵注意。二十多个持枪清兵前后簇拥着张鸣岐来了。他们看到韦春龄面生,便拿枪顶着她一起进入客堂。 甘熊刚刚从张觉身上搜出信,就听身后机枪扳动声,一个宏亮的嗓门喊:“别动!就这样站起来!” 甘熊想把信撕了,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他近旁飞过,刚才那人喊:“再乱动,我一枪崩了你!”韦春龄的声音说:“甘熊,照大人说的做!”甘熊听到她说话,便暂时按捺不动。 张鸣岐在众人保护下,坐上了太师椅。 他的士兵们用枪指住他面前的五个人。这五人中,一人已死,两人受伤。 张鸣岐犹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所以格外敏感和愤怒,他问:“这是怎么回事?匪党还在镇南关,我自己的行辕里倒先枪炮乱炸起来。你们这是都反了?” 焦裕人说:“大人,不是的。” 张鸣岐说:“哦,那是怎么回事?” 焦裕人说:“大人,小的们今日去侯统领处……” 韦春龄忽然打断他:“张伯伯,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侄啦?”张鸣岐有些意外,眯眼看了看她,觉得似乎是在哪儿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韦春龄也不难为他,自报家门,“小侄姓韦,名景煊,家父曾称赞伯伯的书法,让小侄当面向伯伯讨过墨宝呢。” 张鸣岐“啊”了一声,恍悟之余,不禁又有几分慌张:“原来是景煊贤侄,你长这么大了。你怎么,怎么……” 韦春龄侃侃而谈:“我在将弁学堂念了几年书,家父又让我跟着侯统领来积累下实战经验,恰好遇到同盟会匪党扰乱镇南关,我便和侯统领一起来了。张伯伯,您是从哪里招来这三人的?”她说着指了指焦家兄弟和张觉。 死人无知无觉,活着的两人却微微变了脸色。 张鸣岐说:“这三人是赖督办推荐给我的,说他们原先在一个恶名远播的江洋大盗手下做事,人称什么‘金刚’,后来归顺了朝廷,求个出身。他们身手不错,所以我就收了。” “张伯伯,您被赖督办坑了。” “怎么?” 韦春龄对甘熊说:“你把信给大人看看。”甘熊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信。韦春龄以目催促了他一下,他才不甘不愿地将信呈给张鸣岐。 张鸣岐一边看信,韦春龄一边在旁解释:“这封信落款‘孙文’,是同盟会头子写给这三个人的。盗匪一家,他们早就暗通款曲,利用赖督办混入大人身边,再将我军的情报泄露给孙中山。今日,这三人借着赌骰子的名义,又不断向侯统领套话,被侯统领看出破绽,让我暗中观察他们。我偷听他们说话,这才知道他们是同盟会派来的奸细。他们倒也机灵,察觉到真相已被我们窥破,马上逃离了侯统领的行营。侯统领担心伯伯不知情,别遭了这三个小人暗算,所以派我和甘师傅来通报伯伯此事。想不到我们刚进来,就看到这三人大模大样地坐在这里,我们一时没忍住,才起了冲突。他们连火榴弹和水榴弹这样的凶残暗器也使了出来,看来是急于杀我们灭口,好继续坑害伯伯,令清军无主了。” 她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加上“物证”在手,叫人无从辩驳。 张鸣岐拿信的手气得微微发抖。焦裕人还试图解释:“大人,这是血口喷人!这封信,明明是孙中山写给侯英廷的……”他失了先机,说出的话已经毫无说服力。 张鸣岐气极反笑:“死到临头,还妄图反咬一口。孙中山即便能成功策反侯统领,但景煊是我大清栋梁之子,还能跟着一起捣乱?啊,啊,怪不得……”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兴奋地对韦春龄说,“这两人自称是暗器高手,能于百万军中取敌首领性命。我曾派他们跟随先锋部队进攻镇南关,那时孙匪正好在关内炮台上,他们发了霹雳火榴弹,居然连他一点皮毛也没伤到。现在想来,可不就是他们共演一出戏,来糊弄我吗?” 韦春龄暗暗好笑,附和地点点头。 焦裕人已经无话可说。焦禄人躁狂地骂张鸣岐颠倒黑白,不分是非,被张鸣岐命人将辣椒水灌进他嘴里,然后拉他和他兄弟一起拖出去斩首。 焦裕人被拖出去的时候还一直回头看甘熊。甘熊不知是不忍还是无动于衷,始终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地板。 第19章 动摇 第二天,清军正式进攻。各山头的大炮齐齐向镇南关三座炮台发射。黄福廷率兵打前阵,陈炳昆领军押后。革命军与黄福廷的军队正面冲突。这支清军人数虽多,战斗力却不强,被革命军斩杀无数,黄福廷本人也受了重伤。 侯英廷领着廷字营,守在大小青山和马鞍山等处。他亲自监督发炮,炮声轰鸣不绝,但真正打中敌人的不多。敌方不时朝他们这边还击,却也没什么准头,倒是一炮击中离他们不远处的左辅山炮台,炸死了六十余名清兵。 第3天,更多的清军赶来援助。曾绍辉的部队抢占了镇南关山脚处的弄尧。 赖与鸣率三个营的士兵逼近关卡。侯英廷也离开了炮台,带廷字营和另两营清兵,会同赖与鸣、陈炳昆和曾绍辉的部队,共五千余人,兵分四路,包围镇南关炮台。侯英廷和陈炳昆的军队因路上遇到意外,到得晚了些,等他们到时,曾绍辉已和革命军干了一场,仍是清军吃亏。赖与鸣因太过关心另两位同僚的安危,一直按兵不动,好随时出发去接应他们,所以也无大损伤。 第4天,张鸣岐亲自来前线督战。赖与鸣率兵主动进攻。侯英廷也不甘落后,不过出了上次的匪党互通之事后,他担心巡抚大人安危,派精锐的廷字营全力守在张鸣岐身旁,而带走了原先负责守卫的清兵,和另两营兵一起,攻击关卡。 赖与鸣棋差一招,后悔自己怎么没先提出让他的鸣字营去守护张大人,但他看到侯英廷作战毫无章法,他手下的清兵损伤惨重,对敌方却没构成多大威胁时,他又心平气和了。 革命军在关内守了七个昼夜,孙中山和他许诺的武器均未出现,而清军像杂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冯乐召开会议,发现革命军的数量又退回至百余人。他们已经没有弹药发炮,子弹加起来,也只剩下两发。经集体表决,大家一致同意为革命保存薪火,暂且撤出镇南关。 当晚,革命军在夜色掩盖下,将镇北炮台的墙拆出一个缺口。百余人从缺口鱼贯而出,抄山背小路,往越南逃去。 凌晨,有巡逻的清兵发现镇南关内情形不对,赶来报告侯英廷。 侯英廷马上组织队伍朝镇南关进发。队伍还没走到关门前,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尚在关内的百姓们主动投降,交出关卡。 侯英廷点数了下这次清兵伤亡的人数——死者二百多,伤者无数。他将这数字翻了三倍,报给张鸣岐。 张鸣岐深信不疑,涕泪悲泣地转报给上面。 老佛爷怜惜众将士,凡参与这次夺关的将领均得到了奖励。 赖与鸣升任广西提督。侯英廷补了他原来的广西边防军务督办之职,并获封“捷勇巴鲁图”的称号。两人又都获得了大量武器装备,得以进一步扩充了手下军队实力。 —————————————————————— 韦春龄随同盟会离开镇南关后,到了燕子山一带。他们暂时借宿民居,等待上头的命令。 黄明堂和何伍他们猜测,若越南那边的武器顺利过境,接下来,他们估计会去云南起事。 韦春龄到燕子山第三天,就觉得无聊了。她有点想念家人,不知真正的景煊现在做什么。 其他人也无聊。黄明堂他们一大早不知从哪儿弄来几只鸡在斗。 韦春龄在旁边看了会儿,正要回去接着睡觉,来了个面生的少年人,问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韦景煊”的人。韦春龄走过去,说她就是。 少年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凑过去悄悄说:“韦少爷,我们侯统领也在这附近。他说还欠你一顿酒,想请你过去打猎喝酒。” 韦春龄好像吃了半年素食的人终于闻到了肉香,眼睛一下亮了,当即答应。 韦春龄和黄明堂一个人请假。黄明堂叮嘱她:“侯英廷这次没像他之前说的,直接倒戈我们。虽然他帮了我们不少忙,但他还是清廷的将领,你别说是你爹同意你来参加同盟会的。我们这边的事,你也尽量少告诉他。” 韦春龄说:“行了,我明白。” 韦春龄请完假,就兴高采烈地跟着少年人去见侯英廷。 侯英廷这次收复了镇南关,处理完后续事宜,在回驻地前,带廷字营自家将士开个小差,到燕子山中狩猎玩耍。 他见到韦春龄,异常高兴,忙让人给她配了打猎装备,带着她一起去山林中捕捉飞禽走兽。 韦春龄从没参加过大型狩猎。她初时听有人吹哨,大伙儿跑来跑去的,有些无所适从,侯英廷从旁指点了几下,她很快就学会了诀窍。 她和猎狗一样灵敏而善于观察,通常是猎狗们刚发现猎物,还未叫唤,她已经追了上去。 打猎也和打仗一样,根据不同的猎物特性和所在地形,有不同的捕猎方式。侯英廷似乎老于此道,在这里和在不久前的镇南关战场上判若两人。他指挥若定,一会儿令队伍长驱直入,一会儿令队伍四面铺开,一会儿让猎狗先行赶出猎物,一会儿孤身追逐挥臂射枪。韦春龄在边上看得目眩神驰,大为高兴。 不大会儿功夫,他们就收获了不少猎物,其中,包括一头百公斤重的野猪。 侯英廷让甘熊带着这头野猪先走,他和韦春龄骑马缓缓跟在后面。 侯英廷随口问了几句韦守中的近况。韦春龄边回答,边回头看仍在狩猎的众人,终于忍不住问说:“我们不打猎了吗?” 侯英廷笑说:“你忘了,我是请你来喝酒的。这儿有处温泉,听说不错,我们去那里吃肉喝酒,然后泡泡温泉。” “那打猎呢?还打不打?” “打,明天接着打。” 韦春龄听这样说,才放下心来。 不久,他们来到一处山崖边。崖上有一条石阶小道,蜿蜒伸入云霄。侯英廷的人守在小道入口,见到他们,忙上来迎接。 侯英廷先跳下马,将缰绳扔给来人,转身问韦春龄:“这山崖不高,但风景绝秀,我们别走石阶,直接攀岩爬上去,你意下如何?” 韦春龄心想:“他这是要考考我吗?”她初生之犊不畏虎,当即点头:“英廷哥哥想攀岩,小弟自当奉陪。” 侯英廷拍了下她的肩头:“你这孩子,真叫我喜欢。” 二人转到没有石阶的山崖处,这就爬了起来。 这带山坡上多竹林绿树,爬起来比想像中省力。快到山顶时,竹树减少,才要多借助岩石。 韦春龄见侯英廷始终比自己快一个半身体,突然好胜心起,看准几块落脚石,气聚丹田,几乎是直线上行,迅速超过了侯英廷。 侯英廷抬头说:“这儿的石头滑,小心……” 他话还没说完,韦春龄脚下一个打滑,人颠倒坠落。 侯英廷忙伸出一臂去抓,韦春龄却甩出一根长绳,套牢了崖顶的一棵树,双手连抓,眨眼功夫,上了崖顶。 侯英廷也随即踏上崖顶,问说:“兄弟没事吧?” 韦春龄为争先差点出丑,自觉不好意思,冲侯英廷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侯英廷摸摸下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甘熊已经让人摆好桌椅,列上美酒和几样下酒小食,有凉拌猪耳朵、爆炒猪肝等。他自己在一旁烧烤处理过的野猪。 韦春龄尝了尝当地的蛇酒,不喜味道;改尝米酒,味道是好了,又嫌不够劲。侯英廷和她口味相同,最后两人仍是喝三花酒。 侯英廷先敬韦春龄一杯,谢她上次助他解围之事。他又说:“你那招是险中求胜。如果那次张鸣岐不信你,而信他三个下属,你准备怎样?” 韦春龄说:“那我只好把他绑了,交由你发落。” 侯英廷哈哈大笑。 他回想那天甘熊告诉他的经过情由,若有所思地看着韦春龄,冷不丁问她:“你放着家里好好的小少爷不做,跑来掺和同盟会的事做什么?大人也不管?”韦春龄说:“我是自己逃出来的,做什么都与我爹不相干。”侯英廷显然不信她的话,但也并不追问。 他们这时坐在山顶,四处无障壅,举目见山峦波影、翠叶摇风。韦春龄指着一只穿云而过的大鹰,说:“你看它,多么自由而强健。它若是一辈子待在人家里,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奴才,主人一唤,它就俯首听命。我自己,还有我听到、看到的大多数人,现在过的,就是家鹰的日子,不但自家人、满洲人奴役我们,连洋人也跑来争当我们的主子,对我们呼来喝去,尽情侮辱与剥削。同盟会指出了一条通向自由的道路,我愿意和他们一起走走看。” 侯英廷本来以为韦春龄是奉父命加入同盟会,以便韦守中在朝中失势时多一条后路,听她这番话后,不禁肃然起敬。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韦春龄,心想:“想不到一个孩子,能有如此心向和志气,真叫人惭愧……唉,也许正是孩子,才能有如此心向和志气吧。” 韦春龄瞟了侯英廷一眼:“你又是为什么加入同盟会的?” 侯英廷说:“我是穷苦人出身,当大清的官,也是运势使然,并非出自本心。但君主制也好、民主制也好,大家目的不同,人心却是一样,所以我也许错了,争什么‘主义’,真正能握在手上的,才是你的一切。” 韦春龄对这话似懂非懂,但隐隐听出他对同盟会的不满。她想,确实如黄明堂所说,此人是敌是友,还未可知。 侯英廷喝多了酒,便纵谈起当今局势,剖析清政府面临的内忧外患,以及可能的出路。韦春龄在上次韦守中举行的晚宴上,没怎么听他谈论,今次听到,觉得比她父亲和朱祖荫等人,另是一番视野。 侯英廷没正经念过书,但喜欢看书,记性又好,也积累了一肚皮知识。他不时引经据典,常常由一句话,扩展到古今中外,说的事时而可笑,时而可悲,时而可讽,时而可赞,活灵活现,令听者欲罢不能。韦春龄在书本上的功夫下得含糊,听他说话,如沐春风,忍不住眉飞色舞。 他们不知不觉间吃了几盘烤肉下去,侯英廷见甘熊也在旁边呆呆地听他说话,不由得好笑,叫他下去自己吃。 韦春龄看着甘熊走远,他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着,好像一头山洪过后发现自己家园全毁、妻离子散的狗熊,很有些可怜。韦春龄忍不住好奇,向侯英廷打听他是怎么将甘熊收罗到手下的。 侯英廷告诉她,甘熊原也是大盗江金山手下八大金刚之一。这八人中,领头的是一个叫王天蝠的。王天蝠本事高强,且擅长蛊术,其余七人对他既钦佩又畏惧。但这人有个缺点,便是好色。他对别的女人好色也罢了,偏偏看上了同是八大金刚之一、甘熊的妹妹甘小狸;看上也罢了,还把人家拐上了手;拐上手也罢了,偏对人始乱终弃。甘小狸受不了这屈辱,要杀王天蝠未遂,反被王天蝠妈妈王婆婆发现,先下手为强,下蛊把她杀了。王天蝠心里过意不去,主动去向甘熊道歉。甘熊本来不知道这事,一知道,哪还能罢休?他向王天蝠挑战,王天蝠功夫高过他,但一个因愧疚而留情,一个因愤怒而搏命,王天蝠竟被他打死。那位王婆婆知道后,又找上了甘熊。当时,八大金刚余下几人——焦家兄弟、张觉、程涛、胡弗,全都在场。王婆婆邀请他们前来看她替子报仇。她向他们声明,任何人不满,都可以向她动手。她心痛子亡,巴不得有个借口大开杀戒,拖别人陪葬。这些人如果联合起来,能不能打败王婆婆,已经无从得知,事实是他们因为太害怕她的蛊术,无一人肯出头,哪怕为甘熊说一句好话。王婆婆当着他们的面,把甘熊折磨得九死一生。她割了他的舌头,让他成了个无可挽回的哑巴。她又在他身上下了蛊,要他死得痛苦不堪。这时,碰巧侯英廷领军攻寨,江金山亲自来找他的金刚们。王婆婆忌惮江金山,也以为甘熊必死无疑,所以没和他打照面,就走了。江金山见到甘熊后,也以为他不中用了,扔下他,和余人一起去抵抗清军。后来侯英廷大获全胜,领兵进入寨中,发现甘熊,这才救了他一命。甘熊自愿立下誓言,从此在侯英廷身边,听他使唤。 韦春龄奇怪:“甘熊不是中了王婆婆的蛊吗?你会解蛊?” 侯英廷脸色一沉,他顿了顿,说:“我小时候无父无母,被我师父收养。师父是苗族长老,不但武艺高强,还精通各种苗家药学。我娶了他女儿,他把一身本领和药学知识都传了给我。” 韦春龄大吃一惊,随即有些受伤地说:“怎么你结过婚?那你上次……上次还来向我姐求婚。” 侯英廷苦笑说:“她已经死了。” 韦春龄抱歉地端起酒碗,遮住自己的脸。 两人喝光了甘熊带上山的所有酒,连初时遭他们嫌弃的蛇酒和米酒也涓滴不剩。韦春龄依旧吐字清晰,侯英廷也不过微微脸红。韦春龄使劲再找不出一滴酒了,才叹了口气,瘫倒在桌子上。 侯英廷说:“今天真是痛快,我很久没能遇到一个可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人了。兄弟,你若不嫌弃,咱们拜个把子如何?”韦春龄跳起来,这就跑去撮土为香。侯英廷呵呵笑着跟去。 两人其实都有点醉了,拜过把子后,侯英廷没能立即站起来,韦春龄甫一站起,就摔倒在他身上。 两人躺在地上笑了一阵,才你拉我扯地爬起来去洗温泉。 韦春龄小肚子略觉胀痛,她也没在意。她见侯英廷毫不避讳地脱光了走向温泉,心中一犹豫,想干脆将自己女扮男装的事告诉他得了。 她这时觉得侯英廷极亲切可爱,仿佛可以和他分享任何秘密。 但一阵山风,吹散了她这个念头。她想:“他现在肯和你喝酒,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他把你当他的兄弟,一旦发现你是个娘们,他肯定不会再这样对你。就算他还喜欢你,也不过把你当个暖床的。”显然她这段时间和某几个同盟会的朋友相交过密,盲人摸象,对男女关系,产生了些偏见。 韦春龄拉开衣服看了看自己。她今年十四岁,在同龄人中,发育较慢,至今胸部仍一平如洗,看着和男孩没什么不同。她看过自己后,满意地笑了笑。 “景煊,”侯英廷喊她,“你睡着了?” 韦春龄说:“来啦!”她脱得赤/条/条的,在腰间围了块浴巾,便去找侯英廷。 侯英廷所谓的温泉,不过山坳间一口直径不足一米的小池子,但容两个人,是不成问题。 韦春龄一下子溜进温泉,只露个头在外面。她见侯英廷毫无所觉,略略放心。 侯英廷两臂伸展,搭在温泉边石头上,双目闭起,哼唱着:“凤凰楼下对天泉,鹦鹉洲中匝管弦。旧识平阳佳丽地,今逢上巳盛明年……” 韦春龄定下心后,转头观察起侯英廷。她很羡慕侯英廷的肌骨,觉得比黄明堂他们的线条流畅,更为漂亮有力。她不禁捏了捏自己纤细的手臂。 侯英廷闭着眼笑说:“你不必羡慕,我十来岁的时候,也跟竹竿似的,只抽个,不长肉,过了二十五,体格才自然茁壮起来。兄弟,你是练家子,以后也定能和我一样。” 韦春龄苦笑,想她怎么可能和侯英廷一样,要是真的景煊,还有可能。不过那家伙要练成这样,多半会哭鼻子。 这时,韦春龄看到侯英廷饱满的右胸上有一个疤印,便伸手摸了摸,说:“这是我的□□出来的吧?真对不住。” 侯英廷忽然瑟缩了下,睁开眼,看着她的目光有些奇怪。 韦春龄一愣:“怎么了?” 侯英廷摇摇头。刚才,韦春龄的手摸到他的时候,他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她的手停在他胸口上,好像放了块炭在那里燃烧,舒服,又不舒服。侯英廷觉得很是尴尬,他想:“我酒量不行了,没喝多少,就醉成这样。” 韦春龄又摸了会儿她一手造成的疤,才收回手。 侯英廷松了口气,很快却又奇怪地希望她再来摸摸自己。他看着韦春龄的脸,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说:“你姐姐,是不是自己有了意中人,所以派你出来打发掉其他求婚者?” 韦春龄摇头:“她没意中人,只是不想出嫁。” “为什么?女孩子,终究要嫁人的。” 韦春龄心情瞬间低落了几分,她板着脸说:“她也像我一样,贪恋自由自在的生活吧。” 侯英廷见她失落的样子,心里一抽,昏头昏脑,竟想过去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一亲。他的确抱住了她,但没亲。 韦春龄不明他为什么突然抱自己,和他湿漉漉地贴在一起,生怕露相,紧张得心脏噗通通乱跳,脸涨得通红。好在侯英廷很快放开了她。 二人间融洽的气氛,莫名古怪起来。 他们默默地又在温泉中泡了会儿。侯英廷没精打采地说他累了,先上去了。韦春龄看他穿好衣服,才飞奔上去自己换衣。 天色已晚,甘熊问当地人借了间屋子,让侯英廷和韦春龄共住一晚,他和余人在外露宿。 甘熊不知从哪儿又变出几瓶米酒来,和白天的口味不同。侯、韦二人喝酒共话,很快又恢复了刚才差点遗失的兄弟之情。 侯英廷酒后吐真言,向韦春龄透露,他的结发妻子,其实没死。他说:“兄弟,你是我兄弟,我们亲如一家,我对你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没死。她嫌我穷,师父死后不久,就跟一个法国军官私通,他们两个联合起来诬陷我偷了那军官的□□,清廷狗官怕事,也不弄清真相,就判了我死刑。我越狱出逃,一路逃到越南,才加入了刘将军的队伍。” 韦春龄想:“怪不得他参加黑旗军,帮越南人打法国侵略军,这也是‘运势使然’吧。”她觉得侯英廷很可怜,抱着他的头使劲拍打安慰了一番。 因为他们借的房间简陋,只有一张床,他们谁也不肯让对方打地铺,所以只好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两人着枕即睡。侯英廷还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一个人在山中狩猎,迷失了方向,突然听到水流声,循音而去,看到一个美人正在溪中洗澡。美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侯英廷失声惊呼:“景煊弟弟,怎么是你!” 那个人微笑不语,冲他招招手。 侯英廷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别过去,他可是你刚拜了把子的兄弟,你可千万别过去!”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迫不及待地跳入水中,抱住那人,便颠鸾倒凤起来。 侯英廷早上醒来,没过一秒,就回想起了那个春梦。他稍稍动了动身体,马上察觉自己下面一片凉濡。他又是羞愧,又是懊恼,不愿相信这个事实。他虽然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妻子抛弃,但这些年也没缺过女人,再饥渴难耐,也从没对同性产生过非分之想。一夕之间,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他忽然又想到:“他昨天和我同床,我别在梦中说出什么话来吧?这,这要叫他听到,起了疑心,叫我以后还拿什么脸去见他?甚至见他父亲?” 侯英廷猛地从床上坐起,幸好,韦春龄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内。 侯英廷下床找鞋,一眼瞥到桌上似乎刻得有字。他走近一看,果然上面用尖锐的兵刃刻着:“哥哥,小弟有急事,先走一步”。 侯英廷做贼心虚,首先想到是韦春龄发现自己的龌龊心思,因此一走了之。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又想:“他自称‘小弟’,唤我为‘哥哥’,看来不是为那事生我的气。但他昨天一天悠闲,还惦记着今天要打猎。我们在这里,同盟会即使有了急事,也通知不到他,所以他到底为什么‘急事’,连招呼都来不及打一声,就偷偷走了呢?” 侯英廷在床边坐下,手撑着床沿,想韦春龄奇异的举动。他忽觉手下触感异常,抬起手来一看,掌心一片暗红。他仔细看床,发现床沿和床正中有两滩色泽暗淡的血迹。 侯英廷自己没受伤,疑惑血从哪里来。他又想起自己那个梦,想:“难道那不是梦?我真把景煊弟弟给办啦……”这一想法如五雷轰顶,把他瞬间炸了个通透。 甘熊准备了早饭,左等右等,不见侯、韦二人出来。他大着胆子去敲门。 门响三下,里面才传来侯英廷闷闷的声音:“进来。” 甘熊走进屋,一眼看见侯英廷坐在地板上。他一只脚上穿了鞋,另一只脚光着,整个人看起来垂头丧气。 因为甘熊没看到韦春龄,便打手势问主人他的客人在哪里。令他惊奇的是,侯英廷一看明白他的手势,便低吼了一声,将自己的脸埋入双掌之中,似乎一辈子都不打算再抬脸见人了。 第20章 急事 韦春龄洗温泉时便觉得小腹隐隐胀痛,她也没当回事。到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她被肚子疼醒,以为吃多了不消化,起来去外面解决。她蹲在草丛中一解开裤子,就知道不好。她借着暗淡的月光低头一看,只见裤子上沾满鲜血。她一用力,又有更多的血从身体里流出。 韦春龄受到的冲击,一点不比几个小时后侯英廷胡思乱想时少。 韦春龄受过家里女人们的教导,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她向来过着男孩子的生活,内心深处,有部分相信她和其她女孩不同,她不会来月经,也不会生孩子。她到十四岁仍没一点动静,自己也忘了这回事。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只是,来的时机十分不巧。 韦春龄没有换洗衣服,很怕自己是女人的秘密被侯英廷发现。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离开这里。让侯英廷疑惑不解,比让他知道真相后鄙视自己要好。 她回到小屋中,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泛白的光,用匕首在桌面刻下了侯英廷后来看到的那一行字。 侯英廷睡得很香,她刻字的时候,听到他模模糊糊地叫了声“景煊”,叫得极其温柔缠绵,她差点没听出是他的声音。 她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不快。她手指蘸了口水,在桌上刻字下留了“春龄”二字落款,又回去床边坐下,呆呆地看了会儿侯英廷。 窗口越来越亮了,韦春龄知道不能再耽搁,叹了口气,推门下山而去。 韦春龄在附近找到了一户山民,偷偷摸进去,拿了两套男人的衣服,将自己身边的所有零钱留下。 她情绪低落,不想就此回去找同盟会的人,而是一个人在山中晃荡。晃荡得累了,她就找处洞穴,打扫干净,铺上厚厚的草叶,作暂居之处。 白天,她在山中弹鸟捕鱼,采摘野果。晚上,她就在洞口烧一堆旺旺的火,蜷缩在洞里睡觉。山中多雨,每逢下大雨,她只好缩在山洞里,透过织密的雨帘,看外面的世界。 韦春龄是个喜欢群居生活的人,一个人的日子,让她的情绪更加低落。头两天,她觉得自己毁了。她已经来了月经,生理上的其它变化势必随之而来,以后,她没办法再冒充景煊,自由自在地过她想过的日子了。莫家姐妹的生活像两张巨大的蜘蛛网,摊开在眼前。而她知道,她们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女人。 那么,不冒充景煊,就作为她自己,作为韦春龄,继续参加同盟会的活动呢? 韦春龄连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人小时候受过的教育,无论将来如何排斥,总有一部分已经浸润骨血。在韦春龄的心里,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两者泾渭分明,绝不能混淆。她若想做男人的事情,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自己变成男人。同盟会也有女会员,但她没看到过,也没接触过,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所以不能用来作参考。 她就这样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到了第六天,她不流血了,浑身仿佛焕然一新,于是她又振作起来。 韦春龄原先身上的那套衣服,流血当天就被她换下,慌慌张张地埋在山中。她偷拿的两套衣服,这些天轮换着穿。她埋了其中一套,换上晒干的另一套,开开心心地去与黄明堂他们汇合。 韦春龄有些担心黄明堂他们接到命令,已经走了。 果然,等她回到同盟会临时所在地时,发现大部队已出发。幸好,黄明堂还在。此外,她师父秦逸民竟然也在。 黄明堂和秦逸民看到她大为高兴。黄明堂一个“大鹏展翅”,扑过来紧紧抱住她。但他紧接着就批评她无组织无纪律,不打声招呼就跑了个没影,害他们以为她被侯英廷“招安”了。 黄明堂笑说:“我和何伍还跑去问侯英廷要人。那家伙一脸心虚,反问我们你去了哪里。何伍发起脾气,打死了他们的一匹马。那个甘熊要来教训我们,被侯英廷制止了,说他的确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们与其和他浪费时间,不如快去山里找你,若找到你,代他说句抱歉。他还说你如果觉得他做错事情,可以随时去找他,他不是故意冒犯你,你想怎么罚他都行。何伍一听又急了,以为他拿你怎么了,冲上去又要动手。我看着侯英廷确实不知你去了哪里,便拉走了何伍。对了,孙先生那里来了消息,他让我们去云南,准备在河口起事。这事本该我负责,但我没找到你,始终不放心,就让何伍带兄弟们先走一步。他们今天早上才走,大爷就到了。我们正准备一起去找你呢。你说说,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你这身衣服,又是从哪儿来的?” 韦春龄说:“我那天吃多了,一个人在山中散步,不想一脚踩空,落下悬崖。幸好一棵树挂住了我,我慢慢顺崖爬下,但就此迷路。我找了几天,最后遇到一个樵夫,问了他,才找回这里。这身衣服,也是向他买的。” 黄明堂和秦逸民听了这番话,齐齐摇头。 黄明堂说:“山里路的确难认,侯英廷派人接你去玩,却连自己的客人掉下悬崖了也不知道,做事和说话一样,乱七八糟,真正岂有此理。他没拿你怎样吧?” 韦春龄摇摇头,心里琢磨着侯英廷的话,只觉一头雾水。 黄明堂确认韦春龄平安无事,这便要走。韦春龄也想跟他走,却被他拦住:“这次你不用去云南,大爷另有任务给你。”韦春龄只得留下。 黄明堂走了。韦春龄和秦逸民坐下吃饭。师徒重逢,本是件高兴的事,但韦春龄因为不久前的挫折,加上同伴离去,觉得自己前途未卜,还是流露出了几分沮丧。 秦逸民以为她还没从镇南关的失利中走出来,便安慰她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何况我们现在和清廷实力相差悬殊,孙先生发动这次起义,也不是想凭此就推翻清政府统治,不过如无尽灯,一灯燃起另一灯,引得大家一齐起来革命。明堂和我说了,你表现很好,随机应变,奋勇当先,一点看不出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孙先生也在会上点名表扬了你,说要重点栽培呢。” 韦春龄顿时精神一振:“你见过孙先生了?” “我完成任务后,收到洪门总会那边的消息,说你家里人正在找你,要你赶紧去京城。我正好也牵挂你,不知你与同盟会诸人相处如何,就自己跑来通知你。孙先生也在越南,我们路上遇见的。” “我家里人为什么要我去京城?” “嘿,你还不知道呢。令尊被任命为邮传部尚书,常驻京师,你家里人全跟着他搬去了北京。” “有这等事?” “令尊近来鸿运当头,不但自己得了个肥差,连令姊也交运,嫁进了庆亲王府。” 韦春龄睁大眼睛看着秦逸民,一时似领悟不了他话中的意思。 秦逸民察觉到自己语含讽刺,觉得有点对不住她,便换了副口气:“我碰到孙先生的时候,把你的实际情况跟他说了。孙先生认为,你既然有这层背景,只在外边参与起义,未免大材小用。他希望你能够深入清廷内部,为我们提供情报。” “这……” “当然,凡有碍你爹的任务,你不愿接,他们也能理解。” 韦春龄皱眉:“我既然选择入了同盟会,推翻清廷、建立民主共和国家,便是我唯一的目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果只是影响我爹在清廷的仕途,我可也顾不得了。” 秦逸民大喜:“你能这么想,那是再好不过。我们什么时候走?” 韦春龄想着韦景煊嫁进庆亲王府的事,只觉归心似箭,她说:“听凭师父吩咐。不过要我说,那是越快越好!” 第21章 韦尚书大显身手 韦守中没有遵从圣旨去当云贵总督,反而偷偷赴京,面见老佛爷,使太后她老人家念起昔年之恩,畏惧今日形势,竟撤销了原来的委任,将他留在京师,并任命为邮传部尚书。 在外人看来,韦守中这步险棋,结果漂亮,但韦守中自己知道,他面临的形势,只有更为严峻。 他冒险见老佛爷,本来是准备鱼死网破,拼着自己受罚,揭开庆亲王那干人的本来面目,出一口胸中恶气。他将庆亲王收受贿赂、许人比利时使者的证据一一呈给老佛爷,对这种滥用职权、于国家危难之际仍不断吸食国家血肉的行为猛烈抨击,一时激动,忍不住又讲了几句国家现在的真实情况,把老佛爷吓了个半死。 但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慈禧护内,对证据确凿的庆亲王受贿一事,只皱了皱眉,说:“他太天真老实,总被那起小人欺骗,顶着他的名头不干好事。” 老佛爷既无意追究“天真老实”的庆亲王的责任,对其他尚无确凿受贿证据的大臣们自然也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韦守中疑心,因为老佛爷自己喜欢钱,风闻也没少拿国家的公库填自己的小金库,所以对有同样毛病的人多少抱着些同情,只要他们贪的数目不是太大,就听之任之了。 他甚至疑心,老佛爷让他当邮传部尚书,也不是看好他在这个位子上能大展所长,而是因为她故意忽视他收集到的证据,心中愧疚,想对他补偿一二。 要说邮传部尚书,的确是肥差,但是非常烫手的肥差。 这部门成立才一年多,统管全国的交通及电邮,下面分为路政、船政、电政、邮政、庶务五司。尚书是邮传部总管事,但凡事他一人说了不算,内要取得左右侍郎、员外郎、主事等的同意,外要与各个部门,犹其是外务部协商。简而言之,这份差事权限模糊,制掣众多,是生是死,全凭个人本事。 第一位邮传部尚书张百熙上任不到半年,死在任上。第二位林绍年上任半个月,遭到弹劾,本来马上要由一位袁世凯的亲信顶上,但老佛爷从中干预,天降韦守中,成了第三位尚书。 韦守中有点牛脾气。平时他不见得对清廷多么忠心不二,私下里,他没少和立宪派人士来往。在他认为有必要时,他也会同意让儿子去结交同盟会匪党。但一旦朝廷对他委以重任,他自觉职责所在,便不管形势多么严峻,哪怕抛头颅、洒热血,也要对得起上头对自己的信任。 韦守中接任邮传部尚书后,和他当初治理两广时一样,第一件事,便是查察贪污腐败。 他查了三天三夜,抓了二十七名罪情严重的官员,剩下人人自危。 他运气好,这时正好发生了件事,让他又有机会抓一下庆亲王的小辫子。 一个叫赵启霖的监察御史向他提供了这个机会。据他说,庆亲王的长子爱新觉罗·载振去年留学回来,奉旨赴吉林督办学务,途经天津时,一位当地警察局总办为他开了个派对,请来了名角杨翠喜捧场。载振看上了这个戏子,那位总办将此人买下。等载振从东北回到京师时,杨翠喜已在京城一处富丽堂皇的小院内等他。小院也是那位总办买下布置好了的。从买人、送人到把人在京城安顿下来,一共花费了十万两黄金。那位总办办成这件大事后不久,就风风光光地前去黑龙江当巡抚了。 “十万两黄金?”韦守中对于庆亲王儿子的操守本来没抱多大希望,他更好奇哪位地方警察局的总办有此大手笔。 赵启霖神秘一笑:“尚书知道他是谁,就不吃惊了。” “他是谁?” “北洋一派的段芝贵。” 韦守中一拍大腿,连说了几个“好”。 众所周知,袁世凯靠北洋军起家。后来因为这军队发展过快,引起满洲贵族们的恐慌和猜忌。袁世凯老于权术,主动申请调离北洋,将北洋军主力交由陆军部管辖,他自己跑来京城,多方周旋,当上了军机处兼外务部大臣。但北洋军中骨干全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他人尚在朝中,这些关系便如蜘蛛结网,丝丝缕缕,越织越密。段芝贵这人,毕业于北洋武备学堂,算是袁世凯北洋蛛网上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结点。 韦守中脑中已形成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他心想:“黑龙江巡抚可不比驻比利时大使,况且一个小小的天津警察局总办,能随便掏出十万金行贿,其中文章,本就值得深思。这次即便是老佛爷,怕也不能再护短了吧。” 他让赵启霖先按兵不动,写一份弹劾段芝贵及庆亲王父子的参本给他过目。 这时,又插进来一件事。 詹天佑跑来问邮传部要钱,好继续修建京张铁路。 京张铁路连接北京和张家口,是第一条全由中国人自己设计和修建的铁路。从修建之初,便遭遇各种挫折。政府拨款不足;民众冷眼旁观,有一点失败苗头,便冷嘲热讽,认定凭中国人自己,绝完不成这样的工程。尽管如此,铁路造了两年多,已接近尾声。 负责这一工程的总设计师詹天佑最近发现,又没钱了。他赶快跑来京城,向现在直接掌管铁路的邮传部要钱。 有人劝他,说当初是袁世凯保举他来设计和修建京张铁路,所以他也算袁世凯那边的人,找韦守中要钱,怕适得其反。 但詹天佑满脑子工程设计,不大能够理解朝中大人们的担忧,他仍是去找韦守中。 韦守中听完他的详细报告,问他:“你到底要多少钱?” 詹天佑将明细表摊开:“六十五万两白银。” 韦守中找人来算了算,整个邮传部一时间筹不出那么多钱。他让詹天佑回去等消息,他自己跑去度支部,即清代财政部门要钱。 度支部的人支支吾吾,推说没钱。 这国家很奇怪,一个地方警察局总办随随便便拿得出十万两黄金,堂堂度支部却一听六十五万两白银,便如临大敌。 韦守中不同情度支部。他长年剿匪,也沾染上一些匪气,既然来了,见不到钱,就不会走。度支部都是文职人员,哪里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最后,还是让韦守中带着价值六十五万两白银的银票走了。 韦守中将钱如数交给詹天佑,叮嘱他全力修建铁路,有什么问题,找他,或找袁世凯均可。詹天佑拿了钱,欢天喜地地去了。 因这一事,袁世凯难得在朝堂上说了韦守中几句好话。散朝时,他还主动过来谢韦守中助詹天佑一臂之力。 韦守中不咸不淡地说:“他造铁路,于国于民有益,我自然要帮。” 袁世凯笑说:“你还是老样子,张口闭口都是国家利益、百姓福祉。我久未听你训示,甚是想念,何时有空,去我家小坐片刻?” 在旁边竖着耳朵听这二人谈话的众大臣互相使眼色,以为韦守中先向袁世凯示好,袁世凯又回他一根橄榄枝,近来甚嚣尘上的朝廷内部斗争,看来要告一段落了。 韦守中的回复也大致不出所料,他笑说:“我倒真有兴趣听你谈谈,不过今日老佛爷还有事召见,改日有机会,再登门拜访吧。” 韦守中应付完袁世凯,便由李莲英引着,去见慈禧。 慈禧看到他,几多欢喜,几多忧愁,她说:“刚散朝,又有何事啊?” 韦守中将赵启霖执笔、经他修改的《劾段芝贵及奕劻、载振疏》呈给她。 慈溪看了片刻,变了脸色。 如韦守中所料,老佛爷这次天颜震怒,势要追究到底。 可怜的段芝贵,白花了十万金,黑龙江巡抚的位子还没坐热,便被免去职位。 庆亲王奕劻也被叫进宫去,听了一下午的训示。他出来时脸色灰败,据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他回去后,立即叫来儿子,臭骂一顿,责令他这就将杨翠喜送离京师,并主动辞去一切官职,在家反省,不经他同意,不得踏出家门半步。 这事一出,举朝震动。原本蠢蠢欲动、等待春天出洞的人马上又缩了回去。 韦守中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发了一记重炮,扔下散弹无数,炸得京里革新派、保守派、清流派,三大派人人惊慌失措。 韦守中所剩不多的几个朝中友人颇担心他的安危,提醒他要特别注意袁世凯。韦守中冷笑说:“我接任两广总督时,偌大一个广西,每年要从广东借钱来维持必要开销;我离开时,广西公库里已存了几百万两白银。贪官污吏,就是国家的蠹虫,只有杀尽蠹虫,国家才能血脉通畅,挺起脊梁。我行事,注意天,注意地,注意两宫,注意百姓,我注意他袁世凯做什么?防他又去告密吗?” 最后一句暗指戊戌变法中袁世凯告密导致变法失败、皇帝被囚至今的事。诸人领会,一起大笑。 但这话传到袁世凯耳中后,正戳中了他的痛处,令他对韦守中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 奕劻心情糟糕,听人报说有客求见,已经说“不见”,一听是袁世凯,又改了主意。 袁世凯走进来,神情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奕劻见他这样,反生起气来,他说:“这个韦守中,真正我命中的魔星!你不是把他弄去当云贵总督了吗?怎么他又来京城啦?” 袁世凯说:“王爷别急,世凯此来,就为了这人。王爷,世子还好吗?” “别提他了。这种事,和他差不多地位,甚至不如他的,哪个没干过?偏他出了事。我□□了他几句,他在房里生闷气呢。这个韦守中,真正我命中的魔星,他要快点离开京城就好啦。” “韦守中这人,仗着自己曾经于老佛爷有恩,常常不顾人臣的道理,横行妄为。老佛爷心善,也不追究他。这根倒刺,若要硬拔,怕反而伤了自己,依我之见,咱们不如先礼后兵,双管齐下。” 奕劻眼神一动,搓起双手:“你又有什么主意了?快说来听听!” “韦守中这次进京,带了全家一起过来。我听说,他有个女儿,正待字闺中。” 奕劻皱皱眉:“他有个女儿,我也有女儿,这又怎样?” 袁世凯微微一笑:“世子尚未正式婚配,若他能娶了韦守中的女儿,以后此人再想胡来,多少会有所顾忌。” 奕劻眼睛一亮:“你是要他投鼠忌器?”袁世凯微笑不答,心想:“谁是‘鼠’?你才是‘鼠’呢。” 奕劻很是为难,一方面觉得这主意不错,可以一劳永逸,让韦守中不再和自己捣乱;一方面又觉得载振身为贝子,承继满洲皇室血统,却去娶一个岭南俚僚的后代,未免委屈。 袁世凯劝说:“这不过一时权宜之计,暂时稳住韦守中。此人刚愎自用,又冥顽不化,日后,我们仍须想法子将他赶出京师。等他离开后,世子再随便寻个因头,休了他女儿,还不容易吗?” 奕劻立即笑说:“很是,很是。那你看,我什么时候提亲?” “自是越快越好。” “行,我明日就找媒人去。” “王爷,咱们再商量一下,万一韦守中拒绝,我们怎样才能让他答应。” 奕劻不满地瞥了袁世凯一眼:“你多虑了。载振便皇上的女儿也娶得,区区一个邮传部尚书,怎会拒绝他?” 袁世凯心中又骂了几句“蠢货”,一脸谦卑地笑说:“我胆子小,凡事喜欢想得周全些。” 奕劻哈哈大笑:“老袁,真不知你这点胆子,怎么组建北洋军,又怎么让朝鲜国王对你赞不绝口的?我跟你说,你放一百颗心,韦守中不会拒绝本王的提亲。” “以常理推断,是这样不错。但我怕韦守中小人得志,正在兴头上,会有意外之举。” 奕劻被他说得有点动摇了:“好,那你说说,万一他拒绝,还有什么办法让载振娶到他女儿?”他说完自己觉得不可思议,遂又大笑起来。 第22章 戏子、贝子和军机大臣 韦景煊到京城后,宛如打开一扇门,进入了一个新世界。 他在桂林时几乎足不出户,到北京后,却三天两头往外跑。不仅他,莫家姐妹、祝嬷嬷、小钩子她们也是一有空就出外晃荡。 韦守中在朝中大出风头的时候,韦景煊跟着莫家姐妹光顾了无数商铺、餐馆和戏园子。 此外,他的家庭教师理查德夫人去跟来了北京。她将韦景煊带去她的洋人朋友家喝下午茶,在茶会上让他弹钢琴,唱赞美诗,还让他用法语朗诵波德莱尔的诗篇。她像她的朋友们炫耀宜兴泥娃娃一样,炫耀着韦景煊,朋友们的每一声赞美和惊叹,都加深了一分她嘴角的笑容。 韦景煊本人却不大喜欢被人这样展览,所以在参加了两次理查德夫人的茶会后,就发誓再也不去了。 韦景煊新近爱上了去戏园子看戏,或者说,他迷上了一个戏子。 这戏子叫荣雀儿,是个刀马旦,在大栅栏三庆园里扮《战金山》中梁红玉,一炮而红。这几天京城的戏迷们张口闭口,三句话不离荣雀儿。 韦景煊和小钩子在三庆园看了荣雀儿第一场《战金山》,从此后恨不得天天晚上去那里给他捧场。 小钩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一个消息,说荣雀儿为感谢戏迷捧场,决定连续三天,从买票看戏的观众中抽取一人,在戏散后亲自领他去后台参观,并让他看自己卸妆。 小钩子把这消息告诉韦景煊时,兴奋得五官都扭曲了,她说:“这样的机会,以前从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了。小姐,我们一定要去啊!”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能很顺口地称呼她家“小少爷”为“小姐”了。 韦景煊也很激动,但他说:“确实机会难得,但这三场戏的门票,想必也要翻个几番了。”小钩子愣在那里。韦景煊笑了,“去,先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少爷和二少爷。他们若不去,再告诉两位太太。只要他们中有人去,咱们就能跟着白蹭一场戏。” 小钩子忙去传报。韦景固、韦景广二人都说要去。韦景煊不知又跟他们说了什么,让他们自愿多买两张票,带他和小钩子同去。 戏票如韦景煊所料,比平时贵了至少三倍。很多人有钱也没处买。 小钩子凭借她疯狂戏迷的灵敏嗅觉和私家渠道,为他们弄来了一层中间池座的票。 演出当晚,韦景煊和小钩子坐韦景固的马车,早早到了大栅栏街。 天色尚亮,街上已经人流涌动。空气仿佛沾染了行人的情绪,也弥漫起一股不同寻常的激越气氛。人与人擦肩而过时,常常以眼神探寻和交流,一旦明白对方也是来看晚上荣雀儿的戏的,便互相微笑,宛如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 华灯初上,三庆园里终于出来人准备开门。人流从附近商铺涌出,往门口汇集。园子里出来十几人维持秩序,引导着簇拥成一堆拼命往前挤的人排成两列长龙样的队伍。 韦景煊他们跟着一楼的队伍慢慢走到了门口,小钩子伸着脖子看前面的人检票。检票的旁边还站着一人,他盯着韦景煊看个不停,检票的刚拿了韦景煊手上的票,他就把他拉到一边去了。他们这边的队伍因此停滞不动。 排队的人开始抱怨起来。 幸好检票的很快又回来,将手中票根还给韦景煊,还贴心地补充了一句:“票根别扔了,待会儿凭票根抽奖的。” 小钩子一听,脸色刷白。 韦景煊他们经通天门楼,穿过一条十米长的幽深过道,就到了一个长方形的戏厅。 他们跟随人流,缓慢移动。 一层戏厅中间池座,三面环以廊座,四角设楼梯通往三层。韦景煊他们托小钩子的福,买到的是池座前排正中央的位子。韦景煊一坐下,抬头就是戏台,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台上道具。台两侧柱子上的对联也清晰异常:“假象写真情,邪正中奸,试看循环之理。今时传古事,衣冠粉黛,共贻色相于斯。” 《战金山》讲的是大宋年间女英雄梁红玉率众抵抗金兵入侵的事。荣雀儿扮梁红玉,他在台上一亮相,便赢得满堂喝彩。 小钩子全情投入,看得眼都直了。韦景煊虽也不错眼地盯着荣雀儿身上金光闪耀的火红水靠、绒球盔甲、黑金长翎……如痴如醉,但他生性多疑,心里始终有一个疙瘩,难以释怀。 中场休息时,韦景煊偷偷问小钩子:“你觉得不对劲吗?” 小钩子连忙点头。 韦景煊眼睛一亮:“你也察觉了?” “嗯,门口检票的小哥,似乎认识小姐。” “他认不认得我且不论,但你看我的票。”韦景煊将自己的票递给小钩子。小钩子呆呆不明所以。韦景煊说,“呆子,票换过了。我记得票上数字,原来肯定不是这个。” 小钩子跟主人性情不一样,她听这么说,脸色再次因狂喜而发白:“果然是这样!我就觉得那个检票的看小姐目光不同寻常。我们常来看雀儿的戏,他八成看上小姐,偷偷关照检票的人把中奖的票换给你,好私下和你相见。你等着瞧,一准是这样!” 韦景煊半信半疑,先不反驳她。 戏演完,报幕员上来公布今日那位幸运观众。大伙儿和平时不同,安安静静地坐在底下等着开奖。报幕员笑说:“大家把票根上最后一个数字刮开,看到下面是一只雀儿的,就跟着我过来见荣雀儿吧。” 大家笑了阵,又安静下来,纷纷低头刮奖。戏厅中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叹声。 小钩子刮完了自己的,期待地看着韦景煊。韦景煊捏皱了自己的票,扔了给她。小钩子慌忙接住,一看之下便大叫了一声,引得众人都朝她看来。 韦家兄弟也都凑过来看小钩子手上的票。韦景广颤声说:“有了有了,这可不蹲着一只头角峥嵘的雀儿嘛。” 小钩子急得直跺脚:“小姐,你快上去!人家见没人站出来领奖,走了怎么办?” 韦景煊始终对检票的换票给他一事耿耿于怀,他才不信小钩子的推测,但也猜不出人家换票的理由。他想了想,对小钩子说:“我来看戏已是出格,怎么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种风头?荣雀儿我就不私见了,你代我去见见他,回来说给我听就行。” 小钩子说:“可是,他看上的是你……” 韦景煊瞪了她一眼。这一眼毫无淑女风度可言,小钩子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心想:“我真傻了,怎么忘记他不是真的小姐,雀儿看上他,也不能怎样啊。” 小钩子拿着中奖的门票,欢天喜地上台领奖去了。 韦景煊跟着两个哥哥到了马车边上,他对韦景固说:“大哥,麻烦你和二哥坐一辆车回去吧,我坐你的车,等小钩子出来,我们一块回。” 韦景固正好和二弟商量了要去其它地方,听说便把车夫和一个小厮留给他,叮嘱他呆在车内,不要与陌生人讲话,自己跳上韦景广的车,兄弟俩寻欢作乐去了。 韦景煊急于知道荣雀儿换票的原因,想小钩子至多半个小时便会出来,哪知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 韦景煊问车夫和小厮,他们一直盯着大门,均说没见小钩子人。 又过了几分钟,戏园里出来人准备关门了。韦景煊急了,忙跳下马车,赶过去阻止他们,他说:“怎么关门了?我一个丫头,刚刚抽到票去后台见荣雀儿了,她还没出来呢。” 戏园的人说:“不能啊,荣先生早走了,里面没人了,我关了门也要走了。” 韦景煊说什么也不信,这就要进去找人。 戏园的人上下看看他。韦景煊抓了一把铜板给他。那人笑说:“您可看快点,我十点一定要走的。” 韦景煊让车夫留在原地,自己带了小厮进去。 戏园子里已经没有灯火,也没有观众,看上去颇有几分阴森森的。韦景煊走进来没几步,就后悔了。戏园的人在前领路,韦景煊问他:“这园子,还有其它出口吗?” “有,还有两个。” “去荣雀儿家,走哪个门比较近?” “走大门最近。” 韦景煊心中犹豫:“要小钩子果真走了,我待会儿是回去,还是去荣雀儿家中要人?我现在扮着春儿,大晚上的去戏子家,对她名声可不好。” 戏厅里完全没有光,戏园的人点了盏灯,人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韦景煊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他紧抓着小厮肩头,上了戏台,过下场门,匆匆在后台转了圈,没见有人,便催促戏园的人快带他们出去。 戏园的人见他害怕,笑说:“我早说没人了。” 韦景煊好不容易离开了戏园子,觉得拜小钩子那死丫头所赐,他这晚受惊不小。这时,街上灯火稀寥,也没什么人了。韦景煊一头扎进马车,吩咐车夫:“快,快回家!” 马车动了好一会儿,韦景煊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把今晚发生在三庆园的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心想:“他们故意把中奖的票子换给我,看来多半是为了制造机会让荣雀儿与我独处。若像小钩子所说,是风月之事,倒不要紧,就怕其中另有阴谋。”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阴谋”二字,只觉心头微微一颤。 车子还没到住所,韦景煊觉得去路似比来路要长。他侧耳倾听,忽又觉不对劲。他们来时经过青石板道路、鹅卵石道路,还有光秃秃的泥地,不同的地质,马掌踩上去、车轮压上去的声音不一样,他不记得他们的马车走过这么长一段青石板道路。 他正要问车夫,却听那个小厮在外面说:“老张,咱们是迷路了吧?”一个陌生的嘶哑声音说:“没迷路,马上到了。”小厮大叫起来,“你不是老张!你是谁?”他说了这几句话后,就再没声了。 韦景煊的心一下子揪起来。 ———————————— 奕劻父子送走荣雀儿后,并肩在园子里散步。父子两个身形差不多,载振人更高些,不过他习惯弓着背,所以看着反而不如他父亲高大。 奕劻说:“这下好了。韦守中的女儿到了我们手上,明天你和她去热闹的地方逛逛,让人拍两张照,到时,他便只能同意将女儿嫁给你了。” 载振不作声。 奕劻看看他,安慰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看人家张良,那么大个将军,也受过胯下之辱,你只不过娶个身份不如你的女孩,又怎么了?” 载振忍不住说:“那是韩信。” “唉,汉人的事情,谁记得那么清楚?” “阿玛,刚刚送来的人,真是韦守中的女儿?” “错不了。她有一个兄弟,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老袁手下有个人,在桂林时见过她兄弟,所以今天让他在戏园门口认人,他看准了,检票的才将中奖的票换给她。” “呸,根本是个孩子。” 奕劻叹了口气。 载振见他认同自己,更憋不住抱怨起来:“不但是个孩子,还是个没有教养的孩子。韦守中那厮不是很能耐吗?怎地就教出这么个玩意儿来?抵不上翠喜的一根脚趾头。” 奕劻又不乐意了:“也没你说的那么差。再怎么说,她也是我朝大臣的女儿,不久就是我的乌伦。你怎敢拿她和个戏子比?” 载振又不作声了。 父子俩刚踏进客厅,有人来报,袁世凯在外求见。 奕劻奇怪:“不是说好明天一早过来的,怎么今晚就来了?” 他让人请袁世凯进来。载振生袁世凯的气,又自觉气得不是那么有道理,心里烦乱,不愿见他。奕劻想想刚才见到的韦守中的女儿,暗暗同情儿子,允许他先告退。 载振一走,袁世凯便进来了。他拉了个女孩,和他同来。女孩一张桃子脸,尖下巴,大眼睛,虽然稚气尚浓,却已经出落得叫人惊艳。 奕劻想:“老袁干吗带个女孩来?难道韦守中女儿实在太不堪,所以他另找了个补偿我儿吗?难为他想得周到。” 那女孩被他看得心中发毛,往后缩了缩。 袁世凯转头四顾,问:“世子呢?” 奕劻说:“他累了,先去睡了。那个韦守中的女儿,唉,太叫他伤心了。” 袁世凯明知故问:“什么韦守中的女儿?” 奕劻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今天你叫荣雀儿送来的那个人,大吵大闹了半天,就差没把我这王府的顶给掀了。” “哦,那人啊。荣雀儿怕是弄错了。” “什么?” “他以为把中奖的票给了韦守中女儿,人家就巴巴地跑去后台跟他独处呢。其实,韦守中女儿把自己的票给了她的丫头。他刚送进府的,是那丫头。” “老天爷!那韦守中的女儿在哪里?” 袁世凯笑着推了下韦景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奕劻盯着韦景煊看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这才像话。唉,唉,你不知道,看到刚才那丫头,我们有多失望。虽然是权宜之计,也太憋屈。老袁,还是你火眼金睛,能辨真假。” 袁世凯不无得意地捻动着自己翘起的小胡子尖。 韦景煊心想:“还‘火眼金睛’呢,一帮子睁眼瞎。” 第23章 将计就计 韦守中看到《京话日报》上他女儿和庆亲王之子在茶楼亲密私语的照片,气得当场把报纸撕了。给他送报纸的人替他收拾了撕坏的报纸,又好心告诉他,载振贝子打算本月内就迎娶他女儿。 韦守中这天没干成活,午时一过便回到家中。他像只鸡冠被咬掉大半的老公鸡,病恹恹地歪倒在床上,一言不发。 莫静兰急了,温言婉语问了他十七八次,他才终于透露了胸中的烦闷。 出乎他意料,莫静兰“哎唷”了一声,竟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原来是被请去庆亲王府了。” 韦守中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莫静兰说漏了嘴,只好吞吞吐吐地说出“韦春龄”和小钩子昨日看戏后整晚未归的事,她说:“我们还以为他们回来路上碰到歹人,遭遇了不测。庆亲王他们虽也不怀好意,但亲王不过要春儿嫁给他儿子,不会伤人的。” 韦守中苦笑:“我倒宁可她们被歹人绑去,哪怕撕了票,也好过落到奕劻他们手里。” “大人!” 韦守中看看莫静兰,总算克制住自己没再往下说。奕劻这一招,完全出乎他预料,打得他措手不及,窝塞不已,朝堂之争勾起的意气难平,一时胜过了父女之情。 莫静兰不大明白政治上的事,但也看出韦守中为“女儿”嫁入庆亲王府之事,恨恨不已。她把韦守中一个人留在屋中,出去了十多分钟,然后和莫静姝、祝嬷嬷她们一起回来了。 韦守中仍旧像一段被砍下来的木头般挺在床上,他心思全在如何反击奕劻和袁世凯他们上面,等莫静兰叫他第三声,他才看到进来的这几个人。 三个人齐齐跪倒在床边。 韦守中心里害怕,不自觉地坐了起来。 莫静姝一脸羞愧和畏惧,她说:“大人,关于春儿,我们有些事瞒着你。” 韦守中板着脸:“什么事?” 莫静姝看看妹妹,将韦春龄和韦景煊如何互扮对方调皮捣蛋的事说了。 韦守中越听越吃惊,右眉高高轩起,眉尖几乎触到发际线。 “你是说,在将弁学堂念书的人一直是春儿?” “是的。” “和我的人比枪法获胜的,也是春儿?” “是的。” “在沁雪园摆擂台,一路赢下来,把赖与鸣和侯英廷打倒的,也是春儿?” “还是她。” “那跟着秦逸民学功夫,又跟他去参加同盟会的,也是春儿?” “全是她。” 莫静姝声音越来越小,韦守中声音却越来越大,最后近乎雷鸣。 若在平时,韦守中听到自己的子女身上发生了这样的荒唐事情,他怕是不会高兴;但现在,他的女儿远在南疆,而奕劻得意洋洋掳去他府中、准备嫁给载振的,是他的儿子!光一想到奕劻他们明白真相后的表情,韦守中便断冠复原,朽木重生,一手捶床,爆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把自己呛住了,边笑边咳。两位夫人忙去给他捶背,在他身后交换了下眼神,不知这番是好是坏。 韦守中又具体问了韦家姐弟互换身份的事,颇为纵容地摇摇头:“我去□□儿回来。他们以前不懂事,这么玩玩就算了;现在一天天大了,可不能再胡闹下去。” 莫静姝高兴得声音发抖:“是,以……以后,决不容许再发生这种事!大人真的,不怪他们?” “等两个人回来后,我再跟他们说。这次,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故意借两个孩子的胡闹,来拆庆亲王那干人的台。载振要娶我儿子,天哪,天哪……”韦守中又是一阵大笑。 这天傍晚,韦守中精神抖擞,重去邮传部工作,和赵启霖、瞿鸿机几个继续列出贪污分子的名字。 次日上朝,奕劻和袁世凯结伴而来,两人看上去精神都不错,奕劻犹其人逢喜事精神爽。朝中不少人听闻载振要娶韦尚书女儿一事,见到当事人,免不了说两句贺喜的话。奕劻含笑应付着。 韦守中面无笑容,别人恭喜他,他只淡淡地回句“多谢”,或者“客气”。 袁世凯一直暗中观察韦守中神情,所见与他期待的不符,他略微困惑,心想:“韦守中向来不能忍气,这次奕劻出其不意,抢走了他女儿,捆住了他手脚,他居然毫不动容,难道说,他已有了应对之策?” 不久,慈禧出来了。 各大臣纷纷上报自己管辖部门的要事,韦守中安安静静地听着其他人的发言。奕劻和袁世凯互视一眼,均十分得意。 慈禧年事已高,听了会儿,便感疲乏。众大臣体谅她,很快就没人说话。慈禧象征性地问了句:“都完了?” 韦守中从队列中走出,手中拿着新一份的邮传部受贿人员名单。 奕劻离开紫禁城的时候,脸色都变了。 袁世凯脸上也不好看。这已是韦守中第二次、故意让他空欢喜一场了。他跟在庆亲王身后,说:“王爷,这人是跟我们耗上了。你现在可千万不能放走他女儿,留着她,事情尚有转机;一旦放了,我们做一番无用功,还成了笑话……” 奕劻冷笑一声:“他要犯蠢,我也没办法。这两天,我就让载振娶他女儿!” ———————————— 韦景煊被安顿在庆亲王府西边的壹心院。奕劻虽然掳了他来,一应礼数,倒是不缺。他派了四个人来服侍他,不久,又把小钩子也还了过来。 韦景煊和小钩子相见,两人都眼泪汪汪,高兴又不安。 小钩子述说了自己去后台见荣雀儿的经过。她说:“他好像不认得你,还把我当成了你,问了我三次,是不是韦大人的女儿。我怕他对你不怀好意,就说是,他就硬把我带来这里,还说什么从此交运,可以在庆亲王府中享福啦。这到底是哪儿啊?” 韦景煊说:“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吗?” “我才不信,好端端的,庆亲王绑架你做什么?” 韦景煊让小钩子看他们所在房间:“你觉得,比我们家如何?” 小钩子虽然年纪小,但从小也是在封疆大臣家中长大的,眼界不比寻常。她打量了番房间,只觉琳琅满目,又回想一下路上经过时见到的雕梁画栋、亭台池阁,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比我们家强多了,难道真是庆亲王府?可是,庆亲王绑架你做什么?” “小钩子,我担心件事。” “什么事?” 韦景煊自觉荒唐,摇头不说。 这晚,韦景煊打发走亲王府的下人,单留小钩子在身边侍候。主仆二人心中都七上八下,韦景煊让小钩子和自己同床,睡在他脚边。 韦景煊一夜没睡好,次日一早,他闭着眼正想自己目前的处境,门口传来轻柔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这时,外面脚步杂沓,一个人粗声粗气地说:“小郡主,你怎么跑出来了?快回去!” 另一个脆生生、宛如翠谷黄鹂般的声音说:“禁闭结束了,我来看看我未来的大阿嫂。” 头一个声音说:“不是到后天才结束?哎哟,你这是自己爬墙出来的?衣服脏成这样。走走走,先带你换衣洗澡去。” “我要看看她!” “你这副样子,见了让人家笑话。听话,走了,以后见的日子有呢。” 门又关上了,脚步声远去。 韦景煊心脏跳得飞快,一听不见脚步声,就起来推醒了小钩子。 小钩子睡眼朦胧地看着他:“小姐,你回来啦?” 韦景煊说:“不好了,庆亲王抓我来,是要我嫁给他儿子。咱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但奕劻防他们逃跑,已经在小院外安排了护卫,日夜巡逻。小院内,四名仆妇也时刻不离。 韦景煊没能马上逃出去,反倒又不急了。他想过了,之前庆亲王代子求亲,要娶韦春龄,被他父亲拒绝了,庆亲王锲而不舍,不惜把扮作韦春龄的他绑架到王府中。庆亲王贵为王爷,当朝第一红人,有什么理由非和一个普通大臣结亲呢?想必是他父亲在邮传部又做出什么事情来,利益相关,庆亲王才急于和他联姻,讨好他、牵制他、威胁他。但他并非韦春龄,如果真相大白,他们家不过被人说两句——权贵之家,多有恶癖;庆亲王和他儿子,可要沦为全京城的笑柄了。 他想得明白了,等奕劻派人来请他和载振同去大栅栏茶楼时,他没有一丁点抗拒,大大方方地便去了。 载振在车中与他对面而坐。 载振还对杨翠喜念念不忘,韦景煊扮的韦春龄再美貌,也是造成他和杨翠喜分离的罪魁祸首的女儿,况且身材平平,完全是个小孩子,所以他看也不要看。 两人照原定安排,去大栅栏人最多的茶楼喝茶。载振打开桌旁窗户,确定了记者已到,便一反冷若冰霜的态度,含笑殷勤地给韦景煊端茶递水。 韦景煊瞟了眼楼下,已明所以。他觉得好玩,也配合起载振来。 载振忍不住嘲笑说:“令尊若有你半分识时务,我们也不必费这周章了。” 韦景煊端起太平猴魁抿了半口,笑说:“下次见到荣雀儿,我问问他,还收不收徒弟了。” “怎么,你还要学戏?” “不,我想介绍贝子去学。贝子心中明明讨厌一个人,还能笑脸相迎,让人家看了照片,觉得其实很喜欢那人,这已经很有当名伶的潜力了。” 载振脸一红,闷头吃点心。 韦景煊让载振吃了下瘪,又觉得自己实际上立于不败之地,便不再想着逃回家,反而利用起这难得的机会,在庆王府过起日子来。 亲王家的仆妇把新娘的衣饰给韦景煊端来时,他只愣了一愣,便欣喜地拿起来观看和摆弄。 小钩子趁人不注意,附在他耳边说:“贝子真要娶你了,怎么办?” 韦景煊对大红喜服上绣金的花样爱不释手,他说:“你见过亲王家的婚礼没?” “没。” “想不想见识下?” “想必是热闹、好玩的。” “那就好好见识下,婚宴一结束,我这个冒牌货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小钩子想了想,确实是这么回事。于是她也心安理得地留下来,参加少爷的婚宴。 这场婚宴比小钩子想像的还要热闹和好玩。奕劻为了气一气韦守中,刻意大肆铺扬,将全京城的名流,请了一大半来。席间,觥筹交错,盘飧轮转,三十六台大戏齐齐上演,上千名优伶轮番登场。 韦景煊第一次扮新娘子,料想也是最后一次,他特别珍惜这个机会,再累再苦,也不吭声,完全展现了一个大家闺秀的良好教养。 好不容易回到新房,他确定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便掀了盖头,先去镜前好好地打量了番自己。适才人多,他不好意思多看,现下一个人静静地欣赏够了,才坐到桌旁,将为新人准备的一点夜宵扫向口中。 他正吃着,载振走了进来。他没料到载振这么快就来,动作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糕饼,拿布抹抹嘴,擦擦手,冲载振微微一笑。 载振看到他的模样,心中倒是一动,但偏见难消,他讥笑说:“你自己准备好了,那再好不过。” 韦景煊本来要说出真相,见对方又讥刺自己,心生反感,想索性再等一等,让他自己发现,更增尴尬。 韦景煊倒了交杯酒,一杯递给载振,一杯自己拿着,他笑说:“良宵苦短,贝子既然这么早回来了,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 载振惊讶地看着他,随即露出轻蔑的神色。 他上前帮韦景煊脱了外面的喜服。他的手碰到韦景煊,韦景煊不禁皱眉,心里觉得恶心,但为了看载振发现真相后的表情,强忍下来。 载振把他脱的只剩贴身肚兜和衬裙,忽然停下手。他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随即大声打了个哈欠:“夫人,你还真是个小孩子啊。我看,还是再等两年,等你真正长大了,咱们再圆房吧。” 他说了这番带侮辱性质的话后,就得意地走了出去。 韦景煊差了一步,没能整到他,自己愣了半天,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披了衣服,立刻打发人去找小钩子过来。 小钩子在亲王府里交上了新朋友,正和她们吃酒行令,被叫过来时还有点不乐意。 韦景煊让小钩子去看看载振在干吗。小钩子跑了一趟,回来说载振去他侧福晋安毓秀那里过夜了。 韦景煊认为今夜肯定拆穿身份,如今竟没有,他倒不大肯定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小钩子看着他,也开始有点不安。 韦景煊说:“今天太累,睡一觉,明天再说吧。” 第2天,韦景煊一早上也没见到载振的人,奕劻安排防他逃走的护卫倒都撤走了,仆妇们也不盯着了。 韦景煊想叫小钩子回家打听下情况,祝嬷嬷倒先来了。 韦景煊见到祝嬷嬷,大为高兴,一头扑到她怀中。祝嬷嬷见他没事,也放下心,拿出一套衣服,说:“没事就好,快点换了衣服,跟我回去。亲王既敢绑架你,现在发现自己受骗,谁知道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 韦景煊看看那套衣服:“怎么是男装?爹要我扮成男子离开亲王府?” “唉,唉,大人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和小姐互换的事。” “他……他生气了?” “倒是没生气。不过他已经叫小姐回来,你们的胡闹,也该到头了。” 小钩子在旁边听到韦守中叫韦春龄回来,高兴得拍起手来。 韦景煊盯着那套衣服看了会儿,心想:“我这次回去,以后怕再不能扮成春儿了。按爹的脾气,他会更加严格地训练我,没准会让我跟着侯统领去剿匪,这可真要了我的命。” 祝嬷嬷和小钩子一个劲催促韦景煊换衣服,韦景煊却突然躺到床上,拿背对着她们。 祝嬷嬷急说:“我的小少爷,你这是干吗?” 韦景煊说:“你说话可小心些。贝子没和我圆/房,短期内怕也不会,这里还没人知道我真实身份。如你所说,一旦被他们知道了,没准王爷和贝子恼羞成怒,就将我杀了。你们还要我穿男装出去,怕他们不知道似的,我不干!” 祝嬷嬷哄他说:“大人在朝中也有点分量,即便是王爷,也不能说杀人就杀人,原是我胆子小,胡说八道,你别怕。” 然而不管她怎么说,韦景煊都赖在床上不肯走。 祝嬷嬷没办法,只好暂且回去。 —————————————— 韦守中听祝嬷嬷说韦景煊不肯回来,不禁大发雷霆,心想:“他既未被拆穿,又还留在亲王府,旁人不知道,还真以为我将女儿嫁给了载振那纨绔子弟。”他命令祝嬷嬷:“再去叫他一次,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只管回来。” 祝嬷嬷说:“小少爷怕暴露身份,庆亲王恼羞成怒,对他不利。” “混账东西,他是我的儿子,怎地如此胆小,又识事不清?奕劻不敢动他,让他恢复男装,只管回来。” 祝嬷嬷不情不愿地又去了一趟庆亲王府。这次,她连韦景煊的影子也没见着。韦景煊叫一个王府的仆妇来跟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不宜见客。 韦守中又恼火,又糊涂,疑心奕劻他们已经察觉真相,为怕自己沦为笑柄,才假戏真唱,妄图蒙混过关。韦景煊多半受了他们要挟,才拒绝回来。 他这么一想,心中释然了一些。他又盘算着:“奕劻自己不好意思说,我来代他说,没道理让他抢了我的儿子关在自己府里。对,我这就叫上启霖他们一起去庆亲王府要人。他们若不信我的话,就让景煊当场脱衣验身。嘿嘿,奕劻啊奕劻,你怕丢人,这个人,我还非让你丢了不可。” 这时,祝嬷嬷一脸高兴地跑了回来。她嚷嚷着说,韦春龄回来了。 韦守中大喜:“她来得正好,快叫她进来见我!” 第24章 那木郡主 韦景煊看到祝嬷嬷手上的男装,如临大敌,他狠狠拒绝了她,强留在庆亲王府,心中却也没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大的事,他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何况,庆亲王对他不怀好意,他儿子视他犹如仇敌,他呆在这里,又有什么趣? 韦景煊心里忧急,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他姐姐一样?如果他和韦春龄颠倒下性格,他们也不必扮作别人,提心吊胆地度日,省却多少烦恼。 他一夜没睡安稳,早上迷迷糊糊间,听到耳旁一个清脆的声音说:“你醒了吗?” 韦景煊一惊,睁开双眼,就见一张白嫩嫩的鹅蛋脸,被两只雪白丰润的小手托着,正正对着他。看他睁眼,小脸上一对漆黑闪亮的鸽子眼顿时笑成了两粒圆豆子:“你长得可真是好看,眼睛怎么这样大?” 韦景煊咳嗽了两声:“你长得也好看,你是谁?” “我是载振阿哥的奴恩,是你扎勒黑普尔呼,我叫那木。” 那木郡主今年十三岁,是奕劻嫡福晋合佳氏生的小女儿。她运气好,出生时奕劻正大受两宫赏识,所以被封了郡主。奕劻有十二个女儿,只有大格格和她被封郡主。这位小郡主看起来似乎和她长兄有很大的不同。 韦景煊说自己要换衣服了。那木说:“我帮你穿吧。” 她拿起衣服看了眼:“你就这一件衣服吗?我上次偷偷来看你,好像也看到你穿着这件衣服。” 韦景煊脸一红:“我被你阿玛绑来的,只有这件衣服。” 那木似乎并不吃惊:“哦,他为什么绑你?唉,我就知道他不干好事。阿玛,还有大阿哥,都不是好人。不过你别担心,他们对自家人,还是好的。” 韦景煊觉得有些好笑,忽然对这个郡主萌生了几分好奇。他想起几天前在他房门口的对话,问她:“你是不是被王爷关禁闭了?” 那木稚气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别提了。” “你干什么了?” “阿玛和额娘说话,欺额娘不懂事,当着她面污蔑同盟会的人,把他们说成一群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的匪徒,我替同盟会说了两句公道话,阿玛就生起气来,命人关我禁闭。” 韦景煊想:“这倒是稀奇,同盟会都渗透到皇亲国戚的后院里来了。”他说:“你怎么知道同盟会的?” 那木白了他一眼:“教我念书的先生说的。照我看,他们做事偏激了些,但出发点是好的,若他们能退一步,不把我们当仇人,定要推翻,而改拥护君主立宪,我就完全赞同他们了。” 韦景煊暗暗好笑,觉得那木其实不大懂这些,偏偏装得一副知晓世事的模样。他说:“这些话,也是你先生教的吧。你把他供给王爷后,王爷一定把他赶走了吧?” “我没供,你才供!”那木气得小脸通红,随即又后悔自己发火,讨饶说,“对不住,我没想凶你的。我最讨厌别人冤枉我,你刚刚说的,好像是我出卖了我先生。我可没有。阿玛自己知道了,把他赶走的。” 韦景煊心想:“你能接触多少人?你即便不说,奕劻也猜得出来。” 那木见他不说话,又讨好地拉拉他袖子:“你生我的气了?你别生气吧。我在这家里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一听说你来了,就决定要跟你成为朋友。你别气了,好不好?” 韦景煊一笑,说:“我才不气呢。我也赞成同盟会的做法,我的一个朋友,还是同盟会的呢。” 那木惊呼了一声,又忙伸手捂嘴,压低声音说:“真的吗?快跟我说说。你那朋友是谁?怎么进的同盟会?” 韦景煊忽然有些疑心那木是受她父兄指使,故意来套他话的,他点到即止,说:“我和那朋友很久没联系了,也是听人家说起才知道这么回事。她怎么进的同盟会,我也不大清楚。” 那木一脸遗憾:“我真想见识见识那些让阿玛头痛的人。大阿嫂,你说你也赞同他们,对不对?” “我对他们的看法,和你的一致。” 小钩子这时候推门进来,看到那木不禁一愣。那木由此又想起韦景煊的衣服问题,她一根食指抵住自己下巴中间一个小窝,严肃地想了会儿,什么也没想出来。 韦景煊心里烦闷,觉得眼前这个人倒好像是故意跑过来给他解闷的,他说:“马上过节了,就这么一套衣服,确实不像话。” 那木忽然有了主意:“我去跟额娘说,让她替你准备几件新的吧。” “她又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衣服。我一个被掳来的人,也不好开口多提要求。” “那要不,我让人去你家取一些过来?” “我嫁给你哥哥,把我爹气死了,他多半不肯给我衣服。而且旧衣服,我也穿腻了。” 那木手指抵着下巴上的小窝,又开始冥思苦想。 韦景煊说:“我有个主意,可以弄到衣服。我以前都是在护国寺那里的月仙窟定做衣裳。今天月七,护国寺那边正好有庙会,不如我们去那里做衣服,又正好逛一逛庙会?” 那木听说“庙会”,眼睛便一亮,拍手说:“好好,这个主意好。我去拿钱,我们偷偷溜出去。” 韦景煊拉住她:“为什么‘溜’?贵府有规定,女主人不得擅自出门吗?你去跟下面人说,世子福晋要出门逛庙会,愿意跟的,让他们快些做好准备,咱们半小时后,不,二十分钟后就出发。” 那木兴奋地去了。 小钩子吐吐舌头,对韦景煊说:“王爷要是知道了,小郡主怕又要关禁闭。” 韦景煊“哼”了一声:“她自找的。” 那木跑去跟她相好的丫头们说了逛庙会的事。那些丫头最大不超过二十,个个喜爱热闹,虽然也觉得不大妥当,但反正是主子的命令,她们有机会离开深宅大院,去庙会吃喝玩乐,何乐而不为呢?有个机灵的大丫头偷偷去通知了她相好的小厮,小厮又通知了马房的兄弟。 二十分钟后,韦景煊和那木坐一车,后跟五辆马车,由十二名护卫伴随,一行人浩浩汤汤地向护国寺出发了。等有人发现后告知了合佳氏,他们早去得远了。 韦景煊和那木对面而坐,那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韦景煊和她相处不到半日,已将她的性子摸透。他只比那木大一岁,但对着她,油然升起一股优越感。不过那木倒确实成功分散了他大部分注意力,他似乎一个在湖中憋了半天气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他们的车队到了护国寺金刚殿那段,便不得不停下。 韦景煊也不管其他人怎么调度车马,和那木互挽着手臂,当先往月仙窟而去。 庙会刚开始不久,小吃摊已经摆出来了,扒糕、凉粉、卤煮丸子、油炸灌肠、热羊霜肠,本就香气四溢,因排长队的人,更诱人口水直流。手工艺人也陆陆续续开张,从锅碗瓢盆等实用品到风车、风筝、扇子、灯笼、竹篮等玩意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此外,还有卜卦算命的,作画题字的,吞金劈石的,也不甘落后。韦景煊他们走过时,引得不少人回头,有些好事之徒,更是跟在他们后面叫卖起来。 韦景煊对此一律不理不睬。那木则忙着捕捉各种好玩的事物,根本没注意到。 到了月仙窟,韦景煊领着一群人一拥而入。老板认出他是韦守中女儿,忙先放下其她几个散客,领全体伙计过来热情接待。 韦景煊翻遍了铺子,给自己定做了两套日常穿的春季套装、一套出席正式场合的旗装、一套普通洋装、一套舞会装、一套马术装、一套运动装,又买了两件现成的西洋女子内衣。他给那木也定做了两套洋装。 那木没穿过洋装,对日常穿的衣服也不甚了了,听韦景煊对各种料子及它们适宜做何种衣服如数家珍,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韦景煊又让跟进来的丫头们自己挑布料,每人送她们一套衣服。丫头们欢天喜地,觉得这位新福晋为人真不错。 韦景煊早让老板把所有账记在庆亲王府头上,反正不花他的钱,他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老板乐开了花,化身飞燕,满楼乱蹿。那木和丫头们也忙着挑选料子。 韦景煊在旁边看了会儿,忽又觉得无聊。他一无聊,那个盘缠着他的难题又像幽灵般浮现。他叹口气,走出了月仙窟。 随从们不知去了哪里,只有小钩子看到韦景煊离开,跟了上去。小钩子并不稀罕多一套白得的衣服,对庆亲王府的莺莺燕燕们也升起了一股优越感。她昂着下巴,跟在正主后面。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来到弥勒殿里面。这里卖朝珠、手串和书画,每样都价值不菲,所以相对比外面安静些。韦景煊随便看了几家铺子,给几位犹豫不定的贵妇人出了些主意,便走出大殿。 在弥勒殿外头的墙角,有一个和尚正在说法。和尚相貌并不出众,狮子鼻,铜铃眼,但奇异地透出一股慈祥和悲天悯人的气息。他一身肮脏破袈裟,似也隐隐散发出兰香。 和尚讲的是《楞严经》。他面前摆了个茶壶,问听经的人,壶中空气是方是圆。他连问了三次,才有一人说:“茶壶的肚子是圆的,空气想必也是圆的。”和尚说:“茶壶是圆的,所以里面空气也是圆,那我把这里的空气放入一只方形茶壶,空气是不是又变方了?” 又有人说:“空气哪有方圆?所在的空间是什么形状,空气就是什么形状。” 和尚点头:“方圆如是,大小如是。空气如是,人亦如是。哪有什么善恶美丑,聪明愚笨?不过随所在器物变化而已。‘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故于是中,观大观小,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 韦景煊听了心里一动,想他现在的烦恼,全因本性不合身份而起,但照这和尚的意思,人的本性也不是天生如此、固定不变,而是随物所转,随所处环境变化。他问和尚:“大师,请教如何才能不受物转,反而转物?” 和尚说:“说来容易做来难,具体情形,得具体分析。不知施主有何烦恼?” 韦景煊咬唇,盘算着是否要请这和尚到一僻静地方私聊。这时,又不知哪个游客敲响了寺内大钟。钟响四下,和尚收拾东西站起。 围观几人一下子散去,韦景煊还不甘心就走。 和尚看了他一眼,说:“贫僧法号‘重圆’,每月七、八日在这里说法,施主有甚疑惑,尽可过来,我们共同探讨。” 他说得这么明了,韦景煊反而又不想和他讨论了。他敷衍地点点头,看着和尚飞一般消失在人群之中。 韦景煊和小钩子又在庙会中逛了会儿。小钩子拉拉韦景煊,说:“我们离开得久了,不知小郡主她们怎样了。” 韦景煊也有点挂念:“好,我们回去看看。” 这时候,人比刚才更多了。他们好不容易回到月仙窟前,发现店铺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全部挤满了人。 韦景煊一皱眉,小钩子已拉了个人,向他打听情况。 那人兴致勃勃地告诉他们,铺子里原有一旗人家的女眷在购物,店老板全心招待她们,后来又来了位神秘的女客人,老板没怎么理人家。偏这位女客人和那旗人家的小姐看上了同一块料子。那料子很稀有,叫什么“翠毛狮子锦”,这回没了,等下回再进,又得一个多月。老板说,谁先付现金,谁带走料子。那旗人家小姐找家里人凑钱,凑足了数。那女客人却没有足够现金。老板要把料子给旗人家的小姐,那女客人不依,说老板瞧准了她没带足现金,故意为难,让她手下一人打破了老板的头,还要打那旗人家的小姐,幸亏被人止住了。现在双方还在里面闹。 正说着,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队法国士兵,他们手持佩剑,一边挤过人群,一边用剑柄敲围观百姓的脑袋。 百姓们心中害怕,马上让出一条道,让他们过去。原先兴奋的评论声,宛如被冷水浇过,瞬间蔫了。 韦景煊拉着小钩子跟在这队法国兵后面,挤到了月仙窟正门口,他隔着前面两条大汉的身体,往里窥探。 那木和一位女客各站一边。那木粉嫩的脸上满是怒气,鸽子眼红红的,似随时要流泪。那位女客一身黑色荷叶边的洋装,黑色小礼帽,黑丝面网,虽看不清模样,但她身段妖娆,面网下隐隐闪露的一抹红唇和几点五官轮廓,已足以摄人目光。那木的丫头们和五六个随从站在她身后,她和女客的中间,站着一个白衣男子,又躺着一个金发男子。 最叫韦景煊吃惊的,是那木身前的那个白衣男子。韦景煊推了推一旁的小钩子,她和他一样,又惊又喜。因为那“白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韦春龄。 刚才进去的法国兵们一到就守护住黑衣女客。有人去抱地上的金发男子,发现他小腹上插了一柄匕首,正在流血后,马上大呼小叫,拔剑冲向那木他们。 韦春龄将冲在最前面的三人抓住,纷纷扔在地上,一伸手,抢了第四人手中□□,回手一拨,拨掉了摔倒的两人拔出的剑,顺手将枪口对准黑衣女客。 这下先声夺人,先前还嚷嚷的法国人也像不久前被他们打了头的中国百姓一样,安静了。 韦春龄说:“这位夫人,刀枪无眼,你真要打吗?” 黑衣女客侧头说了几句,小钩子忙问韦景煊:“她说的是法语吧?” “是。” “说的什么?” “她让这些法国人先别动手。” “谢天谢地。” 黑衣女客稳住了法国兵,转头对韦春龄说:“请问这位,怎么称呼?” 韦春龄说:“在下姓韦,贱名不足挂齿。” “你也是这位姑娘的手下?” “不是。” “那是她的亲戚朋友?” “也不是。” “非亲非故,又非主子奴才,那你为什么帮她欺负我?” 韦春龄稀奇地睁了睁眼:“怎么是‘欺负’你?你和这位姑娘同看上一块料子,老板说谁先付足现金谁带走料子,她付了现金,你没付,是不是?可你让手下打破了老板的头,又要对这小姑娘开枪,若非我及时出手,她已被你们打死。我倒要请诸位评评理,到底是谁欺负谁?” 百姓们窃窃私语,有点举棋不定。他们对满洲贵族和对外国人没有太大好恶,多数人只想隔岸观火,看个热闹。只有少数人觉得确实是洋人理亏,发出忿忿不平的支援之声。 法国兵听不懂百姓们的议论,很是不安。有一人悄悄拉动了扳机,忽听“砰”一下,韦春龄先发制人,一枪先打在那蠢蠢欲动的士兵右臂上。士兵惨叫一声,扔了枪,捂住伤口。 韦春龄重新将枪口对准黑衣女客:“这位夫人,再有人向我示威,我保证,下一颗子弹,将直接送给夫人。别以为你们在我们这儿打过几场胜仗,就能为所欲为了。” 她这一说,原先看热闹的百姓们顿时赞同地大叫起来。法国兵见状,更加不安。 黑衣女客的声音中也冒出怒火,她说:“好,你们人多势众,我有理也成了没理。不过我希望你知道,你今天得罪的是谁,我是……” 那木忽然踏前一步,说:“你不必威胁他,这位阿哥不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切因我而起,我阿玛是爱新觉罗·奕劻,你有何不满,尽管来庆王府理论!” 她个子娇小,一脸天真,看得出不习惯做这样的声明,但仍旧鼓起勇气说了。不少人先前还看到她努力保护店铺老板。稚子本弱,怀义则刚。虽庆亲王名声不好,但百姓们这时都自觉自愿,为那木喝起彩来。韦景煊在下面看着,也忍不住在心中叫了声“好”。 黑衣女客显然没料到自己惹上的是皇亲国戚,倒不敢再耀武扬威了。她冷笑了两声,带着那队法国兵,铩羽离去。 他们一走,王府随从便堵住店门口,一面安排人去将小郡主的马车赶过来接人。 那木又关心了一番店老板的头,确定只是皮肉伤,不会致命,便一把拉了韦春龄到二楼。 韦春龄奇怪地看着她,说:“你真是庆亲王的女儿?” 那木笑说:“那还有假?大阿嫂,一忽儿不见,你怎么扮成这种样子?原来你会功夫,本领还很大。我不管,回去后,我要你教我!” 韦春龄说:“怎么,我今天和你一块儿出来的?” 那木离她远一点,眯眼仔细看了看她,笑说:“你扮得真像,要不是我清楚地记得你的样子,真要被你糊弄住,以为是另一个人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人笑说:“傻子,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人啊。” 第25章 老臣心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对那木有何影响,其它还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姑娘对“韦景煊”和“韦春龄”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韦景煊让她打发其他人先回王府,留一辆马车,她和小钩子去车中等着,她立即照办无误。 她一走,韦景煊便拉着韦春龄到二楼贵宾休息室,诉说别来情由。 韦春龄对镇南关一役照旧几句话带过。韦景煊对自己如何落入庆王府,却也说得简短。 韦春龄见他恹恹的,便点头说:“我一回来,就去见了爹。他已经知道我们互换的事了,要我带你回去。” 韦景煊没精打采地说:“我知道,他让祝嬷嬷送了套男装给我。” “我猜你不想回去。” 韦景煊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姐姐:“春儿,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现在回去,爹一定逼我从头学习,逼我做种种我不喜欢、也不擅长的事,可我也不是孩子了,我没法一辈子扮成你,躲在庆王府里。我真是恨,为什么我生成现在这样,而不是跟你一样?我若不是这么废物,你也不用和同盟会那帮亡命之徒一起出生入死了。” 韦春龄听他前面的话,想到自己身上,引发了些许共鸣;但听到后来,却又动了气,她说:“你愿意扮作我,是因为你喜欢他们强派给我的生活;我愿意扮作你,是因为我喜欢他们强派给你的生活。我喜欢同盟会的兄弟,喜欢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共建伟业,这可不是为了帮你。你要不愿意,我还头疼呢。以后不许再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了。我的弟弟,聪明、漂亮又特别,这世上谁也比不上。” 韦景煊听她这么说,当即破涕为笑。 韦春龄摸摸他的头,说:“以后怎样以后再说,我估摸你再扮我几日,应该还行吧?” “这个自然,就是爹那里……” “你别担心。我这次来京,一是听说你‘嫁’入王府,来查明究竟,必要的话,为你解围;二是受了同盟会总理孙先生的托付,来探听清廷上层动向。我对爹说,你在庆亲王府,再好不过,以后我要想知道什么消息,只管问你就是。他老人家现在揭穿真相,让你回来,不过叫奕劻丢了次人,于他有什么实际损害?不如让我们从他那里多探听些消息,把他变成‘匪党’的间接线人,到时看老佛爷还能怎样包庇。” 韦景煊听了亦喜亦忧:“这主意不错,但你不知道,爹刚被任命为邮传部尚书,干劲十足,你要做对朝廷不利的事,哪怕同时能叫奕劻吃亏,他怕也不会同意。” “嗯,他若能好好当这个邮传部尚书的话。” “什么意思?” 韦春龄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我今天来护国寺,你道是为什么?” “对了,我正想问你,怎么好巧不巧来了这里?” “我来是与一位会中兄弟接头的,我和他分手后,才碰到小郡主,插手管了件闲事。”韦春龄不知想到什么,忽又笑了,“你怎么也想不到,我刚见到的人,居然是个和尚。” “和尚?不会是叫‘重圆’吧?” “你怎知道!” 韦景煊再次感叹这同盟会真是无孔不入。他拉拉韦春龄袖子:“碰巧而已。你跟我说说,你刚才那话什么意思?爹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嗯,他老人家恐怕很快又要去外省当总督了。” “怎么好好的,又……” “爹当上邮传部尚书后,革职查办了不少人,这些人大多属奕劻、袁世凯一派。这两个早就视爹为眼中钉、肉中刺,只因老佛爷还深念爹当年的保驾之恩,所以不好打发。奕劻让他儿子娶你过门,就为了牵制爹的手脚。这次,听说钦州土豪刘思裕又聚众劫掠。这本来不是大事,但袁世凯危言耸听,夸大其词,叫老佛爷以为已经闹得不堪收拾。袁世凯又让人不断向老佛爷进言,说爹意在富国强兵,但所列章则,均非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他每天除了上朝,私下还向老佛爷奏事,一奏就奏两个小时,老佛爷年纪大了,怎么经得起天天如此折腾?不如让爹重任两广总督,去钦州平乱,而让奕劻根据爹定下的章则,从容整理政务,如此边境贼乱可以平息,国家可望治理,老佛爷也能够稍得安逸。老佛爷经不起那些人反复说反复说,终于被他们说动了。” “爹他知道吗?” “还不知道,不过估计也快了。我上次和爹说你的事,他没给我肯定回复,只说‘从长计议’。等他的调令下来,我再问他一次。我本来打算今天见过了重圆,就去王府找你,问你愿不愿意留在王府。” 韦景煊激动地说:“我一百个乐意。我要现在回去,爹肯定要我和他一起离开京城,从此跟训练大哥、二哥和你似地训练我,我才不要。再说了,你替同盟会办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也说了,我留在王府,消息灵通,没准能帮上你的忙,那我还走什么?” “景煊,这可不是玩笑,你仔细想想,你在王府,确实没有危险,也不会感到不自在?” “有什么危险?载振恨我,从不进我的屋。现在我又多了那木这个小盟友,她对同盟会可也有相当好感呢。退一步讲,真要身份揭穿,大不了就是我被赶出王府,大家当笑话说个一两月,此外还能怎样?你会时时来看我的,对吧?” “这个自然。” 姐弟二人商量定了,约好下次见面时间,便在月仙窟分手。韦景煊坐上那木的马车,和她一起回王府。 韦春龄等他们走了十分钟后,才下楼,从小门离开,回韦守中处。 ———————————————— 韦春龄回到家中,韦守中还没回来。 莫家姐妹在准备年货,家里人进人出,直到亮灯,才稍稍安静了些。 晚饭端上桌,韦守中还不见人影。 莫静姝让人去邮传部那里找了韦守中两次。头一次回说:大人去了紫禁城面圣。第二次回说:大人正和赵启霖、瞿鸿机几人在开会,让家里人不必等他吃饭。 韦守中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他还没吃晚饭,叫人准备了茶泡饭,顺便叫韦春龄去见他。 韦春龄走进父亲的接客室。韦守中比她想像中振奋,他握着一双筷子,稀里哗啦地往嘴里扒拉泡饭并酱菜,每吃几口,就点点头,满意地“嗯”一声。 屋内没有别人,韦守中让女儿坐在自己对面。他看她仍作男子打扮,不觉皱了皱眉。“春儿,”他说,“我这尚书,当不下去了。” “怎么?” “老佛爷今天找我过去,说钦州又有土匪作乱,要一个可靠的人去边疆坐镇,除我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韦春龄等他的下文,但韦守中只顾扒饭,过了会儿,才突然停箸,问她:“你见过景煊了?” 韦春龄点点头。 “他还是不肯回来?” “他因为爹坐视他‘嫁’给载振,原有些生爹的气,不过现在已不气了,爹若要他回来,他随时可以回来。” 韦守中怀疑地挑挑眉:“他是为了这个?” “都怪我不好,因为我想要上将弁学堂,又想跟秦师父去见识一下同盟会的行事,所以强求他和我互换。景煊本来是很反感的,但他总是第一顾虑我,所以才答应下来,没想到阴差阳错,闹出这种乱子。”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信的,韦守中即使心中有过什么见不得人的猜想,一听这话,疙瘩也掉了。他笑着摇头,说了句“胡闹”,又问女儿:“你那天向我提的建议,也告诉他了?” “告诉了。” “他怎么说?” “他说我替同盟会办事,我的事就是他的事,既然这样,只要爹同意,他留在王府替我打听消息也行。” 韦守中默默咬着筷子。对奕劻的憎恨、对清廷的不满、对小儿子安危的担心,以及对未来的重新安排布局,种种感情和心思在他心中纵横争斗,不可开交。 韦春龄说:“爹要是想他马上回来,那我就去和他交换。” 韦守中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你一个姑娘家,万一被载振那厮欺负了怎么办?我之前不知情,才任由你去镇南关胡作非为,以后这种事,决不可再有!” 韦春龄心想:“我去镇南关,怎么成‘胡作非为’了?”她微微一笑,不去和她爹做无用的争论。 韦守中拿筷子敲着桌面,想了会儿,说:“我马上要离开京城,同盟会既然想要人接近清廷上层权力机关,那留景煊在庆王府,确实是一个办法。只是,你们帮同盟会的忙,也不可太过,该拒绝时拒绝,该退出时退出,千万别陷自己于危境。” 他把能关照的话都讲了,韦春龄在旁点头应和。 韦守中点点头,将最后几口饭扒入嘴中。 韦春龄正要问他打算几时走,他突然把筷子一扔,双手捂脸,哭了起来。 韦春龄一时惊慌,说不出话来。韦守中自己哭了阵,停下了,继续扒饭。他说:“老佛爷真的老了,以前八国联军入京,她在逃亡路上尚对我表明决心,定要重整朝纲,一雪前耻。这次我回来,她几次在我面前露怯,我看她的意思,只要国家能维持现状,祸不及她自身就满足了。唉,我这一去,朝政又将落入奕劻、袁世凯那帮小人手中。可惜我和赵启霖几个辛辛苦苦为邮传部拟定的章则,全部付诸东流。” 韦春龄看了看他:“爹,你不会再去剿匪了吧?” 韦守中一惊:“怎么说?” 韦春龄摇摇头:“上次庆亲王他们撺掇老佛爷任命爹为云贵总督,爹不愿去。现在他们故技重施,女儿觉得,爹更不会去了。” 韦守中心想:“倒不可小瞧了这丫头。”他放下筷子,说:“没错。这回,他们让我重新去当两广总督,以为两广之地,油水充足,我就能妥协。嘿嘿,朝政败坏若斯,我即便把天下的匪都剿光了,又能保国家几年太平?” “那爹打算怎样?” 韦守中冲女儿狡黠地眨眨眼:“我历年剿匪,留下了几处大伤,现在旧伤复发,须得告假去上海看病。人的身体最是要紧,其它事情,只好等病愈后再说。” “爹去上海后住在哪里?我们怎么联络?” “你梁启超叔叔邀请过我多次,我此去,就借住在他的别墅里。” “就是那个主张君主立宪、被老佛爷视为仇寇的梁启超?” “就是那个梁启超。” 第26章 助纣为虐 韦守中对自己即将调任一事没再多说什么,直等过完年,才突然向家人宣布,并称自己要去上海看病。两位夫人兵荒马乱地收拾了一阵,于三月头上,和他及两位韦少爷一起奔赴上海。 韦春龄获得父亲允许,留在北京。 韦守中到京城不过几个月,一家人住的房子还是租的。他们走后,韦春龄退了房子,去城西德内大街附近租了一个四合院,离庆王府不过几步距离。祝嬷嬷原本被莫家姐妹留下照顾她,但她觉得韦景煊现下更需要祝嬷嬷,便打发她去了庆王府,她自己另招了三个人来服侍。 韦守中他们离开后第三日,一大早,重圆带了个青年来拜访韦春龄。 青年叫陈少培,他穿着一身布衣粗服,戴着黑框眼镜,相貌白皙清秀,丹凤眼,削薄的唇,似乎随时准备露出冷笑。韦春龄看他第一眼,就不大喜欢。 重圆介绍他时说:“这位是我们的留美高材生,给孙先生当过秘书,现在负责京城一带的联络工作。”他又对陈少培说,“孙先生已经跟你说过小景了吧?” 陈少培转着头,打量了番屋子。 韦守中离去前,留了笔款子给女儿,以备不时之需。韦春龄退掉大宅时,又收到一笔钱。她自己觉得租的四合院经济实惠,陈少培却显然对此另有看法。他薄薄的嘴唇一角翘起,话中有话地说:“孙先生告诉我,我们的这位新同志是朝廷大官家的小少爷。看这屋子,倒的确是少爷手笔。” 重圆只当没听到:“你把孙先生嘱托的事,也跟小景说了吧。” 陈少培说:“孙先生在河口起义后,召集会中重要人士,开了一次大会,调整了我们的战略。我们现在要分两步走,其一,在外组织起义;其二,在内瓦解清政府。以往,我们太侧重第一种方式,一味以武力施压。从前年以来,我们在江西、湖南、两广等地发动了数次起义,全都虎头蛇尾,轰轰然开始,灰灰然收尾,这固然有同盟会成立未久,会中同志作战经验不足的原因在,但更不可忽视的,是清廷势力比我们想像中要顽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所以从今年起,我们要改变策略,多采取第二种方式,从清政府内部入手,整垮他们。” 他顿了顿,似给韦春龄留出了提问时间。韦春龄没吱声。重圆说:“怎么从清廷内部入手?” 陈少培说:“很多人现在还没有完全对清政府绝望,那是因为朝廷尚有清流派的好官在,而我们,就是要助纣为虐,铲除这些好官,彻底绝了骑墙派人士的希望,让清政府陷于万众唾弃之中。” 他说完后,一屋子寂静无声。 重圆有些不安地看看韦春龄,又问陈少培:“你们想好了,要向哪些人下手吗?” 陈少培含笑看看韦春龄:“前两广总督韦守中,在任职期间,剿匪无数,成功替大清巩固了西南边疆。他调任邮传部尚书后,短短两个月,就拉下大批贪官,又成功给詹天佑筹到六十五万两白银,保证了京张铁路的修建。说他是清廷现在最强的支柱之一,也未尝不可。” 韦春龄瞥了他一眼,眸中精光闪动。 陈少培继续说:“当然了,韦大人有先见之明,先派他儿子加入了同盟会,与我们共同进退。伤害自己人的事,我们是不会做的。”重圆说:“你说了半天,到底目标是哪个?”“要说韦大人在京抓贪官,其中影响最大的,是抓出了袁世凯一派的段芝贵,牵丝引线,又使庆亲王的宝贝儿子也引咎辞职,暂时只能赋闲在家。据传闻,最先将段芝贵买戏子贿赂庆亲王儿子之事报给韦大人的,是监察御史赵启霖。此人为官清廉,颇具维新思想,屡屡上书要求改革官制,办实业学堂,深受百姓爱戴。我们这次第一要除的,便是此人。” 又是一阵静默。 重圆说:“小景,少培的意思是……” 韦春龄说:“这确实是孙先生的意思吗?” 陈少培和重圆互相看了一眼。陈少培冷冷地说:“你若不信,尽可以自己打电话问他。”重圆也冲着韦春龄重重点了下头。 韦春龄说:“明白了。给我十天时间,十天之后,烦二位再来一趟寒舍。” 陈少培皱眉:“十天?杀一个人,要这么久?”他看到重圆不断向他使眼色,才改口说,“也是,监察御史这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除掉他,确实也需要一点时间。十天就十天吧。” 说完这事后,韦春龄见他们没有其它话了,便打了个哈欠。重圆先站起来,向她告辞。她也没挽留。 出了门后,重圆责备陈少培:“我们在清廷高官内部安插一个人不容易,孙先生很看重此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怎地话中带刺,还故意拿他父亲安危逗弄?” 陈少培冷笑说:“我是贫苦人家出身,看到这些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的行事,就忍不住倒毛。而且,我第一次见此人,就不准我试探下他的虚实?” 重圆摇头:“这孩子年龄不大,遇事却异常冷静,你得罪了他,以后要小心。” 陈少培笑出了声:“大师傅,几年不见,你愈发谨慎了。我不过说话难听些,他就给我们脸色瞧。我远来看他,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他竟明晃晃地赶我们走。就这还‘遇事冷静’呢。我倒希望他更硬一些,干脆和我们撕破脸,那我们也不必想着除赵启霖这个蟹脚了,直接除掉韦守中岂不是好?” 重圆见陈少培一脸志得意满,骄矜得厉害,便不再与他谈论此事。 ———————— 韦春龄一个人吃过午饭,就去庆王府找韦景煊。 庆王府的人已经知道他们家小福晋有个一模一样的“弟弟”,见到她,便主动领她进去。 韦春龄还没走到壹心院,就听到里面一阵吵闹,几个年纪大的仆妇抹着眼泪跑出来,一看到她,又震惊一回,低着头迅速从她身边蹿过。 韦春龄没来王府几次,却已不是第一回撞到这种场面。她进到韦景煊屋中,见这里摊满了五颜六色、款式各异的衣裳。丫环婆子挤了一屋。韦景煊本人穿了件西洋睡袍,正半跪在地上替那木改一条裤子的长短。 小钩子看到韦春龄,立刻欢呼一声,跑来迎接:“小……小……小少爷,你来啦!” 韦景煊拿剪子铰了线,把针给仆妇,站起来看了看那木,脸现赞赏之色。他招呼韦春龄说:“你来得正好,这是我新替那木挑的衣服,你觉得如何?” 韦春龄点点头:“不错,英气。” “何止不错?她原先的衣服都偏俗艳,款式落后不说,一点也不配她。其实她这气质,适合显娇嫩的装扮,但偶尔作中性打扮,也能叫人眼前一亮。” 小钩子悄悄对韦春龄说:“王爷嫡福晋刚派人来,要我们退掉这些衣服,说小……小姐带坏小郡主。小姐把她们全骂跑了。” 韦景煊耳朵尖,大声说:“呸,谁骂她们了?堂堂皇亲国戚,长年住在京城,还跟个乡下土包子似的,衣服也不会穿。自己不会穿就算了,还不许别人好好穿,竟还好意思说我们奢侈。我买这些衣服能花多少钱?主子的配饰、奴才的衣服,都不是给王府撑脸面的?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数落起人来,说出去,怕不把王爷的脸都丢尽了。” 屋里的丫环婆子捂嘴的捂嘴,背身的背身,看身体语言,竟都赞同韦景煊。 那木还沉浸在着新装的喜悦中,又担心合佳氏会禁止她穿这些衣服。 韦景煊替她将一缕散发撸到耳后,安慰说:“怕她什么?你的衣服放我这儿,你什么时候想穿了,就来这里穿,看谁敢阻拦你?” 他说这话时语气格外温存,看那木的目光也不比寻常。他自己完全没注意,旁人心思不在这上面,韦春龄却一下子察觉了,心中微微惊讶。 那木恋恋不舍地换下了新装,带着一帮子人离开了。她知道韦春龄找韦景煊有事,不愿多占他们的时间。 外人走后,小钩子机灵地去房间外守着,留姐弟二人单独在屋中。 韦春龄说:“你也不穿好衣服,被人传你衣衫不整地和我共处一室,你‘婆婆’又要找你的不痛快了。” 韦景煊显然怒气未消,他一抬下巴:“随她去。谁叫他们不长眼把我掳来了?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还真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一拍两散,让人家看个笑话,谁怕谁?” 韦春龄知道这弟弟惯来牙尖嘴利,又心细敏感,预想奕劻这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府后院,不会平静了。 她微觉好笑。 韦景煊问她安顿得如何,听他口气,只要韦春龄愿意,这就要让王府下人去帮她搬进府里来住。 韦春龄没理他,将重圆和陈少培适才来访之事说了,不过没提陈少培过分的言行。 韦景煊皱眉:“赵启霖人不错,你真要帮他们除掉他?” “听陈少培的意思,是想找人杀了赵启霖。我若不答应,他也会找别人动手。”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杀他。” “是啊,虽然孙中山他们的想法不错,但贪官污吏过得滋润,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好官却要人家去死,说起来总叫人心中不安。” “他们只是要赵启霖不再替朝廷办事,若能叫朝廷出手,罢免他官职,不死可了。” “你有法子了?” “还没有。你主意多,替我想想。” 韦景煊提议,不如诬陷赵启霖私通前变法党。老佛爷最恨梁启超、康有为这干人,若得知此事,势必大怒。 韦春龄摇头:“那时,赵启霖掉的怕不止是官帽,还有脑袋了。” 韦景煊又提议,诬陷赵启霖私通同盟会。 韦春龄脑中一下子想到陈少培,觉得这主意可行,但韦景煊自己连忙否定:“不行不行,万一细查起他和同盟会哪些人私通,全城逮人,连累到你,就得不偿失……有了!” 韦景煊突然跳起来:“你还记得我的家庭教师理查德夫人吗?她昨天自己跑来这里找我,说下周三法国公使馆有个假面舞会,希望和我一起去,我拒绝了她……” 韦春龄眼睛一亮:“你是说,诬陷赵启霖私通法国人?” “对,经历了圆明园那出,这种罪不致死,但绝对叫他丢了乌纱帽。” “邮传部公文中有不少赵启霖的手迹,我可以找人模仿他的笔迹和文风,写几封信给法国公使,详述几件现已公开的‘国家机密’。” “然后,我们趁舞会,混入法国公使馆,将那些信放进法国公使的办公抽屉。但怎么让人发现呢?” “奕劻和袁世凯因段芝贵和载振贝子之事,深恨赵启霖,你去暗示奕劻,就说赵启霖私通法国公使,怕有重要信件遗落在使馆,奕劻多半会告诉袁世凯。此公手下有不少‘能人异士’,去外国使馆盗些过往的信件,还不是手到擒来?” “若袁世凯得到了证据,不用我们动手,他和奕劻自会去老佛爷那里告状,弹劾赵启霖。” 姐弟二人想出了这个主意,心下欢喜。他们又聊了会儿,天色不知不觉就暗下来。 那木派人来叫韦景煊去吃饭。韦景煊对来人说:“我今晚不去跟他们吃了,我这儿藏了半只肥羊,今晚开小灶,和景煊一起吃烤羊肉。你们小郡主要乐意,让她过来和我们吃吧。” 那人走后没多久,那木便蹦蹦跳跳地来了。 第27章 通敌文书和钻石项链 奕劻回府后不久,就听人报,世子福晋想要见他。 奕劻颇为意外。对于这个抢来的儿媳,他自韦守中离京后,便不大想起,偶尔听合佳氏哭诉,似乎是有些骄横,但他自己先入为主,觉得韦景煊温柔娴雅,怕是因为父母远离,丈夫又冷淡,才略有出格之举,所以并不当回事。 他让下人把韦景煊找来见他。 韦景煊很快就扶着小钩子的肩来了。奕劻透过半拉开的窗帘看到他,心中赞叹:“韦守中本人五大三粗,养出的女儿却精致可人。就这走路的姿态,跟她一比,我府上其她女人全成学步的鸭子了。” 韦景煊进来见他,礼数也很周到。 奕劻不觉放软了口气,问他找自己什么事。 韦景煊说:“其实我是为那木来求阿玛一件事。” 奕劻一皱眉:“那木?她还有什么不足?” “我的法语老师邀请我今晚去法国公使馆参加舞会。那木从没参加过舞会,也想跟我去,但额娘不允许。我想,法国公使办的舞会,也不致辱没了郡主的身份。肃亲王这么古板守旧的人,他两个女儿也没少在社交场合露脸,那木哪里就不如她们了?所以我来求阿玛,希望今晚能带她一起去舞会。” 奕劻想:“她求我同意让那木跟她去,她自己是不用征询我的意见了。” 奕劻自己长年流连京城的舞榭歌台、社交场所,但他头一回听说,家里女眷也有类似需求,不禁有些拿不定主意。 韦景煊看他一脸为难的样子,便劝慰他:“阿玛不必担心那木会遇到危险,此次我弟弟和我同去,他会点功夫,一路上可以照拂。” “你弟弟也去?” “是。” “你们在桂林时,也爱参加洋人的聚会?” “桂林洋人不多,这种聚会更少。我挺爱跳舞的,不过我弟弟这次参加,是另有任务。” “他去舞会,还有什么任务?” “他跟我说过,我记不真切,好像是爹爹怀疑他一个朋友是奸细,暗中勾结洋人,将国家机密出卖给他们,他查到一半,不得不离开京城,就让我弟弟留下继续查。景煊说,他查到那人和现任法国公使潘荪纳暗中交往,所以想借这次机会,去公使馆探探公使的口风。我说他傻了,即便他们有联络,公使也不会告诉他啊。但他不听,非要跟去,我就随他了。” 韦景煊一脸天真,完全没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奕劻已经放下手中茶杯,极富兴趣地盯着他。 “还有这事?你爹对国家忠心耿耿,他的朋友怎么会是奸细?”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爹可能也是被人家利用了。他特别伤心,所以叮嘱我弟弟,一定查明真相。” “怪道你弟弟留在京城不走呢。你还记得那奸细名字吗?” 韦景煊努力想了半天:“名字实在不记得了,只记得弟弟谈起他时,说过什么‘赵御史’。” 奕劻双眼发亮,激动得声音都抖了:“你记清楚了,确实是‘赵御史’?” 韦景煊面露犹豫之色:“好像是的……唉,爹这么信任景煊,但这孩子太老实了,我说他既然一定要去,不如趁着这机会,去公使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他们互相勾结的信件。他却说未明真相,就私自窃看人家的隐私,不是大丈夫所为。唉,唉,阿玛你说,这样还能查出什么来?” 奕劻暗暗好笑。他装着为难了一番,最后还是同意让韦景煊带那木同去参加舞会。 韦景煊一离开,奕劻便着人去叫袁世凯过来。 ———————————— 当天晚些时候,韦春龄来庆亲王府接人。 韦景煊和那木都打扮好了。韦景煊用一块色彩鲜艳的头巾包住了整头秀发,扮作公使夫人时期的赛金花。那木则戴了金黄色假发,扮作路易十四的夫人、法国王后玛利亚·特蕾丝。韦春龄只是穿了件简单的白色燕尾服。 那木头一次看到韦春龄着西洋男子服饰,虽然对于男孩子来说,未免太过漂亮了一点,但她英气勃勃,完全弥补了这一点不足。那木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韦春龄扶她上马车时,二人双手相触,小姑娘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他们中途绕了个圈子,先去接理查德夫人,再一起去东交民巷处的法国公使馆。 穿过使馆的石头圆拱门,里面一个花园内已经停了不少马车和轿子。那木看到肃亲王的两个女儿也来了,便指给韦景煊看。 理查德夫人挽着那木走在前面,韦景煊和韦春龄落在后面。韦景煊趁机问韦春龄:“东西带着?”韦春龄拍了拍自己燕尾服上装的右侧,点点头。 那木是第一次参加外国人举办的假面舞会,厚软的法兰西地毯,洛可可风格的西洋家具,刺鼻的香气,色彩鲜艳、打扮得奇形怪状的人,令她颇有点应接不暇。她兴奋地到处张望,但又提醒自己要保持端庄稳重,不能叫人小瞧,以为堂堂郡主没见过世面似的。因她过于在意他人的看法,显得有点做作过头,略微可笑。 韦景煊、理查德夫人一左一右陪在那木身旁,翻译给她听几个重要的法国客人的对话。 理查德夫人又开始炫耀她的学生。不过这次,她对韦景煊仅随口带过,着重向朋友们推荐大清亲王的女儿那木郡主。 韦景煊一下子又回忆起那两次跟随理查德夫人参加茶会时的糟糕经历。他把那木交给了理查德夫人和她那些充满好奇的法国朋友,自己在舞会中看似随意地逛了一圈,找几个人聊了会儿天。 韦春龄进来后便找了个地方,贴壁而站。侍者端来一盘香槟,她拿了一支,边喝边观察周遭的人物和环境。 她对法语几乎一窍不通,但察言观色,也看出众人簇拥的一个打扮成五颜六色的公鸡状的男人,大概就是公使潘荪纳。潘公使在门口迎接客人,不时亲自将客人送进来,来来回回,开心地忙碌着。 客人越来越多了,中国面孔的人竟占到三分之一。他们大多互相认识,在此处相遇,比平时更亲热许多。犹其那些不知怎么闯入此间的,对洋人无所适从,见到自己人忙聚起来交头接耳。 韦春龄喝掉半杯香槟时,韦景煊走过来。他拿扇子半遮住口,对她说:“二楼右边走廊,往里走,倒数第二间。” 韦春龄等他离开,又过了会儿,确定没人注意自己,才悄悄去往二楼。 韦景煊看不到他姐姐人了,才又在厅里随意晃荡。 音乐响了起来,已经有人成双成对地下场跳舞。 有位法国军官邀请韦景煊和他一起跳,韦景煊答应了。 韦景煊和那军官有说有笑地跳了两支舞,忽然看到那木和肃亲王的两个女儿站在一块,一个外国矮胖子抓了那木的手正说着什么,那木急急地比划着另一只手。肃亲王两个女儿像看西洋镜一样在旁看着,还互相窃笑私语。至于理查德夫人,早不见了人影。 韦景煊不知怎么回事,只觉一股怒火直冲顶梁门。他婉拒了继续和法国军官跳舞,直奔那木身边。 那木瞥见他,如遇救星,拉了他说:“这人不知要干吗,我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懂。” 韦景煊一把拍掉那矮胖子的手,拉了那木就走。 那木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韦景煊一脸肃杀之气:“理查德夫人呢?” “她跳舞去了。” “以后有男人拉你手,你只管打掉。他们若纠缠不清,你就叫人。”他见那木一双鸽子眼露出畏惧的意思,便顿了顿,换了副口气,柔声说,“你不是一直想学跳舞吗?我教你。” “在这里?” “这里怎么了?有舞厅、有伴奏,有那么多人做示范,正是学舞蹈的好地方。” 这时,一曲终了,一曲开始,正好是难度不大的慢三拍,韦景煊便搂了那木下场。他自己跳男步,让那木跳女步。 那木于运动上颇有天分,她祖上传下来的游牧民族的血液尚未完全冷却,她没学多少时间,便已经翩翩自如。 两个中国美人相拥起舞,引来不少外国人的围观和叫好。本国人也盯着他们,又妒又羡。 刚才和韦景煊跳过舞的那名法国军官又走了过来,他向那木邀舞,眼睛却看着韦景煊。那木刚学会一样新本领,跃跃欲试,渴求地看着韦景煊。韦景煊却不理会她的暗示,自己接过军官的手,笑说:“不行,你还欠我一支舞呢。”军官立刻会意,拉着他,重新进入舞池。 韦景煊嘴上和军官说笑,脑子里时时飘过刚才那木失望的脸。他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他想:“这军官彬彬有礼,我为什么要阻止那木和他跳舞?我到底在生什么气?” 他心不在焉,不时在人群中寻找那木。那木一个人站在舞池边,羡慕地看着跳舞的人。她可能有些热,手上扇子不停摆动,扇得假发丝丝飘起,有几根拂过她鼻子,她连打了两个喷嚏。她打喷嚏时,眼睛又闭成豆子的形状,像嵌在□□团里的黑豆,可爱极了。 理查德夫人又来了,她还带了个外国军官,她把军官介绍给那木。 韦景煊从没觉得他的家庭教师这么讨厌过。 那军官向那木伸出一手。 那木犹豫了一下,她眼神瞟向舞池,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人。她和韦景煊的目光相遇了,那木有点僵硬地别转头,郑重地接过了军官的手,由他带进舞池。 这时,身边人群“哗”的一声,韦景煊想着那木,竟没注意到这片轰动的声响。 和他跳舞的法国军官吹了声口哨,笑说:“怪不得公使夫人今天不在,这舞会,就是为这个女人办的吧。” 韦景煊终于注意到引发轰动的源头——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女士,正从二楼走下来。 女士一身路易十四宫廷风格的奢华装束,上身衣收得极紧,下身裙则撑得好像里面藏了打开的降落伞,上下的衔接,衬托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女士相貌美艳,五官轮廓比一般中国人清晰硬朗,让她的美像一头露齿打哈欠的狮子,慵懒又具有侵略性。 外国人情绪激动,女的大多义愤填膺,对她出现在这里表示“不可思议”“岂有此理”;男的则默默欣赏,大概还暗中羡慕了下潘荪纳公使的艳福。 韦景煊问法国军官:“这人是谁?” 军官说:“她叫苏菲,曾经是我们这位大使的表弟媳,现在是他的好朋友。大家都说,大使为她发了疯,已经和大使夫人分居,甚至闹到要离婚的地步。现在看来,传说不假。你看她的脖子!” 韦景煊看过去,见苏菲半露在外面、像石膏像一样骄傲隆起的雪白胸脯上,闪耀着一串钻石项链。他不由地“啊”了一声。 军官笑说:“我参军前,在巴黎一位著名珠宝商人的铺子里干过五年。相信我,苏菲夫人脖子上的这串钻石项链,其中有三颗,是从路易十五想要献给杜巴利夫人的那条项链上拆下来的。” “一定很贵重吧。” “岂止贵重?这条项链没能顺利戴上杜巴利夫人的脖子,后又因路易十六那位王后的贪婪和玩弄权术,造成了一起天大的丑闻,险些害死两位大臣、一位医生和她自己的密友。那串项链后来在伦敦被拆散卖出。潘荪纳的外祖父有幸收集到其中三颗,送给他女儿当了嫁妆。谁能想到,这三颗钻石,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一个中国女人的脖子上!” 韦景煊跟着理查德夫人学过法国史,因此很快领悟了这三颗钻石对法国公使的重要意义。他心里一动,冒出个新的主意。 潘荪纳这时已像只看到主人的巴儿狗似地跑到苏菲身边,热烈地看着她,旁若无人地拉起她的手进入舞池。他的一身雄鸡装虽然可笑,但他舞伴绝艳的容貌、高傲的神情,却又让人生生吞下了笑声。 苏菲深知在场的外国人,犹其是外国女人对自己的看法。她们越恨她,她越要显得不可一世,扮成她们的王后,戴着她们的珍宝,挽着她们的男人,踩扁她们的骄傲。 她几乎已经成功了,潘荪纳对她的俯首帖耳,是抵御明枪暗箭的最好盾牌。 她得意地微笑起来,直到看见在她身旁起舞的那木,她的笑容一下子冻结了。 潘荪纳对她的情绪变化很是敏感,马上问她怎么了。 苏菲摇摇头:“没,没事,只是遇到了一个熟人。”她说完又笑起来,只是这次的笑,有点不怀好意。 一曲很快结束,苏菲打发公使去为她取一杯红酒和几块带奶油、榛果的小点心,她自己走到重新落单的那木面前。 那木已经注意到她,心想:“我在哪里见过这人吗?不,不,她这样漂亮,比大阿嫂还夺人眼目,我要是见过,肯定不会忘记的。” 苏菲笑说:“这位不是庆亲王府的小郡主吗?” 那木鸽子眼瞪得溜圆:“你认识我?” “是啊,我记得你叫……那木?” 那木的脸高兴得微微红了:“是理查德夫人跟你说的吗?” “我不认识什么理查德夫人,不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那位护花使者,今天也来了吗?” 那木困惑地看着她,不自觉地拿食指抵住下巴上的小窝。 苏菲冷笑:“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块翠毛狮子锦做的衣服,可还好看?” 那木“啊”了一声,震惊地看着她:“是你!” 苏菲压低了声音:“你那次仗着人多势众欺负我,呵呵,风水轮流转,今天你既然来到这里,就别想能好好走出去了。” 第28章 风流的女人 苏菲向那木宣了战,一手抓住她手腕。那木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但被她握住后,竟挣不动半分。她吃惊地看着苏菲,从对方眼里看到两排阴森的獠牙。 幸好这时,潘荪纳端着一个盘子来了,盘子上盛着苏菲要求他去拿的酒和点心。公使满腔热情,苏菲不得不先应付他。 苏菲一转头的当儿,那木就被另一只手拉起,迅速地穿过舞池。 那木早忘了刚才的别扭,激动地对拉她的韦景煊说:“你猜我碰到谁了?上次在月仙窟和我抢料子的黑衣女人!” 韦景煊说:“我刚刚听见了。”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可以说是这里的半个女主人了。” “可这不是法国公使馆吗?她竟然还要挟我!上次明明是她理亏。” 他们已经来到花园,韦景煊四处张望,指着东南边说:“我们的马车在那儿,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现在快去,让车夫把马车赶到门口,停在圆拱门下面。你就在车里等我,我一会儿过来。” 那木有些不甘愿,但看他神情郑重,这里毕竟是洋人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心里没底,所以她点点头,按照他的话去做了。 韦景煊见那木离开,便返回舞厅。 苏菲还在和公使纠缠。 韦春龄正从二楼下来。 韦景煊穿过人群,走向韦春龄。她也看到了他,向他走来。 韦景煊一看他姐姐神色,就知道她已成功将伪造的通敌信件放到了公使办公室的抽屉里。他凑到她耳边,快速地说:“看到那个跟法国公使说话的女人了吗?她是公使情妇,也是上次在月仙窟被你赶走的人……” 韦春龄说:“月仙窟?” “就是护国寺那里的衣料铺。” “啊。” 这声“啊”几乎和另一声同时发出。苏菲已经打发走了公使,在寻找那木时,意外发现了韦春龄。她对韦春龄恨意虽远不如对那木的,但还是先向韦春龄走来。 韦春龄对背对苏菲的弟弟说:“她看到我了,她正朝我走来。” 韦景煊说:“她脖子上的项链十分了得,你想办法弄到手,送给赵大人,这样一来,他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韦春龄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这位公子,”苏菲说,“北京真小,我们真有缘。” 韦景煊拿扇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低头拱背,从苏菲旁边走过。苏菲好奇地瞥了一眼他的装束,就没再理会。 “你好。”韦春龄说。 “怎么,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如果我没认错的话,我们在护国寺见过一次。” 苏菲妩媚地一笑。不知为什么,韦春龄虽是当日叫她出丑和难堪的那个,但她对韦春龄的态度却比对那木亲切许多。她正要继续施展自己的魅力,忽又听到潘荪纳在叫她:“苏菲,我的小甜心,你过来一下!” 苏菲紧咬嘴唇,克制了下自己的怒火。转瞬间,她又露出微笑,拿扇子在韦春龄手臂上按了按:“上次是我不好,我后来回想起来,十分过意不去。今天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再好不过。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你去二楼会客室等我好吗?右边走廊,往里走到头就是了,那间房的门一直开着。” 韦春龄点了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苏菲脖子上的项链。 苏菲以为她在看别的地方,别有深意地冲她笑了笑,又伸手抓了她一把,才离开。 韦春龄依言,重新回到二楼。 苏菲指定的房间就在公使办公室旁边,韦春龄已经不是第一次穿过这条走道。房间门如苏菲所说,朝里打开着。她进去后,也不关门,在门旁靠墙的皮椅子上坐了,借着走道上漏进来的灯光,一边观察房间,一边思索弄到苏菲脖子上项链的法子。 “她刚看到我时的表情,好像猎人看到靠近陷阱的猎物。她让我在这里等她,显然不是准备向我道歉,或者握手言欢,而是要讨回上次的场子。她见识过我的身手,待会儿可能会带许多法国兵来。我得速战速决,直接抢了她当人质,这样我还能顺手带走她的项链……她要是自己不进来,让法国兵们先进来呢?对,我就躲到那张长沙发后,让沙发替我挡子弹,我趁机跑到近旁的窗台,从那儿跳下去,但这样我就拿不到项链了……” 韦春龄做着如上思索时,听到走道里响起了裙子窸窣声。她心中好奇:“怎么只来了一个人?” 来人走到门口,见屋内一片漆黑,便没马上进来。 韦春龄咳嗽了两声,只听外面传来苏菲的笑声:“你已经到了吗?干吗不开灯?乌漆抹黑的……”说着,从屋外伸进来一只雪白的手,沿墙寻找着电灯开关。 韦春龄眼睛已大致适应室内光线,她想:“就是现在。”她伸手就去抓这只手的脉搏,谁知手指堪堪触到,指尖便如被火烧,她连忙缩手。 对方冷笑了一声,劲风掠来,反抓韦春龄手腕。 韦春龄大吃一惊,身子猛地下沉,背脊后仰贴地,倒滑出去一段,才站起。她说:“你怎么会苗家蚩钳手?” 苏菲满拟一抓即中,竟被她避过,也些微吃惊,她说:“你能叫出这手的名字,还算有见识。” 韦春龄见她又去找电灯开关,心想:“都说苗家功夫阴毒。我刚刚手指碰到她一点点皮肤,就宛如伸入油锅。黑暗中她看不清楚,我还有机会反击;一旦有光,我成了她的活靶子啦。” 想到这,她猱身而上,一轮快攻,不给苏菲一点喘息的余地。苏菲听风辨音,顿时无暇去找开关,又被抢占靠门位置,硬生生将她逼入屋内。韦春龄一脚,将门踢上。 但苏菲比韦春龄年长十来岁,功力也深了十来年。她适应了屋中光线后,逐渐反攻,韦春龄马上落于下风。 韦春龄想:“她脚踩‘品’字桩,进退走‘之’字,又会蚩钳手,没错了,她的功夫和英廷哥哥是一路。”想到侯英廷,她忽又想起那天晚上他酒醉时提到的昔年恨事,想,“这个女人,不会就是和法国军官私通、背叛英廷哥哥的人吧?” 苏菲见对方的攻势忽然迟滞,她故意一个趔趄,露出破绽,趁韦春龄来攻,她蚩钳手中的“猪蹄手”和“钉子手”连施,一下子抓住了对方脉搏,令对方瘫软在地。 韦春龄虽败不乱,看着她问:“你想怎样?” 苏菲冷笑:“这话该我问你。我好好地叫你来,要和你赔不是,你怎地躲在暗处,一上来就攻击我?” 韦春龄看看苏菲脖子上闪闪发亮的钻石项链,心中思索,嘴上无话。 苏菲显然又误会了,她口气软了些,问说:“你的小情人呢?她怎么不来?” 韦春龄一愣,随即明白她说的是那木:“她在下面,你没瞧见?” 苏菲一手抓着她脉搏,一手撑头,侧躺在她身边。两人距离过近,气氛一时有些暧昧。苏菲自是早已察觉。韦春龄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她确认了下苏菲的眼神,心中不禁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因为太过突然,她的脸还微微红了。 苏菲笑说:“你还没回答我,干吗突然攻击我?” 韦春龄回想了下黄明堂和何伍他们是怎么跟他们的相好说话的,她沉沉心,说:“我那次对姐姐不敬,怕姐姐记仇,今天要抓我解恨,所以想先下手为强,先抓住姐姐,实在也不知道抓了以后怎么办。” “呸,谁是你姐姐?” “也对,你这样年轻,不像我姐姐,倒像我妹妹。好妹妹,你放了我,再和我说话好不好?你太香了,熏得我晕头转向的,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苏菲似对这样的进展有些意外:“想不到,你竟是这样油嘴滑舌的人。你这么对我说话,就不怕你的小情人听见了生气?” “唉,她就是一个小孩子……” “你那天,可是为了这个小孩子,让我丢了好大的人。” “若非如此,你怎么还会记得我?” 苏菲脖子微微后仰,重新审视了一番韦春龄。月光下,韦春龄的相貌愈发俊美无俦,犹其一双眼睛,澄若秋水,亮如明星,虽若无情,却实动人,竟看得她一阵心旌摇荡。她本意是想把韦春龄骗来此间,勾引她来侵犯自己,再按动房中暗铃,向潘荪纳求救,如此既能拘留韦春龄,又伤了那木的心。现在,事情比她预料中进展得更为顺利,看到韦春龄这样知情识趣,她反倒有些舍不得把她交给潘荪纳和法国警察了。 苏菲凑近她耳边,亲昵地说:“此话当真?你那么大义凛然,原来是为了让我记住你?” 韦春龄不说话,侧头在她手臂上小鸡啄米似地亲了一口。 苏菲倒吸了一口冷气,拿手轻轻拍了她一下。 韦春龄趁机又建议:“你放开我好不好?你这么抓着我,我们能干什么呢?” 苏菲“呸”了一声,笑说:“你若能喝光一整瓶酒,我就放了你,和你好好说话。你肯不肯?” 韦春龄不动声色地说:“行,为了你,没什么不肯的。” 苏菲仍旧抓着她,去房间玻璃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出来。她指甲一挑,酒瓶盖子飞出。她亲自拿瓶口对准韦春龄的嘴巴,喂了下去。 眼看酒瓶渐渐空了,韦春龄眨巴眨巴眼睛,似犯困意。苏菲心想:“差不多得了,真的醉了,倒不好玩了。”她将酒瓶扔到一边,放开了韦春龄。韦春龄依旧像滩泥似地倒在地上,只是双手不老实,在她屁股上捏了一把,然后顺着她的腰往上抚摸。 苏菲也算情场老手了,但觉得眼下这毛孩子的手法与她以往的情人全然不同,虽然笨拙,却意外撩人。她忍不住呻/吟了几下,低头抱住韦春龄,亲吻她的面庞。 就在这个时候,她身上麻了几麻,被点中了穴道,动弹不得。 韦春龄从她身下爬出,一骨碌站了起来,顺手摘走了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她对着苏菲直刮脸:“呸呸呸,不知羞。” 苏菲被她气得七窍生烟,低声威胁:“好小子,真有你的。你敢不敢将名字告诉我?” 韦春龄说:“有什么不敢的?你听好了,小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姓侯,名英廷。” 苏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美艳的面庞扭曲得过于厉害,一刹那间,看着还以为是张男人的脸。她颤声说:“你开什么玩笑?你到底是谁?是他……是他派你来的?” 韦春龄确认了心中的猜测,又居高临下,古怪地看了苏菲一眼,这才离开了房间。 潘荪纳公使在和几位朋友说话。他有些醉了,脸连着脖子,一片血红。他一副乐呵相,完全不知他的情人吃了大亏,他的家传宝贝正被人带走。 韦春龄从公使身边走过,估计再过半个多小时,苏菲的穴道会自动解开,到时,就让她自己去向她的法国情人解释项链的去向吧。 韦春龄经过公使馆的圆拱门,外面有不少出租马车的车夫在转悠。有一个看到她,直奔过来,问她说:“是韦景煊少爷吗?你的车钱已经付过了。”韦春龄点点头,上了他的车子。 车子走了一程,韦春龄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在法国公使馆遇到侯英廷的前妻一事固然叫她震惊,苏菲对她的误解和行动也勾起了她对燕子山的一些回忆。她想:“我要不要把这消息告诉他呢?他还惦记她吗?见了她,他会伤心吗?”说起来,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听到侯英廷的任何消息了,还怪想他的。 韦春龄从车中探出脑袋,看了看夜空中高悬的明月,微笑着叹了口气。 第29章 下一个受害人 韦春龄等重圆和陈少培再次来访,结果来的只有陈少培一人。 韦春龄自觉上次见面,她对陈少培态度不太友好,这次想对他略作补偿,早早让人备了一桌酒菜,等他上席。酒菜半荤半素,均是地道京城口味。 陈少培堆着一脸笑,和主人寒暄了几句,解释重圆别有任务,离开了北京,之后便坐下吃菜。他假笑得过于明显,像是故意要叫人看出来他的不快。 韦春龄心想:“这人还是讨厌。” 等吃喝得差不多了,陈少培才终于谈起赵启霖的事,夸奖韦春龄办事效率高,随即话锋一转:“但是,当初我们说的,好像不是叫他掉帽子,而是掉脑袋吧?” 韦春龄说:“有吗?记不清了,不是只要除掉他就好?” 陈少培干笑了两声:“你这样,叫我很为难啊。我再跟你解释一遍吧,孙先生的意思,是彻底铲除清廷的好官。你借清廷之手,罢免了赵启霖不假,但罢免的理由十分堂皇,罢免的官员也还能重新启用。所以,你这是走了步废棋。” “可百姓都在骂政府,说他们故意为了段芝贵和载振一事栽赃赵御史,借故罢免他。” “你能接触几个百姓?也有人认为政府清理内奸,为政府鼓掌呢。” “这人,怕不是你自己吧。” 陈少培的笑容刹那间消失了,憎恨赤/裸/裸地浮现在面上。因为他表现得过于激烈,韦春龄倒暗暗好奇起来,寻思自己是不是曾和眼前这人结过仇。她没想出个头绪,陈少培又挂起那种假笑,用对无知小儿说话的口吻继续训示:“我知道,赵启霖是你爹好友,你想保全他的性命,这原是无可厚非的。但你也要知道,铲除朝廷清官,是同盟会发起者们的共同意愿。我和你一样,不过是执行者。我初听到这个决议,也曾疑惑:不杀贪官,反杀好官,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但后来我想明白了。就像一个人得了癌症。你知道什么是癌症吗?那是人体细胞变异,增殖过快造成的致命性疾病。医生为了挽救病人性命,动手术切除癌细胞时,总不免将邻近的好细胞一起切了。不切不行,非切不可!清政府就是现在中国的癌细胞团块,我们要切除它,不得不连带切除一些无辜的人。哪怕这些人是我们的亲朋好友,为了更多人的幸福,也只好牺牲他们。我这么说,你懂了吗?” 韦春龄一时无法反驳,勉强点了点头。 陈少培笑得愈发讨厌了:“我就知道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通。赵启霖的事算了,我会向孙先生解释,揽下所有责任。不过,下一位,你可不能再心慈手软、自作主张了。” 韦春龄一皱眉:“下一位又是谁?” “军机大臣瞿鸿机。” ———————————————— 韦春龄送走陈少培后,照例去庆亲王府找韦景煊。 韦景煊见她便说:“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啦?” 韦春龄将陈少培的事说了。 韦景煊气得不行:“什么玩意儿?我们苦心布局,深入敌营,你还险些叫人逮住了,他们一分钱不给,一点力气不出,连一句好话也不会说,反倒怪你没把人杀了?呸。你真是好涵养。要我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以后咱们别干了。” 韦春龄说:“他们让我下次杀瞿鸿机。” “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瞿鸿机吗?” “还有哪个?” “他们疯了。你不会真要杀瞿伯伯吧?” 韦春龄撇了撇嘴:“不杀。” 韦景煊拍拍自己胸口,又叹了口气:“据我所知,我们家的好王爷已经向老佛爷告了瞿伯伯的状,你们不用对付他,他的官也当不久了。” 韦春龄微微皱眉:“瞿伯伯做了什么?” “天晓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依我看,还是丢了官好。朝廷看他不过眼,现在匪党也要杀他,鞠躬尽瘁,所为何来?倒不如在家清闲度日呢。” “简直荒唐。” “的确荒唐。” 有人敲了敲门,小钩子探头进来,说材料已准备齐全,请示韦景煊要不要现在烧汤。 韦景煊让她烧去,顺便找人叫那木过来。他对韦春龄说:“今天我想起吃涮羊肉,你留下陪我们吃几口。” 韦春龄眼睛一亮:“你倒会享福。” “‘人生得意须尽欢’。唉,我看你退了同盟会吧。何必委屈自己,替讨厌的人卖命?” 韦春龄笑了:“我入会,是受孙先生启发,认清了形势,想要和有识之士一起推翻满清政府,建立民主共和国。同盟会的目标未变,我的决心没改,为什么要退出?” “可是,那个陈少培……” “孩子气。哪儿没有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他算什么,值得我为他放弃我的抱负?” “可你上次没杀赵启霖,这次又不杀瞿伯伯,就怕他去孙中山处搬弄是非,对你不利。” “随他去,我自有说法。” 小钩子再次进来,说汤滚了,让他们先去吃起来。 因为那木还没来,姐弟俩没动羊肉,先挑着其它菜吃。 韦春龄刚才那顿没怎么动筷,这时肚子早饿了。她喜欢吃水晶肘子,但厌恶里面的碎骨头,让韦景煊剔掉骨头,给她吃。韦景煊动作娴熟,不一会儿功夫就拆了一盘子肉给她,看她吃得爽快,不禁笑着直摇头,嘟囔说:“到底谁是小孩子?” 韦春龄喝下去三杯开胃酒,那木还没来。韦春龄忍不住向羊肉伸出筷子,却被韦景煊一巴掌拍掉。他让人再去请那木。 韦春龄看了弟弟一眼,说:“景煊,我问你件事,你老实回答我。” “什么?” “你对那木,是不是……” 这时,那木风风火火地来了。 韦景煊一见她便抱怨:“你在忙什么?请半天了。” 那木脸色有些苍白,似有什么话想说,但看看周围几个仆妇,又竭力憋住。她向韦景煊使了个眼色。韦景煊会意,让丫环仆妇们自己去外面吃,房里只留小钩子一个人侍候。 其余人一走,那木便迫不及待地说:“我有个坏消息。” 韦景煊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你慢慢说,怎么回事?”韦春龄自己擦擦嘴角,心里“哼”了一声。 那木说:“我刚去额娘那里请安,听她们好像说到你,就躲在外面偷听。”韦景煊冷笑:“肯定没好话。”“她们这次倒没说你什么,说的是韦大人。听额娘的意思,好像是袁世凯找人偷拍了一张韦大人和戊戌逆党的合影,准备呈给老佛爷。她有些担心,说韦大人自己作死没什么,可他的女儿嫁到我们家,到时别连累了我们才好。我听着事情挺严重,就跑过来告诉你们。你们怎么看?一张合影,真能让老佛爷动这么大怒气?” 韦家姐弟面面相觑,谁也没立即回答她。他们都知道,事情是有点不妙了。 第30章 合照 袁世凯送过慈禧一只鹦鹉,比寻常鹦鹉更伶牙俐齿,能背千家诗,能用二十三种语言打招呼,每次一见慈禧,便高呼“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慈禧特别钟爱这畜牲,每逢袁世凯单独启奏,就事先让它在殿阁里等着。 袁世凯在东暖阁等了半天,忽听到聒噪喜庆的“老佛爷万岁万岁万万岁”,连忙下跪迎接。 他这次单独请见,主要为两件事。其一,法国公使潘荪纳找了他几次,申明他从未私通过大清御史,那条在监察御史宠爱的姨太太的房间里发现的钻石项链,是被人盗窃后,故意栽赃,他找了那条项链很长时间,既然现在找到了,希望能够物归原主。 袁世凯也察觉到那件事颇不同寻常,但他目的已达成,才没兴趣去为法国公使查察“冤情”。更何况,潘荪纳暗示他的家传项链失窃可能与庆亲王奕劻有关,袁世凯就更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他口削春秋,跳过所有客观疑点和主观情绪,简短地向慈禧表达了潘荪纳的愿望——收回被清政府充公的钻石项链。 慈禧已经不是第一次和洋人打交道,还是忍不住为他们的厚颜无耻和贪婪吝啬震惊。她想:“好嘛,私通我朝官员,窃取国家机密,被抖搂出来,我们不追究就罢了,反倒向我们要起贿赂物品来?” 然而,法国公使既然开了这个口,不给他,怕又要引出什么祸事。 慈禧一生受过好几次惊吓,年纪大了,不免愈加小心翼翼,生怕在自己有生之年,发生大变,所以她拉长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还是对袁世凯说:“就给他吧。”那语气仿佛在可怜一只乞食的小哈巴狗。 袁世凯低头遵命,很快谈到第二件事,也是他今天要求私下请见的主题。 他递给慈禧一张照片。 慈禧眼睛已不太好,她从宫女手中接过眼镜,仔细看了看,说:“这是韦守中?他穿了西服,盘起辫子,险些没认出来。” 袁世凯说:“老佛爷好眼力。臣拿到这张相片看了五分钟,才认出韦大人。老佛爷一眼就看出来了。” 慈禧微露笑容。她不信袁世凯的奉承,但听听也没什么坏处。 但袁世凯接着说:“老佛爷您再看看,韦大人旁边两人是谁?” 慈禧又看了眼,猛地皱起眉头。 袁世凯忙说:“老佛爷认出来啦。没错,他们一个是康有为,一个是梁启超。” 慈禧脸上乌云密布,她狠狠瞪着照片,似恨不得将照片瞪成灰烬。 袁世凯说:“不瞒老佛爷说,康、梁二贼自那次阴谋败露,逃离京城后,到处钻营,散播老佛爷的谣言。臣因拒绝过他们,也在他们造谣中伤之列。臣几次派人去跟踪二人,一有机会就要将他们缉拿回京,以正国法,奈何二贼狡猾,贼党又多,每每功败垂成。这次臣的手下在跟踪二贼时,意外发现他们与韦大人在上海时报馆前碰头。他们也知韦大人是老佛爷信任之人,生怕有事,才拍下此照,匆匆寄到臣处。臣不敢私自定夺,故特来请老佛爷示下。” 慈禧之前一声不响,这时似乎抓到破绽,突然开口:“韦守中怎么会在上海?” “这……韦大人身体不好,正在上海就医。” “他几时去就医的?” “足有两三个月了吧。” 慈禧“嘿嘿”了两声,又陷入沉默。 袁世凯知慈禧护短,便以退为进:“此事虽然甚为蹊跷,但韦大人一直忠心事国,恐怕,其中有什么隐情吧。” 慈禧说:“‘忠心事国’,可能他心中的‘国’,已易主了吧。”隔了片刻,她又深叹口气,“想不到,连他也背叛了哀家。” 袁世凯不敢接话,心中又喜又妒,喜是慈禧信了他的话;妒是韦守中在太后心目中果然非比寻常。 慈禧将照片给了一旁的宫女,只觉心灰意懒,站起来要走。 袁世凯急了:“老佛爷,韦大人之事,要如何处置呢?” 慈禧说:“他救过哀家和皇上,今日宁可他负哀家,不可哀家负他。他身体不好,就准他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吧。” ———————————————— 慈禧忽然下令罢免韦守中,只说他办事不力,未明示到底怎么个不力。韦家姐弟已经被那木打过预防针,听到只是罢免官职,不禁都松了口气。但罢免消息出来不久后的一天,韦景煊气喘吁吁地自己跑来找韦春龄,告诉她,事情还没完。 “也不知怎么回事,袁世凯在老佛爷面前告了爹的状,得了逞,反而更不放心了。”韦景煊说,“我从奕劻漏的口风中猜测,袁贼似乎要对爹爹‘斩草除根’。” 因为这么句“斩草除根”,韦春龄为防万一,出发前往上海探父。 韦守中如他所说,被梁启超安排在他的小别墅内,地点就在那张出事的照片上的时报馆附近。 韦春龄下了火车,上了黄包车,又在离别墅两条街处下来,慢慢走去。 马路两旁种满了梧桐树,新叶刚刚抽芽,透过光秃秃的树枝,往上看是有几分阴森的天空,往下一点看,是一幢幢风格迥异的洋别墅。路上行人不多,韦春龄一般很少注意他人的服饰,现在也不由自主地被几位太太小姐别出心裁的穿衣打扮吸引了目光。 有个小孩子,从韦春龄下车后便一直跟着她。 韦春龄离她父亲的住所越近,心中越是怀疑。她想起韦景煊给她收拾东西时,在她口袋里塞过一面梳妆镜。她掏出镜子看了看,镜子上映出后面那孩子的半张脸。 原来那人并非孩子,只是身材矮小,看样貌,足有二十出头了。他的眼神阴鹜而呆滞,让人想起风化厉害的古代石雕上的人物眼睛。 韦春龄疑心更甚。她收了镜子,在下一个路口转弯。 这次,那人倒没跟着她转,而是笔直向前,停在了一幢哥特风格、红砖黑铁皮尖顶的小别墅前。 那人对着门牌号码看了一分钟,歪头思索了会儿,便踮起脚尖按下门铃。 韦春龄心想:“他果然是来找爹的。” 别墅的门开了,那人不知和开门的人说了什么,就走进去。 韦春龄犹豫了一会儿,也向别墅走去。她没走几步,就听到从别墅里传来几声枪响,接着就看到刚才那人飞一般地冲出来。 韦春龄心头一紧。那人看到她,面现凶恶之色,低声吼:“滚开!”韦春龄往旁让了让,却在他经过时,故意往前一跌,出其不意,扣住了他的手臂,一用力,将他的手肘拉脱臼了。那人大叫一声。韦春龄依样画葫芦地炮制了他另一处手肘,然后拔出枪,抵在他后背上:“给我回去!”那人不得已,一步步回到他刚离开的别墅中。 韦春龄心中大悔。她知道这人可疑,可没料到他就这么冲进去直接开枪了。她想,韦守中多半不能幸免了。 但别墅中的气氛和她想像中大相径庭。韦四喜看到她便惊喜地叫出来:“我的小少爷,你回来啦!”其余几个面生的仆妇尽管脸有惊惶之色,但更多的是茫然。连双肘脱臼的刺客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韦春龄问韦四喜:“大人呢?” 韦四喜说:“大人在房里睡午觉呢,甘师傅守着他。” “哪位甘师傅?” “侯督办的手下甘熊。” 听到“甘熊”二字,韦春龄和刺客同时一震。 韦春龄喜说:“那刚才的枪声,是怎么回事?” 韦四喜恨恨瞪了刺客一眼,颇为得意地说:“有个不长眼的人拿枪指着开门的唐伯,逼他带他去见大人。唐伯把他带到大人书房,叫了声‘大人快跑’,这人就以为背对他们写字的是大人了,连开几枪,自己逃了。怎么,他这是撞小少爷枪口上了?” 韦春龄让韦四喜好好看着刺客,她自己先去见韦守中。 她经过书房,看到唐伯正带着几个人在收拾残局,她因此赶上瞄到了那个不幸挨了几发子弹、穿着韦守中衣服扮作他的塑料假人。 真正的韦守中还在他的卧室里。他刚被枪声惊醒,起床换好了衣服,就听到门外甘熊的“嗬嗬”声,仿佛黑熊看到了它喜欢的糖果。紧接着,他看见了他的男装女儿。 韦守中见到女儿,老实说是开心的,但女儿仍作男子打扮,又叫他不快。 韦春龄将自己此来原因说了,顺便解释了下刚才的子弹风波。 韦守中冷笑:“好个袁世凯,还真和我干上了。启霖、鸿机先后罢免,我就知道,自己也不远了。不过看来,他要的还不止是我的乌纱帽咧。” 韦春龄看到那假人,便明白韦守中已不是第一次遇刺。她说:“确定刺客是袁世凯派来的?” 韦守中说:“你不是刚抓了个人?一问便知。” 韦春龄让人把刺客带过来,她和甘熊一左一右护在韦守中身旁。 谁也没想到,刺客进来后,先看到甘熊,风化的石雕像仿佛忆起了几千年前的过往,阴鹜、呆滞的眼神有一瞬显得生机盎然,接着,才又重归呆板。 甘熊却也惊讶地看着他。 经过一番比划交流,韦守中父女才了解到,原来这个不走运的刺客叫胡弗,是江金山旧部八大金刚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江金山溃败后,胡弗就不知所踪,想不到现在成了职业刺客。 因为甘熊受王婆婆迫害时,胡弗还是小孩子,所以甘熊对他不像对其他人那么憎恨。胡弗见甘熊彻底不能说话了,也觉得很是感伤。 甘熊征得韦春龄同意,先把胡弗两处手肘复归原位。 韦春龄问胡弗:“是谁派你来刺杀大人的?” 胡弗一脸为难:“你们既然是我甘二哥的朋友,我对你们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关于这事,我只知道一个药店老板在俞挽师处出榜悬赏,要大人的性命,我正好缺钱,就揭了他的榜,其它一概不知。” 韦春龄说:“这位药店老板是谁?” “他自称‘天师堂苗老板’。但这种悬赏榜上写的,多半不是真名。” “俞挽师又是谁?” “他是青帮一个大头目,江浙一带的杀人悬赏榜,全归他管。” 胡弗双肘处疼得厉害,讲了几句话,便唇色泛白,冷汗涔涔落下。甘熊眼中露出不忍之色。韦春龄看看她父亲。 韦守中说:“你是拿钱办事,并非与我有仇。现下既然说清楚了,你又是甘兄弟的朋友,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来刺杀我,这次的事,就一笔勾销,你走吧。” 胡弗大喜,忍痛向韦守中磕了三个头。甘熊也向韦守中鞠了一躬。 胡弗快走到门口时,却又被跟上的韦春龄叫住。他心里一沉,转头警惕地看着她。 韦春龄说:“你胳膊疼吧?” “还好。” “刚才以为你杀了我爹,一时情急,下了重手,真对不住。” 胡弗苦笑:“这是我活该。” 韦春龄叫韦四喜拿瓶未开封的止痛药来。韦四喜还不明白前因后果,忿忿地拿了瓶新药过来。韦春龄当着胡弗面拆瓶,倒了两粒在自己手中,递给他。 胡弗道了声谢,急忙凑过头,将药吞下。 韦春龄看他走了,又回到韦守中处。这时,莫家姐妹听到她回来了,也过来问长问短。 莫静兰听说韦景煊一切安好,才放下心,又听说他正积极准备为父亲平反,不禁又紧张起来。 韦守中也皱眉说:“胡闹,他这点能耐,能干什么?别反中了别人圈套,把自己套进去。” 韦春龄说:“爹放心,景煊机灵着呢。袁世凯要派人害你的事,也是他给我透的消息。” 韦守中摇摇头:“我这里没事,你赶紧回去,制止你弟弟一切为我‘平反’的行动。我确实和康、梁二人是好友,也确实对老佛爷有所不满。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她如今要收回去,也由得她。”他话是这么说,声调、表情里却透露出一种凄楚。 莫静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女儿才回来,就赶她走,下次见面,知道是几时呢?” 韦守中说:“我在这儿时时有性命之忧。她和你们不一样,会点功夫,又爱逞能,你就真放心她留在这里,替我挡子弹?” 莫静姝马上不说话了。 韦春龄岔开话题:“对了,甘熊怎么在这?侯英廷也来了吗?” 韦守中这才露出点欣慰的笑容:“他刚平了刘思裕的乱,听说我在上海看病,暂时回不了桂林,就和甘熊两人远道来看我。他比你早到一天,见我这里步步为营,草木皆兵,说我不能住在这儿了。他有个朋友在杭州开武馆,他八/九年没见过那人了,先过去探探情况,如果行,就回来接我们去杭州避一避。” “侯督办那位八/九年没见的朋友,以前也是土匪吗?” 韦守中哈哈大笑。莫静姝这次把责备的目光转向女儿:“土匪怎么了?英雄不怕出身低。英廷现在升了督办,多少事要忙,一听你爹不适,便路远迢迢赶来看他。你爹丢了官,他依旧任劳任怨地替他办事。有道是‘患难见真情’,英廷对我们一家如此有情,我们也不能叫他吃亏。” 韦守中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孩子们淘气,英廷早就是我的女婿了,我差遣自家人,也不用这么过意不去。” 莫静兰说:“男未婚,女未嫁,大人真心要报答他,也不是没机会了。” 韦守中犹豫:“你是说,再跟他提娶春儿的事?可我怕他以为我真将女儿嫁给了载振……”他忽然瞥到韦春龄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便一跺脚,骂她,“你怎么还在这儿?还不快避开!” 韦春龄离了父母,暗暗摇头,心想:“和他们真是难说话。” ———————————————— 韦春龄不是很相信胡弗,所以送走他时,给他服了两片止痛剂。药没问题,她的掌心有问题。胡弗吃了两片在她的手掌中躺过的药,把满洲贵族特制的一种香料也吃了进去。 接下来,韦春龄只要找一条鼻子灵敏的狗带路就成。 在韦春龄离开哥特小别墅二十分钟后,一人一狗,到了一家叫“天师堂”的药店门前。 韦春龄看到店铺的名字,有点啼笑皆非。 一个伙计在店门外和隔壁店的女老板说话。韦春龄上前向伙计打听苗老板时,隔壁店的女老板热心地回答她:“你找苗大夫看病还是抓药?他刚刚被叫去天香楼应局了,今天恐怕没法看病了。”伙计也说:“是啊,今天马上要关门了。” 韦春龄说:“苗老板是一个人出门,还是两个人?” 伙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本来是两个人,但有一个……突然生病,所以他就一个人去了。” 韦春龄谢过伙计和女老板,伙计随口向她推销了一种新调配出来的治便秘的泻药,她也买了。 离开天师堂后,韦春龄在路边买了两个牛肉包子,喂狗吃了,打发它自己回家。她则叫了辆黄包车,去往天香楼。 韦春龄到达天香楼时,店里刚刚亮起灯。炽热的橘光,似也沾了层油气,发出喷香的味道,顿时把外面天空中才有了一点淡白影子的月亮给比了下去。 伙计见韦春龄一个人,便问她是否和人约好了,韦春龄才说了个“苗”字,伙计便明白过来,脚步轻快地在前带路,把她引到一间包房门口。 韦春龄突然停步,一拍大腿,说:“瞧我这记性,说好等另一个朋友一起来的,我抛下他自己先来了。他不识路,我得去接他。”“那我……”“你忙你的,我知道房间,待会儿自己来。” 韦春龄和伙计一起下了楼,伙计被一桌客人叫了去,她趁没人注意,又一溜烟地回到了二楼。 苗老板所在包房在走廊尽头,旁边是一间准备室,伙计有时一次端几道菜上来,就在准备室桌面上放一放,然后一样样送进包房。韦春龄刚才上来时,正好有个伙计从里面端菜出来,她眼尖,立刻将里面看了个明白。 现在,这间准备室房门没关严,韦春龄只希望里面没人,省得自己再找借口。 她推开门,见里面桌子上放着两道菜,并没有人。 忽然脚步声响,她往桌子底下一钻,双手双脚勾住四条桌腿,让垂下的桌布将她整个遮住。 不一会儿,进来了两个伙计,将桌上的两道菜端走后,重重关上了门。 韦春龄这才无声地落回地面。 准备室的门关上后,外面的声音被隔远了,隔壁包房的说话声反而清晰起来。另外,准备室和隔壁包房的隔墙上有个窥视孔,正好能让人看清包房的圆桌面,以及围着圆桌面的脑袋。 此时,圆桌面正中摆着只巨大无比的一品锅,四周众星拱月,放了其它十七、八盘菜,俱已吃得差不多了。 圆桌旁共坐了十个人。其中五个男人全是广东口音。剩下五个女人,显是他们叫的妓/女,各地口音都有。 有一个穿白衫子、背对韦春龄坐着的男人,说话声音极为耳熟,但可能因为口音的缘故,她就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有个男子忽然站起来,端了杯酒到白衫子男面前,向他敬酒。 白衫子男笑着抱怨:“怎么又来敬我?今天第几次了?你好歹也敬敬别人。” 那人说:“别人要敬,你更要敬。韦守中那厮,当初仗着清廷撑腰,把我们投入多少血汗钱的粤汉铁路说收归官办就收归官办了,为此我们广东的股东们损失了多少钱!那厮身居高位,我们奈何他不得,听说他又要回来当两广总督,我们是干着急,没有办法。幸亏陈兄弟这次神来之笔,解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啊。” 白衫子站起与那人碰杯,韦春龄这时已隐隐猜出了这人身份,果然他一侧脸,证实了她的猜测。韦春龄心想:“怪道他一见面就给我下马威,原来是和爹有宿怨。” 白衫子说:“粤汉铁路之仇,不独在座诸公,少培也记到现在。正好前几日我去拜会梁先生,他向我提起此人,还给我看了一张他、康先生和此人的合影。我趁梁先生没注意,顺手牵羊,拿了他这张照片,再借花献佛,把它送给了韦守中的死敌袁世凯。只是可惜,原来以为韦守中会因此掉脑袋,谁想到只是丢了官帽。” 众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但仍不忘将一顶顶高帽送到说话人头上。 陈少培喝多了酒,更加得意,又说:“清廷内部狗咬狗,要颠覆满清政府,又何须我们动手?让他们自己动刀动枪,不是更加痛快?不过这袁大头也是只纸老虎,到现在也仅让韦守中掉了顶官帽。” 他对面一个生了两撇八字胡的人说:“韦守中也是命大,我受袁世凯托付,在俞挽师处开暗杀悬赏榜,榜被揭三次,却只毒死了韦家的一个大脚娘姨。今天,我本来要介绍给你们的新入会小兄弟,手下功夫着实利落。他手头缺钱,也去揭了这榜,满拟一击必中,谁知韦守中老奸巨猾,弄了个假人冒充自己,躲过一劫。他逃出来时,又撞见韦守中儿子,被他拗断了两条肘子。现在只能躺在我店铺里养伤。” 包房里一静,随即又吵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打听韦守中的这个儿子,问他是否也入了会。八字胡苗老板笑说:“这个,要请问我们的总理秘书了。”众人一齐看向陈少培。 陈少培已经半醉,笑说:“的确是入了会,还在镇南关立了功,救了孙先生一命。孙先生因此看重他,叫我与他联络,好好发展他。孙先生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照我看,韦景煊就是个纨绔子弟,屁本事没有,惯会狗眼看人。让他去杀几个清官,煽动民愤,他却只敢将人家弄丢官职。这种半吊子货,我看了就生气,几次恨不得抽他一顿。这次希望老袁得手,杀了他那狗爹,好好教教他,怎么才叫‘彻底铲除’清官!” 有人说:“韦守中算个屁清官,不过沽名钓誉之徒,没准他揭发别人贪污,就为了自己好贪更多呢。” 陈少培说:“没错,没错,是兄弟失言,自罚一杯。” 桌上酒不够了,有人叫来伙计,让添酒,又问象牙菩鱼和鸭肉馄饨怎么还不上。伙计去后,一干人继续东拉西扯。 韦春龄在准备室气得手脚发凉,恨不得立即闯进去揍一顿这些瞎扯的人,但她很快就克制住这股怒火,她想:“哪儿没有这种人呢?我现在进去揍他们容易,闹翻了,不但让敌人笑话,也让孙先生为难。不如暂且忍耐,回头将事情经过仔细告诉孙先生,随他判断。” 这时,韦春龄又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她照老办法,钻到桌底。 伙计将象牙菩鱼和十碗鸭肉馄饨放在圆桌上,先去送酒。 伙计一出去,韦春龄便钻出来,将刚在天师堂买的泻药均匀地洒在鱼和馄饨中,拿调羹拌匀了。 她继续呆在桌子下面,直等伙计上完所有菜,才重新钻出。 她从窥视孔中确认了陈少培他们都吃了馄饨或鱼后,离开了准备室。 韦春龄在底楼又碰上适才引她去包房的伙计。伙计笑问她:“您要走啦,菜还合口味吗?” 韦春龄从兜里随手抓了把零钱给他:“挺好的。” 第31章 父亲也尝试了下女装 韦春龄回来后,把在天香楼发生的事如实告知了韦守中。 韦守中大怒,说粤汉铁路一事,是朝廷下达的命令,并非他自作主张,且他也没从中获利,这帮唯利是图的小人,怎么能全怪到他头上?他又责怪女儿:“你从天师堂买了泻药,这些人好端端地同时拉起肚子来,难道不会怀疑到你头上?” 韦春龄说:“我就是要他们疑神疑鬼。” “那个陈少培,说不定会去孙中山面前告你的状。” “孙先生不是糊涂人,他这么沉不住气,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韦守中见女儿异常沉着,倒不便再说她什么。他又想起件事,摇摇头:“袁世凯在老佛爷面前装得忠心耿耿,原来私底下和同盟会也有联络。嘿嘿,你说同盟会想要推动政府内部的腐化,也许人家以后要说,袁世凯和他那一派的人大胆贪污,正是曲线救国,为革命添柴加薪呢。” 韦守中说这话时语带嘲讽,韦春龄细想一想,却觉得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同盟会现在要她做的事,和奕劻之流为一己之利做的没什么不同,是非善恶,在天秤两端,增一分向左,减一分向右,左左右右,全靠拿捏,期间必定有人钻空子,后世若要评论,谁又能说清楚呢?她身在其中,以后行事,更要谨慎。 父女俩因为陈少培及袁世凯勾搭同盟会的事,心情都不怎么畅快。幸好晚饭过后,来了一份电报,是侯英廷发来的,说杭州可供韦守中一家暂居,他已与友人沟通好,最迟明日,会来韦守中家接他们过去。 韦守中大喜。两位莫夫人又忙忙碌碌,收拾起行李。 韦春龄想到第二日就能见到侯英廷,也是喜轩双眉,兴高采烈。 ———————————— 次日,韦春龄一下楼,就听到客厅里热闹的说话声。 侯英廷的杭州朋友已经赶到,准备护送韦守中一家去他的武馆。 这人个子不高,但膀阔腰圆,透过长衫马褂,也能看到底下块块虬结的肌肉。他自称姓匡,名溪玉。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了一个小妾和十二名弟子。 韦守中看到女儿,把她当韦景煊介绍给匡溪玉。匡溪玉笑说:“小少爷相貌堂堂,真乃人中龙凤。” 韦春龄说:“侯督办怎么没来?” 匡溪玉说:“他本来要来的,但临行突然发起高烧,手脚抽搐,考虑到这次送韦大人,路上可能受到袁世凯派人阻拦,所以我劝他留在杭州养病。” 韦春龄不知为什么,觉得和这个匡溪玉说话,让她好像被蛇信子舔了几下手背。她不禁怀疑起来。 不过这次,她的第一眼识人论并不准确。韦守中趁妻子们和匡溪玉说话,偷偷拉她到一旁,低声说:“还真被你说中了。” “什么?” “英廷的这个朋友,以前是十万大山里小有名气的土匪头头,被我剿了后,他投了官府,想不到现在辞了官,换个名字,开起武馆来,倒也逍遥自在。” “侯督办怎么认得他的?” “他在十万大山当土匪前,跟着英廷在越南边境混过。” 韦春龄一颗心放了下来。 匡溪玉喝了茶,吃了点心,便进入正题,他说:“韦大人,我刚才进来时,发现你们这儿被人盯梢了。我要护着您一个人走,或许可以,但两位夫人同行,你们行李又多,这么一路到杭州,怕要人仰马翻、血流成河了。” 韦守中说:“依你怎样?” “我想过了,我们最好兵分两路。两位夫人,由我今天带来的十二个弟子护送,坐火车去杭州,烦小少爷扮成大人,和他们同行。大人则由我来保护,我们先坐马车回旅馆,再从旅馆到码头,走水路去杭州。” 韦春龄见韦守中不作声,便代他问:“我扮成我爹没事,可你们两人就这样走出去,盯梢的不立即发觉了?” 匡溪玉说:“所以,我带了她来。”他指指自己的小妾。韦春龄先反应过来,忍不住觉得好笑。 韦守中愕然:“你要我扮成她?” 匡溪玉有点尴尬地笑笑:“委屈大人了,不过谁也想不到,大人会和我一个妾氏掉包,所以,不容易被歹人发现。” 韦春龄忍笑,说:“我看这法子挺好的。昨天刺客都直接杀进屋里了,这凶险之地,只要能尽早离开,怎么都行。”莫家姐妹也在旁帮腔,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韦春龄换了她爹的衣服,粘上胡子,戴上帽子,很快装扮妥当。 韦守中则很花了些时间。匡溪玉带来的小妾,身高、体型和韦守中相似,唯独差了个肚子。韦守中好不容易把自己套进了衣服,却怎么也拉不上裙子。莫静兰临时拆拆缝缝,改了裙子腰身,才总算让他上了身。 莫静姝刮了丈夫胡子,又替他描眉涂粉。韦守中几次催她:“差不多行了。”她被催急了,发起火来,冲他说:“你以为我画着好玩呢?这是性命攸关的事,万一叫人识破,甚或起了疑心,你没准就把命送在路上了。侯英廷又不在,保得定别人对你多忠心呢。”莫大夫人对侯英廷没能亲自来接他们,还是憋了口气。 韦守中难得被他夫人呛得一言不发,板着脸,完成了全套装扮。 众人再看到韦守中,均想笑而不敢笑,表情十分微妙。 匡溪玉让韦守中挽着自己胳膊,一起出去。韦家其他人跟在后面送他们到匡溪玉的皮蓬马车旁。 韦守中闪电般钻进马车。匡溪玉也要进去时,另一人快他一步,先进去坐在韦守中身旁。 匡溪玉问韦春龄:“刚才那位是谁?” 韦春龄说:“他是侯督办的随从甘熊。” 匡溪玉一皱眉:“快叫他下来。他是英廷留下来保护韦大人的吧?现在‘韦大人’又不和我在一块,他莫名钻进车内,岂不引人怀疑?” 莫静姝、莫静兰齐齐让甘熊下车。车中韦守中也对他说:“甘兄弟,你暂且别跟着我,和景煊他们一起去火车站吧。” 但无论别人怎么说,甘熊就是不下车。 韦春龄多少比别人了解些甘熊,她说:“是不是侯督办嘱咐过你,无论如何,也不得离开我爹身边?” 甘熊点点头,感激地看她一眼。 韦春龄说:“多个甘熊,也不碍什么事。匡先生,你还是快走吧,我们一群人杵在这儿,更叫人怀疑。” 匡溪玉一脸不快:“既然这样,路上出了事,可别怪我。”他一猫腰,也进了马车。 车夫赶车走了,韦春龄心里又滑过那种凉飕飕的奇怪感觉。 匡溪玉来的时候,已经把火车票给了莫静姝。他和韦守中离开别墅十五分钟后,另两辆马车到了门口,靠街停着。 韦春龄和莫家姐妹上了第一辆马车。唐伯、韦四喜他们指挥将行李搬上第二辆马车,然后韦四喜去第一辆车的车夫旁边位子上坐好,两个丫头进了第二辆车。唐伯在门口和他们道别。 这两辆车走得不快,匡溪玉留下的十二个武馆弟子,不疾不徐地跟在两辆车周围。他们个个白衣短打扮,头缠白布,腰插兵刃,一路上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车子到了火车站,那十二个人相帮将行李放到车上,看韦家人坐好了,才向他们告辞。 韦春龄说:“怎么你们不陪我们去杭州吗?” 十二人中为首一个说:“老爷夫人们坐这趟车先走,我们坐下一趟。” 十二人走了,离发车还有快半个小时。 两位莫夫人因为平安上了火车,十分欣慰,已经探讨起一路上的娱乐活动。韦春龄却因太过顺当,反而觉得不安。她想:“那些监视我家的人,看到‘韦大人’离家,怎地也不阻止?难道是太过突然,还来不及应对吗?也是,若非英廷哥哥,爹也不会想到去杭州。哎哟,刚才那十二个人冒着风险护送我们,全是出于英廷哥哥的情面,我怎么不给些打赏就让他们走了?” 韦春龄问莫静姝要了些钱,下车去找那十二个人。她想那些人目标明显,一找便能找着,谁知问了几人,都说不知。她想:“难道他们的‘下一趟车’,不是今天的,所以已经走了?” 正想着,忽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自己身后说:“大人,是你吗?” 韦春龄心头一跳,回头就看到侯英廷俊朗而高大的身影。 侯英廷乍见韦春龄,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景煊弟弟?”韦春龄看着他,表情古怪,好像刚刚生吞了一只臭鸡蛋。侯英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也好看起来。 有个青年男子和侯英廷一起来的,他赶上侯英廷,好奇地看看他,又看看韦春龄,不明白侯英廷怎么对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如此神情。他推了下侯英廷,笑说:“不和我介绍下吗?” 侯英廷尴尬地笑了笑,介绍说:“这是我在杭州开武馆的友人陆多青。”陆多青说:“那这位呢?难道是韦大人?”“这位……” 侯英廷话还未完,就被韦春龄一把抓住手腕:“你说要去杭州找一个开武馆的朋友,就是这个人?” 侯英廷一脸惊讶:“是啊。” “你还有没有其他在杭州开武馆的朋友?” “没了。” “匡溪玉呢?你没让一个叫匡溪玉的人代你来这里接我们?” “没,匡溪玉是谁?他说我让他来接你们?” 韦春龄知道上当了。她拉着侯英廷上车见莫家姐妹。她们见到侯英廷,都露出惊奇之色。 韦春龄说:“我们中计了,早上来接爹的,不是侯督办的朋友。”她说着三言两语把今早的情况告诉了侯英廷他们。 侯英廷说:“我和陆兄今天一大早从杭州赶过来,刚刚才下火车,准备去接大人,想不到,有人冒我之名,已经捷足先登了。匡溪玉,匡溪玉……” 莫静姝急说:“那人把大人拐了去,必定不安好心,得赶紧把人找回来啊。” 侯英廷想了想,说:“陆兄,辛苦你坐这班车,将两位夫人先护送去杭州。我留下找韦大人。”陆多青点点头。 韦春龄说:“我也去!”莫静姝忙抓了她。她当着外人面不好明说,急得面红耳赤:“你能干什么?你爹凶多吉少,你要再出什么事,让我以后怎么办?” 韦春龄也有点急了:“大姨,你糊涂了。妈妈,你快劝劝大姨,别耽误我们去救爹。” 莫静兰说:“姐,有侯督办陪着,景煊不会出事的。你不是最信任侯督办了吗?” 莫静姝被她一语点醒,犹犹豫豫地放开了女儿。 韦春龄怕她再罗唣不清,暴露了自己,一溜烟地下了火车。 莫静兰对侯英廷说:“侯督办,你相帮看着点那孩子。救人如救火,你别管我们,快些去吧。” 侯英廷只当他们一家人感情深厚,也没多想。他向两位夫人告辞,又简单嘱咐了陆多青几句,便下车去找韦春龄。 韦春龄已经在车站门口拦了一辆出租马车,她一看到侯英廷,便冲他招手,侯英廷赶紧坐了上去。 在车上,韦春龄又将今天早上的事详细告诉了侯英廷一遍。 她十分懊恼:“我一来就察觉不对,但爹认得这人,还说这人确实是你以前的同伴,他又将出走安排得井井有条,仓促之中,我竟被他骗过。” 侯英廷皱眉思索:“大人说,这人是我以前的同伴?” “爹说他曾在十万大山里当过土匪头头,后来投诚了朝廷。在那之前,跟你在越南边境混过。” “你再将他的样子描述一下……景煊……” 韦春龄面色苍白,双手冰凉,她说:“若爹这次,竟命丧贼手……” 侯英廷和她对面而坐,这时便倾身过去,抓起她一只手:“这种事,等既成事实了再考虑也不迟,现下你冷静想想,下一步准备怎样?你说出来,我全力配合。” 韦春龄被他温暖的大掌抓着,心里一暖。侯英廷的声音中也有一股恒定的威严力量,像海底的磐石,任凭周围海水旋转奔涌,它自屹立不动。韦春龄本来也不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一时失控,马上又稳了下来。她回握了下侯英廷的手,冲他感激一笑。 侯英廷心脏猛地一跳,他有些烦闷地想:“怎么又来了?” 韦春龄脑中飞快思索,她想:“匡溪玉既然不是英廷哥哥的朋友,那多半是袁世凯派来的杀手。胡弗说他是揭了悬赏榜,才接了杀爹的活。天香楼里那个苗老板,也说过挂悬赏榜招刺客的话。这个刺客,兴许也和那个榜有关。” 韦春龄忽然大声对车夫说:“劳驾,去天师堂!” 第32章 俞挽师 苗老板正给人开药,门口闯进来两个人。第一个个子矮小,相貌极年轻,却长了一把与外貌不称的花白胡子。第二个身材高大,三十左右年纪,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 苗老板身旁的伙计觉得第一个人很眼熟,没等他想起来,那人已一手抓着苗老板领子,将他举了起来。她说:“昨天那个双肘脱臼的病人在哪儿?” 苗老板挣扎说:“什么病人?我不知道。” 韦春龄说:“你医坏了我哥哥,还把他藏起来,医德何在?”她双手用劲,苗老板一张脸顿时变得通红。 侯英廷拍拍傻了的病人:“苗大夫今天看不成病了,你先回吧。”那人不待他再说,飞一般跑了。侯英廷拿枪指住伙计,“关门!” 伙计拉起铁皮门时,韦春龄把紧抓苗老板的手放松了一点。苗老板没经受住考验,马上伸手指向二楼的一间房。 韦春龄举着苗老板,侯英廷盯着伙计,四个人一齐走向那间房。 胡弗已经听到下面动静,他爬下床,努力从抽屉里取枪,又用力拉动枪保险,但他双手使不出力气,好不容易拉开了保险,韦春龄一脚踢开门,把他吓了一跳,手上的枪掉到了地上。 侯英廷看到房间里的人微微一惊。胡弗也吃一惊,随即苦笑:“最近尽碰到熟人了。” 韦春龄看到他,就把苗老板扔下,走到他面前,问他:“你们把我爹怎么了?” 胡弗奇怪:“韦大人怎么了?” “你昨天刺杀他没成功。今早,又有个叫匡溪玉的人,冒名顶替,把他接走了。” 胡弗叫起来:“匡溪玉?” “对,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但我听人说过,青帮俞挽师有好几个化名,其中一个,便是‘匡溪玉’。” “俞挽师就是你说的那个负责江浙一带暗杀悬赏榜的人?” 胡弗点点头。 “你昨天说,你不认识‘天师堂苗老板’,实际上,你与他关系匪浅,还借助他入了同盟会。我怎么知道,你今天告诉我的,就是实话?” 胡弗面色变了。一旁苗老板也像见鬼似地盯着韦春龄。 韦春龄问侯英廷:“这人说今天带走我爹的是青帮头目,若是真的,我们怎么办?” 侯英廷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抓的,我们就去找谁。” “我也这么想。”韦春龄转头对胡弗说,“起来带路!” 胡弗脸色更苍白了,看着韦春龄摇了摇头。 韦春龄将一手虚悬在胡弗的手肘上:“一个人的手肘,如果短时间内脱臼两次,甚或粉碎性骨折了,你说要多久才能恢复原样?” 胡弗咬牙说:“昨天我撒谎骗了你,很是对不住。不过苗大哥也是受人所托挂的悬赏榜,他和韦大人本身没有瓜葛,我怕你们迁怒于他,才没对你们说出我们的关系。匡溪玉与我非亲非故,我发誓,已将知道的都告诉了你。” 韦春龄心里“哼”了一声,想好一个“没有瓜葛”,但她懒得和他费时辩论,说:“既如此,就快带我们去见见这个俞挽师吧。” 胡弗这次更加坚决地摇了摇头:“我带你们去找他,万一你做下什么事,我也脱不了干系。” “我会跟他说,这一切与你无干。” “我的小爷,青帮若这么好说话,也不是青帮了。你最多废了我两条胳膊,你不会杀我的。这个俞挽师,却能叫我死无葬身之地。我不带路!” “真不带?” “不带。” 韦春龄冷笑了一下,忽一把抓过苗老板,“哗啦”一声,撕开了他衣服前襟,露出一片保养得当、肥肥白白的胸脯。她掏出一把匕首,在苗老板右胸上刮擦了一下,胸上便多了一个小孔,血汩汩冒出。苗老板要叫,被韦春龄冷冷一眼,又咽了回去。 韦春龄仍旧问胡弗:“还是不带?” 胡弗脸现痛苦之色,但他还是摇了下头。苗老板身上马上又少了块肉。 侯英廷听他们提到“俞挽师”后,本似有话要对韦春龄说,但他隐隐察觉,韦春龄对苗老板的举动中,似还散发着某种往日冤仇的味道,他便识趣地只作壁上观了。 第三刀下去,苗老板顾不得害怕,大声抽噎起来。 韦春龄也不耐烦了:“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带不带我们去找俞挽师?”这次,她将匕首对准了苗老板的一只眼睛。 苗老板嘶吼一声:“胡弗,你想想是谁从街头捡的你,是谁给你饭吃、给你活干……” 胡弗终于挂不住了,他点点头:“好,我带你们去。不过到了地方,你们自己进去,以后也不许说是我指的路。” 韦春龄收起刀:“一言为定。” 侯英廷透过二楼的窗户往下看了一眼,提醒他们:“你们最好快点,我们的好病人带人来救他的大夫了。” 胡弗说:“我们从后门走,你们再等我一等。”他火速捡起地上的枪,一枪崩了房里瑟瑟发抖的伙计,然后扔了枪,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 侯、韦二人都被这电光火石的一系列动作惊了惊。侯英廷心中佩服,想:“小胡的身手还是那么利落。”韦春龄则有些同情伙计,对胡弗的厌恶,更深一层。 这三人从后门离开了天师堂。胡弗带着他们在一片迷宫似的弄堂内东穿西绕,忽地停下,说:“从这里转弯,走到底,左转,走到底,右转,看到一处有两头铜象守门的房子,就是俞挽师的公馆。” 韦春龄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们?你跟我们一起走!” 胡弗化身石柱,死不肯挪步。 韦春龄还待用强,侯英廷忽说:“他没骗你,俞挽师公馆的确在这里。”另两人齐齐转头盯着他。侯英廷对韦春龄说,“快走吧。耽搁了这么久,我有点担心甘熊能否撑住了。” 他们在这里和胡弗分了手。韦春龄撕掉了脸上的胡子和伪装,和侯英廷一前一后前去拜会俞挽师。 他们照胡弗指的路线,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那对守门的铜象。即使没有这对铜象,他们大概也不难察觉这栋石库门房子里必定住了位大人物。 因为以这处三层高房子为中心,旁边房子的窗户内,满是向外窥探的、充满戒备的眼睛,有些是人眼,有些是枪眼。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各带了四头形容可怖的斗牛犬,交叉从弄堂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斗牛犬每隔五分钟,便要搅起一次种族内部斗殴。 韦春龄和侯英廷经过时,两队斗牛犬正准备发起新一轮斗殴。一个男人在两队的领头犬脑袋上各捶了一拳,企图扼杀暴/乱。另一个男人用力拽着手上绳子,问韦、侯二人:“你们找谁?” 韦春龄说:“找俞挽师。” “有约吗?” 韦春龄点点头:“有。” 这两个男人不再理他们,继续巡逻。韦春龄来到门前,发现两扇黑漆大门一开一闭,一个光头看门人倚在闭着的那扇门上。 二人再次受到询问。 “找谁?” “俞挽师。” “有约吗?” “有。” “怎么称呼?” “韦景煊。你说是韦守中的儿子,他自然知道。” 光头进去了,出来另一人顶替他守门。 侯英廷拉拉韦春龄,退后几步,低声说:“待会儿见了俞挽师,你要怎么做?” 韦春龄说:“我直接问他要人,只要他肯把爹还回来,多少钱都没问题。” “那要是……” “要是爹已经死了,今后我必亲手取这姓俞的狗头。” 侯英廷似乎轻叹了口气,他把双手搭在韦春龄肩膀上:“兄弟,你信不信我?” 韦春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牢牢盯着他:“你问心无愧,我自然信你。” 侯英廷心想:“这孩子冰雪聪明,他已经察觉了。”他说:“那好,待会儿进去,你一切听我指示。”韦春龄还要说什么,侯英廷凑到她耳边说了一番话,她虽然面不改色,但睁大了眼睛,暴露了她的震惊。 光头看门人回来了,他说:“俞堂主请二位进去。” 他们穿过一个带池塘的小院,又被人拦住。侯英廷说明是进去见俞挽师后,被要求交出随身武器。 侯英廷很配合地交出了手/枪,也接受了搜身。但轮到韦春龄,她说:“谁碰我一下,我叫谁死!” 负责检查的几个人马上分散成半圆,各持武器,将二人围住。 侯英廷冲韦春龄使了个眼色。韦春龄掏出枪,忽指住侯英廷的太阳穴。其他人大吃一惊,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韦春龄大声说:“你们这许多人,人人身有武器,凭什么要我没有任何防备地进入?我不过来找俞挽师谈判,今天又不要杀他,他怕什么?你们去告诉他,韦守中儿子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把侯英廷也带来了,现正拿枪指着他脑袋,他若一定要我无防备地进门,我立即叫侯英廷血溅当场,他的尾款也别想收到了!” 她说完这段话,里面就传来一个声音,说:“且慢动手!”接着,匡溪玉便出现了。 众人见到匡溪玉,纷纷称呼他为“俞堂主”。 韦春龄心想:“好啊,这厮果然是俞挽师。没人揭榜成功,他青帮自己出手来杀我爹领赏了。”侯英廷却想:“我道是哪个‘匡溪玉’,原来是他啊。” 韦春龄因为心里激动,握枪的手也微微发抖,看得匡溪玉胆战心惊,他说:“景煊,令尊没事,你最好别伤了我侯兄,不然,难保他还是有事。” 韦春龄一听,喜说:“你这话当真?” 匡溪玉说:“我把他带到旅馆,本来是想动手杀了他,但甘熊守着他,我们没人敌得过这个疯子,所以现下还在僵持。不过我估计,他们也撑不了多久了。你若能放下武器,我们不妨好好谈谈。” 韦春龄收起了枪:“我本来就是来谈的,你们这么多人,我杀了一个,我能杀光所有、闯出重围吗?”言下之意,还是不肯交出武器。 匡溪玉目示帮众开一次例,散开放他们二人进去。 匡溪玉自己在前领路,将他们带到三楼一间书房。他留人在外面听候吩咐,屋里只剩他、韦春龄和侯英廷三人。 匡溪玉往靠背沙发上一坐,说:“小少爷要谈什么?” 韦春龄不作声。侯英廷说:“王齐,这里只有你在,我老实说了吧。这位小少爷动不动拿枪指着我,我一时害怕,将什么事都告诉他了。” 匡溪玉,或者说,王齐,瞪着侯英廷:“侯兄,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我再说清楚些,他来这里,是要和俞挽师谈判。” “我就是俞挽师。” “哦,那几天前和我谈买卖的那人又是谁?” 王齐的脸涨得通红,几分恼怒几分不解地盯着侯英廷。侯英廷微微笑着,从他的脸上既读不出敌意,也读不出好意。 末了,王齐站起来,说:“你们等我一等。” 他出去后,侯英廷等韦春龄要自己解释,等了片刻,没等来问话,他自己倒先忍不住了,他说:“你没有话问我吗?” 韦春龄看着他,摇摇头:“我只为我爹而来,你帮我找到了关键人,我十分感谢。至于其它事情,则非我所知。” 侯英廷笑了笑,把头转开了。 没过多久,王齐回来了。他一言不发,打了个手势,让两人跟着他走。 他们从三楼下到二楼,进入一间亭子间。王齐在亭子间墙上某处按动了下,墙壁上出现一个数字圆盘。他按了十二个数字,地上无声无息地现出一个洞口,洞里有楼梯盘旋而下。 王齐拿了盏煤油灯当先下去,韦春龄第二,侯英廷殿后。等他们往下走了约莫半分钟,头上的地板复又合上。地道里更加幽暗,全靠王齐手上一盏灯,才勉强照清道路。 韦春龄估摸着,他们从二楼走到了地底。他们沿着一条路走了没多久,在路的尽头出现了四条窄道,每条仅容一个成年人通过。 王齐走右数第二条道,走了大约五分钟,他们眼前又一次出现了一道楼梯。这次的楼梯笔直向上。 王齐依旧走在最前面,快到顶时,不知他触动了什么机关,头上露出一孔,三人依序从口中爬出,来到一个房间的玄关。 王齐让二人稍等,自己掀帘进了房间。 韦春龄眨眨眼,让眼睛重新适应明亮的光线。她想:“我们应该还是在这片弄堂的哪处房子里。这俞挽师,若非真的有很多仇家,就是个地道的神经病。” 帘子另一边,忽传来一个女人的嘶哑声音:“英廷在外面吗?让他进来,把韦守中的儿子也带进来!” 二人掀帘,走进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房间内布置极为简洁,没有几样家具,每个角落都清晰可见。韦春龄一时竟判断不出这是间什么房。 房中除了他们三人,还有两个女人。一个五十多的锦衣华服,正半躺在一张贵妃榻上吞云吐雾。另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在旁边为她烧烟泡。 韦春龄再镇定自若,也不禁疑惑地看了看身边的侯英廷。 侯英廷笑说:“我没跟你说过么?青帮俞挽师,是个女人,也是我以前在黑旗军的上司。” 韦春龄“啊”了一声,震惊地盯住了面前的女人。 俞挽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虽然涂着厚厚的粉,但难掩原本的褐黄色皮肤。脸上颧骨高耸,人中凹陷,到嘴巴处又再次凸出,很像广西、越南那边的人。她皮肤已经松弛,原先的狭长眼睛成了三角眼,但眼中精光流动,像一条长年生活在草原上的野狼。韦春龄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这么个人,就隐隐地生出些不应该有的好感来。 俞挽师听了侯英廷对她的介绍,很是高兴,让他在自己身旁的矮凳上坐了。王齐已经搬来一把靠背椅,给韦春龄坐,他自己则恭敬地退立一旁。 俞挽师说:“英廷,你定的货还没备好,你怎么又来了?” 侯英廷说:“我这次,是为韦守中来的。” 俞挽师看看王齐:“韦守中的事,是谁在负责?” 王齐忙说:“是我。”他将早上如何骗走韦守中的事复述了一遍,“我把人带到西江旅馆,想要动手,但甘熊守着他,我们被他伤了好几人。我不愿硬拼,让弟兄们守在门口,不许人进出。我先回来处理些紧急帮务,下午再去。” 俞挽师点点头:“甘熊是江金山手下八大金刚中排行第二的人物,你们的确不是他对手。不过他怎么没死,倒替韦守中当起保镖来?” 王齐看了看侯英廷。侯英廷说:“他不是韦守中的保镖,是我的人。我曾救过他一命,所以他甘愿为我效力。上次来见你,知道你不大愿见外人,所以没带他过来。” 俞挽师看看他,又看看韦春龄,似笑非笑地说:“那更奇怪了。韦守中不是刚丢了官?你干吗还这么护着他?” 侯英廷说:“我投诚大清后,他对我很是照顾。以前你和刘将军都教过我,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他如今有难,我自当竭力为他奔走。” 俞挽师问王齐:“你是英廷推荐给我的,他的话你听见了,怎么说?” 王齐没料到主子把这个皮球踢给了他,不禁一脸尴尬:“论理,侯兄但教有所吩咐,小弟一定从命。但这件事,可能牵涉到本帮未来的利益,我不敢做主。” 侯英廷说:“我正要问你们,你们向来只是提供个解决江湖恩怨的平台,有人出钱,在你们这儿挂榜;有人缺钱,在你们这儿揭榜,你们保证交易双方互守信用,各取所需。什么时候,你们自己也下水揭榜了?” 俞挽师不说话,王齐只好接口说:“侯兄说得不错。本来,这是不允许的。我们一旦插手,无论所杀何人,以后势必被看作这人的对立派,我们也就失去了一部分可能的客户。但这次情况有些特殊。” 侯英廷说:“因为挂榜的人和袁世凯有关?” 王齐说:“挂榜人是‘天师堂苗老板’,他和袁世凯什么关系,我们不好随意揣测,但他自己说,他是同盟会的成员。他挂了几次榜,都失败了。昨晚,他与另一位会中成员前来找我,拜托我们亲自动手,除掉韦守中,还许诺同盟会一旦得势,必视本帮为友。你去杭州的事,以及你从杭州发给韦守中的电报内容,也是他们告诉我的。侯兄,我当你是自己人,所以什么都不瞒你。” 韦春龄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开口说:“昨晚和苗老板同来的人,是不是叫陈少培?” 王齐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承认,但看他表情,是八九不离十了。 韦春龄说:“陈少培如果是以同盟会的名义让你杀我爹,那么你上当了。” “哦?” “同盟会和我爹无冤无仇,杀了他,对同盟会半点好处也没有。这个陈少培,不过因为我爹曾将粤汉铁路收归国有,令他和他那干同乡的投资打了水漂,他心怀怨恨,才公报私仇,借着拉拢袁世凯的名义,找人杀我爹。” 王齐和俞挽师互相看了看,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俞挽师忽然来了兴趣,笑说:“还有这事?” 韦春龄说:“孙先生肯定不知这人的所作所为。我本身也是同盟会中人,还曾经救过孙先生一命。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若你们当真杀了我爹,你们非但得不到同盟会的友情,反而会为自己多竖一个强敌。” 侯英廷也趁机说:“据我亲身经历,同盟会这水深得很。他们内部倾轧,你们又何必掺和其中,替他们当枪?” 俞挽师又不说话了。王齐不断地看她,仿佛恨不得夺走她嘴中烟斗,挖出个明确答案来。俞挽师终于赏脸白了他一眼:“这事你负责的,随你怎么收场,不用问我。” 王齐大胆说:“那我这就去西江旅馆,叫弟兄们回来。”他见俞挽师没异议,心里一喜,这便要走,却又被她叫住。 俞挽师放下烟斗,目光晶莹闪烁。她说:“英廷,青帮要做的事,哪怕错了,也不会中途反悔的。我俞挽师,犹其不把别人的什么狗屁友谊或者敌意放在心上。” “是。” “可是我这次为了你,愿意破例。” “英廷铭记在心。” “我们不要谈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我问你,你这次运货回广西,我让几个人和你同去,你看如何?” “这个我说过多次了,我不愿烟土在广西失控,也要考虑当地烟商的利益,我运烟贩烟,只为满足我自己的需要,所以我不会把路径指给你们看。” “死脑筋。那我要多问你拿一成利润呢?” 侯英廷想了想,他这次从俞挽师处买的烟土数量可观,一成的利润,也不是玩笑,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行,一成就一成。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俞挽师眉开眼笑:“这可是你说的。知道你金口一诺,咱们也不必另写契约了。小齐,你带英廷他们一起去旅馆吧。等等,你和英廷先出去,我和韦少爷还有几句话要说,待会儿我让彩铃送他出去。” 侯、王两个听她这么说了,只好先走。 韦春龄急着去救韦守中,不知道俞挽师留她干吗。 俞挽师将她叫到近前,低声说:“你是个闺女吧?” 韦春龄大吃一惊。她女扮男装以来,第一次被人识破,还是被个初次见面的人。 俞挽师见她的样子,又“咯咯咯”笑起来。她从手上褪下一只无一丝杂色的白玉手镯,递给韦春龄:“闺女,我这只镯子,也算得上是件稀罕物。我刚从英廷身上刮了层油下来,我若直接送他,他性子可恶,定当我小瞧他,不肯收,所以我就送给你了。你也别和我客气,我送出去的东西,宁可扔了,也不回收的。” 韦春龄虽觉她的想法奇特,但一心去西江旅馆,也不和她废话,谢了一声,便收下了手镯。 俞挽师让彩铃丫头送她出去,又抓紧时间问了句:“英廷还不知道你是女的吧?” 韦春龄摇摇头:“我和他拜了把子。” 俞挽师笑倒在榻上。 第33章 一步之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韦春龄他们赶到时,甘熊已经将旅馆一口大衣柜拆下,让韦守中躲在柜中,他连人带柜背在身后,正准备从窗口跳到大街上,然后沿街奔跑,直到看到第一辆马车为止。 他如果真这么做了,不说成功与否,青帮弟子的损失肯定就不止目前这点人数了。 王齐到了后,马上将负责监视的弟兄们撤下,解除了对旅馆的封锁。 他刚刚下完令,就听到头上玻璃声碎,一个庞然大物从二楼窗口跳落,闷头就跑。 侯英廷在后面叫了声:“甘熊!” 甘熊听到主人声音,浑身一震,停止了奔跑。 侯英廷看了甘熊的比划后啼笑皆非。他之前听王齐和韦春龄二人的叙述,知道韦守中男扮女装逃出来的,他怕甘熊不知好歹,当众打开柜子,让众人都看到韦守中的狼狈样子,便吩咐他再把大人连同柜子背回旅馆。 韦春龄和甘熊一起进了旅馆房间。不久,她面色古怪地出来,说:“爹要一件长衫,才肯出来。” 侯英廷和王齐都忍着笑。王齐当场找了个和韦守中身材相仿的青帮弟子,命他只留条内裤,其它衣物全部脱了,给韦守中送去。 韦守中整装完毕,才总算出了门。 王齐为避免尴尬,带手下先走了,只留下一个,送韦守中他们去码头。 韦守中问:“坐船去杭州到底要多久?” 那人说:“差不多一天。” “这么久?” “今日班次的火车已经没了,明日上午最早一班八点发车,也要下午两三点才到。” 韦守中和侯英廷一商议,觉得夜长梦多,还是先坐船去杭州稳妥。 他们到码头后,很快来了个船夫,将他们接上一条狭长的小船。 这时又来了个人,和送他们来码头的青帮弟子耳语了几句,送他们来的人跑到侯英廷身边,低声传话。 韦春龄没想听,但她恰好站得离侯英廷近,耳朵又灵便,隐隐听到几个字:“……货已备好……等着出发……”她不禁捏了捏拳头。 侯英廷朝传话的青帮弟子点点头,让甘熊打赏。甘熊给完钱,看着侯英廷。侯英廷说:“你留下看着货,我先去趟杭州。” 韦春龄这才松开了拳头。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侯英廷。 因为船被他们几个包下了,他们一上船,船就离岸而行。 韦春龄提心吊胆地奔波了一日,一旦放松下来,马上觉得困倦。她晚饭也没吃,就进船舱躺下,一觉,睡掉了足足半个船程。 次日早上,韦春龄睁开眼睛,因睡得太多,脑袋十分沉重,好像有人在里面打年糕。她忍不住想要再多睡会儿,却听到肚子发出几声叫唤,提醒主人它很久未进米食了。主人一个鲤鱼打挺,跳到船板上,迅速梳洗完毕,出门觅食。 早上七点多,江面上雾气重重,好似揭开了煮熟的米饭的盖子,天空中也浓云惨淡,天与水浑然一体,难解难分。上海早已被抛在身后,一片雾茫茫中,隐约掠过几处起伏的青山,块块交织的农田。 船头甲板上此时只有侯英廷一人。他赤着双脚,盘腿坐在船舷边钓鱼。他身旁放着一大一小两只桶,小一点的桶里放鱼饵,大一点的装他钓上来的鱼,现大桶内还空无一物。 韦春龄和侯英廷打了招呼,学他的样子,脱了袜子在甲板上坐下。 她把两只脚浸到水里。侯英廷瞥了眼,说:“早上水冷,仔细别着凉了。”韦春龄说:“不碍事。”她双脚乱踩,水花四溅,侯英廷身上的衣衫也溅到了水,他却不为所动。 韦春龄促狭心起,忽然伸手掬了把水,直接往侯英廷裤/裆上泼去。 侯英廷忙拿手边大桶一挡,佯怒说:“再闹,早饭没鱼吃了。” 韦春龄一听,立刻收敛了。 她和黄明堂等人如此闹惯了,自己不觉得什么,看在侯英廷眼里,更觉得她是个调皮的男孩子,心里有几分可惜之余,又不禁有几分感伤。 侯英廷和韦春龄说起昨天的事,韦春龄忽然想起来,把俞挽师送她的手镯给他看。 侯英廷接过手镯弹了弹,又对着光看了片刻,不由得吹了声口哨:“不管她什么用意,这镯子确实难得。她既给了你,你就好好收着吧。” 韦春龄将镯子重新戴上手腕,又着意看了看他。侯英廷被她看得奇怪:“干吗?”韦春龄摇摇头,心想:“俞挽师既然看出我是姑娘家,想必把我当作英廷哥哥的未婚妻,所以才把这只镯子给了我。不过这话我现在可还不能告诉他。”她心里愉悦,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丝丝笑意。 侯英廷看着她,心中又一次怦然而跳。他怕对方察觉自己的心思,忙抓了个话题,说:“俞挽师这人,脾气古怪,她才见面就给你这份礼物,看来是很喜欢你。” 韦春龄被他勾起了兴趣:“这人以前真是你上司?” “是啊。你别看她现在身子骨弱了,年轻时候可是一员猛将。” “可她是个女人……” “穆桂英不是女人?樊梨花不是女人?刘永福将军当年组建黑旗军,在越南境内数次击败侵略的法军。黑旗军主力是盾牌队,盾牌队主力是飞云队。飞云队全是女兵,飞云队的统帅,是刘将军的如夫人。她率领的飞云队,每次打仗时踩着空中飞索,高来高去,神出鬼没,敌人们怕她们怕得什么似的。”“全是女人?”“是女兵。俞挽师是这位如夫人手下第一战将。她后来受了重伤,不得已才退伍。我刚入队时,替她当通讯兵,受过她不少照顾。” 韦春龄是第一次亲身接触到一位光明正大干着男人活的女人。俞挽师虽然已经退伍,但依旧是一大帮派的堂主,在社会上叱咤风云,令多少须眉俯首称臣。她想着俞挽师,想着刘永福那位如夫人和她的飞云队女兵们,又不禁拿俞挽师和自己做了番比较,认真考虑了下她恢复女身后,依旧随着自己心意生活的可能性。 侯英廷见她突然不说话了,不由得有些不安,但很快,她又露出笑容。 侯英廷清了清嗓子,说:“那次在燕子山,你……” 雾气渐渐散去,几只飞鸟凌波贴水飞过。侯英廷的鱼竿猛地动了几动,终于有鱼上钩了。 船家将侯英廷钓上来的刀鱼剁碎,包了馄饨,给他们一人一碗。 侯英廷吃着馄饨,再一次漫不经心地问:“那次在山中,你为什么突然走了?” 韦春龄吹着一只大馄饨,头也不抬地说:“会中有急事。” 侯英廷不信:“可你前一天还想着留下打猎呢。” 韦春龄坚持:“之前忘了,晚上突然想起来的。对了,那天我走的时候,听到你在梦里叫我的名字。”侯英廷“呵呵”地干笑了两声,低头喝汤。韦春龄却凑近他,眨着一对天真无辜的大眼睛问,“你梦见我什么了?” “忘了。” “骗人。” “真忘了。” 韦春龄顺利转移了话题,但她不想就此中断谈话。她现在对着侯英廷,像一只猫对着毛线球,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去扑腾。她说:“英廷哥哥,你这次来上海,是有重要事情吧?却为了我爹,奔波来去,耽误了许多时间。” “事情都办完了。你爹对我有提拔之恩,我在他不顺当时略加援手,也是应该的。” “知道你为人的,觉得应该;不知道的,还以为……” “以为什么?” 韦春龄狡黠一笑:“以为你还惦记着我的姐姐呢。” 侯英廷暗叫“惭愧”,他想:“如果他知道我每次见到他就心慌气短,该有的不该有的念头一股脑儿涌上,我心里为之动摇的根本不是他姐姐,而是他本人,他会如何想我?” 如果说上次在燕子山,侯英廷还能把自己的春梦当作醉酒后的一时失误,这次,他与韦春龄接触下来,她救父亲时的沉着机敏、杀伐果断,以及她在自己和俞挽师关系上的分寸拿捏等,却都让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陷入对一个男孩子的倾心中。 侯英廷有点大男子主义,还有些军人式的迷信。对他来说,爱上男孩,那他本人离变成娘娘腔也不远了。而一个娘娘腔的统帅,只能给他的军队带来失败和死亡。 韦春龄还在大胆扑腾,侯英廷却渐渐地沉下了脸。 与此同时,船家将另一碗刀鱼馄饨送进了韦守中的房间。 要说韦春龄和侯英廷一大早就单独呆在外面甲板上,做父亲的难道毫无所觉?韦守中尽管前一日受了惊,但说句公道话,他还不至于老糊涂,这天他睁眼没多久,就知道女儿和曾经的手下大将在哪儿了。 韦守中仔细想了想,觉得他女儿可能和侯英廷有缘。他本就打算将女儿嫁给这人,一时受挫,谁想到峰回路转,两人还是凑到了一块儿。这次,韦春龄看来是不会再拒绝侯英廷了。 韦守中是胸中有丘壑之人,虽然他刚丢了官,又正被一位朝廷重臣追杀,但政治风谲云诡,随时天翻地覆,他在乎的,也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如何在目前中国所处的复杂局面中杀出一条血路,笑到最后。他已预感到慈禧风烛残年,大乱近在眼前。这时候,他急需的,是一支忠于他的军队,给予他在乱世中一较雌雄的资本。他原来拥有过的军队都是清政府派给他的,他换了职位,也丢了军队。侯英廷和他不同,他的廷字营完全是他自己的,从他在越南时起便跟着他了,此后又不断扩张壮大。所以这个女婿,他是要定了。 韦守中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馄饨,对外面甲板上发生的事情不闻不问,也不许其他人去打扰二人。他打定主意,船一到杭州,他就把韦春龄女扮男装之事告诉侯英廷,最好就在武馆,让两人完婚。至于这会对还以“韦春龄”之名留在庆亲王府卧底的小儿子产生什么影响,他暂且没有想到。 老子想得顺心,女儿却在吃完馄饨后,发现气氛有了奇怪而突兀的转变。 她想多亲近侯英廷,但侯英廷像是高海拔的雪山,在底下时明明春意融融,一走到半山腰,便风霜雨雪严相逼。侯英廷明显躲避起她来。 侯英廷一吃完馄饨,便找借口进去韦守中房间,和他谈论古今,分擘时事,一谈就谈到了午饭时候。 侯英廷坚持,就他和韦守中两个人,在船舱内吃了午饭。 午饭后,侯英廷马上回房午憩。韦春龄跑到他房间前,敲过一次门,没有回应,她在门口站了会儿,无聊地走了。 等侯英廷午憩完从房里出来,码头已在望。 韦春龄说:“英廷哥哥,我刚才也钓到……” 侯英廷朝韦守中走去:“大人,我们快到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码头登陆。 陆多青早就派人在杭州的几处码头梭巡,他们一到,就有人过来迎接。 侯英廷认识来接的人,他对韦守中说:“大人,英廷在上海还有些私事未了,所幸大人平安抵达杭州,英廷可以放心离去了。” 韦守中大吃一惊:“你现在就走?” 侯英廷说:“我来时已查了火车时刻表,现在还来得及赶上今日最后一班去上海的火车。” 韦守中听如此说,当着许多外人,也不好勉强。他心里叹了口气,谢过他这次为他们费心,又让他一路小心。 侯英廷向韦守中鞠了一躬,转身就走,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韦春龄一眼。 他昂首挺胸走了一段路,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轻盈的脚步声,紧接着身旁一阵劲风掠过,有人挡住了他的路。那人朗朗然地说:“站住!我有几句话,你听完再走!” 路人们不知什么事,纷纷转头看向这边。不远处,韦守中还站着,脸上有几分错愕,有几分不安。 侯英廷见避无可避,只得勉强挂上笑容:“景煊弟弟,你还有甚吩咐?” 韦春龄一双美目微微起了丝波澜,她犹豫了,但侯英廷就在眼前,她性子中炙热蛮横、不管不顾的一面迅速抬头,她说:“英廷哥哥,我后悔了。” “后悔?” “我后悔和你拜把子、结成兄弟了。我喜欢你,可不想当你的兄弟。” 侯英廷瞬间十分狼狈,明明是从对方口里说出的话,倒好像是谁从他心里窥探到了秘密,当众揭发。他满脸通红,神色严厉:“你开什么玩笑?我姓侯的岂是随便和人拜把子的?我愿与你性命相交,你既然不愿,那就从此作罢,又何必拿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来恶心人?”他还要说,见韦春龄一脸受伤,眼中隐隐生出泪光,他心里一疼,便说不下去了。 韦春龄深吸口气,说:“有些事,因为牵涉到另一个人,我现在不便告知,不过真相总会水落石出。” 侯英廷怔愣地看着她。 韦春龄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 第34章 大太监 小钩子远远地看到奕劻房里的小厮祥图走来,就跑进屋喊:“来了,来啦!” 里屋那木回了声:“已经好了,你让他进来。” 祥图顺利进入了屋里,正好韦景煊和那木从里面走出来。韦景煊见了他就问:“你怎么来了?王爷又有什么吩咐啦?” 祥图说:“来了几位客人,不知怎么谈到古今名画上,他们想瞻仰下王爷收藏的几幅元代画面的作品。王爷想起有一幅王蒙的画在世子福晋处,所以派奴才来拿。” 韦景煊说:“是《幽壑听泉图轴》吧,我已经临摹完了,早想还给阿玛,一直忘记,你来了正好。” 韦景煊叫小钩子进屋,将一只长圆筒交给祥图。祥图谢过她,背着圆筒走了。 他一走,韦景煊便对小钩子使了个眼色。小钩子会意,急忙跟上去。 那木有点担心:“真倒霉,这画摆在那儿多少年了,无人问津,怎么今天突然有人要来赏鉴了?不会被他们看出破绽吧?” 韦景煊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是奕劻舍不得画,怕我刘备借荆州,一借不还,才故意找了个借口问我要回去。” 他说:“这画是圆明园烧了后从宫里流出来的,没有多少人见过真迹。要论笔法,我自信已经模拟得以假乱真,唯一不足,是乾隆爷在画上盖下的一个个大印。金石非我所长,时间又太仓促,但愿来客中,没有端方一般的金石名家。” 那木被他说的更是紧锁眉头。 韦景煊安慰她:“真要被识破,大不了王爷责罚我一顿。庆宽那边,我们另想法子,你别愁眉苦脸的。” 那木叹了口气,依旧愁眉不展。 不久,小钩子蹦蹦跳跳地回来了。两人忙问她,她笑说:“小姐,你笔法如神,那些个文人墨客,并我们家王爷,没一人看出不对劲,都在那儿没口子地称赞画呢。” 韦景煊这才彻底放心。 这天下午,韦景煊和那木照计划,坐车去大栅栏街的茶庄见一个叫庆宽的人。 要说这个庆宽,原是和硕醇亲王奕譞府里的画师,后来进了内务府,因丹青了得,能画,能设计,能赏鉴,深受慈禧赏识,派了他设计颐和园,此后一路高升,从内务府员外郎,升至晋三院卿。 韦景煊因父亲的事要找人和慈溪沟通,第一个便找到他。 他们在包房中坐下不久,那木便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底下一顶小轿停到门口,庆宽从里面走出来。 韦景煊说:“都说这庆宽有收藏癖,老佛爷让他负责收回圆明园中流到民间的文物,凡经他手的,倒有一大半,成了他自己家的东西。王蒙这幅真迹,也是当初圆明园中珍物,希望能让他满意,别再要求其它了。” 这次换那木安慰他:“他要钱也没关系,我把我的储蓄全带来了。”说着,她拿出一刀银票。 韦景煊一愣:“有多少?” “十多万两吧。” “这么多?” “去年更多,东借西借,只剩下这么点啦。可惜你跟家里闹翻了,不然我们俩的钱凑在一起,准够了。” 韦景煊暗暗吐舌,想他一生的积蓄大概也不到这位小郡主的一个零头。他心里感动,想对那木说几句真心话,外面脚步声响,店伙计吆喝领路,已把庆宽领到门前。 庆宽身材矮小,文质彬彬。他的衣着看似朴素,料子、做工,却是绝好。他一个人进屋,要了壶太平猴魁,双方寒暄了几句。庆宽想:“醇亲王府的人和我说,庆亲王的小郡主找我,要我替她辨别一幅古画的真伪。现下看来,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她旁边这位花容月貌的,莫是那个奕劻抢来的儿媳?” 那木注意到庆宽偷偷看了韦景煊好几眼,她说:“庆大人,老实说,我对于字画,没多大兴趣,这次想找您辨认画真伪的,是我的大阿嫂。” 庆宽心想:“果然是她。” 韦景煊和那木合力,将一幅画从长圆筒中取出,一人执一头,将画展开。 画上崇山峻岭,小桥流水,上方还题了首乾隆的诗:“落落苍松下,人居绝四邻。清风永今日,明月是前身。有水隔尘世,无桥度客人。山樵高致在,底辨赝和真。” 庆宽只看了几眼,便吃惊地说:“这的是王蒙亲笔画的《幽壑听泉图轴》啊。我有幸见过一次这画的拓本,别的会弄错,这多处乾隆爷爷盖的章,断不会弄错。” 他说着笑起来。韦景煊明白他话中的调侃,也笑了一下。 韦景煊看看那木,说:“若庆大人不嫌弃,这幅画就送给大人了。” 庆宽眉毛一跳,连声推辞:“这画得来不易,庆王爷想必也爱如珍宝,我无功不受禄,怎么能据为己有?” 韦景煊说:“庆大人,您是聪明人,我也不跟您绕圈子了。前些日子,不知是谁在老佛爷面前参了我爹一本,说他暗中勾结康有为和梁启超,欲对朝廷不利。老佛爷听后大怒,立刻革了他的职。庆大人是老佛爷跟前红人,还望能代我爹,跟太后美言几句,洗清他的冤屈。” 庆宽痴痴地看着王蒙的画,好似恨不得钻进画中,呆着不走了。他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韦景煊的话,犹豫说:“老佛爷最恨康、梁党,举朝莫不知晓。别说韦大人,就是比韦大人来头大十倍的,现在也还吃着苦果子呢。其它事,我或可勉为其难,在老佛爷面前进言一二;这件事,可实在超出我所能为。” 韦景煊说:“此事自然极难,所以我们才想到找庆大人帮忙,除庆大人外,没人能够了。” 庆宽又看了几眼画,忽问说:“庆王爷知道你们送这幅画给我吗?” 韦景煊说:“他不知道。” “这要命了。万一以后他察觉,问我要起来,我哪敢不还?” “庆大人放心,他轻易察觉不了。” “哦?大概王爷宝贝太多,从来不看一眼这画?” “倒也不是,王爷偶尔也会看一看画的。所以我先问他借了这画,照本临摹,画了一幅。现在王爷手上的,是我的仿画;庆大人即将带回府的,是王蒙的真迹。” 庆宽惊讶地重新打量了番韦景煊。那木从旁说:“我大阿嫂画的和王蒙的简直一模一样。今天有客人上门,要和阿玛一起看这幅画,他们全没看出来呢。” 庆宽说:“看来贝子福晋,也是丹青高手了,以后倒要多请教。” 韦景煊说:“我小时候学过几年画,若能蒙庆大人亲自赐教,真是三生有幸。这画还请大人收下,我爹的事,也有劳大人费心。” 话又绕回到韦守中身上。 庆宽在包房内踱来踱去,一面见猎心喜,很想将王蒙这幅画据为己有,一面又觉得韦守中这事颇为烫手,别说毫无把握劝慈禧回心转意,即便真的能够,他也不想因此得罪袁世凯和庆亲王。 他突然停步,双手一拍:“有了。”韦景煊和那木都期待地看着他。他说,“当今天下,若有一人真能叫老佛爷改变心意,此人只能是他。” 另外二人齐声问:“是谁?” “李莲英大总管。” 那木恍然大悟:“我怎么竟忘了他?”韦景煊似乎也听过这人大名,默不作声地听庆宽说下去。 庆宽兴奋地搓着双手,又深情地看了眼已经收到圆筒里去的画,他说:“只要此人出马,韦大人立即便能官复原职。” 韦景煊说:“到不求官复原职,只希望澄清我爹的冤屈,免教诬告的小人得意。” 庆宽好奇:“令尊大人果然和康、梁二人无关吗?” 韦景煊理直气壮地说:“我爹一心忠于老佛爷,怎么会和背叛过老佛爷的人有往来?” 庆宽心里不信,但也不深入追问。他谈到请李莲英帮忙需给出的费用,不等韦景煊开口,那木就说:“十万两银子,够不够?我丑话说在前头,超过这个数,我们可没有了。” 庆宽本只打算要五万两的,一听之下,皱皱眉头,说:“要请动那位,十万两恐怕……罢了罢了,这画我实在喜欢,若是不够,我宁愿自己贴补上。” 那木欣喜地瞥了眼韦景煊。她是急性子,当场点出十万两银子的银票,交到庆宽手上。 庆宽也不再点,随意塞进袖囊,笑说:“小郡主够爽快,叫我想起我以前的小主子、现在的贝勒爷了,真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那木脸上一红,沉下脸不说话。 庆宽拿了钱和画后,要他们等他消息,他先下楼,坐轿走了。 韦景煊对那木千恩万谢,可也有些心疼,他说:“十万两,就这么没了……” 那木说:“没事,等下次过节,阿玛心情好,还会给的。” “这些钱,我一定想法子还你。” “可千万别说这见外话。我反正快走了,能最后帮你和景煊哥哥一个忙,也算了结一个心愿。” 韦景煊皱眉:“这话我怎么不懂?你快走了,你要去哪?” 那木苦笑:“你没听那位庆大人说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阿玛已经把我许配给醇亲王的幼子载涛贝勒了。” ———————————————————— 话说庆宽,他离开韦景煊二人候,先回府放好了画,然后再赶往宫中见李莲英。 李莲英正好要去慈溪处当班,庆宽一把将他抓住,将韦守中女儿求他洗刷父亲冤情一事说了,再偷偷塞给他三万两银票。 李莲英喜说:“那么多?” 庆宽面不改色地说:“只有您才真正能在老佛爷面前说得上话,这些算不得什么。” 李莲英站着想了会儿,计上心来,他说:“我看袁世凯那厮不顺眼很久了。他送的那只贼厮鸟,每天叽叽呱呱,吵得我脑仁疼。行,这次咱们就恶心他一回。” 为了表示对庆宽好心传递消息的谢意,李莲英很大方地从三万两银票中抽出三千两给他。庆宽自然不敢要。二人推托来去,最后,李莲英差点翻脸,庆宽才好歹收下了。 李莲英来到慈禧处。老佛爷今日气色不错,正在观赏几株印度进贡的红睡莲an这种睡莲经特殊方式培育,栽在盆内,到了花期,每日傍晚开花,上午闭合。 本来,尚未到红睡莲开花的时节,但为了讨好太后,送花使者不知采用了什么方法,光线一暗,盆中的数株睡莲便渐渐舒展身体,露出血红的花瓣。 李莲英灵机一动,便劝慈禧说,难得这花路远迢迢,赶来供老佛爷一顾,若单是看看,未免不足,何不与花合影一张,也算不负送花人的殷勤。 慈禧让他这就去安排。 李莲英又说,若单是合影,似缺少趣味,莲花在印度,被视为圣物,与佛教有甚深缘分,不如老佛爷就扮作观世音菩萨,来和花合影。 年老的人,有时性情反而和孩子一样。慈禧听了这建议,喜出望外,不但自己扮,要求李莲英也扮。 李莲英笑说:“奴才名字中就有个‘莲’字,生来就是供奉老佛爷的,奴才还要扮什么?” 慈禧也笑说:“你别油嘴滑舌,哀家若扮,你也逃不掉哦,今儿个干脆一起发疯,搅闹回天庭。” 李莲英选了韦陀菩萨来扮。 摄影师带了器具来后,李莲英吩咐先照慈禧和红睡莲,再照他和红睡莲。 慈禧不惯照相,拉长着脸,有些紧张。她让李莲英站到她身后,合影一张,李莲英笑说:“不必站了,奴才和老佛爷的合影,已经有了。”慈禧不明他用意,也不坚持。 次日,李莲英拿洗好的照片来见慈禧,他说:“老佛爷,昨日的三张照片,已经出来了,请过目。” 慈禧不解:“明明记得是拍了两次……” “老佛爷,确实是三张:老佛爷先和睡莲合影一张,接着奴才和睡莲合影一张,最后老佛爷、奴才齐和睡莲合影一张。”他边说边呈上照片。第三张上,果然李莲英站在慈禧身后。因慈禧拍得早,她照上的莲花展开的比李莲英那张上面的小,而她与李莲英合照的那张,上面莲花却与她的那张上一模一样。 慈禧百思不得其解,李莲英叫来摄影师,让他将合成照片的原理,阐述了一遍。 慈禧深感惊讶,愈发觉得洋人的玩意儿,真是如鬼如神。 李莲英别有深意地对慈禧说:“这合成照片,能把不在一起的人,硬生生地拼在一起,好玩是好玩,但若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栽赃嫁祸,颠倒乾坤,不是令受害者有口难辩、有冤难伸吗?可怕,可怕。” 慈禧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问摄影师:“合成照片和原照没有一点区别吗?” 摄影师说:“合成照片再精巧,在内行眼里,终归和原照有差别。” 慈禧命人将韦守中在时报馆前的照片拿来,给摄影师鉴定。 摄影师早拿了李莲英的好处,一口断定:“这张是合成的照片。” 慈禧挥挥手,让摄影师退下。 李莲英小心窥探慈禧脸色,本以为她会勃然大怒,但她只闷闷地坐了半天,才摇摇头,说了一声“胡闹”。 当天,袁世凯被叫进宫中,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垂头丧气地出来。 三天后,韦守中官复原职。 第35章 小郡主自以为爱上了一个男孩 韦景煊进来的时候,韦春龄正伏案疾书。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抬地说:“你先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话就完了。” 她写完向孙中山陈述陈少培行径的信,从头到尾通读一遍后,满意地点点头,交给丫头陌青封印寄出。 她这才转头看韦景煊,一看之下,却吃了一惊。几天不见,韦景煊精神萎靡,一侧腮帮子像被马蜂叮了,又红又肿。她问:“你怎么了?” 韦景煊说:“我上火,牙疼得不行。” 韦春龄凑近看看他的牙,他不太乐意地张了张嘴。韦春龄说:“好好的,怎么会上火?你吃了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心事?” “春儿,那木要嫁人了。” “哦,她这次帮了我们不少忙,我们得好好给她准备份谢礼才行。” “春儿,”韦景煊苦恼地望着她,欲言又止。韦春龄不接口,静静地望着他,他终于忍不住,低声说,“我不想她嫁人。” 韦春龄一笑:“怎么,你喜欢她未来的夫婿?” “哪里能够?我见也没见过那位贝勒爷。” “那你喜欢那木?” “不可能!”韦景煊声音大得把自己吓了一跳。门外本有几只鸟在啁啾,也因此噤了声。韦景煊可怜巴巴地低声说,“我怎么可能喜欢那木?她是女孩子。” 韦春龄一皱眉:“你怎么不能喜欢她了?你难道不是男孩子?” “你知道我只有外表是男孩。” “那只是你觉得。你也不小了,我问你,你每天睁眼□□时,想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韦景煊整张脸上都像长满了牙,都在疼。他转身要跑,被他姐姐一把按在椅上,动弹不得。韦春龄逼问到他头上。他说:“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这是生理现象,没法自控的,还有人想着动物呢,难道他就是禽兽了?反正我知道自己,是生错了身体,男儿身,女儿心,我才不跟那些个臭男人一样呢。春儿,你难道还不懂得我吗?” 韦春龄放开他,神情严肃地说:“我原先和你差不多想法,但我现在想:何谓男人?何谓女人?会不会是我们给自己设定的框架太小了,一旦溢出框架的部分多了,就乱了手脚、不知所措呢?其实管它什么男女,你就是你。你一听那木要出嫁,就急成这样,牙都肿了,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韦景煊双眼眨巴眨巴,两串眼泪滚落下来,他说:“春儿,听说她要出嫁,我心口疼得好像有一柄刀在里边剜。她那个未婚夫,我见都没见过,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我从没这样过。我很怕。你对侯英廷,也是这样吗?” 韦春龄还没机会吃侯英廷的醋,但她点点头,说:“一模一样。” 韦景煊叹了口气:“看来,我大概是喜欢她了。可她不会喜欢我的。” 韦春龄反驳说:“我看她倒是喜欢你得紧,为了爹的事,一下子就把她的私房钱全拿出来了。” 韦景煊苦笑摇头:“她那是喜欢她的大阿嫂,和我说的,不是一种喜欢。我天天和她在一块儿,我清楚她得很。她最讨厌软弱、胆小的娘娘腔,她喜欢飞扬勇决、潇洒来去的男人,好比你。”韦景煊说着,有几分羡慕,有几分幽怨地瞥了眼韦春龄。 韦春龄瞪大眼睛:“她怎么会喜欢我?你别……” 韦景煊打断她,声音里有他自己也没意识到的冷酷:“她亲口对我说的。她不是喜欢你,是喜欢你扮演的‘韦景煊’。呵呵,她便不说,我又岂会不知道?” 屋里静了一会儿,姐弟俩各想心事。在韦景煊,是被迫承认自己喜欢上那木后,仿佛一个人被一劈为二,一边是他迄今为止安心蜷缩的壳,壳中,他只要抱定一颗女孩心,所有被世人恻目的言行举止、兴趣爱好,都可被他自己原谅和消化;另一边则是他喜欢的女孩,如果想要得到她,他必须破壳而出,踏入他深恶痛绝的领域,与己为敌。在韦春龄,她出于私心,希望弟弟能认清自己本来的身份,与她交换回来,这样她就能让侯英廷知道,自己是个女孩子,他不必因为喜欢自己而自我厌恶。 还是韦春龄先开口:“那木几时出嫁?” 韦景煊□□了一声,捂脸说:“我不知道。一有人说这事,我就躲开了,我没法听,我怕自己会冲过去掐住那些人的脖子。” “可你听不听,她总要出嫁的,你打算怎样?” “我打算怎样?我能怎样?” “你可以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然后和她一起远走高飞。” “不!”韦景煊惊恐地看着他姐姐。 韦春龄看到他像只被猎人逼入绝境的受伤小兔子,不由得心软了,暗暗责备自己的自私。她把弟弟抱在怀中,好言抚慰了一番。韦景煊的泪流得更凶了,最后索性嚎啕起来。 韦春龄心里为难,想弟弟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木铁定是要嫁别人了,难道自己就听任他伤心欲绝? 她忽然灵机一动,在弟弟背上重重拍了两下,说:“别哭了,到时眼睛肿了,回王府被人查问,没的露馅。你去洗把脸,换身男装,我带你去个地方,帮你换换心情。” 韦景煊被她推着,跟陌青去洗了脸,换上韦春龄的一套男装。 他垂着头在客堂间坐了会儿,听到环佩叮当,一抬头,看到韦春龄正穿着他来时的衣服,微笑低头看他。 韦景煊迷糊地说:“你……” 韦春龄一把拉起他,说:“走吧。” 韦春龄即使着女装,也是英气勃勃的。她拉着弟弟上了停在门外的一辆马车,吩咐车夫:“去八大胡同。” 韦景煊一路上昏昏沉沉的,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没注意他姐姐又和车夫说了什么。直到车走上八大胡同的陕西巷,他才察觉了异样。 韦景煊打开车窗,往外探了探头,又缩回来。他有些羞涩地问:“春儿,你到底带我去哪儿?” “这里你不认识?” “我整天呆在王府,少有出门活动的机会,出门也只去几个地方,哪里能什么地方都认识了?” “好,我告诉你,这里是八大胡同,京里凡叫得上名字的□□和相公,都聚在这块。我因会中任务,和这儿的群青班打过一次交道,认识了她们班主。今天,我让她找个可爱的女孩子专门服侍你。” 韦景煊脸涨得通红。他捂住双耳,仿佛要挡住韦春龄这些话。车一停,他就要冲下车子逃跑,被他姐姐一把捞回,按在车椅上。 韦景煊求饶说:“好姐姐,我错了,你放过我吧。” 韦春龄毫不通融:“你每天早上睁眼后干的事,以为我真不知道?小钩子都如实向我汇报了。” “那死丫头……” “我看你和一般男孩子也没什么不同。黄明堂告诉过我,他有一段时期,也特别敏感焦躁,那时他喜欢的一个女孩和别人跑了,他天天失魂落魄,后来他老子带他去疏通了一下,才好了。” 韦景煊又想去捂耳朵了,他急得直跺脚:“春儿,春儿,你一个女孩子家……” 车夫在外面催:“下不下车?” “马上。”韦春龄应付完车夫,牢牢盯住弟弟,“你怕什么?你喜欢的女孩要嫁别人,你无可奈何,心里难受,我才带你过来。你就当是接受一种治疗。我只带你来这一次,有没有效,要不要继续,我可不管。你怎么说?” 韦景煊听到说那木要嫁人,心中又是一痛,他想:“也是,我现在回去,也不过一个人痛苦。我既舍不得她,又不能为她做出改变,这样没头没脑地挣扎下去,我怕不是要疯了。” 他的右手,不知怎地就抽搐起来,心跳也越来越快。他心中害怕,握住了自己右手,深吸了几口气。 韦春龄一直鼓励地看着他。他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好,我就当是药,先试一试。” ———————————————————————— 韦春龄把弟弟送入了群青班,自己坐车回四合院。车行到一半,“哗啦啦”地下起雨来。 车快到家门口时,青石地板上已积了几寸高的水。韦春龄没带伞,她从车上跳下来,踩着水往里跑。一个年轻女孩撑着伞,站在她家门口发呆。 韦春龄敲打大门时,转头看了眼女孩,原来是那木。 韦春龄前后左右看看,诧异地说:“你一个人来的?” 那木流海上沾了一排水珠,眼睛仿佛透过一层水帘看着她,朦朦漻漻。她点了点头,说:“我来找景煊哥哥,他在不在?” 韦春龄虽经常出入庆亲王府,但和那木没单独说过话,她自己觉得,两人只是比陌生人更近一层的关系,尚谈不到相熟,况且“男女有别”,她怎么就一个人冒雨来找自己了呢?但她突然想起刚才韦景煊对她说的话,不由得低头抿了抿嘴角。 陌青听到敲门声,跑来开门。韦春龄先把那木拉到屋中。那木的伞大,她又穿着韦景煊给她定制的长筒套鞋,所以没怎么淋湿。韦春龄可是湿了一半。她让那木在客堂间稍歇,她进去擦干身体,换上韦景煊留在她这儿的一套衣服,也不梳头,散开了头发,去见那木。 那木本来一脸忧愁,看到她眼睛一亮,差点拍起手来,她说:“大阿嫂,你真好看!” 韦春龄揉揉她的头:“孩子气。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见个男孩?被你阿玛和额娘知道,又要挨骂。” “我料定你也在这,他们若发现,我就说来找你的。” “你也学机灵了。可惜,景煊不在家,他刚去一个朋友家玩了。” 那木垂下头,那股忧愁的情绪又包拢住她。 韦春龄回想了下那木以前的样子,似乎是直来直去、活泼勇健,甚至有几分莽撞的,反正绝不是现在这样子。她不禁有些同情她。 那木伸手,从袖囊中取出一只螺钿漆盒,她把盒子放在桌上,说:“他不在也许更好。我虽然下定决心跑过来,真见了他面,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韦春龄伸手要开盒子,那木按住了她的手,“大阿嫂,你先别看。你帮我把这只盒子,转交给他吧。” “这里面是什么?” “是信。” “信?” 那木粉团子一样的脸上浮起些红晕,露出只有第一次恋爱的少女才会有的笑容,羞涩又骄傲,她说:“我从景煊哥哥在月仙窟为我出头那天起,就开始给他写信。不过我没寄出,所以他也没收到。可惜,只写了二十四封,以后就不能写了。” 那木忍下了一声呜咽,神情又坚决起来:“大阿嫂,你把这些信给他,等他全部看完后,你代我问问他。如果他看了这些信,对我也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好感,我便和家中决裂,也断不会再嫁旁人;如果他对我只是心生同情,或者一无所感,那就当一个痴丫头,因他做了场梦,如今把梦的碎片还给他,烦他一把火烧干净,从此我们两不相干。” 那木说了这些话后,就不再耽搁,问陌青拿了自己的伞,起身离去。 韦春龄忙让陌青送她回王府。 那木一走,韦春龄便打开了那只螺钿漆盒,看起小郡主写给她的信来。 信用鎏金的信封封好后,又在外面扎了大红的蝴蝶结,乍看倒像结婚喜帖。 韦春龄随便抽了两封信出来,一目十行,不知不觉间变了脸色。 这时候,脚步声响,韦景煊回来了。韦春龄抬头盯着他。韦景煊怕她责问,自己先讪讪一笑,抢着说:“我可是听你话,坐了好一会儿才走的。我心里全是那木,实在没法和她们干那事,要不下回……” 韦春龄“噌”地站起,一手抓了封信,一手抓住弟弟,她说:“对不住,是我轻看了那小女孩的感情。她刚刚来过这里,把她写给‘韦景煊’的信留下了。她应该还没到家,你这身装扮正好,快去追她,追到她,就告诉她,不忙结婚!” 她把信塞进弟弟手里,推着他出门。韦景煊一手抓信,茫然看着她。她一跺脚:“还不快去?她若现在出嫁,你一定会后悔的。” 韦景煊拔腿就跑,边跑边低头看信。 信上写的,无非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对心上人的一往情深,虽然看不到人,但凡所见,凡所闻,无不连系到这人身上。这份少女情怀,便没有这些文字,韦景煊也已明了;有了这些文字,更是栩栩如生,令人动容。 雨已经差不多收住了,几丝阳光冲破浓云,斜落到街上,清晰地划分出光与影的空间。 韦景煊看到前面靠墙处有两个女孩在走,其中一个还给另一个打着伞。他冲上去几步,叫说:“那木!” 那木蓦地听到这声喊,心头一震。她急急回身,看到半湿的韦景煊就站在离她十步远处。这是她认识韦景煊后,第一次看到他本来的样子,不过她不知道。谁又知道呢?一条从天而降的光柱恰恰穿过两个人的中间,他们都落在阴影中。 那木看到韦景煊手中的信,脸无血色,她又害怕又期待地看着韦景煊,好像囚徒听候法官的判决。 不管事后回想起来,初恋多么肤浅而荒唐不经,对有些人来说,第一次的动心,确实有翻天覆地的巨大力量。 韦景煊和那木此时,都像是陷在命运齿轮的某个凹槽里,除了自身的挣扎,再看不到其它了。 终于,韦景煊开口了,他说:“那木,听说你要出嫁了。祝贺你!” 第36章 两宫驾崩以后 次年秋天,先后传来光绪帝和慈禧的噩耗,满朝举哀。 韦春龄依旧住在德内大街附近的四合院内,和同盟会的联络人由陈少培改成了重圆。韦景煊也依旧以载振福晋的身份,居住在庆亲王府。 慈禧葬礼后三天,韦景煊一个人过来找他姐姐。天空阴森森的,百姓们还未从前几日的送葬仪式中恢复,仿佛那些纸糊的兵马车仗还挟带阴风,在阳世间逞凶,所以路上空荡荡的,韦景煊用了比平时少一半的时间,便走到了。 韦景煊先把带来的食材交给厨娘,让她中午弄火锅给他们吃。然后他又巡视了一回屋子,对下人们的工作进行了批评和指正。最后,他才去见韦春龄。 韦春龄在卧室里磨两把小刀,听到脚步声,她说:“要吃火锅,在王府不好吗?” “我想和你一起吃。” “我可以去王府找你。” “不行,以后你少来王府。” 韦春龄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停,她似笑非笑地说:“你一味阻止我去王府,那木知道吗?”韦景煊沉了脸,不说话。韦春龄又叹了口气,“你还是不打算告诉她真相?” 韦景煊摇摇头:“我还没做好准备。” 韦春龄说:“你是走了狗屎运,正好碰到两宫先后驾崩,小郡主要戴孝三年,婚暂时结不成了。但三年时光,一晃眼就过去了。老天给的机会你不抓住,恐怕以后很难再受到眷顾了。” “她不会喜欢我的。” “又说这种话。” “我配不上她。”韦景煊坐到他姐姐脚旁一只鼓墩上,把头靠着她,他的声音微微打颤,“春儿,比起她,我更对不起你。因为我迟迟不跟你换回来,你没法和侯英廷在一起了吧。春儿,你别怪我。我已经在钢丝上了,你要是怪我一点点,我必定要掉下去了。” “傻子……”韦春龄刚说了几个字,见韦景煊忽然面色大变,浑身抽搐,样子不同寻常,她忙扔下刀石,将他抱住,不断拍打和抚摩他的背部,好一会儿,他才呼出一口长气,恢复了过来。韦春龄急着问他怎么了。韦景煊说没事,最近心神不安,常常会莫名抽搐起来,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韦春龄为难地看着他:“我不是你,没办法替你感受和决定。但有一句话,你给我牢牢记住了——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最好的样子。如果别人不理解你,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韦景煊脸色蜡白,他勉强笑了笑:“谢谢你,春儿。” 结果是吃了火锅,聊了天,等到要走的时候,韦景煊的心事,还是沉沉地积压在那里,一寸一寸地蚕食着他的神经。 韦春龄把他送到胡同口,忽然好奇地问他:“听小郡主说她喜欢‘景煊哥哥’,你什么感觉?” 韦景煊想了想,说:“大概像是还在蚕茧里等待羽化的蝶,隐隐感受到了外面的花香鸟语、精彩纷呈,想要投奔诱惑,又怕是一场空欢喜。” 韦春龄心想,他和那木,真是走入了一条死胡同,目前来说,是毫无办法的了。 —————————————————————— 韦景煊离开韦春龄的四合院后,心情更糟了。一时的轻松,让现状更显得沉重而灰暗。他不但没有解决自己的难题,反而进一步意识到,他给韦春龄添的麻烦。他想:“春儿是极想让侯英廷知道,他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她、和她在一起的。但因为我不肯换回来,不肯离开庆亲王府,她怕我的卧底身份被人识破,遭遇不测,所以不敢向他透漏半点。唉,侯英廷真会等她吗?是我耽误了她……” 他怀抱阴郁的心情,回到了王府。 小钩子看到他就跑过来,还没说话,就听到一个声音从韦景煊卧房传来:“小钩子,她回来了吗?”小钩子冲韦景煊扮个鬼脸,大声说:“小郡主,回来了。” 韦景煊半是期待半是害怕地进到屋中。那木冷若冰霜地坐在一张椅子上,冷冷地问他:“你去哪儿了?” 韦景煊说:“我闷得慌,出去随便走走。” “你没去谁家做客?” “没。” “骗人!你一出门,我就让人跟着,你去了哪里,我一清二楚。” “哦,我想起来了。我中途经过景煊家,进去坐了会儿。” 那木猛地站起来,满脸通红,忿忿地指着韦景煊说:“景煊哥哥现在为什么不来了?不对,他来过的,但你从来不让我知道。上次他来,别人告诉我,也是你把他打发走了,你还让他以后少来我们王府。” 韦景煊若无其事地笑笑:“她又没事,来得太多,怕人说闲话。” 那木更是生气,还有丝被人背叛后的伤感,她说:“是我信错了你,我不该把心里话都告诉你。我以后,以后……”她想说几句狠话,一时想不出来,狠狠地跺了跺脚,气冲冲地甩袖走了。 韦景煊吐出一口气,无力地跌坐在她刚才坐了很久的椅子上。 第37章 羊角风 和韦景煊一样,载振近来心情也跌入了低谷。 这位贝子自受贿辞去一切官职后,一直闭门不出,在家反省。眼看当初弹劾他的人,一个个落马,他父亲向他保证,马上就能叫他官复原职,谁知,太后驾崩,临门一脚,踢到了门柱上。 载振依旧赋闲在家,而因宣统帝年幼,实际当政者换成了对奕劻父子毫无好感的载沣。他重新踏上官途之道,变得无限漫长。 一上午,载振无精打采地躺在他侧福晋安毓秀的房里发呆。 安毓秀坐在他旁边的矮榻上织一件袍子。 外边回廊上,从刚才起就站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嘀嘀咕咕,又说又笑。说笑声一停,丫头渠红和祥图先后进来。 载振看到祥图,回过神来,问说:“你怎么来了?王爷找我吗?” 祥图笑说:“倒不是找大少爷,是想问问安奶奶,还记得去年王爷借给您的一张古琴吗?” 安毓秀说:“你们看看,阿玛问我借去那些个瓶瓶罐罐摆着,从来不记得还。他才借了我没两天的古琴,倒赶着派人来要了。” 载振好奇:“王爷怎么突然想到这张琴了?” 祥图说:“王爷这两天闲来无事,想起来整理下家里的宝贝。他找大少奶奶来帮忙,大少奶奶把宝贝们分为字画、经卷等八大类,每一类又按朝代和风格细分,然后添上注解,编成册子。大类现已归整完毕,剩下些边边角角。今日他们翻出几本手抄本师旷琴谱,王爷就想起曾借给安奶奶一张琴,也有些年头,所以着奴才来取,到那边一起归入册中。过后若奶奶还要用,就再着人送过来。” 载振说:“难得王爷有此闲心,不过家里养了那么多客,怎么叫个女子去编这册子?” 祥图说:“大少奶奶独具慧眼,连那位内务府的庆大人也对她赞不绝口。大概王爷不欲外人知晓王府事物,所以才交给大少奶奶办吧。” 载振更奇:“庆宽怎么认识她的?” 渠红在旁边听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冷笑说:“爷,你是不知道大少奶奶的能耐。她现在我们府里,呼风唤雨,比太太还来得呢。区区一个庆宽算什么?北京城中,三教九流,有她不认得的人吗?” 安毓秀猛地站起,抱怨渠红:“你又要嚼人舌根了。这些话,我可不要听。祥图,跟我取琴去!”祥图巴不得一声,忙跟着她出去。 渠红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看着安毓秀离去,嘟囔说:“我的话哪一句不是事实?偏她做得,我说不得吗?”她挟带愤懑,将韦景煊在庆王府的所作所为加油添酱地说给载振听。经过她的渲染,韦景煊简直成了一个离经背道、不守妇道、又爱玩弄手段的人。他教坏了小郡主,气倒了太太,迷惑了王爷,在庆亲王府里已经一手遮天,为所欲为。 载振心中惊疑,说:“有这等事?怎么我一点不知道?” 渠红已不可阻挡,继续说:“大少爷是聪明人,一眼看透真相,所以从不亲近她,但我们王爷上了年纪,容易犯糊涂,现整个儿被她捏在手心里了,大事小事,都爱找她商量。别人都说,这儿媳妇怕不是为了儿子抢的,是老子自己相中了呢。” 这时,安毓秀从外面回来,渠红连忙闭上嘴,从后面出去了。 安毓秀笑骂:“死丫头,还跟我赌气呢。” 载振问她祥图去哪儿了,听说已经带琴回去,便让人来给他换衣。他被渠红说得疑神疑鬼,决定亲自去探个明白。 他白跑了两处,才知道奕劻现在紫梧书院,他一径向书院走去。 他刚跨入院中,就听内书房里传出一声琴音。琴声沉郁,如和风淡荡,雪竹琳琅。他穿桥度廊,走到书房门口时,琴音正好收住。他听到奕劻的声音说:“这就是《阳春白雪》?总觉着和上回听到的不同。” 另一个声音说:“阿玛上回听的是琵琶弹奏的《阳春白雪》吧?肯定不同的。” “不是同一个人谱的曲吗?” “是同一个人,只是演奏的乐器不同,编曲也做了调整。” “呵呵,我一下子听出来了。古之师旷有钟子期,今之师旷有我奕劻……” “阿玛,钟子期那是和伯牙。” 奕劻笑了两声,又说:“这琴有什么稀奇的?我看着和市面上卖的也差不离。” “阿玛又来了。所有琴当中,以唐制琴最为名贵难得,唐制琴中,又以‘春雷’为第一品。此琴虽不若春雷,却也是唐制琴中的名品,当世人手艺,无人能及。” “你怎么知道这琴是唐制的?” “这不难。琴身是用木头做的,木头上过漆,漆随岁月流逝,会显现出不同的断纹。从这张琴上的纹路推断,的确出自唐朝。更何况,这琴呈仲尼式,琴体龙池上以隶书刻着‘绿绮台’三字。据书中记载,唐制绿绮台一共有两张,一张武德琴,一张大历琴。武德另已有主,这张,应是大历绿绮台了。” 不知是谁拨了下琴弦,忽听“啪”的一声,奕劻叫起来:“怎么打人呢?” 另一个声音笑说:“打得好。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这名琴,也得配名师才好。阿玛于音乐上不通,别糟蹋了古人的心血。” “岂有此理,我自己的东西,我还不能碰了?我非要再碰一下。” “阿玛别闹了。” 里面传来欢笑打闹之声,听得载振气血上冲,满脸通红。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才走进屋中。 他原以为屋里只有奕劻和韦景煊两人,已打好腹稿,要羞一羞这俩,没想到里面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小丫头并五六个家丁。韦景煊弹奏完一曲后,已回到书桌后,正执笔编写这张琴的来历。奕劻要碰琴,小钩子捉了他双手,不让他碰。其他被叫来搬动整理东西的家丁,均笑嘻嘻地在旁看热闹。载振进来,倒让这些人都吃了一惊。 载振暗叫一声“惭愧”,忙向奕劻请安。 奕劻虽然在引经据典上经常张冠李戴,但于男女之情上,却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他一眼就从儿子脸上看出了不对劲。 载振还在没话找话,韦景煊忽然搁下笔,说:“好了,今日我有点乏了,先到这儿吧。”小钩子跑过去,让他扶着自己肩头站起。 奕劻送他们出去,说:“今儿个辛苦,今儿个辛苦,剩下的不多了,不赶着整理,你回去好好休息。” 韦景煊经过载振身边时,正眼也不看他一下。 庆亲王送走了“儿媳”,又打发了家丁,这才往书桌后一坐,看着儿子叹了口气。 载振也想告辞,被奕劻阻止:“既然来了,我说几句话,你再走。” 载振低头站着,聆听雅训。 奕劻心想:“春龄这娃娃怪可怜的。她凭白被卷入我和她爹的争斗,青春正好,却在我家守活寡。现在我和她爹已无利害冲突,我不过稍待她亲切些,以图弥补,便有人说三道四。加上近来我找她替我整理编册,那起烂嘴的还不知在背后怎么编派我们呢。载振多半也是为此而来。” 他说:“你和春龄成亲,有一年了吧?” 载振点点头。 “我听人说,你洞房当夜就把人撇下,至今也未曾理过人家。” “阿玛……” “我知道我知道,韦守中害你和那戏子分开,又害你丢了官职,你怪他,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韦守中得罪了我们,他女儿可没有。我当时也是一口气憋不住,受了袁世凯的挑拨,便把人家姑娘绑到我府里,逼人成亲。如今想想,很是后悔。我一直跟你说,凡事不可做绝。春龄也算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别做得太过分,让人家说我们不厚道,欺负完爹,又欺负女儿。捡个良辰吉日,先把这洞房圆了吧。” 奕劻教训完儿子,自觉卸了负担,一身轻松地离开书房,继续呼朋引伴、寻欢作乐去了。留下载振,默默思索。 实话实说,韦景煊的装扮虽然无懈可击,但载振每次见到他,都没有半点情绪上的动荡。他的妻子再好看,也仅仅是画上的美人,且是隔着文化和审美差异的西洋画上的美人。他非但没有被这公认的美貌折服,生出应有的柔情和怜惜,反倒奇怪地产生了些较劲和抵触的心思。 但渠红们的闲言碎语和他自己险些产生的误解,让他能够跳出韦景煊本身,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他,从而对他萌生了别样的兴趣。好比一个人再不喜欢吃蔬菜,见旁人对着这蔬菜议论纷纷,赞不绝口,他便也想着尝一口,试试味道了。 ———————————————— 韦景煊从书院回来,经过那木的小院,自然而然进去探望她。那木不在,丫头说她去了载振侧福晋处,不知什么时候回。 韦景煊闷闷不乐地回到壹心院,换了衣服,躺在榻上,一个丫头给他捶腿,两个服侍他喝茶吃果子。祝嬷嬷被他派出去和庆宽交易了,小钩子一回来就不知溜哪里玩去了,他没个亲近的人说话,便又陷入胡思乱想。往常,他想的多是那木;今天,却破天荒地想到了那木的哥哥。 他自“嫁”给载振后,除了王府中重大节日和祭祀日,从来看不到这位“丈夫”,隐约听说他在认真闭门自省,连从来寻花问柳的心思也收了,可惜整天呆在安毓秀院里。 别人因此为韦景煊不平,韦景煊本人却非常满意,巴不得别再看到这人。但载振今日突然出现,像是一声警钟,不由他不寻思。 他想:“看他那贼头贼脑的样子,不是来向阿玛请安,倒是来捉奸的。捉奸?捉谁的奸呢?难不成是我和阿玛的?” 他阴郁的心里掠过一点波动的笑意,但很快又被愁思掩过。 下午,祝嬷嬷从庆宽那里回来,将韦景煊替庆宽画仿画赚的钱交给他。她见韦景煊无精打采,中饭也没好好吃,便责备了他一通,又想方设法,逗他高兴。 韦景煊拿到了钱,心情好了些。他又派人去那木处看看她回来了没有,到派出第三波人,才终于带来了肯定的回复。 韦景煊说:“小郡主在干吗?” 去的人回说:“小郡主不知和安奶奶说了什么,突然把她八百年不动的古琴拿出来弹。我们请她过来,她说要练琴,今天不来了。” 韦景煊脑中似有许多蝴蝶飞舞,他闭眼想了一会儿,让人去把小钩子找来。小钩子很快来了。韦景煊对她说:“你现在去小郡主那儿,告诉她,我今晚要摆宴席,专门祭奠师旷。到时,府里凡会乐器的,每人要在席上弹奏一曲,此外,还有其它好玩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说服她过来。” 他又吩咐祝嬷嬷:“你昨天买回来的那头中药炮制的茯苓猪呢?宰了它,晚上我们要吃。” 他振奋起来,调动一屋子人,准备当晚的祭宴。 小钩子去了半天回来,表示那木态度模棱两可,说给她留个位子,但没说一定过来。 韦景煊急说:“那到底来还是不来?” “我看她的样子,是很感兴趣的,就是还抹不下面子,立刻说来。我为了打动她,还说你借了安奶奶那张绿绮台,晚上要演奏她最喜欢的《渔舟唱晚》。” 她还没说完,韦景煊已一叠连声地催人去奕劻处取琴。 到了晚上,一切俱备。壹心院连着主屋的一间抱厦内临时搭起祭台,上摆了师旷的牌位,香烛高烧。院内凉亭中,摆了乳猪宴。为怕客人冷,凉亭四角各安置了一只红泥火炉。数盏小巧玲珑的玻璃风灯从亭子外蜿蜒点缀到池塘边。 客人们在亭中吃了饭,就可去池塘边,边流觞饮酒,边聆听雅乐。凡要演奏的,一曲完毕,可从家丁们手捧的筒中抽一支签,去师旷祭台处解签领奖,奖品不定。 王府中很多人听说了这宴会,觉得别致有趣,有会乐器的,便自带乐器,赶来赴宴。天色刚刚暗下来,壹心院中便莺声燕语,热闹非凡。偏偏是主人一心等待的人,还影踪不见。 韦景煊想:“我现在若去请她,小妮子愈发要拿娇作致;我若不管,只怕她忍不了多久,就会自己过来。” 就这样,韦景煊一等等了一个多小时。那木还是不见,客人们却都不耐烦起来。 韦景煊脸色难看。他向小钩子点点头,小钩子宣布祭宴开始。 众人拜了师旷,迫不及待地入席。一桌酒宴,迅速吃喝掉了大半。 祝嬷嬷偷偷对韦景煊说:“放心,我给小郡主留了份乳猪肉。”韦景煊点头,险些委屈地哭出来。 这时,席间来了位意外的客人。大伙儿看到他,无不震惊,满院喧哗,瞬时安静。 载振笑说:“怎么,我来不得么?放心,我不是来扫你们兴的。我听说今晚祭师旷,我带了笛子,待会儿也要凑个热闹,演奏一曲。” 大伙儿轰然叫好。女人家比刚才更兴奋,像闻到了大片花田的蜜蜂们,嗡嗡营营,交头接耳,不时双眼发亮地看看载振,又看看韦景煊。 凭韦景煊一贯的敏感,本该立即发现异常,但那木始终不出现,看来不会来了,这一结果搅得他失魂落魄,差点连载振来了也没发现。 酒宴过后,众人移步池塘边,三三两两,或坐在绒毯上,或倚着桥栏杆。载振五弟载抡的妻子拿出她家传的螺钿紫檀琵琶,先演奏了一曲。其她人陆续献艺,赢得一片片彩声。 韦景煊眼见月亮一点点升至中天,演奏也已接近尾声,他伤心难忍,趁人不注意,一个人溜回了卧房。 他前脚刚进房,载振后脚就跟来了。 韦景煊听到身后动静,回头一看,吃了一惊,他沉脸说:“你做什么?” 载振听到这明显的男子声音,也是一愣,细看看韦景煊,又笑了,他说:“我来看看我的福晋,怎么,来不得吗?” 韦景煊咽了口口水,努力压抑住各种纷扰情绪,声音细细地说:“你一年没来过,突然到来,让人难免疑心。” 载振冷笑:“我也知道,我冷落了你。今日王爷教导我,不要因令尊大人而迁怒于你。我想想也有几分道理,所以,决定来补偿你。” “你以后,是要住到这里来吗?” “那得看你的表现了。”载振听到外面又一阵鼓掌,朝窗边走了两步,笑说,“她们都说,你能耐不小,已经把我们王府上下收拾得服服帖帖,看来,倒是我不该忽略了你。趁此良辰美景,咱们先把洞房圆了吧。” 韦景煊平时心思敏捷,这时因挂念那木,加上从刚才起就身体不适,眼看着载振一步步逼近,竟毫无办法。末了,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她马上就会知道我是个男人。她想到自己曾和我那样亲密,把什么事都告诉我,肯定恨死我了。为保护她的名誉,我不如死了吧,我不如就此死了吧。” 外面该演奏的都演了,签抽了,奖也领了,大家这时候才发现,韦景煊不见了。他们还没找到韦景煊,又有人发现,载振也不见了。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微笑猜测。 小钩子玩得高兴,忘了主人,经人提醒,才觉得不好。她正要去韦景煊房内看看,那里先冲出一个人来,正是载振。 载振只穿了里衣,慌慌张张地说:“大夫,谁快去找大夫!” 小钩子一马当先,冲了进去,又让祝嬷嬷守在门口,不许其他人进来。 载振自己去找大夫了。祝嬷嬷一人当关,拦着不许人进。忽然,有人报,小郡主来了。那木进来,见到这阵势,一脸莫名其妙,她问祝嬷嬷:“出什么事了?大阿嫂人呢?” 祝嬷嬷有点忿忿地瞪了她一眼,说:“我不知道,他在里面,你自己进去看吧。” 那木似乎听到了小钩子惊惶的哭声,她心惊胆战地走进去,就看到韦景煊倒在地上不断抽搐,他已经双眼翻白,口吐白沫。小钩子想要抱起他,回头见到那木,哭说:“小郡主,他身体硬得跟木头一样,怎么办啊?” 第38章 乱 小钩子和那木看着韦景煊,都觉手足无措,幸好他抽了阵,自己停下来。 小钩子和那木合力将他抬到床上。这时,祝嬷嬷打发走了闲杂人等,也走进来。她拿水给韦景煊漱了口,又帮他脱掉外衣,塞进被窝。 祝嬷嬷听二人描述韦景煊刚才的状况,一口断言:“这是羊角风发作。” 那木说:“她以前发过吗?” 祝嬷嬷摇头,虎着脸说:“他以前成天开开心心的,这病心情抑郁的人才容易得。” 那木垂泪:“都怪我。她本来被阿玛他们抢来,就很可怜,要说整个王府中,大概只有我,才能和她说几句真心话,替她排解些忧愁,但我为景煊哥哥的事和她闹别扭,她定是为我不理她,才愈发苦闷,得了这病。” 小钩子听她提到“韦景煊”,忽想起一事,脸色大变,她说:“小姐犯病,得让小少爷知道,我这就去找她!” 那木尽管在悔恨之际,脸上仍忍不住一红。 祝嬷嬷犹豫:“你现在去?这么晚了,她早睡下了。” 小钩子急说:“睡下了也得起来,你忘了贝子去找大夫,大夫随时就会过来吗?” 她一语惊醒梦中人,祝嬷嬷忙催着她走。 小钩子转身要走,被那木叫住,她说:“你骑我的自行车去。”小钩子跟那木一起去她那里,那木叫人取来她的自行车。小钩子以前跟这院的丫头们玩时骑过这车,跨上去,风驰电掣般走了。 那木总是惦念韦景煊,想了想,还是回到壹心院中。 韦景煊卧房外站了两个丫头,那木一过去,她们就把她拦住了。那木听到屋里传来嗡嗡的声音,不由得奇怪。一个丫头对她说:“小郡主,烦你在外面稍坐片刻。祝嬷嬷说大少奶奶这是邪灵上身,广西那边有专治这个的咒语,她从头到尾念一遍,大少奶奶便可性命无忧,但在她念咒期间,谁也不能进去打扰,不然咒语反噬,反而害了施咒人和被施咒人。” 那木想:“刚才不还说是羊角风吗?怎么又成邪灵上身了?”她将信将疑,只得在外面坐着。里面念咒声传出来,如云布长空,连绵不断。 她坐了片刻,载振带了个大夫来了,那两丫头也把他们拦住。 载振说:“荒谬,好歹是我行大礼娶过门的女人,不能叫这起愚夫愚妇瞎折腾死了。”他说着就要往里冲,这次却被那木拦住。 那木问两个丫头:“祝嬷嬷说多久能好?” “说是一盏茶时分。” “大阿哥,你听到了,我已在这儿等了大半盏茶时候了,你再稍等片刻,就能进去了。” “你也和她们一起胡闹!” “大阿哥,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信错了不过被人笑话一场,能损失什么呢?你娶大阿嫂后,就把她撇到一边,不闻不问,现在若再害了她性命,你宁不自愧?” 载振被她说得垂下了头,在一旁坐下。大夫见他妥协,也只得陪坐,脸上却露出讽刺的笑容。 那木虽一时说服了载振,心里却也着急,盼着祝嬷嬷早点结束这劳什子咒语。 就在载振忍无可忍之时,里面咒语声终于断了。载振看了那木一眼,那木当先冲进去,载振和大夫随后跟上。 祝嬷嬷见到他们,没事人似地把大夫带至床边。 大夫偷眼一瞧,见床头帷幔半遮,隐约看见个美人,奄奄一息地躺着。美人虽在病中,姿色依然撩人。大夫忙垂下眼,不敢多看。 祝嬷嬷拿了张椅子让大夫坐下,床上人伸出一条玉臂,给他把脉。 大夫把了半天脉,又斗胆要求挂上帷幔,让他看一看脸,看好了脸,又看口腔,看好口腔,他火速写了张方子给载振。 载振见药方上写的尽是些无关痛痒的药,不禁一皱眉,说:“梁大夫,内人这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大夫说:“从大少爷描述的发病症状看,多半是羊角风,但我的脉搭下来,大少奶奶气血充盈,身体健康,所以,我只开了些安神静气的药。” 床上的人这时忽然开口:“劳烦大夫,再开张熄风定痫的方子。” 祝嬷嬷也说:“好好的怎么会犯病呢?既然有可能是羊角风,还是对症下药吧。” 大夫没法子,只得又开了张治疗羊角风的方子,临走再三嘱咐,若再出现发病迹象,才可服用,不然,只服第一张方子上的药即可。 送走了大夫,载振回去安毓秀处歇息。那木要留下来陪夜,顺便想等小钩子带韦景煊过来,但祝嬷嬷要她回去休息,合佳氏又三番两次派人来叫女儿,她不得已离开。 她一走,床上人便一骨碌爬起来。屋中一口大柜子的门也从里打开,小钩子托着一人走出。 床上人忙过去,一把抱住柜里的人,将他重新放入被窝。 韦景煊有气无力地说:“春儿,多亏你及时赶到,不然大夫一搭脉,就识破真相了。” 韦春龄说:“你别说话,好好养神。我去叫辆车,先把你送去我那里,我们交换两天,等你好了,再换回来。” 韦景煊摇摇头,流泪说:“我从没有过这病,万一因此死了,我要死在她身边。” 韦春龄忙说:“别胡说八道,不过是羊角风,得的人多了,也没见谁因此死的。你别再说话了,好好养神。你不爱换,就不换了。” 祝嬷嬷深深叹了口气。 韦春龄让小钩子按大夫开的第二张方子去抓药。王府有自己的药房,这一点倒难不住人。 趁小钩子去取药、煎药的当儿,韦春龄和祝嬷嬷商量了下对策。韦春龄觉得载振请来的大夫已经诊断过“大少奶奶”无事,短期内应不会再来。祝嬷嬷临时想出的咒语拖延法子给了她灵感,她让祝嬷嬷干脆大张旗鼓,去和尚庙里请人来做几次法事,替韦景煊驱邪,她找个医生,趁机混在法师中进来,替韦景煊治病。 祝嬷嬷透露了自己的忧心:“贝子今天来,似有同他修好关系的意思。这次因他发病,阴差阳错地混了过去,但贝子既起了这份心思,难保不再来罗唣。你们也一天大似一天了,长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韦春龄说:“先以病作借口,挡贝子一阵。等景煊病好了,我再同他商量此事。” 当晚无事,韦春龄在韦景煊屋里睡到早上,才从边门偷偷溜出王府。 次日,祝嬷嬷当真请来了一班和尚做法事驱邪。韦春龄请的医生,也顺利混进来,替韦景煊看病开药。韦景煊一直觉得自己会复发,终究性命不保,见医生云淡风轻的样子,先还疑神疑鬼,疑心他和韦春龄她们串通了,故意向他隐瞒病情,过了几天,一切正常,他才放下心来。 这期间,奕劻和载振都来探望过他。奕劻真心关切,送了不少补品。载振则不露声色,猜不透他心里想法。 那木完全原谅了韦景煊,而且因韦春龄每日必来探病,她也像张护身符似的,天天守在韦景煊床头,叫韦景煊又是感动,又是无奈。韦春龄怕再刺激弟弟,每次那木若在,她待不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 如此过了五天,韦景煊自觉已经好了,但祝嬷嬷不放心,仍要他多躺多休息。韦景煊五天没洗澡,只简单擦了身体,他要求起码让自己洗个干净,对于这一点,祝嬷嬷勉强让步了。 诸人把一只彩漆圆木桶放入韦景煊卧房,留下小钩子一人服侍他洗。 韦景煊躺了几日,精力弥盛,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个干净后,就开始和小钩子胡闹,时不时拿水泼她,把她的妆都泼糊了,黑色眼影晕染开来。 韦景煊指着小钩子的脸哈哈大笑。小钩子打了他两下,急忙冲去前面房间照镜子。 韦景煊自个儿没劲,大叫说:“小钩子,你去哪儿了?快回来!水冷了,我要起来啦!” 小钩子在前面说:“我补妆呢,你自己起来吧。” 韦景煊抱怨了几句,只好自己赤条条地爬出木桶,拿毛巾擦干了身体。 这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卧房朝北一面的窗户上突然响了一下,好像什么东西碰撞到了窗框。 韦景煊说:“是谁?”外面又阒然无声了。 小钩子补好妆进来,叫说:“你怎么还不穿衣服?这要又着了凉,我要被祝嬷嬷念叨死了。” 韦景煊一边由她为自己穿衣,一边问她:“朝北那几扇窗户从来不开,那外面是哪里?” “既然从来不开,我怎么知道外面是哪里?” “我刚才好像听到外面有动静,别有人在外偷窥吧。” “你生场病,人就神经兮兮的了,谁没事在外偷窥?” “死丫头,我真听到‘砰’的一声。” “哪知不长眼的鸟撞上窗框了吧。” 二人笑了一回,但韦景煊到底不放心。 这几扇窗被钉死了,从屋里打不开。韦景煊找来一个在王府长大的丫头问了,知道后面有一条小径,或者说,是高墙和房子间的一条空隙。原来壹心院曾经是奕劻一个宠妾的住处,主屋后面和奕劻嫡福晋合佳氏所住慈懿堂只隔着虚落落的一道竹篱,后来好像是壹心院少了东西,找不到偷窃的人,两边下人都受到怀疑,合佳氏一气之下,命造了堵高墙,从此杜绝两边下人私下穿篱往来。 韦景煊叫丫头带自己去看看,果然他的卧房后面有一堵近三米高的墙,房与墙间有一条极窄的小径,因常年无人打扫,苔藓处处,杂草丛生。一只老鼠看到韦景煊他们过来,吓得一哆嗦。韦景煊和走在他身后的丫头抱在一起大叫。老鼠贴着墙壁飞一般从他们身边溜过。 韦景煊拍拍胸口,加快脚步,走到那几扇钉死的窗户处。他忽然一顿,然后弯腰拾起一只红底绣金线的香囊,问背后的丫头:“你见过这香囊吗?” 丫头凑过来看了一眼:“呀,我知道!这是去年端午节,我们几个一起做的香囊。这只上面绣了个‘渠’字,是安奶奶房里渠红姐姐的。怪了,这香囊怎么会掉在这里?” ———————————————————— “胡说八道!”安毓秀瞪大了双眼,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渠红。 “我要胡说一个字,天打雷劈!”渠红急了,争辩说,“我从窗缝看进去,他正好洗完澡,从桶里出来,赤条条的,在那里晃着找毛巾擦身。我若连这个都能看错,我白生一双眼睛了。” “你没事跑人家那里做什么?” “谁说没事?大少爷那天去壹心院找他了,虽说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大少爷态度变了。他这几天又出去叫局鬼混,晚上也不来这里了。我这是替你担心,所以才去探个明白,谁知道……” 她说到这里,便住了口,脸朝门口问:“谁在外边?” 有人敲了敲门,接着,韦景煊笑着走了进来。 安毓秀和渠红本能地一齐站起。 韦景煊说:“外头没人,我就自己进来了,没吓着姐姐们吧?” 安毓秀仍没从渠红带给她的冲击中恢复过来,见韦景煊是女装打扮,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渠红一脸戒备,说:“那干人,大少爷一不在,就不知跑哪儿躲懒去了,回头看我不一个个把他们的皮给揭了。大少奶奶从来不光顾我们这儿,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韦景煊觉得这丫头的话十分刺耳,便也收起笑容:“刚才在我住的小院旮旯里,有人捡到了这只香囊,说是这里的东西,我左右无事,就亲自送来了。” 他把香囊扔给渠红。渠红还没察觉自己失了香囊,不觉脸上一红。香囊到手后,似又与原来有所不同。 韦景煊说:“这是渠红姐姐的东西吧?还是拆开看看,别短少了什么才好。” 渠红听出他话外之音,将香囊拆开,里面竟多了张一千两的银票。 渠红心里“砰砰”直跳,忙将银票拿给安毓秀看。 安毓秀只瞥了一眼,问说:“这是什么意思?” 韦景煊说:“姐姐是大学士的女儿,自然不把这点钱放在眼里。不过令尊早逝,本家已经没什么人。贝子虽关心姐姐,但他自己尚是泥菩萨之身,手头紧张。王爷又贵人多忘事,想不到姐姐这里。太太就更不用提了,别人现有的,她还恨不得都搜刮了,别说让她主动给人什么了。姐姐一人要带两个孩子,加上贝子近来常常留宿此间,那些跟贝子的人,个个少不得打点周旋,花费想必不少。我早就钦佩姐姐学识,仰慕姐姐为人,想要亲近,苦无人通好。这次机缘巧合,正好完了我一个心愿。这点心意,还望姐姐不要拒绝。” 他一番话恰好说到了安毓秀的痛脚,渠红几分钟前还金刚怒目,一下子被他说的菩萨低眉。她心想:“怪道这一年来除了跟太太的,人人都称道这位‘大少奶奶’呢,真正能体恤人的难处。我们穷的都要当东西了,难得他肯下这场及时雨。而且,他是男人,断不会和小姐争宠,不过为了某种缘由,要我们替他遮掩则个,这又何乐而不为呢?” 渠红拼命朝安毓秀使眼色,要她接受韦景煊的好意。哪知这位大学士的女儿有股牛劲,她低头思索片刻,对渠红说:“把银票还给这位先生。” 渠红快哭出来了。韦景煊听到“先生”二字,脸色也变了。 渠红委委屈屈地递还银票。韦景煊不接,他说:“我之所以这副样子进入王府,实在是有我逼不得已的苦衷。此事不会危害到王府分毫,姐姐就真的不能通融吗?” 安毓秀说:“这丫头告诉我,我本来不信,但你这一来,我信了。” 韦景煊咬牙:“所以呢?你要赶我出去吗?” “我会将此事如实告知贝子和王爷,具体怎样发付,则非我所知。” “我在府中这么些时候,和多少太太小姐们厮混,一旦真相大白,你就不怕众口铄金,败坏了这些人的名声?” 渠红说:“是啊,犹其小郡主,她不少次和这位,和这位同床共枕,一旦说出去,不害死她了?” 安毓秀脸上略显犹豫之色,但她说:“此事实在重大,我无法决断。小郡主是王爷的掌上明珠,相信他会妥善处置的。” 韦景煊好说歹说,软硬齐施,安毓秀就是不松口。 渠红叹说:“我家小姐从小就是这个脾气,对不住,银票请收回去吧。” 韦景煊急得火烧火燎,目泛红丝,他向安毓秀跨近一步:“你真的,非拆穿我不可吗?” 安毓秀一惊,手臂已被他抓住,她叫渠红:“快,快去叫人来!” 渠红也吓坏了,没去叫人,倒先朝韦景煊扑过来,要他放开安毓秀。韦景煊心想:“都是这贱婢惹的事!”他心中恨极,放开了安毓秀,抓了渠红,将她用力一推。 他到底是男子,渠红力气不及,人撞到墙上,磕到了后脑勺,昏了过去。 安毓秀看到渠红沿着墙滑落,雪白墙面上多了条蚯蚓似的血痕,以为她被韦景煊打死了,她惊痛之下,双眼一翻,也昏了过去。 韦景煊忙回身接住她。 安毓秀个子矮小,身材丰满,抱在手里软软一团,好似小动物一般。 韦景煊知道自己闯了大祸,真实身份即将暴露不说,指不定还打死了人。他心里顿时像打翻了一锅杂煮,又烫又乱,忽一低头,看到了安毓秀,混沌之中一道亮光闪过,他想:“她要告发我,是看准了我对她无可奈何,若我也捏有她的把柄,她岂敢再多口?” 他不及细想,抱着安毓秀,一鼓作气向床走去。 第39章 不幸的载振 韦春龄一到庆王府,就被她弟弟拉进屋中。小钩子得命,关了门,自去外面守着。 韦春龄笑说:“你好得差不多了,这是又怎么啦?” 韦景煊一脸苦恼和懊丧:“唉,我做下要命的事啦。” “别急,慢慢说。” 韦景煊将自己洗澡被人看见,追去和安毓秀谈判,对方不收他贿赂,定要揭发他一事说了。 韦春龄听到紧要处,韦景煊却含糊其辞起来。她追问说:“你们最后达成协议了没?” “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把人睡了,她答应不告发你了吗?” “你……你怎么……什么‘把人睡了’,你怎么乱说?” “这是我从你话中推测出的意思,难道我理解错了?” “倒……倒也没错。” “麻烦。那她事后怎么跟你说的?” “她拿背对着我,什么也没说。我想拿把刀给她,让她杀了我,一时找不到,她就哭了。我说你别哭,我自己房里有剪刀,我回去自己死。她说……”“她说什么?”“她说,我要想再增加她的罪孽,我就尽管去死,反正,她也活不长了。” “后来呢?” “后来渠红醒了,进来看到我们,就急急替我穿好衣服,打发我走了。这是昨天的事,今天我到现在还没见过她。” 韦春龄皱眉想了想,说:“我看这人,多半不会再告发你了,你暂时不必担心。” 韦景煊吃惊地盯着她:“春儿,碰上这种事,你怎么还像没事人一样?你……你也是女人,安毓秀好端端的一个正派人,被我□□了,你不替她抱屈吗?” 韦春龄瞪了他一眼:“你要我怎样?要我杀了你,替她报仇吗?” 韦景煊见她动怒,便低头不敢发声了。 韦春龄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你这事做的太也混账。不过事急从权,你做也做了,后悔也无济于事。那位既然不要你死,也许是不想事情闹大,使她难堪;但她天天看到你,想来心中也不好受,我看你还是尽快离开王府吧。” 韦景煊急起来:“我现在是你最大的线人,我走了,你弄不到政府这边的情报,怎么向孙中山交代?再说,怎么见得她心中会不好受?我抱她的时候,她醒了,也没反抗。她若真心喜欢载振,我自是罪大恶极,但事实恐怕并非如此。那载振可以在外叫局,她凭什么就得在家替他守着?” 韦春龄稀奇地看着他:“呀,你对她动了真心,不喜欢那木啦?” 韦景煊红了脸,拿拳去捶他姐姐:“没有,我只喜欢那木一个!” 韦春龄一把握住他的拳头,笑说:“你果然还是个男孩子。黄明堂他们说,男人即便心里有喜爱的女孩,身体也随时随地向其她女人开放。你和载振的侧福晋,做的挺爽吧?唉,可怜的那木。” 韦景煊又羞又气,又被她说得有些六神无主,偏小钩子在外面大声通报,说那木来了。 那木很快就走进来,她看到韦春龄也在,不由得双目发光,粉嫩的脸颊上飞起两片红云。韦景煊在旁冷笑了一声。韦春龄瞟了弟弟一眼,和那木亲热地寒暄了几句,就告辞走了。 那木久未从她那儿得到过这般高规格的对待,眼神炽热地目送她离去,又发了会儿呆,才叹了口气,回头看韦景煊。韦景煊斜眼看着她,她不好意思起来,故意说:“景煊哥哥是不是讨厌我了?每次我一来,他就走。” “没有的事,她就是忙。” “我不该把那些信给他看,他大概认我作一个轻狂的女子了。” 韦景煊听出她话中的兴高采烈和虚以委蛇,兴高采烈是对韦春龄,虚以委蛇自是对他,他赌气不接话。 那木坐了会儿,自觉没趣,就告辞走了。 韦景煊生了会儿气,又后悔了,觉得自己做了那么对不起那木的事,竟还敢给她脸色看,简直岂有此理。他想到韦春龄的话,疑惑自己也许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孩子,还是个软弱的娘娘腔。 他坐立难安,捱到午饭时候,渠红出现了,请他去安毓秀处说话。 祝嬷嬷说:“马上开饭了,有什么急事,不能吃过饭再说?” 渠红还没开口,韦景煊抢着说:“没事没事,我先去安姐姐处看看。” 渠红一言不发,冷着脸就走。 韦景煊跟着她到了安毓秀处。这儿的园子小,园中静悄悄的,只有两只鸳鸯在池中洗澡。 安毓秀端坐在一张太师椅里,手上本来做着针线活,看到韦景煊,就把活放下了。 渠红领了小钩子的活,自觉去门口守着。 韦景煊战战兢兢,一言不发,在安毓秀面前低头站着。半天,他才听到安毓秀叹了口气,说:“你坐吧。” 韦景煊坐下。 “喝不喝茶?” 韦景煊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觉得唇皮都干裂了,他点点头。 趁安毓秀倒茶的功夫,韦景煊深呼吸了两口,一抬头,正好看到昨日渠红的头在墙上擦出的几痕血迹,他“啊”了一声。 安毓秀顺他目光看去,她说:“这些痕迹待会儿还要请你帮忙刮去。” “自然,自然。”韦景煊想了想,又说,“其实不必刮去,刮去会另留痕迹,不如借势补一补。” 他让安毓秀准备了画笔和一品红、枯黄、秋香三种颜料,就着血痕,画出几树梅花,一条清溪,不但将血迹完全隐去,兼增添了墙上景观。 安毓秀不由地夸赞了声:“好俊的笔法。”她执笔,在画旁题了两行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韦景煊说:“这手瘦金体,功夫很深啊。” 两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韦景煊喝了口热茶,镇定下来,他清了清嗓子,说:“昨日之事,我一时性急,实在是罪该万死。姐姐想怎么惩罚我都行,只求还替我遮掩则个。” 安毓秀说:“事情已经发生,想来是我命中该遭此劫,罚你,又有什么用呢?” 韦景煊看她这样温柔婉转、楚楚可怜,昨日记忆,蓦地里兜头翻上,他抑制不住情动,说:“昨日对姐姐来说是劫数,对我,却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话一出口,韦景煊就想咬自己的舌头。他等待一场劈头盖脸的斥骂,或者一阵哀哀戚戚的悲鸣,但出乎意料,安毓秀听后仅仅红了红脸,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就再无表示了。韦景煊心头小鹿乱撞,也不知是喜是怕。 安毓秀说:“不知该怎么称呼?” “实不相瞒,我本姓‘韦’。经常来府中探望我的‘韦景煊’是我姐姐‘韦春龄’,我才是真正的‘韦景煊’。” “有这等事?” 韦景煊心里激动,将他和韦春龄小时候经常互扮对方、蒙骗大人的事说了几件出来,听得安毓秀讶异非常。但她管自津津有味,却并不追根究底,问他为什么扮作他姐姐留在王府。 二人谈得入巷,渠红进来催了,韦景煊才站起来。 渠红看看安毓秀,安毓秀将头转开了。渠红摇摇头,对韦景煊说:“你的事,我家小姐和我自当守口如瓶。昨天的不幸,希望你也别向人声张。” 韦景煊忙说:“这个自然,我连小钩子和祝嬷嬷也不会告诉的。” 他见渠红和安毓秀都没提昨天掉在这里的一千两银票,便也只当不知道,告辞离去。 韦景煊离开安毓秀后,长长吐出一口气。自昨日起,他的身心好像被一道枷锁牢牢锁住,现在才终于解脱。他觉得很不可思议,心想:“看这意思,我昨天没有产生幻觉,她是真的有点喜欢我了。女人的心思……”他好笑之余,又忍不住有点得意。 他一路轻快地走到壹心院,在门口碰到了过来看他的载振。载振身边,还带着一个人,那人见了他,就微笑颔首,似乎认识他。 载振说:“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来,你已大好了?” 韦景煊说:“托福,好很多了。” “你这是从哪儿回来?” “安姐姐在我病时派人来看过我,我今天好了些,就去探望下她。” 载振微觉惊讶,以研究的目光看了看他。韦景煊随便他看,心里觉得他有几分可怜。 几个人进到里面,祝嬷嬷一看到载振旁边的人,脸色就变了变。韦景煊不明白为什么,忽听载振对那人说:“梁大夫,麻烦再给内人把一把脉。”韦景煊这才明白过来。 梁大夫上次来时,韦景煊刚发过羊角风,昏昏沉沉,又被小钩子弄到衣柜里躲着,始终没见过他人。 这次,韦春龄不在身边,韦景煊无法李代桃僵,只得伸出手去,给梁大夫把脉。 梁大夫换手把了两次脉,说:“大少奶奶已经大好,不须再服药了。” 韦景煊谢过大夫,扶着祝嬷嬷的肩进了里屋。 这边载振和梁大夫一起离开壹心院,梁大夫忽然一把抓住载振,把他吓了一跳。他说:“大少爷,我……”说了几个字,又不说了。 载振催他,他一个劲摇头:“上次大少奶奶明明发了羊角风,我诊断下来,却是无事,你已经疑心我。这回我再说,你怕不是要把我当作江湖骗子,赶出王府了。” 载振说:“你是大夫,只管做你分内之事,是什么病,就报什么病。上次,怎么说我一定疑心你呢?也或许,我疑心有人装病呢。” “那我冒昧问句,大少奶奶在什么情况下犯病的?” “老梁,我们相交数十年,我什么都不必瞒你。内人是现任两广总督、前任邮传部尚书韦守中之女,当初是我抢来的。我生她父亲气,婚后一次也没进过她的房。但近日我改了主意。她犯病的那天,我正打算同她圆房。” 梁大夫双手一拍:“这就明白了。” “什么明白了?你也认为她装病?” “何止装病?‘尊夫人’能耐大着呢。” “这话我不是第一次听说,但你的意思,我不懂。” “大少爷,我觉得‘尊夫人’绝不想和你圆房。”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男人。” 第40章 更加不幸的载振 祝嬷嬷把渠红领进来,自己嘀嘀咕咕地出去了:“什么时候,又搭上那院里的人了。” 韦景煊不去理她,他知道渠红无事不登三宝殿,询问地盯着她。渠红一脸严肃,她说:“小姐让我转告你,要小心大少爷。” “怎么?” “大少爷昨天突然到我们院,问小姐都和你聊过些什么。小姐说没什么,无非聊些共同看过的书、临摹过的画。大少爷神情凝肃,要小姐以后别和你来往,实在避免不了碰面,也一定要有起码两个人在场陪同。小姐问他为什么,他说不日即知。我们怀疑,他已经听说你男扮女装之事。你可自己小心!” 韦景煊送走了渠红,马上又让人去请韦春龄。 韦春龄一会儿就到了,她说:“你昨晚不是派人来过了?说了今天要来,怎么又让人来催?” 韦景煊说:“昨天碰到载振上次带来的那个大夫,没躲过去,被他把了脉,载振恐怕已经怀疑他讨了个男人当老婆了。我本担心他昨晚就要来查证,幸好他事先安排了饭局,没来成,但最迟不过今日,他必来查我。” “我可帮你隐瞒一时,但长此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想出了一个法子,可以永绝后患。” “说来听听。” 韦景煊红了脸,俯到韦春龄耳边,说了几句话,把她说笑了。 韦景煊说:“你看这法子行不行?” “行是行,不过太缺德了点。” “没办法,谁叫他突然又来惹我?我要是被赶出王府,帮不上你的忙,也再难见到她。” “她?哪个她?” “春儿!” 韦春龄见弟弟动了气,便不再和他开玩笑,正色说:“好了,让我们来具体谈谈你那个法子。” ———————————————— 载振自听梁大夫说,他的“夫人”极有可能是个男人,便心神不定,恨不得立即去弄个明白。当天晚上,他因定好的饭局,被几个友人拖住,灌到人事不知,没能成行。次日他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发现在安毓秀房里,便发生了刚才从渠红嘴里听到过的谈话。 贝子尽管仍旧急着去挖掘真相,但他酒还未十分醒,洗漱、穿衣、吃饭、逗弄儿子之后,安毓秀又好心,替他叫来个按摩师,疏通经脉。一番下来,渠红早回来了,韦春龄也到府中一段时间了。 载振通体舒泰,才出发去找韦景煊。他一旦付诸行动,便十万火急,一路快走到壹心院。 壹心院难得安静,他走进去时,只碰到小钩子等几个丫头蹲在地上,头凑到一起斗草。她们看到他,都有些吃惊。 载振问:“你们大少奶奶在干吗?” 小钩子说:“她在屋里洗澡。” 载振心中大喜,想:“真是天赐良机。”他极力控制表情,说:“那我过会儿再来找她。”说着又教训了丫头们一通,让她们多干活,别整天躲懒玩耍。 丫头们被他说的一哄而散。他打量左右无人,便沿回廊,想从正门口进韦景煊卧室。他一只脚已跨进门,冷不防看到一条鸡毛掸子从眼前扫过,小钩子正在卧房坐间胡乱打扫。 载振忙抽身,想了想,折回去,从回廊跳到院子的泥地上,从偏门直接进了里卧室。 偏门和里卧室间挡了张三折屏风。 贝子来得正巧,里面人喊说:“小钩子,我好了。” 刚才拿鸡毛掸子的丫头跑进来,扶桶里的人出来。 载振听到突然喧闹起来的水声,从屏风后探头一看,小钩子正给人擦身。因为她挡住了,载振只能时不时捕捉到一点后面人微露的肌肤。 载振一皱眉,心想:“我要不要干脆冲进去?这人是我妻子,即便真是女子,别人也不会说我什么。” 他还未下定决心,里面的人说:“油膏呢?” 小钩子说:“哎呀,我忘拿了。你等等,我这就去拿!” 她一走,被她遮住的人整个落到载振眼中。 虽说这人身形尚幼,还未完全长成,但确确实实是女子无疑。 载振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只觉心跳如脱缰野马,随时要跳出胸膛。他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人雪白如玉的肌肤和微微隆起的胸丘上……可惜惊鸿一瞥,里面人大概是怕冷,很快将一件白色浴袍穿上了身。 载振兀自抑制不住激动,一面把梁大夫暗骂了几句,一面又奇怪:“我以前对着她如一块棺材板,纹丝不动,怎么今天才看了一眼,就好像毛头小子,恨不得冲进去就压倒呢?” 里面的人轻咳了几声,自言自语地说:“死丫头,怎么不回来了?算了,我自己穿衣服。” 载振淫心大炽,忽地从屏风后蹿出来,扑向那人。 他准拟一扑必中,哪知一阵清风掠过,面前的人倏忽间到了身后,他脚下被人绊了一下子,身不由己,仰面跌倒。 有这能耐的,自然不会是韦景煊。 穿浴袍的韦春龄一脚踩在载振胸膛上,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头发上的水珠,掉到了载振脸上,他昏头昏脑地舔掉了。 韦春龄忽然一笑:“原来是贝子啊。” 载振腆着脸:“怎么,我自己的夫人,我抱不得吗?” 韦春龄收了脚,往一张椅子上一坐,她说:“你要现在圆房吗?我怕麻烦,你自己脱吧。” 载振吃惊地瞪着她。 韦春龄说:“不要啊?不要算了。” “要!要!”载振腰部一用力,从地上跳起,三下五除二,扒光了自己。他心中其实还有些疑虑,但欲令智昏,此时只想快点抱韦春龄。 韦春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口角的微笑已经变成冷笑,她点头说:“好,省力了。” 她不知从哪儿变出把小刀,载振只觉下身一痛,一低头,吓得手足发软,魂魄半散。 韦春龄迅速给他点穴止血,又抽出自己浴袍的腰带,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载振要叫,被她一巴掌打了回去。载振从天堂落入地狱,满心怨苦,满腔憎恨,看到韦春龄冷冷的眼神,不知这个疯子还有什么惊人之举,竟吓得不敢作声。 韦春龄说:“大少爷,本来我要杀鸡取卵,现在手下留情,只要了你两颗蛋,你知道吗?” 载振满头冷汗,仍旧不敢说话。 “你别怨我,要怨,就怨你阿玛,怨袁世凯,谁叫他们当初出主意,抢我过门呢?我知道你是个要面子的人,放心,你少了什么,别人不会从我这里知道半点,只要你谨言慎行,还如以前一般,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你怎么说?” 载振连忙点点头。 “你可想好了再答应,若出尔反尔,我脾气不好,一怒之下,可就不止要你的下面,还要你的上面了。”她说着揉了揉载振的脑袋。 载振憋不住,大哭着连连点头。 韦春龄这才收手,冲外面叫:“小钩子,进来帮大少爷穿衣服!大少爷要赶去见西斯医生呢。” 第41章 废墟 尚未入夜,八大胡同处已经热闹起来。陕西巷一幢三层楼高洋房门口,白纱灯高悬,黄铜牌上写着“群青班”“一等”。 韦景煊三年前第一次被韦春龄带到这时,还惶恐不安,现在却已经是此地常客了。前天,他不知为什么事又和那木拌了嘴,下午跑来这里,呆了两天两夜,至今未回。 韦景煊再度醒来时,身边已没了人。原先躺的是谁,他记不清,也不在乎。 窗外光线轻薄如烟,既像清晨,又像黄昏。 韦景煊侧耳倾听,听到隔壁客人纵声谈笑,虽听不清说什么,但声音响亮,像一群初生牛犊,齐齐朝他耳边冲来。他又听到廊道里的杯盏碰撞声、门口的车水马龙声、老鸨的招呼客人声,他想:“傍晚了,我该回去了。” 他想是这么想,身体却像被深海水草绑住了,更往深处拖去。他懒洋洋地听任自己沉沦,心里涌起股巨大的哀伤,近乎绝望。 他想:“我是完蛋了,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句话,他已经问了自己三年,始终像檐水滴石。这次,也跟以往一样,仅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石头一无所动。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进来了,她走到镜子前补妆,从镜里看到韦景煊,笑说:“你可算醒了,酒量差还使劲灌。肚子饿不饿?我让人盛碗莲藕粥来给你喝。” 韦景煊喝了莲藕粥,留下五十个银元,在一片热情欢送中,离开了群青班。 老鸨已给这位出手阔绰的熟客叫好了车子。韦景煊刚要踏上去,却听身后有人叫他名字。他一回头,见几个中年男子也从楼中走出,为首一个,竟是曾经打过他屁股的秦逸民。 秦逸民在这儿碰到他,又惊又喜,他说:“我白天去你那儿找你,陌青丫头说你有事不在京城,大概今晚回来,我还想着晚上再去碰碰运气,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了。”韦景煊禁不住脸上一红,秦逸民却毫不在意,“你这是要去哪儿?我和几位朋友刚刚谈到兴浓,打算乘兴去圆明园一观。你若无急事,不如随我们同去。” 韦景煊还不想马上回王府,便答应一起去。 他们一行五人,原先的马车太窄,又等了辆大车,才一同上去。 秦逸民向韦景煊介绍另外三人。一个叫邓孝可,有点富商模样,年纪最长,已四十开外。另两个罗纶和蒲殿俊,均在三十五上下。秦逸民说他们“俱是四川报业巨擘”,三人忙谦称不敢。 韦景煊觉得这三人名字有点耳熟,忽然想起奕劻前两天跟他说过的四川铁路之事,他说:“三位这次上京,莫非是为了打听川汉铁路的断案?” 三人互相看看,心中均想:“这人好敏锐的嗅觉。” 邓孝可说:“诚如所说。川汉铁路之事,这几天闹得沸沸扬扬,传言朝廷准备将划归商办的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咨议局和铁路公司已分别上京活动,咨议局还投了《整理川汉铁路公司案》,不知朝廷到底是何态度?” 韦景煊说:“这事如无意外,是没错了。” 三人大惊。蒲殿俊说:“怎么个没错法?是准定收归国有,还是尚有商量余地?” “准定收归国有。” 蒲殿俊说:“那商家和民众已经投进去的钱,还还是不还?” “你用肉包子打狗,还能收回包子吗?” 蒲殿俊垂头不语。罗纶忿忿说:“一国政府办的事情,宛如小孩儿扮家家酒,简直岂有此理。这次川汉铁路的股款中,民众占绝大部分,收了人家的铁路,又不退人家的钱,这不是明晃晃的诈骗钱财吗?” “若民众一意求退,会退部分国家铁路股票,只是现款就不用想了。若实在要现款,也行,不过要川省财政收入作抵,到头来恐怕还是从民众自己身上讨还这笔钱。” 蒲殿俊说:“政府向来也是鼓励民众向铁路投钱的,这次为什么突然转了风向?” 罗纶说:“清政府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粤汉铁路,还不是半途收归国有了?不过那次只有几个广东富商投了钱,这次可是牵连到成千上万的人。若政府一意孤行,我看要乱。” “唉,政府也没办法。近来各地革命闹得愈发凶了,镇压革命党需要钱,偏偏屋漏逢雨,上海股灾,朝廷又亏损一笔。他们问四国银行借了钱,为了还洋债,只能大力搜刮自己的老百姓。此外,内阁马上要成立了……” 三人又是一惊。蒲殿俊说:“这次是百分百定下来了?” “差不多这两天就该对外公布了。” 邓孝可问:“内阁总理大臣是谁?” “庆亲王奕劻。” 蒲殿俊问:“其他人呢?” “内阁协理大臣那桐和徐世昌,民政部是善耆,度支部是载泽……” 罗纶插口说:“这什么内阁?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北洋军那边的人,呸。海军大臣是谁?”“载洵。”罗纶又“呸”了一声。 蒲殿俊玩味地笑了笑:“袁世凯虽然被摄政王弹劾了,新组内阁中,奕劻还是用徐世昌当协理大臣,看来,袁氏只是暂退,清廷皇室内部的斗争,也还没完哪。” “可不是?从老佛爷健在时,奕劻他们就有意废除军机处,组内阁,改君主立宪制了,但摄政王、铁良那干人拉拢部分清流派的,不断捣乱,经历许多波折,好不容易才定下来。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奕劻着急办件大事立威,若把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可大大减轻国库现有压力,上可还洋债,下可镇革命,对内,也堵了摄政王他们的嘴。至于百姓抱怨,这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吵闹一阵就完了。” 邓孝可听韦景煊分析得头头是道,忍不住说:“听兄台的话,似乎对清廷内部人员结构和事务十分熟悉。我冒昧问一句,兄台在何处高就?” 韦景煊看了眼秦逸民,秦逸民笑说:“他是‘小景’,是同盟会派来京城活动的一员,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 邓孝可眼睛一亮:“早听说同盟会消息灵通,犹其在京师一带,近年出了个很厉害的情报员,莫非就是兄台?” 韦景煊心里不无得意,他说:“邓主编过奖了。” 罗纶忽然一拍掌:“我说政府准备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的消息怎么会突然在四川传开,且同盟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龙鸣剑几个火速发动武装起义,占领荣县,公开和政府叫板呢,原来他们在朝中布了内线,早知道这事。嘿嘿,厉害,厉害!” 三个新闻记者,出于职业本能,开始向韦景煊多角度打探。韦景煊只把刚公布,或即将公布的事告诉他们,此外,无论他们怎样旁敲侧击,也不多说一句,倒让三个老油条无法可施。 说话间,他们到了圆明园。 秦逸民似和看守相熟,随便给了他些买酒钱,他就放他们进去了。 韦景煊心想:“一个荒弃的园子,不知他们要来看什么?” 圆明园烧了几十年了,慈禧曾尝试过重建,但复修了一年,便资金短缺,且园内被盗、被偷、被毁的文物达一百五十万件,多少宝贵书经付之一炬,多少珍稀家具面目全非,加之不断有人推车进来拾捡残余,偌大一座园林,已然满身疮痍,凭区区一个积弱、老朽的政府,如何还能够恢复它的昔日光辉呢?国家已如风中之烛,即便发生奇迹,令圆明园复原如旧,也不过招惹来强敌再抢掠一次罢了。 秦逸民说:“我们洪门和同盟会合作多年,我始终相信,众志成城,会有推翻满洲政府的一天。若有哪天我心情沮丧,怀疑起来,我就来这里看看,对自己说:‘你就颓废吧,让洋人到你家,把你祖宗的东西抢光、砸光、烧光;你就颓废吧,让洋人下回还来你家,踩着你的脑袋,为所欲为。’只要这么一说,我立马又重新振作起来,简直百试百灵。” 邓孝可和蒲殿俊对此不置一词,罗纶却大为感佩,他说:“我最羡慕同盟会孙先生的一点,是他能够招揽到众多如秦先生般的血性之士,和他一同革命。唉,我若非受家庭所累,也定要求人推荐,加入此会,和诸位一起谱写历史,挽狂澜于既倒。” 这二人惺惺相惜,邓孝可却说起园中文物来,蒲殿俊马上加入他。因他二人说得有声有色,很快吸引了罗纶和韦景煊也参与讨论。 韦景煊一直在替庆宽画仿画赚取私房钱。庆宽要他临摹的画,十之八九是圆明园的幸存品,所以他对曾收集于此园中的作品,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股亲切感。 这几人谁都没有亲眼见过那场浩劫,但交往的人中,有不少当时在场。韦景煊就听人说过,英法联军当时像蝗虫一般冲到园中,将能搬的按计划装车搬走,开始还井然有序,马上被数不尽的财富迷失了本性,互相抢夺起来。数代人辛辛苦苦积聚的心血,多少人小心翼翼保存的珍宝,被这伙粗鲁不文的大兵像对待战场上的死尸似的,手撕绫罗绸缎,斧劈珍珠玛瑙,袋装书画古玩……实在拿不走的,就撕坏、砸坏、打坏。可园子实在太大,像个巨人,身中多处致命之伤,仍旧屹立不倒,所以最后只能用火…… 讲的人越讲越恨,越讲越憋屈;听的人越听越惊,越听越难受。 秦逸民惊讶地看了韦景煊一眼,说:“这可难得,我们小景竟然哭了。这孩子从小到大,练功再苦,也没掉过一滴泪的。你们三位好口才,竟能把人说哭。” 韦景煊忙低头拭泪,心想:“春儿硬气得很,我可不能给她抹黑,我不哭!” 罗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小景,想哭就哭,为中华民族的浩劫一哭,不丢脸。” 韦景煊说:“罗兄说得对,但比起掉泪,我更愿唾死那帮天杀的强盗!” 他们这时来到谐奇趣三层洋房前。这一带十多处西洋建筑,因都是石头所建,大火烧不掉,所以保存的比别处完整,但原先楼前的海棠喷水池池壁毁坏,池中铜羊、铜鸭和翻尾石鱼等杳不知所踪,只留下芦苇荒草,和几棵瘦小的枯树,池中水也浑浊肮脏,看着另是一番难受。 蒲殿俊说:“我听到过一种说法,火烧圆明园,其实是龚自珍那个古怪的儿子的主意。” 秦逸民当即反驳:“胡说,中国人怎么可能出这种馊主意?” 但蒲殿俊起了读书人寻根究底的心思,非要说出来大家讨论,说龚孝琪是那个下令焚烧圆明园的英军首领额尔金的好友,因龚自珍被满清贵族毒死,他儿子为报父仇,立意推翻鞑子政府,所以向额尔金献计,烧了圆明园,重创清政府。 罗纶和邓孝可都听过这种说法,但均表示不信。 韦景煊也说:“龚孝琪抛官弃爵,抛妻弃子,只守着一个心爱的小妾,靠别人的救济度日。人家见他如此不合群,便批评他古怪,及至见他因能说洋文,成了额尔金好友,又随意污蔑他是汉奸。其实他能力排众议,坚守自己的道路,足见其‘志坚’;能无视议论,与一个女人长相厮守,足见其‘重情’。一个人既志坚,又重情,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仇,就做出这等危害整个国家的事来?况且,烧圆明园不是额尔金一人所能决定,要英首相俾斯麦同意,他才能执行。所以小弟认为,英法联军焚圆明园,和龚家父子无关,纯属贼人见利弃义,拿政府杀英国人质作借口,趁机掳掠报复。” 秦逸民和罗纶大声叫好,蒲殿俊和邓孝可也点头表示认可。 他们进圆明园一段时间了,天已快黑,园中无灯火照明,邓孝可提出离开。 众人出园,秦逸民让邓孝可三人先上马车,他悄悄对韦景煊说:“我送他们回旅馆,你先回家,晚上我和黄明堂他们一起去找你,有重要事情和你说。” 第42章 鼓起勇气 韦景煊和秦逸民他们分手后,先叫车去了韦春龄的四合院。 韦春龄还没回来。陌青已经被她发展为同盟会会员,对主子的身份有了清醒的认知。韦景煊放心地交代了她一番话,又在宅子里吃了晚饭,换了打扮,才回庆王府。 庆王府看门的已经习惯他一人外出,王爷、贝子不发声,底下人也只装聋作哑。韦景煊出手大方,他们倒还巴不得有机会讨好他。 韦景煊这次也没让门公孔福失望,给了他一笔足够他连输七天的钱,才进了门。 他回到壹心院,院中静悄悄的,除了廊道上两只白炽灯,一无亮光。 他很怕被人询问,见到大家都睡下去了,心里不由地一松。虽然明天祝嬷嬷一定会揪着他问这两天行踪,但明天,毕竟是另一天了。 韦景煊在群青班时自暴自弃的低落心情因秦逸民的打岔,暂时丢到一边,但现在,又像湿地的藤蔓,顽固地爬了回来。 韦景煊放轻脚步,做贼一样地经过睡在他卧房外间的小钩子,到了里间。 这里一片漆黑,他站了会儿,等眼睛适应光线,才摸索着移向床铺。 眼看快摸到床架子,床头灯忽然亮了。一个脸色苍白、披头散发的女孩坐在床沿,严肃,近乎严厉地看着面前的夜归人。 韦景煊吓得低呼了一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小钩子在外面翻了个身。 那木像蜡像一样,毫不通融,她冷笑说:“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看见我怕成这样?” 韦景煊说:“你也太莫名其妙。三更半夜,谁进来看到房里多了个人会不怕?” “你就糊弄我吧。” “我没有。” “那好,你倒说说,你为什么三更半夜才回来?为什么回来也不敢开灯?” “我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呢?你又为什么三更半夜坐在我房里等我?为什么连灯也不开?” 两个人在白光中互相瞪视,各怀鬼胎。那木到底嫩些,先败下阵来,她垂下眼,嘟哝了一句:“我也有我的理由。” 这副无意识的软糯模样,一下子击中韦景煊的心,他叫了声“好妹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 那木却像被火烫到似地快速甩开他,逃一般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她镇静了点,回过头来,尽量摆出高高在上的神气,不屑地说:“希望你以后行事,多考虑下我可怜的大阿哥!”说完,她昂着头走了。 她离去时动静绝不小,但小钩子一无声响,看来是睡得相当熟了。 韦景煊跪在床边,把脸贴在那木刚坐过的地方,深深呼吸着她留下的气息,好一会儿,才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上了床。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韦景煊就被人摇醒。他睁眼一看,是他姐姐韦春龄。 韦春龄一套出远门的打扮,头上还戴着鸭舌帽。她好奇地看着弟弟,拿手指刮了下他的上唇,那里有一片青色的胡子渣。韦景煊拉起被子,遮住自己下半张脸,有气无力地说:“你怎么穿成这样?难不成早上才从天津回来?” 韦春龄见他没起来的意思,便脱了鞋,双腿盘坐在他床上:“火车延误,我昨天半夜才到家。” “陌青把我的话告诉你了没?” “我回去时,师父和黄明堂他们已经在那儿等我了,陌青后来才找到机会转述你的话。师父还问我去了哪里,我胡编一套话瞒过去了,幸好他没生疑。” “那就好。老实说,我现在和你已不像当初那么相似了,身高就不大一样,我真怕秦师父会看出来。” “放心,师父虚长了几岁,观察力还是和以前一样。” 姐弟俩笑了回,韦景煊又问他姐姐怎么不换衣服,大清早就跑来了。韦春龄定定看着他,眼睛里似席卷过一阵海风。韦景煊不由自主地坐了起来。 韦春龄说:“我这次去天津出任务,碰到孙先生,听了他一番教导,昨天回来,又和师父他们谈了整夜,我决定离开这里了。” 韦景煊跳了起来:“什么!”他马上又冲外面叫,“小钩子!”小钩子应了一声。韦春龄说:“放心,她守在外头呢。”韦景煊抓了她袖子,一脸紧张,“你说‘离开’是什么意思?你要离开北京?离开几天?” “我当初被派来这里,是为了打入清政府政要内部,打听消息。这几年爹虽然外调了,亏得你的帮忙,我的任务完成的还不差……”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离开?” “因为大风已经刮过来了,要变天啦。” “我不懂。” “我说明白点。我们的会员一直在全国组织起义,与政府对抗,虽然到目前为止,每一次都失败了,但政府的防御之墙,已经被我们冲击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现在,民众对政府的怨气已积压到一触即发的程度,我们只需要找到一根引线,点燃这股怨气,不怕不炸飞整个清廷。而大清官员还浑浑噩噩,识事不清,你那王爷和他新组的内阁,亲自把这根引线,送到了我们手中。” “你是说……” “对,川汉铁路收归国有一事,就是这根引线。我们的一些会员已经行动起来,散布了你给我的这一消息,成功引导了一次暴动。但这不过是个开头,大多数人仍在观望之中,我们这次就是去四川,等政府正式公布收归铁路的消息后,因势利导,带领民众,打垮清政府,解放全中国!” “天哪,春儿,你叫我害怕。你真觉得,清廷会完吗?” “会,必须会!大清不灭亡,中国难再起!” “可你非要离开北京吗?在这儿,不是也能推动革命?” “以前可以。现在,意义已经不大了。况且,我还有两个非走不可的理由。” “什么理由?” “第一,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同盟会在京中的内线是韦守中的‘小儿子’,我怕那些满洲贵族不久也会知情。” 韦景煊瑟缩了一下:“那第二呢?” 韦春龄忽然调皮地笑了笑,似为掩饰羞涩,她说:“第二,我听说清政府调派侯英廷去协助端方镇守湖北。四川一旦有变,清廷极有可能从湖北调兵,让端方入川镇压。” 韦景煊呆呆地说:“原来是为这个,那我倒不好十分阻拦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黄明堂现就在外面等我,我一离了王府,就和他一起上路。” “那么快!” “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北京。我的四合院,你帮我退了吧。陌青和我一起走。另外两人,你也替我打发了吧。” 韦景煊事出意外,心头一片混乱,想留人,又知道留不住,他忿忿地说:“这也太突然了,看你这身打扮,还是以‘韦景煊’的身份出任务?” 韦春龄想了想:“这取决于你。我说了,我急于离开,也因为身份快要暴露。我若露馅,你能得免?你在庆王府呆得也够久了,是时候离开了。我已经想清楚,作为同盟会一员,是男是女皆可为之。你若决心恢复男儿身份,我便解除伪装;你若仍愿作女儿打扮,我也配合到底。” 韦景煊醒来后接受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觉得脑子快要炸开,偏这个时候,小钩子又在外大叫:“渠红姐姐,大少奶奶不舒服,还没起床呢。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达。渠红姐姐,渠红姐姐……” 渠红不顾小钩子阻拦,一路闯进卧室里间来。 床帘放了一半下来,韦景煊背对她躺在床上。韦春龄坐在床头一张矮榻上,问渠红:“这位姐姐有什么事?” 渠红没料到屋里还有别人,收敛了些气焰,说:“我是安奶奶房里的,我们奶奶昨天找了大少奶奶一天,到晚上还不见人影,担心别出事,所以一早叫我再来看看。” 韦春龄说:“你们大少奶奶前两天在我那儿,人喝多了酒,有点不舒服,等他起来梳洗了,让他过去给你奶奶请安。” 渠红没办法,她看了眼韦春龄没穿好的鞋子,满腹狐疑地走了。 韦景煊长出一口气,转过身来,他苦笑说:“你又救我一次。” 韦春龄摇摇头,怜爱地将他一簇散发拨弄到耳后,她说:“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你自己好好斟酌。” 韦景煊知道她真要走了,眼眶一红,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韦春龄说:“你别哭啊,正经给我些盘缠,路上使用。”韦景煊听说,一拍自己的脑袋,忙跳下床,把柜子里藏的银票抓了一大半出来,全塞到他姐姐手里,又紧紧抱住她,叮嘱她千万小心,革命失败不打紧,自己可不要出事。 韦春龄也有些些伤感,但她不愿沉浸在婆婆妈妈的反复告别中,没听韦景煊多啰嗦,就快刀斩乱麻,离他而去。 —————————————— 韦春龄走后,韦景煊扑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小钩子等他哭得差不多了,端了盆进来替他梳妆打扮。 韦景煊已经十七岁,他发育的比同龄人迟缓些,但近两个月,已经显示出强劲的势头,所以他要继续扮演亲王府的大少奶奶,就不得不花费比以往更多的力气。 小钩子给他刮胡须时,屋中光线越来越亮。韦景煊像没剩多少水的沙漠旅人畏避朝阳似的,厌恶地看着住惯的房间。 天一亮,祝嬷嬷就要找他来罗唣了。她近来看他,再也不掩饰责备和忧心忡忡,无论说什么,到最后她都会伤心落泪。 那木也会派人来找他,或者自己过来。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的关系变得诡异,好像两个各自怀揣□□的人,秘密让他们想要贴近对方,又想要逃离,一次次的试探,换来的是不断的受伤,他们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亲密无间了。 还有奕劻,小钩子说他不在的两天,奕劻派人来找过他三次。他联系到韦春龄的话,想没准这个人已经察觉了不对劲,准备找他去清算了。 小钩子刮完了胡子,拿热毛巾替韦景煊擦了擦脸,然后端着盆水出去。她没走几步,就看到渠红穿花拂柳,又进了壹心院。 小钩子忙跑回来,藏好了盆和刀具,对韦景煊抱怨:“渠红又来了,你干脆去安奶奶那里一趟吧。” 韦景煊刚穿好衣服,头发没梳,妆也没化,他跺脚说:“没见过这么猴急的,跟讨债鬼一样,叫人没个安生。” “你见不见她?” “不见。” 韦景煊将长发随便挽了个髻,从昨天的衣服口袋中掏出钱袋,绕过屏风,从边门逃了出去。 他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门口,又碰上昨天的门公孔福,并一个来接他班的人。他敷衍了二人几句,便匆匆出门。 两个门公交换了下眼色,孔福二话不说,跟在韦景煊后面出去。来接他班的则掉头朝府里走去。 韦景煊在路边站了半天,才叫到一辆马车。他坐上车,心中兀自恼怒,又十分不解,想安毓秀这么个古板、守旧、知书达理的女人,是怎么会变成一个没羞没臊的妒妇的? 载振自误撞上韦春龄洗浴后,自身受到了一些损失,造成他性格大变,从一个花花公子变成了道学先生。安毓秀如果因此遭受波及,被丈夫冷落,韦景煊愿意为她提供适当的帮助。但任何帮助,都是有限度的,他不可能随叫随到,供她予取予求。犹其在他清楚认识到自己的善意行动与爱无干后,他在行善时,感到的愧疚和痛苦与日俱增,已远远大于欢乐。他宁可去八大胡同寻找同类的欢乐,好过天天与她周旋。偏偏这个女人如狼似虎,已经尝到了偷情的乐趣,不肯放过他了。而她掌握着他的秘密,这些秘密的刀子,能够像切断连接母婴的脐带一样,将他和他真正心爱的人隔绝,所以他又不能与她撕破脸。 马车到韦春龄的四合院时,韦景煊已经对自己身处的泥沼厌恶透顶。他第一次觉得,也许恢复男儿身,离开庆王府,会是更好的选择。他想到那木这段日子的古怪表现,心想:“我干吗不告诉她真相呢?没准她知道我是个男人,还高兴呢。我现在所需要的,仅是一点点勇气。” 他付了车钱,走入宅中。他明知韦春龄不在,出于习惯,仍是绕屋巡视了一圈。 剩下的两个仆人——一个管家,一个厨娘,还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告诉他主人今早和一群朋友一起出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韦景煊遗憾地叹了口气,让厨娘去给他弄些早点来。 早点还没来,重圆先来了。 这位大师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刚从几千里外赶来,风尘仆仆,一脸疲惫,唯有双眼,还顶着疲倦闪着亮光。 韦景煊陷在沉思中,没马上看到他。重圆咳嗽了一声,才引起他注意。 重圆笑说:“这位是小景的姐姐吧?你大概不记得我了。” 韦景煊惊讶地说:“我记得,那年庙会上,还曾向你请教过,之后,也常听弟弟提起。只是几年不见,大师可真见老。” 重圆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苦笑说:“已经有几年了吗?唉。” “大师是来找小景的吗?” “正是。” “这可不巧,小景今天一大早就和黄明堂他们离开北京,去往四川了。” “哎唷,晚了一步!”重圆一脸懊恼,“黄明堂他们动作倒快,已经把人拽走了。” 韦景煊禁不住好奇:“事情很急吗?”重圆一犹豫。韦景煊笑说,“大师,不是我说大话,贵会近年几件大事,小景都是从我这儿拿到的消息。对于贵会情况,我早已熟知。我们姐弟从来不分彼此,你若有事找小景,不妨说与我听,或许我也能助一臂之力。” 重圆想了想,说:“其实这事,是帮会中几个朋友的忙。” “愿闻其详。” “你想必听小景说了,我们在全国发动了多次武装起义。” “听说过,她自己还参与了其中一起。” “是的,那次镇南关起义,因后续没跟上,白白把胜利的果实又还了回去。那之后的河口起义也失败了。因连续不断的失败,反对者和观望者对我们的意见越来越大。梁启超先生公然斥责孙先生是‘远距离革命家’,自己躲在一边,枉教别人去送死。很多人和他一唱一和,攻击我们。会内如今士气很是低迷。” 韦景煊皱皱眉:“可是黄明堂他们,似乎相当乐观。” 重圆会心一笑:“他和你弟弟、孙先生他们是一条心,尚自乐观,但会内其他人,近来确实低迷,甚至有不少人退了会。我有几个会中同伴,因此心里着急,决定刺杀一个重要的朝廷官员,给大伙儿打打气。” 韦景煊吸了口冷气:“大师,你难道又想叫小景去杀人?” “不,不,刺杀之事,未得到孙先生的批准,全是这几人一腔热血,自主行动,一切后果,由他们自己承担。他们只是想让我帮忙运一些□□进京。如今进出北京的火车查得严,这几位又都是壮年男子,容易被抽查到。” “可小景也是年轻男子。” “我也不是让他去运□□,不过他主意多,所以来向他讨个注意。” “这事急吗?” “他们希望今天就能把□□运进来。” “为什么这样急呢?” “他们铆准了一个目标,明天就要动手。错过这次机会,恐怕难再接近这些皇亲国戚。” “明天就要动手?明天,明天有什么事情?庆亲王忙着和新内阁成员开会;摄政王没听说有外出安排……啊,海军大臣明天要坐火车回京!” 重圆诧异地看着他,心想:“这个人倒真是消息灵通,脑筋也转得快。” 韦景煊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说:“大师,我虽然没什么主意,但我了解小景,我知道她若在,会怎么做。” “哦,他会怎么做?” 第43章 借君之手 韦景煊透过车窗,看着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树林,窗上还映出了重圆低垂的脑袋,他闭着眼睛,抓紧时间补眠。 韦景煊想,他怎么会主动揽下这个烫手山芋呢?难道他胜任了韦春龄的活,就能说服自己脱下伪装、堂堂正正地做个男人了吗?他想了会儿,没想出什么结果,注意力又被前排两位女乘客吸引过去。 这两位女乘客,一位鸡皮鹤发,不苟言笑,穿着打扮,不像头等车厢的,可具体也说不出哪里不像来。她的同伴则与她相反,年轻、貌美,不可一世,她穷凶极奢的打扮,更助长了她的气焰。从她上车,就有人窃窃私语,猜测她的来头。有人猜她是皇亲国戚,但皇亲国戚哪会不带任何仆人出行?有人猜她是京中权贵的外室,但外室哪有她这么傲慢和目空一切?又有人猜她是留洋归来的女博士,这更不像了…… 世界有时很小,所以这节车厢中,并非没人认识这位女士。韦景煊就认识,所以他庆幸自己化了浓妆,女士从他身边走过时,他打开檀香扇,轻轻扇动,借此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他眼睛也一个劲看着窗外,决不与她对视。 现在,韦景煊又发现,自己竟然不是这里唯一认识这位女士的人。 前排座椅动了动,鸡皮鹤发的婆婆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隔了走道的另一边走来的一个半秃中年男子。男子戴着圆框眼睛,离近了看,眼睛很大,眼珠子呈灰色。 年轻女士依旧悠闲地坐着,向男子懒洋洋地伸出一条手臂。男子连忙抓住,在自己的大拇指上亲了一下。 男子的法兰西口音轻快又含糊,他向女士致敬,抱歉地说他刚刚睡着了,才发现她在这辆车上:“您这是去哪里游玩吗?我们的公使怎么不在?” 女士说:“霍华德先生今天到天津,公使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我代他去接人。” “幸运的潘荪纳,叫人嫉妒的潘荪纳。夫人是一个人去接霍华德吗?” “不,阿莺和我一块去。” 男子这才正眼看了看一直站着、面无表情的老婆婆。他吃不准这人来路,又转向女士:“夫人见过霍华德本人吗?” “没有,我只听说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实干家。” “实干家?确实,他是靠实干起家的,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投身社交,靠游走上流社会的客厅、讨好先生女士们来积累财富了。”女士微笑听着这番评语,并不置一词。男子继续说,“夫人没见过霍华德,那怎么认出他呢?” “公使将他的特征告诉我了。这人栗色头发,蓝色眼睛,留了把阿拉伯人那样的大胡子,额头还有他自己刻上去的黑色十字架。我想,在紫竹林码头上找这样一个人,应该还是找得到的。” “那公使有没有告诉您,霍华德大腹便便,每一斤脂肪中都散发着腐败和罪恶的味道呢?” “先生,我请您注意措辞,霍华德先生是公使很看重的伙伴。” “请原谅……不知到站后,我有幸请夫人吃顿便饭吗?” “我希望说‘有’,可惜我一下车,就得赶去接霍华德先生。” “该死的霍华德。” 这位法兰西男子似乎还想继续谈话,但女士显然不太欣赏他的口才和幽默,发散出“到此为止”的信号,男子悻悻离去。 他走了后,阿莺婆婆才重新坐下。 火车很快就要进站,前面的女士和她女伴一齐去上洗手间。 韦景煊推了推重圆。重圆睁眼:“到了?” 韦景煊压低声音说:“你刚才看到我们前面坐的人了吗?”重圆点点头,还没弄清他的意图。“那个年轻女人,是法国公使的情妇,叫苏菲。待会儿下了车,你想法子拖住她。” 重圆皱皱眉,想要细问,他们谈论的两人回来了。阿莺婆婆的目光从韦景煊和重圆脸上一扫而过,重圆不由得心下一凛。 车一停,韦景煊和重圆抢在头里下车。 韦景煊四处张望:“你那两个好友在哪儿?” 重圆说:“我让他们早点在这儿等着……啊,在那里!”重圆向二十米外月台上的两个人挥手。那两人也看到了他们,一边挥摆手臂,一边走过来。 重圆也要过去,被韦景煊拉住,他说:“大师,我去见那两人,你别忘了我刚对你说的话。” “去拖住那个苏菲?” “不错。” “可是为什么?” “和运东西进京有关。好了,她们下车了,你别再多问了,快去吧。记得,拖越久越好。” 他推了重圆一把,自己抛下他,向另外两人走去。 重圆的两个朋友,一个头发中分,圆圆脸庞,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另一个则如重圆告诉他的,一脸伤疤,形容可怖。韦景煊问头发中分的:“喻培伦先生?”这一个点点头。他又问一脸伤疤的,“黄复生先生?” 那一个好奇地看看他:“你看我这一脸被□□炸出来的伤,就知道不错了。重圆跟我说,他找了个帮手来协助我们,莫非就是你?” “不错,是我。” 黄复生吹了声口哨:“这可不像重圆会做的事。他在干吗?” 苏菲下车后又被头等车厢那位灰眼睛先生拖住了说话。老婆婆站在她身后,对此视而不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十几个身穿灰色制服的人,也等在苏菲身后,其中有几人颇不耐烦地看着灰眼睛先生。重圆买了份报纸,坐在长椅上,装出等人的样子。 黄复生要向重圆走去,被韦景煊拦住,他说:“我们先去外面叫车,到车上再说。” 车站外出租马车极多,有车夫直接进站拉人,韦景煊也不讲价,跟一个车夫上了他的车,吩咐他:“去紫竹林码头。不许绕路,到得越快,我赏钱越多。” 车夫应了一声,笑说:“你们赶路吗?” 韦景煊说:“不,我们去接人。” “接人啊。我刚从那边码头过来,今天到了一条大船,码头上都是人,你们在那边不容易叫车。你们要接几个人?” “一到两个吧。” “一到两个?那我这车倒可以坐。是从哪儿来的啊?” “上海吧。” “上海人啊,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是个法国人。” “外国人啊。我经常拉外国人的,美国、英国、德国、法国……前几天拉的一个美国人,中国话说得可好了,人家还会作诗……” “好,好。”韦景煊关了车厢和车驾驶位之间的孔门,表示和车夫的谈话已经结束。 黄复生笑说:“现在可以说明一下了吧,到底怎么回事?” 韦景煊见黄复生从见面起就拎了只铁皮箱子,上车后依旧紧紧抱在胸口,心中就大致有数。黄复生看到他的目光,忽然严肃起来:“说实话,我没想到重圆会让你来协助我们,我以为他会带那个小景来。” 韦景煊说:“小景有事不在京城,我是他姐姐,就代他来了。” “这太轻率了。你知道你要带的是什么东西?” “当然知道,是□□。” “不是普通□□,是水银□□。知道什么是水银□□吗?□□是水银杆,杆上下都是铜丝,只有中间一段是水银。水银离铜丝不过五厘米,一旦碰上,立马就炸。你看看我的脸,这还是好的,至少留了条命。” 黄复生连说带比划,韦景煊已经吓得变了色。他原先以为只要不去点火引燃,□□就不会爆炸。 黄复生直勾勾地看看他:“你要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这事是重圆冒失了,不怪你。” 韦景煊勉强挺了挺腰杆:“你也太小瞧人了,□□哪有不会炸的?”他心想:“反正待会儿是你们拎着,我尽量离你们远些便是。” 他有几分烦躁地挥挥手,将可怕的想像挥诸脑后:“行了,咱们说正事吧。”他俯身凑近黄复生和喻培伦。黄复生一无所动。喻培伦却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被韦景煊瞪了眼。 韦景煊低声说:“刚才我们在火车站看到了法国公使的情妇,她受公使指示,来天津码头接一个叫霍华德的法国男人。我想,你们自己带那东西进京,容易被查。我比你们好一些,但也难保不被抽查。我们若和法国公使的朋友搭伴,则再无人敢查。” 黄、喻二人脑子转动都快,喻培伦马上说:“你要冒充公使的人去接霍华德吗?这主意不错,但问题有三。第一,你认识此人吗?第二,你即便认识他,你们如何沟通?第三,正主随时赶到,到时我们怎么应付?” 韦景煊说:“我刚在车上,凑巧听到一番对谈,大致了解了此君的相貌特征。我能说几句法语,沟通不成问题。重圆大师现正在车站想法子拖住正主,我们若抓紧时间,可以赶在她们来码头前先带走霍华德。” 喻培伦和黄复生互相看看,接受了韦景煊提出的这一计划。韦景煊往后一靠,不再多话。 车轮碌碌,黄复生和喻培伦已经对街景指指点点,发表起评论来。 韦景煊想着待会儿接霍华德的事,忽又靠了过来。另二人会意,也凑过来。黄复生依旧一无所动。喻培伦却莫名红了红脸,大概是被韦景煊身上强烈的胭脂和香水味熏到了。 韦景煊不理他,他说:“刚才苏菲下站……”黄复生插口说:“苏菲是谁?”“就是法国公使的情妇。她和一个老婆婆两人乘车从北京来的,但下车后,多了十几个人,怕也是她带来的,坐在别节车厢。所以我有点担心……霍华德怕不是带了什么重物来,要这许多人一起搬运?或者他在这边有甚仇人……” 黄复生说:“你顾虑得有理,万一他们说好了要搬东西,我们只去三人,不免引起对方怀疑。培伦,你怎么看?” 喻培伦想了想:“这好办,我马上去我们的天津分会,调十二个弟兄赶去紫竹林码头。” 他说去便去,也不叫停车,打开车门就往下跳。韦景煊替他把门关上。车夫兀自不觉。 不一会儿功夫,车到了紫竹林码头,韦景煊付了车钱,和黄复生一起下了车。 韦景煊让黄复生在原地等着,他去向码头工人打听今天到港的大船,打听明白后,他也不去找黄复生,直接去红番花号停泊处接霍华德。 红番花号从上海过来,已经到了好一会儿,头等舱的客人差不多下完了。 码头上诚如刚才的车夫所说,到处是人。 韦景煊本以为要费番功夫才能找到霍华德,哪知一靠近水边,就见那里中国警察围出个圈子,圈内坐了几个外国人,一个个脚下堆了行李,手上拿了汽水瓶,正有说有笑。其中一个胖子,栗色头发,蓝色眼睛,没有胡子,额头正中一个黑色的十字印记。 韦景煊挥手招呼:“霍华德先生,霍华德先生!” 霍华德转过头,看到他便眼睛一亮,热情地迎过来:“苏菲?您就是我们的苏菲吧?” “苏菲”应和了几句,便问他:“您的行李就只有这些吗?” 霍华德别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狡猾地笑了笑:“别急,都在船上,我等你们来后,再叫人去搬。”他转头对一个跟班说了几句,跟班带了一伙早在旁听命的码头工上了船。 霍华德又把他路上搭讪到的几位友人介绍给韦景煊。韦景煊先还担心这些人中有人认识苏菲,见他们毫无反应,只是稀奇地赞美他和他的法语,他便放下了心。 码头工从船上陆续搬下来二十四只箱子,有长有短。韦景煊心想:“果然要搬运东西。只是怎么这许多?” 霍华德和帮忙的工人们就工钱稍许产生了些争执。韦景煊暗暗焦急,一转眼,却看到喻培伦和黄复生两人挤过人群,到了他们的圈子外,他们后面还跟了十多人。 韦景煊转忧为喜。他学着苏菲,傲慢地冲围成一圈的警察打了个手势,让他们放喻、黄两人进来。 喻培伦看到了地上的箱子,他低声对韦景煊说:“人找来了。为防万一,我们还开了辆卡车来,看来有用武之地了?” 韦景煊点点头,接着走过去挽住了霍华德的胳膊:“工钱的事,交给我来解决吧。您先走一步。” 霍华德有点火大:“不,非说清楚不可,没人能从我身上多赚一个铜板!这伙中国骗子!” 韦景煊又拉了拉他:“霍华德先生,我相信箱子里的东西,远远不止一个铜板的价值。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尽快离开。” 他说得合情合理,语气又十分委婉动人,霍华德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他的火气顿时像干渴的喉咙遇上冰凉的汽水,立刻得到了疏解。 韦景煊留下来解决码头工的工钱问题。霍华德看着喻、黄二人带着其他人将二十四口箱子搬过人群,送上了一辆卡车,他自己也坐了上去。 没了霍华德,韦景煊很快解决了纠纷。他正要走,却看到苏菲带着她的老婆婆和十多个灰色制服的人到了。 因为霍华德离开,他周围的警察圈子已逐渐散开,但苏菲仍一眼看到了这里。韦景煊这次没来得及避开,与她打了个照面。 苏菲一愣,心想:“这人怎么这样眼熟?我在哪里见过?好像……好像那个人……但他怎么变成了女人?” 韦景煊见苏菲走过来了,他急中生智,抓了身旁的一个中国警察说:“你看到那个女人了吗?她是革命党的女间谍,屡次意欲对霍华德先生不利,从而挑拨法国和我国的关系。你们想法捉住她和她的同党,回去我一定向法国公使和庆亲王大力推举你们。” 那警察一听,先是慌了,后又喜了。他火速判断了下敌我实力,得出结论——对方十四人,其中还有两个女人,完全不足为惧。他看到韦景煊刚才和霍华德说话,对他深信不疑。 苏菲还没走到韦景煊近前,先被一队中国警察拦住了。 韦景煊趁机溜走。 他一上车,车就开动了。 韦景煊问霍华德:“我们带了那么多行李,坐火车能顺利进京吗?” 霍华德得意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放心,负责人都是我的老朋友,不会检查的。” 韦景煊想到抱着铁皮箱子、正和霍华德的箱子们坐在后面的黄复生,他笑了笑:“那就好。” 第44章 门公的多重收入 韦景煊他们在霍华德的庇护下,顺利出了北京火车站。韦景煊叫了马车,单独送霍华德去旅馆。霍华德一路上和这帮中国人一起喝酒打牌,玩得不亦乐乎,临分别时有点依依不舍。他对韦景煊犹其依恋,他们在酒店门口分手时,霍华德含情脉脉地说:“亲爱的苏菲,我们今晚在公馆见。” 韦景煊抿嘴一笑:“希望再次见面时,你能够一眼认出我。” “就算我只有金鱼的记忆,也决不会忘记你的。” “那今晚见。” “我恨不得已经是晚上了。你非要离开吗?我们不能一起去吗?” 韦景煊摆脱了黏黏糊糊的霍华德,换了辆车,回到韦春龄的四合院。 黄复生和喻培伦他们已经先到一步,韦景煊进去时,听到重圆正在叙述他如何拖住苏菲的事。 他急走几步进屋。喻培伦看到他便眼睛一亮,说:“你回来了?重圆正和我们分享他的妙计呢。” 重圆说:“你们别取笑我,有人突然给我出了题目,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只好‘贼喊捉贼’,向车站里的清兵告发那起人是革命党的间谍,拖住了他们一会儿。” 韦景煊笑说:“看来我们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他把在紫竹林码头看到苏菲,也谎报他们是革命党间谍一事说了,大家捧腹大笑。 黄复生已经将□□运进京,他之前在火神庙那里租了间照相馆,现在就携了□□去那儿。喻培伦留下等同盟会的人将霍华德的二十四口箱子运至。 因箱子目标大,他们在北京没安排卡车,所以分批先运到韦春龄处。 趁喻培伦和重圆说话,韦景煊去找管家和厨娘,编了个借口,各给他们三个月薪水,让他们收拾东西离开。韦景煊又出去找房东,和她结清了账,说好到月底就不再租屋。 等韦景煊回来,二十四口箱子全部到齐了。 喻培伦吩咐开箱,一众人站在打开的箱子旁,不由得面面相觑。 箱子中装的不是他们猜想的现钱,也不是鸦片,而是枪支弹药。 喻培伦说:“好嘛,这回是真充当了一回运输军火的了。” 重圆担心地说:“洋人突然运这么多武器进京做什么?” 喻培伦说:“还能做什么?自己倒卖了赚钱呗。” 他们一商量,觉得革命军一直缺弹少药的,放了现成的不取,简直是天理不容。 韦景煊听他们又开始商议怎么将这些武器运走,他看看天色,说:“时候不早,我要回王府了。这院子还可以用三天,房东可能会过来查房,你们早点处理掉这些东西。” 重圆和喻培伦对他再三道谢,一起将他送出大门。 —————————————— 韦景煊早上离开时,两个门公,一个追踪他而去,另一个则跑到那木处,告知那木,“大少奶奶”又出去了。 跟踪而去的门公孔福中午不到就回来了。他一回来,也是忙跑那木处。 那木问他:“大少奶奶去哪儿了?” 孔福说:“大少奶奶先去了她兄弟那儿。” “她还在那儿?” “不。” “不?” “奴才瞅见她进去了一会儿,本来要回来告诉小郡主,但看到一个大和尚也走了进去,就没马上走。幸好没走,大和尚进去后没多久,就和大少奶奶一起出来了。大少奶奶换了副装扮。” “她换了副装扮?” “是。大少奶奶早上出门时,穿得很是简单。她和大和尚出来时,却换了身白底缠枝花纹的裙子,外罩天青色半透明的蝉翼纱,头发也重新梳过了,妆也化上了。” “哼,你看的可够仔细的。” “都是为了能更好地向小郡主报告。” “她打扮好了,和大和尚一起又去了哪里?” “火车站。” “哪里?” “就是永定门那里的火车站。” “她去火车站干吗?” “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只看见他们进去了,就没出来。奴才怕他们已经坐火车走了,只得先赶回来报告。” 孔福在那木处讲述完,领了奖励,出了院门,左右看看,见无人在意自己,便绕个弯子,又到了安毓秀的住处。 安毓秀的小院比那木和韦景煊住的地方小不少,以前载振常来,底下人还来来往往,撑出个热闹的场面;现在载振久不来了,两位小公子也被合佳氏带去教导,这里变得冷冷清清,蝉鸣蛙叫,却是悄无人声。 孔福进去时就皱了皱眉,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安毓秀在做针线活,孔福把他对那木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安毓秀听后脸色不好,她说:“他和大和尚进了火车站?你注意到他带行李了吗?” “这倒没注意。” 渠红从旁插口:“这么重要的事,你也没注意?” “渠红姐姐,我压根没料到大少奶奶会和人去火车站,我惊讶还来不及呢,哪还能观察到细节?要不,下次你自己跟踪看看。” 安毓秀制止了渠红和门公拌嘴。她怕人小瞧,给了孔福比那木更多的赏钱。孔福还不大满意,自以为受了渠红侮辱,嘟着嘴走了。 在孔福用同一个消息赚了双重收益后,得到消息的人产生了各不相同的心思。 那木最近越来越受不了自己。 她本来好端端的,衣食不愁,偶尔和家里人闹闹别扭,宣扬下她的民主自由思想,有个闺中密友——她大阿嫂作伴,又有个梦中情人——她大阿嫂的弟弟供排遣一腔少女情思。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密友悄悄背叛她,不让她和她暗恋的人接近,而她本该怨恨友人的,却因他的病非但没能怨恨成功,反而更接近了。 接近,却又不像她想的那样完全贴靠在一起,彼此共享所有的思想和心情,总有什么横亘其间,让他们无法亲密无间、浑然一体。 她不甘心,开始强求。她明察暗访,像猫头鹰盯着经过树下的行人似的,盯紧韦景煊。她为他与安毓秀的亲近而妒忌,又为他神秘的行为而恐慌,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挑拨她的情绪。 那木一直比较迟钝,但她渐渐地也察觉到,她对韦景煊的感情似乎已超过小姑和嫂子间应有的范畴。 幸好,那木是个乐观的女孩。她前一天晚上,莫名在韦景煊房里熄灯等他到大半夜,发生了一场颇可玩味的口角,回来后,她心潮起伏,激动难眠,但随着情绪的宁定,她突然得出了一个结论——她恐怕因为对“韦景煊”恋而不得,以致于移情“韦春龄”了。 门公向那木报告韦景煊的行动时,她正咀嚼自己的新结论,愉悦地叹息,哀愁地微笑,伸出想像的触角,尽情抚摸着她的爱情之蛋。对,她因为自己竟对一个已婚妇人产生了情愫,而更笃定了自己对那个“韦景煊”的情深一往。 门公走后,那木用手指抵着自己下巴上的小窝,深思了一会儿。所谓“深思”,即是一遍又一遍推开对韦景煊行踪的好奇和冲去火车站一探究竟的渴望,而努力集中思想。 最后,她重重拍了下桌子,下定了决心。 与小郡主曲折的心思不同,安毓秀因为知道韦景煊的底细,想法便直接许多。 门公走后,安毓秀开始不安,她让渠红时不时去那木处串个门。 渠红上午去了一次,回来没说什么。她吃完午饭又去了一次,这次她匆匆忙忙地奔回来,说:“不好了,小郡主在收拾行李了。” 安毓秀脸色刷白,一手按紧了自己胸口,吓得渠红忙去扶住她。 安毓秀说:“他们说好了的。一个先走,一个后走,大家就不会马上发现不对。我早知道,他对我没有半点真心,一门心思,全在那木身上。” 渠红垂泪说:“你早知道,你早知道,那你还纵容他,还求着他。” “我总以为,唉……” 安毓秀受刺激过大,要求一个人躺下休息会儿。渠红怕她出事,自己呆在外间,隔一会儿,探头进来看一眼。 安毓秀自觉这三年来,和韦景煊已是事实上的夫妻,他近来不断躲避自己,突然又要和那木私奔,她只要一想他抱那木,就像是毒蛇将汁液一滴一滴灌入了心里,一颗已被□□折磨的脆弱无比的心,瞬间卸了防御,变得墨黑。 她午饭没吃多少,但胸中郁愤难忍,将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 渠红哭哭啼啼地去请大夫。 她一走,安毓秀便挣扎着起床,简单收拾了一下,挟着雷霆万钧般的决心,一个人走去紫梧书院。 载振现已把这个书院当作半个卧房。眼看仕途无望,寻欢无门,他将大部分时间花在了研究史料上。 小厮通知他安毓秀来了,他颇为吃惊,甚至显出一丝狼狈。他喝了口茶,说:“让她进来。” 安毓秀进来了,夫妻两人面面相对,一瞬都觉得对方有点陌生。安毓秀模模糊糊想起她刚嫁给载振那会儿,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也曾有过真心交付的片刻,如今面对面,却也像隔着山河千里。 感伤一闪而过,安毓秀的心里现在只有她的情人。她说:“有件事,我早想和你说,你一直不来,我只好自己过来找你。” 载振说:“什么事?” 安毓秀嘴唇微微发抖,载振本能地伸手想扶她坐下,但又马上收回了手。安毓秀心中不可阻挡的仇恨压制住了她的软弱和激动,她说:“这事,也许你觉得有点耸人听闻。” “这年头,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你几年前娶的那个女人……” “哪个?” “就是王爷替你抢来的那个,他其实,其实不是女人。” “你说韦守中的女儿?” “你们抢来的,是韦守中的儿子。他有穿女装的怪癖,被你们误当作女人了。” 载振出乎意料的平静。 安毓秀反倒震惊了:“你不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吗?” 载振看着他手中的毛笔,笔尖的墨水正在一点点变干。他懒洋洋地问:“哦,你是怎么知道的?” 安毓秀尖声说:“因为他趁你不在,经常跑来我屋里说些疯话,想要对我无理。我已经忍无可忍,请你为我抓住他,重罚他!” 载振终于撩起眼皮,定定地看住安毓秀,却是叫她心惊肉跳、忘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的目光,充满仇恨。 但她还是叫起来:“你为什么无动于衷?一个男人,混入王府,调戏你的妻子,你居然完全无动于衷!” “谁说我无动于衷?不过有些事情,激动过一次就行了,多了,不值得。” “你什么意思?你已经知道他是男人?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你以为我至今还傻傻地以为我娶过门的,是那个天杀的韦春龄?很多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毓秀,你实在是令我失望透顶。” “我,我……”安毓秀似要辩解,胸口却烫得好像有岩浆在内滚动。她一张嘴,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安毓秀吓瘫在地上。她害怕又不解地看着自己口中源源不断冒出的鲜血,它们又滑又腥,像流逝的生命。 她趴在地上,努力向载振伸手求援,载振却一动不动。 安毓秀很快就停止了挣扎,她还是趴倒在地上,维持着一手前伸,一手捂胸口的姿势。 载振冷冷地看着她,自言自语地说:“发作了吗?便宜她了。” 奕劻被叫回王府的时候,安毓秀已直挺挺地躺在棺材里。渠红哭昏过去,被人抬走了。其她人尚未来得及跑来哀悼。 棺材停在安毓秀生前住的小院客堂间,就是墙壁上画了梅花溪水的那屋子。载振一个人坐在棺材前的八仙桌旁。 奕劻进来就说:“什么大事,一定把我叫回来?这两天就要对外公布内阁成立,多少事要忙!” 载振看他一眼,又瞥了眼棺材。奕劻这才发现棺材,不由得吃了一惊,脱口问说:“谁死了?”“你的乌伦。”奕劻又是一惊。载振冷笑说,“放心,不是姓韦的那个,是毓秀。” 奕劻松了口气。他一下子想不起“毓秀”是谁,又不敢太触儿子的须。这儿子自失官后,变得越来越古怪了。他口气尽量和缓地说:“好好的,怎么突然死了?你看着安排后事吧。需要银子,只管去库房取,别委屈了人家。” “阿玛不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 “我毒死的。” “什么!”奕劻惊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玛不想知道为什么?” “为……为什么?” “因为这贱婢私通男人。” “哦,哦。”奕劻擦了擦额头的汗。 “阿玛不想知道她私通的男人是谁?” “是……是谁?” “是我娶过门的妻子韦春龄,哦不,应该是扮作韦春龄嫁到我们家,一装装了四年的韦景煊。” “什么!”奕劻再次惊跳,“你说大少奶奶是……是男的?这,这绝不能够!” “为什么不能够?” 奕劻瞠目结舌,不知所对。他公务繁忙,私交又多,平时很少在家,近几年,偶尔在家的时候,总是爱找韦景煊来畅谈作伴。他自觉和这抢来的儿媳性情相似,话语投机,已经暗中引他为自己的“红颜知己”,可能夜深人静之际,醉意朦胧之时,也曾懊恼过为什么当初没把人抢来当他自己的侧福晋。载振突然的一句话,石破天惊,好像把他觊觎的一件古董当着他面砸了个粉碎。载振却又坚定异常,似对出口的话有十足的把握,他反倒不肯定起来。 奕劻仔细想想,他确实也很难证实他儿子的妻子是男是女,京中成功反串女角的男优大有其人,他儿媳凭什么不能是个男人扮的呢? 奕劻喃喃自语:“怪不得,韦守中那厮,当初听说我抢了他的女儿,半点也不当回事,合着他早知真相,安心看我出丑呢。不过那个人,为什么要在我府中呆四年呢?他就算要戏弄我们,也没必要一呆四年。”他心中还是希望载振弄错了。 载振斜视着他父亲,毫不留情面地说:“他恐怕是有目的而来,现在目的达成,所以走了。” “他走了?” “对,他今早去了火车站,这时早已离开北京了吧。” 奕劻若有所失。 载振说:“阿玛,你不想知道他是为什么目的在我们王府呆那么久?” “对,他是为什么?” “我猜,应该是为了那木。” 他话音刚落,奕劻就大声叫人去看看小郡主在做什么。 去的人很快回来,说小郡主刚刚出门了,她院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奕劻急得团团转。他儿子则镇定如常,他让人把门公孔福叫过来。 孔福气喘吁吁地跑来,见到庆亲王父子,一脸恭敬地垂手站立。他心里盘算着,不知这次能够拿到多少赏钱。 载振问他:“小郡主出门了?” “出了。” “几时出的?” “一个半小时以前。”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 “奴才谨遵大少爷吩咐,只要大少奶奶和小郡主出门,必定跟在后面。奴才为此都骑坏一辆自行车啦。” “少啰嗦。小郡主去哪儿了?是不是火车站?” “不,小郡主去了大少奶奶弟弟的住处。” 载振一皱眉:“那你怎么不守在那儿?” “大少爷,那边情形很不对,所以奴才急忙跑回来请示。” 第45章 □□ 喻培伦和重圆一起送韦景煊,重圆见喻培伦目光始终盯在韦景煊身上,似含眷恋,他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喻培伦的表情忽然变了,他一脸惊恐地冲出。 重圆愣了愣,顺他目光看去,发现韦景煊倒在了转角处。 喻培伦抱起韦景煊。韦景煊一脸痛苦,双手按胸,嘴角满是血块。重圆忙封了他几处穴道,让喻培伦抱他进屋。 重圆早年在庙中学过一些医术,他赶走喻培伦,自己关门治疗韦景煊。 喻培伦在外面走来走去,坐立难安。 门忽然开了,重圆让他进去。 韦景煊闭眼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他一只手垂在床外,顺着指尖,滴了一滩黑水在地上。 重圆一脚抹开黑水,他说:“是□□,日积月累,发作出来。我已经把毒大致逼出,但仍未干净。你看着人,我去住处取几丸药来。” 喻培伦点头答应。 重圆走后,喻培伦拿只鼓墩,坐在床边。韦景煊脸上的妆掉了不少,眼窝微陷,嘴唇煞白,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喻培伦不由地陷入想像:“重圆说,她是我们的线人小景的姐姐,看她行事,随机应变,又临危不乱,难道也入会了吗?她气质不凡,一看就受过良好教育,她陪同我们冒险,她家里人知道吗?她又怎么会中毒……” 喻培伦浮想联翩之际,床上人忽然睁开了眼睛,他说:“水。” 喻培伦忙倒了杯水来。他靠近韦景煊时,又闻到一股香气,他一犹豫,不敢伸手扶他。韦景煊只好自己坐起来,头凑到茶杯边,喝了几口。 喻培伦说:“你……你好点了没?” 韦景煊问:“重圆大师呢?” “他回家取药了,他说你中了毒。” “他跟我说过了。什么声音?” “声音?” 韦景煊黯淡的目光一下子闪亮起来。喻培伦一愣,这才听到外面吵吵嚷嚷。韦景煊一把抓住喻培伦袖子:“培伦,可能是我小姑来找我了,麻烦你让她进来。” 喻培伦听到“培伦”,心里一跳,听到“小姑”,心又一沉。他走到外面,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粉白融融的女孩正朝里走来。她后面紧跟着一老一小两个女仆,再后面还有两个家丁拎着行李。老女仆和韦春龄的管家嘀嘀咕咕:“这些人哪里跑来的?我们自己的家,还回不得了?”她看到喻培伦,便住了嘴。 那木又往前走了两步,好奇地问喻培伦:“你是谁?我景煊哥哥在家吗?” 喻培伦说:“小景吗?他不在。不过,你嫂嫂在。” “我嫂嫂?她没离开北京?” “她在这儿,你进去看看……”他话没说完,急性子的那木已经冲进卧室。 那木一看到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韦景煊,立马忘了她来的初衷,跑到床边,急急说:“你怎么了?” 韦景煊本来心如火场,烧得噼里啪啦,看到她着急的样子,忽然被一股欢喜的浪潮冲过,火星湮灭,只剩湿漉漉、亮晶晶的水田,他说:“我好像生病了,没大事。” “怎么你也生病?” “还有谁病了?” “安奶奶啊。我刚离开王府的时候,听到人说安奶奶在大阿哥处突然昏倒,我赶着走,也没打听她到底怎么了。” 那木说完小心翼翼地防备着韦景煊,生怕他流露出过多的关心会刺伤自己,但韦景煊皱眉思索了会儿,便把这事扔到一边。他问那木:“你跑来这儿干什么?还把小钩子和祝嬷嬷也带过来了。” 那木这才想起自己跑来做什么,祝嬷嬷已经抢先说:“她离家出走,来投奔景煊小少爷的。”说完,她别有深意地看了韦景煊一眼。小钩子在旁捂嘴而笑。 韦景煊浑身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你来投奔……景煊?你还没……还没……景煊他不在。” 那木满脸通红,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 祝嬷嬷识趣地拉走了不明情况的喻培伦。小钩子关了门,在外面守着。 那木咽了几口口水,说:“我一直喜欢景煊哥哥,我也知道,他恐怕和同盟会有点关系……” “你知道?” “你当我笨蛋吗?你明明对时政一点兴趣没有,却每次都故意和阿玛聊那些话题,甘心听他抱怨。阿玛对额娘说过,同盟会的人怕是收买了他们内部的人,有些消息还未对外公布,他们倒先知道了。阿玛完全没想到消息可能是从他自己这里泄露出去的。但我一听就猜到,是你在帮景煊哥哥套消息。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们的。我想,景煊哥哥可能就是碍于这重身份,才始终对我冷冷淡淡的,所以,我只好跑来告诉他,我才不管他是官是匪,只要是他,我就喜欢。” “所以,你这次是私自投奔她?” “是,是啊。” “她若不喜欢你,你打算怎么办?” 那木脸色一变,两只豆子眼狠狠盯着空中一点:“我已经出来。他不要我,我也不能回家了。天涯海角,随处漂泊吧。” 韦景煊顿了顿,才说:“你什么时候开始打这主意的?” “听说你坐火车离开北京之后。” “你怎么知……唉。” “对了,你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没去过火车站,你派来跟踪我的人要么看差了,要么故意诓你。” “岂有此理,那惫懒货!” “不过你听到我走了,就迫不及待地来找景煊,还真是一刻也不耽搁。” 那木不说话。两人间的气氛再次变得诡异。 韦景煊长叹了口气,让那木替他再倒些水来。他喝口水,说:“你来得不巧,景煊有任务,去四川了。” 那木欲言又止。 “你想不想去找她?” 那木茫然点头。 “她给我留了个她在成都的落脚地址,我可以告诉你。” 那木拍起手来,实际上并没觉得太高兴,她说:“好,我巴不得马上过去。你……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你希望我一起去吗?” 那木又不说话了。她咬着嘴唇,眼泪无意识地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她想,她是因为过于喜欢“韦景煊”才对“韦春龄”产生了些非同寻常的好感。但想归想,情感涌动起来,不受控制。 韦景煊又叹了口气,拿手指弹了下她的额头:“笨,我当然要陪你一起去。你从没出过远门,我怎么放心……”韦景煊也咬起了嘴唇。 那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她一听他要同去,便心花怒放起来。她暂时抛下对他的怨恨,拉着他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有一瞬间,两人都以为回到了他们刚相识的时候。 祝嬷嬷很快就进来,拉走了那木,让韦景煊好好休息。韦景煊闭眼躺了没几分钟,重圆和喻培伦却又进来了。 韦景煊吃了重圆带给他的药,觉得胸口的一团闷气似又消散了不少。他听到喻培伦问重圆□□的事,重圆说:“我以前机缘巧合,给一位王爷治过病,从他那里听说了几种宫廷里常用的□□和迷药的方子。我那时沉迷药学,便自己研究了几个解方,想不到,有一天能派上用处。” 喻培伦惊讶:“她中的是宫廷里常用的毒?” “怕是的。” 这时,同盟会天津分会的人来敲门,喻培伦出去了会儿。 重圆问韦景煊:“下毒之人,你心里有数吗?” 韦景煊摇摇头:“不能肯定,但多半是王府里的人。” “你为我们传递了这许多次情报,也许,奕劻已经怀疑你……” “不会是他。”韦景煊想到那木说安毓秀也突然病倒,不禁皱了皱眉,心想:“这女人疯狂地缠着我,不会丧心病狂,知道我不爱她,竟要与我同归于尽吧?她去找载振,又为什么?难道单下毒害我还不够,还要揭穿我的真相,让她丈夫来杀我吗?” 重圆还在推测下毒之人,韦景煊忽说:“大师,王府危险,我不打算回去了。正好趁此机会,我想南下去四川。” “你要去四川?” “对,其实,你已经发现我不是女人了吧?” 重圆尴尬地搔了搔光头。 “大师,此事说来话长,能请你为我先遮掩几日吗?” “这个,你尽管放心。” 韦景煊感激地握了握重圆的手,就听喻培伦的声音由远而近,他一进门,就嚷嚷说:“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韦景煊整了整衣襟。喻培伦说,“刚才我们的弟兄发现,放在储物室的二十四口箱子,有两口被人打开过了。” 重圆一皱眉:“没人看守箱子?” 喻培伦说:“本来留着两个人守门,但吃饭的时候,他们锁上门一起离开了,回来时才发现不对劲。” “短少什么没有?” “倒没有。奇怪的是,房门还是好好的锁着,也没人从外撬锁或硬闯的迹象。” “奇怪,难道是这里的管家或者厨娘进去过了?” 韦景煊插话说:“房东有没有来过?” 喻培伦出去了一趟,马上返回,他说:“还真被你说准了。那两个看守去吃饭的时候,撞见过房东。她和另一个人一起进来的。另一人个子矮小,倒三角脸,右手臂上有块红胎记。两个人好像是在门口碰上,说了几句话后,一起进来的。我们的弟兄只以为是房东查房,告诉她晚几天再来。房东听说,就转头走了,但他们没注意那个和她一起进来的人。”他还有没说的话,那两个看守本来是要盯着房东和她的同伴离开的,但因为之前阻拦那木,吃过祝嬷嬷的瘪,所以对房东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韦景煊听后,斩钉截铁地说:“不用怀疑了,那倒三角脸的是庆亲王府的门公孔福。” 重圆和喻培伦面面相觑。重圆说:“要是王府的人知道了这里藏有军火,怕是不妙。” 喻培伦说:“我这就让人把它们运去复生的照相馆。” 重圆摇摇头:“那儿才多大点地方?装不下这二十四口箱子。况且,复生现在必定一心一意在调试弹药,明日好去炸人,我们就别给他添乱了。韦姑娘,你怎么说?” 韦景煊感激地看了重圆一眼,说:“这儿的军火若被奕劻他们知道了,他们的确可能派兵来查封,为今之计,只有麻烦培伦,尽快找到合适的地方,转移这批武器。” 喻培伦说:“好,我马上去。” “你等等,”韦景煊拉住他,又对重圆说,“大师,培伦找地方运武器要时间,就怕他还没找到地方,清兵先来了。” 重圆见他眼神闪烁,似笑非笑,不觉汗毛微微竖起,他笑说:“你又有什么法子啦?尽管说来。” “要麻烦大师,去引一个熟人过来,替我们挡一挡清兵。” 第46章 如何挑起鹬蚌之争,然后脱身 霍华德在旅馆眯了会儿,起来正换衣服,忽听到敲门声。他打开门,外面站了两个女人,一个美丽妖娆,一个白发苍苍。 霍华德不自觉地向年轻女人露出讨好的微笑:“下午好,夫人。” 那人没听完他的话,就伸手一推,将他推进房中。白发老婆婆随即将门关上。 霍华德惊讶地看着她们,心里有点怀疑遇到盗匪了,又不相信是真的。那年轻女人很快打消了他的疑虑,她说:“我是潘荪纳公使派去天津接你的苏菲,我们订的货,还在吗?” 霍华德的眼睛瞪得更大,他意识到不对了:“苏菲?你说你是苏菲?” “不错。我本该去紫竹林码头接你,但出了点意外,我没能在天津见到你……我们订的货,还在吗?” 霍华德沉下脸:“你怎么证明你真是那个苏菲?” “很简单,见到公使,他会亲口告诉你的。” “好,我们这就去见他。” “货呢?” “等我确认了你的身份,我会将事情源源本本告诉你的。” 霍华德胡子也不刮了,匆匆套了件外套,就和苏菲一起下楼,坐车去法国公使馆。 快到公使馆门口时,车夫忽然勒住了缰绳。苏菲探头问怎么了,车夫说前面有两个人在地上打架。 苏菲本来在气头上,一听更没好气,她说:“绕过去!绕不过去,就直接踩过去!” 车夫犹豫了一下,尽量绕开打架的人走。苏菲透过窗户,看到旁边地上两个人还在扭打。其中一个是光头,被另一个掐住脖子。光头喊:“你这人讲不讲理?”另一个叫:“不管,我出钱让你解签,你的签不准,就该把钱退给我!”旁边看热闹的人起哄:“这和尚是骗子,让他还钱!让他还钱!” 苏菲脸色忽地一变,她转头对身旁婆婆说:“阿莺,我好像在哪儿见过那和尚。” 阿莺婆婆说:“在今天去天津的火车上,他坐我们身后。我们在车站被纠缠时,他也在附近晃。” 苏菲不再多说。阿莺婆婆等车转了个弯,打开车门,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车门在她身后自然关上。 霍华德看到这一幕,稀奇不已。 车很快到了公使馆。 霍华德和潘荪纳一碰头,真相自然大白。霍华德确定上了当,很是愤怒。但他又忍不住有点怀念在来京火车上度过的愉快时光。对他来说,这笔军火费事先已经到手,所以他的愤怒中,还是多少掺杂了些惋惜。 苏菲和潘荪纳可没有他这份笃定,犹其苏菲。她上次弄丢潘荪纳的宝贝项链,已经在公使心中地位受损;这次亲自出马接人,又被别人冒名顶替,劫走了价值不菲的武器,无论对于公使的信任,还是对于她自己的钱包,都是十分不利的。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阿莺婆婆顺利从那和尚身上找到线索。 阿莺婆婆没让她失望,很快带回了重要的情报。 —————————————— 重圆回到韦春龄的四合院时,喻培伦正好也到了。重圆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找到了放置武器的地方。喻培伦看着重圆,却看不明白他是否达成了目的。他问:“你把人引来了吗?” 重圆说:“不知道。” “不知道?” “我觉得,应该有人跟着我,但我实在没看到人。” “那到底人是跟来了,还是没跟来?” “唉,姑且当是跟来了吧。” 在这个“姑且”的前提下,喻培伦开始指挥弟兄们分批运走武器。天色已暗,过了晚饭时间,外面胡同中行人绝迹。喻培伦将箱子分成三批,前两批运走后好一会儿,他亲自押送第三批离开。 管家和厨娘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那木和韦景煊也不见了。宅内只剩重圆一人,忽地冷冷清清。 重圆拿出自带的佛经,没翻几页,喻培伦他们又回来了。 喻培伦说:“走不出去,清兵把胡同两头的路都封死了。” 重圆“啪”一声,合上了佛经。 如同喻培伦所说,奕劻带着一支百人清兵队伍,一来,就将韦春龄住宅通外面大街的胡同两头封锁了。他随即亲点五十人,由孔福领路,向四合院走去。 他们没走几步,便听到一声枪响,似乎从队伍的斜后方高处射来一颗子弹,一名清兵应枪声而倒。 清兵们忙举枪,向后方两边射了几颗子弹。 奕劻听到第一声枪响,便本能地缩进了周围清兵的壳中,等发射消停了,他想想不甘心,又冒出头来,冲斜后方射了两枪。 刚才朝他们射枪的地方毫无动静。 奕劻让几名清兵过去搜查。清兵们畏畏缩缩,你推我挤着向前。 还没等他们走出十步,这次是离他们近的胡同封锁点外,又传来一声枪响。 这时候,苏菲和阿莺婆婆带领的三十名法国兵,也已经来到这一胡同封锁点附近。枪声先惊动了马,继而惊吓了人。 法国人比中国人更珍惜生命,所以一发子弹,就让他们集体成了惊弓之鸟。 不过他们毕竟不是鸟。鸟没有武器,他们有。 骑马开路的法国兵在勒转马头逃出去两米远后,忽然转身发令。五十名法国人齐刷刷下马,列成了一个方阵,边开枪边朝胡同口走去。 清兵受到密集攻击,以为敌人从外攻来,也忙躲到建筑物后还击。 奕劻没料到敌人早有准备,且火力凶猛。他躲在一头看门的石狮子后,大声指挥:“开枪!开枪!别让他们攻进来!” 胡同另一边负责封锁的听到这边动静,派过来一人探听情况。 奕劻大怒:“敌人公开造反,你们还守在那老远做什么?过来,全过来支援我们!哎哟……” 法国兵见枪阵不能马上见效,干脆将带来的线膛炮推到前面,发了一炮。炮打歪了,没直接伤到人,但轰掉了谁家的墙角,碎石乱飞,有几粒擦破了奕劻的皮。 奕劻忽想,身后韦春龄的四合院里若还埋伏有贼党,那该怎么办? 他暗悔不该意气用事,亲自领兵过来抓匪。 一个清兵这时跑来说:“王爷,好像是外国人在打我们。” “外国人也加入革命党了?” “这个不知……” 说话间,又是一炮发来,打在奕劻躲的石狮子前方一米。奕劻大叫:“开枪!开枪攻过去!” 在这两方激烈交火的时候,喻培伦已带领弟兄们从另一边解封的胡同口出去,并将第三批箱子一一装上一辆小卡车。 喻培伦看着大伙儿都上了车,自己也要上车,却听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站住!” 喻培伦一惊,未及转身,旁边又掠来一阵劲风,一只手抓着他的腰带,将他甩上了卡车,他听到重圆的声音在背后说:“快开车!” 喻培伦知道他没事,心里一喜,马上吩咐司机:“开车!” 他蹲在双门大开的卡车后车厢边缘,一回身,看到重圆并未上车,而是和一个白发老婆婆打在了一块儿。月色朦胧,他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觉得两团影子你来我往,迅若闪电。 重圆只交手几招,就知道自己和人家相差太远,他连拔枪的机会都找不到。三招之内,他必败无疑。他一咬牙,背对卡车离去的方向,硬接了阿莺婆婆一掌,身体借力,往卡车处摔去。 喻培伦见他飞过来,忙伸手抓住他后领,将他安全拉进车厢。 车子越开越快,阿莺婆婆知道追不上了,她像一只孤零零站在山巅的苍鹫,阴沉地看着他们离去。 喻培伦拍拍胸口,笑说:“哪儿来的怪老太婆?吓死……”重圆忽然张嘴,吐出一口血。喻培伦大惊失色。 重圆摇摇头,说:“是淤血,吐出来就松快了。厉害,厉害!” 清兵和法国兵交火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弱,不久,就只剩下几丝微弱的响声,好像火星擦空而过。 —————————————————— 韦景煊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田野,想像了一下韦春龄的四合院胡同中会发生的事情,心思很快又转到身边沉睡的人上面。 那木微嘟着小嘴,睡得似乎无忧无虑。 韦景煊将王府的两个家丁打发回去了,又让小钩子和祝嬷嬷去上海找韦守中,告知家里人他和韦春龄的音信。现在只剩他和那木两个人。 他明白,他现在离开了王府,身边没有韦春龄,也没有小钩子和祝嬷嬷,再要扮女人,会很麻烦。他也没打算扮多久了。只是重新恢复男子身份,对他,好像是赤手空拳,走入一个陌生的竞技场。他一想到,就怔仲不安,愁绪万千。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走一步,算一步吧。” 第47章 水电报 韦景煊和那木一路走走停停,游山玩水,到成都时,已是九月。 还没进城,韦景煊就察觉了不对劲。虽然周围人该吃吃,该喝喝,言谈举止似与别处安稳过日子的百姓无大不同,但有时他们彼此间心照不宣的几个眼神交换,和交头接耳,又让他觉得浑身莫名紧绷起来。 入城后,韦景煊找了家叫“斗金”的老字号客栈,先安顿好了那木。 他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去找韦春龄。 他经过底楼大堂时,看到一个妇人正抓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打,两人嚷嚷着满口川话,他也听不懂。那妇人瞥到韦景煊,又重重抽了小男孩两下,揪着他的耳朵走了。 韦景煊问身旁一个伙计:“谁家的妇人,这般泼辣?” 伙计笑说:“是我们的老板娘,在教训小公子呢。” “那更不该了,哪有青天白日,当着客人面教育小孩的?” “我们老板娘平时还好,这次是被逼急了。” 伙计的表情忽然神秘起来,韦景煊忙问究竟。伙计说:“我的姑奶奶,你还不知道呢。自从新内阁成立,公布收回川汉铁路权后,大家都疯了。几位报社编辑带头成立了‘保路同志会’,去新总督那儿为民请愿,好嘛,愿没请成,人倒全被关入了大牢。大伙儿不服气,今天上午集体去总督府前闹,要求放了这几人,好嘛,人没放,总督让警察对大家伙开枪,死了好多人,剩下的一哄而散。死人尸体现还在总督府前晒着呢。总督有话,三日之内不准收尸。他怀疑是同盟会匪党惹事,让官兵挨家挨户抓人。匪党也不是好相与的,趁大伙儿火冒三丈,他们到处煽动、游说人反抗政府。我们小公子也是上了他们的当,这就要去参与匪党集会,和朝廷作对。我们老板娘护子心切,才做出这种事来。” 韦景煊听的心脏砰砰乱跳,忙告诉自己:“没事的,春儿一定没事的。” 韦春龄离开北京那日,曾给过韦景煊一个地址,房子是同盟会的产业,很多会中成员住过。他现在拿了这地址问伙计。伙计告诉他,确实有这么个地方,巧的是,还就在总督府附近。 韦景煊出门,叫了辆马车。车夫问他去哪儿。他报了韦春龄所在地址,又鬼使神差地加了句:“先去总督府门口绕一圈儿。” 车一接近总督府,空气的味道就变了。满满的燃烧艾草味中,掺杂了些难以辨别的血腥气。韦景煊下意识地屏了屏呼吸,生怕吸入那些空气后,五脏六腑内马上会生出欢喜乱爬的蛆虫。 车夫打马经过总督府正门前,刻意放缓了马速,嘴里叨叨着:“作孽,作孽啊。” 韦景煊探头出去,乍一看,一地的人,像是以各种姿势睡了过去;细一看,才发现这些人的身体已开始腐烂,蝇虫不说,有两三只乌鸦,循气而来,公然咀嚼着自己的食物。 韦景煊忙缩回头,捂着嘴催车夫快些离开。 车子往前跑了半公里路,转个弯,就将韦景煊放下。 韦景煊觉得自己还是在艾草味的包裹中,他心想:“春儿怎么住这里?是为了方便监视总督府吗?” 他想到马上能见到姐姐,又高兴又不安。高兴是亲爱之人久别重逢;不安是局势多变,恐怕未必能如他愿。 他没走几步,身后便响起飞快逼近的马蹄声。他想着心事,也没抬头。 马匹经过他身边时,马上人瞅了他一眼,“咦”了一声,忽地弯腰抄手,揽着他腰,将他一把抱上了马。 韦景煊张口要叫,听到身后轻笑,又放松下来。他一转头,果然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韦景煊又惊又喜,可要防着身体滑落马背,一时表情十分精彩。 韦春龄笑说:“这儿有人盯着,你再忍忍。抓紧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韦景煊背转身,双手圈住她的腰,他感到身体不断下滑,极不舒服。每次屁股快要离鞍,韦春龄就把他往上提一提,如她所说,总不让他掉下去。 韦景煊渐渐放下心来。 韦春龄忽然开口问他:“你怎么也来啦?” 韦景煊知道封印解除,便把她走后那天的事一一告诉她。 别的还罢了,听说韦景煊将那木也一起带来,韦春龄说:“你带她过来找我,我忙得很,无暇,也无意陪小女孩儿玩耍,所以你以后到底打算怎么办?” 韦景煊垂眼:“实在不行,咱俩只能换回来……哎唷!” 韦春龄提了他一把:“你再忍耐下,马上到了。” “我刚经过总督府门口,看到很多死人……你和这事没关系吧?” “那些人是我们组织了去总督府门口□□的,没想到赵尔丰丧心病狂,真会命人开枪。对了,你听说了吗?罗纶和蒲殿俊都被抓起来了。” “他们两个?我听说有报业人士组成了什么保路同志会,去总督府为民请愿,但他们两个……有点意外。” “怎么?” “罗纶不意外。但蒲殿俊,我没弄错的话,他似乎是支持君主立宪的,完全无意与政府作对。” “我也这么想,可他是保路同志会会长,带着罗纶等一十三人去请愿,现在全被赵尔丰打入大牢。” “这个赵尔丰,会杀了他们吗?” “天晓得,没准会,所以我们要加快动作,救他们一救。” 韦景煊还没来得及问他们准备怎么救人,马便停了下来,韦春龄先跳下,然后一手把他抱了下来。 韦景煊游目四顾,周围是一大片农田,近处连着三间木屋,他说:“这是哪儿?” “是我们的农事试验场。” 韦春龄拴好马,从马身上解下一个桶。她双手抱桶,一脚踹开中间一座木屋的门,走了进去。韦景煊忙跟上。 木屋内有三个人正围了一张桌子写字。韦春龄把桶往地上一放,另几个头也不抬,然而纷纷问她:“怎么去这么长时间?”“桐油买好了?”韦春龄说:“买好了。我中途去打听了下老罗他们的消息,暂时还没杀。” 韦景煊悄悄探头,见另三人都在切割得粗糙的木板上写字。他拿起一块木板,上书:“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 有一个写字的人抬眼看到了韦景煊,不禁“啊”了一声。 韦春龄得意地笑说:“跟你们介绍下,这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我俩差不多同时出生的,像吧?他虽然不是我们同盟会的,但许多清廷内部的消息都是他替我弄来的。” 三人听说,都停下笔,向韦景煊鞠躬道谢,倒把韦景煊弄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涨红了脸,但因为高兴,双眼微微发亮。 韦春龄把这三人也介绍给韦景煊,刚才“啊”了一声的是曹笃。另两人一个叫朱元慎,一个叫龙鸣剑。曹笃是同盟会四川分会会长,朱、龙二人也是会中骨干。 这三人已在数百块木板上写了上述文字。韦春龄找了两把刷子,让韦景煊和自己一起动手,往字迹干了的木板上刷桐油。 韦景煊不明白:“这是做什么?” 曹笃说:“那狗娘养的新总督无视我们正当请求,还射杀了许多无辜的百姓,全城追捕我们。现在外面的人还不知我们这儿发生了什么,我们无法正常发电报,那就只好发‘水电报’通知大伙儿。” “什么是‘水电报’?”韦景煊一问完,便如有所悟。他掂了掂手里一块木板,看了韦春龄一眼。 韦春龄点头:“笃哥说,木板涂了桐油,就不会沉到水里。我们把这些木板往江中一倒,至少川南、川东地方的人会有所警觉。” 曹笃说:“希望这些水电报被我们会中人发现,组织群众冲进成都,占领总督府。” 龙鸣剑说:“他们能来最好,不来,我们就再组织一次城内百姓,带着家伙攻打总督府。” 曹笃说:“那必须的。赵尔丰还没杀蒲殿俊他们,不过是在观望我们的下一步。我们若不能直接将他的军,他没准就给我们来个‘杀鸡儆猴’。” 韦春龄和龙鸣剑、朱元慎一起称“是”。龙鸣剑还跺了跺脚:“直娘贼赵尔丰,让我们干脆来发大炮,轰掉他半个总督府。” 他们边说边动手,卖力制作着这些水电报。韦景煊受他们感染,也加快了手里动作。 第48章 姐弟俩决定换回来 水电报顺江流出后,习惯了奔走忙碌的几个同盟会会员,一下子竟无事可做。虽无事可做,却又绷紧神经,像等待暴风雨来临的昆虫,朝四面八方伸出触角,警觉地窥伺着。 韦春龄倒不在无事可做的列表中。因为韦景煊此次来找她,打定了要与她换回来的主意,所以他们趁着空闲,忙着交换各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以便于双方换回去后,不致于露馅。 为了躲避赵尔丰的爪牙,韦春龄也住进了斗金客栈,韦景煊本来住那木隔壁,现在搬下来一层,和她同住。两人每天躲在屋中,夜深而眠,黎明而起,忙得不亦乐乎。 水电报发出后第四天,一大早,成都的百姓们便奔走相告,说城外不知打哪儿来了数万人,正气势汹汹地要往城里冲。清兵关了城门,不许外面人进来。据说有几个城门口已经发生了小规模的冲突。 韦春龄吃过早饭,就接到会中通知,让她在十点赶到城南农事试验场开会。 韦春龄对她弟弟说:“我能想起来的事,差不多都告诉你了;你能想起来的事,应该也都告诉我了。要不,趁这次开会,我们就换过来?” 韦景煊一脸紧张:“等等!现下这形势,他们找你开会,必然要布置紧急任务。我手无缚鸡之力,又胆小如鼠,肯定会败坏你好不容易赢得的名声。” “你又来啦。你是不会功夫,但你随机应变,比谁都有主意。你也不胆小,只是心软,不爱惹事罢了。重圆让你帮忙运送□□,你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帮他了?至于‘韦景煊’的名声,从现在起,只属于你了,你要发扬光大,还是弃之如履,都随你,无须为我考虑。” “虽如此说,到底急了点,你让我再好好屡一下。” “随你吧。” 二人收拾好了,一起出门,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那木从楼上冲下,拦在他们面前。 那木精心打扮过了,红嘟嘟的樱桃小口,粉嫩嫩的圆润双颊,看着像个行走的中国娃娃。 韦景煊忙别转头,不敢多看她。那木也不是冲他来的,她红着脸,直勾勾地盯着韦春龄,说:“景煊哥哥,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韦春龄说:“你说吧。” 那木咬了咬嘴唇:“我想单独和你说。” 韦春龄看了看弟弟。韦景煊忙说:“我先去外面叫车。”说完就跑了。 韦春龄暗暗摇头,和那木一起回到她自己的房间。门关上后,那木不知是因为对韦春龄始终暗存畏惧,还是因和“男人”独处一室而不自在,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韦春龄惦念着一会儿的会议,催她:“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那木咽了口口水,两手在袖子遮盖下互相掐了掐,她说:“景煊哥哥,我知道你是同盟会的人。” “哦。” “我,我也很赞同这个组织的一些地方。” “哦。” “我虽然是庆王府的郡主,但我更喜欢你们主张的那个和平、民主的国家。” “你这是要我引荐你入会?” “不不,入会也行,不入会也行,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很赞同你的所作所为,你要我入会,我就入会;你不要我入会,我就不入会。” 韦春龄就她所说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好的,我记下了。” 那木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向她再次表明心迹,解释了她自以为横亘在她们之间的障碍,见韦春龄仍旧态度淡漠,不禁手足无措。 韦春龄见她又不说话了,以为谈话结束了,这便要走,却被她一把拉住袖子。韦春龄叹了口气,好言好语地说:“我和你嫂嫂马上要出去,等我回来,我们再细谈好不好?”她心里想:“这小姑娘一直纠缠我,算怎么回事?回头,我得让景煊快快解决这档子事。” 那木看着她的目光忽然有些古怪,她眨巴了两下豆子眼:“你们这两天关在屋子里,都谈论了什么?莫非你把大阿嫂拉入会中了?” “我们一体同心,我既入了会,他也相当于会员了。” 那木的声音一下子拔尖了:“你怎么能让她入会?同盟会全是一帮亡命之徒,你们会害死她的。唉,唉……” 韦春龄见那木急得脸都变形了,觉得这事有点意思。她一手握住那木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正对自己,她笑说:“怎么,你关心他,似乎还胜过关心我,刚才还对同盟会满口好感,一听牵扯到他,我们就全成‘亡命之徒’了?你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喜欢我?” 那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蛋涨得更红,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说得出这种话?她是我大阿嫂,是女人,我对她,自然只有友情;你就不同了,我从小时候起,就喜欢你……” “你和他自然只有‘友情’,我只说‘喜欢’,怎么你就开始胡思乱想?好吧,索性顺你说,那若是你嫂嫂变成了男人,我变成了女人,你是喜欢他,还是继续喜欢我?” “哪会有这样的事?”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那我也不会喜欢她!” “切,亏他总说你特别,我看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木火气直冲顶梁门,已经忘记自己对“韦景煊”一往情深,理该言听计从了,她怒气冲冲:“你倒会说,难道你自己会去喜欢个男人?” “为什么不会?我若喜欢一个人,只管他本身是个怎样的人,才不管他的身份地位,是男是女呢。”韦春龄见那木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觉得自己逗得她也够了,忍不住“噗嗤”一笑,捏了把她的小肉脸,说,“看把你吓的,不过和你开个玩笑。我知道你想着我,为我不惜抛开锦衣玉食的生活,我感激你,也喜欢你。我心里也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不过现在我要走了,等以后再好好和你说。” 说完,她扔下可怜的、被她搅成一团浆糊的那木,出了客栈。 —————————————————————————— 农事试验场里这回聚集了十几人,韦家姐弟到的时候,他们已谈论得热火朝天。 曹笃一见到韦春龄,便大笑着过来抱住她。韦春龄急问情况。原来川省百姓收到水电报后,群情激奋,短短几日内,已聚集起许多人。 曹笃说:“刚收到黄明堂的口信,说昨晚目测就到了七八万人,且现在人数还在不断增长。这次大伙儿都是自发赶来,没有组织,武器也多是常用的农具和刀剪,他们想硬冲进城,和清兵交手几次,都吃了亏。黄明堂和其他会员正在努力将他们编成队伍,待会儿我们也要出城去支援他们。” 龙鸣剑已出发前往荣县。曹笃调派余下人手,一大半被他派出城去,一小半留在城内。 韦景煊想,这么一来,他和韦春龄的调换计划,怕又要推迟。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轻松,还是失望。 曹笃安排到韦春龄,却显出些踌躇,他说:“小景,我本来想留你在城内,监视赵尔丰的行动。但这样一来,另一件重要任务,就没人去做了。” 韦春龄说:“另一件什么任务?” 曹笃说:“黄明堂说,这次百姓的反响出乎意料。清政府怕赵尔丰一个人挡不住他们的怒火,又被我们趁机而入,所以已紧急调派鄂、湘六省援军入川支援。旁的倒还罢了,端方所带鄂军本来武器精良,他麾下现又有名将侯英廷和他的廷字营军。相比之下,我们虽然人数众多,却基本是乌合之众,武器也差。他们这支队伍离我们最近,若他们即日到来,我们恐怕抵挡不住。所以我想,只有请你出马,要了端方和侯英廷的人头,暂时阻一阻清兵的步伐,为我们争取更多的时间。” 韦春龄听得双眼发亮,她说:“已经确定清政府调了端方和侯英廷的军队过来吗?” “八九不离十。” “侯英廷和我会其实有些渊源,孙先生还曾一度发展他入过会,我看,倒不一定要动他。” “那太好了。如果能把此人争取到我们这边,更胜过杀了他。” “端方的人头,我可以想些办法。” “可是,你若去刺杀端方,城内谁来负责?” 他们谈着话,韦景煊在一边好奇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韦春龄自从听到侯英廷的消息后,便容光焕发。曹笃和其他人不知道,大概还当她对这一任务特别感兴趣。韦景煊心想:“真怪了,春儿已经好几年没见到那个男人了,怎地还对他一片痴心、念念不忘?莫非两人当真有缘?” 他正想着,韦春龄的目光忽然落到他脸上,他本能地挺了挺背脊,坐正了。 果然韦春龄说:“笃哥,我一个人分身乏术,的确难以同时完成两件任务,但现下我韦家可是两个人。” 曹笃转头看看韦景煊,嘴上带笑,心里却颇为犹豫,他想:“我要留小景在城内,主要是怕赵尔丰破罐子破摔,下令处决保路会那几个人。有他在,到时还能强行劫狱救人。若留他姐姐,又有什么用?”其他人很多单听说韦景煊有个姐姐,帮过会里的忙,这次也一起参与了水电报的发送,但他们看这“姐姐”弱柳扶风的样子,和韦春龄的风雷厉断大相径庭,不禁也皱起眉头。 韦景煊已明白了韦春龄的计划。他很是害怕,但迎上韦春龄充满鼓励的目光,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勇气。他又逼着自己想了下那木一往情深的模样,遂深吸口气,抬头看着众人,说:“春龄不才,愿毛遂自荐,前去刺杀端方。” 第49章 重回正轨 韦景煊换好衣服后,心里多少还有点不自在,但他想像那木看见他时的样子,又忍不住心痒,急急推门走了出去。 韦景煊来到那木房前,敲了敲门。当地找的一个女佣徐妈来开门,说小姐刚起床,还在梳洗。 他在外面走廊上等了会儿,努力回忆韦春龄扮他时风姿飒爽的样子,力图贴近。 他正等得心急,徐妈又出来了,笑着让他进去。 韦景煊不知道第几次进这间屋子,但这时心跳加速,血流沸涌,只要想一想那木含情脉脉地看他,对着他本人叫“景煊哥哥”,他就浑身发颤,腿软难立。 那木在窗旁正襟危坐。她听到声响,回头看了韦景煊一眼,眼神复杂,却一点没有韦景煊期待的似水柔情。她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韦景煊一愣,随即笑着凑上去,说:“妹妹今天起得真早。” 那木依旧淡淡的:“我想着你昨天跟我说的话,没怎么睡。” 韦景煊一愣:“昨天时间紧迫,我没来得及答复你……”他忽然瞥到徐妈,不好意思起来,便打发她去外面买早点。 徐妈走了,韦景煊还没开口,那木却奇怪地问他:“你怎么只让徐妈妈带我们两个人的早饭?大阿嫂的呢?” 韦景煊解释说:“她有任务,昨天趁夜混出城了。” “什么!”那木一下子跳起,把韦景煊也吓了一跳,“她……她就这么走了?官兵不是把城门关了,她怎么出得去?亏你还是她亲弟弟,怎么忍心让她为你涉险?” “她怎么是为我涉险?她有她自己的理想……” “呸,我最了解她不过,她有什么理想?她不过想帮你的忙……唉,也不知她顺利出城了没有?” 那木既担心“韦春龄”安危,又恨“她”不辞而别,激动得涕泪齐下,语无伦次。韦景煊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呆呆的,竟也不知该怎么劝才好。 徐妈买早点回来,奇怪地看着他们,又告诉韦景煊,下面来了个人找他。韦景煊让她好好安慰小姐,他趁机脱身。 韦景煊一边思索着那木神奇的转变,一边下楼,在楼梯的尽头,看到了秦逸民。 韦景煊忙将秦逸民让入房中。他心下惴惴,不知秦逸民怎么会出现在成都。 秦逸民自己说了来意,原来京里关于“成都血案”、川民暴动之事已经流传开来,洪门也听说四川总督拘捕了蒲殿俊等保路会人士,在和同盟会沟通后,决定由秦逸民率一众会中兄弟,前来四川支援。 秦逸民说:“我在城外遇到曹笃和黄明堂,他们说你留在城内,想法搭救蒲殿俊等十三人,我便自告奋勇,进城来帮你。” 秦逸民行色匆匆,饭也没来得及吃,韦景煊把自己的早点让给他,看着他狼吞虎咽,心中不禁犯愁,他想:“曹笃几次强调救蒲殿俊等人,现在秦逸民也来说这事,但我一介白丁,又不认得总督,怎生救人?若春儿在,她还能飞檐走壁,劫狱抢人;偏她走了,留我下来……哎唷,秦逸民惯来喜欢动武,他来见我,别是建议我和他搭伴劫狱。” 秦逸民不知他心中所虑,他吃着早点,忽又想起一事,问说:“令尊还在上海吗?” 韦景煊说:“他一直在杭州养病,偶尔回上海住阵子,和友人聚聚。” “那现在两广那边的事,是谁在管?” “爹名义上还是两广总督,实际事务,由我两个哥哥代管。师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听到说,这次赵尔丰将事情闹大,朝廷很不满意,新内阁似乎有意把被摄政王弹劾的袁世凯重新请出山,摄政王那边则打算调派令尊来管这摊子烂事。” 韦景煊听到这里,脑中瞬间划过一道流星,他按捺下兴奋,将一个新冒出的念头暗中反复打磨成型。 秦逸民一吃完饭,果然向徒弟提出劫狱救人的建议。 韦景煊说:“劫狱不难,但我留在城内,除了搭救蒲殿俊他们外,还有一项任务,便是监视赵尔丰,随时将他的举动报给给笃哥他们,所以,我想先试试混入总督府。” 韦景煊将自己刚想出的计划跟秦逸民一说,秦逸民立即表示赞同。 韦景煊这就和秦逸民一起去总督府。出门之前,他本来还想和那木道别,但想起她今晨的反应,不禁心情复杂,放弃了去找她。 韦景煊骑了韦春龄留下的马,秦逸民借了客栈的骡子,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总督府。 韦景煊对上次经过总督府时的所见所闻,仍旧心有余悸,好在府门前尸体俱已搬走,那可怕的燃烧艾叶中夹杂的血腥味似也了无踪迹。 韦景煊下马,对门公表示要见总督。 门公见他衣着虽不是特别奢华,但气质矜贵,谈吐温雅,倒也不敢小觑,问他是哪位。韦景煊说:“你就说,两广总督韦守中之子,前来拜见赵伯伯。” 门公进去后不大会儿功夫,就有人出来,领韦景煊他们进去。 韦景煊像确认随身钱袋似地回头看了眼秦逸民,秦逸民冲他眨眨眼。韦景煊心想:“有他跟着,即使不幸被赵尔丰窥破真相,我应当也能全身而退吧。” 赵尔丰正忙着处理公务,他听说韦守中的儿子要见他,很是诧异,然而见面时,他已经熟稔地露出笑容:“这位是韦大人的公子吗?瞧我这记性,只记得韦大人有两位公子……” “不,他有三位。” “哦哦,你想必是第三位了。” “不才景煊,正是第三位。” 赵尔丰让人上茶。韦景煊毫不拘束地坐下喝茶,秦逸民垂手站在他身后。 韦景煊一脸天真纯朴,先恭维了一番赵尔丰,说他处理前些日子的纷乱真可谓当机立断,把赵尔丰捧得有几分飘飘然了,他又感叹自己时运不济,偏捡了这种时候来到成都。 赵尔丰说:“说起来,贤侄现任什么职务?” “惭愧,我还没有任何官职。” 赵尔丰一下子又疑心起来:“我没记错的话,两位兄长各有职务,怎么大人不替贤侄也谋个一官半职?” “唉,别提了。这一来,我爹虽得老佛爷恩宠,官复原职,但也成了惊弓之鸟,近年隐居江浙一带,关门养病,极少参与政务。二来,他为了一些事,和我生气,把我赶出家门,至今也未原谅我。” 赵尔丰听他说的韦守中近况,和他所知相近,又多信了他一分:“贤侄怎么得罪老大人了,被他赶出家门?” 韦景煊脸一红,有些扭捏。赵尔丰心里不由得一动,莫名觉得眼前人有点女儿之态。韦景煊说:“实不相瞒,小侄为了庆亲王府的小郡主,不听父言,在京中逗留数年。伯伯或许知道,我爹和庆亲王间有些误会,两人都固执己见,我爹固是不同意我娶这位小郡主,庆王爷却也绝不肯将女儿下嫁于我。小侄不愿再在京里蹉跎年华,也怕庆王爷将女儿另嫁他人,所以不久前带了小郡主,逃出京师,来到此地。” 赵尔丰心说:“这倒想不到。” 韦景煊继续说:“我们进城之日,正巧遇到伯伯惩戒刁民,小侄听落脚的客栈伙计夸赞伯伯所为,不由得又是敬慕又是感动,心中便想来投奔伯伯。小侄从小在将弁学堂上课,也算小有所成,只是怕伯伯嫌小侄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肯收容,所以犹豫不决。近日,小侄闻知许多愚民受匪党煽动,齐齐聚集城外,欲待攻城。小侄担心朝廷援兵未至,伯伯孤掌难鸣,这才老了脸皮,前来求见伯伯,希望能为伯伯稍尽绵薄之力。” 赵尔丰笑说:“难得贤侄肯在这个时候赶来助我。待贼党平复,我一定将贤侄的功劳申报朝廷。” 韦景煊连连摇手:“小侄不敢奢望上达天听,若果真能为伯伯效力一二,伯伯只要肯在我爹和庆亲王面前美言几句,小侄便感激不尽。”他说着站起身,向赵尔丰连连鞠躬。 赵尔丰捻须微笑,要他不用客气。 两人心里都十分得意。韦景煊得意于自己几句话,就成功赢得赵尔丰的信任。赵尔丰则得意于自己的好运气——他武力镇压请愿群众,反惹得四川人齐来围攻成都、反抗朝廷,他对未来仕途本已不抱希望,谁知韦守中和奕劻的两个孩子竟会在这时候前来投奔他。赵尔丰想,这种公子哥儿般的人,帮忙是指望不上的,但对他略施恩惠,就相当于卖了那二位一个人情,怎么也是有利无害。 想到这里,赵尔丰更加亲热了,他问韦景煊他和小郡主现住何处,这就要他们搬入总督府居住。 韦景煊说:“多谢伯伯厚爱。只是那一日,我和小郡主曾驱车经过总督府门前,她被吓着了,接连几天身体不适。我今天也是瞒着她过来的。等我回去,好好开导她一番,明天亲自带她过来给伯伯请安。” 赵尔丰想了想,说:“也好,你先回去,把东西收拾好了,明天我派人来接你们。我这儿正在用人之际,你能想着我,我十分感激。你告诉小郡主,不必拘束,把这里当你们自己家就好。” 韦景煊又谢了几句,告辞离去。他心里想:“可是你自己让我住进总督府的。我每日在你身边,还怕不能叫你乖乖地听我话吗?” —————————————————— 韦春龄趁夜和曹笃、朱元慎几个混到城外,在一家农宅中草草睡了几个小时,天一亮,便被曹笃派人叫去开会。 韦春龄图方便,仍是一身男装,但为了区别现在的自己和过去的自己,她稍稍画了下眉毛。 昨晚伸手不见五指,她到时也没怎么注意周围,现借着朦胧天光,她看到密密麻麻的身影,歪七歪八地倒在地上,真正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这一片身影,沿着城墙蔓延开,像人肉堆积的护城河。 曹笃他们昨晚也在野外露宿,今天找了个高地开会。曹笃见到韦春龄,便问她:“春龄,晚上睡得还好吗?” 韦春龄点点头。她平时出任务,都是和大伙儿同起同卧,昨晚竟一人霸占一屋,未免有点不好意思。 与会之人,除了曹笃、朱元慎等刚从城内出来的,还有黄明堂等在外组织的。黄明堂看到韦春龄,便要扑过来抱她,被曹笃伸手挡住。黄明堂招呼说:“小景,你过来!” 韦春龄微微一笑,并不过去。 曹笃说:“你叫人家什么?” 黄明堂这才觉得不对劲。他仔细看了看韦春龄,又不确定地看看曹笃。 曹笃笑说:“你又看我做什么?” 朱元慎说:“好了,你别逗他了。明堂,这不是小景,是小景的姐姐春龄,现在也是我们会中人了。” 黄明堂“啊”了一声,想起是听韦景煊说过这么个人。他稀奇地上上下下打量韦春龄,不敢再问她,转头问曹笃:“小景怎么不和你们一起出来?” 曹笃说:“小景留在城内,另有任务。” 黄明堂一皱眉:“已经确定端方带了鄂军,从武汉过来了。” 曹笃点点头,不说话。 韦春龄插口说:“侯英廷也来了吗?” 黄明堂说:“来了。” 曹笃依旧不说话。 黄明堂急了:“不是说好了,找人去刺杀端方,给我们争取时间攻克成都的吗?” 曹笃这才看了他一眼:“你的话,我都转告小景了,只是小景在城内还有重要任务,不能轻易离开,所以他建议我们,由他姐姐代他去行刺端方。” 与会之人无不讶异非常。黄明堂张着嘴,嘴里好像含了一只大鸭蛋。曹笃苦笑:“你没听错,这是小景的建议。” 黄明堂收敛了下惊讶,维护说:“小景不是异想天开、不切实际的人。他这么建议,必有用意。” 曹笃忙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我听取他的建议,把他姐姐带出城来了。” 黄明堂再次看看韦春龄,为难地说:“你……你弟弟真让你去代他刺杀端方?” 韦春龄见他对着自己全不是往常肆无忌惮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好笑。她一本正经地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黄明堂说:“你知道端方是谁吗?” 韦春龄暗中撇了撇嘴:“这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手握重兵,人在军营之中,你要怎么接近他?” “我还没想好,等我找到他后再说吧。” 黄明堂顿了顿,大着胆子说:“你……不是打算舍身成仁吧?我们虽想阻止端方的军队,但……” 韦春龄忍笑,朝他勾勾手指:“你过来。” 黄明堂一愣,还是走了过去,心中却忍不住想:“小景说他和他姐姐不是双胞胎,只是长得有些像。这哪是‘有些像’,根本是一模一样了。” 他因面对长得和他信任的同伴“一模一样”的人,失于防备,脚下被韦春龄绊了一下,仰面跌倒。 韦春龄等他跳起来,说:“这次可站稳了。” “开什么玩……啊!” 韦春龄右手“双龙戏珠”,作势要挖黄明堂双眼,趁他闪避分心,一个扫堂腿,又将他踢倒。 黄明堂又站起来三次,然后被放倒了三次。 大家知道黄明堂是洪门出身,手底下有些功夫,见他被个姑娘家不费吹灰之力地连着绊倒五次,不禁诧异。黄明堂自己也觉察到不对,略微示弱。 韦春龄马上往后退了半步,向他抱了抱拳,按江湖规矩行了礼,她说:“小景跟着洪门的西阁大爷秦逸民师父学功夫,我跟小景学功夫,我的身手,可不在他之下。更何况,杀人,也未必定要动武。我在庆王府潜伏四年,探听得情报无数,最后全身而退。这位哥哥,还要怀疑我的本事吗?” 她说自己功夫源自洪门,打消了黄明堂心中的不快;又借打击黄明堂,解了其他人心中的疑虑。 黄明堂红了脸,笑说:“是我多虑了。小景厉害,想不到他姐姐比他还来得。” 曹笃说:“小景放心让春龄去刺杀端方,肯定是对他姐姐有相当信心了,倒是我们狭隘了。” 其他人也来圆场,并要求大家谈谈今后的作战计划,揭过这一篇。 黄明堂展开一幅随身携带的地图,详述起如何组织民众,进攻成都来。 诸人各抒己见,唯有曹笃默默不语。他等众人告一段落了,才说:“我在城内见过赵尔丰调兵遣将,他也是个狠角色,既然一手造成了血案,怕是不会轻易妥协。我们若不能给他致命一击,也许反而坏事。” 有人说,十几万人一齐攻城,吓也吓死了他。众人大笑。 曹笃摇摇头,忽瞥见一旁韦春龄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说:“春龄,你也可谈谈你的看法。” 韦春龄听他主动邀请,便不客气,说:“赵尔丰手下驻兵不多,可也不少,他们又有□□和大炮,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反观我们这边,人数虽多,但临时成军,又没武器,所谓攻城,不过是送去给人当炮灰。”众人发出反对的声音,韦春龄只作没听见,继续说,“依我看来,与其这么多人冲上去供人屠杀,不如分流,先去将周围其它州县占了,孤立省城。这么做的好处有三。第一,我们人多,瞧这趋势,这两天还会更多,分流后更便于组织和领导;第二,其它州县不若省城牢固难攻,我们可以发挥优势,用人海战术拿下;第三,川省大片州县独立,势必对清政府和赵尔丰造成巨大打击,若清军援兵跟不上,赵尔丰没准会主动开城投降。” 对她这番话,曹笃暗暗点头。但黄明堂和朱元慎对即刻攻克成都信心十足,仍旧主张集所有人之力,大举攻城。其他人有赞同韦春龄的,有犹豫不决的。 会开了一个多小时,最后投票决定。六比三,还是按原定计划,攻打成都。 这时,原先躺在地上的人纷纷醒来。 会议结束。韦春龄和大伙儿一起啃了几个包子,又听曹笃一番嘱咐,就准备上路。 黄明堂啃包子时,不时偷看韦春龄一眼,待她目光转过来,又忙转向别人,扯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韦春龄觉得好笑。她用墨水笔在掌心上写了“王八蛋”三个字,在经过黄明堂身后时,装着绊了一跤,手在他背上撑了撑。黄明堂完全没有以往的警觉,一脸真诚地关心她:“你没事吧?”韦春龄摆摆手,飞速离去。 韦春龄成功完成了一桩恶作剧,心情极好。她拿着曹笃写的条子,去领了匹健壮的好马。她骑马离开时,正好与秦逸民他们交错而过。 第50章 四万两银子 端方在清末的满洲贵族中,属于有才能的革新派。只是他官运不佳,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好几个不该得罪的人,所以,自慈禧太后去世,他就被罢免了官职。 这次的保路运动刚刚展现苗头的时候,端方又被执政者想了起来,紧急任命为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领兵驻守湖北。 鉴于湖北革命党人前科累累,清政府以为保路群众若要闹事,多半会从湖北开始。但人算不如天算,赵尔丰新任四川总督后,雷厉风行,手段激烈,一场成都血案,川省的保路运动势头大炽,一下子超越了湖北和其它各省。端方也因此接到命令,赶赴四川支援。 端方走的时候犹豫过,老房子着火,一处烧,另一处也烧,他不去控制眼前的火势,却跑去远处扑火,是否会落得个两头皆空?但朝廷催得紧,端方不敢违背圣旨,只得带领部分湖北新军出发。路上经过宜昌,新任湖北提督兼宜昌镇总兵侯英廷也接到了命令,带领他的廷字营加入了端方的新军。叫端方感动又有点不安的,是向来不愿劳动直属军队的侯提督,这次少见的带上了他所有的廷字营兵。 这支队伍入川后,连夜赶路,从夔州到重庆,又从重庆到资州。路上,他们碰到蜂拥向成都的愤怒群众。若非两位主将治军有方,能屈能伸,他们的部队又配备了□□大炮,武器精良,怕早已被这些百姓踏平,成了他们向革命军递交的投名状了。 军队到资州后,端方又先后收到了两个坏消息。一个消息说,他一领军离开湖北,湖北各地便开始大规模闹事;另一个消息说,赵尔丰听说他要来,已调来一支五千人的部队,挡在前方。报告后一个消息的人说,赵尔丰是派兵来迎接他们的,但端方自己不这么认为。 他咨询了几个手下亲信。他们也觉得,事情不简单。 他又询问了下侯英廷。 侯英廷反问他:“大人,这一路过来,你有什么看法?” 端方迟疑了下,说:“这次,闹得不小。” “何止不小?看这架势,成都陷落,也只在早晚。你要是赵尔丰,你会怎么做?” 端方不说话。 侯英廷说:“无非上中下三策。上策,顺应民众呼声,助四川独立,仍由自己掌控;中策,继续勤王,坚持到底;下策,收拾行李,立即走人。你看赵尔丰,会选哪一种?” 端方苦笑:“他派兵来拦我,看来是做好准备,将四川据为己有,防我也有此心,去成都与他争掌控权了。” 端方正因为有这样的认识,所以将后一个消息,看作是坏消息。 端方到底有没有背叛朝廷,顺应形势,顺便捞个四川当自己据点的意思,实在不得而知,但从这两条先后传来的消息,以及一路上不断遇到的亢奋人流,也可猜想出当时情势的危急。 端方离成都已不远,但前方挡着赵尔丰的军队和革命党煽动的百姓,他不敢冒进,只得暂时驻兵资州,谋定而后动。 端方是很有才能的革新派,且刚刚复职,对自己的仕途也颇有野心,完全符合章太炎所说“愈材则忌汉之心愈深,愈智则制汉之术愈狡”的满洲圣人。 他在驻兵期间,也不曾放松对手下士兵的关心。有人病了,他亲来探望喂药。有人死了,他亲自写了祭文,在葬礼上朗读。他甚至还到兵营来和大伙儿一起赌骰子聊天,故意输掉点钱,安慰士兵们空空的口袋;又用不断的口头保证,抚慰他们焦灼的心灵。 他待士兵们温存体贴,不像长官,倒像家人和朋友。 可即便如此,他有时候依旧担心他们得不到满足。 这天,端方和几个亲信及当地的官商界头面人物开完会,午饭也没吃,就去兵营看他的兄弟们。 兵营正在放饭,稀粥配包子。辣酱不够,上来便被一抢而空。 端方和士兵们打招呼,他们也愉快地招呼了回去。 端方命人舀了碗稀粥,配两个包子给他。第八镇第十六协第三十一标标统曾福田伶俐地将粥和包子给他,还不知从哪儿变出些辣酱菜供他下粥。一些士兵躲在一旁叽叽咕咕,可惜端方没听到他们的话。 端方吃着粥和包子,嚼着辣酱菜,和几个眼熟的士兵愉快地交换了几句话。他忽然看到曾福田身后有个面生的弁兵,正在舔勺子上的辣酱。这弁兵不会超过二十岁。弁兵舔辣酱的样子,让端方莫名想起了他养过的一条小狗喝牛奶的模样。 端方把那弁兵叫到面前。 弁兵双颊上各用油彩画了三条斜杠,俊美之中,带着股邪气。 端方问名字出身。弁兵说:“我叫小景,是广西人,有一年□□,从那边逃到武汉的。我就一个人,别说父母家人,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端方同情了弁兵几句,又勉励说要好好为国效力。 就在端方准备结束谈话的时候,冷不防弁兵笑着问了他一句:“大人,我们的军饷,到底什么时候发啊?” 这句话像一声响箭,叽里咕噜的说话声瞬间消失,众人竖起耳朵,生怕遗漏一丝音节。 端方虽出乎意料,却临危不乱,他说:“近来时局大乱,各地通讯、联络都时断时续,欠你们的军饷,我已发电催了朝廷几次,仍无音讯。不过你们放心,我前两天,已派人去成都向银行借款。我今早得到消息,他们已经进入城中,借到了足够的银子,正想法运送过来,估计,这两天你们就能收到。” 端方来到后一直不温不火的气氛,这下子才热烈起来。 端方又坐了会儿,就走了。 他前脚走,小景后脚站起,伸了个懒腰,大声说:“撑死了。这天是不是要打雷了?我趁早出去晃一圈。” 这天天色阴沉,太阳冒了两三次头,大多时候躲在扯乱的棉絮般的云朵后,但怎么看,也不像要打雷的样子。大家听到小景的话,也没留意。 小景摸了几下自己的肚子,一个人溜出营帐。小景才出去,另两个士兵也搭伴走出。他们一个红脸膛;另一个瘦高个子,略有些斗鸡眼。他们出来后,就跟着小景。 小景在一座叫“天后宫”的道观前站住,抬头看了看匾额,走了进去。 另两人随即跟进。斗鸡眼还回了几次头,确保没人跟踪他们。 小景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小院回廊内看墙壁上的题字。红脸膛和斗鸡眼互相看看,走了过去。 红脸膛单刀直入:“这位几次以我会中切口暗示,莫非也是我会中兄弟?” 小景依旧盯着墙壁上的字,摇头晃脑,似在吟哦,实际上她说:“四川分会会长曹笃派我过来解决端方,拖住他的军队。二位是湖北分会的兄弟吗?” 红脸膛和斗鸡眼一听大喜,说他们正是湖北分会的。红脸膛叫毛旺,斗鸡眼叫张利。毛旺说:“其实一听你的名字,我们就心存疑惑,又想天下没这等巧事,想不到,你真是那个‘小景’。” 小景,现在已知其实是韦春龄,说:“我并不是那个‘小景’,我是那个‘小景’的姐姐,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恕我不在此说明了。两位哥哥,你们现下是作何打算?” 毛旺让张利监看周围,他一手抚摸着墙壁上的文字,说:“我们本来想在武汉起事,想不到被四川的兄弟们抢先一步。端方这厮带了精锐部队入川,虽说其中有一半,已是我们自家兄弟……”韦春龄一惊:“这么多?”毛旺笑说,“这还算少的哩。他留在湖北的队伍,除了旗人,其他基本全加入了我会。我们这次跟他入川,是为了就近监视他,只要他真心联合赵尔丰,我们就立刻做了他。” “原来大伙儿想的一样。那他到底有没有意思联合赵尔丰?” “从今早的会议来看,他们现在怀疑赵尔丰有意背叛清廷,投靠我们,条件是我们仍把四川交给他掌管。端方的朋友们劝他进军成都,取代赵尔丰充当这一角色,但端方不肯,执意为清廷效劳。我觉得只要赵尔丰不先背叛,他迟早还是会选择联手。” “那没办法了。他既然决定继续勤王,我只好执行任务了。” 毛旺皱皱眉:“其实我们之前也派人刺杀过他,但这人会功夫,且功夫不弱,我们几次都失败了。我们人多,他们人却也不少,群起攻之,又怕有甚意外。你打算怎么动手呢?” 韦春龄想了想,说:“我知道他会功夫,但没想到他功夫很深。我要是也一个人跑去刺杀他,难保不重蹈覆辙。”从这番话可以看出,韦春龄已不是当初好胜心强、一味意气用事的小孩子了,她接着说,“所以我有个提议。” “你说。” “他不是派人去成都银行借军饷了吗?” “四万两银子。” “他自己说,这笔钱马上能到,可若是途中出了变卦,钱迟迟不到呢?” 毛旺笑了:“我说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着他面提‘军饷’呢。不错,他拖欠了我们几个月的军饷,大伙儿已经怨声载道。他今天自己保证我们能马上收到钱,一旦诺言不能实现,大伙儿的怨气可不更大了哩。” “正是要大伙儿怒气冲天呢。” …… 在以上谈话发生后三天又九个小时,毛旺、张利和百余名士兵冲进端方书房,翻箱倒柜,寻找金银。 他们没翻到多少值钱的东西,怒火更炽。 毛旺喊说:“这贼厮鸟定是将银行的钱换作银票,自己私吞了。都说各地起义,北京已经陷落,皇帝都卷铺盖跑了,没人发我们军饷,我们白给人服役搏命不成?兄弟们,走,去抓了端方来,让他有钱给钱,没钱就给我们一条命。我们拿了他的人头,去交给革命党人,还能换个地方领粮!” 一众混迹军中的同盟会人士和他一起嚷嚷,其他人受他们煽动,越听越怒,很快和他们站在一条线上。 这群人冲进端方卧室。这时,端方听到曾福田的报告,已知不好,但仍没太当回事。 毛旺他们冲进屋的时候,端方外套还没穿上。 毛旺吼了一声,张利带头扑上。端方本可以轻而易举地甩开张利,但他犹豫了一下,生怕自己此举引起误会,断了双方通情达理交涉的路子。就这么一耽搁,张利已抱住他的腰身,余下扑过来的人,熟练地抱住他的双腿和双臂,毛旺快手快脚,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将他捆成了一只只能小步挪动的粽子。 端方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毛旺这边,则没有耽误一分钟时间,趁着群情激奋,就将端方拉出去示众。 他们吵吵闹闹地穿行过端方的行辕时,住在这里的另一位军队将领自然察觉了异常,然而不为所动。 甘熊眼睁睁看着端方被人又推又拉地带走。端方仍试图和士兵说理。他那位心腹标统则哭哭啼啼跟着士兵们跑,企图劝他们放了端方。 甘熊回头来找侯英廷。 侯英廷正坐在一张摇椅里,边喝茶边看《三国志》。他从甘熊的一通比划中了解了过程后,说:“那是他们新军内部纷乱,与我们无关。你派个人去看看,了解下情况,回头来报告我一声就好。” 可怜的端方,这时已经被带到韦春龄几个上次碰头的道观门前。 大概是预感到有什么不可挽回的重大事情将要发生,几百个士兵,突然安静下来。 端方愣了愣,马上抓住这个机会,大声说:“我向银行借的钱,我真没有收到,不信,你们可以查我的房间……” 毛旺冷冷地打断他:“你以为我们要杀你,只为了钱吗?” 端方打了个哆嗦:“那还为什么?” 毛旺往他脸上啐了一口:“满狗,你们入关以来,欠下多少血债未偿?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这些账且不去说它。单说你们的政府荒淫无道,不思进取,和洋鬼子打仗,打一次,败一次,把我们好好的国土,交割到洋人手上;把我们好好的民众,逼迫到生不如死。这次我们民众自己投钱修路,你们说收回就收回,非但不给我们补偿,还诱导我们去买洋债,从我们身上榨血,去讨好你们的洋主人。我呸。我们为什么迟迟收不到军饷?还不是因为你们恶贯满盈,惹得全国处处揭竿起义,清廷已快被推翻了吗?兄弟们,北京早已落入革命党之手,皇帝逃了,我们再领不到军饷啦!我们的家乡湖北,也快被革命党占领啦。这狗官可恶,故意隐瞒我们实情,骗我们仍为他在四川拼命。要我说,我们就在这里,要了这狗官的命,然后马上返回武汉,投靠革命党。你们说好不好?” 围观人越来越多,大多不明白事情因何而起,但毛旺的话,戳中了他们两大痛处——一是担心军饷无着落;二是怀疑湖北已落入革命党之手,担心家人安危。所以一听完这番话,绝大多数人都大声嚷嚷着“好”。 端方还要争辩,不知被谁一刀砍在右肩上。他惨叫了一声。 众人见了血,知道无法挽回,各各眼睛发红,纷纷争先向前,有兵刃的,兵刃齐施;没兵刃的,手爪来上。 毛旺好不容易砍下端方的头,抓了头,逃离人群。至于端方的身体,却是顾不得了。曾福田到现在,也不敢再与这群陷入疯狂的士兵争辩了,他呆了一阵,便大叫着跑开。 张利也逃了出来,他的手臂上被人误砍了一刀,汩汩流血。他咒骂了几句,也没时间理会,问毛旺怎么处理端方的脑袋。 毛旺说:“我们离开的时候,大伙儿已经准备在武昌起事,大干一场,说好了无论成败,他们都会给我们送信。我们到如今也没收到信,我有点担心。端方的脑袋,我想用煤油浸了,封在木桶里,找人带回武昌,也算给大伙儿打针强心剂,你看怎样?” “我看行。” ———————————————— 甘熊将端方的下场一五一十比划给了主人。侯英廷看完,打了个哈欠,冲他点了点头。 甘熊觉得任务完成,便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侯英廷感到倦了,合上书放在桌上,也去洗漱睡觉。 风从未关严的窗中吹进来,素帘飘起,月光洒入,正好落到侯英廷放在桌上的《三国志》上面。风把书页吹开,一张白棉纸书签飘落到地上。仔细看,上面写着几行字:“英廷哥哥:今夜新军无论有何动静,请勿插手,原因我日后亲自向你解释。” 书签上的落款是——“景煊姊春龄”。 第51章 春龄告白以后 侯英廷次晨醒来,发现行辕附近的新军已经散去大半,剩下的六神无主,跑到他这儿来讨主意。当地的官商要人比新军士兵们更不安,也派人来找他商议。 侯英廷让他的副将孙立负责筛选新兵,他自己则去和那些官商要人们交涉。 这些官商要人在端方健在时,对侯英廷视而不见,现在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和他的军队。乱世之中,一支可靠的军队常常比权力和财富更具有吸引力。所以官商要人们开始想方设法,弥补他们的过失,他们提供物质资助,希望侯英廷能够代替端方,领军前去成都,赶走赵尔丰,自己夺下四川的掌控权。 侯英廷从来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但他现在也不再一味地意气用事了。人家怠慢他,他记住了。但有益的建议,他也可以接受。 就在端方被刺第二天,又接连传来几个新消息。赵尔丰派来欢迎他们、或者堵截他们的军队,被革命党组织的民兵冲散了。这支数量巨大的民兵进攻成都失败,像一个巨浪打在磐石上,碎成了千万朵浪花,浪花又聚集成无数个小浪头,向成都周围的州县涌去。短短几天内,小浪头们就攻克了数个州县城镇。拿这附近来说,已有荣县、井研、仁寿、威远四处宣布独立。 侯英廷从宜昌出发前,以为清廷这次也能像以往一样,转危为安,继续苟且偷生;出发后,一路上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他心中不断浮现四个大字——大势已去。但他对于革命党能否接下这个支离破碎的大盘,仍存疑惑。革命党的军备力量太弱,加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即便孙中山能成功建立起一个民主共和制国家,怕也不会就此一帆风顺。 侯英廷不信任清廷,也不是很相信曾伤过他自尊的革命党。他早已脱下理想主义的外衣,成为一个讲究现实的战士,比起未来国家的体制,他更关心他在目下混乱中所能取得的实际利益。 他本有意在广西称王,但广西有赖与鸣,一山难容二虎,经过几番内斗,清政府硬把他平级转调到了湖北。他在湖北部署了一些方案,没来得及施行,就又被政府下令跟随端方入川。 他向端方提过的赵尔丰可能采取的上中下三策,也是他为自己考虑的后路。 端方没有接受旁人对他的提议,不合时宜地仍要维护清廷利益,导致自己的惨死。侯英廷却在一番深思熟虑后,决定先接受他人对自己的善意。 老实说,侯英廷并不缺钱。端方欠了他的好兄弟们几个月的军饷,但廷字营的将士们奇迹般地过着每天吃饱喝足、按时领饷、不时还能拿到补贴的日子。侯英廷之所以接受当地官商要人们的资助,更多是向他们展现一种姿态,让他们相信自己与他们权益相连。但实际上,他并未向他们做出任何允诺。到底是否要实行上策,并将上策贯彻到底,他还须再观望一下。 侯英廷忙着扩军纳贡、安抚人心,白天倏忽而过。 入夜后,侯英廷让人打水洗澡,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又将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然后,他打发走身边所有人,独自一人在昨天看《三国志》的屋中喝茶、看书,和等人。 自鸣钟响了九下后没多久,有人敲门。 “请……”侯英廷清了两下嗓子,有点诧异于自己的紧张,他说,“请进。” 门本来没关严,外面人轻轻一推,便开了。 侯英廷本来料想会见到个衣着飘飘的绝色佳人,但见进来的人一身戎装,人长大了点,表情和相貌却还和以前一样。侯英廷确认般地问了声:“景煊?” 韦春龄走到他面前,冲他鞠了一躬,笑说:“英廷哥哥,你还记得我吗?” 侯英廷心中松了口气,又隐约失落,他说:“这是什么话?你是我拜过把子的兄弟,我这辈子,可没和第二个人拜过把子。” 韦春龄顿了顿,说:“英廷哥哥,你接到信,说我姐姐要来,来的却是我,你觉得奇怪吧?” “是有些奇怪。” “来的的确是韦景煊的姐姐韦春龄。” “啊?”侯英廷向后仰了仰身体,又细看了她一番,笑说,“我不觉得我会认错人,景煊。” 韦春龄笑了,便将自己和她弟弟互扮对方的事说了出来。侯英廷越听越心惊。他捡了几件镇南关和上海时候的事问她,她答得一点不错。侯英廷心头一片茫然,他想:“怪不得我会对她想入非非。我真傻,那个‘韦景煊’,当然是女人!” 韦春龄柔声说:“英廷哥哥,我小时候不懂事,以为只有男孩子才能出来闯荡,所以常常扮作景煊行事,并非有意捉弄人。后来我见到俞挽师,又见识了不少其她同盟会女会员,我想明白了,男孩能做的事,女孩一样能。自己是怎样的人,就该怎样行事,无须藏头缩尾,遮遮掩掩,最起码,不用对自己和自己亲近的人隐瞒。你那次在船上对我态度突变,我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更不想骗你了。英廷哥哥,你现在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说,不要跟你拜把子了吧?” 侯英廷的脸一点点涨红,又一点点失去血色。他摇了摇头,轻轻说了句:“真是胡闹。”韦春龄吐了吐舌头,以为他这下总该对自己吐露真情了,不想侯英廷突然转换了话题,“不说这个了。这次端方被他自己部下行刺,也是你们同盟会策划的吧。” 韦春龄一愣,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点点头:“是我们策划的。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我什么也没干,不过隔岸观火。” “就是谢谢你‘隔岸观火’。不过你现下打算怎么办?” “朝廷派我和端方来援助赵尔丰,端方虽然死了,赵尔丰还活着,我总得往成都一趟。” 韦春龄一双清澈的美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英廷哥哥,这次保路运动爆发后,各地革命如火如荼,清廷已几乎失去控制。就是赵尔丰,现在也不过垂死挣扎,随时可能倒戈。你是要助他,还是干脆助我们,也该有个定论了。” 侯英廷说:“我明白。” “那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成都?” “求之不得。” —————————————— 韦春龄骑在马上,深秋的风打在脸上,已凛冽生寒,她心里却像烧着盆火炉,燥热难忍。 侯英廷就在她斜前方,他也骑着马,不时和身边孙立交换只言片语。她等着他回头,和她说一两句体己话,至少给一个亲密的眼神,让她知道他确实已经了解真相,但他一次也没回头。大概是关心则乱,韦春龄因不明白侯英廷的想法,难得烦躁。 时间在猜疑和迷惑中忽闪而过,一阵枪声和喊杀声拉回了韦春龄的思绪。 侯英廷也听到了前方的异响,他偏了下头,韦春龄以为他终于要回头了,哪知他和孙立讲了几句话,又偏回去了。 这时,先行官回来报说,前面自流井处,清兵和民兵正在交战。 孙立让人拿来张地图,摊开给侯英廷看。韦春龄纵马上前,也凑过脑袋去看。 侯英廷头也不抬地说:“是你们的人?” 韦春龄说:“我昨天收到消息,荣县、井研、仁寿、威远这四处已独立,但端方将重兵布置在这几处附近,犹其嘉定、叙府、犍为、自流井这四处,正好对我们的四个据点形成了包围之势。若我所料不错,我们的人是想拿下自流井,以此为突破口,打破清兵包围。” 她话音刚落,大批民兵便朝他们所在退了过来。 侯英廷已经有过几次类似经历,他迅速列阵,让自己的军队牢守己地,避免被这些败兵冲散。 民兵像洪水一样经过,韦春龄一直盯着他们看,忽然,她看到了曹笃。韦春龄对侯英廷说:“英廷哥哥,我去瞧瞧怎么回事。”不等侯英廷答应,她已经催马进入这股洪流。 曹笃正带领众人一起撤退,听到有人在身后叫他,一回头,便看到马上的韦春龄。曹笃一愣,随后喜说:“是春龄吧?你在这里,那端方他……” 韦春龄从马上跳下来,和他一起走到边上,她说:“端方前天晚上被他自己部下砍了头,现已被装在桶里运去武汉了,怎么你还不知道?” “太好了!”曹笃一握拳,紧接着却又叹气,“别提了,这两天都在打自流井,昨天被清兵突袭,死伤了一众人。今天我们凌晨攻城,眼看要赢,又被徐甫辰那厮亲自率兵出城,仗着火炮优势,压制住了我们。你怎么还和清兵混在一块儿?” “那是侯英廷的军队,我正想法争取过来呢。” 曹笃眼睛一亮,看了看侯英廷的方向,却发现侯英廷隔着奔跑的队伍,正冷冷地盯着他,他不由得心里奇怪。 韦春龄在想一件事情,没注意这二人间的古怪。她忽说:“自流井是徐甫辰在守?” “是的。” “听说他的队伍里,很多人来自云南。” 正说着,徐甫辰带着队伍追了过来。徐甫辰远远地看到侯英廷的军队旗号,不禁缓下了追逐的步伐。 韦春龄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她快速对曹笃说:“笃哥,你稳住咱们的队伍,待会儿我喊什么,让他们跟着我喊。” 曹笃对她已颇为信任,忙点头说“好”。 韦春龄气聚丹田,声传百里,她说:“云南的兄弟们,云南已经独立啦!蔡将军让我们传话:滇人在外杀伤民兵者,一律不许还乡,并没收财产,杀其家属抵罪!” 她一喊完,曹笃和十几个民兵也喊了起来。逃跑的民兵被命令停下,虽不明怎么回事,但也随着同伴喊叫。 蔡锷军占领云南的消息,本已传开,韦春龄这一招,大大动摇了徐甫辰的军心。 曹笃见敌方军队大哗,士兵们一个个举止惊慌,他马上重新组织民兵,向他们杀回去。 韦春龄骑马来到廷字营中一号手身旁,侯英廷一直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心里正叫“不好”,韦春龄已经一把夺过号手手中的进军号,吹了几下。一些不明就里的廷字营兵便和民兵一起,向徐甫辰的军队冲去。 徐甫辰见民兵兜头反扑,那支原地不动的清兵队伍也和他们一起过来,他自己的军队则人心涣散,无法组织有力攻击,便叹了口气,转身带队伍返回自流井。 曹笃追了阵,见自流井已在眼前,便勒定队伍,返回陈家场。 侯英廷这时已重新约束住队伍。民兵再次与廷字营军交错而过,一方欢欣鼓舞;一方好奇不已。 韦春龄打马经过侯英廷面前,被他瞪了一眼,她心里反而爽快,笑说:“英廷哥哥,我要留下帮笃哥他们打自流井,过两天再去成都找你。”说完,她也不等侯英廷回话,就拍马离去。 侯英廷心中五味杂陈。他想了想,吩咐部下:“去自流井。” 侯英廷的军队在城外驻扎,他获得同意,和甘熊两个人入城去见徐甫辰。 侯英廷心里盘算好了,既然他中了韦春龄的招,已然引起徐甫辰的怀疑,那说不得,只好拖他一起下水了。 他没料到的是,他在自流井除了徐甫辰,还碰到了另一位熟人。 第52章 赌注 侯英廷来找徐甫辰,却在徐甫辰处碰到了他昔年的上司韦守中。二人见面,均是讶异非常。 侯英廷忙问韦守中怎么会在这里。韦守中说,赵尔丰引发了成都血案,好像捅了马蜂窝,全国到处起义,摄政王强令他来四川镇压,并有意任命他为四川总督,取代赵尔丰。 韦守中在官场摸滚打爬了半辈子,怎么肯在这种时候去当“出头鸟”?何况,他本来就反对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公开发表过几次抗议奕劻为首皇族内阁的决议。但摄政王百般恳求,又做下了一些允诺,韦守中到底对清廷仍有些留恋,所以答应来跑一趟。 哪知他经武汉往四川时,恰逢武昌起义爆发,他没能获得摄政王许给他的军队,只得带着十几名家仆匆匆逃离。他本想从长江西上,但这条路被民兵截断了。他们只能取道豫、陕入蜀,于昨晚刚到自流井。想不到,今天马上又遇到民兵攻城。 侯英廷不知武汉陷落,徐甫辰比他消息更闭塞,两人听到这消息,一个沉默不语;一个汗流不止。 徐甫辰还怕自己听错:“韦大人,您是亲眼看见武汉陷落的?” 韦守中指了指站在一旁的韦四喜,说:“我在武汉陷落这天离开的,这人有事,比我晚两天出来。四喜,把你知道的说给二位大人听听。” 韦四喜声音有些激动,他说:“二位大人,武汉真陷落了,不仅武汉,整个湖北都没了。我离开的时候,匪党成立了个湖北军政府,推了黎元洪当大都督,还商议说要彻底推翻满清政府,建立什么中华民国。” 侯、徐二人齐声惊呼:“黎元洪?” 韦四喜点点头。 徐甫辰擦了擦汗,说:“乱套了,这次简直乱套了,连黎元洪都……韦大人,您仍是要去成都吗?” 韦守中摇摇头,老实说:“我无一兵一卒,这时候单枪匹马冲去成都,要赵尔丰让位给我,不是发疯吗?”他说这话时,别具意味地看了眼侯英廷,但侯英廷无所表示,他也就不多说了。 徐甫辰还不肯死心,挣扎说:“大人不妨再等等,这次湖北失陷,也和朝廷调端方大人和侯提督的兵入川、造成湖北防守空虚有关,等这二位平定了四川匪乱,回马一枪,焉知不能将湖北抢回来?”他说着斜眼去看侯英廷。 侯英廷说:“徐大人,你恐怕还不知道,端方大人前晚遭遇兵变,被他自己的部下杀了。” 这回轮到韦守中和徐甫辰大惊失色,徐甫辰从椅子上跳起:“端方死了?” “是。” 韦守中说:“端方和他部下的关系向来不错,这次是为什么……” “他拖了几个月的军饷未发,加上他的军队中不少人来自湖北,可能多少风闻湖北动乱的消息,担忧家人,被混入军中的革命党人一挑拨,便造成了这一出惨剧。” 徐甫辰心急之下口不择言:“那你怎么没事?” 侯英廷脸一红,说:“事发突然,我也是第二天早上才得讯,革命党已抢走了端方大人的人头,他驻扎在当地的军队也大多散了。我不得已,收编了留下的人,一刻不敢耽搁,往成都赶去。” 徐甫辰满脸通红地盯住他:“侯提督,我刚才追赶贼军,似乎看到你和他们,你和他们……” 韦守中也向侯英廷看来。 侯英廷已恢复镇静,他说:“我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从资中往成都,路遇民兵攻打自流井失败溃逃,我约束军队,想等他们过去后再赶路,哪知……”他故意加重了语气,“韦大人的女儿调皮,抢了我军中号角,假传令追击徐大人的军队,以致引起误会。” 徐甫辰惊疑地看看韦守中。韦守中“哼”了一声,心想:“果然少不了她。不过,英廷已知道她是女儿身了?”徐甫辰见韦守中不反驳,心中更惊。 徐甫辰手上的帕子已湿透,擦到额头上又湿又冷,他勉强笑说:“知道侯提督不是敌人,我就放心了。” 侯英廷却说:“这次虽是误会,但侯某确有加入革命军之意,我还想和大人搭个伴。” 徐甫辰再度跳起,手帕也扔了:“侯提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侯英廷淡淡地说:“侯某当初归顺清廷,是为了有口饭吃,并不是把命卖给他们。这些年,他们给我不少好处,可我刀头舔血,马鞍睡卧,也算对得起人。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满人自己将局面弄到如今的地步,我又非他们族人,何必定要和他们一起沉舟海底呢?” 徐甫辰瞪着眼不作声。韦守中则暗暗点头,心中感叹。 侯英廷又说:“徐大人,你所率的兵们大多来自云南,滇人经刚才一事,内心想必已经动摇。余人仗着作战经验丰富,武器配备精良,或可抵抗民兵一时。但革命党人多势众,天下归心,现川省许多州县城镇已经独立,一旦成都失守,自流井如何还能保得下来?与其到时被动投降,不如此时主动献城。民兵组织散乱,现在加入,或还能一拔头筹。” 徐甫辰说:“看来,侯提督已把自己的后路想好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有何不可?” 徐甫辰顿了顿,又说:“民兵数十万人,攻不破成都;六七万人,又奈何不了区区一个自流井。我听说庆亲王已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北洋军一出马,安有这些乱臣贼子的容身之地?” 韦守中突然冷笑了一下,说:“甫辰,不是我泼你冷水,袁世凯此人,是天字第一号见风使舵之辈。当初他怎样向老佛爷出卖先皇,使变法功亏一篑的,莫非你忘了不成?据我所知,同盟会一直与这人私下联络。我出发来四川时,就得到可靠消息,称孙文等在建立新国后,会将大总统之位让于袁氏,条件是要他相助推翻清廷,双方现正在谈判。你想,一面是人臣,一面是总统,袁世凯会选哪边?” 徐甫辰面如死灰,过了半晌,才垂头丧气地说:“时事逼人,我也没有办法了。侯提督,我手下约有三千人,全听我指挥。你若不嫌弃,我们从今天起,就都归你管啦。” 侯英廷客气了几句,收下这支军队。 徐甫辰去安排廷字营军入城。侯英廷趁机和韦守中交换了几句私下问候,又说:“现下局势尚未明朗,我虽决定投靠同盟会,但到底如何,还是未知数,所以暂请大人离开是非之地,等局面明晰,英廷和英廷的军队,全听大人指挥。” 韦守中虽知道他这几句话不过是讨好自己,仍是心情舒畅了不少,他笑说:“我本也打算先回上海。” 次日,同盟会分兵三路,再次攻打自流井。曹笃督率中路,从陈家场出发;邓子完带右路军,从赖家滩出发;方潮珍率左路军,从界牌出发。但他们大张旗鼓地到了自流井,发现城门大开。侯英廷和徐甫辰一起,将民兵迎入城内。 ———————————————————— 侯英廷与曹笃的谈判进展十分顺利。两个都是聪明人,一个要借助对方的军事力量尽快摆平四川;一个要趁此机会转换阵营,重新站稳脚跟,双方一拍即合,言谈甚欢。 曹笃已经想把侯英廷当自家兄弟了,但想到自流井城外他看自己时的冷淡目光,又有些疑虑。 他犹豫是否该和侯英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此事,对方倒先开口了。侯英廷说:“笃兄,韦春龄是你手下吗?” 曹笃说:“不,她和她弟弟算是直接听命于孙先生的。这次,也是孙先生让他们来协助我们。你认得她吗?” “她是韦守中的女儿。她父亲曾有意将她许配给我,但她拒绝了。” 曹笃马上明白了。他摸摸鼻子,有几分尴尬。侯英廷却没事人似地又和他谈起军营中的娱乐。 曹笃邀请他一起去他们营中看看。 民兵人数众多,只有一部分进了城。城中校场和空地已经叫侯英廷的军队占了去,民兵们找到一片坟场,在那儿落了脚。 侯、曹二人到时,坟场热闹非凡。大伙儿或猎或买,用尽诸般手段,到手了一些野味家禽,就着别人的坟头烧煮起来。有肉不能没酒,有酒不能没赌。民兵们成军没几天,倒把军营里的坏习气学了个十足。因他们顺利拿下了自流井,长官们对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曹笃经过这群人时,他们大声招呼,拿出好酒好肉招待。曹笃坐下吃喝了两口,他们又开始问接下来的安排。 曹笃起先有些担心侯英廷的反应,怕他看不上这群乌合之众,投靠同盟会之心会有所反复。但侯英廷带过更糟的兵,这些市井之徒,反比正规兵叫他喜欢。他比曹笃更快地融入其中。 人群一角忽发出“轰隆”一片大叫,侯英廷和众人一齐朝那里看去,一眼看到了韦春龄。 韦春龄本来被许多人围住,现在因为追打一人,冲出了人群。 她头发挽成髻,拿布全包住了,穿了一套布衫,左袖挽到肩头。她雪白的膀子上,蹲着只触目惊心的苍鹰,也不知是画的,还是刺青。 她追到逃跑的人,一脚踹倒,双腿跨骑在他腰上,双手往后扳他一条胳膊。那人大声求饶,旁观众人则起哄说:“是不是男人?这么小气,赢了就想跑。人家妹子要再跟你赌一把,怎么就不肯呢?”“对,对,赌注定大些,输了让她给你当老婆。”…… 韦春龄很不高兴听到这样的话,她还是“小景”的时候,不知和同盟会的人赌过多少次,从没听人说过这些怪话。 “都给我闭嘴!”韦春龄冲周围大吼一声,声音大的把他们都镇住了,她又对仍在“嗷嗷”叫痛的人说,“说好赌十把,你赌了九把,赢了就想跑,这话不错吧?” “不错,姑奶奶的话都不错!” “那我现在要和你赌最后一把,也不错吧?” “啊,啊……你先放了我!” 韦春龄放开他。 那人挣扎着翻了个身,仍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胳膊:“小姑奶奶,要赌也可以,但你还有钱吗?不是都输光了?” 韦春龄想了想,从另一只手上褪下一只白玉镯子。众人哗然。地上那人也眼睛发亮,露出贪婪的光芒,他说:“你当真拿这镯子来赌?” 韦春龄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你要我赌什么?” “只要你刚才赢走的我和方潮珍他们几个的钱。” 一些人大声鼓掌,赞韦春龄够义气。一些人则为她鸣不平,觉得这么赌太吃亏。越来越多人围过来,又把韦春龄的身影遮住了。 有条洪亮的嗓音喊:“结果出来的话,你们吱一声,让我们也都知道下!” 他喊完不久,那边人群便欢呼鼎沸。韦春龄被人抬了起来,她高高地挥动手臂,向大伙儿展示她仍戴在右腕上的白玉镯子。显而易见,她赢了。 没能看到这场赌局的人也跟着起哄喝彩。 曹笃忽然拿肩膀撞了侯英廷一下,他已有几分醉意,含笑说:“这姑娘是烈酒,一般人消受不起。兄弟,你多保重!” 侯英廷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第53章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韦春龄风尘仆仆地走进韦守中房间,韦守中一见她,便皱了皱眉,问说:“你跌进泥里了?怎么灰头土脸的?” 韦春龄说:“别提了。几个民兵闯进人店里,白吃白喝,还调戏人老板娘。我看不过去,教训了他们一顿。谁知那店的楼梯不牢,我也没怎么使力,就塌了,我摔到下面的谷仓里。” “摔伤没有?” “这倒没有。爹,你身边带钱了没?我答应老板娘待会儿给她送钱,让她修楼梯。” 韦守中摇摇头,让韦四喜去拿点钱给小姐。 屋中只剩父女俩,韦守中问女儿:“今天,你看到英廷了没?” “我天天看到他。” “他对你怎样?” “还是那样。” “什么叫‘还是那样’?” “他以前把我当作他的兄弟,现在也还是把我当作他的兄弟。” 韦守中对此思索片刻,说:“我问你一件事。” 韦春龄本来有些郁闷,似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又有点雀跃和紧张。 韦守中说:“我以前要把你嫁给英廷,你和你弟弟胡闹,搅黄了这事。现在,我若还有这打算,你怎么说?” 韦春龄大喜,见父亲牢牢盯着她,忙按捺了一下,低头说:“以前我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全凭爹爹做主。” 她说得如此干脆,韦守中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呸”了一声,又问:“你怎么不扮你弟弟了?” 韦春龄一提到弟弟,便露出温柔的笑容,说:“景煊决定恢复男儿身,我只好随他。” “他总算不胡闹了。他是怎么想明白的?” “爹,他本来就是为了替我打听情报,才扮成女孩潜伏在庆王府的。何况,他看上奕劻的小女儿了,自然不能再扮演下去。” 韦守中大吃一惊:“什么奕劻的小女儿?你给我说个明白。”韦春龄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断断续续地择要说了,最后说到韦景煊已经把人拐到了成都。韦守中目瞪口呆,连骂儿子“没出息的东西”,想想却又好笑,说,“奕劻当初设计抢我的女儿,他绝想不到,他非但没抢成我的女儿,反把自己的女儿赔给了我韦家,哈哈,哈哈哈!” 韦守中又骂又笑,稍稍一停,注意力又回到女儿身上,他皱眉说:“你也是的,既恢复了女儿身,还和同盟会搅合在一起做什么?让英廷看到你这副样子,还不把人吓跑了?” 韦春龄低头看了看自己,昂首说:“那倒不会。英廷哥哥以前在黑旗军里曾当过一位女将的通讯员,他可佩服那些军中女战士了。” 韦守中冷笑:“你懂什么?男人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他欣赏强悍的女人,可未必愿意自己娶这么个人回来过日子呢。” 韦春龄心中不服,但也不反驳。 这时,韦四喜拿钱回来给韦春龄,又对韦守中说:“侯提督和民兵头头开好会了。” 韦守中让韦四喜去把侯英廷叫来。他一转头,看到女儿,又蹙眉跺脚,叫她赶紧滚下去换身像样的衣服,收拾干净了。 韦春龄不由得委屈,想她是出来刺杀端方的,哪还带着什么“像样的衣服”? 她灵机一动,去刚才打抱不平的老板娘那里,给了她钱,让她再给自己弄套女装来。 老板娘感激她出手为自己解围,殷勤服侍她洗澡打扮。 等韦春龄回到韦守中房间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侯英廷依旧没有出现。 韦守中一个人坐在房中看书,脸上神色不快。他看到女儿,不由得眼前一亮。 韦春龄穿了一身“文明新装”,上身是大红色高领修身毛衣,下身是墨蓝色长裙,外套黑色长马褂,两根辫子一前一后垂到腰际。她本来肤白若凝脂,长期在外活动,风吹雨淋,肤色没黑,两颊却添了天然的红晕,唇若涂丹,齿如编贝,一双大眼睛,神采焕然,犹能夺人心魄。 韦守中看的心中点头,欣慰地想:“总算模样出落得还行。”他说:“行了,你去吧。” 韦春龄一愣:“我去哪儿?” 这时,韦四喜在外说:“侯提督来啦!” 韦守中皱眉,催促女儿:“还不快走?我和英廷要商量你的婚事,你留在边上,成何体统?” 韦春龄只得告辞离开,心想:“合着让我换衣服,是闹着玩呢。” 她想想不甘心,又实在好奇韦守中要怎么和侯英廷说,出去后趁人不注意,又溜了回来,躲在照壁后偷听。 侯英廷已经来到屋中,再三向韦守中抱歉,说明自己迟到原因。 原来这一月来,四川的民兵数量如雨后春笋,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人。人多后,良莠不齐,有些人本是土匪出身,免不了与地方百姓和绅士富商产生种种冲突。不少曾经支援过同盟会的富商现在后悔了。同盟会中也产生了要铲除这些富商,以绝后患的声音。 曹笃与侯英廷商议,因为曹笃不愿过河拆桥,侯英廷便提议,由自己派出两个得力助手,组织一伙行为习惯良好的民兵,充当安抚使,去目前矛盾最为突出的川东、川南州县,整顿风纪,调解民兵与地方乡绅间的关系。 韦春龄在后面听着侯英廷叙述的声音,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韦守中发表了几句看法,话题一转,忽然谈到侯英廷自己身上。 韦守中说:“英廷,我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但忙归忙,身体也要注意。” “多谢大人关心。” “你是练武之人,身体有不少旧伤吧?” “不瞒大人说,我身上几处骨头,天阴雨时,会隐隐作痛。” “唉,你军务倥偬,若身边有个人照顾就好了。” 侯英廷顿了顿,韦春龄在照壁后屏住了呼吸。空中像悬浮着一颗饱满的水球,薄薄的球皮已绷到了极致。 侯英廷突然开口,吓了韦春龄一跳,他说:“几年没见大人,有件事忘了向大人报告。其实,那年和大人在杭州分手后,我回了广西,当年就在家乡南宁成了亲。内人是我一个副将的表妹。以后我带她去上海拜见大人,还要补请一顿喜酒,请大人一定赏光。” 第54章 四川军政府成立 韦景煊心神不宁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伸脖子张望那木居住的小屋。 那屋子是赵尔丰拨给他和那木住的,他说服那木假扮他的妻子,两人共居一室,那木睡床,他打地铺,本来相安无事。 今天一早,他醒的比平时早,听到那木似在呓语,一时鬼迷心窍,爬去她床边,呆呆地盯着她看。若只是看,还情有可原。但他看得动情,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那木可能醒了会儿,知道他在看自己,假装睡着,谁知他做出这种事,那木登时火了,一记耳光,打在他脸上,又翻身坐起,捡手边有的东西扔他,大哭大闹,将他赶出了屋子。 那木收拾东西,马上要离开总督府。韦景煊让徐妈替他好劝歹劝,才打消了她这个念头。 韦景煊后悔不迭,又有些委屈,心想:“她自己说喜欢‘景煊’喜欢了好几年,为了‘他’,不惜抛弃荣华富贵,路远迢迢地来到四川。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景煊就在她面前,只要她一个点头,便愿为她赴汤蹈火,她反而装腔作势起来,待‘景煊’还不如待‘春龄’……” 他看到徐妈走出来,忙朝她奔去。 徐妈说:“她哭的眼睛都肿了,问她什么事,她也不开口,我看了心里都难过。我的小爷,你到底怎么惹她了?” 韦景煊说:“你别管这些,快告诉我,她现在要我怎样?” “她没对我说,你自己进去问她吧。” 韦景煊半是畏惧半是期待地回到那木房中。那木已经止住眼泪,只是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韦景煊见到她这样子,自己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那木正在发呆,看见韦景煊哆嗦了一下。韦景煊以为她又要骂自己,但她定定地看了他会儿,说:“坐吧。” 韦景煊有些战战兢兢地坐下。 那木说:“景煊哥哥,是我对不住你。” 韦景煊一愣。 “你是顾虑到我的名声,才对外谎称我已嫁你,我们住一间房,也是逼不得已。一直以来,你对我都恭恭敬敬,绝无越轨之处……” 韦景煊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我该死,一个没把控住,就吻了你。” 那木的粉团子脸也红了:“这事别提了。” “好,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那就好。” “可是……”韦景煊吞吞吐吐的。那木急了:“可是什么?”“可是……”“到底是什么?” “我以为,你对我的心意,和我对你的一般无二。” 那木听出了他话中隐含的斥责和委屈,脸更红了。她想了想,严肃地说:“景煊哥哥,我一直以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始终不渝,但上次我跟你表白后,你对我说的一番话,让我想了良久……你说我好像关心大阿嫂更胜于关心你;又说如果你变成女人,大阿嫂变成男人,我还会不会喜欢你。我想了良久,我想明白了。” 韦景煊一言不发,那木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我想了良久,我明白自己以前是多么狭隘。喜欢谁,不喜欢谁,和性别没有关系。我可能……早就喜欢上了大阿嫂,只因你和她容貌相似,才骗自己说喜欢的是你。我是‘移情’,却不是因你而移情她。你今早……今早那么对我,我生气,也不是为了你冒犯我。我第一个念头是她在外面冒险,生死未卜;你却有闲情来亲吻我。我这样想,就气得不行。我现在全然明白了,或许对你不住,但我不愿再欺骗自己。我喜欢的是韦春龄,等她一回来,我就告诉她。随她嫌弃我也好,憎恨我也好,我总要她知道。” 那木说得容光焕发,一瞥眼,却见韦景煊目光古怪地盯着她。 那木一阵心虚,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这样看我……是我……是我不好。” 韦景煊忽然笑了一声,他说:“你没有不好,我也没有不好,这可能就是缘分,我和你无缘吧。” 他说完这话,就站了起来:“我今晚搬到赵尔丰隔壁去住,我会向他解释我们分居的情由,以后你也不必再担心我会对你有任何不当的举动……还有件事,春儿平安无事,这几天就能到成都了。” 他说完就走,那木还来不及开口问什么,他已经没了人影。 那木想:“我大概还是喜欢过他的吧?不然他气冲冲地离开,我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呢?” —————————————————— 韦景煊刚走出那木屋子,就看到秦逸民向他走来。他忙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秦逸民猜测是小夫妻拌了嘴,假装未见,凑到韦景煊耳边,正要说什么,对面一家丁走过来,说赵尔丰急请韦景煊过去。韦景煊说了马上去,打发走了家丁。秦逸民低声说:“一切准备妥当。” 韦景煊点点头,去秦逸民房间洗了把脸,然后去见赵尔丰。 赵尔丰在平时办公的书房。他脸含怒色,一见韦景煊就叫他过来,给他看一张纸。 纸上写着:“江郎笔外更出奇,万花飞落谈天口。” 赵尔丰说:“你看看,到现在还死鸭子嘴硬,宁死不屈呢。你还要我放了他们。这一放,不成纵虎归山了?” 韦景煊不为所动,说:“这几句谁写的?” “姓蒲的那个。” “你和他谈了?” “谈了。” “单独吗?” “不,反正都要谈,我就把十三个人一块叫来谈了。” “具体谈的什么呢?” “无非是劝他们承认错误,归顺朝廷。我再三保证既往不咎,但他们无动于衷,反而出言嘲讽,之后还写了这几句诗,真是气人。景煊,我看用软的不行,还是得用刑。” 韦景煊察觉到身后的秦逸民似蠢蠢欲动,便假装喝茶呛到,猛咳了一阵,然后对赵尔丰说:“伯伯,恕我冒昧,你现在到底怎么打算?” 赵尔丰一愣。 韦景煊说:“自从蒲殿俊他们被抓后,各地起义不断,一个火头接一个火头,云南、湖北等地已相继宣告独立,四川多处州县也已沦陷。上头派来端方,传言已被他自己部下斩首。目前的局面,已与当初大为不同。所以我才斗胆请伯伯告诉我一句真心话——你现在到底怎么打算?是要继续为朝廷效力,还是与革命党讲和?” 赵尔丰沉默片刻,苦笑说:“当初王人文和我都觉得突然将川汉铁路收归国有怕是不妥,但他选择为民请愿,我选择服从朝廷,想不到殊途同归,他落了马,我马上也要步他后尘。” 韦景煊说:“那倒未必。朝廷已焦头烂额,失去了控制能力,只要伯伯想,未必定会失去四川。” “我这职位,是朝廷给的,宁可他们负我,不可我负他们。国家命运,气数使然,我个人能做的,惟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何况,听说袁氏将重新走马上任,北洋军一出动,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韦景煊故意用话试探,本来听他说得忠心耿耿,心下犹疑,待听他提到袁世凯,便想:“这人应该已经听说爹被派来川省之事,却一句不提,他故意在我面前表达对朝廷的忠心,可能是怕我套他话,一旦坐实他对朝廷有二心,则罢免之事成板上钉钉。他提袁氏,则是对清廷犹存信心,可也未必没有他想呢。” 韦景煊决定赌一把,他说:“患难见人心,伯伯对朝廷忠心可鉴,相信太后和摄政王他们定能明白伯伯苦心。只是这么一来,伯伯更应该放了蒲殿俊他们。” 赵尔丰心想:“这小子怎么屡次怂恿我放人?到底是他和他老子串通,故意给我下套,还是他其实也投靠了革命党?之前,似乎听说韦守中的儿子与同盟会有瓜葛……” 韦景煊侃侃而谈:“这几个人,是引发起义的导火线,革命党至今拿他们作幌子,煽动群众,一味关着他们,甚或杀了他们,只有火上浇油,助革命威势,添朝廷误解,陷伯伯自己和四川于更深的危境,有何好处?” “可是他们一心恨我,此时放了,倒还当我怕他们,出去后更肆无忌惮了。而且放了他们,我们若和革命党谈判,就少了一个重要的筹码。” “所以不能白放。”韦景煊从怀中掏出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交到赵尔丰手上,趁他看时,解释说,“这封《哀告全川叔伯兄弟书》写得明白,蒲殿俊等对革命成果感到满意,然继续下去,恐会动摇国家根本,使民不聊生,外部势力,趁虚而入,所以请求他们终止起义。只要蒲殿俊等十三人在上面签了字,当众一念,革命党这次的作乱由头就没了大半。” 赵尔丰看了信,犹豫说:“这得他们肯签名,但你也看到了,他们一个个横的什么似的,绝不肯在这种告知书上签名。” “伯伯,能让我试一试吗?” 赵尔丰可能觉得韦景煊的提议不错,抱了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同意他带着秦逸民去牢房劝说那十三个人。 韦景煊和秦逸民走入大牢。狱长已收到赵尔丰的命令,忙将他二人迎进自己平日坐班的房间,端上茶水点心。 韦景煊让狱长先去提蒲殿俊过来。狱长一走,韦景煊忙拉了拉秦逸民握紧的拳头,低声说:“师父,赵尔丰已经游近鱼饵,这时候别冲动。”秦逸民点点头,松了拳头。 韦景煊心里紧张,想:“决不能叫秦逸民现在就劫狱。他会功夫,溜起来不费事,我和那木可要成赵尔丰的出气筒了。” 不大会儿功夫,镣铐声响,蒲殿军被带了进来。狱长识趣地离开,但他留下两个狱卒,守在门口。 蒲殿俊神色憔悴,胡子拉碴,和韦景煊在北京遇到时相比,似乎老了十岁。他见到韦景煊和秦逸民,惊得睁了睁眼。韦景煊冲他微微摇头,蒲殿俊忙垂下双眼。 韦景煊让蒲殿俊坐下,叹息说:“蒲先生,你可受苦了。” 蒲殿俊不明他用意,没有出声。 韦景煊好声好气地说:“你参加过殿试,中过进士,也领过政府津贴,出洋留过学。政府对你,不是只有逼迫吧?” “我不是为了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代百姓抱不平。可你对政府不满,可以举报,可以投诉,可以利用你主编的报刊杂志批判揭露,何必定要走极端,与匪党勾结,反叛朝廷呢?” “蒲某人组织成立保路同志会,就是为了将大伙儿的不满上达朝廷,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至于勾结……勾结匪党,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韦景煊故作惊讶:“蒲先生,你们不是同盟会的?” 蒲殿俊瞪了他一眼:“我可以发誓,从没入过这个会。” “唉,可是同盟会的人拿先生你们作幌子,到处生事。现下,已知的云南、湖北已经沦陷,湖南、陕西、江西、山西、四川等多个省正在闹独立。铁路督办大臣端方被人砍了脑袋。袁世凯重新上任,率北洋军准备反攻……人人都说,国家若亡,起因便是这次保路运动。而这次保路运动的发起人,便是你蒲殿俊先生。” 蒲殿俊连连摇头,脸现惊惶之色。 韦景煊心想:“我果然没看错,这人虽对政府诸多不满,却并没有推倒另立的意思,他充其量,不过拥护立宪制罢了。”他又叹了口气,说:“看来,外界传说你们和匪党联手策划此事,是冤枉了你们。” 蒲殿俊下意识地点点头。 “这就好办了。现在的四川总督赵大人,因为之前受命上司,行动过激,被匪党利用来制造了事端,已经懊悔莫及。我因认识先生,在他面前美言了几句,他让我带这份告知书来给先生,说只要你们十三人肯在书上签名,并当众朗读,立马就放你们出去。” 韦景煊嘴上说着这话,手指蘸了茶水,飞快地在桌上写下:“快答应,先出去再说。” 蒲殿俊一目十行,扫了遍告知书,心中本已妥协,又加上茶水写的字,当即点头说:“容我和我的同伴们商议一下。” 韦景煊同意,让狱卒带蒲殿俊下去。 这时,外头隐隐传来一阵阵类似打雷的轰隆声。韦景煊也不在意,又让去提罗纶过来。 罗纶虽也满脸胡子,但神采奕奕,他见到韦、秦二人,双眼更是一亮。 韦景煊将刚才对蒲殿俊说的一番话,依样画葫芦对付罗纶,罗纶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罗纶说:“除非政府收回成命,不再将川汉铁路国有化,并惩戒卖国求荣的奕劻、盛宣怀一伙,我决不罢休。” “赵大人恐怕还无权决定这些事情。” “那就等有权的人决定了再说。” “在此期间,匪党怕已以你们的名义,闹出天大的事端,一旦政府平息叛乱,你们也洗不清勾结匪党的污名了。” 罗纶大笑起来:“我罗某人因顾着家庭,始终未能如愿加入同盟会,但身未入,心已在。今时今日,会中人若能以我为引线,点燃这颗推翻清廷的□□,则我与有荣焉,又何须避之?” 他反过来劝韦景煊:“我知道兄弟你一片好心,但生死有命。想当年戊戌变法,谭嗣同可以不死,却留下送死,一颗丹心,满腔热血,献祭自己,拉开了中国近代革命的帷幕。前辈英烈,我一直心向往之。让其他人去选择吧,我要留下来!” 韦景煊心里着急,拿手指蘸茶水,写道:“大爷,你暂且应下,出去再说”。 罗纶看后,却微微摇头,抱歉地冲他笑了笑,用袖子抹去湿字,将告知书还给他。 韦景煊没办法,让狱卒带走罗纶,又悄悄叮嘱狱长,将罗纶单独关一间,不准他和其他十二人通话。若那十二人问起罗纶行踪,就说赵尔丰已经放了他。 这时,外面的轰隆声更响,赵尔丰派人来找韦景煊,韦景煊只得离开牢房。 一出来,适才暧昧不明的轰隆声,全转化成了清清楚楚的人声。不知何时起,一大群乌压压的人包围了总督府,发出如丧考妣的低吼。和上次的集合不同,这次,他们大多携带了武器——菜刀、农具、□□……更有些人,双手拢袖,目光险恶,似乎随时会从袖中掏出□□或□□来。赵尔丰这次没敢再对民众开枪。 韦景煊和秦逸民登高台看了回外面的情景,交换了心照不宣的一眼,然后下来,去赵尔丰处。 赵尔丰一见到韦景煊便问:“他们怎么说?” 韦景煊说:“伯伯别急,他们的头儿并无意与朝廷作对,他已接受了告知书,正与同伴商议。” “他们什么时候能商议出个结果?” “若到晚上仍无回复,我就再跑一趟。” 没到晚上,蒲殿俊便给了回复。除罗纶外十二人,都同意在告知书上签名,不过他们提出了一个条件——要赵尔丰表示出诚意,在成都成立四川军政府,并任命蒲殿俊为都督。关于这点,蒲殿俊等人又大致拟了三十三项详细条款。 韦景煊乍听到这新增的条款,只觉全身毛孔一缩,委实厌烦这些人多事,生怕赵尔丰翻脸,赌气不放他们了。但赵尔丰出乎意料的平静。 韦景煊又仔细看了看条款,忽然明白了,他说:“伯伯,他们要在成都成立军政府,蒲殿俊要自任都督,却没问你要军队指挥权。” 赵尔丰“哼”了一声:“便是要了,凭他一个书生,也指挥不动那些人。” “其它条款,也虚得很。” 赵尔丰不说话,暗暗地权衡利弊。 这时,有人来报,外面的人越聚越多,怕全城百姓都挤过来了。刚才有几人情绪失控,向总督府城墙扔石头,大喊“放人”。 报信的人一出去,韦景煊便说:“伯伯,不如先答应他们,让姓蒲的过几天都督瘾,等眼下危机解除,你再领兵赶走他?到时四川军政府归你统管,助力清廷也好,协助革命党也好,甚或自立一方,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赵尔丰心中正在打这个主意,他深深地看了韦景煊一眼:“景煊,你是个聪明的娃儿,我身边这些人,全不及你。我不会忘记你这几日对我提的建议。” 韦景煊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主何吉凶,心脏砰砰直跳。他对着赵尔丰深鞠一躬,恳切无比地说:“多谢伯伯,伯伯于小侄的收留之恩,小侄终此一生,也不会忘记。区区几句提议,又何足挂齿?” —————————————————————— 经过一夜商谈,赵尔丰和保路会双方达成了协议。赵尔丰同意在四川成立军政府,由蒲殿俊担任临时都督;蒲殿俊等十二人也同意在《哀告全川叔伯兄弟书》上签字,并主动告知民众。 在他们商谈的时候,韦景煊做了三件事:第一件是命令木工在总督府正大门前搭了个可拆卸三层高台子。第二件是招来全城新闻记者。第三件是让秦逸民去与城内同盟会会员联络,时不时调动下聚集民众的情绪。 次日早上十点,赵尔丰和蒲殿俊携手登上府门前的三层高台。 赵尔丰先婉转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将“成都血案”的责任推卸到已死的端方头上,随即宣布了成立四川军政府一事。蒲殿俊接着发言,他声情并茂地朗读了遍告知书,又哭着哀求众人为了他们共同的国家,适可而止,放下武器。他的十一名同伴也发表了类似感言。 相当多的人被感动了,回思苦难过往,期盼甜蜜未来,三三两两,抱头痛哭。有些年轻记者,也流下了欣喜的眼泪。 也有疑心病重的,或者见不得人好的,怀疑保路同志会的领头人收受了赵尔丰的好处,才突然为他辩解,目的在于让轰轰烈烈的革命半途夭折。 韦景煊也在台上,见证双方握手言和。蒲殿俊他们的态度转变,会对革命产生什么影响,他不知道,也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他救蒲殿俊他们出狱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没砸自己的场子,保住了韦春龄留给他的名声。到目前为止,韦景煊对革命的全部感情,都掺杂了他自己的私情,所以他现在志得意满,可以昂头挺胸,放心等他姐姐回来了。 他没发现,底下泱泱人海中,有位一身黑衣的女士,自他上台后,便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目光仿佛一只母鹰盯住了毁了它巢穴吃了它八只小鹰的花斑蟒蛇。黑衣女士身旁还有个精瘦的男子,也盯着韦景煊看。 人群呈现出欢呼流泪的倾向时,黑衣女士问精瘦男子:“看清楚了吗?” 男子点点头:“一清二楚。” “到时可别认错人。” “不会。” 女士微微颔首,转了个身,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第55章 两种失落 韦景煊跳下车,看了看身后,确定没人跟踪,便一头钻入一条窄巷,转了几个弯,来到门牌号“108”的宅院门前,敲了三下门。 里面有人问:“谁啊?” 韦景煊答:“西街卖鸡蛋的,上次你们定了二斤草鸡蛋,今天我亲自送过来。” 门开了,韦景煊穿过两进院子,来到内客厅中。曹笃、黄明堂等几个熟人都在,韦春龄也在。 众人见到他,和他打了招呼。黄明堂上前一把勾住他脖子,大声说:“你这小子,做卧底的本事真是一流!怎么,想不想哥哥?” 韦景煊不太适应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又不愿被人看出破绽,便也学黄明堂样,摸了把他的脑袋,说:“想死了。” 他自以为动作豪爽,其实并非如此。黄明堂被他摸的僵了僵,余人也怪异地看着他俩。 韦春龄暗暗好笑,替弟弟解围,问他来时有没有人跟踪。 韦景煊摇摇头:“我换了三辆马车,即便有,也甩掉了。听说咱们的民兵没能进城?” 曹笃说:“赵尔丰的军队守着城门,我们的兵没有他的同意,进不了城。” 黄明堂忿忿说:“所以老祖宗早说过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我们辛辛苦苦地营救蒲殿俊他们,他们倒好,一出来就发表什么狗屁告知书,让老百姓停止反抗,继续乖乖地当清廷的奴才。哦不,是当四川军政府管辖下的良民。可这个临时军政府,日常花销问原四川总督拿,军队归原四川总督管,所以百姓还是清廷的百姓,奴才还是满人的奴才。蒲殿俊他们什么也没能改变,倒阻碍了我们的进程。” 韦景煊今天来本是接受表扬的,听了曹、黄二人的话,他多聪明,立即明白了他们的不满。他说:“我和师父本来已准备好了将他们劫出牢房,但蒲殿俊不肯白白被关,恰好赵尔丰找他们谈判,双方弄出个四川军政府来。好歹蒲殿俊他们平安出了狱,我们也尽了心力。我不想多话,但看赵尔丰的意思,即使是空头衔,他也不想让人占多长时间呢。” 他几句话,将责任推卸干净,又勾起众人新的希望。 曹笃说:“赵尔丰不甘心让蒲殿俊当这个都督,此话当真?” 韦景煊说:“我看是这样。” 这时,脚步声响,侯英廷走了进来。曹笃忙站起:“英廷,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侯英廷已经看到韦景煊,他微微挑了挑眉,本能地又去看韦春龄,想作比较,目光一触到她,却像她身上长了弹簧,迅速被反弹回来。韦春龄则维持着两边唇角各向上五度的微笑,蔼然不动。 韦景煊心想:“春儿和这个人怎么啦?” 曹笃将韦景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侯英廷想了想,说:“我让部下分批混进城,赵尔丰如有异动,我们就以他违背三十三条为由,拉他下马,收了他的军权;他便没有异动,我们也可以制造契机,逼他行动。四川地理位置重要,没道理让他继续占着。” 曹笃喜说:“我和你看法相同。” 他们商讨接下来的行动,韦春龄不时插几句话,表现与她作为韦景煊时没多大不同。但韦景煊不这么想。 他越看越不对劲,等众人告一段落,曹笃让上茶时,他抢着倒了杯水,送到侯英廷面前,微笑搭话:“英廷哥哥,几年不见,你没怎么变啊。” 侯英廷接过茶喝了一口:“还好。” “家里嫂嫂还好吗?” 侯英廷呛了口水,咳嗽了几声,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多谢关心,她还好。” 韦春龄忽然站了起来,对曹笃说:“笃哥,接下来没我和景煊的事了吧?我久不见他了,想请个假,和他好好叙叙。” 曹笃忙点头,说:“你们都辛苦了,先去吧,要有事,我让人再通知你们。”他又叮嘱韦景煊,在赵尔丰处千万要小心谨慎。 姐弟二人告辞离开。韦景煊注意到一屋子男人,或恋恋不舍,或若有所失地望着韦春龄背影,连那个侯英廷,也似有闷闷之色,他不觉好笑。 二人憋了一肚子话,决定不如就去总督府说个痛快。 他们走了没几步,韦春龄忽然回头:“谁?” 他们背后的小巷空无一人,连投在地上的树影也静滞不动。 韦景煊问说:“怎么了?” 韦春龄说:“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他们站立了两秒钟,韦春龄没再发现异常,便重新走向街上。韦景煊赶上几步,拉住她一手。他的手上已滋出一层薄薄的汗。 韦春龄叫了车,和弟弟一起去总督府。她心想:“刚才肯定有个轻功高手在我们身后,就不知是冲我们而来,还是恰巧路过。景煊胆子小,我还是当作无事发生吧。” 车平安抵达总督府。韦春龄再没觉得异常,便真当无事发生了。 总督府中人知道韦景煊是赵尔丰跟前的红人,见他带了个长得极似他的女孩进门,猜测是他亲戚,也没多问。 秦逸民完成救人任务后,已经离开成都。韦景煊现住他的屋子。在主卧边上,有间四面玻璃的耳房。韦春龄搬来两张湘妃榻,韦景煊弄了些茶果点心,姐弟俩躺在榻上,边吃边谈。四面风光,一览无余。 两人像小时候一样,交换了彼此的经历。韦春龄遇到天大的事,也只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说完;韦景煊则顺叙、倒叙、插叙,一件小事也要极尽夸张渲染。等他说完,日已西斜。 姐弟俩出外吃了顿火锅,韦春龄买了两瓶剑南春,韦景煊买了鸭胗肝、泡椒鸡爪等零食,两人回到玻璃耳房,继续吃吃谈谈。 也许入夜后,人容易脆弱,因而变得坦诚,韦春龄先问弟弟:“你怎么知道他有妻子了?” 韦景煊心想:“来了。”他老实回答:“他这个岁数了,长年孤身一人才奇怪。而且,他已经知道你是女孩,却还对你不冷不热的,我就料定,他家里肯定有人了。” 韦春龄沉默片刻,才说:“原是我想得天真了。我们以前有过婚约,后来我自己喜欢他,觉得他也喜欢我,不过误把我当男孩,才不敢承认,一旦误会澄清,我们就能水到渠成地在一起。” “都怪我。我要是早点和你换回来……” “早点换回来又怎样?我在京津活动,他在广西驻守,难道真要我为这事特地跑去向他解释?我成什么了?况且,我总以为,如果我们有缘,我能等他,他自然也能等我。” “你才多大?他多大了?而且,男女终究是不一样的。” 这话从韦景煊的口中说出,别有一种新鲜的刺激。韦春龄又顿了顿,说:“也许吧。缘分也是。没有圆满落幕前扯什么有缘,都是水中捞月,镜里簪花。说到底,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了。我是认准了他,他对我,却是无可无不可的。” 韦景煊默默地把侯英廷和韦守中的对谈又想了一遍,他心中怀疑,侯英廷故意拿妻子当挡箭牌,好绝了韦守中要他娶他女儿的念头。不过这种话,他想了想,还是咽了回去。他和他姐姐再好,也不能随意伤她。 韦春龄动手给自己倒酒,自言自语地说:“罢了罢了,就当我做了一场痴梦,现在梦醒了,喝点酒,把伤口冲一冲,明天起来,又是一条好汉。” 韦景煊“噗嗤”一笑,把自己杯子中的茶水往地上一倒,将空杯往韦春龄面前一推:“我陪你。” 韦春龄做了个鬼脸:“你这点酒量?行了,我要痛快喝一场,可不想喝几口就给你收拾残局。你的心意我领了。” “你别小瞧人,我也不是当初一杯倒的韦景煊了。况且,我也要浇一浇情伤。” “你?可那木那小妮子,不是喜欢‘景煊’到昏头了吗?” “别提了。” 韦景煊将那木对他的表白表述了一遍。韦春龄听得目瞪口呆,继而伏榻大笑。韦景煊苦笑:“我怎么对她,她到头来都是喜欢你,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也许,你和她才有缘。” “屁的缘分。” “对,屁的缘分。” 姐弟俩当晚放怀畅饮。韦景煊喝到一杯半,已经不省人事。韦春龄自斟自饮,慢慢地将剩下的酒全部喝完,倒头睡觉。 次日一早,韦春龄收拾好了,独自离开。 她刚出耳房,便看到那木在院中一棵青松下等她。女孩子婀娜的身姿和鲜艳的容貌,衬着树的直拙和沉郁,像一幅画似的。 韦春龄眯眼欣赏了片刻,甩袖走向院门。 那木重新见到她,许多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她紧张得手足微微打颤。她深吸一口气,向她迈出一步:“你回来了,为什么……” 韦春龄打断她:“他喝醉了,还在里面睡着。” “谁?” “我弟弟。” 那木心虚地瞥了眼耳房:“我有话要和你说……” 韦春龄再度打断她,她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木:“你真的知道自己喜欢的是谁吗?”不等那木回过味来,她甩甩袖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56章 军事会议 韦春龄进屋时,侯英廷和一个马脸人一起抬头看她。屋中另有几名廷字营军官。他们显然已经开始开会。 韦春龄挑了挑眉。 侯英廷向马脸人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将韦春龄拉到隔壁房间。他说:“你怎么来了?” 韦春龄说:“笃哥带人去支援其它地方的独立活动了,让我留下协助你夺取成都。” “他说这话时,我也在。不过我怎么记得,他是让韦景煊来协助我?” “你大概记错了。” “算我错了吧。韦景煊他怎么不来?” “他今天有事走不开,我代他来,也是一样。” “既然他走不开,我过后再和他联络,你也请回吧。” 韦春龄有些生气了:“我想你明白,我比景煊更胜任这活。” 侯英廷顿了顿,似在做出权衡,他说:“我答应过韦大人,尽量让你远离危险。” 韦春龄气得乐了:“当年擂台上,是谁遇到危险?又是谁手下留情?” 侯英廷的双眼忽然发出异光,好像豹子在散步时被小田鼠咬了口脚踝。韦春龄有点心虚,所以更加气势汹汹地瞪着他。 侯英廷先偃旗息鼓,他说:“看来,你并没有退出同盟会的打算。” 韦春龄奇怪:“胜利在望,我为什么要退出?” 侯英廷又像鉴别钻石真假似地看了她一眼,才带她回到原来的屋子。 侯英廷将马脸人介绍给韦春龄,说他是前四川陆军学堂校长,现任四川军政府的军事部长,名叫商昌友。 商昌友好奇地看看韦春龄,又重新把注意力放回面前的大地图上。 韦春龄刚进屋时瞄了一眼,就明白是成都的地图。地图上圈圈点点,连成了几条路线,最后一个粗大的箭头,从总督府直接划到五担山一带的贡院。 侯英廷和商昌友继续他们被打断的讨论。 韦春龄心想:“他们是准备在城里闹事,扰乱治安,然后由侯英廷带兵入城平定纷乱吗?” 韦春龄仔细看了看地图,忽然插口:“要在短时间内扰乱秩序,造成恐慌,选的闹事地点太散了。”她在地图上指了两下,“这两处一处是集市,无赶集时几乎没人;一处近坟场,居住的多是无战斗力的孤儿寡母,且这两处都偏离城门通总督府的路线,闹事何益?不如集中火力。” 商昌友觉得有理,头也不抬地划掉了这两处。 韦春龄又指了指北校场。 商昌友忙说:“这是赵尔丰集合巡防军的地方,我们要在这里制造哗变,然后扩散到各处。” 韦春龄说:“我知道。北校场西南边是不是有个□□库?” 商昌友犹豫了下:“是,但□□威力太大,怕不好善后,且炸毁大量军用物资,也叫人心疼。” “可□□库爆炸,全城立即知道,再辅以中心地带的闹事,岂非事半功倍?” 商昌友取决不定,看向侯英廷。侯英廷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亲自动手,又给地图上的几个圆圈打了大“×”。他说:“昌友,你想想法子,事先把你要用到的枪支弹药搬出□□库。哗变后,让兄弟们先炸□□库,然后去地图上这几处制造纷乱。我最后带军进城,先平动乱,后抓赵尔丰。” 商昌友一手托着下巴:“还有三个问题。” “问。” “第一个,我们一直说要制造哗变,但哗变的理由是什么?总得有个由头。三千巡防军中,我能说动的只有两百人,余下两千多人,可还对赵尔丰抱有希望。” 孙立说:“这个我们商量过了。巡防军是赵尔丰直接调动的部队,其中旗人不少,忽然改旗易帜,换了个头儿,军中本来已多不满。只要散播流言,说是赵尔丰让他们故意制造事端,好趁机赶走现任都督,收回掌控权,他们必定乐意。” 韦春龄说:“据我所知,赵尔丰不是没有这个意思。” 众人一齐看向她。 商昌友问:“赵尔丰也有这样的计划?” “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救兵从哪里来?” “你忘了,他原先调出过五千人去阻拦端方,现在,这些人全聚到了凤凰山。” 商昌友“啊”了一声,一拍自己大腿:“我竟忘了他还有这支新军。这么一来,我们制造纷乱,别为了他人做嫁衣。” 侯英廷笑了笑,说:“这倒不会。城内动乱后,我们只要比他的新军先进城就行。” 韦春龄说:“给我一支五百人的队伍,我保证他们在你们平定纷乱前进不了城。” 商昌友为首,诸人都不敢作声。 侯英廷探究地看着她:“你确定,能以五百人拦住赵尔丰的五千人?” 韦春龄的口气如同在菜市场按斤两称肉,再平常不过,她说:“只是拦人,不是正面冲突。师父走时留下洪门的众兄弟供我调动,再问廷字营要五百精兵,我觉得够了。” 侯英廷点点头,突然转向商昌友:“第一个问题解决了,还有两个呢?” 商昌友收回心神,说:“第二个,关于制造纷乱,可有限制?” “没有。”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杀人不咎,抢夺无罪,只要不叫我带兵进来时撞见他们行凶作恶,随他们做什么。”侯英廷说着,瞥了一眼韦春龄。韦春龄不知在想什么,面无表情。 商昌友说:“明白了。这可是将野兽放出笼子,成都真要大乱了。最后一个问题,怎么抓赵尔丰?由韦姑娘动手吗?这家伙狡猾得很,不派人专门盯着,怕到时一片混乱,他趁机溜了。” 侯英廷沉着一笑:“这你不用操心,我已派人入总督府,随时监视他,他逃不了。” 商昌友满意地点点头,也瞥了眼韦春龄。韦春龄知道他误会了,以为侯英廷所说的人是韦景煊。 侯英廷觉得他的会议结束了,留下余人继续商定细节,他一个人走到院中抽烟。 烟抽到一半,他听到身后开门声,韦春龄披着斗篷走了出来。 天愈发冷了。韦春龄的脸一半藏在兜帽中,帽子周围一圈白狐狸毛,竟似没她的皮肤白。她一双大眼睛熠熠生辉,看着侯英廷的时候,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夹杂着挑衅和不甘的温柔,好像西风磨蹭着初生小鹿额头的绒毛。 侯英廷避开她的目光。他觉得有些奇怪,他一开始的确是想把韦春龄摒弃在这次行动之外的,怎么最后还是如了她的意呢? “走了。”韦春龄冲他摆摆手。 侯英廷叫住她:“我看你在自流井替人打抱不平,还以为你会对我的夺城计划有所异议。” “这是两回事。” “你们女人家都容易心软,你不觉得我为了夺权,牺牲部分百姓的利益甚至生命,很残忍吗?” 韦春龄觉得这话有几分刺耳,她本能地觉得侯英廷是故意刺激她,仿佛等着她说出什么蠢话,来让他自己高兴似的。她想了想,说:“你喜不喜欢吃猪肉?” 侯英廷不明白她的意思,谨慎地没有接话。 “有的人喜欢吃猪肉,或者觉得有必要吃猪肉,但他们不想看到猪被杀的过程。我吃猪肉,我也专门去看过人杀猪。猪也不是无知无觉、任人宰割的。你拉它上屠宰场,它有预感,会拼命反抗,四只蹄子牢牢扒紧地面,两只眼睛满是哀伤……我一直觉得,只有能够正视血腥的人,才真正懂得如何行使力量。我为弱者打抱不平,但我也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如果我不能比敌人更心狠手辣、洞若观火,我就不配为民众发声,成为他们的盾牌。” 侯英廷微微吸了口冷气,浑身掠过一阵激灵灵的颤栗。这个女孩子,无论何时,总能以席卷之势,撞动他的心灵,震撼他的理智,带给他咸腥而生猛的欢乐。 韦春龄仿佛看到了自己一番话对侯英廷的影响,得意地笑了笑,几乎忍不住要过去捶他一拳,或者抱他一抱,但她胃里马上淌过一阵火辣辣的关于剑南春的记忆。她想:“他是很好的,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她再次冲侯英廷摆摆手,快步离开了。 第57章 明远楼的两次枪声 蒲殿俊在屋内走来走去,心神不宁。 外面走廊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蒲殿俊迫不及待地去拉门,正好外边的人往里推门,门险些撞到他脸上。 蒲殿俊往后踉跄了两步,问进来的韦景煊和张澜:“情况如何?” 张澜说:“查实了,巡防军确实受赵尔丰挑唆,预备兵变。” 蒲殿俊还不肯相信,说:“你们怎么查的?” 张澜说:“我们找了几个巡防小兵喝酒,把他们灌醉,从他们嘴里挖出了真相。” “他们对我有什么不满呢?” “哎唷,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功夫想这些个?先想想怎么应对吧。” 韦景煊是三人中看上去最镇定的一个,他说:“听那几个巡防军的意思,他们打算在蒲都督明日阅兵时制造混乱,杀了都督,然后推赵尔丰为新都督。现在成都的大半军队仍是听赵尔丰指挥,军队一旦哗变,对你们十分不利。依我看,你们不妨先出城避避风头,等曹笃他们回来,再想法子重新入城,夺回失地。” 蒲殿俊一脸烦恼,连连摇头:“罢了罢了,我只是个书生,为百姓发声,充当他们的传话筒,是我所能;政治权谋,领兵打仗,是我所不能。我只求平安离开,找个地方继续读书写字,不指望再来抢夺什么失地。”他说着,几次忍不住忿忿地看向张澜,心中怨怪:“要不是他们当初多事,我也不会被逼入如今的尴尬危险境地。唉,还是罗纶聪明,一开始就拒绝在这劳什子军政府中担任任何职务,出来后就投入他的编辑工作。” 韦景煊本来还预备了几个方案,劝蒲殿俊离开,不过蒲殿俊省了他的手脚,他一说,他就去收拾行李了。 不知是行李简洁,还是蒲殿俊早已做起了离城的准备,不出一个小时,他已一切就绪,带着他的家人悄悄离开了成都。 张澜等四川军政府要员,也在这天夜里先后跟随他的脚步出城。 韦景煊收到消息,明确蒲殿俊已离城后,便去找赵尔丰。 赵尔丰一见到他,也是问:“情况如何?” 韦景煊微笑说:“已经和商昌友说定了。他表示早就看蒲殿俊不顺眼,愿意配合伯伯行事,只要伯伯事成后别忘了他。” 赵尔丰双手一拍,说了声“好”。 韦景煊说:“伯伯,你都准备好了吧?明早六点,蒲殿俊会在北校场阅兵。巡防军会根据商昌友的信号挑起事端,将他当众斩首,进而去城中各处闹事。伯伯听到哗变,就请赶紧出城。只是到时城中大乱,伯伯穿城而过,可能会遇到危险。伯伯打算带几名护卫在身边?” “四个。” “就四个?” 赵尔丰见韦景煊露出惊诧之色,心中得意,马上叫来这四个贴身护卫,向他炫耀。 这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在赵尔丰身后一立,宛如平地起了四座山头,风烟涌动。 韦景煊稀奇地看着这四人,说:“他们全是巡防军中挑出来的吗?” 赵尔丰像检视马鞍一般轮流看了圈四人,指着前三个说:“他们不是。我当四川总督前,他们就跟着我了。”他又指着最后一个,“他也不是。我前两天去看望巡防军几个老部下,跟他们商讨事情时,看到这人在马房当小工,被马房总管支使得团团转。我在旁边多站了一会儿,恰好一匹小马闹性子,挣脱了马缰要冲出去,大伙儿只顾躲避小马驹的蹄子,这人却几步从后赶上,一手勒住马脖子,将马摔翻在地。我觉得此人在马房可惜了,便把他要了过来。刚才那三个也厉害,但那三人加在一起,都不是这一个的对手。只可惜这人小时候被歹人割去了舌头,是个哑巴。” 韦景煊听赵尔丰说了两次“可惜”,不禁细细打量受主人重视的第四个男人,只觉得他庞大黝黑,长相丑陋,但神情中,又有种憨厚,莫名叫人觉得可信。 韦景煊说:“这真是‘天降神兵’,在这种时候,叫伯伯发现了这样的宝贝。” 赵尔丰大笑:“不是我自夸自赞,我每次关键时刻,运气都不错。” 一宿无话。 次日天才蒙蒙亮,赵尔丰就全副武装好了。四名护卫神情严肃地站在他身后。不时有人进来向他汇报: “巡防军开始集合了。” “巡防军集合完毕,不见蒲殿俊,开始不安。” “蒲殿俊代理人出来说话,提出重新编制军队。军事部长商昌友反对将巡防军收编入他的军队,明确表示不会出真金白银养巡防军。” “巡防军和商昌友带领的四川军政府直属军发生冲突,商昌友带领部下走了。留下的巡防军怒火冲天,赌咒发誓,不会让都督大人们好过。” “蒲殿俊仍不见人影,他的代理人被巡防军撕成了五块。” …… 北校场的方向,忽然传来震天的爆炸声。赵尔丰也吓了一跳,忙冲去外面,只见北面天空中火光挟卷着黑烟,铺开一片,而炸声仍不绝于耳。 有人跑来说:“大事不好,巡防军把北校场那里的□□库炸啦!” 赵尔丰已有预料,闻言仍跳了起来:“什么!” 韦景煊刚睡醒,披了件棉袍就过来了,他压低声音催促赵尔丰:“伯伯,你怎么还不出城?等真乱了,就不容易出去了。”赵尔丰说:“蒲殿俊那厮一直没出现,他是不是听到风声……”“先别管他了。他一个文弱书生,济得甚事?伯伯先出城再说。” 赵尔丰想了想,冷静下来。他将总督府托付给韦景煊,命令其他人一切听韦景煊指挥,他自己则带着四名护卫骑马离府。 哗变的巡防军已冲入市民居住地。不少百姓被□□库爆炸声惊醒,还在探头探脑,就被士兵趁机闯入家中,一阵抢夺。 赵尔丰离城时,这场烧杀抢掠的飨宴刚刚拉开序幕,□□出口,还远未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他碰到几股流窜的士兵,全被四个护卫打发了。 守城门的人事先得到过通知,一见赵尔丰,就放他们出去了。 赵尔丰快马加鞭,赶到凤凰山。 一支约五千人的新军已经整装待发。 赵尔丰觉得一切都顺风顺水,除了□□库被炸叫他心疼外,余下步骤进展顺利,如有神助。他忍不住想:“这是天意,天要叫我当四川的主人。” 赵尔丰对新军发表了一通演说,鼓励他们去拯救水深火热中的成都百姓。 因为军队人数较多,他将大军分为前、中、后三股,他自将中军。 前面的军队刚出山,有人便听到一股非比寻常的声息。先锋官警觉地令部下停止前进。他令还没下完,就见一群牛朝他们冲来。牛角上绑着火把和尖刀,背上披着满是倒钩的渔网。牛大概被火烫着了,又惊又怒,四蹄如轮。 新军士兵光顾着看牛的怪模样,闪避略慢,被牛们撞翻一片;又不提防牛肚子下潜伏着身手不凡的敌人,被他们趁乱跳出,又杀倒一批。 余人不明敌人来路,先吓破了胆,不知什么人叫:“不好了,几万民兵打过来了,大家快跑啊!”众人也不知怎地,就往回跑了起来。 赵尔丰听人报说自己的先发部队被一群牛威胁了,正感莫名其妙,前面兵败如山倒,逃回来的惊恐队伍马上冲击了中军。 赵尔丰忙下令先撤回去。 但他们没退几步,只见山石轰轰滚落,后军大呼小叫,也遭到了袭击。 赵尔丰绝没料到自己会在这里遭受攻击,毫无准备,而敌人来势凶猛,不明底细。他虽然上过战场,却也不是惯于征伐的人,见前、后队伍大乱,人马自相踩踏,一时失去了主张。 有个副将提议,让赵尔丰带一支队伍从小路先走,余人也分散出山,大家到成都城门口汇合。 赵尔丰觉得这提议不错,当即让那副将接管军队,自己带着四名贴身护卫和一支二十几人的队伍,翻山而去。 山风刺骨阴寒,还夹杂了点点滴滴的雨丝。赵尔丰听到杀伐叫嚷声渐渐远去,稍微心安,紧接着又发起愁来。 他略侧头,眼角余光可以看到那哑巴护卫就在他身后差一个马头的距离,他再次放下了心。 ———————————— 侯英廷带兵进城时,城中已经乱了套。□□库的火尚未完全扑灭,城中其它地方,又窜起一个个火头。 巡防军失了控,在人家里□□掳掠一通后,干脆放火烧屋。受害者呼天抢地。有百姓组织救人,与巡防军打了起来。更多的忙着收拾金银细软,想要离城躲避。巡防军也不入门了,当街便打杀抢劫起来。 侯英廷进城就遇到十几个赶车往外逃的百姓,他们看到他眼睛发亮,如遇天兵。 侯英廷简单听取了他们的申诉,让其中两个壮年男子带路,去找闹事的巡防军。 巡防军沉浸在放纵的飨宴中,大多喝得醉醺醺的,见到廷字营军,还以为是赵尔丰的新军,殷勤迎上去。 侯英廷命令将闹得凶的巡防军当场斩杀,然后派部下去灭火救人。 他们杀了十几人,扑灭了一处火头,领他们来的两个壮年男子信心大增,围观的百姓也像招展的旌旗,越来越多地插在队伍两旁和后方。 侯英廷一路过来,着实杀了不少巡防军,犹其对留辫子头的清兵毫不留情。 他到总督府门前时,商昌友率了一队四川军政府直属军过来。 百姓们抖瑟了一下,待见双方没有兵戈相见的意思,又放下了心。商昌友下马,到侯英廷跟前耳语了几句,然后命大开总督府前门。侯英廷先率军进去,商昌友跟进。百姓见无人阻拦,便也吵吵嚷嚷着挤了进去。 侯英廷在赵尔丰日常办公的书房桌前坐下,环顾四周,问:“赵尔丰呢?” 没让他等多久,就有个清亮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赵尔丰已经擒到,正在府外听候发落。” 书房外边百姓被一伙绿林打扮的人士分开两边,韦春龄和甘熊大踏步进入屋中。 两个人都一身泥沙,但精神奕奕。 韦春龄还没站定就大声说:“赵尔丰煽动巡防军作乱,自己趁机逃出成都,我们在路上逮住了他,带回来听候提督发落。” 百姓们原不知怎么回事,一听之下大哗起来。 侯英廷冲韦春龄微微颔首,意示嘉许,他说:“赵尔丰不是一个人跑的吧?” 韦春龄说:“不是。” “谁和他一起?” “一支五千人左右的新军。” “这支队伍怎样了?” “三分之一战败被俘,三分之一逃入山中,三分之一自愿归降。” 侯英廷一笑,看神情似是回忆起了少年时代的一些事情,果然他接着说:“你倒是像刘将军如夫人的直传弟子。” 因他的神情和声音突然温柔,带着些许调侃,像直来直去的北风中混入了一丝春意萌动的小南风,韦春龄不由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两人的眼睛瞬间被对方点亮了。一种惺惺相惜,欣赏对方,又因自己被对方欣赏而产生的喜悦和兴奋,摩擦出一团烈火,腾跃过横亘在他们中间的禁忌之链,向对方扑去。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似结成了某种秘密联盟,不可摧毁。 商昌友轻轻咳嗽了一声,问侯英廷:“现下要如何处置赵尔丰?” 侯英廷收神,面色不可见地红了红,他若无其事地说:“煽动军队,祸害百姓,罪不可恕。拉他去明远楼,当众审判!” 赵尔丰就这样被押去明远楼。 百姓们伤口还在滴血,情绪格外高涨。他们已把侯英廷当作救他们出火坑的盖世英雄,疯狂拥戴他;而把赵尔丰看成陷他们于地狱的牛头马面,恨不得亲手将他撕碎。 韦春龄骑着马,跟在侯英廷身后。她的心神还有些恍惚,忽然察觉右后方有熟悉的气息逼近,她不由得笑了,没回头就说:“你怎么跟来了?那木呢?” 韦景煊拿头巾在自己脸上扎出个三角形,几乎只露出眼睛,他笑说:“这出戏我也参与了,还不许我去看个结局?那木还在总督府,我已拜托了商昌友派人保护她。” 一群人很快来到贡院。昔日读书人考取功名的地方,现在已经充当刑场。 侯英廷、商昌友、孙立、韦家姐弟、甘熊等数人上了贡院主建筑之一的明远楼。倒霉的赵尔丰被带到他们面前。百姓围在底下,他们吼了一路,见到赵尔丰时,忽然安静下来。 赵尔丰看到甘熊,又看到韦春龄和在她身后躲着的韦景煊,顿时明白过来。他最后一丝斗志也消散了。 侯英廷指责他的地方,他全直认不讳。 侯英廷和商昌友互相看了眼。侯英廷点点头,商昌友下令将赵尔丰押到楼下枪毙。 命令发出,百姓才又震天价欢呼起来。受害者刚刚家破人亡,又哭又骂。幸存者受到感染,又怒又悲。他们都不吝以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死刑犯,甚至拿东西砸他。 押送的士兵过了好一会儿才稳定了百姓的情绪,将赵尔丰推到一根柱子前,连人带柱子牢牢绑住。 赵尔丰忽又害怕不甘起来,大声嚷嚷自己是冤枉的,全是蒲殿俊他们的错。 他的辩解,很快被百姓愤怒的骂声淹没。 韦景煊本来一直躲在姐姐身后,赵尔丰被押下去后,他为了看得清楚些,和孙立一起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赵尔丰的挣扎让他于心不忍,他想:“这个人虽然不开窍,要跟春儿作对,但他对我和那木,还算不错的。” 韦春龄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忽然有些加快。她对危险的警觉,堪比野生动物,但兵变已经平息,赵尔丰马上要被枪毙,就近哪里还有危险呢?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猛地一愣。 在这时候,明远楼上上下下,所有人的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赵尔丰身上,偏偏围观人群中有一个人,看的是楼上。 这人穿着黑衣,帽檐本来压得低低的,但他忽抬手,将帽檐转了个方向,然后举起左手,用长长的袖管,对准了楼上某个人。 几乎与此同时,一声枪响,百姓们爆发出欢呼喝彩。 韦景煊心怀愧疚地直起身要离开,却猛地被韦春龄一撞,摔倒在地上。 韦景煊在惊奇和慌乱中听到又一声枪响,侯英廷怒吼着冲过来,抱住了跌倒的韦春龄。楼上大乱,韦景煊盯着姐姐迅速失却血色的脸,一动也不会动了。 楼下开枪的人见一枪打中了别人,转回帽檐,迅速离去。 在离他十几米远处,一个同样一身黑的女士对她身旁的老婆婆说:“该死,看他们身手,倒下的那个才是我要杀的人。” 老婆婆狠狠盯着楼上,心不在焉地说:“歪打正着,岂不正好?” 黑衣女士注视着楼头的侯英廷,“哼”了一声。 第58章 药和蛊 韦景煊好像掉到了一个湖里,眼前的情景如一幕幕和意识断裂的哑剧,直演到韦春龄出了手术室,大夫告诉他们,子弹已经取出,病人脱离了危险,他才浮出水面,喷出几口积水,重新感到了世界的运转。 韦景煊抓着韦春龄的一只手,蹲在她床边痛哭了一场,胸中淤塞通了。他这时才注意到,房里还有另一人。 侯英廷双手抱胸,靠在墙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床上闭目昏睡的人。 韦景煊心里盘算了一下,勉强站了起来。他的腿上传来一阵阵酸麻,他皱着脸走过侯英廷身旁,对他说:“我累了,先去睡会儿,等她醒了,劳烦你让人来叫我一声。” 侯英廷半天没作声,他险些以为他没听到,他却突然点了下头,说:“你去吧。” 韦景煊看看他:“你会好好守着她的,对吧?” 这次,侯英廷迅速投来尖锐的一瞥。 韦景煊笑说:“你要是也累了,我就去找别人来照顾她。春儿人好,同盟会中,应该有不少人很乐意照看她。” 他说完,留下侯英廷自己去思索,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房间。 他们仍住在总督府,只是现在,“四川总督”这职位名存实亡,实际成了新任四川军政府都督侯英廷的行辕。韦春龄躺的房间,在原赵尔丰、现侯英廷居住的大屋边上。 韦景煊离开韦春龄的房间,走没几步,突然一惊,想天什么时候亮了?难道已过了一晚上吗?这时,他看到那木在徐妈陪同下正朝这里走来。 那木披着毛茸茸的斗篷,双手抱了只精致小巧的汤婆子。徐妈一手给她打伞,遮挡飘扬的雪霰,一手拎了只三层饭盒。 韦景煊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岁月静好的庆亲王府。 但这一错觉很快消失,韦景煊暗叹口气,走去拦住了那木。 那木双眼浮肿,眼里满是淡淡的血丝,她说话声音也好像哽咽:“她怎么样了?” 韦景煊说:“她迷迷糊糊地醒过几次,要喝水,现在又睡过去了。” “已经脱离危险了吧?” “大夫说没事了。” “谢天谢地!” 那木说完这句,好像就和他无话可说。两个人面对面尴尬地立了会儿,那木又要走,韦景煊说:“你要去看她吗?她还没醒呢。” “我知道,但她总会醒的。我让徐妈给她煲了黑鱼汤,我等她醒来,亲自喂她喝下去。” 韦景煊不由自主地撇了撇嘴。这熟悉的动作让那木恍惚了一下,但韦景煊接下来的话,却给了她当头一棒,他说:“你还是别去了。侯英廷陪着她,她醒来后,只会看到侯英廷。” “你什么意思?侯英廷……那个叛徒,和她有什么关系?” “侯英廷是朝廷的叛徒,却是同盟会的功臣呢。他和春儿早就定下婚约,因春儿一心革命,才拖到现在。现下两个人既到了同一阵营,我们大概很快,就能吃到他们的喜酒了吧。” 韦景煊见自己一番话产生了喜人的作用,那木先是震惊,继而沮丧,他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快感。 这时,甘熊和孙立带着一个精瘦的男子穿院过来。甘熊和孙立看到韦景煊,各自招呼。 韦景煊问他们要去哪里。 孙立指了指身后男子,笑说:“这位是成都第一药膳师王锦城的得意弟子王钥华。侯大哥让我们去找王锦城来给韦姑娘定制菜单,调理身体,王锦城出远门了,幸好他的弟子替他看家,我就把人请来了。” 王钥华对此一言不发,看他的样子,孙立“请”人的方式似乎未得到本人的认同。 韦景煊等他们进了韦春龄的房间,他得意地对那木说:“看来,你这汤也用不着了。难为侯英廷想得周到……哎唷,你别哭啊。” 那木的眼泪像滚珠子一样掉落,她本来要擦,见韦景煊惊慌,索性由着性子哭开了。 韦景煊后悔自己故意刺激她,求饶说:“好了好了,是我不该那样说话。我见你老是惦记春儿,心里不舒服……你别哭了,这些汤赏给我喝,好不好?” 那木闻言,马上命徐妈打开饭盒,她伸手将里面的饭菜并汤一起取出,倒在地上,又狠狠踩了两脚。她冷冷地看了眼大受打击的韦景煊,甩手离去。 —————————————————— 韦景煊走后没多久,韦春龄就醒了。 她睁着眼睛,听外间几个人压低声音交谈。谈话很快结束,侯英廷走进来,看到她,一愣之后,现出喜色。 韦春龄问说:“我弟弟呢?” “他很好,一点没事,现在自己房中补觉吧。” 韦春龄松了口气,又问:“赵尔丰死了?” “死了。” “现在四川军政府都督是谁?” 侯英廷叹了口气,走到床前,居高临下看着她,颇有些责备地说:“你九死一生,才从鬼门关回来,关心弟弟也罢了,旁的事和你有多大干系?你不能多担心点自个儿?真叫人看着来气。” 韦春龄听他语气亲昵,先是有些高兴,稍微一想,又觉得心惊。她顿了顿,说:“我是该叫你侯都督了吧?侯都督,你是我什么人,这样子对我说话?” 侯英廷静静地注视了她会儿,说:“抱歉,我的确无权这样关心你。”韦春龄别开脸,不去看他。侯英廷说,“朝你开枪的人,我还没有抓到,你自己有什么线索吗?” 韦春龄摇摇头:“没有。不过那人不是朝我开枪,是朝景煊开枪。啊……” “怎么了?” “突然想起件事。” 韦春龄将在北京公使馆遇见苏菲,并韦景煊后来又为运送□□和她起冲突之事,全说了出来。 侯英廷双眉紧锁:“怎么现在才想到告诉我?” 韦春龄说:“就是突然想起来了。”其实这次重遇侯英廷后,她几次想跟他说这事,但时机总是不对。后来她知道他再婚了,想侯英廷和苏菲两人天南地北,已经没有瓜葛,他现在重组家庭,春风得意,又何必再去揭开旧日伤疤,惹他伤心呢?她也不知现在怎会突然想起苏菲来,且毫无障碍地便说了出来。 侯英廷好像一口深井,被人往里丢了块石头,“噗通”一声、涟漪几圈后,就悄无声息,也看不出对他有什么影响。 侯英廷仅点点头,然后让韦春龄好好休息,又叫人去通知韦景煊他姐姐醒了。 外面雪霰越来越大。甘熊没和孙立、王钥华他们一起离开,他在韦春龄屋外的院子内站着发呆。 侯英廷一出来便看到他,上去拍了拍他的肩。 甘熊惊跳了下,眼中满是戾气,待认出是侯英廷,才缓和下来,但身体仍旧微微哆嗦。 天已经很冷了,甘熊只在夏季穿的草编衣裤外披了件草斗篷。但侯英廷知道他不是因为冷才发抖。 侯英廷将甘熊带回自己起居室,在外间坐了,让人给他们倒来热茶。 侯英廷说:“你有事要对我说?” 甘熊放下双手捂着的茶杯,看了他会儿,忽然跪倒在地,向他磕了八个响头。 侯英廷皱眉:“有事说事,这是做什么?” 甘熊依旧跪着,含泪比划了通。 “你说要离开我?” 甘熊点点头。 “为什么?” 甘熊摇摇头。 “有人,让你不舒服了?”甘熊急忙摇头。侯英廷连问了十几个问题,均被他否定,坚称他是由于个人原因要离开,并非对现状不满,更非有人逼他走。 侯英廷说:“你也知道,我虽然赢了一仗,暂时被人推举为四川军政府都督,但四川境内战火仍频。我相助同盟会,原驻军中的清兵又对我不满。现在的局面,如骑虎难下,稍一不慎,我就可能变为下一个赵尔丰。所以,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在我身边。你有何要求,尽可提出。” 然而,无论侯英廷怎样说,甘熊始终不动摇。 侯英廷气得直跺脚,指着他鼻子骂说:“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忘了当初我救你一命,替你拔除蛊毒后,你对我发过什么誓来着?除非我开口赶你走,你一辈子供我驱策。你想走?我偏不答应!什么?我不答应,你便一直跪着?好,好,你要跪,滚去外边跪着,别碍我的眼!” 甘熊抹着泪去外面院子里跪下了。 侯英廷又生气又糊涂。 他出去处理了几件公务,中午时候回来陪韦春龄吃饭。甘熊仍跪在院子里。他看也不看,风驰电掣般从他身旁闪过。 韦春龄刚动完手术,只能用些流质饮食。侯英廷进来时,韦景煊坐在他姐姐床头,半扶着她,一口一口喂她。 侯英廷不由地感叹:“你们还真像。” 姐弟俩相视一笑。韦景煊似要走,侯英廷说:“我没什么事,你不用急着走。”韦春龄也说:“我还没吃够呢。”韦景煊倒不好做得太明显,只得留下继续喂他姐姐吃,心中琢磨着两人之间的关系。 屋内一时只有韦春龄喝稀粥的声音。 韦景煊见侯英廷一动不动地坐着,便没话找话,问他甘熊怎么跪在外面。 侯英廷苦笑说:“他忽然提出要离我而去,我不同意,他便和我赌气,要一直跪到我同意为止。” 韦春龄奇说:“甘熊要离你而去?为什么?” “他不肯告诉我。其实,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这样拖住他,也挺没趣的。” 侯英廷说着这话时,院里忽传来一阵类似野兽的□□。 韦景煊手一抖,问说:“那是什么声音?” 韦春龄不解地看着侯英廷。侯英廷听出了是甘熊的声音,刚站起来,有人敲门,孙立带着王钥华走了进来。王钥华手上拎了只保暖壶。 孙立进来就说:“侯大哥,甘熊跪在外面,我们一经过,他就挠自己的胸口,这是怎么了?” 侯英廷从慢慢合上的门隙间看出去,甘熊仍一动不动地跪着,刚才的□□似不是他发出的。 侯英廷说:“别管他了。小王师傅炖好汤了?” 王钥华从保暖壶中小心翼翼地倒出一小碗色泽金黄的汤,端到韦春龄床前。 韦景煊探头看了一眼,说:“这汤太油腻,春儿现在还喝不了。” 王钥华冷冷地说:“这汤是十几味中药材熬出来的,没放过一点动物脂肪。” 韦景煊听出对方言语中讥刺他的意思,他本来还未从煲汤阴影中走出,立刻板脸说:“我就是觉得太油腻了。” 韦春龄说:“我刚吃饱,汤放着,我晚些时候再喝吧。” 王钥华“哼”了一声,要把汤倒回保暖壶,侯英廷制止说:“倒出来的东西,怎么还能倒回去?” 王钥华忿忿地说:“你们这是存心找茬?我可不惯服侍达官贵人,你们趁早放我回去……” 孙立听王钥华的话觉得难听,怕侯英廷生气,正要圆下场,侯英廷却似没听到这几句话,对王钥华说:“汤已经倒出来了,凉了可惜,不如王师傅自己喝下去吧。” 王钥华更怒,大声说:“我又没病,吃什么药?” 侯英廷说:“这也不是药,只不过是韦姑娘调养身体的药膳汤而已。” “那不如你喝了吧?” “也好。” 侯英廷走去拿汤碗,一拿没拿动,他看了眼王钥华,在他眼中看到了隐约的敌意,但他还是任由侯英廷拿走了碗。 侯英廷举起碗,喝下一大口,忽然嘴一张,口中汤全喷向王钥华脸上。 王钥华忙举双袖护脸,动作奇快,却露出破绽。 侯英廷在他膻中等穴点了一轮,王钥华双臂失力,垂落身体两侧,侯英廷一手扣住他下颌,轻轻一拉,下颌脱臼。侯英廷将剩下的碗中汤一股脑儿倒入他口中,确定他全部咽下,才让下颌复位。 王钥华形容大变,又恨又怕地瞪着侯英廷。 屋里其他人变生不测,也都愕然看着他们。 侯英廷对孙立说:“你把这装汤的保暖壶拿回厨房,拿火蒸干。这壶、煮汤的锅子,但凡接触过汤的器具,全部用当归液擦十遍后,找个地方埋了。你再让人在垃圾堆中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在厨房的东西。” 孙立答应一声,收拾了保暖壶和碗,飞快地离去。他经过甘熊身边时,甘熊低吼一声,又开始用手挠胸。 王钥华一张脸已憋成猪肝色,双眼翻白,口吐白沫。 侯英廷对院中甘熊说:“劳你驾,把蓝色瓷瓶给我。” 甘熊刚放下双手,听这话一愣,紧跟着站起,抖动了下双脚,朝这边跑来。他从身上掏出一只细长的蓝色瓷瓶给侯英廷。 侯英廷嫌恶地看看王钥华,说:“你喂他两颗。” 甘熊倒出两颗药丸,拍进王钥华口中,王钥华面色泛黄,昏了过去,人也随之倒在侯英廷脚下。 甘熊见侯英廷没有其它吩咐了,向他行了个礼,又要回去院中跪着。 侯英廷却突然说:“你走吧。” 甘熊浑身一震。 侯英廷说:“你还愣着做什么?我若再改了主意,就真不让你走了。” 甘熊一言不发,回身又向他磕了八个响头,把脑袋都磕破了一块。他也不顾流血,转身毅然离去,竟是什么也没带走。 韦景煊已经忍不住了,他观察了王钥华半天,甘熊一走,他便问侯英廷:“英廷哥哥,这人是不是在汤中下药了?” 侯英廷点点头。 “呵,我瞧他就不是好人。可你是怎么发现的?” “他刚才拎着装汤的保暖壶经过甘熊身边,甘熊不是胸口发痒难忍吗?他以前中过苗疆的蛊毒,我虽保住了他性命,但下毒的人手法高明,用的是极为罕见的公螳螂蛊,这毒我没能尽解,所以他现下时不时还会发作,发作时便会胸口麻痒,但不会如刚才般激烈。” “那是怎么回事?” “我说了甘熊中的是公螳螂蛊,若有人以母螳螂作蛊,公螳螂蛊一旦感受到左近的母螳螂蛊,会进一步激发自身的毒性。” “啊,你见甘熊突然有那样的反应,就猜到附近有母螳螂蛊!” “是的。还有一点,王锦城是我以前的绿林兄弟。我今早昏头昏脑地派人去请他,人一走,我才想起半年前收到过他寄给我的一封信,说他不幸背负了大量赌债,只能一逃了之,成都的店铺抵给了他的债主,让我来成都时,千万别再去那里找他,因为他留给债主的,全是假的药汤配方。” “所以你早怀疑王钥华了?” “一开始,我以为别人挂羊头卖狗肉,打着王锦城的招牌,卖假药汤。但这小子做戏过了头,说什么王锦城从小收养他,手把手耐心□□他,我就起了疑心。加上甘熊那反应,又知道有人想谋杀你们,几下一凑合,可不就明白了。” “这蛊也太巧了。” 侯英廷冷笑了一声,心想:“如果是同一个人下的蛊,那就不稀奇。” 韦春龄在旁听他们说了半天,忽问:“螳螂也能做蛊吗?” 侯英廷说:“一般螳螂无毒,不能做蛊。但有人以特殊法子养出了毒螳螂,将它与一堆其它毒物放在一块儿,毒螳螂只要能存活到最后,就能做成螳螂蛊。” 韦春龄说:“用螳螂做蛊的人,怕是不多吧?” “绝无仅有。”侯英廷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见她一脸担心,便冲她微微一笑,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他是我的人,我不会白白看他去送死。” 韦春龄说:“我想你也不会。” 韦景煊猜不透二人的哑谜,正犹豫要不要问,孙立风风火火地从外闯入,他气喘吁吁地说:“侯大哥,我照你吩咐的去做了,你们猜我在厨房找到了什么?” 他不等人问,就把手上紧握的一块帕子摊开。帕子上是高火煮过后四分五裂、软趴趴的绿色残骸。 孙立激动又迷糊:“我在厨房垃圾堆里掏了半天,其它都没什么奇怪的,只有这玩意儿。大冬天的,哪里跑出只螳螂,还被人煮了个稀烂?侯大哥,你又是怎么知道厨房里会有不该出现的东西的?” 第59章 条条大路通罗马 韦春龄在床上躺了三天,已经很不耐烦。 她的伤口恢复奇快,术后第二天便拆了线,第三天,她自觉已能下床,像只破壳而出的小鸡似地溜达几步了。但身边两个人,一个是她弟弟韦景煊,一个是她前未婚夫侯英廷,统一立场,坚决不许她离开床半步。 侯英廷事多忙碌,一天之内一般来看她两到三次,还管不住她。韦景煊却跟橡皮糖似的,粘在她屋里不走了。 韦春龄倒是乐意和弟弟作伴,但她血液中天生有股不安分的因子,况又在各地独立运动如火如荼之际,实在不甘心自己像条被喂饱而走不动路的牛似的,困在一隅。 韦春龄和韦景煊争辩了几次,嘴上辩不过他,有点生气了,说:“等你晚上睡觉了,我就下床,你还能二十四小时看着我?” 韦景煊说:“那从今晚起,我打地铺,睡你这儿。” 韦春龄瞪着他,一脸委屈。 韦景煊叫起来,比她更委屈:“就几天,就再多让你躺几天,你就跟我闹。我还不是为你好?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幸好这时,一位访客的到来,避免了姐弟俩继续争吵下去。 访客是喻培伦,曾请韦景煊帮忙运□□进京炸海军大臣载洵的。他因任务来到成都,听同盟会的人说韦家姐弟现在新任四川军政府都督家,韦春龄受了点伤,便买了一个水果篮子和一束花,前来探病兼访友。 韦景煊略微不自在,待见到喻培伦一点没发现异常,很自然地对待他们,才放下了心。 喻培伦谈到那次的□□计划,可惜后来因载洵改变行程而没能实行。 他问韦春龄:“你还记得那个被你耍弄了的法国公使情妇吗?” 韦春龄多少蔫蔫的情绪突然一振,她说:“记得,这人怎么啦?” “我们查明白,她和法国公使私下成立了一家公司,□□。霍华德是那家公司的顾问。我们上次无意中抢来的武器,原是他们准备卖给清政府的。” 韦景煊好奇:“政府怎么从他们那儿买武器?” “清政府原是专门派人去海外采购武器装备,只是,”喻培伦对韦景煊说了一句,又转向韦春龄,“这笔钱花出去了,武器却从来没到位过。平时没人管这事,现在清军到处跟我们打仗,武器一旦短少,便格外引人注目。法国公使走私的武器乍一看与清政府从海外预定的一流装备相似,实则性能相差不少,但出价也就低。” 韦景煊说:“我明白了,那些蛀虫吃了大笔军费,现在想买些便宜货来滥竽充数,对不对?” 喻培伦对着韦春龄一笑,说:“虽然法国公使经手的武器火力不是一流,但比起我们现有的装备,也强不少。他们上次的货我们白拿了。这次,他们进了新货,听说本来是要卖给赵尔丰的,赵尔丰却死了,所以,我过来和他们交涉,看能不能便宜些卖给我们。” 韦景煊见他一个劲地只对他姐姐说话,便不说了,偷偷把手伸进韦春龄被窝,拧了下她的大腿。 韦春龄宛如不知,她说:“这次谁过来交涉?苏菲吗?” “是她。” “你和她联络上了?” “嗯,她约我今晚七点在五块石她暂住的宅子里见面。” “你一个人去?” “不,我和另外四个人。”喻培伦报了同去者姓名。 韦春龄眼睛发亮,韦景煊心中警铃大作,阻止不及,他姐姐已经开口:“苏菲和景煊交过手,她手底下功夫很硬。她身边有个婆婆,看上去也不是善于之辈。你们都不会功夫,别说僵了,着了她们的道。” 喻培伦听韦春龄关心他,顿时喜形于色,他说:“要是秦逸民师父在这儿就好了。” 韦春龄笑看弟弟一眼:“秦师父虽然不在,但这不有他老人家的关门小弟子吗?景煊,今晚你陪喻哥哥他们走一趟。” 喻培伦大喜:“小景能跟我们去的话,那是再好不过。” 韦景煊瞪着韦春龄,咬牙切齿,似笑非笑:“我今晚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韦春龄大声说:“谁说我一个人?那么多使唤人,都不是人?侯英廷就在隔壁,他不是人?何况,我伤口已经愈合了,老一动不动,才容易憋出病来呢。” 韦景煊见喻培伦现在倒一个劲好奇地看起他来,他心里叹了口气,举手投降说:“行,行,我去,行了吧?只是你若再破一点皮,我回头可真要到你这儿打地铺了。” ———————————————————— 甘熊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那时,他能说话,能欢笑,最开心的事情,一是和王天蝠、张觉等兄弟打家劫舍,纵横绿林;一是看着宝贝妹妹甘小狸在他的守护下一天天长大。 梦中,曾经的八大金刚又聚到了一块儿,喝酒猜拳,热闹非凡。甘小狸和王天蝠像归国不久的夫妻,并肩坐着。王天蝠猜拳输给了他,自饮了一杯酒,对他说:“阿熊,大哥对不住你,这些年,你辛苦了。”甘小狸从旁说:“哥,我们既然回来了,以后决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甘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顾闷头喝酒。他自问:“这种好事,还会发生在我身上吗?” 有个阴森森的苍老声音突然劈空而来,似在答复他:“你的手上,既沾染了我儿的血,那么除了拿你自己的命,别无他法可以抵罪。” 甘熊醒了。 朦胧的晨光中,他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他离开侯英廷时,几乎没带任何东西,两手空空,一文不名。 他晃了一天,肚子饿了,正好路过一支施工队伍。工人们在被火烧毁的住宅的院子里席地而坐,啃着冷馒头。他主动跑去,向包工头讨口饭吃。包工头见他身强力壮,又不计较工钱,便收留了他。以后几天,他和那些工人一起,晚上在断壁残桓间打通铺;白天则砌砖垒墙,为他人修复家园。 这一天也是如此。甘熊睁着眼等到铃声响起,包工头亲自来赶他们起床。他们每人分到一碗稀粥,喝完便开始干活。 甘熊干得格外卖力,将厨房未被烧毁的部分拆干净了,装在一辆工具车上,一个人推去外边。有辆卡车在外等候,专将废弃的砖木碎石运走。 甘熊卸了一车垃圾,正要回去,包工头拍拍他的背,夸奖了他两句,又指指马路对面一辆小轿车,说:“有人找你。” 甘熊奇怪地看看包工头。 包工头耸耸肩:“我不认识那个人。人家指名点姓要找你,总之你去就是了。” 甘熊心想:“侯英廷不喜欢坐这样的小车子,那么是谁来找我呢?”他心里隐隐有几分明白。有什么,像在树丛中盘踞已久的蟒蛇,乍然吐了下红信子。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了下自己的腰带。 包工头已经不耐烦,他一只手在口袋里翻转着新鲜、热乎的硬币,催甘熊赶快过去。 甘熊暗中深吸口气,穿过马路,来到那辆小轿车前。 车门无声地开了。 甘熊过了一秒,才弯腰低头,钻进了后车厢。 他一上车,车便重新启动。 甘熊左手边,坐着个婆婆。她和苏菲一起出现过几次,但肯定谁也不会像甘熊一样对她印象深刻。 甘熊挺满意,也有稍许惊讶,自己时隔多年,重新面对这个害死了他妹妹,又害得他生不如死、残疾多年的凶手时,竟还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他的手又想去摸裤带,但他强行克制住了。 王婆婆自他上车起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目光像已死之人从坟堆腐草中望着阳光下盛开的花。她阴森森的苍老嗓音,这次真真实实地回响在甘熊耳边:“奇怪,隔了那么多年,我怎么一看到你还能火冒三丈?” 她话音刚落,就一个手刀,劈在甘熊后颈上,将他劈昏过去。 甘熊再次清醒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后扔在一间屋子的角落里。他忙低头去看他的腰带。还好,腰带没被拿走。 他放了点心,这才打量环境。 他在一间练功房中。房间大约六十多平米,呈长方形,长的两侧靠墙摆了两列兵器架,上插刀枪剑戟,各种兵刃。王婆婆背对着他,在烧一只炉子。 她没回头,就说:“醒了?” 甘熊的脖子后方隐隐作痛,他的喉咙里发出恼怒的“嗬嗬”声。 甘熊那天在明远楼上,看到了人群中的王婆婆,他知道王婆婆也看到了他。这疯婆子恨他入骨,且喜爱迁怒,他生怕连累侯英廷,所以才违背誓言,狠心离开了他。 当年,王婆婆下蛊害死甘小狸,又用蛊整治得甘熊痛苦万分。侯英廷师从苗人,对蛊毒具备一定知识,他在替甘熊拔蛊的过程中,也教会了甘熊些门道。 后来,甘熊自己拓展知识,知道有种金蚕是万蛊之王。无论对方用什么蛊,只要中蛊之人在这种蛊上,加上金蚕蛊,那么,对他下蛊之人也难逃一死,且死状更为凄惨。 侯英廷一直以为自己对甘熊所中蛊毒了解不够,才没办法为他驱净毒素。其实,甘熊瞒着他,偷偷在养金蚕,才导致原蛊毒始终不干净。只可惜他身上残留的公螳螂蛊太少,他怕给自己下了金蚕蛊后,非但危害不到王婆婆,反而害了自己,所以迟迟未敢下手。 甘熊离开侯英廷时,什么都没带,除了腰带里这只他饲养多年的金蚕。 王婆婆烧好炉子,烤了会儿手,回头阴沉沉地看着甘熊。她说:“你怎么还不死呢?” 甘熊“嗬嗬”了两声,想着怎样才能让她再对自己下蛊,他好吞食金蚕,与她同归于尽。 王婆婆看着他,本来阴冷的眸子里又烧起两团火。她从兵器架上抽了一把花翎刀,“蹬蹬蹬”朝甘熊奔过来,从上往下便是一刀。 甘熊这次有了防备,在地上打了个滚,堪堪避开气势凶恶的一刀。 这刀直砍进木头地板,穿地板而过。底下有个女人叫了一声。 王婆婆抽出刀,连跳带蹦,将刀耍出团团飓风,一刻不停地砍向甘熊。 甘熊身体受缚,使尽浑身解数,避开了她十一刀,却被她第十二刀,剁下了小半个右手掌。甘熊闷“哼”一声,坐了起来,半身靠在墙上。 王婆婆见了血,终于消了点气,扔掉大刀,上去点了甘熊手上穴道,又扯下他半根腰带,胡乱包扎了下他的手掌。 甘熊心吊到了嗓子眼,见她没碰到金蚕所在处的腰带,才又放下心。 王婆婆说:“别担心,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要我想剁了你,当年就把你千刀万剐了。不,这还太便宜你了。不过,你的蛊是谁帮你解的?” 甘熊甘熊一脚沾了沾地上的血,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蛊 差劲”。 王婆婆双眼一眯,好像突然有人往她两只眼里同时扎了一针:“你说我的蛊差劲?竟然有人说我的蛊差劲?”王婆婆爆发出一阵夜枭尖叫般的笑声,笑得满脸充血,眼睛也红了起来。 甘熊脸色青白,鄙夷地看着她。 王婆婆收了笑,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她说:“你不过侥幸从我的蛊下逃得一命,就敢大言不惭起来?我也不管你打的什么主意,既然你主动要求,我就满足你,再让你尝尝我的蛊好了。” 她手伸进自己外衣里边口袋。甘熊浑身颤抖,鼻孔里直出热气,他低下头,不让王婆婆看到他的表情。王婆婆以为他死到临头,怕得要死,微微一笑,刻意放慢了动作。 没等她拿出蛊,练功房的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推开,苏菲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她一见房中情形,细眉更往上挑了几寸。 王婆婆忙站起来,双手垂落身体两边,低头迎接她。 苏菲说:“阿莺,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几天别给我惹事。你在这儿做什么?”王婆婆不说话。苏菲瞥了眼甘熊,“这人是谁?” 王婆婆说:“他是杀我儿子的凶手。” 苏菲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甘熊,她惊呼说:“唷,这人不是新都督的跟班吗?你怎么……怎么……”王婆婆不明白她为什么反应这么大。苏菲咬着自己的指甲,想了片刻,忽然说,“这人先别杀,我要用他。” 王婆婆脸色变了:“我们说好了,互不干涉……” 苏菲冷冷地说:“我哪次干涉过你了?那次你说公使家的女仆像你儿子的一个姘头,你一不高兴,把人杀了,还不是我给你收拾残局?你练功走火入魔,若不是我救你,能有你的今天吗?希望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王婆婆低下头。 苏菲见她服软,也放缓了口气,说:“我不是跟你闹别扭。我们前一批货,被人抢了;新进的这批,本来和赵尔丰谈好了价钱,由他接手,可他突然死了,我得赶快找下家。” “同盟会不是……” “哼,同盟会的穷鬼,只会压价。” “你想把货卖给侯英廷?” “未尝不可以多一种选择。” 王婆婆还没说话,外面又有人来。这次来的是苏菲的一个仆人,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外头来了一伙凶神恶煞般的人,要求见一见此间主人。 苏菲心想:“现在还不到六点半,同盟会的人已经来了?” 她一犹豫,仆人又催:“那些人很不好惹的样子,您还是赶紧下去看看吧。” 苏菲皱眉:“来的是喻先生吗?” 她话音刚落,外边就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小夜,好久不见了。” —————————————————————— 韦春龄久违地扮作韦景煊,和喻培伦他们一起来找苏菲交易。韦春龄重新下床,起初有些晕,很快就又如往常般生龙活虎了。她暗悔不该听弟弟他们的话,早该下床活动了。 韦景煊嫌马车颠簸得太厉害,坚持让商昌友为他们配备了两辆轿车。 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到了五块石一处大宅院前。 因为院前已停了六辆吉普,所以同盟会的两辆轿车故意又往前开了十几米,穿过一条街,才在一个路边小坡的阴影里停下。 喻培伦让人去打探。打探的人很快回来报说:“侯英廷在这里。” 喻培伦一皱眉:“他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他也想买那批武器?”侯英廷虽已与同盟会统一战线,但喻培伦没与他打过交道,听说了他在成都的所作所为后,对他不是太信任。 他旁边的韦春龄却很是好奇,也有点焦急,她说:“我先去打探一下,你们在车中等我,千万别轻举妄动。” 大家多少听闻过“小景”的本事,连喻培伦在内,都对她颇为信任。喻培伦递给她一支□□,嘱咐她小心行事。 韦春龄收了枪,沿街走到离苏菲宅门口约十米处,拐了个弯,又绕白砌墙走了几步,瞅瞅左右无人,突然几步蹿上一棵松树,接着一个“鹞子翻身”,翻过墙头,落入院中。 第60章 反噬 侯英廷走进练功房,孙立夹着王钥华跟在他身后。王钥华和三天前比有了很大变化,他瘦脱了形,皮肤像腐竹一样挂在身上,口中牙齿,掉了个精光,两颊因此下凹,让他乍一看,像是具骷髅。 王钥华见到苏菲便不顾一切挣扎起来。孙立一个不留神,被他挣脱,但他站不稳,趴倒在地上,极艰难地仰头看苏菲。 苏菲却理都不理他,一心只在阔别多年的前夫身上。 两人都仔细地观察了下对方的变化,下意识地和自己做了番比较,得出了截然不同的结论。 苏菲先露出笑容,她说:“‘小夜’,我有很久没听人这么叫过了,真令人怀念。” 侯英廷讥笑说:“值得怀念的,怕还有很多吧。” 苏菲装作没听到这句话:“我正想派人去请你,想不到你自己上门了,倒省事。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侯英廷瞥了眼地上的王钥华。 苏菲失笑:“他?” “怎么?你觉得不是他告诉我的?” “我觉得,你再怎么折磨他,哪怕对他用蛊,他也不会告诉你我的行踪。” “哼,你训练起狗来倒是一把好手。” 苏菲微笑瞟了眼甘熊,说:“你怕不是派人跟踪这位,误打误撞,找来此间,这才打听到我也住这儿的吧。” 王婆婆始终在推测侯英廷和苏菲的关系,只有她一个人听出了苏菲轻松口气下的严厉,明白自己因抓甘熊引来这位都督,已令女主人不满。她想到苏菲惩治人的那些手段,脸色不禁一变。 侯英廷自从发现了有人要给韦春龄下母螳螂蛊后,就怀疑下蛊之人是当年害甘熊的王婆婆。他猜测甘熊突然要走,恐也和那位婆婆有关,所以故意放他,却在暗中派人跟着,顺藤摸瓜,不但找到蛊主,还意外发现了前妻。他本想丢出王钥华,攻苏菲个出其不备,见被她看穿真相,便耸耸肩,也不在意。 苏菲看看他,又看看甘熊,突然“咯咯咯”笑起来。她魅惑的笑声没引起侯英廷丝毫反应,她有些不快,说:“你一点没变。你控制欲太强,只要是身边稍微亲近一点的人,就容不得他自由行事。想当初,我就是受不了你这点,才和你分手。” 旁观几人不明他们关系,都大吃一惊,转头去看侯英廷。侯英廷皱皱眉:“你乱说什么?” “你不许我出门做事,不许我和人聊天。我但凡出一次门,一举一动,哪怕和偶遇的邻人说一句话,你都要打听明白才放心……” 侯英廷冷笑:“原来都是我的错。” “也不全是,不过当时我还太小,受不了这样的,所以才会过激行事,让你吃了不少苦。” “呵呵,我还以为我受苦,是因为我又穷又没出息,挡了人的道呢。” “唉,你受的苦远比我多,你爱怎么说,也全由你。” 因为侯英廷不愿当着人和苏菲扯当年的事,被她全然占据了上风。但苏菲口气亲昵,似有冰释前嫌的打算,侯英廷却依旧铁板一块,他说:“行了,随你编派吧。我今天来,不是找你叙旧的。” “我知道,你是来我这里要人的。” “人是要的……” “你果然一点没变。”苏菲似打定主意要重新将这块铁板变成她的绕指柔,“听说,我们分开后,你单身了很多年。” 侯英廷感到左右射来的怀疑目光,顿时有些狼狈,他板着脸说:“你错了,我早已成婚。” “我知道。几年前,我心血来潮,派人去调查过你。你三年前,在南宁娶了孙副将的表妹。可是,婚后三月,你夫人便小产而死。你至今未再娶,怕不是为了怀念她吧?” 孙立见提到他,再忍不住,说:“侯大哥是重情义之人,他未再续弦,的确是心头另有所属,但这和你可没有关系。” 侯英廷的脸一下子红了,苏菲努力半天没让他失态,孙立一句话便做到了。 苏菲一愣,她是笃定侯英廷虽然恨她,却对她旧情难忘的。她怀疑地看看侯英廷,又看看孙立,脑中忽然一闪而过那天明远楼上的情形,她惊讶地叫起来:“你不会看上了那不男不女的臭丫头了吧?哎唷,这可料想不到。怪道那丫头中枪,你急得跟什么似的。只是她刁钻可恶,你怎么控制得住?哈哈……” 侯英廷沉下脸:“石夜珏,是你要杀她?” 不知是他的声音还是这个名字,勾起了些黑暗的回忆,苏菲夹带几分妒忌和气恼的笑声就此中断了,她恨恨地说:“那又怎样?谁叫她屡次坏我的事?” 侯英廷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后说:“这件事,我以后会和你算账。不过我今天来,主要为了两件事。一为甘熊,”他踢了脚地上的王钥华,“一命还一命,这人还给你,甘熊我带走。二么……” 苏菲皱眉:“你挑断了这人手脚筋脉,又割了他舌头,还对他下了蛊,他已是废人一个,我要一个杀不了人的杀手做什么?” “那是你的事。二么,我想和你谈谈你手头的货。” 苏菲眼睛一亮,没有立即接话。她对着侯英廷耍弄了半天风情,便是想勾起他一些美好的联想,在接下来的谈判中,获得更多好处,但她没想到,侯英廷竟已知道了她手头有一批武器待售。 苏菲说:“我确实运了批武器过来,大伙儿消息灵通,就这两天,已有五六拨人来向我打听价钱了。怎么,你也有兴趣?” “我不缺兵器,但是……” “这话可不能说满。袁世凯的北洋军已打了几场胜仗了,你的同盟会若让他们打进四川,武器是绝不嫌多的。说不定以后,我们要常常合作呢。” 苏菲又向侯英廷妩媚一笑,这次,侯英廷也“噗”的笑了一下。苏菲微眯双眼,她记得侯英廷最喜欢她这样迷离地看他,她说:“你笑什么?” 侯英廷说:“抱歉,你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眼角,“还有这里,”他指了指自己唇角,“已经有纹路了。你这几年日子过得还算顺心吧?有些事情,年纪大了,就不要做了。” 苏菲顿时变色。 侯英廷又给了她一击:“还有,我是来和你谈谈你的货,可没说我要买。” “姓侯的,你故意戏弄我?果然我当年扔下你和法国人跑了,你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哨响。孙立听后双眉一轩,立刻回了两下口哨。 很快,门口响起脚步声,一小个子弁兵跑进来,向侯英廷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找到武器了,一共五十箱,两辆卡车勉强能带走。” 侯英廷愉快地说:“让老粟派两辆车过来装。” 弁兵又行了个礼,走了。 苏菲似要阻拦他,侯英廷跨前一步挡住了她,他说:“真遗憾,你没能多带几个人来守住你的武器。” “你这是明抢?” “如你所见。” “这批货是属于法国公使的,你这样做,会引起中法两国间的矛盾。” “大清自身难保,新国又尚未成立,法国找谁说去?更何况,公使这桩买卖,怕未得到法国政府的支持吧?” “流氓。” “呵呵,你和那些文质彬彬的绅士相处久了,忘了自己又是个什么货色了。” 苏菲听到楼下有人搬动军火箱子的声音,她急得拉下了脸,狠狠盯着侯英廷:“你让他们停手,我便宜些卖给你便是。” 侯英廷大笑:“对我已经到手的东西,你还想和我讨价还价?”他又冲孙立使了个眼色。孙立拔枪对着苏菲和王婆婆二人,快步走到甘熊面前,替他解绑。 王婆婆转头看苏菲。苏菲受不了自己的失败,猛地向侯英廷扑去。 侯英廷早在提防,脚步往后一错,和她交起手来。 这二人师出同门,交手搏命宛如切磋较艺,身移影动,冷袖翩翩,于顷刻间过了十几招。 王婆婆暗自惊讶,又想:“这都督的武功路数竟也是苗疆一派,且与那贱人一模一样,看来甘熊的蛊毒,是他解的。” 苏菲这几年养尊处优,疏于练功,她当年便不是侯英廷对手,何况如今?仗着她父亲的几手独传妙法勉强与对方拉锯了一阵,渐渐落于下风。 侯英廷只想看她出丑,今天还不想杀她,下手颇有分寸。 苏菲却受不了,大叫说:“阿莺,你还不快来帮忙?” 甘熊大急,绳子解到一半,就欲向王婆婆扑去,被不明厉害的孙立死命抱住。就这么一耽搁,王婆婆已加入战团。 侯英廷感到劲风凌厉,他的胳膊被王婆婆带起的一阵风刮到,火辣辣得疼。他知道来了劲敌,心头快速衡量了下,是从枪套里拔枪快,还是从身后兵器架上取一把兵刃快。他决定退到兵器架旁拿一把兵刃。 苏菲识破他意图,让王婆婆缠住他,她绕去他背后阻拦。 哪知她才转身,王婆婆忽然吸一口气屏住,拼着后背受侯英廷一掌,一手成爪,插进了苏菲的背脊。 侯英廷一掌好似打在铜墙铁壁上面,震得他掌缘破裂。 与此同时,苏菲一声惨叫,王婆婆的手摧筋捣骨,硬生生劈断她后肋,将她的心脏从后背中掏了出来。 苏菲倒在地上,瞳孔失焦。 王婆婆手上握着她兀自搏动的心脏,她吐了口血出来,冷冷地说:“贱人,你不自量力,想要一辈子拴住我当你的走狗,嘿嘿,这也就罢了,偏偏还来干涉我杀仇人,我只好叫你先死了。” 众人变生不测,一时阒然无声,只有地上的王钥华睁眼盯着现在与他同一水平线的苏菲的脸,发出细弱蚊蝇般的嘶叫。 王婆婆的目光从侯英廷等人身上一一扫过,侯英廷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背脊。孙立的枪口对准了王婆婆,他看了侯英廷一眼,获得同意后,便开了枪。 五米内的一枪,却失了手。 孙立在按下扳机的瞬间,眼前一花,紧接着持枪的手腕一痛,关节脱了臼。 甘熊欲反抗,只来得及在王婆婆手下走了三招,便被她点了穴,像只麻袋似的夹在胁下。但这时,侯英廷已经掏出□□,对准了王婆婆。 王婆婆左手锋锐的指甲抵在甘熊颈动脉旁,她说:“阁下,你可以试试,是我手指的速度快,还是你的子弹快。让我们离开!” 侯英廷说:“他被你掳走,无非是受更多折磨,倒不如我现在一枪崩了他爽快。”他说着连开了三枪,枪枪打在王婆婆脚前寸许处。 王婆婆脸色更阴沉,她说:“你想怎样?” 侯英廷说:“你放下他,然后从这里离开,我保证这次不派人追你;你不放下他,两分钟后,你们就会一起死在这里。甘熊,你怎么说?” 甘熊努力伸出脖子点了点头。 侯英廷一手拿出他的怀表,一手握枪。 王婆婆没法像刚才对付孙立一般对付他,两分钟一闪而过,她是老猎人,光看侯英廷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决心。她按捺下万般不甘,问侯英廷:“你说话算话吗?” “你可以选择信,也可以选择不信。” 王婆婆咬了咬牙,将甘熊扔到地上,又狠狠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说:“你等着瞧,只要我活着,就不会放过你!” 侯英廷收起了枪,戒备地看着她。 王婆婆不敢耽搁,一掌将身后的文窗打掉了两扇,人如一片叶子般轻盈地上了窗台。她正要往下跳,却冷不防胸口一阵刺痛,她双手捂心,“啊”了一声,掉落回练功房的地板上。 王婆婆形容大变,双手不断撕扯自己胸口的衣衫。衣衫成了片片破絮后,她又接着抓自己的胸口,很快抓得血肉模糊。那模样,竟有些像中了她下在甘熊身上的螳螂蛊。 仿佛在呼应她的奇举,半死的王钥华也在地上翻滚起来。 孙立见他们这般,面露惧色,靠到侯英廷身边,问说:“侯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侯英廷摇摇头。他看出地上打滚的两人都中了蛊毒,但具体怎么回事,却不明白。 只有甘熊,他在刚刚落入王婆婆手中时,从腰带里掉出一根三厘米长的竹管,竹管好巧不巧,滚到王钥华面前,又从里面爬出一只金蚕。甘熊一直关注着他的竹管,眼睁睁看着王钥华蠕动到了金蚕面前,一口,将它吞了下去。 王钥华曾受苏菲嘱咐,用王婆婆给他的螳螂蛊熬成药汤,企图谋害韦春龄,计划失败后,他自己反成了那蛊的受害人。侯英廷刻意折磨他,给他灌了不少蛊□□汤,使他体内的蛊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所以,他吞食甘熊辛苦培育的金蚕后,蛊毒反噬下毒之人,他自己虽也难逃一死,但下蛊之人,却比他死得更为凄惨,也报了她杀害苏菲之仇。 王婆婆和王钥华在地上滚了一阵,都渐渐没了声息。 侯英廷见孙立手受伤了,便亲自走去抱起甘熊。 孙立问:“这些死人怎么办?” 侯英廷低头看了看他脚边死得透透的苏菲,或者说,石夜珏,他自己觉得奇怪,一个曾经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神经;一个曾经让他同时品尝过无与伦比的幸福与撕心裂肺的痛苦的女人,此时毫无生气地倒在他脚下,像个泼上红墨水的纸人,他竟然完全无动于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抹平和改造了多少沧海桑田?他再不是当年爱她、恨她,全都深入骨髓的少年了。 侯英廷暗暗叹了口气,冷冰冰地下达了指示:“连人带屋子烧掉。” —————————————— 喻培伦远远地看到一个黑影,忙迎了上去,果然是韦春龄。 喻培伦松了口气之余忍不住抱怨:“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好像听到枪声……你怎么了?” 韦春龄去时是欢欣鼓舞的,回来时却像被雨冲刷过后的水彩画,模糊而蔫头蔫脑的。 韦春龄说:“没事,我们不用去了。” “发生了什么?” “侯英廷和苏菲说僵,双方打了起来,苏菲那边又内讧。现在,侯英廷的人已收缴了所有苏菲的武器。” “那我们怎么办?” “我们回去。” 第61章 男人婆 韦春龄凌晨才回到总督府。韦景煊在她屋里等她,见到她,一颗心才放下,但瞅了瞅她脸色,他又意识到她现在情绪非常之糟。 他第一反应,是韦春龄吃了苏菲的亏,他忙问怎么回事。 韦春龄也不隐瞒,将在苏菲那里的所见所闻如实告诉了弟弟,又说他们离开五块石后,去她刚来成都时的落脚地,开了会,她才回来。 别的事韦景煊听了,也就听了,即便是听到王婆婆突向女主人下毒手和王婆婆离奇死亡处,他也就惊讶了两声,过后就忘了。唯一让他在意和难受的,是侯英廷对于他续弦已死、至今未娶之事直认不讳。韦景煊心想:“这个王八蛋!” 韦春龄的伤口有些洇血,韦景煊替她拆了纱布,重新上药包扎。他现在也没心思责备他姐姐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现打算怎么办?” 韦春龄说:“我能怎么办?人家不想娶我,生怕爹爹要他提亲,拿死了的老婆当挡箭牌,我还能跑去对他说,我知道你在扯谎,你快娶我吧?” “你也不用这样妄自菲薄,据他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他对你未必无情。” “我也是这么想的。” 韦景煊又有点高兴起来:“是吧,我觉得侯英廷就是那种大男子主义者,喜欢柔柔弱弱、一步三摇的小女人。苏菲也说他控制欲强。像你这般,整天走南闯北、舞刀弄枪的,他怎么控制得住呢?他也是怕自己以后管束你过多,引起你的反感,惹两人都痛苦,所以干脆隐忍下对你的爱意,让你以为他已有妻子,长痛不如短痛了。”他自觉这番分析十分贴合,不禁有些得意。 韦春龄也被他说服了,望空呆呆地看了半晌,忽然叹一口气,说:“我累了,睡吧。” 韦景煊怕姐姐晚上有甚事,当夜打地铺睡在她床脚。 韦春龄虽然情绪郁郁,但上床十分钟后,照旧睡得酣熟。 韦景煊想着她和侯英廷的一路牵缠,却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喜一会儿,忧一会儿,翻来覆去睡不着。 大概一点多的时候,侯英廷回来了。他没马上进自己房里,而是在韦春龄的房间外悄然站了好一阵,才回去。 韦景煊屏息静气地盯着门窗上的黑影,一时恨不得推醒韦春龄,叫她自己起来看看。 侯英廷走后,又过了一会,韦景煊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 次日,韦景煊才醒过来,就听到有人在身边走动。他睁眼,看到韦春龄背对他坐在梳妆台边,也不知在做什么。韦景煊叫了声“春儿”,韦春龄回过头来,吓得他立即清醒了。 韦春龄不知打哪儿弄来的胭脂水粉,正自己化妆。但她不得其法,一张脸涂得跟猴子屁股相似。她擦擦重来,更加糟糕了。 韦春龄见弟弟醒了,忙向他求救:“你来帮帮我。” 韦景煊已经一骨碌爬起来,从她手上抢下粉扑:“你快放下,快放下,这真像是我自己的脸被糟蹋啦!” 他摇着头先帮韦春龄擦干净了脸,又问她:“你哪儿弄来的这些胭脂?” 韦春龄情绪有些低落:“你不是说要和我换回来吗?我想着早晚可能要用到,便买了些备着。” 韦春龄出手大方,买的化妆品倒都是高级货。 韦景煊仔细检点一遍,留下了一瓶面霜,他问韦春龄:“要化什么样的妆?” 韦春龄呆了呆:“就你之前化的那种。” 韦景煊叹了口气:“我的小姐姐,我以前化过的妆容,少说也有二三十种。” “这么多?” 韦景煊不再问了,自己估摸了一下,让韦春龄等等,他跑了出去。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韦景煊抱着一只箱子回来了。韦春龄等得无聊,拿眉笔画眉玩,自觉画得不错,韦景煊一见却惊叫了一声,说一粗一细,一弯一直,简直是灾难,他立即替她擦掉了。 韦景煊打开箱子,取出瓶瓶罐罐,使出看家本领,替韦春龄化妆。 韦春龄瞄了眼那些东西,心里咋舌,想:“他比当初在桂林时考究多了,不过一张脸,怎么要这许多劳什子?难道还能化出花来吗?” 韦春龄起初还耐心坐着,听凭弟弟摆弄,后来却不耐烦起来,屡次问他好了没有。 韦景煊不耐烦,告诉她得化几层,每一层都得仔细铺画,要同时考虑平面和叠加效果。 他在韦春龄颧骨上刷了半天,得意地让她照镜子看。韦春龄没看出和原来有什么不同,反问他:“你鼓捣了半天,到底在弄什么?”气得韦景煊翻转镜子,不给她看了。 最后终于化好了,韦春龄重新获得了照镜子的权利。这次连她也看出了不同。 韦春龄本来长得就好看,已经有牡丹吐艳、国色天香的意思,但一来她年纪还小,二来惯常奔波劳累,于她艳丽、端庄的气质颇为有损。韦景煊巧妙地遮盖了她的稚气和江湖气,突出了她的明艳和高贵。长相还是那个长相,人却似另外一个人了。 韦春龄对着镜子看了半天,感叹说:“我长得还真是好看。” 韦景煊“噗嗤”一笑,替她编了辫子,又拿出一套衣裙让她换。衣裙是松绿色满地印花的最新款式,琵琶袖,大镶滚装饰,二十几条飘带上挂满了铃铛、玉饰和香囊,穿上好像一夜之间春绿江南,繁华热闹得了不得。 韦春龄因过于好看,有点害羞和别扭起来。 韦景煊让她站起来走两步。韦春龄走了两步,就被叫停,说是手摆动幅度太大,走路姿势过于雄赳赳气昂昂,与她的装扮不符。 韦景煊走了两步,让韦春龄跟他学。韦春龄学了五分钟,说她伤口疼痛,要躺一会儿。韦景煊怕她压坏发型,只准她坐在榻上。韦春龄坐了没几秒,叹口气,继续起来走路。 韦春龄活了十几年,功夫也练过,且练得人人夸赞,她师父也心悦诚服,今天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连路都不会走了,动辄出错。 韦景煊笑嘻嘻地纠正她,一直没问她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好好当“女孩子”了。 两人笑闹一阵,天彻底亮了。厨房叫人给韦春龄端来早点,韦景煊让人把他的那份也端来这里,他边吃,边盯着韦春龄,生怕她吃得不小心,弄花了他的妆。 韦春龄自不会走路后,发现自己又不会吃饭了。 侯英廷往常会在韦春龄用早饭时进来看她一回,今天他来得晚了些,但还是来了。 侯英廷进屋看到韦春龄,不觉眼前一亮,随即露出赞赏的微笑。 韦春龄刚吃饱,想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不禁脸一红,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韦景煊默默瞪了她一眼,转向侯英廷:“你昨晚很晚才回来吧,还以为你今早不来了。” 侯英廷说:“刚收到几封信,看信耽误了会儿。对了,韦大人也托人捎来了信,要我转交给你们。” 姐弟俩一直担心父亲,闻言大喜。韦景煊忙接过信,拆开和姐姐同看。 按信中所说,韦守中已辗转回到上海。摄政王仍电令他领兵镇压革命,但他刚到上海,上海制造局就被民军占领,原先要和他接头的官员已倒戈投降。紧接着,苏、杭失守,他连一兵一卒也要不到。这些日子,他带着家人居住在梁启超的那栋小别墅内,每日新闻,尽是四方投顺。他病了一场。莫静姝前些天骑马,从马上摔下,右胫骨骨折。家中老人俱甚思念孩子,希望春龄和景煊能来上海,一家人团聚。 韦景煊看得眼泪汪汪,他把信给侯英廷,问他:“英廷哥哥,现下局势,到底如何?朝廷,是真的撑不下去了吗?” 侯英廷快速扫了眼信,说:“自韦大人发出这封信后,北洋军连着打了几个胜仗,不过……”侯英廷摇了摇头。 韦景煊说:“是啊,袁世凯那人,跟墙头草一样,谁知他最后会站哪一边?” 侯英廷看了眼韦春龄:“同盟会早已经和袁世凯开始谈判,孙中山连民国大总统位置都特意留出来给他了,只不过双方条件尚未谈拢。袁世凯几次出击,虽然获胜,但均未穷追猛打,巩固胜利果实,显是仍在待价而沽。” 韦景煊说:“那就是胜负仍不得而知了。”他转头问韦春龄,“你去不去上海?我离家久了,很想念爹娘和大姨他们,我想去上海看看。” 韦春龄想了想,说:“你先去,我还有任务,办完再去。” 韦景煊惊叫起来:“你才动完手术,还有什么任务?” 韦春龄看看侯英廷,不说话。韦景煊嘀咕了几句,也收了声。 侯英廷微微一笑,说:“你也要去‘暗杀’袁世凯吗?” 韦春龄说:“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只是去吓他一吓,让他好快些下定决心,催清帝退位。” 侯英廷看着她,嘴里的话好像贝壳结珠,半天才吐出来,他说:“你非去不可吗?” 韦景煊听得心脏重重一跳,浑身的血冲到头上,他在桌下猛拉韦春龄的袖子。 韦春龄思索片刻后,却还是说:“我师父上次在战乱中受了伤,目前还在养伤。这件事,孙先生指定让我带着人干,我不去不行。” 侯英廷点点头,不再多说。 他又坐了会儿,就起身告辞。 韦景煊从后追出。侯英廷人高腿长,已经快走出小院。 韦景煊叫了他两声,奔到他面前,喘着气说:“她已经知道……已经知道你妻子难产过世的事了。” 侯英廷僵在那里。 韦景煊说:“你自己看着办吧。她这次要走了,你们就真的完了。” 第62章 双双离去 在收到韦守中的信后,韦春龄安安静静地在总督府养了几天伤。韦景煊除了偶尔出去采购当地特产,准备带去上海,大多数时间都呆在他姐姐屋里,指导她走路和吃饭姿势;和她玩一些闺房游戏,努力让她脱胎换骨。 韦春龄聪明伶俐,如果不指望她从心底里认同,至少表面上看,她已具备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有时,韦春龄想一个人呆着,让弟弟去陪那木。韦景煊说不清是已经心灰意冷,还是害怕再一次被拒绝,只不肯去,依旧赖在姐姐身边。若非怕侯英廷疑心,他晚上睡觉也想和韦春龄同床。 姐弟俩自打在桂林分手后,几年来头一次重新感到了幼年时代的亲密无间。那时他们讨厌旁人加诸在他们身上的认知枷锁,通过扮演对方,偷偷逃脱束缚,享受众目睽睽下的隐秘自由,因共犯一桩罪行而亲密;如今他们不得不回归自身,套上枷锁,靠从对方身上追逐和挖掘自己向往的影子,来获取欢乐,然后在迷茫、忧愁和不甘中,因共同的缺失而亲密。 政府军和民兵的斗争也陷入了僵局。前阵子势如破竹的各省独立运动告一段落,北洋军也不再耀武扬威。 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人人都在等待第一道闪电,第一声雷鸣,拉开波澜壮阔而令人颤栗的帷幕,宣告一种持续了几千年的制度正式倒塌。 电闪雷鸣迟迟未至,春节倒踏着一贯的步伐,从容而来。 大年初一,侯英廷在总督府摆流水宴。他手下已有五个团,团中凡有等级的军官均可入府畅饮。 这天从早闹到晚,总督府下人们忙了个人仰马翻。军官们个个乘兴而来,如意而归。 侯英廷请了十几个戏班子,在府中随意找地方搭台唱戏。 韦春龄一直听人说起四川的“变脸”,今日终于亲眼得见。 她的伤早已痊愈。她穿了套韦景煊给她准备的大红裙袄,光彩照人。侯英廷手下军官大多认得她;不认得的,也听说过她,初见她,都很是仰慕和赞叹,却也有些畏惧和疏远。但他们开始喝酒划拳后,仰慕和赞叹不知是否还在,畏惧和疏远肯定是完全消失了。 韦春龄感觉自己有一个世纪没和人拼过酒了,戒律一开,便顾不得其它。 她嫌袖子累赘,撸上去又滑下来,干脆扯断了一只袖子,和人划拳。 对方吼她,她吼得更响。 划输了,她二话不说,举杯便灌;划赢了,别人若是想逃,她按着人脖子,把酒灌进去,又威胁人家,下次再敢这么丢脸,就把酒直接从他□□里倒进去。她和黄明堂他们以前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侯英廷的军官们都喜欢疯了,觉得这位可能的未来都督夫人,简直是跟他们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亲兄弟。越来越多的人围到韦春龄身边。 若非突然来了份电报找韦春龄,她的不醉战绩,这天怕是要保不住了。 韦春龄挤出重围,接过电报看了,然后喜气洋洋地将电报纸撕碎了扔进池塘中。 她想回去继续喝,一低头,看到自己光着的左膀子上,晃荡着一只白玉镯子。她心里一动,想刚才似乎瞥见侯英廷和孙立两人往他们住的小院去了,她今日还没和侯英廷喝过酒,不如去拖他出来一起喝。 她想去就去,展开轻功,轻飘飘地在回廊碧杆中穿梭来去,很快便到了侯英廷的起居室前。 她心里想:“好久没这么畅快过了,这才是我!”但她仍是在起居室前好好整理了番衣裳,将撕下的衣袖打个结,重新挂在手臂上。 她抬手要敲门,忽听里面有人说到“袁世凯”,便放下手,好奇地把耳朵贴上门板。 屋里孙立的声音说:“这袁世凯,知不知道他现在还是大清官员,就明目张胆地调用起我们来?” 侯英廷的声音说:“英军突然入侵西藏,我们和驻四川的民兵离西藏最近,民兵比清兵更不中用,所以,他只好求助我们。袁世凯这人,纵有百般不是,但于国土之事上,向来寸步不让,比他的前任们硬气多了。” “那我们去是不去?” “当然去。先御外侮,再平内乱。况且,如我所料不错,袁世凯迟早会成为国家统领,到时,我们还不是要听他调遣?” “那过完年,就得出发了。” “嗯,今日先让大伙儿痛快一场,明日,我亲自通知他们开去西藏的事。” “唉,侯大哥,既然快走了,我多嘴问一句,你打算拿韦姑娘怎样呢?” 韦春龄屏息静听。 侯英廷过了半晌,才说:“你也知道,我一直忘不了她,但我怕自己忍不住对她管头管脚,惹得她厌烦。” “韦姑娘能干得很,你不管她,她也会好好的。” “便是她能干,我才更担心,更要管。” “这我就不懂了。” “好比我在黑旗军时,看刘将军的如夫人率领飞云队飞来飞去,出入敌营,心中只是羡慕,但如果飞云队其中一人是我所喜爱的,我则要时刻担心,怕她被敌人伤了,怕她被主将责备,怕她鞋子不舒服脚上起泡,怕她这样,怕她那样……” “我明白了,你不喜欢女孩子太强。姑娘家么,还是乖乖呆在家里最好。这点我赞同大哥,要是我女人天天跟我一样野在外面,我也不高兴。不说担心,她把该我做的事都做了,那我做什么呢?难道回家去生孩子吗?哈哈,哈哈……” 侯英廷意识到自己和孙立解释不清楚。石夜珏已经死了,但曾经的伤害像一道粗长丑陋的疤,留在了心上。他过于喜欢韦春龄了,所以一旦发现这个精力旺盛、不拘小节的女孩可能重新引发出他内心的不安全感和狂暴的控制欲,就本能地推开了她。然而她光芒四射,随时随地吸引着他。韦春龄受伤的这段日子,他经受了巨大的考验,像一只在风暴中掉落到海里的天秤,费尽力气,也无法保持平衡。但这些微妙而孱弱的心思,跟孙立这个直来直去的大老粗,是说不清楚的。 所以侯英廷顺着他的话说:“是这样,是这样吧。” 韦春龄听到这里就走了,所以她不知道孙立接下去说:“可是大哥,你很喜欢韦姑娘吧?我表妹落葬那晚,你喝醉酒,跟我说你可能爱上了一个男孩子,注定要一生单恋了。幸好这男孩子原来是韦姑娘扮的。我看韦姑娘也挺喜欢你的。你们郎有情,妹有意,中间又无阻隔,那还等什么呢?” 侯英廷笑了,他说:“你说得一点不错。其实这几天,我仔细想过了,我决定,不管她以后会不会恨我,我还是要试着问问她,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过。” “大哥!” 韦春龄这时已回到流水宴边。客人似换了一拨,新来的不再热衷于拼酒划拳,而是抿一口酒,谈论两句时事。虽然战局僵持,但大多数人都相信,离清帝退位,已经不远了。 韦春龄失魂落魄,想找个空位坐下,不留神撞到一个人。她忙说“抱歉”,一瞥眼,却发现撞到的是那木。 那木站了有一会儿,她双眼发直,精神比韦春龄还差。她看到韦春龄,随口问:“他们说的是真的?” 韦春龄“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那木说:“皇上真要退位了?” “哦,可能吧。” “他退了,谁继位呢?” “没有人。” “怎么会没有人?一定有的。你不知道,就别乱说!” 韦春龄很不耐烦:“我们推翻满清政府,是为了建立一个由人民当家做主的新国家,以后国家统帅,一律由人民选出,还有爱新觉罗家什么事?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时候还装什么?” 那木脸色惨白,怨恨地看了韦春龄一眼,别转身就走。徐妈也不赞成地看了看韦春龄,追随女主人而去。 韦春龄心情更加恶劣,从席上拿了瓶酒,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顺回廊柱子爬上屋顶,坐在翘起的飞檐后,一个人喝闷酒。 她坐没多久,就听到底下一阵喧哗,侯英廷和孙立来了。流水宴上,又开始新一轮的拼酒和划拳。 宅里已经亮灯了,侯英廷的脸正好被一只白炽灯照住,韦春龄虽然离他有一段距离,也可以看清他,从容不迫地进行观察。侯英廷是上了战场能立军威,下了战场能与将士打成一片的统帅,光从将官们和他拼酒的方式,也可看出他们对他的尊重与爱戴。 侯英廷起先还转着脑袋,似在寻找什么人,后来被一个接一个的挑战者灌得晕头转向,也就顾不得了。等他彻底醉倒后,几个军官半扶半抱,将他弄回卧室。 韦春龄猫腰在屋脊上一溜而过。她蹲在侯英廷的房间屋顶上,等那些军官都走了,她才像幽灵一样飘进去。 侯英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走去坐在他床边,对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侯英廷的脸一点点落在月光中,又一点点游离到月光外。 韦春龄想:“多么可惜,这个人要是我丈夫就好了,我们可以并肩作战,一起改变和守护我们的家园。可惜,他不要我这样的男人婆。而我,我现在明白了,我永远也不会甘心成为乖巧地在家等他、让他可以彻底放心的小媳妇。那么,我们只有再见了。” 韦春龄得出结论的时候,觉得心里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无名的巨力从四面八方扯着这道口子。她第一次失恋,像是坐在悬崖边上,稀奇地看着山石顺着崖壁轰隆隆地落入无底深渊。她痛苦的同时也很惊讶,她竟然会因为失恋而这样疼痛?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拿手掌接了,去月光里照一照,像是要确认它们和因其它情况掉落的泪水有什么不同。 最后,韦春龄想以一个吻来道别,她的鼻尖已经触到侯英廷的鼻尖,她又改了主意,觉得这样做太落于形式,不够干脆利落。 她不是为了期待重逢而告别,也不指望这个人作为初恋,永远占据着她的一段记忆。告别,就是告别。是爱情的离去、消逝、彻底的灭亡。以后即便他们再遇上,她也不会再爱他了。美好的告别像是精神上刻意的藕断丝连,她不需要。 韦春龄抹抹眼泪,就这样转身离开了。在她转身的瞬间,她对侯英廷注定消亡的爱达到了巅峰。 ———————————— 次日,侯英廷估算着韦春龄差不多吃完了早饭,就去隔壁找她。 韦春龄不在,只有韦景煊一个人。他穿着睡衣,坐在桌前,桌上早餐几乎没动过。韦景煊眼睛有些浮肿,正含着一根筷子发呆。他手边有张纸,胡乱写了句话:“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侯英廷努力抑制住自己的不满,他说:“你一个人?” 韦景煊这才注意到他,忙将手边纸捏成一团,扔到纸篓里。然后,他慢一拍地察觉到侯英廷的情绪,有些讥讽地笑了笑,说:“嗯,我一个人。” “你姐姐呢?” “她昨天收到孙中山的电报,今天凌晨就走了。” 侯英廷“啊”了一声。 韦景煊忽然想起件事,让他等等,他跑去里间,不一会儿功夫拿了只白玉手镯出来:“春儿说,这只手镯是一个叫俞挽师的人送给你媳妇的,误落到她手中,一直没机会还给你。这次她走了,以后怕不大容易再碰到你,所以让我把这只手镯还给你。” 侯英廷茫然接过手镯:“她还说了什么?” “关于你的,就这些了。” 侯英廷捏着手镯站立不动的样子,叫韦景煊有些难过起来,他说:“你不去追她吗?” “什么?” “我说,你不去追她吗?” 侯英廷摇摇头,将镯子小心地收了起来:“英军入侵西藏,我这几日便要领兵出征。你以后见到你姐姐,对她说……”韦景煊紧张地等着。侯英廷想了会儿,却对自己笑了笑,“不,你什么都不必对她说了。” 他说完这句,便告辞离去。 韦景煊又气又不甘心,但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又不好怎样。当事人一个要去恐吓袁世凯,让他早日下决心逼清帝退位;一个要去打击侵略者,保家卫国,一个个都肩负重担,忙得很呢,要他来干预什么,又怎么干预呢? 韦景煊气得将一桌子碗碟全扫到地上。 一个家丁恰于此时推门进来,被他吓得又躲到外头去了。 韦景煊又好气又好笑,叫那人进来,问他有什么事。 那家丁说:“韦少爷,你别是已经知道了吧?” 韦景煊疑惑:“我知道什么?” “小郡主,你夫人,那个……” 韦景煊顿时紧张起来:“小郡主怎么了?” “小郡主和徐妈今天一大早带着行李离开总督府了。徐妈偷偷告诉门公,让他过几个小时再告诉你,她们这是要回北京去。你……你不知道啊。” 第63章 景煊告白以后 韦景煊痛骂了自己千遍万遍,不明白自己是在闹什么别扭,迟迟不将真相告诉那木。虽然这段时间发生了许多事,韦春龄为他中枪,害他方寸大乱,但这些都不过是借口。他就是胆小,就是懦弱,非拖到失去了那木,才悔不当初。 韦景煊在那木离开当日也出发前往北京。 他一上车便倒在床上,蒙头而眠。车半路因为打仗,停了十几个小时。等他到北京时,已是深夜。 韦景煊想都没想,就让人拉他去庆亲王府。 庆亲王府的大门、小门都关了。大门两边的火把,照着守门的两头石狮子,圆睁双目,口含滚玉,不知在生什么气。 韦景煊提了两只箱子,想要去敲门,又对自己说:“这么晚了,她一定睡了,我明天再来找她吧。” 想是这么想,但他的脚不听使唤,杵在门口半天。后来腿实在酸了,他便靠着一只石狮子的基座,迷迷糊糊睡到了天亮。 王府门公孔福早上来开门,见到韦景煊以为是流浪汉,正要一脚踢开,韦景煊先醒了。二人打了个照面,孔福收回脚,犹犹豫豫地说:“韦……韦……您是哪位?” “孔福?我是景煊。” “啊,您怎么还敢来我们这儿?” 韦景煊揉一把自己的脸,说:“小郡主回来过么?” 孔福更是惊讶:“小郡主……小郡主不是跟大少奶奶一起回家了吗?” “她没回来过吗?” “没有。” 韦景煊急了,再三确认。孔福也急了,赌咒发誓说没见过那木。 韦景煊茫然若失,自言自语地说:“她没回家,那她去了哪里?”他突然想到,徐妈可能受那木指使,故意透漏给他一个错误消息,实际上,那木根本没有回北京。这一认知让他马上失却了血色。 他忙安慰自己:“不会的,除了北京,她还能够去哪里?”孔福对他充满好奇,还在罗里吧嗦地询问着什么,他看到一辆出租马车经过,忙伸手拦下,抓了把铜钱给孔福,让他帮自己把行李搬上马车。 孔福站着,目送他离去。 韦景煊一心全在那木身上,他不断问自己:“若我是她,到了北京,不回王府,会去哪里呢?” 车夫问了他三次拉去哪里,他都没听见。车夫不高兴,把车停了下来。 车停时,韦景煊往前一冲,倒有了主意。他将以前韦春龄借住了几年的四合院地址报给车夫。 车夫一口气,将车拉到德内大街处的四合院门口。 韦景煊心里扑腾腾直跳,但没让他猜疑多久,院门开了,徐妈挎了只竹篮,从里走出。 韦景煊大叫一声,从车上跳下来,差点扑到徐妈身上。 徐妈吓一大跳,也叫了两声,待见是他,才笑了开来,她说:“你可算来啦。” 韦景煊急问:“小郡主在这里?” “她还在里面睡觉呢。我们昨天上午到的,小郡主说来这边,她找到房东,办了手续,闹到晚上才终于安稳住进来。可把她累坏了。” 韦景煊埋怨说:“你们怎么说走就走?她不懂事,你也跟着她胡闹。现在外头这么乱,你们两个女人家,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 徐妈说:“所以我不是偷偷找人告诉你我们来北京了吗?” “你若拒绝跟她走,她一个人,是不会做这种长途旅行的。” “可她是郡主,王爷的闺女,跟皇上一个姓的,她说的话,我还能不听吗?”徐妈说时一脸自豪。她一个在城郊给小户人家做保姆的,现在的确是一步高升了。 韦景煊暗暗摇头,先打发走了好奇旁听的车夫,再战战兢兢地进入四合院。 这处四合院自韦春龄搬走后,应该有其他人住进来过。看院中多了几样陌生的花草。东边墙角,还种了两棵橘子树。 那木已经醒了,她听到徐妈在门口叫,便大声问:“徐妈,徐妈,你在哪儿?出了什么事?” 韦景煊畏惧的心,听到这几声叫唤后,不由得生出满满的怜惜。他告诉自己:“她是为了你才落到这步田地,你不好好珍惜她,还算是人吗?去,去啊,告诉她,她喜欢的‘韦春龄’,从头到尾,都是你。即使她仍不接受你,你也要想尽办法,留在她身边,直到她接受你为止!” 要在以前,韦景煊可能会逃走,但现在,对那木的爱情和对自己男孩子身份的认知,迫使他鼓起双倍的勇气,他朝着那木的卧室走了进去。 那木听不到徐妈回复,自己坐起穿衣。她不擅长扣扣子,几粒纽扣扣了半天,还扣错了,急得她直扯扣子。 忽听身后一人温柔地说:“别扯,扯坏了一时间可找不到备用的,我来替你扣吧。” 那木浑身触电般回头,惊讶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你,你……” “没错,我是追着你回来的。” “你为我,回来的?” “没错。” 韦景煊熟练地解了她衣服扣子,重新扣好了。那木看着他俊俏的脑袋在自己面前晃,觉得还是难以理解。 韦景煊拿起一只鞋子,等她的脚套进来。 那木被他的目光看的脸生红云,她皱眉说:“你别拿我寻开心了。你以为我真不明白吗?我喜欢你这么久,没见你关心过我半点;我一说喜欢你姐姐,你就突然对我殷勤备至。男人,都这样下贱吗?” 韦景煊见她久久不伸脚,干脆一手伸进被窝,抓了她两只脚出来,分别套上鞋。他动作熟练,一气呵成。那木又不觉一阵恍惚。 韦景煊叹气:“你自以为很懂,实际上什么也不懂。” 那木怒说:“别把我当小孩,该懂的,我都懂。” “哦,那你知道,嫁给你大阿哥,当了你几年大阿嫂的人是我;你暗恋几年的人,其实是我姐姐吗?你知道,你后来宣称要爱的人,还是我姐姐;被你当面拒绝的人,却是我吗?” 话说到这里,韦景煊索性将他和韦春龄互换之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那木,心里盼望她知道真相后,能认识到她一直爱的人,是他——韦景煊本人,因而能垂怜他一片痴心,全心接纳他。 那木一张粉团子脸,先是煞白,渐渐又涨得通红。 事实对她刺激过大,她没能如韦景煊所愿,第一时间认识到自己真心所爱,反而明白过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丢了那么多次人。那姐弟俩一定偷偷嘲笑过她无数回了吧? 那木的怒火爆发了,她拔下一只鞋子,冲韦景煊没头没脑地打去。 徐妈买菜回来的时候,听到从小郡主卧室传来一阵可疑的动静,紧接着,一个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的人从那屋里飞奔而出,追随他的是一阵叽里咕噜的满族话和一只绣花鞋。绣花鞋“啪”一声打在韦景煊后脑勺上,打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由此可见,那些满族话必定也不是什么好话。 徐妈扶了韦景煊一把:“这又是做什么?” 韦景煊看到她,更是满脸羞窘,胡乱说了几句告辞,头也不回地奔出宅院。 徐妈摇摇头,先去厨房摆好了篮子,洗干净手,这才去小郡主卧室听候指示。 那木看似已经平静,她一手托腮,肃穆地坐在桌旁,一只脚穿鞋,一只脚还光着。 她看见徐妈,就催促她开饭。 徐妈说:“你这么着急做什么?今天要回王府吗?” “不,先不回王府。” “那要开几个人的饭?韦少爷还回来吗?” “呸,以后我再不见这个人了,你也别在我面前提起他!”仿佛要制止徐妈继续这个话题,她忙又说,“我待会儿要去找阿玛。你收拾一下,和我一起去东华门。阿玛退朝时,会从那里出来。” 第64章 倒霉的卫队长们 那木收拾好了,和徐妈一起叫车出门。 徐妈想到马上要去紫禁城见一位王爷,便坐立不安,生怕王爷厌恶她,一见面就解雇她。 那木私奔后回来,本来应该更怔仲不安,但她在车的颠簸中,脑子里全是韦景煊的事。 她在刚明白真相时,的确怒火填膺。现在,她回想韦景煊适才的紧张、激动、惊愕和狼狈,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徐妈颇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 那木也觉得不该捡这种时候胡思乱想,她马上要见到奕劻,她该怎么向他解释自己不告而别、一走半年? 但没用,思想有自己的偏向性,她想了两秒正事,又忍不住回忆起韦景煊的点点滴滴,又是好笑,又是惊讶。她想:“他扮了那么几年女子,旁人也算了,我和他亲密如斯,竟也一无所觉,真是瞎了眼。不,我虽然不知他实际是男子,却爱上了他,还不算太瞎……” 车很快到了丁字街街口。这时,斜刺里忽然冲过来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子。车身足有两米长短,因转弯过急,车身往旁一歪,车门开了,里面滚出来四五只长圆形袋子。有只袋子的束口绳松了,里面的豆子洒了一地。街口的路给挡住了。 车夫拉住马,回头看怎么回事。 从打开的车门里跳下来三四个内务府打扮的人,一个手里甩着鞭子,大声说:“庆大人定的皇粮,谁要敢伸下爪子,后果自负!” 原先好奇围上来看热闹的百姓一听,生怕惹事上身,忙躲了开去。因为街口被挡住了,有些人便另觅路而走。 偏偏那木的车要去东华门,只有经过这条街。内务府的人蹲在地上捡豆子,他们也只好等着。 那木探头从窗口看去,见认认真真捡豆子的不过一人,余人都在旁边说笑。除开那只已打开的豆子袋,其它的袋子横在地上,也没人理会。 那木让车夫和他们说说,搬掉几只袋子,让他们好先过去。 哪知内务府几人态度极蛮横。那个拿鞭子的手中鞭子一甩,鞭梢擦去了车夫鼻梁上一层皮。那人只说了个“滚”字,车夫便连滚带爬地回来了。 那木气说:“你怎么就这样回来了?” 车夫一手捂住鼻子:“他们是庆大人的人。” “那又怎样?庆宽是我朋友,你跟他们说,我这便是去宫里找庆宽呢。” 车夫明显不信,拖延了一会儿,实在受逼不过,也有点生气,他说:“大姑娘你消遣谁呢?要说你自己去说,我可不想再挨揍。” 那木恼恨地扯下手环要扔车夫,被徐妈拦住,说她去试试。 徐妈去了,和几个内务府的说了半天,唬着一张脸回来了。她嘀嘀咕咕地抱怨:“有眼不识泰山的东西,回头有你们苦头吃。” 那木知道她也没能说动那几人。 这么一耽搁,地上洒落的豆子差不多捡完了。捡豆子的人抓起那只袋子,往四匹马拉车上送,车上伸出一双手,没抓紧袋子,袋子摔到地上,更多的豆子落了出来。 几个内务府的人一阵大笑。拿鞭子的冲那木的车夫大声说:“你们再等会儿吧,要不就干脆改条道走!” 那木又气又急,估摸奕劻应该已退了朝,快要出东华门了。 她这心念刚动,丁字街另一头,便传来齐刷刷的马蹄声。很快,一支神气活现的马队出现了。 几个路人笑说:“袁大臣,是袁大臣退朝了。” 此时的袁世凯,和早些时候出现过的袁世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那时的袁世凯,虽然也建立了一些功勋,赢得了几多欢心,但依旧得小心翼翼地看上头眼色行事,所以他表面上放弃了北洋军的统帅权,在京城谋了个高官,和其他显要人士一起吃喝玩乐、纸醉金迷。他这样随从大流,也没能立于不败之地,反而给自己招揽了不少仇敌,以致于老佛爷前脚过世,他后脚就丢了官帽。现在的袁世凯,则身价倍增。北洋军始终只有一个主人,所以他从清廷手里收回了北洋军的正式统帅权。奕劻是个难得重情义的狐朋狗友,所以把他请回来,代替自己当内阁总理大臣。他军权、政权在握,满清皇族一门老小的性命荣辱,全在他一手掌握。而且,他不是不可以另有打算。 袁世凯骑马跟在他的卫队长们的马后面,心思仍旧摇摆不定。 孙中山那边催得很急,要他赶紧推翻大清,去南京即任新中国大总统。他今天打探了隆裕太后的口风。这位太后早已是惊弓之鸟,他可以像揉捏湿面团一样,将她任意捏出自己喜欢的形状。有太后和奕劻为他撑腰,清廷这边,问题已经不大。 现在最令他迟疑不决的,是同盟会和他在总统权限上的争议。孙中山几次催促他去南京,他却怕自己到了南边后,孤立无援,只能听同盟会摆布,到时,要么当个傀儡总统;要么被人过河拆桥,当了几天总统,就被人取代。 他是靠北洋军才能在一片沧海横流中占据主控位置,进可攻,退可守,而北洋军根基在北方,他不能听任人将他和他的军队分开,然后接手、分解他辛苦培植出来的军队。所以,他坚持要在北京就职。 那木听说袁世凯来了,心脏重重一跳,想:“这倒是个熟人,不如我先向他打听下阿玛的情况。阿玛要是今天心情不佳,我就改日再去找他。” 她恨车夫没用,双手撩起裙裾,跳下车子。徐妈忙跟她下来,问她去哪儿。那木说:“你不必多问,跟我来就是了。” 那木对身后车夫的叫唤置若罔闻,轻盈地踩着豆子,从几个内务府人身边穿过,朝袁世凯的队伍跑去。 那几个内务府的人变了脸色,大声叫那木回来。有一人追了几步,又退了回来。 徐妈被一个人抓住了,然而她手甩脚蹬,又在抓她的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挣脱了束缚,喊着“小郡主”,追了上去。 袁世凯的先导卫队长们看到那木狂冲过来,不由得勒住马。 那木怕后面的人追上她,只顾往前跑,没提防旁边冲出一个推板车的人。那人一身黑衣,头上蒙了只黑布套子,只露出眼睛和口、鼻部分。那人推的板车上绑了两只黑箱子,从中传出钟表的“嘀嗒”声。 因为受到那木的冲击,卫队长们已经有所戒备,他们看到这人、这车,大半在第一时间举起了□□,要蒙面人立即停止一切动作。 蒙面人却像没听到似的,仍旧推车往前冲。 卫队长们惊慌起来,有人朝天放枪,试图恐吓来人。恐吓无用,有人朝蒙面人开了几枪,枪没打中蒙面人,却把自己人吓到了。有人大叫:“别开枪!他推的是□□吧?万一爆炸怎么办?”有人大叫:“保护总理大臣!”…… 蒙面人已经到了他们跟前,很多人一齐大喊:“开枪!开枪啊!” 一排子弹飞来,蒙面人的板车竖立起来,挡住了子弹。接着,板车被投掷到先导卫队长们中间。 那木刚才被蒙面人撞倒在地,所以侥幸避开了卫队长们射向蒙面人的子弹。徐妈则没那么走运,两颗飞过来的子弹,分别打中她两处要害,她哼都没哼一声,便一命呜呼。 她倒下来时,撞痛了那木的肩膀。那木一手放在自己肩上,一手抓了徐妈的袖口,只呆了一呆,就听到有人惊叫,接着自己被一人提着领口,风一般地扯出去很远。 □□爆炸时的轰鸣,引起她耳内好一阵鸣响,她甚至害怕自己以后都听不见声音了。 她被人拖着,踉踉跄跄地不知走了多少路,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跟着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楼梯上跑。 一扇门开了,她被推进一间亭子间。她惊魂未定,打起冷嗝来。 推她进屋的蒙面人关上门,一把扯下头套,露出一张那木异常熟悉、又陌生的脸。 韦春龄剪了一头利落的短发,那木没敢马上认她。韦春龄笑说:“你口口声声还要加入我们同盟会呢,就这么一点小风波,瞧把你吓的。” 那木说:“谁……嗝……嗝……谁说我怕了……嗝……” 韦春龄说话间,已快手快脚脱下黑色衣裤,远远甩出窗外,她随即又将床上摆放好的一套收腰小礼服换上。那木不好意思地转开眼睛,等她转回来时,韦春龄连假发套也戴好了。 韦春龄照了照镜子,又转头看了那木一眼,满意地点点头,拉着她出了亭子间,往上走几级台阶,到了一处飘着食物香气的大房间。 房间内有不多几张小桌子,铺了奶白色桌布,上摆着装饰精美的西洋餐具。餐盘中的食物大抵吃到一半,食客们都拥到了窗前,从三楼往下看。只有一位女客胆小,缩在座位上,另一位年轻男士站在她身边不断安慰。 那木认出这是开在丁字街上的一家番菜馆,模仿西洋餐馆的内部装饰,特意请了东交民巷那边的洋厨子来这边掌厨,原只为了给宫里当差的达官贵人们偶尔开开洋荤。谁知厨子手艺太好,竟做出名气,引来不少洋人订位。那木和韦景煊也在这里吃过两次饭。 韦春龄径直走到那位胆小的女客桌旁,拉开椅子,先让那木坐下,她再落座。 这是一张四人桌,女客和安慰她的男士,都点了餐,吃到一半。奇的是那木面前也摆了一份尚未动过的炸板鱼和咖喱牛尾汤。 那木认出男士是那次在韦春龄的四合院里见过的喻培伦。她觉得女客的脸也很熟,盯着看了几眼,忽然“啊”了一声,想起来她是韦春龄身边的丫头,好像叫什么“陌青”的。陌青知道她认出自己,冲她偷偷眨了下眼,又摇摇头。 喻培伦问侍者另要了副餐具,将自己的沙拉分了一半给韦春龄。 韦春龄尝了几口,问那木:“你不饿吗?” 那木想摇头,被韦春龄盯着,不知不觉点了头。 “那你快吃吧。” 那木不得已,动手切鱼。她听到韦春龄问陌青:“情况怎么样?他没死吧?” 陌青说:“没,死了十多个卫队长,他跑得快,估计就擦破点皮。” 喻培伦也坐了下来,笑说:“复生的□□威力刚刚好。这次,他应该吓得够呛。” 韦春龄瞪他:“嘘!”陌青也忙跟着瞪了一眼。喻培伦吐了吐舌头。 韦春龄造成的混乱,还在发酵。丁字街上的火已经扑灭,没护送袁世凯离开的卫队长们在爆炸后马上封锁了整条街道,挨家挨户搜索“蒙面人”。 食客们看够了热闹,纷纷落座继续吃饭。从他们高昂的谈论声,可以听出他们的激动。 有人吃完了要走,遭到阻拦,闹起来。 厨师出来安慰了大家几句,答应去找相关人员商量,让他们先调查这里。 果然,不久后,袁世凯的兵们就进入这栋房子。 一屋子食客,大多是洋人。兵们看了一圈,觉得没什么好问的。 那木不知自己怎么了,没法顺利舀起一勺汤,汤勺碰在汤盘上,“铛铛铛”的响,甚至引来了一名卫队长的目光。 陌青忽然一手包住了那木持汤勺的手,帮助她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几口气,送到她嘴边。韦春龄向卫队长一笑,说:“我妹妹她吓坏了,我们什么时候能离开呢?” 卫队长们商议了几句,忽然又有一个兵从楼下跑上来,手里抓了一堆黑布,看着倒像韦春龄几分钟前脱下来的。那木又紧张起来,当事人则浑然不觉。那兵说:“……在隔壁路口发现的。” 领头的卫队长向韦春龄他们行了个礼,又对厨师说了几句。厨师兴奋宣布:凡是他的客人,都可以自由离开。 一半人马上叫人结帐。一半人则依旧坐着享用他们的午餐。 韦春龄他们四个属于前者。他们走到丁字街头,那儿仍洒着一地黄豆和几只长圆形袋子,四匹马拉的车子却早已不见踪影。 那木跟着韦春龄他们走了一段,来了辆小轿车,喻培伦和陌青先坐了上去。 韦春龄奇怪地看看那木,说:“你跟着我干吗?” 那木不知所对。 韦春龄摇摇头,替她叫了辆车。那木连车也不会上了,韦春龄托了她一把,看她抖抖瑟瑟地坐好,心里有些话要问她,但同伴正等着,此地也不宜久留,她只好长话短说:“你住哪儿?” 那木不说话。 “你记得的吧?不记得就只好送你回庆王府了。” “我记得。” “好,那你自己告诉车夫。”韦春龄有些困惑地皱皱眉,“你振作点,我记得你以前不是这样怕事的,今天是怎么了?”那木哆嗦了一下。韦春龄继续说,“对了,你和景煊说,我过两天离开北京,之后就去上海,你让他也快点完事,我在上海等他。” 那木想问你怎么知道景煊和我在一起,韦春龄扔了把钱给车夫,也不要找,一头钻进轿车,车子一溜烟地开走了。 那木报了地址,一路上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好像做了场梦。 韦春龄问她怎么了,这话好像当头一棒。她也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抛开政治立场,她的确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成为一名女革命党,勇敢而机敏地完成组织交给她的各种艰难任务,获得一片惊叹。这幻想早随着成长淡化了,连同她的勇气一起,不过她一直没有察觉。直到今天,她身临其境,才从心底里明白了,她已经不是自己心目中曾经憧憬的女孩了。凭她,是永远无法成为像韦春龄那样临危不惧、勇敢机敏的人的,她的表现,甚至连陌青丫头都不如。 她何止没有勇气,她也并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关心时事。袁世凯刚刚遭受了一次暗杀,而她,对暗杀的目的和影响全不在意,她想的更多的,倒是徐妈的死。 被徐妈倒下时撞到的肩膀,到现在还隐隐作痛。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徐妈现在是她唯一能把握住的人了。徐妈一死,她可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车子停在四合院前,那木失魂落魄地下了车。 院门口站着一个人,他的脚边放着两只箱子,看上去也有点精神恍惚。他听到动静,回头看到那木,顿时又惊又喜,又有点畏惧。 半晌,那人小声说:“你回来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来问问你,能让我在你这儿借宿几天吗?” 车子已经走了,那木耳边却还听到马蹄飞踏、车轮辘辘的声响,吵得她心乱如麻,一个失控,就跑上去抱住韦景煊,大哭起来。 第65章 宗社党的最后回击 韦景煊和那木两个窝在四合院里,像两个船沉后漂流到孤岛的幸存者,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两个人谁也不会生火,冷了,就抱在一起取暖。 两个人谁也不会做饭,饿了,就煮一锅沸水,拿徐妈买的现成食材放进去,烫熟了往嘴里送。 他们靠着对方绕了太多的圈子,把自己绕出几层伤痛,一旦确定心意,便不愿再放开对方。其它事,都无关紧要。吃穿用度,满足最低生存需要便好。只有和对方紧密地贴合,竭尽全力地靠近,才是当下唯一要紧的事。 可惜梦再缠绵,终归要醒的。 韦景煊不知道自己看窗台上一盆圣诞红看了多久,他忽然意识到,以前韦春龄住这里时,没有这种花,那么这花也是之后住过的人留下的? 被子动了动,身边锦绣绸缎里钻出个小脑袋,白团子一样的脸上带着两团霞晕,鸽子般的黑眼珠水光潋滟,然而那人说出的话与春色荡漾的容貌不称,她说:“我饿了。” 韦景煊转过头,深情地在她嘟起的唇上吻了一下。 那木并不领情,等他一吻完,就说:“我真的饿了,我们还要在这待多久?” 韦景煊心里叹了口气,知道重新走出门的时间到了。 那木的情绪经过几天的缓冲,看来已经恢复。至于韦景煊,他的心结,也不是靠一味逃避就能解决的。 韦景煊带着那木去附近包子铺吃了点东西。韦景煊问她:“你还去不去找王爷了?” 那木说:“都听你的。” 韦景煊心里一抖,随即告诉自己:“景煊啊景煊,她已经把一切全托付于你了,从今往后,你可争点气,不说替她遮风挡雨,起码也让她可以放心依靠吧。学学春儿,做个有担当的人,再不要效仿那小女儿之态了。” 那木长时间没听到回应,问说:“怎么了?” 韦景煊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我在想,我出身虽比不上你,可也不是相差悬殊,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了,没道理让你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反正也到北京了,今儿个我们就回去见王爷,把我们的事和他说清楚。他要同意你跟着我,那再好不过;他要不同意,我们就再私奔一次也无妨。” 那木笑了,很温柔地看着他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听你的。” 吃饱了肚子,韦景煊就带那木去庆亲王府。他怕奕劻不接受他们,没退租四合院。 孔福见到他们,大吃一惊,急忙让他们进去。 韦景煊看到王府门口停着几辆气派的马车,问是谁来了。 孔福偷偷告诉他:“还能有谁?宗社党的几位大人呗。昨天就来过了,今天还来,真是纠缠不休。” 韦景煊好奇:“他们什么时候和王爷这么亲热了?” “亲热个屁咧。平时从来不见人影,现在听说王爷和袁大人站一条线,劝皇上退位,急了呗,过来拉人……” 那木走在前头,回看韦景煊还差着一大截路,便朝他招手。韦景煊忙跟上去。 奕劻和载振这时正在光正堂接待客人,双方话不投机,眼看就要说僵,忽然进来一个家丁,报说小郡主和额驸回来了。 奕劻以为听错了,连问两遍,不禁瞪大了眼睛。 载振有些不自在地问:“哪位额驸?” 家丁说:“就是以前常来我们这里串门的大少奶奶的兄弟。” 载振面色大变:“你没看错?” 家丁说:“他和大少奶奶长得一模一样,奴才怎么会看错?” 载振还要说什么,奕劻先对良弼、铁良他们说:“今日不巧,我有些紧急的家务事要处理,几位大人请回吧。” 良弼冷笑:“国家危在旦夕,难道你的家务事比这更急?”他话音刚落,只听外面有人大声叫着“阿玛”,风一般走了进来。 那木心急,也没问清来客是谁,直接闯来,待见到客人是良弼几个,不禁呆了一呆,有点不知所措。韦景煊跟在她后面进来,载振看到他便“啊”了一声,把手边的杯子带到地上砸了。 外面响起丫头仆妇们的兴奋尖叫:“快,快去通知太太,小郡主回来啦!” 良弼和铁良互看一眼,知道今日没法继续谈正事了。 几人起身告辞。临走,良弼说:“你不改主意,我明天还会过来。你别忘了,自己到底姓什么。” 铁良也说:“袁世凯本非我族人,推倒了我们,他自还有别的去处。你一个姓爱新觉罗的,和他搅在一块儿,大清若真亡在我们这一代,你百年之后,如何面对地下的列祖列宗?” 不远处,隐约传来大片女人的声音,催动几位宗社党能人匆匆走了。 他们刚走,那木便扑上去抱住奕劻的大腿,哭了起来。 奕劻没想到她突然回来,还没决定怎么处置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心里本来就疼爱小女儿,不自禁地鼻子一酸,伸手抚摸她的头。那木哭得更起劲了。 不远处的风暴,已经刮到门口。只听脚步杂沓,一大群人簇拥着合佳氏到了。 那木听到她母亲来了,立即转身扑向母亲。母女相见,又是一番伤心。余人也陪着垂泪。 合佳氏生着一张端庄的国字脸,微微发福,于富贵中透出一股威严。她不断拿手摩挲女儿,抱怨她瘦了。 那木接过热毛巾抹了把脸,偷偷向韦景煊递了个眼色。 韦景煊清了清嗓子,说:“王爷,福晋……” 合佳氏打断他,反问说:“你姐姐身体怎么样?” 韦景煊一愣。 合佳氏说:“唉,前阵子府里不知闹什么邪祟,两个乌伦,一个死了,一个重病。请的道士说,你姐姐的病要在血亲身边,慢慢将养段日子,才有望好转。我们无法,只得将她暂时送回韦大人处。那木和她大阿嫂要好,非得陪她同去。你们是从韦大人处过来的吧?春龄她身体,还好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奕劻和载振俱看着地板,一言不发。余人有的一脸关心,有的表情微妙,但也没人跳出来反驳。 韦景煊脑子飞转,立即明白了。他想:“我男扮女装,和安毓秀通奸,她怪我不忠,拿药害我,要和我同归于尽,没想到只害死了自己,成全了我把那木带走。他们恐怕已猜到实情,为遮家丑,才说毓秀和‘春儿’同时中了邪祟,一死一病;又推说那木陪‘春儿’去了我家养病,堵住旁人的闲言碎语。” 他见那木满脸迷惑,怕她开口穿帮,忙说:“我们正是从上海过来。我姐姐身体好些了,但还不能下床,请了许多医生,没一个能彻底治好的。可怜她福薄,难得嫁到这样的人家,王爷和福晋不说,余人也都和她相处融洽,偏患上了邪祟,不得长久享福。姐姐让我代问各位安好,致歉她不能时时在王爷和福晋身边孝顺。” 奕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合佳氏则感激又欣赏地看了韦景煊一眼,意示嘉许。 韦景煊没事人似地继续说:“另外还有一事,要请王爷和福晋原宥。” 奕劻说:“还有什么事?”合佳氏已猜到一二,默默不语。 韦景煊看看那木,说:“小郡主因照顾我姐姐,长时间逗留我家。她是一片好心,但难免没有旁人说闲话。我爹娘商议了,为保护小郡主名声,责令我和小郡主完婚,由我送她回王府。按理,此事应先禀明王爷和福晋,但眼下时局动荡,通讯也甚为不便,为怕有变,不得已,只能先定下夫妻名分,以后再补办婚宴。” 他这么一说,之前揣测那木和韦春龄弟弟私奔离家的人也都不肯定起来。 奕劻和合佳氏互视一眼,对这个女婿的随机应变能力大为赞叹。奕劻捻须笑说:“事急从权,也没什么。汉人不是有红佛夜奔司马相如的美谈吗?我们满人……” 合佳氏打断他,对韦景煊说:“你姐姐活蹦乱跳地嫁进来,如今只剩半条命,是我们对不起韦大人,把那木嫁给他儿子,我心上倒落下一块石头。你也不必见外,跟着那木叫我们就成。” 韦景煊立即改口,称呼她和奕劻为“额娘”“阿玛”。 奕劻安排酒宴,当晚为小夫妻俩洗尘。合佳氏让韦景煊去住“韦春龄”的壹心院,那木则跟她同住。 一王府的人难得又高兴热闹起来。 除了载振。他仍旧没想通——他的□□,怎么就没能毒死韦景煊呢? ———————————————————— 次日,韦景煊一大早就醒了。他心里挂念那木,匆匆收拾一下,就走到隔壁合佳氏所住慈懿堂。 那边的院门已经开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口喂鸟。韦景煊瞅她转身,一溜烟进了里面。 院内寂静无声。松树带着白霜,一动不动,好似盆雕。韦景煊从树下穿过时,带落了几枚松针,刷刷作响。 韦景煊蹑手蹑脚地进了合佳氏卧室外间。一个丫头背朝着他睡在这里。韦景煊顿时停步,进退两难。从里间传来阵阵龙涎香,韦景煊心跳很快,明知不该,却又抑制不住自己想亲近那木的心。 他想:“那木就睡在里面,我在这里,听一听她的呼吸,马上离开。” 他这么想着,珊瑚垂帘一动,那木抱着堆衣服偷偷走了出来。 她看到韦景煊,一愣之后,继而大喜。 两人抱在一块,又要跳,又要对方抑制情绪。 那木披了件斗篷,和韦景煊依偎地坐在门槛上。 那木问说:“你大清早跑来做什么?” 韦景煊说:“明知故问。” “那你说不说?” “说。” “快说呀。” “我想见你,想得不行。” “想得不行,是怎么个想法?” “是睁眼想,闭眼想,醒着想,睡着想。你在的时候,想一辈子看着你。你一走,就担心你。躺到床上,想你不知正在做什么。想到难捱了,就开始做梦。梦里,我又好像回到了前几日,和你一刻也不分离。可惜梦醒,你不在,我反而更寂寞难受,像有一千只蝉在心里叫,催促我去把失去的盛夏时光追回来。我昏头昏脑的,只想离你近一点,再近一点,嗅着你的气息,便来了。你呢?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唉,我也想见你。” 就是这样无聊的疯话,也不知说了多久,奇怪竟没有人来打断他们。直到那木听到合佳氏在里屋狠狠咳嗽了两下,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韦景煊满怀喜悦地离开慈懿堂,似乎没走几步,抬头便看到了奕劻。 奕劻正坐在一座假山上的亭子里喝茶逗鸟,他也看到了韦景煊,招呼他过去。 韦景煊难得见奕劻脸带忧色,便问他:“阿玛今天不进宫吗?” 奕劻眉头一皱:“还进什么宫?我不去,人家照样找上门来。” “是良弼他们?” 奕劻听到这名字,就一肚子气,他说:“你昨天也听到他们的话了吧?一个个义正言辞,已经把亡国的责任推到我头上了。我为什么支持皇上退位?还不是为了保住爱新觉罗家的一点尊严?良弼自以为凭他一个前禁卫军协都统,和铁良联合,能调动几支军队,就能逆天行事,和革命党以及北洋军叫板了。我不跟他们一般糊涂,他们就责骂我吃里扒外。哼,朝政败坏至斯,是我一人之过吗?我也是俯仰老佛爷的鼻息行事,当初怎么不见他们劝诫老佛爷呢?” 韦景煊一听就明白奕劻不战而退的意图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以目前的形势,大清的确是难以回天了。韦景煊从骨子里来说,也有点见风使舵、随遇而安的意思。他以前和奕劻相处融洽,部分原因也是彼此在某些观念上不谋而合。现在韦景煊随口发表了些见解,赞成奕劻的做法,奕劻听了大为舒畅,立即将他再一次引为知己。 奕劻很怕良弼如他所言,今天会再来他府上劝他共同领兵抵挡革命军。他不答应,被扣上一顶“通敌卖国”的帽子;他答应,则损财殒命,就在明朝。他虽然精明,但估计也抵挡不住皇室成员的再三施压。奕劻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王爷身份有了怨气。 但他害怕的事没有发生。 良弼这天没能到庆亲王府。他在来的路上,被革命党的□□炸成重伤,急送医院抢救了。 第66章 千年一炬 良弼截了肢,在医院抢救了两天,医生回天乏术,他终于一命呜呼。 韦春龄和她的同伴们确认了他们的暗杀成果后,便离开北京,各奔东西。韦春龄、喻培伦和一个叫郑如如的伙伴搭伴回了上海。 韦春龄离家几年,平时不见父母倒没什么,一旦重逢在即,反而异常想念起来。 韦守中一家仍寄居在梁启超那栋小别墅里。和韦春龄上次来时不同,别墅周围的眼线和埋伏都撤去了,气氛安宁中带着几分固守者特有的冷清和落寞。 韦守中见女儿回家,嘴上不说,心里十分高兴,拉住她打听同盟会的事情。 莫静姝的骨折差不多好了,但仍躺在床上,她打发人来找女儿过去。 母女相见,莫静姝流泪不止。韦春龄微笑端坐床沿,听任母亲对自己又揉又抱,她不时拍拍母亲肩头,以示安慰。 莫静兰有事不在家,她一回来,就跑到姐姐房中,抱住韦春龄,也是一顿哭。韦春龄也拍了几下她的肩膀,安慰她:“一切都好。” 莫家姐妹问起韦景煊,韦春龄大大夸奖了一番弟弟在解救保路会成员过程中展现的机智、敏锐和男儿气概。姐妹俩听她叙述,都是满脸纵容的笑意,好像在看小孩儿胡闹,直听到说“平安”,才终于放下心来。 莫静兰又问起儿子和庆亲王家小郡主的事,韦春龄也如实告知。莫家姐妹对那木倒不像韦守中般排斥,听她们的意思,甚至很希望韦景煊能结下这门亲事。 莫静姝听女儿说这两人很可能已私下成亲,不觉叹了口气。 莫静兰知姐莫如妹,看了她一眼,笑问韦春龄:“春儿,别光说你弟弟了,你自己呢?” 韦春龄心下有几分明白,故意装傻:“我有什么可说的?” 莫静兰说:“我们听大人说了侯英廷的事,真是可惜了……” 莫静姝板着脸打断她说:“有什么可惜的?他再有能耐,也是土匪出身。我本来也不赞同将春儿嫁给他。不过春儿啊,你也十八岁了,别整天野在外面,该收收心,回来嫁人了。” 韦春龄被“侯英廷”三字刺痛了一下,思绪还缠绕在他身上,听到母亲后面的话,不得已收回心神,说:“妈,你不懂,我又不是在外面玩。” 莫静姝肃然说:“我怎么不懂?你整天和那起匪党混在一块儿,干那异想天开的事。你们那什么同盟会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皇上’有了几千年了,就算满洲皇上没了,也会有其他皇上。推翻皇上,让老百姓来统治国家?呵,老百姓有几个识字明理的?还不是任谁一煽动,就跟着谁跑?若当真让他们当家做主,这国家也完了。简直胡闹!” 莫静兰见韦春龄垂头不语,一手扯着床帘垂落的流苏玩,便向姐姐使了个眼色,止住她继续絮絮叨叨的训斥。她笑着拉了拉韦春龄的袖口,说:“好了,过去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好不容易孩子回来了。春儿,你妈担心你得紧,天天求神拜佛,保你平安。你别怪她啰嗦。” “小姨,我知道。” “既然知道,那你体恤她一下,别让她再为你日夜操心了。我们已经物色了几个人选,趁着这几天,你见一见他们,自己选个中意的,先把大事办了吧。” 韦春龄见莫静兰直接打过来个直球,知道一味躲避已不能解决问题,她想了想,不慌不忙地说:“是我不好,没说清楚。我在会里认识了一个人,已和他定下婚约,除了他,我谁也不会嫁的。” 莫家姐妹大吃一惊,齐声问:“是谁?” 韦春龄心中快速拟定了几个人选,她说:“他也在上海,不如我让他明天过来拜会爹爹,你们也正好见一见。” 莫家姐妹本来还不敢相信,听她话说得四平八稳,明天就要带人过来,又将信将疑起来。莫静姝笑着说:“静兰,你看看,和我们那时候是不大一样了,孩子们都自己找人了。好,你明天就让他过来。我丑话可说在前面,要不能过我这一关,别说订婚,便是结了婚,我也要你们离了。” 在这一番深刻的母女谈心后没多久,韦春龄就离开小别墅,到她新交的同盟会好友郑如如家开会去了。 郑如如是户部尚书郑铭记的女儿,从小行事叛逆,在去日本留学时,受孙中山启发,加入了同盟会。她主要在江浙一带活动,这次因暗杀袁世凯和良弼的事件调往北京,与韦春龄配合。二人出身相似,性格相投,一拍即合,在回上海的路上,已经成了莫逆之交。 郑如如在上海住的房子原是她舅舅的。她舅舅全家去了海外,她便堂而皇之地取来当作同盟会的一个根据地。 房子离梁启超那栋别墅不远,两栋独立小楼,带一个小花园。 韦春龄一走进来,迎面就看到黄明堂。黄明堂从别处刚赶来上海,却看不出风尘奔波之色。他的头发修剪过了,涂了发蜡,梳理得服服帖帖。身上难得穿了一套黑白格子的时髦西装,胸前还挂了只金色的怀表,黑漆尖头皮鞋也蹭蹭发亮。 韦春龄看到他便上前捶了他一拳,紧接着叫起来:“你怎么这副模样了?” 黄明堂的黑脸膛上浮起两片可疑的红云,支支吾吾地咕哝了句什么。韦春龄不由得起了疑心,眯起眼看了看他:“你特意在外面等我?”黄明堂脸更红了,低着头说:“赶紧进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 人的确是到齐了。这次的会议内容很简单,无非是新来的和常驻本地的同盟会上海分会成员互相打个招呼,汇报下各自的工作情况。 会后,几个相熟的会员留在郑如如家,准备晚上在她家吃饭打牌。 韦春龄一直安静地听着别人说话。郑如如过来轻轻踢了她一脚:“大小姐,你今天怎么了?”韦春龄这才叹了口气,说:“我碰到了点麻烦。” 在座的人一齐看向她,以为她被密探盯上了。 韦春龄却说:“我家里人不许我继续参加会中活动,要我回家相亲结婚。” 郑如如笑说:“我当什么事?我从小定了娃娃亲,十四岁爹就要把我嫁出去,我写了封‘退婚书’,自己送到‘婆家’。你比我那时候大,又比我那时候有本事,你怕什么?” “我怕伤家里人的心。” 郑如如一顿,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找个未婚的会中同志,假冒我的未婚夫,先糊弄一阵再说。” 郑如如拍手:“这主意好。不过,你要选哪位充当护花使者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在场有两位男士明显不自在起来。一位是见面不久就对韦春龄产生情愫、至今不变的喻培伦;一位是近来突然好像爱上了好兄弟的姐姐的黄明堂。 韦春龄本来倾向于选黄明堂,因为彼此非常熟悉,让他打个掩护,也不必担心善后问题,但今天黄明堂见到她时诡异的表现,又让她犹豫了。她只是想找个人冒充她未婚夫,可不想真的找来个男朋友纠缠不清。 郑如如在观察一番后,说:“我看,不如选培伦吧。他出身世家,留过洋,有学问,和春龄年龄又接近,她家里人没准喜欢。” 喻培伦双眼发亮,感激地看了郑如如一眼,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 黄明堂不干了,他半开玩笑地说:“培伦不行。” 喻培伦冲他瞪眼:“我怎么不行?” “你不会骗人。让你运点□□进北京,你也要找人帮忙。万一春龄家里人盘问起你来,你一着急,露了馅,可怎么办?” 喻培伦微微冷笑:“哦,那我回答不出她家里人的问题,你就可以了?” 黄明堂也不谦虚,说:“我和小景是过命的交情,我对他家里情况,比你熟悉多了。春龄,要不我走一趟?” 喻培伦被他的厚颜无耻气怔了,但他生怕韦春龄答应,忙摆手说:“不行,明堂不行!” 黄明堂斜眼看着他,露出了点他在洪门时的派头,他说:“我怎么不行?” “你看看你的样子,流里流气的。春龄的爹是朝中大官,结亲讲究门当户对,你一去,不是结亲,是抢亲了。” 他一番话把其他人说得乐了。 黄明堂脸皮紫胀,撸袖子站起,狠狠地说:“我们干的是推翻封建官僚体制的事,你小子今天却敢拿‘朝中大官’‘门当户对’来压我?” 喻培伦不甘示弱,也站了起来:“一码事归一码事,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少给我扣帽子!” 眼看两人要打起来,大家忙过去劝说拉人。 郑如如一手拉了喻培伦,回头要叫韦春龄来阻止他们,却发现韦春龄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 韦春龄被喻、黄二人搅得有些不愉快。她不是矫情,有人喜欢她,她也是高兴的。只是自从下定决心和侯英廷一刀两断后,她心里就好像长出了一个脓包,她在脓包周围画了个圈,等待时间的灵药一点一滴地治愈。可现在脓包还在,任何针对她的爱情,都能刺激脓包再次化脓发炎,引起她的焦躁。 韦春龄闷闷不乐地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房内。 第二日,韦春龄也是闷在房中。莫静姝让小钩子来叫了她两次,没叫动。第二次,小钩子被留在小姐屋中,和她玩起扑克牌来。莫静姝没再叫她。 中午,小钩子把饭端进韦春龄屋里,和她一起吃了。 饭后,韦春龄没再玩牌,一个人看了会儿小人书,就躺在榻上发呆。 她感到头上悬着把剑,正一步一步向她的百会穴逼刺过来。她是有几分害怕的吧。然而更多是不在乎和厌烦。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和精力。 再过一会儿,没人来访,莫静姝她们又要进门逼问她了。她四肢摊开在榻上,心想:“管它呢,大不了一走了之。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但事情出乎她预料,下午三点不到四分钟的时候,小钩子兴奋地冲进来,告诉韦春龄:“小姐,你未婚夫来了,太太让你过去呢。” 韦春龄只觉莫名其妙,问说:“我未婚夫?你没弄错?” “这哪能弄错?他还带了西洋的礼物送给大人和太太他们。” “他是不是高个子、圆脸庞?” “不是。” “难道他个子不高、身材精瘦?” “也不是。”小钩子嘟嘴说,“小姐,你自己未婚夫长什么样,你还来问我?他不高不矮,方方正正的脸,五官秀气,鼻尖很翘。” 韦春龄换了衣服,满腹狐疑地跟着小钩子去客厅。 还没到客厅,就听到那里传来热烈的谈话声。 韦守中、两位莫夫人,并唐伯、祝嬷嬷、韦四喜等家仆,一屋子十多个人,围着位客人有说有笑,难抑兴奋。 韦春龄一看到这客人,险些大笑起来。原来这位“未婚夫”不是别人,而是女扮男装的郑如如。 屋里人发现了韦春龄,静了静。莫静姝随即招手,叫女儿到她身边。 莫静姝半是埋怨半是喜悦地说:“这孩子,话也不说清楚。你怎么不告诉我们,郑公子父亲是户部尚书呢?早知是他,我今天就去汇中饭店定包间了。” 郑如如让莫静姝不要客气,她趁人不备,冲韦春龄挤了挤眼。 韦春龄忍笑听她和莫静姝、莫静兰讲述两人的相识过程,又和韦守中分析如今的局势。她忽然又笑不出来了,觉得这样欺骗家里人,于心不忍。 那股蠢动的厌烦感又升起来了,蘑菇云一样占满心间。她想:“真是何必呢?我有什么错,要找人假冒未婚夫,欺骗我最亲近、最心爱的人?他们又有什么错,要被他们时刻挂念于心的孩子像小丑一样捉弄?” 郑如如一本正经地在说话:“良弼一死,宗社党算是完了。奕劻收了袁世凯的贿赂,和他一起正在积极劝太后同意皇上退位。估计这几天,就要变天了。只是如伯伯所说,袁世凯这人不可信。这次以推翻清政府为第一要务,他和我们联合了。下次,等清政府一完蛋,就轮到大家一起来抢这块大蛋糕了。伯伯,你开过将弁学堂,和两广、云贵、福建等地的将领熟识,你不妨趁现在,多联络他们,说不定马上会再有用武之地呢。” 韦守中捻须笑说:“铭记老弟真是后继有人。不瞒你说,以我对袁世凯的了解,他不甘心孙先生给他的那点权力,等他正式当上大总统后,必定另要兴风作浪。我已和福建的几个老友联络,若当真有这么一天,我必充当讨袁先锋,到时,还要请同盟会各位多多指教。” 莫静姝插话说:“你们别一见面尽谈论这些。如如,郑大人现在还在京里吗?我们改天找个时间,也要登门拜访。” 郑如如一犹豫,韦春龄从旁说:“妈,你饶了她吧。她十四岁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还没回去过呢。” 众人一愣,都有些尴尬。郑如如也不明白韦春龄的意图。 莫静姝先恢复过来,说:“好好的,怎么就离家出走了?难道是为了你加入同盟会的事?这点上,我们和郑大人倒有的好说。” 韦春龄抢在郑如如前面说:“不是为这个,是为了她逃婚。” 众人又受了一击。郑如如似乎察觉到朋友将有惊人之举,喝了口茶,索性默不作声地看起戏来。 韦春龄笑说:“都是我不好。妈和小姨昨日说物色了人选,要我去相亲,我一听吓坏了,便想去会中找一个人冒充我的未婚夫,糊弄过去。我是随便想想,谁知我的会中朋友们当了真,今天派来个人,认真冒充起我的未婚夫来。爹,妈,小姨,我这里给你们赔罪啦——我没能按你们的意愿长大成人,是我对不起你们。但我就是这样子的,我自己不觉得不好,以后也不会改。这一点,还请你们原谅。” 她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韦守中和两位莫夫人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韦守中一脸难堪,侧转了身子,不受她的礼。莫静姝则铁青了脸,等女儿一站起,便说:“郑公子不是郑尚书的儿子吗?” 韦春龄一愣:“她是郑铭记的孩子。” “他结婚了没?” “没。” 莫静姝勉强笑了笑:“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人家肯为你干这种事,对你也算用心。我们家和户部尚书家门当户对,当真结了这门亲事,我想,郑大人也没什么不愿意的。” 韦春龄震惊地看着她母亲,她知道自己的话白说了,他们永远只相信他们认可的,把其它当作呓语,像耳旁风一样忽略了。以往,韦春龄总是顺着他们,说归说,做归做,避免给自己找麻烦。但今天,她偏要当下刺头了。 韦春龄二话不说,走到郑如如身旁,一伸手,揭下她的帽子。郑如如一头秀发如瀑布般披散下来。女人们惊叫起来。韦春龄大声说:“妈,难道你要我嫁个女人吗?” 莫静姝拍桌子而起,似要揍女儿,忽然一阵头晕,向后倒去。莫静兰忙伸手扶住她,让人去取嗅瓶。 韦守中连连摇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直喊“荒唐荒唐”,“作孽作孽”。 莫静兰忍泪埋怨韦春龄:“春儿,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们的。” 韦春龄直挺挺地站着,看大家七手八脚地照顾她母亲,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做错事却被众人包容的罪人,忍不住有点凄惶。 这时,唐伯被人叫出去了会儿,他很快撒开两腿,像年轻人一样跑了回来,边跑边叫:“皇上没了,皇上没啦!” 众人还沉浸在前一波的打击中,又被这更大的一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了。 韦守中颤巍巍地站起,问说:“皇上怎么没了?你把话说清楚!” 唐伯完全抛开了与年龄相符的老成持重,他当着主人面叫说:“刚刚得到的消息,宣布皇上退位了!满清完了,再也没有皇上啦!” 仿佛是呼应他的话,外面安静的街道也像煮沸的水一般喧闹起来。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大哭大闹;有人沿街狂奔,发出也不知是笑还是哭的悚然声响。 韦家也乱套了。韦守中跑到花园中,仰天长叹,流下几道清泪,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与谁对话。唐伯和韦四喜担心地站在他身后,随时预防不测。两位莫夫人抱头痛哭。莫静姝忘了不久前的闹剧,一手牢牢抓住女儿的手寻求安慰。小钩子和两个年轻丫头见别人哭,也跟着哭。祝嬷嬷和几个年纪大些的仆妇则偷溜去自己房中念经拜佛,仿佛天要塌下来了,她们得赶紧祈求灾难不要降临到主人一家和自己的头上。 韦春龄和郑如如大概是在场唯一从心底里感到欢欣鼓舞的一对。两人相视一笑,从对方的眼里确认了自身的喜悦和骄傲。一个时代结束了,其中不乏她们的功劳呢。韦春龄心上那点凄惶,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她重新抬起头来。 郑如如小声对她说:“我先回去了,晚上六点在我家集合开会。” 韦春龄一手抓着莫静姝的手,一手不断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冲郑如如点点头,比了个口型:“你先去,我准到。” 第67章 释疑 韦景煊又被合佳氏叫去。他走入慈懿堂时,自己觉得好笑。想当初他作为载振贝子的“妻子”,几乎天天与这位婆婆斗法,每每将她气倒,慈懿堂虽在边上,却是难得踏入。如今他成了那木小郡主的丈夫,倒意外受这位丈母娘的赏识,短短几天,他出于不同的缘由,已多次出入此间。 这次,韦景煊到的时候,除了合佳氏和那木,他的大舅子载振也在。 载振看到韦景煊仍多少不自在,韦景煊却恭恭敬敬地和他打了招呼。 自从溥仪退位后,王府便如乌云罩顶,无论主子奴才,人人顶着一张哭丧的脸。合佳氏的神情也宛如一个身抱隐疾的人,她几次目示儿子,见他始终一声不吭,只好自己说:“载振,你不是有事要和景煊商量?怎么他来了,你又发起呆来。” 韦景煊听说,忙转向载振:“不知大阿哥有什么事?” 到此地步,载振只得说:“是阿玛的事。皇上宣布退位后,他老人家精神萎靡,我们想让他去天津散散心,他却坚持不肯去……” 那木实在忍不住,插嘴说:“他们都怪阿玛收了袁世凯的钱,相帮劝太后同意皇上退位,对他恨得了不得。现在革命党要进京了,他们匪性难改,袁世凯心性浮动,又靠不住,阿玛再呆在京里,肯定会有危险。大阿哥在天津有寓所,我们想劝阿玛暂时去那里避一避,阿玛向来聪明,可这次偏偏和我们闹别扭。我们怎么劝,他也要一个人留在北京。” 载振狠狠瞪了那木一眼,合佳氏也多次对女儿使眼色,那木还是一口气说完,又问韦景煊:“你和阿玛处得来,你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 韦景煊想了下奕劻拒绝离京的原因,没想明白,他说:“你们先不要着急,待我去问问阿玛,看事情还有没有转机。” 载振说:“你得赶快。我已经买好全家人明天一早去天津的火车票,要是不行,又得重新弄票。这两天去天津的人不少,火车票也不容易到手。” 韦景煊这就去找奕劻。他走时,把那木也拉了出来,问了她几句话,排除下奕劻是因为钱财上的原因才不想离开北京。 那木却误会了,她笑说:“其它事怎么安排的我不大清楚,不过钱的事你放心。额娘偷偷告诉过我,阿玛光在英国,就存了七百多万英镑呢。王府里的东西就全带不走,以后也断不会短少我们两个的花销。” 韦景煊点点头,心里暗暗佩服这位丈人的敛财手段。 告别那木后,韦景煊直奔紫梧书院。 奕劻难得在家穿着朝服,一副行将上朝的打扮。他脸色苍白,双眼泛红,像多日未修整的园圃,散发出一股颓丧的气息。 韦景煊还没开口,奕劻就说:“他们这回派你来了?你告诉他们,我意已决,谁来,我都不会离开北京。他们要走自己走。” 韦景煊十分迷惑,他说:“阿玛,你留在北京,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没有。” “是不想去天津?” “也没有。” “那是……” “唉,你别猜了,我就是不走!”奕劻沧桑的面庞突然显出孩子气的倔强,又掺着些委屈,他说,“事情到这般地步,是我一个人的错吗?现在倒好,为寻个替罪羊,把什么坏事都往我身上推。良弼死了,就说我暗中勾结革命党,所以他们从来不对我动手。太后自己耳根子软,被袁世凯一忽悠,就同意让皇上退位,也说我收了袁世凯的钱,帮着劝太后,一手断送我们大清的江山。我不收钱,皇上就不退位了?革命党就不进城了吗?我算是看透了。这帮人平时藏着掖着,该拿的一点也没少拿,现在却联合起来指责我,一边指责,一边都已经收拾好东西准备跑路了。我偏不走,让他们走。我一个人留下,守着紫禁城,革命军进来,就让他们先杀了我吧。让那些人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只贪图钱财的小人!” 奕劻情绪激动,说到后来,声音哽咽,竟哭了起来。看来他这几天,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韦景煊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心想:“这巨贪,不肯离开,原来是愧疚上了吗?”他忍笑,说:“阿玛当然不是贪财之辈,但朝代变迁,难免混乱,以你现下身份,孤身留在北京,怕会成为新旧两股势力的靶子。” 奕劻听到“孤身”二字,不由得一哆嗦,但仍旧逞强说:“那又怎样?反正我不走。” 韦景煊不再多劝,施礼离开。 他一回到慈懿堂,合佳氏和那木就围上来,连载振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韦景煊摇摇头。几个人失望地叹气,载振恨恨跺了下脚。 韦景煊也不理会,问载振说:“明天预定几点出发?” 载振一愣,说:“车子已经到了,装好东西,明早六点前得出发。” 韦景煊说:“你照常做准备,明天我们六点前走。” “可是阿玛他……” “你们先不要管他,也不要再劝他,明天我保证他会跟我们一起出发就是。” 对这番豪言,那木立即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合佳氏因小女儿相信,她也信了。载振尽管半信半疑,但他落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就希望能救命了。 所以庆王府的搬家准备继续有条不紊地进行,谁也没再多嘴劝庆王爷跟大伙儿一块走。 奕劻看着大家忙忙碌碌,似乎越来越不安,但他也忍住了,没有示弱。 晚上,奕劻提议举办一次家宴,为家人送别。 尽管世事艰难,但庆王府中大大小小的宴会从来没有断过。厨子习惯了奕劻的临时起意,随时在手边备着宴会材料,这天也很快就整治出来两大桌宴席。 奕劻在席上说了许多感伤的临别赠言,喝了不少酒,头一个醉了过去。 次日一早,奕劻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一个声音说:“王爷醒了,你们两个,把他抱到车上去!” 奕劻感到有人掀了他的被子,将他整个抱了起来。他忙睁眼,见下令的是韦景煊,执行的是他一个家丁,另一个家丁也在旁边盯着。 奕劻说:“这是去哪儿?” 韦景煊笑说:“阿玛怎么忘了?今天我们要赶火车去天津。大家都上车了,就等你了。” 奕劻摆动手脚,挣扎着要下来,口中直嚷嚷着“不去”。 韦景煊让家丁先放下奕劻,出去等着。他凑到奕劻耳边,轻轻说:“阿玛一意孤行,待革命军进城,你可是很危险啊。” 奕劻脖子一梗:“让他们来杀我好了。” 韦景煊冷笑一声:“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你透漏了那么多消息给他们,他们感激你还来不及呢。我怕革命军一进城,孙中山先就忍不住要请你去吃饭。到时叫摄政王他们知道了,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待你?这才是危险所在啊。” 奕劻张口结舌:“你胡说,我什么时候透漏过消息给革命党?” “阿玛真是贵人多忘事。你那次领兵到我姐姐的四合院去是为什么,莫非已经忘记了?” 奕劻跳了跳,惊惧地望着他:“你……你果然是……” “不错,我早就是同盟会的人了。载振没告诉你么,我冒充我姐在你府上这么些年,你什么话没跟我说过?凡重要的、有用的消息,我无不立即转达了出去。你对我会的贡献,也是居功至伟啊。” 奕劻如受重击,再也说不出话来。 韦景煊把两个家丁叫进来,说:“王爷准备好了,你们快服侍他穿好衣服,然后扶他去车上。” —————————————————— 韦景煊一行人中途分道,载振带着二十几车家私的卡车队直接开赴天津,韦景煊则陪着奕劻、合佳氏一家坐火车去。 这一家光主子就三十来个人,加上仆人,浩浩汤汤百来号人,占据了几节车厢。 车站中熟人不少。他们一进来,就碰到了海军大臣载洵和肃亲王的长子宪章、次子宪德。宪章和宪德勉强上来问候了奕劻几句,载洵却对奕劻一家视而不见,扶着自己的母亲上了火车。 奕劻老脸羞红,赶忙一头钻进了车厢。 因为合佳氏随身行李尚有不少,韦景煊怕底下人搬运时有甚损坏,亲自在旁监督。 箱子太多,堵塞了两排座位间的过道。有些乘客没认准自己的车厢,从他们这儿上来,想往前挤,却被堵在过道上,便性急地叫唤着“让一让”。 韦景煊怕起冲突,也帮着递放行李。 他拎起一只大箱子时,后面一个粗矿的男人声音突然说:“喂喂,大姑娘,快放下这箱子,仔细闪了腰,我替你放。” 韦景煊回头看说话的人,见是一个衣着朴素、愣头愣脑的半大小伙子,他抢过韦景煊手中箱子,放到了一列箱子的最上面。 王府的下人们都笑起来,韦景煊也笑了。那小伙子眨着眼,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笑。 有人说:“你再睁大眼睛瞧瞧,那是我们额驸,哪来的大姑娘?” 小伙子这才反应过来,满脸通红,低着头钻过人群,消失在另一节车厢中。 韦景煊回到前面合佳氏和那木所在车厢,把被人误认作姑娘的事当玩笑说了。 合佳氏和其她人不知韦景煊曾扮他姐姐之事,也都大笑起来。那木却粉面含霜,冷冷地说:“你现在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利落的动作,那人也能认错,真是瞎了眼。” 大家被她一说,忙止了笑。 韦景煊坐到那木边上,偷偷拉了拉她的手,问她:“你生什么气?” 那木气得鸽子眼里浮上一层泪水,她说:“你好好一个男人,凭什么被那起人戏弄?” “人家只是弄错了。” “哼,那你高兴什么?” “我哪有高兴?”韦景煊见那木脸色阴晴不定,便没敢再往下说,他岔开话题,“你不是喜欢糖葫芦串吗?我刚看到下面有人在兜售,我去给你买。” 那木这才重新露出笑颜。 韦景煊下车去找卖糖葫芦的。前两天下了场大雪,积雪融化,寒意像冰刀尖尖扎在人裸露的肌肤上。 韦景煊挑了两支晶莹红润的糖葫芦,给了钱,往回走。 身后突然有人叫他:“景煊,景煊!”韦景煊一回头,看到了重圆。 重圆依旧狮子鼻、铜铃眼,发了福后,更透出一股令人安心的温柔感。他的光头上长出了一寸来长的头发。 韦景煊笑说:“大师,你这是还俗了?” 重圆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没有,这些日子太忙,都忘了剃头。” “你又要出任务?” “是啊,有事去趟上海。你呢?” “我先送丈人他们去天津,然后也要和我夫人一起去上海。” “你结婚了?你……你是景煊吧?” 韦景煊点点头:“现在我长得太高,动作又太利落,已经扮不了我姐姐啦……”重圆看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站住等他。果然韦景煊呆了一会儿后,又开口说,“大师,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告诉我:瓶子里的空气因瓶子的形状大小,生成了自己的形状大小,离了瓶子,并无固定的形状和大小。‘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故于是中,观大观小,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能含受十方国土’。” 重圆有些讶异:“我们还说过这话?” “说过的。当时我就想向大师请教,如何才能不受物转,反而转物?” “你有什么困扰?” “我……我不得已扮成我姐姐,时间一长,有时自己也糊涂了,不知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我如今也有了妻子,我怕我行为举止不够刚毅果断,会令她也蒙受耻辱。” “那你就学学那些‘刚毅果断’的男子,慢慢改掉身上的‘陋习’。持之以恒,总能成功。” “可是,如果我本来不是那样的人呢?我也非得适应我所在的器物环境,把自己修整得面目全非吗?” “有何不可?” 韦景煊不服气地瞪着重圆。重圆微微一笑:“这不是你要的答案?”韦景煊不说话。 “你们呀,一个个的,明明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非得向别人要求证。你都说了,‘一切众生,从无始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若能转物,则同如来’,怎么还来问我到底哪个才是你本性,究竟要不要修整你本性?我想想,你在庆王府扮奕劻的儿媳,温柔娇俏,楚楚动人;你答应帮我两位朋友运送炸药入京,又飞扬勇决,当机立断。这里哪个是你本性?或者说,哪个是女子性格,哪个又是男子性格?男女性格,真有一定?即便现在如是定了,那将来又如何?本来没有什么男人性女人性,你是怎样的人,就是怎样的人。只要遵循你自身的真如本性,你自能破除迷雾,自由转物。” 韦景煊说:“大师,你的话,似乎有理,似乎无理。我要能按我的真如本性行事,自然也不会有许多烦恼。只是外界框限如铁栅栏,束缚的我不能动弹。我即便明了自己是怎样的人,却又怎能罔顾他人,完全依照自己的本性行事呢?” 重圆摇头:“你以为这铁栅栏是别人给你打下的,其实是你自己心里建造的。你若真想得明白,心里身外,自然无一栅栏。” 韦景煊皱眉沉思。他不由得想到韦春龄,觉得她和自己个性相反,处境相同,但她似乎并不像自己般整天忧心焦虑,即便一时为情所惑,陷入迷障,也能很快斩断困惑,活得随心所欲,莫非就因为她心中已没有束缚她的栅栏了吗? 重圆看看时间,拍了拍韦景煊的肩头,笑说:“别太为难自己了。你看,几千年的封建王朝也陨落了,没有什么栅栏,是过不去的。”说完,他拎起包和韦景煊道了别。 韦景煊在原地站了会儿,这才回去车厢。那木已经等得不耐烦,一看到他,便不顾周围人调侃的目光,从位子上站起来,向他迎去。 第68章 尾声 韦景煊等奕劻一家在天津安顿好后,便和那木一起去上海。奕劻因在天津频频遇到亲戚,便偕同合佳氏陪女儿女婿一块走。载振对韦景煊始终心存芥蒂,巴不得他快点离开,他留守天津寓所。 韦守中重新见到小儿子,高兴异常,连带对儿媳也十分客气。两位莫夫人更是对那木疼爱有加,整天拉着她逛街购物,送她这样,送她那样,有时晚上睡觉也拉她陪着。 奕劻则远不如女儿受欢迎。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大清既然亡国了,他和韦守中以往的恩怨也该一笔勾销,大家相逢一笑,从此开开心心地做儿女亲家。 但韦守中不如他所愿,除了刚见面时,看在儿媳份上,勉强应付了他一番外,后来就不理他了。 奕劻在上海比在天津更寂寞,成天与合佳氏两个人呆在公寓里,自娱自乐。 奕劻现在很怀念天津了,只等女儿办完婚宴,好赶回去。 撇下这个失意人,韦守中家久违地热闹起来。韦春龄最先回的家,韦景煊其次,等他到家后两天,他们两个哥哥韦景固、韦景广也从广西赶来。一家团圆,无限喜悦,无限感慨。 韦守中夫妻在和韦春龄同住了几日,见识过她的行事做派后,尽管嘴上不承认,但心里都明白,他们是管不住这个女儿了。她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她在那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里,鲲鹏展翅,鲸鱼高跃,若硬要抓她回来管束,只会伤害到他们自己。 夫妻三人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就想要在小儿子身上寻回补偿。经过几天的商议,他们想出了一个法子——送韦景煊夫妇去法国留学。这样,起码能将一个孩子隔绝在革命门外,让他平平安安地过着日子。他们将这个计划告诉了奕劻,奕劻也同意。 韦景煊本人说实话,对留学海外没多大兴趣,他不想和韦春龄分开太久。但那木巴不得快点离开中国。那木虽曾在精神上支援过革命事业,但清帝退位后,她明显精神不济,经常陷入莫名的不安,觉得随时会有人跳出来,指着她鼻子嘲笑她是“亡国”的郡主。她渴求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来夺回她心灵的宁静。韦景煊对她的爱情依然很浓烈,所以他妥协了。 三月中旬,韦景煊和那木在汇中饭店办了婚宴。 四月,两人留学法国的手续全部办妥了。 法国的大学在九月开学,但那木不会法语,为让她先适应法国生活,小夫妻决定四月就过去。 韦春龄在参加完弟弟婚礼后,离开了上海一段时间,在他留学前两日,又风尘仆仆地赶来为他送行。 因为韦春龄只能在上海逗留一天,所以这天晚上,全家人都默契地让姐弟俩单独相处。 韦春龄没什么好特别叮嘱弟弟的,反倒是韦景煊,问长问短,担心这担心那,搅得韦春龄都烦了,催他快点睡觉。 韦景煊说:“我们只能相聚这一晚上了,还睡什么觉?我要一直看着你。” 韦春龄笑说:“那你看着,我睡一下行不行?” 韦景煊忍不住抱怨:“大清都亡了,不知道你们还在忙些什么?累成这样。” 韦春龄“哈哈”一笑,说:“推倒房子容易呢,还是重建房子容易?大清亡了,事情才多。” “我不管你做什么,只望你记得我一句话——自家性命第一。” “记住了。” “唉,你嘴上这么说,到关键时候,就又跟个亡命之徒似的,不管不顾起来。” 韦春龄闭上眼睛,假意打了几个呼噜。 韦景煊将她脸上几根乱发仔细别到耳根后,看着她,恨不得将她变成一串挂件,片刻不离地带在自己身上。因说到“亡命之徒”,他忽又想起一个人来,脱口问说:“你现在还想侯英廷吗?”话一出口,他就有点后悔。 韦春龄闭着眼睛,回他说:“有时候还想的。” 韦景煊大胆说:“其实我看他真心喜欢你,只要你……” “不要,麻烦。” “那就这么想着?” “就这么想着吧。时间长了,慢慢就不想了。” 韦景煊被她说得鼻子一酸,只觉她这随便的一句话里,包藏了无法消释的残忍。他自己默默掉了几滴眼泪,想:“春儿嘴里不说,却实在喜欢侯英廷得紧呢。但她和我不一样,她是不会委曲求全的。是啊,再喜欢又怎样,人不在身边,时间长了,总会忘记的。” 等他好不容易从伤感中回过神来,看肇事者,却已经睡着了。 韦景煊又好气又好笑,帮韦春龄盖严了被子,却突然被她抓住一手,闭着眼含含糊糊地说:“你也记住我一句话——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最好的样子。” 韦景煊心里一暖:“行了行了,快睡吧。” 这次,韦春龄是真的睡了过去。 韦景煊在旁边看了她一晚上,到东方泛白,实在撑不住,才闭上了眼睛。 小钩子进来叫早时,看到姐弟俩像小时候一样相互依偎而眠。她觉得这情景实在美好,便去拖了祝嬷嬷一起过来看。祝嬷嬷一看之下,眼圈儿便红了。 姐弟两个,在沉睡的时候,仿佛脱落了时间和成长带来的变化,又如他们刚出生时般,一模一样,叫人惊叹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