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藤树 作者:走走停停啊 文案: 他替她挽黑纱、别白花,心里是无边无沿的愧疚; 真是遗憾,他心爱的女人,不是穿着大红嫁衣跟他进的门;竟是陪着他穿着孝服拜的高堂...... 她轻声说:“绍原,别难过!” 民国 (日更,准时准点) 内容标签: 因缘邂逅 民国旧影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方惟,佟诚毅 ┃ 配角:陆延声,姚静雅 ┃ 其它:淞沪会战后,沦陷区上海,一些人的热血坚持 第 1 章 还未入秋,这暮色四合的时候,风里带出微凉,方惟将童童抱起来,用外套把童童裹在怀里。走得有些沉重,她努力让自己对着孩子笑了笑,童童看着妈妈的脸,咧开嘴露出两排干净的小牙齿。 她做的这件事,她自己并没有把握,但从未有过的坚定,要把抚养了四年的孩子送走,该是肝肠寸断啊,她内心里有点惶惶的但却坚定。时局越发不好,北边已经战火连天,上海的情况也是前途未卜。方惟看了看童童圆圆的小脸,确是心疼的,然而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她自问自己当是这世上最爱童童的人了,乱世之中,没有办法的办法。 多年后一日,佟诚毅倚在窗边,看方惟在桌前写字,幽幽说起,第一次见到方惟时的情景,他说:“我从楼上下来,看见你拉着童童走进厅里,我似乎觉得你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只觉得你眼神里透着坚定。所以家里人怀疑你时,我却觉得你有几分可信……”他低头,并未再往下说。 他有许多事没有告诉过方惟,他也怀疑过她把孩子送回佟家的动机,甚至在见到童童后,仍怀疑过童童的身世。他在新安里监视过方惟一阵子,他不能告诉她,她以为他总是相信她的,她不知道,他的世界险恶,是她不能想象的。 佟家是座旧式院落,一下子看不出几进几出,只前厅里换了新式洋楼的样式,叫人看不懂这品味到底是古是洋。方惟抬头正看到佟家大少爷从二楼下来,眉头微皱,深不可测的眼睛,一张脸棱角鲜明,他身量极高,即使走下楼来,方惟也不得不仍旧抬头看着他,他走过她面前,认真看了看她,他想:“新式女子,毫不避讳,也好,这件事复杂,不小家子气,才能好好谈。”他抬手道:“请坐,方小姐。” 方惟礼貌的笑了笑,将童童抱在膝上。想了想道:“您好,佟先生,我在茵茵的婚礼上见过您,大约您不记得我了。” 佟诚毅并未说话,只看着方惟膝上的孩子,若有所思,半晌道:“方小姐今天来,所说的事,叫整个佟家措手不及,按理这是件大事,但家父病中,不能亲自来,嘱咐我仔细对待。” 方惟听着佟诚毅的客气话,并不想同他绕弯子,道:“佟老先生病着,您是孩子的亲舅舅,能来认他,也是一样的。” 佟诚毅抬起正眼看着她,这白皙纤瘦的姑娘,说起话来倒并不软弱,他略点点头道:“孩子我看十分可爱。”他抬手示意旁边下人道:“给孩子拿些点心来。” 方惟明白,这些人,是不愿意轻易相信她说的话的,也是,突然冒出来的佟家外孙,仅凭童童长相,也说不出什么来,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件东西,用月白丝绢包着,抬手递给佟诚毅,道:“佟先生,我来的冒昧,不怪您有所怀疑,这件东西,您应该认得,是茵茵的。” 佟诚毅接过东西,打开来,是一只玉镯,白腻的羊脂玉在灯下泛着润泽光芒,他自然认得,是茵茵出嫁当天,他受父亲的托付,带去给茵茵,亲自给她戴上的。他心中牵痛,又抬头看方惟怀中的孩子,他长得是有些像茵茵的,是额头和鼻子吧,他说不清。他复看了一眼方惟,凝眉思索了片刻,抬手道:“请方小姐楼上书房稍等。”转头吩咐:“阿四,带方小姐上楼。”自己则起身,向里间走去。 方惟在二楼的小书房里等了不多时候,佟诚毅又进来,身后跟着个中年妇人,似乎是奶妈保姆的样子,他面色和煦的俯身对方惟怀中的童童说:“你叫童童吧,这是周妈,你跟着她下楼去吃点心,好不好?”想来是有话要单独和自己说,方惟低头哄童童道:“这是外祖父家,家里都是很喜欢你的人,不用害怕,妈妈就在这,和舅舅有话说,说完就下去找你,好不好?”童童张着大眼睛,不大愿意,方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木制的小玩具,递给童童,道:“带着小盒子,就不怕了,去吧。”童童接过玩具,笑了,看着方惟道:“妈妈快点下来。” 佟诚毅听着这个孩子叫妈妈,心里有些触动,他转身把书房的门掩上。方惟心里有数,知道他大概是要问茵茵临终前的事情,或许还会问一问她是如何把童童从督军府带出来的。 “方小姐是何时认识茵茵的,我们那时知道茵茵的事情已晚了,我得到消息赶到桐城时,已经是三天后。人已走,茶已凉。”佟诚毅抬手为方惟杯中添水,侧着头,看不出神色如何,只缓缓道。 这句“人已走,茶已凉”让方惟听了难过,茵茵已经离世四年多了,她没看到过自己的儿子如今活泼懂事的样子。方惟沉默了片刻,慢慢说道:“我和茵茵是女中的同学,学校时是最好的朋友,中学毕业后我家中送我去法国读书,与茵茵分开了几年,之后因家中变故,匆忙回国,后又得恩师推荐在桐城女中教法文,才又和茵茵遇上,那时她正筹备结婚,我应邀做她的伴娘,在婚礼上见过您一次。”方惟抬头礼貌的朝他看了看,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见她抬头看他,他微微点了点头。 “之后,恰好我们住的近,所以常有往来。她婚后一年多的时间,都很平静,有一天很开心的来找我,悄悄告诉我,她有了孩子,我们都很高兴。”方惟说着往事,想起那时和茵茵一起在桐门大街上逛马路的轻松和惬意,和那之后排山倒海般的变故,像一场惊梦,她继续道:“那时我班上有一对双胞胎女孩子成绩不好,所以请我在周末的时候去她们家里补习,这家人姓张。” “督军。”佟诚毅淡淡接口道。 方惟默认的停顿了一秒,道:“茵茵知道这件事,有一次托我带件东西交给这家的一个下人,阿忠;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找过我。我再见到她时,是在张家花园里,我穿过月洞门,正看见她站在花树下,月份很大了,旁边有两个人跟着,她朝我微微摇了摇头,我不懂她的意思,只好被张家的管家引着出了大门。之后我去了茵茵家,说搬走了,去打听了她先生工作的报馆,说没有这个人。”方惟叹了口气,道:“我那时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我想着要在周末去督军府的时候悄悄找找阿忠,但是那天晚上张家出了事,很多警察或是军队的人带着枪,在院子里搜查,张太太很慌乱,让我在偏厅略坐就走了。外面有了枪声,火光,阿忠找到我,仓促间让我换丫头的衣服去地牢救人,我看到了茵茵,她刚生产完,像一张白纸,孩子很小,没什么哭声,现场很乱,我从一个护士手里接过孩子,被人推着出去,我回头看茵茵用力抬头看我,没有出声,她对我说逃走。”方惟眼睛有点涩,她缓了口气。 接着讲述:“出了地牢,阿忠让我换回自己的衣服,把孩子放在我的书箱里,让我正常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回头,一口气逃出城去,然后去颍城找佟家,把孩子交给佟诚毅先生。他说这是茵茵的意思,让我把孩子交给舅舅。这件信物包在孩子的襁褓里。”方惟看了看佟诚毅手中的玉镯,他也看了看她,抬手又替她杯中添水。 方惟想了想继续说道:“但那天封了城,我没能出去,全城都是警察,我只好带着孩子躲进村子,孩子早产,太小了,我没办法带他走,只好就近找了乳娘,在村子里住了三个多月,期间有消息说茵茵的先生是逆匪,所以茵茵一家在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被处决了。我想佟先生也许并不知道茵茵的孩子是出生了的?” 佟诚毅抿着唇,皱眉似乎想了一下道:“我们以为就算孩子出生了,也已经遇害了。” “那之后,我去颍城找过佟家,但你们合家都迁走了,旧宅里空着,打听了,也没人知道你们搬去了哪里。”方惟淡淡说道。 “茵茵的事对佟家有很大影响,我们不得已,只能举家迁走。”佟诚毅低头喝茶道。 “所以我只好先带着孩子,一边慢慢打听你们的去向,去年年后,从一个朋友那里偶然听说,佟家在上海,您在上海开了工厂,但我并不能确定,所以带童童来上海之后,并没有马上来这里,等问清楚了,才冒昧来访。”方惟略解释着。 佟诚毅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他似乎并不特别关心方惟和童童的过往,问道:“方小姐读过大学,又留过洋,现在在哪里高就?” 方惟这才想起认真看看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这世上有一种人长得面相凶,从眼睛可以看出本性也凶,像一本两三页的杂志,封面就是血腥一片,里面的故事更是刀枪剑雨张牙舞爪,一眼看到了他的最后一页;而另一种人,面相也凶,但眼睛里看不出本性,似凶非凶,也好像有温情的一瞬,是一本超长的大部头小说,封面有些冷酷,但是不知故事如何。方惟想,茵茵的大哥佟诚毅,就是这第二种人。 她喝了口水,回答道:“我在启秀中学教法语。”她想了想,也许他是对她本人有所怀疑,略迟疑的问道:“您是,想看看我的工作证件?” 佟诚毅摇了摇头道:“没有,也不用,方小姐别误会。”他看人的眼神没什么温度,所以被盯着看,也不觉得什么,他继续道:“我们既然在婚礼上见过,况且方小姐说的茵茵的情况与我们知道的也相吻合,又有信物,佟家不该对您有什么怀疑。” 他这么说,叫方惟有些不安,按道理这样的人家,对于血脉子孙尤为重视,不应当如此仅凭她几句话和一件信物,就能认下这个孩子。她不惯社交场上的你来我往,方惟心里掂量了一下,今日既然决定来,就要问清楚才是,她看着他问道:“那您,相信我说的么?” 佟诚毅抬眼看她,眼睛里装下整个方惟,她冲她点了点头,却并未正面回答,只道:“想来,方小姐带着孩子,这四年多来实属不易,今日要送还给佟家,我们若要留下孩子,方小姐可有什么要求?” 方惟听他这么说,心里一笑,是怕她拿孩子做筹码,要钱要物要挟他们么?很好,这果然是茵茵说的佟家啊。她微微低了低头,她自己不知道,她有这样的习惯,一旦从心里看不起某个人,便在对话时不愿抬眼看对方,她缓缓道:“佟先生不用担心,我今天带孩子来认外祖家,是应当年茵茵的嘱托,也是为孩子找到至亲长辈;不瞒您说,以我个人能力,养活一个孩子还不至于捉襟见肘,所以只要您和佟家能接受童童,我并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佟诚毅听她说着,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 他没有再说话,谈话就此停顿了,方惟看着镶了一道银边的茶杯,想起先前思量好的事,微微叹了口气,打破沉默道:“不过,佟先生,”她认真看他,她眼瞳很黑,点漆般的,有让人不忍拒绝的光晕,他似乎在等她先开口。方惟继续道:“童童从出生就跟着我,学说话时先学会了叫妈妈,我不忍心叫他改口,就一直这么叫着,我没有别的意思,若佟家愿意认他,容他些时间,让他慢慢熟悉你们,不能让他乍然离开妈妈,等他习惯佟家时,再让他改口叫阿姨。之后可依你们的要求,我们两厢不来往也可。”她征求的眼神,让佟诚毅微微有些惊讶,这么个文弱学生样的女人,替孩子想得确然长远。他的世界里,新式女性不多,佟家是旧家庭,出了个茵茵已是离经叛道,其他佟家的女人们都是家养的云雀,并没有像方惟这样敢在男人面前说自己有能力养活孩子的存在。他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佟诚毅抿着嘴角,道:“那倒不必,方小姐这么说,让佟某不知说什么好。孩子于佟家是件大事,待我同家父商议定夺。您替孩子想得周全,我们自然要感谢您。” 方惟不是个拖拉的性子,也不爱这样的场面话,想了想道:“那佟先生,今天我来的唐突,带童童来见一见家人,无论结果如何,该做的我为孩子做了。我给您留下我们住的地址和电话,您有了结果再通知我们。”她起身在旁边的月牙几上留下字条。 第 2 章 出了佟家的大门,方惟长长舒了口气,看了看夜色,心里却平静多了。无论佟家能不能认下童童,她能为孩子做的都做到了,这以后,孩子无论能否继续跟自己在一起,她都很坦然。 她抱着童童沿着一条宽阔的马路走着,偶尔有汽车经过,虹口区住着许多上海的有钱人,一幢幢的洋楼亮着橘色灯光,在夜色下像一个个堡垒。 回到新安里,因为要去佟家认亲,耽误了方惟许多事,她手脚麻利的替童童收拾好上床,童童抱着她的脖子撒娇,问她:“妈妈,今天你和那个高个子的叔叔在房里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那是舅舅,不是叔叔。”方惟替童童换着寝衣。 “那你们在房里干什么呢?” “妈妈给舅舅讲了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而已。”方惟想了想说。 “哦,那你给我讲一个,我也要听故事。”童童絮絮的说着:“你们只顾讲故事了,我跟着嬷嬷下楼去,看见了一个爷爷,躺在床上,还给我糖吃。” 方惟顿住了替童童掖被子的手,微皱了眉头,问道:“一个爷爷?他和你说话了么?” “说了,说我很像,还说我漂亮。”童童洋洋得意摇头晃脑的说着。 方惟哄着童童睡觉,一边想着,这个佟家,想来是计划好的,佟诚毅留下自己谈话,却让下人带童童去见了卧病在床的佟家老爷子。这些伎俩……她叹了口气。茵茵说过整个家里,唯有大哥可以信托,方惟此时自顾自的摇了摇头。 大概三四天后的一日,方惟上完课,牵着童童走出校门,她们习惯去学校马路对面搭电车回家,未及过马路,一辆黑色汽车停在了眼前,方惟偏头去看车窗里的人,佟诚毅开了车门,欠身露出深不可测的眼睛,道:“方小姐,方便么?送你们回去。”他这样的人,即使询问的话,到了他嘴里,也有股不容拒绝的味道。 方惟住的新安里是个小弄堂,车子开不进去,只好停在弄堂口,车上的人下来步行进去,佟诚毅牵着童童的手,方惟走在他身侧,起先在车里时,因为佟家的态度不明,方惟很是犹豫了一阵,不知该让童童叫佟诚毅什么才好。好在佟诚毅先开口,让开车的司机把前座放着的礼物两色饼干糖果拿出来,自己对童童说:“你叫童童,是么?我是你舅舅。”童童因为自小跟着方惟在学校里长大,向来不惧生人,又见过佟诚毅一次,爽爽快快的叫了一声:“舅舅。”佟诚毅难得弯起嘴角笑了笑。三十年来第一次做舅舅,是茵茵的孩子啊,他没想到还能有见到孩子的一天,他很是高兴。 他抬头看了看搂着孩子的方惟,那天她走后,他去翻看了茵茵的遗物,里面女中的毕业照片上,他依稀认出留着齐肩短发的方惟,那时这个姑娘穿着女中的阴丹士林蓝布校服,同茵茵一样微微笑着,像一朵小小的待开的茉莉花。他有些感慨,他二十岁时被叫回家中接管佟家产业,算是临危受命,十年来这份重担嵌进他生命里去,他成了佟家的家长,再也停不下来。 方惟住的那间房子在弄堂最里面,房东杜太太家的女儿是方惟的学生,算是熟人的缘故,这房子还算宽敞兼有一方小小天井。一路走进去,不时有妇人同方惟打招呼:“方老师回来了!”方惟多半点头回应:“沈太太好,王太太好。”而这些太太们也都会侧目看一眼方惟身旁的佟诚毅,他这样气宇轩昂的走过去,不得不叫她们多看一眼。很快弄堂里方老师家来了个男人的新闻,已经传遍了。 佟诚毅要来一趟方惟家,要看看她住的地方,好判断她和孩子生活的情况,此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这位方老师家应是极少有陌生人来访,不然何以引起这样的轰动。 待方惟开门请他落座,他毫不客气的环顾打量一遍房子,难得这间堂屋宽敞,一色的半旧家具,胜在干净清爽,叫人生出居家的愿望来。佟诚毅抬头看了看一截木制楼梯,偏头问道:“还有楼上?” 方惟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笑了笑道:“没有,楼上房东太太堆了些旧物,我们住在楼下,那边是睡房。”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扇木门。 佟诚毅看了一眼,弯腰招呼童童,道:“童童饿了吧?这个饼干可以打开先吃,去房里面吃好么?”他打算同方惟说一说孩子的事,却不方便当着童童的面。 童童接过饼干桶,拿出一块仰头问他:“你们又要讲故事了么?我也要听。”佟诚毅愕然一窒,抬头看向方惟。 方惟没想到童童还记得当天她随口一说的讲故事,不熟悉的人之间说讲故事总是唐突和尴尬的,她忙解释道:“没有没有,今天我们不讲故事,童童去对过玩一会儿好么?”复抬头抱歉的看了看佟诚毅,哄孩子的话,希望他能理解。 她起身打开大门,对着过道叫了声:“阿香,在么?”对面有个脆生生的声音回应道:“哎,在啊,方老师,”接着有打开门的声音,童童跟着探出头去,很老道的自己喊着:“我要来玩了。”对过门里迎出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佣模样的女人把童童接进去,方惟正要回身却被人叫住了:“方老师,家里来了人啊?”方惟看到新烫了卷发的杜太太立在门里,向她这边张望着问她,她正要敷衍两句,先听到童童声音:“是我舅舅来了。”这杜太太原是怀着打听新闻的心思,一听是孩子的舅舅,无甚趣味,此时又堆出一脸笑容来,仍旧向里面张望着,回道:“哦哟,是舅爷来了,难得的哦。”方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附和的笑了笑。 佟诚毅自顾自的坐在一方木桌边,方惟进来替他到了杯水。两人对面而坐。佟诚毅先开口:“方小姐这里,邻居们很熟络啊。”听不出他的意思,方惟平和的笑了笑,她对现在的生活还算满意,她淡淡道:“弄堂里住是这样的,久了就习惯了。” 佟诚毅点了点头,看着她,白净的长圆脸型,五官都很清秀,眼睛生的美,静若春水,让人觉得亲切的好看。若是养在家里的女子,梨花带雨时定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却有些不同,眼睛里有少有的自信和淡然,似乎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不在她眼里。他停了一会道:“方小姐,我今天来,是代表整个佟家感谢您,把童童带回给我们,您救了童童的命,养大了他,您于佟家有大恩。”他认真说着,字字千金。 方惟有些错愕,她微微皱了皱眉道:“佟先生,您是说,佟家相信我说的话,愿意认下童童。您不用再花些时间,查问一下童童的身世么?” 佟诚毅摇了摇头,侧身拿出一个绛色娟包放在桌面上:“方小姐,那天我说了,茵茵的情况我们知道一些,和你说的基本吻合,又有信物,童童和茵茵幼时十分相像。我们相信这是茵茵的孩子,是佟家的外孙。我们感谢您冒着生命危险救出孩子,无以为报,这些聊表心意。” 方惟看了一眼他推过来的娟包,是金条。她伸手推回去,:“既是这样,我也很感谢您和佟家相信我说的话,我说过,并不需要酬谢。为茵茵也为孩子,请您理解。”她想了想,补充道:“那日,我说我能养活孩子,虽是赌气的话,却也并不是谎话,所以请您收回去吧。” 两人对面相看,两厢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本是一场谢恩的戏码,倒弄得像谈判一样。佟诚毅想了想,收回了娟包,他说:“方小姐执意不收,倒让我们心里过意不去,那这样吧,孩子回佟家这件事,依方小姐之前所说,我们慢慢接触,等孩子习惯了再说,”他低头喝了口水,继续道:“孩子回到佟家,您还是孩子的妈妈,今后您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方惟听了,淡淡摇了摇头,“等孩子适应了,您该送他去读书,去外面看一看,接受更好的教育。等他渐渐长大,您告诉他,他爸爸妈妈的事情,我这个养母的角色可以慢慢退出他的生活。”她不打算与佟家有什么牵扯,找到佟家也仅仅为了孩子而已。她甚至计划,等童童适应了佟家,她或许会离开上海,她有时想,茵茵托付了个孩子给她,是她这一程的使命,等这一段使命结束了,她可以从新开始,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她转头看了看窗外,夜色渐暗下来,外面街道上想起警笛声,最近街面上总是不太平。 佟诚毅微微皱眉,他心里又另一番打算,对茵茵这个同学,他既有感激也有怀疑,她这样坚持着不愿接受酬谢,是否别有目的,他做了多年生意人,对这种不等价的交往,充满质疑。他也跟着看了看窗外,缓缓道:“方小姐独身一人在上海,难免会有不顺利的时候,日子还长,有用得上佟家的时候,您随时开口。”他转头又看向方惟,复问道:“一直没好开口问,方小姐是桐城人么?家里人放心您一人在外么?” 方惟将视线收回来,听他问起她的家事来,她一向不愿与人谈及家人,她的家里最好没有她这个人。她想了想还没回答,他又问:“您能读书留洋,家里应该也是大家族吧?”他用惯了的生意场上的谈话技巧,见她不答,他便追问一句。在许多地方,方惟不是他的对手。 她摇了摇头,顺势低头不看他,回答:“并不是什么大家族,我不是桐城人,家在北方,家里有位大家长,竭力支持我读书,才有机会念大学。家里本来人丁不旺,后来北方战乱,家也就散了。”她避重就轻的聊聊讲了几句,便不再多讲了。 佟诚毅一向有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他沉默着等了她一会儿,她似乎并不怕沉默,仍旧不言。他目光从她脸上掠过,能看清她眼睛上的睫毛。他换了话题:“今天天色晚了,耽误方小姐许多时间。那今后,要麻烦方小姐多带童童来佟家走动。” 方惟浅浅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见佟诚毅已起身,也并不挽留,也起身道:“佟先生事忙,就不虚留您了。” 两厢客气的道了别。 这件认亲的大事,方惟筹划了许久,却原来并不及想象的复杂。自那以后,她每个礼拜天就多了一件事,要带童童去外祖家。去的次数多了,对佟家的人和事也渐渐有了新的认识,与从前茵茵描述中的佟家也有许多不同。 茵茵描述中的佟家,还是佟老爷,佟诚毅的父亲当家,他口中的爸爸,是全家最疼她的人,她的大哥在她眼中是个亲切的学识渊博见识卓然的不可多得的好青年,她不愿待在家里是因为佟夫人,她不是她的生母,所以这个当家太太并不喜欢她,叫她在家里待不下去,她只好出来读书。然而这些年过去了,方惟见到的佟家已是茵茵口中的完美大哥在当家主事,佟老爷因多年前的一场事故,卧床多年不能理事;佟诚毅放弃掉原有的佟家产业,带着佟家举家迁到上海,借助外祖谢氏家族的力量,在近郊开办了棉纱厂和佟氏商行,一人撑起佟家门面,现在已是佟家绝对的大家长。虽与茵茵所说的不一样,这位大哥没有有钱人圈子里的不良嗜好,但他为人处世与亲切确是没有任何关系。 方惟想着,大抵所有的妹妹都是崇拜哥哥的吧,这样的情绪里描述出来的人总是失了真的。反而觉得佟太太是与茵茵的描述最为大相径庭,她初次见到佟家这位大太太,是在佟老爷的房中,这佟老爷早年征战商场,很有一番作为,此时人到暮年,久在病中,变成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没了精气神,对童童的喜爱溢于言表。而佟太太偏胖身材,穿着宝蓝闪花的缎面织金袍子,仍是当家奶奶的装扮,却并不像茵茵说的是个恶毒的后母样子,此时颇有些慈眉善目,当场便拿了个小金锁系在童童胸前。后来的多次见面,这位大太太对方惟总是非常客气的,或许是因为不管家事的原因,据说因为身体不好,管家的事交给二太太许多年了,所以待人都很和气的样子。 佟家内廷是佟诚毅的寡婶儿管事,这位二奶奶常在场面上应酬,虽死了丈夫却活的越发恣意了,因为大侄儿一直没有结婚,佟家里面便是她一人掌管着,这些年下来,她游刃有余长袖善舞,对这不知哪条巷子里冒出来的佟家外孙和养母,总有许多怀疑,要不是大侄儿笃定,她是绝不能如此轻易相信这桩事的,如今外头时局多不好,想扒上有钱人家过活的人可是挖空心思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的,也不知这一向脑筋好的大侄儿犯什么癔症,竟能如此潦草的相信这么个单薄女人说的话,更何况,在她眼里,这些出去做事抛头露面的女子,在男人堆里讨生活的最是满嘴谎言,实是信不得的。她瞥了一眼佟诚毅,无奈这个家要靠着他自然要听他的,她心里暗暗想着,等我绍普学成回来,接掌了生意,那时也轮到我做一做主。 第 3 章 方惟其实平常是很忙碌的,她一向精力很好,除了在学校上课以外,因为精通法文又兼通英语,有家书局常常会请她帮忙做一些翻译的工作,酬劳其实并不丰厚,但因为她自己是希望能够学以致用的,所以也很乐意挑灯完成这些译文。最近接到的译稿里常常出现日文,她不愿放空,所以找了相关的日文书籍,自学起来。 自从童童认了亲,佟诚毅的汽车也常出现在学校门口来接童童,因为童童的介绍,学校里也都知道了方老师有个十分有钱的兄长,方惟一向不愿意多解释与孩子有关的事情,是以教员办公室里始终没人知道童童并非方惟亲生,连与方惟关系最好的顾老师也一直以为方惟是个苦命的独身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她不追问方惟的过去,是两人之间最好的默契,而最近方惟这位阔亲戚,也渐渐的不再是新闻了。 中秋前后,上海街头上多了很多日本兵。学生运动也越来越频繁。新政府的警察天天在街面上巡逻,弄得人心惶惶。方惟也感到班上的学生情绪并不稳定,虽然金校长连连开会强调学校不允许学生集会,但这样躁动的气氛确是如何也压制不住的。 佟诚毅此时正独自坐在办公桌后,厚重的丝绒窗帘被风吹动,时时蹭在他的椅背上,他刚刚拿到了托老聂调查的方惟的所有资料,他已经看了有一刻钟,原来她是方伯儒先生的侄女,方校长应该就是支持她出来读书的那位大家长吧;她不是方三太太亲生,这是她不愿意提及方家的原因么?中间发生了什么,她回国后不久就离开了方家呢?方家虽家道中落,但也不至于像她说的,已经散了,还是在她眼里,方家已经散了呢。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好在这个人并没有别的牵扯。他坐直身子,叫阿四进来,交代他,可以撤了监视新安里的人,他基本上打消了对方惟的怀疑。再监视下去没有什么价值。她只要不影响他要做的事,那她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中秋家宴,佟二奶奶着实忙活了一阵子,因为佟家的二少爷佟诚舒要从香港回来过节,二奶奶更是特别高兴,样样事情都亲自过问的,着意的多添了许多。今年多了佟诚舒和新认下的孙少爷童童,所以家宴特别热闹些。中秋当天一过了午饭,佟诚毅就派车来接,方惟因为并不喜欢待在佟家,童童也渐渐熟悉了佟家安排的奶妈和惯常陪着童童的一个大丫头常青,方惟和童童说好了,他去外公屋里玩,妈妈有事出去一下,等晚饭的时候再回来,童童虽不大乐意,但听说舅舅给他买了冰激凌机,又着急去看,便眼泪汪汪的同意了。 能看出佟诚毅对童童是十分上心的,自相认以来,就常来看望,童童喜欢这位舅舅胜过佟家的其他人。方惟有时想,这大概是血脉亲情的缘故,茵茵终究说的没错,孩子是应该托付给这位大哥的,他对待旁人十分冷漠,待这个外甥却称得上和蔼亲切的。 然而到了佟家,却并不像方惟计划的那样,略坐坐就可以出来,他们家多了位二少爷,大约佟家的事,佟二奶奶是事无巨细的都写信告诉了儿子的,所以佟诚舒初见方惟时就十分清楚她的来历,因为知道她是留法回来在中学教书的女教员,对她很是有兴趣,与她对坐着聊了很多外国的见闻,佟家来往的人家里,几乎没有能自己出来做事的女性,佟诚舒一向厌倦太太们的麻将圈子,也看不上小姐们堆在一起聊些珠宝衣料。方惟的在座,让他觉得这沉闷的家宴前奏有趣了许多,他在港大偷偷参加了进步社,一心想回来大干一番事业,这昏庸软弱的新政府他实在看不上眼,他向方惟打听着上海各大学校的事情,方惟一向话少,因为佟诚毅的态度平常,看惯了主人家脸色的佟家人对方惟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今天看到二少爷对这个方小姐这样热心,免不了多射了许多目光过来。她斟酌着,拣了些相对平常的事情来说,饶是这样,久不在国内的佟诚舒,听了仍是十分有兴趣。 他们两个这样对坐着说话,虽然方惟十分有涵养的保持着距离,但二少爷的热情劲儿冲淡了方惟努力维持的清淡气氛,在座的佟二奶奶早已瞧着不像,死命剜了绍普好几眼,无奈绍普浑然不觉。终于连上座的佟诚毅也被吸引,侧头看了他们好一会儿。 二奶奶实在坐不住,小声吩咐下人,找了个由头叫绍普出去瞧瞧准备的花灯可预备好了,将他支了出去。自己欠身坐到了方惟对面,方惟才舒了口气,又见这位不大有交集的二奶奶挪了过来,她本来起身也想走,此时又被绊住,只好倾身礼貌的听她说话。 二奶奶并不怀好意,她有心要奚落她几句,她想着,可别是绍普的这点热情,让这个女人生出别的心思来,她虚堆着笑脸道:“瞧我我们绍普这刚回来,久不在上海,倒像个外地人了,扰了方小姐半日。方小姐在外面见惯了大世面的,绍普这点孩子气,不在您眼里吧。” 这话,说的露骨,在男人面前说她见过大世面,是说她见过男人的世面么?方惟听她这话不好,只低头喝茶,并不打算和她说什么,因为坐的离佟诚毅不远,二奶奶这话,他听进耳朵里,不觉皱眉,抬手看了看手中茶杯。 二奶奶见她不答言,心中得意,继续道:“哎呀,这些日子方小姐常来,我不得空,倒没认真说过话儿。本来嘛,方小姐和我们这些坐在家里的女人不一样。听说现在学堂里教书,酬劳很少的,方小姐又要养孩子,可够不够用啊,若是艰难,叫我们大少爷贴补些,也是应该的,尽管开口。”她佯装热络的兀自说着。 方惟沉默着,低头看着大衣口袋上的一粒木色纽扣,佟诚毅放下手中茶杯,正要开口。却听方惟淡淡的声音飘来:“多谢二奶奶关心,二奶奶不常出门吧,不知道我教书的学校,是上海的贵族中学,所以酬劳方面也还不错,叫您操心了。”她并不看着佟二奶奶,挪开目光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暗,继续道:“不过,确是不及二奶奶手里宽裕,世道艰难,但家宴仍能办得这样体面。”她这样说,真是打到二奶奶的七寸上,她是替侄儿管家,最怕人说她靡费不知体谅大少爷在外经营的难处。她这样不痛不痒的说出来,更叫她不知该从何辩白。 佟诚毅眼锋扫过他二婶此时僵住的面色,他低头掩饰嘴角浮起的笑意,想不到这个在佟家稀薄的像一团烟雾的方惟,有这样一针见血的眼光,她一向波澜不惊,今天这样有情绪的几句话,叫他忽然觉得,是他没发觉她的精彩之处。 他适时起身,朝方惟道:“方小姐,我才出来时,听见童童在找你。”方惟抬头看他,跟着他起身出去,将二奶奶晾在那里。 出了偏厅,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佟诚毅放缓了脚步,等方惟走到身侧,惯常的声音道:“二奶奶今天的话不好,方小姐别往心里去?” 方惟看了看他,她是不爱与人计较的,她有许多比和这些人多言更要紧的事,她也不惯在人前显露情绪,关于她自己时她总是非常内敛,她含蓄的笑了笑,道:“是我话多了,让您见笑。” 佟诚毅听了,未置可否,继续往前走着,他们之前一直是这样隔山望海的客气话。 她忽然听到他缓缓的声音:“得罪了管家奶奶,方小姐,下次可还敢来?”她微微有些吃惊,他倒从没有这样跟她说过话,这语气像是相熟的朋友之间互相玩笑,她疑惑的抬头看向他,他正微微偏过头来,她看到他眼中有薄薄一层笑意,想来他这么说确是善意的吧,是以方惟并没有回答他,只报以淡淡一笑。这原该是一笑了之的小事。 快走到佟老爷院门口时,她微微停顿下来,似有感叹朝他说道:“还好,孩子是托付给您的。”她抬头看了看他,算是回答他吧。继而她抬腿迈进门里去。 佟诚毅停在门口,并未进去,他看着方惟的背影融进橘黄的光影里。 晚宴开始,佟家人口不算多,因请了谢家的子侄在座,倒也满满当当坐了好几张八仙桌,佟老爷卧病照例不出场,所有的话是由佟诚毅代为转达。他也习惯了坐在家长的位置上,主桌上坐着自家和谢家的男丁,喝酒的男人们趣味相投的坐成一圈。佟家因为只有童童这一个小辈在,佟诚毅特地交代他由方惟带着,也上席吃饭,坐在隔壁女客的一桌,虽是这么说小孩子终究不过应个景儿罢了,先头周妈已经在后面喂饱了童童,所以桌上菜一上齐,童童已坐不住,由常青带着看灯去了。方惟和同坐的女客们不熟悉,她维持着客气和疏离,等着宴席结束。 果然小人是得罪不得的,宴席过半,主桌上面觥筹交错酒酣耳热,谢家有位三少爷谢飞平,大约是喝多了,正拉着佟诚毅高声说着什么。女客这桌已吃的差不多,一时上了米饭来,佟二奶奶为儿子特地加了菜色,方惟却吃不惯佟家的饭菜太过油腻,打算吃一点米饭就告辞的,然而几粒米饭一入口,就发现饭粒是夹生的,她皱眉默默看了看隔壁的人,都吃的好好的,复瞧了瞧对面坐着的春风满面的佟二奶奶,她微微叹了口气,看来只有她这碗饭是夹生的,是二奶奶特地给她准备的吧。佟诚毅说的不错,她以后是应该少来。她暗暗想着,甚至觉得有点好笑。 终于等到散席,几家太太约着去看园子里的灯,方惟则悄悄退出了前院,她避过人群,打算去找找童童,再玩一会儿也该向佟诚毅打声招呼,该回去了。佟家的下人都在前厅忙着收拾酒宴后的杯盘,方惟走的这一侧,没有亮灯,渐走渐暗下来,她有点辨不清位置,好在对面走来个细瘦的丫头提着铜壶,她拦着她:“劳驾,你们家老爷的院子在哪儿?”那丫头生的蛮清秀,十四五岁的样子,黄黄的头发结成两个麻花鞭子分在肩头上,见她一笑:“方小姐可是迷路了?”方惟没想到她竟是认识她的,不好意思道:“没有亮灯,有点认不清了。”“我去给大少爷送热水去,正好经过老爷那,我带你去吧。”她声音细细的怯生生的样子,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酒窝,脸上还有些孩子样。方惟点了点头,难得的和她一路上多说了几句话。知道她叫小艾,四五岁的时候就来了佟家,在大太太屋里干些不起眼的杂活。 一路走着,小艾突然不说话低下了头,方惟正奇怪抬眼看去,佟诚毅正负手站在前方不远处看着她们走来。方惟看惯了下人们对佟诚毅的恭敬态度,从前她家里大抵也是这样。她不知他是何意,许是晚上喝了酒的缘故,他脸上仍有些潮红,换了身家常石青缂丝长衫,夜风里有股俊逸的味道,不那么寒意凛凛。 “方小姐在找童童?”他等她走到跟前,问道。 方惟向他笑了笑,点点头:“大概他玩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不急,让他再玩一会儿吧,我请方小姐有事商议。”他客气的抬手示意她跟着他走。 他把她带到了他的书房里,这间书房十分阔朗,正面是一扇一人高的落地窗,此时拉着厚厚的弹墨窗帘,摆设却简单不似佟家的其他房间满坑满谷的家具,人像是多余的。他引她坐在橡木写字台的对面,向门外叫了声:“阿四,拿进来。” 常跟着佟诚毅的阿四,端了一个青花大盖碗进来,放在方惟面前,佟诚毅不紧不慢的声音看着疑惑的方惟道:“方小姐吃不惯佟家的饭菜吧,我这里准备的点心,权当夜宵罢。”方惟没想到他这样客气,正要推说不用,却听他继续说道:“二奶奶睚眦必报,您不用和她计较。佟家没有让客人饿着肚子回去的道理。”他这么一说,倒叫方惟不好推却,若是不吃,便是不领他的情,要同他家二奶奶计较似的。 她无奈低头笑了笑,揭开盖碗,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她拿起调羹,想了想说道:“您太客气了,这样的小事笑笑也就过去了。”佟诚毅难得的当真笑了笑。 方惟幼时家教严苛,晚饭过后是不允许吃夜宵的,是以一碗馄饨对她来说太多了,她略吃了两个,就盖上了盖碗。她并不知道这碗馄饨让佟家厨房的小唐颇吃了一惊,阿四来传话叫做一碗馄饨送到大少爷书房,他几次回头来向阿四确认,大少爷是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书房里吃东西的,他有这么个怪癖,今天这碗馄饨真是要的稀奇。 佟诚毅注意到她并没怎么吃,却也不好再强求。他找她来商量童童住在佟家的事。他说:“童童也渐渐熟悉了佟家,况且我父亲十分喜欢他,不舍孩子总是两头跑,在我母亲那边设了房间,譬如今晚这样,已经夜深,就住在这里吧。” 方惟并没想到,今晚他们打算让童童住在佟家的,她犹豫着:“孩子突然换地方,可能会不大适应。”但童童终究是他们家的孩子,她不好拒绝,想了想,补充道:“我是担心童童,早上醒来没看见我,会哭闹,以为找不到妈妈了。” 佟诚毅点了点头,道:“嗯,您说的没错,所以我的意思,要麻烦您,这段时间,能先陪着童童住在这里,待孩子习惯了,再图后话。” 方惟听懂了他的话,他这样铺垫好了,叫她没有办法说不,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她回到佟家的,她原不该有什么意见。 她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既然您都安排好了,那我们先试几天,等孩子习惯了,我还是搬回去住,孩子能回到亲人身边,我很放心。” 佟诚毅微微点了点头,他道:“方小姐放心,您随时可以来看童童。”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另外阿四早晚会送您去学校,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多包涵。” 第 4 章 方惟没想到中秋夜竟是住在佟家的,住在佟诚毅的母亲,大太太这边,与大太太的佛堂相邻,窗外有一小片修竹,再往前过了月洞门就是佟家大少爷住的东小院。因为离得近,他周到的送他们过来,童童倒是很高兴,拉着舅舅说了许多话才放他走,然而今天对一个孩子来说确是玩累了,虽照例央着妈妈讲故事,然而故事的开头还没讲完,他就已经睡着了。 方惟此时坐在窗前,看窗棂外乌蓬蓬的一片天,中间虚掩着一轮圆月,这月亮看着看着,像是蓝色的。她怎么会又回到这样的房子里了呢,她不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么?她昏昏的靠在条案上想着,她好像听到女子的哭叫声,是谁被打了,是那个小时候的自己么?那时她也这样哭过吧,不,她读书回来,母亲照例寻衅用烟枪杆子打她,她那时年幼,是不敢哭出声的,不敢躲,躲了会打得更狠,打完了,她默默的回房去,第二天仍去上学。她闭上眼睛,眼角似有泪珠滚落。 随着“咣啷”一声瓷瓶碎裂的声音,她一下子惊醒过来,有男人叫骂的声音,紧跟着有脚步声,她起身把靠着门廊的窗格掩上,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还好,这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关她的事。 所有的故事掩在夜色里过去,第二天,这院子里仍跟昨日一样,什么也没发生过。 许多时候,对孩子而言,住在哪里并没有那么重要,只要妈妈在,就十分安全。童童因为和妈妈一起住在舅舅家,既新鲜又热闹,所以非常配合的放方惟去上课,自己留在外公房里玩耍。 虽然要和佟诚毅同车而行,两人都话少,不说话时总有些过于安静,但这也不算什么,很快被另一种感觉冲淡了。这四年多来,方惟第一次不用带着童童一起出门,她突然有种被释放了的感觉,像一个被关了许多年的人忽然被放出来,可以自由行动,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她这样安静的在佟家住着,至多陪童童在花园里逛逛,佟诚毅一向回来的晚,大概外头的应酬总是设在晚上的。是以阿四总是先送方惟回来,再候着时刻出去接大少爷。 这些日子倒是佟诚舒常跑来找方惟,他自己来怕他母亲要唠叨,所以拖着妹妹宛瑶一起来,宛瑶今年十四岁,长得不像二哥,她小鼻子小眼,透着稚气的模样。此时她偏头听着方惟讲他们学校的学生,最近在排的一出新的戏剧,许多有趣的地方,是她狠狠费了费脑子,也还是觉得想象不出来的。她二哥则有许多话说,绍普提了许多自己的意见,又问方惟学生运动的事,方惟不好多言,拣了些报纸上的事聊聊讲了几句。 绍普却觉得十分热血沸腾,讲了港大学生集会的场面。三个人聚在一起的次数多了,绍普性格粗糙,赶着方惟道:“你也就只比我大两岁,我就叫你名字,叫方小姐也太像我大哥了,你叫我绍普。”方惟笑了笑,说好。 宛瑶有一天见方惟在桌前批改带回来的试卷,好奇的趴在桌边,抽了一张出来看,她看得十分仔细。等方惟批完了一沓。她浅浅笑着问她:“方姐姐,你们有国文的试卷么?我先时也有师傅教的,你给我一份,我也做做试试。”她眼睛小而圆,此时亮亮的。 方惟从试卷里抬起头来,看着她,想了想道:“好呀,我过两天带给你,这几天正好没有国文考试。”她看见宛瑶满意的笑笑,坐在她常坐着的窗前,看她带回来的报纸。 这天她一早和阿四说好,晚上不用来接她,她下课后,有事要迟一些回去。她今天约了书局的曹先生,有一些译好的书稿要交给他,另外她还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曹先生商议。 她到曹先生的办公室,太阳已经偏西了,有夕照射在房间里,曹先生带着金边眼镜,瘦削脸庞,眼睛似乎是为了搭配这张瘦长的脸,所以也又细又长。他朝方惟笑了笑,因为熟悉,没什么客套话,接了译稿,低头看起来。 他略翻了翻,道:“方老师的译文,我放心的。”说着就整沓的放进了抽屉,又起身,去旁边的书架上,取了另一份文稿来。 方惟接过来看了两页,朝曹先生道:“嗯,我会按时交的。”她又看了看他,眼镜后面着实看不清他的眼神。她向前靠了靠,压低了声音道:“您上次拿的文稿,还需要翻译么?我从现在开始,可以翻译。” 写字台后面的男人顿住了,他背光坐着,看不出表情,只听他略沙哑的嗓音道:“方老师不是说,只身带着孩子,不能冒险么?怎么又改了主意?” 方惟回答道:“孩子找到了外祖家,要回到自己家去了,有人能照顾他。我没什么牵挂,能去做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所以这些文稿,我可以翻译,请您相信我。” 沉默了一阵,曹先生拿出另一份书稿,换下方惟手里的,低声道:“有意思的文稿夹杂在里面,你按顺序翻译,完成后我自然能找出来。”他又看了看方惟,道:“一切如常,但千万注意不要让人看见有意思的部分。” 方惟郑重点了点头。 晚上回到佟家时,童童正跟着常青玩跳房子,几个偷闲的小丫头跟着一起,笑得咯咯的。看见方惟,童童就扑过来撒娇着要妈妈抱,闹了一阵,才回房去。 入夜时,方惟安置好童童,独自坐在窗前看书,绍普回港大前,搬了许多自己的藏书来借她看,是以她一下子有了许多英文书。孩子睡着后的时间才是她自己的时间。忽然有人敲门,她有些疑惑,从书中抬起头来,已经夜深,是谁在敲门。 她走到门边,问道:“是谁?” “方小姐,是我,小艾。”一个细细的声音。 方惟打开门,看见中秋那夜见过的那个小丫头,她瘦的很明显,方惟见她手里托着个蓝色珐琅夹子,是和她头发上一样的一只,她反应过来,笑着接过来道:“是我掉的么?你哪里拾到的。” 小艾腼腆的笑了笑,原本有些孩子样的脸庞此时小了一圈,道:“孙少爷玩的地方,我认得出,是和方小姐头上一样的。前面不得空,这会儿才送来,太晚了吧?” 方惟伸手拉她进门来,向她道谢:“多谢你,特地送来给我。这么晚了,你还不睡么?”让她坐了,又认真看了看她,疑惑的问她:“怎么几天不见,你好像瘦多了,是病了么?” 小艾虽勉强坐在方惟对面,仍有些局促,低声回答道:“嗯,是病了几天。”想了想,又怕方惟忌讳,赶着补充道:“现下已经好了。” 方惟看着这个小丫头,和她班上的学生差不多大,她却是朵没有颜色的花蕾,灰色的隐藏在别人鲜亮生活的背景里。桌上有本童童拿来闲看的小画书,讲的一些简易的神话故事,嫦娥奔月、精卫填海。小艾有时替夏婆子看看账票,倒识的几个字,一时看住了,方惟饶有兴趣的问她:“你认识字?” “嗯,认得几个,认不全,这种画册,我爱看。”小艾抬头看看方惟,她对她似乎有种莫名的信任。有时,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并不问前情也不问来路。 方惟起身,在竹木书架上找了找,前些日子,佟诚毅着人送了一整套这样的幼儿画册来,她翻出五六本,放在小艾手里,这些是童童的,她说:“拿去看吧,看完了再来这里换几本新的,我这里有好多,权当是我谢你的。” 小艾看了看,腼腆的笑了笑,伸手接过来托在手上。 “砰砰砰。”短短几声敲门声打断了她们。方惟转头去看,她没有关上房门,这个时候佟诚毅正站在门口,略偏头向这边看过来。小艾一看见他,就机械的站起来,低头做错了事一般小声叫了声:“大少爷。”便匆匆从门口退了出去。 方惟还来不及和小艾说什么,她已经消失在夜色里。她看了看她出去的方向,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头向佟诚毅道:“佟先生,您找我有事?” 佟诚毅脸色淡淡,也看了看小艾消失的方向道:“没什么要紧事,看见这里亮着灯,以为童童还没睡。”他顿了顿继续道:“不想,吓跑了你的客人。”他其实撒了谎,今天这么晚过来完全是因为晚饭时分,他表弟谢飞平特来找他,问他你家有个家常穿着洋装的姑娘,长得实在好看啊,这样美人怎么不同他引见引见。他一向知道这谢老三不成器是个色迷心窍的人物,固然抬着身份呵斥了他几句,却难保能杀的住飞平向往美人的心,终究不放心,忙过了一阵仍是想着过来看一看。 方惟此时却想着这一家人对小艾这样的丫头,大约一向是凶狠的,所以小艾这样战战兢兢,是以语气也凉了下来,道:“正是呢,原想有几本识字的书可以借她,只能等下次了。” “方小姐对我们家的丫头,倒是很好。”他仍站在门口,她也没有意思要请他进去。 “小艾和我班上的学生差不多大。”她想了想,略解释着。转头向里间看了看道:“童童已经睡着了,您要去看看么?” 他长身立在灯影儿里,摇了摇头道:“不了,既然已经睡了,就不打扰了。”他伸手替她把门掩上,转身出了月洞门。 方惟因为接了曹先生的译稿,不便带到佟家来做,只好每天先回自己家,到了九点钟,再匆匆收好,自己叫了人力车去佟家,两头跑着着实忙碌。 有天已过了九点钟,方惟赶着时间要在童童睡前回到佟家,车子跑到一半,前面不知出了什么事,许多巡警,堵了一马路。只好改道走百乐门一带,远远的听见舞曲声看见夜色里的霓虹灯光,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是和方惟不相干的世界,坐在车上,像看电影一般,快速掠过这一片风景,白色灯光笼着珠光宝气的几个人,大约是在路边道别,内中有个穿着银紫色夜礼服的女士,喝醉了,由旁边的黑衣男士半抱着,姿态十分妖娆。上海的白天和晚上是两幅不同的面孔,白天是端庄的学识渊博包容万象的女先生,晚上却可以是浓妆艳抹带着廉价钻石的二等舞女,正像许多男人希望的女人那样,这大概正是上海的魅力。 方惟无甚心思的看着,那个单手搂着女人的男士突然微微转过脸来,佟诚毅这一双眼睛,有种摄魂吸魄力量,方惟被他看在眼里,两人目光相接,车夫很快经过了这群人,方惟的目光被渐渐带远,她不禁在心里一笑,想起佟诚毅嘴角噙着笑意对着那妩媚女人的样子,他大概是把笑在这些地方都用完了,所以在家里总是笑不出来吧。 方惟窗前有棵晚香玉,此时正掉光了叶子,让人不敢相信它开花时也是美丽的模样。礼拜天的下午,方惟正和小艾一起坐着各自看着书,偶尔凑过去教小艾识字。童童让舅舅带去海军公园游玩去了,此时便是难得的清静时光。小艾仰头忽然问她:“方小姐怎么不和孙少爷一起去,听说海军公园里有西洋镜好看的。”方惟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窗外道说:“让童童多和舅舅在一起,等我不在这里时,他就能习惯了。” “不在这里?方小姐为什么不在这里?”小艾眉眼细长。 “我不是你们家的,自然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呀,童童才是你们家的啊。”方惟简单的说着,她是怕说的太复杂了,小艾听不懂。 小艾失望的收回眼神,想起什么,又抬头道:“后天是我们太太千秋,听秋喜姐姐说请了戏班子来,方小姐会在这里吧?” 方惟看了看她笑了笑道:“到时看情况吧,也许会在。” 第 5 章 方惟这几日着实是忙的,学校里开了一场各年级的家长会议,又为学生们组织举办了万国文艺展览,油画、戏剧、音乐表演,一场接着一场。金校长的用意是将学生们从乱世中拉回到校园里来。方惟虽不认同,却也只能和清芳一起前后忙碌着。 这天有两幕法语的独幕剧表演结束,天色已晚,进了十一月,寒意渐浓。方惟和清芳一起走出校园,她不禁裹紧了大衣,清芳怕冷,笼着手道:“一会儿你去佟家么?” 方惟看了看雾沉沉的天幕,回道:“太晚了,今天不去了,正好让童童试一试,如果能习惯,我以后也不用总陪着他了。” 她赶着时间回到新安里,在过道里打电话给佟诚毅,常实接的电话,说去叫大少爷来,却去了许久,方惟等电话的空档才想起,前日佟诚毅曾说起今日要宴请亲朋,为母亲做生日的话,想来是已经开席了。她正是不爱这样的场合,何况是别人家的宴席呢。她庆幸可以不用参加。 “方小姐。”他一贯低沉的嗓音。 “哦,佟先生,不好意思,今晚学校有学生活动,太晚了,我今晚就不回佟家了,常青带着童童也很习惯,让他试一晚吧,若是能自己睡,我也可以不再佟家打扰了。”方惟自顾自的说着。 “嗯,”他沉吟了片刻道:“这会儿还不算晚,叫阿四去接你。”她以为自己只是告知他一声,她想他大概当家当久了,总以为别人是在请示他些什么。 她赶紧回复他:“不用了佟先生,今天是您母亲的生日宴吧,人来人往的就不用叫阿四跑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呃,您的客人多,就不耽搁您时间了。那个,祝您母亲千秋欣喜。”她匆匆说着结束语,叫他不能再有后话。 果然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佟诚毅淡淡的声音道:“那就,多谢方小姐。” 方惟放下电话,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她隐隐觉得这佟诚毅实在不好对付。然而回到房里,这沉沉的安静袭来,房子里第一次没有童童暖暖的嗓音,方惟一下子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坐在桌边,半天回不了神,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着,你把孩子弄丢了。她想起童童出生不久,小小的婴儿分不清昼夜,日夜颠倒,白天睡觉晚上起来哭,她整夜整夜的抱着在床边走来走去的哄他,凌晨时实在太累,靠着床头睡着,孩子像是专门折磨大人一般,她一坐下他就又开始哭了,她马上又醒过来哄他,许多个夜晚,她是这样带大他的,这是她的孩子呢,然而他总是应该回到自己家去的,她反复告诉自己。回到更好的环境里去,佟诚毅有能力给孩子更好的条件,将来他能成为更好的人啊。她这样劝着自己。 她起身,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发现自己哭了,她第一反应是低下头,又马上想起家里没有别人,哭就哭吧,横竖没人看见。她脑子里有个时钟,时刻提醒她下一刻该做什么了。她觉得自己有点木木的,机械的做着事,洗漱好换了衣服,重新坐在桌前,拉上窗帘,只开了台灯,一点灯光下面,她有重要的事情要做,她没有时间悲伤。 然而她今天翻译的这一篇着实复杂,夹着大段的日文,她微微皱眉,通读了几遍,仍然拿不准意思,心里颇有些着急。却听见有人“砰砰砰”,在敲她的门。她一惊,迟疑着,不确定的又等了等,又一阵“砰砰砰”。 她立刻迅速的收起桌上的文稿,收进抽屉里,顺手锁上了钥匙。关了台灯,借着月光,开了大灯,她谨慎的走到门边,略大声些问道:“是谁?” “妈妈,是我。”童童哭着叫着妈妈的声音。 方惟乍听如梦里,她慌忙打开门,看见童童鼓鼓的哭着的小脸,正从佟诚毅怀中伸出两只小手来,要妈妈抱。 她看见童童哭着的哽咽着扑倒她怀里来,问她“妈妈,你不要我了,把我扔出去了?” 方惟被童童的话说的,流过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把童童抱在怀里,一遍遍解释:“妈妈没有,没有不要你啊,今天太晚了,妈妈以为童童睡了才没有回去。妈妈错了,妈妈以后多晚都回去好不好?不哭了,不哭了。” 童童紧紧抱着方惟的脖子,仍拉着哭腔,方惟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喃喃的在他耳边解释着哄着,童童穿着贴身的棉毛衫裤,想是从床上直接被抱出来的,方惟抱着童童,缓缓踱到圈椅旁,偏过身伸手想去够椅背上搭着的一件绒线衫,要给童童披在身上,一时抱着孩子不方便,够了两次都没拿到,佟诚毅欠身过去,他长手长脚把那件绒线衫递到方惟手里。 方惟才想起送童童来的佟诚毅,她忙着孩子,竟还没顾上看他一眼。她眼睛里还盛着泪水,抬眼看他,抱着童童不方便招呼他,只朝他勉强笑了笑,示意他坐。他看着她哄着孩子,童童渐渐哭声停止了,在方惟怀里安心睡着了。她仍抱着他,渐渐踱进房里去。他自己坐在方桌边,松了口气,前面童童实在哭得撕心裂肺谁也哄不住,他也没想到孩子对妈妈的依恋可以到这种程度,童童不让周妈抱也不要常青,只要他抱着,但仍是哭着要回家找妈妈,渐渐哑了嗓子,他实在听不下去,扬声叫阿四备车,顾不上换衣裳,把童童裹在大衣里,自己开着车,带来找妈妈了。 屋里安静下来,可以模糊听到房里方惟哄孩子的声音,轻柔的像梦中呓语,直穿进人心里去,他有点恍惚,他想大概是太晚了吧。 方惟把睡着的童童轻轻放在床上,他现在长大了,放下自己扭了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心的睡去了。方惟想起童童小时候,大约不满周岁的时候,总是放不下来,一放下就醒了,总要一直抱着,抱得她腰酸背痛的,她却觉得那时很幸福,孩子是属于她的啊。 她愣神了一瞬,蓦地想起外面还坐着佟诚毅,她抬起双手揉了揉眼睛,顺便把眼泪擦擦干。 她从房里走出来,见他坐在平常吃饭的方桌前,一贯严肃的表情,今天在她看来却不那么冷漠了,她抱歉的朝他笑了笑,道:“是我太着急了,把孩子吓着了。是不是哭闹了一阵,让您这么晚跑一趟。” 他未及开口,外面响起一阵长长的警笛声,这时候居然戒严宵禁,两人同时抬头看向窗外,不知出了什么事,佟诚毅走到窗前,撩开窗帘向窗外灯光处看了看。 方惟也跟着张望着,这套房子在弄堂深处,外面街面上的声音听不真切,隐约有警车经过的声音。此时宵禁,那佟诚毅怎么回去呢,她一时也没了想法。 外面的声音渐息,但仍有灯光,看样子有巡警在路口设了卡。佟诚毅放下窗帘,回头看着方惟,两人都沉默着,他凝神想了想,先开口道:“看来今天走不了了。”他复抬手撩开窗帘看了看,道:“外面巡警堵了路口,”他回头向方惟道:“只能在方小姐这里打扰一晚。” 方惟没想到今晚要留宿佟诚毅,她这里向来没有什么人来,更没有人留宿,也只有清芳有两次玩晚了,和童童三个人挤在一起睡,倒十分有趣。然而佟诚毅这尊大佛,要怎么安置呢?她有点错愕,想了想道:“那,佟先生如果,呃,不怕孩子吵的话,您和童童一起睡吧。”她说着朝房里的床上看了看,她这睡房里只有这一张床而已,虽是个双人床,却是旧式的,并不宽敞。 他顺着她看的方向看过去,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问她:“那,方小姐呢?”他是问她怎么睡?还真把她问住了,她压根也没有想好,她这里没有客房甚至没有别的床铺了。 她迅速思考着,是去隔壁杜太太家借个房间么?实在不好,这房东太太是个掉进钱眼儿里的人,但凡她这里有个动静,杜太太总要来探听一番,若说有人留宿,也许明天就要来谈涨房租了,还会宣扬出许多无中生有的花边故事来。 佟诚毅并没打算占用方惟的床,他四下打量了这个不大的客室,顺便瞟了一眼迟疑着的方惟,总是看她胸有成竹的样子,此时的模样倒更可爱些。 他指了指西窗下的一张小竹床问她:“那张床可以用么?” 这种弄堂里的房子一般是没有西窗的,一间挨着一间,开不了多一个窗户,好在她这间已到了尽头,有一扇不大的西窗,西窗外挨着一篇小小的荒草地,再向外是一条天然小河,夏天的时候,她特买了一张丈把宽的小竹床摆在那,晚上可以和童童乘凉,一起看萤火虫忽明忽暗。 入了冬,竹床上零星摆了些童童的玩具,看起来实在不像一张床。她被他提醒了,反应过来道:“哦,可以的。那张床可以用的。”她走过去俯身收拾上面的物品,一边回头道:“那您和童童暂且对付一晚吧,童童现在大了,晚上不大会闹了。” 佟诚毅负手站在她身后,道:“有多余的被子吧?我睡这里。” 她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身问道:“您睡这里?”想想觉得不大好,补充道:“您还是和童童睡吧。” 佟诚毅一向不爱多言,看了看她,简单道:“我不惯和孩子睡。” “哦,”方惟有些为难,她做不出寒暄客气的那一套,所以只好抱歉的说:“那,您大概会睡不好吧,我这里一向没有人来,所以没有准备客人的地方,真是抱歉得很。” 她说的很真诚,他向她笑了笑道:“没什么,今天是特殊情况,是打扰方小姐了。” 一时安置妥当,重新关了灯,夜色覆盖上来,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方惟躺在床上,却有些睡不着,倒不是因为家里多了一个人,而是安静下来,她想起她的译稿,她每天都定了量,按时按量完成,今天耽搁了,她放心不下。 她等了等,又看了看时钟,快要12点了,她悄悄起身,没有开灯,点了根蜡烛端在手里。 走出来,向西窗方向看了看,一团昏黄的光晕里,十分安静,那人应是睡着了。她重新坐在书桌前,开了抽屉,拿出文稿,欠身取了一本日文书,悄无声息的,埋头进她自己的事情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吃力的勉强快要译完今天的任务,略舒了口气,忽然觉得身后有团黑影,烛光似乎被挡住一片,她心里一惊,抬头去看,佟诚毅不知何时立在她身侧,他一双眼睛射着凌凌的寒光。她心砰砰直跳,撞在胸腔里直把她整个人撞的要发起抖来。 她下意识的抬手想压住桌上文稿,佟诚毅已先一步伸手抽了出来,拿在手里,方惟立时站起身,伸手去抢,她此时并不知道自己也同样双目露着寒光。然而他身量高,一扬手,她没拿到。 他朝纸上瞟了一眼,语气带着沉沉恶意道:“方小姐,翻译的是反动言论。” “不关你的事!”方惟此时却异常冷静起来,再次伸手道:“给我。” “新政府在到处封杀这些言论,方老师不知道么?”他仍抓在手里,偏头质问她。 她怒目盯着他,并不打算回答他,两人僵持着。方惟努力克制着飞快的权衡着利弊,面前这个人,绝不是能理解这件事人,但也许认真论起来,他这样的人也未必会真的关心国事,既是这样,不与他撕破脸,也许还能糊弄过去。 她竭力让自己缓和下来,缓缓坐回椅子里,向他道:“佟先生误会了,这只是一本外文杂志的一段,并不是什么反动言论,我因为觉得这一段文法特别,所以自己试着转译过来看看罢了。” 他不置可否的看了她片刻,转而态度模糊的问她:“哦,是这样么?” 她想他是不会相信的吧,但她却得硬着头皮演下去,她赌他不关心这些事,本来嘛,他是个商人啊,关心赚钱的事才对。 她努力朝他笑了笑道:“佟先生要是有兴趣,我誊一份送您吧。” 他听完,不屑的看了看她,简短道:“不必。”她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刻,他眼中有风暴来袭,然而过了一瞬,他却抬手把那张纸拍在桌上。转身阴沉道:“方老师真是兴趣广博。” 方惟看了看桌上的文稿,松了口气,手仍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她迅速收好译稿,吹熄了蜡烛。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好,方惟隐隐的担忧,佟诚毅是否会去告发这件事,反复斟酌,这在他的世界里应该是件不相干的人的不相干的小事吧,他能这么想么?她想只能等等看了,若他没有动静,再图后话吧。她忧心忡忡,整夜没有睡好。 佟诚毅思虑的却与方惟不同,他为今天的发现忧心,她为谁工作?她的这些文稿从哪里来?发到哪里去?她从事这些事多久了?她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他原以为老聂那里拿来的资料足以让方惟在他面前是透明的,现在看来并不是。 然而,也并非都是坏消息,从她翻译的这些文稿的论调来看,几乎可以肯定,和他不是敌人,不是敌人就好,他不自觉的在黑暗中向睡房方向看了看,除了这些疑问带来的担忧,似乎还有些什么,他来不及分辨。 他是习惯了暗夜独行的人。他想起她对着烛光,单薄的一个背影,他想也许是他生出的一点恻隐之心。他皱着眉,微微侧过身去,被子里一阵隐隐的玫瑰香,淡淡的,是她天井里种的那丛玫瑰花的香气吧。 佟诚毅浅眠,略有动静就会醒,已经有几年,他自己渐渐习惯了。入了冬,天光蒙蒙,方惟习惯早起,烧了热水煮了粥,完成着许多个清晨要做的事。佟诚毅在一片灰蒙蒙里看到灶披间的黄色灯光和穿着连身长裙的方惟悄然进去忙碌的身影,心里蓦然升起一片安宁的感觉来。 因为他睡不好,常年跟他的人都知道,整个东小院一到晚上总是静得悄无声息,此刻佟诚毅突然觉得,也许并不是寂静无声才是最好的睡眠环境。 第 6 章 这会儿是下午三点来钟,天光大亮,这家叫丽花苑的跳舞场里却是霓虹灯影,半遮半掩的夜晚时光。头等的舞小姐还没上班,舞池里只有寥寥几对,慢慢摇着意兴阑珊,似乎跳舞也并不是他们最想做的事。 佟诚毅和老聂坐在角落的沙发里,各自抽着烟,像两个正在谈生意的投机商人。秦老板穿着墨绿的缎面旗袍,她本就生的不黑,揽了这宗生意后难得见太阳,就更显得皮肤柔白,她前凸后翘是这里的活招牌,此时端着酒杯一扭身坐在佟诚毅身旁,活像一只刚出锅的糯米粽子。 “佟老板今天好兴致,有些日子没来了,再多坐会儿,我们丽岚六点准时上班。”说着朝佟诚毅暧昧一笑,眼锋里射出几道挑逗的光芒来。 佟诚毅欠身朝烟缸里弹了弹烟灰道:“好啊,我和老聂还要坐一会儿,秦老板先忙吧。” “行,你们谈吧,做生意要紧。”糯米粽子善解人意的起身来妖娆的扭到舞池另一边去了。 “都查清楚了,既然是个进步组织,我叫守田那里注意多保护吧。这个方老师,跟其他的方面没有牵扯,是你想多了。”老聂说着,他不像佟诚毅穿着西装革履,他惯常穿着一件浅灰色长衫,八字须,面色有些黝黑,像某个商会里的算账先生。他伸出手去端着酒杯细细抿了一口。放下酒杯,向前倾着身子,向佟诚毅道:“不过话说回来,绍原啊,这个方老师有进步思想,又会多国语言,正是我们需要的人才,我们可以把她吸收过来,你说呢? “不行。”佟诚毅本看着一团烟灰沉思,听他这么说,立时否决了他的提议。 “为什么不行,我们都查过了,她没什么问题啊。”老聂不解的问。 “她,”佟诚毅凝眉想了想说道:“毫无经验。” “哎,”老聂摇头道:“谁是生来有经验的,在斗争中学习经验嘛。我觉得可以试试。” “不行。”佟诚毅抬头看他一眼道:“她独身带着个孩子。” 老聂听了,半晌叹了口气,似乎也有点为难,但仍坚持道:“孩子,也算是个掩护嘛,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佟诚毅倾身在前面的烟缸里掐灭了烟头,一阵青烟升起,他看着这阵烟,皱眉缓缓道:“这孩子不是她的,是我妹妹的。” 老聂愣住了,那阵烟气散没了,他又向前倾了倾身子,压低了嗓音道:“你是说,是宛茵同志的孩子?” 佟诚毅微微点了点头。 “你找到那孩子了?当时忠实同志只留了“子出生,已送出”的信息就牺牲了,我们断了消息,实在找不到这孩子,你是怎么找到的?”老聂一脸惊疑。 佟诚毅是不愿回忆这一段的,许多个晚上,他躺在枕头上不能睡去,茵茵是被他带进了这个圈子,她出了事,都是他的责任。父亲由此一病不起,佟家的生意也断了活路。他多少个晚上坐在书房里一夜到天亮,但他从没后退过,他是能负重前行的人。 “不是我找到的,”他说:“是方惟带着孩子找到的我。”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此时盛着一些悲伤,他低了低头,不愿让人看见。他简短的讲了讲方惟带出童童的故事。 老聂听完沉默了良久,他直起腰靠在沙发背上,长叹了口气。末了惋惜的感叹:“这位方小姐真是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姑娘。” 佟诚毅听了,深深皱眉,老聂这样评价她,不,她不是他说的那样,他把她说成了个女战士,她不像女战士,她像一团温婉的烟雾,她看他时总带着避世的拒人千里的意味。她像一段春藤,柔韧而有生命力。他认真的想着。 “老聂,她是方伯儒先生的侄女,但她为什么突然离开方家,之后和方家再没联系,你帮忙再查查清楚。”佟诚毅也坐直了身子。 老聂点了点头,说道:“这些事,涉及到家族秘辛,一般也不好打听,容我些时候,再等等吧。” 后来又谈了谈码头的事,佟诚毅抬手看了看表,快六点了,他在酒杯下压了几张钞票。起身和老聂出了丽花苑。 他车上放着带给童童的栗子粉蛋糕,这个时间点,他正有些犹豫,方惟的学校是五点半放学,此时不知她是否已经出了学校。他想了想,还是直接去新安里吧。他发动了车子。 因为他来的次数多了,弄堂里倒不再有人盯着看。走到最里面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她还没回来?他想着。 此时下起了雨,这种石库门的房子,几乎没什么廊檐,佟诚毅斜靠着门框,方惟抱着童童回来时,他大衣上滴满了雨水,黑沉沉的一片。 方惟忙开了门,请他进去,抱歉的解释:“今天有个学生耽误了时间,回来晚了。” 他没说什么,进门脱了湿透的大衣,她伸手接过来,晾在书桌前的窗边,回头看他里面穿着的一件浅色衬衫,似乎也湿了,却不好再脱,很是过意不去,想了想道:“我给您一把钥匙吧,”她转身在旁边的五斗柜里拿出一把钥匙来:“这样,您进出来看孩子方便些。”她递给他,满怀歉意的说:“像今天,让您在外面淋雨,要是要染了伤风。。。”她没说完。 他正给童童看带来的蛋糕,抬眼看向她,打断道:“一点雨水,不要紧。”虽是这么说,钥匙却接下来了。 自从上次深夜送童童回来之后,童童就再不愿意回佟家了,无论方惟怎么哄,也不肯。所以方惟和佟诚毅商量,先缓一段时间吧,孩子大概是被吓怕了。然而佟老爷却是等不得的,他枯燥的卧病生涯里,外孙的到来,是一道阳光,这会儿阳光不见了,打回原来的一片萧索,他忍不得。他天天催着儿子:“绍原啊,去接童童来啊,怎么不见童童来。”佟诚毅向他解释着孩子依恋养母,不肯来,他便换了话头:“绍原,去接方小姐和童童一起来,请她住在家里,她要什么都给她嘛。你请不来么?你天天去请,总是请的来的嘛。”是以,把佟诚毅逼得没法,他只好真的三天两头的来。 其实,渐渐的,他自己是愿意来的,而且是在六点前后就来,因为有一次这个点来,方惟正做晚饭,先时他总是来得晚些,过了晚饭才过来。那次正是吃饭的时候,方惟客气的请他一起,说没什么好吃的,请他将就。童童拉着他一起坐在桌边,不无骄傲的朝他说:“我妈妈做饭最好吃的,弄堂里数第一,舅舅尝尝,舅舅吃了就不想走了。”说得方惟有些尴尬的伸手捏了捏童童的小鼻子,转身去了灶间。他便留下来一起吃了晚饭,方惟做的家常小菜,干烧黄鱼、炒白菜,一碗热腾腾的肉皮汤,因为佟诚毅在,她特地多做了个豆干烧肉,算是待客。 方惟这里人少,青花碟子碗盘都小,摆在桌上看着精致清爽,香气扑鼻。她客气的请他先吃,说:“手艺不好,您随便吃两口吧。”这话实在是谦虚的话,方惟这人,对待许多事情都很认真,像她伯父说的,这孩子有颗愿意深究的心,是能做的成事的人。厨房的这些事,她也是认真研究的,隔壁的阿妈做了一辈子菜,虽然手艺也好,可能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鱼头要过了油才能不腥,她却是把其中的道理到了弄得明明白白。所以方惟对偶尔来吃饭的清芳说:“比这更难的事情都能做好,何况只是烧饭这点事。” 佟诚毅一向对吃食不大讲究,好坏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口吃的,吃饱而已。是以在方惟这里吃了饭也并不觉得什么。然而隔了几天,当小唐端了一碗飘着油花的腌笃鲜给他时,他只看了看,忽然想吃一种味道,认真想了想,他想起方惟做的那几道菜。 那以后,他便常常在六点前后来。 方惟自那夜被佟诚毅发现了译稿之后,总有些隐隐的担忧,但好些天过去了,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她渐渐放下心来,她想,这件事不在他眼里吧。但也多少有些感谢他的宽容。对佟诚毅她总是敬而远之的,这件事后,他们似乎又有了种特别的默契,这点默契里又生出一点信任来。 因为童童闹着不肯再回佟家去,方惟自责自己那天太过激进,吓坏了孩子。现在倒害得佟诚毅这样不断的两头跑着,她又多了些歉意。他这些日子常常顺便来吃饭,她也常常做饭给他吃。 今天又害他淋了冷雨,她转身去灶间煮了碗姜汤来,放了红糖,她端出来时,看到佟诚毅正给童童切栗子粉蛋糕,她忙拦着他:“不要给他吃了,马上要吃饭了。” 童童马上撅起小嘴,看着方惟。方惟把姜汤放到佟诚毅面前,脸却对着童童说着:“不许吃。” 佟诚毅看了看面前的这碗热气腾腾的汤,一股辛辣的老姜味道飘出。他微不可察的偏过头去,对方惟道:“给他先吃一点,小孩子,哪里等得。” 童童一听,得意的朝方惟看了一眼。 “你倒找到靠山了。”方惟无奈。转身要走,却被佟诚毅叫住了。 他说:“方惟,我不喝这个。”他看了看面前的姜汤,又看她。 “这个,”方惟解释道:“着了凉,姜汤驱寒,不容易伤风。” “嗯,我知道。”他说:“我不爱喝这个。”他毫不避讳的说着,自己伸手端起来送回到方惟手里。 方惟接过来,有些愕然,她说:“那……” 他想了想,看着她说:“有酒么?倒杯酒来。” “酒!”她想了片刻,“有的。”她点了点头,端着姜汤回到灶间,却有些为难,酒这个东西,三六九等,好坏不同,她对这些不懂。中秋的时候,清芳曾拿来一瓶白酒,她本来打算烧菜用,清芳把她一番耻笑,用她的玫瑰花干和半斤冰糖,做了一瓶玫瑰烧,放在五斗柜上,有些日子了,她已忘了,此时想起来。她拿这泡着玫瑰花的甜酒来招待佟诚毅,总觉得有些不妥,却实在没有别的酒了,聊胜于无。 佟诚毅倒并不嫌弃,她踌躇的拿给他,他接过来看了看,一笑道:“你做的?”方惟摇了摇头说:“一个朋友做的,我是觉得好看,放在柜子上。”确实好看的,玻璃瓶里玫瑰花干浸足了白酒,焕发出浓烈的红色来。她补充道:“不知道好不好喝,您尝尝吧。” 他果然倒了一碗尝尝。 等菜做好端上桌,佟诚毅抬手倒了一碗酒推到方惟面前,方惟忙扶着碗推辞:“我不会喝酒的,你看我这里连酒杯都没有,真是不好意思。” 佟诚毅并不为所动,看着她道:“没有让客人自己喝酒,主人却看着的道理。” 他这么说着,也确是这个理,方惟为难的看着面前的酒碗,也并不是一口不能喝的,只是她量不好,一点点就容易醉,而且她素来不热心交际也没什么应酬,酒场上的规矩不大懂,所以便一概回说不会喝,也免了许多麻烦。 “这玫瑰烧是甜的,好入口,你喝两口应个景吧。”他大度的笑笑,对她说。 “好。”方惟腼腆低头,但也爽快的答应了。方惟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总是腼腆的,像个女中学生,大概因为毕业后就一直在学校教书,总是脱不掉的学生气。 他们这饭桌上安静,两个话不多的人,佟家家教食不言寝不语,佟诚毅端着架子,做着一家子的表率,除了应酬以外,家常吃饭是不大说话的。外头雨声渐大,啪啪的打着窗户。 佟诚毅一碗酒喝完,看了看方惟,方惟面前似乎还是那一碗酒,她一向自持,喝酒失态喝酒误事的事是不会在她这里发生的,她当真只喝了两口,佟诚毅说的没错,这酒好入口,但后劲儿也大,饶是只喝了一点,方惟这许久不碰酒的人,还是红了脸,她自觉脸上烧起来,被佟诚毅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抬手捂了捂脸,手冷脸热,她替自己解释道:“我是不会喝酒,一点点就会脸红。” 他看着她,笑了笑,伸长手臂替她把酒碗挪到一边,:“喝一点就好,挡挡湿气,吃饭吧。” 等吃过了晚饭,收拾停当。方惟从灶间出来时,看见佟诚毅正和童童凑在一起,解九连环。她看了看钟,时间不早了,这样下着雨,是不是该提醒他早点回去呢,她正是犹豫,忽然想起什么,她打开窗边书桌的抽屉,取出一份国文试卷来。微笑着递给他,见他伸手接了,说道:“这是上次宛瑶向我要的国文试卷,说想做来试试,我帮她拿了一份,您回去的时候带给她吧。” 他略翻看一下,抬头向她道:“还是你拿给她吧,我和童童约定好了,这个礼拜天来接你们,正好是宛瑶生日,请了一台木偶戏来家里,童童也爱看。”他说着,又转头看了看童童。 童童正有些犯难,睁着圆圆的眼睛,向方惟请求道:“我要妈妈一起去,好不好,妈妈?” 方惟见童童终于松口愿意去佟家了,自然也高兴,点头道:“好,妈妈陪你一起去。” 童童听完笑了,露出两边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佟诚毅看着他,一阵恍惚,这是茵茵笑时的模样。方惟看他突然沉默,她懂他在想什么,这些日子以来,她渐渐对他改变了看法,他并不是个冷漠的人,起码他是个好舅舅,那自然曾经也是个好哥哥。 她轻轻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不想打断他,他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她问他:“笑起来时特别像?” 他看着她,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他抬手把那套试卷递回给她,方惟却并没接着,她说:“还是您带回去吧,您顺便给她,不用等到礼拜天了。” 他复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道:“你是怕二奶奶有什么话说吧,所以叫我带回去。” 方惟没想到他这样不婉转,抿了抿嘴,也坦诚道:“宛瑶说,她母亲不赞成她念书,既是这样,自然也不愿看到她尝试这些。若说是我给她的,到时生出许多话来,我也不愿平白担这罪名。” 佟诚毅听完不觉一笑,忍不住逗她:“你横竖也得罪过二奶奶了,还怕什么?” 她究竟是聪明的,并不顺着他的话头说,抬眼看着他道:“所以您带回去给她,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仍是嘴角含着笑意,无奈的点了点头道:“好,我来带回去。” 他走时已九点多了,天气阴寒,她撑着伞送他到弄堂口,她看他穿着没有干透的大衣,仍是有些担心他会伤风。 他却对她说:“赶紧回去吧,天气太冷。”他拉开车门上了车。 她向他笑了笑,说:“您走好。”便退回弄堂里,看他发动了车子,徐徐开出去才转身回去。 他的余光看着她消失在一片黑暗里,却突然觉得一阵失落。 第 7 章 方惟以为这礼拜佟诚毅应该不会来了,然而今天是礼拜五,她领着童童走出校门时,看到佟诚毅的车子正停在不远处。 但她没有马上过去,不远处清芳正招手叫她:“方惟,方惟,这边。”她向佟诚毅车子方向看了看,伸手指了指清芳,示意有人叫她。她拉着童童向清芳那边走去,清芳和她大哥站在一起,顾家大哥早年在日本学医,学成归国,就在自家门口开了一家医馆,叫顾氏医馆,他常常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此时却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西装,站在清芳旁边,微笑着看着方惟走过来,他是向来和煦的,总带着股书生气息。 方惟微笑着叫了声:“顾大哥,来接清芳么?” 他笑着点点头:“来接她,也顺便给你带两本书。” “你上次不是说要找两本日文的书么?咱们图书馆没有,我想起我哥有啊,瞧,我让他找出来了。”清芳说着,从他大哥包里拿出两本灰色封面的书来,递给方惟。 方惟接过来看着书的封面,确是她一直想找的那两本,心里着实感谢他们,对顾庭相道:“多谢顾大哥。” “哎!你要好好感谢我,是我让我哥找的呢。”清芳个性活泼,拉着方惟看她。 “自然也是感谢你的,你哪天跟我回家吃饭吧,我做好吃的给你。”方惟笑着对她说。 “哦!那我可是要点菜的,你可不许脱赖。”清芳和方惟要好,向来什么都说。 他们说着话,佟诚毅已下了车,朝这边走了过来。 清芳朝方惟身后看了看,道:“方惟,那是找你的么?”佟诚毅向来来接方惟和童童总是坐在车上,并不下车,是以来了多次,清芳也没见过他。 清芳偏头看着,心里猜测着,这个穿着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应该就是方惟的有钱亲戚吧。 方惟回头看他,也略有些吃惊,她马上想自己是不是在这耽搁太久了。他走到她身侧,很熟稔的问她:“遇到朋友?” “哦,是我办公室的同事,”她看看他,向他介绍道:“顾老师,教音乐的,会很多种乐器。”她笑着看看清芳,清芳听了很满意。 她马上笑吟吟的向佟诚毅道:“你好,你是方惟的大哥吧,童童的舅舅。”她自来熟的说着,又向旁边的顾庭相看了看,介绍道:“这是我大哥,顾医生。”她嘻嘻一笑,眼睛也弯弯的,是个很娇俏的姑娘。 佟诚毅听她说着,微笑着没说话,顾庭相伸出手来与佟诚毅握了握手,他说:“你好,方先生。” 方惟听他这么叫,正想纠正他,却听佟诚毅自己说道:“我不姓方,姓佟。” “哦,那不好意思,是佟先生。”顾庭相有些错愕,忙改正了称呼,他想了想问道:“那您和方惟不是本家咯?” 佟诚毅偏头看了看方惟,点了点头道:“不是。” “哦,不是本家的。那你对方惟和童童真好,常来接他们啊。”清芳感叹着。 佟诚毅只笑了笑,没说话。 清芳没有注意到她大哥十分认真的又看了看方惟。 他看方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态度,想了想说道:“清芳和方惟两个人最要好,常常凑在一起,所以我们也都很熟的。” 佟诚毅一笑,只缓缓说道:“看得出,令妹活泼爽快,性格很好。方惟和孩子多蒙你们照顾。” “您客气了。我们是朋友之间,互相照应,都是应该的。”顾庭相笑着说。 几人又聊了几句,互相道了别。童童伸手要舅舅抱着,方惟跟着佟诚毅上了车。 车上,佟诚毅瞟了一眼方惟手里的书,问她:“你也懂日文?” 方惟摇了摇头,看了看手中的书道:“不太懂,所以找了书来学,顾大哥从前在日本学医,他有许多日文书,清芳帮我找了两本。” “哦!”他没再往下问,他想是她的那些反动文稿里有日文的部分吧,所以她在努力学习。 “顾医生,看起来年级不小了,他有家室么?”他停了一会儿,似乎随口一问。 “顾大哥么?”方惟想了想,接着道:“好像听清芳说,她有个准大嫂,是和她大哥订了婚的,在苏州老家,但也一直没听说他们结婚。”方惟说着自己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为什么?” “订婚…”他若有所思的想着,又问道:“他们知道童童的身世么?” 方惟又摇了摇头:“不知道。” 他开着车,回头看了看方惟,问道:“你没告诉顾老师么?” 方惟沉默了一会儿,道:“没有,我从不和别人讲童童的事。” 佟诚毅听着,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转天到了礼拜天,佟诚毅的司机阿四,一早就出门去新安里接孙少爷。他是佟家老管家乔福的小儿子,他打小就跟着大少爷,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但他跟他们倒不亲,他进进出出跟着佟诚毅,他成了整个佟家和大少爷最亲密的人,有时连大老爷大太太都要向他打听大少爷的事。他跟着大少爷,学了许多东西,开车、识字、用枪。他就愿意这么跟在大少爷身边。 到了佟家大宅,阿四引着方惟和童童,直接去了二奶奶的院子,宛瑶正站在门槛里等他,穿了件锈红色大衣,白色的兔毛领子,正是个爱过生日的年纪。她见了方惟,高兴的迎上去,伸手挽着方惟手臂亲亲热热的叫着:“方姐姐,我央了大哥一定请你来,大哥说他已经约好了,所以我一早就在等你呢。” 方惟浅浅笑着,她一直奇怪,这一宅子老旧的大人们,怎么倒养出绍普和宛瑶两个活泼灵动的孩子来,像是幅一板一眼的工笔画上,陡然镶了两个写意的人物。方惟弯腰把童童抱起来,童童把手里拿着的一个妃色小包裹举着,按方惟教的话,甜甜的说着:“小姨,祝小姨千秋驻笑颜,日日都开心。这是我和妈妈的贺礼,请笑纳。” 几个大人都被童童模仿大人的样子逗笑,正说着话,佟诚毅从回廊走来,穿着家常长衫,叫人觉得多了几分亲切。宛瑶正和方惟抱怨,说起今天家里请了一台木偶戏来,见到始作俑者,瞥了佟诚毅一眼道:“方姐姐说说,我都这么大了,我大哥还是把我当个小孩子,现在谁还爱看这个,这横是请给童童看的吧。” 方惟看了看他们兄妹,淡淡笑了笑说:“大约,在你大哥眼里,你总还是个孩子吧。”佟诚毅听了也一笑,说道:“先头问你想要什么,是你自己不说的。我安排的,你又看不上。”他说着看了看宛瑶手里的东西,问道:“这是什么?”偏头又看了看方惟,接着道:“你方姐姐,送你什么?” 这一问,宛瑶立刻换了副笑脸来,一只手拆了包裹的一角,掀开给佟诚毅看,道:“方姐姐送我的玫瑰水,你看,这白瓷瓶子多漂亮,是方姐姐自己做的呢,你闻闻,真真是玫瑰香。” 佟诚毅凑近看了看,复抬头问方惟道:“你还会炮制香料,倒能开个水粉铺子了。”虽语气仍是淡淡,但他自来极少与家中女客多说话,更难得与人调侃两句,宛瑶听了微微讶异的抬眼看他们,更让她有些惊讶的是,方惟神态平常,似乎并不觉得什么,只腼腆讲起“从前上学的时候,有个教授讲蒸馏离析的原理,拿花草蒸馏做例子,我所以学会了做了玩的。想来宛瑶不会嫌弃,所以才敢拿出来。”她说完,不自觉的笑了笑。 宛瑶忙说:“哪里会有人嫌弃这么好看好闻的东西,方姐姐会的东西真多。”方惟一向怕人夸奖,她自嘲道:“等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就什么都会了。”宛瑶听了忙摇头,嘻嘻笑道:“今天谁也不许装大人,都和我一样大。” 几个人穿过小院 ,正要上楼去,宛瑶突然想起什么,回头拦着佟诚毅悄悄靠着他耳语道:“大哥快走吧,一会儿佩瑜姐姐要来,我妈已经出门迎她去了。”说着诚挚的将她大哥望了望,佟诚毅一听立时微皱了眉头,曲着手指在宛瑶光洁的额头上敲了两下,道:“你倒什么都知道。”说着抬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方惟,方惟也正回头看他们说悄悄话,他却没再说什么,转身撩袍出去了。 因为是宛瑶过生日,所以请的都是女客,又因为是小孩子,不兴大办,所以宴席只摆在二太太院子里,厅里品字形三桌人,几家常往来的太太小姐,其中也多是二奶奶的相识。童童被接去在佟老爷院里吃饭,只留了方惟一人在。她看着富态的二奶奶拉着宛瑶在珠光宝气的人群中寒暄走动,她忽然有些恍惚,如果当年她也有个这样的母亲,也这样拉着她在筵席中应酬,她也会恪敬自持的矜持一笑,会是个养在家里等着结婚的大家小姐。小时候也羡慕过三姐姐,穿娇艳的玫粉色镶金线软缎旗袍,在客人们中间接受夸赞和艳羡。然而,她认真想了想,与被养在笼中观赏相比,如今能左右自己的生活当然更好,虽然吃了许多苦,但都值得。 因为是宛瑶自己请的客人,二奶奶没再为难方惟,只作看不见她。二奶奶这样的人,一向觉得忽视就是看不起的表现,同时又能体现自己高高在上,是他们能做到的最优雅的侮辱,自以为比对骂一场更有腔调。 在方惟这,却是最好的安排,两不相干,不用应酬二奶奶,省了许多力气。一时饭毕,她起身站在窗边,百无聊赖的看着窗格上雕刻的福寿绵长图案,数着有多少只蝙蝠,数了一圈,又忘了数到几,她转过来又从头数。 佟诚毅从院中小路过来,远远看到窗边方惟偏头凝神发呆,她是长发,发尾有些微卷,蓬松的扎在脑后,鬓边却有几缕细软的碎发映着侧脸。他看着她,他自己没发现,他嘴角微微有些笑意。 他照例是要来看一看表示一下的,二奶奶热络的拉着大少爷“绍原长,绍原短”的叫着。一时坐定了,打麻将,佟诚毅与这些太太们说笑了两句,答应请吃下午茶,才放他出来。 方惟看准了时机,和宛瑶说好,童童大约要睡午觉了,她是要去看一看的,便悄悄从偏门出去,她在佟家住了些日子,佟家宅子的格局大概清楚,她从佟诚毅走来的小路正要出院门,听到身后有人叫她,她回头去看,看见佟诚毅正从偏门出来,向着她的方向,她心里不禁想,这众星捧月的人物,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正等他走近,却见他身后有个穿着烟紫色旗袍的姑娘跟上来叫他,身后女佣追出来给她裹上大衣,因为人在不远处,方惟听到她说:“绍原哥,怎么才进来就要走了?”他略放慢了脚步,客气的回应她:“佩瑜来了。”“我上次借的那本书都看完了,正想着,这次趁着来赴宴,看看是不是能再借两本,我父亲那里的藏书都太老了,实在是都过了时的。”那紫衣的姑娘面相清秀,说话轻声细气,眉间似笼着一团愁雾,他们边走边说着话。 佟诚毅走到方惟身边,向她道:“你怎么走了?我有事要和你商量。”方惟看看面前的两位,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姑娘先开口向佟诚毅问道:“这位小姐是?” 佟诚毅仍是看着方惟,简单介绍道:“这位是方小姐,”他顺势说道:“她是教法语的,手底下有二三十个学生。你刚才的问题,倒也可以问她,大道相通,她自然也懂的。” 方惟压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免有些尴尬的向佩瑜笑了笑,并未答言。她看着他们,佩瑜身量略比方惟高些,与佟诚毅并肩站着,真是一对璧人,她不知怎么,突然这么想。 佩瑜端庄的一笑,道:“方小姐是教师啊,真好啊,我一向十分羡慕新女性的。”她总带着点腼腆,说的确是真心话。 方惟客气道:“哪里,只是教教小孩子而已。” 这里三个人说着话,二奶奶带着个下人已从那头急兜兜的过来了,她忙着去给要走的客人雇车,看见他们就又拐到这里来,想着要帮佩瑜一把。 她一向堆着笑脸,牵起佩瑜的手道:“瞧瞧,这佩瑜啊,就是脸软面嫩,说是要找你呢,绍原,自己又不好意思来,我一时忙着顾不上她,这可好,把个大小姐逼出来了。” 佩瑜本是很大方的说着话,被二奶奶一说破,当真不好意思起来,低头道:“表姨惯会取笑我。” 二奶奶只作偷偷看一眼佩瑜,又接着道:“不是说要跟我们大少爷借两本书的么?去吧,大少爷书房里有几架子书呢,请我们大少爷陪着你去挑,好不好?”她既是哄佩瑜,又是问着佟诚毅,让他不好当着面回绝佩瑜。 果然,他低头看了看这石头砌成的小路,复抬头道:“我正要回去,佩瑜一起吧,想看什么书,去书房选。” 佩瑜听他这么说,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方惟看着他们三个有答有唱的作着戏,斟酌着插言道:“那,我先去看看孩子。”想要先走。 刚刚还看不见她的二奶奶,立时又看见她了,马上附和道:“哎呀,是啊,哪有当妈的不管孩子,自己清闲的。”非常赞成她先走。她瞟了一眼方惟,侧身悄悄对佩瑜道:“这是我们大太太那边的远亲,带着孩子常来,那孩子管绍原叫舅舅的,绍原少不得要应酬她。”说着在佩瑜手背上轻拍两下,虽是耳语,却是故意要让方惟听见的。 方惟看着二奶奶,觉得她着实是个有趣的忙碌的人,她看完了正要走,却听佟诚毅道:“不忙,童童常青带着玩呢。你随我去书房,我有正事。”他转头又对二奶奶道:“二婶不去忙?我看邹太太他们要出来了。” 二奶奶一看,正是,她的客人要出门了,她忙把佩瑜往佟诚毅身边推推道:“我去送客去,可把你交给绍原了。”又悄悄向佩瑜使个眼色才走,佩瑜也嫌她表姨说的太露骨了些,叫她没得生出许多难为情来,只得假装没看见。 三人目送二太太走远,一时无话,佟诚毅抬手向佩瑜,为她引路示意往前走,自己快走两步,转到方惟另一侧,方惟莫名被让到中间去了。因和佩瑜挨着,她听到佩瑜带着疑惑问她:“方小姐有孩子?” 她从前常被人这么问,问多了自己也习惯了,总是点点头说是的,非常自然,于她心里本就是个事实。但像今天这样,当着佟诚毅的面,她却有些迟疑,本来嘛,对着知道真相的人说谎,总是比较难的。 她看着前面一株掉光了叶子的枇杷树,略艰难道:“是啊,已经五岁了。” “想不到,方小姐看着这样年轻,竟是很早就结婚生子的,我还一向以为出来做事的女人总是很晚结婚的。”佩瑜忍不住感叹道。 方惟听了,只朝她笑笑,不敢再往下说什么。 佩瑜却似乎有许多感想,她又接着道:“我是很羡慕新女性的,可以在外面做事,自己做主,不依靠别人,总觉得非常痛快。”这几句话的意思虽有力量,叫她这样轻声怯气的说出来,倒又像是一片空想了。 方惟本想说两句不痛不痒的客气话,但觉得佩瑜像是认真的,不该含糊敷衍,正想着该说些什么。佩瑜又问, “那方小姐,你家先生也是同意你出来做事的么?” 方惟被她打断了思路,问住了。她虽隐隐觉得自己掉进佩瑜这个坑里,却一时想不出解救自己的办法。 僵住几秒,斟酌着附和道:“嗯,同意的。”她终究不惯当着人面撒谎,说完下意识的瞟了佟诚毅一眼,却发现他正看着她撒谎,瞬间觉得窘迫,忙收回了目光,在心里劝自己,形势所迫而已,这些话也不算什么。 “你家先生是哪里人?做什么的?竟如此开明,像上海这里的人家大抵是不肯的。”佩瑜说的多是有身份的人家,是不愿让自家少奶奶出门做事的,她想得多,于是问题也多起来。 “呃……”方惟终于有些编不出来,顿住了,佩瑜见她不说话,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冒昧了,补充道:“我太唐突了,一时好奇,问得太多,方小姐别见怪啊。” 听佩瑜这么说,方惟倒有些内疚,人家是诚心在问,她却是满口谎言的。她只好为难的向佩瑜笑了笑,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我记得佩瑜上次借的的日本国志吧,这套书还有下半部,你来看看。”佟诚毅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方惟,将佩瑜引进他的书房,大概佩瑜是第一次来,颇有些小心翼翼的,她被佟诚毅带走,不再追究方惟的故事。 方惟松了口气,悄悄坐在书房一侧的圈椅里,不敢再引起佩瑜的注意,只看着他们两人在书架前选书,佩瑜细细看着,指着最上层的一册,说着什么,佟诚毅顺着她指的方向,伸长手臂去拿下来,放在她手里,看佩瑜浅笑着,脸上微微腾起两朵红云。佟诚毅背对着方惟,看不清他的表情,大概总应该是和煦的吧,她想着。 过了一时,佟诚毅微微侧头,瞟了一眼坐着的方惟。回过头对佩瑜笑笑,说道:“多挑几本吧,喜欢就留下,不用送回来了。”佩瑜大约是选好了,抱着三四本书,佟诚毅说着,缓缓向书房门口走去,佩瑜亦步亦趋的跟着。 方惟本有些凝神,看他们走到书房门口,想来佩瑜要走了,忙礼貌的站起身来,向佩瑜笑了笑,听见佩瑜腼腆的声音:“扰了绍原哥半日,多谢你,上回听说绍原哥觉得我们家的梅子酒不错,回头叫下人再送些来。” 佟诚毅点了点头,并不推辞,笑笑说:“佩瑜费心了。” 佩瑜远远的向方惟点了点头,告辞道:“那我先回宛瑶那去,你们有正事,就不耽搁你们了。”佟诚毅看了看门口的常实,他会意,引着佩瑜出了东小院。 送走了佩瑜,他负手转身回来,往那张宽大的写字台行去,中途路过方惟,别有深意的看着她,像是顺口问道:“你家先生当真同意你继续教书?” 方惟本打算自觉坐下来,见他走来,只好依旧站着,却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些愠怒来,看着他毫不客气的简短道:“同意。” 她看着他嘴角浮起一抹浅笑,他继续向前走着,留个背影给方惟,他接着问道:“你家先生是哪里人啊?做什么的?” 她听他这样故意问着,他存心这样问她,她看着他若无其事转到窗边坐下了,努力忍了忍,在心里劝自己道,不与不相干的人致气,不做这么幼稚的事。她不知道,这世上有种感情是能让任何人变得幼稚的。 她看他坐下了,自己也坐下来,边回答道:“今天是要谈“我家先生”么?” 他仍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看她眼角藏着一点怒色,觉得有一点满意。他低头瞟了一眼面前的一份文件,又开口道:“今天要和你商量一下,我打算给童童请个师傅回来,过了年,童童也满五岁了,该开蒙入学了。你看呢?” 他说着,抬头看着询问她。为童童请师傅的事,自然是好事,方惟自己本来也想过,但碍于身份,不便主动提起,原想可以再放一放,孩子毕竟还小,没想到佟诚毅倒是也想着这件事的,他虽然忙着许多外头的事,终究是个思虑周全的舅舅。她心里的一点怒气也消了,点头道:“嗯,开蒙入学是好事,我自然是赞成的,从简单易学的开始,慢慢教起,也不必太着急。” 他听着点了点头道:“那我就着人去物色,等找到合适的师傅,还请你一起来看一看。” 方惟听完想了想,却缓缓说道:“童童的事,还是你做主就好,不用问我的意见,请什么样的师傅,你们来定吧,我就不看了。”她考虑的是,童童毕竟是他们家的孩子,自己既是诚心要把孩子还给他们,就不该再事事插手,好像少不了她似的,另外,她也觉得佟诚毅这个舅舅着实是信得过的。 佟诚毅却好像并没太明白她的意思,他进一步说道:“童童的第一位师傅,你这个当妈妈不用看看么?况且你自己是做别人师傅的,比我更明白什么样的人适合。”他似乎是打定了注意要她一起把关。 她沉默着没再说话,他倒习惯了她的沉默,并不着急,也沉默着看她,等着她。“我是想,”她一边说着,一边考虑着:“今后,孩子的事,你们多关心。我,我就少参与,这样渐渐的,他就习惯这里了。”她顿了顿,抬头看了看佟诚毅身后的墨绿色窗帘,接着说道:“等他再长大一些,可以送他去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那时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么需要妈妈了。”她说着,也像是在劝自己。 她始终是不太想和佟家多来往的,她自己其实并没有十分的理由,她不愿承认,她骨子里是怕这样深不见底的人家的,为什么怕呢,她不是他们的对手,是怕那无数个被关在后院柴房里出不去的夜晚,是怕失去人身自由后的恐惧和无力吧,她说不清。她想把孩子交给佟诚毅,她是放心的,她愿意从此以后两不往来,只远远看一眼孩子就好。 佟诚毅听她说着,眼神却渐渐凉了下来,他似乎变得十分不满意起来,他坐直了身子,看着她道:“你是打算把孩子扔给我,就此不再管了是么?”他这么说,他就是要看她为难的样子。 她听着,心里泛起一阵失望来,看了看他的眼睛,她失望什么呢,她没来得及想清楚,就听外面走进来一个人,边走边叫着:“大表哥?”方惟见一个小个子的年轻人进来,穿着身十分时髦的马甲西裤,似乎哪里见过,她想不太起来。她见佟诚毅一脸严肃的站了起来,也跟着起身。 那小个子,扬声快步走进来,却瞟见了坐在侧边的方惟,立时眼睛里放出光彩,陡然堆出一个轻浮的笑脸来,在方惟跟前停下,毫不掩饰的打量着她,问道:“这位小姐是?” 方惟一向见佟家子侄在佟诚毅面前总是十分谨慎守礼的,今天这样放诞无礼的做派,不像他们家的人。她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佟诚毅已快步走了过来,直走到方惟面前,毫不客气的站在方惟和那小个子中间,语气冷淡道:“你怎么来了?什么事?” 那小个子并不介意,他侧过头去,仍旧看着佟诚毅背后的方惟,涎皮笑脸的问道:“大表哥也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美丽的小姐是哪家的千金?”他抬头看了看佟诚毅,知晓他不会真的给他介绍,自顾自的偏着头,向微微方惟道:“在下谢飞平,是佟家的表亲,小姐贵姓啊?” 方惟看着他们,不好回答什么,她被佟诚毅挡着,悄无声息的朝后面又挪了挪,只作看不见飞平。 佟诚毅不耐烦的朝飞平道:“你来干嘛?有什么事快说。” 飞平此来本是想着要去参加一场沪上名媛举办的舞会,因名声不好,未接到邀请函,是以想到佟诚毅这里想想办法。这会儿看到方惟,顿时觉得名媛舞会也不过如此,这近在咫尺的漂亮小姐更要紧些。 挥挥手信口胡诌道:“来给姑妈请安的,顺道来瞧瞧大表哥。”虽说着话,眼神却盯着方惟的衣袖不放。 “瞧过了吧,回去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佟诚毅抬手拂了拂衣袖,顺势又向前挡了挡,务必把身后的人遮住。 飞平的经验,在美人面前脸皮什么的都不大要紧,他隔着高大的佟诚毅,垫着脚向方惟道:“我知道,这位是方小姐,咱们见过呀,中秋家宴上我瞧见你了,你穿连衣裙,真像电影画报的那个谁,谁来着?特别好看!”他毫不介意的喊着,还顺便瞟了一眼佟诚毅。 佟诚毅终于不耐烦,听他说得越发不像话,伸手搭在他肩上,把他半推着向外走去,“既是来看你姑妈,就多去陪她说说话吧。”他边推他出门边说着,把飞平交给门口候着的常实,道:“常实,送飞平少爷去大太太那里。” 飞平身不由己的被推了出去,嘴里还说着什么,只听不清楚了。 佟诚毅解决完飞平,本想关上门,想想不妥,仍旧开着门。他转身忍不住叹了口气,抬头看见方惟正看着他,他渐渐习惯了她的一双眼睛,她以为他会说两句关于谢飞平的什么话,他什么也没说,经过她身边,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很久以前的伯父,他穿着玄色的长衫,坐在窗前,默默叹了一口气的样子,是在替二叔还了债之后,还是在父亲的鸦片帐又算不清楚的时候,她有些记不真切了,是个疲惫的无人理解的当家人模样。 他看着她不说话的样子,认真想了想,虽然她确是好看的,但是从飞平这混账行子嘴里说出来,却着实让人生气。他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呢,是为飞平?还是为方惟说的那些忙着要和他拉远距离的话呢,他自己并没有想清楚。 方惟看了看凝眉不语的佟诚毅,本来已谈僵了的话题,被谢飞平一打岔,更是谈不出结果了,她想着不如先放着吧,遂开口道:“那我,还是先去看看童童吧。” 他抿唇没有说话,好一会儿,他说:“遇到谢飞平,不要理他。” 她听他说着,点了点,转身出了他的书房。 第 8 章 进了12月,天气越来越冷了,南方的湿冷,不大刀阔斧一夜之间,只阴恻恻的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冻得牙齿直打架。 佟诚毅的办公室里,谢飞鸣把一双锃亮的白皮鞋,跷在梨花木茶几上,点了一支烟,吐出两个烟圈来。佟诚毅坐在写字台后面,抬头瞥了他一眼,沉声问道:“码头的事,摆平了么?伤了人都是小事,不要弄出人命。” “你这是信不过我呐,我谢老二是谁呀,码头上的小兄弟都喊我一声大哥的好伐!我说一句话,码头上的船都要摆两摆。”他得意洋洋的讲着。 佟诚毅看着手里的文件,顺耳一听。他一边刷刷签字,一边问着:“这阵子,飞平又胡闹了么?你这做哥哥的,也该看着他些,由着他往下三流去。”他虽然声音平淡慢条斯理,但却带着天然的威严。 飞鸣一听他说起他三弟,有些不耐烦,摇着头道:“老三是不能好了,他横竖不在戏园子里,就在窑姐儿的床上,只要没死,咱们谁也别管他,管多了,老太太跟前咱们都有不是,何苦呢!”他说的老太太,正是佟诚毅的外婆,谢飞平的奶奶。飞平幼时体弱,老太太心疼养在身边,偏宠溺爱,终于不负众望,长成了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加上谢家正走下坡路,若不是佟诚毅连年帮衬着,只怕已经撑不起门面,谢飞平更是越发不受人待见。 好在谢家老二飞鸣,惯常跟着大表哥,还算没有往斜路上岔去。他替佟诚毅管着外贸公司的运输业务,虽是言行总有些不着调,但事情还算过得去。 此时他仰起头看了看窗边的钟,向佟诚毅挑着眉道:“我一会儿要早点走啊,我有正事要忙活去。”这么说着,终是自己忍不住,又道:“我看上一个姑娘,我一会儿去找她碰碰运气,嘿嘿。” 佟诚毅听着,不免皱了皱眉,劝他道:“先头二奶奶给你介绍的姑娘,你怎么不好好认识认识,外面不知来路的女人,少去兜搭。”他忙着看一份新签的合同,并不抬头。 飞鸣却来了兴趣,掐了烟头,放下脚来,兴兴头头的说道:“什么叫不知来路的女人,我这回看上的是正经女人好不好,这个顾小姐,是做音乐教员的,人漂亮琴也弹得好,等我搭上话了,带来你看看,你绝对点头的。”他一向这样,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生动得整张脸都在摇。 “顾老师,教音乐的,”佟诚毅在脑中回放了一遍,他抬眼看了看满脸摇得停不下来的飞鸣,似乎不经意的问道:“哪个学校的?” “启秀中学的。”飞鸣见他难得愿意听他说,他巴不得找人多说两句,马上凑到佟诚毅桌前去坐下,认真道:“我都打听过了,她没有男朋友,家里只有个寡母并一个哥哥,是个医生,开了家诊所,好好的清白人家,是不是?” 佟诚毅埋头在他的文件里,并没抬头,“既是好人家的姑娘,人家能看得上你么?” “这是什么话,我谢老二哪里不好了,你看我,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啊。”飞鸣不满的叫起来,顺手拍了拍衣襟上的烟灰把自己又看了看。 佟诚毅也抬头看了看飞鸣,又低头道:“你是怎么打听来的?消息可准么?” “我的消息向来准确啊,我有个同学,在里面当主任的,我把他们学校的事摸得一清二楚,连他们金校长家里有几个姨太太也搞得清清楚楚,哈哈哈。”说着他自己得意的笑起来。 佟诚毅放下文件,问道:“他们学校有个教法语的方老师,你可知道么?” 飞鸣一听,想了想,挑着眉道:“大表哥怎么知道这个人?”忽然会意的暧昧一笑,道:“这个方老师我自热是知道,大表哥可是看上她了。”又马上郑重其事道:“还好你先问我,可得好好谢我了,我的大哥。这个方老师虽然比我们顾老师漂亮点,可是她有个拖油瓶你不知道吧,她有个儿子都四五岁大了,他们学校里都知道的。她也不避人,日日带到学校来。他们都说她要么是外头和谁生了私生子带在身边的,要么是死了丈夫自己拖着孩子的小寡妇。”末了,他自己感叹着:“虽是朵娇花,可惜是被人摘过了的。”他盯着佟诚毅道:“这样的,就算了吧,是不是大表哥?” 他自问自己这次是十分正经的一片好心,不想,佟诚毅合上文件,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起身站在窗前,打发飞鸣道:“你有事,先去忙吧。”自己背对着门口,没再说话。 他想起第一次看到方惟领着童童出现在自己面前时的样子,那时他也想过,她一个人带着茵茵的孩子,世道艰难,她带大他,把他还给佟家,这一路十分艰辛吧,但他并没十分细想过,也看不出她是饱受着周围人的非议,一路把孩子带大的样子,她看起来云淡风轻,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背后的窃窃私语,她没放在心上,但终究却耽误了她的终身大事,然而她自己却从没提起过。 他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幕,偶尔刮过呼呼的北风。他这阵子没有空,纱厂有一批货要运到内地去,老聂的药品要跟着出去,他安排着每一个细节,码头上多了警备厅的人,没有手令,货压在船上动不了。他今天晚上约了警备厅的沈秘书吃饭,要通一通路子,为这条运输线保驾护航。这沈秘书是个官场上的老油子,既爱摆谱又爱钱财女人,是以这顿晚饭约在丰泽园,又请了丽花苑的丽岚和丽姝两位小姐作陪,大约总是要不醉不归的。 自从宛瑶生日过后,童童倒是渐渐开始愿意单独跟着舅舅回家了,只是到了晚上,照例要舅舅带去找妈妈,但是已经算是很大的进步了,佟诚毅看着父亲因为童童的到来,精神好了很多,天气好时,甚至能陪童童到花园里去坐一坐,他看着很是欣慰。每当这时,他是从心里感激方惟的。 方惟这些日子,译稿的任务突然有些繁重,曹先生要的很急,她常常忙碌到深夜。上周曹先生向她解释,原本还有一位做翻译的人员,因为临近年底,他们赶着回老家,暂时不能接着帮忙,所以这段时间,只好辛苦方老师,请她一定帮忙撑过这阵子,他说,酬劳可以翻倍。方惟看着他,说:“我一定尽力,酬劳不用翻倍,照旧就好。”曹先生听了感激的起身,同方惟握了握手,仍是哑着嗓音道:“我替大家谢谢你。”方惟腼腆的摇摇头说:“我力量有限,但尽我所能,您尽管开口。” 方惟哄睡了孩子,照例坐在桌前埋头在文稿里,天气太冷,也许要下雪了吧,她起身把熄掉的火油炉子又点起来,手指几乎要冻僵了。她进去看了看睡着的童童,孩子裹在棉被里睡得很沉。她放心的出来仍旧坐在桌前。她不会知道,这个时候佟诚毅正在丰泽园的包间里,喝得酒酣耳热,他已经不记得叫了几次酒了,他喝酒不大脸红的,此时却有些上脸,对面的沈其南却仍旧同他绕着弯子,不肯轻易点头。他身旁的丽岚穿着红底黑色大花的明绸旗袍,像朵烧的通红的玫瑰花,她起身倒酒,挨到沈其南身旁去,往他的酒杯里倒满,一边娇嗔的说着:“沈先生真是千杯不醉啊,瞧我们绍原,脸都红起来了。来,您再来一杯。” 坐在沈其南身旁的丽姝,马上伸手拦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们沈先生酒量好,你们就只管灌他了,我看不过眼去。”她眼皮上涂了一圈蓝色的油彩,远看固然是好看的,近看起来却是有些恐怖,她自己不觉得,大概夜场里的浓妆总是这样的吧。然而丽岚却是显清新的,她淡妆似乎只涂了口红而已,也许是因为本来长得好看些,她并不浓妆艳抹。 沈其南五短身材,四十岁上下,有个圆圆的早早谢了顶的脑袋,头太大把脖子压得又粗又短,后颈上的肉像他的肚子一样,有一圈一圈的褶。他此时借酒盖了脸,乜斜着眼睛正往丽岚的身上瞧,本是扶着酒杯的手,滚圆的手指攀到丽岚白皙的手臂上去。丽岚自是见惯了的场面,她娇俏的倾身看着他,眼锋里射出无限的风情来。那同样滚圆的手臂伸出来,拦腰把她拉到他怀里。她婉转的扭身坐在沈其南身上,细长的手臂绕过他粗短的脖子,搭上他的肩,娇滴滴的向沈其南道:“沈先生不喝,也好,那我先喝一口。”说着就着酒壶的嘴,自顾自的灌了一口,“谁说我不喝,有丽岚小姐,我自然要尝一尝。”他一只胖手揽着丽岚薄薄的肩背,略调整了姿势,一只手扣住丽岚的后脑,微低头向丽岚嫣红的嘴唇上狠狠吮了一口,哈哈笑起来。 丽姝早已知趣儿的坐到佟诚毅一侧来。佟诚毅低头抿了口酒,热辣辣的滑过喉头。他抬头道:“沈大哥也累了,在这歇一歇,丽岚小姐帮忙照顾着。”说着起身告辞,抱着美人正得趣的人心照不宣的摆了摆手,抽不出空来。 他带着丽姝出来,回身把门关好。这是喝酒取乐的地方,关上门里面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他们走在铺了厚厚地毯的走廊里,丽姝闪着蓝色的眼皮道:“都已经在这里了,佟老板要不要开心一下。” 佟诚毅无甚表情的向前走着,并未回头,沉声道:“不用。”待到走下楼,他递给丽姝一卷钞票,说:“今晚辛苦了。” 丽姝会意的向佟诚毅抛了个媚眼:“多谢了。”抽走了钱,哒哒哒的踩着高跟鞋出了大门。 他一人穿上大衣,在自己的车旁,抽了支烟。不多时天空飘起了雪花,他看了一会儿,坐回车里去。 他最近是累的,新政府的官员一拨拨的换,他打点不尽的人来人往。他靠着车座睡着了,再醒来时,被丽岚敲窗户的声音惊起,他开了车门,拉丽岚上车。 丽岚裹着白色狐狸皮大衣,开着车窗,照例翘着手指,要抽一支烟。他们并不说话,佟诚毅自顾自的发动车子,丽岚朝窗外弹了弹烟灰道:“这只老狐狸,该干的都干了,嘴里没有一句准话,真是个xxx。”她开口骂了两句。 佟诚毅开着车,仍旧没说话。 等到了地方,丽岚瞟了一眼佟诚毅递来的钞票,眼锋朝他看了看,拿了钱扭身下车去,他说:“辛苦了。”她并不回头,只冷冷道:“多谢佟老板。” 第 9 章 上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早起整个城市似换上了白狐裘,到处都蓬松的厚厚盖着积雪,美是美的却实在很冷,北风一刮,叫人手背上裂开一个个的小口子。 学校马上要放寒假了,班级里总有一股隐隐的雀跃的气氛。方惟班上有个女学生,个子不高,微胖身材,脸也圆圆的,皮肤白嫩的当真像剥了壳的鸡蛋。她法语课上总是很认真的做着笔记,但成绩却并不好,方惟总是单独关照她,借自己的法语书给她看,放学后,替她解答疑难问题。 这天正是礼拜六,下午的课程一结束,方惟匆匆从学校走出来,阿四一早把童童接走,她答应好了晚上去接他回来的。她刚一出大门,就被人叫住了,一位穿着黑色大衣带着黑色帽子的男人,向她笑着,她依稀认得,是沈云卿的父亲,从前他来接云卿放学,云卿还专程向她介绍过。云卿就是那个她每每特意关照的女学生。 此时,她礼貌的走近前去,说:“沈先生,来接云卿么?他们还有一会儿就出来了。”说着笑笑,想来招呼打完,可以先走。却没想到,这位沈先生也向前走过来,不像是打声招呼就走的样子。 只听他说:“方老师,我是在这专程等你的,当然,也是来接云卿。”他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叫人看不懂所以然。 方惟没想到他是等她的,想也许他是要问问云卿的学习情况吧,正想开口,却又听他道:“哎呀,云卿这孩子一向蒙您照顾,她回来都跟我们说了,她这个成绩也不出众,方老师却一直单独关照她,她心里很感激。”沈其南维持着满脸的笑意,向方惟说着。 方惟笑了笑,客气道:“您严重了,都是应该做的,不值一提。云卿是个好孩子,不用着急,语言学起来是要慢慢来的。” 沈其南寒暄着,终于说到重点,他说:“方老师,上次云卿妈妈是不是也有提到过,我们打算明年春天就送云卿去巴黎,所以她这个法语我们还是有点着急的,语言不通出去了总是很不便当的嘛,你说是不是?”他自说自话的讲着:“所以呢,想请方老师辛苦辛苦,能不能寒假里,帮我们云卿再补补课,我们一定重谢哦,方老师。”他翻着精明的小眼睛,看着方惟道。 方惟为难的向她笑了笑,道:“沈先生,不是我不愿意,上次也和沈太太说了原因的,当真是学校的规定,不允许教员在外面单独开课,我也不好不遵守的。” 沈其南是有备而来,他是在家里已经同云卿好说歹说过的,云卿这孩子是他的一块心病,她母亲是他的原配,早年跟着他没有过上好日子,早早病逝了,只留下这个女儿给他,他对云卿总留着一点愧疚在,如今新娶的太太,也是不敢惹这个大小姐的,她说不愿意要别的老师,只愿意跟着方老师学,叫他没有办法,只好亲自来找方惟一趟,立定了注意,要说服她的。 他依旧笑着说:“方老师不用担心,你们金校长我们都很熟悉的,我们这边肯定是会事先说好,规定的事情不用在意啊。”他拍着胸脯打着包票。 方惟低头看了看地上的积雪,仍是推辞道:“同金校长说好了自然是好的,只是班上学生也多,难免会有人知道,一碗水端不平,这么多孩子不同等对待,以后恐怕不好上课。”她是不肯和这些官宦人家有任何牵扯的,是以她从不答应给任何一个学生补习。 沈其南一向被人求着办事的人,他如今的位置险要,求他的商人流水样的向他递着名帖发着邀请函,他都要挑一挑的。如今他为了女儿只好站在这冷风里央求一个教法语的女教师。他叹了口气,为了云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拿出派头来,叫两部警车把她押回去,这样一来,还不知道云卿要闹成什么样。 他咽了咽口水,还想说什么,却听到他身后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方惟。”他循声回头看去,正看到佟诚毅缓缓走来,方惟也没想到今天佟诚毅会来接她,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来过了,似乎是很忙的样子,况且今天童童本就在佟家,她以为他是不大可能会单独来接她的,所以也有些诧异。本想请他先回车上稍等,他却已经走到跟前来了。 只见他难得热络的向沈其南道:“沈大哥怎么在这?今天真是巧。” 他们是认识的,方惟听着他叫沈大哥,更有些惊讶。 沈其南看着佟诚毅,马上换了另一幅面孔,端着身份道:“是很巧啊,佟老板怎么也在这儿。你同方老师认识么?” 佟诚毅看了看方惟道:“方惟是我妹妹,我们是表亲。” “哦?你们是表兄妹啊,看不出看不出啊。”沈其南场面上的人,变脸一向快的。摇着头笑道:“这个世界是很小的哦,看来我们都是熟人啊。”他迅速在心里筹划着,马上有了新办法。 方惟听他们说着,看了看佟诚毅,向沈其南笑了笑,默认了是表妹这件事。 “沈大哥是来接孩子么?”佟诚毅找着话题。 “是的啊,都是为了孩子啊,”沈其南拿腔作势的感叹着:“方老师正好是我女儿班上的老师,你说巧不巧?”他耷拉着的眼皮抖了抖,又道:“佟老弟是来接方老师的?” 佟诚毅点了点 ,回答:“是啊,专门来接她回家吃饭的。”说着,他回身对方惟道:“先上车吧,家里人等着你呢。”语气里的温度,让人觉得确是个疼爱妹妹的好兄长。 方惟听他这么说,多少有些不大适应,虽然并没有很明白他的用意,但仍旧顺从的点点头,对沈其南笑了笑,向佟诚毅的车子走去。 她在车上,透过车窗,看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不知沈其南说了什么?她看到佟诚毅微微皱起了眉头,一直到他拉开车门,他仍是皱着眉头的。她本想问一问,他们说了什么?看到他的样子,想想又作罢了。 车子开出去一段,佟诚毅终于开口:“这个人以前来找过你么?”他面色冷峻,似乎是在说一件很要紧的事。 “没有。”方惟摇了摇头,她其实不知道,佟诚毅车子开到校门口,看到沈其南拦着她说话时,他一下子是紧张的,这位沈秘书对待女人的嘴脸他是见过的,他看着他一脸假笑的对方惟说着什么,方惟似乎摇头没有同意,他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些着急,停好了车,拉开车门并没多想,就下来了。 “他今天找你,只说了他女儿的事,还有别的么?”他开着车,没有看方惟。 方惟疑惑着,又回忆了一下,道:“没有说别的,只说了寒假替云卿补习的事,我没有同意,他还想说什么,但没有说下去。”方惟无端的也被佟诚毅的情绪弄得有点紧张。 佟诚毅转头看了看方惟,她也疑惑的看着他。他想说什么,但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说下去。 整个晚饭,佟诚毅都在凝神思考一件事,方惟走后沈其南对他说,只要他能劝动方老师来沈家帮沈云卿补习,那么码头的事也好说。他不断的在脑中重复着沈其南的这番话,他的语气眼神和动作,他仔细分辨着,他说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是否有别的目的呢。然而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把方惟扯进来的,她走进沈公馆,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束手无策,他没办法保障她的安全,他做不了决定。他闭上眼睛,觉得头顶一阵阵的发紧,耳里传来隆隆的回音。 或者沈其南真的只是想给女儿找个家庭教师而已,如果是那样,于他真是一笔不可多得的好买卖,他纱厂的货耽搁也就耽搁了,然而老聂那批药品是要拿来救命的,等不得,他这几日熬红了眼睛,却陷入穷巷,这位沈秘书钱财女人都照单全收,只手令迟迟不肯发出来。许多事情逼得他不能迟疑。 他透过窗子,看了看在院子里陪童童扑雪人的方惟,她正给雪人点上眼睛鼻子,模样认真,此时倒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他想,她是上天派来替他解决困境的,然而他这么做是否会害了她呢,他握紧了拳头。 雪人堆好,方惟看了看时间不早,冬夜太冷,要早一点回去才好。她起身像佟老爷告辞,佟老爷照例很客套,叫下人备车,又忙着和童童约定明天还要来,明天萝卜花要开了,邀童童来看花。一番嘱托之后,终于出了门。 及至上车,方惟才发现,开车的送她们的竟是佟诚毅,她隐隐觉得他今天有些奇怪,但具体说不出来是哪里。 车子开出去不久,童童就睡着了,方惟把孩子抱在怀里,用大衣裹着他。等车到了弄堂口,她裹着孩子不好下车,佟诚毅转到她这边车门,伸手从她怀里把孩子接了过去。她以为他忙着,不会下车来,然而他抱着孩子同她一起走在弄堂里。 她走在他身侧,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他侧头看了看她,他说:“进去再说。” 等进了门,方惟忙碌着,给童童装了汤婆子捂在被窝里,佟诚毅把孩子抱进房里,方惟接过来抱着轻轻哄着替童童解了衣服送进被子里,她动作轻柔又娴熟,这些年来她已经变成了个细致的妈妈。他倚着门框沉默着看她俯身安置好孩子。 方惟心里有些猜测,他要说的事情是否关于今天遇到的沈其南。她倒了杯热水放在佟诚毅面前,自己也坐了下来。 佟诚毅握着杯子看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着方惟缓缓道:“今天我们遇到的那位沈先生,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方惟摇了摇头:“班上学生也多,我不大清楚云卿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好像是在政府任职的吧。” 他点点头:“他是警备厅长的秘书,现在所有货物进出港口,都需要他的手令。” 方惟认真听着,她努力联想着这中间的关系,她听他继续说着:“我们有一批货,要运到内地去,已经在码头压了十几天,因为拿不到手令。”他惯常低沉的声音,听得出他情绪并不好。 方惟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看着他沉默下来,猜测着问他:“他是跟你谈条件了么?” 他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他想让我去给云卿上课?”她是聪明的,她想得没错,但她却觉得特别反感,只是给孩子上课而已,何以要用这种手段呢,况且也许佟诚毅这个虚假的表兄根本劝不动她呢。她自顾自的想着,所以他也觉得为难吧。 佟诚毅低头看了看别处,他自己知道是不该拿这件事来为难方惟的,但他当真是没有别的办法。 方惟勉力向他笑了笑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并不是有意不肯去的,只是,”她想了想,坦诚道:“我不愿意和这些人家打交道,权势在手难免仗势压人。不过云卿倒是个好孩子。你且答应他吧,我回头和云卿约一下时间。”她其实并没想清楚自己为什么就答应了,她只笑笑说:“于我是件小事,还能做个顺水人情。” 他听着,一边想着,她最后这句话是在安慰他么? “这件事有点强人所难,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他卸掉长袖善舞的暧昧态度,十分陈恳。 方惟摇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其实想,朋友之间倾力相助,不谈感谢也可。但她不知道佟诚毅是否也这么想呢,所以她什么也没说。 他起身告辞,她送他到门口。 她坐在书桌旁凝神听他发动车子的声音,等了许久,才听到他车子开动走远。 第 10 章 方惟的学校今天开始放假了,她早上出门时,看到隔壁的阿妈已经在忙着在挂腊肉了,搭在窗户上,累累的一大串。她先头忙着,没有为过年做准备,她想着,等放了假也要多少预备一些。 学生虽然今天放假,然而教员还是要照常上班,好在阿四一早来把童童接去了,她不用带着孩子,顿觉轻松许多。她写着教员报告,又整理了所有的讲义出来,码在那里。 清芳悄悄跑了过来,挤在方惟椅子上,问她:“等下,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妈做了点心,带回去给童童吃。” “你怎么不给我带来,偏要让我跑一趟?”方惟头也没抬的说着。 “把你懒得,做好了给你吃,还要到你送到嘴边啊?去不去吧,不去我可不等你。”清芳说着在方惟脸上戳了一记。 “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你跑一趟吧。”方惟终于写完了,停下手来说。 清芳听着,向她翻了个白眼。 方惟本来打算让清芳把向顾大哥借的两本书带回去的,既然这样就正好顺便带过去。所以她下了班,就和清芳一起坐电车,去了顾氏医馆,她没遇见佟诚毅,他来迟了一点,她们正好已经走了。 顾家本来家道殷实,三间临街的门面房,后院也很大,早前赁给一家开茶馆的并一家做应时糕点的,自己留了一间卖粮油,然而顾家父亲一向有血压高的毛病,没等到顾庭相毕业回国,就在一次晕倒后,再没好过来,彼时顾家大哥还有一年毕业,清芳的母亲硬撑着让儿子读完了大学,回来后即刻盘掉了粮油铺子,给顾庭相开了这间医馆。 因为童童早前时常肯伤风发热,常来麻烦清芳的大哥,一来二去,方惟和顾妈妈也很熟。顾妈妈自己感伤方惟独身带着孩子,每常做了好吃的,就让清芳叫方惟带着孩子一起来。方惟有时也会跟着顾妈妈一起研究些厨房的新菜式,与顾妈妈十分投缘。 方惟和清芳从顾家的后门进去,她极熟悉的往里走着,瞧见顾妈妈穿着家常厚棉袍,正和一个新请来的的老妈子在火炉上忙活着。方惟跨进去叫了声“顾妈妈!” 顾妈妈回身看见她,笑得一脸慈爱的向她身后张了张道:“小毛头呢?” 方惟向炉子上瞧着,回道:“他舅舅接走了。” “你如今倒是能撂开手了。”顾妈妈笑说着,伸手从旁边的食盒里拈起一块四方的糕点来递给方惟:“尝尝,新做的蜜层糕。” 方惟接过来尝了尝,皱着眉说:“有点偏甜了。”说着就在旁边盆架上洗了手,自己过来帮忙,和顾妈妈一起搭档。 清芳换了身家常衣服过来,站在方惟身后看着,顾妈妈瞥她一眼,道:“你倒看起热闹来了,不洗手来帮忙?” 清芳呵呵一笑,朝方惟努了努嘴:“有她在,我哪儿插得上手,您瞧不惯我,我上大哥那儿去。”说着扬了扬眉毛,转身走了。顾妈妈听完摇着头,照例数落她一会儿,方惟也听习惯了。 不大一会儿,顾庭相掀帘进来了,他笑看着方惟道:“方惟来了,我把清芳押回来了,让她好好给你们帮忙,不要想偷懒。”说着向身后看了看跟进来清芳。 方惟笑着向他点了点头道:“顾大哥。”她抬手给他看了看,手上沾满了米粉道:“我把上次借的书带来了,我过会儿洗了手来拿。” “不用着急,你看看,米粉撒在衣服上了。”他看着方惟的衣襟,指给她看。 顾妈妈也凑过来看看,忙着叫清芳:“快拿个围裙来,尽在那里闲看了。” 清芳嘴里答应着,人却凑到方惟身上去,替她拍了拍衣襟道:“没有了,一拍就好了。”说着,在粉案上点了点,伸手在方惟脸上抹了两道,哈哈笑道:“这样好看。” “要死了你啊,”顾妈妈马上伸手打她,骂道:“弄到方惟脸上去了,乌脚鸡一样的手哟。” 清芳说着往外面走廊里躲去,顾庭相本押了清芳进来,就转身回前厅去,此时也正站在走廊里,被清芳着急忙慌的挤过去,撞了个趔趄,他转身来看追出来的方惟,笑着伸手替她把清芳揪住了道:“来,我帮你抓到她了。” 方惟扬着手也要抹她一脸,清芳只顾躲在他大哥身后,方惟够不着她,恨道:“我今天不抹到你,绝不罢手。”说着,踮着脚看准了清芳,隔着顾庭相,从他肩头伸过手去,满手抹在她额头上,清芳大叫一声:“啊,你赢了。” 方惟虽然一击即中,人却失了重心,直往墙上摔去。顾庭相眼见她要撞到,忙伸出手去揽住她,他控制着力道,抬手护着她头部,拦腰抱住她。 他扶她站稳,旋即松开了手,方惟惊魂未定的看着他,他眼里一点笑意并没说话。她才想起来谢他:“多谢顾大哥。” 他笑了笑,道:“没吓着吧。” “看你得意,差点撞出一头金花来。”清芳擦着脸,探过头来嚷着。 “都是你开的头,真叫方惟摔着了怎么好?”顾庭相转身板起脸来说她两句。 方惟作势朝她得意的挑了挑眉,她们时常这样玩闹,庭相也看惯了。 “真撞到了才好,现放着个医生在这,给你好好包扎包扎。”清芳嘴头子一向厉害。 她们笑闹着,等在顾家吃过了晚饭,庭相送方惟出来,他提着个食盒,里面是顾妈妈带给童童的点心,冬日昼短,夜色渐渐弥漫上来。他看着方惟坐车走远,她去佟家了,他想。 方惟到了佟家,在佟老爷院子里,正好碰见放假回来的绍普,宛瑶正和童童一起玩新买来的外国蜡笔,宛瑶只管在纸上胡乱画着,童童则“小姨小姨”的叫个没完,看到方惟进来,他马上扑倒妈妈怀里去。 方惟笑着打开食盒,请他们一起吃点心。才跟绍普聊了两句话,见佟诚毅从里间走出来。她向他笑了笑,也请他一起吃。 他边走到食盒旁,边侧头问她:“怎么有空做点心了?”他知道她一向是忙着的。 方惟浅笑着向他道:“不是我做的,是顾家妈妈做的。” “哦?!顾家,”他本来伸手进食盒去拈了一块在手里,此时停在那里,问道:“你去顾家了?” 方惟正俯身看宛瑶涂的画,并未抬头道:“嗯,顺便把顾大哥的书还回去。” “还书!”佟诚毅若有所思的喃喃道,他手里拿着的一块点心,却并未拿出来,仍旧放了回去。 此时绍普也凑过来看画,和方惟谈起上海的时局来,她没注意,不知道佟诚毅何时已经走了。 吃过了点心,又喝了一盏茶,方惟带着童童向众人告辞要回去了,她仍旧没有看见佟诚毅,她想他大概已经拿到码头的手令了,应该忙着吧。 她带着童童上车时,看见是阿四开车,她向他点头笑了笑,阿四有时想,也许是因为这个方小姐是留过洋的吧,所以她对人特别和气,没有高下之分,所以他也客气的朝她笑笑。 方惟奇怪他一直没有启动,像是在等人的样子,她坐了一会儿,正想开口问他,见佟诚毅从门里走出来,拉开车门把阿四换了下来。 她看他发动车子,车灯映着他的脸庞,他是严肃的样子。她抱着昏昏欲睡的童童,没有说话。 车子开出去一段,她听见他的声音,他说:“没有再借两本书么?” 她一下子没听懂,“借书?”她重复一遍问道。 “顾医生那里。”他简短的提示她。 “顾大哥!”她终于听明白道:“哦,他那里的书,我多半都看过了,就没有再借了。”她回答着,又觉得很奇怪,佟诚毅为什么要关心她有没有借书,她微微偏过身去,看了看光晕里的他,他看起来不大高兴,她想。 车子快要开到的时候,他才又开口道:“你明天和沈家约了几时?”他是问她明天去给沈云卿上课的时间,他原来是记得的。 “上午十点钟。”她回答他,她想着,她几乎忘了他是个惯常严肃的人。 他接着说道:“我明天上午来接你,顺便把童童带回去。” “好。”她点点头。 第 11 章 第二天,佟诚毅来得很早,他一向知道方惟有早起的习惯,所以早一点也无碍。 他开门进去时,方惟正在书案前收拾东西,童童则坐在椅子上吃一块糕,看见他来,马上跳下来赶着叫“舅舅”。方惟回头向他笑了笑,因为常来,也不再需要客气,她仍旧低头整理着手里的书和教案。 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话,直到快到沈公馆,方惟欠身,向前座开车的佟诚毅交代了几句和童童有关的话,他目不斜视的点了点头。 方惟以为他会送她到沈家门口,然而他在离沈家花园不远处,就靠边停了车,他回过头来,凝神看了方惟一会儿,他似乎有点忧心忡忡,半晌才说:“专心上课,旁的事不要听也不要看。” 其实不用佟诚毅叮嘱,她心里是清楚的。她点点头,自己下了车。 车窗外,她穿着件青灰色的大衣,是她平常在学校上课的模样。他突然想,她惯常这样灰蒙蒙的装扮,也是为了自我保护么? 其实这天上午,他是有一桩生意要接洽的,然而他实在放心不下,临时和钟秘书通了电话推掉了。 方惟从沈公馆出来时,已是午饭时分,她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快走了几步。因为早上佟诚毅并没有说会来接她,是以,她看到他的车仍旧停在来时的地方时,有点错觉,以为他一直没有开走过。她紧走了几步,佟诚毅看见她向他走来,本来靠着车门站着,他抬手熄掉了手里的烟,虽仍是蹙着眉,然而却比先时舒展了些,他替她拉开车门。 方惟疑惑的向车内看了看,没有童童,那么说,他回去过了,然后又来接她的,她想他大概是为了码头的事,感谢她特地来接她,她客气的说:“我可以自己回去的,下次不用来接我了。” 他似乎并没在意她说什么,自顾自的发动车子,问她:“怎么样?上课顺利么?” 她其实觉得他问得很奇怪,她给她自己的学生上课,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呢。她回答:“嗯,顺利的。” “见到什么人了么?”他问。 “什么人?”她被他问住了,并没有什么人,无非是云卿,沈家的下人,还有沈太太,她想他是问沈太太么?她思量着回答他:“沈家的人不多,有个阿妈带着上楼,云卿一早等着我呢,中间沈太太进来了两次,其他人我就没留意了。”他不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边回忆一边描述着。 “见到沈其南了么?”他直截了当的问。 她摇了摇头,道:“没有,沈太太说沈先生一早就出门了,不在家。” 她说完抬头看他,她那你见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车子开到弄堂口,她正要向他道别,话还没说出口,眼见他熄火也下了车。他见她站在弄堂口看着他,一抬手示意她往前走。 他们并肩走着,她问:“你有事要说?” 他点点头。 他照例有事是要进屋去说的,她开门进去,正打算去给他倒杯水。他拦住了,说:“不用忙,你收拾一下日常要用的东西,我想了想,你和童童这段时间还是住到那边去。”他沉声说着,不像是征求方惟的意见,他倚在矮柜上,不紧不慢的接着道:“天气太冷了,眼下你不用去学校,就别让童童跟着你来回跑了;况且,这里离沈家太远,我接送你不方便。” 方惟是不愿意住在佟家的,于她来说,那才是真的不方便。她听他说得这样理所当然,一片好意;只好委婉的想着拒绝的理由,她说:“其实,不用接送我,去沈家上课我可以自己去。童童的话,我每天早一点去接他,毕竟现在放假,我是可以提前去接他的。” 他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接着她的话头说:“大冷天,非要让孩子跟着你来回跑么?”他总是这样拿孩子的事来堵她,叫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果然说不出话来,他早已习惯了她的沉默,十分有耐心的等着她,看着她为难。 她叹了口气,极无奈的向他道:“你这是为难我呢?”她其实的意思是,我多少是帮过你忙的,你不该这样为难我。 他却并不是这么想,他看着她坦诚,十分满意道:“要过年了,我不能把你们单独放在这里。”他顿了顿说:“孩子自然是要跟我们一起过年的,索性早点搬过去。”他说的简短,不容置疑。 他把孩子和她归为一类,他故意忘了,孩子是他们家的,她并不是。 她不肯点头,两厢沉默了一会儿,佟诚毅突然想到什么,他抬眼看着她,若有所思道:“我白天多半不在家,书房可以给你用,不会有人打扰,晚上的话,仍旧还给我,总是忙到深夜,对身体不好。”他淡淡说着,又朝柜面上放着花露水瓶子看了两眼。 她有些吃惊,不自知的睁大了眼睛,他的意思是把书房借她用来翻译反动文稿,他是知道她在做什么的,仍旧愿意给她行方便。她那一刻迅速的想了许多事情,甚至猜测他对她做的事是支持的,只那么一瞬,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瞟了她一眼,她认真想了想说:“那我带童童住几日,我们再试试吧,如果他能自己睡,我就再搬回来。” 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于是她又回到佟家大太太的院里,住的仍是前头住过的那个套间,挨着东小院的月洞门,门口有一片修竹。 童童虽然看妈妈看得紧,但比第一次来已老练多了,因为外公和舅舅的疼爱,俨然已经是这里的小主人。方惟花了许多时间,让童童适应周妈和常青哄睡,经过许多次的尝试,童童渐渐愿意让常青哄睡,这个鸭蛋脸的十七岁姑娘,是个细致温和的人,她是佟诚毅身边常实的亲妹妹,方惟对她十分放心。 佟诚毅仍是坚持每天接送方惟,这么进进出出,很快整个佟家上下都知道他们大少爷每天不辞辛苦的替方小姐做着司机,这简直比二奶奶放年赏更令人兴奋,下人们每每说起这个话题,总有种莫名的雀跃,仿佛怀里有团揣不住的火苗,忍不住要立刻掏出来。 终于,连绍普和闺阁里的宛瑶也听到了关于大哥的这些窃窃私语。绍普趴在条案上,看宛瑶描一簇梅花,一边摇头说:“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从哪里传出来的,大哥接送方惟,不是极正常的事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宛瑶抬头看他一眼道:“我听小楠说,大哥是天天接送的,你说,大哥向来是忙的,何时这样对过别人。” “这个啊,你们这些小丫头就不懂了,你想想,大姐姐没了,大哥不难过么?大哥比我们都难过吧,方惟救了大姐姐唯一的孩子,养大了还给我们,难道不该好好感谢她么?大哥不过是感激方惟对童童的救命之恩罢了。”他十分理解的说着,他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宛瑶凑近点。 他半个身子趴到条案上,小声对宛瑶道:“我听说,当时大哥准备了金条要感谢方惟的,方惟一根也没收,说送孩子回来,是完成大姐姐的遗愿。看,大哥如今接送一下方惟,又算得了什么。” 宛瑶一听,心中蓦然升起一阵对方惟的感佩之情来,由衷的点了点头。 绍普虽然对宛瑶是这么说的,他自己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他是个直性子,不爱打肚皮官司。是以这天晚饭后,他掐着时间,到佟诚毅的书房去找他。可惜他去的不巧,走到门口正看到钟秘书刚好也正向里面走,他大哥在书桌后面看了他一眼,问他:“有要紧事?” 他看了看钟秘书,只好说:“没有没有,来瞧瞧大哥在干嘛。”说完呵呵笑了两声。 佟诚毅又看他一眼,说:“那等会儿来吧,这会儿我有事。” “嗳,好,大哥先忙吧。”说着,他识趣的抬腿退了出来。 然而,他并没有走远,他在东小院里转了一圈,末了坐在回廊上等着,他这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脾气,倒是和他大哥一样。 等钟秘书一从书房出来,他就紧跟着挤了进去。 佟诚毅正低头翻着一份文件,一页一页的翻看着。绍普一进去,他看了看他,抬手倒了杯水,推到他跟前,一贯低缓的声调问他:“什么事?” 绍普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并不想拐弯,他向来觉得,跟大哥是不用委婉的,“我听说,你每天早上都去接送方惟,家里都是你们俩的流言了。” 他盯着他大哥的眼睛,见他只抬了一下眼皮,仍旧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只淡淡道:“什么流言?怎么说的?” “流言嘛,什么话都有,大概意思就是猜测,方惟是不是要变成大少奶奶了。” 佟诚毅仍旧没抬头,他问绍普:“你觉得呢?” 绍普抬头看看佟诚毅身后的窗棂,摇头道:“我可不像他们,捕风捉影,我这不是来问了么?” 佟诚毅终于从文件里抬起头来,看着他道:“想问什么?” 绍普被他给噎了一下,瞪着眼睛,直辣辣道:“是不是想把方惟变成我大嫂。” 佟诚毅这时放下手里的东西,微微扬起下颚,问他道:“怎么?妨碍到你了?” 绍普本没怎么多想,听他大哥这么问,马上澄清道:“没有,我就是觉得,方惟人真不错,眼界开阔,思想也很丰富,我在家里没什么朋友,正想和她好好交个朋友呢,你要是把她变成我大嫂了,我这咒也没法往下念了。” 他大哥呢,听完,仍旧低下头去看文件了,绍普倾着身子,等着回话呢。 半晌,听见佟诚毅低沉着嗓音说:“因为方惟的帮忙,工厂的货才能出的去。”他头也没抬,寥寥几句话,讲了讲沈其南的事。 绍普听完,忍不住点头道:“那真是强人所难,新政府的这些官员真是腐朽透顶。”说着在心里非常赞同他大哥每天接送方惟的行为,继而说:“那咱们是应该好好谢谢人家,我请她吃饭吧,大哥,她这课哪天结束,她结束的那天我请她吃饭。”他一双眼睛盯着佟诚毅。 佟诚毅抬了抬眼皮,道:“请她吃饭?你有钱么?” 绍普洒脱一笑道:“你有不就行了。” “那是我请还是你请?” “咱们两兄弟,分那么清干嘛!” 终于到了年二十七,街面上尽是过年的气氛了,北方虽然战势隆隆,但在上海,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这里年还是要过的,舞也照跳歌也照唱,天寒地冻,人人嘴里呵着白气,像一群在海底世界里的鱼,无忧无虑,个个吐着气泡。 方惟这天是给沈云卿上课的最后一天,她走出沈公馆时,深深吸了口气,顿时觉得鼻腔里一阵冰凉,心里却特别畅快。她远远看到佟诚毅靠着车门等她,非常明媚的朝他笑了笑,他不禁看住了,她在这萧瑟的寒风里朝他一笑,叫他心头颤了颤。 他一向以为他在女人这件事上平常,十年前,他匆匆从日本赶回来,临危接掌家业,他母亲也同样匆匆为他娶了一房媳妇,是他母亲那边的族亲,十八岁的姑娘,印象里,她留着齐肩发,束着一条绛紫色的发带,大婚前由长辈带着见过两次面,姑娘总是低着头,不太敢看他的样子,他心里像夏日午后的池塘,无声无息,同她说两句话,她也并不热心回答。他自己觉得不大要紧,他为自己活着的时候横竖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人生是该为父母家族活着,父亲说的没错,家里这些人,父母叔婶,下面的弟弟妹妹都要是靠他的,他无所谓自己,更无所谓娶什么人。 然而大婚夜里,他穿着大红喜服,红烛摇曳,他被这烛影摇红晃得有些头晕,本有三分醉意,此时也到了七八分,他矮身坐在床沿上,身边是他的新娘,他勉力想了想,终究没有想起她长什么样子,微微叹了口气,在心里劝解自己,长什么样子都不要紧,反正年深日久,再清楚的长相也会变得模糊。 他抬手想松一松领口,那边的人却扑通一声跪在他跟前,新娘子自己掀了盖头,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极普通的五官,脸颊却大了些,显老相,此时化了妆,红的红白的白,却并不是锦上添花,倒像是把缺点烘托的更明显了。 他被她这一跪惊了一跳,蹙眉看着她,见她带着哭腔求他,请他今晚别碰她,她说她身上不方便。他那时只有二十岁,许多事情都是第一次,他有些懵懂,但也觉得这里头似有难以启齿的故事,或是事故,他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回身从那繁复的拔步喜床上拿了个大红的枕头,下了踏步,向外间走去,他走得无甚感情,枣红色的袍角略过她手背,一阵寒凉。 才回过门,吴妈妈就发现了这新媳妇的问题,端上桌的乌鸡汤、珍珠鲜鱼豆腐汤、白玉蹄花,连香油糟毛豆,都要掩着口鼻,再端近些,就要吐。这让她心里一惊,这是害喜,怎么会害喜,这才新婚不足月,没有害喜的道理,除非,她不敢往下揣测,匆匆去向大太太报告,她是大太太的陪房,又是大少爷的乳母,最是有体面的,她的话,大太太是信的,也吃了惊。两人在房里商议半天,悄悄请了信得过的大夫来,连哄带威胁的,终是替新少奶奶把了脉,真相大白了,这真相却把她们生生打趴下,欢欢喜喜娶回家的新媳妇,是怀着孩子的,这真是家门不幸。 佟老爷气得要呕血,他曲折委婉的叫佟诚毅来问,拐着十万八千里的弯来问,他终究是个要面子的父亲,佟诚毅是一开头就听懂了,看他绕着圈子,最后实在等不到头,就直白的截断了父亲的话头,说洞房花烛夜开始,就没碰过她。 剩下的事就明白了,他这不足月的岳父家把人领了回去,这家门不幸就归到他们家去了。佟家这边碍着终究是亲戚一场,只说新媳妇得了重疾,这门亲事,也就再没人提起了。 至此,佟老爷和太太再不敢轻易替儿子做主娶亲,这头一回出师不利,坑了亲儿子,让他们俩在佟诚毅的婚事上,再没了指手画脚的勇气,偶尔说起婚事也总是怯怯的说不响嘴。这么一晃,大少爷就耽误到三十岁了。 这三十岁的大少爷仍没有要成家的意思,他此时专心开着车,平常总是从白赛仲路拐过去,今天却没有,方惟看着窗外掠过的法国梧桐,有些奇怪今天为什么换了路线,她忍不住转头看他。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开口淡淡道:“今天不回家,去和平饭店,绍普和宛瑶在那等着呢。” “去和平饭店?”方惟突然有点转不过弯儿来,喃喃问道:“在那里吃饭?”话一出口才觉得问傻了,这时候去,自然是去吃饭,难道去看景。 佟诚毅听了一笑,并不揭穿她:“绍普要请你吃饭,一早和我说好,要我把你接到这儿来。” “绍普要请我吃饭?为什么请我吃饭?” 他偏头看她一眼,并没回答她。她抬头想看他时,却晚了,只看到他眼角一点转瞬即逝的笑意。 第 12 章 午饭时分,和平饭店高阔的大堂里客人寥寥,方惟以为绍普大概是要吃西餐的,却没想到,并没在西餐厅,而是在七楼上的中餐厅里,是个窗格掩映的雅座,西装革履的绍普和穿着暗花流云纹样旗袍的宛瑶已经坐好了,看到他们走进来,热情的招呼他们。 因为只有四个人,面前是一张乌木小圆桌,他们倒像火车卡座一般,两两相对坐着,绍普和宛瑶坐一边,方惟和佟诚毅只好坐在另一边。 甫一落座,方惟瞧着对面绍普和宛瑶,不好意思道:“不知道今天要来这吃饭,我穿的太随便了。” 绍普马上一摆手道:“怎么会呢,真名士自风流,跟穿什么不搭噶。” 方惟抿唇笑了下,心里想,我未必是真名士啊。却听宛瑶道:“方姐姐,我们今天是专程为谢你,特请你吃饭的,不在家里,省得拘束。” “哎呀,说了这话不摆在台面上的,你怎么说出来了。”绍普本拿着菜谱点菜,听见宛瑶说话,立时朝她抱怨起来。 原来是为了码头手令的事,方惟想,佟诚毅这个做大哥的倒是什么都愿意和弟妹们说。她忍不住微微侧头,正看见他一派祥和的抬手喝茶。她无奈的兀自笑了笑。 因是绍普请客,所以便是绍普点菜,等菜的功夫,绍普和宛瑶说着以往佟家过年的趣事。佟诚毅只是喝茶看着他们,眼中有大度和宽容。方惟听着,心里琢磨着,这大概是绍普兄妹俩灵动跳脱的原因,有大哥替他们当着保护伞,自然成长得很愉快。 不一时,上了一道新菜来,绍普马上起身,异常热情的将这道菜摆在方惟面前,一边挪腾着盘子,一边介绍:“方惟,这道菜最是有趣,前两天我和几个同学来吃过一次,你一定要尝尝。”说着喜笑颜开的看着方惟,故弄玄虚的问她:“你猜猜这道菜叫什么名字?” 方惟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似乎是笋片,刀工很好,切得半透明状,摆成一把扇子型,方惟摇了摇头道:“这怎么猜得出?好像是笋片吧?” 绍普狡黠一笑道:“这个叫做“悟空求扇”。”说着满怀期待的看着她道:“你尝尝。” 大凡菜名,要么取其型,要么取其味,这道菜叫“悟空求扇”倒也算贴切,只不知这悟空两字从何而来,方惟心里暗自想着。 绍普卖着关子,引得佟诚毅和宛瑶都侧头看着方惟,方惟虽心里有一丝疑虑,但举着筷子不好放下,只得夹了一片来尝。然而她甫一放进嘴里,一阵辛辣气直冲到头顶,眼泪也跟着冲出来。方惟幼时家教严苛,吃饭时不准随意将食物吐在桌面上,是以她一阵忍耐,实在忍不了,低头吐在骨碟里,两道眼泪已经留下来。她急着找水喝,从佟诚毅手里接过水杯用力灌了两口,仍是不解辣,只觉得眼睛带着鼻腔里一阵辛辣气不散。 她从自己的泪眼婆娑里,看到佟诚毅伸长手臂,越过桌面去在绍普头上狠狠敲了两记,厉声责备道:“尽学会这些作弄人的勾当。” 绍普一面躲他大哥,一面笑着向方惟解释道:“并不是作弄人啊,方惟,你说说,现在的感觉是不是像头上烧起了火?” 方惟正拿宛瑶递过来的娟子,擦眼泪,收拾了下表情,认真想了想道:“没错,真像是烧起了一把火。” “是吧?所以你明白了,这道菜为什么叫“悟空求扇”?”绍普一边瞥着他大哥防着再被打,一边诚恳又充满希冀的盯着方惟。 方惟略一转念,忍不住笑了,朝绍普会心的点了点头道:“要过火焰山,是不是?” “嗳!对了,我说了,得尝尝才能明白嘛。”绍普沉冤昭雪般叫起来,又朝着他大哥道:“不是作弄人吧,大哥惯会曲解我。” 佟诚毅听方惟一说,也已明白,他朝绍普不屑的哼了一声作为回应。只宛瑶还没弄清楚,她拉着绍普道:“明白什么?为什么要过火焰山?” 这一顿饭,开头虽有点插曲,但终究是愉快的插曲,四个人难得毫不拘束的吃了顿午饭。因为佟诚毅商行仍有事要忙,所以他开车送他们到家门口,并未回家就又开走了。 进了佟家的大门,他们极有默契的各自散了,省得二奶奶看见又要多话。方惟去看了看午睡的童童,照例借佟诚毅的书房,去忙碌一下午。她这些日子早晚忙碌着,终于今天腾出些空来,她打算晚上找个时间去看一看小艾,前次她向院里的一个管事丫头秋喜,打听小艾,一直没见她出来,不知怎么了,秋喜说她害了病,告了假,在房里养着,恐会传染,叫她过些日子再去瞧她。这一耽搁就十几天过去了,是什么病,半个月了还没好呢,她收整着文稿,想着。 这天晚饭后,她看着童童伏在外公床沿上,听佟老爷讲一本新买来的故事书。她悄悄起身,向旁边的常青使了个眼色,示意自己要出去一下,常青会意的点了点头。 她一个人借着月色,向后院佣人们的房子走去,她以为小艾病着,总应该在哪个房里躺着,然而并没有,她走进去的时候,看见她在井边洗衣裳,弓着腰,穿一件黑粗布的厚袄子,两边的辫子毛着枯萎的搭在肩上,低着头,看不清眉眼。 方惟有点迟疑着,走近了朝她面上认真看了看,倒吓了一跳,小艾瘦了许多,两只眼睛大得近乎要突出来,眼下一圈乌青,一脸疲惫。看见她,也吓了一跳,半天才没什么声气儿的问她:“方小姐怎么来了?” 方惟拿下她手里的正拧着水的袍子,拉她的手问她:“听说你病了,怎么样了?还没好么?” 这一问,小艾立时红了眼圈,低了头,先是点点头,后又摇摇头。方惟看不懂她的意思,院里有东北风刮过,寒风刺骨。她拉小艾进房里去,房里也是冷的,有一块搭在墙边上的铺板,是一张床,小艾拉她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无声的哭起来。 方惟心里猜测着她为什么哭,受了排挤么?挨了打?她问她:“怎么了?病了好些日子,还不好,我明天带你去看大夫吧,好不好?” 一说起看大夫,小艾哭得更止不住起来。方惟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缓缓劝她:“哪里不舒服,去看了大夫,总能治好了的。” 小艾听完仍是哭着,却突然滑下床沿,朝方惟跪了下去,方惟本能的伸手拉着她,错愕着被带下来,见她跪着,只好蹲下来扯她,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事站起来说话,跪着做什么?快起来。” 小艾满脸泪痕的抬头看着她,拉着她的大衣一角,哭诉着。 哭诉的内容颠三倒四,断断续续,方惟终于听懂却被内容着实震住。她楞在那里,听小艾仍在哭着说着什么,她此时正求方惟,请她救救她,问她是不是有一种药,吃下去,肚里的小娃娃就没有了,会化成血水流出来,她求她替她想想办法,帮她把肚里的孩子弄掉。她俯下身子要朝她磕头,被方惟慌忙扯住了。 她被她说的这件骇人的事震得有些懵,愣在那里缓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用力拉小艾起来,正色的问她:“小艾,你怎么知道自己有孩子了?” 小艾抽噎着道:“是替夏妈看筋骨疼的那个同乡说的,他从前老家是做郎中的。” 方惟不禁皱着眉头,接着问道:“小艾,一个孩子并不是件小事。你要说清楚,我才能知道怎么帮你。”她顿了顿,终于还是问她:“孩子的父亲是谁?” 小艾又哭起来,低着头嗫嚅着回道:“是飞平少爷。” 是谢飞平!方惟脑中浮现出那个矮个子的小年轻形象。她叹了口气继续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还记得么?” 小艾仍旧拽着她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她生的希望就会没了一般,啜泣着回答她:“是今年中秋的时候,”她忽然羞愤的抬起头道:“吴妈让我去客房伺候,他喝醉了酒。”她没有明白方惟的意思,自顾自的咬牙说着。 方惟只好进一步问她:“最近一次呢?”她只是想确定一下她肚子里孩子的月龄。 “就是三小姐生日那天。” 宛瑶生日是在十一月底,现在正是二月初,小艾的孩子快要三个月了,要处理得尽快才好,她心里思索着。 方惟想了想道:“这个孩子能不能留,还要问一问孩子的父亲,你说呢?” 哪知小艾一听,立马摇头哭道:“他说过,说我如果敢大肚子,就一脚踢死我。”她抬起头来紧着补充道:“那天吴妈说我伤风败俗,要叫人把我卖到堂子里去,这个孩子我不能留,我不能留。” 原来小艾并不像看着的糊涂,她心里是清楚的,她知道自己的处境,知道这孩子是一定要处理掉的。方惟心里泛起一阵恨意来,替小艾,也替无数个和小艾一样身不由己的人恨这世道不公。她在心里拿定了注意,安抚小艾道:“先别哭了,你要是决定好了,我明天想个办法,带你出去,去一趟医院吧,把这件事解决掉,好不好?” 小艾像是得了重生的希望,笃定的朝她点了点头。 第 13 章 对方惟来说,若是不知道这件事就算了,然而知道了,小艾一腔子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推脱不掉。她脑子里风车般转着筹划着该如何办好这件事,走出那排下人房,瞥见墙根儿处一截黑黢黢的墙砖,散发着霉腐味儿,她一阵恶心。 她快步走回去,中间路过二奶奶的院子,看见宛瑶的房间亮着灯,透出两个人的剪影来,她想起宛瑶明净的笑容,她和小艾同年,却是云泥之别。 此时在宛瑶房里,绍普正靠在她床边,盯着淡蓝色的丝绒窗帘出神。他难得这样安静,宛瑶凑过去打趣他道:“二哥,你想什么呢?想国家大事呢么?” 绍普仍旧凝神思考着什么,摇了摇头,忽然转头道:“宛瑶,大哥喜欢方惟。” 宛瑶听完,瞪大了眼睛,撇撇嘴道:“你这么半天,就想这个呢?你不是说,大哥只是感谢方姐姐么?怎么又变了?”说着,又补充道:“前面不是大家都这么猜测的嘛。” 绍普摇着头,拉过一把椅子来,坐下道:“我可不像你们,只是瞎猜,我是有证据的。” 宛瑶不屑道:“有什么证据,大哥亲口告诉你的?” 绍普瞪她一眼道:“想不想听,想听搬个椅子过来。” 宛瑶马上搬了把椅子坐在她二哥对面,两个人说起悄悄话来。 绍普说:“大哥有洁癖,从不和人共用餐具,是不是?” 宛瑶道:“对啊,这咱们家人都知道啊。” 绍普继续道:“可是今天中午吃饭,大哥让方惟用他的杯子喝水。” 宛瑶听完想了想道:“今天是你使促狭,方姐姐呛得那样,大哥一时拿错了,也是有的。” 绍普则好似早料到她会这么认为,马上又说:“就算那时是拿错了,但后来,大哥为什么没有换掉,还是用它喝水呢!” 这下,宛瑶没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她又高兴起来,道:“方姐姐果然做我们的大嫂,多好呀。”她不明白她二哥为什么满面愁容,这明明是件高兴的事儿。 绍普剜了她一眼道:“可是,你没看出来么?方惟是不适合我们这样的家庭的。” 宛瑶终究还太小,她并没有觉得方惟哪里不适合,她问:“为什么不适合?我们家哪里不好?” 绍普摇着头道:“你想想,大伯父、大伯母,还有我们的妈妈,谁会喜欢方惟来做大少奶奶呢?” 宛瑶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大哥喜欢不就行了么?” 绍普听完惨淡的笑了笑,不愿再跟单纯的宛瑶讨论下去,嘱咐她保密,就匆匆回房去了。 这一夜,方惟睡得并不好,她想起很多旧事,越想越多,原本模糊的许多事,似乎比从前更清晰起来。大约临近午夜时,听到东小院里传来有人进出的动静,她想,他总是这么晚回来么。 次日清早,方惟交代好童童的事情,赶在早饭后,找到秋喜,替小艾向她告假,只说自己有些东西要买,请小艾陪着一起出去一趟。却不想,平日有三分客气的人,此时却并不买她的帐,摇着头说自己做不了主,年下人头进出杂乱,告假出去,务必得去问吴妈。 她瞧着她含糊推脱的样子,转身去找了吴妈。吴妈倒是和气的一口答应了,说:“这是小事,倒让方小姐绕了一圈来问,只管带去就是,平常在这里也是淘气,不做什么要紧事。” 方惟笑着回她:“多谢妈妈,我要买的东西琐碎,大约一早出去,晚上才能回来,要是有事要用她,请妈妈多担待。” 吴妈笑咪咪道:“不妨事,这里也用不上她。只是这年终家里门户严谨,小丫头进去,还要烦方小姐去回乔管家一声。” 方惟听她这么说,也终于明白她爽快答应,大约是把门槛拦在老管家乔叔那里了。她心中明了,朝吴妈笑了笑,起身又去找管家去。 大凡这样的宅门里,管家的人齐打伙儿的遮掩家丑,几乎是肯定的。方惟虽然心里有数,但真的被老管家乔叔拒绝了,退出来时,仍是有些沮丧。她站在冬日稀薄的树影儿里,叹了口气。她紧走几步,朝东小院去,她知道他昨晚回来的晚,这会儿应当还没有出门,她原本不想拿这件事去麻烦他,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然而真的走到了他院里,她又有些犹豫了,她并不想向他撒谎,其实也觉得,对他撒谎大概也不会成功,然而这件事她实在难以启齿,况且这终是他的家事,她要横插进去,举着他的家丑要他帮忙,在他跟前扮个大善人,叫他难堪,她是不忍。 其实这时候佟诚毅正倚在二楼的落地窗边看她,他已经起来,端着杯茶看到她在楼下踌躇,他看她犹豫不决的在冬青树下徘徊,不禁有些想笑,他着意看了一会儿。见她不上来,就自己下去了。 方惟心里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却看见台阶上的门呼啦一声打开了,佟诚毅穿戴整齐的站在门里看着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同他问了好。他引她入座,常实紧跟着倒了茶来,气氛便是要谈事情的样子。 方惟斟酌着,向佟诚毅道:“我今天想出去一趟,有些东西要买,所以想借个丫头陪我一起去,就是那个叫小艾的丫头。”她看了看他脸色,似乎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接着道:“可能要过年了,人头管的严格,乔管家说大太太院里有事要忙,不能放人出去。” 佟诚毅听完,随意道:“叫别的丫头吧,问问张嫂,这里拨个人出来。”他说着朝常实看了看。 “那倒不用,小艾就可以了,不用换别的人。”方惟马上拦着他。 他转头看她,思索着问道:“只要她去?” 方惟向他点了点头。 他沉声又问:“要买的东西要紧么?” “要紧。”她回答着,她想他应该是很快就会知道是什么事了,他会不会也觉得她这是多管闲事呢。 “常实,你送方小姐出门,带着那个丫头,说我的意思。”他果然放下脸来,皱起了眉头。 方惟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一丝不忍来。 这天剩下的事是顺利的,她请顾大哥帮忙联系了保民医院的熟人,带着小艾坐在医院走廊的木质长椅上等着叫名字,她握着小艾冰凉的手,安慰她,口鼻里是消毒水的气味,心里是一片空荡荡。 傍晚时回来,她送小艾回去躺着,又准备了些滋补的食物给她。她看着沉沉睡去的小艾,她想她是救活了一个人吧,也许算两个。 她借着别的房里的灯光走回去,她倒是一向不怕走夜路的,也许是小时候在黑暗里练出来了吧。经过东小院时,正好遇见佟诚毅回来,她也有些纳罕,他今天回来的真早。 他看到她,说:“我正要找你,你来。” 她想他是要问小艾的事吧,他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吧。 他们坐在书房里,面对面隔着一张书案。他问她:“东西买的顺利么?” 方惟诚实的点了点头道:“顺利。” “怎么想起要带小艾去?”他又问。 她看了看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说:“从前,我们家里有个故事。一个十五六岁的丫头,有一天太太回娘家做客,留她伺候老爷。再后来,她遇到了和小艾一样的情况,没人帮她,下人们只顾着窃窃私语,管家的人忙着商量报告太太。没人管她的想法,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调开视线,看着窗外一点昏黄的灯光,“太太亲自来和她说,叫她安安静静待在后院里,等生了孩子,就做主让她做妾,许她住在偏西院子里,若是生了男孩,将来还让她管家。”她不知为何,叹了口气,接着道:“她没有小艾聪明,也许是被使唤怕了,听了太太的话,情愿待在后院里等着生产。九个月后,她生了个女孩,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太太没有接她去西院住,她仍旧住在柴房里,等满了月,她被人拉了出去,大雪天里,卖进了烟花巷,至死没有见过她自己生的孩子。” 她讲完了故事,自己却陷进故事里去,半天回不了神。一阵沉默,佟诚毅起身给她倒水,她蓦然抬头看着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他眼中有融融暖意。 他保持着倾身的姿势,问她:“后来呢,那个孩子呢?” 她心里哽着一道旧事的墙,她低下头喝水,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故事罢了,不能深究。” 第 14 章 第二天,佟诚毅仍是一早出门去,只是晚上回来的早,他回来时,方惟正在房里和绍普、宛瑶一起写福字,童童趴在方惟边上,也拿着一支小号羊毫,在红纸上有模有样的画着。 绍普正指着宛瑶写的一个字,说你这个字写得,拆了格子都找不着另一边了,宛瑶忙伸手去推他,说:“不要你看!”正笑闹着,常实来了,掖着手说:“大少爷回来了,请二少爷去书房说话。” 宛瑶马上笑着推他:“大哥叫你呢,肯定是商量明天一早挂灯笼的事儿。” 绍普马上用毛巾擦了擦手上墨汁,跟着常实出去,回头来向宛瑶道:“要不是商量挂灯的事儿,回来罚你这个字写十遍。” 宛瑶朝他撇了撇嘴,哼了一声。 方惟瞧着他们有趣,等绍普走了,她问宛瑶:“明早挂灯是什么事?” 宛瑶搁下笔,挨到方惟身边去,慢慢说道:“这是我们家过年的老规矩了,明天是今年最后一天,今年没有年三十,是二十九当三十的,所以明天一大早,很早很早,赶在天亮之前,家里要挂灯笼,前后院门各挂两盏,祠堂两盏,大伯父门前两盏,我们门前两盏,一共十盏灯,要家里的当家人亲自去挂的,往年都是大哥一个人早早起来挂灯的,今年我二哥就要毕业了,大哥说过,要我二哥一起挂灯,以后要一起把家业撑起来。”她抬手替方惟磨了磨墨,接着道:“所以我猜呀,这会儿大哥肯定是要嘱咐这件事呢,叫我二哥千万别睡迟了,呵呵呵。”说着她自己咯咯笑起来。 方惟心里想着,又过了一年了,真快。宛瑶还在絮絮的说着什么。她有点心不在焉,没大听清了。 绍普回来时,佟诚毅也跟着进来了。他家常服色,背着手低头看他们写的字,看起来是温和的,但又不甚高兴的样子。方惟停下手来,给他倒了杯茶水,他伸手接着,看她的眼神里似乎有话要说,这时宛瑶恰好叫他:“大哥,你来,你来写几个字。”他被拉到宛瑶身边去,他终究没说什么,放下茶杯,当真写了起来。 这天一直至晚上,都闹哄哄的,明天是除夕,似乎每个人都是兴奋的。方惟其实不惯在别人家里过年,要诚心问她,她是情愿自己一个人过的,前两年,她带着孩子在乡下住着,赁了老乡的一间小房子,在乡村学校里教国文,没错,她也是能教国文的,因为她大伯父就是教国文的,她是大伯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她当然是能够教的。那几年过年,她在灶间操作,把童童放在竹椅子里,既忙碌也很开心。不用附和别人的欢笑,也不用跟着别人热闹,其实是很快乐的。 第二天,不知为何,她很早就醒来,天还没亮,她支起身子看了看旁边小床上的童童,孩子嘟着小脸睡得正香。她躺回枕上却睡不着,静心听着外面动静,有人走动的声音,是在挂灯笼了吧,她想着。她小时候过年也得早起,但也是很高兴的早起,这天的早起是要去伯父家里的,不用被母亲盯着,被烟枪杆子打,她总是有一点难掩的小小的兴奋。现在想起来,那时的自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不敢轻易回忆,还好终于长大了,这漫长的长大之路,她在心里想着。 天亮时,她和常青一起,给童童穿上大红的杭绸新棉袍,福寿圆帽,粉团样的小脸,常青抿嘴笑道:“看看,像不像年画上的小童子。” 方惟一边替他理着衣领,一边嘱咐道:“今天好生跟着舅舅,想要什么,就跟舅舅说。累了,就让舅舅叫常青姐姐带你出来,知道么?” 童童懵懂的点点头,扬起小脸问道:“妈妈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 方惟想了想,哄他道:“今天过年,过了今天童童就又长大了一岁,今天要跟着舅舅,将来能和舅舅长得一样高。” “真的么?”童童将信将疑,然而小孩子对于长高总是存着许多希冀。 正说着,周妈送了早饭进来,童童吃好,由常青带着往东小院去。佟家上下每个人都是忙碌的,参加盛会一般,个个任务在身的样子。方惟却是闲散的,她在这些人之外,过了年,她就二十五岁了,她对自己的年纪没有什么概念,然而她心里总是知道,长大是好的,有自由是好的,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好的。 入春了,倒是出了一捧好太阳,她靠着廊柱看着佟家的下人们来来去去的准备着午饭前的家祭,是与她无关的事情,也没什么关系,该做背景的时候就做背景,隐在人群后边,该吃饭时就吃饭,该散了时就散了,大隐隐于世嘛,她的前二十年容不得她矫情,这之后,她更通达了,没什么好矫情的。她说,她不伤感。 从前方惟家里是旧式家教,讲究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即使倚着廊柱,她也是秀丽的样子,没有文弱小姐们的慵懒样,佟诚毅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恰好能看到她,他在等常实拿年初二出门的礼单来过目,一转身正好看到她,落地窗前的这个位置,他何时喜欢站在这儿了,自己也说不清。他看着她,被马上要来的一件事,折磨得皱起了眉头。 方惟在廊下看了一会儿,好好的冬日暖阳,却起风了,风还是凌凌寒风,也许冬天还没有过去呢。她转身回房去,刚进屋,常实敲门站在门口,她有些诧异,这时候这个小管家应该很忙,怎么有空来这里,她开门客气把他让进来,常实提着一个竹制的小盒子,径直放在桌子上,笑着道:“方小姐,这是大少爷让送来的,是苏州才到的点心,大少爷说家里的饭菜多油腻,不合方小姐的胃口,请方小姐留着这个。” 方惟没想到佟诚毅这样客气,自己倒并不是个矫情的人,其实也不需要特别照顾她,但已经送来了,再推辞也显得生硬,只好说:“帮我多谢你们大少爷,他太客气了。”想了想,又说:“我一切都习惯,不用特别关照我。”她想这话,常实应该是会带回去给佟诚毅的。 常实回去,果真转述了方惟的话,他看到大少爷的表情阴沉沉的,他想,大少爷不太高兴啊。 其实这一整个春节,佟诚毅都是忙碌的,有一个接一个的宴请和无数的迎来送往,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马上起身去打电话,叫钟秘书把去纱厂慰问工人的时间改到年初五一早,他这几日行程实在是已排满了。 其实佟家祖籍是在常州的,佟老爷一代在北边发了家,就在当地置了家产,然而到了佟诚毅手里,又给迁了回来,当真是转了一个圈。所以佟家还是南边习惯,年三十当天是要祭祖的,午饭前,开了祠堂,由佟诚毅带着,合家拜祭祖宗,方惟在祠堂门槛外站着,她是外姓人,不宜进去。她并不是有心来参观的,是不放心童童,来看孩子,防着他在祠堂哭闹,扰了祠堂的肃穆。她来时正好拜祭开始,佟家也是男丁为尊的习惯,化过了黄纸,佟诚毅和绍普并排,燃香拜祭,他们行大礼,两人直身跪下时,气氛是庄严的,叫人不敢出声。他们之后是两位太太带着家人拜祭,因为先前,佟诚毅已经和父亲商议过,要过继童童到他名下来,连姓名也替童童定下了,是跟着佟家姓的,只碍于他自己并没结婚,他母亲又颇有微词,不能马上过族谱。但一切还是依着佟诚毅的意思,童童做佟家子孙看待,让他跟在大太太身旁拜祭。 孩子表现很好,一板一眼不急不缓,拜完了起身来,四下里找人,看到佟诚毅,马上跑过去找舅舅,佟诚毅便伸手牵着他。方惟在人群外远远看着他们,佟诚毅偏过头跟童童说着什么,童童小大人一般仰着脸认真回答着。她看他牵着孩子的样子,放下心来,想了想从人群中退了出去。 拜祭依着规矩一项一项完成,到吃中饭时已过了正午,到底这一天的重头戏还是年夜饭,这顿中饭便显得匆忙和敷衍,方惟坐得离主桌远,隔着人头,看到童童坐在佟诚毅身边,学着大人的样子,侧脸和他舅舅一模一样。她略应了个景儿,坐了坐就悄悄退出去,她要转到后院去看看小艾。 大约是佟诚毅让常实来传了话,免了小艾的差事,这些日子她能好好养着。小艾知道是方惟找过大少爷,常实才会出面传话的。她感谢方惟,告诉她:“大少爷从不插手太太房里的事,这回能让常实来替我说话,都是看在方小姐的面子上,叫我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方惟向她笑了笑说,不用感谢,这件事就过去了,她嘱咐她道:“今后凡是自己小心,既然大少爷知道了,谢飞平那里他也会管的,以后只做好自己的事就好,旁的人能不看见就不看见。” 小艾点点头,养了几天,到底年轻底子好,脸上气色也活泛起来,撇开这些伤心事,她依旧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掀开被子,起身来,从床边的木格里拿出一个小食盒,凑到方惟跟前给她看:“你看,我做的松子糕,我让夏妈把米粉拿到房里来做的,比大厨房里干净,我做这个糕手艺最好,小唐他们也比不上我。”话说着,脸上露出喜色,整个人也生动起来。 方惟看她的样子,虽然刚吃了午饭,却不忍扫她的兴,笑着拿了一块,逗她说:“那我尝一尝,我平常也喜欢吃松子糕的,好不好吃我一尝就知道了。” 小艾一听,马上认真起来,盯着方惟,看她吃,小心翼翼问她:“怎么样?” “嗯,你这个做法好,是蒸熟了糕才放的馅儿吧?” “是啊,放了馅儿再蒸一遍,虽然繁琐,但是当真好吃,是不是?” “嗯,确实,那这一盒都给我吧。”方惟故意说着。 小艾甜甜一笑,露出两个久违的小酒窝,道:“就是给你做的,要送给你的。” 方惟把拿来的图册和小画书放在小艾枕边,换了一盒点心回去。 她走在回去的石子路上想,这一天不到,倒收到了两盒点心。不知为什么,她却叹了口气。 走到自己房门口时,发现房门虚掩着,她有点疑惑,似乎出门时是关上了的。她推门进去,正看到佟诚毅端坐在外间石榴圆桌前,抬眼看着她,方惟心里奇怪此时他怎么有空坐在这里,并没多想,脱口问他:“你怎么来了?” 佟诚毅本是吃中饭时打算好,等饭毕带童童来找妈妈的,不想,他才一转头的功夫,就没再看见方惟了,只好匆匆吃了饭领着孩子过来找她,开了门却没看见人,这一等就等了快一个钟头。此时被她一问,把先前的耐心都问没了,自顾自的吸了口气,看着她没事人似的走进来,反问道:“我不能来?” 她正顺手把食盒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听他语气不大好的样子,想他大概不惯等人吧,便略解释道:“我是以为,你早上起的早,这时候也许应当是在休息。你来找我是有事么?”她欠身给他倒了杯热水。 他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早起?” “昨天听宛瑶说,你们家习惯,今天一早要挂灯笼的,前头又遇见绍普,说起得太早,吃了午饭要好好睡一觉,晚上才好守岁,所以,以为你也是要补个觉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小艾的食盒打开,把那盘松子糕拿出来,小艾倒是个细致的姑娘,里头用油纸一块一块包着,是怕堆在一起就粘了,坏了品相。 方惟说完,停了手,抬头正看到他牵唇一笑,似乎脸色也和缓了,听到他问:“这是什么?” 方惟拉开一块油纸包给他看,“是松子糕,”虽然知道他不会吃的,想了想还是客气的让他道:“尝一块么?” 佟诚毅看了一眼,略摇了摇头道:“不用。”复抬眼看她问道:“哪里来的?” 方惟并未直说是小艾送她的,一边收着一边回说:“有人送我的。”她是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小艾来,这桩家事于他总是不光彩的,她不忍他难堪。 他听她回答着,见她浅浅笑了笑,他懂她的用意,心里升起一丝温暖来,他缓缓转着手中的茶杯,抬头看她道:“是那个叫小艾的丫头?” 她费心替他遮掩着,被他这样一问,不禁有些作难,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好笑了笑,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佟诚毅心里明白,她替他着想,他心里揣着一些高兴,但更多的是想要她知道,他不是怕事的人,她有什么事,该同他直说才好。他接着道:“小艾这件事,暂且只能搁在这,好在,”他皱了皱眉,终是觉得当着她的面,有些不好启齿,“人没事!至于谢飞平,我自会教训他,让他好生在谢家待着,轻易不准再来。”他声色渐沉,面色也冷峻起来。 方惟点了点头,她没有要深究的意思,她懂深宅大院里的这些密事,是家家都有的故事,藏在房子深处,搁在漆红的樟木箱子里,是年深日久人来人往里绕不开的东西,长了霉斑也不能扔的,只做看不见它。 她看着那碟糕,陷入沉默。 “方惟”佟诚毅叫她,她调回视线看着他,但他只是有些微微皱着眉,并没有说什么,方惟是向来不惧沉默的,对于不在乎的人,不说话是她身上少有的一点点执拗,然而,不知几时起,她对着佟诚毅沉默总有点心慌,她费力的想着要说点什么,她说:“其实我想,你能不能给小艾换个地方,换到你那里行么?”她试探着问他。 他面上看不出态度,只停顿了一会儿,听见他说:“等过了年吧,找个合适机会,我让常实把她换出来。” 她点点头,说:“她在大太太房里,你也不太好插手吧。”又像是在解释给自己听。 他听完无声的点了点头。 第 15 章 两人同时沉默着,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方惟应了一声,起身去开门,因为天冷,前面进来时顺手就把门关上了,此时拉开门,是秋喜,是大太太房里颇有头脸的丫头,她说:“方小姐,吴妈让我来传个话,晚上年饭摆在前院厅里,你坐靠门的那一桌。”说着话,眼锋却不住的往屋里瞟,方惟这套间小,门口到里面没多远,佟诚毅坐着自然也看到了,他瞧着秋喜探头探脑的鬼祟模样,心里不禁反感,厉目朝她狠狠看了一眼。 方惟见秋喜突然缩了缩脖子,心下明了,客气的笑了笑,说:“多谢你,告诉吴妈,我知道了。”说着,索性把门打开来,让她看个清楚,见她站着不动,坦荡的让她:“进来坐坐么?” 秋喜马上回过神来,摇着头走了。 方惟看她走远,仍旧关上门坐回来。她看了看佟诚毅,问道:“你今天该有事要忙吧?” “你这是要逐客?”他反问她。 方惟听了微微摇了摇头道:“哪里,我这是替吴妈着想,省得一会儿还要派人在这走来走去,怪麻烦的。” 佟诚毅眼角本藏着些怒色,听她这么说,禁不住笑了,感叹道:“你倒很是他们的对手。” 方惟本想说不是,想想算了,只弯了弯嘴角,不意和他讨论这些。 佟诚毅则低头看着桌面,他是有事要说的,被小艾和秋喜打了岔,他看着桌面上方惟的手,她穿着杏色的大衣,袖口正遮到手腕处,手指白皙纤细,是握笔的手,透着诗书气。他找不到开口的契机。 这么绕来绕去不是办法,他终于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封请帖来,推到方惟面前,“前日,我收到的邀请,沈公馆送来的。”他缓缓说道。 方惟接过来,打开看了一会儿,是邀请佟诚毅先生和方惟小姐的,时间是年初四,参加晚宴,落款则是沈其南夫妇。沈家邀请她和佟诚毅,她有些意外,这些人家的宴请多半是社交的目的,然而她自问自己并不是他们的圈内人,并没有结交的价值。想来他们请的应当是佟诚毅而已,顺便叫上她。她看了看佟诚毅,她想,他不好拿出来是怕她会拒绝吧,他毕竟有生意上的事要请沈其南通融的,若是按照她的脾气,她是会推脱不去的,然而把她和他捆在一起,她便不能不去了。 她合上请帖,故作轻松的说:“沈家太客气了,怎么连我一起请呢。既然都送来了,那也只好去了。” 佟诚毅心里清楚,沈家要请的人应当是方惟,只是怕她推脱不来,才把她和他捆在一起,他心里担忧,拿不准沈其南是否只是单纯宴请。他一向喜行不于色,此时眼中却流露出忧虑,但他只是说:“这样的晚宴是要喝酒的,你能喝酒么?” 方惟认真想了想道:“其实可以喝一点,既然有女宾,应当也不会只是喝酒吧!” 佟诚毅未知可否,他说:“不要紧,到时看情况吧,有我在。”他其实是不想让她忧心罢了。 方惟点了点头,她是信任他的。 佟诚毅没再往下说,他看了看窗外天色,年夜饭开始前,他得去一趟父亲那,他站起身来,方惟也起身送他,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向她道:“晚上要过了午夜,放过鞭炮才能睡。厨房备了宵夜,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单独做一份。” 方惟眼中温暖,想了想道:“馄饨汤吧。” “你不是不爱吃?” “少一点。”她诚实道:“那次太多了。” 他忍不住抿唇一笑,拉开门出去了。 佟家的年夜饭是南北结合的,有东坡肘子咸水鸭,也有枣糕花馒头。有两家族亲正好来上海,借住在佟家,所以倒满当当坐了好几桌人,这里等着佟诚毅说了新年的祝福话,便开席。男人们喝起了酒,吆三喝四的嚷嚷起来。他们今年请了一台小戏,并着年夜饭一起开唱,台上台下的都很热闹。 热闹的好啊,隐在繁花似锦背后,就没人会注意她特别寂寥了,方惟心不在焉的想着。宛瑶过来同她说什么,戏台上正敲梆子,她一句也没听清楚。等上了鱼翅,她悄悄退了出来。 她沿着回廊,找到童童,带着他看烟火,放常青和周妈去吃年糕汤。小孩子终究撑不到午夜就困了,方惟独自带着童童回房去睡。经过东小院,正碰到绍普宛瑶红光满面的出来,宛瑶立时拉着方惟道:“方姐姐跑哪儿去了,叫我好找。大哥让我看着你,不准你脱滑跑回去早睡呢。” 方惟正抱着哈欠连天的童童,给宛瑶看:“你瞧瞧,不是我偷懒,是小家伙要睡了。” 绍普凑过来逗逗童童,看他睡眼迷离,问道:“跟他的人呢,都玩去了?” 方惟拍拍童童的背,笑着说:“大过年的,不让他们歇歇么?横竖我有空,我带他回去睡吧。” “不成,这么热闹,回去睡大头觉可太浪费了,我们在这等你,你哄睡了小家伙再来。”宛瑶摇着头不准她走。 方惟笑着推脱:“你们玩去吧,里面正热闹,我要哄他睡,不知到几时呢,要是早呢就出来找你们,要是迟了就算了。” 宛瑶不依,指着院里头道:“待会儿,大哥被堂叔父他们放出来,会带着我们一起玩的,行酒令讲笑话说故事,一年一次的,你一定要来啊。” 绍普难得替方惟解围,对宛瑶道:“先放她去把童童安置好吧,我瞧着这个小少爷可要睡着了。” 方惟终于抱着半睡半醒的童童回到自己房里,这院里清净,大太太本就吃斋念佛的,喜静,虽是一墙之隔,那头是红红火火的大年夜,这里却算得上闹中取静了,方惟带着童童熄灯就寝,她躺在枕上,忽然想起宛瑶说的,佟诚毅会带着他们玩乐,她有点想象不出,他说故事讲笑话的样子,他惯常严肃的嘴角。 大年初一,佟家依旧是忙碌的,常青过来时,童童已经坐在床沿上,方惟正蹲在踏板上替他穿一双鹿皮小靴子,常青赶过来帮忙,一边笑吟吟的向方惟行礼拜年,方惟忙拉起来,好在她昨晚料到了,预备了赏钱,拉着常青塞在她手里,她另备了周妈的,她这里就这两个人,是以这一早一屋子喜气洋洋。 吃过了早饭,方惟嘱咐了童童几句,又对常青说:“我今天要出去,大概晚饭过后才会回来,我跟童童说好的。”她低头笑看了看孩子,接着道:“你们今天要跟着大少爷吧?” 常青点点头道:“我们家的规矩,年初一,要在大老爷房里拜年领压岁钱的,大少爷昨晚吩咐,叫带着孙少爷一起。中午大少爷要去唐家赴宴,下午还要去几家老亲家里拜年去,大约也要过了晚饭才能回来。”她脆生生的说着:“大少爷说了,小孩子爱热闹,让带着孙少爷在大老爷房里玩,要歇中觉也在那边安置,方小姐要是闷了,大少爷留了他书房的钥匙给你。” 方惟笑笑点了点头,由常青带着童童出了院门。她自己收拾了一下,出门去顾家,清芳家是她难得的一定要去拜年的朋友,她倒是给顾家妈妈备了礼,一块天青色闪花的衣料。她去年买的一条羊毛围巾,顾妈妈就很喜欢。 她从医馆的后门进去,彼时清芳家三个人正在楼上商议,他们刚刚收到苏州来的消息,和俞家来退亲的信。清芳倚在她大哥的椅背上,说:“退了也好,我们也算对得起她了,大哥等了她三年多,寄了多少药回去,这病本就没得治,相互牵连着彼此耽误,还是退了好。” 顾妈妈倒是捏着信,有些伤感,她说:“这亲是你爸爸在的时候就定下的,那时候你哥哥去东洋,敏红还来送他,也是要等着他回来就成亲的,哪知就染了病,这就耗了好几年,总说等好了,就商议起来,这么看来,敏红那孩子大概是不成了。”说着滚下泪来。嘴里含混的念叨着:“总是你们两个没有缘啊,我们成不了亲家了。” 顾庭相忙起身给他妈妈端了杯茶来,劝道:“妈快别伤心了,不管俞家退不退亲,咱们该准备的药品,还是照常寄回去,咱们和俞家还是亲戚。” 方惟从木质楼梯走上来,有咯吱咯吱的声音,三人停了说话,顾妈妈出来张望,看到方惟,一拍手道:“我就说嘛,清芳,快来,方惟来了。”说着拉着方惟的手,往屋里引去,一边说着:“怎么,小毛头还在舅舅家呢,你瞧,我还让庭相准备了一盏兔子灯在那里,给他玩呢。” 清芳马上接口道:“回头给你带上,小孩子都爱这个呢。”转而一想,朝方惟看看道:“也不一定啊,如今他有个有钱舅舅,大约看不上这些小玩意儿了吧。” 方惟瞥她一眼道:“不想给就直说吧,准备了又不让带走?” 她们一斗嘴,顾妈妈就笑,庭相也笑了道:“我下去看看,才炖了一只整鸡在炉子上,今天我下厨,给你们换换口味。” 清芳对着方惟挤了挤眼睛道:“看吧,医生要改当厨子了。” 方惟看着庭相笑道:“不知道顾大哥做的菜,会不会有酒精味。” “要是有,也要你们吃下去。”庭相说着,和顾妈妈一同下楼去。 清芳凑过来,拿果子点心,推在方惟面前,自己端着盘海棠干在吃,一边问道:“你在佟家过年怎么样?有趣么?” 方惟只端着茶杯喝了两口,说:“怎么才算有趣?喝酒猜谜,击鼓传花么?” “这么说来,有钱人家的大年夜也没什么好玩的,方老师过得不甚开心啊。” “是啊,欢笑也是别人家的欢笑,热闹也是别人家的热闹嘛。” “那你蛮好来这里过年啊,跟我住,咱们一头睡,多好啊。” 方惟抬头看她一眼道:“佟家还给我一个套间呢,你呢,叫我来跟你挤一张床啊!” 清芳立时放下海棠干,上来要撕方惟的嘴,骂道:“那你在你的套间里待着啊,出来干嘛,还敢坐在我的椅子上。” 两人又笑闹起来。 吃了午饭,顾太太和几个弄堂里常来往的街坊约了打牌。清芳和方惟则凑在一起研究一部俄国小说。窗外有融融暖阳,照着昨晚留下的鞭炮烟花的余烬。庭相经过时,看到她们俩的背影,心想,真是个美好的春日午后。 因为方惟吃了晚饭要赶着回去,庭相特地叮嘱刘妈,早一个钟头开饭,也是怕入了夜,天气寒凉且不安全,其实方惟自己倒不怕的。 是以她回去时佟家正吃晚饭,她特地绕过正厅从偏门进去,打算穿过东小院回自己房里,她正走过月洞门,却被人叫住了,“方惟。”是佟诚毅的声音,方惟回身看到他时,有些意外,他竟这么早回来。 “你刚回来?”他先开口问道。 方惟站在月洞门口等他走近,点头道:“嗯。”她话少,这样一个字就没了,想了想又寒暄:“常青说你们要晚归的,倒没有。”说罢自己笑了笑。 佟诚毅瞧了瞧她手上的兔子灯,又看她一眼道:“从顾家回来么?去了一整天?” 方惟点了点头,自己也不自觉地看了看手上的灯,没什么不妥啊。这时常实从佟诚毅身后行来,站在他们不远处,他一贯恭敬的样子:“大少爷,二奶奶那边来催了,请你换了衣裳就去,说那边已经入座,不好叫徐小姐久等。” 佟诚毅听完,却并未赶着走,仍原地站着,方惟本想既有人等着他入席,也许该客套的说,你先忙去吧,大节下别让女客久等的话,抬眼却看到他面沉如水,不大高兴的样子,想想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临时改了口,说:“那我先回去了。” 他未置可否,却听他说:“这里什么灯都有,缺什么叫人去添置,别从外头买。”说完他转身匆匆走了。 方惟终究没大听懂他的意思,她又低头看了看这盏兔子灯,哪里不好! 第 16 章 接下来的几天,方惟在房里没再出门,中间宛瑶跑来请她一同去看电影,说佩瑜姐姐来了,大哥叫她来请她一道去,她上次被刨根问底的佩瑜问怕了,只好推说一向不爱看电影的,好一番说辞,宛瑶才走。 虽然她没出门,但爱说话的常青,倒把这两天佟家的事说了个遍。此时她正搬个杌子坐在火盆边上烘衣服,一边说着话,她说的是年初二大少爷陪着大太太回娘家拜年,叫那边老太太留住,吃了晚饭才回来,结果这边二小姐也是回娘家来,哭哭啼啼的在大少爷书房里硬生生等到上灯,原来二小姐嫁的董家人对他不好,姑爷常常外头玩,近来越发荒唐,连家门也不肯回了,哭着要大少爷给做主呢。她自己说着,又摇头说,我听人说,是因为我们二小姐嫁过去这两三年,只有一个女儿,并未生儿子的原因。 方惟起身找一支墨水笔,回头随口问道:“二小姐是宛瑶的姐姐,二奶奶的大女儿吧?” “正是呢。”常青点着头。她被方惟打了岔,本来在说二小姐,现在又把话头引到大少爷身上来,她说:“我哥说,大少爷只好请了二小姐两口子年初五来吃饭,可是这生男生女大少爷说了也不算呀,能帮什么忙呢。”常青自己疑惑着,方惟听她说得有些尴尬,忙打断了她,她说:“常青,童童是不是要醒了,我听见动静了。”说着她自己起身向里间去了,常青自然也没再往下说。 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方惟只年初一月洞门口见了佟诚毅一次后,便再没见到他了,其实也是因为她这两日无事陪着孩子睡得早些,总是他回来时她这里已经关了灯了。 这天已经是初四中午了,方惟想着,晚上不是要去赴宴么,佟诚毅似乎并不在家,他不会忙着已经忘了吧,要不要去问一问呢,既是去沈家这样的地方,应该也要讲究衣着得体,是不是也要相互配合一下,然而他却没跟她提起过。她转念想想,横竖不过是个陪衬而已,也不必太在意吧。 她自己平常不大穿旗袍,她穿裙装的时候多些,去年为了陪清芳去参加一个同事的生日会,一起做了套平金软缎的长旗袍,滚边用了考究的银线,熠熠生光的,倒十分适合晚宴这样的场合。她预备在那里,阿四来叫她时,她正穿着家常衣裳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阿四只说大少爷有事请她,却没想到直接把她带出门引上车去了。她迟疑着坐进车里,见佟诚毅正坐在里面,她有些疑惑的问他:“这是刚回来,还是要出去?” 他打量一下她,嘴角含着笑意道:“是刚回来,但也要出去了。” 方惟问:“晚上不是要去沈家么?你有什么要叮嘱我的?” 他听了只是一笑,说:“所以来接你了。” 方惟没太明白他说的意思,只好看着他不说话,他补充道:“我们去找个地方,换身衣服,准备一下。” 其实方惟没想到为了参加一个宴会,竟要浪费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当她被两个侍者摆弄着换上一套宝蓝色礼服长裙,头发用珍珠发夹绾住一齐梳上去时,她有点看不惯镜子里的自己,她上一次这么穿还是在毕业典礼时,如今五年多过去了,她有点恍惚。 佟诚毅在外间等她,他挑了一套钻石首饰为她增色,然而当她提裙款款走出来时,他马上改了主意,她这样不大妆饰的人一旦盛装便容易让人惊艳,他默默放下手里的首饰盒,他想他现在该想想如何帮她掩藏光芒才是。 有些姑娘,生来知道自己长得美,这点美成了她的羁绊,时时拿捏着,不知怎么发扬光大才好;另一些姑娘,也生的美,但对自己这点长处是糊涂的,总忙着别的事,久而久之许多别的优点把美貌比下去,美丽于她只是个不大要紧的装饰罢了。 方惟走到佟诚毅跟前,问他:“可以走了么?” 佟诚毅被她问得,忍不住笑了,他想她大概从没有为该选粉钻、蓝钻、还是祖母绿的事情烦心过。 他随手拿了条小碎钻排的项链,替她戴在颈上,说:“走吧。” 他们车子直开到沈家大门口,门厅的台阶上铺了厚厚的雪花呢地毯,方惟挽着佟诚毅走在上面的时候,还在想她记得佟诚毅曾向沈其楠介绍过他们是表兄妹的,然而走进门厅,上楼时看到先到的宾客皆是男女相伴,而佟诚毅也极自然的放下手臂伸手把她牵在手里时,她想她是会错意了。 佟诚毅的手是温暖的,而她冰凉,因为一进门厅沈家的仆人就把大衣接过去拿走了,她一向怕冷的,穿的太少,夜风寒凉直扑到身上来。 佟诚毅一边拉着她上楼一边侧头低声问她:“冷么?” 她看着他诚实道:“有一点。” 他紧走了几步把她拉在身侧,仍压低了声音道:“上去就好了。” 二楼本是个极大的客室,此时摆了三张圆桌,是中式宴席的样子。他们一进来,沈太太正站在门口迎客,柿子红的礼服,火油钻的一套首饰叫人看着有些闪眼睛,她热络的伸手拉着方惟赞叹:“方老师这一妆扮真是叫人眼前一亮,”她凑近前来,压低了声音恭维道:“把这里的女宾都比下去了。” 方惟不知道她们这样的社交场合是不是惯常这样说的,只好笑笑道:“哪里,沈太太取笑我了,我不大来这样的场合,要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多包涵。” 她们这里说着话,沈其楠也踱了过来,他抽着雪茄,此时拿在手里,立在沈太太身后道:“方老师太谦虚了,这一向都关照我们云卿,我们也没好好谢谢你呢。”说着转头来对佟诚毅道:“好在有佟老弟在,一切像在自家一样啊,多喝两杯尽兴才好。”佟诚毅也寒暄了两句,便有仆人引他们入座。 甫一落座,就有人走来向佟诚毅打招呼,今天沈家请的俱是商界人士,倒有一多半与佟诚毅相识。方惟只好跟着起身,听他们相互客套,谈生意谈股票谈时局谈战势也相互恭维各自带来的女伴。 待开席时,佟诚毅伸手把方惟面前的酒倒进自己杯中,只留了一点点给她,说:“你意思一下就好,这里人多,没人会在意的。” 方惟点了点头。 他又侧头看了看她,像是开解她道:“今天好在宴席是中式,一会儿散的早,若是西式的怕是会闹到天亮去了。” 她听着又点了点头,她想他是常常参加西式的吧,总是凌晨才到家。 席间菜色是极好的,彰显着主人家的脸面,但来的人却不是为了吃,许多菜都是原封未动的,倒是酒水有些不够了,于是又上了一批新酒。同桌的人也是频频举杯彼此敬贺,个个像是为酒而来。方惟配合着佟诚毅的节奏,看他又斟满了几次,而她不过应个景儿,手里还是那么浅浅一杯。 等上过了汤,席面上的宾客便开始走动起来。佟诚毅趁人不备,抬手把方惟杯中的酒折进汤碗里,又向里面续了半杯白开水,他朝她笑了笑,起身说:“来。” 方惟端着这杯白水跟在佟诚毅身旁亦步亦趋,一边想,果然酒桌上还是有许多手段的。酒场上的男人们似乎都是自来熟,方惟看佟诚毅与这位老板那位先生碰杯说笑,她不禁有些脸盲,记不清谁是谁来。他们也谈及女伴,问她怎么称呼夸赞美丽似乎是千篇一律人人都要说一遍的,佟诚毅也礼尚往来的恭维对方,此时她倒是真像归他所有。 他们一圈走完,正往回走,半道被人拦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拉着佟诚毅道:“佟老弟,我这儿等你呢,来来来,我们喝一杯。”他身旁挽着个妖娆的女人,略带着风尘气。佟诚毅伸手拉住方惟示意她等一等,他一摇头说:“我正躲着你呢老郑,到底让你逮到了。”说着与他碰了杯,老郑一仰脖爽快的干了,声气十足道:“躲什么,你进来我就看到你了,前两次我们喝酒你也不来,今天我得好好和你碰两杯。”说着示意旁边的女人替她倒酒,佟诚毅则自己在旁边桌上替自己倒满,老郑才注意到他身旁的方惟来,打量了一眼,向佟诚毅由衷的夸赞道:“老弟啊,你今天这位女伴可当真比丽岚还漂亮。” 他这话一出口,不怪方惟没接住,有点僵在那,连佟诚毅自己也没法接他的话,一时冷了场,丽岚两个字跌碎在地板上。好在老郑身边的女人反应倒快,伸手朝他胳膊上拧了一把,嗔他道:“瞧你,吃了两口酒就醉了,满嘴里胡说起来。”他马上回过味儿来,满脸堆起笑,向方惟道:“哎呦呦,我喝多了,舌头都卷了。你看看,我自罚一杯。”说着豪迈的又干了,喝完立时又倒上,嘴里说着:“来,我再敬这位小姐一杯。”又回头问佟诚毅:“这位小姐怎么称呼?”佟诚毅简短的答他:“姓方,方圆的方。” 方惟被闹得有些尴尬,替他找着台阶:“刚才太吵了,我也没听清,不妨事的。” 老郑许是真喝多了,只顾自己说着:“那怎么行,来,我敬方小姐一杯,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听见,好不好。” 方惟听着,正在犹豫,却见老郑突然伸过手来,他说:“佟老弟一向体贴的,怎么让女宾喝烧酒,来,月影,换那杯红的来。”说着眼明手快的从那妖娆女人手里接过一杯红酒来,换走了方惟手里的半杯白开水。 这下方惟端着这杯红酒着实有些烫手,佟诚毅伸手过来想帮她拿下来,被老郑一抬胳膊格开了,他道:“这事我来摆平,你别插手啊。” 旁边的月影也敲着边鼓:“我们老郑粗糙惯了,嘴上没个把门的,方小姐同他喝了这杯,这事翻过去不提罢。” 方惟被他们架着下不来台,他见老郑端起酒杯要喝,自己也只好跟着抬手喝了一口,老郑喝完,看她只抿了一口而已,不甚满意,逗小孩一般向她倒了倒自己的酒杯,意思我已干了,你喝得太少。 方惟也顾不上计较此时到底该喝多少,见他盯着不放,一抬手把一杯都喝了。老郑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也跟着笑了笑。她自己不觉得什么,倒把旁边的佟诚毅吓了一跳,情知她是不喝酒的人,不知深浅,却也拦不住她了。 他想拉她到身边来的,却被老郑先一步揽着肩膀推到另一桌去了,他关切的回头看她时,正看见郑太太,月影挽着方惟,极亲密的替她杯中倒满了,往几个女宾那边走去。再后来,他几次留心找她,都没看见她,他有些忧心要起身离席,又被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拉住。 他好容易脱身出来,隔着人群看到她站在阳台门边和人说话,手里的酒杯是空的,他快步走近前去,借故把她拉了出来,她脸上泛着潮红,灯光下正显得红扑扑的小女孩一般。他低头问她:“你怎么样?喝了多少?” 方惟只觉得此时脑筋有点慢,她想,他问喝了多少,多少怎么回答?算多还是算少?她自己也没搞清楚,所以她答了个虚数:“几杯吧。” “到底几杯?” “我没有数。”她诚实向他望着。 他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抬头看了看厅里,觉得差不多了,他说:“我们去和沈太太打声招呼,先走吧。” 方惟问:“可以么?” 佟诚毅想她真是喝得有点多,没有回答她。拉她走了几步,又觉得她有点跟不上,想了想转身把她安置在楼梯旁的长椅上,自己去找了沈其楠夫妇道别。等他回来时,他看到她乖乖坐着等他,他拿了她的大衣要给她裹上,她忽然抬头说:“我刚才忘了告诉你,我还喝了一杯烧酒。” 他几乎要被气笑了,皱着眉头问她:“为什么又喝烧酒?你知道混着喝更容易醉么?” “哦!”她点了点头不知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接着说道:“月影说,我们投缘,要再喝一杯。” 佟诚毅听了在心里暗叹,再耽搁一会儿,你该被月影诓回家去了。 佟诚毅见过各种各样的醉酒模样,有哭的有笑的,还有话多的,还有要脱衣裳吵架打人的,但没见过方惟这样的,方老师酒品和人品一样好,喝醉了变得乖巧可人,有问必答,口齿清晰连走路都不打晃,只是速度慢了些。 其实方惟坐在长椅时意识还有些清醒,她隐隐觉得自己大概是喝醉了,第一次感到有些天旋地转,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却是开心的,突然有种放下之后自由自在的感觉,那之后的事情,她就断断续续,记不真切了。 佟诚毅起先牵着她,她还不忘仔细看着地面,替自己解释:“我们慢一点走,我有点看不清路。”他听了,考虑了下问她:“我搀着你?” 她也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好。” 于是,他们这样相拥着走出沈家,有种伉俪情深的意味。 他们上了车,佟诚毅关切的问她:“想吐么?不舒服要告诉我。” 她眼神有些恍惚了,但回答的很清楚:“不想吐,还好。”又诚挚的望着他,问:“是回家么?” 他也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得了他的答案,立时向前凑了凑,朝前面的阿四说:“劳驾,去新安里。” 阿四听完有点错愕,他转头看向佟诚毅,不知到底该去哪里。 佟诚毅思索了片刻,她说的没错,该去新安里,现下这样回家去是不大好。流言于他是无谓的,然而对她的非议他不能忍。 他向阿四点头道:“去新安里。” 她听完满意的坐回去,不忘对他笑笑,他偏过头来认真的看着她,疑惑她是否还清醒,她嘟囔着:“我有点困了。” “睡吧,到了我叫你。”他说,是温柔的声音。 她点点头,靠着座椅缩了缩脖子,大衣的毛领子遮住了她半张绯红的脸,他仍不错眼的看着她,听到她迷糊的说:“二哥,叫车夫快一点,回去晚了,我母亲要打我的。” 他听得不禁皱眉,凑上前去,低声问她:“谁?谁会打你?” “母亲……”她闭着眼睛,含混的回答着,还说了什么,再听不清了。 佟诚毅看着她睡着了,车子隆隆的朝静安寺方向去,他心里满是关于方惟的疑惑,方家的家教竟这样严苛么?是动辄要打的?她说的母亲应当不是她的生母吧,她是那个故事里丫头生的女儿么?他低头又去看她,是美好的睡颜,鼻尖上有一点点油汗,泛着一点亮光。 车子开到弄堂口,佟诚毅吩咐阿四:“明早七点钟来接我,来的时候顺便把张嫂一起带来。”他明早要赶去城郊的纱厂,是早先约定好的,改不了,他怕走了没人照顾她,叫阿四带张嫂来。他其实计划着,中午前可以赶回来接她。 此时,他一边叫醒她:“方惟,醒醒,我们到了。”一边脱下自己的大衣,兜头把她裹在里面。 他打开方惟家门时,便有些后悔了,这房子有些日子没住人,冷得冰窖一般,他先前来了多次,并不觉得,此时却觉得寒气逼人。方惟下车时还存有一丝清明,佟诚毅扶她桌边坐下,她又立刻趴在桌子上睡了。 他看了看她,转身进卧房里去,床上叠放着两床红绫棉被,他俯身铺开,把她扶上床,她迷糊朝他看了一眼,说:“谢谢二哥。” 他看着她倒头睡了,无奈的叹了口气。想了想,怕她冷,又把另一床棉被也盖在她身上。 本想外间去,他自己也觉得太冷,又防着她夜里要吐,只好坐在床沿上,他伸长手臂,越过她去拿里面童童用的一个小枕头来,给自己靠着。 一坐下来,佟诚毅也觉得头目发晕,他其实今天也喝了不少酒,此时有些发作。他低头看了看旁边的方惟,她面朝他侧身躺着,呼吸均匀,他尝试着伸手,替她把头上的珍珠发夹拆下来,睡着的人并没有要醒的意思,他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发,露出一段洁白如玉的颈项来,细腻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他忙收回了手,靠回床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蒙的睁开眼睛,被冻醒了,靠着床头坐得有些腰疼,大约是太冷,他记不清何时脱了鞋自己拉了被子的一角搭在腿上。他放下手臂撑着床打算换一换姿势,才反应过来身旁有人,她何时靠了过来,他突然有点不敢动怕惊醒了她。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靠在床头,凝神看她,被她靠着的一侧他是温暖的,而另一侧他冰凉得没了知觉。他伸手替她压了压松开的被角,她睡得很好,脸上仍有些红晕。 这半夜的电灯简直电压十足,前所未有的白亮,照得人晃眼。他朝床边看了看,找到开关,微微欠身去拉灯线,差一点距离,他奋力一扯,灯光熄了,而身边的人却动了动,他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忙低头去看她。 她似乎没醒,只是又朝他这边挪了挪,伸出手臂揽着他。他没敢再动,不久他就感到了一言难尽的煎熬,一片黑暗里,被她这样贴身抱着,她手臂横在他小腹上。起先还觉得冷,这时候他几乎要出汗了。他一阵阵觉得透不过气来,甚至不敢再低头看她。 他此时完全清醒了,在心里咬牙切齿的想着,你这样折磨我,很好,我这人心胸一向狭窄,等我找到机会,一定要你好好还我。 第 17 章 天光终于蒙蒙亮起来,房里像笼着一层白纱,佟诚毅抬手看了看手表,快要六点钟了。他此时又替方惟忧心起来,喝酒的人都知道,喝多了能吐的好,酒性发散的快,吐完了没事人一样;然而像方惟这样一点不吐的,反而不好,醒了头痛欲裂,很受一番折磨。 他听着弄堂里卖桂花糖粥的人走过的声音,他其实心里有数,她醉酒睡得沉,他再怎么动她也不会醒,然而他是情愿让她抱着,他自己舍不得松开。他抬头看看窗外泛着白光,渐渐亮起来,他做事一向有耐心,谋定而后动,无论是他笃定的事还是他笃定的人。 阿四带着张嫂来时,佟诚毅已经起身,他打开门让他们进来,一边匆匆回身去房里拿他的大衣穿在身上,同时吩咐道:“张嫂,煮一点粥备着,动作轻点,别把她吵醒了;还要烧点开水,找找汤婆子在哪儿,别让她着凉了,我中午回来接你们。” 他扣着扣子出门去,并没注意到张嫂一张疑惑又兴奋的脸。 他一走,屋子里安静下来。张嫂果然听大少爷的话,轻手轻脚的挨着房门朝里面看,方惟散着头发沉沉睡着,似乎很累的样子,再往床边上瞧瞧,床单都是皱的,显见是两个人睡的样子,床头的架子上还搭着大少爷忘了带走的围巾。 她激动得半天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大少爷和方小姐哪只流言说的那样,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今天可叫她全看见了。东小院的规矩她是知道的,不该说的话不能说,然而这个秘密着实滚烫得她一个人揣不住,她打定了注意,要在厨子老唐和小唐面前略露一露,哪怕卖一卖关子也好。 再接着她想起来要干什么了,一边淘米一边后悔,先头眼拙,没看出来这位清淡的方小姐有成为大少奶奶的好本事,没赶上巴结她,今天这机会难得,需得好好抓住才行。 是以方惟一醒来,便看见张嫂忙前忙后的围着她打转,异常殷勤,她一个人住惯了的,突然多了一个人百般不适。终于她换了家常衣裳,又在抽屉了拿了一些钱出来,想了想又多拿了两张,卷在一起,塞在正帮她挂礼服裙子的张嫂手里,笑着感谢她:“别忙了张嫂,坐一会儿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我自己也挺好的,不用人照顾。大节下的让你忙活了一整夜,也太辛苦了,一点心意你拿着。雇个车回去吧,这会儿回去还赶得上吃午饭呢。” 虽然对于方惟话里的一整夜,张嫂也有点懵,但是她马上被手里的这卷钞票吸引住了,她脑子咕噜噜的转着,马上会意,这是要收买她,她露出暧昧的笑容,假意推了推道:“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哪里还要方小姐破费。” 方惟不惯这样的虚情,见她推回来,便伸手径直塞进她蓝竹布罩衫的口袋里,笑笑说:“先回去吧,我这里不用照应,大少爷不会说什么的。” 张嫂终于喜滋滋的出了门。 方惟一人坐在床沿上,仍旧觉得头晕目眩,又着了凉,喉咙也很痛,起身去五斗柜里找药片,走到门口想起童童一整夜没看见妈妈不知昨晚有没有睡好,她揉了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打开门先去过道里打电话问常青,得知孩子没有哭闹睡得很好,她放心多了。一手撑着门框走回来,接着找药片,但什么也没找到。她吃力的靠着柜子站了站,想了一会儿,还是有些撑不住,转身回房去,打算再躺一会儿,结果醒来时已过了正午了。 房里一片安静,窗□□进一道日光来,她满脑袋隐隐作痛,还有些鼻塞,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喉咙里刀割一样痛,她想她是伤风得有点严重。她一向很少生病,印象里长大以后就没怎么伤风过,其实,像她这样常常一个人住的人是不能生病的。 她动作迟缓的走出房门,给自己倒了杯开水,看到桌子上张嫂留下的一碗白粥,已经凉透了的,她此时什么也不想吃,放着没动。在桌子边坐着缓了缓,人不生病的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万事不求人的,但要是真病了,抬不起头站不起身,先头想的那些就都不作数了。她呆呆的在桌子边坐了会儿,心里估摸着,自己没有力气出门去买药了,再回去躺着,真怕自己醒不过来。她头一次觉得一个人有点凄凉,撑着桌子起身,又去过道里打电话,她打给清芳,她说:“你要是空着,来找我吧,我在自己家里呢,来的话给我带点伤风药来,我头痛得快要裂开了。” 她这样来回的折腾一圈,粒米未进的人,脚下虚浮,只好回到桌子边趴着,头重千金似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方惟料着是清芳来了,慢吞吞起身去开门,一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顾庭相,手里拎着黑色的药箱,正关切的看着她。 她有些惊讶,也没回过神来,向他身后看了看,问:“清芳呢?” “家里来了女客,清芳绊住了,让我来看看你,怎么病了?”他朝她脸上看着,她脸色自然是不好的,潮红退去了,只剩下惨白。 她仍有些糊涂的点着头,把庭相让进来,庭相虚扶了她一把,让她赶紧坐着去,自己回身关上了门。 顾大夫十分认真的替方惟听了心肺,做着检查,方惟人偶般听着他的指挥,她如今脑子慢了,总是不大通的感觉。庭相自顾自的忙碌着,眼中是医生看病人的眼神,他听到方惟忽然说:“顾大哥,我给你倒杯水吧。” 他忙伸手按住她,忍不住笑了道:“你快别忙了,你正在发热你知道么?”他说着一边收着听筒一边在药箱了翻检对症的药,又和方惟商量的口吻说着:“你最好是要打一针,在这不行,没人照顾你,你看,我去雇辆车子来,带你一起回去好不好?毕竟我们那边医药方便,清芳和我母亲可以照顾你。” 方惟迟钝着,还没说话,门突然开了,佟诚毅推门进来。他正看到他们两两相对坐着,方惟是柔弱的刚起床的样子。他不自觉有点拉下脸来,用不大友好的态度同庭相打招呼:“顾先生怎么来了?” 庭相倒是客气的起身笑了笑,说:“方惟电话来说病了,我来看看,大概着了凉,正在发热。” 佟诚毅一听便转过头来看方惟,极自然的抬手在她额上试了试温度,果然是发烫的。方惟呆呆的没回过神来,只看到他一贯严肃的样子,他说:“回房去躺着吧,起来做什么。”听起来不像是同她商量的口气。 她有点进退两难,她想此时回去躺着是不是有些失礼,片刻之前她这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时候却人多得有些乱。 她其实怕人多,人多时她总要照顾别人的感受,自己非常累,她病了,也想任性的躺着不动不说话,清芳最合适,朋友要好到什么程度,就是一间屋子坐着,你不理她,她也不觉得你怠慢她。 此时眼前虽有两个人,却都是需要她客客气气对待的人,她现在正有些客气不动。她没什么情绪,因为鼻塞,声音里带着些鼻音,有些气怯的,她说:“我也没那么严重,吃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多谢你们来看我。” 她朝庭相伸出手去,把他才配好的药片接过来,接着道:“劳烦顾大哥跑一趟,正过节呢,早点回去吧,清芳要是空了,叫她来看我,我替她留着好东西呢。”她勉力笑了笑,是惨淡的意味。 庭相看了看她,许多事情不能强求,同时也怕扰了她的清静,点了点头起身道:“好吧,原该静养的。药是一天两次的,想着吃。我回去换清芳过来,你好好休息,不宜多走动。” 佟诚毅半天没说话,此时他也跟着顾大夫站起身来,然而他是送客的意思,他把庭相送出门去,转身回来了。方惟本是撑着桌子站起身的,此时她精神不济,管不了到底该是谁送谁。 她见佟诚毅转身坐回来了,她说:“你也早点回去吧,我觉得也还好,大概医生总是愿意把病情说得特别严重些。”她有些声涩,说着这些话,抬手去拿开水瓶来,打算给自己杯中添些热水,准备吃药,本是一只手扶着杯子一只手来倒水的,她却抓着开水瓶的把手没有动,她有点抬不起手来,才说了不用人照顾的话,此时却是自己打脸么。她掩饰的又把开水瓶推远些。 佟诚毅沉默着看着她,不知为什么,心里堵着一口气,除了堵气,还有一些自责,他自问昨晚已十分当心,还是把她冻病了,是他让她和沈家有了牵扯的,劳她陪他去参加晚宴,害她醉酒着了凉,她却从没提过,似乎没放在心上,甚至病成这样,仍不用他帮忙。她这样更平添了他心里的这口气,哽在他喉头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欠身替她杯中添了热水,微微皱眉看着她。她没什么力气再解释什么,只淡淡看了看,试了试杯中的水,把庭相开的药吃了。她本来还有些劝他先走的话,此时不知怎么开口。 她正费力的想着要说点什么,先听到他关切的声音,他说:“吃了药,去房里躺着吧。” 她还在犹豫,他已经站起身,伸手来扶她,她从前不太会拒绝别人的好意,常常被那些好意绑架着,着实辛苦,后来几年十分认真的和自己较劲,学会了说不,然而对着他,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她当然没有很多男女大防的意识了,上海的中学都已经男女同校。她能感受到他,有力的手臂,是有心支撑她的意思,她微微侧过头去看他,正遇上他的目光,不说话便显出含□□说的况味来,她忙着掩饰,开口道:“我能自己走。” 他听了没说什么,只是也没有松手。扶她靠在床头上,拉过被子替她盖着腿,用童童的小枕头靠着头,一样一样,十分称手的样子。方惟心里有些局促起来,也许流言也不尽是流言吧,也许佟诚毅也不只是为了感谢她吧。他靠得这样近,能看到他领口镶了金边的靛青纽扣,和衣领上一丝不苟的折痕。 他毫不避嫌的矮身坐在她床沿上,昨晚的故事像是一场梦随着日出蒸腾而去了。他此时真想问一问她,昨晚的事一点都不记得了么?然而他说:“怎么把张嫂遣回去了?一点东西都没吃么?” 方惟躺在床上,似乎清明了些,她摇了摇头,说:“不想吃什么,且由着我吧,我没事,又不是小孩子了。”停了停,又说:“我大概这两天不能回去,我想,你把童童挪到你那边去吧,佟家人多,人心难懂,你早晚进出能看到孩子,我更放心些。”说到孩子,她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等他答应。 他抿唇不语,只点了点头。他明白她的意思,他母亲并不是童童的亲祖母,本来就容不下茵茵,当然也不会照看她留下来的孩子。她信不过他们,只放心他而已。 很多时候,对于方惟和佟诚毅这样的人,经历了许多事,看过的看过了,错过的错过了,还能相互信任,是十分难得的。因为这点难得,佟诚毅把它想得深远了,而方惟想的却只是保持现状。 他听她继续说着,她说:“再过一会儿,清芳会来的,你一向事情多,去忙吧,别在这里耽搁了,多谢你来看我。”他听了低头看了看手表,她知道他今天约了二小姐一家来吃饭的,然而他说:“还早,我等顾小姐来了再走。” 她终究坚持不过他,她眯着眼睛调开视线,看了看窗外的日光,太阳很好,射进来的光线里跳满蒙蒙的灰尘,弄堂里不时传来孩子放鞭炮的声音。大约是药力开始发作了,她昏沉沉的,脑袋里像有一个小和尚在敲木鱼,一下一下,震得眼眶也疼起来。 第 18 章 后来,佟诚毅何时走的,清芳何时来的,方惟都不记得了,她昏昏沉沉睡睡醒醒,有印象的便是清芳举着针筒给她打针,她木木的,直到针头□□,她也没觉得很疼。 等她真正清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她突然感到无限的轻松,脑袋里的木鱼声停了,她用力抬了抬头,看到旁边小床上睡着的清芳,头发散在枕头上,她脑子重新转起来,什么时候把这小竹床搬进来的?她撑起来靠床坐着,想了想前面的事,像是前尘往事一般,隔着一层纱。她伸长了手臂去够床尾搭着的一件蜜合色小袄,拽过来穿在身上,拥被坐着。 一回头,看到清芳醒了,见她一骨碌坐起来,盯着她问:“你醒了啊?怎么样?还头疼么?”说着掀了被子,上前来探她额头。 方惟忙推她回被窝里去,:“我好了,赶紧回去窝着,蓬头鬼似的。” 清芳不放心,还想给她试体温,被方惟抬手拦着了,把她推回小床上去。她鼻音也轻了些,道:“我真的好了,已经不发热了,头也不疼了。” “眼睛还疼么?”清芳朝她脸上看着,问:“昨晚一直拉着你表兄的手,说眼睛疼,叫我们顾大夫担心了半天,怕你有别的症候。” 她这一句话里好些人物,方惟皱眉回忆了一会儿,摇着头说:“我哪儿也不疼了,我表兄是谁?顾大哥又来了么?” 清芳见她真的好了,放下心来,回身穿衣服,一边打着呵欠说:“你那个阔亲戚呀,佟先生,不是你远房表亲么?昨天下午我来的时候他走的,晚上九点多又来了,赶上你起高热,烧得满脸通红的,还好我大哥带了针剂来,我给你打了一针,半夜里烧退了,他们才走的。” “哦!”方惟听着,凝神想着,疑心道:“我还说什么了么?我一点印象也没了。” 清芳穿戴好了,俯身叠着被子,一边摇头说:“没说什么了啊,你嘟嘟囔囔的,也听不清。”她说着,起身要出去,回头嘱咐道:“你好好躺着,你这一通病,烧得说胡话了都,老老实实躺着,不许起来。” 然而方惟是个躺不住的人,她听着清芳在灶间煮粥的动静,自己慢慢起来了,似乎比先时更有力气一些。她坐在那张吃饭的方桌后面,深深吸了口气,是大清早特有的一股寒凉,隐隐的有油饼豆腐浆的味道,她分外清明些。 等吃过了早饭,她似乎恢复了力气,虽然清芳不让她动手,但她也没闲着。两个人正忙活着,有人敲门,清芳赶着去开门,一边说:“肯定是我大哥,他来看病人了,或许还给我们带了好吃的。” 然而打开门来,门外站着的是阿四,抱着一摞盒子,几乎看不到他的脸,方惟忙把他让进来,阿四边放东西边解释着:“方小姐,这是我们大少爷让带过来的,都是吃的东西。说这边原是没有准备过节的吃食的,这些可够一两天,方小姐养病用。” 方惟旁边站着,也有些吃惊,说:“哦,你们大少爷太客气了。” 阿四放好了东西,回身继续道:“大少爷今天码头上有事情,脱不开身,方小姐有要跑腿买东西的,缺什么,尽管吩咐我。” 方惟从清芳手里接过一杯水来,递给阿四,叫他歇一歇,她笑了笑说:“我这里没什么事,就是染了伤风而已,闹得大家不安生。你快回去吧,我已经好了,烦你告诉大少爷一声,我已经能起来,没什么事,不用来看我了,或许明天,我会去看看童童的。” 他们开着门说话,正好庭相背着药箱进来。阿四有些为难,方惟怕他不好回去复命,赶着坐下来,让庭相检查一番,证明确实好了,才把阿四送出了门。 方惟一回身,正看见清芳弯着腰,翻检着看墙边码着的这些盒子,忍不住啧啧道:“你表兄对你可真不错,这么些东西,看看,有生有熟的,够吃三五天的了。”说着又笑了:“呵呵呵,这是把你当个坐月子的少奶奶养着呢吧。” 庭相正收拾药箱,嘱咐方惟道:“这两天还是要多休息,正好没开学,你还是少走动,饮食也要清淡些。” 方惟听着点了点头,又朝清芳道:“既然送来了,我们就领领情,把熟的东西都拿出来,顾大哥在这里吃午饭吧,告诉顾妈妈一声,吃了午饭再回去。” 于是他们聚在一起吃饭,有清芳在,气氛总是很活跃的。方惟虽然气色和胃口都不好,但是有朋友一起却是愉快的。有时候,精神的愉快是治愈身体疾病的良药。 到了晚间,七八点钟的样子,方惟坐在台灯下面看书,她费了很多唇舌才把清芳劝回家去了,她是不愿意大过年的让人家一家子不能聚在一块,况且她已经好了,她自己一个人是过惯了的。有时她想,这世上的人有一些是注定要在一起的,里里外外好些人,是群居的;而另一些人,是注定一个人的,前前后后总是一个人,是独居的。但也没什么不好,群居虽热闹,但热闹得找不到自己,独居的清静,可以时时与自己见面。 她正想着,恍惚听到外间有钥匙开门的声音,她起身走到门口,正看到佟诚毅推门进来,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八点多钟了,他怎么这么晚来? 佟诚毅忙了一天工厂和码头的事,他是无所谓过节不过节的,他原是埋在这些琐事里的人,从前没什么自己的要紧事,全心全意扑在生意上,然而如今不同,他隐隐有了牵挂的,之前他心里不十分确定,自己揣摩了许久,渐渐清楚起来,先头的许多感觉,此时有了结果,人也安定下来。 他推门进来,看她穿着家常衣裳,气色虽不大好,精神却是好的,眼睛里有明亮的细碎的光。 “怎么是你一个人,顾小姐呢?回去了么?”他一边向她身后的房里看了一眼,一边问道。 方惟本来想问他怎么这时候过来,被他一打岔,便忙着回答他,把自己要问的话也忘了。她说:“我已经好了,不用人照顾的,就让清芳先回去了。”说完想了想,又接着说:“我只是伤风有点发热罢了,其实也不算严重。”她还想说,不用劳动大家都围着来看望她,却被佟诚毅打断了。 “眼睛还疼么?”他问着,靠近了低头朝她脸上看去。 他提眼睛疼的事,她便局促起来,像是做了亏心事,被人当面提起,忙摇了摇头,不敢看他,调开视线看着他大衣口袋上的一颗纽扣,说:“不疼了,都好了。” 他仍低头看着她,靠的太近,她微微向后退了一点,重新抬头,问道:“童童怎么样?睡觉的时候找妈妈了么?” “听常青说,睡觉前总是哭一会儿,想妈妈,讲了故事才睡的。我本来今天要带他过来的,想想你病着,也不好带着他,就没带来。”他说着孩子的情况,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进房里去,房里点了炉子,比外间温暖,是怕她再着凉的意思。 方惟顺着他的意思进房里来,见他跟着进来极自然地顺手掩上了房门。她没多想,还在想孩子的事情,她说:“这两天不要带他来,万一过上了伤风,小孩子不比大人,十分难养的。” “恩。”他同意的点了点头,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床边上。她站着也不好,便顺势坐在床沿上,等坐下了,又觉得其实坐下也不太对。他们这么对坐着说话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此时方惟却总觉得十分别扭。 她想她大概太少和男人接触了,竟会冒出古怪的想法来,总被人当做寡妇来看,时间一长倒真的陷进这个角色里去,拔不出来了。她暗自检讨着自己,又见他微微皱着眉不说话,从前觉得他很健谈,许多时候总是他在说话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话少了。 她自己想着话题,开口谢他道:“多谢你送这么多东西来,倒是可以三四天不用出门了。”她有私心,想趁着病了机会,就此搬回来住,佟家的许多流言蜚语,她并不是完全不知道的,只觉得是无稽之谈,不想理会罢了,等与佟家渐行渐远时,自然能随风散了。 他凝神看着她,低沉的嗓音,:“你要是能走动了,我明天来接你,这些东西且放着吧。”他似乎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截了她的后话。她是不知道他的心思的,让她在这养病,他总有种危机四伏虎视眈眈的感觉。 她垂目看了看地板,心知同他绕圈子难有结果,所以坦诚道:“我想,还是搬回来住比较方便些,正好孩子这两天也适应得很好,我一回去,只怕他又想起找妈妈了。”虽是这么说,眼神里总有征求的意思。 他蹙眉看着她,抿唇不语,他在想些什么,方惟一向看不太懂,只好等着他。 他忽然调开视线看了看别处,换了话题道:“郑太太,你还记得吗?她打了两次电话来,要约你出去喝茶,我本想替你推掉,”他不急不缓的说着:“不过她听见说你那天着了凉,病了,赶着要来看你,我想你就别劳动接待她了,所以替你先回了她,等好了陪你去一趟郑家,你看这样行么?” 他撇开前头她要搬回来住的问题,只问她眼前这件事,叫她有些接不上话头。方惟认真想了想,郑太太是谁?她模糊的回忆着:“郑太太,是月影?” 他点点头,补充道:“她姓许。” “哦,可是我和她不大相熟啊,我们只见过一次面而已。”方惟觉得郑太太的热情来得有些突然。 佟诚毅忽然笑了,他说:“大约她不这么觉得吧,说同你特别投缘,一见如故的意思。而且这话我听你也说过。” “我也说过?我何时说过?”方惟不相信自己会说这样的话,疑惑着问他。 “那天从沈家出来的时候。”他肯定的说,又极认真得朝她脸上探究着。 说到那天晚上的事,方惟便心虚了,她不敢往下深究,宁愿这样含混过去。 第 19 章 方惟虽然搬回来住,难得赢了佟诚毅一回,然而去郑家的事,似乎又输了一回,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许多合适与不合适的地方,方惟坐在窗前凝神想着,陷入乱网一般,进退两难的。 她这两日避世般在家里待着,清芳和庭相一大早来看她,她正伏在长条桌上,研究一块素绉缎料子,打算给童童做一身入了春穿的睡衣。庭相见方惟气色恢复不错,连连夸她底子很好。 方惟留他们吃午饭,简单做了黄鱼浇头面,三个人边吃边聊,相谈甚欢的。因为平常总是忙碌的,是以三个人都没有午睡的习惯,吃过饭,清芳卷着袖子给方惟帮忙裁料子,庭相则捧着茶杯在旁看着。 清芳朝方惟道:“难得清闲,等裁好了,你改天再做,咱们去看电影吧,让我大哥请客,好不好?” 方惟正拿着划粉在绸子上做记号,头也没抬,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好是好,不知道现在有什么好片子没有?” “有啊,听说有部新片子,是费雯丽主演的,十分值得看一看。”清芳停了手,盯着方惟等她回答。 方惟抬头看她,正要开口,先看到了开门进来的佟诚毅,一下子忘了要说什么,她以为他总要晚上才有空的,这时候不早不晚,叫她有些诧异,她脱口要问:“你怎么来了?” 临时又想起,每次她这么问他总有些不高兴的样子,生生把“怎么”两字咽回去,把问句变成感叹句,说“你……来了!”说完自己吃力了半天。 好在佟诚毅自己接住了后话,他一边朝庭相兄妹点了点头一边看着方惟道:“你今天起色好多了,看来是好了。” 清芳因为方惟起高热那晚和佟诚毅多有接触,觉得并不陌生了,不等方惟说话,先转头笑道:“正式呢,既然好了,就别老闷在家里,刚才还说,一起出去看电影呢。” “看电影?”佟诚毅正缓缓走近前来,听清芳说起电影,不禁向方惟问道:“你不是一向不爱看?” “你几时起不爱看的?”清芳一脸疑惑。 “我……”方惟看着他们俩,一时语塞了,她想起先时向宛瑶撒谎的事,心中暗叹佟诚毅真有一副好记性。她这一停顿便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是,不爱看不好的片子。”方惟艰难的替自己补充着,同时看到佟诚毅善解人意的向她回看了一眼。 “也是,好片子才值得一看,若是不好,便是浪费时间了。”庭相微笑着说,他有一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此时含着一点笑意。 “嗯,大哥说得对,这是部好片子,佟先生一起吧,难得大家有空。”清芳笑盈盈的邀请佟诚毅。 “多谢顾老师,既是好片子,我也很想看看,只是下午约了一位袁先生,是给童童请的师傅,本来想叫方惟一起看一看的,既然你们约好了,那就我来定吧。”他靠在桌边,态度诚恳温和的样子。 “小毛头要进学啦!真快呀。”清芳听了,向方惟感叹:“既是请师傅,小家伙的第一个老师,你还是要看一看的,这头一个师傅十分要紧,开蒙是大事,咱们的电影还是改天吧。”她说着,认真起来。 方惟前一刻还想着清芳要约佟诚毅一起,只怕他贵人事忙未必能应邀,这一刻她听着佟诚毅的说辞,心中着实感叹佟诚毅深不可测。她看了看清芳,向佟诚毅道:“约了童童的师傅啊,这时候还在过节,约出来见面,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不妨的,都是熟人,约了喝茶而已,不显刻意。”他说着,嘴角一抹浅笑,让方惟明白,不是他的对手。 “童童也要开始念书喽,果然小孩子长得快。”庭相说着,放下手中茶杯:“既然约定好的,方惟还是应该一起去见一见。”又朝清芳道:“咱们先回去吧,改天再来。” 于是,方惟美好的友人时光终被佟诚毅搅黄了,送走庭相兄妹,她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身收整长条桌上的衣料,一边问他:“是约了几点钟?现在要走么?” 佟诚毅此时靠在方惟桌边,垂头看她,不急不慢道:“你要是不想去,不去也可以。” 方惟被他弄糊涂了,停了手,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问他:“你并没有约人吧?” 他看着她,一笑,回身坐到那张方桌边去了,自己给自己倒水,她听见他说:“有人说她不爱看电影,我替她解个围罢了。” 她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这人看着是个抬手就大刀阔斧的人,小心眼儿起来却让人恨得牙痒。“果然是睚眦必报的一家人。”方惟拧眉叹道。 小心眼儿的耳朵也很好用,他立时回过头来看她,眼见他悠悠起身,端了杯水递过来,算是和解么? 好在方老师是大方人,从来不在小事上纠缠。她抬眼看看他,接过杯子来。 “确实约了人,不过不是袁先生。”他说着,仍旧斜靠在她桌边,“晚上我们去一趟郑家,郑太太约了你好几次了。”他此时倒十分客气,征求的目光。 方惟听了,点了点头,说:“好。”她一向是信守承诺的人,答应了的事,从不反悔。 她答应着,又有些迟疑的问他:“你和那位郑先生是好朋友么?” 他拿不准她要问什么,偏过头来看她,说:“算是吧,生意上的好朋友。” “哦,”她说:“其实我那天喝了酒,好多事情记不清了,也不知道和月影到底说了些什么,现在想想,对她的印象都不深了,不知见面会不会尴尬。”她把她的忧虑说给他听,终究是他的朋友,回头怕误了他的事。 他听着她说的话,一笑:“不会的,晚上没有别人,只请了我们而已。”他浅浅笑着,难得的和颜悦色:“这位郑太太是老郑的上海太太,他是山东人,在山东老家有正妻。许月影是生意场上认识的,在一起有两年了,这位太太一向爱说话,你随便附和她几句就是了。”他缓缓替她介绍着,打消她的疑虑,让她放宽心。 她微微抬头,能看到他的侧脸,他背对着日光,周身染了一层光晕,身后藏着万丈光芒。 她忽然觉得她是喜欢听他说话的,他缓缓讲着朋友的旧事,不动声色的,却又十分完整,切中要害,没有边边角角的闲言碎语,不叫人听了着急。她目光穿过他衣领上方,直望到窗棂边的一块光斑,是宁静的午后时光,凌凌寒意里的一点暖阳。 第 20 章 正月里,入了夜还是寒凉刺骨的冬日,郑家是新式花园洋房,穿过小径到门厅,月影已迎出门来,她穿银红的湖绉旗袍,大年里吃得太好,胖了一圈,显出富太太的模样来,远远的已伸出来手来拉方惟,极亲热的携着手引他们进门厅。 她是正宗的上海人,说话带着上海腔调的:“唔老早就嘞屋里厢等侬了。”说完想起方惟不是本地人,又忙改过来:“我说呀,等你一下午了,下次好叫绍原早点接你来,我们好聊聊天的呀,我在家里待着,闷是闷得嘞!” 方惟含笑听她说着话,她穿鸭蛋青的一件长旗袍,怕冷,裹着厚厚的大衣,有下人过来伸手接他们的外衣去挂起来,她正要脱,被月影抬手来按住了衣襟,她说:“快别脱,进去缓一缓再说,来这里就跟自己家一样的,不讲究这些,再着了凉,叫我过意不去呢。” 男士们本错后几步,正赶上来,方惟抬眼看向佟诚毅,眼中是询问的意思,不知他们的交情到何种程度,这么做是否合适,佟诚毅眼角藏着一点笑意,点头道:“不妨,进去再说吧。” 他话未说完,月影已抛了个嗔怪的眼神过来,她朝方惟手上一拍,拉着她边走边说道:“哦呦,脱个衣服也要问过绍原啊,我帮侬港呀,做女人还是要硬气一点的,不要老是看男人脸色。” 后头老郑正叼着烟斗,听了呜咽着叫道:“你不要胡说了,把人家方小姐教坏了,回头让绍原怪你。” 佟诚毅马上笑着回应说:“不会不会。”他不像方惟,脸上是勉力维持住的礼貌的笑意,他是满心满意的蔓延开的笑意。 他们往正厅旁的一间客室去,这间房里设了壁炉,此时正燃着炭火,屋子不大,有腾腾热气。月影拉着方惟壁炉边坐着暖一暖,等方惟解了大衣搭在沙发背上,月影看着她惆怅起来:“哎呀,你看看,还是瘦的好,这腰身多像电影里走出来的。”言罢瞧了瞧自己,叹息:“我这一冬天,不知怎么,倒圆起来了,你看看,我这衣服越穿越紧。”说着用力吸了吸气。 方惟当真凑过去看了看,笑着道:“我看刚刚好啊,你没瞧见画报上的广告女郎么,都要饱满的,讲究珠圆玉润才好看。我正发愁,病了两天,衣服都撑不起来了。别人想着要圆,求也求不来呢。” “真的啊!”月影直筒子个性,听了眉开眼笑起来。倒不是方惟说得有多好,是做人嘛总喜欢听自己喜欢听的话。 不一时晚餐也备好了,便起身入席。月影听说方惟是留法回来的,特地请了西餐师傅,按着西餐的菜色来,吃牛排,配红酒。然而又知道方惟酒量不济,便再三再四的提醒,喝一点点意思意思就好。 吃过了饭,他们又挪回壁炉边来坐着,这间客室正对着花园有一面宽大的落地窗,老郑预备了烟火,此时便吩咐下人搬到花园去放,他们正好站在窗前观看。烟火照亮了半边天空,映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月影絮絮讲着她和老郑去买钢琴的趣事,她其实不会弹琴,就叫老郑替她又请了个钢琴老师来,结果最后也没学会,只好放在那里做个摆设。 烟火表演完毕,月影体胖站不住,拉着方惟坐回去,两个男人仍站在落地窗前说话。 仆人倒了茶来,月影喝了口茶,忽然想起什么来,凑过头,向方惟道:“嗳,上次我们老郑喝多了,说漏了嘴,那个叫丽岚的舞小姐,是不是叫你心里存了个疙瘩?”她说着,放下茶杯向方惟挪了挪,继续道:“我后来帮你细细打听过了,不过是个有两分颜色的舞场小姐罢了,在一个叫什么丽花苑的跳舞场做,但是你们绍原像是常去的哦。”她末了不无忧心的向方惟看了一眼。 方惟其实并不好奇佟诚毅的私生活,她一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是以她淡淡点了点头,“哦”了一声。 她这反应,马上激起了月影的不满,她睁圆了眼睛问道:“你回去没有问他啊?他在外面的事情你不问啊?” 方惟看着月影的表情,突然不知该怎么回应她才好,只能含糊的又笑了笑。她想他们一定把她当成佟诚毅的女朋友了,这样的误会,别人是怎么解开的她不知道,她的办法,只能是沉默不语了,她的经验里,多说无益,渐渐淡出是最好的法子。 然而月影正在那里恨铁不成钢,她拧着眉劝道:“男人们外头的事虽多,跟女人相关的你还是要问一问的。譬如我们老郑,烧糊了的卷子一样的人,还有人要倒贴呢。你看看你们绍原,一表人才的,放在外面多少女人盯着。你倒放心哦,哪天叫野女人拐跑了,后悔来不及的。”月影一肚子男人经,倒也倒不完。她看着方惟只是笑笑不说话,猜她也许是不得法的缘故,更激起了她一颗仗义相助好为人师的豪迈之心来。 她拉着方惟继续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问他才好,我告诉你哟,男人在这些事情上滑头得嘞,你拿捏不好,便是问了也是白问。”说着咽了咽口水:“我对付这种事,最有办法,我来教你。”她转头迅速瞟了一眼窗边的两个男人,压低了声音道:“今天这个场合正好,你叫他过来问,问他是不是常去丽花苑,再问他是不是和丽岚小姐相熟,若是他顺顺当当都说了,那还好,只能说他和这位舞小姐情谊一般,你还不必担心;若是他遮遮掩掩,不肯多说,那你可就要多留个心眼儿了,他们准是有私情。”说完,朝方惟点点头作为鼓励。 “现在么?”方惟还未回过神来,本以为能含混过去,不想月影是个行动派。 “正是啊,今天这样,有我们在,你问了,他不好敷衍你,好赖都要回答你;若是你私下问他,他拔腿走了,你能问出什么来?”月影讲得头头是道。 方惟听了,有那么一瞬,觉得她说得十分有道理。 然而被月影鼓励的眼神望着,她顿觉进退两难,被架在火上了。她怎么好去问他这些事呢?叫她开不了口,她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再也不能来这样的场合了。她甚至反省自己不该随便答应佟诚毅,后悔自己没有当场拒绝他,否则何至于落得现在这样骑虎难下的地步。 月影见她抿唇想着什么,以为她是犹豫着不敢问,便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给她壮壮胆。 方惟让她这一握,被催得迟疑不得,她从前叫他佟先生,后来熟悉了之后印象里好像就没有再正面称呼过他,再叫佟先生自然是不合适的,让她叫他绍原,她着实有些叫不出口。然而月影目光灼灼,方惟不禁手心出了汗,只这一声称呼就难倒了她,今天这趟着实是来折磨她的。她艰难的张不开口,又怕被看出异样,终于横下心来叫他:“绍原。”说完自己止不住的耳根发起烫来。 佟诚毅虽然和老郑临窗谈着内地的战况,心里却是留心着她这里的,突然听到她叫他,马上回过头来,第一次听她这样亲密的叫他,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暖意。他克制着走到她身边去,倾身听她说话,有求必应的样子。 然而他一走过来,方惟就更加紧张了,她看着月影向她挑了挑眉,艰难的组织语言,底气不足的问他:“我听说,你们常去一家叫丽花苑的跳舞场?” 佟诚毅本是一腔温热,听到她问丽花苑,眼神先看了看月影,又看回方惟,迟疑了一瞬,点了点头道:“对,有时有生意,有时有应酬,倒是常去。” 方惟不知所谓的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他们有位丽岚小姐,你们常有往来的?”她其实努力找着无关痛痒的字眼,妄图能够大家相安无事的含混过去。 佟诚毅看着她,想了想回答:“恩,生意场上男人多,请她帮忙,气氛更好些。” 方惟听完马上向他敷衍的笑了笑,她迅速的结束了对话,转头看向月影,以示完成了任务。同时在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至于佟诚毅都回答了些什么,她其实没大在意。 月影不甚满意的朝她撇了撇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老郑喊起来:“这大生意啊,要在酒桌上谈,独个儿去,喝酒要吃亏的,都要找个女伴一起,相互分担的意思,懂么?” 他这么解释着,月影已经翻了个白眼给他,道:“哟,你懂得多,那你找了谁呀?” “我找的,不是你么?”老郑声如洪钟,哈哈笑着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月影旁边。 月影则“哼”了他一声,扭身不再理他们,转头和方惟商议改天去新开的百货商场的事宜。方惟因为不敢再和佟诚毅对视,避难般和月影凑做一堆,打起精神和她商议起来。一边庆幸,丽岚的事终于过去了,若继续下去,她是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她自己心里盘算着,同月影的事可先虚应着,绝不正面答应,回头再请佟诚毅帮忙推掉,她自己审视着自己,实在不适合和这些人周旋,是绝不能再来的。 回去的路上,佟诚毅开着车,车灯在黑暗里照出一道光柱来。他专心看着那道光柱,忽然问她:“你和月影都聊什么了?” 她其实被月影催逼着,一整晚着实焦虑,第一次觉得这样的应酬让人疲惫不堪。走出郑家时,他走在她身侧迎风的一面,大衣被夜风掀起蹭在她手背上,她忽然想,他连三接四的迎来送往,能游刃有余进退有度真需要一番好本事。 她心思涣散的,被他一问,迟怔了一瞬,说:“没聊什么,月影说得多,我听着听着,走了神儿,没大记住。”她老老实实的回答着。 他用余光看了看她,又问:“怎么想起问丽华苑的事?”声调淡然,似乎不太在意的样子。 她心里正怕他问这个,她不是爱探究别人私生活的人,弄堂口的阿妈和车夫讲流言,房东太太在过道里和亲家聊闲话,她从不驻足,她是躲是非的人,今天被月影立逼着做了一回自己不愿做的人,正是她心里一声叹息的时候。 她在心里略想了想,向他认真道:“我其实不大适合这样的场合,月影说投缘,大概也是她并不了解我的原因。再过两天学校要开学了,我也真的很忙,如果她再约我的话,就麻烦你帮我推掉吧。”她避开他的问题,也不愿提及被人误会他们关系的事,一句话把后面的事都回绝了。 佟诚毅边开车边听着,他心里是明了的,他太着急了些,他往前多走两步,她便要向后退了。所以,他转头看了看她,点点头,说:“好。” 第 21 章 这之后的几天里,总是平静的了,过年的这段时间,上海是难得的春意融融,连棉衣都有些穿不住了,叫人觉得今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方惟有两个下午去看童童,因为佟诚毅交代过常实,所以她进出都很方便。孩子渐渐适应了舅舅家的生活,他被挪到东小院来,更高兴了。佟诚毅果然是这个家里最疼爱他的人,把他的卧室设在自己卧室隔壁,且在南窗旁有一条宽大的阳台,是相通的,方便他晚上过来照看他。 方惟陪童童看书、午睡,到吃过了晚饭才走,但都没有见到佟诚毅。她听常青提起,说大少爷这两天都在城郊的纱厂,听说他们家的纱厂进驻了日本人,大少爷忙着处理那边的事,有两天没有回来了。方惟正替童童整理开春要穿的大小衣裳,她听着并没有说话,然而心里却有隐隐的担忧。 上海沦陷后,市政府替日军出面控制了大部分的棉纱供应,佟家的佟氏纱厂是极少数并未同意与日军合作的较有规模的工厂之一,其实经营的非常艰苦,常常因为得不到棉花供给,导致机器停产,这样断断续续的生产,产量也一直不大好。 方惟是关心时事的人,她知道在棉统会的控制下,华资棉纱工厂在夹缝中经营,不肯向日资低头,其实气节大过盈利了。她有时注意到佟诚毅的书房里深夜仍亮着灯,仿佛看到到落地窗前,他一人独坐的疲惫身影。 正月十五的前一天,中午前后,方惟赶着天气暖和洗了头,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伏在长条桌前,裁剪没做完的那块素绉料子。 佟诚毅开门进来,其实方惟也反思过,孩子算是顺利回到佟家了,她是否应该把佟诚毅的这把钥匙收回来呢,然而见面三分情,当着他的面总是不好开口说要回来的事。这样一来,倒变成了她十分欢迎他随时来的意思,而佟诚毅也真的是随时会来。 方惟直起身子看他,佟诚毅已十分熟稔的回身关上门,走进来了,大约也是因为天热,他一边看着桌面问她:“还没做完?”一边脱了大衣搭在她身旁的圈椅里。 她笑着点了点头道:“还有一点儿,快好了。”说着想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我给你倒杯水吧。” 他伸手拦着她:“不用,我自己来。” 方惟看着他转身自己去倒水了,想他纱厂的事都处理好了么?他今天来是有什么事么? 他回来时也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她抬头说:“谢谢。”他笑了笑。 他站在她桌边,看她头发半干的,发梢处仍有一星水珠,喃喃的问她:“病才好,这时候洗了头发,不怕再着凉么?” “这两天很暖啊,今天简直是热。”方惟并未多想的回答着,她手里一块绸子角没有熨平,此时剪刀一过去,就卷起来,她两只手正有些不够用。 他看着她,放下茶杯来,伸手替她按着,她抬头向他笑笑 ,手里剪刀顺利的环了过去。 “方老师倒是什么都会。”他惯常平淡的语调,听不出态度来。 “你是在恭维我么?”方惟并未抬头,想起沈家晚宴时,他也曾恭维其他女宾。 “不,就是称赞。”他说。 方惟将信将疑的抬头看了看他,其实他面上总是看不出什么来。低下头继续剪着,一边缓缓谈起:“我从前也是不会的,前两年在一个小镇上住着,跟隔壁的一位大嫂学的”。她说着,放下剪刀,拿了旁边的一把竹尺过来量尺寸,同时看了他一眼:“佟先生大概不知道吧,乡镇里的普通人家是不请裁缝做衣服的,一家老小的衣服都由这个家里的主妇完成,寒来暑往大人小孩的。这家大嫂有四个孩子呢,每年都要做很多衣服,所以手艺自然也是好的。” “那你这个徒弟的手艺也不错咯。”他说。 方惟摇了摇头,笑了说:“我其实不是个好徒弟,后来总是忙着别的事,不怎么做呢。”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方惟手上忙完。他问她:“这两天顾老师没来么?” 方惟看着料子裁剪得差不多了,分开一片片卷起来,听他问起清芳,摇了摇头道:“没有,清芳家这两天来了远客,大概正忙着待客吧。” “哦。”他点了点头,接下去说道:“我车上准备了一些礼物,等会儿我们去一趟顾家,明天是元宵节了,我陪你送过去。”他说着这些话,语气里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仿佛只是告知她一声。 方惟一下子没大听明白,她停了手,疑惑着问他:“礼物?送给清芳的?” 他十分自然的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对,你病的这几天,他们兄妹连日照看你,即便是好友,也该有来有往,你说是不是?” 他把方惟问住了,谁能说不是呢。可这里面总有哪里不对吧,方惟思索着,试探着说:“礼物,给清芳是不是太见外了,我们反正也是常有往来的。” “哦……”她见佟诚毅抬头想了想,听见他说:“那我们定个位置请他们吃顿饭吧,连他们的母亲一起,这样好么?” 请吃饭,那会不会太兴师动众了,方惟其实没想过这件事,佟诚毅忽然提出来,叫她一下子没了决断。 她匆忙的摇了摇头道:“请吃饭还是算了,太郑重其事了,叫人觉得奇怪。” “那还是礼物吧,横竖还在春节里,一点礼物也算不得突兀。”他有理有据的说着。 她还在思考着,他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催她道:“收好了么?走吧。去晚了,人家还要留我们晚饭,太麻烦了。” 他被她催着出了门,及至到了顾家门口,她还有些迟疑没回过神来。 当他们下车时,正看见清芳陪着一位青年走出来,这位青年西装革履,穿得很正式,站在清芳身侧,略比清芳高一点。 她看见方惟马上招手叫她:“方惟,你可算想着来看我了。”清芳笑盈盈的伸手来拉着他。 方惟看了看她旁边的人,也笑说道:“不是你们忙着么?我还等你来找我呢。” 清芳马上向她介绍:“这位是谢飞鸣先生,在一家商行工作的,早先我在码头出了一点状况,多蒙谢先生帮助呢。” “你好,谢先生。”方惟礼貌的朝他笑笑。 “这是我们学校最好的法语老师方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清芳转头又向飞鸣介绍方惟。 飞鸣非常绅士的向方惟点头示意,他正想说什么,看见从车上下来,正转过来的佟诚毅,一下子吃惊的愣在那里,朝他道:“大表哥,你怎么在这儿?” 清芳也惊讶于飞鸣这声大表哥,看了看佟诚毅,向飞鸣问道:“这位佟先生,你们认识么?” 飞鸣眨着眼睛,仍是吃惊的表情,向清芳解释:“这是我表兄,我们是亲戚啊,我们姑表亲。” 佟诚毅显然与飞鸣不同,他毫无惊讶之意,只淡淡向清芳笑了笑,点头道:“对,飞鸣是我表弟。” “哎呀,这是真的么?这也太巧了,你们竟然是表兄弟呀!”清芳拍手笑道,一边扯扯方惟。 方惟也有些吃惊,没想到清芳认识的这位谢先生就是佟诚毅外租家的,她在佟家见过一位谢家子弟,现在想来,和眼前这位谢飞鸣先生真的很像,他们应该是亲兄弟吧,她在心里猜测着。 清芳为人直爽,她拉着方惟道:“我们正商议一起去看戏呢,既然大家都认识,咱们一起去吧。” 方惟有些犹豫,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先听见佟诚毅的声音,他说:“你身上不好,就别去了。”声音低沉的,是对着她一个人说的。 “你怎么又不好了?又病了么?”清芳耳朵尖,马上偏头来问。 方惟被问得有些错愕,她看看佟诚毅,见他不说话,只好自己艰难的补充着解释道:“我不是才好了么,还是怕冷不能着凉,万一看到半中间坚持不住要走,就扫兴了,所以还是你们去吧。”说完自己掩饰的笑笑。 “哦,如此就不强求了,等方小姐大好了,改天我再请大家一起吧。”飞鸣非常适时地冒出来说着。 清芳有些失望的,说:“不是都好了么?” 方惟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另起了个话题,她说:“对了,我病了那几天,多亏你和顾大哥照顾我,我们准备了一点节礼,给你送来呢。” “哇,你也太客气了,我去叫大哥下来。”清芳说着,转头向楼上喊着。 于是便在顾家门口寒暄了一阵,因为清芳和飞鸣约好了去新光大戏院,佟诚毅便开车送他们一程。 等他们下了车,方惟看着车子走远,转过头来看佟诚毅,想问他谢飞鸣的事,佟诚毅瞟了她一眼,并未等她说话,先开口道:“你想问飞鸣的事吧!”他停顿了一会儿说:“没错,飞鸣和飞平是亲兄弟,是我舅父的儿子,飞鸣行二,是飞平的哥哥,他们还有位大哥,在我还没成年的时候就身故了,所以谢家现在就他们两个男丁而已。老三自小被我外祖母宠坏了,不成器了些,但飞鸣这些年还是不错的。”他缓缓讲着,似乎方惟想问的,他全都知道。 “哦。”方惟点着头,想了想问:“他是想要追求清芳么?” 佟诚毅笑了说:“应该是吧。” “那么,谢飞鸣看起来像是有过许多女朋友的人,是么?”她斟酌着问。 他听了,微笑着不语,反而问她:“你对他印象不好?” 她摇摇头,说没有,想来从他这里是问不出什么来的,其实她在佟家住了些日子,对佟诚毅的外租家是听说了一些的,谢家的两位公子风评都不大好,当然也有可能是谢飞平的行事太荒唐过了,名声上带累了他二哥也是有的。她一向不爱打听这些,然而事关清芳,她总是要关心的。 她自己心里暗暗盘算着,哪天去看童童时,可以向常青问一问。 佟诚毅见她沉默着,想了想问她:“你不放心飞鸣的人品?” 她似乎对他诚实惯了,没有办法向他撒谎,她看了看他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吧,她以为他会替谢飞鸣美言两句,然而他没有,他只是温和笑了笑。 车子到了新安里弄堂口,方惟自己开了车门下来,她一边说:“你还有事吧,我就先回去了,明天我答应了童童,去陪他一起吃汤圆过节的。” 他点了点头,却把车子熄了火,也下来了,说:“我今天没什么应酬。” 他陪她一起进去,还自己用钥匙开了门。 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经过弄堂里的几家人家,灶间里头正发出嗤嗤拉拉的炒菜声音,方惟只好问他:“你要在这里吃饭么?” 他点了点头说:“好啊。”他其实是做好了准备要在这里吃晚饭的,他这两天被纱厂的事折磨的几乎粒米未进,如今大事已定,他已无力回旋了,他想起自己的事来。他悄悄看了看方惟,她正脱了大衣,挂在临窗的书桌边,薄薄的一个背影,他有想要抱一抱她的想法,但他知道还不能。 第 22 章 佟诚毅正有些凝神,门外响起敲门声来,方惟应了一声,走过去开门。 一个肤色稍黑的佣人模样的女人,听见方惟称呼她:“阿香。” 阿香四下看看,拉着门把手,只留了一条缝隙,朝方惟压低了声音说:“方老师,你怎么回来了,我们侄少爷来了,你今晚千万关好门户,当心些啊。”“哦,好的,多谢你阿香。”方惟也同样小声说着,阿香就此摆了摆手,让她进去,自己替方惟拉上了门,扭身走了。 虽然是一阵短促的对话,佟诚毅耳朵一向很好,他听得清清楚楚。方惟锁好门回身去灶间时,他正俯身看她书桌上摆的几本外文书,恍若未闻的样子。他微微偏过身看到她在橘黄的灯光里忙碌,有时他也觉得奇怪,厨房里烟熏火燎的许多事,她做起来却显得诸事都很轻巧,他甚至觉得这样等着吃饭,是十分美好的事。 本来方惟自己一个人吃晚饭的话,是十分简单的,也许只是做一碗蛋炒饭或者下一碗面而已,但是因为佟诚毅在,她特地多做了两道菜,其实许多材料也还是阿四那天送来的,她一个人根本吃不完。 等饭菜端上桌来,方惟解了围裙,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要喝酒么?”他们虽然很熟悉了,但是这样单独吃饭倒还是第一次,方惟自己并没觉出什么来,倒是佟诚毅,心里默默感叹着,此时的晚饭,有种家常的平实滋味。 他听见她问他,摇了摇头说:“不了,我这两天吃的不好,大约不能喝酒。” 方惟听着坐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他:“是为了纱厂的事么?” 他眼神复杂的抬头看了看她,停顿了片刻,他点点头。 她想他大概是不想提起这些事,她一向是不强求的人,转而笑了笑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只能拣现成有的东西,做了几样,你尝尝看,若是不合口味就直说。” 他们这样相对坐着吃饭,他是喜欢她做的菜的,他暗自想着,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其实是因为她烧菜烧的当真好。 等吃过了饭,方惟留心看了看时间,觉得他差不多该走了。然而等她收拾停当出来时,正看到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倚在她书架边上,看她这两天消遣用的一本书,没有要走的样子。 见她出来,他朝她道:“原来方老师也不思进取,看这样的志怪小说。”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书,是一本《镜花缘》。 方惟走近前看了看,忽然觉得好笑,便故意回答说:“我小时候念书时,师傅不让看这些,总觉得很遗憾。前两天我在你书房发现这本书,就借过来看,常实没有告诉你么?” 方惟见他立时收起了笑容,心里忽然十分称意。他说:“哦,那我要回去问一问。” 她点点头,认同的朝他说:“那你该回去了吧。” “你这样对客人说话很不礼貌,知道么?” “哦,那应该怎么说呢?” 她甚少开口,让他几乎忘了她也是个牙尖嘴利的人。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又多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问道:“阿香,是隔壁那家的佣人吧?” 他这样一说,方惟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了,她迅速在心里揣测着,不知他有没有听见什么,她点点头说“嗯。”不肯多言。 “她刚刚和你说什么?”他没发觉,他也渐渐严肃起来。 她想他许是听见了,然而他会这样问,大概是他没有听清楚什么,所以她说:“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我怎么回来了,前几天我不是不在家嘛。” 她不肯说,果然有什么事,是她隐瞒着不肯告诉他的,“为什么要关好门户?他们家侄少爷是谁?”他不再兜圈子,盯着她的眼睛问她。 方惟没想到他是听见了的,她不愿生事,在她看来,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了些无关紧要的事罢了,人们背后的非议她听多了,也听惯了,是不怕的。但这些终究不是好事,她不想让人知道,也不想让他知道。 她被他看得生怯,调开视线看向别处,一时想不出要怎么开口。 她不说话,更叫他疑心,忍不住生出不好的猜测来。他按捺着性子,叫她:“方惟。” 她听得懂他的意思,她若还是个小姑娘,一定会忙着告诉他,希望得到他的保护,然而她二十岁时茵茵就托付了个孩子给她,催着她一步跨过了寻求庇护的年纪,她终于长成了老姑娘,懂得最好的依靠终究还是自己。 她宛然笑了笑,说:“阿香说的这个人,是杜太太家的亲戚,平常不大来,来了总要出些事故,整条弄堂的人都要防着他的,不止我这里。因为这人喝醉了酒会出来撒酒疯,确是讨厌的很。”她临时编了个故事给他,避重就轻的讲给他听。 然而佟诚毅怎会是容易被糊弄的人呢,方惟的道行本不在他眼里。他听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什么,只抬头看了看她,说:“我今晚不走,帮我铺个床。”说着话抬手把那本《镜花缘》放回书桌上。 方惟这些日子有一点知道他的脾气了,在家里做惯了主的人,在她这里,好的时候是很好说话的,不好的时候是却怎么也劝不动的。然而今天她努力做着最后的尝试,她说:“我听常青提起,你好几天没回去了,家里应当也有些事,还是先回去吧;况且现在天冷,小床太将就,着了凉就不好了。” 他只认真听着,并不说话,似乎是着意等着她说。 她便不好停下来,只好又接着说:“其实,哪条弄堂里也都有这样的人,不招惹他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他依然没有什么表示,她终于没有了说辞,沉默下来。心中只好希望今晚能平安无事。 然而当她想转身去准备被褥时,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方惟不禁心里咚咚跳起来,她下意识的转头朝门锁看去,又敲了两下,她没有应声,门外响起一个的男声,调笑的含混的叫着:“方老师,方小姐,睡了么?” 方惟的心一下子揪起来,她抬眼看到佟诚毅正盯着她,眼中有隐隐的寒光。外面的声音又响起来,“方小姐,开开门呀,我陪你聊聊天好伐,女人家一个人睡很冷的伐。”夹着轻佻的下流声调。 方惟不再有勇气抬头看佟诚毅,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眼中凶光,直射到她心里来。他们这样站着,听外面的人唱起小调来:“廊檐儿下的小寡妇呀,等情郎;半夜里来呀清早起走;舍不得我的情郎啊,快替我解兜兜,解兜兜……” 是不堪入耳的窑调儿,从前方惟一个人,听了也就听了,这些人不过是一片露水罢了,占占嘴上便宜,天一亮自然就消失了。她明早开门依然做自己。 然而和佟诚毅一起听这一出,却让她无处可躲,她微微皱着眉,看到他扶着桌面的手,紧紧攥着,有突出的凌凌骨节。他忽然俯身靠近她来,叫她心里一惊,抬头看他,听到他在耳边说:“你故事讲得不错。” 他旋即绕过她去,四下里看了看,找着什么。方惟紧张起来,紧紧盯着他,他看了一圈,这房子里没有称手的东西,通往天井的门边,有一根手臂粗的毛竹,半人高,方惟拿来晾衣服的,后来断了便闲置在那。他拿起来试了试,觉得勉强可用。 外面仍没有停下的意思,哩哩啦啦的唱着:“我的兜兜香呀香不香,兜兜里面藏饽饽呀,快尝一尝呀尝一尝。” 方惟看着他向门口走去,赶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他:“你要干嘛?” 他回身看她,反过来握了握她的手,轻轻推她:“回房里去,关上门。” “不理他就罢了,譬如一只疯狗在叫,难道还跟疯狗去计较么?”她着急起来,慌了神儿,看他不为所动,伸出另一只手去扯住他手臂,几乎是央求他:“绍原。” 然而她是不知道他有多么怒不可遏,他今天看到的听到的,让他联想起关于她的他不知道的事,他胸中燃着一团火,直烧到心口来。他极尽克制的命令她:“回房里,关上门。”转身朝门口行去。 方惟看着他径直打开门,一脚把门口的人踢翻了,没等那人回过神来,他毫不迟疑狠狠打了下去,伴随着惨叫,有竹棒挥过空气的声音,弄堂里有了开门出来看热闹的人,醉汉回过神来,一头躲一头哭叫:“寡妇有野男人,果然藏了野男人。打死人了呀。”这么叫嚷着逃进对过房东家里去了。 佟诚毅回身进来时,方惟仍站在原地,他把那根打劈了的竹棒靠在门边,走近前来,脸上仍有没有退去的戾气。他忽然抬手看了看,原来打烂的竹篾刺进他手掌里,划出几道血口子。 他看着她,缓缓说着:“别怕,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人了。” 她点点头,被他看着,没有说话,听到弄堂里有议论纷纷的声音,外面着实吵嚷了一阵。 他们都说些什么,她没再听清,低头去看他手上血殷殷一片。 “我帮你把竹刺挑出来。”她喃喃地说。 “好。” 她伏在桌面上,极仔细替他处理着伤口。他看着她的头发柔软的散在肩头,有几缕发丝遮着脸庞。忽然问她:“有人欺负过你么?” 她听了停顿了一会儿,伸手取了一卷纱布来,替他缠在手上,包扎好了,把手还给他。同时摇了摇头,看了看他说:“没有。”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又说:“总是遇到的好人多一些,遇到的坏人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坏。” 第 23 章 过了十五,方惟的学校开学了,学生社团忙着组织开年的第一次集会,彼时北线国军战场战势惨烈,据传至上海的消息,死伤众多艰苦卓绝;社团的学生群情激昂,筹划起声援抗战的演出和宣传来,其中传单的文稿为配合在沪的外国人,特地翻译了多国语言,法语部分学生们拿捏不准,悄悄来邀请方惟帮忙拟定。 虽然金校长几经申饬,不允许启秀中学学生组织集会,但事实上,类似集会,高年级班已经有过几回,方惟在走廊里接到学生的请求,并未说什么,默默收进讲义里,微微点头道:“明天上午来取。”她看到那高个子的男生眼中露出欣喜的笑意,清澈的有勃勃生机。 这两天没有过年时的好天气,似乎有一天夜里突然起了风,然后春意融融就被这风席卷而去了。才放学,天色就暗下来,也许又要下雪了,方惟边走边想着,在弄堂口买了份晚报,匆匆回家去。 自从那晚佟诚毅教训了房东杜太太家的侄子,这好几天,方惟都没有看到她了。头两天,大约是怕他们再来找麻烦,佟诚毅每晚都来吃饭,有时也坐在方惟的书桌前看文件,总是要到方惟提醒他,他才走。后来几天似乎他忙起来,礼拜天方惟去看童童,也只碰上他匆匆出门去。 方惟回到家,赶着去天井收衣服,她因为回来的路上弯到曹先生那里领了新的文稿回来,误了时间,晚饭就懒得劳动,打算做一碗葱油面凑合一顿。她正在灶间忙碌,听到外面敲门声,“方老师,回来了伐?”是杜太太的声音。 方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赶着出来开门,杜太太穿着家常的厚棉袍,笼着手,看了看方惟,又向里面瞟了两眼,“方老师自己在家啊?”一边说着一边自己往里面,坐在方桌前。 方惟想她大约是要同她说说侄子被打的事,关于这件事她心里倒是坦然的,她家这位侄少爷借酒盖了脸,在她门口胡言乱语不是第一次了,弄堂里家家都知道,没有什么好狡辩的。所以她淡淡笑了笑,坐在杜太太对面,等着她说话。 然而她说的并不是她侄子的事,她先说了上海的局势,市井小民之见,不值一提,转而她又说起:“现在外头市面上都是乱来的,方小姐这每常也是要买小菜烧饭的,是不是一天一个价,这米价、油价翻了多少倍都算不清了,对伐?” 方惟心里猜测着她要表达的意思,并不怎么附和她,然而杜太太这样的人,向来是不需要人附和的,她自己一个人就能唱完一出戏。她虚堆着笑脸说:“所以你看看,这费用大伐!没有办法的呀。我想呀,现在也过了年了,又要缴房租了嘛,我稍微涨一点点,也是合情合理的,方老师说是不是?” 原来是要涨房租,方惟微微皱眉,看了看那块斑驳的黝黑门板,又听她说了一会儿外头黄包车的价格和绸缎庄里旗袍料子的价格,问她:“那杜太太打算涨多少?” 杜太太眼皮翻了翻,伸出一只手来比划,“十块钱呀,只涨十块钱,不说别的,咱们也是熟人了,我这个人,老念旧的,磨不开面子,涨的少。你知道弄堂口黄家伐,要涨十五块钱,心黑哟。”说着自顾自的摇头感叹着。 方惟听她絮叨着,缓缓的说:“其实,现在战时,房产价格都在跌呢,许多人忙着逃走,空房子越来越多,涨不到哪里去。” 杜太太一听,一直手啪的放在桌子上,变了颜色,撇着嘴道:“方老师啊,我这里是什么地段,老安全的好伐,那年吴淞口都被炸平了你晓得伐,我这里平安无事的,不好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比哦!” 她这样唾沫横飞的说着,背后的门开了,佟诚毅穿着黑色大衣走进来,正赶上和臃肿的杜太太对视一眼。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珠,听到杜太太干涩的寒暄:“哦呦,舅爷来了。” 他严肃的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侧身坐在方惟旁边,方惟看了看他大衣问他:“下雪了?” 他点了点头,低声问她:“在谈什么?” “在谈房租,涨房租。” “哦!”他点了点头,转过脸来,向杜太太道:“涨多少?”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杜太太想起他侄子被打出血的手臂,心里便有些发怵,莫名觉得佟诚毅是个狠角色,生硬的客套着:“哪里有涨多少?只涨十块钱而已,舅爷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外头行情总知道的呀。”说完,向他们努力堆着笑脸。 方惟本来是不善和这些弄堂里的女人们谈钱的,上海的弄堂里,太太们都是管钱的高材生,是久经沙场浴血奋战里锻炼出来的,方惟一向知道不是她们的对手。然而佟诚毅一坐下来,她忽然有了底气,她说:“我刚刚还说起,现在的时局,房产不牢靠,都在跌呢。想来,这房租也该是跌的才对。” 杜太太此时眼神也没有刚才那么凌厉的,委婉说:“那不一样的呀,你说的那是城郊,动不动就要开战,肯定是跌的咯,我们这里是相反的,越安全的地方越要涨的呀。”说罢,看看佟诚毅,又补充:“我是看在我们总是老相识了,只涨了一点点,意思一下的。” 佟诚毅听完,沉默了片刻,忽然点头道:“杜太太说的不错,涨得不多。” 方惟一听便有些呆住了,他说“涨得不多”是什么意思!他怎么分不清楚亲疏远近呢! 对面杜太太也愣了一秒钟,待转过弯儿来,咧开嘴连连夸佟诚毅:“哦呦!还是舅爷明白事理的,到底是做大事的人,知道外面的行情的。” 佟诚毅仍是淡淡的表情,他微微转头对方惟说:“确实涨得不多,和跑马场附近的价格差不多。” 方惟直瞪圆了眼睛看他,脑子里风车般转着,心说,你那些大生意都是这么谈成的! 他也没受方惟的影响,仍旧不紧不慢的说着:“我正好,在那一带看好了一套房子,离你们学校很近,既然租金也差不多,我看你也不用考虑了,随我搬过去吧。”他说着,回头看了房东一眼,着意道:“况且比这里清净,没有不相干的人在门口聒噪。” 听他这么说着,方惟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佟诚毅的意思了,他这是以退为进吧,果然是经历惯的人,对付杜太太这样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暗自思忖着,非常配合的点了点,道:“哦,这样的话,也许是可以换个地方住了。” 却把杜太太听着急了,她马上讪讪地笑了:“哎呀,这不是来商量的么?哪里用得着为了十块钱就搬走的,不值当的呀。都说一动不如一静,还是这里住惯了的好,老邻居比得过远亲嘛。”她说着,拉拉衣服,站起来了:“舅爷刚来,还没吃晚饭吧,你们吃饭吧,这个事情改天再说,改天再说啊。”自己摆了摆手出门去了。 方惟看她出去了,心里高兴起来,她第一次在和房东太太的谈判中取得了胜利,她由衷的转过来向佟诚毅笑了笑,说:“多谢你!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他倒是没怎么高兴,看她浅浅笑着,也被感染了,弯了弯嘴角,朝亮着灯光的灶间看了看,问她:“做了什么?好香。” 被他一问,她才忽然想起来,不知道他会来,没准备什么,潦草下了碗面而已。她有点为难的说:“我今天忙着,回来得晚,来不及准备,只煮了碗面而已,你介意么?” 他摇摇头说:“不介意。” 于是两个人就对坐着吃面,等吃完了,方惟知道他的习惯,倒了杯茶给他,想了想,又问他:“吃得饱么?” 他捧着茶杯,诚实的望着她,摇了摇头:“吃不饱。” 方惟忽然觉得他也有像童童一样可爱的时候,笑了,嘴里却说:“那我也不能再开火煮饭了,你且将就一顿吧,或者等回去了,叫常实给你准备宵夜。”转身把围裙解下来挂在灶间门边,替自己解释说:“我今天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完,要赶着完成呢。” 她说着坐到那张书桌边去,扭亮了台灯。她带了一沓学生的作业回来批改,今天的讲义里,还夹着一篇支持抗日的宣传稿。 佟诚毅此时正慢悠悠的踱到她对面去,他听到她说不能再给他做吃的,其实心里是很满意的,她不把他当外人,所以才不跟他讲究这些客套。他觉得很好,自己又朝她走近了一步。他看了看埋头工作的方惟,他其实想告诉她,前面他说看了房子的事,并不是专程说给杜太太听的,他是真的看中了一套房子,想让她搬过去的,然而他认真揣摩过,倘若现在说出来,她很有可能会拒绝的,他一旦开口被回绝了,下一次便不好再说了,他做事一向讲究策略,他忍着没有说。 第 24 章 第二天,市政府发了灯火管制的通告,要进行防空演练,于是各家各户都不得不挂起厚厚的棉毡帘子,力求不透出一点光去,因为据说渗出一丝光线就要罚款一千元。偌大的夜上海城变得漆黑一片,果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 佟诚毅来时,正赶上方惟站在一把椅子上挂窗帘,他快步走近前,微微仰头看她细长的背影,忍不住叫她:“下来。”是低沉的声音,同时向她伸出手来。 方惟正疑惑他这时候怎么来了,忙着回头问他:“你怎么这时候来?今天灯火管制,也许晚上要戒严的,你赶紧回去吧,晚了该走不了了。”她其实没听见他叫她下来的话。 他只好替她扶着椅子,微微蹙眉看着,她伸长了手臂去够窗帘的一角,整个人也变得细长起来,她挂好最后一个扣眼,搭着他的手,轻巧的跳了下来。仍旧问他:“等一会儿外边就一片漆黑了,你不知道今天防空演习么?” 他点点头,解释说:“知道。这两天都不许有光,我想许多人都怕黑,也许你也怕。”他说这话时,心里却有一点小心翼翼,说完微微侧头去看她神色。 她正观察刚刚挂好的窗帘,不知挡了两层,是否能密不透光,似乎并未多想,摇摇头说:“那你想错了,我从小就不怕黑。” 她说着拍了拍手上绒布屑,转身去灶间看小炉子上炖的汤,想起什么又从里面伸出头来向佟诚毅道:“我今天做毛蟹炒年糕,还炖了汤,也许你可以吃完饭再走。”她看到他点了点头,回身向她那张书桌走去,方惟忽然紧张起来,桌面上正放着她今天刚买回来的晚报,上面刊登着一则几大华资纱厂正式与日资达成合作的新闻,其中佟氏纱厂赫然在列,还配了一副照片,几家纱厂的负责人及几个日军军官的合影,油印的黑白照片,上面的每个人都面目模糊,然而方惟还是一眼认出了站在后排一侧的佟诚毅。 她看着他盯着那页报纸出神,有点心急,忍不住后悔自己没有及时把报纸收起来。她不知为什么,从心里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报纸上这样登出来,大约会让许多人认为他和那些情愿与日军合作的企业家一样,是卖国求财的人吧。然而她总是愿意相信他是因为经营困难或是别的原因,做出的无奈选择。 他忽然转头看她,因为没有灯,一片昏黄模糊的光晕里,她站在门内,门框遮住她半边身体,只能看见她一侧柔婉的剪影。 她留他吃晚饭,本来想着,虽是灯火管制,但并未说要宵禁的事,却不曾想,一顿晚饭还没吃完,就有人来弄堂里传话,说门口那条路封锁了,暂时不能出门。于是他今天就走不了了。 没过多久,窗户上传来沙沙的声音,方惟在书桌上点了一支红蜡烛,倾身靠在窗边听了听,疑惑着猜测:“是下雪了么?” 佟诚毅坐在她书桌对面的圈椅里,似乎在看一份文件,他此时也探身去窗边听了听,又抬手要去撩那窗帘的一角,马上被方惟制止了,她说:“不能看,透出光去,要被罚款的。” 佟诚毅瞥了她一眼道:“怕什么?哪里那么巧,就被看见了!”说着又要伸手,被方惟一把拉住了袖子,她说:“还是不要犯规,我最是遵纪守法的。” 他被她扯着袖子,忍不住笑了,收回手来,在她面前的纸上点了点,说:“最守法?那你这个写的什么?” 方惟因为替学生拟了法文版的抗日传单,今早被叫进校长室去,被金校长并几个副校长一起轮番训斥了一节课的功夫,这时候她正在奉命写悔过书。 她自己低头看了看,十分坦然的说:“悔过书。” “方老师从不犯规,为什么又写悔过书?”他微微侧头看着她,故意的问她,其实昨天他是看到她在灯下译一段言辞非常激烈的抗日文字的,他看着她在译好的法文下面,又加译了一段英文,便猜测是一张宣传单。 她斟酌了一瞬,忽然想问一问他,她说:“国破山河在,非要让学生们两耳不闻窗外事,总是不对的。你说是吧?” 她说完留心去看他的眼睛,他正抬眼看她,眼神带着一丝复杂的笑意,并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倒很关心政治?” 她突然有一点失望,心里叹了口气,只点点头说:“弄堂口的黄太太也关心政治,说等日本人走了,要连放三天鞭炮呢。”她说得别有用意,他听了,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于是,她仍旧趴在桌面上写一千字的悔过书,他坐回圈椅里看文件,其实他是佯装看文件罢了,他借着那支红烛,悄悄看她,既欢喜也忧心忡忡。 因为下了雪,入夜更冷了。方惟从五斗柜里找出另一支蜡烛来,就着手里这支点亮了,递给佟诚毅。她端着烛火打算回房里去,一推门,便有一团黑影儿“噗通”一声,似乎从门框上方掉下来,方惟本能的一声惊呼,“啊!” 佟诚毅本是刚刚转身,听到她的叫声,旋身过来,把她拉到自己身侧,抬起手里蜡烛检查她身上,急声问她:“怎么了?” 方惟站定缓了缓,她把手里的蜡烛向房门的方向慢慢抬了抬,暗影里,显出一只半个手掌大的灰老鼠,烛光照着它一点豆圆的眼睛,正朝他们这边看着。 佟诚毅顺着方惟的烛火方向看去,松了口气不觉笑了,他看了看方惟惊慌的眼睛,调侃她说:“不是从小不怕黑的么?” 方惟此时正屏着呼吸,她盯着那只小老鼠看着,低声说:“我有点,有点怕这些活物。” 佟诚毅又看了看她,伸手把她拦在身后,他一边探身在旁边的条案上抽一张稿纸在手里,揉成一团,一边说:“今晚恐怕很难把它赶出去了,又不能开门开窗。”说着朝那只灰鼠扔了过去,那灰鼠瞬间逃进墙边摆着的一个转角柜下面去了。 方惟跟在佟诚毅身后小心翼翼的走进去,佟诚毅想了想在天井门边拿了一把扫帚进来,他俯身轻轻把转角柜挪开,那灰鼠身手十分矫捷,“殊”的一声又窜到衣柜下面去,衣柜笨重,恐怕是挪不开的。 方惟朝衣柜底下看了看,拦着佟诚毅道:“算了算了,这样抓不到它的,还是明天向黄太太借只猫来吧。”她一边看着一边说:“从前我们养过一只小猫的,后来很久没有老鼠了,小猫也跑掉了。” “那怎么办,你不怕了么?”他看着她心有余悸的样子,问她。 “也许被你吓了一下,它晚上不会出来了吧。” 他看她仍不时的向那衣柜地下张望,想了一会儿说:“不然,把小床搬进来吧。” 他是说搬进来睡么?可以听到房里的动静,然而…… 方惟迟疑着,说:“那是不是有点不大好?” 他看着她的反应,缓缓点了点头,举起手里的蜡烛朝她床底下照了照,顺口说:“你看到的,只有这一只么?” 她被他这一说,也跟着朝床下看了看,见他回身要走,终于伸手拉住他,改了主意说:“还是搬进来吧,因为,因为今天外面也太冷了。”她给自己找着理由。 他眼角含着一点满意,点了点头。 等吹熄了蜡烛,房里当真是一团漆黑了。 佟诚毅在黑暗里叫她:“方惟。” “恩?” “除了活物,你还怕什么?” 停了一会儿,她说:“其实这世上,除了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吧!” 她说完,两厢都沉默了一会儿。 “你小时候过得好么?”他又问。 “我么?”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是被朝打暮骂着长大的。”说到后面有一点伤感。 佟诚毅在枕上侧过头来,问她:“为什么?” 方惟突然回过神来,沉默了良久没有声音,末了她说:“我们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第 25 章 连着好多天下雨下雪,年后的这段时间天气都不很好。方惟因为反日传单的事情,被学校罚没了三个月的薪水,清芳知道她刚交了房租,又遇上这样的事,只怕她手头拮据,于是这两天便总是拉她回家吃饭。 有一个礼拜六,方惟从顾家回来时,天空又在下雨,她匆匆开门赶着去收早上晾出去的衣服,却发现衣服全不见了,她站在窗口呆了一会儿,回身去房里,看见大大小小的几件衣服尽数搭在床头架子上,她想,是佟诚毅来过了吧,他帮她收了衣服,等不到她,又匆匆走了。她沉默着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儿,像是从前念书时遇到一道难题,她一时解不出来,总是放到最后来做。 她转头看到枕边留的一张字条,是他留的,大概意思是他要去苏州一趟,会耽搁四五天,方惟如果有事,可以去找常实,让他传话,或者等他回来。她看着这张字条出神,她想他果然是她的一道难题。 她这些日子因为常去清芳家吃饭,倒是有好几次碰上谢飞鸣,看来他也是常在清芳家吃饭的。方惟知道清芳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但是因为清芳要坚持在学校做教员的事,双方没有谈成,便没有再相处下去了。所以她有一次有意的去问飞鸣,对女性从业的看法,飞鸣说得倒很坦率,他说:“我家里有很多从不出门的女性,我非常明白被关在家里的女人和在外自由的女人的区别,也许在许多事情上我们也身不由己,但我始终是支持新女性走出家门的。” 方惟虽然对飞鸣总有一点不好的偏见在,但是听他讲的这些话,却也觉得他有几分见地。后来,在佟诚毅的书房前碰到他一次,还很客气的同他说了几句话。 那天在顾家吃完晚饭,方惟打算要回去时,庭相忽然说正好要出去一趟,可以顺路送她,方惟不好推辞,便同他一起出来。庭相没有叫车,他说:“难得今天没有风,也不大冷,我们走一段吧,到前面再叫车子。” 方惟想,他是不是要问清芳和飞鸣的事,他们两个进展的飞快,也许做大哥的有些不放心,所以点点头说“好。” 于是他们并肩走在路边一排法国梧桐树下,这时候正是稀稀落落的树干,一派凋零的冬景。庭相果然是问清芳的事,他说:“你看,谢飞鸣这个人怎么样?听说他和佟先生是亲戚。” 方惟听了点点头说:“恩,他们是姑表亲,算是佟家在上海最近的亲戚。谢家也算是个有根基的家族,只是经过了几代人,有些走下坡路了,单看谢飞鸣,好像人还不错,学识见地,为人处世,都还好,要紧的是,我看他对清芳也很好。” 庭相听着,不禁摇了摇头说:“这时候来看,他当然对清芳是好的,繁花卓锦烈火烹油,哪个男人在这时候是不好的呢。”他忽然转过头来,接着说:“也许清芳这样的个性,与谢飞鸣在一起并没有什么问题,然而婚姻总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将来,如果走到那一步,她也得想一想如何同谢氏家族相处,况且,这恐怕是一辈子都要面对的事。你说对么?”他说完,极有深意的看着她。 方惟听着,放慢了脚步,也抬头看他,前面是说清芳的,后面似乎又有了别的意思,他是想说什么呢?是拿清芳做比么?她笑了笑,点点头说:“你说的很对,也许清芳是该好好想一想。” 他也点点头,接着向前慢慢走着,说:“我听说,你把童童过继给佟诚毅了?” 说到童童,方惟总是不愿多言,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孩子找到了归宿,也许你也可以想一想自己的事了?”他忽然不想再绕圈子了,本想转头看着她,却终究还是有一点情怯,他抬头看了看前面一趟电车咣当咣当开过去,说:“如果可能,你愿意考虑考虑我么?”他说完,终于转过头来看她。 她其实一双眼睛生的美,是聪颖的一扇窗,然而这美目于她是个拖累,所以她总不大愿意抬头。此时她与庭相对视着,她也没想到他今天会说这些,她本以为,听到他说这些,会有些紧张,然而她在心里问了问自己,心里的那个她异常平静,虽然沉默了一会儿,她还是淡然笑了笑,说:“我总是很感激,你和清芳,还有顾妈妈,从没问过我过去的事。然而虽说是过去的事,也总还是过不去的事。我努力向前看,不能叫眼前的美景绊住了。孩子虽然过继给佟家,但终究还是我的孩子,无论是谁,要接受别人的孩子,总是太艰难了。我也不愿这样为难别人。”她想,既然是要拒绝,只要是拒绝的意思就好,至于拿什么理由拒绝,就不那么重要,选个最能减轻伤害的理由吧,是她对庭相的感激之情。 庭相当然听得懂她的意思,她说她的情况不好,不想为难他,然而他是做好了接受她所有一切的准备的。但他也明白,她这样说,是婉拒的意思,她顾全着彼此的面子,说到底他终究不是她的心上人。庭相是个医生,见识了许多生死的,是通达的人,他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是许多遗憾和伤感,脸上却笑了笑,说:“走吧。” 方惟回到家时,有些晚了,她开了灯,坐在书桌前,只一会儿功夫,电灯就灭了,她叹了口气,抬手在抽屉里拿了盒火柴出来,点亮了桌面上放着的一支蜡烛。自那天灯火管制以来,杜太太找到了勤俭持家的新办法,每到八点钟,就拉了电闸,不再供电了。方惟只好每晚都点着蜡烛看书,烛台边上,放着佟诚毅留的字条,她看着那张字条,想着今天的事,觉得,从前遇到的许多难题,都没有今天的这道难。她抬手撩开窗帘的一角,看了看窗外,昏暗的窄窄的一片天,远处有一点看不分明的光。 同是这么一片暗沉沉的天,佟诚毅在苏州一家老式的客栈里,他和粗布衣衫打扮的老聂在焦虑的商议运输棉纱的事宜。旁边的风炉上煮着一吊子开水,此时正汩汩冒着白烟,他们只顾说话,没人发现水已经开了。 两天后,上海的棉统会发布了上海市所有工厂的棉花供给及棉纱库存情况,宣布了所有棉织品生产运输均由政府统一控制的新规。所谓的政府实际上便是由日军操控的意思了。于是,棉纱及棉布的运输不再需要谁的手令,然而也不再由企业自主控制了。老聂在佟诚毅这里布局的运输线不再起作用,他们不得不开始考虑与上海黑帮的合作,做走私业务,然而从无到有最是艰难的过程。佟诚毅又回到在书房一夜坐到天亮的时候。 方惟再见到佟诚毅时,是一个礼拜后,她去看童童,那天有难得的一点稀薄的日光,午后影影绰绰的树影儿里,她陪孩子在石桌上练毛笔字,手把手的教。忽然见常实迎出来,她一抬头正看见穿着藏青色大衣的佟诚毅匆匆走进来,风程仆仆看不清面目。她看他伸手把行李交给常实,这时候童童已经搁下毛笔叫起来:“舅舅!” 他转过身,方惟看清楚他微皱的眉头舒展开,看到孩子他张开手臂向她们这边走来,童童赶着跳下石凳去扑到舅舅怀里,他虽抱着孩子,眼睛却看着方惟,是疲惫的一双眼睛,此时带着暖暖笑意。方惟也是第一次见他没有剃须的样子,像隔了一世的恍惚,是换了一个人么?还是原来那个人。 方惟起身走过来,他抱着孩子偏过头向她说:“晚上吃了饭再走,我送你。” 她浅浅笑了笑,点头说:“好。”有阿四和常实站在旁边,她不能拒绝他。 第 26 章 转眼到了三月底,上海的倒春寒终于像是要过去了,有几天是特别的春意盎然,不过总是持续不了几天,暖意又被一阵北风打败,这样两厢拉扯着,时而脱了大衣,时而又要翻出来穿,叫人累得慌。 这天起了风,但也不算冷,方惟穿一件薄呢秋大衣刚从学校大门口走出来,就看到在路边打转的阿四,看到她就急着赶过来说:“方小姐,大少爷叫我来接你。” “哦,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她虽然这么问着,人却已经跟着他上车了。 阿四发动着车子,一边回头说:“孙少爷下午睡了午觉起来,有些发热了,大少爷从商行赶回去,已经请了医生来,让我赶着来接你。” 方惟听了,点了点头,她心里也着急起来,童童有段日子没怎么伤风发热了,她自己心里后悔着,原该想着这些,提醒常青和周妈才是。一到了佟家,她匆匆跑上楼去。 童童正由佟诚毅抱着,孩子的头搭在舅舅肩头,哼哼唧唧的闹着,佟诚毅轻轻给他拍着背,见到方惟进来,在童童耳边说了什么,孩子马上回过头来,小脸透着两朵潮红,向方惟伸出手来叫着:“妈妈,妈妈。” 方惟马上把孩子接过来,她贴着孩子的脸,滚烫的,心里十分心疼的。一边看旁边一位德国医生在开药,带着口罩的护士正在药箱里一样样的翻拣。佟诚毅同那位医生说了几句话,抬手示意常实将医生带出去送客。 此时他走过来对方惟解释着:“大约前两天忽冷忽热,出了汗又着了凉,刚刚大夫给开了药,让我们这两天注意夜里多观察,若起了高热要叫大夫来打针。” 方惟点点头,她看着童童,精神不好,有点昏昏欲睡的样子,妈妈一抱,也不再闹了,只是抓着方惟的衣领不肯放松。方惟便像童童小时候一样,抱着他在床边慢慢走着哄他睡,佟诚毅靠在床边矮柜上看着他们。 她这时候才注意到旁边掖着手站着的常青,她低着头做错事的样子,方惟抱着孩子走到她面前,轻轻叫她:“常青,下去歇着吧,没事的。” 常青却自顾自的摇着头,解释着:“我都有给孙少爷换衣服的,不知怎么,睡觉起来就发热了。”说着带了哭腔。 方惟赶紧安慰她:“小孩子是这样,不论是谁家的孩子或者谁带,都是会伤风咳嗽的,是极寻常的,你别往心里去,下去歇着吧。” 常青抬头看了看方惟,又转头去看佟诚毅,见他微微点了点头,才抹着眼泪出去了。 方惟抱着孩子慢慢走到床边去,向佟诚毅道:“你是不是骂常青了?” 他看看她,没说话。 方惟继续道:“小孩子都是这样,哪有不生病的孩子呢,哪怕再当心再周到,孩子也总有流鼻涕发高热的时候,就别再责怪看孩子的人了,人家已经尽心尽力,再被你骂两句,也太委屈了。” 他听着,虽然被她冤枉了,心里却喜欢听她这样跟他说话,他抬头对她说:“我没说什么,常实说了她两句。” 方惟听着没再说什么,她慢慢转到床的另一侧去,尝试着把童童放回床上,然而孩子这时候似乎特别敏感,方惟略一松手,他就哼哼唧唧哭起来。如此两三次,连佟诚毅也起身过来帮忙,两个人屏着呼吸试图把孩子放下来,都没成功。 最后方惟只好向佟诚毅摇摇头说:“算了,我再抱一抱,等他睡熟了再说。你有事先去忙吧。” 然而童童似乎病得很难受,小脸始终埋在妈妈的颈窝里,不肯抬头,实在不肯自己躺在床上,方惟没法脱身,只好由佟诚毅过来替换抱着,下楼去吃了两口晚饭,又匆匆上来。入了夜,大太太院里的秋喜过来询问,说备好了原来的房间,请方小姐晚上过去休息。方惟想了想,回绝了她,说孩子病着,不方便挪动,自己也脱不开身,多谢大太太好意,今晚得在这里陪着孩子。之后秋喜便没有再来了,只吴妈上来看了看。 这一夜却是忙碌的,孩子时睡时醒,醒了就哭,方惟起身抱着哄,有时要喂水,有时喂一点米粥。童童房里是一张大床,方惟陪着他睡。佟诚毅晚间过来,自己也不放心,最后把靠窗的沙发挪过来,就在沙发上靠一靠。 天亮时,童童热度似乎退下去一些,她慢慢的侧身把他放回床上。此时佟诚毅也醒了,看着她小心翼翼的给童童盖上被子,她看他一眼,他十分有默契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她悄悄扭身下床来,他才起身。方惟记挂着今天学校里还有她的课,她去窗边拿搭在那里的大衣,佟诚毅从身后走来,她压低了声音向他说:“我要先去跟学校请个假,今天我还有课。”他也压低了声音说:“不用了,我昨晚给你们金校长打过电话,帮你请了两天假。” “哦。”方惟此时有点混沌的脑子,她想着另一件事,伸手在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来,解了其中一条递给佟诚毅,小声道:“那要请阿四跑一趟,把这把钥匙交给清芳,是我办公桌抽屉的钥匙,万一他们要拿什么,要用的。” 佟诚毅接过来点了点头,又说:“一会儿吃了早饭,你再睡一会儿。我上午去一趟商行,中午前后回来,这里有事,你叫常实打电话给我。” 她偏过身去看了看孩子,点点头。 当周妈和常青进来时,正看到他们浴在晨光里说着悄悄话。 然而,中午时分,佟诚毅并没能按时回来,方惟靠着床头,抱着浑身滚烫的童童,心里发急。她叫常青来抱一会儿孩子,自己出来找常实,叫他打电话给昨天的医生,请他再来看一次。常实问她,要不要先通知大少爷。她说不用了,先叫医生来。 等佟诚毅回来时,已经接近傍晚,医生来过了,给孩子打了针,此时正安静睡着。他匆匆跑上楼来,方惟正在外间安排人手,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表情严肃的说着什么,方惟见他走进来,向他看了看。 “怎么了?童童怎么样?”他问她。 她先向周妈、张嫂说:“你们先去忙吧,有事我会叫你们的。”然后向佟诚毅问道:“你小时候得过痘疹么?” “童童发痘疹了?”他也紧张的问。 方惟点了点头,接着说:“我已经吩咐过了,不准人上来探视,常青和几个年纪小的丫头也不准再进来了。你要是没得过,还是不要进去,大夫刚刚来看过了,虽然还没有全都发出来,但已经确了诊。” 他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来,问她:“那你得过么?” 她摇摇头说:“我不记得了,大概是得过吧。” “既然这样,你怎么能进去呢?” 她笑了,向他解释说:“这种病一般在小孩子间传染,成人是不大容易得的。不过,你是这个家里的重要人物,若是万一被传染,倒是拖累了一大家子人,所以你还是别进去了。” 他听完,狠狠瞪了她一眼,推开房门就进去了。 这么发热到第三天,童童痘疹终于全都发出来,方惟几乎寸步不离的看着他,叮嘱他不许去抓,担心抓破了会留疤破相。体温也降下来,大家都松了口气。 这天晚上,方惟抱着童童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讲一本图画书,据说发了痘疹的孩子是不能见风的,所以这些天,童童总是被关在房间里。佟诚毅走进来时,童童便伸手要他抱,向他闹着要出去到院子里玩,佟诚毅被他闹得没法,只好答应带他去书房里玩一会儿,方惟忙拦着他:“还是不要去了,再忍两天吧。” 佟诚毅已抱着童童往外走,一边回头道:“不要紧,天天闷在房间里也要闷出病来的。叫妈妈一起来。”童童听话的朝方惟招了招手。 所以当二奶奶急三火四的闯进来时,他们三个人正在书房里玩猜纸牌的游戏。二奶奶一进来吃了一惊,说:“哎呦,你怎么把小毛头抱出来了!”她说的你,指的便是方惟。 方惟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到佟诚毅不大高兴的声音:“是我抱出来的,已经不发热了,出来散散。” 二奶奶回过神,她着急来,不为着看童童,是有另一桩要紧事。她觑着眼睛看了看方惟,走进前来说:“绍原啊,我有事要同你商量呢。”说着话又朝方惟看了看。 方惟会意,站起身来说:“那我带童童先回去了。” 佟诚毅一抬手,把她拉住了说:“再玩一会儿吧,孩子才出来。等会儿我来抱回去。”他心里料着是要说这两个月家里公账的事,所以转头不急不慢地对二奶奶说:“二婶什么事,只管说吧。” 二奶奶此时在佟诚毅对面拉了把椅子坐下来,仍旧为难的,慢吞吞的说:“我这是一桩急事,耽搁不得,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赶着来找你。” 佟诚毅也有些奇怪了,点点头说:“二婶什么事?直说吧。” 她向前倾了倾身子,说:“刚刚佩瑜使唤伙计来传话,说她父亲突然在床榻边上摔了一跤,这眼看着要不行了,家里没有主事的人,一个姨太太只会哭,下头这个不同母的弟弟又小,不成事,赶着使人来求我帮忙出主意。你看看,若是这棚白事出来,里头的事我自然帮衬,可这外头的事,我也不能出面料理,若是绍普在,自然叫他去撑着,可这时候喊他回来也来不及了,佩瑜在那边急得直哭,叫她一个姑娘家怎么办呢,”她说着眼圈也红了,朝佟诚毅望着,说:“我思来想去,只能同你商量,看大少爷能不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过去帮个忙。” 这话,倒是出乎佟诚毅的意料之外,他不说话,盯着桌面的一角凝神想着,别看二奶奶说得平常,只说去帮个忙而已,可是这时候的忙,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帮的,只看佩瑜家的情况,此时若他出面去料理徐老爷的后事,便是默认的徐家女婿,替未来的夫人帮忙,料理准岳丈身后事的意思。佩瑜这时候拿这样一件事来求他,叫他左右难做人,是以情相挟的意味。 他到底还是皱起了眉头,抿着嘴角许久没有说话。二奶奶殷切的目光望着他,心里却是惴惴不安的。按理说,白事是大事,街坊邻居还要搭把手呢,别说他们还是拐着弯儿的亲戚,没有站干岸袖手不管的道理。然而这时候里头掺着百转千回的意思,真是难叫人不皱眉。 第 27 章 佟诚毅想了一阵,抬头对二奶奶说:“既是那边事情马上要出了,里头定然是乱的,二婶先过去帮忙吧,我这里会找个妥当人,随后就到,叫佩瑜别着急。”他看了眼二奶奶,不容置疑的眼神,说着话,自己先起身了,一半是送客的意思,一边转身去方惟怀里把童童抱起来,示意方惟跟着,要回房去了。 二奶奶只好也站起身来,还想说什么,见他已经抱着孩子转身,也不好再开口了,虽回了回头,终于也出去了。 从书房回童童房间,也就几步路的距离,方惟走在佟诚毅身侧,听到他说:“佩瑜家人丁稀落,不能放着不管。一会儿我让飞鸣过去帮忙,还有一些事情要叮嘱他。你带着童童先睡。”他送他们回到房间,方惟点点头说:“好。” 佟诚毅又回到书房,叫常实进来,自己打电话给谢飞鸣叫他立刻过来一趟。他同时吩咐常实:“你去和乔叔说一声,让他稍后和飞鸣一起去徐家帮忙,请乔叔帮着飞鸣处理外头的事情,里头有二奶奶在,诸事里外商议着来,别出了岔子,叫人笑话。咱们家里的事,让乔叔先交给你,你代管几天。” 常实答应了一声,也匆匆出去了。不多时,飞鸣赶来,佟诚毅细致的交代了些事情,他便带着乔管家赶去徐家。过了午夜,飞鸣电话打来,徐老爷咽了气,已经停床,后头七手八脚的事情便忙起来了。佟诚毅一人坐在书房里,考虑着丧事重重叠叠的繁文缛节,一直到天亮时分。对于刚刚丧父的佩瑜,他几乎一秒钟也没有想到过她。 他没想过,当谢飞鸣赶到徐家,出现在佩瑜面前时,佩瑜的爱情梦便破灭了,他没有亲自来便是□□裸的拒绝,这是她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她求他来帮忙,是她作为闺阁里的女儿孤注一掷的奋力一搏,是事到临头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她能做的最后的自我拯救,然而他终于还是没有出面。当她父亲闭眼时,她跪在床榻上哭晕了过去,既为了父亲,也为了她逝去的爱情和她永远不会再有的对幸福的追求。人们都说,徐大小姐是难得的孝女。 天亮时,方惟经过书房,书房里仍亮着灯,佟诚毅看到她,起身走出来。她想他一夜没睡吧,他先开口问她:“这么早,你要出去?” 她点点头说:“孩子好多了,叫周妈看着不要抓破了就好。我得回学校上课,学校只有两个法语老师,这时候程老师一定望眼欲穿的等着我呢。”她停顿了一下,本想劝他去睡一会儿的话,终于还是没有说。 他有些迟楞的看了她一会儿,最后说:“叫阿四送你。” “好。”她说。 后来,佟诚毅为了避嫌,第三天才去吊唁,佩瑜跪在孝幔里听到他的名字,心头一酸,眼泪便不住的淌出来,决了堤一般,但她始终没有抬头再看他。 因为童童满头满脸的出了痘疹,又不能出门,方惟这些天便每晚都来陪着他。佟诚毅吩咐了阿四每天接送她,有时也自己开车去接她。为着照顾孩子方便,方惟这些日子便住在童童房间,与佟诚毅的卧室相邻且有一个阳台相通。 这时候进了四月,有了些暖意的。大太太今天叫人晒被子,各色绸缎被面在院子里被日光晒得微微闪着金光。她自己眯着眼睛坐在廊檐儿下,也跟着晒一晒,一边听吴妈嘁嘁喳喳说着话,她说:“这些日子天天贴着大少爷住在楼上,叫秋喜去请过,也不肯下来,不成个体统。这不,徐家的这档子事儿,大少爷为什么干脆躲了不出面,把徐大姑娘推个干净,我听二奶奶说,还不是因为她在大少爷眼前转悠,不知说了什么呢,生是把这桩亲事搅黄了。”她讲这些事情时特别的用力,表情近乎狰狞的。 大太太温吞水似的听着,低头抚着手腕上搅在一起的几支金镯子,说:“后来,你去打听过了,那件事是真的么?” 吴妈马上凑上前去,点头道:“都打听了,大少爷确是花了一笔钱,在愚园路那边买了一套房子在那里,只是空置着,没有住人呢。” 听到这里,大太太抬头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憋闷的不能呼吸,自顾自的喃喃道:“果然是亲父子,爱好口味也相似。这点嗜好可别叫失传了,父亲爱女学生,他也差不多。”说着愤然起身站了起来,甩手向屋里走去,回头又问:“先头,那个小丫头的破事儿也是她传到绍原跟前去的?” 吴妈紧跟着点点头说:“正是。”又想起什么,赶着说:“听东院的人说,他们大约是在外边已经……”她停在这里,大太太站在窗边听着,窗格的影儿印在她脸上。 她耷着眼皮想了许久,忽然招手叫吴妈凑近些,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吴妈点着头。说完她长出了口气,似是开解自己:“绍原的性子我总是知道的,有了这档事,他也过不去,自然就断了。”她想,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总比丈夫好对付些。 这之后的一天,方惟在学校上课,她拉下的几节课,这两天也在赶进度。下午又临时答应了曹先生,要去一趟书局,曹先生最近与几个志同道合的人商议着,要创办一本新杂志,前两天拟定了杂志名称《八方》,这些日子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划创刊号,因为是极信得过的人,所以也极力邀请了方惟来帮忙。她便着实有些忙碌。 天黑才从曹先生那里出来,路过灯火通明的永安公司,她拐进去买了一对红色的赛璐珞发夹,是打算送给小艾的。童童的痘疹印渐消,明天也可以解禁下楼去玩了,她也打算再陪他一晚,就不再往佟家跑了。 她耽搁了时间,回去时便很晚了,上楼前看到佟诚毅书房亮着灯,经过时却见他关着门,猜想他大约有生意上的事情在忙。她去房里看过童童,常青便过来请她去用晚饭,她有时候回来晚了,他们会留饭给她,放在外间的桌子上,今天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气氛有些异样的,她一边坐下来吃饭,一边问旁边的常青,“今天有什么事么?” 常青只顾低着头,摇头说着:“没有什么事?”平常这丫头总有许多话要说的,此时却不肯开口,更叫方惟觉得奇怪,最后她四下看了看,想想不该去打听别人家的事,所以便低头吃饭,没再问什么。 等哄睡了童童,她独自坐在台灯下看一套新拿来的文稿。佟诚毅推门进来时,她正专心看,没大在意,直到他俯身坐在她身侧,她才回过神来看他。 台灯的光源有限,他坐在一片半明半暗里,眼神有复杂难懂的许多意思,方惟有些疑惑的觉得他今天也有些奇怪,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只是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今天这件事,叫他说不出口,又堵在他心里,沉沉喘不过气。 方惟忽然有些局促起来,她最近越发怕他这样不说话的时候。她努力的找了别的话题:“童童好多了,痘印也消了,昨天医生也来看过说都好了。我答应他明天准他下楼去玩。”她说着,又看了看他,接着道:“所以,明天我就不过来了,要是他闹起来,你多哄着他些,告诉他,到了周末妈妈还是会来看他的。” 她说完,仍有些担心他不同意,但没想到,他并没说什么,点点头说:“好。” 她觉得,今天这样顺利,也是奇怪的。 第 28 章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方惟心里虽然有一点疑影儿,但始终也没再过问过。她投入到曹先生那本创刊号的忙碌中去。因为清芳投入到与飞鸣的恋爱中去了,所以她们两个凑在一起的时候就少了,加上她自己婉拒了庭相的好意,再去便总觉得有些不方便。 学校放学时,方惟叫了一辆人力车,赶去曹先生的办公室开会。会议开到一半,曹先生和其中一位编辑为了首刊上要登载的一篇文章争执起来,两厢意见各有道理,相持不下的,方惟因为负责外文部分,不便给出论断,便由另一位同事来给出意见,许多个黄昏他们面红耳赤的争执,但也相视一笑的彼此鼓励,是隆隆炮火之外,竭尽所能的奋勇。 等她出来时,街边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来,夜色里行色匆匆赶着回家的人潮已经褪去,马路边上是各种玻璃橱窗的灯光,方惟从这一片光影里穿过。她看看手表,已经七点多钟了,索性不着急回家,在弄堂口的馄饨摊前坐下来,要了碗馄饨。 她回到弄堂时才发现自家亮着灯,她想也许是佟诚毅来了,那一刻心里有些忐忑,其实也许是一点高兴她没有分辨清楚。然而当她开门进去时看见的并不是佟诚毅一人,与他对坐着的还有顾庭相。 她不禁有些讶然,他们怎么会坐在一起,也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庭相见她开门进来,马上礼貌的站起来向她客气的笑了笑,眼神里却有一丝别样的意思,他说:“你回来了,我是来帮清芳送钥匙的,她明天要陪我母亲回乡去祭祖,礼拜三才回来,这把音乐教室的钥匙请你帮她带去学校。”他说着把那把钥匙放在桌面上,然后便告辞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佟诚毅此时也起身来送他,他便匆匆从方惟面前走了。 方惟还没回过神来,看着他走远的方向,佟诚毅站在她身侧,她问:“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我们不是亲戚,没有血缘关系。”他淡淡的声音。 方惟睁大了眼睛看他,没想到他们会说这些:“那,你和童童的关系?” “自然也告诉他,我是童童的亲舅舅,你替我妹妹带的孩子。”他显然对她的反应不甚满意,拂袖坐回桌边去了,末了他加一句:“其情可叹。”不知是说谁。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这段故事他虽隐掉了茵茵的情节,但关于方惟,他对庭相说的是,“方惟对童童有大恩,对佟家对我都非常重要。”庭相是明白人,自然听得懂他话里的意思,虽然方惟拿孩子做借口拒绝他,他还是有些被她的故事感动,毕竟他是看着她许多个彻夜不眠的夜晚照顾生病的孩子的,看着她从许多的流言恶语里趟过,始终没能淹没清澈的眼睛。原来她这样竭尽心力照顾的孩子并不是她的。印象里,总是她抱着孩子夕阳西下时一道细长坚韧的背影。他心里只是遗憾。 方惟听着佟诚毅不咸不淡的寥寥几句,心里是一声叹息,他是老天派来拆她台的,她想她失去了庭相这个朋友。 她兀自站在门口出神,他啪的放下手里的茶杯,问她:“你很失落?” 她转头看看他,回身关上了门,点点头说:“嗯。”并没注意到他已变了脸色。 “为什么?”他追问。 “你吃饭了么?”她绕过他的问题,问他。 “还没。”他又缓和下来,还想说什么,屋里的灯灭了,倒把他想说的话也带走了,“怎么停电了?” 方惟早已习惯的,转身默默点了支蜡烛放在桌上,看着他走到窗口去查看弄堂里的其他人家,“他们怎么有电?”他问。 “大概我们这一路线坏了。”她随口回答着,又说:“这么晚了,煮碗面给你吧。” 他说“好”,看她又点了支蜡烛去灶间,也跟了过来,靠在门框上看她忙碌,忍不住又问:“你这两天总是很晚回来?” “先头请假拉下了课,这两天在赶进度。”她小炉子上煮着开水,没有抬头。 他当然知道她在忙什么,并没有往下问,转而说:“明天我带童童来,一起去法国公园划船,孩子发痘疹在家里关了好些天,我答应带他出来散散心。” 方惟点点头说:“好。” 然而第二天并未能成行,佟诚毅一早接到老郑的电话,说约了几个要紧的人物,在锦江饭店吃午饭,叫他一定到场。他知道老郑是帮他约到了姚云峰,是眼下沪上运输线最有势力的帮派头目,是他急于要靠拢的人。他匆匆赶去,一场酒席推杯换盏到下午三四点钟,男人们在酒桌上建立起的交情就像海市蜃楼,睡一觉就会烟消云散的,佟诚毅竭力拉拢的劝说,几个人又辗转到百乐门,跳舞喝酒,寻欢作乐到凌晨才散场。 转天一早,纱厂出了事,工人们闹罢工,许多机台被锁,一位日方的协理打了电话来,请佟先生务必到现场。他只睡了一两个钟头,又匆匆赶往城郊的纱厂。与工会和日方代表一起,在会议室里就工时问题进行多番商议,始终达不成共识,僵持了两个晚上,才终于有了结果。 他回到车间去安抚工人情绪,许多琐碎的事情处理完后,从工厂出来,已经是一片夕阳。阿四问他是否是回家,他靠在汽车座椅上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他说:“去新安里。” 方惟仍旧是晚归的,好在她原本就是不怕忙碌的人。走进弄堂时,家家户户都上了灯,唯有她那一户是漆黑。她叹了口气打开门进去,随手点了支蜡烛放在桌上,才发现有人坐在她书桌旁。她定定的站在那里看他,他靠墙闭着眼睛睡着了,他睡梦中也皱着眉,她想,是有许多难题要解决吧。 她回房里拿了一条童童的小被子出来,俯身盖在他身上,隔壁间的一抹灯光横在他们之间,他忽然伸手拉住她,说:“你回来了!”她抬头看他时,他仍闭着眼睛,喃喃呓语像在梦中。 “我太累了,要靠一会儿。”他说。 “好。” 他仍闭着眼睛握着她的手,她很有耐心的等他。 似乎过了很久,他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说:“你家这路线还没好么?”沉沉的声音带着一点鼻腔。 她说:“是啊,还是要点蜡烛。” 他听完笑了。 第 29 章 清芳从苏州老家祭祖回来,给方惟带了青团和两色苏式糕点,因为是坐火车回上海,她心急赶着来找方惟,已经晚上七点多钟,来时方惟虽然在家,但坐了不多时就停电了,这天是不到八点钟就拉了电闸,方惟同她说起这位房东太太,兀自摇了摇头,起身去点蜡烛。清芳马上叫起来,这怎么成呢,这样黑灯瞎火的没完没了,晚上还要看书还要写讲义的,这房东太欺负人了。“不如换个地方住吧,我帮你找房子,强过在这里点蜡烛。”她说。 话虽这么说,但方惟是不想麻烦清芳的,其实也是怕她找的房子离顾家太近,她现在面对庭相,总有些愧意在。然而清芳却是热情高涨的,三天两头的拉着方惟到处看,有几次还叫飞鸣陪着一起。 先时方惟因为忙着曹先生的杂志创刊号的事情,总是匆匆看一眼就要走的。这两天随着首刊出版小范围发行,她的忙碌也告一段落,她开始认真考虑换地方的事情。这天放了学,清芳拉着她去看愚园路一处房子,两人同坐一部人力车,清芳忙着向她介绍:“这套房子你看了一定满意的,是我从前认识的一对画家夫妇的,他们是比利时人,上海这时局不稳,他们赶着回国去,房子就空置着。环境好极了。” 因为离学校很近,说话就到。与学校只隔了两条马路,是闹中取静的一处地方,绿树掩映的拱形铁门后头,院子里几簇迎春花正开得如火如荼。有点像马思南路半遮半掩的小公馆,但少了朦胧暧昧的情调,这儿是坦荡荡的含蓄,一开门的小院子和门厅,是客客气气的低调。里头柚木地板打了蜡,光可鉴人,踩上去有些打滑。清芳十分有兴致的拉方惟上楼去看卧室和书房,方惟有些却步的被她扯着,她迟疑着对清芳说:“这房子,也太大了点吧!” 清芳一回头说:“你这话说的傻伐!怎么有人嫌房子大的?难道住在亭子间里才好么?” “我一个人租这么大的房子做什么?你要来和我同住么?帮我分担房租?”方惟反问着清芳。 清芳横她一眼道:“二十块钱也要我帮你分担嚒?我记得方老师你的薪水比我高呢!” 这样的房子月租竟是这样低的?方惟不大相信,她质疑的四下看看,朝清芳道:“这么大的房子,这个路段,只要二十块钱?你没记错吧?” “哎呀!这点你又想不清楚了,他们人虽走了,为什么不卖掉房子,便是还想着几时回来的,横竖找人看房子还要倒给钱呢,如今我替他找人住着,还让他收着租金,他谢我还来不及的好伐!”清芳一头说着,一头推开卧室的窗,几支夹竹桃枝临风摇曳。 方惟仍是将信将疑,也跟着她向窗外看看,说:“你哪里找的这样占便宜的地方?不要有什么猫腻?” “你真是小人之心,不过是处房子,能有什么问题?”清芳朝方惟翻了个白眼,想想又说:“说起来,这房子的主人你也见过的,那年我叫你陪我去外白渡桥见朋友,还记得么?就是那个人呀,络腮胡子的。” 方惟认真回忆起来,只是个模糊的影儿,“是信天主教的那个人么?”她疑惑着问。 清芳点点头说:“对啊,就是那个人,他们这种信仰,最是克己的,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虽然方惟总还是有些犹豫,但禁不住清芳日日的催,于是就定了下来。 她本来想等哪天佟诚毅来时,告诉他一声她准备搬走的事,结果他这些日子似乎特别忙,连着好几天都没有来。所以到了礼拜天,方惟就自己叫了车赶去看童童。 自上次童童发痘疹以来,方惟有大半个月没有来过了,中间有两次都是由阿四把童童带来给方惟,晚上由佟诚毅接回去的。这天她一走进东小院,就看见小艾,正陪着童童在冬青树下踢毽子,童童看见她马上扑过来叫妈妈,小艾也赶过来,露出两个小酒窝叫她:“方小姐。” 方惟见她气色很好,也很高兴的问她:“你怎么在这呢?” 小艾微笑着说:“大少爷把我换到这来了,以后不回大太太那边了。” “哦。”她点点头说:“这样好,这里我们见面更方便了。”说着带童童上楼去。 因为童童已经进学,每日跟着袁师傅读书,所以方惟每常来了,也要查问他的功课,小艾便也跟着看看。不一时常青倒了茶来,方惟便让他们一同坐着喝茶,说着话,才想起,并没看见周妈,她问她们:“周妈今天不在么?” 小艾看看常青没说话,常青便说:“周妈给拨到大太太房里去了,大少爷说,把小艾换过来,人手也够了。”说着忙忙的端着茶壶下去添水。 等常青走了,方惟看看小艾,小艾便把凳子向她这边挪了挪,说:“这里出了一点事,就是上次你走的前一天晚上,不过大少爷不让说。” “哦,”方惟抬头想了想,说:“他不让说,就算了,回头大少爷知道了怪你。”说完向她笑了笑。许多事情,方惟不是一点不知道,她是难得糊涂。 小艾靠着方惟,说:“我不怕大少爷怪罪,这事和你有关,我还是想告诉你。” 这时候常青提着水壶上来,她们便没有说成,又续着说了些童童的日常琐事。转眼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方惟领着童童正下楼,便看见吴妈走进来,她一贯和气的样子,说听见方小姐来了,大太太特地叫来请她一同过去用午饭,正等着呢。虽然小艾在方惟身后轻轻拉她衣裳,叫她别去,然而当着众人的面,方惟还是不好推脱,把童童交给常青和小艾,自己跟着吴妈穿过月洞门,去了大太太那儿。 饭菜摆在偏厅里,大太太养了这些年,人是富态了,心却是照旧。已是春日里,她怕冷,穿一身夹里的秋香色缎面旗袍,同她这一屋子的红木家具一样,显旧。 吴妈引着方惟坐在她对面,转身替她们面前的小盅里倒酒,方惟忙推辞:“我不太会喝酒的。” “这是旧年的桂花酒,入口甜香,方小姐尝一尝。”大太太在一旁介绍着,是和蔼的语调。 方惟只好笑了笑点头说好。 “方小姐虽然常来,我三灾六病的,倒没有请过你。”她缓缓说着。 方惟浅浅笑了笑,说:“您太客气了,我常带着孩子,也怕来了,扰了您的清净。” 大太太微微点点头,又说:“我看方小姐和我们绍原倒很谈得来。” 方惟心里虽猜测着她找她来的目的,说是猜测,其实也许她心里是知道的,只是总蒙着一层纱,她自己没来得及去揭开。 “总有一些孩子的事,要一起商议。”她委婉的回答说。 “我看,绍原这一向对你都很好啊!”她本是容长脸,这些年养圆了,今天特地敷了粉,便显得有些僵。 方惟心里斟酌着,说:“大约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吧,他对童童是很好的。” 大太太并不是来听她说孩子的,“听说,他这些日子常去看你。”她又问,似乎寒暄已过,要切进正题。 方惟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菜色,垂下眼帘,缓缓道:“这些日子他好像很忙,并不常来。之前为了看孩子,倒是常来。”她从前为着对长辈的尊重宁愿委曲求全,后来渐渐明白过来,并不是所有年长的人都值得尊重,所以倒更坦然些了。 大太太眯着眼,看了看她,似乎有些不悦。面前一碗烫干丝,她拣了一点,又说:“先头听说方小姐家在北方,因为兵灾,家也散了,还有什么人在么?父母亲还健在么?” 很多人听见说家散了,自然是不好再追问细节的,何苦去提别人的伤心事呢。然而毕竟是他的母亲,方惟虽然被问得心里艰难,艰难过后,还是回答她:“父亲不在了,只有嫡母和一位异母哥哥还在。” 大太太渐渐放下脸来,隔了一阵,慢悠悠说:“那么说,你不是嫡出?” 这话虽然刺耳,方惟维持着涵养,默默的点了点头,说:“嗯。”她们这不像是来吃饭的,倒像是问口供,方惟碍着身份,不好站起来告辞。只好这样被一句一句的问着。 大太太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带着点嘲讽的意味说:“看来,你的嫡母也不大管你!” 方惟没有再说话,她不是被问住了,而是不再想回答什么了,她想话说到这儿,她也可以不用再回答了。 正是僵持的时候,偏厅的门忽然被推开了,一大片日光随着来人照进屋里,洒在方惟面前。她听到佟诚毅声音,他说:“母亲怎么想起请方惟吃饭?不想着等我一起么?”说着话,他走进来,拉过凳子,坐在方惟身旁,与他母亲面对面。 大太太看了看他,不大吃惊的,似乎意料之中的事,一笑说:“哪里知道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要到晚饭前后么?” “家里既有事,我自然早点回来。”他说着,回头关切的看了看方惟,又接着说:“母亲同方惟在说什么?” 大太太抬手示意吴妈,替佟诚毅面前加了酒盅并添酒,一边和缓的说着:“并没说什么要紧事,不过是说看见你们两个投缘,常在一起进出,不如,我认方小姐做干女儿罢。倒是省得外头流言遍地飞。” 佟诚毅听着,并没接话,他回头过来看方惟,问她:“你说呢?” 他们倒是都来问着她,也都看着她,她在心里叹息,想了想,抬头看着大太太,说:“您这样的身份,认我做女儿,我也太高攀了些,您说是么?”她这样别有深意的问她,是指着她的心事问的,不是觉得她高攀了绍原么,也不必绕着弯子来,她且替她说了吧,说出来也没什么。 大太太叫她问的,举着筷子愣住了。 佟诚毅掩饰着嘴角的浅笑,向他母亲道:“母亲以为如何?” “哎呀,绍原啊,太太也是为你着想,这流言说得多了,传到外头去,叫别人怎么看呢。”吴妈在旁看着,着了急,忙着插话进来。 佟诚毅淡淡看了眼吴妈,转而对他母亲说:“流言荒唐,说得是一派胡言,不值一提。”他斩钉截铁,十分坚定的。 吴妈一听,放下心来,扫了方惟一眼,对大太太俯身说道:“太太快放心吧,你看咱们大少爷都说了,没有的事,想是有的人,有意传出来的。” 佟诚毅听了不禁哂笑,他向他母亲道:“母亲该相信我才是,我虽然一心想娶方惟进门,但是,”他停在这,转头去看方惟,方惟忽然听到他说这些,没有准备的,她睁大了眼睛看他,脑子里却被隆隆的心跳声淹没了。他接着说:“她好像没有做好准备,我愿意等一等她。” 他说完这些话,看着他母亲僵住的脸色,端起酒盅向他母亲道:“母亲,我十五岁出门,二十岁接掌家业,十几年来一个人做了无数决定,父亲能放心交给我,希望您也能放心,我自己这件事,也交给我。”他母亲看着他,没有动,他自己抬手把酒喝了,接着说:“您身体不好,多休息才是,旁的事情就放一放吧。我外头还有事,还是先走。”说着他放下酒杯起身,同时向方惟伸出手来。 方惟也有一秒迟疑的,终于也伸手被他拉着走出门去。 有时认真去想一件事,总是做不了决定的,抬头看看前路渺茫困难重重,是要退缩的;然而猛然间推到眼前来,撇开重重顾虑,只问问这颗心,它是愿意的,一往无前的。 方惟被佟诚毅牵着手往他书房去,在楼梯口碰到张嫂和常青,她听到她们在身后窃窃私语,张嫂说:“看见了么?”“看见了,抓着手呢”另一个说。 他径直拉着她推门进了书房,才停下来,他回身与她两两相对,他心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许多的情怯难言,这一刻终于放下,他凝神看她。 “你从没和我说过,那些话……”她忽然说。 “我再说一次。”他极认真的,眼角染着暖意。 她看看他眼睛,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已经听见了。”是告诉他不能反悔的意思。 他仍看着她,终于笑了,伸出另一只手去拉她,把她带进怀里来,他低头靠着她头发,收紧了手臂把她环在胸前,心里是他想象了无数次的抱她的感觉,他右手去拂了拂她肩上的发丝,看到她发红的耳垂,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拥有一个人是多么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绍原是江心里独行的孤舟,找到她,是杳杳的无望里生出的绿洲 第 30 章 方惟其实没有交过男朋友,她十五岁在大伯的支持下跟着二哥一起去法国读书,二十岁因为伯父病重,匆匆回国。她是在夹缝里喘息和读书的人,学校里她是课业优异令人望尘莫及的东方姑娘,而回到家,她是嫡母眼里永远容不下的小娘养的丫头。 后来她猝不及防的与茵茵的孩子捆绑在一起,她前二十年的坚持和努力都用在了抚养这个孩子身上,她站在风里,一抬头,几乎要过了谈爱的年纪。她甚至有些不习惯,站在她身后,看她写字的佟诚毅。 她放下手里的笔,仰起头看他,说:“你没什么事要忙么?” 他换了身家常青灰色长衫,背手站着,此时嘴角噙着笑意,伸手指了指方惟面前的桌面,说:“你这句译的不对,你再看看。” 方惟听了低头去看,是夹杂的一段日文,她自己知道可能译的不准,但是转译文章,要有完整性,上下贯通,她的习惯是全篇译完再回头来看,像他这样一句接一句的改,她没法往下做了。她一边伸手推他,一边说:“我知道,我等会儿回过头来会看的,你且去忙吧,这是要监督我么?” 他含笑被她推了一下,仍旧靠过来,伸手抓住她的手说:“既是错了,倒不让人说么!” “不是写给你的,佟先生不用指点我。”她着意说着,被他抓着的手,挣了挣,挣不脱。 他越发凑近前来,俯身看她眼睛,是一汪盈盈清泉,说“方老师这样心高气傲?” 她微仰着脸,清泉里蓄满笑意,点头说:“嗯!” 他靠得这样近,她看着他眼神里的暖意渐浓,突然有些紧张,似乎有了他要靠过来的错觉。 “大少爷。”书房的门被推开了,常实呆住了一瞬,吭哧的说着:“苏、苏医生来了,正往老爷那儿去。” 方惟听到佟诚毅微微叹了口气,他直起身来仍是一贯的低沉语气:“好,我就来。” 他一边向外走去,一边回头来看她,说:“你写完了,下来找我。” 方惟向他点了点头,说:“好。”她靠在他书桌上,看着他走出门去,有些失神,一个人能带给你温暖和安定,是眼前的一片暖春,融融适意,太好太让人眷恋的,让人患得患失。 方惟搬好家那几天,连着下了好多天雨,然而雨一停,似乎换了个季节,是春天的尾巴要走了,空气里隐隐有夏天的干燥气息。 方惟下课时,佟诚毅来接她,甫一上车,就见他向窗外扬了扬下巴,问:“那个人是谁?”方惟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去,是高年级班的一个学生,刚刚站在校门口同她说话来着,也是上次托她翻译抗日传单的那个男生,“是程老师班上的一个学生。”方惟看那男生走远,回过头来向佟诚毅说,问他:“你认识他?” 他摇摇头,似无意的感叹:“现在中学里的男生竟都这样高么?” 方惟听完,忍不住瞪着眼睛看他,想起上次从曹先生那里回来,一起参与杂志创刊的人里有位姓卢的先生,在一家律师行工作,同时也负责《八方》里一个非常重要的专栏,因为住得离新安里不远,就和方惟同路回来,恰好被在弄堂口停车的佟诚毅看见,他也这样追着她问了好些话。 尽管方惟睁圆了眼睛看着他,并不能撼动他分毫,他转头瞥她一眼,毫无愧色,坦荡的仍旧看向窗外。他是深知方惟习惯的,她再大的不满,也不过就是这样看着他而已,她同那些话多到张开嘴就停不下来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她似乎总是隐忍和克制的,许多话只是一段眼神,无声的释放罢了。 然而今天她说:“你下次不许再问了。” 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转过头来饶有兴味的看她,故意的问她:“为什么?”他的话里,是隐隐强调着自己身份的,是我如今的身份,原该问一问的意思。 方惟是自己管着自己的人,她管自己管得紧,这时候突然有个人横插进来,对她管头管脚,她总有些不习惯,她其实心里也明白他的意思,然而两情相悦里到底是怎样相处的,她也有些拿不准,只好说:“我也没有问过你!” “你也可以问我。”他十分随和的回答着,又十分诚挚的望着她。 方惟终于还是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抿着嘴角看他,说:“那还是算了。” 她见他满意的点了点头,车窗外的光影从他脸上恍过。她叹了口气想,也许该慢慢习惯吧。 一般,佟诚毅没有应酬的晚上,都会来接方惟,有时也会带着童童一起。因为搬了家后离学校实在太近,他们有时走路回去,童童一手牵着一个,是背对着夕阳的,无限拉长的一家三口的身影。 这天吃过晚饭,又下起雨来,窗外沙沙的雨声越来越大。方惟便和佟诚毅商议,留童童住一晚,明早再回去。 他从一套账册里抬起头来,点头说:“好啊。”同时十分认真的问她:“那我也住在这里吧!” 方惟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说:“你是大人,五月里了,还怕被风吹坏了么?” 他放下账册,严肃的看着她,说:“你这样厚此薄彼,很伤人心。” 她终于被他的话逗笑了,点头说:“好吧,你不介意就住客房吧。”她这里虽不算大,上下楼品字形各三间房,倒是可以留他住一晚,不委屈他。 他也点头,向她道:“从前条件不及这里,我也没嫌弃过你。” 她听他说着这话,忍不住瞪他,心说,是你不肯走的,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呢。他皱眉看看她眼睛,知道她在想什么,还想说什么,见她转身去照顾童童上床,也跟在她身后去看着。 等方惟去洗漱时,他便靠在床头上给童童讲一本神话书,讲“后羿射日”,童童听得入神,小眼睛晶晶发亮的。待看到妈妈,也是毫无睡意,拉着方惟叫再讲一个。同时热情的邀请舅舅说:“我妈妈讲故事最好听了,都是书上没有的,舅舅一起听吧。” 佟诚毅正想答应,方惟先开口道:“今天晚了,明天再讲吧,舅舅也忙了一天,该去睡了。” “舅舅睡这里,这样躺着听,一会儿就睡着了。”童童身体力行的做着示范,躺下来,拍拍旁边的位置。 佟诚毅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点着头,心里不禁夸奖这孩子真是善解人意。 方惟看着他俩,眉头跳了跳,拦着童童道:“我们这床太小了,睡不下这么多人,舅舅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睡不好是不行的。” 童童一听,也有些作难的看了看床,又去看舅舅,佟诚毅面色高深的指点他:“妈妈可以睡中间,我们就睡得下了。” 童童马上欣慰的看向方惟,方惟不禁皱眉,偏过头去瞪着佟诚毅,他也感到她两道利剑般的目光扫在脸上,马上摇摇头笑了,对童童说:“妈妈生气了,故事明天再讲吧,舅舅明天买新的故事书给你,好不好。 第 31 章 有一个礼拜天,一大早由阿四带着童童来方惟这里,一同来的还有小艾,方惟本是坐在窗前校订一篇文稿的,他们一来也做不成了,便下楼去。 方惟这里,小艾是第一次来,她便叫童童带着小艾姐姐去转转。小艾一边跟着到处看,一边向方惟道:“大少爷叫我带着孙少爷先来,说是等他上午忙完了,再拐过来。” 然而等佟诚毅来时,已过了午饭时间了,小艾带着童童去午睡,方惟重新坐回窗前校订文稿,他走进来时单穿着一件白衬衫,外头日光正好,许是有些热,他边走边抬手松了松领口,方惟停了笔看见他,起身转过书桌来,一走近他便闻到一阵酒香,他是很少在午饭时间喝酒的,他通常白天总是有事要忙,酒局多安排在晚上。 “是有应酬么?怎么喝酒了?”方惟看了看他脸上,他倒是喝酒向来不上脸的,打算下楼去倒杯茶给他,却被他伸手扶在手肘上拉住了。 他说:“中午约了两个朋友,推脱不过,喝了两杯。”其实是约了姚云峰,他不得不陪着他。她今天穿一身素色半新旧的旗袍,因为是早两年做的,尺寸裁的紧,这时候穿便特别贴身,显出玲珑来;樱色的滚边像一抹桃红撞在他心头。 他索性伸手拦腰把她圈进怀里,低头问她:“在忙什么?” 方惟其实为人清淡,与人隔着距离的,也是心疼自己,她是寒霜冷雨里长大的人,总得小心翼翼自己护着自己,轻易不愿托付别人。然而到了佟诚毅这里,他给的温暖,她却特别懂得珍惜,尤其契合的。她有时想,是何时爱上他的呢。 她靠在他身上,能嗅到酒香下他自己的气息,忽然特别眷恋的,侧过头贴在他衬衫上,说:“没忙什么,在等你。”柔婉的声音像薄雾笼在他耳边。 是他爱听的话,也因为是懂他的人,他低头吻在她额头上。像久别重逢,也像失而复得;是他找了许久,以为找不到的人。 “咚咚”是小艾敲门的声音,佟诚毅不禁皱眉,他不情愿的松开方惟怨怼的眼神看着她,方惟被她看得笑了,从他怀里退出来,错身去开门。 小艾端了茶水进来,大概是听见佟诚毅上来的声音,在佟家已经训练有素的原因。 方惟从她手里接过茶盘来,问她:“童童睡了么?” “已经睡着了。”小艾说。 “那你也去歇一会儿,不用忙了。”方惟宽和的说。 “嗳。”小艾答应着退出去。 佟诚毅悠悠走过来,见她出去,顺手把门掩上。方惟低着头倒了杯茶递给他,他接过来喝了两口,仍放回茶盘上。 他怀里仍是她留下的温柔缱绻,他忍不住伸手去牵她,把她揽在身前说:“我有话说。” 他两手环在她腰际,她微微后倾着,含笑问他:“要这样说话么?” 他点点头说:“要。” “要说什么?” “我昨天去看我外祖母,碰到顾老师了。”他说。 “清芳去谢家了?谢飞鸣带她去见家里人了?”她问,也有些意外,他们的进展竟这样快,虽然方惟搬家后,清芳倒是和飞鸣一起来过几次,看他们同进同出,方惟并没想到他们这样快的奔着结婚去了。 他点点头,说:“见过了家长,大约他们应该也是好事将近了。”他做着铺垫,其实想说的是他自己的事,他和她的事。 然而方惟却调开了视线,眼睛里闪过一丝忧虑。被他看在眼里,马上问她:“怎么了?” 她其实知道一些谢飞鸣的往事,总以为他和清芳未必真能走到一起,所以从没和清芳提起过。虽然清芳也有一次问她,若她嫁到谢家去,如何?方惟横了她一眼,叫她好好揣着矜持,等互相了解的差不多了,再提这档子事儿。那时总以为是玩笑话,不想转眼,他们真要谈婚论嫁了。 她有些蹙眉,斟酌着,看着他说:“我知道你的立场,不能说什么,应当是乐见其成的吧。” 他看她斟酌,也马上明白了她的顾忌,她想的这件事,他自然也知道,然而他的位置,当真不好说什么。他也有些无奈,像是在劝说:“那是过去的事了,飞鸣既然往前走了,就让它留在身后吧。” 她明白他站的位置,然而他们各站一方,她不能像他这样想,她微微摇了摇头,说:“他虽然向前走,他那位大嫂却还在他家,是否是过去了的事尚且不能确定;即便真的互不牵扯了,我既知道,却不能也瞒着清芳。” 他叹了口气,微微皱起了眉,这是段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他当然愿意看着飞鸣走上正轨,他和他那位寡嫂柳氏之前的纠葛,他也知道,他甚至自己撞见过一回,那次是他外祖母过生日吧,谢家搭了戏台正唱麻姑献寿,他被亲朋灌了酒,他这人讲究,要换衣服,走到后厢去,不知是否推错了门,正好撞破飞鸣的苟且,他气的不轻,退出门来,压制着怒火吼他:“谢飞鸣,滚出来。” 他其实没看清女的是谁,直到看到表嫂柳氏掩着衣襟从他眼前一阵风似的逃走时,他才信了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他寒着脸抬腿给了飞鸣两脚,转身走了,连晚饭也没有吃。 然而这件事,也是件家丑,在方惟面前,他总也有些开不了口。 方惟回身,伸手去把被风吹起的文稿压住,她说:“其实我也考虑了很久,说与不说,要顾忌的太多,也许缄口不言最好。但后来,我忽然想明白了,其实道理也不难,若我和清芳换个过儿,她一定会告诉我的,那现在,我也不应该保持沉默。”她低着头在说,这时候抬起头来看他,接着道:“清芳是聪明人,她有自己的考虑,我只就事论事,她会听得懂的。” 若不是关乎清芳,她是断然不会蹚这趟浑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何苦挡在别人结婚的路上呢;然而等清芳嫁进了谢家,这件事她马上就会知道,但知道也晚了,是回不了头的。天下盲婚哑嫁的也多,总是看别人不过一笑而已,但若真是换了自己的至亲姐妹,谁又真的能袖手旁观呢。 他没再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这样一件事,不说容易,事不关己;难的正是说,情知要做一角坏人,还能去做的,是一腔真情。 这天晚饭本来要一起吃的,常实忽然打来电话,佟诚毅接了电话后,便没来得及吃饭,匆匆出门去了。 他叫了辆人力车,赶到爱文公寓,老聂在那里等他,有要紧事同他商议。他进去时,看到客厅里不只坐着老聂,还有一个人,穿着灰白长衫,清瘦的身形,一下子看不出年纪来,站起来同他说话时,带着书卷气。 老聂向他介绍:“这位是陆延声同志,接下来会我接替我在上海的工作。” 第 32 章 老聂并没有马上离开上海,他手里本来有两条运输线,但是因为沪上棉纱新政,佟氏纱厂这条线已经基本废弃不再起作用了,另一条运输线以陆运为主,沿线国军正与日军正面交锋,几乎不能成行。所以这些日子他和陆延声一起极尽筹谋,把工作重点放在姚氏父子控制的码头和火车线路上。 佟诚毅已经和陆延声见过几次面,有一次坐在一家茶楼上,闲谈间论起年龄来,他们竟然是同年的人,佟诚毅的月份小,但延声面相白净,倒更显年轻些。他们谈过了姚云峰最近的动向之后,延声欠身给两人杯中添水,同时向佟诚毅问道:“绍原,我来上海也有些日子了,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跟你打听一下,应当是你认识的。” 佟诚毅端起茶杯,点头道:“嗯,你说,叫什么?” “方惟。”他说。 佟诚毅端着茶杯的手停住了,他抬眼看了看延声,见他眼中含着一点不明原因的笑意,他反问着他:“你怎么认识方惟?” 延声眼里的笑意明显,他说:“我不仅认识她,还认识你的小外甥童童。” “你还知道童童?”佟诚毅放下手里的茶杯,满是疑问。 延声彻底笑了,感叹说:“她果然找到你了,我看的没错,她是做得成事的人。” 佟诚毅听着他的话,心中疑惑,他竟知道方惟和童童的关系。 延声含笑看了看佟诚毅,他一向温言缓行,并不打算卖关子,抬手拿起旁边一把烧得发黑的茶吊子给壶里蓄水,一边寻常闲聊般说:“老聂没告诉你吧,王肖同志是我的师弟,我们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这样说,你大概明白一些了吧。” 王肖,是茵茵的丈夫,是童童的生父。佟诚毅不自觉的微微皱眉,他这个妹夫,他们见面的次数不多,各自的分工不同,很少有交集。而延声是他的师哥,他们是互相认识的,那么说,也许方惟并不是偶然原因救出童童的。 他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去问延声:“方惟是你那边的么?” 延声听了,摇头说:“不是,她不是我们的人。”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最初我们并不知道她,她是你妹妹,宛茵同志说的。那时王肖夫妇被捕,我们曾多次组织援救,后来,宛茵同志通过阿忠告诉我们,她有一位同学,每周末能自由出入督军府,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将孩子带出去。” 这段旧事,是佟诚毅心上一道伤,一提起就像布捻子在新长出皮肉里抽动。他听着延声的话,没做声。 “方惟本来是我们的后备计划,不过她自己并不知道。后来当晚的武装营救失败,阿忠启动了备用方案,协助方惟把孩子救了出来。按计划外面有我们的人接应她,但是当时预设人员被打乱,接应的人没找到她。所以最后只能靠她自己的力量把孩子带出城。”延声缓缓说着,“那之后,我受了严重的枪伤,辗转被留在一个小镇上养伤,也不知道这个姑娘一个人是怎么把孩子带出城的,只是突然有一天,我站在养伤的药铺窗口,正看到街面上有个年轻的姑娘经过,她很特别,手里抱着几本国文课本,背上还背着个孩子。我看她转头和旁边的人打招呼,一下子认出来,她是方惟,她背上的孩子就是你的小外甥,是王肖与宛茵的孩子。”他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说给对面的佟诚毅听。 “她!”佟诚毅说,关于方惟,他忽然有许多想问的,却不知道从何处开口。 “她很谨慎,孩子一直贴身带,背着他去上课。你大概不知道,带一个小孩子的琐碎和艰难。”延声向佟诚毅说着,自己也感叹:“她既然找到你了,你们应该好好感谢她才是。” 佟诚毅只默默听着,没有说话,然而他心里却想了很多,他看了看延声,他在心里不禁恨自己没有早一点找到她。 等他再见到方惟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有许多愧疚,他爱上的这个人,并不是个单薄的人,比他想象的更丰富,也更坚强。然而他也有些遗憾,没能一直在她身边,她那些艰难的时刻,他在忙着别的事。 他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方惟在睡衣外面罩了一件米黄色的薄绒线衫,在灯下看书,见他走进来,也有些吃惊,问他:“怎么这时候来?不是说今天有应酬么?” 他想说很想她,想看看她,一下子却说不出口,低头迟疑了一会儿说:“忽然收到一封港大的来信,你帮我看一看。”本来他下午收到信,折了折放在衣兜里,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此时正好做个借口拿给方惟看,是全英文的。 方惟接过来,有些疑惑,是绍普那边的要紧事么?让他这么着急,连夜拿过来。她低头通读了一遍,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事,是港大循例发出的邀请函,邀请毕业学生家长去参加毕业典礼的。 佟诚毅站在她身旁,看着她专注读信的侧脸,他忽然一阵心疼,低声叫她:“方惟……” 方惟从信中抬起头来看他,灯光下柔和似水,有脉脉温情,他伸手揽住她,猝不及防,低头吻在她唇上,是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 方惟捏着信纸的手顿在半空中,被他的气息包裹着,思路停在了那一刻。他温柔的吻着她,一次不够的又追加一次。他也亲过别的女人,不过如此,玻璃上滑落的水珠罢了,倏忽而逝。然而吻着心爱的人却是不一样的,是说不尽的爱和情义,表达不出的许多意思,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吻着她,才能释放一二。 他心里杂糅着对她的诸多感情,一时解不了的,他停下来看着她,她敏感的凝神望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情不自禁的伸手在他眉心抚了抚,他在想什么,为了什么忧心呢?她问他:“你怎么了?” 他摇了摇头,拥她入怀,在她耳边低声说着:“我是怪自己,没有早点找到你们。” 她也有些疑惑,他今天为什么忽然想起这件事来,于她而言,是过去了的事,不值得时时捧出来说给人听,她半是开解的对他说:“你那时并不知道孩子被我带走了,不能怪你的。” 他像是不能原谅自己,抱着她许久也不能解他的遗憾,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终于松开她,看着她眼睛,情绪似乎好了一些,说:“我明天一早还要去一趟医院,父亲的手术还有一些事情要和苏医生商议,今晚就不走了,这里离医院近。” 方惟点头说:“好。”他其实很少在这里留宿,他是想着要结婚的,为她的风评着想,他得严于律己。 等他再去见延声的时候,他带了两瓶酒,他有许多话要问,关于方惟的。那段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他迫切的想知道。他们在老聂的公寓里坐着,靠着一扇落地窗,边喝边聊。 延声说:“我在那间药铺里养了半年伤,后来人员转移,和组织就断了联系,在镇上耽搁了很长一段时间。那段时间里,正好可以照顾方惟和孩子。那时候,童童刚满周岁,还在学走路,非常好动,方惟总是等孩子睡了才能备课准备讲义,所以从我的窗口,能看到她房间的灯总是整个镇上熄得最晚的。有时候孩子病了,她彻夜亮着灯,第二天仍去上课,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延声有时也很敬佩方惟这种精神,是受人所托但竭尽全力也沉默不语的精神。 他娓娓讲述,说着方惟带着童童在小镇上的生活,是日升月落春雨冬雪,平淡里积攒起来的故事,是旁观者看着要一声叹息,当事人却顾着风雨兼程来不及嗟叹的故事。延声的酒量不及佟诚毅,他们各自喝着,并不劝酒,他脸上渐渐泛红起来,他放下酒杯,说:“我想起一件趣事来,说给你听。” “镇上的人都以为方惟是独身带着孩子的寡妇,那地方,死了男人的寡妇也多,不足为奇。住的久了,方老师名声很好,就有好事的大娘上门来替她说人,你懂我意思么?”延声向佟诚毅看了看,他此时有些酒沉,话也明显多起来。 佟诚毅会意点了点头,他知道是替她说媒的意思。 延声抬头,他说:“她推脱不掉,我留她在药铺里回避。后来次数多了,总是躲也不是办法。她从镇子边上一家鞭炮厂里要了一只大狗来,拴在家门口,还在门口立了牌子,上面写着“内有恶犬,生人勿近;咬死咬伤,概不负责。””他说完看着佟诚毅,自顾自的笑了,接着道:“那以后,果然再没人上门了。” 佟诚毅也笑了,是浅淡的笑,替方惟在没有办法里想出的办法笑一笑。 第 33 章 礼拜六的傍晚,佟诚毅带着童童在方惟这里吃饭,立夏之后,方惟和小艾在院子里整理了花圃,几株海棠结了花苞,还有几棵鸢尾花待开,童童蹲在旁边拉着舅舅问这问那。 方惟想起什么来,伸手拉了拉佟诚毅,他没回头,只顺手牵住了她。她说:“我明天要去一趟顾家,顾大哥要订婚了,顾妈妈叫我去吃饭。” 他回过头来:“哦!顾医生要结婚了!”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又接着道:“很好啊,我明天送你去。” 第二天他真的送方惟去顾家,还周到的准备了礼物。 方惟在吃饭的时候才见到庭相的结婚对象,一位姓郑的护士,她圆圆脸,偏胖身材,笑起来眼睛变得很小,显得人特别和气,没有棱角的样子。方惟莫名觉得她很好,大概是看到她与庭相并肩站着,她看向他时那一段仰望的眼神,他们会幸福的,方惟想。 订婚宴是小范围的,顾家相熟的人一起吃了饭。饭后清芳拉着方惟去大哥房里同新嫂子说话,顺便打趣他们,等闹过了,看看时间差不多,她送方惟出来。 方惟抓住机会,要她送她到前面路口去,清芳瞪她一眼说:“你如今娇贵了,倒成了新来的,还要我送到路口去呢。” 方惟只管扯着她,说:“好歹走走吧,真成了娇小姐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她们这样互相拉扯着往路口去,方惟找着话题,同她说起了谢飞鸣的那段故事,她看着陷入沉默的清芳,说:“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我若是不说,对不起我们的友情;但说了,恐怕对不起你和飞鸣的爱情。有时两个人的事最怕旁人插手,我给不了你建议,由你自己来对待这件事。” 清芳仍旧沉默着,她伸手过来拉着方惟,抬头看她说:“谢谢你,方惟。”方惟看着她作难,也有些难过。她们本来站在路口,打算叫一部人力车的,等了不多时,方惟似乎看到佟诚毅的汽车远远开来。 她不能确定,凝神去辨认,车子已经开到了跟前,佟诚毅停好车,下来了。 “你怎么来了?”方惟有些意外。 他向清芳点了点头道 :“顾老师,还没向你大哥道喜,恭喜啊。” 清芳笑笑说:“多谢你!你把我的好朋友拐走了,我还没恭喜你呢。” 他们说笑了几句,在路边分了手。佟诚毅带着方惟上了车。 “我打算给绍普买几本书,过两天正好送我二婶和宛瑶去香港,顺便带去。看着时间差不多,刚好来接你。”他一边开着车,一边说。 “哦,她们是去参加绍普的毕业典礼吧!” “嗯,我这里还有事,不能去了,让她们去吧,然后在香港住两天,等着绍普毕了业一起回来。我们在那边有房子。”他回头看看方惟,笑了笑。 “哦。”方惟点了点头。看他车子拐过路口,开到凯旋路上去。 他渐渐放慢了车速,让方惟帮他看着两边店铺,有没有书店。 方惟靠着车窗向外仔细辨认着,看到一家铺子,门头上写着“利德书店”的,忙叫他靠边停下来。 他们进去时,午后的店堂里,没什么人,佟诚毅在几排书架前随意翻看着,方惟却被里面柜台后的人吸引了目光,那人背对着店门,侧身坐着,一手撑在一截柜面上,一手拨着算盘,正低头算账。 她疑惑着向里面走去,渐渐走到那人面前,微微侧头去看他。柜台后的人忽然抬起头来,延声不动声色的看向方惟,等她认出他来。 方惟眼中露出惊喜,她更上前一步去看他,试探着叫他:“陆师兄!” 佟诚毅带她来见延声,本是他们两个说好的,他余光看着她走过去认出他来,但没想到她叫他“陆师兄”,他没说过,他们有这一层关系。他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是她认出他时的眼神么! 延声站了起来,脸上泛着笑意,虽有欣喜但也从容,说:“怎么是你?方惟你怎么在上海?”他抖了抖长衫,从柜台后面转出来,来到方惟面前。 佟诚毅已循声走过来,他配合他们演这出重逢的戏,本来这时他该沉默,但他却向方惟问道:“这位是你的校友?” 方惟此时欣然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是一位朋友,像兄长一样的朋友。”她介绍着,把笑脸转向延声,问他说:“你怎么来上海了?不开药铺倒开了家书店?” 延声笑笑,抬手引他们往后堂去,一边说:“孙师傅关了铺子,回乡养老去了。我因为一些别的原因,就到这儿来了。”他缓缓说着,把许多细节隐去了。 佟诚毅看了看方惟,入座时,他伸手扶了扶她手臂,延声含笑看在眼里。 方惟与延声是久别重逢,他们对坐着说话,追忆小镇生活,方惟的世界里,故人和故亲一样少,她特别珍惜的;延声始终带着宽和笑意。 他留他们吃晚饭,他亲自下厨,起身时想起什么来,回头对方惟说:“我来烧菜,你给我打个下手。” 方惟听完笑了,点头说:“好。”也跟着起身来。以前,孙师傅出诊去,他也这样叫她来帮忙,一起准备晚饭的。他一说,好像回到旧日时光里。那时他为了多照顾方惟一些,便着意教她认识铺子里的各类药材,然后笑说让她认他作师兄,说的次数多了,她便真的叫他师兄,来往才多起来,他帮她出面回绝上门说媒的人,帮她在院子里搭丝瓜架子,帮她找人修屋顶,有时也帮她带孩子。 佟诚毅此时一人坐在茶桌前,他微微皱眉,自己给自己续了杯茶。 第 34 章 方惟后来知道童童出痘疹痊愈那天发生的事,是小艾有一天晚上同她说的。那几天,佟老爷在医院做手术,有好些天不在家里,佟诚毅便在医院和商行两头跑,索性把童童和小艾送到方惟这里来。 小艾是特别喜欢来的,她越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方惟从曹先生那里回来时,小艾已经做好了晚饭,她本来总是叫“方小姐”,最近把姓氏也去掉了,直叫方惟“小姐,你回来了”。她有一点自己的心思在,她的眼睛里最羡慕的便是像吴妈那样,是太太的自家人,所有人都称“太太”时,只有她私底下还是叫她“小姐”,是一种特权,也是独一份的体面;这种身份特别尊重,连老爷和大少爷也有所尽让。她一方面特别喜欢方惟,便也希望做她的自家人。 方惟也能理解她,她把小艾当做宛瑶那样的小妹妹来看待,由着她想叫什么都行,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她哄睡了童童之后,坐在灯下批改一沓学生的作业,小艾也挨着她坐着,手里在绣一双拖鞋的鞋面,是给童童做的。嘴里絮絮地说着那天方惟不知道的事。 她说:“那天我在厨房里看火,坐在柴堆后面,正看到秋喜塞一个纸包给周妈,我看她们偷偷摸摸的,不像是好事,就躲在柴堆里面,盯着看。结果我看到她把那包药粉掺在一碗馄饨汤里,端着往东小院去。我以为她们要害孙少爷,就悄悄跟着,原来那碗馄饨汤是给你准备的,那包药粉也是预备要害你的。”小艾目光灼灼的看着方惟,鞋面抵在桌子边沿上。 方惟停了笔,转头看着她,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略回忆着问:“那天晚上,并没有给我准备馄饨汤啊?” 小艾接着道:“那是在你回来之前,饭菜都换过了。我看周妈端着那碗下了药的汤进房里去,担心你回来会吃,我想悄悄躲在东小院里等着你,没想到你那天回来的特别晚,倒是大少爷先回来,他进来找你时正看见我躲在屏风后面,我想是人命关天的事,大少爷不能不管,就赶着告诉他,方小姐的那碗汤里被人下了药,吃不得。大少爷一开始也不信,我说我来喝,若是没事,便是我胡说。”小艾说得有些激动,脸上泛红起来。 她说:“过了好半天,大少爷像是信了,他说:“不必。”他让我说了事情经过,就叫常实把周妈和秋喜叫进来对质。周妈只说不知道,都推给秋喜,秋喜这时候也摇头,又推给周妈。大少爷坐着看了一会儿,叫常实把那碗汤端来,每人灌半碗进去,结果汤还没端来,周妈就招了,说是吃了会睡觉的药,都是吴妈和秋喜让她做的,其它她一概不知。大少爷就让阿四把周妈带走了,剩下就审秋喜一个人,常实拿了秋喜的身契来,对她说,今天就这一条路,不肯说,即刻卖到堂子里去,永远也不用说了,让她自己看着办。她哭哭啼啼的,就说了。大少爷问她是什么药,她说是云石散,吃了睡迷过去,像是醉酒,人事不知的。大少爷又问她为什么下在方小姐汤里。她说是吴妈吩咐的,等方小姐喝了汤,她就随便找个借口叫你去一趟从前住的那个套间,然后等你在那边药力发作了,昏睡过去,就叫个男人进来,就……就那样,然后再找人撞破了嚷出来,让大少爷知道,大少爷就不会再理你了。”小艾说着话,也拧着眉。 方惟被她说出的这件事惊住了,她固然知道巍巍宅门里的许多手段,但没想到,这些毁人清白害人性命的计谋竟然也只在覆手之间。她总以为自己努力不挡在谁的路上,却其实已经是哽在人喉头上的一根刺了。她沉默着没说话。 小艾半是感叹的说:“这些都是吴妈吩咐的,自然是太太的意思。我第一次看到大少爷气得手直发抖的样子。想想,大少爷也真作难,他也不能去质问他母亲去。”她想了想,又说:“小姐你还记得么,后来那天太太叫你去吃饭,我们都怕她没有好事,你一走,常实就给大少爷打了电话,所以不一时大少爷就赶回来了。” 方惟想了想那天的事,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佟诚毅突然回来,她母亲一点也不惊讶,大约是料着他会闯进来的。 其实,还有一些是她们不知道的事,然而佟诚毅是知道的,她母亲的这一套手段,是故技重施,是旧戏重演,每个环节都是不手生的,只是换个被害人而已。 十几年前,他母亲就是用这出戏码,成功离间了他父亲和他外头姨太太的,把他从外宅拉回家里来,最后那姨太太在无尽的等待里绝望咽了气,他父亲才把外头养的女儿领回家,那孩子便是茵茵了。他先是也不喜欢突然冒出来的妹妹,后来无意中知道了这些事,忽然特别同情这个一无所知的妹妹,那以后就特别照顾她,同时对他自己的母亲也生出一段不可思议的恐惧来。然而无论如何,他心里总守着对母亲的一捧孝心,当他听秋喜说着他母亲对付方惟的计划,说叫个男人进去时,他袖口里紧攥着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几乎要攥出血来。他后来把秋喜打发出去,又把周妈遣回他母亲那儿,也是对他们做个警告的意思。 但他心里的失望,像一泻千里的海潮,再也挽不回了。 方惟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学生写错的一段文法,沉思着许久没有说话,她为她和佟诚毅的未来担忧着,他这样一力承担的性格,也许还有很多事是没有告诉她的!她与他母亲之间的隔阂已然是种下了,也许永远也解不了。 她本来这些日子因为与延声重逢,特别高兴的,自从二哥带着一家人迁去巴黎后,她在这里便算是没有故亲了,延声于她既算是故人也算是亲人。那时童童刚满周岁,发急惊风,她抱去药铺里找孙师傅看诊,磨了羚羊角,仍是不管用,他陪她带着孩子去另一个镇子找西医,借了辆马车,连夜赶去,她急得抱着孩子眼泪不停的掉;便是延声一人替她跑前跑后把孩子救了回来。 天亮时,回到药铺,孩子退了烧,怕会反复,便抱到铺子二楼的一间偏房里躺着,她靠着床头看着,忙了一天一夜,她以为自己忧心忡忡不会睡着,然而似乎只是一闭眼的功夫,再睁开眼睛时,孩子不见了,她惊出一身冷汗,仓皇跑出门去找,正看到延声弯着腰扶着童童在一截木质楼梯上学走路,她咚咚跳着的一颗心震得她的两只手直颤抖。 那以后,她便有些信任他了。他时常叫她来帮忙,但其实他几乎是个全能的人,她看着他算账、看诊、配药、写方子;他也懂西文,看英国小说;他做西湖醋鱼,挑出肚皮上的刺,说是拣给童童吃,其实也是拣给她吃。 入秋的时候,他做了两瓶醉梨酿埋在她院子里海棠树下,说等明年立秋的时候再挖出来开封,然而没有等到来年秋天,他春节前后去了几趟省城便忙碌起来,时常连月不在铺子里。但每回他回来总是给她带东西,新书、报纸、童童的小玩具,直到童童满三岁的时候,她辗转从一个同事那里打听到佟诚毅的下落,几经计划打算去上海,延声还赶回来送她,然而那以后他们便断了联系。 能再见到延声,她心里怀着对岁月的感激。她这些日子一有空便去他店里,他还是像从前一样,嫌她气色不够好,在店堂的后廊上摆个小炉子,炖红枣汤给她喝。他从来没问过她和佟诚毅的事,倒是方惟有一次端着汤碗,站在后窗口等风来晾汤,一边回头问他:“师兄,我们有两年多没见了,你没给我找个师嫂么?” 他本在理一箱子旧书,听见她问,抬头来看了她一眼,复又低头,手上也没停下,反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师嫂?” 方惟听他问得奇怪,说:“这得是你想要什么样的?别人说的都不算啊。” 延声手里拿着一本杂志,他把它卷成一个纸筒走过来说:“哦,你也知道得我说了算啊,那你操这些心!”说着拿那纸筒敲了方惟一记,转身背着手往前面店堂里去了。 佟老爷出院之后的一天,佟诚毅来延声的利德书店接方惟,已经入夜里,本来说好来接她,结果他因为一些事情耽搁到这时候才来,延声含笑把他们送上车。车子拐过凯旋路口,佟诚毅忽然悠悠的对方惟说:“你这个师兄会的倒真多,他还会做饭!”因为方惟是在店里吃好饭出来的。 方惟没留心听他话里的意思,笑着点了点头,还说:“他烧菜比我好。” 佟诚毅听着抬眼看了看她道:“不过,君子远庖厨,方老师没听过么?” 这时方惟倒听出一点不太对的意思来,他不像是夸奖延声的,转而便有点会意,她想了想,认真道:“没有,只听过一顿不吃饿的慌,佟先生听过么!” 他抿着嘴角看着她,他再转头看向窗外时,说:“以后没有我在,不许你再来。” 方惟彻底被她逗笑了,偏过头去看他,看他嘴角藏着的一抹笑意;他伸过手来把她的手握在掌心里。 第 35 章 佟诚毅送二奶奶和宛瑶去香港的那天,天气不大好,阴沉沉的。他送了她们上船,从出客口走出来时,远远看到一行人,为首的男人穿着一身时髦的格子西装,正是姚云峰,他最近同他关系很好,是酒桌舞场上建立起的深厚友谊。 姚云峰也看见了他,远远向这边招手,热络的向他打招呼:“绍原!” 佟诚毅加快了脚步上前,“是则兄!”他说,这时才看清,与他同行的有几位女性,他客气的向她们点头示意,其中一位穿长裙戴着宽沿遮阳帽的小姐,倨傲的只向他抬了抬哑巴,她遮阳帽上垂下一截网纱,遮着脸孔,看不清表情和长相。 姚云峰是一张团白脸,五官平淡,只鼻翼上一颗绿豆大的黑痣叫人过目不忘。此时他伸长了手臂搭着佟诚毅的左肩,问他:“你怎么在这?是接人还是送客?” “送两个家人去香港。”他简短的说,又问:“你呢?”顺便看了看他身后的几位女客。 姚云峰向后面偏了偏头,看着那位戴着面纱的姑娘,戏谑的说:“我妹妹刚从英国回来,我奉命来接她。”说着向佟诚毅引见,又向他妹妹比了比手说:“我妹妹姚静雅。” 转头来,介绍道:“我的好兄弟,佟诚毅。” 姚静雅一向知道他哥哥的路数,跳舞买马赌博喝酒,他的好兄弟,多半也是这些爱好,她没有掀帽纱,语气懒怠的说:“你好,佟先生。” “你好,姚小姐。”他说,简短而有力的声音。 果然不多时,他们两个人就在前面商议起晚上去哪里喝酒的事情来,姚静雅在帽纱后面向他们翻了个白眼。 这夜其实没闹多晚,因为姚云峰要赶回家吃饭,他们家里为姚静雅摆了接风宴,所以难得的散场早。 佟诚毅回到家时,正赶上谢飞鸣来向方惟兴师问罪。他上楼的时候,看到两人站在他书房门口,飞鸣有些背对着楼梯,声色渐大,掺着怒不可遏的火气;方惟只看着他,并没说话。 佟诚毅不悦,加快了上楼的脚步。飞鸣听到他脚步声,回过头见他上来,不知触怒了他哪根神经,他抬起手来照着方惟的肩头上狠狠推了一把,方惟冷不防向后退了半步,后腰正撞在门边摆着的一张小方几上,当即疼得站不直身来。 佟诚毅瞬时怒火冲上头,他旋身箭步上来一把揽住方惟,回头去吼正怒气冲冲下楼去的谢飞鸣:“你给我站住!” 谢飞鸣拧着脖子停在楼梯上,他从小对这位表哥很有一些敬畏的,今天若不是清芳同他说起他那桩不堪的往事,让他丢脸丢到黄浦江里去,他也不会失控追到这里来找方惟的麻烦,他一向知道他大表哥的脾气,借他十个胆他也不敢碰她一下。 他停在那做好了被打的准备,却听到方惟的声音,她说:“算了,绍原,让他走吧。”虽然他停着没动,但也僵持了一会儿,最后他听到他们回书房去关上门的声音。他想了想,也没回头,抬脚走了。 佟诚毅扶着方惟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她穿着一身乔其纱的浅色旗袍,他一手替她在背后轻轻揉着,一边眼角染着厉色道:“是为了那件事来找你的么?这谢飞鸣,他竟敢伸手碰你。”今天若不是方惟拉着他,他要教训飞鸣就是当场的事。 方惟撞得着实严重,她靠在他手臂上,摇摇头说:“算了,让他发一发脾气吧,我没事。”她既是说了那件事,这角坏人便做定了,怨不得人的。 他仍替她揉着,又偏头向她背后查看,关切的盯着她脸色,想了想说:“要不我帮你看看吧。”说完征求的望着她。 她这身衣服,怎么看呢,脱了衣服看么!他们似乎还没到这么亲密的时候,她听了没动,只摇头掩饰的说:“不用了,不严重。”说着话,耳垂却渐渐发红起来。 佟诚毅低头看她那一点耳垂血染了一般,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耳朵,她惊讶着抬起头看他,他极有意味的含着笑问她:“怎么脸红了!” 他们对视着,方惟撑不住先笑了,尝试着直起身来,被他一伸手重又拉进他怀里去,她一只手肘撑在他胸前,坚韧的说:“我该回去了。” 他忙笑着垂头在她耳边说:“我不看了,让我抱一会儿,等会儿送你回去。”一只手仍旧替她揉着后背。 然而她这样柔软的靠在他身上,隔着两层薄衫,他不得不生出许多绮思来,他微微吸了口气,克制的向窗外看了看。 等他送了方惟回去,他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赶去了老聂的公寓,他在夜色里上楼去和延声会面。老聂马上要调往后方,在他走之前,他们急于要打通新的运输线,延声和老聂前后部署,安排了一出苦肉计,帮佟诚毅靠上姚家这条船。他们今天要凑在一起商议细节。 姚氏父子是帮会起家,讲究江湖义气,若有过命的交情,称兄道弟起来,要借他们的码头行个方便自然是一句话的事。然而这过命的交情得是步步为营、环环算尽的。 延声等了快一个月,终于等到他们在洋泾浜码头交接走私来的鸦片,按惯例,姚云峰会亲在到场验货,那时由老聂带人在现场制造些骚乱,放两声乱枪,这时再安排佟诚毅为姚云峰挡上一枪,流了血伤了人,一切便名正言顺起来。 老聂被这事熬得满脸胡茬子,眼睛下面的眼袋像充了气,他拍了拍佟诚毅的肩头,说:“放心,绍原,我亲自开枪,绝不伤了要害。” 佟诚毅看着他,信任的点了点头。三人又凑在一起,听延声讲解一些细节,包括这次交货的时间,在那之前,需要佟诚毅配合的事项,要确保他在场的合理性,他们想了多个方案,以备不时之需。又预估了现场可能出现的情况,做了相应的部署。直谈到凌晨,最后他们一起站在落地窗前,对着一弯清月,各自抽着烟,背影在烟雾杳杳中渐渐淡去。 第 36 章 离计划的日子还有几天,佟诚毅依原有的频率和姚云峰保持着来往,中间他去参加了一回在姚家举办的晚会,主角自然是刚回家的姚小姐,请的多是年轻男女,佟诚毅和几个相熟的男客在小厅里闲聊,姚云峰提起几个沪上新起的戏角儿,说的津津有味,他既是裙下客也是枕边人,半是炫耀半是得意的讲着许多床上细节,不该夸大的也夸大着,不该宣扬的也宣扬着。 并未注意姚静雅带着一位女伴进来,她们本是端着酒杯来敬酒的,一开始大约是没留意她哥哥在说些什么,只觉得他满面红光正做着这群人的中心。待靠近前一听,举着杯僵在那里进退两难。姚云峰正讲到兴头上,刹不住车,佟诚毅本靠着一张橡木沙发站着,看了看也替她们尴尬,起身来顺手捞了旁边的酒杯在手里,半是寒暄半是解围的同姚静雅碰了碰杯,一边抬手引她们往门边去,他礼貌的微微侧着头说:“姚小姐刚刚回国,不知上海菜还吃得惯么?” 姚静雅会意的跟着他渐渐退出门去,对他颇有改观,回他说:“本是家乡菜,吃得惯的。”他们像是熟人,聊聊续着话,他看她们回到大厅里去了,向她们点了点头才转过身。 那晚散场时,佟诚毅走得略迟一些,按照计划,他这时要跟姚云峰约好个时间,等宾客渐稀,他才起身,姚云峰灌足了酒,红着两颊,相比平常的寡淡,此时生动了很多,他一扬手臂搭在佟诚毅肩头上,嘴里囫囵的说着:“绍原,你别急着走,我们想想去哪里找个乐子。” “是则兄,今日算是尽兴,有乐趣的地方也多,不急这一时。”他抬手扶了他一把,同时看了眼大厅,着意向他道:“况且,世伯也在,就别再出门了” 经他一提醒,姚云峰也乜斜的看了眼大厅里他父亲姚广誉,凛了凛,不禁直了直腰身向佟诚毅点头道:“亏得你提醒我,我忘了老爷子在呢。咱们改天,改天啊。” 佟诚毅一笑,仍扶着他压低了声音道:“这两天我那里要到一批古巴雪茄,顶级,等到了我给你送来。” 姚云峰最近迷上抽雪茄,觉得特别有派头,正四处搜罗好货,他喜得眉开眼笑,伸手朝佟诚毅肩头锤了两下:“还是你最懂我,我先谢你,到了货可马上给我送来啊。” “一定。”他点点头,往门厅去。 在厅廊下正碰上送客人出门的姚静雅,她极难得回头向他笑了笑,同时问他:“佟先生要回去了?” 他点头,说:“是的,多谢招待。” 她复又向他点了点头。 转天上海下了大雨,虽是礼拜天,方惟却并不在家,她头一天晚上打了电话去佟家,得知佟诚毅赴约出去了,便让常实带了话,告诉他她今天有事,可能全天不在家。他知道她自然是去忙曹先生杂志的事情去了。 这些日子,沪上流传着蔡廷锴将军遇难的消息,上海民众对蔡将军和十九路军是特别有感情的,虽然消息不知真假,但街头巷尾都染着哀伤的气氛。方惟到曹先生办公室时,见他和卢氏兄妹坐着,这陆家兄妹两人,是上海滩上赫赫有名的卢大律师的侄子侄女,他们两人是一对双生子,但是性格迥异,常常争吵不休的,看他俩吵架多了,有次方惟替他们调停,好容易平息了,她感叹说:“你们两人,可是背对背出生的?” 卢维义未能会意,摇着头说:“不是啊,怎么说?” 方惟一笑说:“那你俩脑子怎么是相反的呢?”话一说出,连曹先生也跟着笑起来。 然而今天他们出奇的安静,陪着曹先生一左一右坐着,都没说话,面前的茶杯里青烟已断,想是已经凉了许久。 等杂志小组的人到齐,曹先生抬手灌了口冷茶,他缓缓说:“我筹了一些钱,打算加大刊印量,发行到内地去。”他停了停,向窗外看看,又接着说:“如今,敢说话敢发声的报纸、杂志,没有几家了,望诸位不论时局如何艰难,都务必坚持下去。” 卢信逸是双生子里的妹妹,她是短发爱穿男装的,假小子一般,她向桌子中间靠了靠,说:“刊发费用的事,我和维义包了。既然要发到内地去,我建议多加两个专栏,国内的国际的形式、局势,都要写一写。”她忽然也有些激动,一只手握着茶盅在桌面上摩挲着,说:“你们看看,街面上装绅士的,百货公司里买珠宝的,徐园里听戏的,他们知道要亡国了么?他们都该被叫叫醒!” 在座的人都坐着没说话,这次卢维义没有反驳他妹妹,他说:“他们是躺在棺材里,以为自己还活着呢!” 曹先生捏着一支自来水笔,来来回回摆弄着,转头看了看方惟;方惟也看看他,她想了一会儿,发言说:“我同意加一个国际局势的专栏,内容和资讯我来负责,到时也请大家帮忙多搜集外文信息,特别是小江,你们学校一向与几所英国大学有交流,请他们提供一些国际信息。”她看了看坐在她旁边的江源,他是沪南大学的讲师。 小江点头笑了笑,说:“我和你一起吧,你们学校也有引进外文杂志的,我们互相补充。” 于是曹先生又重新排布了扩大版的栏目,他们商议发行路线,争执了一番,沦陷区和作战区如何分配,很花了一些时间。等会议结束,外面雨势渐大,正是晚饭时分,本来入了夏,是可以在夕阳下吃晚饭的,然而这天却是昏沉沉一片。 方惟回到家时,裙角上满是污泥点子,她上楼洗了洗,虽是下着雨,却自有一股闷热在,她换了身斜襟宽袖的短衫,这身衣服还是那年小镇上秀琴嫂子给她做的,方惟抚了抚领口复杂的蝴蝶盘扣,硬硬的哽在心里。 她胡乱热了点剩菜打发晚饭,佟诚毅上来时,她正站在阳台门口,开了一道门缝,夜风挤进门里来,对着门外茫茫夜色,她伶仃站着,风雨满袖。 “方惟。”佟诚毅在她背后看了一会儿,终于叫她。 她回头过来时,仍有些恍惚。待省过神来,向他笑了笑,转身把阳台门关上。 “在看什么?”他走近前来问她。 “在看夜色。”她说。 “看到什么?” “太黑了,看不清……”她摇摇头,喃喃的说。 他听着没说话,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拉她挨着他坐在沙发上。想着说些什么,转移她注意力。“你这身衣服好看,新做的么?”他说着,拉开她手臂着意看了看。 她摇摇头说:“是旧衣服了。”她也低头看看,又说:“可惜帮我做这件衣服的人,已经不在了。” 越说越拐进伤感的巷子里去了,佟诚毅调开视线了看看别处,再换话题说:“背上还疼么?后来有没有擦药?”说着伸手过去试探着替她揉一揉。 他不说方惟有些忘了,横竖她自己也看不见,坐椅子靠背碰到的时候有些疼,躺着时候也有些隐隐作痛的,其他时候她忙着没什么感觉。这时候被他一碰,突然唤醒了知觉似的,“哎呦!”一声,身子向前躲了躲。 佟诚毅看她反应,应该不像她说的“没事”的样子。他探身过去,一手环住她肩头,说:“让我看一看。” “嗯?!”她回头望着他。 他有些不耐的瞪着眼睛:“除了我,还有谁能看?”没等她回答,他伸手掀起她后襟的衣裳来,露出窄窄一段纤细腰身,莹白如玉的肤色,中间浅浅一道凹陷让他有点心窒,再往上撩起一些,一片白皙的皮肤上赫然印出手掌大一圈青紫来,他皱眉,忍不住骂道:“这混账飞鸣。” 又去看方惟,语气不善道:“还说没事?” 她自己背过手去,尝试着要摸一摸,被他扯住了,他起身来问她:“我记得你有瓶药酒,放在哪里了?”说着转到一张矮柜前面去。 方惟指了指说,就在那个玻璃后面。他拿过来,重新让她趴在他肩头上,他撩起她衣服,搓热了药酒覆在她淤血的地方,又轻轻揉一揉。方惟是内敛的人,不惯叫嚷,她其实被他一揉疼的很,但她努力忍着。 他怕手重了,一边低声问她:“疼么?疼的话,我再轻一点。” 方惟点了点头,说:“有点疼。”说话的气息环绕在他颈间,有点微微的痒。 他放缓了手势,却忍不住生出别样心思来,努力克制着。低头在她耳边问她:“方惟,我们尽快结婚吧,好不好?” 他们不是公园里闹着要自由恋爱的小青年,自她向他伸出手那一刻起,便是同意要结婚的,然而是要这样快么?在佟氏家族面前,她只有一个人。 可她却并未多想,点头说:“好。”也可能是想过很多,多过了头,做不了决定,宁可相信他一个人。 第 37 章 计划执行的日子是在礼拜三傍晚,前一天晚上,佟诚毅来找延声,他不是来跟他复合行动的细节的,他是一直有一桩事情没有问清,特地来找他。 他们仍是约在老聂的公寓里,相对坐在书案前,佟诚毅问延声:“你调查过方惟吧,她家里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延声看看他,反问着:“老聂没帮你查过么?” “查到一些,但是不清楚她为什么突然和方家断了联系,她一向不愿提起,这里面有什么事么?”佟诚毅直言不讳的回答着。 延声考虑了一会儿,伸手倒了开水来泡茶,等茶盅里茶汤上了色,他说:“她是十五岁的时候在她大伯父的支持下,跟着她堂兄一起外出读书的,后来因为伯儒先生病重,匆匆回国,不久她大伯父就病逝了。方家因此分了家,她是三房里的孩子,这家里最小的,六小姐;她不是方三太太亲生,是府里一个丫头生的,据说六小姐的亲娘在她一出生时就难产没了,不知真假,但她是从没见过她亲娘的。这位方三太太娶进门的时候是打算做妾室的,因为出生不好,家里开铺子卖酒,但可惜方三爷自幼有腿疾,始终娶不到合适的夫人,这先进门的生了儿子,就索性当了正室。” 延声一边说,一边叹了口气,接着道:“据府里的下人说,三太太对六小姐是非常不好,从小用烟枪杆子打,她和方三爷都抽大烟,她为人泼辣,家里无人敢劝,只有伯儒先生在家时才有所收敛。因为这位大伯非常器重这小侄女,曾经惋惜她托生错了人家,不然能胜过方家诸子。后来伯儒先生去世了,再没人护着她。不久方三爷也病逝了,还没出孝期三太太就做主把六小姐许给同城乡下的一位乡绅。” “乡绅?!”佟诚毅重复着,他听着她的故事,始终蹙着眉。 延声带着一点冷笑的说:“这位乡绅已经年过六旬,死了原配,等着刚满二十岁的六小姐去做填房。为了不出纰漏,三太太把六小姐关在柴房里,候着对方来接人。不过,接亲的前两天,柴房失了火,救火的过程中六小姐趁乱逃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延声兀自笑了,摆弄着手边的一个茶盅,说:“后来我们猜测,应当是方惟的堂兄,跟她一起出国的二哥为了救她,在三房柴房里放了一把火,把她带走了。” 延声讲完,看了看佟诚毅,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道:“所以她跟家里再不往来,也不愿意跟谁提起。” 佟诚毅沉默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他借了老郑的车,开到方惟学校门口,在斜对过停着,天空下着一点小雨,他看见她撑着伞远远走来,烟雨迷蒙里看不清她眉眼,只看到她和同进校门的师生礼貌的点头致意,渐渐隐进雨雾去。 他不能说什么,只是想看看她。若是心里有个要紧的人,大事来临之前,总会想要见一见。 这雨下到傍晚时倒停了,佟诚毅上车前,抬头看了看雨后初霁的天空,变幻莫测的云层,空气里有草木湿热的气味,他由阿四开车,送一盒新到的雪茄给姚云峰去。 姚大少秉性疏狂,一半也是想要向他炫耀自家的鸦片生意,意料之中的让他把货直送到洋泾浜码头。 他车子开到码头,有两个打手模样的人认识他,在他车前替他引着路,径直开到栈桥处才停下。他下车来,阿四替他抱着货跟在他身后。他们走上栈桥,看到有船进港,还没落锚,姚云峰迎着风正等他,一只脚蹬在一处高台上。 佟诚毅留心着,平常跟他的几个人竟都站在另一头,想来也许是姚家自己的地盘,特别放松的缘故。 “绍原,正等你呢,快来。”姚云峰一向喜欢呼呼喝喝。 他快步走上前去,回头来示意阿四,阿四把手里的雕花木箱打开来,呈给姚云峰看。 “是则兄,你看如何?”佟诚毅笑说。 姚云峰两眼放光的盯着盒内发着古铜微芒的雪茄,烫金的缎带忽明忽暗的反着光,他下意识的搓着两手,从里面拈了一根出来看看,一边喜不自胜的向佟诚毅点头道:“真是难得,这样好货,也只有你能弄得到了!兄弟我记在心里。” 他们这里说着话,那头船已靠港,佟诚毅暗自留心着时间,余光里注意着上岸交货的人。 “哥哥,我们几时回去?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一个女人的声音,佟诚毅颇为惊讶的转头去看,穿着奶油色长裙的姚静雅从另一头快步走来。他竟然把他妹妹带到栈桥上来看风景,在交接鸦片的时候。 姚静雅也看见了他,远远向他们这边招了招手,手里一条白丝娟迎风飘着。姚云峰向她那边叫着:“你过来,等我这边验了货,咱们就回去。”说着把那边跟着姚静雅的人也一起招了过来。 交货的人上岸,姚云峰带着两个人上前看货,同时回头来叮嘱姚静雅,跟着他别走远。 姚静雅对他父兄的生意没有兴趣,也讨厌□□的味道,拿手帕给自己扇着风,站在一边和佟诚毅说话,她瞥了眼他哥哥说:“佟先生也做这个么?” 佟诚毅心里一分一秒的计算着开枪的时间,淡淡摇摇头说:“不,佟某小本生意,没有这一项。” 姚静雅抬头看了看他,随口道:“这东西有什么好的,闻着让人恶心。” 佟诚毅听了笑笑没再说话,他微不可查的调整了位置,靠近姚云峰一边去。姚静雅大概是觉得独自站在无趣,也跟过来两步,想问他,他都做哪些生意,还没开口,“砰砰”两声枪响,近在身旁,趋近夜色,能看到火光。 “啊……”女人的惊叫声,人群的叫喊声、混乱声同时响起。 佟诚毅欲伸手去拉一步远的姚云峰,谁知这厮乱枪中只顾自己逃命,一错身跳过旁边的木桩往人群里躲去,紧跟着又是枪声,穿云破雾的,子弹似乎从耳边飞过。他转身往人群方向去,手臂却被人扯住,姚静雅一手抓着他一手堵着耳朵正哭叫。他一反手揪住她俯身向后退去。 反击的枪声也响起来,码头乱成一团,一群人护着姚云峰快速往停车场去,他这时似乎一点也没想起来他还有个妹妹在这。佟诚毅一手拖着姚静雅,一边快步跟上去。他在一片乱枪声中扬声喊他:“是则!” 然而姚云峰恍若未闻的向前跑着冲到一部汽车前面,眼看着他一步跨进车门去,若他进了汽车,今天这出戏就算没了主角。佟诚毅瞬时换了思路,他一手奋力把姚静雅拖到身前,趁着姚云峰还未上车,让她扒住车门拖住他,给他时间让他把戏演完。 老聂开枪时,姚静雅一手正扶上车门,他哥哥探出半个头来接她,佟诚毅左肩中弹,白衬衣上立时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他被子弹的力道带着扑倒在姚静雅身上,他忍着剧痛听到她的惊叫声,却异常清醒的仍伸出右手先推姚静雅上车,他甚至在被姚云峰拖上车后还注意到姚静雅发着抖往他哥哥那边躲,大概是他肩头的弹孔大量出血后染红了半边衬衫,模样实在恐怖。 他们车子在夜色的掩护下绝尘而去,姚云峰终究见过些场面,他一把扯过他妹妹手里的丝绢,掩在佟诚毅伤口上,血窟窿被暂时按住,但不多时又浸透了,血水从他指缝里流出来,姚静雅看着受伤的人只皱着眉始终没说话脸上血色退尽,惊恐的问她哥哥:“他要死了么?” “死不了。”姚云峰一叠声喊着:“快,快,去仁济医院。” 第 38 章 他自己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从体内流出,像飘在海上的船,漏了,缓缓沉下去,甚至能闻到海风的腥气;他仅存的一丝清明,在心里骂:姚是则这个蠢货,这时候当然要就近求医,他却偏要赶去仁济。 在赶去医院的路上,他终于因为失血过多,渐渐没了意识。等被抬进医院,他又恢复了一点清醒,似乎许多人围着他,到处都很白亮,人影幢幢,头脚颠倒的,他努力想着,是天花板上的倒影吧…… 老聂赶回去时,已经换了衣服,身上没有了□□味儿。延声在灯下煮茶相候,他仍旧穿着泛白的长衫,夜风吹过,袍角翻飞,人影上仿佛染着仙气。 老聂一坐下,便牛饮般灌下一整杯茶,延声抬手替他杯中续水。他放下茶杯,看了延声一会儿,说:“绍原左肩中弹,人已经被带进医院了,性命应该没什么问题。” 延声抬头看了看他,点点头没说话。 老聂迟怔了一会儿,接着道:“现场情况和我们计划的有点出入,枪声一响,姚云峰就往汽车里逃了,绍原被姚云峰的妹妹给拖住,最后在车门边上中的弹,这样一来,不知道效果还能剩多少!” 他说着话,延声渐渐皱起了眉头,他沉吟了一会儿,向老聂道:“详细说说现场的情况。” 老聂抬头换了口气,认真回忆着,一字一句描述当时的情景,他和守田两人的位置最近,透过瞄准镜看到了现场每个人的动作。 等他说完,延声陷入了沉思,他面前茶烟渐止,老聂盯着他看,看得眼睛发酸,像是等不到尽头,他忍不住担忧地问他:“是不是执行的不好?” 又过了许久,他忽然抬起头说:“不,比计划的更好!”语气肯定,眼中神色却复杂。 “更好?好在哪里?”老聂没听明白。 延声低头看一会儿杯中茶水,正有一瓣茶叶飘在杯面上,他缓缓说:“惺惺相惜,不如英雄救美!”他说完,看向老聂。 可惜他仍没听懂,老聂放下茶杯,凑近前来。 延声却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向他进一步解释:“我们这出戏,是救姚云峰;绍原这出戏,是救姚静雅。当然是英雄救美,效果更好,你说呢?” 老聂听完,转过弯来,他一边思考着,一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但仍有隐忧,正要发问,延声接着说道:“这出戏演得隐晦,只怕戏中人还糊涂着。”他看看老聂,说:“找家信得过的小报,写篇“一见倾心,情深义重;乱枪声中,以身相护”的好文章来,替他们说一说戏。”他说着,站起身来,往窗边走去,一边又说:“文采要好,以目击者的视角来写,不具姓名,看得懂的人自然一看就懂。” 延声筹划着细节,老聂却想着另一件事,他迟疑着问:“你是说,把绍原和姚静雅凑做一对?” 延声背对着他,凝神看着窗外夜色,他缓缓说:“生死之交,自然没有一家人来的更好。”他回过头来,向老聂道:“姚家的女婿,全盘接手码头的生意也不算难事。” 他说的没错,码头若是能归在绍原手里,那运输线的畅通便得到了无限保障,后方药品和物资的运输,再也不是一件难事,孰轻孰重,老聂心里也清楚。 他也站起身来,该马上去安排,报纸得明天一早就发出,趁着戏里的人血热未凉,戏外的人记忆犹新的时候,打铁趁热才好。然而他还是停住了,眼中透出难色,他斟酌着,向延声道:“绍原,他好像有心上人,我们这报纸一发出来,他可就回不了头了。” 延声仍站在窗口,并未转身,他说:“许多生死,都回不了头。” 老聂懂,他很快拉开门出去了。 佟诚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黄昏,他麻药退尽了,肩头上像长出了一颗小心脏,突突跳着,搅动着他的神经。 混沌着,他努力清醒过来,看到一抹浓郁的橘黄夕阳沿着病房的窗口,射到他床头来,阿四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睡着了。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缓了一会儿,再叫他,是沙哑的嗓音,不像是他自己发出来的:“阿四。” 阿四一个激灵,醒过来,扑到床边来,“大少爷,你醒了!我,我去叫医生来。”他还是有一点慌张,虽然昨天,佟诚毅交代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告诉家里,只说他临时要去杭州几天,归期未定。然而等他追到医院,看到大少爷浑身是血被推进手术间时,他还是慌张了。 佟诚毅摇摇头,说:“水。”他吃力的,倒不是口渴,只是喉咙难受,一定要喝水清一清。 等他喝过了水,就有医生带着护士进来,上上下下的替他检查。不多时,有人来探看他,先看到姚云峰,又看到姚广誉,他想延声的计划不错,姚氏父子的态度尽显诚恳,他挨的这一枪很值得。他精神还没回复,只好靠在床头,姚广誉虽然坐在上首,却没怎么说话,姚云峰一向话多,此时见他脸色仍旧不好,难得的十分有眼色的说了些码头上后来的事,就和他父亲一起叮嘱他好生养伤,退了出去。 他们走了没多久,又有人来,佟诚毅并未想到,这人是姚静雅,她单独来,没有和她父兄一起,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半张脸遮在花丛后面。 阿四把他扶起来,用枕头替他靠着,姚静雅捧着那束花,有些生涩的抬了抬手说:“你躺着吧,不用坐起来。” 他客气的向她笑了笑,谢她说:“不妨,多谢姚小姐来探望;刚刚世伯和是则兄才来过,你们没有同路?” 她仍抱着那花,一摇头说:“他们来他们的,我来我的,跟他们不一样。” 他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她话里的意思,敷衍的点点头。她果然是来看他的,只看着不说话。佟诚毅眼看着冷了场,只好叫阿四:“去倒杯茶。” 姚静雅有点回过神来,她忙说:“不用了,我这就要走的。”说着,往他床头两旁看了看,并没有花瓶,只好欠身把那束花横放在他手边的床头柜上,又说:“那我走了,你好好养伤。”走出两步,又想起什么,回头来问他:“你喜欢这花么?我明天再给你送来。” 他没来得及回答,她又不像是真的问他,问完回头就出了病房。 他住到第三天一早,跟主治医生商量着要出院,姚云峰来看他时,他正办出院手续,同时发着低烧,他对姚云峰说一定得回家了,家里父亲病中,久不归家,恐会起疑。走时,床头柜上放着两束花。 他始终没看到那份报纸,那份写着他和姚静雅故事的报纸,此时正躺在姚静雅的床头上。 她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出生时家里情况并不怎么样,后来几年不知怎么,父亲就有钱起来。她怕打仗,她父亲便送她去英国避战乱,说是去读书,她什么也没学会,倒是英式社交和舞会,她很喜欢,可惜她姿色一般,家世也不算显赫,难得能有机会崭露头角,虽然也有几个追求者,她反而怀疑起来,看不上他们拜倒的嘴脸。 当她看到那份报纸的时候,那篇文章里“情深至此,生死不顾”的话,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她是这故事里的女主角,她自己恍然不知,不是因为她不知,是他没说过,他却先做了。她从前也听过许多生死相依的爱情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罗米欧与朱丽叶;都太遥远了,不在她二十岁的生命里;然而他被枪射中的那一刻,是真的替她挡着的,生死相替,她无比笃定起来,是在他亲哥哥都逃走的情况下,只有他没扔下她。 是生死不顾,却又沉默不语的爱着她的人,绝不会错的,她想。 第 39 章 这时候,一位娇小姐为了她以为的爱情生出的执拗,足以撼动家里所有的反对势力,虽然姚广誉对于佟诚毅不惜性命救护他女儿的行为存了许多疑问与观望,但已没法阻止姚静雅一腔真情,扑进这故事里去了。她听说他出院,坚持着要去他家里看他,被她父亲断然喝止住了,她一赌气,回房关上门,一整天没有下楼。过了午饭,便听到她爸爸在楼下长吁短叹的声音,她在房门后面重重的朝他“哼”了一声。 佟诚毅走出医院,虽有些昏沉,心情却是好的。他赶回家去,换了衣服去看他父亲,佟老爷做了一回手术,其实恢复的不好,卧床不出,人也迅速的衰老下去。他陪在床头说了一会儿话,自己有点撑不住,幸好童童下学进来,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他掩饰着借口去拿杭州带回来的点心,出去了一趟,最后由阿四托着点心盒子进去,他自己回房去在床头上靠着。 不多时,他又起来,穿过月洞门去看他母亲,这天正是十五,他陪他母亲一起吃素斋。饭后去了一趟商行,他几天没管这里的事,攒了一大堆的文件在他书桌上,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后颈,做到桌前去,一边想,今天是几号了,绍普是订了几号的船票,等他回来,他回来了把商行的事分一些给他。 他上了发条一般,其实心里有个时刻,是默默等着的,时间一到,他合上文件赶着出门,他要去接方惟,他想了一整天的人。 她上车时,抱着一沓外文报纸,是刚刚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她看到他,很高兴,笑容温婉,问他:“你几时回来的?路上还好么?” 虽是平实的问候,他刚经历了枪伤,心里有特别的感喟。他伸出两手来几乎拦腰把她拉上车,方惟有点惊讶,他其实也很少在人前有这样亲昵的动作。他把她拥在怀里又越过她去伸手关上车门,回身整个人靠拢过来,方惟本能的紧紧向后贴紧了汽车座椅,忍不住低声提醒他:“有人。”她是指阿四正坐在前面。 他笑了,靠得更近一些,说:“还怕人看见么?”说着话低头吻在她唇上,温暖的有她的香气,叫人贪婪和沉溺,他缠绵着不肯停下;她几乎从没拒绝过他,然而他靠得太近,压在她身前让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只手格在中间,不得不推了推他,正推在他左肩的伤口上,他吃痛的停下来皱了皱眉,怕她看出来,转瞬又掩上笑意,伸手替她拢头发,故意道:“再亲一下。” 她仍紧贴着座椅靠背,摇摇头,轻声说:“该回去了。” 他看着她笑了,要让她彻底豁出去,大约是不可能的,他终于松开她坐回去。她却有一点说不清的疑惑,他握着她的手异常的暖,她微微偏头去看他,气色不大好,是舟车劳顿的缘故么?还是为了什么别的事呢? 等吃过晚饭,方惟回房里去,整理那沓新借出来的外文材料。佟诚毅在楼下交代阿四几件事,不久,她听车子发动的声音,同时看到他推门进来。 他自己拉了她床边的一把椅子过来,坐在她身侧。她看了看他,手里的笔没停,仍旧忙着自己的事,由他这么看着。 过了好一阵子,他终于坐不住,伸手来拉她,说:“你帮我看一看,我在杭州受了一点小伤,在这里。”他一手拉她手臂,一手指了指左肩,此时正像个小男孩在外弄伤了手指,举着回来找母亲看一看的样子。 方惟先是有些将信将疑,他最近总是有很多状况。但听说是受伤,还是站起身来,站在他跟前,问他:“是这里么?”一边伸手在他肩头上摸过去,正摸到一层厚厚的纱布垫着的地方,心里一惊,他当真是受了伤的。低头看他,他点头说是。 她担心起来,一边伸手去解他领口的扣子,要看看那处伤口。 他却抬起头来,向她暧昧的笑着说:“你解我衣服倒解得很顺手!” 她被他这席话说得,红了耳朵,僵在那,想了想,又把解开的扣子给他扣上,一边说:“看来是不严重,那你且揣着吧!” “严重严重!”他着急起来,自己又伸手把扣子解开,赶着向她认错:“我说错了。”一边在心里暗自忧心,这将来可怎么好,自己这么怕她生气,只怕以后不是她的对手。 方惟却并未来得及留意他的话,她被他肩头的伤口吸引,纱布包裹着,但有一层血洇透出来,显出里头伤口的一圈形状。 佟诚毅以为方惟精通文法,不懂医药,料她没见过枪伤,所以敢让她看一看。然而他想错了,她见过枪伤。那年秀琴嫂子在镇外的公路上被日本兵打伤,抬到药铺来,孙师傅不在,延声叫她去帮忙,人来时还活着,然而子弹是当胸一枪打在心脏上,她和延声要救她,她去脱她的偏襟棉袄,衣服还没脱完,人就咽气了。她仍在那里解她的盘扣,延声低声叫她,说:“不用了。”她听着铺子门槛上趴着喊娘的孩子的哭叫声,停不下手来。 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抚了抚他那处伤口,低声的问他:“怎么伤的?” “是工厂的机器伤的,还好,不在要害,快好了,是不是?” 她低头看了看他,他说是机器伤的。她又凝神去看他伤口,疑惑的点头说:“嗯,像是快好了。”一边伸手替他把衬衫的袖子拉起来,俯身帮他扣上衣扣。 他忽然拉住她一只手,拿出一件东西来套在她手指上。她跟着低头去看,是一只钻石戒指,在灯下发着白亮的光。他仰起脸来看她,其实他早就准备了,等码头的事结束了才拿出来,也是怕出了意外便给不了她了。 他仰着脸问她:“喜欢么?”他挑的时候心里想,她大概是不会喜欢蓝钻粉钻的,所以他特地选了一款裸钻的样式,自己觉得是“天然去雕饰”的感觉,很配她。 她倒没怎么看那只戒指,只看着他,他商场里周旋,长袖善舞喜行不于色,此时却是孩子般等着她回答,满眼的期待,她忍不住笑了,点头说:“喜欢。”其实是喜欢他现在的样子。 他却特别满意,起身来,自己端着她的手来看,一边十分严肃的对她说:“既然喜欢,永远都不许摘下来。” 她看他的样子实在可爱,眉眼含笑的,点点头答应他:“好!” 他这天走的特别晚,走之前,他说:“等父亲的病有了好转,我们就把婚礼办了。” 她送他到门口,向他点点头,笑着。 他绕过愚园路,赶去老聂的公寓。 老聂要安排转移到后方的事宜,并不在家,延声和他相对坐着。他讲了一些与姚家接触的进展,说明天要去姚家赴约,这以后的来往自然会多起来,有了深交许多事情就好办了。 延声只沉默的听着,并未说话。等他说完,他拿了一份报纸放在他面前。 他顺手接过来,朝上面看了看,本想瞟一眼,结果他停在那,看完了一整篇。他放下报纸,语气中带着怒气:“这一派胡言,谁写的?” 延声淡淡看了他一眼,说:“是我们特地找人写的。”他不急不缓,还问他:“文采很好,是不是?” “什么意思?”佟诚毅其实有一点明白过来,他不愿意相信。 延声少有的严肃,他说:“与其靠上姚家这艘大船,不如拿下这艘大船,你说对么?” “怎么拿?与姚氏联姻?”他话一说出口,两厢都沉默了。 外面有夜风吹进来,吹开了写字台上的一本书,“哗哗”的响着书页声。 佟诚毅肩上有伤,他不得不调整了坐姿缓一缓,他此时冷静下来,看着延声说:“这件事我做不了,我要结婚了。” 延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回应,他只说:“她比你想象的坚强,你不用为她担心。”他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件事的意义,我就不多说了,你我都明白。新的运输线,关系着后方多少人的性命,你应该也知道。此时不该为了一点私心,停滞不前。” 他说他有私心,他说的没错,他只剩下这一点私心了。他忽然有一点偏执起来,语气虽缓,却带着凛凛寒意,一字一句的问他:“私心!你敢说,你对她没有一点私心么?” 延声为人,清风明月打他指尖过,一个人能驾驭得了许多事情,这许多事就不在他左右,淡然一笑都能过去。然而这时,他也有些被触怒,不自知的向前倾身道:“你在想什么?”即便到了愤怒的边缘,他后面的话仍是忍着没有说下去。 他自己坐回去,调整了一会儿,重新劝他说:“绍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你推开这扇门,能保障我们整条运输线的畅通,后方的药品、棉纱、食物都是拿来救命的,等不得。” 又陷入了沉默,佟诚毅当然也明白这件事的价值,这里面的意义,他只是…… 他起身离开时,延声仍旧站起来送他。他走到一半停下来,说:“让我回去想一想。” 延声点了点头,正走到他身旁来,他说:“我对她,没有私心。” 第 40 章 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想的,家国大义,容不得他取舍。 第二天一早,他去医院换了药,再赶去姚家赴约。他穿过姚家花园,一片月季花正开的如火如荼,他想起方惟在窗下种的那丛法国玫瑰,真是有点像,然而也只是有点像…… 这顿午饭是专程为感谢佟诚毅的,所以并没有请旁的人。姚广誉夫妇坐在上首,特地安排他坐在这位须发泛白的姚老先生旁边,是十分尊重的意思。姚氏兄妹则挨着他们的母亲坐。 姚静雅今天是特别装扮过的,穿着带有繁复花边的白色长裙,她特别喜欢歌剧里的女主角,穿衣习惯上也不自觉的往那里靠,更何况,今天正是她要唱主角的场合,她觉得穿这种长裙特别合宜。 然而要佟诚毅立时对她深情款款起来,他也有些做不到。落座时,他礼貌的向她点了点头,便没有再看她了。她穿着那套长裙,着实有些失望,心里面却越发觉得他与那些晚会上的公子哥们果然不同,落在她眼里,是越看越好的。 姚广誉已经年过五旬,做了十几年大哥,与沪上大名鼎鼎的黄老板是至交,上海滩上颇有威望。此时他端着酒杯,客气的向佟诚毅道:“佟先生。” 佟诚毅忙欠身:“世伯,您叫我绍原就好。” “绍原,”他是退尽了生杀气,裹了一层包浆的圆融,微微含笑道:“这第一杯,要谢你,码头骚乱,你乱枪声中救护小女。”他举杯向他。 佟诚毅微微倾身,回谢道:“世伯言重了,情急之下,并未多想。”他含蓄的说着,半是谦谨,不挟恩图报的意思,半是留着后话,是否是对姚静雅的一腔真情,他没有明说。 自然是不明说的好,姚广誉听了他的回话,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接下来便是相谈甚欢的。姚云峰尤其热络的频频起身向佟诚毅敬酒碰杯,他的狐朋狗友里实在难得有他父亲看得上眼的,因为佟诚毅的在座,他特别觉得有面子。这饭局上,他是开,佟诚毅是合,总是落了下乘的,他自己不觉得,姚广誉几次转头看他,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饭后,撤了席面,上了茶水,这夏日午后,窗外太阳白亮得耀眼,姚广誉摇着扇子要上楼去,一边朝佟诚毅道:“绍原啊,你和是则再坐坐,才受了伤,过了暑热再出门。” 佟诚毅也起身来,点点头道:“嗳!多谢世伯。” 所以他和姚云峰站在窗边说话,姚静雅看准了他爸爸上楼去了,也走过来,她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搽了胭脂的缘故,还是因为天热。 姚云峰见她妹妹走过来,马上朝佟诚毅暧昧的一笑,两手插着裤兜,让开了。 他只好转头看着她,等她说话。他惯常严肃的表情,此时努力维持着一点笑容。 她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我前日送你的花,你到底喜不喜欢?” 他没想到她还惦记着那两束花的事,直问到他眼前来,只好点头说:“喜欢。” 她听他说喜欢,高兴的笑了,自己在心里联想,这喜欢,到底是喜欢花,还是喜欢她,都是一样的。 她更上前一步,还想说什么,被她母亲的叫声打断了。她母亲正站在楼梯上扬声唤她:“静雅,上来一趟。” 她不耐烦的看了一眼,朝佟诚毅道:“我先去一下。” 她被她母亲叫走了。 佟诚毅接着转头看向窗外,悄悄松了口气。 他离开姚家时,正起了风,大风吹着,满院里的花东摇西摆。他要赶去城郊的纱厂,今天有一个会议,是同日军的资方一起商议的,他必须得到场。等这会议结束,又相邀着开车回城里吃晚饭。 回到他书房时已经快到午夜,外头下着大雨,他负手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然而正像她说的,“太黑了,看不清。” 他忽然转身,叫常实,:“拿瓶酒来。” 常实知道他受了伤的,站着没动,嗫嚅着劝他说:“伤还没好,说是,是不能碰酒的。” 他没有耐心听,摆摆手说:“去拿。” 常实垂着头出去了,回来时带了瓶烧酒给他。 他坐在书桌前,小杯独酌,日本人的清酒他还是喝不惯,要说喝酒,当然还是中国人自己的酒最好。 他后来一个人喝醉了,趴在书桌上犯迷糊,手里捏着酒杯,一个没拿稳,都灌进袖口里。他伏在那里,嘴里振振有词,断断续续的:“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扩大版的《八方》出版时,方惟正在上课,他们是半月刊,从这一期开始,这本滚烫的杂志会冲破封锁线,发往内地去。 她下课的时候,清芳赶着出来叫她去接电话,电话是从沪南大学打来的,小江在电话跟他约了时间和地点,说维义他们在那里订了位置,晚上一起去吃个饭。她也高兴,答应下来。挂上电话,想了想,顺手拨了个号码,打到佟家去,本来打算告诉常实一声,她晚上不在家,请他传话给佟诚毅的。不想,接电话的人正是他本人,方惟有些意外的在电话里问他:“你怎么在家呢?我晚上要出去一趟,大约会晚一些回来。” 他是昨晚喝了一夜酒,躺了一上午,又发起了低烧所以待在家里没出门。他赶着问她:“去哪里?” 她也渐渐习惯起被他追问,回答他说:“在黄金大戏院旁边,吃了饭就回来。” “好,不要太晚,尽量早点。”他说。 当方惟放学出来的时候,卢信逸开了辆车来,在学校门口等着她。他们兴致都很高的一路说着话,又去接了小江,一起赶往约定的地点。 等大家都到齐了,维义与信逸特别高兴的给每个人的面前都倒上了酒,曹先生起身来先敬大家,等喝过了第一杯。气氛便活跃起来,小江说:“我们每人写一句,对杂志的期望吧,回头抄录下来,印在下一期的封底上。” 于是大家挨个写在面前的草纸上,传到方惟这时,她想了想,写下:“不求声如雷鸣,但求润物无声。”的话。 曹先生看过,觉得这句最符合创刊的初衷,请小江放在首句。 方惟自知酒量不好,看着他们笑闹,换了杯白水来和他们碰杯。所以散席时,信逸挽着她的胳膊出来,一边直叫着:“方惟,你这是使诈呢,喝酒如做人,你这样不行,下次一定要还回来的。” 信逸是一贯的衬衫西裤男装打扮,剪着短发,夜色下看不清五官,直是个男人模样。佟诚毅本坐在车里等他们,看到这一幕,立时拉开车门下来了,直走到他们面前来。 方惟一抬头,很吃了一惊,向他道:“你怎么来了?” 手臂上挽着的信逸红着两颊,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男人,佟诚毅也看看她,才发现她是女扮男装的,也吃了一惊,又掩饰的,缓和着说:“我经过这里,顺便来接你。” “哦!这是你男朋友吧?”信逸毫不避讳的嚷着,摇了摇方惟手臂。 方惟被她一嚷,很是无奈的,看到连曹先生也看过来了。还没等她回答,信逸爽快的伸出右手向佟诚毅道:“你好,卢信逸。” 佟诚毅笑了笑,配合的伸手与她握了握手,说:“你好,佟诚毅。” 第 41 章 他接她回去的路上,忽然非常担忧,她是否也看过那份报纸了,即使她恰好没有看到,她那些朋友们总有人看过,是否有人跟她提起过。延声找的人,把这故事写得颇为荡气回肠,烽火连天里缠绵悱恻的意味。他在自己商行的办公室里,曾听到几个女职员在讨论码头上英雄救美的故事,直说了两盏茶的功夫,还饶有兴趣的猜测男女主角的真实姓名。 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他转头去看她,她正低头看自己手上那枚戒指。他伸出手把她那只戴着戒指的手攥进手里,心里生出一股不可理喻的执拗来,无论如何,他不能放手。 其实方惟已经看过那份报纸了,他们几乎拥有上海滩上所有的报纸,信逸看到时候,还扬声读了两段,向大家说:“这段生死契阔的好故事真应该现场去看。” 维义一扬头,笑她说:“好办,回去我让来利查一查,叫他们重演一遍给你。”来利是他们叔父的秘书,是能帮他们查出当事人姓名的人。 他们哈哈一笑,并没当回事,后来也没人真的去深究。 方惟此时却是想着另一件事,她抬头看他说:“我想,应该和你讲讲我家里的事。”她自己心里一直有些抱歉,收下了他的戒指,却从没告诉过他,她的家事。 她此时说这些,叫他心里一阵钝痛,他们俩正像两辆开在公路上的汽车,她还在奔向结婚的那个终点,他却已经拐向岔道去了。 然而他还是向她点了点头,伸手把她揽在身侧。 她在一片忽明忽暗的窗影儿里,向他说:“钦州师范的第一任校长,你知道么?” “方伯儒先生。” 她点点头说:“他是我伯父。”她接下去缓缓讲着在伯父的支持下,随二哥外出求学的旧事,对于幼时嫡母的苛待,生父的漠不关心,聊聊几句绕了过去。 她并不是有意淡化,是觉得不那么重要了。伯父曾开解她,人生苦短,向阳而生。 她先时不懂,后来几年,乱世里她独自带着孩子,跨过许多艰难,渐渐懂了。与自己的家族、出身握手言和,人生既要执着,也要放下。 他默默听着,旁人讲的与她自己讲的不同,她讲自己的事,站在现在看从前,是时过境迁的隔岸一瞥,别人觉得特别悲戚的,她自己已经不觉得了。 车子开过杨树浦,掠过一片光影,像电影正要收尾。他偏过头来问她:“如果不是孩子,你会同你二哥一起走么?” 她缓缓摇了摇头,喃喃的说:“不会,二哥有他自己的生活,我也应该有我的。” 他听了,心头莫名升起一丝恐慌,说不出哪里担忧,像故事提前知道了结局,停在半中间,不敢往下翻。 许多事情上,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能舍得下,才能得的到。佟诚毅心里隐隐的知道,却不肯承认。他对着老聂仓库里那些发不出去的药品,无暇回头。 他这些天,是姚家的常客,与姚氏父子的交情迅速的攀升着,有几次,姚云峰走不开,他便代替他去会馆接姚广誉,看得出,这位姚老先生十分喜欢他,拉着他介绍给在场的同他一起打过码头的老帮主们,像是师傅带徒弟。 尽管这样,他还是有意拉远与姚静雅的距离,虽然她像一盆火一样挡不住的朝他这边燃过来,他还是客气的向旁边让了让。 有一次,他同姚云峰坐在窗边喝茶,姚静雅走过来向他道:“我想去一趟百货公司,买两双新鞋,你们谁送我去。” 姚云峰不怀好意的朝他笑着说:“我一会儿要出去会两个朋友,你送她去吧。” 他放下茶杯,淡淡笑了笑,说:“好啊,现在就走么?” 姚静雅娇俏的点点头说:“那走吧。”说着话要上前去挽着他手臂,她自认为他是中国式的含蓄,她不介意主动向前多走一步。 然而他似乎没注意她向前的身形,他错身过去,向正在下楼的姚太太打了个招呼,顺口又邀请她:“伯母,我们要去百货公司,您一起去么?听说那里新开了西饼店,奶油糕点做的极好,我来请下午茶。” 姚太太大约是心里苦,所以是偏爱甜食的人。然而面对着姚广誉的三房五妾,再多的甜食也填不满她的苦大仇深。她这会儿刚换了身新做的杭绸旗袍,听到说出门,便欣然答应了,也没在意她女儿耷下的嘴角。 佟诚毅陪着他们逛马路,他走在姚太太一侧,与姚静雅隔着一个中年女人的距离,接收不到她的眼神信息。 又有一次,午后一起打桥牌,姚静雅牌技不好,歪着头去看他手里的牌面,他虽由着她看,但他做姚太太的下家,顺着她的牌势来,并不和她一伙儿。姚太太本来不擅长玩纸牌,在他的襄助下,倒连番赢下来。从此后成了习惯,说起桥牌,就一定要等他一起,换了旁的人,宁肯不玩也不坐上去。 他这么做,其实做着另一番打算的,他在等着绍普回来,还有六天,绍普的船就到上海了。他心里有个不大光彩的计划,打算把姚静雅这颗烫手山芋递到绍普手里去,毕竟他们年纪相仿,也许能凑到一起,若真能那样,与姚氏联姻的目的也算达成,是皆大欢喜的。 他虽怀着这样的目的,在姚家人眼中却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别样效果。本来因为姚静雅的一厢情愿,姚父对于佟诚毅总存着些疑虑,姚太太则是谨小慎微的防范。 姚广誉曾对着姚静雅说:“绍原看起来是不错,但是他到底比你大了十岁,你不觉得和他年龄悬殊太甚?” 姚静雅不屑的朝他“哼”了一声,说:“爸爸,你的五姨太只比我大两岁,你可觉得悬殊么?”让他一口老血呛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后话来。 然而这来来去去的多番交往,他们也渐渐打消了疑虑。姚父喜他内敛持重,姚母喜他通透大度,又有码头救美的英雄事迹加持,他几乎就是众望所归的姚家女婿了。 绍普的回来与否,他自知起不了作用了,然而还是坚持着,要勉力一试。 他们仍旧约在和平饭店,七楼的中餐厅,绍普先到,还是那处窗格掩映的雅座。他走进来时,臂弯上挽着眉开眼笑的姚静雅,她听说今天来见他弟弟,特别高兴的,是被他引见给家人的喜悦。特地换了一身黛青色的绸旗袍,显老成,是配合他的意思。 然而故作老成总是容易被人一眼看穿的,她直呼他“绍普”,把自己端到他长辈的台子上去,把他刻意维持的一点客气毫不留情的掸到了地上。绍普的耐心也就那么一时三刻,微不可查的撇了撇嘴角,翘起了二郎腿。 佟诚毅抬头看了看店堂,自顾自的换了口气。 等那道“悟空求扇”端上桌时,绍普照例热情的推到姚静雅面前,佟诚毅忍不住看了看他,绍普恍若未觉。 等她吃下一口,还后知后觉的嚼了两下,“哇!”一声吐在桌面上,佟诚毅不紧不慢的替她杯中添水,绍普一边凑过去,促狭的问她:“姚小姐,这道悟空求扇滋味如何?” “这什么呀,太辣了,简直是一盘辣椒,叫什么求扇,求辣椒差不多。”她鼻涕眼泪都出来,正拿娟子擦着。 佟诚毅看到绍普心满意足的坐回去,又朝他扬了扬眉。 他当然明白绍普的意思,但又能怎么样呢! 第 42 章 绍普自有一颗七窍玲珑的歪心在,这出相亲的饭局也只好变成了见家人戏码。因为姚云峰顺路来接姚静雅去姨母家,佟诚毅难得的卸了送她回去的重任。他和绍普一前一后走向停车场。 绍普一头走一头解了袖扣,自顾自的在那里挽袖子。 佟诚毅在身后叫他:“绍普。” 绍普知道他要说什么,回头来先开口,没好气的:“你哪儿找这么个傻大姐。”说着又接着挽袖子,边挽边嘟囔:“这什么眼神儿!”他不顾形象的把袖子挽得高高的,变个短袖。 似乎不解气,又回过头来,朝他大哥问道:“我妈不是说你都在大伯母跟前表了态了,要跟方惟在一起的么?这姚大姐又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绍普质问的眼神,没什么表情,似乎心里早知道有这一天,等着而已。 他拉开车门,低头说:“上车吧,先回家。” 绍普坐在车上,坐不住,转头来说:“大哥,我……” “下午跟我去商行,该做的事情做起来,不许再四处闲逛。”他专心开着车,语气沉重,不容反驳。 绍普一句话咬在唇齿间,良久,终于咽进去没说。 他这里与姚氏的关系异常顺利,而方惟却丝毫不知晓,她这两日正被清芳缠得焦头烂额。清芳和谢飞鸣因为之前的事很断了一段时间,然而像许多人的爱情一样,总要百转千回的。飞鸣不屈不挠的从自己的消沉意志里走出来,仍旧日日站在学校门口等着顾老师。 清芳个性欢脱,多少大事到她这里都用不着执着。她临窗坐着,看着他站在路边一节课的功夫,拍拍衣服起身跑下楼去,对他说:“喂!谢飞鸣,你别站在这里,人家既看你也看我,多丢人。你再等两天,让我想一想,想好了我自会约你。” 于是顾老师这两天尽在想这件事了,一个人想,太孤单,就拉着方惟一起想。方惟坐在桌前写讲义,她趴在对面,下颚抵在自己手背上,一遍遍问她:“他这个人,到底如何,如何?” 方惟走在回家的路上,她就挽着她的胳膊,一路走一路念叨:“我到底要不要再给他个机会?你说要不要?要不要?” 方惟系着围裙在砧板前切菜,她就倚在旁边吃一只发红的番茄,一边仍在问她:“是不是能重新再来,撇开这些,还能再来吧?” 她连着在方惟这里住了好几天,佟诚毅因为与姚家走动,应酬异常的多,清芳正好填了这个空。她每个早晨,睡眼惺忪的起床,坐在方惟枕边,喃喃自语:“我今天该回复他了,我怎么回复他?” 方惟实在被惊吓得够呛,怕她哪天半夜也会绿着眼睛坐起来,摇着她手臂问她“怎么办?怎么办?”。所以在去学校的路上,对她说:“顾小姐啊,我没法给你什么建议,不过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她愁眉苦脸的对着她,说:“故事,我不要听,你只告诉我怎么办?” 方惟心说,你跑下去的时候那股潇洒劲儿去哪了?这时候作好作歹的在这里为难自己。瞪她一眼,自顾自的讲着:“有个小和尚,看到禅房外的枣树结了果,天天去那树下看果子,他一日三遍的问老和尚,枣子什么时候成熟?几时可以吃?老和尚说,成熟时便熟,可吃时便可摘。” 清芳耷拉着眼角瞥她一眼,别有深意道:“老和尚尽说些没用的。” 方惟没理她,接着说:“小和尚依旧天天问,老和尚就说你去试试吧,摘下来就知道了。” 清芳侧目,心说这老和尚是个不拐弯抹角的好和尚,她问方惟:“熟了么?” 方惟说:“小和尚说不知道,因为他爬上树的时候,被刺扎破了手指,并没有摘到果子。” 清芳停下脚步,看着她,直剌剌的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惟歪过头来横她一眼,说:“你去试一试,但是试一试也未必能知道。” 清芳听完,哀嚎了一声,扶着额抬起腿来走了。 好在她最后还是听懂了方惟故事的真谛,她真的去试了试。所以几天后,等她再来方维家时,是同飞鸣一起来的。 她其实也是很高兴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世人都有的对美好的追求。她蓦然想起,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过他了,他在忙什么?应该是很忙吧…… 绍普来找她时,正是快要放学的时候,她请他坐在教员办公室楼下的半边小花园里,有一套古色古香的石桌椅,置在两棵桑榆树下,正是荫凉。绍普却是急性子,这一帧慢景儿,他欣赏不来。 他们像经年未见的旧友,绍普对方惟自有股自来熟的感觉,说过了周围的人和事,自然要说到佟诚毅,他说:“我大哥,从前我总是很崇拜他,他生意场上周旋,那些人的嘴脸,”他说着,不禁摇摇头,“我大哥能对付得了他们,我大哥也跟他们不一样。”他特别肯定的看看方惟,又说:“可是现在,我越来越看不懂他了,他竟然也同日本人合作经营纱厂,他明明之前也坚持了很久,这时候为什么又变节呢!” 方惟看着愁眉的绍普,关于这件事,她也没有问过他,然而这世上自有一种笃定的信任,其实是有理有据的,但要认真去追究,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她想了想,对他说:“上海的时局变换,也许是两害相权,没有办法的办法。” “你这样相信他么?”绍普手肘搁在石桌上,问她。 方惟笑了,说:“你也该相信他。也许鱼死网破容易,勉力维持才难。” 绍普听了没说话,他看了看走廊那头走来的几个年轻学生,他们经过时,向方惟倾身道:“方老师好!” 方惟向他们点头还礼。 他叹了口气,说起了上海的时局,他说:“上海沦陷了,你看,街道还是街道,学校还是学校;百乐门里还跳舞,徐园里还唱戏。” 方惟明白他说的话,但她什么也没说。 绍普和许多活的清醒的年轻人一样,心里既发恨也发急,在上海的表面繁华里坐不不下去。然而正像气急败坏的小男孩揉乱了毛线团,再着急也解不开。 他向前伏在石桌上,向方惟道:“你知道么?苏德开战了,也许美国也很快会参战,世界战局正在发生变化,我们这里也会不一样的。” 看得出他有一些激动,他说的这些,方惟是知道的,她负责的专栏每天需要收集和整理无数的战况信息。 然而她也并未多说什么,绍普身后是渐渐西去的残阳。 她只对他说:“星火微芒,也许正在赶来的路上。” 绍普抬头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有一点安静下来。听到响起了学校放学的铃声,他想他该走了,欲起身,又坐了下来,向方惟道:“我有个问题想问你,能问么?” 方惟笑笑说:“可以啊,你问吧?” 他问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方惟看着绍普,她真想为他解答,然而她知道她回答不了。最后她说:“爱一个人,是在雾中散步,越走越远,辨不清方向,走到尽头,那人正好在等你。” 第 43 章 礼拜六的晚上,方惟抽出空来去了一趟延声的书店。 六月里,天气渐渐热起来,店堂里开着前后门,有穿堂风过,方惟弯着腰在后堂门口的小炉子上煮酸梅汤,延声端着一盘洗净的甘草过来递给她,她看着锅里咕噜咕噜的沸水,一点点拨下去。 他站在旁边,也看看锅里,叮嘱她:“乌梅不能多放,煮久了太酸,伤肠胃。” 方惟点点头,答应着说:“好,知道了。” 他知道她夏天最招蚊子,所以在店堂几个角落里分别点了盘香,廊柱旁边都种了艾草,他看着她被热气蒸腾的有些泛红的脸,打开折扇替她扇着风,同时说:“小火煮着吧,别看了,跟我前面去喝茶。” “好。”她听话的点头,把盖子略露个缝儿,起身跟着他前面去了。 佟诚毅把找她的电话打到利德书店来,但等他来接她时,又已经很晚了。他下车来站在店门口,方惟出来时问他:“我做了酸梅汤,你要不要喝,已经凉了,非常好喝。” 他看了看方惟身后送她出来的延声,露出一点笑容,婉拒说:“不用了,晚上喝了一点酒,有些头痛。” 方惟知道他一向不爱甜食,所以笑笑没再说什么。他伸手揽着她肩头陪她上车,她没看到,他和延声飞快的对视了一眼。 他们车子徐徐开出去,方惟有点热,就靠到窗口去吹一吹风,佟诚毅也跟着挪过来,她回头过来轻轻推他说:“好热。” “既然怕热,还穿这么多?”他扯了扯她旗袍袖子。 这时候沪上的穿衣风格很开明,小姐们都穿起低领无袖的短旗袍,露出浑圆的白玉手臂,是既香艳又含蓄的风景。偏偏方惟是从没这样穿过的,譬如今天天气闷热,她至多穿件轻薄的软纱旗袍,袖子也有七八分长,显得特别保守。 佟诚毅忽然将信将疑的看着她,问:“让我看一看,是不是手臂上留了疤,所以不能露出来!”说着伸手上去卷她袖口。 方惟一边含笑躲着,一边推他:“你才留了疤呢,我没有的。我是特别容易被蚊虫咬,所以不敢穿短的。” 她躲不过他,被他拽着手臂,一一看了个遍,方惟其实性子里自有一股洒脱在,同他伯父一样,有股文人的武将之风,是能把酒祝东风的从容气魄。 她索性伸出手臂给他看,说:“看吧,没有吧。”说着还把袖口再向上挽一挽,一边又认真道:“我手臂上是没有的,肩头倒有一个,是小时候母亲用烟杆子……”她想说小时候被嫡母用烟杆子打在肩头上,没有烧尽的烟灰在肩头上烫了指面大的一个疤,却被他端然笑着的目光打断。 他倾身凑过来,在她耳边说:“好,这个地方回去再看。”说着抬手抚在她肩头上。 她被他噎得,后面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从前不觉得他有这么多花样心思的,果然士别三日,简直是要挖目相看。 然而,她并不知道,他今天何以这样晚了才来接她。他是从姚家的晚会上出来,匆匆赶回商行自己的办公室去,换了一身衣服,再出门来接她,是怕晚上抱过姚静雅,身上染了她的香水味道。 他送她到家,因为太晚了,送上楼去,替她关好门就出来了。他照例是让阿四先开车回家,自己叫了辆人力车赶往爱文公寓。 他们要商议借姚家的走私线,第一次运输药品的事。老聂的意见当然是越快越好,佟诚毅也觉得可以先走一批,因为他已经把这条线上大概相关的人员都打点过一遍。然而延声表示了反对,认为在他身份没有坐实之前,姚氏手里的人必然还是心存疑虑的,此时不能操之过急,断了后路。 几番商议后,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延声对佟诚毅说:“还是尽快同姚静雅订婚,订婚宴一过,你名正言顺,进出码头,借人运货,都不会再有人疑心。我们这条运输线才算打通。” 老聂赞同的向佟诚毅点点头。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手指摩挲着茶盅的杯口,最后淡淡点了点头。 谈到最后,起身将走时,延声在他身后叫住他:“绍原,事已至此,该放手时需放手。” 他偏身过来,同时看了看延声和老聂,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然而他回答他:“我等了三十年,才找到她,不会放手的。”他推开门出去了。 “那你让她怎么办?她早晚会知道的。”延声站在门内。 是啊,她早晚会知道的,让他怎么办呢! 他本来第二天答应了飞鸣,带方惟一起去国泰电影院陪他和清芳一起看电影的,但是临时被姚云峰叫去参加一个酒局,喝了酒又被留在姚家打牌,姚太太摇着团扇出来,一边吩咐阿妈做冰镇绿豆汤去,一边向他说:“绍原,还好你来,晚上你陪着静雅去她表姐家一趟,我这儿中了暑,可是出不了门了。” 他只好笑了笑,答应下来。 所以晚上,他挽着姚静雅去参加她表姐的生日宴,她新烫了头发,既卷又蓬松的散在肩头上,正好刺着他手臂,他坚持着没有与她拉开距离。 她姨母家姓俞,住的离姚家不远,所以他们便到的很早。有长桌摆在花园里,白桌布上放着精致的西点,点了蜡烛和彩灯,布置得很有几分情调。他陪着姚静雅和俞家姐弟站着说话,没有注意到前厅又进来了几位客人。 信逸今天是被她叔父逼着来的,她叔父翘着脚在她房间门口坐着看报,等她换回女装,又虎着脸指挥她戴上一顶妩媚的假发套,才准她出门,跟着他上车来俞家赴宴。 她哭丧着脸说她实在脚痛得穿不了高跟皮鞋,所以一下车,就往俞大小姐房里去换一双软鞋趿着出来。他们这几家孩子本是从小就认识的,她大摇大摆的走下楼来,站在门廊处往花园里看,偷偷计划着,从哪里逃走合适。 却猛然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脸孔,她疑惑着在脑子里翻腾,在哪里见过,律师楼里?城隍庙?马斯南路?戏院? 黄金大戏院!是方惟的男朋友,姓什么来着?好像姓佟。 她想着,却又有些怀疑起来,她此时正看到他挽着姚静雅往长桌去,他像是在替她挑选点心,指了指这个,姚静雅摇摇头,他又去指另一个,好容易她点头了,拿给她,她却并不伸手接着,而是娇俏的向她扬了扬脸,他维持着嘴角的一点笑,送到她嘴边去。 信逸看着他们这出喂食的好戏,忍不住挑了挑眉。 维义从身后走来,看她定定的往人群里盯着,他伸长了脖子跟着瞧瞧,问她:“看什么呢?” “看陈世美!”信逸咬牙切齿的回他。 “陈世美?今儿还唱戏呢?台子在哪儿?中西结合啊!”维义向前一步往花园角落里张了张,没找着…… 却看到信逸一抬腿跨过栏杆,长裙的裙角潇洒的划过半个弧线,跳到花园里去了。 信逸佯装着走过去,等佟诚毅转头与几个男宾说话,她一伸手把姚静雅拉到自己身边来,往另一侧走两步。 姚静雅吓一跳,朝她脸上看了半天才说:“天啊,信逸姐,我还以为是维义哥穿了女装呢。”说完握着嘴咯咯的笑起来。 此时她笑什么也不重要了,信逸摆摆手说:“嗨,都是被逼的。我说,静雅妹妹,今天一个人来的么?咱们后院里讲鬼故事去好不好?” 姚静雅立时嫌弃的朝她看看说:“我可不像你,我是有人陪着来的,鬼故事我再也不要听了,那年差点掉进池子里。” “哦呦!小毛头也有人陪了,谁呀?哪儿呢?”信逸装模作样的四处找着。 姚静雅一抿嘴朝佟诚毅那边指了指,说:“喏!你还不知道么?那天我们家请客,卢叔父也来了呀,怪你自己走得早。” 信逸趁着距离近,又仔细看了看,问道:“哦,就是码头上救你的那位英雄?叫什么来着?” 姚静雅脸上露出人无我有的骄矜之气来,凑上去朝她耳边说:“佟诚毅。”生怕被人抢去似的。 信逸点点头,夜色撇里了撇嘴角,又称赞说:“嗯,真是位壮士!你们要订婚了么?” “嗯!快了,我爸爸说,等过了中秋吧。”她说着娇羞的笑了笑,转头往长桌上欲找一杯香槟来喝。再回头时,信逸已经不见了。 第 44 章 学校里开始放暑假了,方惟在家的时候多起来,院子里的夹竹桃开了花,迎风摇曳在她书桌前。 佟诚毅一早来,大约今天不打算出门,穿了件浅色长衫,坐在方惟身后的窗台上看报纸。 方惟正翻一本英文杂志,一边做着笔记,杂志是从沪南大学借出来的,这两天也要赶着还回去。 佟诚毅看完了报纸,对折了两下,起身放在方惟书桌上,扶着她椅背说:“等下我们出去一趟吧,往郊外去走走,有个乘凉踏水的好地方。” 他兴致很好,方惟放下笔,抬头却很抱歉:“真是不巧,今天恐怕去不成了,下午清芳要来,也许还要陪她出去一趟,说要去买些东西。”说完向他笑了笑,问道:“她和飞鸣的事情你知道了么?” 他回身倚在她书桌上,点点头:“听说了,他们两人倒能翻过那一篇,重新开始,很难得。”说着微微皱眉,着意看了看她。 她低头收整桌面上的书稿,笑着:“清芳说,她同意结婚的,但条件是要搬出来住。这大概让谢家的长辈们很头疼吧!” “嗯,正闹得家宅不宁。舅母才打了电话来,要我帮忙劝一劝。” “那你怎么说?” 他忽然低下头去正对着她脸,看着她眼睛笑了,圆滑的说:“我能怎么说?自然是答应劝一劝。怎么?我说什么你要去告密么?” 她顺势点点头,说:“我是要去告密的,我这坏人的角色横竖是做过一遭了,不怕再做一回。” 他们说笑着,楼下倒已经有人上来了,清芳同飞鸣一起来的,手里提着个食盒,她放在桌子上,向佟诚毅点头道:“佟先生也在。”飞鸣跟着喊了声:“大表哥。” 佟诚毅站直了身子从书桌后面慢悠悠转出来,饶有兴趣的对清芳笑道:“顾老师索性也跟着改口,叫我一声大表哥吧。” 清芳看了看他和飞鸣,眨了眨眼睛,十分爽快的回说:“你既爱听,叫一声也没什么,大表哥!” 佟诚毅和飞鸣同时笑起来,方惟正低头替她揭开食盒,这时也抬头笑了笑。却听到飞鸣说:“那我也改个口,该管方老师叫一声表嫂才对。” 她看了看笑着的飞鸣,她着实没有清芳那样磊落的性格,没法点头也没法说不,她听到佟诚毅向飞鸣笑说:“你随意,都可以。” 清芳赶着把食盒里蓝边瓷盆端出来,一边招呼他们说:“我嫂子做的木莲豆腐,你们爱吃么?我特地给你们带来的,又清爽又顺口。”一边似是想起什么来,朝正帮着拿汤勺小碗的飞鸣道:“你可要再努力些,说服了家里人,我们可算打了个胜仗,好给她们俩人做个榜样。”说着把方惟和佟诚毅同时看了看。 飞鸣非常配合的点点头说:“你放心,我这回有把握。” 清芳听了,很满意。她带着股在这固若金汤的旧家族里开创新局面的奋勇,对方惟认真道:“我们若成功了,你和大表哥也可以考虑结了婚搬出来住。” 听她说着这些话,方惟未置可否,只含笑转头看了看佟诚毅,他正凑过来,向她说:“我们也可以试试。” 然而方惟总是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事,他们这一大家子是缺不了他的,与飞鸣的情况大不相同。 他们四人围着一张小桌子,谈笑着非常愉快,窗外是如火如荼的夏日风光。 因为沪上的书报连连被查,方惟接到小江电话,不能再去书局,临时约在大昌门的一家咖啡馆里碰面。 是午后最热的时候,树影斑驳,寂静无声。他们几个人坐在后院里商讨几篇马上要发出来的文稿,粗糙的木头桌子上,几杯咖啡散发的热气经久不散。 方惟正校订最后一段文字,额头上出了薄汗,虚虚的额发贴在上面,有几滴汗珠凝满了,痒索索的滑进领口里,她伸手抹了一把。 信逸不仅执笔,插画也画得很好,与她的行事风格一样,她文风无边无框落拓不羁,想说什么便写什么。她此时敲定好了最后的细节,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扯着维义打开后院的铁栏杆门,往对过找冰激凌去。 等吃过了冷饮,大家便收了工。小江和维义推着脚踏车准备要走,在路边叫她们:“信逸、方惟,走吧。” 方惟正要起身,被信逸按住了肩头,她一个旋身跳过来坐在桌子边沿上,方惟不得不向后让了让,她朝他们喊着:“你们先走,我有悄悄话要和小方老师说。” 方惟笑看着她:“说什么?怪热的,我可没空陪你在这晒太阳。” “你会有空的。”她自信的说着,把手里的一份报纸递给她看。 方惟看了看,是一张旧报纸,登着码头英雄救美故事的那张,她拿着扫了一眼,说:“这个我们不是看过了么?花边小故事而已。” “真人真事,写得多荡气回肠,你再看看。”信逸别有深意的朝报纸上指着。 方惟耐着性子又扫了一眼,说:“到底要看什么?” 信逸从裤子口袋里又摸出一张纸来,展开递给方惟,说:“看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方惟接过来,是一张医院的就诊单,就诊人姓名是佟诚毅,她立在一处日影儿里,看了许久,他就诊的时间,他的枪伤,他出院的时间。她太阳穴上有一滴饱满的汗珠,倏然滑下来,不知滴在了哪里。 信逸极有耐心的等着她,方惟抬头看她时,她忽然有些犹豫,而后还是一横心把另一张单子递给她。 是一张探视人员进出医院病房的记录,探视人员姓名、探视时间、病房号、离开时间,记录得非常详细。 “我让来利去查的,货真价实。”信逸说,“我叔父和姚伯父是把兄弟,我在一场晚会上碰到这两个人了。”她拿手指点了点方惟手里的那份报纸。 方惟听着,点了点头,许久之后,她把手里的东西对折了起来。 信逸看不出她表情,有些担忧,说:“我不是闲来无事,我是怕你被骗,这些人道貌岸然起来,恐怕不是你想象得出的。” 她把对折的东西拿在手里,向信逸努力的笑了笑,“谢谢你,信逸。”是极真诚的语气。 第 45 章 又连着过了好几天,她没有见到他,因为放了假,她多出许多时间来去看童童,但也没有碰到他,她想他真的很忙,比从前更忙。 信逸给她的东西,她放在书桌的抽屉里,没再打开过。 天气出奇的热,她头天晚上做了甜酒酿,怕放坏了,暑热一过就赶着出门,带去给延声尝一尝。 她看着他盛在小碗里,凑过去担忧地问他:“酸了么?” 他又尝了一口,笑着说:“没有,很甜。” 吃过晚饭,天光还亮着,她搬了把藤椅,坐在穿堂风的风口处看书。延声自去前面关了铺子,一边走进来,撩袍坐在她对面的廊住旁,低下头去看她手里书的封面,是《西游记》。 不禁笑她:“还是那么爱看志怪小说,你这喜好,也该往高处拔一拔。” 她其实没有认真看在书里,她盯着一行行的字,在想她自己的事。她抬头看了看他,似乎想着许多别的问题,却只是说:“小时候总是背着师傅偷偷看,觉得女儿国这段最无趣,长大了才懂,这一段才是最难的……” 延声听着,没有说话,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在他眼里。 他打开折扇替她扇着风,问她说:“方惟,如果离开上海,你想过要去哪儿么?” 他有意要冲淡她的忧伤情绪,她却着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摇摇头说:“没想过。”自己又想了想,一下子想不出,便抬头问他:“你想过么?” 他悠远一笑说:“我想过,我要是不在上海了。就去太湖,住在太湖边,弄一条小船,戴斗笠披蓑衣,夕阳西下里撒网捕鱼,看燕过湖岸,听渔舟唱晚。” 她听着他的描述,笑了,抬头正看到房檐处飞过一片晚归的鸽群,有嗡嗡的鸽哨声随风响起。 后来回去时正看到阿四等在门口,他带来一件东西,用一块茶色的绸布包着方方正正。方惟接过来问他:“是什么?” 阿四回说:“大少爷叫送来的,我也不知道。大少爷这两天要去一趟湖州,可能会耽搁几天才能回来。” 她道过谢,拿上楼去。 打开看时,是一套新版装帧的《山海经》,她抚摸着纱质的封面,有烫金的几个大字,微凉。 她翻开来,发现扉页上他写的字:“绍原赠卿 愿寸寸光阴寸寸晴”。 他用“晴”而不写“情”,她坐在书桌前,想了许久…… 然而她第二天就见到他了,真是不巧得很。 因为天气太热,维义找了个城郊绿竹掩映的农舍,做聚会的新地点。他们走得特别早,天边还是一片蟹壳青,马路两旁的店面是昨夜喧嚣后的落寞,寂寂无声。饶是这样早,也并没有什么凉风,维义开着一辆汽车,四面车窗都大开着,方惟他们几人坐在后面,各自抱着一些书报。 忽然维义叫起来:“哎呀不好,我忘记带一本要紧的书了,还好没有出城,我们绕回去拿一下。” 信逸靠上前去一记响栗敲在他头上:“最讨厌你这样拖拖拉拉女人样!难过相伐!”她气得冒出几句方言来。 所以他们又调转车头往卢公馆去,维义开得急,抄了一条小道,从姚家花园的后面绕过去,小道两旁种着半人高的四季青,在花园后门口断开一截,此时正停着一辆汽车。 维义的车远远对向而来,方惟临窗迎着风并未注意车子的号牌,然而那车上走下来的人她却是熟悉的,他背影高挑穿一丝不苟的深色衬衫,有个体态微丰的姑娘正从那簇四季青后面绕出来,似乎是在等他,亲热的双手攀上他手臂,她穿着无袖的妃色短旗袍,糯米汤团般的白,处处透着娇滴滴的甜腻。 她几乎贴着他靠过去,一只手拨开颈边的卷发给他看新买的钻石耳环,他偏头看了看含笑说了什么。 方惟被自己隆隆的心跳声遮挡着,没有听清,只看见那姑娘笑着朝他鼓了鼓嘴。她突然替他们慌张,忙靠回座椅上来。 维义车子开得很快,信逸还在扒着车座埋怨他耽误时间,小江因为起得太早正靠在一侧会周公。路边的风景飞快的掠了过去。 车子开过去许久,她耳中只剩下她拖长了尾音唤他的声音,“绍——原”。 他们到了城郊,下车时,信逸看着方惟吓了一跳,朝她脸上盯着问:“你怎么了?中暑了不成?这大清早的。” 方惟摆摆手说,“没事。” 然而她一整天都没有办法集中精力,尽管她从前一直是个做事很专心的人。 这样的情况,听人说是一回事,自己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亲眼看见一回,是叫人没处躲没处藏的□□,是想骗一骗自己都没有借口的残忍,像是被人一扬手打碎了玻璃罩子,只剩一地碎片,不知从何拾起。 接近傍晚时,大家都在收整书稿,信逸凑过来看方惟面前的笔记,她居然什么都没写,只写了一行字而已,她认真看了看,她写着:“残莺何事不知秋,横过幽林尚独游。” 第 46 章 佟诚毅当然没有真的去湖州,他那天一早送姚静雅去佘山的姚家别墅消夏,自己在那里陪了她一天,傍晚时姚父和姚母到了之后,他就回市区来。他受姚父所托,要和姚云峰一起跑一趟内地线,带一批走私的棉纱和洋货往山东陕西一带。 是极好的熟悉路线和人员的机会,他前后做了很多准备,并且随身带了一把勃朗宁m1906式□□。 他们由上海港出发,走水路,运大宗货物,佟诚毅沿途留心看顾,也知道船舱里不只是商货,还有鸦片。这些上等的□□,将运往浑浑噩噩的中国食瘾者手里,它能让人忘却国运不昌,忘却家道衰败,忘却华人与狗。 他们前后来回用了十几天时间,回来的时候正是凌晨时分,姚云峰的车子送他到佟家大门口,正赶上绍普站在门口叫门。 他拎着一个小行李箱下来,车灯照得绍普抬手遮着光。 待他看清,不禁皱眉沉声叫他:“绍普!这么晚去哪儿了?” 绍普看了看他,又瞄了一眼车牌,扭身进去了,头也没回。 方惟并不知道佟诚毅到底去了哪里,亦或是哪里也没去。傍晚的时候,她坐在院子里,看一片晚饭花,开得纵情恣意。 她最近有一点怀疑自己,也许她应该像故事里写的那样问一问他,“你爱我么?”“你只爱我一个人么?”,毕竟这不是件能一笑而过的事,现在只能怪她自己没问过…… 她第二天陪着清芳去烫头发,又陪她去先施百货买衣料,因为经过这十几天的抗争,飞鸣那头有了进展,谢家老太太松了口,有了答应他们结婚后搬出去住的意思,所以清芳这两日便配合飞鸣,常在谢家走动,她不得不把自己装扮起来,好取悦谢家家长们。 飞鸣来接清芳,同时邀她一起去大世界看戏,她摆手笑着说:“你是邀请我去做电灯泡么?我这人最识相,绝不能去的。”于是站在路边说笑了一会儿,她叫了部人力车回家去。 她是最不怕形单影只的人。 到家时发现小艾来了,她喜气洋洋的迎出门来,“小姐你回来了。” 方惟一边走进来一边问她:“你怎么来了?自己来的么?” “大少爷带我们来的。”她说着含笑向里面指了指。 佟诚毅正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牵着兴高采烈的童童,他扬声叫着:“妈妈。”佟诚毅含笑把他抱起来,送到方惟怀里。 方惟抱着童童,抬头看着他,一时语塞。 他却满脸笑意的望着她,问道:“去哪里了?倒让我们等了好半天,是不是童童?” 童童听话的朝方惟点了点头,说:“我都喝了两碗莲子汤了,妈妈还不回来,我要喝第三碗了。” 方惟听了忍不住笑,抬头叮嘱道:“不要给他多吃,莲子性凉,小孩子吃多了肚子痛。”说着抱着孩子坐到桌边去,说:“妈妈陪清芳阿姨去买东西了,不知道你要来呀。” “舅舅说,让我这几天住在妈妈这里,妈妈放假了是不是?”童童伸出滚圆的小手臂揽上她脖子。 方惟听了转头看向佟诚毅,眼中是询问的意思。见他伸手捞了张凳子坐在他们旁边,点了点头。 方惟有些奇怪的问童童:“家里外公好点了么?能起来了么?” 童童其实不大懂她问的意思,只顺着点头说:“嗯,好多了。” 佟诚毅在旁边解释说:“好一些了。这几天太热,让童童歇一歇,正好袁师傅也要告假几天。” 她听着沉默的点了点头。 因为佟诚毅叮嘱童童大了,不许再和妈妈一起睡,晚上时方惟和小艾一起重新整理了客房,童童便自己睡一间。小艾坚持要在窗下撘一张小床好照顾孩子,他们也便由着她了。 等安置好童童睡下,外头又下起了夜雨。方惟回房里关窗,佟诚毅跟在她身后。 她关好窗,回身他正好含笑把她围在窗台边上。 他们十几天没见,一整晚他没有找到和她单独说话的机会,现在他正忙着关心自己的一腔柔情,没有发现她今晚话特别少。 他凑过去看她,柔声问她:“我外面跑了一趟,你好么?” 她心里被重重撞了一下,她那天坐在院子看花时想,也许只要一双人的愿望本就是一厢情愿,他也并没说起过,也怨不得人。 她努力和缓着,点头说:“我很好,放了假倒多了很多空闲的时间。”她看他眼睛,最初觉得这双眼睛露着凶相的,后来渐渐看懂他眼中的许多意思,现在又觉得疑惑,也许是从一开始就并未看懂。 他人靠过来,一边低声问她:“我送来的书看了么?有了空闲正好可以不学无术起来。”带着一点笑意的,微微偏头吻在她唇上,最后几个字便含混在唇齿之间。 她第一次这样清醒的感受他的吻,他唇上一点没有剃尽的唇须,是柔软和坚硬的交相呼应,他那样温柔和专心,渐渐收紧了手臂抱她,如珍似宝,她心里一再验证着,终于推翻了怀疑的自己。 她两手从他腰身处圈过去,微微仰着下颚,少有的主动的回应他,叫他乱了气息,微皱了眉头克制自己,松开她一点,却含笑说:“这雨夜,客房也没了,那我只好……” 他没往下说,只看着她,她眼中神色复杂,心里想着的事他不知道,看过许多的志怪小说,那些飞蛾扑火般不可救药的女人,她是且哀且怒的看客,然而轮到她自己时,滋味竟是这样咽不进吐不出的进退两难。 他看她怔忡着没有说话,自己笑了,伸手替她把一缕头发顺到耳后,说:“我只好还是先回去。”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仓皇的逃走,他不能留下,他多想要留下。 方惟本是个凡事都很清楚的人,一桩桩一件件,像她的为人一样,竭尽所能的有始有终。然而和他的这件事,她有时站在她书房的窗口认真考虑着,一边等风来吹,等得闭上眼睛,却也没有答案。 清芳和飞鸣却等来了答案,两人的坚持终于有了结果,谢家答应他们搬出来单住,但也提了要求,一是要他们尽快结婚,二是要他们尽快生子,想来是谢家的老太太等着抱重孙子,实在心切,做了巨大的让步。于是清芳也点头答应了交换条件做出了相应的妥协。 于是他们就开始着手准备结婚的事宜了。 一场婚姻的开始同婚姻的过程一样,需要无数的让步和妥协。 方惟自己含糊着,每天在晨光里教童童写字,教他:“写字如做人,要有锋,要有藏。”一边演示给他看。 她不知道佟诚毅把孩子送来给她,其实是别有原因的。 这两天他要请姚家人来家里做客,之前总是推说父亲病中,如今订婚在即,总不能再拖了,这家里他知道小艾是一心向着方惟的,瞒不住她,只好借口让她照顾童童,一起带到方惟这儿来。 等亲家相见的一场大宴过后,众人都惊讶于大少爷的瞬息万变深不可测,也顺便找到了笑料同情和取笑那位险些成为大少奶奶的方小姐。 宛瑶在看到姚静雅端着果碟子,拣了片姜香梅子送到他大哥嘴边时,她惊讶的张开了嘴,歪过身子去和旁边的绍普耳语:“天啊,快看,她给大哥吃这个,大哥从不吃姜的。” 然而她眼睁睁看着他大哥不仅吃了还向姚静雅笑了笑,她又惊讶的把嘴合上了,向绍普道:“大哥这是怎么了?” 绍普打了个呵欠,一偏头说:“大哥猪油蒙了心!” 第 47 章 所以不爱你的人,是连喜好都懒得告诉你的。 绍普虽然懂这个道理,却想不通为什么大哥突然要娶姚家小姐,为了佟家生意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和帮会起家的姚氏联姻,更何况姚家贩卖鸦片,发的是国难财。 他这几日仍旧是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出门活动,像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可惜他又被大哥撞到一次。那天已经是凌晨两三点的样子,他特地走后门,却正好被刚从浦江饭店参加酒会回来的佟诚毅抓个正着。 他车子正好从后门口过,看见绍普就下车来,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沉声问他:“去哪儿了?” 家里下人来开门,见他们一前一后都寒着脸迈进去。 绍普对于现在的大哥,有颇多微词,但他们兄弟二人,有种男人间的壁垒。是你不让我问,我就不问,但我心里生气的执拗,虽然幼稚,却自有心意相通的手足情意在。 绍普跟着佟诚毅进书房,他站着,大哥坐着。 “半夜三更,去哪儿?” “和朋友喝酒去了。” “什么朋友?在哪里喝酒?” “你去哪里了?你不也半夜回来?” 佟诚毅放下手里的茶杯,“砰”的一声磕在台面上。然而绍普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他冷眼看着他,忽然露出个狡猾的笑容,向他问道:“你去参加姚家的酒会了吧,□□生意兴隆的庆功宴,抱着你那个姚大姐!” 绍普以为会激怒他大哥,然后他会说些什么,然而坐着人依旧坐着没动,依旧寒着脸,他双目下垂似乎盯着茶碗,看不出神色如何。 绍普突然横下心来,他上前一步,说:“我前两天去找过方惟。” 他终于抬起头来,眼中有厉色,开口问:“你和她说什么了?” 绍普心里有了得逞的快意,一笑说:“没说什么,不过,我问她,爱一个是什么感觉?你猜她怎么说?” 他仍厉目看着他。 绍普玩味的说:“她说,是在雾中散步,正好有个人等在尽头。她说的这个人,可是你么?大哥?” 他歪着头问他,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特别满意,一回身,走了。 所以天一亮,他就开车去了愚园路。他进门时,正看见她在一片清亮的晨光里浇花,因为小艾在,她卸了进厨房的差事,早起便在院子里浇水。见他走进来,也很高兴,向他宛然一笑。 她一笑,印进他心底里去,他一整晚的担忧,让她眼中的一丝笑意轻易的吹散了。 他站在她身后看她浇花,是一片不大起眼的紫色小花,他问她:“这是什么花?” “晚饭花。”她漫不经心。 “什么花?”他又问。 “晚饭花!”她又答。 他一脸不相信,质疑她说:“这一定是你杜撰的,方老师在胡说呢?是不是?哪有这种名字。” 天地良心,这个人是住在半空中,仰头向着天的吧,这是多么普遍的一种小花,夏天开得满弄堂的。 方惟被他问得哭笑不得,向他解释说:“这种花有个学名,叫紫茉莉,但是苏浙一带都习惯叫它晚饭花,因为它傍晚时分开得最盛。”末了瞥他一眼说:“你不是大半个上海人嚒?怎么会不知道!” 他本是认真听着,受教的样子,被她最后两句话一说,激起脾气来,口是心非的向她回敬道:“方老师真是博学!” “是你少见多怪!”方惟毫不留情的回敬他。 “你再说一遍!” 她马上笑着要躲开,被他一把扯住手臂,拉进屋里去。 他特地排开杂事,借着暑热在这里陪了她一整天。 傍晚时,他送她去沪南大学,小江邀他们参加学校的学友会,他车子停在路边,送她进去,正遇上卢家兄妹俩。 方惟不敢看信逸的表情,她知道她正拿眼神剜她,是恨她装聋作哑自欺欺人么?还是恨她当断不断优柔寡断呢! 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懂什么叫人在其中。 他是她冬日暖被窝里的一个梦,蒙蒙天亮,她自己知道,越拖越到了不得不醒的时候。 那天恰好是旧历的七月初七,清芳本来约了她来家里做巧果吃,一边说:“真是个伤感的日子,还好有个名目做东西吃,不然谁还记得住这个日子。” 然而下午时曹先生临时打电话来,请她陪他一起去一趟中南饭店,有几位外国友人约在那里见面,可能要吃了晚饭才能回来。 所以她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去,把清芳留在家里看孩子。 他们约在三楼上的一个小厅里,方惟提曹先生坐着翻译,他们聊了一些印刷业的前景和中日战争的情况,后来客人们起身去楼上房间换衣服,曹先生下楼去看晚饭菜色的安排。 方惟一人留在会客室里,突然安静下来,才听到外面的嬉笑声,她走到窗边去,把一扇彩绘的玻璃窗推开,能看到饭店后花园里有人在荡秋千。 姚静雅穿着鹅黄色英式长裙,本是坐在秋千上的,大约觉得不尽兴,她扬手叫:“绍原,你过来帮我一下。” 佟诚毅应声走过来,她向他说了什么,有风吹来,逆着方向,听不清。他背对着酒店的窗口,略迟疑了一下,微俯身一手把她抱起来,一手替她扶着秋千架,助她站在秋千板上,她兴奋的惊呼了一声,叫旁边长椅上坐着的另外几对男女都看过来。就有人起哄的喊着:“亲一下!亲一下!” 那秋千架为了安全,本就装的矮,姚静雅站在上面,恰比立在一旁佟诚毅高出一点点。能看到秋千架上的人很高兴,向他看着,他伸出手臂勾着她脖子,方惟的视线里他们重叠在一起。旁边的人群有人鼓起掌并且哄笑起来。 方惟忽然发觉自己手颤得厉害,带着戒指的那根手指滚烫的,与旁边的手指并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她觉得站不住,抬手扶在窗台上。背过身去,耳边仍是楼下人的哄笑声。 第 48 章 她后来不记得怎么从中南饭店出来的,曹先生送她到家门口,一路下着雨,她下车来,向曹先生道了别。 却站在门口没进去,夜雨下得如泼如注,从头到脚,沁进皮肉里去,冰凉入骨。 她裙角淌着水,发梢淌着水,失魂落魄的走进门里。小艾闻声出来吓了一跳,“小姐你这是怎么了?这淋了雨,作了病可怎么办?”手忙脚乱得替她擦头发,拿衣服。一边担忧着说:“还是请个大夫来吧,我去给大少爷打电话。” 方惟听她说着,打断她:“不用了。” “还是告诉大少爷一声,万一病了呢!”小艾坚持着要去打电话。 “我说,不用。”她忽然疾言厉色。 她从不这样说话,把小艾吓得呆在那里。她马上自知的和缓下来,几乎是央求她:“不用,不要告诉他。”她说着扶着扶手上楼去了。 第二天,她气色很差,倒没有真的生病,只是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呆呆坐在窗前。她不知道该从何想起,一边在心里嘲笑自己,合该弄得这样凄凄惨惨的人鬼不像,才对得起这份情深义重。 她是气极反笑的人。 门外响起汽车声,她心里一惊,怕是他来。然而并不是,来的人是信逸。 她正从书房门口出来,见她大长腿两三步跨上楼,一边拿了个信封递给她,一边说:“姚家让我去帮忙写请柬,我顺手拿了一份给你,好好看看,该相信了吧。” 说完,看了方惟一会儿,大约也觉得她气色青白,下楼走时交代小艾,“看着她,别让她出门。” 她当真一整天没出门,她坐在书桌前,看那一份通红的泥金请柬,滚烫的封面燃痛了她的手指。 她一遍遍的看着,“女儿姚静雅、女婿佟诚毅”,落款有姚广誉夫妇的私章,是姚家发出的他们订婚宴的请柬。 “女婿佟诚毅”,她指腹抚过这几个字…… 他第二天傍晚来,带了一筐无锡水蜜桃,交代给小艾。小艾接在手里,转身要去厨房,想了想,又停住了,回头来说:“大少爷,前天晚上下大雨,小姐淋得透湿的回来,这两天气色也不好。”她说着忧心忡忡。 佟诚毅正想要问什么,外面方惟回来了。虽然情路坎坷,然而死抱着不放也于事无补,她把这一地心碎归归拢,收在胸口里,实在痛时,拿出来吹一吹。杂志的事,照常忙绿着。信逸看见她来,总有些心有戚戚,但看到她不像是肝肠寸断的样子,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索性转过头来直接问她:“怎么淋了雨,伤风了么?”一边说着走过来双手扶在她肩头上看她。 她心里有了隔阂,他一抬手,她想起他在秋千架上抱着另一个人的样子。本想对他笑一笑,却终于没有笑出来,她努力遮掩着,说:“刚好忘了带伞,还好就在家门口,这天气淋了雨也没事的。” 她说着轻轻扭身去问小艾:“准备晚饭了么?”岔开了话题,她跟着往厨房走去,把他留在一抹残阳里。 因为方惟今天回来的早,所以晚饭也早,把八仙桌抬到院子合欢树下。她交代好小艾,和佟诚毅相对坐着。 她对他说:“今天真好,雨后初晴,天气也好,我们喝一点酒吧。” 她把桌上放着的一小坛女儿红挪到手边:“这是清芳送来的,是她出嫁的酒,我们不讲究那么多,就先喝了吧。”她伸手把坛口上封着的玫红盖纸揭了下来。 他看看她,背对着一轮渐沉的红日,脸上显出微微透明的光晕,笑着点了点头。 她起身为他添酒,换了身家常宽袖偏襟裙衫,牵袖俯身,显出少有的风情来,又隐隐有旷达悠远的谪仙味道。 他凝神看她,她低头给自己杯中也倒满。 她举杯敬他,他也跟着端起杯来,笑着。 她说:“我先敬你,喝酒的规矩我不大通,我随便说两句吧。” 他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好兴致,含笑点头说:“好。” 她抬头看了看远处,是一轮淡月悬在半空,那头夕阳还没有完全退尽。 她说:“这一杯明月,敬你长夜独行,不惧寂寥,早日天明。” 他听着,心中触动,她说得这样风雅,他抬手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正看到她也饮尽一杯 她再举杯,“这一杯清风,敬你攘攘人群,污泥不染,走过鱼龙。”她一字一句,手指有些微抖。 他看着她眼神不对,脸上笑意渐渐退去,但仍抬手喝下第二杯。 她亦举杯,他伸手过去拦了下来,说:“哎,我来。”并未等她点头就接了过去。 他替她喝了,却让她终于忍不住眼中蒙上了水雾,又低头复添酒,端在手里。 他忽然握住她手腕,眼神似箭,凝眉问她:“你想说什么?” 她眼眶里裹着一层眼泪,尽力笑着拂开他手,坚持道:“你让我说完。” “这一杯蝉鸣,敬你尘世喧嚣,繁花尽处,心倚舟摇。”她边想边说,特别和缓,其实是怕说快了有泪珠滚下来。 他紧紧盯着她那一汪泪水,抬手喝下第三杯,再问她:“你要说什么?”他此时心里已破了洞,深不见底的扩散下去。 她低头喝下自己这一杯,抬头缓了缓,那两滴眼泪终于消解在她眼眶里,染在眼角上。她盈盈看着他,是头次见面时的样子,又像不是了。她疑惑,他眼中有痛色。 不问一问,终究是笔糊涂账,她把那份报纸放上桌面,轻轻推向他:“这故事里写的,是你么?” 他几乎没有去看,他想过无数次,她问他时,他该怎么回答,他知道不该骗她,但又不得不骗她。 他看着她眼睛说:“码头上的一次意外,被小报曲解了。我怕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 她听着,竟微微点了点头,其实是知道他不会说的。 她看了看他身后那一片盛开的晚饭花,心里已缺了半边,缓缓说:“初七那天,我在中南饭店,替一个朋友做翻译,那儿有一扇彩绘玻璃窗,能看到后花园里荡秋千的人……” 他猛然间伸出手臂去抓住她左手,打断了她的话。暑热未尽,她手指冰凉。 她不知道,她拿这些话来问他,是拿把匕首戳在他心上,一字一刀,他不能喊痛。 他透不过气来,看着她渐渐逼近真相,像扼住他咽喉的手,渐收渐紧,要了他的命。 “方惟,生意场上,你来我往逢场作戏,都不能当真,”他嗓音沙哑,有了恳求的语气,“别当真。” 她看他,感受他用力握着她的微颤的手,她真怕他说,却又怕他不说。 她右手在裙兜里紧紧攥着那张泥金的通红请柬,她艰难的忍受胸口那一捧碎片隐隐发作,却仍看到他眼中难色,眉心结成的忧虑。 她没有看懂,说谎的人比被骗的人更痛苦。 然而她最终没有拿出来,右手攥得太紧,指甲嵌进掌心里。 第 49 章 有时候,一个人是能过的,一个人带着个孩子也是能过的;她站在书店后廊的风口上看那一群晚归的鸽子,偏偏托付了一颗真心,人就漏了,透了风,才立秋,就觉得心寒似水。 延声立在穿堂上,看她迎风猎猎,天下百病有方,唯有情伤难愈。他端了一碗莲心茶在手里,搁在她手边。 她垂目看了看,喃喃道:“已经够凉了,再喝这个,可该冻上了。” 他一笑,说:“冻上了好,等蛰过了冬,来年春暖复苏,没有不好的。” 她看看他,心想他说得没错,时光是一味好药。 她知道他来的习惯,开始有意避着他。渐行渐远,是最好的办法吧。 其实也是因为杂志的发行出了问题,上海的风声日趋紧迫,连番被查,维义又亲自南下去江西打通关节,他们少了一个人,比先时更忙起来。方惟有意多承担些,总是至晚才归。 佟诚毅一只脚踩进了姚家,一个人忙着两家的事,姚云峰自是眼界独到,翘起脚来乐得看驸马爷去奔忙,自己做个现成太子,愈加无心生意。 他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到愚园路看他心里要紧的人,不是出去了便是没回来。他知道她看到了,也知道了,但他情愿自欺,多留她一日叫他能多活一天。 她这天终于没出门,因为清芳出嫁在即,她傍晚才替她量了尺寸,选了一块海棠红的绫纱料子,说好要亲手做一套寝衣送给她的。 他从大世界赴了酒局过来,扑空了多次,忽然遇准了一回,忍不住高兴,他两三步跨上楼,见她在书房里低着头正裁尺寸。 灯影下,她弯腰俯身专心致志,周身染着孤清的光晕。 他走近前来,许是上楼太急,心跳有些快。看到她缓缓抬头,向他浅浅笑了笑,抬手让他坐,他总觉得不像真的。 他没有坐,走到她身边来,靠近了看她,寻着家常话说:“怎么又在裁衣裳了?做久了要头疼的。”说着伸手来扶她。 她余光里看着他走近,她起身错过他的手,转过长案向门外叫了一声:“小艾,倒杯茶来。” 他扶她的手悬在半空中。 她去接了小艾的茶来,端到小桌上,请他喝茶,他凄然的走过来,她回身坐回到长案前去了。 他端着茶盅的手,不自觉的有些抖。 他背着身,抬手喝了一口,问她:“我最近事情多了些,没有常来,我们倒生疏了。” 她停了半晌,声音清寒:“今天是七月半,并不适合访友的,早些回去吧。” 她说“访友”,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却不敢触及这个问题,回身来仍走近她,一手扶在长案边上,换了话题说:“这料子颜色很好,是给自己做的么?” 她专心拿划粉比着尺寸,摇头说:“是送给清芳的。” 他点头:“他们婚期将近,虽然仓促了一点,但终归是好事将成。”他努力拣些平常的话题来聊。 她却手里放缓,似乎考虑着什么,也突然茫然了一瞬,后来她说:“也有些人,好事多磨,然而最终也还是不能成的,对不对?”她抬头来看着他。 她是终于做好了准备,想听他亲口说的,她怕他找不到开口的契机,她替他铺个台阶吧。 然而他听了许久未动,最后他蹲下来,高度略比她低了些,一手扶在她椅子扶手上,向她说:“方惟,我有些事情没有实话实说,但是关于你我,我真心真意!”他微微抬头,几乎是在恳求着她:“你相信我!” 他说“真心真意”,她看着那双眼睛,忽然发现这世上真有人能说出这样真实的谎言。 道不同,各向西东。 道理她眼前也有一箩筐,拣一拣都能安在自己身上。从前她记得她三姐姐喜欢过一位秦家哥哥,是大伯母娘家的侄儿,后来为了什么事情没有成。三姐姐伏在二伯母怀里狠狠的哭,揉心揉肺的,二伯母便几日几夜的规劝她。 一段情伤该是这样伤怀才对的吧,然而她是没有娘的人,没人能抱着哭。她一边用剪子裁着一只衣袖,一边防着眼泪切不能滴下来,这种海棠红的料子最不经染的。 她是何时摘了那只戒指的,他失神看着,终究没有敢问。 又过了几天,便是飞鸣和清芳的婚宴。清芳从前总是憧憬,自己婚礼的时候要穿长长的白纱裙,扎玫瑰花球,请最好的朋友做傧相;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天,却全都打了折扣,在与谢家的多次商谈后,终于让步要办老式的婚礼,穿喜服盖盖头。 方惟劝她:“终究是里面的芯子重要,外头裹着什么,不值得放在心上,只当是场演出,毕竟要嫁的这个人才最要紧。” 那天一清早,方惟就到了顾家,她是作为新娘挚友,等婚车来时要陪她一起到男方家里去的。她一上午都在替顾妈妈和清芳忙碌着,新娘子是坐着不能动,专为供人参观的,顾大哥顾大嫂又忙着待客,能动的便只有她。 然而看别人结婚,其实是很快乐的。只享用那点烛影摇红的热气蒸腾,这里头的愁肠百结左右为难都留给穿喜服的人。站在边上是看戏的心情,再累点也不叫屈的。 然而佟诚毅此时却没有她这样的好兴致,他刚刚被他舅母差出去接了一回亲戚,车子靠在路边,同几家族亲在门口寒暄,回头正看到姚云峰的车子路过,眼见他停在了路边。 姚静雅从车上跑下来,眉开眼笑的招着手叫他:“绍原,你怎么在这儿?” 姚云峰叼着雪茄慢悠悠跟过来,向他点头道:“你忙什么呢?这是亲眷?” 他心下一沉,有些不祥的预感,向他们走近几步,姚静雅已经亲亲热热的挽上他手臂,他说:“我家表弟结婚,今天来参加婚宴的。”又转头问着姚静雅:“你们兄妹是去俞姨妈家么?” “哪里?这位大小姐押着我陪她去豫园,你说我哪有那份闲心荡马路。”姚云峰嘴里含混着,转头朝谢家大门里看看,又说:“老天有眼,让我半道上遇见救星。绍原,来,这位娇客交给你了,我后面约了生意要谈呢,今天让她跟着你吧,横竖再过十几天你们也订婚了,让她见见亲戚也无妨。”说着抬手拍拍佟诚毅肩头,掉头鬼赶似的往车上去了。 “哎,是则……”佟诚毅在后面叫他,他自是摆摆手,并未回头,径直上了车。 他知道姚云峰这时候当是赶着去会他外头养的一位姓唐的舞小姐,自然不方便带上亲妹妹的。 然而他这里……他焦灼的抬手看看手表,接新娘的婚车快到了,他遥遥看着路口一棵白杨树影儿,被姚静雅挽着的手臂像起了火,熊熊燃烧着能闻到焦朽的气味。 他不肯向方惟明说,是伤人自伤的孤注一掷,也是聪明人办的糊涂事。 他转头看着姚静雅,她正一手拢头发,问他说:“我这头发乱了么?不知道是婚宴,该穿那套银红的新衣服才是,配那双方口的鞋子,对不对?” 他没听她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路口,说:“静雅,今天飞鸣结婚,我多半是要前后帮忙待客的,撇下你一个人也无趣得很,不如……”他想说不如叫阿四先送她回家。 然而他话没说完,他舅母正从门里出来等婚车,看见他们,也很是惊讶,先头只是听说这大外甥新找了个做码头生意的姚家小姐做女朋友,只是没见过,看来就是手臂上挽的这一位了。 便走过来热络的招呼她:“哟,绍原啊,这位小姐是?” 佟诚毅看他舅母过来,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嘴上却一笑,介绍说:“舅母,这位是姚小姐。” 姚静雅马上羞涩的抱着佟诚毅手臂,向他舅母笑着道:“你好,谢太太。” “哎呦!这位就是姚小姐呀,真好,快,绍原带进去喝莲子茶去吧。”说着一手引着把他们往门里带去。 路口的白杨树迎风哗哗响起来,远远的接新娘的车子到了。 第 50 章 谢家大门口放起了一千响的长鞭炮,噼啪响着震耳欲聋。 谢太太已迎了出去,佟诚毅带着姚静雅往客堂里去,他脚步加快,迎头正碰上出来看热闹的绍普。 绍普吃了一惊,没想到他大哥会带着姚静雅同来,方惟马上就会陪着新娘子进来,这里面的故事他一下子没想明白。 他别有深意的挑了挑眉,向姚静雅招呼道:“哟!姚大姐也来了。”他是秉承着佟家睚眦必报的好传统,她头回见面时就赶着要做他的长辈,从此后他都供着她,往大姐上叫。 姚静雅却是个资质同姿色一样平庸无趣的人,她听了不高兴,一跺脚看向佟诚毅。 他只好沉声看他一眼道:“绍普。” 绍普仰头一笑,改口:“我叫错了,姚……家大姐姐!”说着一撇嘴,懒得再说笑,错过身去要走。 被佟诚毅一把拉住了,他说:“我前面还有事要忙,你陪静雅里面转一转。” 绍普心头一乐,挣开他大哥的手,说:“我前面看新娘子去呢,还是你陪着大姐姐好生转着吧。”抬脚便往前门去了,他才不替他遮掩呢,最好今儿就撕破了脸才妙。 佟诚毅看着他挤进人群里去,前门处有了哄闹的声音,想是新娘子下了车。 姚静雅向他嘟囔着:“这绍普啊,你也该管管他,看他这流里流气的做派。” 他站在风里,她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见。 敲锣打鼓的,人群簇拥着新人走进来,方惟与这满堂的客人都不熟,只绍普是个熟人,他挤过去走在她身侧,替她挡着那一片好风景。同时调侃说:“这老式婚礼有趣,我看还少个穿红着绿的大丫头。” 方惟被门口那一挂鞭炮震得有些脸红,一笑说:“我就是那个大丫头,你没瞧出来?” 一句话倒把绍普给逗笑了,他自摇着扇子随着人群慢慢向前,同时着意看着方惟神色。他知道他大哥就在厅堂里,他们走进去她必然能看见。 他看着她眼神忽然定在一处,嘴角笑意也沉了下去,心里叹息着,开口提醒她道:“当心!谢家这老宅子,门槛高,别绊着了。”他指了指跟前半人高的屋坎。 她被他提点着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眼前人头攒动却只看见了那两个人。她抬腿跨过门槛,心里却恍惚,回他说:“门槛高的好,槛高惊怯步,跨过只一人。” 他听着不是滋味,摇头说:“再高也没用,挡不住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说话间朝他大哥那边瞥了一眼。 那头姚静雅正凑在佟诚毅耳边说笑,她说:“你看,同绍普说话的那个女的是新娘子那边的么?长得还行,就是脸架子显小,这两年不时兴这种美人了。”说着缩脖子一笑:“别是绍普喜欢的吧?” 佟诚毅耳中隆隆,依旧没听见她说什么。 方惟本是来看婚礼演出的,忽然被拉上台演一出“新人笑旧人哭”的戏,她恪尽职守的陪着清芳,自己的戏份却不上道,隐在帷幕后面,心头切切颤着,脸上却终究陪着笑。 等行过了礼,新房里的众人退去,她起身往百合桌上替清芳倒杯茶来。 清芳盖着大红的盖头,规规矩矩坐在床沿上。看方惟递了茶盅给她,一边伸手接着,一边抬手去掀盖头,被方惟一把捉住手腕说:“顾妈妈叮嘱了,不让你自己揭盖头的,说不吉利。” 清芳一头喝水,一头扭着脖子说:“得了吧,你还信这些,你的洋文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说着掀了一角,朝方惟狡黠的看了看说:“外头怎么样?我盖着这东西,只看到了一百多双鞋,其他什么也没看见。” 方惟也看累了,她不能坐在清芳的婚床上,就矮身坐在踏板上,随口道:“人如海花如潮。” “真是无趣得很。”清芳感叹。 “这婚礼啊,本就是长辈们的人情盛宴,与你什么想干呢!你就且吃且乐,等演出结束了,过自己的日子才是。”方惟了了看着窗外两棵月桂树。 清芳点头一笑说:“方老师说的很是,我正是饿了,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方惟一边起身一边说:“刚才在家里的时候叫你吃,你吃不下,一到了这里怎么就喊饿了!”她看着一桌子的桂圆红枣花生莲子茶,知道清芳不爱吃这些,拣了两粒红枣给她。 清芳捧在手里,撇着嘴道:“不爱吃这个,想吃糕饼,红烧黄鱼、虾泥丸子、狮子头、鲥鱼汤、油炸春卷……”她哀哀念着,方惟扶额叹息。 “我外头瞧瞧去,给你找点吃的。你快别念叨了,叫人听见笑话新娘子贪嘴。”方惟说着开了门,往穿廊里行去。 她也是第一次来谢家,不知道后厨在什么方向,心里盘算着,看看菜色从哪里端出来,应当就是了。 走到回廊转角,正看到佟诚毅从前厅走来,她转身往后院去,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 “方惟。”他低沉的声音的叫她,带着一点颤音。 她被迫停住了脚步,有谢家的下人端着托盘经过,她深深吸了口气,她想反正他看不见,回头来浅笑着问他:“你知道厨房在哪里么?我要拿点吃的。”像两个人刚认识的人。 他凝神看着她,艰难的抬了抬手说:“来!” 他引着她往厨房去,是新辟出来的三间大房专为这次婚宴用的,管事的看到佟诚毅进来,赶过来向他道:“表少爷来了,是缺什么吗?” 佟诚毅神色暗淡说:“准备个食盒,拣几样好菜。” 里面很快备好了拿出来,方惟伸手接着时,佟诚毅先伸手拿在了手上,他低声对她说:“我来拿,送你过去。” 没什么好争的,方惟空着手跟在他身旁。 绕过回廊,他们同时看到了等在那儿的姚静雅,一身春纱旗袍被她塞满了,有风吹过也纹丝不动。 方惟向来是有眼色的人,她伸手从佟诚毅手里接过食盒来,清淡的笑笑说:“多谢,佟先生。”快走几步经过她,往新房去了。 她听到身后姚静雅的声音,“她不是绍普的朋友么?你也认识啊?你们干嘛去了?” 佟诚毅的声音,“我替她引了一段路。”他说。 他只是引了一段路,他说的很对,她一步步走过穿廊。 酒宴上,飞鸣端着酒杯来敬酒,看到佟诚毅带着姚静雅是一双人,也吃了一惊,呆了呆,本以为外头传的话是一派流言,没想到却是自己糊涂了。 佟诚毅含着苦笑,抬手一饮而尽,又伸手替了姚静雅这杯,只觉得还不够,恨不能不醉不归。 扰扰婚宴,酒席将尽,客人一拨拨的送出门,本家人走得迟些。方惟要走时,新郎官也进来了,清芳赶着对她说:“你等着大表哥吧,让他送你回去。” 方惟听着,坚持的笑了笑,说:“好。”她一整天都盖着红盖头,什么好戏也没看见。 倒是旁边的飞鸣听完,僵了僵。 他跟着送方惟出来时,迟疑着问她说:“要不,还是坐我们家的车吧?” 方惟感激的点了点头说:“好。” 她夜色里跟着谢家的车坐到愚园路口,车子上还有别家人,她自己下车走回去。 她今晚喝了两杯黄酒的,踩着月色边走边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手脚被抽走了力气似的,她一手扶在路边的梧桐树干上,实在撑不住,吐了,涕泪横流,夜风带着白日温度,把她吹得簌簌发抖。她手指嵌进树皮里,指甲渗出殷殷血迹。 无尽的狼狈掩在梧桐树下。 这世上的许多疼痛难当,都发生在不为人知的时候。 第 51 章 她一整夜都在一个梦里,长长的青砖弄堂,灰色的墙一眼望不到头,她想走一走前面兴许能有人家,于是便一直走,走了一整晚。 睡醒时像溺水获救的人,一头一脸的汗,透不过气来的喘息着…… 然而窗外的日光仍是照旧。 无妨,她劝自己。 扶着床架立在窗前,像一张黑白照片镀了金光。 她目光所及,并未看到马路对面,佟诚毅的车停了一整夜。 她写了几个字在信纸上,连同那只钻石戒指一起塞进一个信封里,交给小艾,她说:“大少爷来的话,交给他。” 她自己领着童童出门去了。 他看着她带着孩子去了照相馆。 她想以后再见孩子的机会可能很少了,她要多拍几张照片。 回来时小艾说:“大少爷来过了。” 她听了,脑子没转,抬脚要上楼去,走了两步又回头问她:“东西交给他了么?” 小艾摇摇头说:“给是给了,大少爷没收,他上去在房里坐了坐,我看到那个信封还放在你床头柜上。” “噢。”她缓缓上楼去了。 她想她终究还是不太懂他。 她是想听他亲口说的,说曲终人散也好另有新欢也好,给了机会搭着台阶请他的,他没说,却给了她个事实。也好,她想,事实胜于雄辩嘛,比说什么都好。 她忽然低头笑了,戒指不收回去,是不要了的意思吧。 没完没了的防空演习和灯火管制,方惟的学校被迫推迟了开学日期,延后了一星期。 延声打电话来,叫她去吃饭。 她去的早,他却并未准备什么,还邀她一起去小菜场买菜。他长衫俊逸迎风隽永,她意兴阑珊的跟着正好给他做个人间烟火的陪衬。 他指着菜摊问她:“草头要不要吃?” “好。”她点头说。 他又问:“有黄泥螺,你吃的来么?” 她凑过去看看,点头说:“会的,买吧。” 他一边伸手去拣,一边说:“那你来做,我不会做这个。” “不会还买……”方惟心里嘀咕着,嘴上却说:“我来做。” 她在他这里吃中饭,下午还要赶去南马路会信逸。 延声正盛饭递给她,顺口向她说:“努力加餐饭。”一边回头去端菜。 她伸手接着饭碗楞了楞,是说“思君令人老么?”她蒙蒙混沌着。 事实上,她最近瘦的很明显。她是狠狠摔了一跤,跌伤了筋骨的,纵是藏着掖着,要想好也得要百八十天吧。 延声便常常邀她来吃饭。 下午杂志小组开会时,曹先生谈到了印刷的困难,上海的高压政策,让杂志的发行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他们也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把编辑中心外迁。 几番商议后,还是决定再等一等维义的消息,曹先生说,若江西的情况稳定,那便可考虑南迁。 散会时,信逸陪着方惟一起出来,她伸长手臂搭在她肩上,偏着头问:“要是去南昌,你能走么?” 方惟沉默了一会儿,让信逸觉得她是放不下某个人,她自己觉得是放不下孩子。所以她说:“我要想一想,如果要走的话,学校了签了三年合同的,到时不知道会不会难办。” 信逸未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在路口与方惟分道而行。 她回到家时,发现佟诚毅的车停在门口,她在门口站着,许久才开门进去。 他坐在客室里,时候正是天光未尽将要点灯的光景,带着一点弥漫的昏沉,有隐约的蚊子嗡嗡的声音。 她看到桌子下面盘香的一点亮光,余烟袅袅。 他见她走进来,她看他倾了倾身,以为他要起身,然而并没有,他只说:“你回来了?”嗓音有些沙哑的,正好配合这一室昏昏。 她点头说:“嗯。”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他朝她脸上找寻着什么,说:“我来,接童童回去。” 她点点头说:“应该的,接回去吧,外公也该想他了。” 他便没再说什么,只这样看着她。她想了想,要起身,一边说:“衣服收拾了么?我去……” 他忙伸手拦着她:“小艾在收拾了,你陪我坐一会儿。” 她听了停在那儿一瞬,让开他的手,坐了回去。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却是一片沧海桑田。 他说:“我有错在先,我欠你的这许多……” “并没欠什么!”她打断他:“佟先生不必这样说。” 她不再叫他绍原,她想已经有另一个人叫他了,她这一腔真情也就别往上贴了吧。 他却是虚笼着手,在膝头上颤了颤。 她听着小艾在楼上收拾行李的脚步声,自己缓了缓,对他说:“我想,孩子回去之后,再等一年,跟着袁先生也有了长进,还是寻一所好学校,入学读书吧。家里请师傅总没有学校的环境好。” 他听着,明白她的意思,是怕他结婚之后,家里的环境更显复杂,不适合孩子成长。也是她不再信任他了。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横竖一气儿都说了吧,接着道:“小艾就还是照顾童童吧,让她只负责孩子的事情,别的事就不要派她了。”她说得太快,忽然觉得有些生硬,又补充:“可以么?” 他坐在一点残光里看她,说:“小艾留在这儿吧,她自己也……” “很不用,我这里也养不了多一个人。”她毫不留情的打断了他,直白的斩断了他后话。 她同他,成了彼此的另一个人。 他想起她让小艾交给他的那个信封,他知道她退戒指给他,里面那封信,他却始终不敢看。 她心里是恨他的吧,他想。 第 52 章 到如今,哪怕是恨他,他也觉得好,起码还同他有一点关系。 孩子和小艾都上了车,她送他出去,门廊灯发着黄光,他回头看她,微微蹙眉。 大约是怕他再说什么,她抬头斟酌了一会儿,向他道:“也许刻骨铭心还谈不上,佟先生,现在止步也很好,还能留一点洒脱在手上。”她半是劝人半是劝己,说完淡然笑了笑。 他看她笑,看得说不出话来,她说的不对,刻骨铭心谈得上。 学校开学那天天气难得的好,是有一点日光却又凉风习习的好节气,方惟抱着几册学校图书室里借出来的书,往学校大门去。 林荫道下的大门口围着一圈人,有学生也有老师还有一些路人,她是不爱凑热闹的,脚步未停匆匆走进大门里去。 她走到教员办公室,在楼梯拐角处碰到同样教法语的程老师,迎面撞到,他扶着黑框眼镜,一看见她就伸手拦着她。 方惟客气的向他问好,觉得有些日子不见,这程老师倒是变得热情了。 哪知他径直要把她引下楼去,方惟身不由己的退了两步,扶着墙问他:“这是怎么了?”瞧着他愁眉的表情,自己联想:“金校长发火了?不宜进去?” 程老师是个老派读书人,为人斯文极了,每常扶着眼镜腿的手指都要翘起一根。方惟没来时,他一个人教法语,方惟来了,他们两人倒能用法语交流,自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他此时表情焦灼,一摇头,叹气道:“你还是先下去看看吧,看完了再忙别的事。” 方惟闻言朝楼下张了张,“看什么?” 老程急得跺脚,朝对面棠梨树下的布告栏指了指,说:“去那儿,快去看吧。”说着痛心疾首的夺了她手里的书,推她下去。 方惟疑惑着走过去,布告栏里贴着连续的几页对开大幅稿纸,像是油印的,几个大字:“私德不修,枉为师表。” 下面洋洋洒洒写了好几段,她没来得及细看,被下面的照片吸引了,底下附着几张图片,一张是她愚园路住的房子;一张是她和佟诚毅站在家门口说话,男人是背影,她是正面;最后是一张房契,房子的地址是愚园路1018号,房主人只留了个姓氏,其他隐去了,这人姓佟。 她站在人群外边,有种被雷劈在眉角上的感觉。这公告上说她长期与人姘居,占用男人私产,破坏他人婚姻,败尽妇德,不堪为人师表。文中一字一行的列举了她的条条罪状,有理有据如泣如诉。 她只觉得眩晕,一下子没想明白这里面的意思。许是躲是非躲惯了,她甚至呆在那儿,没想起来这一派胡言,该上前去撕了才是。 当她被叫到校长办公室时,仍旧没有反应过来。金校长翘着脚坐在一张牛皮沙发上,抽着烟斗,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坐。 她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脑子不大灵光,没觉得像是审问。 金校长一贯暧昧的表情,他吐了烟圈出来,说:“方老师,今天叫你来,恐怕你也知道是为着什么事了吧?” 她抬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他一笑说:“本来呢,当初看你学识尚可,又有吴老先生的荐书,想着可以勉强一试。即便你带着孩子来上课,也并没说过你什么。原以为你能兢兢业业,起码不辜负吴老这一番赞誉吧。”他摇着头,不紧不慢的说着,脸上仍旧浮着一点莫名的笑意,接着道:“不想出了这样的事。你看,你有什么要说的?” 她看着他烟斗上的一点火光,思索一会儿,回他说:“我若说,这公告上写的全然不是事实。校长,您信么?” “那么,这些都是诬蔑罗?”他放下翘着的右腿,挪了挪位置,说:“先时我倒是想起来,确是有一位姓佟的先生,曾为你请过几天假,不知,是否就是这一位呀?”他抖了抖手里那份油纸,笑说。 方惟人怔怔的,心里却有些明白过来,他说的是童童出痘疹那几天,佟诚毅曾替她请假的事。她看了看金校长泛着油光的一张笑脸,忽然觉得她也不用再申辩什么了。 见她不回答,他复又低头看了看那张公告,说:“如今这事都贴到大门口去了,广而告之,也给学校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我想这些也不用我多说了吧。况且旧年里,还有人向我反映,你在外私自接课结交高官的事,这些都是学校明文规定禁止的事情,怎么到了方老师这里,竟都是一纸空文了!这件事也是攀蔑么?” 他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烟灰,态度越发明显,这时想来是在等着方惟说话。 方惟沉默着,已知不必争辩。终于如他所愿,她开口道:“金校长,我一会儿会把辞呈交给祁主任,还好并未开课,不会影响到学生。这两年多蒙您关照,不想最后还给您添了麻烦。” 金校长听了似乎很满意,点头道:“这个事情,校董也都知道了,影响之坏啊……所以只能算是除名,这许多的费用就不能结算了。” 方惟沉默着点了点头,起身离开了。 她在众人的目光里走出启秀中学的大门,她站在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突然不知道该去哪儿?晃晃的日光,她心里空出一片旷野,呼呼的透着风。 咖啡馆的后院里,她坐了一个下午,盯着后弄堂的一条小路,有阿妈出来找孩子,一路打骂着拽回家去;有两三个女学生婷婷袅袅的走出来买冰激凌;也有骑着脚踏车“琅琅琅”的声音,飞驰而过的穿黑拷绸衫的光头男人,身份成谜。 信逸推开铁栏杆门,进来时,她目光空洞,没往心里去。 她直走到她眼前来,晃了晃手指,叫她:“方惟,你怎么在这儿?” 她一下子被人叫醒,定神看见是信逸,也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看她丢了魂似的,又朝她脸上看,捞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说:“我跟许老板道个别,一会儿还想着去找你呢,你竟正好在这儿,倒省得我跑一趟。” “道别?你要去哪儿?” “我叔父今天去香港了。我已经做好准备,打算去找维义,帮忙去,给你们打个前战。”她说着,自己给自己倒了杯凉水,端在手里,咕噜咕噜灌起来。又说:“你呢,闲来无事,在这坐着啊?” 她摇摇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说:“我同你一道去吧,你什么时候动身?” 信逸听了吃惊的看着她,问道:“你不教书了?能立刻走么?” 她凄惶的摇了摇头说:“不教书了。” “为什么?你辞掉了?” 她听了没回答,看着信逸。 她想了想,伸手拿了张报纸样的东西出来递给她。 信逸扫了两眼,“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册那!”她骂道:“这是始乱终弃还要赶尽杀绝啊!我替你骂他去,讨个公道回来!”说着要起身。 “我想,这应该不是他做的。”方惟说,此时像在说别人的事。伸手又拉她坐下。 “你还没醒呢!”信逸义愤填膺,恨铁不成钢,手里的凉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呼哧呼哧的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似乎想明白什么,又问:“你是说,这是姚家人做的?” 方惟有气无力的摇摇头,说:“算了,也不重要。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信逸才想起正事来,有些为难:“我是抬脚就能走的,原打算明天一早就走,你能来得及么?”方惟知道她是怕她叔父回过味来,着人看着她,就走不了了,所以特别急。 她点点头,义无反顾,说:“好,那就明天一早走吧。” “你没什么要料理的?明天一早能走么?” “我也只一个人而已。” 第 53 章 清芳知道方惟的事,已经是两天后了,她是回学校来销假,问起来,程老师拿了那张从布告栏里撕下来的公告给她看,她一个没站稳,跌在椅子里。 待醒过神来,她飞奔着往方惟家跑去,正午的马路上,能看到一位穿着鲜艳的丁香色湖绸旗袍的姑娘,跑得后襟飞起。她冲到她家大门口,用力拍着大门“方惟,方惟,开门啊。”徒劳的叫着。 终于叫累了,她捏着那张纸,执着的站在门口,她觉得她是掉进别人的陷阱里去了,做了帮凶,害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悔得恨不能一头撞死,一边想着,一边生出无穷的怒火。 她发起恨来。 一辆汽车开到佟家大门口,清芳从车上冲下来,头也不回的往佟诚毅的书房里跑去,身后跟着追出来的飞鸣。 她径直闯进佟诚毅书房里,佟诚毅正和二奶奶并几个管事的,商议订婚宴席的事情,突然,谢家少奶奶冲进来,他们都吃了一惊,愕然看着她。 清芳走得太急,出了汗,额发贴在头上,她愤然抬手抹了一把。毅然走到佟诚毅面前去,一开口,声音也气哑了:“你到底和方惟有什么仇怨?你为什么要这样害她?” 佟诚毅倒是镇定的,他看了看情绪写在脸上的清芳,一贯周全的声音说:“表弟妹来了,先坐。我这里还有事”又转头吩咐:“阿四,倒茶。” 清芳眼圈也红了,她虽弄堂里长大,却从小跟着哥哥读书,没有学会弄堂里左右吵架的那一套好本事,现在正恨着,这世上最恶毒的词她知道的太少。 她不肯坐,站在佟诚毅书桌前,发着狠道:“你果然是贵人事忙,害了人还能在这云淡风轻的坐着。” 佟二奶奶揣着看好戏的心,剜了清芳一眼,低声嘀咕:“这表少奶奶可是发了昏了。” 清芳也毫不示弱的回看她一眼,二奶奶向后倾了倾。她对着佟诚毅,又说:“方惟到底对你们佟家是有情有义的,救过你们家的孩子不是么?何以你要这样对她,始乱终弃朝秦暮楚也就罢了,还要害她身败名裂。杀人不过刀一把,你这是非要逼死她么?” 她一声声质问着他,“以怨报德,佟诚毅,你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佟诚毅听她句句是怒火,越说越狠烈,并不怎么动容,误解和骂名他背负了一箩筐,再多些也无妨。 他微微起身,欲抬手引她去偏厅。 清芳正是气急攻心的时候,一扬手甩开了,飞鸣正走进来,急着跑过来挡在清芳跟前,向佟诚毅劝道:“大表哥、大表哥,慢慢说慢慢说啊。” 这里算是吵起来了,二奶奶虽舍不得这一出好戏,但还是缓缓起身和旁的几个人知趣的告辞出去了。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当初不是你几番找我,请我帮忙,我怎会去骗自己的朋友,我怎么会去做你们的帮凶。你们回过头来就反咬一口,姘居!谁姘居了!这样的话你们怎么说得出口……”清芳只顾控诉着,佟诚毅向后让了让,却也听出了不对的话。 “什么姘居?”他脸色也沉下来。 “哼!”清芳听他问着,不禁冷笑:“你是做戏做惯了,台上台下都扮着,不累得慌么?”飞鸣在旁听着她说的话,心怦怦直跳。 清芳却毫不停顿的继续着:“如今还装什么?都贴到大门口去了,还要藏着么?这房子的事,方惟从头到尾一个字也不知道,不是你们自己,这样恶毒的话,谁又说得出?还装不知情么?” 佟诚毅起了疑心的,他不自觉的上前了一步:“什么话?方惟怎么了?” 见他还在端着,清芳火气燃到眉心上来,她扯出那张告示,直摔到佟诚毅脸上去,“什么话?这些话,这是诽谤是诬蔑是陷害,你们都该下狱。”她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佟诚毅已经顾不上计较她说了什么,他快速的扫过那告示上的文字和图片,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是他大意了疏于防范,害了方惟,他以为姚静雅不过是个单纯的富家千金,会的不过是撒撒娇发发嗲而已,然而她不是傻的,女人堆里争斗的一套,她也样样都会。 他此时无暇思量谁是谁非,赶着问清芳:“方惟呢?人在哪儿?” 清芳彻底服了佟诚毅这套演技,摇着头感叹说:“方惟?你还想得起问她?她被你们这背后一刀,捅得背过气去了!” “她在哪儿?”他失去了耐心,吼起来。 他突然高声,把清芳镇住了一瞬,她旋即笑了,看了看他,说:“她在哪儿,我都不会告诉你的,你永远也别想找到她。”说完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忽然觉得自己也不会找到她了,她这两天本来还想着在方惟家附近找房子与她做邻居呢,想到这儿,不觉要渗出泪来。 “阿四,备车。”佟诚毅低声吩咐着,人似乎还在另一片天地里,没回过神儿来,踉跄的奔出门去。 他径直冲上楼,书房、睡房、客房,一间间开过去,是人去楼空,也是物是人非。他来不及感伤,在她书房里困兽般转了一圈,回身又冲下楼,扬声叫阿四:“开车,去利德书店。” 延声正接待两个来买书的青年,笑吟吟的,见佟诚毅急匆匆跨进来,他娴雅的抬手示意他往后堂去等。 他忙完了生意,给茶壶里添了滚水,步履从容端进后堂去。 佟诚毅正站在地心等他等得焦灼,一见他进来,箭步上前:“方惟来过么?她来找过你么?” 延声淡然笑笑,低头给两人茶盅里倒水,杯口腾起氤氲茶烟,他在这雾气缭绕里缓缓点了点头。 “她去哪儿了?”他是着急了的,眼睛里充了血。 “她没说。”他抬头来看着他。 “不可能!”佟诚毅逼近前来,情知他在搪塞他。 他只看着他,从手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件东西递给他,说:“她只说,若你来的话,请你把这个带给童童;若你不来,就算了。” 他低头接过来看,是一个香桃木的相框,里面有一张她和童童的照片,是前两天新拍的。她留了照片给孩子做念想,她是预备再也不回来了,他突然绝望的想。 “她去哪儿了?”他低头看着照片,再问他。 “她没说。”他还是那句话。 “不可能!”他虽低声却是怒吼:“她把你当亲人看待,一定会告诉你的。” 延声缓缓端起茶盅喝了一口,点头道:“你说的没错,她视我作兄长,我便更不能告诉你。你抓着她不放,只会害了她。” 他怒目与他对峙着,然而他心里知道延声为人意志坚定,终究是不会说的, 他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第 54 章 方惟和信逸南下经浙江全省前往江西,火车走走停停,到南昌时已经是五天后了,彼时江西的邻省湖南正打第二次长沙会战,战事激烈,流民蜂拥而至,月台上满是无家可归的人。 维义在人群里声嘶力竭的叫着信逸的名字,倒是信逸眼尖,先看到的他,扯着方惟挤过去,在维义身后伸手打他后脑勺,喊道:“鬼哭狼嚎个什么劲儿!” 维义回头来看到他们,露出久别重逢后的亲热笑容。 维义早先在文庙附近租下一所旧宅,楼下是间茶叶铺子,二楼三间房作为住所和办公室,方惟便和信逸同一间房。 《八方》因为刊载大量包括苏德战争在内的国际战事,在上海被严厉封锁,不得不由半月刊变成月刊。后又因为主要编纂人员的分散,又停刊了一个月。身在南昌的几个人组建新成员接续编辑工作,任务异常艰巨。 维义兄妹承担了大量对外接洽和印刷业务,方惟也与几个新同事忙着收集和考证各方信息,通宵达旦披星戴月,几乎忘了今夕是何夕。 其实她并没有存心要怪清芳的意思,她那天坐在咖啡馆的后院里,也大概想明白了这件事。她走时仓促,只来得及收拾些要紧的东西,寄存在延声那里,没来得及给清芳留话。 她到南昌的第二天,写了信寄给清芳,大概说了自己的情况,请她宽心,同时在末尾还托她照看童童,她还威胁她说:“你现在可是童童的表舅妈了,是一家子真亲眷,不操着他的心,若哪天我回去定饶不了你!” 然而烽火连天月,这封信直寄了半个月才到了清芳手里。 那时清芳已经和飞鸣搬出来单住,她执拗的仍旧把房子买在愚园路上。方惟是把信寄到学校的,清芳拿到手时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她得了她平安的消息,心里通畅的,站在楼下小花园里打转。 她反复看那个信封,她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清芳跺脚恨道,真是坏!不让人回信。然而脸上却笑了。 清芳果然言出必行,她说无论方惟在哪儿,都不会告诉佟诚毅。她真的没说,她把信压在办公室抽屉最下面,连飞鸣都没有告诉。 自那以后,她每个礼拜天都去看童童,有时也把他接到自己家来。 偶尔会遇到佟诚毅,她现在对他简直是仇恨的,擦肩而过也作看不见他。至于他因为方惟的离开,受了重创般失魂落魄的种种,她把他看成惺惺作态,也看作罪有应得,嗤之以鼻的。 当他和姚静雅的订婚喜帖洋洋发出去时,被大红的烫金请柬掩着,没人知道,他每晚半夜独自开车到愚园路来,他有几个晚上坐在方惟的书桌前,看一道月光透过窗上蒙的绡纱射在他面前,渐渐拉长不见,也不知过多久,又换回一道日光来。 房里洒满晨光时,他面前是那封方惟留下的信封,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动手打开,眼神却还迟滞,那只钻石戒指先跌出来,他无动于衷,似乎眼神也有些混沌,又试了几次,才找准信封口,抽出里面的信纸。 她只写了几个字:“云瑶一江渡,山水两茫茫。” 他鼻腔里泛尽酸楚,痛苦的低下头不能再看第二眼。 后来钟秘书来回他,所有的车站和码头出沪的记录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方惟的去向,他渐渐歇了执着找她的心。他不知道她那天是坐信逸的车先到苏州,后辗转从丽水出发,前往南昌的。信逸当然是为了让她叔父找不到她,却正好让他也找不到她。 又有几个晚上,他找到了思念她的好办法,他搬把椅子,坐在她卧室的衣柜前,他开着柜门,看里面挂着的她没带走的衣服,有几件湖色的长旗袍,象牙色的长裙,杏色的大衣,柜子下面压着两床冬日里用的红绫棉被,他俯身过去,摸那丝绸被面,指面微凉,是那时他们一同盖过的,她不知道,他还没告诉她…… 他在一片黑暗里,挨着这些坐着,昏沉的靠着椅背,仿佛能闻到她身上的气息。 许多个夜晚,他实在挨不过,也想借酒消愁,然而白天还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他,老天终是薄待他的,连醉酒卖惨的机会也不曾给他。 在他订婚的前一天晚上,他枯坐在她书桌前,鬼使神差拉开了抽屉,看到了她留在里面的东西,一张他码头救人的报纸,一份仁济医院就医的影印本,一封揉皱了的彤红请柬。 他把那张就医单的影印本拿在手里,能看到右下角的一行小字,写着“卢氏律师楼”,是了,是卢家的人,她有个穿男装的女朋友,姓卢。 他听着楼下院子里传来的几声虫鸣,体会着剜心般的疼痛划过神经。她也许一开始就知道了,她没说是想要等他说么,是那天敬他三杯酒的时候么,她说“攘攘人群,污泥不染,走过鱼龙”。 她是觉得,他终究没有走过吧。 他伏在那拉开的抽屉上,许久没有抬起头来。 第二天是八月十六,也是他订婚宴的日子,佟姚两家在浦江宾馆大排宴宴,筵请四方。他挽着未婚妻游走在至亲高朋之间,脸上带着醉酒后不能自控的微笑,像是特别高兴的样子。他心里想着,只这一晚吧,他要好好醉一回。 绍普把他大哥背回家,阿四和常实从旁协助着把他安置在床上,绍普不大干体力活,险些被他大哥带翻在床上。他一手撑在他大哥的枕头上,一按下去,闻到一股隐约的玫瑰香味,他复又看看已经神志不清的大哥,不禁摇头叹了口气。 对于他大哥和方惟之间的事,他似乎勘破了一点,但又似乎有一点堪不破。 有一天宛瑶神秘兮兮的倚在雕花隔断上同他说,“大哥来了,把我的半瓶子玫瑰水要走了。” 他没当回事,不咸不淡道:“玫瑰水?大哥要这东西干什么?” “是旧年方姐姐自己做了送我的。”宛瑶目光炯炯的看着他说:“我才刚悄悄使小南去问常青,说大哥把那玫瑰水都倒在枕头上了。” 绍普听了,脑子里呼呼转着,问她:“你想说什么?” “你说,大哥是不是心里还是喜欢方姐姐的,不然他抢我的玫瑰水干什么?方姐姐不辞而别,他还是想念她的吧!”宛瑶眨着眼睛问他。 他思索着,而后朝宛瑶摆摆手说:“没有的事儿,你小孩子家家的,瞎猜什么?许是大哥总睡不好,拿它催个眠。” 他说着卷着两本书出去了。然而心里却觉得有一点明白他大哥为什么自方惟走后总是一人站在落地窗前,一站站很久,他是在看从前方惟住的那个屋子。 既然睹物思人到这种程度,当初又为什么要放手呢,他实在想不通。 同样是中秋节,方惟他们第一次在江西过节。维义请了几个相熟的年轻人,济济一堂凑成一堆,那时胡先生才发表了关于女性的三条建议,大家正热烈的讨论着女性解放和女性独立的话题。 信逸极难得的同着方惟一起准备晚饭。 这时候维义他们正高声争论着,有人说:“女性是该解放的,走出去自然是好的,然而也该折中些,放荡不羁总是不对的,是矫枉过正。”马上有人反驳他:“如何算矫枉过正,说着走出门,难道只走到家门口去才算折中?胡先生说的没错,男人是女人最大的绑缚,既要叫女人守节,转过头自己又去逛妓院,终是自相矛盾的利己主义。” 争辩不休时,晚饭准备好了,信逸便过来叫他们,维义便叫喊着:“方老师,你们的意见呢,你们是真正的女性,你们怎么想?” 方惟正一只只盘子调整着位置,她并未多想,潦草说着:“要尊重!男人如何尊重男人的,就如何尊重女人,这就够了。” “我同意方老师说的。”信逸解着围裙,一边朝方惟点着头。她今天特别的围着方惟,因为她早上回房换鞋时无意瞥到方惟书桌上的笔记本,上面反反复复写着一行字: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她想她是难过的吧,她知道姚静雅订婚的日子正是明天。 有人鼓掌夸方惟说得好,她自己恍若未闻的转进厨房去看炉子上的汤。 餐桌上围坐着许多人,人声鼎沸,她想她不孤独。 第 55 章 新一期的杂志正式出版时,方惟放下手里的事,坐在二楼窗边,写了一封长信,寄给延声。 她既是写给他的,也像是写给自己。其实是知道延声一向有个不写回信的怪癖,所以更像是自说自话,不求回应的。 她在信里记录了从上海来到南昌的点滴种种。她听到的枪炮声,看到的战火;临省长沙之战的最新战势,时而战胜时而战退;每日晨起推窗见到的芸芸烟火,有昏昧腐朽也有昂昂新机;客室里的高谈阔论夕阳下的把酒相送。国难当头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是江心里的孤舟。 最后,她在信的末尾写道:战火之下,遍是生死;俯仰之间,倏忽明灭;然而星火微芒,当在路上。 延声收到来信时,放在书阁里,等到入了夜,他独坐在灯下,展信阅读。 她说“星火微芒在路上”,他读着她最后一句话,想起她那晚匆匆来辞行,要走时她强颜欢笑说:“江湖路远,我去闯天下了,师兄,你好祝我功成名就衣锦还乡。” 他此时看着她这一封长信,他向来谨慎,不能给她回信。然而他提笔在她的信纸上续了一句话: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佟诚毅来时正好是他收到方惟来信的第二天。他带着两瓶酒来,同他在爱文公寓的落地窗前喝酒,庆祝第一次的药品运输成功,已顺利通过封锁线运往后方。 虽说是庆祝,两人的兴致都不高,延声绘制了整条路线的行程图,每个关卡的关键人员,佟诚毅一一做着注释。 喝到后来,便沉默了。 佟诚毅一手放在面前的小桌上,眼神仍望着手里的酒杯,他忽然开口:“她好么?” 延声收整着图纸,并未抬头,窸窸窣窣的纸张声过后,他说:“你不问我她在那儿,我就告诉你。” 佟诚毅笑了一下,回说:“我不问。” 他点头:“她很好。” “她有信来?”他马上又问。 延声听了,不禁摇头笑,这佟诚毅果然是铺垫好的,他叹了口气看着他说:“有,但不能给你看。” 他便又沉默了。 延声缓缓给自己杯中添了酒,他说:“其实你不用担心她,她一向是极有生命活力的人。”他自斟自饮的喝下一杯,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他给你做过衣服么?” 佟诚毅看向延声,摇了摇头,说:“没有。” “她先时是不会的,后来因为常常要给孩子添衣服,就去跟镇上一位大嫂学裁剪,只看了一次就做成了。她是做了笔记,画了图,记了步骤的,详细极了。回来扯了块料子动手来试,竟做的也不比师傅差。”延声想起方惟的旧事来,缓缓讲着:“她触类旁通,等做过了孩子的衣服,又试着做大人的,是无师自通的,学一样像一样。我有一件短衫,当时是她拿来练手的,也做的很好。” 然而佟诚毅听了,比先时更加沉默。 这一日,等他回到佟家的时候,家里正乱作一团,二奶奶由宛瑶搀着哭哭啼啼的等在大门口,一看见他就扑上前来。 “绍原啊,你可算回来了,绍普不见了,他不见了。”二奶奶拖着哭腔天塌了一般。 “什么不见了?绍普去哪儿了?”佟诚毅一头走一头问着,见二奶奶泣不成声,看向宛瑶:“宛瑶,你说,是什么事?” 宛瑶捏着一封信,回道:“二哥留了一封信,说要去内地,已经动身走了。” “什么?”佟诚毅皱起了眉,接过那封信来看。绍普在信中聊聊写了几句,说他是与朋友一起同行,说他不愿盘桓在一片粉饰的太平里,情愿到离炮火最近的地方去,哪怕听一听反击的枪炮声也好,家中诸事交托给大哥,请他成全。 “混账东西!”佟诚毅把信纸拍在桌面上,开口骂道。然而他心里却忽然有一丝羡慕绍普,快意恩仇便是争这一口气,但他自己却是只能站在那背后的人。 二奶奶还在哭诉,“绍原啊,去找找,把绍普找回来吧,你外面交路光人头熟,一定能找到的。到处在打仗啊,兵荒马乱,千万把他找回来啊。” 他只得点头答应着,吩咐人把二奶奶扶回去。 等他再去见延声时向他提了这件事,请延声帮忙查一查绍普的下落,看看他是投奔了哪一方面。 方惟寄第二封信来时,延声正在为筹备第三批药品奔忙,而佟诚毅那几天正被另一件麻烦事牵着不能脱手。 姚云峰是向来爱在外头玩花样的人,但因为碍于他自己的岳父是稽查厅的要员,他玩得再大些,也是不敢让家里夫人知道的,遑论搞出私生子这样的事情。然而他河边走得太多,终究沾了鞋。 那个同他相好的舞女最近怀孕了,吵嚷着要把孩子生下来,要跟他进门,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他姚大少是拿钱买快活的人,如今买出一大堆麻烦,真是不上算的很! 然而这位唐小姐也不是吃素的,端等孩子有四个多月坐稳了胎显了身形才挺着肚子出来说话,便是出门走一圈也要在脑门上盖上姚云峰的章。 姚大少如今一见了她,头就两个大,着急忙慌来找妹夫来帮忙,先是说的好好的,“绍原,这件事棘手,怎么悄无声息的解决了才好,千万别闹出事来,我家里的要是知道了一准儿要吵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老爷子非崩了我不可。” 佟诚毅在旁自顾吃菜,吃过一轮,回过头来问他:“你倒是自己想好了么?那孩子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嗨!”姚云峰拍着大腿直发愁,道:“绍原啊,你是自家人,我不怕跟你说,我今年35了,家里两个丫头片子,并没有儿子啊,要是这小贱人能生个儿子出来,我干嘛不要呢!” “那就难办了,倘若生了儿子,人家以子相挟,你拿什么说话?要过明路么?” “自然是不能过明路啊,所以才找你想办法嘛,怎么能让这个小贱人安安分分把孩子生下来,又不生事。” “又要人生孩子,又要人不言声。” 姚云峰听着似乎有戏的样子,忙不迭的凑过来替他杯中添酒。 佟诚毅放下筷子考虑着,姚云峰巴巴望着他。 “你知道为什么女人一定要跟男人要一个名分么?”佟诚毅转头来问他。 “要挣个地位嘛。”姚云峰一扬头说。 佟诚毅摇了摇头,告诉他说:“要的是保障,从眼前到今后的保障。有了名分,这众目睽睽就是她最大的保障,比什么诺言都有用。” “什么意思啊?”姚云峰不善动脑,最怕拐弯儿。 “给她足够的钱、股票、铺子、房子,给的够多,名分也不那么要紧了。”佟诚毅替他扫盲。 姚云峰听了,兀自思索着,起身来在椅子后面踱了两步,又转回来搓着两手犯难道:“我也给了钱了,这小贱人还不够么?” 想想又凑过来向佟诚毅道:“依你看,要给多少才够?” 这话说的,佟诚毅笑了,纠正她说:“怎么依我看呢?要依唐小姐看。” “哎!咱们都是生意人,哪有由着对家开价的道理,那还得了。况且你也知道,我这手上能动的财产不多,都在老爷子手里攥着呢。”他愁眉苦脸起来,说罢,忽然眼珠子转过来,换了另一副脸孔道:“妹夫,要不,你帮我这一回吧,替我出面和息和息。” 佟诚毅停了筷子,只听着没动。 “绍原,咱们一家人啊,我有了儿子,你就是姑父,对不对?你帮我先垫一垫,将来老爷子手里的也总是咱们的嘛,不分你我,呵呵。”他抖着眼皮。 所以佟诚毅这些日子便在帮忙兜转这件事。 第 56 章 沪光大戏院里此时正在上演张燕燕和刘琼主演的《蝴蝶夫人》,看戏的人多,一张张仰着的脸孔像一帧面目模糊的大合影,认不出想不起。 佟诚毅是带着丽岚一起来的,他们坐在二楼的包间里,墨绿的丝绒沙发反着一点光。丽岚穿一件云纱无袖旗袍,抱着膀子正抽烟,白晃晃的大腿叫旁边平头的服务生挪不开眼。 佟诚毅起身塞了两张钞票在小年轻手里,他知趣的退了出去。 丽岚微仰着下颚看戏,显出修长的美颈来,抽着烟没动。 “事情到这儿差不多了,可以走下一步,你跟她说一声。”佟诚毅也坐下来,默默点了一支烟。 “圆枝肚子里那个,留是不留?”丽岚俯身在水晶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火,不动声色。 “留着吧,剩下的事也都预备好了,让她不用操心。”佟诚毅深深吸了一口,香烟的一点光亮了亮。 这两天南昌下了一场很大的雨,赣江上涨了水,信逸上楼来找方惟时,方惟正坐在窗前写小楷,她愁心难解时便写字消磨。 信逸跑上来站在她身后,看她写完的一张,是一首小诗:清秋有馀思,日暮尚溪亭。高树月初白,微风酒半醒。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 她看着她凝神不觉,干咳了一声。 方惟回头来,搁了笔。 “咱们赏雨去,到江边。”信逸今天穿着维义的一件长衫,英姿飒飒雌雄莫辨。 “赏雨?这时候?”方惟不禁向窗外汤汤雨帘里望了一眼。 “对啊,正是好时候。”信逸说着伸手把方惟拉了起来。 真是风雅啊,方惟站在江边的长亭里,忽然想起架孤舟独往湖心亭赏雪的张岱来,渐渐的有了一点笑容。天地浩浩,雨水连接着远空与江面,浑浑然扑面而来。 信逸站在江风里,并未回头,说:“看,风雨四时可比得过你的儿女情长。” 方惟听了默然的,笑了笑说:“自然比得过。” 只是山河四时在,儿女情长远。 她心里空出一个人影的模样,再也填不满。 唐圆枝挺着肚子坐在姚家客厅里。 佟诚毅接了姚云峰电话匆匆赶来时,他正把一捧头发抓到左边又扶回右边,急得熬油一般。 “绍原啊,你怎么才来,快快快,人都跑家里来了。”他急得赶上前来。 佟诚毅快步向里面走着,一边问:“大嫂在家么?” “万幸不在,出门烫头发去了。”姚云峰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着。 他们同步跨进厅里,正看见姚广誉正黑脸坐在上首,姚云峰一看这阵仗,悄没生息的朝佟诚毅身后偏了偏。 “绍原来了。”姚父沉声。 “嗳,世伯。”佟诚毅点头答应着。 “这桩好事,你也知道吧。”姚广誉朝坐着喝茶的唐圆枝扫了一眼道。 “知道的。世伯,我们请唐小姐偏厅坐坐吧。”佟诚毅欠身引他们往后面小厅里去。 姚广誉这才想起,确是不该这样堂而皇之的在正厅里谈话,他是让这好儿子气糊涂了,幸而女婿是个明白人。马上点了点头,向一旁道:“唐小姐,后面备了糕点果子,你有身子的人,还是里面坐坐吧。” 等进了偏厅,姚云峰在门外拉着绍原耳语:“现下怎么办?老爷子会不会翻脸?你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说谈妥了么?又闹这一出。” 佟诚毅表情微妙,他低声说:“不急,只要大嫂不在,万事好办。说到底是姚家的子孙,你想留,自然世伯也是想留的,不用怕。” 佟诚毅说的没错,这事儿终究是还是钱的事,唐圆枝也不过是不甘心罢了,要来露一露脸而已。姚广誉这把年纪的人,没有不想着子孙后代的,如不是忌惮着亲家官势,恐怕早已经让儿子纳妾了。 如此,说合说合两厢都有了点头的意思,同一桩生意没什么两样。正谈到尾声,外面便有了动静。大少奶奶回来了,正叫人。 姚云峰立时慌了,站起身来又被佟诚毅按住,他转头向姚父道:“世伯,后面小事我来做个主吧,如此便先送唐小姐回去,我车子停在后门。” 姚父狠狠剜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儿子,向佟诚毅点了点头:“那就绍原做主吧,唐小姐好生养胎,待孩子出生,姚家定会厚待。”说着放下茶盏目送佟诚毅带着唐圆枝从后门出去。 想起什么,又叫下人赶出去传话,叮嘱佟诚毅晚上来吃饭。 姚云峰自以为过了鬼门关,晚上饭桌上又恢复了往日神气。姚静雅正坐在佟诚毅手边同他抱怨,新买回来的羊皮手袋怎么都配不好衣服,选来选去挑不出颜色。 大少奶奶玳桢正夹了一筷子莼菜在碗里,她声气不大,慢慢悠悠的问旁边的姚云峰道:“听说下午家里来了个大肚子女人,不是找你的吧?” 姚云峰端着酒碗的手僵在嘴边。 玳桢眼锋朝他的酒碗飞了两眼,又道:“别说是亲戚吧,哪一房的?说来听听。” 饭桌上的男人都停了筷子,姚云峰就着碗边喝了一口,倒是醒过来半边,他鼠眼朝一旁翻了翻,低声向玳桢道:“快别提这桩事了,叫别人难为情。” “叫谁难为情?”玳桢放下筷子来。 姚云峰此时机敏的朝佟诚毅看了再看,又向他老婆道:“快别说了,都闹清楚了,以后不会再上门了。” 玳桢看他表情,不禁睁大了眼睛,忍不住问道:“是绍原的花头啊。” 佟诚毅一口菜差点呛出来,强忍了忍。 “大哥!”姚静雅听着不对,要嚷起来,被她爸爸打断。 “静雅,去后面看看汤好了没?”姚父不容置疑的声音。 姚静雅怒睁着眼睛扫了一圈,起身往厨房去了。 等她一离席,玳桢马上哼笑起来:“绍原也真是,这眼看着要结婚了,还闹这些事情,静雅倒沉得住气。” “你懂什么,绍原又不是十几岁刚出门的人,外头有个把女人也不是天大的事。”他这时忽然口齿伶俐起来:“反过来说,要是没有才奇怪了,那可是大问题。” “嘁!不搞女人就是大问题了?”玳桢要啐他。 “啊,那肯定啊,三十岁还没有女人那就是身体不行呀,那还不是大问题。”姚云峰挑眉说着,中气十足。 啪!佟诚毅把筷子拍在桌上。 姑爷也是有脾气的人。 然而也没能阻止在场的人掩嘴偷笑。 他便这样替未来大舅哥背起了这口黑锅。当这闲话飘到清芳耳朵里时,她翻着白眼对飞鸣道:“你这道貌岸然的大表哥,这时候是连装也懒得装了。” 飞鸣也是不解,他挠着后脑勺:“看不懂,大表哥以前确实不这样啊……”自己又想了想,不禁感叹,男人的事实在难说的。 延声问起这件事时,佟诚毅也只是低头一笑,说:“骂名而已,多背一个少背一个也没什么不同,已是声名狼藉了,还拍什么。”想了想又说:“开始这个人也是偶然放在他身边,不过没想到效果倒很好,等孩子生下来,无论男女,我都预备好了,换下来,这个姚家的孩子务必握在我们自己手里。”他抬手磕了磕烟火,淡淡说着。 延声默然的点了点头:“有筹码在我们手上是好的,相关的人员要安排好,别坏了正事。” 佟诚毅缓缓点头道:“我有数。”他抽完一支烟,掐灭在烟缸里。抬头去看延声,看他低头修一册线装书。 延声虽未动,却也知道佟诚毅在等什么。他一边拿一支粗针在书脊上绕着线,一边笑说:“你想问她的情况,是不是?” 他叹了口气道:“前两天她寄了一封信来,但没写什么,描了一幅雨景图给我,说她在“闲坐数流萤”。” 佟诚毅只凝眉听着他的描述,没有别的表情。 延声绕完了线,翻开书页向里面检查着,说:“我还是劝你放下,她会好起来的。她是既能烟熏火燎也能清风明月的人。” 第 57 章 是啊,她会好起来的,然而他却好不起来了。 他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在她衣柜前睡着了。 他是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是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是白日里痛不得,深夜里痛得合不上眼;是既盼她忘了他,又怕她忘了他。 他其实不是没有为她考虑过,他向来是做事周全的人。当迎娶姚静雅已成定局时,他私下里为自己和她的未来筹谋过。父亲的病已到了人生尽头,这一程路大约已不能再远,童童他要带在身边好陪父亲最后一程。 等送走了父亲,他是打算把孩子送回到方惟身边去的,这是他婚后和她唯一的联系,他知道方惟为了孩子一定还会愿意再见他,他只要看一看她也是好的。 其实说心里话,让他成全她与别人欢好,他是怎么也不能够的,他拿孩子绑着她,是想让她等一等他。 他殚精极虑的谋划着,借姚家的这条暗线走私,等他坐稳了位置,把控在自己手里,也许能撇开姚氏的倚仗。当他能一家独大的时,他这桩婚姻也算名存实亡,到那时他一心一意对她,全心全意弥补对她的伤害,仍能与她相依相偎相伴到老。 然而这一段路太长太险,有太多的私心与不堪不足为外人道,他是要让她背负情妇的骂名等着他。他毕竟是要娶别的女人,他心里也怕,怕她不愿等他。他只有攥紧了双手,把这一切埋在心里。 到如今,他终于失去了她。再多的机关算尽也换不回她了。 房里明暗交错,升起蒙蒙天光的时候,他被坐痛的腰身疼醒了,昏沉的撑坐起来松了松脖颈站起身,骨头和关节僵硬着,他一踉跄撞在她床头一立小书架上,掉下来两本英文书,他皱着眉头艰难的弯腰去捡,放回原处时,忽然凝神看着,书架上似乎少了几本书,空出一段来,少了什么书?他恍惚的记得,是他送她的那套《山海经》。 他蓦然清醒过来,伸手在那一段书架上抚摸着,她带走了么? 他送她的书,是她带走了。 他后来知道绍普的消息,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延声告诉他,绍普并没有北上前往陕西,而是和两个同学一起,接洽了另一组人员,先到了徐州,与组织正式接触后,又前往湖北,正赶上国军为策应长沙战役发动的宜昌会战,于是又在宜昌停留了一段时间,之后便去向未明。 他凝神考虑着,最后他说:“无论他有什么消息,都第一时间通知我。” 延声看着他,郑重的点了点头。 他们接着商议了一些水运走私路线的问题,前几批货也安全抵达目的地。这条线的上相关人员,姚氏的旧部居多,他还要进一步攻克,许多的谋略策划,他和延声逐渐默契起来。 曹先生到南昌的时间也正是这一天,维义把他接到文庙的小楼里来。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随身携着一只牛皮箱子,两袖清风,瘦削的脸上带着一点难得笑意。 看到他来,无论是信逸还是方惟,大家都生出一点离家在外的孩子忽然见到家长的感情来。 信逸更是赶上前去,一把抱住曹先生嚷道:“老师啊,你终于来了!”原来曹先生曾是维义兄妹的大学老师。 曹先生拍孩子般拍了拍信逸后背,笑说道:“你们叔父连登了三天报纸找你们,从今以后我可再也不敢去见他了。” 大家笑闹了一阵,共叙相见的情谊。曹先生便谈起了上海的时局,对日作战的情况以及党派之争。他也说,国难当头本该一致对外,然而两党相争实在不堪,重庆的种种做法叫人齿冷,简直是自断手脚愚不可及。 曹先生同时带来一些皖南事变的内部消息,真相令人惊骇。他们一向在政治立场上并没有什么倾向,然而此时,连曹先生在内的众人,都不得不开始重新思考孰是孰非。 他们重新拟定新刊的主题,校订文稿,增加了新思想新学风乃至新的党派介绍和支持,发行的路线也做了相应调整。 等所有文稿都交付刊印时,维义忽然反应多来,他拿着样刊站在地心喃喃的念叨着:“我们可是有了亲共的倾向了……” 曹先生正坐在窗下看一份旧报纸,听了放下半边报纸,宽眉笑着,说:“无论是重庆还是延安,大敌当前,我们只倾向最有力量的那一方。” “最有力量,那不应该是重庆么?百万雄师、新式装备。”信逸转过头来搭腔。 “不,”曹先生放下报纸,搁在一旁的方桌上,接着道:“这力量,应当是生命力,谁更有生命力,谁便应当被支持。” 然而谁更有生命力呢?方惟心里是茵茵和王肖,是那年小镇上延声救下的几个人,他们月下把酒清晨相送。 他们和窗外的莽莽白丁不同。方惟有一次看到曹先生在三楼的晒台上看德文版的《资本论》,而她自己看过法文版的。 茫茫暗夜里一片凄风苦雨,他们是站在旷野上的单薄个体,却因为看过世界,更能相信光明的力量。 十月刊发行之后,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文庙小楼的办公室里迎来一拨拨的青年读者和有识之士。 十月底时,方惟正在为身处内地许多国际战势的消息无法及时收集和考据而发愁。曹先生突然告诉大家他马上要去一趟汀州,期间刊印的事宜仍照常进行,有特别事务则等他回来再说。 然而很快,曹先生风尘仆仆从汀州返回,带来了让大家为之一振的消息。 他们要与《青年声》合刊。 与曹先生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位中年人,他身材偏瘦穿一身青布夹袍,带着黑框眼镜,他正是《青年声》的主编之一,文洪甫先生。 他的到来,让文庙小楼里的众人忽然站在了新的台阶上。文先生拿着新几期的《八方》,向他们说:“你们杂志办得很好,尤其是苏德战争的报道,既详尽及时又大胆感言,叫人拍案称快。” 信逸笑道:“我们可是有个万国社在这里的,德语、法语、英语应有尽有。况且我们拿得到一手资料,没有我们不敢说的。” 文先生点头称赞:“人才济济。” 再接下来便是并刊的各项事宜,曹先生重点介绍了每个版块的负责人员,《八方》是月刊而《青年声》是季刊,这中间既有重叠的部分,也有相左的部分,双方进行了细致的商谈,人员的配置也做了较大幅度的调整。只国际时事的专栏文先生特别重视,将方惟留下来单独做了商讨,把远在上海的小江也一起算在内,一时如何安置并未得出结论。 到了十一月中旬,曹先生单独带着方惟前往汀州参加第一次合刊会议。 他们暂时住在汀州城里一家叫祥福旅社的地方。虽然是来参加会议的,但是到的当天下午,方惟就被拉去帮忙翻译几份新到的外文刊物了。这期间,她便是一边同曹先生一起参加一些工作会议,一边腾出时间来同这里的翻译小组一起完成译文的工作,倒比在南昌时更忙些。 一天下午,她站在一张圆桌边,俯身与新认识的同事小杨一起研究一段长文。忽然身后有人在她肩头上重重拍了一下。她惊了一跳,起身回头,一张熟悉的笑脸映进她眼帘。她惊讶得一时语塞,半天才叫出声:“绍普!” 第 58 章 绍普还是那双带点狡黠的笑眼,他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上午就看到你了,转了好几圈,不敢相信是你。” 方惟放下手里的笔,回头和小杨交代了两句,同绍普走到院子里来,他乡遇故知,特别的亲切。 “你怎么在这儿?你几时离开上海的?”她问。 “我是九月里走的,从徐州到宜昌再到这儿。”他说得极轻松,像是一场旅行。然而,其实是枪炮声中的旅行。 “那你……”方惟考虑着问他,她来了几日,也明白这里进出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绍普了然笑了笑,说:“那次你说星火微芒也许在赶来的路上,我这人性子急实在等不得,我来找一找它。”他说着这话,仍旧戏谑的朝方惟眨了眨眼睛。 方惟被他的表情逗笑了,那之后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那你家里知道么?” “家里?”绍普着意的重复着,朝她脸上看着反问:“是家里?还是我大哥?” 方惟被他问住了,看着他没说话,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自己出来的,把那一大家子的事都托付给我大哥了,我是能自由行动的人,我大哥终究不能。”他说的别有深意,然而她不能听懂。 这时候小杨透过窗子叫她:“方小姐,能进来一下么?” 她实在是忙着,抱歉的回头说:“好,我就来。” 于是绍普说:“你住在哪儿?我晚上去找你。” “我住在祥福,302号房。” “好!” 晚饭时,曹先生被请去吃酒,本来邀了方惟同去的,方惟因为要等绍普便推了没出门。 绍普却来得迟,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他穿着青灰的粗布短衫,像是街上偶然走过的货郎,全没了当初站在佟诚毅身旁二少爷的倜傥模样,只一双眼睛仍旧含着轻灵的少年气。 汀州地处偏南气息和暖,方惟开着木窗,翻译组的同事送了她两只金黄的柚子,她笑着让他说:“你来的正好,我请你吃柚子。”说着把剥好的一碗推到他面前来。 绍普拉开长凳与她对坐着,毫不客气的拿了一片吃起来。 他们灯下坐着,方惟看他总觉得像是看到另一个人。她想了想说:“我还没来得及说我是怎么来这儿的。” 绍普摆摆手说:“你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 方惟愣了愣,尔后问道:“你还调查我了?” 他嘿嘿一笑说:“不必调查,你们的资料都在那摆着呢,现成的。”说完又问:“你们要并进来,前后事情商议的怎么样了?是要把人马都搬过来么?” 方惟摇摇头说:“应该不会全都过来,这两天还在商讨中,也许会作为副刊的形式存在,人员配置还要重新调整。” “哦。”绍普点点头,他心里考虑着别的事。 他起身自己找了条毛巾擦了擦手,又坐回来说:“方惟,我今天来不是来闲聊的,我是有正经事儿要说。” 方惟正剥另一个柚子,她看看他,也猜不到他有什么要紧事说,含糊的点头应着:“嗯,你说。” 他想了想,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离开上海,不仅仅是为了手里的这些事吧,更是因为我大哥,是不是?” 她低头听他问着她,这时候再来讨论这件事,于她有些时过境迁了,她没抬头,只淡淡说:“也不全是,终究还是为了手里的事。” 她不愿承认她是被伤透了心转身的,不要紧,他替她留着面子。 他说:“从前我不理解我大哥的时候,你却是相信他的;现在我能理解他了,但也不能怪你,他着实做了伤人心的事,但这里面的苦衷一言难尽,我今天要替他向你解释解释。” 他说苦衷,她抬头来看着他。 他接着说道:“我在宜昌盘桓了一段时间,这期间宜昌正打策应战。我看着子弹打出去,带着火光硝烟不能不让人热血沸腾,然而烟火散尽是一片尸横遍野。生命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想一想实在经不得蹉跎,更经不起擦肩而过。”他说起看到的战场和生死,说这些话时的语调像极了某个人。 他还没说苦衷是什么,就先劝她看开。她低下头没说话,毕竟她经过的生死比他多。 绍普看看窗外朦胧夜色,重新理了理思路说:“你和我大姐姐是同学,知道我大姐姐的事情。她出事时我不在家,但我一直有疑问。从小到大我大姐姐跟我大哥最要好,她走上这条路,若说我大哥完全不知情,我是不信的。”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接着道:“后来我们举家迁回上海,我曾经问过我大哥,他不准我多言,我反而更觉得他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他特别难过,是因为他自责。”绍普说完,看着方惟。 关于茵茵,她陷入回忆里去。她脑海里还是那夜茵茵在产床上竭力的抬头,在人群里找她的样子,灰白脸色上最后一点期许的目光,无声的叫她逃走。她是性命相交以子相托,那之后方惟便是为她这个托付尽忠职守竭尽所能。 她想起自己带着孩子辗转到上海来找茵茵口中的大哥,她不敢轻易交托孩子给他,一个人初到上海时很是艰难过一阵子,等细细打听过佟诚毅本人的情况后才去敲开佟家大门。她本以为这件认亲的事会十分繁琐,也许会被当场拒绝,然而却出人意料的顺利,那时她也很疑惑,佟家竟没有为此为难过她,佟诚毅竟没有提出过疑义。 现在看来,也许,他本就是知情的,她想。 她抬眼去看绍普,眼中有一点细碎的光。 绍普接着说道:“后来上海沦陷了,他在极困难的情况下坚持经营纱厂,我知道这是我大哥。但他为什么突然与日军合作,包括后来低头去和臭名昭著的姚氏父子结交,甚至要娶姚家女,我一直也不懂。”他一手扶着那只盛柚子的碗,低头停了一停说:“直到有一天,我被安排代替被炸伤的同志去码头接手一批药品,沿江两岸不断的有日军的飞机在轰炸,一片混乱,货品没来得及清关就全数转运。我在车厢里验货,药品是装在鸦片外箱里的从上海港运出,货单和过关证上盖有姚云峰的私章,但是单尾上的签名是有人代签的,虽然写的是姚云峰的名字,但笔记我认得出,一共十七张单据,尽数都是我大哥签的字,绝不会错。”他握紧的手搁在桌面上,眼神笃定。 是他签的字,她在心里想着。 “那一刻我坐在鸦片箱上,突然明白了我大哥。坚持经营纱厂,成品棉纱运往内地是为了运输药品,棉纱线断了之后,与姚氏联姻,也是为了运输药品。”他忽然向前倾身向方惟道:“他在运输线的这一头,那一头是一片生死,他不能退。” 方惟被他看着,沉默着。 绍普却自己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大哥,也做过别的努力。我从香港回来,他曾安排我去见姚静雅,我那时以为他是为了生意上的方便想让我娶姚家小姐,我看不上姚氏贩卖鸦片,流氓头子起家,把这事搅黄了。我如果知道实情,我一定好好奉承姚静雅,愿意同她结婚。”他边说边后悔着:“如今晚了,既害了我大哥,也害了你……” 她听着他说的话,一只手止不住的微颤,她把它藏到桌子下面来。 她想起七月半那天他来看她,他扶着她的椅子蹲身下来对她说,他真心真意。她那时没有信他…… 她胸口那一捧碎片发作起来,细细的,她没法正常呼吸。 绍普没有看出她的异样,他惋惜的说着:“我大哥当然不会喜欢姚静雅,他是不肯将就的人,不然何以等到这个年纪呢。你学校里的出的那件事,他不知情。我后来听我妈说起,愚园路房子的事是偶然让徐佩瑜知道的,她是一直喜欢我大哥,后来徐家举丧时我大哥没有出面拒绝了她,她便生出恨意来,把你们的事传给了姚家母女,叫她们下了狠手。 我大哥一向是深藏不露的人,可是你一走,连宛瑶都看出来,他伤心得厉害。他总是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我出门时他就站在那儿,我回来时他还站在那儿,他在看你以前住的屋子,月洞门口那个。你送过宛瑶一瓶玫瑰水吧,她还剩一点,被我大哥要走了,我想他是想找回一点你的影子。”绍普叹息着。 方惟的心空出一片暗夜来,当中是那天他空抬着要拉她的手,一侧孤独的背影。绍普的话是催逼着她的眼泪,她努力忍着。 绍普说完凝神看着她,是想从她那儿得到回应么?然而此时此刻她该怎么回应呢? 第 59 章 绍普走后,她关了灯,一人坐在黑暗里,这闽西的边陲小镇上,夜晚特别安静,静得能听得到心跳声。 她想起她收下他戒指时,是做着与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打算的,然而最后她还是没有相信他。 她退他戒指,对他说云瑶一江渡,从此山水两茫茫,她不敢想,他看到她留下的信时是什么心情…… 紧接着的两天里,合刊的事宜有了进展,曹先生与洪甫先生商议的很顺利,敲定了许多关节,他们在第三天上午打算启程回南昌。 绍普知道他们离开的时间,说好要来送方惟的,然而动身的时间突然起了变化,因为十分难得的遇到顺路的汽车,曹先生赶紧通知方惟,这天下午就走。 方惟通过翻译组的同事找绍普,车子来时,她在祥福旅社的门口焦急的等着人。 绍普从远处匆匆跑来,曹先生人已经上了车。方惟在人进人出的大门口向绍普告别说:“我们要先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一切保重万事小心。” 绍普看看人群,伸手把方惟拉进厅堂里几步,低声向她说:“你有什么话要带给我大哥么?我过几天要北上,会回一趟上海。” 他一双眼睛期待的望着她。 什么话?她是有许多话,然而从何说起呢? 门口的车子按了按喇叭,在催她了。 她朝外面看了看,匆忙间在旅社的柜台上撕下一张发黄的便笺,拿旁边半截的铅笔在上面写了两行字,交给绍普。 绍普接过来看,点头笑了。 他一边对折着,一边朝她说:“有你这段话,可救人一条性命,我一定带到。” 方惟赶着时间,来不及再同他说什么,一边努力向他笑了笑,“我得走了,还是那句话,你万事小心。” 绍普送她出门,点头又潇洒的摆摆手说:“放心吧。祝你们一路顺风。” 而后他低头又看了看方惟那张字条,满意的含笑对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当这张字条递到佟诚毅手里时,绍普正得意的坐在他书桌对面。 绍普说:“我有样要紧的东西要交给你,能解你心头愁结,你得好好看一看。”他边说边卖着关子。 佟诚毅突然得知绍普回家,自有些惊讶,他匆匆赶回来见他,本是有许多话要问,结果被绍普先开了口。他惯常的严肃表情,伸手接了过来。 见字如面,纵然她写得匆忙,字迹飞扬,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他神色有变的抬头去看绍普,绍普正含笑盯着他。 他又低头去看,她写着:“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 绍普适时的开口解释道:“我在汀州遇到她了,替你向她说了几句好话,看来她是原谅你了。”他玩味的笑了笑说:“她肯寄明月给你,你可放心了么?” 佟诚毅微抿着嘴角,沉默着,心里却在反复的念着她这几句话。他问:“你都跟她说什么了?”并未抬头。 “这你放心,纪律我懂。如今我们各自身份不同,我自然是说了能说的。她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知道的。”绍普说着,自己在佟诚毅桌上的茶盘里倒了杯茶来喝。 佟诚毅抬眼看着他,绍普一边喝茶一边慢悠悠道:“商务印书馆的曹先生,你知道吧?” “曹友年先生。” “对,曹先生已经和洪甫先生谈妥了合刊事宜,后续曹先生的团队便是《青年声》的副刊团队了,你先时不能明说的许多话,我替你略说了说。”绍普向他大哥挑了挑眉道:“不过你大概想问,我都知道什么。我在宜昌码头接到一批货,是装在鸦片外箱里的药品。”他只说到这儿,朝佟诚毅复挑了挑眉。 佟诚毅看着绍普眉目生动,仍是沉默的,手指却不自觉的去展平那字条上的折痕,来来回回一遍一遍。 绍普喝完了茶,放下茶杯,向前凑了凑,说:“大哥,给我点钱!” 佟诚毅听完缓缓抬起头来,把绍普看着,开口道:“是谁在毕业回来的信里同我信誓旦旦,说再不用家里一分钱?” 绍普咧开嘴笑道:“我这不是有正事儿么?”想想又赶着换了一副正气凌然的面孔来,煞有介事的向他大哥道:“匡扶正义的大事。” 佟诚毅并不为所动,悠悠把手里的字条收进抽屉里,缓缓道:“不是追逐理想去了么?高山仰止,又要钱做什么?”绍普曾在离家的书信里写过雄雄理想不得不追的话,此时他拿出来反问着他。 绍普为人最是坦然,他坐回椅子里,一扬手道:“谁家的理想不要钱撑着!” 他们谈妥了钱的事,绍普起身要出去时,佟诚毅忽然叫住他:“绍普!” 绍普正走到门边,回过头来,见他大哥欲言又止,会意的想了想说:“她们的情况也有点复杂,人员尚未派定。而且她尤其特殊些,是专业人员,听说会有别的安排。所以暂时应当不会再有信来了。” 佟诚毅听了,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绍普下楼时回头看他,他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绍普忍不住一声叹息。 她给他的两句话,于他无异于是雪中送炭,是他无尽黑夜里的一点星光,他期然的遥遥守望着。 方惟随曹先生回到南昌不久,曹先生就接到了汀州的来信,是关于方惟的安排。 曹先生坐在窗格旁,把那封信拿给方惟自己看,信上洪甫先生希望方惟能前往苏州,那里有一个翻译点非常需要精通外语的人员,同时附上了介绍信和相关证件。 曹先生向方惟道:“洪甫同我说起这个翻译点,上海风声太紧,设在苏州更安全,外文刊物和信息的流通也更及时。你的专业很好非常适合这个地方,能够学以致用是人生幸事,那时我就自作主张,替你先答应下来了。”他认真看了看方惟,问她:“你同意么?要考虑考虑么?” 方惟低头看了看介绍信,又抬头看曹先生,说:“好,我同意,不用考虑。” 曹先生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我就给洪甫回信了,同时请他确定时间吧。” “好!”方惟答应着,迟疑了一瞬,她抬头向曹先生请求:“先生,如果回去的话,我想,想先到上海一趟。”她边想边补充着:“想去看一个朋友,也想去看看孩子。” 曹先生和蔼的笑着点头:“当然,应该的,我会和洪甫说,先到上海。” 第 60 章 方惟要走的那天清早,曹先生一边咳嗽着一边下楼来送她,维义兄妹和几个新同事一起站在楼下的茶叶铺子门口。 方惟向曹先生道别,她暖暖笑着说:“先生保重身体,少抽烟莫贪凉。” 曹先生瘦削的脸上泛起笑意,回她道:“我不该同意放你走啊,你一走我们可再也吃不到家乡菜了。” 信逸马上附和道:“所以我说,方惟还是留住的好,我们还可以省下一个厨子的钱。” 众人都笑了,冲淡了离别伤感。 方惟跟着几个同行的人,绕过战区进入浙江省,不能就近直达上海,只好先到宁波,从宁波港出发,走水路抵上海港,如此辗转,花了四五天时间。 轮船靠港时,方惟站在甲板上看码头一片熙熙攘攘,冬日寒风吹翻了她衣领,她从没有这么急着想要见一个人过,然而虽是急却也难过,为许多跨不过也得跨过的事情难过。 她是直接去的佟家,走角门径直到东小院,常实迎出来时睁圆了眼睛望着她,见了鬼一般。“方、方小姐来了。”他说。 方惟淡然看看他,客气的问他:“你们大少爷在么?” 常实没想到她如今还能这样若无其事的问起大少爷的事,他都替她有点讪讪的,遮掩着说:“大少爷没在家,外面有应酬,大约总要很晚才能回来。”他故意没有说实话,因为今天正好是他们大少爷的生日,晚上姚家要替他庆祝,早早来人把他叫去吃酒了。 常实的表情方惟看在眼里,不妨,她不是来看他们的,她自有一股从这些是非目光里走过的勇气,她含着一点笑又问:“童童呢,我来看看孩子,还有小艾。” 常实兄妹是佟诚毅从北边逃难队伍里救回来的,他虽然也是看不懂大少爷的主张,但大少爷的心事他却是有一点知道。 他忙把方惟引上楼去,吩咐厨房端了饭菜上楼,像从前一样安排在孙少爷的房间里吃晚饭。 童童和小艾看到她,自然是又哭又笑的。孩子搂着她不放手,小艾则在旁边不时的偷偷擦着眼泪。 孩子几个月的时间,长高了许多,叽叽喳喳的有许多话要同她说。小艾知道了她和大少爷的变数,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方惟自己却是神色平常的,她偶尔抬头看时钟,她在等他。 时间过了十点钟,孩子已经睡了,房里笼着火盆,异常的温暖,熏得人昏昏然。方惟起身来,小艾跟着起来问她:“小姐,你去哪儿?” 小艾仍是睡在窗边的小床上,方惟回身把她按回床上,安抚她说:“我出去透透气,你睡吧,别担心。” 方惟出了童童的房间,她在门口碰到常实,向他说:“我去书房坐坐。” 常实脑子是混沌的,点头道:“嗳。”他看着她推门进了大少爷书房,从前方小姐是有书房钥匙的,大少爷特地交代他亲自去送的。然而此时……他下楼站在院门口,来来回回搓着手。 佟诚毅回来时已快要十二点了,似乎喝了不少酒,难得的上了脸,人却没有醉,脚步如常走进院门来。 常实等得眉角上染了露水,赶上来说:“大少爷,你回来了。”他看着佟诚毅脸色压低了声气儿说:“方小姐来了!” 他起初没听清,也许是听清了不敢信,脚步没停,过了一瞬回头来问:“谁?” “方小姐。”常实重复着。 他停了脚步,仿佛没听懂,说出的话像在云雾里:“什么时候?在哪儿?” “下午五六点来的……” 常实没说完,佟诚毅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旋身往外疾走,他慌张的:“她去哪儿了?” 常实忙赶上前拦着,道:“在书房,人在书房呢。” 他听了又返回身来,急急地往楼上跑去。到了书房门口,停住了,握着把手似乎推不开门。里面没开灯,一片昏暗,她在里面,她在里面么? 他终于推门进去,悄无声息的脚步间能听到房里的钟表声。 落地窗前的写字台上,黄铜台灯似乎忘了关,亮着一点暗淡的光。方惟靠在沙发上睡着了,一只手搭在扶手上,露出纤瘦柔婉的一袭侧影。 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缓缓靠近前来看她。真怕是一场梦,天光一亮就会散去。 半夜的寒气弥漫上来,他考虑着,抬手解下大衣小心翼翼俯身盖在她身上。 然而他一动,她就惊醒了。 她微微蹙着眉茫茫的看着他,一边无意识的抬起右手去揉一揉睡痛的后颈。 他几乎没有多想也跟着伸出手去,伸到她头边时又停住了一秒,怕她介意。然而她没有躲开,他轻轻替她揉着,一颗渐渐心融化开。 “你回来了?”她像是苏醒过来,凝神看着他眼睛。 “嗯!”他索性蹲下来,向她靠了靠。 “我坐了一整天船,被摇晕了,好像现在还在晃着。”她轻身细语,只他一个人能听见。 “睡一觉会好的。”他安慰着她,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们这样对视着,是有许多话要说,却一下子找不到话头。 方惟是极少主动的人,她伸出双手来倾身抱住他,此时他看不到她,她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滚下来,她说:“我把你,留在风雨里了……”声音里带着哽咽,他知道她哭了。 他全心抱紧了她,要把她揉进灵魂里去,耳边听到她低声的说着:“我回来了!”一股心酸挡在心口,他发不出声音来。 只好转过头吻她眼睛,一点一点吻着她的眼泪,他喃喃的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等她渐渐平静下来,松开他一些,他却揽着她的肩头不肯放松。他细细去看她眉眼,看不清看不真一般,艰难道:“是我的错,是我……” “我会陪着你的,”她打断他说:“以后都会陪着你。” 他停顿在那儿,看着她眼睛,探究着她话里的意思。他一颗心怦怦直跳,说不出口的话:“我……”他想说他过了春节之后就要结婚,同别的女人。 “我知道。”她脸色平静像雨后的湖面,一双眼睛清澈见底,她说:“我都知道,不要紧,我会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 他还记得上一次哭是为了茵茵的事,此时他湿了眼眶,不自知的用力扣住她肩膀,说:“再说一次。” “我会陪……” 他没等她说完,已经把她扯进怀里去,低头吻住了她,她的话淹没在他唇边,他这样用尽全力的去吻她,是他做好了永远还不清她的准备,他情愿永远欠着她了,哪怕这一世他永远偿不完。 也无妨,他甘心为她负这一段情债,不管有多少艰难,再也不能放她走。 他一遍一遍辗转的缠绵的不肯放开她,直到她气息渐促,他终于微微松开她,含笑看她,看她目光柔和眼中映出他的身影,像雾气氤氲的一泓温泉。 他心中反复计较着,有了决断。忽然伸手调整着位置一把把她横抱起来,方惟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了一跳,本能的伸手揽着他脖子,看他眼中露出笑意,问着他:“做什么?” 他一笑,把她往他卧室抱去,低声说:“我怕你反悔,今晚不许走!” 第 61 章 他这书房里是有一道小门通往卧室的,他借着那一点台灯的光,把她抱进房里去。 书房门外面站着焦虑的常实,阿四正从楼梯上走过来,他朝常实瞪了瞪眼睛,向他低声正色道:“你竟敢在这里听壁脚!” 说着话,他自己猫下腰来,也向书房的门缝里窥了窥,同时问道:“里头怎么样了?” 常实把头搁在阿四头顶上,又向里面张了一眼,担忧地问道:“是不是要圆房了?” 阿四借着那一点光正苦于看不清,向上面那颗头抱怨道:“你探了半天什么也不知道啊?” 常实焦灼的一只手扶着门框直起身来,念叨着:“要圆房我得去准备准备。” “大少爷圆房你准备什么?” “你懂什么?”常实朝阿四呲了呲牙,絮叨着要下楼去,临走一回身把阿四拽出来道:“别看了,抱房里去了。” 方惟虽有一点听到外面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但被佟诚毅抱上床去的那一刻就被他淹没了,她的清明断断续续。他解她衣服,她有一瞬寒冷但马上被他缚在胸前又觉出滚烫来。他含混的梦呓般叫着她名字,她在一片昏暗里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是他,被他的气息包裹着全心托付给他。 她这天坐了快十个小时的船,在江面上飘着,此时又像是回到了船上,被他这巨浪颠簸着摇晃着;有时又似乎化作一簇浪花被他撞碎在礁石上,是四散飞扬的晶莹水珠。她混沌着耳边是他渐沉的呼吸声,伸手去抱他,触到他背上蒙蒙的汗意。 他们都是不太会说爱的人,只有心贴着心时,才是说尽了爱的时刻。 半夜里外头刮起了北风,呼呼的拍着窗户。方惟倒不是被这风声吵醒,而是被热醒的。她被他贴身圈在怀里,实在热得透不过气来,她从前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的身体是这样滚烫的。她听他呼吸均匀,一只手小心撑在他胸前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却被他不动声色的揽了回去。她朝他脸上看着,他仍闭着眼睛,她又尝试着伸出一只手臂在被面上摸索着,听到他在她耳边含糊的声音:“找什么?” “衣服。” 他动了动,把她手臂拉进被子里,整个人贴过来凑在她耳后慵懒的声音说:“我做你的衣服。” 她刚刚争取的一点距离又被他填满了,只好再推他:“好热!你松开些。” “不能。”他仍闭着眼睛。 这个人执拗起来,方惟是毫无对策。只好坚持的又伸出一只手就近在枕边找着,摸到一角衣袖,似乎是一件衬衫,应该是他的,也无妨,聊胜于无吧。她着力去扯,却被他一伸手压住了。 “这个我要留着,你不许碰。”他有一点鼻音,睁开眼睛带着暧昧声调与她耳语:“哪天你要再敢离开我,我就拿这个出来要挟你。”他说着抬手把那件衬衫收进枕下去,继而枕在上面。 好在是一片暗夜里,她通红的脸他也看不清。她坚韧的两手撑着要与他分开些,但丝毫不影响他又向她这边挪了挪。 最后她只好放弃了,妥协着说:“你起来去给我找件衣服。” 他却并不为所动:“快天亮了,就别兴师动众了。”整个人纠缠上来。 “你前面叫人打水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他故意问着她,见她接不下去,含着笑意把她搂紧,哄孩子般哄她:“别动,要着凉的。春宵苦短,我们再睡一会儿。” 她在一片温热里听到他有力的心跳声,恍惚的找到心安处,被他抱出蒙蒙睡意来。 他却渐睡渐醒,天色阴寒,他隐隐听到外头走廊里有了脚步声,房里仍是半明半暗的夜晚光景。 他低头看怀里的人,温香气息萦绕着他,是他无尽长夜里心头暗自描摹的失而复得。 他凝神看她睡颜,说起来他是第二次抱着她睡了,从今后他再也松不开手了。从前他总觉得上天是亏待他的,爱别离求不得,他茕茕孑立得而复失;直到这一刻,他才感激,独自饮尽的那些漫漫寒夜都值得,为了她多少孤寂都值得。 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安排,他眷恋的轻轻松开她,把她笼在棉被里。她露出玲珑的肩头他终是忍不住低头去吻了吻。起身披衣出了房门,他下楼去找到常实,站在走廊拐角处,严词吩咐他说:“昨晚的事不准外传,知道的人都去告诉一声,不守规矩的立时开出去不用。” “嗳!知道了。”常实点头答应着。 佟诚毅说这些话时本是面色严肃的,为了保护她,他不得不这样做。此时他又忽然缓和了,犹豫了一下,向常实道:“去问问张嫂,新婚夜一早要替新妇准备些什么?看还来不来得及?” 听他这么问,常实兜不住的嘴角笑意,抬头来回说:“我已问过了,旁的来不及,要紧的生血汤已经预备了,灶上温着呢,现在要么?” 佟诚毅听完笑了,点头说:“拿来。” 常实说着话转身去端汤,想起什么又回头来问:“大少爷,待会儿咱们要不要改称呼?” 佟诚毅长身立在灯下,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一切如常。”他先时有过失算着了道的经验,如今处处小心。 等他端着汤回房里时,见方惟已醒了,在一片昏暗的晨光里拥被坐着。身上裹了一件他昨晚脱下来的细羊毛对襟绒线衣,藏青的颜色裹着她如包着白玉一般。 他一手把汤放在床头柜上,一手揽过她肩头围坐在她身后,在她耳畔说:“怎么坐起来了,要着凉的。”同时越过她肩头去看她手里捏着那张发黄的字条,是她在汀州写给他的,他放在枕下,看了许多次,铅笔的笔记褪淡了,隐隐的糊成一片。 “你看你对我多吝啬,只给我这几个字!”他幽幽的说着,吻着她耳后的一点温热。 她心里是当时写这些话时对他的不忍和思念,微微侧过头由着他眷恋不舍,说:“那时有车子等我马上要走,只够写这几个字而已。” “嗯……”他含糊答应着,她一侧身,裹着的衣服领口错开缝儿,趁着她浑然不知,他含着笑专心去看她那片温润春光。 她发现时抬手去捂被他按住,他带着促狭笑意说:“还怕我看么?我都…….。”他缠绵的补充着:“嗯……我太太很美,美得摄人心魄。” 她含羞推他又笼紧了领口,耳廓渐渐发红起来,佟诚毅笑了,低头贴在她滚烫的鬓边说:“先把汤喝了,要凉了。”说着把那碗生血汤端过来。 方惟低头看了看他手里的汤色,有草药味道,问:“一大早喝汤?什么汤?” 他先替她尝了一口,举着汤匙喂她说:“来,甜的。” 她来不及问清楚,已经喂到嘴边来,只好喝下去。他才说:“生血汤,新媳妇都要喝的。” 她瞪着眼睛看他,他含着笑。 一碗汤喝完,他潦草的拿衣袖替她掩了掩嘴角,是他的人了没错,他满意的想着。 她却赶着问他:“我衣服呢?” 他才想起来,笑说:“我让常青拿去烘热了再拿进来,你先被子躲一会儿。”说着把她往被子里按,一边又说:“一会儿我叫个裁缝来,替你量一量尺寸多做几件家常衣服房里穿。” 她坚韧的仍旧坐着,抬头说:“不用了,我明天要走,去苏州,不能留在这儿。” “什么?去哪儿?”他不禁皱了眉,没听清的样子。 “去苏州,明天要走。”她看着他表情,也觉得抱歉,说:“我下午要去一趟沪南大学,然后去见一见陆师兄,不知道还有没有时间去看看清芳。明天一早要坐火车去苏州。” 他听着她的时间安排,一时沉了脸,问道:“那我呢?”她把有限的时间都安排给了别人。 “我晚上不是回来么?”她开解他说。 “留给我的时间只在床上?”他沉吟着质问她 什么话!她也放下脸来道:“你再胡说!” 他本坐在她身后,这时靠在床头上去,生了气。 方惟扭过身子来看他,觉得他生气的样子倒很可爱,又好言哄他:“苏州很近,等我事情落定了,就回来看你。” “我等不了!”他摇摇头不看她,仍是生气。 方惟却笑了,说:“那你抽空来看我。”伸手去揽着他腰身,抬头同他商量。 他终究禁不住她温柔,环上手臂抱住她,仍带着怨气:“你这样新婚夜一过就抛夫弃子而去,合适么?” 方惟听着撑不住笑了,推他说:“谁抛夫弃子了?” “不是你嚒?孩子在隔壁,我在这儿,你却要去苏州,不是抛夫弃子是什么!”他正色道。 第 62 章 后来方惟反应过来时已经是晚上了。她忙完了一天的事,回到他身边。 站在他床边的书架前打算挑两本书明早一起带走,房里只开着一盏壁灯,佟诚毅换了家常寝衣从盥洗室出来,自她身后拦腰抱她,低头闻她颈间沐浴后的清香。 沉沉的声音:“明早就走么?把我扔下……” 她一面回头来看他,一面回他说:“嗯,我本不是回来……回来新婚的。”她被他吻在唇角上打断了话。 他听了,忽然不满意,着力把她扳过来,看她眼睛说:“此时反悔可是迟了,佟太太!” 她看他一本正经的表情,笑了,摇头说:“我不是佟太太,佟太太另有其人。” 她这话一说,叫他满腔柔情堵在心口里,他皱眉看她,心底里涌出无限愧疚来。 她当然是明白他的,她是抛开世俗偏见又挣脱自己,穿越流言蜚语奔他而来的。他一力把她护在一侧,对姚家事只字不提,然而两人相处最怕藏着问题不说,久而久之生成一处暗疮最后无力挽救。 方惟在这些事情上,特别清醒,直面难题才能翻山越岭,他怕伤她心不肯提,无碍的,她直说了吧,不必放在心上,相视一笑都能过去。 她依旧是含着笑意的,看他说:“绍原,我不怕说这件事。”她说着话,微微垂目看手指上他今早给她戴回的戒指,接着说:“我也不爱做佟太太,我只要你就够了!” 她说的,是这世上最美的情话。 他低头把她紧紧抱在胸前。 第二天一早,常实以为大少爷新婚燕尔自然要晚起的,不想佟诚毅房里很早就亮了灯。他和方惟都是在大事上特别认真的人。 然而当方惟拿着大衣要出门时,佟诚毅还是不舍的伸出手臂把她拉回到怀里来,“还是我送你吧!”他坚持着。 方惟摇摇头:“说好不送的,我们,还是不要一起出现的好。” 他叹了口气看门外苍苍迷雾。 阿四叫了人力车正一脚跨进来,见他们家大少爷抱着人不撒手,忙又退到门口去。 他低头看她,在她耳边说:“我这两天去苏州看你。” 她还是摇头:“你先忙自己的吧,我那里没什么要紧事,你不用担心。” 他虽点着头,心里却自有计划,伸手给她穿上大衣,送她上车消失在一片浓雾里。 方惟到苏州的两三天里,正传来香港开战的消息,紧接着香港陷落,海上打起了保卫战,大量的文汇刊物,各方面报道着战势。他们这个翻译点设在一家报社里,懂外文的人也只有两个,而这两人正好是一对夫妻,先生姓蔡,夫人名叫吴娟娟,两人同时要兼任报纸编辑工作,方惟到了之后,便主动承担了大量的翻译任务。 他们是在离东吴大学不远处的一桩红墙的叫做文宣楼的小楼里办公,佟诚毅来时正是下午五六点钟,冬日里天色已暗,街面上人丁稀少。他穿着黑色长大衣靠在楼下门厅处等她下来,夜色里看不清脸。 方惟同两位新同事一起下楼,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住手臂,一惊回头去看,正看到他含笑的眉眼,惊惶神色转为欣喜。 前面走着的娟娟听到动静,回头来看他们,疑惑道:“方老师,这位是?” 方惟看着佟诚毅,想了想转而向娟娟介绍说:“这位是我先生。”她这么介绍着,脸上还是有一丝腼腆。 佟诚毅听在耳朵里,异常高兴的向前面的两个人点头道:“你们好。”伸手把方惟揽在身侧,原来站在她身旁是这样的感觉。 与娟娟他们道了别,佟诚毅带着方惟坐上一辆黄包车,往圣约翰堂方向去。 他偏着头看她,把她一只手握在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里暖着,紧挨着她说:“我们先去吃晚饭,然后在那附近我着人找了一套房子,一起去看一看。” “你又要买房子了?”她眼睛在昏昏路灯下盈盈看着他问。 他笑了,点头说:“这回我是老老实实的。”抬起手把她搂紧,说:“你看一看要是还算满意,我们就定下来,你来签字,房子买在你名下。” 他自己叹了口气,低声在她耳边说:“我那里情况不好,以后童童还是要跟着你,为了孩子也要先确定住的地方。” 她知道他说的是他结婚后的情况,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紧了紧抱她的手臂回应她。 所以晚上他们便定下了锦和里的房子,海派的新式公寓里弄,红砖的墙与方惟工作的文宣楼很像,相距的路程也不远。她想起带他们看房子的中间人向她感叹说:“哎呦,夫人不晓得吧,替佟老板找这处房子真要跑断腿咯,好在夫人能满意!” 她凝神看他把签好的房契收好,又把钥匙分出一把来放在自己衣袋里,剩下的递回给她收着,看着她笑了。 她站在那儿想,他是我先生。 他第二天赶着回去,房里的诸事留给方惟慢慢整理。等他再来是,这里已是家的样子了。他站在卧室的窗前,仔细想了想,其实也不对,无论在哪儿,要紧的是得有她而已。 入夜时,外头下起了雪珠。方惟怕冷,拥着棉被坐在床上看他带来的一册《太平广记》,他围在她身后环着她,下巴抵在她肩头上,说要陪她看,但其实也只是在捣乱。 他留着心思故意在她耳边痒索索的呵着气,轻声说话,说的什么又听不清;方惟只顾躲他又被他揽着躲不开。最后只好合上书,回头向他说:“不看了,睡觉吧。” 他向后微微仰了仰,言不由衷道:“再看一会儿吧,还早!” 他也就是一说,不想方惟着实与众不同,她从善如流地看看他,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那你坐到那边去。”她说着伸手去推他。 他一下恼了,两臂收紧了搂住她吼道:“你还真看起来了,跟我睡觉!”说着一扬手把台灯关了。 她呜咽着推他,推不动,那册被面上的《太平广记》“啪”的一声,跌落在床边的地板上。 方惟是一向有早起的习惯的,然而这天天刚亮时,她醒了一瞬,被他一翻身压在身下去,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了。还好是礼拜天,没有什么要紧事,她枕着他手臂,被他清晨的唇须刺醒,迷糊的又是推又是躲。身上觉得从没这么累过,整个人滑进被子深处去。 她游龙般灵活的要躲到床尾,被他一手揽着腰身提上来,威胁她说:“你再躲,我就再来一次。” 她此时完全清醒过来,睁圆了眼睛极识时务地向他点头道:“我不躲了!” 他看着她目色流转的眼睛,满意的笑了,低头吻在她眉头上,似是想起什么,低声说:“我听飞鸣说,顾老师有了身孕了,你知道么?” 方惟一听,撑着要坐起来,又被他按住,摇头说:“不知道啊,我上次去的时候她怎么没说!” “许是才知道的吧,”他寥寥说着,仍按着她肩头,又凑到她耳边来说:“我们呢,我看我们还是床上再勤勉些,不然怎么追得上他们……” 这个人简直是食髓知味,满脑子只有这件事了。方惟瞪着眼睛看他,趁他不备坐起身来,别有深意的夸奖他道:“你已经够勤勉了,可堪表率,佟先生适可而止。”她说着话悄悄去拿衣服披在身上一欠身起来了。 他靠在床头上来,定心的看她站在窗边梳头。 他是晚上的车票回上海,不让她送出门去。他们站在门口,她说:“不用常来,这么跑来跑去的,也太辛苦了。”眼睛看着他,说的是违心的话。 他自然听得懂,伸手把她拉进怀里抱着,带着歉意和忧心说:“家里父亲的病很不好了,要是有什么事,离不了人。”一边低头看她,向她交代道:“万一事情出来,我走不脱,会叫阿四来接你,知道么?” 方惟听着,点了点头。 第 63 章 这一年的12月,注定是炮火中的岁末,香港战势传来不久,便有海外消息称日军轰炸了美利坚在珍珠港的海军基地,很快美军正式参战了,国际战势迅速发生着变化。 方惟连日忙碌在大量的英美消息里,成沓的译文经由他们的转译发往内地,成全着许多人探知世界的眼睛。 她来苏州的这些日子天气特别不好,整日灰蒙蒙的既像要下雨也像要下雪的样子。她坐了太长时间,起身站在办公室的窗边透一透气,看到文宣楼下的小街上,穿着青布棉袍来往的人们忙碌着,路边的馄饨摊子上冒着扬扬升起的白烟。 她想,他们还不知道吧,他们何时才能知道呢。然而也不要紧,她见过知道的人,他们披荆斩棘的眼睛。也许历史注定了清醒而奋勇的人只有那么几个,只有几个就够了。 等她忙过这一阵,有一天,她坐在桌前看一份前一天的晚报,娟娟正走到她身后来,她拿着开水瓶给方惟杯中添热水。 方惟忙放下报纸看向她,娟娟笑着问她:“怎么在看这个?慧灵女中倒是离这里不远,可是咱们这儿有时候忙起来,你恐怕会太累了。” 方惟也笑了,摇摇头说:“我以前在中学教书,看到她们正招外语教员,就多看了两眼,突然想去试一试。” “你要是太忙了,恐怕你先生也不能同意吧。”娟娟笑说。 “他……”方惟想到佟诚毅,离他上次来到现在快要有十天了,她想他毕竟有许多事情要忙的。 佟诚毅这几天忙着他未来岳丈家的事,姚广誉因为时气不好犯了旧疾住进了医院,他从前染过肺病,如今年纪大了,翻出旧伤来,常常喘不过气在医院里一住住了十来天。他虽然后院里别院里养了一串姨太太,然而奈何姚太太管得严,不准妾室生育,儿女倒只有一双,好在准女婿十分得力,病榻前倒是更信托绍原一些。于是他便比姚是则更忙。 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局面,他代替老爷子出面的事情越多越好,他情愿夜以继日不眠不休。 姚广誉出院的第二天,佟诚毅赶晚班的火车到苏州,夜色里他行色匆匆归心似箭,是赶着回家的人。 他开门进去时,方惟正坐在灯下写字,睡衣外头裹着件月白小袄,家常模样。闻声出来看时被他俯身抱在怀里。 “我还怕你睡了,要吵醒你呢。”他抱着她又想起什么,松开手把自己大衣脱了抛在沙发上,是怕外面带来的寒意过给她。 她却没说话,只抬头看他,眼中是温婉笑意。 他抬手抚了抚她脸:“进去吧,别着凉了。”说着把她拥进房里去。 她自回身往门边的矮几上倒水给他,他却踱到她书桌旁去。看她亮着的台灯下,一张未写完的信笺,她蝇头小楷写得极整齐:“悠悠比目,缠绵相顾。婉翼清兮,倩若春簇。有凤求凰,上下其音。濯我羽兮,得栖良木。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思君子兮,难调机杼。有花并蒂,枝结连理。适我愿兮,岁岁亲睦。悠悠比目,缠绵相顾。情脉脉兮,说于朝暮。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携鸳鹭。悠悠比目,缠绵相顾。颠倒思兮,难得倾诉。兰桂齐芳,龟龄鹤寿。抒我意兮,长伴君处。” 他拿在手里一字一句的看着,他不能陪着她,她在信纸上写满了思念。 他的自责掺进呼吸里,“抒我意兮,长伴君处。”与别人可以朝朝暮暮,与他却不能…… 她端着水走过来,见他拿着那页信纸在看,被人看透了心事似的,放下水杯急急要拿回去,向他说:“我还没写完呢……”其实她已经写完了。 “还要写什么?”他一扬手躲开了,一手圈住她手臂又说:“不必写了,我在这里,说给我听。” “不是写给你的。”她掩饰的说。 “那是写给谁的?”他凑过来看着她眼睛。 “写给自己的。” 他看她时本带着一点笑意的,此时也沉默了。微微叹息,他认真看她,眼中是殷殷期望:“再等一等我,都会过去的,我保证。” 她从没怪过他,她向他点点头说:“嗯,我知道。”说着仍伸手要拿回来。 被他抢先一步折了两折,收进口袋里,“这是写给我的,还是我收着吧。”他说着满意地朝盥洗室去了。 从前她不怕一个人,那时总是想等何时不那么忙了,要好好做一做自己想做的事,看一整套《玄怪录》;同师兄一起研究那道失传了的养元培固汤;亦或试一试种几株不易养活的阳葵果。然而这些时候她却换了想法,她一停下来就不能自止的想念他,她想她还是不要停下来的好。 所以她靠在枕上同他商议:“我看到这里有家女中在招外语老师,我想我可以去试试。” 他伸手过来覆在她背心里,轻轻拍着,“报社不忙么?” “报社的事情不多,时紧时松,我想……” “还是先不要去,”他打断她,柔声哄她:“太忙了不好,我们这样……”他低头抵着她前额,低声道:“也许过了春节,你就该,该有好消息了,嗯!”他一只手滑下来按在她小腹上。 “我……”她还想说什么,被他转身过来的吻打断了,思路也浸落在被褥里去。 然而他还是不能多停留,第二天傍晚又匆匆赶回上海。他回去的很及时,刚到家就赶上父亲吐血,一口一口随着急促的咳嗽上气不接下气的喷射出来,老管家乔叔看得两手直打颤。他一步未停的延医问药连夜照看,整个佟家灯火通明,直忙到凌晨时分。 天边渐明时父亲的情况稳定下来,房里弥漫着浑浊病气,病人时浅时深的呼吸声正常人听了会透不过气。他眼睛充了血,疲惫不堪的靠在床榻边上闭一闭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大太太进来轻轻撼了撼他手臂,低声叫他:“绍原,去喝一点粥,这样要累坏的。” 他耳中母亲的声音似在千里之外,他费力的睁开眼睛,转头去看床榻上的父亲,他凝神听着他呼气声长吸气声短。他从前经历过叔父的过身时刻,也是这样生气渐褪。 他不敢离开,一手撑着床架起身,叫门外候着的常实把粥水端进房里来。 不多时候,苏医生第二次进来看诊,他跟随在左右。苏医生亲自动手给病人打了针,出来在套间外头和佟诚毅交代实情。 他摇头说:“绍原,到了这个时候,应该也不用我多说什么了,病人撑得也很辛苦,我想也不用再做无谓的坚持了,最后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吧。” 佟诚毅也知道父亲到了最后的时刻,然而,竟是这样快么!他深皱着眉头,沉吟了许久,最后艰难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医生和护士悄悄退了出去。他没有说什么,众人看到情况,也明白这里老爷就要不行了。 他自己进去坐着,父亲已陷入昏迷,只有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吸声。二奶奶进来在门口挑了帘子向里面张望着找他,他知道外头有许多事急等着他,不能坐在这儿守着。 过了许久他终于站起身来往外间去。二奶奶赶上前来同他商议后事要预备的诸多事项,他一一考虑着做着安排。二奶奶最后说:“我已经写了信叫绍普赶紧回来。”他含糊的点了点头,他和绍普瞒着家里说他去内地的一所大学任教了,然而二奶奶这封信第二天便又回到了佟诚毅手里,绍普自然是收不到的。 等二奶奶前脚跨出门去,他就叫常实去通知了飞鸣兄弟过来帮忙,他一个人兜转不过来,绍普当然也是不可能回来帮忙的。佟家上下暗暗忙碌着,他招手叫阿四,侧身低声与他耳语,吩咐他等入了夜开车去苏州接一个人,同时写了一个地址给他。 第 64 章 方惟到时已将近午夜,然而佟家内外院里都亮着灯。 几家老亲的长辈得了消息,齐齐在外间坐着,茶烟缭绕间静得能听到外头梧桐树叶落地的声音。外头悄声走过的下人们,正准备大量的孝布和帐幔预备后续的灵棚和丧事使用。 房里病榻上,依然是一声长一声短的呼吸声。此时却是一番让人说不出的情境,要落丧的人还在呼吸,外面已经在筹备后事了,一屋子坐着来送他的人,可是往实了说也不过是等他咽气而已。这生死交错的时候,会伤心的也只有他床榻边的儿子了。 做人一世,活着时取悦了许多人,将走之时,还念着你的也不过一两个而已。想想不能不叫人灰心。 方惟站在佟诚毅卧室的窗边,能看到穿梭忙碌的佟家人。 她想起她伯父临终前的情景,他有一瞬是回光的,交代完后事一一叫他们几个孩子的名字,她跪在二哥身后听见伯父叫她:“小惟!”拖长的尾音气若游丝。二哥把她扯到榻前来,她泪眼看里到伯父向她点了点头。那个从小爱护他的人就这样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那时她的心情是穿多重的孝、烧多少纸、哭多少泪都解不了的哀绝。 她想,绍原此时也是一样吧! 老叔父再三的进到房里去劝他:“大少爷啊,去歇一歇,后头还有很多事等着你拿主意呢,你这时候熬坏了,后面就乱了,这里不是一时三刻的事。” 他回头看到阿四抱着已经睡着的童童,思索了再三,起身把孩子接过来,交代了些事情,才往自己房里去。 他推开房门时方惟仍站在窗前,见他抱着童童进来,忙走过来先把孩子接下来。他难掩疲倦伸手拢了拢她头发,她只看着他没说话。 她回身把孩子安置在床上,他跟过来,沙哑的声音:“我回来换身衣服,一会儿还要过去,父亲,应该就在这一晚了。” 她沉默的点了点头,背着身替孩子掖着被子。 他开了衣柜门拿衣服,她伸手接过来,站在他身前抬手替他解领口的衣扣,一面抬头看他,看他眼中布满的血丝,是啊,他有两天没有合过眼了。 她心疼他这样疲惫却不能停下,伸手抚他眉心皱起的眉头。 然而他却更难过了,抬手覆在她手上感受她手心的温暖,艰难的向她说:“对不起!” “我……”她说。 他听她说话,心里是无力的辛酸,坚持着说:“对不起。后面丧仪开始,家里进出的人多……” “我知道,我会少走动的,你放心。”她是通透的人,他要说的话她清楚。说过会陪着他,她从来都是信守承诺的。 他只能这样对她,他得看着自己无穷无尽的欠着她。 她仍站在他身前替他换衣裳,灯影映着她柔和的侧脸,是他心中妻子的模样,他伸手抱她,听见她说:“厨房备了参汤,你喝一碗再去。” “好!”他说。 天蒙蒙亮时,方惟听见院子里放了一记独响的鸣炮,是丧音,佟老爷身故了。她本是合衣靠在床头上,马上坐了起来,一边坐着醒神儿一边考虑着丧仪接下来的步骤。 她轻轻叫醒童童,等她把睡眼迷离的孩子穿戴好的时候,小艾带着孩子的孝服进来了,与她估计的时间差不多。童童是佟家唯一的小辈,这些天需要跟在佟诚毅身边的。小艾一边领着童童出门,一边回头来向方惟低声道:“大少爷说,小姐这里有什么事可以随时让常青传话给他。” 方惟摇摇头说:“我没有什么事,让他放心。” 佟家正厅里摆起了灵堂,孝棚搭在院子里,门头挂上了黑白挽帐。几家至亲分别派了家丁过来帮忙,这中间也包括佟诚毅的岳丈姚家。大少爷换了重孝,前往几个重要的故旧亲朋家里报丧,入夜方归。 家里头治丧的诸事托了谢家兄弟,二奶奶忙着里头供茶管饭的事。佟诚毅陪着他母亲在孝幔里彻夜守灵。做法事的大和尚每隔一个时辰过来燃香唱念,他得起身化纸跪拜,配合祝祷往生。没有经过的人不知道,孝子贤孙是件十分辛苦的差事。 第二天天一亮就有往来吊唁的人,女眷是可以跪在孝幔里哭灵顺便打个盹儿的,独他不行,白天里他还多了迎来送往的职责。 姚广誉是这天上午就携夫人子女合家来吊唁的,佟诚毅起身引他们进后堂休息,姚静雅见他气色不好,脸色青白,不顾厅上有其他亲眷在,上前伸手揽在他腰身上问他:“你是不是好几天没休息了,这怎么可以?要好好睡一觉才行。” 佟诚毅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委婉的让开她道:“孝服不干净。”他转而去看姚父,只听姚广誉拉了他女儿一把道:“你不懂,这时候不是休息的时候,这是脱不得空的,让他忙两天吧。” 姚静雅被他父亲拉到一旁坐着,又向他道:“我在这里陪你两天吧,你看你累得眼睛都是红的。” 佟诚毅正抬手端茶给姚氏夫妇,他微微侧头向姚静雅道:“不必了,这两天家里乱,停灵诵经迎来送往恐怕顾不上你,等事情办完了,我再去看你。”他故意说着,好让他未来的岳父岳母听见。 果然,姚太太横了她女儿一眼道:“你就听绍原的吧,这时候就别添乱了。” 他此时身心俱疲,姚家的人他甚至不愿多看一眼。 当晚要做第一圈道场,吹鼓手们奋力吹打着似乎专为了扰乱丧家的神经好让他们来不及痛哭流涕。孝子贤孙要在午夜时分配合念一场《地藏经》,整个灵堂里弥漫着沉沉的梵音。 阿四送童童回房睡觉时,方惟忍不住问他:“你看外头的情形,大少爷能回来睡一会儿么?” 阿四也担忧着,摇摇头说:“大约不能,这场经不知道要念到什么时候,二少爷不在,也没什么人能替换。” 她忧虑的站在窗边,看前面的灵堂灯火通明香烟缭绕。 他是第三天傍晚时回来睡的,趁着两次诵经之间的空档。 房里只开了一盏幽微的台灯,他跌坐在沙发上,向书房里叫她:“方惟!” 方惟端了热水来时,他已有些昏沉沉。她俯身细致的替他脱了繁复的孝服,拧了毛巾替他擦脸,解了领口的扣子,细细的往下擦着。她从前也是这样照顾睡着的孩子的,这时候她并不知道,男人和孩子其实是一回事。 后面的几天里他只能这样抽一点空出来合一合眼。他短暂的睡眠里总是要攥着她的手。是以阿四有时进来回事情,怕吵醒了他,总是在门口先叫“方小姐。” 出殡的头天晚上,已过了午夜,因为怕他偶尔要进来取东西,所以方惟总是彻夜开着床头的壁灯。前面灵堂里回响着杳杳丧音,她这些天便也睡得特别迟。 佟诚毅进来时,她正坐在书桌前给信逸写回信。她见他身后跟着常青,也有些疑惑的起身走过来。 这件事,佟诚毅跪在灵前想了许久。 他伸出两手来把她拉到身前,眼中尽是艰难,连日的通宵达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他说:“你随我,去送一送父亲。”暗哑的嗓音,让人听了莫名心痛。 方惟听着他的话,看到他身后常青手中抱着的孝服,她懂他的意思,“好!”她点点头说。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心里是什么滋味,他不敢细想。 他替她挽黑纱、别白花,心里是无边无沿的愧疚; 真是遗憾,他心爱的女人,不是穿着大红嫁衣跟他进的门;竟是陪着他穿着孝服拜的高堂...... 她轻声说:“绍原,别难过!” 他依然难过得没有办法抬头看她。 他牵着她的手从穿廊行来,她浑身缟素与他并肩跨进灵堂,同他一样身着重孝。 这世上的许多妖娆与色彩,在她这一身孝服面前,都觉气短。 午夜过后的灵堂,带着凄凄的灯火。孝幔里只有佟诚毅的母亲跪坐在那儿,飞鸣兄弟见他们走进来,吃惊的说不出话。 他带着她在棺前进香焚纸跪拜,他向灵前道:“父亲,儿子带心爱的人来,送您最后一程。从今后,无论进门的是谁,佟家的儿媳只有她一个。”他转头来看她,眼角带着湿意。 他携她起身,在旁边的帐桌上提笔亲手写一道挽联,落款处他写儿子佟诚毅,又把笔递给方惟,方惟俯身在他名字旁边写下儿媳方惟。 飞鸣见他们将那道挽联一起化在火盆里,一团明艳的亮光升起转瞬化为橘黄…… 第 65 章 佟家的丧事落定,方惟走的前一天晚上,去凯旋路看望延声。 方惟走进后堂时,见他正在灯下推敲棋局,他自己和自己正下一盘棋。旁边新装的白洋铁炉子上搁着一只小砂锅,时断时续的冒出白烟来。 延声见方惟进来,站起身来迎她。她一边俯身看他棋盘,一边笑说:“这是且攻且守,一个人也太忙了点,我替你接手一方如何?” “好是好,我只怕你要是输了,又要扯着我研究半天。”延声笑着坐下来,把棋盘推到两人中间。 “你不是说下棋最忌疏狂嘛,没到最后一步怎知我会输!”方惟低头去看棋面,专心研究起来。 方惟小时候没怎么下过棋,她读书的机会已是难得,要再想廊下听雨亭中敲棋,那可是得陇望蜀了。所以仔细算算,她如今下棋的本事倒都是那几年在小镇上跟着延声学的。 延声是寂寞的人,寂寞的人最易棋艺精湛。 方惟本是稳中求进,不知从哪一步开始迟滞了一着,结果颓势如山倒;延声端然坐着,看她凝神在棋盘上,忽然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你可都想清楚了么?” 她还在想她手中白子的出路,含糊的应着:“嗯,我棋品向来好的,从不悔棋……”说着话,也觉得有些什么没听明白,抬头来看他。 他朝她淡淡笑了笑,抬手把她拿在手里的棋子接了下来,说:“好了,我们今天就下到这儿吧,不论输赢,只看深浅。” 方惟看着他,他说不论输赢,她想了想,还是遗憾,老老实实的感叹说:“我输了。” 延声没说话,只含笑收着棋子。听见她微微叹息,劝她道:“输了也没什么,还能再开一局。” 晚上卧房里关了灯,佟诚毅因为彻夜守灵染了伤风,此时正在咳嗽,方惟一手伸到他背后去替他轻轻拍着。他把她笼在怀里,微微叹息,她明天一早要走,他不能留着她,他甚至不愿睡去,一觉醒来便是她要走的时刻了,他不肯睡。 方惟在他耳畔轻声哄他:“睡吧,你睡得太少了。” 他微微阂着眼,嗓音暗哑:“你又要走了。” 她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轻轻拍着他的背。 “我要感谢父亲,他这时候走,正好可以推迟婚期,替我争取一些时间。”他忽然说起婚期,伤感的。 方惟沉默着,向他胸前靠了靠,隔了许久,她缓缓的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佟诚毅说的没错,尽管伤感,他父亲的去世替他名正言顺的推迟了婚期。虽然这时候已经不必像从前那样丁忧三年,但守孝半年总是要的,他和姚静雅的婚礼从只好从春天推迟到秋天去。 方惟走时叮嘱他:“你年前事情太多,就不必再来了,我一切都好的。” 他听着她说的话,没有点头回应,心里自有打算的向她笑了笑。只抬手替她把发上带着的白花扶正。 方惟回到苏州时,正接到信逸的来信,她在信中不无担忧的警告方惟:“苏州离上海太近,你可千万别吃回头草,这世上纠缠不清的事情太多,愿你洒脱如纵马,一骑绝尘永不回头。” 方惟坐在灯下发呆,她这回可真要让她失望了。 她在一分钟前还在窗前看外头街面上一片茫茫夜色,想他也许要忙过了七七才会有抽出空来吧。 她注定是洒脱不了了。 然而,当然有人比她更不洒脱,没过几天,佟诚毅来了,还把童童和小艾一起带来了,他们苏州的家里一下子变得特别热闹。 童童一进门就赶着脆生生的叫着:“舅妈舅妈。” 听得方惟倒愣了愣。 佟诚毅在一旁俯身叮嘱他:“童童,可不能再叫错了,再叫错了我就拿袁师傅的戒尺出来!” 童童听着用力点点头答应着。 直起身来的佟诚毅却被方惟狠狠瞪着:“干嘛吓唬孩子,改不过来就慢慢改,急什么?” “这怎么能慢慢改,他要再叫错,你和我成什么了?” 佟诚毅回上海时是一个人走的,把小艾和孩子留给方惟了。 他们苏州的家便更像一个家了。他不在时,她也不用再坐在窗前无穷无尽的写字了。 春节前两天,她坐在灯下教童童练字,小艾正研究炭盆,她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絮絮说着话。 “小姐,你说大少爷就不能不娶姚家姑娘么?” “怎么?”方惟虽听着,有点心不在焉。 “他明明也不喜欢姚小姐,干嘛非得娶她呢?那戏文上的公子哥是自己做不了主的,最后被棒打鸳鸯也是活该;可我们大少爷是能自己说了算的,他为什么不娶自己喜欢的人?”这个问题小艾已想了许久,她横是想不通,终于忍不住拿出来问一问,她是替方惟不值。 方惟从那几个大字里抬起头来,她有一点笑了,想想说:“你们家大少奶奶的位置也不是好坐的,姚小姐愿意坐就让她坐吧,同她争什么呢!” 这回答显然小艾是不同意的,她嘟囔着:“那我们这儿成什么了,大少爷一结婚,咱们这儿就成了外室了……”她心里想到什么,又回头来补充:“小姐,你就成了,成了妾了。” 方惟知道她的意思,看了看她,不禁想要逗她:“你才说咱们这儿是外室呢,这外头的是连妾都算不上的,是不是?” “可不是么?”小艾恨恨的答应着,说着回过头来,想想又不对,看着方惟道:“小姐你在胡说呢。” 方惟呵呵笑着:“那咱们就做外头的,外头的清闲啊,累人的事儿都留给姚小姐吧。” 小艾听着只剩撇嘴了…… 有一天小艾喜气洋洋的从小菜场回来,从篮子里拿出一提点心来,边向厨房走边向书房里的方惟叫着:“小姐,我买到好东西了,快来看。” 方惟闻声出来,见她正拆着油纸包装碟子,问她:“买到什么了?” “你看,前面弄堂口那家文魁斋的,没日没夜排队那家。”小艾得意的说着,拿一块塞在童童手里。 “就是店堂里写着《茶食太逗》的那家?” “嗯!就是,我今儿可算买到了。” 方惟一边伸手拈了一块儿,一边想着哪里不对,回身来问她:“我没给你钱,你拿什么买的点心?” 小艾一边专心装着碟子,一边轻描淡写说:“大少爷走的时候留了家用啊,叫我看见什么买什么?” 他留的……方惟凝神想着,小艾抬头瞥她一眼,把装好的果碟子往客厅端去,一边回头来说道:“已是做了外头的了,难道还自己贴钱做嚒!” 哎呦喂!这小丫头……深明大义起来简直叫人无可辩驳。 佟诚毅在春节里总是忙的,从前他只一家人时就忙得马不停蹄,如今管着两家事,更是抽不出空来了。只好叫阿四送了东西来,小艾趴在门廊边的日历簿上拿童童的蜡笔划日子,她念叨着:“过了十五,大少爷该有空了吧,过了十五还不来么?” 方惟本该自己念叨的,如今有人替她先说了,她倒没那么迫切了。手里拿着罐桂花糖,正往厨房去,她回头来调侃小艾:“你是等着大少爷给你压岁钱么?想是我给的不够啰?” “我是替你着急呢!看你坐在书桌前发呆,不是在想大少爷么!”小艾善解人意的抢白,简直让方惟招架不住。 “我那是看书累了,养养神而已。” 小艾撇着嘴往露台晒衣服去了。 第 66 章 佟诚毅来时果然是十五这天,他是夜深时从元宵晚宴上脱身出来,连夜开车直奔苏州,到时已过了午夜了。 方惟起身往厨房去给他煮一碗年糕汤,他含笑跟着她进进出出,像是有许多话要同她讲。 “我给你放一点桂花糖,少放一点,好么?”她回头过来问他。 他仍有一点咳嗽的,伸长了手臂搂住她,说:“都好,你做的我都爱吃。” 小锅子里嘟嘟的飘出桂花糖和浓浓的糯米甜香,他们家寒夜的玻璃窗上布满细细的水珠,越积越多,有几道饱满的蜿蜒地滑落下来。 等房里关了灯,窗帘外面是一片万籁俱寂的寒冷。 他侧身贴在她鬓边喃喃得说着话,“我有二十天没有见你了……方惟,我……”他想说他想她想得实在毫无办法,话到嘴边总觉得说不好这段话;好在她自然能听得懂,她一只手攀在他肩头上,摸到他那时枪伤留下的痕迹,“嗯,我知道!”她轻轻的回应他。 他吻着她微微发烫的耳廓,含混的同她商量着:“我有时实在脱不得身,你能不能,能不能来看我,一两晚也好……让我缓一缓,嗯?” “我……”她当然也想过许多次,无数个傍晚她一个人走在观前街上,看匆匆回家的人群,想此时他在做什么,他们是合二为一的两个人啊。然而她是知道他身上的要紧事的,她一向是大事上特别清醒的人。 她说:“我总是在这儿等你的……”她微微撑起一点贴在身前安慰他:“我们这样已经很好了,我还是,还是应当尽量少出现在你身边……” 他腾出一只手来覆在她背后,轻轻摩挲着,心里是她说的话,是甜蜜的苦涩。 她想要的“长伴君处”,他何时才能给她呢…… 他只能护她在身后;她只能退守在他背影里。 过了四月份,天气像是一夜之间转暖了。柳絮渐渐飘尽,有几天午后的日光特别炽热的,像是到了夏天。 方惟站在窗前看楼下那一段白晃晃的马路,看得昏昏欲睡。 她本是没有午睡习惯的人,这些日子倒像是特别累,总是被太阳一晒就只想哪里靠一靠。 佟诚毅来时,总是入了夜了,其实也并没有很晚,然而连着两次他回来时,方惟都已经睡着了。 他坐在床沿上,看她迷迷糊糊的伸出手来,被他抓住手臂塞回被子里。他俯身凑到她头边去,低声唤她:“方惟……小惟……” 她含糊的应他,“你回来了,要吃什么吗?”眼睛都睁不开。 他有意的含笑在她耳畔说着:“除了你我还能想吃什么?”说着话,拿自己的冷手去冰她耳垂。她迟钝的歪过头去躲,他又换另一只手来抓,终于被他闹醒了。 她微微撑起来一些,靠在枕上,还是犯困。他笑着起身来把外衣脱了搭在旁边椅背上,边解袖口边往盥洗室去,回头来说:“你不许睡着了,等我一起。”想想带着戏谑的口气:“从前我在厂子听人说闲话,说女人娶进家门啊,一年半载的就会变成懒婆娘,我那时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他一边还说着什么,等他倒掉水,换了睡衣出来时,她已经又靠着床头睡着了。他站在床边上楞了楞,心说:“这果然是变成懒婆娘了…”,伸手把她搂进被子里去。 他一向是为了安全起见,总是第二天就要走的。这天午后,方惟因为报社的事要忙,一早就出门了,他一个人整理着东西,他渐渐的把一些要紧的东西都带到这里来,又把准备好的一叠钞票放在她书桌的抽屉里。 这时小艾正敲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包点心,她笑吟吟的说:“大少爷,这是我们小姐让准备的,前面文魁斋里最有名的“哈蟆酥”,让您带回去给三小姐尝尝。” 他伸手接过来垂目看了看,笑着点点头。 小艾从前总是有点怕他的,但后来常看见他和方惟说话时的那份和缓,方惟一凝神他就忙着解释的样子,也就跌下神坛来了。 此时小艾并未忙着走,踌躇着似乎有话要说,他抬头来看了看她,又低头继续翻看手里的几页合同,嘴里问着:“怎么了?有事?” 小艾犹豫着上前一步,试探着说:“大少爷,你没觉得小姐这些日子特别爱睡觉么?” 他没抬头,自顾自的笑了,说:“是啊,大约天气转暖了,她犯了春困了……” “这都要交夏了,春困也该过去了;况且小姐以前从没有那么爱睡的……”她停顿着,又接着说:“也许,也许不是春困,是,是不是她怀……怀……”她也是猜测,有些拿不准,不敢直说。 他这时停了手上的事抬头看着她,脑子里却快速的想着,小艾是说她也许是怀孕了,他太疏忽了,她来月事的日子他是知道的,今天是几号,她迟了许多日子了,所以…… 他立时放下手里的东西,连外衣都没来得及穿,匆匆下楼去了。 文宣楼离的很近,外头日光正好,他脚步加快穿越人群,心头却有些乱。 方惟下来时很是诧异的,猜测他是有事要说:“要走了么?有什么事忘了交代?” 他伸手拉着她:“有要紧事,跟我去个地方。” 她被他拉着上了一辆人力车,没来由的跟着紧张:“去哪儿?” 他向前面的车夫说:“去最近的医院。” 她更紧张了,关切地看他,问:“去医院?你怎么了?” 他攥着她的一只手,他手心出了汗,却不肯明说,眼角含着一点笑意的:“没什么,去了就知道了。” 她被搅的满心惶惶。 等他们从医院出来,这满心惶惶便渡到他身上去了。他一手小心翼翼揽着她,一手拦了辆车,“去锦和里。”他说,两只手心都出了汗。 她转头来看他,对他说:“我还有事没做完呢,先不回家。” “下午请假,不能去了。”他毫不迟疑的。 “为什么?我……”她想说我好好的,不用请假,却被他忧心忡忡的眼神打断了。 “你没听见大夫说么?头三个月要静养!”他压低了声音却一字一句。 她看着他眼睛,本来还想劝解他说,你看那渡口的架娘,快生了还在渡船上忙碌呢。想想还是算了,看他这样紧张的眼神,此时还是不要惹他的好。 她在心里暗自盘算着,横竖他也不能一直这样看着她的。 他一路上想着自己要做父亲这件事,简直是坐立难安,他想得太多了,脑子里隆隆转着,甚至想到了将来他要亲自带着孩子念书,带他去看天下的事,忍不住满意的笑了。 方惟却异常平静的,看他凝神想着什么,边想边笑,不禁眉头跳了跳。 他们一回到家,方惟就被他严密的看守起来,他把她按在床上靠着,自己坐在床沿上。 方惟此时特别智慧的顺从着他的安排,听他计划着后面的事,他自己算着孩子出生的日子,高兴的坐不住,站起来向她道:“明年二月里,过年前后,好得很,我们的孩子很会挑日子。” 她看着他地心里转了一圈又坐回来,附和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紧张的坐起来问他:“你几点的车票,误了时间了吧?” 他把她按回去,笑着说:“我今天不走,明天吧,或者后天。” 方惟其实不大同意他改变计划的,看着他,点头说:“哦!那你,就坐在这儿笑一晚上。” 他毫不介意的,回她:“嗯!,是啊,一晚上也不够。”想想,又犹疑的看她:“你怎么不高兴?”朝她脸上探究着。 “我高兴啊,没有不高兴……” “看不出!” “那要怎么高兴?去弄堂口大喊三声,我要生孩子了?” “……” 第 67 章 他后来忙着安排事情,马不停蹄的找了个妈妈来看着方惟,又事无巨细的交代了许多,真的第三天才走。 他挑了许久新雇来的姚妈,负责照顾怀孕的方惟,特别的尽职尽责,方惟后来不得不常常与她斗智斗勇。她有时忍不住在心里猜测佟诚毅到底给了她多少工钱,这姚妈能这样忠心耿耿从一而终…… 她终于熬过了三个月,到了八月里,暑热渐褪的时候。她渐渐有点显怀了,留心看能看出腰身来,只好做了宽松的长裙穿着。 佟诚毅来时刚过了晚饭时间,方惟正靠在沙发上,缝一件荔枝红的小衣服。看他进来吃了一惊,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其实昨天下午才走。 他低头笑着,了了解释说:“有事正好经过这里。” 方惟怀疑的看着他,他只笑着靠在她扶手上,俯身去摸她肚子,渐渐隆起的小腹,里面是他们的孩子,一天天的在长大,他心里泛着无尽的柔情,仿佛是他人生的新篇章。 他垂首看她手里的小衣服,方惟看他盯着不放,向他解释道:“是给清芳家的,不是我们的。” 他一下没了兴趣,摇头说:“那不要忙了,姚妈不是说了嘛,叫你少做,坏眼睛。” 说起这个姚妈,方惟就头皮发麻,扭过身去,不理他。 入了夜倒比傍晚凉快些,方惟挪到卧室的窗边迎风坐着,继续缝那件小衣服,清芳已经快要九个月了,她自己计划着,这两天要趁着身形不太明显的时候去一趟上海,给她把做好的小衣服送去。 她正凝神想着,佟诚毅忽然从她身后伸过手来,连针带线把她手里的活计全拿走了,胡乱放在旁边书桌上,她正抬头看他,他一俯身把她抱了起来。 她含笑揪着他领口的衣服:“干嘛?快放我下来!” 他抱她去床上,一边说:“等你月份大了,也是要我抱的,我先练一练手。” “谁告诉你的,就是临产的时候,也是可以自己走的。”她纠正他。 然而他其实无心和她讨论这个,抬手去关了灯,低头在她颈间流转亲吻着,缠绵的在她耳边问她:“快要四个月了吧?我听说,听说过了三个月就可以…”他一边说着一边解她胸前的衣扣。 她一手撑在他胸前,微微推他,不无担忧的:“还是…还是…” “我会慢慢来……不会有事的……”他没等她说完,就吻住了她,她被他含着唇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方惟起身时还好好的,等她想站起来的一瞬突然一阵腰酸,她是轻易不喊痛的,此时撑不住“哎呦”了一声。把先起身的佟诚毅吓了一跳,他伏在床边来看她,神情紧张到了极点,问她:“怎么了?哪里疼?” 她一手扶着腰,疼得皱起了眉:“腰疼,站不起来了。” “怎么会呢,怎么会腰疼呢?昨晚还好好的?”他一边伸手替她揉着,一边慌了神,甚至在心里打算要去医院了。 方惟略停了停,有些缓过来,想起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人,她扬声叫着:“姚妈,进来一下。” 姚妈闻声推门进来,看见先生正半跪在床边一脸忧虑的替太太揉着腰,方惟倒好多了,想试着站起来,又被佟诚毅紧张的按住了,她只好先问姚妈:“我早起突然腰疼得很,但现在又好点了,别人也是这样么?” “嗐!”姚妈当是出了什么大事呢,笑了,说:“这怀了孩子的,没有不腰疼的,都这样,不要紧的。” “真的?”佟诚毅听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来,另一半赶着问:“会突然疼起来么?” “会啊,”姚妈点着头:“不过啊,太太月份不大就开始腰疼了,这只怕要疼到生了。有的人倒是只最后几个月才疼,每个人也不一样的。” 方惟试着站起来,好多了,佟诚毅也随她站起来仍旧扶着她,听说一口气疼到生,方惟心里算着时间,不觉惆怅的看了看旁边的孩子的爸。 他倒是从一场虚惊里缓过来了,低头在她耳边开解说:“没事,我给你揉。” 他本来这天中午就走的,因为记挂着她早上突发的腰痛,就又推迟了一晚,改在第二天一早走。 方惟被姚妈逼着午睡,到了晚上倒有些睡不着了。她靠在床头上看书,他上床时便把她抱到胸前来,一边伸手替她轻轻揉着后腰。 他低头说:“别看了,我们说说话吧。” 她点点头,收了书放在枕边,抬手关了灯。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其实没有,他只低头吻在她前额上,微微叹息。 她说:“你们,结婚是下个月几号?”她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他婚礼将近,就在下个月。也可能不是忽然想起…… “我们不要谈这个吧。”他说。 她靠在他胸前,能听到他心跳声。她沉默着,又有点失神的,说:“你们……你会不会……”她怀孕以来常常觉得脑子不好用了,她问着问着,像是忘了自己到底要问什么,嗫嚅着渐渐没了声音。 他心里闪过一丝心痛,“你想问,我会不会和姚静雅洞房花烛?”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抬头来看他,借着一点窗外射进来的月光,最后沉默的靠了回去。既然是结婚,还问什么呢……她在心里劝自己…… 拿什么来劝自己呢…… 他也沉默着,手上仍旧缓缓替她揉着。其实这些事他是做了打算的,他从来都是有计划的人,然而这里面既有凶险也有阴鸷,他不能告诉她。 她无声的靠着他,不知在想什么;他低头去看她,忽然带着一点促狭的意味问她:“你说,如果撇开旁的事情,你愿意我碰她么?” 撇开旁的事,怎么撇的开呢?她跌在无穷无尽的无可奈何里,叹息着,没有回答。心里想着,绕开这个问题吧,何必彼此为难呢…… 他却不像是说说而已,一手轻轻摇了摇她手臂,追问着她:“说啊,你肯么?不考虑别的事,只说你愿不愿意。” 她终于被他撼出一点恼意来,这世上能有愿意的人么!她抬头说:“不愿意!” 他两眼里闪着光彩的又问:“那我若碰了呢?” 她冷着脸,断然的回他:“就再也别碰我!” 他笑了,满意之至的把她搂紧了,低头说着:“好,很好!我要听的,你的心里话。你放心,我不会碰她的;我有了你,再也碰不了别人了……”他感叹的说着。 她惊疑的回看他,他却没再说什么,低头吻在她眼角上,迫她闭上眼睛。 九月初六这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碧空如洗,正是举行婚礼的好日子。 方惟起得特别早,天光蒙蒙亮时,她隐隐的腰痛,起身来站在窗边自己替自己揉着。 她昨晚睡得不好,朦胧中似乎听到杳杳的钟声,她迷蒙的想着,是寒山寺的钟声响了吧,敲了多少下了……忽然肚子里动了一下,她顿时清醒了,孩子动了,是第一次胎动,他会动了,她伸手摸了摸隆起的小腹,迟疑着,在心里想着,绍原,你看,我们的孩子……在动…… 天光大亮时,小艾进来了,她留心着看方惟,她是知道今天大少爷结婚的。看她站在窗前不知在看什么,特别担忧。 “小姐,今天天气好,我陪你街上转转去吧,不带姚妈,让她在家里看孩子。”小艾嘻嘻笑着,想着要开解她。 她其实不怎么想出门,却又觉得不好拂了小艾的一片好意,便笑着点头说:“好。” 终于,她们在姚妈絮絮地念叨声中下了楼。小艾挽着她手臂,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她们背对晨光,拐进一条小弄堂里去,找这一带最有名的素浇面。 然而过了许久,弄堂口的石碑影子从修长的一条,渐渐变短,快到了中午,她们两人也没见出来…… 第 68 章 方惟手上被缚着一圈圈的细麻绳,绑的太紧,解开时手腕上尽是殷殷血痕。 小艾被放开时扑过来抓着她的手,抖得厉害。 她倒不是很恐惧了,轻轻握了握她手腕安抚她说:“别怕!” 车子一路开到上海,开进姚家的后院,她们被带到这个偏厅里来,这时候能听到外面响起的鼓乐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鞭炮,是接亲的声音。 她站在地心,坐得太久她腰痛的厉害,一时动不了,脑子里却很清醒。 “吱扭”一声,门开了,先进来的是姚广誉,后面跟着他太太,姚太太新烫了头发,特别卷的,众星捧月般的拱着她一张苍白寡淡的脸,显出刻薄来。 他们看戏般盯着方惟,前后脚走进来,坐在上首。姚广誉一抬手吩咐下人:“去请!”说着话,自己端起茶盅泰然打量着站着的人。 要请的人还没进来,姚广誉放下茶盅,看了看她身形,先开口问道:“方小姐吧,这是,有四五个月了?” 方惟只无声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与眼前这个头发花白心事重重的老人相比,她更平静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不过等着罢了。 佟诚毅走到偏厅门口,看到方惟的第一眼,就全身紧张了起来,他之前的人生里有许多艰难的时刻,他没想过人生最难的时候会在这里。他走进来的一瞬间几乎不能思考,唯恨没有带上□□,他袖口里双手紧握,若他们谁敢动她一下,上穷碧落下黄泉,谁也别想好好活。 “来,绍原。”姚广誉见他走进来,招手叫他道:“你看,我替你请了一个人来。” 他听着姚父轻描淡写的话,矮身坐在姚氏夫妇的下首,努力恢复着清明。他已做了大半年的准备和铺垫,等婚礼过后,就会同姚云峰一起劝姚广誉前往香港休养,放下上海诸多生意的实权,那时他和延声将会启动后续计划,渐渐取代姚氏在码头走私线上的地位。 大局将成,他不能功亏一篑! 他迅速的转换着情绪,淡然笑了笑,把视线收回来,不能再看她,说:“父亲怎么把她带来了,”他尽全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缓,解释说:“前番我在苏州接洽染厂生意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上的,本来要尽早打发,不巧的很,竟有了身孕,我忙着这头的事,给耽搁了。”他说着话,又向姚太太看了看,郑重的保证说:“请父亲和母亲放心,这就送她去常州老家,我保证,永不接回上海来。” “好女婿,你这大婚未成,就先有个外头的孩子了,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姚太太横了他一眼,不满的说着,她还想说什么,被姚广誉拦住了。 他一摆手说:“哎嗳,大丈夫经营四方,在外行走难免踩在女人这趟浑水里,也不算什么大事。”他看着佟诚毅又说:“不过,绍原,这外头的说起来总是不好听,既然今天你跟静雅结婚,你改口叫我一声父亲,我就多伸一次手,替你把这家事理一理,你看可好?” 他不能说不好,点头回他说:“绍原当感谢父亲。” “哎,你看,”姚广誉转头向他太太称赞道:“绍原终究是个明白孩子。”他年轻时曾徒手打死过人的,笑起来眼周的褶子里都藏着人命的痕迹。 他瞥了一眼站着的方惟,他这一眼让佟诚毅紧张得一只手攥紧了桌子的一角。 然而他缓缓的说:“孩子有四五个月了,也不必急着送走,等生下来吧,生下来养在嫡母名下,等那时再把大人送走也使得,将来可以襄助你和静雅的孩子,也是一番好局面。”他边说边问着佟诚毅。 他马上点头附和:“是,父亲想的周到,等孩子一落生,我就立刻把这女人送走。” 姚太太自是听着他们对话,白了他一眼。 姚广誉接着说道:“那既是这样,咱们就按从前的老规矩来办,给她个名分,我们也不是不容人的小家子,让她进门做个姨太太吧。”他说着又转头吩咐下人:“去请小姐来,准备敬茶。” 佟诚毅迟疑了一秒,开口向姚广誉道:“父亲,我看名分就算了吧,别惹得静雅不开心,她横竖也不是要紧人,将来送走就罢了。” 姚广誉摇着头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家里过日子最怕尊卑颠倒正副不分,今天我帮你把尊卑大小分清楚,以后你们这小家庭里才能安生啊。” 他说的他不能再辩驳。他余光里看到她身影单薄,快五个月的身孕,站着显吃力。 姚静雅被请进来,进来时死盯着方惟的,眼睛里能冒出火。 女人的妒忌心里总是藏着刀枪剑戟,有时是暗箭,有时是明枪,叫人防不胜防。 “胡妈!”她声音中气十足,有备而来。 她乳母立时上前来扯住方惟手臂,一边说:“来敬茶吧,姨太太。” 众人都看着她。 方惟心里明白他是不能同姚家撕破了脸的,她几分钟前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此时看来,还好,也许没有那么糟。 她凝神想着什么,她清楚他们的意思,这虎视眈眈的一家人,不过是想看她低头受辱罢了;一群人恨起一个人来特别的团结一致。 她看得懂他们,他们却未必看得懂她。 她偏身从胡妈手里挣了出来,腰身虽沉手脚却还轻盈,一错身显出气节。在众人的目光里向前走了一步,却发现衣角被人扯住,她回头看小艾,她怯怯的松开了手。 她默默从胡妈手里接过茶盏,听见她恶狠狠的声音,做足了戏的“请姨太太跪下,给先生敬茶!”从前是说向“老爷夫人”敬茶,现在讲文明了,便说:“先生太太”。 倒是真的文明了……她想着。 她捧着茶盏一步步走向他,走在他心口上,她眼中平静深不见底,他看她俯身跪下的那一刻,听到自己心血煎熬的声音,一点一滴跌碎在心房上。 他伸手接她的茶盏,努力克制手指微颤。与她目光相接的一瞬,他们迅速分开。 余光里看她艰难起身,转向姚静雅。 姚静雅是带着怨怒的,等着她的。 “请太太喝茶。”她先头站了太久,声气不足。 坐着的人没动,一室安静。 她只好举着茶杯,再请她:“请太太喝茶。” “听说,你也是留过洋读过书的?”穿着繁复白纱长裙的姚静雅端然坐着,含着倨傲的朝她脸上问:“怎么没教会你别勾引别人的男人?” 这真是个亘古不变的思路,但凡男人有了异心,总是女人的不对,不用调查的,势必可恨的是这外头的女人,男人依旧是好男人。 她眉目平静看不出波澜,举着茶盏的手抖了,“请太太喝茶。”她再说。 姚静雅毫不掩饰的心头的恶意,嘴角显出扭曲。 方惟没有做戏的经验,她不懂此时该哀哀欲绝的哭告,她不哭,没有眼泪,姚静雅这头就成了自弹自唱,戳不中她的痛点,没了她的哀恸作回应,只会让坐着人生出无穷无尽的恨意来。 “太远了,你拿近些。”姚静雅忽然说。 方惟目光里看到佟诚毅微微侧过头来,她心里知道,今天不陪她唱完这一出,她是绝然不会罢休的。 她低头一手撑着起身打算向前挪一步。 “谁让你起来的!”姚静雅声音尖利刺痛神经,她忽然一抬腿,踢翻了方惟手里的茶盏,冒烟的茶水顺着她袖口灌进衣袖里,烫在她手腕错综复杂的道道淤痕上。 她跌坐在地上,伤口的疼痛让她不能自控的微微蜷缩,露出令众人满意的痛苦来。 “混账!你是故意泼在我裙子上的。”姚静雅不依不饶的叫喊着,忙着出她这一口愤懑的恶气,“胡妈,掌嘴!” “静雅!”他终究坐不下去,欲拦着她。 “好女婿,”姚太太打断了他要说的话,“这和夫人说话的规矩,姨太太原该好生学着,学不好被管教两下,也是名正言顺,你说是吧?”她转头问着他,又接向胡妈示意:“老胡!” 胡妈应声上前,十足十的一记响亮耳光打在方惟脸上,简直是今天这场好戏最要紧的一下,她被打得耳鸣了许久,短暂的失了聪,甚至没有发觉嘴角流了血。 一道蜿蜒的血痕饱满的顺着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来,替代了她没有流下的眼泪,满足了在场的姚家人抹不平的满腔恨意。 佟诚毅眼中只剩下她那道殷红的血痕,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倾身想要去扶她,眼中不能克制的透出恨意来。 姚静雅重新坐回去,她满意多了,吩咐说:“拉起来。” “行了,”姚父开口拦着她,“差不多了,敬过茶就成了,今天还有正事呢!”他抬手喝了口茶,向佟诚毅道:“你看呢?” 他只点头恭顺的回他:“听父亲的安排。” “爸爸!”姚静雅尖利的嗓音响起。 姚广誉偏头看了她一眼,提醒她道:“去换身衣服吧,今天是新娘子,该高高兴兴的。” 他又化出圆滑而温吞的笑容来,“绍原啊,我看姨太太也累了,就不用观礼了,先送回去吧。” “好。”他平静的答应着,是挣扎过后余下的冷静。 第 69 章 阿四送她们从后门回佟家,她有些昏沉的像从战场上刚撤下来,只记得小艾捧着她的手腕抽泣着抖动的肩膀,耳边是她低低的哭泣声。 常实看见她们时惊呆在那儿,阿四扯着他交代:“大少爷让送去孙少爷房间安置,叫常青看着,不准人打扰!” 常实只顾点头依旧没想明白这里头的事情,听阿四继续说着:“我要赶着去苏州接孙少爷送到飞鸣少爷家去,大少爷叫你留心看好这里,一会儿接亲的队伍进来,姚家人一个也不许靠近房间。” 他诺诺的点着头。 阿四赶着出了门,徒留常实一人站在那儿不解,这有了身孕的方小姐怎么这时候被接来?安置在新房隔壁这多让人尴尬?多尴尬啊?! 然而他也不能多停留,今晚他是有要事在身的人! 她一整个下午靠在床头上听到房门外哄哄笑闹声,不知何时发起了低烧,对时间的感觉渐渐迟钝下来。 外头的鞭炮放了一圈又一圈,她仿佛飘在半空中,眼前有影影绰绰的身影,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是小艾和常青在商议,看她手臂上被烫起了一溜水泡,只好拿剪子把她长裙的衣袖剪开,上了药,用帕子盖着…… 再往后的事她便没了印象。 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婚礼,这造化总是弄人的,他堂皇的结了两次婚,却都没娶到自己心爱的人。 红烛掩映,他们办的是个中西结合的婚宴,新娘穿白纱,与新郎同进同出不坐婚床,但入了夜也喝交杯酒。他席面上被众人围着灌了酒,此时脸上微红染了醉意,放下酒杯看他的新娘。 他一向开合收敛从不主动,此时却含笑抬手往她合欢杯里又倒满,向她举杯说:“静雅,我们再喝一杯。祝我们结发恩爱,白头到老。” 姚静雅也曾有一瞬担心他为中午的事生气,然而看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很快便被结婚的满意感觉覆盖了,在她心里,这本是桩令人生恨但不那么要生要死的事,对她来说眼前的这个男人更重要些。 她脸上微烫的同他一起又喝下一杯,她觉得,多好啊,只要他陪着她,让她喝下多少杯都可以。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有多爱他,只觉得他很好,人人都说好,他今天成了她的,就是好。至于旁的插曲,也不能影响她心里他的好。 她忙着沉浸在结婚的幸福里,没看出他不仅脸上绯红,连双眼都是通红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俯身抱她上床,又欠身去关了婚房的灯,门外响起嬉笑声。他坐在床边估算着药力发作的差不多时,起身在一片黑暗里无声的打开衣柜门,有个黑影闪身出来。 他目光冷淡眼中泛着寒光,低头在那黑影儿耳边低语:“你来!只当是逛回窑子。” 说完转身从南窗旁的阳台小门里挤了出去。 他去看他真正的妻子。 她房里只开着床头灯,小艾伏在她床边。他进来坐在她枕边,把小艾惊醒了,白天里他说过的话,小艾听在心里,对他生出惊疑的恨意来,她警觉的去摇方惟的手臂惊惶的叫她:“小姐!” 他马上厉目朝她看了一眼,眼中的凶光毕露,脸上狠戾气未退,吓得小艾噤了声。 他一摆手让她退出去。 方惟时断时续的发着烧,似乎被梦魇住,让小艾摇醒,艰难的睁开眼睛。 眼前这个人,是今天结婚的人么?是该在隔壁婚房里的人,是应该…… “你怎么……怎么?”她声气幽微,疑惑着。 他低头去看她手臂上的伤,他替她疼痛难忍,微微颤抖。他皱紧的眉头,伸手拂她的额发,无声的靠过去,把她揽进怀里。 她努力的提醒自己,不能哭,却先感觉到抱着她的人肩头微颤。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断断续续的说:“再忍一忍……别怕!等过了这两天……我送你走……” “好。”她答应着,另一只手环过来轻轻揽着他,说:“我不怕,你别担心。” 她吃力的一手撑着要坐起来一些,他手臂托着把她抱上来,放她靠在床头上,又温柔的去摸她隆起的小腹。 “他会动了,昨晚……” “真的?!” “嗯!” 第二天一早,姚静雅是新媳妇起床,他配合她演一出娇羞的戏码。等出了房门,正看见胡妈在敲隔壁方惟的门,他抬手拦着她,回身对姚静雅说:“姨太太身体不好,就别叫她出来了,规矩的事也缓一缓吧。” 他说得匆匆,叫她没法反驳,胡妈敲门的手还僵在那…… “一整天都没出门?”姚静雅趁着佟诚毅去书房的空档,叫了胡妈来问隔壁的情况。 “没出门,说是病了,谁知是真是假!”胡妈嘁嘁喳喳的说着。 “不是说,办法多着呢么?拿出来啊,倒让她安生养着了?”她在镜子前刷头发,一边说。 “这两天先放放吧,姑爷在家呢,不方便动手啊。”胡妈犹豫着。 “怕什么?我们已经结婚了,就为了这么个东西,还怨我不成!”她白了胡妈一眼,她到底不懂什么是结婚。 然而胡妈对于这新姑爷的眼神,总有几分惧怕,终于还是等他们三天回门的时候,离了家才动手。 佟诚毅是前后防范着的,吃穿用度都放在常实兄妹手里,然而他看得太细,叫她们插不进手来,逼急了的粗人,便撒开胆子与你玩个最直接的把戏。 常青趴在窗户上候着大少奶奶出了门,回头来向方惟道:“方小姐,他们走了,大少爷说,等他们走了,让我和小艾陪你下去转转,散散心呢;院子里开了好些菊花,咱们看花去吧。” 小艾正跪在床沿上收整床褥,听了也笑着看方惟:“小姐,去吧,不能老在屋里待着。” 方惟正低头抚着肚子,孩子正在动,他也是想出去透透气么? 所以她笑着答应了。 她不知道外面的人正等着她呢。 她们经过书房,走到楼梯口,迎面正碰到从新房里出来的胡妈,“哟,这不是金尊玉贵的姨太太么?这挺着肚子去哪儿啊?”她肥胖的身体说着话,挤了过来。 小艾警觉的扶紧了方惟的手臂,瞥她一眼说:“不要你管。” 谁知这胡妈完全不是嘴上把戏,直接上手来一把扯开小艾推到地上去,“哎呦,你干嘛!”小艾摔在一旁,不由的惊呼。 方惟本能的要伸手去拉她,却被胡妈先扯住了手臂,她恶狠狠说:“我来搀着姨太太吧。”说话间快步把方惟往楼梯上扯去,常青冷不妨脱了手,待追上去,已看见方惟被胡妈扯着摔下楼去了,“啊!……”她自己吓得尖叫起来。 随着方惟摔下楼梯去,在场的人都愕住了。 小艾连滚带爬的翻下楼梯去扶她,她已经痛得蜷缩成一团…… 胡妈站在半截楼梯上,气势汹汹的指着几个姚家的人,“上来,都上来,姨太太摔着了,快扶进房里去。” 常青看着他们七手八脚的把方惟和小艾拥进房里去了,才蓦然反应过来,她转身要去找她哥,被胡妈一把拽住了,“常青姑娘跟我吃茶去吧!”说着话把她拉下楼去。 方惟侧身瑟瑟缩成一团,她想着腹中孩子,努力护着他的。然而随着剧痛过后的坠涨,她隐约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她一下子意识开始涣散了,长裙的一侧渐渐有了湿意…… 小艾伏在床沿上,急得哭着不知如何是好,她看她先还有些颤抖,不一会儿没了动静,她徒劳的趴上去替她拍背顺气,一手按在她裙褶上,渐渐发现手上湿黏,她几乎不敢抬手看,手指上满是鲜红的血迹。 她“哇!”的一声叫出了声,赶着起身去拍门“开门,开门啊,来人啊,出人命了!” 外头走廊里一片寂静,自然是没有人来的。 她又扑回去看方惟,她裙子下面已经黑红一片了…… 她急得四下转着,回头看床上的人,呼吸声减弱。 她趴在早起常青趴过的窗户上看,下面是一片四季青的树丛,她来不及多想,一脚登上去,向外一用力,人便不见了…… 第 70 章 阿四跑进来回话时,佟诚毅正在客室里与岳父说话,他的新夫人坐在他手边。 阿四在他耳边简短说:“三小姐来电话,说方小姐被推下楼,情况很不好。” 他“嚯”一下站了起来,脸上变了颜色,这一瞬间又自己按住自己坐回去,缓言向姚父道:“父亲,我家里出了点事,要赶回去处理,让静雅陪您多坐一会儿吧,我晚些时候来接她。”他一手紧握着扶手不让自己起身。 姚广誉看他神色有变,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宽容的抬手说:“要紧么?那去吧,你是当家人,事情自然多的。” “嗳!多谢父亲。”他低头道谢,一边已经起身,回看了姚静雅一眼,快步出了门。 姚静雅看他匆匆走了,自顾自的低头摆弄衣襟上别着的一只钻石胸针。 “静雅!是什么事?”姚广誉端着茶盅,缓缓问她。 她抬头看她父亲一些,不屑道:“没什么事啊,”看她父亲沉着脸看着她,想想又说:“兴许是他姨太太失脚摔下楼梯了,这会儿正流产呢。” “什么?”他放下茶盅。 “怎么?她掉了孩子,不是好事么?难道真让她生下来,活蹦乱跳的戳在我眼睛里么?” “糊涂!”姚广誉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向他女儿忧心忡忡:“这是你那个糊涂娘给你出的主意么?你跟绍原已经结了婚了,你知道么?你过门不到三天就把他的孩子弄没了,你们这夫妻还怎么做?你想过么?” “横竖他也不喜欢她,不过仗着个孩子罢了,谁还不会生孩子么?” 姚父气得起身来,在女儿面前来回踱着步…… 佟诚毅赶回去时,方惟人已经昏迷了,他走近床前,一眼看到她裙子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发乌的结成一片,他跪在床边去捧她的脸,退尽了血色青白的,他只顾颤抖着叫她名字:“方惟……方惟……”渐渐哽住发不出声音来。 阿四跟在他身后,也看傻了,这一错眼的功夫,就……他上前来赶着提醒:“大少爷,送医院啊,先送医院!” 他一下醒过来,俯身把她抱起来,风一样的往外头车子跑去。 阿四开着车子冲上马路,他一边踩着油门,一边回头问失魂落魄的佟诚毅:“大少爷,去哪家医院?去最近的吧?” “对,去最近的。” 他满身是血,坐在手术间外头的木长椅上,仿佛血是他流尽的,没了生气。 有带着口罩的医生从里面出来,找着他说:“是家属么?” 他点着头,惊惶的…… “病人的情况很不好,孩子已经没有了,你们看一下,有什么要紧的亲人一并叫来,以备不时之需。”医生飞快的说着。 “什么?什么不时之需?”他一下子没听明白。 医生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拍他肩头,转身走了。 他一下没站住,伸手要去扶墙,其实隔得很远,阿四赶上前来搀着他。 竟到了这一刻! 阿四看着他,他是从许多凶险的大事里走过来的,他从没倒下过;在阿四心里,他是无论如何艰难的情况,都能渡过来的。然而他此时感叹,不该把这世上所有的难事都放在他一人身上啊…… 他看着他一人扶着墙,往楼梯转角的电话机走去。 来的最快的人,并不是最先通知到的清芳,而是她大哥顾庭相,他从楼梯上匆匆跑上来,来不及和寥落的佟诚毅说什么,只问他:“人在里面么?” 他点了点头。 庭相没再说什么,往旁边的医生办公室走去,很快换了衣服进了手术间。 紧跟着挺着九个半月大肚子的清芳在飞鸣的陪同下,也到了。她走到他跟前来,看他一身是血,转头往手术间的门上去张望,口中焦急念叨着:“不知道大哥到了没?进去了没?” 佟诚毅木然坐着,回她说:“进去了。” 清芳听了仍旧没理他,向里面看着,忍不住骂道:“方惟你真是脑子瓦特了!戏文看多了么?非他不可?搅这趟浑水做什么?”她其实是不知道他们的事的,方惟为了谨慎起见,很少去上海看她,显了怀之后就没出过门,她今天忽然接到电话,说她小产在医院,吃惊得怎么也转不过弯来,要不是飞鸣把他姑父出殡前那一幕说给她听,她还在质疑中。 她立即通知了她大哥,自己着急的好几次穿不上鞋,被飞鸣扶着匆匆赶来。 延声来时,只飞快的看了佟诚毅一眼,他什么也没说,负手而立等在走廊的另一侧。他还不知道他婚宴时发生的种种,但他在心里已经大概猜测了一遍方惟突然从苏州被带到上海来的可能情况。 这手术到底做了多长时间,等在外面的人都失去了感知的能力,觉得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等庭相从里面出来时,他们都一下子围了上去。 “大哥,方惟怎么样?”清芳抓着他手臂。 “人没事了,但受了损伤,我后头还有事,等等再说。”他简短了说了两句,转身赶去忙收尾的工作。 人没事!她还活着……他像是一下子恢复了呼吸。活着就好,他什么也不求,只求她活着。 他不知又等了多久,终于等到她被推出了手术间,他看她阖这双眼,面色苍白,单薄得像一簇剪影。 他跟着往她病房去,被延声拦在门外。 他引他往走廊的一侧去,他有话要问他:“她是被姚家带到上海的?” 他无声的点了点头。 “那你该立即设法送她走,怎么能把她接回佟家!”他其实是想找他说后面的安排,一开口却忍不住质问他。 “她受了伤,病了!” “你把她放在姚静雅眼睛里,她不是傻的,她怎么能容得下她!”他极少这样疾言厉色的说话,他一向看得长远,纠结过往的话很少说。 这时有医生走来找佟诚毅签字,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医生指了指单据上的字,请他看清楚,不无惋惜的对他说:“成型男婴,宫内窒息。另外母体受了较大损伤,将来是否能够恢复生育能力,还要看个人体质和复原情况,请家属知晓。” 延声看着佟诚毅捧着单据,没有抬头,抬手缓缓签了字。他还有什么话,没再往下说。 医生走后,他们沉默了一阵儿,延声重新考虑了一遍,接着道:“绍原,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你现在要赶回去,安抚姚静雅,告诉她,方惟流产了,从此以后也不能再生育;你通知了她的娘家人,拿钱把她打发走了。”他抬眼看了看窗外渐沉的夕阳,向他继续道:“务必让她相信,不会再有这个人了。我们这里请顾医生帮忙,在病历上做个手脚。等方惟麻药退了,大约在明天,我来安排,带她走。” 佟诚毅沉吟着,他知道没有更好的办法,抬头问延声:“你要带她去哪儿?” 延声沉默了片刻,劝他说:“你暂时先不要问她会去哪儿,大局为重!” 他回身去她病房,再看她一眼,在清芳怨怒的目光里转身匆匆走了。 他赶回家去换了身衣服,同时要换掉哀恸和悲伤。再出门去姚家接他的夫人回家。 回家的车上,姚静雅偏着头问他:“听说姨太太摔了一跤,怎么样了?”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淡淡说:“小产了,人也不行了,给了点钱,让她家里人带走了。” “人也不行了?怎么就让人带走了呢?”她追问着。 “流产伤了元气,今后不能生了,留着也没什么用,让他们带走吧,正好家里清静。”他在一片暗影儿里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说着。 她听着他说的话,忽然咳嗽了两声。 他体贴的靠近了伸手替她拍着背,一边问着:“怎么染了咳嗽了,入秋咳嗽不易好呢!” 她抬头看着他,又觉出他的千般好来,姨太太的事终究是件小事。他是生死关头救过她的人,自然是爱她一个人的,她满意的想着。 第 71 章 入了夜,即将临产的清芳终于被劝走,延声一人守在她病床前。 医院的病房里统一都熄了灯,他外头打了一趟电话回来,她床头的绿格窗上正有一轮缺月挂疏桐。 房间里明暗交错,隐隐有来苏水的味道。她呼吸无声,寂寂如隐在他时光的背后。 不该让她回到上海来;不该任她卷在是非里;不该袖手看她越陷越深;他眉头深锁自责到了骨头里。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他不断努力提醒自己,是一厢情愿的执拗,他不能挡在她路上。 靠在她床边,一道月光映上她手腕,有纵横的勒痕和一片尚未消退的水泡,他轻轻捧起她手臂,卷起衣袖能看到细密的水泡直蔓延到她手肘。 他看了许久,沉默的想着什么。 “输了不要紧,”他喃喃的说:“师兄助你再开一局……” 第二天她醒来不多久,就在前往南通的汽车上了,延声亲自送她。 她自病床上坐起来时,习惯性的一手小心撑着后背的,怕自己会腰疼,一瞬间反应过来,她再也不会腰痛了,她的孩子没有了,他昨天还在动…… 她无声无息的,眼泪从眼角源源不断的淌出来,微微低头,动作却没停,延声说的没错,他说:“我们该走了!” 她没有问去哪儿,去哪儿都行;都说她是豁不出去的人,可是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什么都没有,拿什么豁出去?她甚至没有一个该回去的地方…… 延声拿一件薄呢的秋大衣把她裹住,替她扣住两粒衣扣,又抬手拿手帕掩在她眼角上。 她眼泪太多了,没有办法抬头回看他。 他只说:“佟诚毅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师兄带你离开这。” “好。”哽咽的声音,她点头答应着。 他们到达南通城郊的一处小镇时,已经傍晚了,夕阳西下,四处染着金光。 延声带她回他乳母家,三嫂系着围裙迎出门来,见他搀着个脸色苍白的柔弱姑娘回来,愣了愣,忙笑着让进屋里去,热情的掸着长凳请他们坐。 江妈也踮着小脚从后门口赶着出来,嘴里叫着:“长哥儿回来了!” 延声扶着方惟没有坐,她太虚弱了,一天的舟车劳顿,他手臂上她已经越来越虚浮。 “三嫂,楼上我房间有收拾过么?”他先开口问道。 三嫂忙不迭点头说:“有啊,今儿太阳好,才晒了被子的,防着你要回来,我这不是天天早上都收拾……” 她还在说着什么,延声已经俯身,把人抱上楼去了。 徒留江妈婆媳二人站在楼口梯直眼看着。 延声趁着天未黑往镇上唯一的一家药铺去抓药,三嫂和江妈在灶间里对着一堂炉火炖鸡汤。 “姆妈,我同你说呀,你等会儿可别再提前面毛家姑娘的事了,”三嫂一边砧板上刮着山药皮,一边歪过头来向她婆婆交代着:“你看看,六少爷……六兄弟自己带了个姑娘回来,这品格相貌,你那毛小姐给她做个配菜都端不上桌了!” 江妈正在大灶前凑柴火,满堂的火光映着她脸上红通通,她一边点头一边又摇头说:“那可不一定哦,你看长哥儿带回来的姑娘,病歪歪的,那毛家姑娘可是满脸上红堂堂的,胳膊腿儿都是滚圆的……” “什么滚圆的?”江妈还在说着话,被跨进门来延声打断了。 “哦,说我这个山药长得好,滚圆的呢!”三嫂呵呵笑着,赶着岔开话题。 延声朝她手里看了看,上前去拉江妈:“妈妈来看看,我前面铺子里买了点心,看看怎么装盘子?” 江妈被他拉起了身,呵呵笑着向中间客堂里去。 延声自己卷了袖子往鸡汤锅里看着,三嫂在旁忍不住问他:“六少……六兄弟,我说,楼上这个是六弟妹吧?是染了什么病?看着身子不大好。” 延声转头来说:“她叫方惟,三嫂叫她小惟吧。” “哦哦,小惟妹妹,是路上染了风寒吧?” 延声迟疑了一瞬,说:“她是,小产!” 三嫂一双青白的大眼睛,听完楞了楞,转瞬经不住惋惜:“啧啧啧,你们这么不小心,不知道么?怎么就小产了,真是作孽!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有了孩子又没了,不要难过死的……”她“锵锵锵”切着山药段,一头絮絮的说着。 延声听着三嫂的念叨,微微转头看了看楼梯口,打断她说:“三嫂,孩子不是我的。” “啊!” 因为照顾方惟的缘故,延声难得的在镇上停留了四五天时间。他总是半夜里怕她哪里有病痛,进来看她,坐在她床帐前,守到渐渐天明才走,有几次能听到她睡梦中含混说着什么,他俯身去分辨,她说:“绍原……” 她思念的人,与他无关。 这一整个秋天,总是在下雨,窗外的院子里铺着粗粝的青石板,昏暗的清晨和昏暗的黄昏一样,能听到无尽的点滴声。 她有时日月颠倒,仿佛活在渺渺的方外时空里。 一转眼就入了冬,北风呼呼大作,摇窗捍门,三嫂怕她受风,对她严加看管,连院子里也不准去。 她只好在房里,笼着火盆教三嫂的孩子小树读书度日。一本千家姓快教完时,延声终于回来了。 她其实听不太懂南通方言,所以平常和三嫂交流也有些困难,有时只好通过小树来翻译。延声推门进来时,她正手把手的教小树写“永”字。 小树快十岁了,没有上过学,但特别喜欢写字,一笔一划比方惟还要认真些。看见延声进来,赶着抬头叫他:“六叔回来了。”是个彬彬有礼的好孩子。 方惟起身正想同他说什么,看到延声身后三嫂正朝小树招手。 小树会意的搁下笔向方惟道:“六嬢嬢,我明天再来学写字吧?” 方惟点点头,看着孩子下楼去了。 延声俯身来看他们写的字,忽然问她:“他刚刚叫你什么?” “嬢嬢!”方惟回他说,同时又问他:“是什么意思?” 延声沉吟了片刻,抬头来看她,一笑说:“姑姑的意思。” “哦!” 延声给她带了最新的书报,国际和国内的战势。他傍晚时看她站在他书桌前,微微俯身看一则关于远征军的新闻。 镇上没有通电,延声手里端着一盏洋油灯,呼呼的火苗窜出瘦长的玻璃罩子。 他抬手放在她桌面上,说:“来,陪我下盘棋吧!” 所以外头飘雪时,三嫂上来给她装汤婆子,正看到他们灯下对弈。边忙活边笑说:“还是六兄弟回来的好,小惟妹妹就不用再自己一个人下棋喽!可惜我们都不会啊……” “哦?”延声手里掂着一枚黑子,笑看着方惟说:“难怪有进益了,我可是要输了。” 方惟气血仍旧不好,下棋的手指冰凉的,兴致却好,一边凝神考虑着下一步走法,一边提醒延声说:“我头一次赢你,说好的条件,不能食言!” “好。”延声爽快的点头。 他们开局前相互许了筹码的,方惟说:“若我侥幸赢了,你容我问个问题?” 延声为人周全,他有太多不能回答的问题,他抬头想了想,却还是答应下来,不过他说:“你先问,若能回答,我要是输了,一定回答。” 本是雪夜消磨,方惟是知情趣的人,她从不打听不该知道的事,她说:“江妈妈总是叫你“长哥儿”,那你的乳名到底是什么?” 延声听完无奈笑了笑,说:“好,就以这个为筹码,输了我便告诉你。” 方惟步步紧逼,终于最后三着堵了黑子生路,延声输了。 她含笑看了看棋盘,长舒了口气,又抬头来看他,眼中晶亮的一点光,闪在他心头上。 “说吧,到底叫什么?”她问着他,一边在心里猜测,是叫长生?长远?长安? 延声低头收着棋子,又抬头向她认真说:“我可以说,但你保证不能笑。” “好,我不笑!” 他仍旧低头去收棋,轻描淡写说:“长命。” “什么?”她以为自己没听清,其实听清了。见他换了冷脸抬头来看她,她还是没忍住,微微低头转到一旁去笑了。 延声这次回来的时间很短,两天后就回上海去了,春节前后,他有许多要配合佟诚毅完成的大事。 正是他回南通看望方惟的这几天里,佟诚毅已陪着岳父一家前往香港,他们今年会留在香港的新家里过春节,上海的冬天太冷,不适合有肺病的姚广誉养病,在姚云峰的极力撺掇下,他终于放下手里的生意,分派给儿子和女婿后,启程登船前往香港。 然而他们到港不久,佟诚毅接到口信,家里母亲病重,他只好又匆匆带着姚静雅返回上海来。 事实上,是他的夫人不能离开上海,他母亲倒是健康得很。他新娶的少奶奶现在既离不开他,也离不开他给她安排的医生。 终章 最初的时候,他刚过门的夫人是染了秋咳嗽,他细致极了,为她请了医生来打针,很快便痊愈了。她回娘家时含羞的告诉她母亲,她病中他是如何体贴周到的照顾她,她眼里他好得面面俱到。 后来是为了她入了冬不怕冷,他又安排为她打营养针,她果然一整个冬天都手脚暖和,心情也是畅快的,飘飘欲仙一般的好。 其实佟诚毅最早的打算也并非如此,但后来他改了计划,先给姚静雅用了杜冷丁,之后换了吗啡;延声配合他替他筹措了这些药品。 姚家以鸦片致富,很好!他不杀人,只诛心! 他太太渐渐对外出没了兴趣,对许多事都没了兴趣,只对打针留着空前的期待。有时出门去见见她哥哥,然而遗憾的很,她哥哥正在为离婚的事情愁的焦头烂额,于是,她连哥哥家也不怎么去了。 这时候,佟诚毅已经全盘接手了岳父家码头的生意,他太太成了他生意场上的一个象征,出不出现都不那么要紧了,他便好好的把她养在家里。 关于他的岳父家,如今倒不知该说他们是运气好还是触霉头;要说时运好,亏了有他这么个能干的女婿在,在姚云峰自顾不暇码头上一片乱象时能挺身而出接过重担来,稳得住危机四伏的多方局势,把运输公司的生意接续经营下去;要说倒了霉的,真是姚大少自己祸起萧墙,小老婆与正头夫人大打出手,搞得岳父家与他登报一刀两断,败尽人心叫人看尽笑话,一下子成了破落户,渐渐的只能靠妹夫的接济度日。 这时候,离他与姚静雅结婚也不过一年的时间。 他极尽克制的控制着他计划的进度,他甚至没有问过延声,她在哪里! 春去秋来,方惟站在窗前,听窗外“簌簌”秋雨声,目之所及总是这莽莽的一方天空。 她有时恍惚觉得,山中无甲子,转瞬过千年。 她在这江南一年四季的画卷里走过,氤氲了墨迹染透了油彩,被装裱在卷轴里,挂在了南墙上。 她甚至学了一半的南通话,有时能和延声用方言交谈。 这天,刚刚过了重阳节,她一上午都在院子里帮三嫂做桂花糖,小树在旁边围着她打转,远远的看见有人从前面大路上走来。 “看,是六叔,六叔回来了。”小树眼尖欢呼的喊起来。 孩子跑上前去拉着他,一边指着方惟说:“嬢嬢做了桂花糖,等会儿我们做桂花汤团,六叔要不要吃?” 延声仍是如常表情,他拍拍小树的头说:“去看看奶奶在干什么?”推他进屋里去了。又转头来向系着围裙的方惟道:“我有事同你说,先进来。” 方惟上楼时延声已经和三嫂说好了什么,三嫂只垂手站在楼梯口看着她没说话。 延声见她进来,温和的笑了笑,说:“你收拾一下东西,等会儿有车子来,我送你去苏州。” “去苏州?”他说的这样突然,方惟没有反应过来。 他眼中静静流淌着什么,提醒她说:“你忘了,你家在苏州。” 家在苏州!是啊,她有一个家在苏州…… 她疑惑着,没有动。 他又说:“回去吧,他在等你!” 他在等……她默然红了眼眶,微微低头,眼眶里盛不下的眼泪顺势滴下来,“好。”她说。 同她来时一样,他一路送她前往苏州,他送她回到他身边去。 他们到时也是黄昏时候,延声送她到弄口,他说:“我就不上去了,我订了回上海的车票,即刻就要走,不然误了车。” 他看她背对着浓郁的夕阳,一步步走回家去。 他说,助她再开一局,他从不食言。 佟诚毅站在那儿等她,她从他的望眼欲穿里走来,是他所有梦想的结局。 他忍不住远远的伸出手,她快走几步投进他怀抱里。 第二年七月,太平洋战争进入尾声,日军在滇缅战场上的节节败退加速着灭亡。到了七月底,《波茨坦公告》发出,方惟在文宣楼里协助翻译了整篇公告,所有拿到译文的人都振奋而激动,这预示着日本战败在即,抗战即将胜利。 果然,八月的一天,沉闷欲雨的天气,无线电里传来沙哑的声音,宣告日本天皇颁布投降诏书,日本战败,中国成了战胜国之一。八年抗战,踏过累累白骨,趟过淋漓鲜血,终于迎来战胜的这一天。那沉郁的宣告声仿佛从历史的沧澜中传来,射透人心深处的一片寂静…… 战后的上海,时局变换。佟诚毅不再受姚家掣肘,姚云峰因为大量酗酒得了严重的肝病,那几年潦倒得很,最后死在青浦街头一家小酒馆里,他帮着唐圆枝料理了后事,最后把他们的亲生儿子还给了她。那时远在香港的姚广誉已于半年前先一步离世,他陪姚静雅去奔丧,最后把她留在了香港她母亲身边。剩下的一众孤儿寡母,他一一做了妥善的安排。 他急着安置这些人,是因为他和方惟的第一个孩子马上要出生了,他把上海的生意匆匆做着了结,一部分拿在手里打算将来交给绍普,另一部分便索性托给谢氏兄弟打理;他自己则常常待在苏州,新开的扎染厂他自己经营,离他心爱的太太教书的慧灵女中很近,可以常伴家人和孩子。 他们一直住在锦和里,紧挨着文魁斋的那条弄堂。许多年后,他们的长子久安有一次在作文里这样写:“我家很好,我妈妈负责照顾我们兄妹三人,而我爸爸负责照顾我妈妈……”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段故事只能讲到这儿了,说故事的人也只能到这儿了;然而故事里的人故事还长着,真心真意...... 番外一 小镇时光 这时候入了秋,夜半时还起了风,渐渐有了寒意。他站在窗前看斜对过那家的灯光,茫茫暗夜里一框昏黄的光。 他自己房里也点着灯,防着她要来敲门。 入夜前,他们给那孩子磨了羚羊角粉,孩子似乎有好转,她抱了回去。然而她一直亮着灯,看来并没有想象的好…… “砰砰砰”随着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延声已经赶下楼来。 “陆先生,孙师傅,”她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朝他身后张望着:“我找孙师傅,孩子不好,孩子怎么叫不醒……” 他伸手把孩子接过来看,他从前家里是有药材生意的,幼时最爱在中药铺子里转悠,若论中医深浅,只怕他比孙师傅还强些。 此时他凝神看了看孩子面色,周身滚烫的孩子手脚有些发软。是很不好,非常不好…… “这样不行,得去找西医打一针,先把热度退下去才行,不然……”他看着她焦急的眼睛,犯了红的正盯着他。 “不然什么?” 他没回答她,抱着孩子跨出门去,回头叫她:“现在就走,我们去白庄镇,那边有家西医铺子。”他说着已行出去,得先找车子。 镇上只有马车,他赶着去敲前街胡老九家的门,乡下人家睡得早,连灯都没有。他奋力拍着门:“胡大叔,大叔,有急事,开开门。”里头沉沉没有动静,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方惟,这姑娘无声无息,借着半遮半掩的月色,看到她眼泪断了线一般。 “别急!孩子能救回来!”他安慰她说。 被延声锲而不舍的拍门声吵醒,胡老九满身酒气的出来开门,五迷三倒,他才喝了一斤高粱酒,躺在床上刚着了…… “啥事儿?”开门的人扶着门框,嘴里像含着大枣。 “大叔,孩子病了,我们得去一趟隔壁镇子,找西医打一针。”延声语速飞快,同时上下打量着醉汉。 “去哪儿?”胡大叔耳朵没醒,“去不了,我这哪儿也去不了了…….”含混说着大实话。 延声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在心里迅速筹划着,马车倒是坐过许多回,赶车他也没有把握。然而他说:“大叔,马车借我们,我们有急用,我们自己去。” 老胡踉跄着找床去了,一边摆着手说:“那你们自己套车去吧,去哪儿都行,明早还我,还我去埗头……我还要拉货呢……” 延声立时把孩子交给方惟抱着,自己生平第一次上手去套马车,赶着这辆车在夜色里奔向十几里路外的白庄镇。他一开始降不住那匹老马,被马嚼子划破了掌心,缰绳上染满淋漓的鲜血,天亮时变成了一片乌黑的血痂。 他们敲开午夜的医馆,手忙脚乱的给孩子打了退烧针,孩子渐渐恢复了知觉。西医大夫留他们在病房里,观察到天亮再走。 快要天明时,方惟抱着孩子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走着,孩子热度渐褪,慢慢不再哭闹,呼吸平稳的睡着了。 延声坐在走廊的木栏长椅上看着她。 他们临走时,方惟去结诊金,她钱不够,把手腕上一只绞丝银镯退下来作抵,带着宽大口罩的大夫先是摇着头不肯,最后看她这样真诚,终于还是收下了。 那之后,延声觉得她终于放下了防备,他故意教她认识铺子里的几百种草药,她认认真真的跟着他学了好几天;他想她是为了以后孩子生病时好用得上。 后来又教她下棋,他们在孙师傅的诊案上摆棋盘,灯下对弈,棋盘也是延声自己画的,画在一大张没有裁剪的黄皮膏药纸上。这姑娘聪明倒是聪明,就是难缠,每次输了,总有许多问题要问,有时甚至把他这个做师傅的问住,一时想不出怎么回答。 他偶尔独自站在窗边感叹,要攻克她这小小戒心,简直比他做几番大事业还费心力…… 她每天放学,打他们这间药铺门前经过,她背着孩子,有时还牵着一两个学生。 有一天,她上门来找他,邀他去吃晚饭,她盈盈笑着说:“陆先生,我准备了一点酒菜,我请你吃饭。” 她大概是第一次请人吃饭,是怕他拒绝么,说话虽真诚却也生涩;他看着她,笑了,点头说:“好。”同时又说:“你在我这儿学了这么些东西去,你该叫我声师兄才是。” 她想了想,爽快的点头说:“好,陆师兄。” 和她来往终于多起来,作为这个镇上唯一和她有关系的人,他有了更多立场照看她。有几个傍晚,他看到她被镇上有名的媒婆吉祥婶儿拦着在家门口说话,隐隐猜到里面的意思。 他端了盅红衣花生汤走过去,正听到吉祥婶儿口沫横飞:“方老师啊,可别看他们莫家现在没有什么,这嫁人啊,还是得图实惠;你想啊,大虎身强力壮,比个鲁智深也不差啊,满镇上去找,哪儿还有这么结实的身板儿;况且,他就一个瞎眼的妈,你又识文断字的,嫁过去自然是你管家,多舒坦,不受气……” 她还有许多后话的样子,却被延声打断了,他故意从她们两人中间穿过去,助方惟向后退两步,又瞥了吉祥婶一眼道:“管家?他们家除了一个寡母和一头牛,还有什么可管的?” 堵得吉祥婶儿一口气卡在喉咙口,她直了直脖子朝延声翻了个白眼,坚韧的向方惟继续道:“方老师别听他胡说,他们家还有两间大瓦房并一个院子呢,都是好的;再者说,他们也不嫌弃你嫁过人生过娃,你说说,这样的人家如今哪里去找,当真的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了。” 方惟维持着一点笑意,想要推辞说,那还是算了,就别为难人家了。不想,吉祥婶儿话还多着呢。 只见她讪笑的两声朝方惟凑近两步,语重心长道:“只是这孩子,还是不要带过去,这年月多养一张嘴也是难的,况且莫家也指着你给生孩子呢。我都替你打听好了,后头杀猪的老曾家正想要领个男娃,你把孩子送到他家过好日子去,又成全自己再嫁一家,多好的两全其美,再也找不到的好事呢。” “什么?”方惟不禁敛去了笑容,皱起了眉,“婶子,我不会送走孩子的,天塌下来也不会,你快别说了。”她说着话往屋里去,不愿再听她胡诌。 头次说合不成的事儿吉祥婶儿见过了,她锲而不舍的跟上去劝道:“傻姑娘,你还年轻,我跟你说啊,女人独个儿带孩子难活,我这是给你找出路呢。” 延声抬手拦着她:“大婶儿回去吧,这头的事就别忙活了,强求不得。” 吉祥婶儿瞟了他一眼,呛道:“你就是学徒工,要什么没什么,少掺和寡妇的事!” 方惟回头来还想说什么,被延声拦住了,他笑说:“别和糊涂人多言,进去吧。” 做媒是桩伤脸皮的难事儿,所以媒人的谢礼也高,这镇上的风俗,谢媒得一担谷子、一担福饼,余下红蛋猪腿烟熏腊肉都是有的;吉祥婶子撂不开手,隔三差五的还来,把方惟逼得没法。 有几次延声留她在药铺里回避,结果她索性找到铺子来。她怕扰了孙师傅的生意,只好自己想办法,跟手底下一个学生家借了只虎虎生威的大狗来拴在家门口。 延声看着她在院门口立了个“咬死咬伤,概不负责”的牌子,连笑了好几天。 下了几场冬雪,快过年的时候,学堂里放了年假,方惟便十分有空的常常跟着他在铺子里帮忙。天气太冷,出门的人少生意也淡,铺子的大门也只开半扇,挂着棉毡帘子,里头小火炉上热气腾腾的熬着药汁。 过午孙师傅在小炉子旁的躺椅上打盹,他闲来无事,在临窗的一截柜面上写字,他写行书,字形俊秀,长风扬扬潇洒俊逸。 方惟幼时的启蒙师傅刻板,不准她临行草,说女孩子当端端正正写一手簪花小楷。所以她有次看到他写在那的那篇纵情恣意的《兰亭序》,特别羡慕的看住了,忍不住抬手描了两笔,觉得特别好。 延声正抱着童童从集市上回来,还给她带了两串冰莹红润的糖葫芦。看到她伏在柜面上看他写的字,笑着随口问她:“会写行书么?” 她接着他递来的糖葫芦,遗憾的摇头说:“不会,小时候师傅不让学。” 大过年的,当开心,他一笑说:“我教你。”想了想,又觉得手边没有字帖,不好教…… 却看到她欣然点头答应着说:“好啊!” 他迟疑了一会儿,问她:“你觉得我写得怎么样?” “特别好!”她果断称赞他,他想她发起呆来,也果然是呆…… 所以他说:“那这样,我每隔十天,给你写几个字,你按我的字来临,如何?” 她高兴得很,点着头上来向他求字。 所以他又教她写行书。 第二年春末时,他忙着到处寻人,试图和组织取得联系,他枪伤好的差不多了,待在小镇上被闲置着让他寥落得恐慌。 他几次出镇子几次回来,有天一进店门,看到孙师傅在楼梯上逗孩子,方惟在帮着看小风炉,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四点光景,他奇怪的问她:“你今天怎么没去上课?” 她抬头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说:“学堂放暑假了呀。” 哦,已经入暑了,他恍然。 那之后他停了几天。夏日午后绿荫疏疏,他带着她和孩子一起去水渠边上那个野池塘里钓鱼。 她卷着裤管赤脚踩在塘边的浅水里,他嫌她吵,吓唬她:“那里头可有蛇,你再扑腾出来咬你……” 把她吓得大惊失色,同手同脚的爬上来。 他在宽沿草帽下得意的笑着。 夕阳西下时带着鱼篓回来,他亲自下厨做西湖醋鱼给她们吃,她笑靥盈盈。 不得不说,这姑娘十分有韧性,数月过去,依然保持着每隔十日来求字的习惯。这天她来时手里端着一碗汤,盖着碗盖儿,看不出是什么汤。然而她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说:“我炖了汤,端给师兄尝一尝。” 他没多想,点了点头,抬手提笔写了一行字给她。 然而那之后,她连送了三天汤给他。 她到底送的什么汤呢?她送的是红豆汤…… 第三天时他是外头回来,看到她那晚汤摆在他案头,他不禁皱了皱眉,这姑娘是怕他是个傻子,看不懂她的意思是怎么着,这样一天一碗的执着的送来;然而他其实第一天就明白了,可是他…… 他有事赶着去一趟县城,七天后才回来。 他知道她循例要来取字,他先时给她临的字都取自《兰亭序》,这次他换了,写了八个字给她,“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他见她,看他写完,愣了愣;从此后她再没有送汤来。许多年后,他仍清楚记得她那三碗红豆汤的滋味。 他遇到她时,她二十一岁带着个孩子;他二十六岁带着一身使命。过了五年再见她时,她没有带着孩子但站在另一个男人身旁,他依然带着一身使命。 许多个傍晚他站在铺子里,等夕阳西下时最后一道残光,斜斜映在门板上,仿佛在等她背着孩子从他门前经过…… 番外二 情脉脉兮说与朝暮 这时候已经到了年底,快过大年的时令,苏州城区下着大雪,搓绵扯絮般天地茫茫一片。 佟诚毅自风雪中回到家里来。 家里面是热腾腾一番好年景,方惟和小艾正凑在厨房里准备过年的吃食,童童长高了许多,站在那儿能到方惟腰身处了,此时手里拿着炸果子,正吃得满嘴是油。 他抱着一摞牛皮纸包,站在门边叫她:“方惟,来!”说着往卧室里行去。 她回头看他,不知他这大雪天里赶着出去买什么了,答应着出来看他。 见他把手里的几色衣料齐齐摆在她书桌上,自己看着甚是满意的样子。方惟偏身凑过去,没太明白,疑惑着问他:“怎么想起买这些了,是要做衣服么?”又伸手翻了翻,这样重的花色,复又问他:“这么沉的颜色,是给母亲做么?”她随着他也喊母亲。 他嘴角噙着浅笑的,向她说:“不,给我做,你给我做一套。” 方惟听了,被他这奇思妙想惊着,连连摇头:“你可别为难我,我这手艺做做小孩子衣服还尚可;你外头行走,穿我做的衣服,要被人笑话的;术业有专攻,你去外头找裁缝铺子做吧。”说着话转身要走。 他忙伸手拉住她,把她拉到身前来,向桌面上指着问她:“你看看,哪个颜色好,给我做套睡衣,你给他们都做过,独我没有。”他低头,话音落在她耳边,似乎含着几缕委屈。 她听着回头看他,是委屈么?看完忍不住低头笑了,想想确实从没给他做过,抬手指了指一块靛青料子问他:“这个颜色的你有了,要做的话就换个颜色吧?” 他拥在她身后,看她选颜色,点着头。 她说:“那就,做这个锦灰色,入了春好穿,你看好么?”她征求他意见。 “好!”他靠在她鬓边,满意的答应着。 大年初一,方惟入乡随俗,随着人流去定慧寺烧香,本地人有开年去烧十庙香的习惯,进庙烧香要计划好路线不能原路返回,十分讲究。方惟走不了十座庙,只定慧寺里拜了真佛,带着小艾赏了赏那两棵百年的银杏树就回来了。 回家的路上,小艾担忧地问她:“我们该多走几方,走不了十方寺庙,走五方也好的;只拜了一家,回头菩萨怪我们心不诚。” 方惟笑笑劝解她:“这烧香啊,不在量多,认认真真拜一家,菩萨记得住你,拜多了,菩萨眼花,认不出你!” “会么?菩萨眼神儿这么不好?”小艾不信。 方惟了了看着窗外新柳,点头说:“是啊,况且菩萨都是婉转通达的人,知道人间疾苦!” “奥!” 晚上回到家,佟诚毅此时不受诸事掣肘,入夜时分赶了回来。听说她们去烧香了,饶有兴趣的坐在床沿上问她:“去烧香,求什么?” 她本是准备要睡的,被他回来的动静吵醒了,此时他开着电灯,她嫌太亮,扯了他枕上的枕巾来搭在眼睛上遮着光,含糊的回答他:“没求什么?出去走走罢了。” “真的?”他不信,换了衣服上床来。 “嗯。真的。”她懒懒回答。 他掀开被子坐进来,一伸手把她盖在眼睛上的枕巾拉下来,自顾自的回身给自己的枕头盖上,一边说:“不肯告诉我么?那我猜一猜,求天下太平?求国泰民安?求江山社稷?” “我又不做皇帝,求这些做什么?”方惟被他猜的这些,说得气短,她今天没去求个十方安定实在该愧疚…… 他铺好了枕巾回头来揽着她,含笑问她:“那你求的什么?无所求,端去看望菩萨么?” 她抬头看他,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求子!” 关于孩子,是他们两人心上共同的一道伤疤。她那次小产伤了身体,佟诚毅和延声不约而同,都没有告诉她,所以她自己是不知道的。 他先时在心里打算过,没有孩子也没什么,茵茵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孩子;他甚至认真计算过,立意要活得比她更久一些,好照顾她一生一世。 他抬手去关了灯,低声哄她说:“求子怎么去问旁人,自然该问我才是!”说着话把她抱进棉被里去。 战后的上海,关口开放,各大码头通商运输繁忙。佟诚毅有时回去处理运输公司的事务,会隔两天才回苏州来。 这天方惟没什么要紧事,自己一人坐在窗前,秋日晨景阔朗空旷,然而她心里有件事来回划过搅得她很是不安。她努力回忆头次有孕时的感觉,自己在心里对号入座,却实在对不上号,她最近简直可算精神奕奕,丝毫没有孕期困顿的感觉,想想又怕失望…… 等小艾去送童童上学出了门,她终于鼓起勇气下楼去最近的医院。一路安慰自己,有没有都不要紧,我也没有特别着急。 然而等检查完回到家,她实在高兴得没法端然坐着。她手里攥着那张化验单据,展开看了许多次,生怕自己看错了似的一再验证。又小心翼翼折起来放回口袋。 小艾看她坐立不安的,忍不住问她:“小姐,你怎么了?” 她站定在那儿,看看她,摇头说:“没什么?”她想着她一定要先告诉绍原,她甚至已经在那儿想象着,他知道时欣喜的脸。 然而他傍晚回来,她揣着宝物般拿给他看时,他一脸严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她急了,伸手朝那张单据上指着,给他看:“这里,看这里。” 他沉吟着,还把单据翻过来看看背面,仿佛始终没看明白。方惟终于沉不住气,说:“这意思是,我怀孕了,我们有孩子了,你看懂了么?” “哦!”他竟皱起了眉,“是真的啊!”他喃喃自语。 “你怎么不高兴?”她紧盯着他。 “高兴啊,没有不高兴!”他抬眼看她,眼中仍有些惶惑。 “看不出。” “要,要我怎么高兴?笑一整晚好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