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薄》作者:朕心甚累 文案: 温柔贤惠撒娇卖萌新帝攻x时而佛系时而道系亡国受。 李濂x陈昭 非典型渣贱,非强制爱。 前半段不虐,后半段甜。 只要作者没有突然受到什么大的刺激应该就是HE。 第1章 京城内纷纷扬扬连下五日的大雪终于在冬至傍晚止住了。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然而关中自从十月中就开始断断续续地飘雪,压塌了不少民宅,使无数人造冻馁之苦,怎么也当不起一声“瑞”字。 今日冬至,原本是堪比正旦的大节,但京城被叛军围困了几日,莫说过节的热闹了,此刻街上连行人都见不到一个。各坊的坊门紧闭,东西二市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敲响过开始的晨钟了。 人心惶惶,就连太极宫中一向勤勉的帝王,今日也破天荒的罢了大朝会,改诏重臣入宫议事。 甘露殿内,朱衣玉冠的帝王坐在上首一言不发,眼睛死死地盯着聚于堂下的臣子们——他们要么是想劝自己与叛贼议和、再大肆封赏叛军,要么是想劝自己迁都暂避。这两派争论了一个多时辰,谁也说服不了谁。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陈昭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这句话,他看着下面依旧争论不休的臣子,在心底冷笑一声,三省长官、六部尚书、十六卫上将军,一个个都是大周的栋梁之才、肱股之臣! 宫外象征军情的鼓声传来,下面的人登时噤声,小心翼翼地等着驿卒上殿呈上军情。骠骑将军沈焕领二十万精兵镇守西北,若他能回京勤王,则燃眉之急可解矣。 陈昭接过宫人呈上的战报,一字一句地看完后,心也沉到了谷底。他不仅没能等来沈焕回援,反而又收到了李濂攻克洛阳的战绩。想想也是,如今叛军围城,能递到他面前的,怎么也不该是好消息。 他长叹一口气,竟战报甩到翘首以待的众臣面前,平静地吐出“东都失守”几个字。 这四个字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在场之人的心底,他们不像帝王那样冷静自持。这怎么可能?李濂的三十万叛军不是都在京城外候着吗,他哪里来多余的兵力去破东都?那可是先帝营造了十几年、城十丈高宽百步、兵力不输长安的东都啊!李濂只用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就破了东都,那长安呢?他若攻城,长安又能守几天? 明知陈昭决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却还有人不肯相信。门下侍郎俯身捡起那张重若千钧的纸,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最终面色灰白,双手颤抖着,又把那张带来噩耗的纸掉到了地上。 恪尽职守的起居舍人秦和站在陈昭身侧,将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但落笔的那一刻,他也忍不住在心中问道,真的还会再有元懿六年么? 似是能听到他心中所想一般,陈昭转头瞥了一眼秦和,那眼神中似有万语千言。 他又看了看殿内正交头接耳的臣子们,忽然毫无征兆地笑了一声,冲他们道:“如今这局势,众卿心中有何想法,都说出来吧。” 中书令王全鹤上前一步,说道:“臣以为,可以先和谈,而后徐徐图之。” “和谈,如何谈?难不成朕要封他李濂为王?”陈昭缓步走下御座,站到王全鹤的面前,一转身沉声道,“只怕是封王都不够了吧!”李濂谋逆之前便爵位已至国公,再往上就只有王爵了,但他集结叛军三十万,真的能为了一个王位而退?即便这次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再次起兵。 王全鹤口称“臣死罪”,一撩衣袍跪了下去。心中却想封王自然不够,可若不这样,难道真等着大军攻进来么,到那时仅存的一点体面可都没了。 看到王全鹤面色讪讪,陈昭没由来的一阵愉悦。他复又走了两步,问众人:“诸卿谁还有退敌之法,都赶紧说出来吧。” 良久才又有一道声音响起:“请陛下迁都暂避。”陈昭凝神一看,发现是站在边上的门下侍郎。 原来方才他们的争论没能出个结果,陈昭自哂,他问的是退敌之法,却有人劝他迁都,是真没听清自己所问,还是觉得反正也没办法一战、便索性不去想退敌之事了呢? 陈昭冲他浅笑:“卿以为迁去哪里为宜?或者换种说法,除却京畿附近,哪里还称得上是我大周的天下?还有,卿想让朕如何出这京城?” 李濂打着勤王的旗号先平了北境甸服,又将东南等地的叛贼都清扫干净,一路向着京城而来,眼下更是破东都、以重兵围京城。他早已如瓮中之鳖,避无可避。 接连两个提议都被帝王否决,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京中十六卫只有三万人,里面还多是些想挣功名又舍不得去边疆的贵族子弟,如何能敌得过久经沙场的三十万虎狼之师?此种情形,谁敢劝帝王出战? 众人都知道如今绝无退敌的可能,可谁也不敢把这话与帝王说出来。 陈昭也清楚自己走投无路了。 ——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 他已落到无可战、无可守、无可走的境地,索性一拂袖转身,半仰着头直面群臣:“既然诸位都不说话了,朕这里倒是还有一个法子。不如诸卿就安心待在家中,到国破之时,同朕一道殉国如何?” 群臣闻言大惊,有人抬头惊愕的看着他,有人自顾自的低头沉思,更多的人在交头接耳。过了不久,他们又整齐划一地向陈昭“劝谏”。 “陛下三思……” “陛下不可……” “……” 陈昭冷眼看着面前的群臣一个个地跪下去,嘴角上弯,低声冷笑,但立时面色又和煦如三月春风:“朕与诸卿说笑的。诸卿回吧,若是还能想出退敌之策再行商议。” 底下的人一个个如蒙大赦,快步离去。 陈昭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将御案上的茶盏狠狠地抛下,汝窑的青瓷杯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而后四分五裂。 “此等臣僚,大周如何不亡?” 第2章 殿内无人后,陈昭缓步走至殿门处,厚重的积雪之间被扫出了一条道路,其余便是白茫茫一片。不知何时又有细盐般的雪粒从天上直坠下来,落在栏杆上化成了水珠。雪粒越来越大,也落得越来越慢,非得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才肯飘到地上,不多时便又积了一层。 他看着漫天飞雪,入目之处皆是送葬般的素白,突然想放肆的纵酒,大醉一场,或是在无人处高声痛哭。然而当内侍问他要去哪里时,陈昭用尽量平和的声音吩咐道:“召中书舍人来吧。” 步回屋内时,他扭头看到了秦和还在勤勤恳恳地写这些什么。 “卿回去吧,没什么可记的了。”陈昭见他不应,顿了顿又说,“朕召中书舍人来是要他写一封降表,便记到此处吧。” 秦和似是被吓得不轻,过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下,臣愿同陛下一道殉国。” “哦?”陈昭带着几分惊奇地侧着头看向他,轻易否定了他这个提议,“朕却不愿。朕与他们那些人死便死了,秦卿大有可为,还是得好好活着” 秦和一时间不知该接什么话。陈昭露出了两分笑意,抬手唤来内侍,对人吩咐一番后,转向秦和说:“难得秦卿有这份心意,朕这里怎么也该给卿些赏赐。” 内侍再回来时,手中捧了一幅未经装裱的画卷。秦和不知陈昭在这种时候赐下此物意欲为何,只得一头雾水地接过赏赐。 陈昭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轻笑道:“卿小心些,将这东西拿回去裱起来,挂在正堂上。等叛军进城时可是能保命的。”说到最后,话中不免带上了些许嘲弄的滋味。他顿了顿,或许是对上天神灵的一丝敬畏,也或许是心中尚存侥幸,便没将实在不吉利的“这可是御笔亲题”半句话说出来。 秦和自拿到画卷后便心存疑惑,但直到出了宫门、坐在自家马车里时,他才敢打开卷轴一探究竟。 与设想的御赐珍品不同,这上好的丝绢上画的只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工笔红梅傲雪图,笔法设色虽是不错,但立意着实平常,不像能是被帝王收藏的东西。卷尾是他认不出来的画押及题字,上书“寄君霜雪,以消繁溽”,落款是建业十三年夏书赠齐王,字倒属上乘,隐隐还可见金戈之意。 秦和突然记起逆贼李濂已故的长兄善书画,且也有传言说李濂在大肆收集亡兄曾经的作品,他想着陈昭所说“能保命”一事,他只当这是李沅早年时的笔墨,妥善收好。 第3章 中书省内,黄谅接到天子诏令时,正透过窗子,望向院中的几株古树。中书省遍植紫薇花,可这隆冬时节,一向妍丽的紫薇树也只剩了交错的枝丫和一层积雪。 接过传召,黄谅即刻起身,稍一敛衽便跟随内侍往内宫而行。 今日陈昭传台阁重臣入见的消息,早已传遍三省。如今阁老们前脚刚回去,陈昭就传自己觐见,应是商讨出了对敌之策,等着让自己撰写一份诏书。 思及此,黄谅脚步也加快了些,不远不近地跟着那盏照亮前路的灯笼,不去理会一路上的萧索之景。 甘露殿内,陈昭略带诧异地问道:“今日当值的竟是你?” 黄谅低着头答到:“常舍人病了,臣便替他值这一次。” 陈昭了然地点点头,自一个多月前,朝中便陆续有人称病不肯上值,有些是真的病了,有些是做给城外叛军看的,有些则直接举家逃出京城,直接奔着逆贼而去。之前这样做的人还只限于外朝,不想此等风气如今竟都蔓延到中书省内了。 他眼神扫过黄谅被雪水浸湿的官靴与落了一层薄雪的外袍,关切道:“先暖和一会儿再说话。” 黄谅闻言紧了紧自己的官袍,答道:“臣无碍,不敢耽误陛下的诏书。” “不着急的,”陈昭定定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不是诏书,是降表。”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落在黄谅心尖。黄谅被震得手足无措,一时间竟忘了君臣尊卑,抬头直视君王。 眼前的天子尚未及而立之年,但或许是总在为破碎山河忧虑的缘故,额上总是横着几道皱纹,眼底也总是有一片青黛。而今日,天子面容依旧憔悴,却是难得地露出了浅笑。 黄谅下意识地拒绝道:“陛下恕罪,这降表,臣不敢写。” 纵使叛军围城,西北还有随时可回援的骠骑将军。诏令沈焕勤王的军令早已发出,城高墙厚的长安足以抵挡到勤王之师的到来。胜负之数未定,他不敢相信操劳国事的君王竟在这紧要关头选择不战而降,将天下拱手送人。 “卿若是爱惜羽毛不肯写,朕就只能自己动笔了。”陈昭的声音从他面前传来,又似从云端降下,让人听不真切。 黄谅又想起元懿元年,自己初次面见陈昭时的情形。 那时他以一甲第一名的成绩进士及第,方及弱冠的陈昭也才登基不到一年,春风得意、君臣相得。年轻的帝王站在太极殿上意气风发,与众位学子侃侃而谈,眉眼间是藏不住的豪情壮志,那时他以为自己能作为天子门生,与君主一同建立一个中兴盛世。 才过去了五年,怎就演变成如今这样了? 他抱着一丝侥幸提议道:“骠骑将军……” “沈焕不会来了,”陈昭平静地回答。他早该料到,李濂既然敢出兵,必然是已将隐患全部解决妥当了——比如与甸服人议和,再比如与他有着姻亲的沈焕。 闻此消息,黄谅心中一凉,屈膝深拜进言道:“陛下何不一战?大不了拼得玉石俱焚,也好过衔璧而生!” “朕如何不想一战?方才朕诏令三省长官、六部尚书并十六卫上将军入见。就在这里,”陈昭一指他面前的空地,愤而道,“满朝朱紫,竟无一人敢言战! “非朕惜命也,惧与贼子同死。然城中百姓何辜?京中数十万户,一旦战火燃起,存之能有几何? “更何况,李濂这一路打过来,多少州县望风而降?如今东都失守,谁还能与之一战?京中禁军水准如何,卿也该略知一二,他们对上李濂的三十万大军,说玉石俱焚还不若说是以卵击石。朕又何必为了多几天国祚,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陈昭又想,其实他也还可以自己殉国。但他死容易,而些人不该跟着他一道赴死。他也只有活着,才能保住这些人的命。 再说李濂不是求一个承天受命么,那他偏不给李濂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但这些隐秘的心思用不着说给黄谅听,陈昭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必担心因朕一人而堕了大周国体。只待天下平定,朕便立时赴死,绝不偷生。” 黄谅稽首道:“臣不该妄自猜度陛下。然陛下一片苦心,却难逃后世史书中怯懦之名。” 陈昭大笑,带着几分苍凉说道:“今生尚且顾不过来,哪还有心思去管身后名?” 桌上红烛只燃去了一分,黄谅已就将写好的降表奉上。 陈昭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字里行间似是又见到当年状元郎那倚马可待的文采,可叹这才华竟被用在了将会被万人耻笑的东西上。 他自觉不忍,又走到黄谅身侧,问道:“卿这满腹经纶,都化作了一纸降表,心中可怨朕?”该是怨恨的吧,只是碍于君臣之分不敢表明。士子最重清名,自己今日这一番作为,无异于将黄谅的名声抛入泥潭。 黄谅长揖:“臣只恨不能襄助陛下收整河山,使其尽入贼手!” 陈昭轻声安慰他,同时也在说服自己:“李濂乃当世奇才,天下归彼,总比亡于异族要好得多。毕竟这江山……” 陈昭一时语塞,他能说什么?是能怪罪先帝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还是能埋怨臣僚没有同他一样尽心尽力?之前他还总是想,等到十年后、二十年后,他定能再创一个不亚于文皇帝在位时的盛世。可当下,便是宗庙他都保不住了。 “总归是我无能,”他语锋一转,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对黄谅嘱咐道:“辛苦卿再跑一趟了,走玄武门,有侍卫护送你一道去中军主帐,把这带给李濂,而后……” 陈昭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接着道,“而后卿即可自便。” 第4章 迟迟钟鼓初长夜。 这夜无法入眠的显然不止太极宫内的那对君臣。 中书令王全鹤冷眼瞧着聚集在他府上的同僚,沉声道:“诸位还是早些拿主意吧,这事拖不得的。” 座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王相,这可是通……” “噤声!”王全鹤瞪了他一眼,厉声制止道:“什么话都敢说出口,你想死不成?” 这做都做了,怎得还怕人说?堂下之人在心里嘀咕。他思索了一阵,最终带着掩饰不住的胆怯开口道:“可是……这……这被发现了就是族诛啊。” “你怎么不说这是从龙之功,可荫妻蔽子?”王全鹤反问,堂下却无人应和。他们在大周已是难得的高位,甚至可以说是位极人臣,为何还要搭上全家的性命去博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从龙之功? 旋即王全鹤又劝道:“到时候李濂进城,为着个名正言顺,约莫是不敢动陛下的。可他总要找人来顶罪,那不就是你我这些人吗?你们觉得李濂有个仁义的名声,就真的是仁义了?那当年李家出事的时候,在座的谁敢说自己未曾落井下石?” 这便涉及到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这事简单来说,便是李濂的兄长李沅兵权太盛,引得君主猜忌,先帝便暗中下旨在某次战役中暗害了李沅。那时候李濂年纪尚幼,李家也没什么能挑大梁的人物,于是墙倒众人推,几番落井下石之后,原本权势煊赫的成国公府眼看着就败落了下去。 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之后几年甸服叩边,先帝竟再次启用了李濂。也不知是朝廷实在无人可用,还是先帝仍念着与李家的旧情,给到李濂手中的兵权比昔日李沅在时还要多上几分,总之一发不可收拾,直至今日的局面。 王全鹤如今惴惴不安,有几分缘故便是害怕李濂进城后再行清算。 但这样想来,他们难道不是更应该尽力守城、以拒叛军吗,为何还要给李濂送去一张投名状?寂静了不过片刻,就有人问出来了。 “我还不知道守城最好吗?可是怎么守?”王全鹤眼神扫过在场众人,低声说道,“城内的兵力你我都清楚。李濂若要攻城,仅凭那帮扶不上墙的禁军能抵挡多久?更别说李濂在外面粮草充足,他便只是围着,也能把城中众人困死。” 见始终无人动作,他便向角落隐蔽地使了个眼色。得到示意的人上前一步,做出神思熟虑的样子,咬牙说了一句:“便依王相所言。”随即拿起笔墨,在文书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姓。 有人带头,剩下的人思量片刻也纷纷上前照做。 王全鹤收好那份签了几十人名姓的文书,转身招来一直候在屋内的卫士,嘱咐道:“去吧,我与众位大人的性命,可全托付在你手上了。” 卫士依照王全鹤之前吩咐过的流程,立刻行礼,向他承诺:“必不负主人所托。” —— 第5章 比起这些人,在城外的李濂显然要惬意得多。 军中惯例,逢年过节皆有赐膳。虽大战在前,但在这仅次于正旦的大日子里,李濂还是遣下属去京城近郊买了羊宰杀,使众将士分食。 不是没担心过禁军会在此刻出城袭营,但被方才放在他案头上的东西打消了顾忌——京中的重臣上书与他,说愿弃暗投明,明日即可开城门以迎大军入城。为表诚意,上面还有他们亲笔签名与花押。 将文书交付与长史处置之后,李濂竟觉有几分好笑。他围城不过十日,陈昭还不肯迁都坚守长安,朝中半数重臣就已撑不住来降,君臣离心至此,古来罕见。但转念一想,如果朝中君臣齐心,他哪里能一路行军至长安城下? 胜券在握的李濂甚至颇有闲心地走到营灶附近,让吃饱喝足的军士去城下对守城的禁军喊话。 长史温乔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观望,问道:“主上想让属下如何回了王令?”李濂将王全鹤的降表交给他,只表明了一个收下的意思便再不发话,任由他处置。 “问我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看着办么。”李濂转头,叹了一口气慨叹道,“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以后入台阁理国事时要怎么办呐。” 成败一系的事情也能叫小事?温乔甚至顾不上为李濂所透露出的那点“入阁封相”的意向窃喜,当下只觉得头大如斗。虽说即使没有这一出,李濂进城也不过是早晚问题。可王全鹤那是大周的中书令、两朝老臣,是文臣第一人,他联合众人来上书就代表长安留守的臣子们全都要奉李濂为主。这些人将来都会是自己的同僚,甚至其中几人的官位还可能不在自己之下。未得李濂明言,温乔哪里敢随意处理? “你去回了他们,明早开明德门,署过名的人都在门外候着,不来我便不认。”李濂抬起下巴,语气中带了几分轻蔑,“兵临城下时才想着归顺,总得拿出些诚意来。” 李濂又一笑,弯弯的眼眉冲着温乔说道:“措辞你也随意写,这些人不值得你费心。” 这说是下马威还差不多,哪里像是李濂一贯对待臣子的态度?这些人大概是得不到重用了,温乔心想。保险起见,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主上入城之后,是怎么打算的?” “陈昭我是动不了的,剩下的这些人……”李濂没怎么犹豫就回答,他毕竟是来清君侧的,没道理一入城就把君主也给清了。说完之后,发现温乔眉头紧蹙,他连忙赶在温乔开口之前说道,“只诛首恶,余者不论。修懿放心,我有分寸,闹不起乱子的。” 温乔算是明白了,无论投诚与否,李濂就没打算放过京中众臣。这是李濂的心结,旁人也没办法劝解,只能说是谁撞上谁倒霉,或许再过个几年,就能揭开了。温乔索性不去管这事,只对他行礼道:“全凭主上吩咐。” 朔风寒冽,李濂也不愿在外面久站,便打算与温乔一同走回营帐。刚走了一半,就远远地看见一个青色的身影,在周围的军士中异常显眼。 “是林长史。”温乔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李濂解释道,“赐膳事务繁杂,林长史今日一直在统筹此事,应该是做完了。” “我说今日怎么一直没见到他呢。”李濂盯着那道身影,仔细看还能看见衣袍上雪化后的冰碴,他对温乔说了一句后便三步并做两步向那人走去。 “先生,”李濂走到林子清身边,对他先长揖见礼。 而后他上前一步,在林子清准备躬身还礼的时候,托住他的手臂问候道:“先生辛苦了。这大冷的天,您可千万别冻坏了身子。” 林子清顺势站直了身子,笑道:“劳主上挂心。属下/身子骨不如您这样强健,却也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 “这不是担心您么。”李濂话中更添两分亲昵,林子清原本是他兄长麾下信重的幕僚,自小看着他长大,在兄长亡逝后,又辅佐他建立基业。比起旁人来,总归是多了几分亲切。 林子清看着他的表情,随口问道:“何事令主上开心至此?” 竟然被看出来了?李濂收敛起笑容,随后眼神一转,玩笑道:“那先生不妨猜上一猜。” 离京城愈近,局势便愈发明朗。此时能让眼前人欣喜的事情也不过就那么几件,林子清略加思索,便向他长揖道贺:“当贺喜主上。” “温修懿去安排了,明日一早就能进城。”李濂开开心心地受了这一礼,向他解释道,“王全鹤撑不住啦,拉上一批人想来投诚。局势已定。” “进了外城可还有内城。陛下在城中,强攻不得。”林子清不合时宜地泼上一盆冷水。 李濂低头应了一声,答道:“内城禁军不会多,且没什么存粮。再围上个十日也就差不多了……只是害怕陈昭会自尽。”陈昭要是自尽,他这清君侧可就直接变成了清君,史官刀笔还是小事,最怕是平白生出的譬如另立新帝之类的麻烦事。 他长叹一口气,不切实际地想着要是陈昭能学会审时度势就好了,拼不过的时候就低头,两人都省事。这念头一闪而过,李濂也知道不该想这些投机取巧的事,只感慨一句:“陈昭这犟脾气。” 第6章 “见过主上、林长史。”突然,负责传令的兵士走到李濂身前,对他禀报道,“主上,宫中有来使。” 李濂问:“宫中?来的是谁?” 兵士回道:“他没说,只说自己是中书舍人,奉陛下之命求见主上。” 中书舍人,李濂在心底琢磨着,朝中的中书舍人一共也只有那么几个,均为天子近臣。这等人打着陈昭的旗号来找他……李濂双眼一亮,对传话的人吩咐:“让人在帐外等着。去告诉温乔,让快些他到主帐来。” 这种事竟还有扎堆的,李濂一边腹诽,一边加快回程的脚步。 主帐外,温乔看见黄谅的身影后便放慢脚步,直到停在他面前,对他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拱手道:“原来是黄舍人,在下太原温乔,暂领成公帐下长史。” 黄谅听他一句话便道破了自己的身份,不由得抬起眼狐疑地看着他。他当然听说过温乔其人——出身太原温氏,却不受朝廷征召,一早便投身于李濂手下。但是他自踏入叛军当中,便没有对任何人提过自己是谁,也不知道温乔是如何能认出自己的。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温乔与他解释道:“黄舍人当年连中三元,风头无两。游街探花时更是引得京城万人空巷,温某怎能不识得您这样的人物?” 大周从太宗文皇帝首创开科取士以来,近百年间只出过黄谅这么一个连中三元之人。更遑论黄谅中举时刚过二十,风度翩翩仪态万方,引得皇帝大加赞赏,入朝之后又一帆风顺,五年便升任至紫薇郎。这等人物,温乔自然能认出。 “修懿,让黄舍人进来。”李濂刚踏入主帐中就听见外面这两个人的言谈,心底不免一惊。既然来的人是黄谅的话,便很有可能并非是假借陈昭的名号行事。 温乔听得这话,立刻对黄谅颔首致意,之后上前一步拉开军帐门帘,低头对黄谅道:“黄舍人,请吧。” 黄谅进帐之后小步走到离李濂几步远的位置,低下头,双手将降表举过头顶,对李濂说:“中书舍人黄谅,见过成公。下官奉陛下之命,与成公议和。” “议和”二字一出,不啻于一道惊雷落在帐中诸人心底。李濂深吸一口气,却还能维持情态自然,让人呈上黄谅所带的文书。 可那文书开头便是“臣昭言”,李濂在心底骂了一句,方才还激动不已的心情顿时平静下来。陈昭发疯想称臣归降,他可还清醒着呢,李濂扫过一遍之后,将其扔到一旁,轻笑一声对黄谅说:“舍人这是哪里的话。濂率兵是为陛下扫除叛逆的,不敢与陛下为敌,又如何能谈议和二字。” 好一个不敢为敌,都围了京城攻破东都李濂竟还有脸说是为陛下扫除叛逆?黄谅生生忍住心头怒气,质问道:“那成公纵兵围城是何故?夺取东都又是何故?” 李濂不假思索地找个借口答道:“陛下被奸臣所惑,濂率兵只想为陛下扫除叛逆,围城只是怕奸佞趁乱逃脱。若陛下觉得有所冒犯,可让圣驾至行宫暂避,臣会派人护送,待京城平定再去向圣人请罪,亲自迎圣驾回銮。至于东都,臣之前接到消息洛阳留守赵知舟附逆。军情紧急,臣来不及向京中禀报便私下动兵,从赵知舟那里搜出来的证据和请罪的奏表都已写好,明日即可呈给陛下。” 黄谅简直要被他这强词夺理的样子气笑了,什么附逆?明明他李濂才是最大的逆贼。他正想出言嘲讽,又注意到李濂方才所说的“明日呈给陛下”一句话,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想明日攻城。他猛地抬头与李濂对视,却发现李濂看他的眼神,正如大漠上发现猎物的雄鹰,凌厉到使人不敢直视。黄谅垂下眼眸躲避锋芒,却在心底琢磨该如何将这消息传递出去。 李濂低笑一声,开口对他讲:“陛下的意思我收到了。”又冲着帐内的卫士说,“送黄舍人下去。” 黄谅抢在卫士到他身边前,梗着脖子道:“成公既同意议和,便该让下官回宫复命。” “复命的事我自会派人去做,就不劳舍人操心了。”李濂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已经被卫士架起双臂的黄谅面前,对他说,“舍人也不必太过担忧,不斩来使的道理我还是懂的。留舍人下来,只是想着到时候请舍人同大军一道进城,也省得辛苦再跑一趟了。” 李濂既然摊开来说自己马上要进京,那必然是不可能能再将黄谅放回去了。黄谅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终究是忍不住那口气,将盘桓在心头的那句“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了出来。 李濂听后倒也没生气,只冲着站在黄谅两侧的亲兵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将人带下去。待人走出去一会儿后,他才半开玩笑地对帐中剩下的两人说:“他还真敢当着我的面出言不逊,还是沉不住气。” 目睹了全程的林子清摇头直言道:“主上风度毫无。”故意将人激怒,还怪人家沉不住气。 李濂在林子清这里没讨到好话,便转向温乔,问他:“修懿也这样觉得?” “属下不敢。”温乔长揖回礼,却也没否认林子清方才的话。只转了话题问到,“宫中文书为何?” 李濂走回案边,用手指划过最后一句“舆榇在侧,不复缕陈”,点了点桌案对两人道:“陈昭要降。” 林子清皱眉,直接说:“不可。” “是啊。”李濂附和道。若是陈昭在此时出降,那他们便与名正言顺这四个字再毫无关联,之前所做的许多功夫也全都白费了。李濂不由得又想,何苦这么费事。大逆不道的事做都做下了,现在再说自己忠君爱国,莫说是旁人,就连他自己都是不肯信的。至于后世的史官刀笔——他还怕人议论么?后世人也不是傻子,哪有什么忠孝仁义的人是迫不得已才登上大位的。 李濂抬手揉了揉眉心,对林子清说:“所以还照着之前说的,明日拔营。诸事便劳烦先生了。” 林子清领命下去,李濂才敢对温乔半是抱怨地说道:“陈昭怎么这时候发起疯来了。” 从他看见所谓的降表那一刻,这句话就盘桓在心头不吐不快。 “属下又不曾窥见圣颜,不敢妄议。不过主上这时候说这种话那可算是——”温乔斜觑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李濂轻笑一声:“我可没有,”他与温乔年纪相差不大,相处时也素来没什么规矩。他并不介意温乔偶尔的玩笑话,只说,“我只是想着依他那性子,若是不疯的话,决计做不出这等事。” 见温乔但笑不语,他顿感无趣,遂提议道:“走,与我一同去看看黄谅。” 营中积雪未除,天色也被白雪映得发红,一路上李濂都显得心不在焉,温乔也十分有眼力劲地不去招他。直到快到黄谅被关押之地,他才指着帐子门口的一个半人高的身影问李濂:“那是小世子么?” 李濂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矮小的身影正站在营帐外,从透着光的缝隙中向帐内偷窥。从身形来看,确实有些像自家儿子。再加上他这样大胆也没有被守着的卫士赶走,除了那不省心的长子外李濂也不做他想。 李濂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李文朗听见声音回头,也恰好看见了他们二人。他瞪大眼睛明显瑟缩了一下,之后快步走向李濂。 李濂一边皱眉看着他,一边对温乔吩咐道:“你自己先去吧,我还得陪这小崽子。真不让人省心。” 第7章 “见过父亲”走到李濂身前半步的位置,李文朗十分规矩地停下冲李濂行礼。得到父亲的授意起身后,再冲温乔颔首道,“见过温长史。” “世子这时候不该在营中乱转的。”温乔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被李濂的眼神打断。见李濂向营帐方向偏头示意,温乔十分知趣地告退,独自一人进了营帐。 李濂半蹲下/身,平视儿子,责问道:“你不好好睡觉,在这儿做什么呢?”李文朗素日作息皆有定时,现在这时辰早就过了平常入睡的点,他却穿戴整齐在站在营帐中,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我睡了又醒过来,见父亲还未回来,就去了父亲的营帐前。他们说父亲正在忙,不让我进去。”李文朗不敢隐瞒,据实相告,“我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看有人从里面出来,就跟着他们后面到了这里。” 见李濂面色有异,他又连忙小声补了一句:“我正准备回去,父亲就来了。” 分明是正看得起兴,哪里有一点像是要回去的样子?李濂也不拆穿他,只说:“在军中还敢乱跑,也不怕被人当成一个小细作给抓起来。”见儿子低下头,他也不再训斥,拉起幼子的手对他说,“走,我送你回去。” 李文朗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去。几步之后,他就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父亲温暖的手掌中。 刚一碰到,李濂就被冻得打了个激灵。他停下来,将自己的大氅解下,紧紧裹住李文朗,又问:“你这是在外面待了多久,手这么冰。” 李文朗连忙答道:“没多久的,让父亲忧心了。”实则他自己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只是怕惹李濂生气才这样回答。 走了不远,李濂觉得身边之人步伐有些失常。便转头一看,见李文朗脚步一深一浅,走得极为别扭。还没等他问是怎么一回事,李文朗声音低如蚊蚋,冲他解释:“雪进到靴子里了。” 李濂刚想说他事多到不让人省心,但一看李文朗那张快要哭出来的小脸,吸了口气便把火气压了下去。眼下李文朗是走不得路了,李濂在抱和背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背着人走在军营中始终是不够雅观,便将李文朗抱了起来,任他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一路走着还不忘对李文朗说:“以后可别在晚上出来了,那些放你出来的人,该罚。” 话音一落,李濂又想,明日就入城,以后也不可能再有这种事发生了。 李文朗“嗯”了一声,随后又小声说:“我一整日都未见到父亲,实在是忍不住……以后不会了,父亲莫要怪罪他人。” 李濂叹了一口气,想到幼子也算是突逢巨变,便对李文朗解释道:“我这几日实在有些忙,顾不上你与文景,等过几天就好了。” 又走了一会儿,李文朗突然出声问道:“阿耶冷么?”父亲将大氅裹在自己身上,里面连个夹袄都没穿,走这一路大概是会冷的吧。 李濂听出了他称谓的变化,心想这孩子总算是肯与自己亲近一些了,拍了一下他的背,笑道:“阿耶是大人,不怕冷。”他有武艺傍身,身子骨也比普通人强健一些。 李文朗梳洗一番躺上床后,李濂也没说要离开,一幅就坐在榻边上守着他入睡的阵势。李文朗侧躺着,眨着眼睛问他:“阿耶等下可还有事?” “知道我有事还总要我/操心,”李濂望着他,揉了揉他的发顶,“也没多重要。睡吧,我就在这里守着你。”李濂真就抛下诸多事务,在李文朗床边坐了小半个时辰,如同万千人家中父母那样,守着孩子入睡。 等着李文朗熟睡后,李濂才站起身,又去隔壁看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幼子尚不满周岁,整日里除了哭就是睡,此刻倒是难得一遇地在安静躺着,一双大眼看着父亲。李濂轻拂过幼子脸庞,幼子不仅没有哭闹,还对他笑笑。 “真乖,”李濂转过头对服侍的人说,侍从低着头不敢回话。 走出营帐,李濂才变了脸色对众人道:“今晚你们放世子出营帐,本当重责,但世子宅心仁厚,为你们求情,我就暂且记下。如有再犯,便加上这次一起来算。” 敲打完孩子身边的人,李濂才回到主帐。 没过多久,温乔也回来复命:“还不成,怕是得多费些功夫。”一次若能劝降,那读书人引以为傲的风骨便成了一个笑话。 “无妨,总归我也不急。”李濂应当也知道这点,又随口开起玩笑,“你说我这被人骂了还得想着去安抚骂我的人,怎就没个人来安抚一下我呢。” 温乔故意接着他的话头问道:“那黄靖仪便这么有才,值得主上如此看重?”李濂一向不愿意在劝降上多费时间,对被俘的人多是爱降不降的态度。黄谅还是他第一个主动提出要招抚的人。 “他哪里能比得上我的修懿呢?”李濂替温乔倒了一杯茶,眼巴巴地望着对面的人,看得温乔直皱眉头才大笑几声,对他解释道,“陈昭给我送了这么个人来,我若是不能将他劝降,说出去多不好听。”陈昭想保黄谅一命,他不妨也顺势将黄谅收归自己麾下,好让陈昭吃瘪一次。 温乔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斟酌再三,才壮着胆子问李濂:“宫中那位,主上打算如何处置?” “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只要他不存死志,我就不会杀他。”李濂稍一思忖,又补了一句,“你这是连敬称都不肯用了?入城后让人对他尽量好些。他当年敢雪中送炭、为家兄仗义执言,便是与我李家有恩,我得记着。” 第8章 元懿五年,十一月壬子。卯时初,左监门卫上将军方直回开明德门。中书令王全鹤,率官署凡五十八人以迎上。 上语众人曰:“此之谓贰臣也。” 陈昭听闻李濂进城的消息时兀自怔了一晌,昨夜禁军来报黄谅被扣下时,他便知此计不成。然而怎么也未能料到李濂来得竟这样快,快到使他毫无招架之力。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他苦笑一声,也不打算再做准备归降的样子了。转头吩咐内侍拿来朝服换上,缓步走到了太极殿之中。 一年开启不了几次的太极殿,此刻空荡荡的。帝王孤寂地端坐于御座之上,正看着天边厚重的云层之时,隐匿了许久的朝阳突然破云而出。陈昭心中不忿,如今宫门大开,国将不国,却逢拨云见日。 讽刺至极。 刀戟之声渐渐传来,由小至大,又悄然退去。 李濂按着佩剑的剑柄走向太极殿,看着周围围了好几层的手下人,不由得停下脚步,问早已等在此处的温乔:“这么多人候在这里,是要干什么呢这是?” “陛下人就在里面,一个人。”温乔俯身低语,特意再次用上了对陈昭的敬称,“属下不敢擅专,让人围了起来,只等主上前来。” 李濂向殿内望去,也不知看到什么,过了片刻,竟冲着御座上那个笔直的身影笑了一下。又转头对着温乔说:“我进去看看,把这些人也撤去一半。” “主上当心,”温乔将准备孤身入殿的他拦下,嘱托道,“切莫托大。” “我有分寸的,”李濂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敷衍了一句。他长剑在手,重兵在外,何用怕殿中之人。便伸手拍了拍手下的肩膀,“诸事繁杂,修懿当多用心。” 陈昭眼睁睁地看着李濂不卸甲、不解剑地大步走上殿。 李濂在阶下三步的地方站定,躬身一揖道:“臣甲胄在身,不便全礼,望陛下恕罪。”言罢,也不等陈昭发话,他便径自直起了身子,一点儿也没将上座的帝王放在眼里。 堂下之人面容依旧,语调也像极了他记忆中的那样。久别重逢该是令人欣喜,然而这种情境下,陈昭实在不知自己如何能喜,甚至不知道该与他说些什么——无论说什么都令人难堪。 沉默半晌后,他终是开口问道:“卿何故早来?” 李濂低下头回话:“臣领兵勤王,挂念陛下安危以至夙夜忧叹,不敢不早日入京。”他虽自称臣,可御前奏对的礼数只做了不足十一,说出的也尽是套话。 陈昭冷哼一声,转问:“卿如何无诏而剑履上殿耶?” “事急从权,臣不得已……” “够了,”李濂话还没说完一半,便被陈昭打断,“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你也不用再费心地与朕虚与委蛇了。” 李濂也不再假做恭敬,再上前几步,到御阶下时脚步一顿,却并未就此止步。他拾级而上,直接走到陈昭身旁。长剑与铠甲碰撞,发出清越的声响,在陈昭听来与催命无异。 陈昭自御座上站起身,他抬眼看了看李濂,在心底估计一下两人的距离,左手突然揽过李濂肩膀,右手持匕首就往李濂心口送去。 寒光入目,李濂却不见丝毫慌张,抓住陈昭右手手腕向后一扭,陈昭脱力,匕首掉落在地上。李濂才点评道:“右手慢了几息,臂力也不够,何况这招只能用来对付毫无戒心的人。” 陈昭眼似寒潭,平静地说道:“成公说得对,朕记下了,日后定勤加练习。” 勤加练习?意思便是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样的情况出现。李濂却笑道:“没用的,陛下要拿臣教的招数来对付臣,就是再练十年也没用。” 陈昭被他激怒,喝道:“竖子无礼!” 李濂大笑两声,再向前一步逼近末路穷途的帝王:“你都在表中称臣了,现在还要与我讲君臣之礼?孰为君,孰为臣耶?” 陈昭不肯再后退,只撑着道:“你不是没应么?” “是啊,没应,”李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所以陛下此刻才能居于御座之上。” 这话说得陈昭心头一惊。再抬眼时,李濂已经退到御阶下,带了几分恭敬拱手道:“陛下既知臣所求,为何还要遣人去送那一封降表?”方才的事被他轻易揭过不提。 陈昭的确是走投无路不愿京中百姓再遭杀戮不错,可也有几分偏不要让他李濂如愿的一份思量在,可谁能想到,这人竟入城入得这样快,令他措手不及。 见陈昭不答话,李濂缓缓说道:“陛下不过是赌气。且不论如今这隆冬时节,陛下若真的将肉袒面缚、牵羊衔壁、膝行而前这一套做全了,圣体可还安健。单说如果是因陛下之故,臣没办法得那一份名正言顺。那这份气臣怕是最终会撒到陛下/身上。” 刚刚你已经撒过了,陈昭心想,却只答道:“杀降不吉。” “是啊,可不杀还能辱不是?陛下遍读史书,难道不知降臣会怎样难堪?行酒洗爵、执戟开道之事绝不在少数。”说到此处,李濂索性抬头与陈昭直视,“没了名分,臣不过是麻烦一些。可陛下一身傲骨,又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屈辱?您又何必为了赌一时之气,行此不智之举。” 不智之举?难道只有依照你李濂的心意,乖乖地什么也不说地打开城门便是明智了吗?陈昭从御座走下,不无恶意地问:“青衣行酒、执戟开道……成公又打算如何对朕呢?” 李濂低眉敛目,道:“陛下说笑了,臣万不敢对陛下不敬。” 陈昭扯了扯嘴角,心中了然。是啊,不敢对陛下不敬,那一旦当自己不再是“陛下”了呢?他早已有死志,也没存过什么李濂能好好待他的妄念。他是曾与李濂交好,可那点淡薄的私情,在天下权柄面前,根本一文不名。 李濂所言不多,精髓也只一句让他听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陈昭除了依着李濂的要求,再当几天傀儡外,哪里还有反抗的余地?更何况,他也根本不想再横生枝节。 待到李濂告退之时,陈昭没忍住,冲着他的背影唤了一声:“李慕之。” 李濂下意识地脚步一顿,转身问:“怎么了?”说完才察觉自己又失了礼数,轻咳一声道,“陛下还有何吩咐?” 直至这时,李濂身上带的肃杀之气才消弭殆尽,琥珀色的眼眸里带上了几分柔情。陈昭被他注视着一时失了神,又想起他与多年前一样、将利害一一条陈的做派,倒不知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成公想怎么样对朕都可以,勿伤百姓。” 李濂长揖,行了自他入殿后最端正的一个礼:“臣不敢伤百姓,亦不敢伤陛下。陛下当信臣。” 起身后,他正对上陈昭半信半疑地目光,叹了一口气,又道:“五郎,你当信我。” 待李濂退出殿外,陈昭一下子失了气力,用手撑着斑驳的立柱才不至于委顿于地。除却技不如人,就连气度也比那人差了太多。若是易地而处,他定做不到如李濂这般心平气和。 还真是输得心服口服。 第9章 丙辰,周帝诏加高祖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大丞相,进封成王,总录万机。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为令。 自李濂入城后,陈昭便再未在朝会上露过面。他毕竟不是六七岁的孩童,没办法真像个傀儡娃娃一样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李濂索性直接禁了他出席。而加封成王之后,以前送往甘露殿的朝政诸事统统送归李濂所在的武德殿,敕令诏书也自武德殿而下,俨然一副新君临朝的姿态。 李濂新当政,免不了要树立威望。“檄文不逊”便是个现成的好借口,自他从东南这一路北上,朝中写过檄文骂过他的大臣不在少数。 只是他能想到的,陈昭自然也能想到。陈昭在位几年,总还是有那么几个亲手培植出来的亲信,不忍心让这些人殒命,只好去找李濂求情。一路上,陈昭觉得有些好笑,做皇帝做到自己这份上的,古往今来也是少见。 武德殿内,李濂并不起身,只潦草地一拱手,权当是行了礼,问道:“陛下驾临,所谓何事?” 陈昭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成王以檄文不逊之故要斩的那几个人,朕以为不妥。” 李濂抬抬眼皮,不甚在意地看着他:“可他们写的檄文,哪一封都在臣的帐下传开过。若是不加惩治,臣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这便是明着在拿军权来压人了。陈昭冷笑一声,索性不再同李濂周旋,直接说道:“人换下来,条件随你提。” “陛下当真?”李濂挑眉,略加思量后开口道,“一封谢表换一个,陛下准备保几个?” 一旦改元,朝野上难免会生出风浪。若是陈昭能配合一些,很多事情他处置起来就能方便许多。 陈昭弯下/身子,手掌死死压在桌案上,道:“成王都打算让朕写谢表了,何苦还假惺惺地叫这一声陛下?” 李濂回答地却是理直气壮:“陛下降表都上了,还不是在端着帝王的架子?再说臣又没逼着陛下,您大可不应。” 可陈昭要是真不想应,便不会踏足武德殿了。早在来之前,他就在猜测自己可能要受的折辱。几封谢表而已,与他来说不过是名声受损些,换下几条才学一等的人命还是值得的。何况就算没这码事,李濂登基后他的名声也不会好听到哪里去。 陈昭没怎么犹豫,便应了下来,并反问:“能保几个?” “陛下真要救旁人?”李濂稍有些吃惊,不过一瞬也就平复回去了,“臣晚些时候会告知陛下的。” 陈昭妥协地冲他点头:“就这样,多谢成王。” 正好这时候,温乔也通禀进了殿内。陈昭只当没看见他对自己规矩的礼数,径直往外走去。 临出门的时候,也不知是否无意,陈昭冲着殿外花盆里那株桂树说了一句:“真跋扈将军。” 李濂听到这等比喻后,只是嗤笑一声:“陛下学谁不好,偏要学黄口小儿。” 陈昭转过身,挑衅般地说道:“朕话已经出口,正好这里这么多侍从,连着温长史也一并听见了,是否晚间就该注意膳食?” 诛心之言对李濂并无丝毫作用,他耸了下肩,只说了一句:“臣万死不敢。”便不再理会陈昭。 可入了夜,听闻陈昭因腹痛连夜传召太医之时,李濂先是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而后立即对温乔解释道:“这真不是我做的。” —— 第10章 延英殿内灯火通明,太医署中大半的御医聚集在此。陈昭背后垫着软靠,倚在床榻上,除却脸色有些苍白外,倒看不出有何不妥。 见此情形,李濂才松了一口气,行礼问安后,便向着御医询问病情。 没等到御医回答,陈昭却先开了口:“成王来此做何?”声音里中气不足,比起白日还沙哑了些。 李濂低着头,做出一副恭顺的姿态道:“臣听闻陛下圣体有恙,前来侍疾。” 陈昭嗯了一声,没再出声。不是不想出言反驳,只是他此刻已经虚弱到不愿多说一句无用的话,也只能由着李濂肆意动作了。 御医这才开口:“陛下脾胃不适,再加上风寒,一时发作的急了些。看上去可怖,但好好调理便是,没什么大碍。” “脾胃不适?”李濂挑眉反问了一句,“不适到何种程度需急诏这么多的医官?” 御医们也不知道李濂这是个什么意思,有的在甚至猜度,莫不是李濂想借着这次生病顺便“假戏真做”。太医令柳城敏斟酌着开口:“陛下适才发作的急,臣等正准备艾灸,正好成王来了。这……” 这便是等着让李濂来拍板是不是要治了。陈昭只是胃痛,并非大病,就算是不管他,疼一会儿也就没事了。但是如今陈昭身份尴尬,若是李濂存了心想要折腾陈昭,他们尽心救治,反倒是费力不讨好。 李濂清楚这些人见风使舵的心思,冷笑一声,道:“还等什么?尽快救治,圣体要紧。” 趁着御医准备的时间,他问了陈昭身旁的内侍:“陛下这几日可有按时进膳?” 内侍看了一眼陈昭,又抬眼看了看李濂,似乎是在思考要不要对李濂说实话。李濂这样直接地问,可以称得上是“窥探天子”了,可宫中谁不知道,如今他眼前这人才是真正的掌权者。过了一会儿,内侍才小心翼翼地摇头道:“陛下用膳向来不规律的,这两天更是没吃什么东西。” “怪不得,”李濂转身看向陈昭,轻哼一声,“病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艾灸需将艾草于穴位上灼烧,灼烧之时疼痛非常,却能起到温通气血、扶正祛邪的作用。李濂拿了张坐垫,走到陈昭床榻边坐下,示意太医令开始烧艾。 过程中陈昭死死咬住嘴唇,双手也在身侧紧握成拳,直到指节泛白也不肯出声呼痛。李濂见状,抓住了他的手。陈昭只看了李濂一眼,便松开自己的右手,改成握紧李濂的手腕。 李濂转而对柳城敏道:“陛下圣体尊贵,柳太医可先在臣身上试验,再施灸与陛下,以减陛下痛楚。” 柳城敏沉吟一下,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陈昭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不必。” 李濂没再坚持,让柳城敏继续。 两炷香过后,艾灸终于结束。李濂轻甩手腕,低声道:“手劲还不小。”似是抱怨,可语气中却分明不带一丝不悦。 而后他又转向柳城敏问道,“陛下之前胃病犯了的时候,又是如何处置的?” 柳城敏愣了一下,道:“陛下此前从未因脾胃之症诏过御医。” 这话一出来,李濂就变了脸色。他想到之前内侍所说的那一句“向来不规律”,陈昭连着作了五年,怎么可能只今日才犯病? 他猛地转头,一旁的陈昭似乎恢复了些精力,拿起杯子往口中送去。 察觉到了李濂的目光,陈昭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同他对视一眼,从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正在受病痛折磨。李濂知道他一向能忍,可这人在五年里究竟是忍了多少病痛? ———— 第11章 陈昭避开李濂的目光,转而看向一旁安静站着的温乔,对他招手:“温长史,且上前来,朕有话问你。” 温乔不愿与陈昭过多接触,因此从进门后就躲在那一群医官的周围。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被陈昭注意到了。但帝王的吩咐不能不应,温乔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惹了帝王的眼,心下有些懊悔同李濂走这一遭了。 李濂自觉地退到一旁,看着柳城敏及一众医官商讨后开过方子,又问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听起来到真像是对陈昭的病情上了心。 那边陈昭当然也没有为难温乔,只不过是问些在何处求学、如何入仕李濂帐下、于北境沙场上时如何智谋出千里之外这些问题。温乔一一应对,恭谨之下又不免猜测陈昭问这些的意图,总不能是真的不知道来向他求证吧。 陈昭又缓缓开口道:“朕还记得,当年温长史随父兄还在京城时,便被常相称赞有宰辅之能。那年温长史有十七岁没有?当真是少年俊彦。朕初即位时,也曾想过招揽温长史。”只可惜温乔早在他登基之前便投在李濂帐下,自然不可能应了他的征召。 不远处的医官们自然也听见了这番话,逐渐停下手中的动作,噤声不敢言语,生怕这两人中哪一个发怒,殃及他们这群池鱼。 而作为已经被殃及到的池鱼,温乔只来得及心道一句不好,便立刻叩首道:“陛下谬赞,臣自知驽钝,难堪大任。” 静默间,李濂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替温乔解围:“修懿这是说的哪里话,你若不堪大任,岂不就是拐着弯地说我识人不清吗?” 他走回陈昭身旁,对着陈昭一揖道:“陛下恕罪,臣那里许多事都得靠着修懿去处理。还请陛下先准他告退,改日再来觐见。” 言罢他冲着温乔使了一个眼色,温乔便起身退到一旁。 这个理由当真是不错,陈昭在心底冷笑,天子不得闻朝政,成王手下长史却公务繁杂。可他心中再不忿,也只得应允。又对着众人道:“朕乏了,柳太医留下,其他人都下去吧。” 除却守在屏风外的柳城敏,众人如蒙大赦,鱼贯而出。陈昭不喜欢人近身,此刻就连侍奉的宫人也退了出去。 然而李濂脚下没有丝毫动作,依旧站立在陈昭榻前。 陈昭语气不善地问道:“成王还留在这里做甚?”还不快走? 李濂答得却轻巧:“臣为陛下守夜,陛下安心睡即可。”说完,他将屋中灯烛一一熄灭。 你在这里守着,朕才没办法睡得安心,陈昭虽是这样想,但也没将人赶出去。莫说李濂只是在这里守夜,即便是心血来潮想要提前宿在天子住处,他也没有丝毫手段来阻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过如是。 陈昭到底是病了,精力不济没用多久便沉沉睡去。但到了三更之时,他突然开始咳嗽,声势猛烈,像是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样。 宫灯复又亮起,柳城敏立刻遣人去煎药,李濂则飞快地扶着陈昭坐起来,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拍着他的背,轻声说:“起来喝口水。” 陈昭伸手接过杯子,里面的茶水不冷不热刚刚好。他一口饮尽,然后小口小口地咽下去。借着烛火,意识不甚清明的他看见李濂弯腰扶在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中还握着杯子,只待自己饮尽后便接着递过来。 他一时没能分清现实与梦境,下意识将李濂当做了可以倾诉的人,冲着李濂闷声道:“疼。”实际上痛楚并没有多难忍受。 李濂想当然的以为他是脾胃又疼了起来,把杯子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右手轻轻按上陈昭的上腹,问他:“这里?” 陈昭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似是难忍痛楚,又呻吟了一声,道:“四肢疼,用不上劲。”说完,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想缩到被子里。 李濂见状,替他把被子拉至肩膀处,紧紧地将人裹了起来。 他揉/捏着上臂陈昭的上臂,想要替他缓解一二。然而动作之间,他感到陈昭的衣料之下的热度不大对劲,便探向陈昭的额头,一摸果然是滚烫的。 李濂皱了皱眉,停下手中动作,道:“竟烧得这样厉害,我去叫柳城敏进来。” “我没事。”陈昭话还没说完便又开始咳嗽。李濂没办法,只得转身看着陈昭又喝了许多清水,才向外走去。 陈昭从被子中伸出一只手拉住李濂,道:“我真没事。你别出去,外面冷。” 这话听得李濂一怔,他心想柳城敏就在外面候着呢,自己又不出门,外面再冷与他又有何关系?可是手腕被人拽住,他也不好意思强行挣脱。只得冲着屏风唤道:“柳太医。” 柳城敏片刻不敢耽搁,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出现在了陈昭身前。这一声也将陈昭从往昔拽回了现实,他记起了自己现下的处境,同时松开了李濂的手腕。他想对李濂解释,自己方才只是一时糊涂,但不知该如何开口,而且此时说什么都像是画蛇添足,索性闭口不言。 李濂恍若未觉,对着柳城敏道:“陛下又出了风寒的症状,而且开始发热了。” 一番望闻问切后,柳城敏提笔写下方子,拿出去嘱咐人煎了。并唤守在门外的内侍提进来一盆冰水。此时天寒地冻,冰水好寻,可药还得等些时候才能煎好。 内侍清楚陈昭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肯让旁人近身,于是他将水放下便退了出去。李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嘴上抱怨道,“你这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么?”手上却拿起布巾沾了凉水就开始给陈昭擦拭身子。 “我自己可以。”陈昭连忙开口,让出身显贵的李濂这样伺候自己,绝对称得上是对他折辱了,谁知道昨晚之后李濂会怎么报复回来。他虽是不愿给逆臣好脸色,可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算了吧,”李濂手下动作不停,“你还病着呢。”他倒是没觉得自己这样行事有什么不妥,此刻他身子康健,照顾一下娇弱的病患是应该的。何况在许多年前,他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擦拭完一遍后,药也被煎好送了过来。李濂一边蹲在火盆旁边烤自己被冻到麻木的双手,一边对着陈昭说:“蜜饯和清水都在床头,药放一会儿就可以喝了,别等到太凉了苦得入不了口。” 陈昭将一大碗药一饮而尽,而后猛灌了几杯清水。他不习惯吃蜜饯,向来这样去除口中的苦意。看着那边仪态全无的李濂,他抿唇一笑道:“九郎,此番多谢了。”不管怎样,李濂这一夜的关切照顾都非作伪,对着这样的李濂,他不愿再想些君臣家国的事,也叫不出那一声暗含嘲讽的“成王”。 李濂也抬头冲他笑了笑,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谢什么,今晚我本就是为了照顾你的。” 过了一会儿,李濂觉得双手暖和了些,便又走近陈昭,为他揉/捏四肢。问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瘦了?”之前陈昭套着袍服时还看不太出来,今日才发觉这人已经瘦弱到肋骨分明,丝毫赘肉也无的地步了。 陈昭的语气里难得带了一分怨怼,抱怨道:“整日里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还有一堆事要操心,不瘦才怪。” “你让我说你些什么,”李濂发出一声鼻音,“平日里不好好关心自己的身子,非得到病了才喊疼。” 陈昭闭上双眼,带了几分不满地抱怨道:“那就别说了,我都病成这样了你还说我。” “行行行,我不说你。”李濂做了个捂嘴的动作,果真就此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过了许久他才又开口说道:“先说清楚,也就是你,我才在乎有没有关心自己。这要是换做别人,我才懒得管呢。” 陈昭嗯了一声,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不至于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李濂见他困意又上来了,便停下手中动作,将屋里的烛火再次熄灭,坐在帷帐外,看着陈昭又睡过去。 第12章 第二日陈昭醒来时,李濂已不见了踪影。他夜里发了汗,清晨时烧便退下去了,可整个人还是昏昏沉沉地,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左右无事用他去办,陈昭也乐得清闲。靠在榻上时他忽然想到,之前一忙起来好几年都没生过一次病,这才刚一闲下来,就病得这样汹涌,以后可该怎么办。但再转念一想,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哪里还有什么以后可谈,也就释然了。 一夜没睡的李濂倒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还是照常在武德殿同众人议政。 昨晚他堂而皇之地在天子寝宫待了一整夜的消息,今晨就长了脚似的飞出宫墙。听到传言的不是没人多想,可碍于李濂的权势,却没一个人敢站出来质疑一句、说一声与礼不合。 抚恤将士、安置生民、督导冬耕……需要他处置的事不在少数,一点空闲都没有。好在京兆附近的田地没怎么受到大军行进的影响,入冬以来又下了几场瑞雪,足以保来年关中的粮食充足。京城也只乱了几天,正在慢慢恢复,之前因惧怕兵戈之祸而逃出去的百姓,见大势已定,逐渐迁了回来。 只是国内四境未平,南方和西北之地仍有叛军流寇作乱。京城西北不远处,骠骑将军沈焕正领着近二十万的军队与虎视眈眈的异族对峙,暗流涌动。 李濂把手中的军报扔到一旁,叹了口气:“军中几十万人,怎就没几个能领兵的呢?” “古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林子清替他把桌上的东西归整好,劝解道,“主上手下不缺将才,缺的是能敌过沈将军的统帅。主上也别心急,让军中的这些将领再历练几年,总有几个能成才的。” 自李沅在北境战死后,朝中一连折损了十几名将领,可堪统帅之才也唯有驻守宁远的骠骑将军沈焕。然而沈焕手握重兵,却一直不肯归朝。若是他倒戈相向,则少不了有一场恶战。 李濂摇头苦笑一声:“老天也得能再给我几年安生时间啊。”不只是作壁上观的沈焕,还有北方蠢蠢欲动的异族。 林子清替他倒了一杯茶,提醒他:“沈将军是时候该归朝了。大典日近,主上当早做打算。” 李濂颔首,又道:“先生也别太过忧心,毕竟还有六娘和文朗文景这层关系在,沈焕不大可能会背盟。”他的发妻是沈焕堂妹,而李文朗位居嫡长,日后必为太子,沈焕身为太子舅父,显赫尊荣相比于今日,只多不少。何况若是沈焕想要背盟,那早就该下手了,等不到现在。 林子清也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因此只提了一句,让李濂有这个心思即可。见李濂一手托着腮帮子,打了个哈欠,他便顺势问道:“主上又一夜没合眼?” “哪能啊,”李濂下意识地挺直后背,眨了几下眼,信口答道,“只是睡得少些罢了。” 他对林子清撒了谎,不敢直言自己昨夜虽闭目歇了片刻,但始终没能入睡。而且也并不止是一天如此,自九月末六娘在他眼前自刎以来,他便很少能安稳地入睡了。最严重的一次,一连四五日没闭眼,还是温乔给他下了一副药,让他安睡大半天才算了事。 不过他到底年轻,睡得少也无甚大碍,反倒还多了许多处理事物的时间,也没太将此事放作心上。 林子清不知实情,只嘱托他:“主上身体要紧。” 李濂赶忙点头受教,并说自己日后一定当注意。 眼看着到了午饭的点,李濂顺势叫林子清一同用膳。宫人刚把菜肴摆好,便有通报说陈昭有旨意到。李濂内心再不当回事,面上也不能怠慢天子来使,连忙让人进来了。 只是内侍带来的并非圣旨,而是一个食盒。他恭恭敬敬地对李濂行了一礼,道:“陛下赐膳成王。” 待食盒打开,里面却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碗清粥以及几碟看起来就让人食欲全无的小菜。 第13章 李濂对着这实在不像赐膳的赐膳挑挑眉,也不谢礼,径直将那碗粥和满桌佳肴摆放在一起,随意地就坐了下去。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内侍心惊胆战地站在一旁候着,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生怕李濂直接把火气撒到他身上。 “等等。”好不容易等李濂安安静静地用完膳,他临出门准备回去复命的时候,又被李濂叫住了。 李濂走到一旁的小桌上,扫视一遍后,伸手拿起一盒点心,对内侍道:“臣谢陛下赐膳,臣也该进献陛下的一点心意。” 内侍躬下/身子,双手接过这盘不知有没有被人动过的点心,心道他这小鬼,今天怕是要丧了命了。 内侍进了延英殿复命时,一五一十地将李濂的行径描述了一个遍。陈昭听后,不但没说怪罪李濂大不敬,反倒一挥手,让内侍前去领赏。 待人下去后,陈昭拿过点心,随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陛下不可。”陈昭身旁的内侍严观吓得脸都白了,登时跪倒在地。平日里没验过毒的吃食,都不敢轻易让帝王看见。更别说还是武德殿里那位送来的,陛下竟直接吃了下去。 “晚了,都吃下去了。”点心的味道不错,甚至比他平日里吃到的还要好上几分。陈昭难得的露出一丝笑意,指着严观笑道,“你胆子也忒小。” 严观不敢回话,李濂存的是什么心思,宫中谁人不知晓?这要是有个万一,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以死谢罪可都不够。 一个下午过去,陈昭没出现任何不适,严观这才稍稍将心放了下来。然而到了晚饭时分,陈昭又下令赐膳李濂,菜色与中午时别无二致。严观拦不住,只能硬着头皮传令。 但这次,陈昭没等到复命的人,倒是等到了直接闯入延英殿的李濂。陈昭坐在桌前,头也不抬地说道:“成王这是真当延英殿是自家屋子了?” “臣不敢,”李濂低头请罪道,“臣来谢陛下赏赐,一时心急失了礼数,还请陛下恕罪。” 陈昭心想你这也能叫谢恩?看这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兴师问罪呢。但昨晚李濂悉心照料他一整夜,若将这话直接说出来,未免显得自己太过刻薄。然而陈昭又实在没办法顺着李濂的话接下去,只得点头,任由李濂坐到自己对面。 两人相对无言地端坐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严观小声提醒陈昭道:“陛下,该摆膳了。” 还没等陈昭表态,李濂先开口说:“臣也要用膳,因此还请陛下赐臣半张桌子,省得让臣再跑一趟。” 陈昭无奈应下,又问李濂:“朕不是刚遣人赐膳成王么?怎么,成王未用?” 李濂一笑,回答道:“用是用了,只不过臣仍旧没吃饱,还得再用些东西才成。” 宫人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菜肴上齐。陈昭胃还没养好,只能用些清淡的东西,而李濂的那边却是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陈昭心底只觉好笑,他算是知道了,李濂今日就是为了膈应自己才专门跑这一趟的。他刚想说李濂是睚眦必报的小孩心性,就见李濂对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宫人便将这些菜都撤了下去,又换上了与陈昭差不多的食物,才开始动筷子。 看着李濂这番动作,陈昭心头一热,但因着“食不言”的规矩,直到用完饭也没说一句话。餐毕,严观又端上温热的汤药,陈昭接过,面色不改地一口咽下。 李濂递给他一杯清水,说道:“你好好养病。下次要是再犯病,我才不陪你受这个罪呢,就跟刚才一样,带着饭到你面前吃。” 陈昭不以为然的“嗯”了一声,这样看起来威胁的话他听过好几次,哪一次李濂都没能狠下心真的不陪他,下次怕也是一样。 他刚准备把这话说出来,脑中突然想到些什么,问李濂:“今年还是明年?” “什么?”李濂一愣,被他这没由来的一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 陈昭没再解释,而是换了一个问题接着问:“年号定好了么?” 李濂面色微变,不明白怎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然而他也没打算瞒着陈昭,便点头回答:“嘉平。”他似乎有点明白陈昭上一句话说得是什么意思了。 陈昭似乎是在斟酌语句,过了许久才开口道:“那明年便是嘉平元年了?” “明年是嘉平二年,”李濂凝视着他,眼中情绪看不分明,“迟则生变,左右就是这几天的事了……你何必非要多问这一句。” 第14章 元懿五年,十一月丙辰,周帝遣使持节兼太保刑部尚书光禄大夫梁郡公萧元礼,兼太尉司农少卿裴隐奉皇帝玺绶于高祖。 高祖辞让,百僚上表劝进,至于再三,乃从之。周帝逊于旧邸。 甲子,高祖即皇帝位于太极殿,命刑部尚书萧元礼兼太尉,告于南郊,大赦天下,改周元懿五年为成嘉平元年。官人百姓,赐爵一级。义师所行之处,给复三年。罢郡置州,改太守为刺史。 丁卯,宴百官于太极殿,赐帛有差。 沈焕接到李濂要自己归朝的信后,立刻去安排宁远驻军的一应事物。交待清楚后,一刻也不敢耽搁,只带着五十名亲卫便启程入京。然而宁远距离长安路遥,纵使他一路上快马加鞭,也未能赶上李濂的登基大典。 未免被怪罪故意迁延,沈焕甫一入京,连回家歇脚都不曾,就奏请进宫面圣。 武德殿内,李濂笑眯眯地坐视沈焕行了个臣拜君的稽首大礼后,才缓缓上前一步,把沈焕扶起,十分客气地说道:“舅兄请起。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样生分。” “礼不可废,”沈焕执意请罪道,“臣来迟了,还请陛下降罪。”他不会真以为李濂视自己为亲眷。否则李濂为何不早些送信给自己?还不是想着让担个延期的把柄,他再施恩,好让自己能为他所用。 “舅兄能来就好,”李濂丝毫没有要问罪的意思,替沈焕开解道,“如今天寒,路上结了冰,不好跑马。舅兄不过是迟了几天,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没必要这样惶恐。” 李濂又故作亲近地拽住沈焕的衣袖,笑道:“舅兄一路上舟车劳顿,未曾停歇,不如就先回去修整一番。我设了家宴,晚间的时候再请舅兄一叙。” 沈焕看出他故意的动作,下意识地想要闪避却硬是忍住了,只顺着他的话应下。 傍晚,李濂设宴甘露殿,席上只有他与长子二人,一个作陪的文武官员都没有。 宫人的唱喏声刚响起时,沈焕还未进跨过殿门,一抬眼就看见李濂正站在殿内。见他过来,还对着身边的稚子说道:“文朗,去见过你舅父。”李文朗点头,对着沈焕行了一个子侄礼。 沈焕不动声色地回礼,心中却警铃大作。今日这筵席,身为主君的李濂反倒提前等着他,这种做法,无论是亲近还是礼贤下士,都不太能让人信服。 一场宴饮下来,李濂倒真表现得倒像是一个小辈一样。然而他愈是这样,沈焕就愈加忐忑。论起来,他与沈六娘只是堂兄妹,李文朗的那个正经嫡亲舅父就在长安入仕,但据说也只在李濂方进京时入宫见过几次,再没有听说有别的圣眷。 沈焕甚至想,李濂会不会是在此刻摆上一道鸿门宴。他只身入宫,本就是一场豪赌,纵使之前在宁远安排好了后手,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想到这,沈焕在心中一笑,他入宫之时也没发现这附近有能藏兵的地方。 红烛摇曳,殿内的舞女伶人俱都使出了十二分的气力想得君王青眼,在沈焕看来,甚是赏心悦目。若不论其他,倒算得上是一场称心的宴席了。 歌舞暂歇,沈焕奉承道:“臣在外倒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精致的舞曲了。” “大将军辛苦了。”李濂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后将酒樽“啪”地一声放案上,对沈焕说,“若非大将军辛苦守边,朕与众人哪能在京中安枕?” 沈焕绷紧脑中的弦——客气了半天,李濂终于进到了正题。沈焕不敢居功,推拒道:“全赖陛下之功,臣不过是依令而行罢了。” “不过宁远偏远之处,到底是不如京中舒适。”李濂又拿起了酒樽,在掌中转着。他唇角上翘,笑意却不达眼底,“舅兄以为呢?” 第15章 听到这里,沈焕倒是松了一口气,得知了李濂的意图便好办许多。他起身离席,走至殿内正中,双手呈上自己手中的半块虎符,冲李濂道:“宁远二十万大军,但凭圣人差遣。” 沈焕做出这样的姿态,李濂也没办法安然居于席上,遂走到沈焕身前,替他把双掌合上。沈焕见他不收兵符,一时不解。李濂又拖着沈焕的小臂,示意他直起身来,替他解惑:“舅兄掌军多年,劳苦功高。不过这旧朝的兵符——舅兄实在是不该拿到朕的眼前来。”他语气没什么波澜,但沈焕愣是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 新朝初立,凡事凡物但凡沾了“前朝”这两个字,处境便微妙起来。李濂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承续前周的正统天道,对旧朝的一切——从天子到小吏——都以礼相待。可实际上,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没准恨不得这世上再没有大周这两个字出现才好。 沈焕仿佛此时才明白过来,他虽是在几年前便与李濂订了盟契,可到底他受的是前周的封赏官爵。他正想着,又听见李濂的声音自耳边传来:“舅兄在边塞苦寒之地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是时候回京享享福了。” 沈焕这才回了神,反驳道:“臣刚过不惑之年,正是为国效力的时候,岂能只求安逸?” “舅兄这话说得可不对,在京城便不能国效力了么?”李濂促狭地一笑,深沉的眸子盯着沈焕缓缓道,“京中的禁军可还指着舅兄来接手呢。” 一来一往,两边都在试探彼此的条件。李濂提议以京中军权换边军军权,在眼下这种动荡的时候是明升暗贬,沈焕自然不肯就此答应。 李濂突然又发问:“晋然和晋安现在都在宁远?”而后自顾自地答道,“晋安接着待在军中倒是不成问题,但晋然年纪小,还正是读书的年纪,在京中进学比在宁远要方便得多。”沈晋然、沈晋安分别是沈焕的长子与次子,一贯随他在军中。李濂又退一步,放沈晋安留在宁远,倒是令沈焕意外。 李濂说完后便回了座位上,见沈焕还在斟酌思量,便冲着沈焕说:“舅兄慢慢想,今日饮宴还需畅快高歌才是,不当为这些俗务烦心。”他手里剩的筹码还多,大可在日后一点点放,不急着非得在今日得到答复。 歌舞又起,觥筹交错,看起来是其乐融融、宾主尽欢的太平模样。 李濂不经意间向身旁一转头,就看见李文朗面色凝重,饭菜也没怎么动过的样子,只有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对着沈焕的方向,连眨都不带眨的。李濂不懂声色地给他夹了一筷子炙羊肉,轻声提醒他:“文朗,多吃些东西。” 李文朗并不去夹碟中羊肉,转而去搛了一片青菜放入口中。李濂察觉出来这孩子心中存了事,但这里却不是个问话的好场合,只能时不时地提点幼子一两句,以免他太过失仪。 筵席结束后,李濂在路上问幼子:“今日怎么回事?一直盯着你舅父看。” 李文朗停下脚步,抬起头怯生生地说了一句:“舅父与阿娘长得有些像。” 听他此言,李濂没忍住笑出声来,心道就沈焕那黑面长须的威武模样,与六娘差得未免也太远了些吧。然他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沈焕的面相,而后不得不承认这两人毕竟是兄妹,虽是在气质上差了许多,可眉眼间确有三四分相似。 “我都快想不起来阿娘长什么样了,今天见到了舅父,才又有了印象。”李文朗顿了顿,接着说,“父亲,我想阿娘了。” 李濂索性也在此处停下来,顺着他的话说道:“我对你不好吗?就这么想你娘亲。” “您对我很好,可是,”李文朗抿了下唇,犹犹豫豫地开口道,“可是现在阿弟年纪小不记事,父亲、舅父还有其他阿娘认识的人都有太多的正事要忙,我再不想娘亲,便没人能想着她了。” 李濂半蹲下/身,把人揽到怀里,长叹一口气:“我儿重情重义。” 想起方才李濂给他夹肉的举动,李文朗又说了一句,提醒父亲:“阿耶,我还在孝期,是不该食荤腥的。” “不是这样的,圣贤讲孝期种种,是为了让人子女心存哀思,”李濂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守孝重在心意,心意到了,不差这一点饮食。你与文景都还小,若是三年无肉,对身体有亏损。你母亲那样爱重你们,怎么舍得见你们伤身?更别说天家守孝从来都有以日易月的规矩。” 今夜上弦月已落,空余满天繁星。李濂又抬手指了指天上星空,说道:“你阿娘就在天上看着呢,看着你与文景一切安好,她才能开心。” 李文朗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李濂:“那天上哪颗星是阿娘?” 李濂站起来,牵着李文朗的手重新向前走去,笑道:“我也不知道。等有时间我带着你去钦天监,问问监正,让他指给你看。” 这些天李濂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教养,就住在武德殿偏殿。将李文朗送回屋,走回正殿的时候,李濂看着面前这清冷的庭院,忽的想起一句“手携稚子夜归院,月冷空房不见人。” 他自嘲般地一笑,心想这句诗真是应了自己现下的景,索性脚下拐了个弯,往殿外走去。 他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不辨方向地胡乱走了一会儿后,忽然发现一座亮着灯的宫殿。待走近一看,李濂才看出来这是陈昭最近所居之处。他不许侍从通传,跨过院门后便径自进到陈昭所在的内室。 陈昭正斜倚在小榻上,翻看着一本书,听见脚步声,把眼睛从书后面移开,见李濂正站在门口。他看了一会儿来人,问道:“如今我见了圣人,是不是该跪?” “是该跪的。”李濂丝毫不与他客气,找了块坐垫便坐在桌前,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昭把书随手一扔,起身下榻。李濂见了他的动作,起哄似的挑眉惊道:“哟,你还真要跪呀?” 陈昭没理会他这句话,也走到桌案边,在李濂对面盘腿坐了下来。他见桌上放着两杯水,便伸手拿起靠自己这边的杯子一饮而尽,之后缓缓说道:“口渴,下来喝杯水。” 李濂闻言只轻笑一声,权当没看出来陈昭方才在他说话后停顿的拿一下。 陈昭见李濂一直不开口,便问道:“大半夜的你怎么还到处跑?” 李濂叹了一口气,半真半假地说道:“孤枕难眠呀。” “孤枕难眠你找人侍寝去,”陈昭只当他是在玩笑,“跑我这里做什么?” 李濂身子前倾,琥珀色的双眸中似有眼波流转。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对着近在咫尺的陈昭轻声说道:“这不是找你侍寝来了么。” 陈昭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第16章 陈昭甚至忘了去辨别李濂这话是不是玩笑。 他记起了史书里对亡国之君的种种羞辱,手掌在身侧紧握成拳。良久,他又想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李濂想对他做什么,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或许日后还会遇到在众人面前让他行奴仆之事。相比之下,这事也没那么难接受。 陈昭松开右手,手指勾住衣带末端,轻轻一拉,衣襟就在李濂面前敞开。他转过身准备把另一边的带子也解开,同时抛出了一句:“我去沐浴。”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 李濂没有丝毫怀疑的皱了下眉,抱怨道:“这么不待见我?我才刚一来你就要睡。” 他与陈昭相识多年,类似的玩笑话从前也说过不少次,因此他从没想过陈昭会当真。他只当陈昭是在不动声色地赶人。万般不情愿地站起来冲陈昭告别:“行吧,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原来他只是在开玩笑,陈昭一怔,却并没有松下一口气的感觉。他转过身也顺着李濂的话说道:“赶紧回去吧。你再晚些,我怕明天沈六娘就该来找我问罪了。” 这话一出口,他就发现李濂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露出了一个颇有些微妙的笑容来,冲他说:“你……唉,你可还真是不问世事啊你。”话里有几分哭笑不得的意味在。 “怎么了?”陈昭见他这幅样子,疑惑地问了一句。又咂摸了一遍自己方才的话,自认为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六娘她……”李濂说到一半就低下头,废了好半天的劲才把后半句话补全,“她不在了。八月中的事了,你竟然还不知道。” “什么?”陈昭一愣,他确实是直至今日才听说此事。李濂说的没错,他这些天被软禁在偏僻宫室中,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也就没想过打探外面的事。甚至新帝登基这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皇后乃是追封的。 他见过李濂与发妻琴瑟和鸣的情形,能想象得到李濂如今心情。随口一句话便戳到了人的痛处,即便是无意,他心理也过意不去,于是小声冲李濂道歉:“抱歉,我实非有意。” “没事的,你不用道歉。”李濂点点头,好似浑不在意地说出来,“八月初的时候,在博州,六娘被韩文远手下的人捉去当了人质,她为了不让我掣肘,直接在阵前当着我的面就自刎了。”李濂领着大军一路向京城进发,沿途州县莫不望风而靡,只有博州刺史韩文远死守城池、硬生生地阻了李濂近一个月。 陈昭在宫中接到前线战报时,并不知背后还牵扯了沈氏的事——可即便他当时知道了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能在叛军聚集之时申斥韩文远不成? 陈昭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人。他想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气氛,但实在不善于在言语上安慰人,何况真要论起来,沈六娘的死与他脱不开干系。他突然向前走了两步,将李濂虚抱住,过了几息,在李濂后背上轻拍两下才放开。 “多谢。我真没事,不用这样担心我。”李濂收下他这份善意,冲他一笑。虽然在陈昭看来,这笑容里不免添了些惨淡。 陈昭抿了抿唇,他与李濂相识多年,如何会看不出眼前人是真伤心还是假难过。但既然李濂此刻不愿说实话,他也不便直接拆穿,只好问道:“要喝酒么?” “和你?”李濂挑眉看他,刚想答应就想到了什么,猛得摇头,“你胃好了么就敢喝酒?喝茶吧,我煎茶给你。” 李濂守在茶炉旁,双手翻飞,动作灵巧,只是放调料的时候,恨不得一粒粒地放盐。 陈昭看在眼里,眉头微蹙。他见李濂一直也不开口,一副把所有事都憋在心里的样子,便劝解道:“与我说说吧。” “说什么?该说的刚才也都说了。”茶已经煎好,李濂提起水壶,将分出的头杯茶推给了陈昭。 或许是想着在这里没必要顾忌什么,他又对着陈昭说:“我只是想她怎么就不多等几天,我明明能救她出来的……就算救不出来也有许多办法。可她偏偏就选了最决绝的一种,还当着我的面。那几天我一合上眼就能看见血溅了很高很远,溅到她身后韩文远的脸上。” 陈昭静默地听着,等茶稍凉后他端起杯子尝了一口,果不其然,这茶淡得与白水也没什么差了。 他啜了一小口就将茶杯放回,对面李濂还没停下来:“也就是韩文远是战死了。要是我破城的时候他还活着,我一个没忍住屠了博州城都是可能的。” “那你还给他的追封?”李濂谈起韩文远时,语气间都是藏不住的恨意。可即便这样,李濂依旧厚葬韩文远,谥昭烈、并加赠紫金光禄大夫、上柱国、忠勇侯,还当众称其为节义之士。 “人死都死了,我就算是鞭尸也没用啊。”李濂低下头去看杯中的茶水,“该做的样子总还是要做的。” 收拢人心的手段,陈昭能明白,纵使有不理解却也不好置评,只问他:“你还好么?” “我都说了我真没事,你怎么就不信呢?”李濂斟酌了一下语句,缓缓说道,“之前我与六娘,更像是单纯的搭伙过日子。从成婚后,我大多数时候都征战在外,聚少离多两个人也没多亲近。 “结果她突然就做了这么一件事——我就在想,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嫁与谁不好,怎么就被我给祸害了?” 李濂沉默片刻,看了一眼陈昭,垂眸笑道:“我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六娘自刎之前,我想的是若实在救不出来,那便杀了她。” 他忽然冷笑一声,用双手抵着额头:“这世上怎么就会有我这种人呢。” ———— 第17章 “你又没做错,”过了许久,陈昭才开口,“换做别人,也会这样做的。” 李濂抬起头,眼神中带了一丝迷茫:“怎么会没错?如今你这样安慰我,只不过是因为你与我关系更近罢了。若是换做六娘的亲眷来看……我甚至不敢将这些事说给我儿听。”李濂又叹了一口气,“不过再来一次,我应该也还会这样做——我只是后悔,后悔早些时候没有待她更好些。” 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妻子,可他别无选择。即便他与沈六娘再亲近,亲近到非卿不可同生共死,难道在那种境况下他就能退了吗?他身后还有数十万将士,这些追随他的人,哪一个不是担着大逆的罪名,押上全族的身家性命与他谋划,他怎么可能为了自己的内眷而弃这些人不顾?一人与天下,本来就无法相提并论。 “不说了,喝茶。”李濂换上了一副笑面,剪去灯台上燃尽的灯芯。一转头看见陈昭面前的杯子空了,又殷勤地替他添茶,“我煎的如何?” 陈昭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睛,知道他难得开心,便把扫兴的话在嘴边打了一个弯,只道:“还行吧。” “就还行啊?”李濂显然是不满意这个答案。外面似乎刮起了大风,从窗沿的缝隙里钻进屋子,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李濂站起身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又重新关好,声音才小了些。 陈昭又饮了一杯,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说出一句好喝来,只好道:“调料放得太少了,我喝不习惯。” “这还少?”李濂重新回了座位,一双凤眼瞪大了瞧着对面那人,惊奇道,“就我自己的时候,放得连这一半都没有。” 陈昭皱眉,似是难以想象那样的味道,不解地问李濂:“那跟白水有什么区别?” “有茶味的。”李濂答得理所应当,面上一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都欣赏不来我的高雅品味的模样,端的是痛心疾首,“改天你尝一尝就知道了,我试过几次后就喜欢上了。” 陈昭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李濂见他无意,也转了话头开始谈些琐碎杂事。 等到添了三四次水后,他见陈昭把自己的外袍拽紧,又向火炉靠近了些,便提议道:“有些晚了,睡吧。” 陈昭望了望外面的月色,也不再留他,只叮嘱道:“外面冷,你出去的时候多披一件外衣。”说罢,便从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大氅递给李濂。 李濂接过衣服对他道谢,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一只脚刚准备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与陈昭四目相对。他便对陈昭说:“郎君且收留我一晚吧,只要半张床就够了。” 陈昭回头看了一眼床榻,睡两个人绰绰有余。李濂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也不好拒绝,又想到李濂刚进屋时说的“孤枕难眠”,心一软便应了下来。 “谢谢五郎,”李濂顿时笑逐颜开,把手里的外衣挂起来。他走到床边一看却皱起眉头,有些嫌弃得说道,“就一床被子?我让人再送一床来。” “别,”陈昭拉住他,面色微变,有些为难地开口说道,“你想让人都知道你今晚宿在我这里么?” 被他这么一说,李濂不得不打消了念头,却不明白陈昭为什么在担心。他只是在这里歇一晚,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瞒着旁人做什么?更何况这种事又哪里瞒得住。 待到两人沐浴完躺在床上时,已经过了三更天。被子中间被压下去了一道“楚河汉界”,这样两人翻身动作时,不至于让冷风灌进来——李濂多年前与他同床时便这样做。陈昭看了直想问一句你平日里与六娘共枕时,也分得如此清楚么?然而疏不间亲,这等玩笑话他始终是没办法问出口的。 闭目躺了一会儿,却始终无法入睡,陈昭便没由来地觉得心烦。他翻了个身,正巧李濂也与他同时翻身。这样一来,原本背对着的两个人就成了面对面。 李濂想笑又怕声音吵醒陈昭,只好用气声问:“睡着了吗?” 他话音刚落,旁边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没呢。” 李濂应了一声,索性开始闲聊问道:“刚才忘了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他到这里时都已经过了亥时初,平常人早已安眠的时辰,陈昭却丝毫没有要入睡的迹象。 沉默了一会儿,陈昭才用略带含混的声音回答:“习惯了。”一连几年,陈昭都是夙兴夜寐,三更天入睡都不算晚,时常还要通宵达旦,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作息。 李濂好似没听出话里的深意一样,对他说:“你得多歇息,不然铁打的身子都得被你熬坏。” 这话乍一听是在关心自己,至于其中有没有旁的意思,陈昭也懒得再费心多琢磨了。他心想,自己现在整日里干不了旁的事,不正是在休息么?便答李濂一句“知道了”,紧接着又问道,“你现在好些了吗?” “我挺好的,没什么事。话说出来之后就好多了。”李濂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有什么事,也可以跟我说,总好过都憋在心里。” 陈昭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脑子里胡乱地想着,要是他把自己夜里一躺在床上就忍不住回想这几年间的事情,想如何做才能力挽狂澜,甚至有时恨不得杀了你,这些话都说与李濂听,可能会有什么后果。 ——大概不会有什么后果。毕竟李濂现在要安抚人心还不能杀他,其余的还能差到哪儿去呢?但也不会比憋在心里好就是了。 陈昭转了个身,从面对着李濂变成了平躺,很快又翻了回去。 他并没有点夜灯的习惯,四周漆黑一片,甚至看不清李濂近在咫尺的五官。这种环境中,陈昭无端冲动,把本不该问的问题也抛出来:“你从什么时候打算起兵的?” “挺早的,”在李濂看来,这事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于是他略微思索了一下,便直接答道,“家兄故去之后不久,我就在准备了。” 果然如此,陈昭的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又放肆地问了一句:“你这皇帝当得开心么?” “开心,”李濂倒也答得坦诚:“片语成旨、万民朝拜,天下权柄皆在我,怎么能不开心呢?普天之下,谁人都知道,做帝王是一等一的好事。” “呵,”陈昭心想,我却不这样觉得,于是说道,“又不是谁都跟你一样。” 说罢,他又小声的抱怨了一句:“国之将亡,回天乏力。谁接上去谁是傻子。” “也对,”李濂笑出声来附和他,“我要是你,真到了病入膏肓回天无术的时候,索性就什么都不管了,开开心心地放纵一把。” “我做不到。”陈昭想了想,又给自己下了条评语,“所以我不如你。”连这份洒脱都没有。 李濂往他那边凑了凑,带着几分笑意说:“别别别,我就随口一说。我也做不到。” 过了一会儿,陈昭才重新开口:“我没想过最后会是你。你以前总说,此生不求富贵功名,只愿守着家族的荫封闲云野鹤,我那时还笑你胸无大志,如今却——” 李濂闭上了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你也说了是以前。那时候兄长尚在,遇上事我大可以躲在兄长身后,要那远大志向有什么用。”可后来,兄长骤然亡故,万钧的重担都压在他肩头,他便再没有了闲云野鹤的资格。 这话一出来,两人谁都不知道该往下接些什么。过了许久,陈昭才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就成今天这样了呢?” 一室静谧。 第18章 黑夜中无法视物,听力便会灵敏上许多。原本不大的呼吸声落在陈昭耳中,也显得有些吵了。他从侧卧变成平躺,方才觉得声音小了些。 陈昭向来不愿与人同眠,这便是原因之一。 但他却并不太排斥与李濂同床。他与李濂,称得上是很熟悉了。他出生没多久,喜得幼子的清河郡主就带着大他半岁的李濂进宫,与他见了第一面。长到八九岁的年纪,他便与正在京中小住的李濂互通姓名,玩闹过一段时间。 儿时的记忆太过遥远,到现在仅剩了几个模糊的影子,做不得数。但即便是从他们真正熟识开始算起,如今也到了第十一个年头了。 建业九年秋,陈昭前脚刚过完十六岁生辰行了冠礼,后脚就被皇帝打发出京,美其名曰历练。可他是正经有封号的亲王,皇父真要有心历练的话,在朝中抑或是封地哪里不能历练,反要被无名无分地派出去做事。这算什么,贬谪吗? 陈昭坐在京城四十里外的驿馆内,越想越气愤,很不能立刻调头回京去向皇父问个明白。然则他也只能是想一想罢了,并没有抗旨不遵的胆量。 愤愤不平的他随手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外面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手中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正在与驿丞交谈着些什么。驿丞弯腰应承着,极尽谦卑之能事。 这样一幕令陈昭心中好奇——那驿卒在得知自己身份时,都没有小心恭敬到这种程度,下面那人是何身份,能被这样对待。 又过了一会儿,驿馆中的下人牵着马先行绕到后院去了,少年在进门时向上一望,正好与陈昭的目光对上。发现有人一直在窥探自己,少年非但没有恼怒,四目相对时反倒还冲着陈昭一笑。陈昭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忙收回的目光。 约莫一炷香后,看过房间的少年出现在了大堂。他站在楼梯处环顾一圈,径直走到陈昭身旁,冲他拱手道:“这位兄台,拼个座可以吗?”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坐别的地方不行吗?一连串的问题徘徊在陈昭心口,可转头对上少年时,却又无法说出口了。他心想,这人大概是哪家的小公子,看样子也没什么恶意——出门在外,有个能拉拢的人还是拉拢为好。 便对着少年点头道:“坐吧。” 少年在他对面就坐,一举一动皆让人挑不出错,姿态仪度看起来比他这个皇子看起来还要多几分贵气。陈昭心里想要胜过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便比他更用心几分。 两人面对面坐了两炷香的时间,井水不犯河水。可对面的少年却忍不住寂寞,先开口打破沉默,问道:“在下陇西李濂,请教兄台贵姓?” 原来是成国公府的小公子,陈昭心道了一声难怪,皇帝信重成国公,成国公又偏宠幼弟。在众人看来,成国公的幼弟可不是就比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皇子重要多了。也难怪李濂一上来就敢与他搭讪,听闻清河郡主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幼子宠上了天,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把他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性子,连成国公都镇不住。 陈昭颔首答道:“国姓。”方才没注意,如今得知此人身份后再一看,倒还是能从对面这张脸上看出几分幼时记忆中的样子。 李濂接着又问:“兄台可是宗室?” “正是,”陈昭点头,见李濂没有了再问下去的意思,他有些失望地抿起了唇,心里抱怨道你竟然不识得我了,却完全将自己也没认出来对方这件事抛之脑后。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在下单字名昭。” 李濂吃惊地“呀”了一声,试探地问道:“齐王殿下?” “我行五,”见他终于想起来了,陈昭带了几分不快开口抱怨道,“李九你竟然不记得我了。” “记得记得,”李濂带着笑,一点也不心虚地说道,“哪里能忘了殿下呢。” 第19章 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人生一大喜事。尤其陈昭前一刻还在慨叹身如浮萍不知前路何在,转头却能碰上了旧友。他对李濂平添了几分亲近,便共饮了几杯酒,说了许多的话,言谈间得知李濂此行是要去宁远议亲,恰巧与他同路。 有个说起话就停不下来的人对着侃侃而谈,时间过得便快了许多。然而用完晚饭,只剩下陈昭一个人在房间里时,离家的愁绪却又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人一刻都捱不过去。 若论起来,陈昭在宫中过得也不算好。皇父一向不喜他,只当是从未有过这个儿子,无论他做了什么都视而不见。他被皇后养于膝下,一国之母虽不会苛待养子,但皇后自己就有三子三女需要照顾,对他总归是没有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尽心。至于天家兄弟,能有个表面上的友悌就不错了,交心是不敢想的。剩下的便只有在弘文馆一同进学的伴读——可这些伴读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在家备受宠爱,他们不愿讨好一个非嫡非长又不受宠的皇子,陈昭同样也看不起他们一天到晚地只知道往太子身前凑,实在是多说一句话也欠奉。 即便这样,在京中要比在外面好上千倍万倍。哪怕没一个人亲近他,也好过在外面对着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 陈昭盯着窗外的夕阳,等到夕阳西下连晚霞也消散、天色像泼了墨似的由淡到浓,也没动一下/身子去点上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声,是李濂在问他带来的内侍:“殿下在屋子里吗?还是已经歇下了。” 陈昭一下子被惊醒,回过神来,冲着门外说:“是李家九郎吗?进来吧,我在呢。” “何事?”他慌忙点上灯,正襟危坐等着李濂。 李濂将手中提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我让厨房做了些点心,刚做好,拿来给你尝一尝。” “嗯,多谢。”陈昭笨拙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让他看出些什么。 然而下一刻,李濂就毫不客气地问:“天黑成这样了也没点灯,殿下想什么事呢?”他虽口称殿下,但这样问话实在看不出来对人的尊敬。 “没什么,”陈昭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你去忙吧。”他自认为与李濂还不算熟悉,远没有到交心的程度。 李濂正要退下的时候,陈昭却叫住了他。有一个同龄人实在难得,他怕自己就这样放李濂回去的话,之后便再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倾诉,便鼓起勇气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问道:“你出来这一趟会想家吗?” 李濂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在家里做什么都有人管,出来多自在。” “哦,”陈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说,“你一人上路毕竟不方便,正好我们也要去宁远,不如你明天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濂一口应了下来:“那便叨扰殿下了,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但说完客套话后,他又小声抱怨了一句,“原来殿下之前没打算带我呀。” 陈昭之前的确是没打算带上李濂。李濂成国公府小公子的身份在那里,自己与他同行的事实,难免会演变成私下结交重臣的证据,被呈到皇父案头。但是李濂与自己自幼相熟一事,皇帝也是知道的,再说了,李濂如今还无官职,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有再多再正当的理由,到了说出来的时候,陈昭都觉得是自己理亏。他与李濂相遇,知道同路后拉着人家畅谈大半天,却说自己并没有一起走的意思,怎么听怎么不像回事。他便低下头轻声道:“既明,我表字既明。” 他之前没有告知李濂自己的表字,一是不喜欢皇父所取的字,二则是本没想与李濂平辈论交。他再不受宠也是皇子亲王,莫说无品无秩的李濂,就是成国公见了他,也得尊称一声殿下。 李濂却丝毫不知他内心的这些弯弯绕绕,只当他是之前忘了有这一回事,也报上自己的表字:“李慕之。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接着赶路。” 陈昭起身准备送他出去,却不想李濂转身上前几步,虚抱住了他。陈昭没料到会有这一出,绷紧了身子,李濂在他背后拍了拍,安慰道:“不开心就吃点东西,吃着吃着就好了。要是还不高兴,就来找我,我讲笑话给你听。” 第20章 后来再回想起那天的事,陈昭十分庆幸当时自己的口拙,没能直接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皇子算什么?李濂那可是敢耍性子耍到皇父面前的人。就算是储位已定的太子见到李濂,都是要和颜悦色地亲近拉拢,他要是敢对李濂摆架子,李濂绝对是转头就走,再也不理会他。 ——也就不会有之后的许多纠葛了。 有李濂同行之后,陈昭便觉得这一路上充实了许多,最初自矜身份的那一点不情不愿很快就在与同龄人相处的欣喜中消失不见了。 不像有皇命在身的陈昭,李濂这一趟纯粹是游山玩水的心态,时不时打只野兔采几朵野花,路过大一点的城镇时则会买各地的点心小食来与他一同品尝。 一路上,李濂喜欢做的事情有二,一是采集花草,将一路上所见的草木都画下来——不是现下备受推崇的的工笔,只用炭笔寥寥几笔勾画轮廓——在休息时,再将轮廓细细修理。这种画李濂画得极快,两三刻便能画好一幅。二是趁着入城修整之时与城中人交谈,听些流俗典故、志怪故事回来再讲与他听。说来李濂似乎天生就擅长与人打成一片,上至王子皇孙、下至贩夫走卒,任是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那样的李濂鲜衣怒马张扬恣意,嬉笑怒骂间无不是少年意气,着实令他艳羡。而这歆羡之间又有一丝窃喜——这样出众的人物,竟然不嫌弃自己的无趣,与自己成了好友。 陈昭不知道的是,最初李濂对他的观感并不好。 或许是一直在宫中且不受重视的缘故,那时候的陈昭太过孤傲,根本不懂怎么与人相处。李濂自然也不会喜欢与他多接触——任谁说十句只被回一句都不会开心,何况那一句里十有八九还是回得驴唇不对马嘴。 好在仅过了几天,陈昭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一说出来便会冷场,于是照着周围人与李濂说话的样子,好歹学会了开玩笑后该如何应对,再不至于一开口就谈崩了。 这之后,李濂与他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待到天南海北大小事都谈过一二后,李濂意外地发现自己与陈昭在很多方面都十分契合,这才把陈昭划在了朋友的范围内。 李濂对待朋友的态度比之前对待搭伴路人的要用心得多,陈昭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地位的转变,只觉得受到的照顾更加周到,在许多事上会顺着他一些。一来二去的,两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变得十分熟悉。 从京城到宁远的路途说远不远,然而做主的两人一个有心逃避一个玩心极重,慢慢腾腾地走了一个多月才到。 陈昭身负皇命,一入城便直奔郡守衙门去了。 与好友分道扬镳后,李濂先是牵着马在城中逛了一圈,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晃悠着往自家在宁远城的宅子走去,一边走一边盘算着过两天该怎么去见沈焕。 说是让他来宁远议亲,可实际上在京中时,兄长已经与卫秦候谈过几次,他与沈家六娘彼此也见过两面,这门亲事不说板上钉钉也是八九不离十了。赶他来宁远,不过是兄长是想接着议亲的名头,让他在沈焕面前露露脸。 ——这比议亲还难呢,李濂在心里嘀咕,自己高不成低不就的,有什么能让沈焕看上眼的? ———— 第21章 宅子的布局是照着陵州成国公府来的,因此李濂也没太注意看路,进门后心不在焉地走了一会,一抬头发现廊下不远处正站了一个身形修长的人。 他倒吸一口凉气,硬着头皮又向前走了几步,冲那人长揖行礼道:“林先生,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林子清冲他回礼:“属下奉国公之命,前来照看九公子。” 可我不想你来照看呀,李濂微微皱了眉头,又怕被林子清看出来很快便恢复了正常。只笑道:“辛苦先生了。” 林子清口称不敢,跟在李濂身旁走了一段路,随口问他:“九公子怎么到得这么晚?我比你晚几天从京中出发,三日前也就到了。九公子单人独骑,路上莫不是遇上什么事,被耽搁了?” “我不是一个人走的,”李濂顿了一下,留个心眼没直接把陈昭的名字说出来,“想着路上有个照应,便跟了一队也要到宁远的人,走得就慢了些。” “要人照应?”林子清领着他到了院子里,显然是不相信他说的这个理由,揶揄道,“那九公子还没出京城的时候,怎么就把侍从全都赶回家了?” 李濂闷声不语,这能一样么?侍从都是兄长的人,有他们跟着,自己这一路上做了什么事兄长都能知道。想到这里,他出声问道:“兄长事务繁杂,您怎么有空过来的?”林子清是兄长手下最得力的幕僚,自己这里又没什么大事,按理讲兄长是不该放他来的。 “国公本想亲自过来,可惜身份所限不便来宁远,只能让属下代劳。”林子清站定,又行了一礼,“九公子切莫让国公失望。” 林子清的语气不可谓不庄重,一时间李濂竟不知该如何答复这样的殷切嘱托,只低沉着声音哦了一声。过了半晌才小声道:“可我真的不想从军也不想入仕——即便兄长非要我走仕途,我大概也是靠着门荫做个不入流的小官,用不着兄长和林先生这样费心。” “那便算了,”出乎他意料地,林子清倒是没有再坚持,转而对他说,“只是国公说了,您不能一直待在家中,还是得出去见识历练一番。” 林子清方才的话正好解决了他心头一桩大事,李濂正是开心的时候,便半开玩笑道:“兄长这是要赶我去哪?” “国公心疼九公子还来不及,怎么能用‘赶’字?这些日子齐王殿下奉皇命正好也在宁远,国公的意思是,待您拜访完沈将军,便去拜会一下齐王,日后就跟着齐王一道。”林子清也冲他笑了笑,“国公特意想着您幼时还与曾殿下交好,跟着他总归比跟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要好得多。” 谁?齐王殿下?李濂心想,他该不该告诉林先生,自己今天上午刚跟齐王情真意切地道别。 ———— 第22章 第二天,借住在郡守府内的陈昭就收到一份拜帖,他原本以为宁远城中没几个人值得一见,正想吩咐手下人推了的时候,不经意间看见上面的名姓,眼前顿时一亮——陵州府录事参军林子清——他不久前才听李濂提起过这个名字。 就冲着李濂这些天里对自己的照顾,成国公府上的人他也得见。陈昭便对站在一旁的小厮说道:“去回了林参军,就说这两天都可以。” 林子清不敢怠慢,得了消息立刻就动身前去郡守府拜访陈昭。 陈昭脸上带了几分笑意招呼林子清,引他入座后问道:“林参军怎么想起到我这里了?” “殿下容秉,”林子清也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地便说道,“臣此来,是有些事情不得已要麻烦殿下。” “参军请讲。”陈昭却有些好奇,要麻烦自己?谁都知道林子清是受李沅看中之人,这句话该是李沅的意思。但李沅远驻陵州,自己又未领实职,他能有什么需要自己的事? 林子清低头呷了口茶,把茶杯放下后才慢悠悠地开口:“殿下想必也听说过,国公有个不成器的幼弟。” 成国公的幼弟,那不就是李濂么?陈昭皱了皱眉头,暗道李濂哪里不成器了,不动声色地冲着林子清点了点头,说:“是听说过。” “国公这次派臣前来,便是与家中幼弟有关的。”陈昭支起两个耳朵,听他又说到,“国公听闻殿下在宁远,就想着让家中幼弟在殿下左侧做些事。左右殿下如今也没什么得力的人手,多个人跟着总归是好的。” 这是要让李濂跟着自己?而且看样子还不是一月两月的事情。他默默想了一会儿,却被林子清当成了是在犹豫。 林子清怕他担心是要养个惹不起的闲人,又说:“殿下若是帮了国公这次,国公此后必有重谢。至于九公子,殿下就权当是他领了个职,便与平常的下属一般看待即可。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殿下随意处置。” “我不过一闲散亲王,可受不起成国公的重谢。”陈昭停顿一下,反问道,“方才林参军所言,贵府九公子任凭我处置这话,可是当真?” 林子清听出来他这是玩笑话,思索了一下说道:“自然当真。只是国公就这一个兄弟,太夫人也疼爱得紧。烦请殿下稍稍担待着些,莫让臣在国公与太夫人那里交不了差。” 陈昭心想,李濂若是真能这样跟着自己,自己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出手处置人。再说李濂又哪里会给他任凭处置的机会,他又打不过李濂。 他略一沉吟,又问:“我这里倒是没什么,只是若叫皇父知道了,怕是成国公不好交代吧?”他与李濂亲近是一回事,可李濂背后就是李沅。他作为皇子,与李沅这样的权臣交好,在有心人眼里怕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林子清倒是不甚在意:“国公此次回京述职时,便与陛下提过几句,陛下圣谕也是准了的。只要不张扬行事,便不会有大碍。” 陈昭放下了最后一点疑虑,忍着内心的雀跃,装出一副风轻云淡地样子道:“那行,正好我这里多一个人也不嫌多。贵府九公子若是愿意,便跟着吧。” 正事谈完,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把林子清送走后,陈昭再也忍不住,兴高采烈地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林子清与陈昭商谈的时候,李濂正在沈焕那里被考校功课。 他原本打算歇几天,好好准备准备再去拜见沈焕。但有林先生在一旁监督着,他万不敢起一点惫懒的心思,于是还没怎么修整,便提着礼物去沈焕府上拜访了。 收过拜帖的沈焕知道他今日要来,便推了所有行程,一大早就在屋内等着李濂了。 李濂从行礼被沈焕叫起后,就一直被问些课业上的问题。从四书五经到六艺兵法,李濂答得简直比长兄考校功课时还要艰难。 说了一个上午,李濂嗓子都快冒烟时,沈焕才停了下来。可还没等李濂喘口气,沈焕又道:“九郎,上马射几只箭来试试。”说罢,就拉着李濂到了校场。 李濂看着百步外的一排靶子,心不甘情不愿地从下人手中接过缰绳,遛马了几步后翻身上马,心里想着这次怕是要丢人了。 然而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不愿进军营,但是这骑射的本领却是从小下了功夫实打实狠练出来的。他一共射了十箭,其中七支正中靶心,两支上靶,只有一支脱了靶。 沈焕看到这结果后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称赞道:“不错,快赶上玄初了。” 听到他这话,李濂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散去大半——夸我就夸我,非扯上兄长做什么?他客气地对沈焕回道:“多谢将军夸奖。” “真不想从军?”沈焕侧身问他,“你要是来宁远的话,我亲自带你。” 李濂猛得摇头:“多谢将军好意,只是我要是真想从军的话,直接跟着家兄岂不是更方便?” 沈焕摆了摆手道:“不用叫得那么客气。我与令兄前有同窗之谊,近有袍泽之情。你又正在和舎妹议亲,也算是一家人了。下次再见,便称一声舅兄即可。” 李濂知道如何投其所好,冲着沈焕笑了笑,甜甜地说了一句:“多谢舅兄不嫌弃。” 回到家中,林子清便把陈昭已经应下的事告诉他。他倒是没有多大意外,毕竟陈昭也没理由拒绝这事啊。 之后林子清又让他也去陈昭那里见上一见。他便对着林子清撇撇嘴,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这么快?阿兄和先生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赶出家门啊?” 林子清皱着眉头斥责他:“别乱说话。” 李濂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对,赶忙躬身认错道:“是濂说错话了,请先生责罚。” 林子清只是笑了笑。李濂见没事了,便说道:“那先生,我便就这样去了。” 刚走几步,他就被林子清叫住。李濂转身,有些不解地看着林子清:“先生?” 林子清上前一步,替他整理领子与衣襟,嘱托道:“公子也大了,别总是让国公担心。” 李濂随口应了一句,便跑得不见人影。 到了陈昭那里,刚一进门,李濂就冲着陈昭抱怨道:“五郎,我家里人不要我了。我只好到这里来投奔你。” 他抬起头,露出两个酒窝和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郎君肯不肯收留我嘛” 陈昭与他对视,只觉得自己的目光仿若落入了星辰之间,便也笑得开怀,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道:“正好本王身边缺些人手,便留下罢。” ———— 第23章 躺在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李濂听见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用气声叫了陈昭一声,没听见回应便知道陈昭是睡了过去。 他的记性不差,陈昭一提,很多回忆便被勾起来了。 只是明明在晚上才与陈昭面对面地谈过,入京之后两人也见过不少次,但此刻李濂一想起陈昭,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人几年前的模样。 李濂向陈昭那边凑了凑,帷帐隔绝了外面的光亮,仔仔细细地盯了一会儿,也看不清对面之人的五官。 他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陈昭睡去。 翌日,两个人几乎是同时醒来。 陈昭一睁眼,发现自己身边有一个人先是一愣,下意识地压紧被子想要喊人。意识回魂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醒着么早,不再睡会儿?”李濂坐起身子,偏过头问了他一句,而后拉开帷帐。屋内灯烛大亮,内侍们也已经捧了清水衣物侍立在床边了。 陈昭想回一句习惯了,然而他理性尚在,这种可能落人口实的话还是默默地咽了回去。他掀开被子的一角起身更衣,与李濂不同的是,陈昭做这些并不要人服侍。 当他自顾自地收拾好坐在镜子前要叫人来给他梳头的时候,穿戴整齐的李濂从右后面靠近陈昭,半弯下腰问道:“我帮你?” 陈昭从铜镜中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似是在问“你会吗?”。 “就这么不信我?”李濂没等到陈昭回答,索性就跪坐在陈昭身后,一手拿起梳子,一手拢起陈昭的头发,直接开始动作起来。 今日逢五,按例是有常朝的,一身常服倒是衬得李濂整个人威严尽显。陈昭从铜镜中看着宽袖袍服的李濂做着这种侍奉人的活计,竟觉得有一丝诡异地和谐。两人的视线在镜中交汇,陈昭顺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些?” “在军中的时候。战事一起,睡觉都没有个准点,军营里也不方便叫人贴身伺候,就只能自己来,次数一多也就练会了。”李濂手下动作飞快,没多久就替他挽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再配上短簪玉冠,看起来倒是像模像样的。 他邀功似向陈昭问道:“怎么样,我手艺不错吧?” 陈昭伸手够到被梳理的整整齐齐的头发,点了点头。李濂身子前倾,把头伸向他的脸侧调笑道:“那郎君打算怎么赏我呀?” 陈昭不理会他的玩笑,毫不客气地打掉了他按在自己双肩上的手,站起身来道:“你倒是有时间,不去上朝了?” 李濂吃了瘪也不恼,只说:“还早,我待会儿再过去,不急着这一时半刻的。” “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怎么这样不喜有人近身?” 陈昭眼珠转了转,含混地道:“我原来不就这样吗?” “不是啊,”李濂并不上当,冲他扬了扬眉,“没现在这么夸张。”曾经的陈昭性子孤僻,不喜欢与别人相处,同样也不愿意让内侍围着他转,但绝对不至于到连日常梳洗更衣都不让人插手的境地。 “是么?”陈昭见李濂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心知没办法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但他此刻又不愿多提,便托口道,“回头再告诉你。” “哦,”李濂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简直是受不了陈昭这种说话说一半的性子了,把人好奇心勾了起来却又不把话说完。回头再说?回头哪里还有再说的机会。 李濂又似想起什么的样子,问陈昭:“你想住哪儿?” “什么?”陈昭一时间没能理解他这是要做什么,反问了一句。 “总不能一直把你拘在宫里,”李濂冲他解释道,“京中你看上哪块地方了,选一处做宅子,我让人修葺一番,你过几日就可搬过去了。” 陈昭双眸一缩,眼中有些晦暗不明的情绪。旋即他就眨了眨眼,拿了一块坐垫在桌案前坐下:“陛下竟肯放我出宫,也不怕我出宫之后再兴风作浪?” 李濂也跟着坐在他对面,知道他一提这事陈昭便会有些心绪不稳,于是安抚陈昭道:“那我还能一直把你软禁在这里吗?你又不是阶下囚。” 自己难道不是阶下囚吗?如今被拘禁在宫里,过些日子放出去,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接着关起来,不能出门也不能随意见人。陈昭呼吸一滞,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移开双目,道:“我无所谓,全凭陛下圣裁。” 他语气这样冲,李濂便也起了脾气,挑衅般地用低沉的语气对他道:“那我便随意选了。我倒要看看,凭你能翻出什么风浪来。”言罢便拂袖而出。 又是不欢而散。 在李濂推门出去的那刻,陈昭口唇动了动,想要出声叫住李濂。他想要对李濂说自己没有故意惹他生气,也没有任何想要与他作对的念头,只是一时慌乱说错了话。然而又一转念,陈昭在心中闷闷地想到,自己凭什么要与他道歉呢。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任着李濂这样离去了。 李濂即位后也以武德殿为日常理政之所在,因此常朝一向是在武德殿。温乔站在殿门口,远远地便看见了一顶步辇从内宫的方向过来,他动了动脚步站在廊下,注视着步辇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被大殿挡住的位置。 直到身边的同僚叫了他一声,温乔才反应过来,向殿内走去。他心中却想到,宫中只有李濂一人会乘步辇。而李濂日常宿在武德殿,两位小皇子也是住在偏殿的。昨夜李濂这是做什么去了一大早要从内宫传步辇来上朝? 立国日短,诸事都需商议出个章程,待到众臣奏事毕,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了。温乔还得留下与李濂再商讨其中的一些安排。 说完纷繁复杂的政事,李濂揉了揉眉心,客套地问温乔:“温卿还有别的事么?” 温乔一揖,直言不讳地问道:“陛下昨夜宿在内宫何处?” “温修懿,”李濂有些恼怒,声音便放得高了些,“先不说朕宿在内宫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就问你一句,朝政不够你管的?怎么连这事都操心起来了。” 朝臣勾结干涉内帷,为历代大忌。李濂这话一出,直指温乔心思不纯。 温乔却并无半点惧色,道:“臣今早在武德殿外看见了陛下的步辇。”他顿了顿,又道,“不止是臣,还有许多同僚也看见了。陛下的后宫内若是有人,臣自然不敢问。然而偌大的宫室,多久没有正经的住过人了?臣是怕陛下被什么鬼魂精怪缠上了。” 李濂一句话噎在喉头,直想问他一句,那么好的眼神不盯着外面民生军政,反倒来盯着我是要做什么?还鬼魂精怪,你是志怪逸闻看多了吗,宫里阳气最盛,哪来的精怪敢在这里放肆? 他摆了摆手,对温乔道:“你与他们说,朕昨夜与沈焕饮宴之后太累,便随意找了间宫室歇着。” 温乔点头应下,又追问:“那实际呢?” “我话都说成这样了,你还非得问?”李濂皱了皱眉,对温修懿这种不会看人脸色的行为明显不喜。却还是直言相告,“实则找陈昭谈了谈,顺便在他那里睡了一晚。” 温乔知道李濂与陈昭关系亲近,也没多想。他犹豫了片刻,又进言:“臣还有一事。” “怎么了?”李濂见温乔一下子正经起来,也知道该是要紧的事,便也挺直了脊背,冲温乔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温乔顿首道:“大势已定,陛下是时候该考虑后宫皇嗣了——” 他一出口,李濂心里就莫名烦躁,还未等温乔说完,便打断他:“押后再议。” 温乔锲而不舍地想要进言:“事关国运,陛下不可轻视。” “朕又不是没儿子,掖庭宫也不是没人。”李濂用手指点了点桌案,见温乔还想劝谏,又说“朕知道你说得有道理,可是修懿,八月之后,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又不是没看见。现在逼着我纳良家子,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吧。”他昨晚还在想着月冷空房不见人,今早便被温乔劝着纳妃,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文朗和文景都还好,我也还年轻,子嗣没那么着急。何况若是有身份尊贵的皇子与文朗年纪相差不大,朕也不放心。这事再放放,待文景满周岁之后再提。” 李濂连自己年轻这话都说出来了,温乔要是再劝谏,便成了诅咒人君时日无多。他便又道:“还请陛下早定储位,以安人心。” “行,”李濂对这个倒是没有抵触,他原本也就有这个打算,立嫡立长,除了李文朗外储位不做他选。他点了点头,首肯道:“准卿所奏。不过文朗年纪还小,先立太子,过两年再让他入东宫。这两年,就让他现在武德殿住着,我也方便带他。” “你着人准备吧,旨意这两天就该下了。”李濂走到温乔面前,对他说道,“顺便给陈昭也一并封了爵,在京城找个地方安置。” “陛下这一提,臣又想起一桩事,”温乔微微欠身,“前些日子有前周的宗室辗转求到臣这里,言老父病重危在旦夕,恳请陛下恩典让他们年后再外迁。为教陛下放心,愿意将家中子嗣全部送入宫中为质。” 大周之前动荡过几次,宗室凋零不成气候。李濂自认对前朝宗室的处置宽仁,只是将他们的封爵食邑收回,又划了延福坊供他们居住,令他们在限期内搬离曾经的王侯府院。但宗室子孙隔代即可入仕。 想不到竟有人连这样的处置都要推诿,还找上了温乔。李濂抬头看着自己的宰相,不无惊奇地问:“你也敢应?” 温乔低头答道:“臣不敢不应。” “不敢不应,”李濂咂摸了一遍这四个字。能让温乔说出这话的人可不多,稍稍一想他就能猜到是谁,便向温乔求证,“是朕的舅父吧。” 见温乔点头,他叹了一口气,看着温乔说:“这哪里是在请求延期?分明是要告诉朕外祖父病重,要朕前去探望啊。” 温乔看出他心中纠结,只好劝他:“蜀王身份尊贵,在前周宗室中辈分又高,与您更有血脉亲情在。于情于理,陛下都是该去的。” 李濂外祖父是前周太宗皇帝的子嗣,受封蜀王,蜀王世子与他母亲是同胞所出,自幼亲厚。兄长出事之后,外祖这边明里暗里帮衬过陵州不少。舅父求到了他面前,于情于理,他都没有拒绝的理由。但这样前去,实在尴尬,他又转头看向温乔,挑眉问,“修懿与朕同去?” 温乔摇头拒绝道:“他们想求的是陛下恩典。臣跟着去了,有些话反倒是不方便说。” 李濂心里也明白,但仍是不情不愿地回答道:“行吧。” 李文朗尚不知在温乔与父亲的三言两语间,自己便成了储君。 因着昨天去了宴饮,他睡得比平时都晚了些,李濂便特意吩咐众人今早不用叫他起床。李文朗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洗漱完用过早膳后,他同往日一样,先是去隔壁看了看文景。小孩子自生出来后便一天一个样,几个月前还皱皱巴巴只会哭闹的阿弟,如今都已会爬了,还会冲着他笑。 与李文景玩过一会儿后,他便想着把文景近日的变化都告诉父亲——父亲让他多看顾些文景,自己却没什么时间与阿弟在一起。 心中这样想着,他脚下便闲不住,拔腿向着正殿的方向跑去。李濂从不拘着他的行动,宫人侍卫也不敢阻拦,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 刚到正殿外面,绕过侍卫,就看见温乔从里面走出来。李文朗脚下一个拐弯,连忙找了个柱子躲在后面,生怕温乔看见自己后开始训斥,说自己打扰到了父亲。 李文朗想起了父亲曾经讲过的故事,把自己带入了那个历尽千辛万险才能见到神仙的人,温乔就是路上跳出来的妖怪。 他这番动作自然没能躲过温乔的视线。温乔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向李文朗藏身的地方看去,见李文朗并没有出来的意思,也就当没看见他。 妖怪没有发现自己,李文朗觉得自己是躲过了一劫,深吸了几口气,接着往前走去。 可是走了两步路,他又想到父亲正在忙公务。也就是说如果自己现在过去,就会打扰到父亲,这样父亲晚上回来得会更晚。李文朗想了想,相比之下,他更想要父亲晚上多陪他一会儿,便转头回自己所住的偏殿了。 正殿外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心中诧异,却也没多说什么,内侍奉茶的时候,将这事讲给李濂听,李濂也只当他是想到了其他好玩的事情便折返回去了。 李文朗却没回到自己所居偏殿。 入京之后,父亲还没来得及给他请西席,母亲也不在了,他平日里只能自己在偏殿内看书习字。今日好不容易得了父亲松口,难得休息一天,他可不想再这样了。既然父亲那里不能去,那便去别的地方转着玩就好了,这宫中这么大,总有不少可以任他玩的地方。 陈昭在的时候,便空置后宫,现如今李濂也未曾选些良家子充盈后宫,正如温乔所言,这内宫中有几年没正经住过人了。除却在武德殿的李濂外,就只剩了屈居西面的陈昭,其他的宫室里面,便只有一些负责洒扫的内侍宫女。 听闻皇子到访,内侍宫女俱都规规矩矩地待在房中,不敢出现在他面前。可对于李文朗来讲,空荡荡的宫室再华美,也不如一个会说会动的、能陪他一起玩的人有趣。他仔仔细细地看过一间之后,余下的便不想再进去看了。 逛了不知道多久,李文朗终于发现了一个有声音传出来的地方,自然想要探寻一番。跟在他后面的侍卫知道这里面住的是谁,对视一眼,生怕李文朗出了些什么事,连忙将人拦下。 原本李文朗的兴致并不很大,可侍卫们越是阻拦,他就越想进去,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他作势要往回走,然后趁着侍卫不注意,灵敏地绕到他们身后,进了大门。 坐在屋内看书的陈昭突然觉得外面有些吵闹,于是放下手中书卷,向外看去。他刚抬头,就看见一个扒着门框的小脑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自己看。 眼前之人是谁并不难猜,在宫中这个年纪的孩子只有一个,何况从那张脸上,还能依稀分辨出他父母的影子。 陈昭在记忆中搜寻了一刻,冲他招手,有些不大确定的叫道:“朗儿?” 李文朗点了点头,走进屋内,怯生生地问道;“您认得我?” “我同你父亲认识,他与我提过你。”陈昭从旁边的拿起一盘点心,塞给他一块,“你小时候,我还找人打了一块长命锁送给你。” 李文朗拿起点心,没什么防备就想要直接吃下去。赶到的侍卫看见了这一幕,连忙把他手中的点心打掉了。陈昭脸色一变,也拈起一块点心咽了下去:“怕我下毒?” 侍卫也知道自己做法欠妥,只简单地冲陈昭一拱手,权当是请罪了。他转身冲着李文朗道:“殿下,该回去了。” 李文朗对他打掉自己点心还一事心存不满,不愿听他所言。便小步跑到陈昭身边,抓住陈昭的衣袖,抗拒道:“我不回去。” 陈昭也有几分气性:“别说毒了,我这里连个尖头的树枝都没有,我倒是想知道如何能伤得了他。” 侍卫心道,李文朗不过六岁,真想伤他何用工具,依旧坚持要李文朗跟着自己回去。 陈昭也执意不叫侍卫如愿,一把将李文朗抱在怀里,说:“你去告诉李慕之,他儿子在我这里,要么让他自己来接。要么你就守在这里,等着他什么时候想跟你们回去了再说。” 侍卫没办法,只得妥协地守在屋内,提着一颗心盯着这两个人。 李文朗得偿所愿,开开心心地坐在陈昭腿上,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面前的宣纸上,指着上面的字扭头问陈昭:“这是您的字么?” 陈昭点头,在空白处又写了几个字。轻声道:“是我写的,怎么了?” 李文朗忙从陈昭身上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拜师的大礼,叫道:“先生。” 陈昭一愣,问道:“你叫我什么?” “先生,”李文朗答得理所当然,“父亲让我这样叫的。” 李文朗说完后,拿起笔在他落笔处一旁也跟着写了一个字:“我习得是您的字。您曾写了一份千字文给我,我一直是照着那本帖子练字的。” 陈昭又看了看他写的那个“朗”字,恍然间记起自己某年好像是写过这样一份字送去陵州。他摸了摸李文朗的头,轻声笑道:“世上练小楷的人这么多,字写得像的人也不少,你怎么就能肯定你没有认错人?” “可您与我父亲认识呀,”李文朗偏着头,从衣领间掏出一块银制的长命锁,“父亲也与我提起过的,说这便是您送给我的。” 陈昭哑然失笑,不知是为那块并不贵重的长命锁,还是为李文朗与年纪不太相称的机警。他抬手摸了摸李文朗的发顶——这大概是他唯一能想到的表示慈爱的动作。李文朗顺着他手,向后仰头。 李文朗对周围人的划分除却好人与坏人外,便是亲近的与不亲近的,当他认出陈昭便是父亲提过的人后,就立刻把陈昭划到了与自己亲近的人范围之内。 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李文朗便觉得有些无趣,于是问陈昭道:“先生,我可以找本书看吗?” 这些天里,陈昭都靠着看些书来聊以度日,屋中最不缺的便是书了,自然应下他。李文朗踮着脚从架子上随意抽出一本,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陈昭见李文朗能坐住了,便不再管他。他这里没什么适合五六岁孩子读的书,料想李文朗怕是过不了一会儿就得闹腾开,接着练起了字,想着到时候再去应付李文朗。 陈昭练完几幅字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见李文朗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架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方才那本书,不由得好奇地问他:“看得懂吗?” 林文朗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道:“明白一些,先生能讲与我听么?” 陈昭凑过去仔细一看,面前李文朗拿的是本连句读都没标的史记,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是不大好懂。他指着司马穰苴斩庄贾那段,问李文朗:“既然能明白一些,那这段看出什么来了?” 太史公写齐国大将司马穰苴在出战前,对齐景公说自己出身不显没什么战功,怕自己在军中威望不足,因此请求齐景公派出一个监军。穰苴与监军庄贾约定,第二天正午要到军营。然而庄贾素来骄矜,第二天也没能准时到,司马穰苴便依军令斩了他,而后还想再依军令斩杀国君派来为庄贾求情的使者。 李文朗脱口而出:“严明军纪才能战无不克。”他在父亲军营中待的时间也不算短,这个道理听人说过无数次,也亲眼见过自己父亲是如何整顿军纪的。 陈昭点了点他的额头,轻笑道:“那司马穰苴既然敢斩杀监军,怎么立威不行?为何偏就要求齐景公派个监军。何况庄贾身为宠臣,名声如何司马穰苴能不清楚,怎么还敢让这种人当自己的监军?他有没有可能在一开始,就想好了斩杀监军来立威?” 这一连串问题让李文朗彻底懵了,他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说:“可是庄贾确实是违反军令了。就算司马穰苴从一开始想好要立威,他自己不迟到,穰苴也没办法对他下手。” 陈昭但笑不语。若真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依照庄贾的性子,即便他第一天准时到了,日后也会有无数次违反军纪的可能,到时候穰苴也能拿他来祭旗。 他还没想好怎么对李文朗解释此间的弯弯绕绕,就有本在门外的侍从匆匆跑进来,对他耳语:“圣人到了,就在门外。” 陈昭向门外望去,果然看见了李濂玄色的衣角。他收回目光对李文朗说:“你父亲来接你了,快回去吧。” 李文朗也看向门外,父亲对他招手,温柔地唤他:“朗儿,来。” “谢谢先生,”喜形于色的李文朗冲着陈昭行了一个礼,就迫不及待地向外跑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又转过头问陈昭:“我以后还能来这里吗?” 陈昭心想怕是不能,却没有直接拒绝他,而是将问题抛给了李濂说:“看你父亲让不让吧。” 李文朗转问父亲时,没能如他预想的一样得到首肯。李濂自然是不愿意让长子再来的,但若是拒绝,李文朗定会追问到底。其间弯弯绕绕他不愿讲给孩子,便只悄无声息地移开话题,果然李文朗被他带走了思路,不再在意此事。 一走出院子,李濂就忍不住对跟着李文朗的护卫发了脾气。当初他特意挑选了一些家世出众的年轻人跟着李文朗,平日里在这些人面前多是笑眯眯的和善样子,侍卫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李濂大发雷霆,被帝王的气势吓到立刻跪下请罪,连为自己辩解一句都不敢。 “罚俸半年长个记性。叫你们跟在皇子身边,你们可好,什么地方都敢让皇子去。朕知道你们家里不缺这点封路,但若有下次,便都回家去吧。”李濂刚与沈焕谈完,一接到李文朗在这里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生怕出点什么事。他自己不怕与陈昭接触,是因陈昭武艺不及他,周围又有护卫,万一真动起手来,他知道自己吃不了亏。 可李文朗不一样。稚子年幼不通世故,一旦他与陈昭亲近了,便不会再设防。但陈昭一个二十多岁的大人,要是想伤李文朗,是再容易不过的。 说到底,他还是对陈昭不放心。 第24章 嘉平元年,十二月甲子,追谥妃沈氏为懿德皇后,立世子文朗为太子。令相国长史温乔等修律令。丙寅,封周帝为秦国公,赐宅永昌坊。 沈焕赶在年前离开了京城,与他同行的还有李濂派去、准备接管宁远驻军的张谦盛。沈焕最终还是答应了李濂提的那些条件。他与 张谦盛一道去宁远,看着一切安稳之后,便会带着次子回京城。 到这时候,沈焕倒是没什么不甘心的了,他必须得妥协。不然莫说关外还有虎视眈眈的甸服人,即便没有,天下刚平定不久,他也不可能与李濂真的刀兵相见。不趁现在应下,闹到后面,他与李濂两人脸上都会不好看。 李濂亲自送他到城门外,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前些日子听闻将军家中又得一女,待将军回京,朕可是要见上一见的。” 沈焕恭谨地回话:“臣先替小女谢过陛下。” 李濂笑笑,又补了一句:“还有,赵国夫人忠烈勇毅,祭祀配享是不会断的。” 听闻这话,沈焕的瞳孔张大了些。他立刻长揖行礼:“陛下有心了,臣谢陛下。”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李濂才与沈焕折柳送别。沈焕上马之前,李濂又叫住他,对他说:“之前忘了与舅兄说,朕日后不会再有其他嫡子了。” 沈焕大惊,不会再有嫡子便意味着李文朗这个储位不会被动摇,同时沈家作为元后母家,尊荣无两。之前的小恩小惠沈焕可以一口应下,但眼前这泼天的富贵,沈焕说什么也不敢答应了。当即就跪下劝谏道:“这怎么使得?陛下万万不可。” 李濂连忙去扶他,说:“舅兄不必这样激动。这本就是朕之前答应过六娘的,只是现在说与舅兄知道罢了。” 沈燕晚曾说若有一天自己先去了,李濂续娶纳妾她一概都不管,只是不能再有嫡子了。李濂笑她鬼主意多,变着法的不让自己续弦,否则真将人娶进门来却不让人家生儿子,那是结亲还是结仇呢。 沈焕在腿上用了劲,不肯顺着李濂的力起身,只说:“陛下这是把沈家放在火架上烤啊。”沈焕当然不敢应,李濂今年才多大?不过二十六七的年纪,现在他说自己不要嫡子,可十年后、二十年后呢,焉知今日的承诺来日不会摇身一变成为沈家的催命符? “这话我也只与舅兄说,其他人是不知道的。”李濂索性蹲下/身与他平视,“庶人都知一诺千金,朕与皇后之间的誓言又怎能违背?” 话已至此,沈焕再开口反驳便是要皇帝做背信弃义之人。 “官道上人来人往的,舅兄再不起来,被旁人看去了,有堕大将军的英名。”李濂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沈焕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李濂又凑近一步,对他说:“朕知道舅兄想保沈家,为了太子,朕也是要保沈家的。将军去吧,朕与太子在京城等着将军回来。” 沈焕低头拱手道::“臣明白了。必不负主上所托。” 第25章 送走沈焕后,李濂转头就到了蜀王府。虽未备仪銮,但一队配着长刀的侍卫足以令人侧目,更别提这侍卫还将蜀王府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蜀王府如今做主的是蜀王长孙陈承引,他接到消息后,只着人向后院告知一声,便立刻出门接驾去了。 因着是在门口,陈承引一拜后便被李濂扶起来了。李濂拽着他的衣袖,缓缓开口叫了一声:“阿兄。” 陈承引比他大了十余岁,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比起严厉的李沅更能让人亲近。再加上李濂随兄长母亲远在陵州,很久才回一趟京城,陈承引对他比对自家弟妹还多了三分照顾。李濂小时候就喜欢拽着陈承引的衣袂,一口一个“阿兄”地跟在他后面。 陈承引叹了一口气。 这几年祖父卧病在床、父亲身体欠佳,几位叔父平素里只知斗鸡走狗,偌大的王府都得靠他一个人撑着。之前还算好,前线虽一直在打仗,可王府的食邑俸禄从来没少过,叔父们虽然不怎么能成事,可也惹不出大乱子来。但自宗庙倾覆以后,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他才知道生计艰难,,也不是没想过变卖家产,可王府里所有的产业——田产、庄子、商铺,甚至后院里几位夫人值钱的妆奁——凡是被记在账本上的,都被温乔拿去登记造册,只待来日收归国库。 他是真没办法了,才去求上温乔,希望他能与李濂提上一两句,也希望李濂能念着些往日的情分,给这一大家子人一条生路。可当下李濂这样看着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他根本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圣人”。 “我好久没见过阿兄了,”李濂松开手,随陈承引到了正堂,分宾主落座后,半真半假的说道,“我早该来拜访外祖与舅舅的,可是一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对了,外祖的病怎么样了?这样大的事我竟一点都没听闻,还是温乔说了才知道的。” 陈承引摇了摇头,说道:“祖父自前几年卒中后,一直不大好,这两年更是连人都人不太清了。之前也找御医看过,说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李濂没想到外祖的病竟然这样严重,而且他丝毫没听过外祖卒中的消息。他一皱眉,问陈承引:“我想去看看外祖,也不知道现在方便吗?” 这话一问出来,陈承引哪里能答不方便,只好立即去安排,把蜀王房间里的事情清掉 他再回来时,李濂以为是诸事妥当了,正准备起身,陈承引却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 李濂连忙上前一步,蹲下/身问他:“阿兄这是怎么了?” “臣斗胆请圣人恕罪,”陈承引盯着地面,请罪道,“御医曾说卒中后最忌心绪不稳,因此这几年外面的事,家里都没敢告诉祖父。祖父如今还以为是、是……”后面的话犯了大忌讳,陈承引不敢再往下说了,只能一叩首。 “这样啊,”李濂故意拖长了声音说,“兄长胆子可真是大。”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素有异心不奉正朔,往小了说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成不知道。 李濂并没有为难陈承引的意思,于是扶起陈承引,说道:“阿兄都说是为外祖的身子着想了,我还能拿这件事怪罪您不成?”就算是将此事揭过了。 陈承引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才敢带着李濂进到祖父的卧房中。许是心中烦闷的缘故,他没注意到廊柱后面那个愤恨的眼神,李濂倒是看见了,只是一抹眼神扫去,发现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儿,便也没放在心上。 李濂带来的侍卫站在卧房不远处,提前把屋内服侍的人都清了出来。陈承引走过去时,侍卫还要上前给他搜身。李濂拦住侍卫说:“不必,我信阿兄。” 须发皆白的老蜀王正半靠在软枕上,陈承引进屋后便快步走向前去,大声说道:“您看这是谁来了?” 李濂也随之上前,跪坐在外祖父床边,双手握住老人的右手,顺着表兄的话问道:“阿公还认得我么?”来之前陈承引就告诉过他,蜀王如今有些糊涂,时常认不得人。 却没想到老人看了他几眼,就用含混地声音说:“是玄郎啊。” 李沅小名玄郎,已经许久没听见过这两个字的李濂乍一愣,笑容僵在了脸上。只是下一瞬,当陈承引转头看向他时,他已经恢复如常,对着老人说:“阿公认错啦。我是李家九郎,玄郎是我阿兄。” “九郎……好……长大了……。”老人发音不清,声量也小,李濂凑近去听,却也只能听懂断断续续地几个词。他向陈承引抛去一个求助地眼神,陈承引对他解释道:“祖父在问,怎么不见清河郡主。” “阿娘……”李濂停顿了一下——两人都知道,清河郡主在几年前就病逝于陵州——却接着说,“阿娘还在陵州,等得了空就回来拜见您。” 老人对时间概念已然混乱,一句话是十年前,下一句话就变成了李濂刚出生那会儿,再下一句话又跳回了现在。没过多久,李濂便也能从含混地发音中听出个大概意思来了。 他耐心地应着,心中却想外祖父贵为亲王,但却从未端过天家贵胄的架子。记忆里尽是外祖父对自己和兄长的宠溺,几乎到了要星星不给月亮的地步。直到现在,老人神思混乱却不忘挂念自己一家在陵州是否受了委屈,还要他劝劝兄长,不行就带着母亲回京,纵使成国公府大不如昔日,这王府也总瘤有他们母子三人的院子。 李濂笑着承了他这一份善意,老人精力不济,说了一会儿话之后眼睛就睁不开了。李濂轻柔地将他的身子放平,又握住他的手蹭了蹭自己的额头说:“阿公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临走前,还不忘将外祖父的右手塞回被子里。 与陈承引刚走出院门,李濂就见一少年在与侍卫争执。少年见人出来,故意大声说道:“我在自己家里行走,竟还要被人搜身!” 李濂定睛一看,发现是刚刚躲在柱子后偷窥的人,起了看戏的念头,便驻足向他那里看去,同时示意侍卫将其围住。 少年见自己已经被人盯上,索性将手中食盒向地上一掷,用肩膀撞开身前的侍卫,抽出袖中短剑,孤注一掷地向李濂刺去。只是武艺不精,还未近了李濂的身,就被侍卫按倒在地。 陈承引眼前一黑,直接跪倒在李濂面前,还想张口为那人求情。 少年见这一幕,挣扎地愈发厉害了,但被侍卫紧紧扣住,动弹不得,只好张口骂道:“逆贼敢尔!”听他这话,侍卫也不再客气,把他被反锁在身后的手臂一提,少年的胳膊脱臼,顿时痛呼出声。 未等李濂发话,跪着的陈承引就抬手,重重地扇了少年一个耳光,并不理会少年因愤怒瞪得浑圆的眼睛,转而跪伏在地,颤声说道:“犬子无状,冲撞了圣人,还请圣人处置。” “呵,”李濂挑眉,“谋大逆者,十恶居首、遇赦不赦。”怎么能只用简单一句冲撞了事? 但他看了看地上跪着的陈承引,语锋一转,又说:“表兄起来吧。这次朕可以当成没看见。但表兄要是下次再管不好孩子,朕就得帮着表兄教训小辈们了。”从阿兄到表兄,亲疏立现。 陈承引看着侍卫将人押下去,才站起身对李濂道谢:“臣谢圣人大恩。” “嗯,”李濂闷哼了一声,兴致缺缺地开口,“朝中还有事,去探望过舅父,我也该离开了。” 陈承引弯腰回道:“父亲身子不济,恐难面圣。” “舅舅也不愿见我啊,”李濂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您真不该叫我来,白白碍了眼。”从一进院他便能够猜出,这次是陈承引借着舅父的名义请他过来的,否则舅父怎么可能连见他一面都不肯。 “本不该劳烦圣人御驾亲至,”陈承引讪讪地答道,“只是、只是……唉。”他生为贵胄,族大家贫难以为继这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能长叹一声。 一看他的神色,李濂便能猜到他未竟的话语,安慰他说:“我知道表兄的意思,您且放宽心。有什么事就直接同卫士说就行,也不必再麻烦温乔了。”李濂语气亲切,然而安慰之余,分明也是在提醒他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 陈承引恍若不觉,只依礼谢恩,送他至门外。 马车早已在门口等候,登车的时候李濂听见身后侍卫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他转过身对侍卫招手道:“原频,你来。” 原频丝毫不含糊,身手利落地上了车,高高兴兴地谢道:“臣谢陛下恩赏。” 李濂一指自己对面的座位,待原频坐好后才问他:“刚刚在外面说什么呢?” “臣本以为陛下叫臣同乘是体恤臣,谁知道陛下是要问责。”原频大着胆子抱怨了一句,才回答道,“臣说他也没个求人的样子。”陈承引显然是想着借着陛下来给他撑腰,可陛下来这一趟,府里不见有几人相迎不说,反倒遇上一个出言不逊的刺客,陈承引还要为逆贼求情。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李濂意料之外,他一挑眉,又问:“那你说说,若是你要怎么办?” 原频双目一转,立刻答道:“若是让臣来,定不会给那逆贼求情,最好是在陛下面前大义灭亲。”哪怕不是当场格杀,至少也得有个态度。 李濂笑着赞道:“我家小郎君真聪明——只不过,那可是养了十几年的亲生子,小郎君也舍得?” “臣又没有子嗣,怎知舍不舍得?”原频想也不想地答道。 “你还真是。”李濂被他这答案逗笑了,弯起眼睛看着对面的人,又指了指桌上的水果,示意原频自取。 原频顺手拿起一颗橙子放在手中剥皮,口中同时说道:“陛下问臣,臣就如实答了。” 因得李濂看重的缘故,原频远不像其他臣下的拘谨守礼,直接把剥好的橙子放在掌心,双手奉到李濂面前,仰头问道:“陛下既然问完话了,可以放臣下车么?” 李濂把他手掌推回去,斜觑了他一眼说:“坐着吧,朕体恤臣下。” “陛下疼我。”原频三两口将橙子吃下,也亏得贡果精致,才不至于被呛咳。 吃完后,他眨着眼睛,支颐问李濂:“陛下为何要松口放了那逆贼?口出狂言、就该处置了他。” 李濂想了一下,回答道:“那是瑶哥儿,表兄的第四子。小时候白白胖胖的一个,甚是好玩。才这么大一点,”李濂说着还用两手比出一个长度,“就知道抱着我不肯撒手,我一松手他便大哭,放都放不下。” “我许多年没见过他,谁知他如今长到这么大,却不可爱了。但阿兄为他求情,我总不能不应。” “表兄是没个求人的样子,他肯定也知道不能为陈瑶求情。”李濂笑了笑,又说,“但他就是狠不下心来。从外祖父到到表兄,他们都心软。外祖父若不心慈,舅舅们不至于一事无成,表兄若不心慈——” “但表兄若不心慈,那也就不是他了。”他如何能不知道陈承引叫自己去这一趟是何意,温乔办事仔细,怕是没给他们留下什么东西。自己虽开了隔代出仕的口,但隔代少说也要三十年。三十年间没有进项,还有一大家子金尊玉贵的人需要养着,陈承引怕是真的没办法了才会将国仇抛却一边,来找上他。 过了一会儿,李濂才抬头正眼看了坐在自己对面一言不发的原频,笑道:“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不明白。” 原频歪头想了一下,说:“臣是不明白,陛下能教臣吗?” “哎呀,这个小郎君怎么回事呀,怎么总指望着朕来教你呢?”李濂故意皱眉,“不行不行,朕可教不明白。” 原频低垂眼帘撇了下嘴,以示不满。李濂哄了他一句,又问:“虞文华呢?朕怎么觉得这几日都没见过他了。” “虞校尉这几日都在秦公那里布置,是陛下之前吩咐过的。”原频答道,李濂前些日子对他与虞文华说,让他们两人没事就去陈昭那里看两眼,以防有人趁着陈昭被放出宫闹出事来。虞文华一听便上了心,也正好原频不愿去远离帝王的地方守着。两人一合计,虞文华便多出些力,这几日就直接住在了陈昭那里。 “有什么可布置的?”李濂皱眉,对原频说,“一起去看看。” 第26章 李濂虽口中说要去,但也不好没有理由贸然前往,于是先回宫接上李文朗,再去拜访。陈昭住在毗邻东宫的永昌坊里,宅子占了半坊之地,原本也该是富丽堂皇之所。但李濂在院中停了一会儿,上下打量一番后失望的摇头——陈昭显然没对这里上心,加之又是隆冬时节,院子里除却枯枝败叶外,实在是有些荒凉。 走到内院后入眼景致倒是好了些,堂屋周围种了一圈梅树,已经有星星点点的花苞发了出来。 陈昭正捧着一本书坐在窗下阳光里,也不知有没有读进去。见李濂走近,他便放下手中书册倚着凭几看向来人。 李濂牵着长子走到他面前,对他说:“文朗一直闹着要来你这里,我这样带他过来,没扰到你吧?” 李文朗小孩心性,前些日子还闹着要去找陈昭,被李濂明里暗里推过几次后,时间一长也就没了兴致不再提起,这次完全是被李濂当做借口拿来用的。 “没有。”陈昭摇头,他被囚禁在这小院子里,整日里无所事事,最初的悔恨不甘都已经褪却大半,却一直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这漫长的日子。有人能来,无论来的是谁,对他来说都是好的。 坐在一旁的李濂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人相处,突然生出用画笔将此景记下来的冲动。手刚伸出来,便意识到此刻身边并无纸笔,也就作罢。过了许久,才忍不住冲陈昭一扬下巴,开口说道:“我早上将沈将军送走了,还与他提起赵国夫人来着。” 陈昭却是衣服完全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的样子,连看他一眼也不看,只道:“哦?然后呢。” 他放在衣侧的手紧紧抓住衣服,心中大惊,沈焕入京才多长时间,李濂就肯放人离开了?他被困在一方天地中,卫士看得也严,下人们在府中连闲聊都不敢,更别说告诉他如今的局势了。他原本还在想,宁远的十万驻军不说成为李濂的心腹大患,也能给他添点堵……竟然这么快就被解决了。 李濂兴致缺缺地一摊手,答道:“然后就没什么了。我去看了看外祖,就到你这里来了。” “那你……”陈昭想问他是不是早就与沈焕有过盟约,但刚开了个头,他便想到若不是私下有约定,手握重兵的沈骠骑如何会在他被围困时作壁上观,又如何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入京又出京。“算了,没什么。” 李濂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想问赵国夫人的事却又不好开口。便道:“夫人的尊位祭祀还在,不会变的。” 赵国夫人沈纾,乃是沈焕长女,也是这些年来沈家最出名的女儿,甚至排在懿德沈皇后之前。 曾经顾皇后欲为养子齐王陈昭聘沈纾为妃,那时沈家最显赫的还是六娘沈燕晚的父亲一支,沈焕能力虽出众但资历尚轻,并不为世人所重。不受重视的世家女儿与中宫养子却正好相配,沈纾自己却是死活不愿意,听说此事后立刻与她母亲一道进宫向顾皇后请罪。好在顾皇后只是有个意愿,还没向皇帝请旨赐婚,见人家小娘子铁了心不愿意,也只好作罢。 这种事在当时本来也不算少见,有流言传出后,人们也就听个热闹,过了没几天便将其抛之脑后。 直到长德四年,沈纾嫁给了启州柳氏中一个不出名的子弟。没过多久,长德皇帝崩逝、少帝又崩逝,齐王陈昭即位。才又有人翻出旧账,说要是沈纾之前没有退婚这一遭,如今可就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了,比起她嫁与给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人,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就在人们编排沈纾在闺房内如何如何后悔、等着看沈纾的笑话时,甸服叩边,不出一月就到了启州城下。启州的驻军本就不多,又因着李沅战逝,更是有不少守军被抽调到了陵州。 守城的将军见势不妙,赶在甸服人合围之前趁夜色从角门逃走了。天亮的时候,驻军见守将不知所踪,险些要哗变。还是启州柳氏的子弟站出来约束驻军,不知是用了什么方法,好歹没有让启州城门大开地迎接甸服。 站出来的年轻人即是沈纾的新婚丈夫柳谌。约束驻军此事说得容易,但在外有豺狼内有虎豹的情况下,稍不留神便可能犯了众怒,被濒临躁狂的营中兵士乱箭杀死,只有胆识才情缺一不可的人才能做成。 这之后,沈纾与柳谌一面组织人手守城,一面让族中护卫护送城内的平民尽快离开。但半个多月后,柳谌在城墙上被流矢射中,命绝当场。那时启州已是到了粮草断绝、告援无门的境地,沈纾顾不上替亡夫守孝,一个人领着驻军又让启州城多撑了月余,才在城破的那一刻从城头一跃而下。 沈焕痛失爱女,原本话就不多的人愈发沉默寡言。 从启州城活下来的人里,有人给他们夫妻二人立了祠堂。事情传到京城,皇帝下旨以朝廷的名义嘉奖,追封柳谌为赵国公、沈纾为赵国夫人。 再没有人嘲笑沈纾目光短浅,一提到她,人们只说沈家出了个果敢勇毅的赵国夫人,夫人讳纾,毁家纾难的纾。 李濂又看向陈昭,半开玩笑地问道:“你就一直都不想娶妻?”被沈纾拒绝后,陈昭便听从顾皇后的安排娶了顾氏女为王妃,只可惜红颜薄命,王妃在山东封地时便病殁。到现在也有六七年了,陈昭身畔一直没有旁人。 “娶妻?”陈昭自嘲地一笑,“别开玩笑了,哪个清白人家的姑娘现在敢嫁我?”他如今甚至会庆幸王妃早逝,否则亡国皇后,不知将会遭受多少折辱。也庆幸当初沈纾没有嫁给他,做被众人称赞的英雄,比做亡国皇后要好太多。 “这样啊,那你不娶妻也没有侍妾?” 陈昭目光躲了躲,随便找了个借口:“我清心寡欲。” 那边的李文朗似乎是玩累了,又跑回李濂面前,规规矩矩地坐到他身边,李濂伸手将他揽到自己怀中,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同时摆摆手道:“我可不管你,等你有想法了就说一声,再替你安排。” “还有,宴会你总得去一次,别的都无所谓。过几天宴请群臣,你总得露个面。” “行啊,”陈昭颇不在意地点头,他倒是真不想去,但此刻除了应下李濂,还能怎么办? “你的谢表呢?”李濂像是刚想起来,又诘问道,“这都几天了,你怎么还没写好?” 终于还是兴师问罪来了么?陈昭低垂眼帘,不再与他对视,道:“写得差不多了。你该知道,我本就不大会写这种东西,难免会慢一些。” 一封谢表而已,陈昭从前就没少给父兄写这东西,后来也见过不同臣子的各种表文,里面至多不过是些“圣天子恩及万民、德被四方”的套话,就算写得再慢,这么多天过去,他也总该写出来了。他只是不想用谦卑的语气对着李濂再拜顿首谢圣天子隆恩浩荡赐他,也做不到把自己原本挺直的脊背低下去,直低到尘泥中,任人践踏蹂躏。 ——可是从亡国的那一天起,他哪里还有气节这东西? ———— 第27章 纵使千般不愿,陈承引还是狠下心对陈瑶动了杖刑,同时邀请看守的禁军校尉前来观刑。陈瑶死咬着牙,从始至终只能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到最后杖责完毕时,禁军校尉似笑非笑地对陈承引说:“贵府的小郎君倒是硬气,只是这硬气可莫再用错地方了。” “这是自然。”陈承引陪着笑脸将禁军送走。转身进了关押陈瑶的刑房。 看见是他,刚上完药的陈瑶趴在只铺了草席的榻上,赌气把头扭过去。 “觉得委屈了?”陈承引走到他身前,弯下腰沉声问他。 陈瑶背对着他,闷声答道:“儿不敢。” 陈承引在床边顺势坐下,所对他说:“转过头来,惯得你和长辈说话也没个规矩。” 待到陈瑶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泪痕交错的脸后,他又问:“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儿知道,”陈瑶抽噎着回答,“儿不该让父亲为难。” “不是我让为难,是让阖府上下所有人为难。”陈承引正色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李濂心善,如今你可还有命在?” 陈瑶小声辩解了一句:“儿又不怕死。” “你是不怕死!”陈承引语气一下子凌厉起来, “但你的兄弟姐妹、叔父、祖父呢?他们想不想死?你会连累他们同你一起死。你出手之前可曾有分毫想过阖府上下的安危!我低声下气的求人是为的什么?不过是让他们活下去,你倒好,直接来了这么一出。” “可是,亡国之人,怎能眼睁睁地看着……” “哪有什么可是!”陈承引叹了一口气,“你若再执迷不悟,这府里也就容不下你了。” 陈瑶赌气说:“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生十年、助天子匡扶六合斩尽宵小。” “早生十年也没用,宗室不得任要职。”陈承引见一时半刻劝不动陈瑶,便起身准备离开,走至门口处回身对他说,“李濂再不济也不至于动自己的母家。但单是长德年间,就有多少宗室无辜被戮?” ——*—— 陈昭拖拖拉拉地派人将谢表呈上后,反倒没了下文,这倒是有点出乎他意料。不过李濂并没有拿此事来大做文章,总归是令他松了一口气。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年关,他赶在腊月二十九那天给所有屋子都写了桃符,也给院子里服侍的人发了赏钱。李濂来过一次,也让他帮忙写了几块桃符,还千万叮嘱——说是叮嘱也好、要求也罢,总之让他除夕夜务必到场。 看着李濂的眼睛,陈昭忍不住去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李慕之?他怎么能做到前一刻还温情款款地以好友身份来找他要桃符,下一刻便做回了执掌权柄的新帝,对他这个前朝旧主冷眼相对。 除夕,天子宴百官于太极殿。 若是随着陈昭自己的心意,定是宁肯称病,在自己的一方小院中冷冷清清地过完这个年,也绝不去凑这个大宴群臣的热闹。奈何他之前得了李濂的要求,不得不到场。 下了马车,就陆陆续续地碰见赴宴的官员。陈昭粗略地扫了几眼,见到了不少熟面孔,有些人暗中打量他几眼后和同僚窃窃私语,有些人则是对他避之不及。秦和也在,与众人不同,他走到陈昭近前,还依照之前的礼数旁若无人地向陈昭问安,一时间倒让陈昭手足无措。 陈昭扶起秦和,好心叮嘱他道:“别这样,你如今是新朝的臣子,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这时候,林子清走过来,也与陈昭搭话,陈昭哪里不明白他这是来给自己解围的。他承了林子清的好意,却不知缘由,也不知能如何应对,只好在进到殿内后与林子清道谢。 林子清承了他的谢意,不置一词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陈昭的位置极为靠前,李濂封他为秦国公、待以宾礼、位在诸王公之上。也就是说,除却太子外,满朝之中他的位分最高。且作为宾客,在面见李濂时,他不必如同臣子一样屈膝。宫人唱喏声响起,躬身的他,在下拜的众人中便如鹤立鸡群般极为显眼。 李濂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个笑容,很快便移开眼,叫起了众人。 宫宴的内容乏善可陈,群臣的祝词也是千篇一律。倒是李濂身侧的李文朗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冲陈昭笑上一笑。 于李文朗而言,歌舞没有丝毫的吸引力,这场要时刻注意规矩、不能随意动作的宴会更是显得无聊透顶。他小声地向自己父亲抱怨道:“一点意思都没有。” 李濂从后面揽住李文朗的肩膀,对他说:“是没什么意思,且再坐一会儿,等会儿就让你回去。” 得到允诺后,李文朗又有了精气神,张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向下面的众人。过了一会儿,转头问李濂道:“先生是不是不开心?” 李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陈昭正拿着酒杯,一杯紧接着一杯地往嘴里灌。他轻声嗤笑,对李文朗说:“我儿都能看出来别人开不开心了?来朗儿,看看阿耶现在心情怎么样?” 就这样,李文朗的注意力被轻易地转移了过去。他认认真真地盯着李濂,带着几分迟疑说道:“阿耶现在高兴” “朗儿真厉害。”李濂大笑,“等过几天,上元节的时候,带你去街上看花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真的?”李文朗的眼睛一亮,差点惊呼出声。若不是估计着在众人面前不能太出格,没准现在都已经蹦起来了,早已将方才对陈昭的那一点好奇抛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李濂拍了下他的后脑:“我还能骗你不成。”又从怀中拿出一小块雕成小马驹形状的金子,放到李文朗手中,“压祟用的,愿我儿安康无虞。” 李文朗属马,因此每年都会收到这样一份压祟钱,他小心翼翼地把金子紧握在掌心,冲着李濂道谢:“谢谢父亲,文朗祝父亲新年吉乐。” 到了亥时正,李文朗也坐不住了,李濂也不拘着非要让他守岁,吩咐人将他送了回去。 歌舞已停,李濂也举杯向群臣共饮过几次。陈昭自觉无趣,也不关心殿内诸人都在做些什么。 恍然间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臣听闻,秦国公善箫。”他循着声音看向说话的人——竟是昔日自己的鸿胪寺卿,单看冠服,似乎也没在新朝讨到好处。 那人察觉到陈昭的目光,眼珠转了转,避开他的目光,仰起头壮着胆子向李濂道:“今日君臣同乐,不如就请秦国公为陛下奏一曲。” 陈昭这下听清了,他冲着那不知道如今任了何职的人冷笑,这也才不过两个月,李濂还没说什么,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踩着旧主上位了? 坐在上首的李濂转而看向陈昭,饶有兴趣地问道:“擅箫?朕怎么没听说过。” 陈昭心中再气愤不甘也只能从座位上站起来,躬身低头道:“臣着实不善吹箫,笛子倒是会一点。但都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这是实话,他与李濂相识多年,此类小事没有对李濂撒谎的必要。之所以会被人误解善箫,大抵是因为之前他腰间总挂着一根玉箫,但那仅仅是故人所赠之物,与他会不会着实没什么关联。在曾经漫长的岁月间,他与故人互赠过无数的东西,这之中有许多并没有什么意义。 而今日,赠他玉箫的人坐在上首,冲着他笑了笑,用毫不在意地语气说道:“无妨。今日开心,卿随意吹奏两曲即可,也不拘形式。” 这便是执意要陈昭当堂演奏的意思了。 陈昭心一沉,恨不能当即就掷杯而去。他何曾受过此等羞辱,要被人当做伶人乐伎!李濂今日要他当众献曲,是不是明日就能让他青衣行酒、执戟开道? 但是一抬眼,对上李濂带着三分冷意的目光,他只能低垂着眉眼应道:“臣遵旨。”他压下脑海中的滔天巨浪,在心里苦笑一声,亡国之人,早该料到会有这一遭。 陈昭认命地接过宫人递来的竹笛,试了几个音,便闭上双眼开始演奏。 几个调子后,就有人能听出些不大对的地方了。这曲子哀婉凄凉,并不应现下这新年的好景,更像是故国之思。胆子大的官员偷偷地去看圣人的反应。 圣人倒像是没听出曲子的含义一般,正向一旁侍立的宫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宫人旋即退下,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把琵琶。 李濂接过琵琶,就跟着笛子的乐声拨奏,几个音后琵琶便追上了笛子,与之相和。愣是给凄婉的曲子里加上了几分清越激扬。 对李濂来说,与陈昭合奏一事并不难。陈昭说的会一点就真的只是一点,他只会这一首曲子,其他的曲目,陈昭怕是没有一首能完整记下来曲谱的。李濂听他吹过无数遍,也曾用过琴箫琵琶等多种乐器与之合奏,早就将谱子烂熟于心。 殿内其余人则纷纷在私下里互相对视,更有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原以为李濂是要折辱陈昭,这样看下来,哪里有一分折辱的意思。 曲毕,李濂走到大殿中间,对着众臣道:“今日朕高兴,为诸卿奏一曲。只是许久未练过了,难免技艺有些生疏,令诸卿见笑了。” 殿内哪里有人真敢说不好的。一时间群臣山呼万岁,气氛也热闹了起来,端的是一副君臣同乐的和美景象。 只除了站在原地的陈昭,视线透过众人,冷静地与李濂对视。 陈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到最后的,闹过这一出之后,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连来时想好的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席都忘记了,只浑浑噩噩地想李濂究竟是要做什么,到最后也没能得出个结论来。好在也再没有不长眼的其他人敢来找他的事,陈昭就呆坐到了离席。 或许是前半夜喝了太多酒,这时候酒劲上来了,陈昭觉得自己一步步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上马车时还被人撞了一下。 刚进院门,他便向管事要了两坛酒,打算以此来消磨着漫漫长夜。 古人说得不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管家派了两个人把酒搬进他的书房,放在他一贯坐着的小案旁,陈昭踉跄着脚步推开/房门时,一眼就看到小案上多了张字条。 好在他平日里不喜有人进书房,方才搬酒的仆役也不识字。不然被人看见了,定会招惹祸患。 陈昭漫不经心地拿起纸条,上面只写着“上元春明桥”五个字,没有上下文、不知所云。他看了一眼,就将它放在一边,也没当回事。 准备换下/身上为赴宴所穿的常服时,陈昭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躞蹀带上多了一个锦囊。他手摸上锦囊,眼光扫过那张纸条,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酒一下子醒了大半,陈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锦囊取下,拆开。果不其然,里面也是一张纸条,与堂而皇之放在它案上的那张上的字迹一样,却比之长了不少。他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读到最后不敢相信,又从头细细读过,生怕自己漏看了什么。 ——写这封信的人竟说要帮他复国。 远处传来唱喏的声音,李濂竟又到了这里。陈昭朝外看了一眼,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将证物烧毁了,只好手忙脚乱地把两张字条都塞进锦囊中,再扔到桌面上。 做完这些时,李濂已经到了门外,屋门没关,只一眼就能看见书房内的景象。 陈昭脚下也有些慌张,一个没注意就被酒坛绊了一下。酒坛倒在地上,应声而碎,里面原本盛满的酒淌了出来,李濂赶忙前行几步伸手扶住他,笑道:“你是喝了多少,连路都走不稳了?” “没多少,我还清醒着。”陈昭借力站直后,避开了李濂的双眼,反问道,“陛下怎么又来了?” 李濂答得理所当然:“我不放心你,就过来看看。” “不放心?”陈昭冷笑一声,刚有人给他写了纸条,李濂就赶过来了,来得还真是时候,难免令他多想。“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陛下放心?不如陛下索性赐我三尺白绫好了,可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李濂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动了动,连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你,怕你出事。”他在宴席上看见陈昭一直心不在焉,想把人就留在宫内住一晚,但陈昭最后连自己将他叫住都没听见,再想到陈昭那执拗地性子,李濂越想越忧心,生怕他回去后会做出什么傻事,连忙从宫内赶来。 陈昭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被误解的善意,即使这人是让他难堪的罪魁祸首。他只能低着头,轻声对李濂说了一句“抱歉。” 地上洒出的酒越来越多,书房已然不能待了。李濂将他拽出屋子,又唤来管家让人打扫这里。或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陈昭在走出门的时候,总觉得李濂的目光在锦囊上停留了一会儿。 除却书房外,能待客的地方就只剩了正堂。陈昭想将他带去正堂,却被李濂拒绝了。最后,两人进了陈昭的卧房。 陈昭深吸了一口气,问李濂:“我这次做得还行么,让你满意了?” 李濂点头:“挺好的。” 他嘴角扯出一个不自然地笑容,故作轻松地自嘲道:“下一次提前说一声都要我做什么,让我也准备准备,不然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我反应不过来。” 李濂良久不语,定定地盯着他的双眼,眼中似有疾风骤雨。突然他拉住陈昭的手,陈昭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没有成功。陈昭转过头,听见他说:“没有下一次了,不会有了。以后的朝会宴席,你不愿意去就不去,谢表我会让人替你写好、你再抄一遍就行。” 他把眼神转回来,不无恶意地反问:“这算什么?对这次做得好的奖赏么?”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么,”李濂凑得又近了些,突然抱住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是想让你低一次头,但绝对没打算让你从此抬不起头来。” “你可真是、真是……”陈昭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便只说出“多谢”二字。 过了许久,李濂也不松开手臂,陈昭便叹了口气,说:“你该回去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何苦来我这冷清的小院,平白添了落寞。” 李濂这时候才松开手,说:“孩子们早都睡下了,我又能与谁团圆去?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与你多待一会儿。” “刚不是还君臣同乐么?”陈昭抬起眼睛看他。 李濂笑道:“说是同乐,可他们指定都想着自家父母妻子呢,谁乐意跟我在一起耗着?” “回去吧,大年夜往外跑总归不大好。”陈昭停顿一会儿,又说,“我也不是很想与你在一起。” “想赶我走早说啊,绕那么大圈子做什么。”李濂摇了摇头,失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忘了明早起来喝些解酒汤。” 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问一句:“郎君真不打算留我?” 见屋内之人挥了挥手,他又啧啧两声,故意道:“哎呀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 陈昭被他逗笑了,若不是李濂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定是要骂一句不正经的。长叹一声,方才李濂说无人可团圆,他自己也是一样的,不留下李濂,只因自己还没想好该怎么与他相处。 ——也或许有必要好好想一想了。 ———— 第28章 从正旦开始,李濂就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 他之前准备过了年就开一次恩科,但时间太紧,事情都堆在一起,做起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正在这人手不够用的紧要关头,林子清又上表说想乞骸骨。 ——李濂想也没想就将奏表驳回,一个还未到不惑之年的人,是告哪门子的老? 谁曾想林子清紧接着又上了第二封奏表,言辞比第一封更加恳切。李濂在武德殿内叹了好几口气,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提笔斟酌再三,还是将其驳回。 事不过三,林子清倒是没有再上第三封奏表,而是直接进宫求见。 李濂也不是不明白林子清的心结,林子清原本是他兄长手下的人,兄长在西界原一战亡故后,林子清转投于他,六分是要为亡兄报仇,三分是要报答亡兄的恩情,剩下一分是因亡兄嘱托要他照看自己。 如今大仇得报、恩情已偿,自己也再没什么需要人关照的地方。林子清不愿立足于朝堂之上也是情理之中。 但正值用人之际,他没办法在这时候放林子清离开。李濂先是试着对林子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什么立场劝人留下来。他只好又换了种方式,放软了语气对林子清恳求道:“先生的心意我也不是不理解,我也想放先生离去,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先生走了,这朝政就全压在我与修懿二人身上了。春闱将近,我们两人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实在是忙不过来的。” 林子清从小看着李濂长大,难免会有心软。在政事堂这些日子,林子清也知道立国伊始,政务繁杂,虽然没有李濂说的那样夸张,却也绝不轻松,只好妥协道:“那臣便在这位子上再待些时日,等陛下提拔上可用之人后,再让臣离去。” 李濂忙不迭地答应了他,生怕慢了一步林子清就要反悔。 这事就算是了结了,再加上他之前为安稳后方,将一些手下放在了陵州及左近,如今正是时候诏令他们入京城。等过些日子,这些人抵京后,温乔与林子清多少能轻松些。 正月十四,李濂带上两个孩子微服上街,与城中众人一道沿着摆满各式花灯街上。陵州城在上元节也有灯会,只是陵州地处偏僻,远没有京城办得这样热闹。而京城之前因战事停了好几年的灯会,今年初次重开,又逢国朝新立,为了安抚人心,办得比以往还要恢弘盛大。 是以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个子矮点的,便只能看见前面人的后脑勺而看不到花灯了。李濂费心费力地盯着两个孩子,倒是没怎么顾上去欣赏花灯——反正明日为了与民同乐,他也要登城楼再看一遍的,今日就权当是陪着文朗和文景了。 两个孩子还小,闹腾了一会儿便又累又困,只瘫在他怀里一步也不肯走了。李濂面露无奈,只好将人交给一路上都跟着的侍从,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宫里,自己则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都拥挤非常,李濂倒有些后悔非得跟别人一起来凑这个热闹了。 到了春明桥边,人愈发多了。有几个成群结伴的小娘子,正向对岸的小郎君们掷去手帕香囊。李濂暗自欣赏了一会儿,那边一个收到了手帕的年轻人忽然走到这群姑娘面前,一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年轻人很快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小娘子们在他身后爽朗地大笑,只有一个人穿着鹅黄裙子的少女低着头,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站在柳树下的李濂一笑,转身向回走去,心情倒是比方才好多了,想着过节图得不就是这样的热闹么?只是可惜没个能与他搭伴的人。 走到离宫门不远处,他脚下一拐,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永昌坊下面。不想惊动屋内的人,他索性直接翻了墙进到后院去。 坐在凉亭里的陈昭还是听见了响动,正想喊侍卫来捉小贼时,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见人走到近前来,陈昭冲他举杯遥祝,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濂快步走到他跟前,坐下与他笑道:“天气是暖和了,你都敢坐在这里吹风。” “我在此处赏月,”陈昭看起来心情不错,答了一句后顺便问他,“喝酒么?分你几杯。”石桌上本就有两个杯子,也不知是为谁多备下的。 李濂不接他的话反问道:“你的脾胃是好全了,就敢吹着冷风喝酒?” “早养好了,”陈昭向空杯子中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尝尝吧。只不过淡得很,与你家的玉山酿比不了。” 李濂不再推辞,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陈昭说的没错,这酒是淡,不过入口却十分甘甜。他觉得不错,把空杯放到陈昭面前,陈昭又给他满上,两人便开始一言不发地对饮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陈昭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陪你赏月啊。良辰、美景,”李濂先是一指对面之人,而后又指向自己,“贤主、嘉宾”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陈昭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问李濂:“你去看过灯会了?” 见李濂点头,他又问:“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但街上人太多了,我又早过了那个年纪,只不过去凑个热闹。”李濂忽笑着问他,“你要去看吗?” “你肯让我去?”陈昭又喝了一杯酒,再想给自己倒上的时候,壶中却没有酒了。他使劲将酒壶倾倒,也只有几滴从壶嘴中漏了出来。陈昭索性将酒壶和酒杯都推到一旁,自顾自地笑道。“灯市上可是鱼龙混杂,我说不准会碰见什么人呢。”譬如之前邀约我,有心助我复国之人。 “有什么不可以的?”李濂上下打量了他几遍,想起侍从所言陈昭从未踏出过这方小院,不禁问道,“你怕我会不同意?我可从未说过将你拘禁于此,不准出门的话。”这秦国公府的正门每天都是打开着的,只是鲜少有人出入罢了。 听他这样说,陈昭倒没显得太过吃惊,只是歪了歪头,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他忽然开心起来,笑着对李濂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事情,想通了才来这里赏月。” “什么事?”李濂好奇地凑过去,问他。 “过几天再告诉你,”陈昭冲他眨了下眼,“过几天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李濂换了与陈昭同样的姿势,一手支着头,小声抱怨道:“又吊人胃口。” 听了这话,陈昭低下头,重新抬起来的时候,双眼亮的可怕。李濂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自己:“拿回去看吧。” 说完,陈昭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凉亭。 李濂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在心里却没把这当成是多重要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听话地等到回去再打开,便直接借着桌上昏暗地灯光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开始时他还带着几分看热闹地猎奇心思,想从中找出点乐子来笑一笑,可看到后面,他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到最后把短笺往桌上一甩,心想:“这都叫什么事!” 一离开李濂的视线,陈昭便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回了屋。头顶月色正好,他却连抬头也不敢。方一进屋,他就把房门紧紧地栓死,转过身,双足却像灌了铅一样,没办法再向前走出一步,索性就靠在门背后半弯着腰唾骂自己。 他并不糊涂,对自己方才所做的事也有一个清醒的认知。“投诚”这种尖利刻薄的字眼在他心尖打了几个旋、刺出一道血痕后,飞舞到他眼前,不停地提醒他所做的荒唐行径,就连闭眼时也不肯将他放过片刻。 陈昭蜷缩着身子跪坐在地上自哂,古往今来,哪里还有第二个似他这般的君王?被人逼到亡国破家不说,当众折辱没几天后竟还上赶着讨好敌首。 再怯懦畏死的人,怕也做不出此等卑贱之事。 这事虽说是荒唐至极,陈昭却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这样做的。说出去大概不会有人相信,比起藏在暗处只知与他私通书信的那些人来,陈昭反倒是更信李濂——为了心中大义也好、一己私欲也罢,李濂眼下绝不会让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天下再次动荡——而给他传信的那些人,兵临城下之时不肯死战、宗庙倾覆之时不肯殉节。如今天地社稷都祭拜了一圈,储君百官早已归位,李濂将名正言顺四个字占了十成十。此时再思求复国,教人如何信他们的忠心。 陈昭突然感到后背一震,李濂的嗓音混杂着敲门声传了进来:“五郎,让我进去。” 许久没等到回话,李濂便再次敲门:“五郎,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陈昭现在不愿面对他,开口敷衍道,“我睡了,你回去吧,有事过几天再说。” 李濂试着推了推门,没有推动,也就没有再尝试。过了一会儿,陈昭听不见外面的响动,以为李濂已经离开,便站了起来。但他刚走没几步,却听见一旁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一转头,才发现李濂正站在屋内离他不远的地方,身后一扇窗户大开着。 陈昭被他这番动作气笑了,说:“你怎么净学些翻墙爬窗的行径?”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为什么把这个给了我?”李濂抬手扬了扬那封信,开口便是一连串的问题,“怎么不自己留着,或者干脆赴了这个约?” “我要是真想赴约就不会给你了。”陈昭心中不耐烦他的盘问,避开他的眼神叹了口气,“你拿了也就算了,没必要非让我口上再表一次忠心吧。” 李濂把东西收起来,走到他面前:“那我总得确认这东西是真是假吧。” 合着给他还给错了?陈昭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彷徨纠结可笑的紧,索性直接背过身去,没好气地说道:“假的,你别信。” 话音刚落,他的衣袖就被人轻拽了一下。陈昭转过头对上李濂恳切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于是解释道:“除夕那天我不知道谁给我的,上面的字迹我也不认识。原本想过几天再给你,没想到你今日正好来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濂只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 陈昭蹙眉,听对面之人接着说:“前些日子,是有查到朝中一些人与甸服有勾结,他们本想借你的身份……”说到这里,李濂顿了顿,他到底顾忌着陈昭的心情,把后半句“邀你同谋,如若可能再号令旧臣”省下不提,只说,“只是没想到你已经收了消息,也没想到你会把这个给我。” 陈昭心下一沉,几年前甸服叩边屠城一事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赵国公与赵国夫人的衣冠冢至今仍立在启州城中,才过去了多久,竟有人就存着要勾结异族的心思了?也不知道李濂会不会误会了他,陈昭心中想着,却不愿意说半句话来自证清白。 “五郎,”李濂却突然叫住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方才问你并非是不信你。”他复又拿出那张信笺把一角放到烛台上,跃动的火苗顷刻间把纸吞没。原本可以留作日后问罪于陈昭的证据,就这样简单被他丢弃。陈昭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李濂甩了甩灰烬,适时地转了一个话题:“我刚才去过春明桥那边,人是挺多,不过也满热闹的。你去看看灯会吧,就算不去那里,也该出门走走,别总是闷在屋子里。” “再说吧,”陈昭眨了下眼,半开玩笑道,“等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别把我的牌位与我先祖的放在一起。就让我当个孤魂野鬼吧。” 他前二十年从未将自己视作宗室子弟,只觉得江山天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二十岁之后倒是有了自觉,但先是祖宗基业毁于他手,之后他又能做出与李濂把酒言欢的事,定是会被先祖骂死的。 李濂想安慰他,又怕有些话自己说出来会适得其反,只好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外面梅花快开了,下次一起去剪几枝红梅。” 他又说了些什么,陈昭却再没进去了,只是不经意的一抬头,正好对上李濂琥珀色的双目,有明明暗暗的烛火映在其中,看起来比窗外的那一轮明月更亮。 陈昭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我想喝酒了,要玉山酿。” “行,”李濂一口应道,“等下次你陪我去街上转转,回来我请你。” 第29章 在李濂之前,陈昭先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昔日他的中书舍人黄谅,竟登门拜访。下人传禀的时候,陈昭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见到名帖才始觉惊愕。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软禁许久,除却李濂外,第一个见到的故人竟是身份敏感的黄谅。 侍卫该是提前收了信,简单搜身后便将黄谅放了进来。 黄谅一见到他,就郑重其事地行了臣拜君的稽首大礼。 四周都是李濂安排的侍从,陈昭不想平白落人口实,便连忙将人扶了起来,说:“如今我非君你非臣,实在不必行此大礼。” 自进门来,黄谅始终低着头。听了这话才猛得抬起头看了陈昭一眼,很快又将头垂了下去,开口道:“主上对臣有知遇之恩,纵非君臣,尚存师生之义,当受此礼。” 陈昭叹了一口气,黄谅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天子门生,他自然受得起这大礼。只是如今……陈昭又问:“靖仪怎么来我这里了?” 黄谅解释道:“主上逊位后,臣不肯事新朝,温乔便来劝过臣几次。许是见对臣劝说无用,就让臣来这里看看您。臣忧心您的安危,便应承了下来。”他显然是以大周孤臣自居,对着陈昭这早已不是帝王的人自称为臣,却敢直呼当朝君相大名。 陈昭心想,黄谅不肯出仕,李濂便让人来见自己。可这两件事之间什么干系呢?是要让黄谅看看他没有苛待前朝旧主,还是让自己知道他对天下臣民都上心呢。 ——总不至于是让自己来劝黄谅出仕吧。若真是这样,那他李慕之可真懂得什么叫物尽其用。 但陈昭万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昔日的臣子再仕他朝。思索再三,他才开口道:“我在此处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劳你挂心了。” 黄谅不敢言语,低着头称是。 昔日君臣相对无言,陈昭看不过去,便邀黄谅手谈一局。他久未下棋,早年间背的棋谱已被忘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一盘棋下得昏招迭出,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黄谅却守着陪君上对弈时的规矩,不动声色地让子。 陈昭看着眼前的黑白游龙,低笑一声:“靖仪真当我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了么?方才都说了如今我非君你非臣,当是没有高下之分,你还这样哄我。” 他这话刚说完,黄谅又跪倒在地,口称:“臣有愧。” “靖仪这是做什么?”陈昭尚不明所以,只好起身再次想把人扶起。 黄谅不肯起身,只低着头道:“臣愧对陛下。” “唉,”陈昭长叹一声。黄谅做到这个份上,他哪里还看不明白?或许黄谅已经决定要奉他人为主,只是过不去心中的那道坎,才来探望自己。 “你先起来吧。”陈昭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黄靖仪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人,他若是以旧主的身份说一声不愿,纵使黄谅再想建功立业,大概也会依从于他。 陈昭又打量了黄谅一番,只觉心中酸涩。黄靖仪当年连中三元,是大周立国科举草创以来的第一人,如此经世之才,却在不及而立的年纪便止步于此,再不入朝堂,未免令人可惜。他又如何真的忍心见明珠蒙尘。 黄谅依旧不肯起身,他的确是对陈昭有所隐瞒。早在温乔前两次找他,劝他做良臣而非忠臣之时,他便有所心动。只是怕愧对陈昭,也怕愧对曾经大谈忠心的自己,才一直犹豫。温乔看出这点,便让他到陈昭这里。 但昔日旧主尚是阶下之囚,他又怎么能安心地去飞黄腾达? “臣……” “靖仪,”陈昭把人叫起。他叹了一口气,低垂眼帘说道,“出仕一事,你随心就好,不必顾忌我。”他说不出劝臣下背弃自己的话,可也不忍见治世之才因自己的一句话便自断前路,所能做出最大的让步仅限于此。 黄谅听他这样说,重重一叩首后起身,毕恭毕敬地站在陈昭身后。陈昭本有千百句话想与他说,见状也不好再开口,留他用过饭后便让他离开了。 李濂在武德殿内问温乔:“你是怎么劝的黄谅?” “陛下真想听?”见李濂点点头,温乔便说道,“做良臣不好么?偏要做个死脑筋的忠臣。良臣上能替君排忧、下可为民请命。忠臣能做什么?倒是可以青史留名,然这虚名又哪里有三公之位来的响?你那一身才学再无可用之处。何况你又不以身相殉,怎么敢言自己是忠臣?” 温乔复述这番话时,眉眼间是藏不住的讥讽之意,与他对黄谅所言时别无二致。李濂拊掌笑道:“温相必是当世名臣。” 温乔听出了他口中的揶揄之意,请罪道:“臣狂妄,还请陛下恕罪。” 李濂笑着摆手说了句无妨,又随口抱怨了一句:“朕就该学前周太宗皇帝的做法,受诏不仕者,子孙三代不可出仕。”前周太宗皇帝夺江南之地、俘获越国王室后,有些南方士族托各种借口不肯受大周的征召出仕。太宗皇帝一怒之下,下令所有受诏不仕的人,子孙三代均不可出仕。一人不仕尚可为家族博个名声,三代几十年不出官员,则无异于夺去了世家立足的根本。士族本以为太宗皇帝只是气话,毕竟南方十六郡土地广袤,地理水文与北方又大相径庭,派北人治南多有不便。但眼见着太宗皇帝紧接着开科取士,令平民有了晋身之途,南方士族不敢赌,除却个别人外,纷纷受了应召。 不过李濂毕竟与有整个北方打底的太宗皇帝不同,当下也学不来这种方法。 温乔又问:“陛下让黄谅去见秦公,就不怕他见到秦公后反悔吗?” “这我可没想过,我只是怕陈昭一个人太无聊了,让黄谅去陪他说说话。”李濂见温乔瞪大了双眼,控诉的话下一刻就要出口的样子,赶忙补了一句,“不至于,陈昭心软,不会拦黄谅的。” 温乔暗自腹诽他不靠谱,又听得李濂笑意盈盈地开口:“春闱的事务繁杂,辛苦修懿了。等忙过这阵,想要什么赏赐就直接说。” 未及温乔谢恩,李濂又说:“明其不是已经入京了?就让他帮衬着你些,”李濂冲他一扬下巴道,“你不是可喜欢他了吗。”赵诺赵明其,原也是李濂帐下的人,只是温乔格外看重他,经常放在身边提点,李濂才会这样说。 温乔皱眉,也不知道李濂是随口一提,还是要暗示些什么,只好解释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臣不过是见陛下器重,才有心点拨一二。” “也没说你要结党啊,怕什么。”李濂用手点了点两人之间的桌案,接着说道,“要不你歇着的时候也上街逛逛,听一听来京士子们的闲谈,没准就能碰见几个可塑之才呢。” 温乔心想,自己为了春闱十日里有五六日都留值在宫中,连家中的小儿女都要没时间陪了,还趁着休沐的日子上街去找人?这种大海捞针的方法能找得着才怪。但心中纵使有千般不愿,帝王直接发了话,温乔也不得不低头称喏。 第30章 到了休沐日那天清晨,陈昭刚出房门就被站在院中的李濂吓了一跳。他被拘在一方院子中,颇有些不知日月的意思,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今日该是要陪这人出去。 随着陈昭进了屋,李濂看着已经摆好的早膳,腆着脸问:“我还饿着呢,郎君介意再添副碗筷么?” 这样直接地问出来,陈昭也不好直说介意,只好摇了摇头,任李濂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虽被软禁,但在衣食上却未受苛待,厨房里备下的早膳色泽味道都是上佳。 食不言寝不语,可李濂偏偏时不时地就抬头看他一眼。陈昭对上他的目光时,他不仅不避开,反倒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那双眼眸比平时还都要亮些。 一次两次倒还好,可这餐还未用一半,李濂便这样看了他四五次。陈昭对此不解,被他闹得也没了用饭的心思,匆匆扒拉几口眼前的饭食就将碗筷放下。 等到李濂一吃完,他便忍不住去问:“怎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你好看呀,”李濂回答得颇不正经,他身子往前凑了凑,补了一句,“我才发现,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陈昭冲他翻了个白眼,自然没把这话当真。少年时,他也曾评价过李濂的容貌,用得也是近似冒昧的词语。然而当时李濂不仅不以为忤,反倒还附和着他自夸。从此他便知道了,这样品评容貌的话,在李濂这里大概是与旁人不同的褒义。 然而李濂性喜美人,又对自己的长相颇为自负,被他夸赞过的人可谓是千里挑一,该是怎么也轮不到陈昭身上。 陈昭认定李濂是在敷衍了事,知道问不出缘由,索性只当是自己一时眼拙看差了,便不再提。问李濂:“现在出去?” 李濂摇头:“太早了吧,东市都还没开。”不过辰时初,离东市开市还早得很。他 转头吩咐人拿了把枝剪来,对陈昭说:“上次我看你院子里有些梅树,如今花开得正是时候,来剪几枝红梅吧。” 陈昭正犹豫要不要去附和他时,就看见李濂冲他伸出一只手,邀请道:“来嘛。” 陈昭向前一步,走到与李濂比肩而立的位置,用胳膊碰了下李濂伸出来的那只手,应道:“走吧。” 院子里的红梅开得正好,五六朵一簇凑在一起贴在枝条上,远看就像是有人在树枝点了几笔,给棕褐色的枝条加了颜色。走近一看,深红的花瓣次第展开,露出中间细嫩的花蕊,李濂用手拨弄花蕊,又退后一步,挑选着可以插在瓶中的树枝。但他眼前的枝条不是太直,就是太歪斜,或是上面的梅花开得有瑕疵,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合心意的。 刚想换株树再挑选时,看见陈昭抱臂立在一旁。他叫了陈昭一声,说道:“你别光是在旁边看着,过来帮些忙。” 陈昭不紧不慢地走到他身边,抬手指向自己右边的枝条:“这个就挺好的。”接着又随意指了几处道:“我看着这些都差不多,是你太挑了。” “行吧,那听你的。”李濂额头跳了跳,却还是依言将其剪下交到侍从手里,手上却藏了一小段带花的细枝。 “五郎,等一下。”陈昭转身欲往回走的时候被李濂叫住。他偏过头不解地看向李濂,李濂走到他身边,轻笑道:“你头上沾了东西,低头,我帮你弄下去。” 陈昭不疑有他,低下头让李濂帮忙拂去杂物,李濂在他头上动作几下,不动声色地把花枝插到陈昭发髻中。陈昭抬头时觉得触感有些不对,再看李濂在一旁不怀好意地笑,一伸手就从自己头上摘下异物。 陈昭看着手里的梅花,被李濂幼稚地行径逗笑了。他没好气地把花扔回给李濂:“李慕之,你今年是多大了?” “你戴着好看,摘下来做什么?”李濂辩解道,“我替你佩香草你都不领情。” 陈昭不搭理他这一套,只说道:“要戴你自己戴。我又不是什么名士,也不学他们簪花风流。” 李濂一撇嘴,把手中红梅斜插在自己鬓间,反问道:“我戴着好看么?” 陈昭却一点面子也不给他,摇头道:“不好看。”又上前一步,替李濂理了理鬓角歪斜的花,再把剩下的树枝藏到发间再上下打量一遍,笑道:“现在顺眼些了。” “谢啦。”李濂拍了下他的肩膀,“回屋子里去吧。” 回?陈昭一怔,心道这分明是我的房间,你说哪门子的回。下一瞬他又想到,李慕之没有斟酌用词的习惯,便又与李濂一道进了屋子。 侍从已将几枝红梅插进白瓷瓶中,摆在案头,倒是给沉闷的屋子里添了几分生气。 陈昭拿起梅瓶转了半圈后又放回去,这时候才觉得上面的花已经有几朵开得过了,李慕之的嫌弃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李濂是为了他才仔细挑选的?想到这里,他冲李濂会心一笑,谢道:“多谢,你有心了。” “你喜欢就好。”李濂像是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又问,“我是不是还送过你一幅寒梅傲雪的画?” “是。”他一提陈昭便想起了,那正是李濂入城时自己赐给秦和的那幅画。他不愿多言,便淡淡地回了李濂一句:“我送人了。” 李濂显然没看出他此刻的不快,也没想到自己得到的会是这答案,不满地抱怨道:“我送你的,你竟然转手又送了出去?画得又没多好,你怎么就能给别人了呢?” “画得不好,可挡不住那是御笔亲题啊。”陈昭没忍住话中带了刺,“挂在厅上,可是能保命的东西。” 李濂没料到简单一句话又戳到了陈昭痛楚,他安慰似的拍了拍陈昭后背:“抱歉,是我不该提。” 陈昭一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了李濂并无错处,方才完全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他冲李濂说:“你道什么歉,是我说错了话,要道歉也是该我来。” 李濂将信将疑地问他一句:“真不生气了?” 见陈昭点头他才小心翼翼地又开口解释,“前日让黄谅去看你,是怕你一人无聊,想找个能与你说上话的人陪陪你,并没想着让你说什么做什么。” “无所谓,真让我当说客也没事,”陈昭顺势坐下,仰起头看李濂,“说白了,我现在不过是一仰人鼻息的楚囚南冠,做什么不做什么哪里是我能选的?除了像旁人那样对你俯首称臣是实在做不到,其他的你都尽可以让我做。” “我都说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又说这种话?”李濂坐在他对面,心下无奈。好不容易将人哄得开心一二,只几句话的功夫,怎么又像是回到了怪圈子里?“要照你刚才的意思,御笔亲题就可以保人性命。那我这些年送过你多少东西,光来往书信就有一厚沓,早足够不被人欺侮了吧?” “你明知道我与旁人都不同。”陈昭闷声又说了一句。他无意与李濂争辩这些,也知道自己的话像是一根扎进手心的尖刺,每次用言语来刺李濂时,或许会伤到李濂一两分,但自己却总是被扎得更深。然而他又沉溺在这刺痛中,每每当伤口将愈合结痂时,便用疼痛迫使自己清醒,直至鲜血淋漓。 李濂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五郎,你抬头看着我。” 陈昭依言抬头与他对视,听得他又说,“你自己说,除去除夕那日我让你难堪,这些日子里,我待你又有何处像待一个降俘?我做了许多也说了许多,结果到现在你还是不信我。” 陈昭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想了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能站得住脚的观点。他咬紧下唇,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附和了李濂。 “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可我……” 过了许久,陈昭才有力气出声。话说了一半他低下头,不肯再看李濂,“可我毕竟曾经是执掌神器的帝王。” 陈昭直接趴在了桌子上,把脸埋进双臂之间:“我知道你对我是尽心尽力,我也该感激你,毕竟古来亡了国的君主,甚至没有一个能有我现在一半好的境遇。但我做不到,我当年也是在祭拜过天地社稷之后践祚登基的、也不止一次坐在太极殿的御座之上,受众臣朝拜。我是冥顽不灵、难以教化,即便如今君臣易位,可让我再向你跪拜稽首,我也再弯不下去腰了。 “我说过的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大多是在提醒我自己。因我实在害怕哪天我便忘了曾经的身份,同旁人一样心悦诚服地奉你为主。要真有那一天的话,我未免也太不堪了。 “我也没有不信你。如今我将自己心中所想全都说与你听了。也把自己的把柄都递了给你,你要史官记下归档任后人议论也好,要依言治罪也罢,全都随你。” 李濂这才算是明白了陈昭的心结,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他与陈昭初识的时候,陈昭便挺着一身傲骨,硬撑着一口气不肯对人低头。这么多年过去,性子倒是一如既往地执拗,甚至比当时有增无减。 他站起身,走到陈昭斜后方的位置再坐下。这样一来他便与陈昭离得极近,差不多是一伸手便能将人揽入怀中的距离。轻声询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假如现在面对的不是我,是别的其他什么人,你要怎么做。还是一直不肯低头?” “想过,”陈昭闷闷地声音从脸颊与桌案之间传来,“没想出来。要是别的什么人的话,根本不可能想你这样纵容我。” 或许他根本活不到现在,也或许他从一开始便不会束手就擒。 他确实思考过这个问题,想了许久也没能得出答案。败给李濂是他技不如人甘愿认输,可也不是从街上拉来随便一个人就能比他强。何况他在的假设中,若真要是旁人来做这谋朝篡位大逆不道之事,李濂是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方的,这样一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假如真是自己又败了,也有李慕之与他站在一起,他也不是众叛亲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难熬。 “我这算是什么纵容,”李濂听了他的话,觉得像是有细细密密地针扎在自己心上,不是很疼却无比酸涩。他索性一伸手,越过陈昭的肩头,将人紧紧地抱住。 还趴在桌上的陈昭顿时浑身僵硬了起来,甚至连呼吸都忘了。过了片刻,他意识到李濂是在安慰自己后,便放松下来,也把头抬了起来。 李濂的声音从他耳后传来:“我不用你心悦诚服。你是个什么性子的人我又不是今日才知道的。臣服我的人有成千上万,以后还会更多,不差你这一个。你思怀故国也好,要记住身份也罢,都没问题,只要不真去做什么复国违逆的事我便不管你。假如你在人前能做做样子便更好了,不能也没关系。你不必总是这样说话,伤人伤己,终究不好。” 过了一会儿,陈昭才意识到李濂的话意味着什么,他在李濂双臂之间转了身,与李濂对视,而后也伸出手,回抱住李濂的后背。他感到对面那人又把怀抱收紧了些,对他说:“别总跟自己较劲,别人还没怎么样呢,你自己倒先是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你开心一些,我都这样对你了,你就是放肆一些也没关系。” 拥抱的时间过了很长,李濂才听见有人轻声说了句“多谢。”他笑了一声,把人放开:“你跟我还道谢。” 陈昭一边低下头整理刚被自己弄乱的衣襟,一边问他:“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总不可能是因为那一点交情吧。”他与李濂交情是不浅,可私情再重,又怎么能抵得上天下权柄。 “我对你也没有多好,我实在是没必要让你心里必须有个什么想法,只要你不做那些事就行了。当年家兄遭人诬陷时,你自身难保却敢向京城上书请求彻查还家兄清名。”李濂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份恩情我不敢忘。” 陈昭眨眨眼,像是对这回答不满意的样子:“又没什么用。”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纵使没什么作用,我也不能坐视你被人欺侮。”李濂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不光是为此,还有你我十年间的交情以及谢你最后保全了京城。” “果然,”陈昭故意点点头,自嘲道,“还是因为我识时务。” 李濂轻啧一声,叫他:“诶刚说了你怎么又……” 陈昭露出一个笑容:“开个玩笑,以后我便不再提。” “那说好了,以后不许再提。”李濂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再说了,我跟你的情谊又何止‘一点’,至少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我送这么多东西给他了。” 第31章 待陈昭应下此事后,李濂又叫住他问道:“时辰差不多了,你是要去外面用饭,还是吃过饭再出门?” 陈昭不放心外面的饮食,便道:“吃了再出去吧。” 李濂本有心带他去尝一尝街市上的点心小食,但陈昭既然要求,他也不好再把人带出去,就让厨房去准备了,心道早知如此就不问他了。 午膳上来,两人的菜色一致,大多是符合陈昭的口味,只有一道汤里依着李濂的喜好,加了许多的胡椒。陈昭尝了一口,觉得太辣,便再没动过这碗汤。李濂注意到之后,召人来吩咐了几句,之后就有人给陈昭换了汤,这次倒是极其清淡。 除却这个小插曲外,李濂与他的这一餐还算愉快。中途两人总是有默契地对视几眼,然后李濂会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再别开眼。陈昭看着李濂时不时露出的酒窝,心里又有了奇怪的感觉,与早上如出一辙。他手一抖,夹得菜便从筷子里掉了出来,陈昭掩饰地一笑,说不出自己为什么慌乱。 李濂吃完后,问他:“菜不合口味你怎么不说啊?之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 “也没有,就那一道汤,我看着你喜欢。之前倒是没有过,饭菜味道也还行,应该还行吧,反正我也吃不太出来。” 吃不出来算怎么一回事?李濂被他这回答噎了一下,说道:“你这样没个近身伺候的人到底是不方便。” 陈昭低眉回答道:“还好吧,至少我现在挺习惯的。” 李濂执意问下去:“还不肯告诉我原因?” 陈昭蹙眉,明显是一副不愿再提的样子。可看李濂一副刨根问底、不得到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他也不好随便编个答案能糊弄过去。有些话原因他之前不好对李濂说,但现在一想,李濂作为他的好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东西,便对他说道:“等晚上回来我再告诉你。”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濂便放下此事,转而催促他:“那我们出门去?你要不要换件衣服?” 陈昭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青色直裾,带了几分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要我换衣服?” 李濂凑近他,故作神秘地小声说道:“不够好看。”说完这句话,他便笑嘻嘻地赶紧躲开。 陈昭颇为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我觉得挺好的,不想换了。” 他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李濂今日穿的衣裳。自过了年,天气一日比一日暖,李濂也撤下厚重的冬装,换上一件鸦青色的长袍,下面配着一双皂靴,正是时下兴起的装束。陈昭却觉得有些不大习惯,这几个月里,他没注意过李濂的装扮。但是在他的记忆里,少年时的李濂喜欢的绝不是鸦青深黛这种配色,很多时候都是朱红宝蓝这种在人群中可以一眼认出来的颜色。有时候陈昭看见他,便会想所谓鲜衣怒马,说得大概就是李濂这样的人。 李濂见他在打量自己,便顺势问道:“你怎么一直看我。” “你这一身衣服不错,倒是显得稳重。”陈昭冲着他挑挑眉,回答地颇为促狭。 “又拿我打趣,”李濂嗔怪地看着他,陈昭总觉得这一眼中像是有千万种风情,也笑着回应。 一辆马车等在大门处,李濂先扶着陈昭上了车,随后自己再上去。在马车上,陈昭只顾着掀起帘子的一角看街上行人,对李濂说地话兴致缺缺,只时不时出个声。李濂看出来他心思没在自己身上,说了几句之后便停下来,专心致志地侧过头,与陈昭一起看外面的景致,却分出了大半目光,关注眼前的人。 待马车停下时,陈昭才发现自己竟是被带到了东市中的一间茶楼。甫一下车,陈昭就看见大门和茶楼周围其他入口处的侍卫比平常多了许多,他疑惑转头地看向李濂。 李濂摇头解释道:“这些不是我的人,怕不是这里面其他客人安排的。”他确实也有安排侍卫,但毕竟自己是微服出游,所安排的人大多也都身着便服混匿在了人群中,“今日我们来,没准能碰见来京应试的举子。” 两人被领到了二楼的一个小隔间内,一入座,陈昭便将刚才忍在心中没说出来的话倒了出来:“举子?也不知他们过得是何时的秋闱。”李濂立国日短又急着用人,根本来不及在春闱前再加一次秋闱。因此此时能应试的,皆都是前周的举子。 “是你的,”李濂知道他此时多半是玩笑的语气,也乐得顺着他说下去,“都是你的,行了吧。” 陈昭眯着眼睛笑了一下,转头将窗子推开一道缝,向外望去。问李濂:“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你一直都不肯出门,前几日说想去看灯会最后也没去成。”李濂双眉一弯,“我记得你以前便总是想着京城中的种种景致,这几年怕是也没有时间好好看一看。这外面的视野不错,我猜你应该挺喜欢的。” 陈昭默然,他之前一直不肯出门,说白了是胆怯,并非忌惮李濂,而是害怕见到同旧日有关的一切,也畏惧旁人的目光,尤其怕自己被人认出来。 正如前人所写,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可今天有人陪在自己身边时,他好像又有了勇气去面对这些。纵使是那人亲手将这一切从自己身上夺去。 令人不解,却又似乎是理所当然。 陈昭好像突然明白了李濂的用意,从此处,可俯瞰整个东市——长安城中最繁华的地方。这种被人看破心思的感觉让他紧张,却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冒犯,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这种细腻让他无所适从,他不敢再看向李濂,怕自己不小心再度慌乱起来。陈昭向窗边靠了靠,近乎贪恋地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突然有人在隔间的门外叫了一声“郎君”,得到李濂首肯后那人才走进来,在桌上又放下一些吃食。 待那人退下后,李濂问陈昭:“你饿么?” 陈昭看了他一眼,与之前无数次一样地答道:“你吃吧,不用为我留。” 李濂应了一声,先用筷子将每种点心拨出一块放在盘子中,再把盘子推到陈昭面前:“那等你饿了再用,剩下的我就不留给你啦。” 陈昭笑着应了他。他们隔壁似乎正好坐了几个士子,在谈论诗赋经策,街上嘈杂的人声听不太真切,陈昭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梦中,却又莫名心安。 他想,这即便是梦,也该是个和和美美的好梦。 李濂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些什么,却又舍不得打破这难得的静谧,便无声地递给他一杯茶水。 然而隔壁的谈话声却逐渐大了起来,李濂因着之前也让温乔多盯着些举子,想看能不能从其间找出几个可用之才。便侧耳听了几句,但这一听他心里便咯噔一声。旁边的那几个士子,竟然已经谈论起他大军围城、陈昭不肯应战——这些绝对不是他们可以在此地议论的事。 “我出去一下。” 李濂此刻简直想走到这些人面前,对他们说,你们难道就没听过有个词叫做隔墙有耳吗?何况这隔断薄的连墙也算不上。 “回来,你怕什么?”对面的陈昭显然也听到了,他转过头放下杯子,双手搭在大腿上,坐得端端正正。一副我就是要听墙脚的样子。“他们真要说起来,也只会说你英明神武,绝不敢提篡位二字。”至于他自己,一个怯懦无能的名声肯定是逃不掉了。 ——我怕的是他们说你、再被你听到了好嘛!李濂心里着急,他好不容易才哄得眼前之人打开心扉,将心中那百结的愁肠解开一二,便眼看着硬生生地就要这群人搞到前功尽弃。 他只能寄希望于那些人中有一个能反应过来,打断他们这肆意的言论,哪怕是压低些声音也可。 然而事与愿违,从旁边传来的声音愈加清晰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除夕宴请百官之时,主上令他当众献乐,就像伶人乐伎那样给众人,他都答应了。” “这都能忍?” “我也觉得,要是我肯定忍不下来这口气,还不如一头撞死干脆呢,至少存了气节。” “要是有一头撞死的胆量,也就不会大军一围城时,连战都不敢战就投降了。” “张兄说得对。主上仁厚,不仅封了他国公之位,还时常有所赏赐。他竟都安然接受,还上表谢恩赏。此等行径,将祖先至于何处。” “当真是……全无心肝。” 第32章 宫闱间发生的事,才过了不到一个月,便能任由人们在外议论。要再长些时候,怕是连酒楼里的说书先生都能说上一段了!李濂越听心越凉。但他也知道,普天之下传得最快的便是这种流言。人们乐于见天之骄子跌落凡尘、被污泥沾染,即便他们自己连一丁点也比不上那人。 陈昭闭着眼睛跪坐在席子上,李濂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放心不下,便走到他身旁,轻声对他说:“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拒绝的话,又对守在隔间外的侍卫嘱咐了几句。做完这些后,他转身走到隔壁,不顾守在门口的家仆阻拦,撩开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里面围坐的几个人见到有生人入内,面面相觑,想要喊人将他赶出去。李濂先一步开口长揖道:“在下方才在隔壁,不慎听到几位兄台议论,言谈之间尚有不解之处,因此不请自来,想与诸位探讨一二。” 他将姿态放低,举止恭敬也让人挑不出错,坐在主位的年轻人显然人情练达,知道此地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而李濂的打扮看上去也恰像个应试的举子,便好脾气地没有叫人把他扔出去,反倒带着笑问他:“不知这位郎君该如何称呼?” 李濂一拱手道:“在下清河人士,萍水相逢,不必通姓名。”他只说籍贯却不言自己名姓,在座中人看来是极为失礼的做法。 坐在上首之人听了他的话后面色一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指着空出来的座位对李濂道:“公子请坐。在下张钰,京兆万年人。” 他一落座,就听到张钰便问他:“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张钰的言语态度十分谦逊,再配上一脸诚挚的笑意,与李濂方才的狂傲无礼相比,倒是让陪坐的人颇感诧异。张钰出身不凡,一家之中父祖叔伯俱有令名,听闻今上还欲延请张钰的祖父为太子太师,张钰自己也素有神童之名,年纪轻轻便在学子中崭露头角。 平日里张钰总是带着几分傲气的,即便对人礼遇有加,也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疏离,哪里会像是今天这样当众被人下了面子还不声不响地接着与人交谈。同伴还以为张钰是因临近考试便敛了性子,为着学问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 李濂没打算跟他们耗时间,一开口便直奔主题:“秦国公不战是不忍京城遭兵家之祸,降则为遇明主可托天下,主上封赏乃是投桃报李,诸位‘全无心肝’之言,是要品评陛下亲封的秦公,还是欲讽行封赏的陛下?” 张钰脸色变了又变,他提前知晓在楼中有贵人耳目,这才肯让李濂落座。谁承想这人一落座先说上这么一段诛心之言,若是被贵人听到了,误会他不尊主上可当如何。 可李濂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说:“秦公初登极便敢手刃奸臣、收拾河山,与怯懦无能几字怎么也沾不上边。”说完后他站起身,也不顾身后有人阻拦,径直往外走去——倒是与来时别无二致——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扫视一圈在座的人,那眼神仿佛在说,尔等竟也敢发此议论。 张钰心中气愤的同时又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大张旗鼓地进来只为前朝亡国之君辩驳?难道这人是前朝宗室不成?但前朝宗室谁不是战战兢兢惶恐度日,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这些话来。 周围众人也不知这唱得是哪一出,左右对视了一番,倒是谁也不敢出声了。还是张钰低声道:“今日楼中有贵人在,都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别再多说一句。” “贵人?总不能是……”有人小心翼翼地他朝着门口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想着方才那人最后一眼的气势,说是贵人也不是有人相信。 哪有这样行动诡异的贵人,张钰摇头否认,却不肯对那位贵人的身份再多说一字。 第33章 张钰口中的贵人此刻正端坐于茶楼正中。听下人讲完他们这一出闹剧,温乔倒是对这个敢维护陈昭的人起了几分兴致,问小厮:“他有报自己的身份吗?” 小厮想了一下,答道:“他只说自己是清河郡人,并未报名姓。”那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甚至只看到一个背影匆匆而过,未看清正脸。 温乔心中存了几分疑惑,却并未细想,只是冲着小厮吩咐:“等下带他来见我。”哪怕不是来应试的举子,敢这样说话,他见一见也是无妨的。 待小厮退下后,温乔又转过头对屋中另一人打趣道:“清河郡人,倒与你是同乡。” 这人便是刚被召入京不久的赵诺,还未正式封赏授官便先被温乔拉着来考校士子,足以见宰相对他的重视。只是赵诺自从进来后一直兴致缺缺,一副心中藏了事的样子。听温乔与自己说了话,才猛地回过神来,答道:“温相抬举下官了。” 赵诺冲着温乔一揖,又皱了皱眉道:“那人倒是胆子大,主上撤郡置州,现如今只有清州、哪还有清河郡?” “死脑筋。”温乔斜觑了他一眼,撤郡置州才多久,纵使官府公文布告发了下去,大多数人的习惯也一时难改,“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下官无事,”赵诺敷衍道,“许是久居乡里,一下子被京中繁华迷了眼。” 温乔并不信他这托词,却也没有多问,只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现在算什么?再往前十几年,街上行人都比如今多上几倍,那时候的京城才是繁华。” 小厮的声音透过帷帐传进来:“郎君,人带到了。” 温乔冲赵诺抛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将心思收一收,千万别在外人面前露怯。才对外面说:“让他进来吧。” “是修懿呀,”人还没进来,声音却先传入这两人耳中。听见熟悉的嗓音,温乔难免在心底抱怨了一句,他早该想到,如今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陈昭的人,除李濂外不该再他想,还有一个随了母亲封地的清河郡。 屋内两人不敢坐着,赶忙站起来恭迎圣驾。 “坐吧,”李濂一进来便制止了二人行礼的动作,一转头冲赵诺道,“哟,明其也在?我倒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赵诺下意识地反驳道:“臣前些日子才入宫觐见过陛下。”一出口才惊觉面前这人已经登极,自己不该口无遮拦。 “那也有好几天了,”李濂冲他眨眨眼,调笑道,“这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他们两人与李濂相熟,自然知道李濂在私下里一向是没个正经,对他这模样也见怪不怪了。温乔便问道:“陛下怎么与举子们争论起来了?” 方才小厮请他过去一叙时,并未说清缘由。他还以为是温乔见到宫中禁卫,猜到他也在这里,却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言论竟被人听了去。李濂一耸肩,想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我费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得开心一些,让他与我一同上街,又碰见有人乱说话,被他听见了。一下子前功尽弃,我可不得替他说几句话。也没争论,我说完就走了。” “秦公?”温乔试探地一问。 李濂点头,答得理所当然:“那不然还能有谁?” 温乔被他这反问噎了一下,斟酌着说道:“陛下意重秦公,都带着秦公到东市了,臣竟还以为他一直被陛下拘禁。”他怎么不知道李濂和陈昭关系好到这份上了呢?哄人开心还前功尽弃?他身为宰相,竟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之前只是没明说而已,既然都从宫中放出来了,再禁足也说不过去。”李濂挑眉,说,“我是与陈陈昭关系密切一事,你不应当不知道啊,陛下你问明其,他肯定都清楚。”说完他还不忘向着赵诺一扬下巴。 温乔也转头看向赵诺,赵诺被两道视线盯着,微不可查地点头,答道:“臣是知道陛下与秦公,嗯,私交甚笃。陛下之前提过的。”赵诺心里却在说,帝相两人对谈,把他一个小卒插在中间是当靶子么?还是一人照着一面射,两人一起来就把他扎个对穿。 李濂对温乔眨了眨眼,像是在炫耀看自己说得没错吧。温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是知道昔日李濂与陈昭关系不错,可如今是什么光景?他甚至想对李濂说,您也知道那是私交,私之一字,又如何能国事相比。您还记不记得您与陈昭都是什么样的身份?然而这些话不该在这种地方讲出来,温乔也只好先按下,等来日入宫再进言。 李濂趁着他沉默的这一小会儿,转而问赵诺:“明其今日怎么样,看出点什么东西来没有?” 赵诺低着头答道:“能看出一些,但大多还是不懂。” “能看出点门道就行。”李濂站起身,仿若一个慈祥的长辈,拍着赵诺的肩膀对他说,“你就安心跟着修懿好好学,实在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他。” 他应了一声,转头发现温乔也已从座位上起身,躬身对李濂道:“臣送陛下。” 赵诺也连忙跟着站起来,却被李濂按住。 “不必,”李濂摇头拒绝,还不忘调侃道,“卿是宰辅坐镇,哪有轻易出来的道理?” 温乔明白李濂这是不想让他人看出自己的身份,便回到自己的垫子上。只是李濂虽然说了不用送,他也不敢在君王站着的时候任自己端坐,便长跪以示谦卑。直到李濂出了门,才跪坐回去。 赵诺等着李濂不见了身影,才凑近温乔,小声说道:“下官斗胆,冒昧一问,下官的封赏职位可已定下?” 温乔斜觑他一眼,官职调动乃机要大事,若是换了个人贸然来问,定是要被他打出去的。但对着赵明其,他并未多加思索便说:“是定下来了。你问这个做什么?我还能让你吃亏不成?” ……这话听得怎么听得这么别扭?赵诺暗自腹诽,李濂与温乔两人入京之后怎么突然变得老成持重起来?他与这两个人也没差辈分啊,怎么今天从这二人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赛一个的慈祥。 想归降,赵诺还是咬咬牙说道:“下官有心仪之处,还望温相能通融一二。” “哦?”温乔起了兴致。凭赵明其这句话就可以被盖上一个贿赂上官的帽子,但赵明其也不是拎不清轻重的人,何况就以赵明其的家底,还拿不出重金来行贿的。他便问道,“想去哪里?” “下官想入尚书六部,或外放州县做一亲民官。”赵诺对他行了大礼。 直接临民之官被称为亲民官,这类官职位卑事杂,且远离庙堂消息滞后,实在不是上佳之选。温乔心一沉,他原本为赵诺安排的是中书省主书,在中书省可以常随天子左右,是个历练的好地方。虽然品阶不算高,但只要他在朝中,总能保赵诺步步高升,可若是赵诺外放,他再有心偏袒也是鞭长莫及。 “谁人不想仕途坦荡,一路中书门下、入政事堂加平章事,你却还要外放?”他早已为赵诺铺好一条康庄大道,结果赵诺非要往那崎岖小路上拐,他如何能不气。 赵诺想也没想地说道:“只有酸腐文人才这样想。” 温乔冷哼一声:“那我便是你口中的酸腐文人!” “下官失言。”赵诺眼皮一跳,忙不迭地解释,“下官口无遮拦,绝无不敬温相公之意。” 温乔听后只看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任凭赵诺说再多讨好的话也不肯开口,只在赵诺终于停下喝口茶的时候,才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说累了?” 赵诺心道一声不好,还想再说些什么,就听温乔说道:“我管不了你。明日/你进宫,自己与陛下解释去。” 第34章 李濂再回去的时候,陈昭正一动不动地闭目端坐。 他想说些什么让陈昭回神,但这时候最没资格说话的人就是他,只好在陈昭身旁坐下。陈昭听见了动静,却是抬也没抬一下眼皮,始终闭着双眼跪坐在席子上,像是对外界诸事皆已不在意。 陈昭不知道自己听了多久,也不知道旁边是何时再无声音传来的。中途李濂似乎出去过一次,在隔壁说了些什么。他再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自己身旁不发一言。 直到天色渐暗,闭市的鼓声响起,李濂才劝他起身。 他木然地站了起来,跪坐太久,腿不免有些麻,李濂见他步态不稳,急忙伸手扶住他。他却猛地甩动手臂,想要甩掉李濂的扶持。 李濂见他挣扎太猛,索性一转身,走到他面前顺势将人抱住。 陈昭身子先是一僵,而后拼命挣扎起来,他此刻万分不愿接受这个拥抱,只想挣脱李濂的双臂,却换来更紧的束缚,紧到两人的身子之间再容不下一点儿缝隙。 靠在李濂的怀中,他的反抗渐渐减弱。过了不知多久,他终于平静下来,任自己的头颈搭在李濂的肩膀上。 李濂见他不再挣扎后,便松开了手臂,想扶着他向前走。他则一下子拽住李濂,又主动抱住了他。 四下寂静,一时间陈昭甚至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 他抱得很紧,甚至能感受到李濂宽阔紧实的胸膛,如同墙壁一样横亘在自己前面,替自己遮挡风雨。 李濂的双手在他背上轻拍几下,以示安抚。许久陈昭才松开双臂,任凭李濂牵着他的手,登上在楼下等候已久的马车。 马车缓缓地向宫内驶去,陈昭静默地坐于其中,不置一词。李濂与他比肩而坐,把手放在他的背上,放了一路。 纵使隔着厚重的衣料,陈昭也能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热度。他弯下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整件事如此荒诞,他一心想护的子民用言语辱骂他,反倒是罪魁祸首来安抚他。陈昭想笑,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把脸埋在双掌之中,不知为什么,没一会儿手便被水浸湿了。 相识多年,李濂还是第一次看见陈昭哭,并不猛烈,只是低低地抽噎,除了肩背一高一低地耸动,再没有其他动作。可李濂这样看着他,竟觉得自己心口一疼,右手规律地轻拍着他的背。 过了一会儿,陈昭还没有停下的意思,李濂一伸手,直接将人揽入臂弯中。 陈昭这次不再推拒,甚至转了个身,将自己的头抵在李濂肩颈处,眼睛也正好埋在李濂肩窝的位置。他像是忘了世事,不再记得自己正依靠的这个人,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仿佛这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李濂带给他的温暖。 可是他的软弱若不展露在李濂面前,又能与谁看呢?从很久以前开始,他所有的喜怒悲欢,便只有一个人会听了。 过了许久,他才停止抽噎,听见李濂小心翼翼地开口解释:“我实非有意。” “我知道。”陈昭轻声说道,“我倒宁愿是你安排的。”这样也总比从京中普通百姓口中听到要好。 “他们说得没错。若是要战,十六卫禁军还剩几万人,尚可一战。若是要守,长安城高墙厚,坚壁清野至少可守一年。”陈昭十分平静,就像是在说与己身完全无关的话,“可战可守,而我既未死战,也未死守,反倒大开宫门束手就擒,确实是辱祖宗而负忠良。” 可他自认至少是不愧于城中百姓的。 是想以己身荣辱换万民安宁又如何?有谁会去管?他们看见了自己不肯一战,便认准了自己贪生怕死! 后世史书可以这样说,朝中众臣可以这样说,李濂也可以这样说,可唯独京中之人不该这样说。 毕竟不是圣贤,有代天下人受过的胸襟,他也不甘心,不甘心被京中百姓这样评说。 在这些人看来,难道自己拼死一战,以数万将士的性命换得多几个月的国祚就好了么!难道自己任京城被围、米粮断绝,城中死者相枕藉就好了么!难道自己在城破时不管不顾的自尽,将战火再引致国中剩下的几路州县就好了么! 他自嘲地一笑:“我做这些,图的是什么呀。” 李濂没说话,只是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要是哪天,你用不着我这条命了,就给我一杯鸩酒吧。”陈昭抬起头,刚流过泪的双眼还有些发红,惹人怜惜,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一点也不见柔弱,“天子自有死法,兵刃不得加身。” 李濂盯着着对面人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略一失神,而后缓缓点头,吐出一个字:“好。” 第35章 “还没到吗?”陈昭有些疑惑,马车行进的时间不短,按理说早该到了,怎么还未停下。 “到了,下来吧。”他们到了有一段时间,可李濂怕突然停下打扰到陈昭,便让马车一直围着外墙绕圈子。 到了设宴的甘露殿,陈昭入座后便拿起摆在桌上的酒,只饮了一口便面带嫌弃地推开:“说好的玉山酿呢?这酒怎么淡得和水一样。” 李濂对他说:“我怕太烈了你喝不来。你若想要,我这就去拿来给你。” 陈昭点头,说道:“拿一坛来吧。” “没那么多,”李濂难得地拒绝道,“玉山酿难得,我这里总共也不够一坛。何况它实在太烈,常人两壶下去便醉得不省人事了。” “舍不得?” 李濂暗叹了一口气,小心地安抚陈昭:“怎么会?这就拿来给你。” 内侍很快就将酒送来。陈昭把酒杯倒满,想要一饮而尽,却被呛地直咳嗽。 李濂劝他:“你别喝得这样急,容易醉。” 陈昭又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看也不看李濂地说道:“我借酒浇愁,就是要醉。你做什么要管我?” 李濂看他一言不发,只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往自己口中灌酒,知他心中苦闷,却也不敢随便说话,只得起身向殿外走去。 到殿门处时,李濂又转头对他说道:“你就算要借酒浇愁也别一直这样喝,好歹吃点儿东西垫垫。” “怎么就走了。”陈昭望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留我一个人喝酒能有什么意思?” 李濂随意地坐在殿外石阶上。头顶是一弯下弦月孤零零地挂在空中,月明星稀甚至看不到几颗星子,面前是空荡荡的广场,远处漆黑一片不见光亮,亦不闻蝉鸣,只有在巡逻的侍卫走过时,才能有一点儿声响。 忽然一阵北风吹过,虽不似冬日里那般如同刀割的刺骨,但对于穿着单薄春装的李濂来说却还是有些凉,他不免打了个冷战。 一回头,望见甘露殿里灯火通明,暖黄色的烛火从门窗中泄出,照亮这一方土地。透过灯光,他仿佛能看见殿中陈昭曾经伏案的身影。 之前的几年里,甘露殿也总是亮着这样的灯光,虽不足以同太阳一样破开整个黑夜,但总能给人以希望。 李濂是知道这些年里陈昭是怎么过来的,太极宫中从不闻丝竹管弦之声,也无筵席饮乐之事。陈昭勤于政务到了宵衣旰食披肝沥胆的地步,整个朝堂,或许只剩他一人是一心为了江山社稷。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陈昭该是明白这个道理——然而明白了又能怎样,总不可能像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不管不顾地纵情于声色犬马之中。要真做出这种事来,他也就不是陈昭了。李濂心想,虽说在外行军也不容易,可比起陈昭来,有人追随的自己却是好上太多。 这样的一个人,勤勉了这么些年,到头来还要担上骂名。 那些人又凭什么敢骂他! 再回到甘露殿时,李濂只见桌上杯盘狼藉。陈昭枕着右臂伏在案上,右手中虚握酒杯,两个酒壶散落在地上,洇湿了地毯。只有一个酒壶依旧安稳地立在案上一角。 他走到陈昭对面,盘腿坐在地上,将盘碟酒壶一一摆正,又从陈昭手中去拿那个他握着的酒杯,轻声把人叫起:“来,起来。这么趴着,你也不嫌难受。” 陈昭抬起头,双颊泛出酡红。他微微眯着眼睛,盯着李濂看了许久,而后瞪大了眼睛,用带着些含混却藏不住惊喜的声音问道:“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他双眼亮的可怕,李濂却一愣,指着自己反问道:“我是谁?” “慕之,”陈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满他有此一问,“李慕之,李家九郎……我的九郎,我还能、还能认不出你来吗?” 他对着李濂絮絮叨叨地说道:“你到了京城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之前还说要出城去接你呢……你什么时候入京的呀,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李濂叹了一口气:“都醉成这样了,我送你回去歇着。” 准备起身时,陈昭却伸手拽住他的衣角:“莫走,陪我待一会儿。许久未见,你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我不走。你先起来,去床上歇一会儿。”李濂走到他身边,想要把人拉起来。陈昭像是看出来了他的意图,乖巧地扶着他的手臂站起来。到了这个时辰,李濂也不好把人再送出宫折腾一趟,只能将他送至寝殿,一路上陈昭步子虽然有些慢但不吵也不闹,听话地简直不像一个喝醉的人。 寝殿里面的摆设还是陈昭当政时样子,像是被人刻意遗忘了一般。这里久未住人,好在有宫人每日清扫,倒是没有落下灰尘。 李濂把他放上床,自己还没坐安稳,就听见陈昭又说:“诶,你怎么穿得这么沉闷?” 合着这梗是过不去了?李濂一下子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好奇自己从前的穿着也没有有多夸张,怎么就能让陈昭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同时李濂又在心里琢磨出了一点不对的地方,他只见过喝酒喝断片的,还从未听说过有人能醉成了失忆的样子。 “可不是许久未见,这几日/你我见得不算少。何况刚刚你清醒的时候,可是宁肯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愿意搭理我的。”李濂一边答话,一边仔细观察他。 “不可能,我怎会不理你呢,”陈昭地回答倒是斩钉截铁,“是不是你不愿意见我了,反推到我身上?” 陈昭虽是装出一副酒醉不稳的样子,也学着醉汉含混地吐字。可他双眸清明,说话也并不是颠三倒四毫无逻辑的样子,并不太像一个真正喝醉的人。 “我可没有,”李濂靠近了他,在他耳畔用气声试探道,“你破绽太多了。” 第36章 【中秋番外】 陈昭在小院中四下张望,原本是李濂将他约出来的,可现在他找了一圈也没能在这里发现那人的身影。他想了想,径直索性走进黑着灯的耳房中。 坐在房顶上的李濂看着陈昭先从西耳房中走出,又打算往东耳房中去寻他,不由得轻笑一声,开口把人叫住:“五郎你抬下头,我在上面呢。” 乍一听见同伴熟悉的声音,陈昭猛地抬头,这才看见约他出来的那人。他退后两步,找了一个仰起头能看见人的距离站定,问道:“你上房顶做什么?” “赏月啊,”李濂笑着冲他举起手中的酒杯,“上面看得清楚。” 他这一提醒,陈昭才想起来今天已是中秋了。按照在京中的习俗,中秋夜皇帝会在甘露殿设宴、君臣同乐一并赏月的,然而此刻陈昭看了看黑黢黢的天空,狐疑地一皱眉:“我怎么没看见月亮在哪儿呢。” “你上来呀,在上面就能看见了。”李濂毫不心虚地说谎,放下酒杯双臂一抬,做出一个迎接的动作。 陈昭抬头看了看李濂,又低下头犹豫,过了片刻,带着几分犹疑的问李濂:“真能上去?不会出事吧。” 李濂斩钉截铁地回道:“不会,你看我上来待了这么久,肯定出不了事。” “可你是一个人在上面,再加我一个,万一房顶受不了就塌了呢?”陈昭已经有些意动,然而心中尚存恐惧,不敢向前。 “要是塌了,你就直接参阳城郡守一本,说他在建造驿站时偷工减料,还故意让你入住,是意图谋害皇嗣。”李濂索性开起玩笑来,“你也就不用待在这里了。” 陈昭也被他这说法惹得低笑一声:“别乱说话,小心让别人听去了。” 笑完了,李濂才正经地说道:“上来吧。有我在,保你无事。” 陈昭思量半晌后向前迈步,快走到梯子的时候又被李濂叫住:“诶你先等下,屋顶上风急,你再披件外袍,顺便帮我也拿件衣裳来。” “你就是想使唤我给你送衣服吧?”陈昭低声抱怨了一句,却还是依着李濂所言走进屋子。 陈昭没办法在一手拿衣服的情况下顺着梯子爬上来,因此就把给李濂带的外袍也披在了自己身上。这样一来,他整个人就显得极为臃肿,见他这模样,李濂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屋脊走到李濂身边,在坐下之前又问了一遍:“真不会塌吧?” 李濂伸手接过他递来的衣服,敛了笑意,与他对视道:“我既然邀你前来,又怎么可能让你以身涉险?我的殿下呀,你得信我。” 平日李濂说话时,一口金陵洛下音中总会夹杂着些陵州的口音,一句话说出来,铿锵有力似金石之声。可说这句话时,李濂却拉长了语调,柔声细语听起来就像是女儿家撒娇一般,让陈昭平白生出了一分先前没信任他的愧疚之感。 他在李濂身边弯下腰,手放在瓦片上隔空拂了几下,正准备坐下的时候,李濂却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说:“你也不怕凉?来,坐我这里。” 陈昭这才看清被李濂身子遮住的光景,两方软垫中间是一张矮桌,上面摆着一个酒壶和两个酒杯,还有一盘枣子几串葡萄和一叠点心。光这些不算,待他落座后,李濂又从怀中递了一个手炉给他。他看看这些东西,视线又转到身后竹子搭就的梯子上,忍不住问:“你怎么把这么多东西运上来的?” “想知道?”李濂凑过去神秘兮兮地对陈昭做了个手势,让陈昭附耳过来。陈昭照做之后,他在陈昭耳边轻声道,“不告诉你。” 说完后他立刻向后一弯腰躲开陈昭,同时纵声大笑,听见陈昭冷哼一声,他也不担忧,偏又凑上前去好奇地问道:“你就从来没上房顶吗?” 陈昭摇了摇头:“宫中规矩森严,我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日夜都怕自己行差踏错,哪里敢做这样的事。” “唉,”李濂叹息一声,皱了皱眉,“这可真是……我幼时在陵州却是没什么人管束的,母亲偏宠我,兄长又时常不在家,乱七八糟的事我做过不知多少。” 陈昭不并不想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偏过头去,然而他看了一圈却也没发现婵娟的踪影。 “你说的上来就能看见了,现在月亮在哪儿呢?” “别急,”李濂手指向东南方向,“你看那边露出金光的云没有。月亮就藏在云后面,等下就看到了。” 天公好似在印证李濂所说的话一般,霎时间一阵西南风吹来,皎皎明月破开云雾散出光华。 “看见啦。”陈昭回过头与李濂说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李濂笑着冲他点头,自己偏着头思索片刻,便得出一句诗来:“一片中秋月,迢迢万里风。” 陈昭拿起桌上的一颗葡萄放入口中,同时等着李濂的下句。吃过五六颗葡萄之后,听见对面那人用有些懊恼的声音说道:“续不上了,等下次再补吧。” “一片清光月自明,好风吹动玉箫声。”陈昭也想了一句诗来,然而他自觉写得太差,不愿说出口鱼人听,索性解下腰间的竹笛,试了几个音后对着天上圆月吹奏起来。那边的李濂侧耳听过一会儿后,拿起银箸为他击节。 一曲终了,李濂慢悠悠地开口:“这种日子里你吹折杨柳,简直催人心肝。”折杨柳为思乡游子所谱,在这本该阖家团圆的节令里吹奏出来,更是能勾起心中愁绪,平添几分凄凉。 “别的曲谱我都不大记得了。”陈昭放下竹笛,不由自主地向西南方向望了一眼。白日时尚可看见远山连绵,现下远处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指着天边的玉盘,化用古人的言语感慨道:“举目见月,不见长安。” 李濂递给他一颗青枣:“枣子挺甜的,你尝尝。” 陈昭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咬了一口,点头应和道:“是挺甜的。” “我院子里就有一颗枣树,恰好在每年中秋前后熟透。兄长会叫人打些下来,在家宴中分食并赏赐众人。”李濂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酒比我家里的玉山酿可差远了。” 陈昭垂下眼帘,想着该怎么出声安慰他。然而他一睁开眼,面前突然就不见了人影。 再一看,李濂竟已到了院中空地上,正擦拭着佩剑。 “你……?”他想问李濂是怎么下去的,也想问他现下是在做什么。 李濂没等他说完,便回头一笑:“舞剑给你看。” 陈昭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矫健的身影。他原以为李濂佩剑只做装饰用,也许李濂还会些简单的招式,却忘了陇西李氏几代掌军,成国公李沅更是文武兼备,他的幼弟怎么可能不会使剑? “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用这样一句诗来形容此刻的李濂,再合适不过。李濂一招一式浏漓顿挫,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停了下来,顾不上歇息,纵身一跃坐到了陈昭身旁。 方才用力有些多,李濂额头上已有薄汗渗出。 他一边擦着汗,一边与陈昭说道:“还不错吧?怎么说我也是下狠功夫练过的,该能入了你的眼。” “岂止能入眼?说声极好都不为过。”陈昭尽力使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吃惊。 李濂看起来好似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的愁绪,弯着一双眼睛笑道:“这原本是对敌的招式,被我改过一些,结果就被兄长骂华而不实。” 他又拿起银箸,敲击着面前的杯盏,简单的几件东西竟被他奏出了宫商之音。陈昭听了一会儿,不大确定地问道:“太宗文皇帝所制的折桂令?” 李濂连忙摇头:“不是,我就随便一敲。” 月上中天,又一阵秋风吹来,树叶簌簌而动。陈昭不由得紧了紧衣袍,李濂见状道:“有点晚了,回去吧。” “嗯,”陈昭先是点头,又指着面前这一摊东西道,“这些你拿下去?” 李濂一口应下:“行,你就不用管了。” 原本要下去的陈昭又转身折返回来,小声与他说:“与君登临意,听雨在河东。” “什么?”李濂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 他笑了笑,没再解释,只道:“没什么。” 李濂又重复了一遍,才明白陈昭这是在帮自己接上方才的那两句诗。 一片中秋月,迢迢万里风。 与君登临意,听雨在河东。 他不由得也弯起唇角,冲下面大声问道:“能来同宿否?” “静候君至。” ———— 第37章 “被看出来了,”陈昭一下子坐起来挺直了身子,没有丝毫被拆穿的羞赧,“看破不说破,你非要点透做什么。” 李濂摇了摇头,笑道:“好,我知道了,以后再遇到这事,不会明说了。”语气中不免带了一丝包容 看陈昭把头又垂下去,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不高兴?” “嗯,”陈昭点头,“你不理我,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喝闷酒哪能高兴地起来。” “我怕你一直看着我更难受。”李濂拿起一旁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陈昭能看出他对自己的关心,便顺势道:“不会的。这要是早几年我亲自开城门把你迎进来都是可能的。”他还未即位时,父兄的眼里从未有过他这个人,他又何必在意这天下主人是谁?李濂是他唯一的知己好友,为好友而降也不是不可能。 李濂显然没想到会收到这样一个答复,很是怔愣了一番,才不甚自然地把话题一转,问道:“染娘与华观呢?”染娘是女官,华观则是内侍,都是自小服侍陈昭的人,也是昔年陈昭在宫中能信任的不多几个人。 “不知道。”陈昭表情一滞,下意识地想推脱。可又想起自己早上才答应了李濂,要将这些讲给他听,便解释道,“染娘应该已经嫁人了吧,我在封地时就将她放归了,这些年也没听过她的消息。至于华观,被我下令杖毙,尸首大约是被人随便抛到乱葬岗了吧。 “那时我在封地,骤然听闻兄长暴毙,过了没多久又有从京中的使臣说接我回去继承大统。可当时的京城被刘据把持着,与龙潭虎穴也没什么两样,我自身都难保,怎么能让染娘陪我一起回去涉险。正好染娘之前几年就一直嚷嚷着想出宫嫁人,我便将她放归了。” 李濂皱眉:“她能放得下心不陪你,让你自己回去?”染娘比陈昭还大一两岁,算是从小就照顾着陈昭长大的。两人有着十几年的情谊,染娘怎么可能一面眼睁睁看着陈昭独自涉险,一面却安心地嫁人。 陈昭挑挑眉,笑了一声:“她当然不肯听话地待着,可我说要逐她出府,她哪里还能再留下?再说我在山东封地时,放归一两个女官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等到我回了京,染娘再想出宫就难了。” “至于华观,我带着他一同入京,本以为能算个帮衬。谁料刘据找到了华观在宫外的家人,用来要挟他,要他给我下毒。”说到这里,陈昭语气低沉了起来,“他犹豫了几日,便答应了刘据。” 李濂脱口而出,问道:“那你……” “我没事,”陈昭答道,“有替我试毒的人,因此他下毒若不被发现,每次只会下很少的量。我发现的早,后来也请太医看过,并没什么影响。”只除了子息艰难这一项,反正李濂又不可能真的让他留下一个孩子,也就无所谓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我知他难处,也记着这些年的情谊。可他做出谋害天子之事,怎么能轻易放过去?待我诛杀刘据之后,便将他判了杖毙,到现在也有三四年了。” 说这些事的时候,陈昭语气并没有多激烈,然而李濂听在耳中,能想象当年陈昭发现亲近之人给自己下毒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对那时候的陈昭来说,实实在在就是众叛亲离。 李濂一瞬间恍然大悟,所以那时陈昭才会爽快地答应自己与甸服和谈的请求,或许早在自己上书的时候,陈昭就已经看出自己背后的目的。可一是国库无粮四境无兵,二是自己手中的军权着实太重,逼得他不得不答应和谈的请求。或许除此之外,还该加上陈昭对自己的看重。 “你……”李濂想问他当时答应和谈,究竟与自己有无关联,可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陈昭很少见他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地问道:“怎么啦?” 李濂换了问法,问他:“你从什么时候看出来我的谋划的?” “也挺早的,大概是你上书和谈的时候吧。”陈昭想了一会儿,才回答。 果然,李濂在心中苦笑一声:“那你还答应。” “不答应还怎么办呢。”陈昭一摊手,做出无奈的姿态,“实在是没钱再打下去了,北境的兵权又在你手里,就算是硬撑着一直打,也是朝廷给你送粮送兵。后来倒是想撤下你手中的兵权,但又怕把你逼急了。那会儿我已经想来想去也没能想出办法,到最后只能是想,这次算是完了,我肯定保不住这大周的江山了。” 陈昭去突然精神了起来。他腾地一下翻身下床,转身从斗柜里翻出一套沙盘,将沙盘在桌案上摆好,才对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李濂解释道:“来,与我复盘。” 李濂凑近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手中虽然也有这种标注地形的沙盘,却远不如面前这个精细。面前这个七尺见方的沙盘里,将国中山川河流等地形以不同颜色高低起伏地标出,且还用了各色豆子来示军队。 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精致的沙盘,猝不及防手中被塞了一把红豆。一转头见陈昭手里拿着黑豆对他说:“你来这里。” 他站到了长安所对应的区域,眼看着陈昭驾轻就熟地排兵,随口道:“就你这兵力根本没办法,换我也守不住啊。” 陈昭斜觑他一眼,自顾自地开始变换军力分布:“和谈甸服,撤兵边界。” “少了一步,”李濂越过他,将西北方向的豆子颜色换掉,“先是与宁远结盟。” 陈昭面色一变,他猜到李濂与沈焕之间有过盟约,却没料到李濂早在此时就计划好了一切。他皱着眉说道:“该你走了。” “这时候能走什么?”李濂思考片刻,索性把兵力重新调整一番,“从岭南、闽越这边开始回援,湘楚之地可以先放放,算了,湘楚也回援。越郡要守,但是得换掉虞氏子……” 陈昭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李濂这一场大刀阔斧的动作。照李濂这种做法,大部分兵力都布置在了中原地带,守住东西二京绝没有问题。但整个南方民乱丛生,这样做无异于将大片沃土拱手让人。 陈昭摩挲着手里的豆子,犹豫下一步落手之处,最后仍是按着李濂曾经的路线来走,绕过越郡,直取湘楚。 李濂伸手拦住他:“你这样走,在半路上就会碰到从越郡出来的大军。” 陈昭却反驳道:“这可是打着朝廷的名号去平叛,怎会与朝廷的军队对上?” “打着朝廷的名号又怎么样?”李濂摇头,显然是不认同他的看法,“直接下暗旨安一个谋逆的罪名不就成了么?事后派人仔细找一找,总能找出证据来——就算找不出来,伪造也不是不行。” 陈昭抿紧唇不语,过了半晌才小声说道:“要不你一个人来吧。反正我总是不如你的。” 李濂一听他这样说就头大,赶忙放下手中东西,扶着人回到榻上,他自己也坐到陈昭对面劝解他:“我方才那样的安排应该也是行不通的。各地都是叛军乱民,截下陵州军队容易,但剩下的兵力不一定够平叛。大片失地朝廷收复无望,没多久就会变成混战的场面,生灵涂炭。而且这样一来,原本驻守陵州的兵力也会被抽调到南方。甸服可不会放过这种空子。” “先不提人心向背。只要是不想引外敌入境,这场仗就根本没办法打下去。”李濂看着他,“就算是我这种不忠不义、罔顾人伦的人,都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引外敌入侵,更别说你了。” “别这么说,”陈昭叹了一口气。不是没人向他进言借甸服兵力对抗李濂,或是想办法取了沈焕性命,再从宁远出兵,绕至李濂身后使之腹背受敌。可是这两种方法,无论哪种都可能导致甸服入关——就算侥幸挡住了异族,也还剩着各地的乱民,那些人可不像李濂那般,懂得仁义为何物。 陈昭低下头,轻声说道:“你攻下东都的消息传进京城那天,我就在甘露殿里,问他们当下该怎么办。结果满朝朱紫,有人说要和谈、有人说暂避锋芒、也有人心里想着降了算了但不敢直接在我面前说出来,就是没一个人敢说迎战的。他们都怕与你的三十万大军对上,因为谁都知道,凭着京城里剩下的禁军肯定是赢不了。 “那时候我也怕,从察觉到你存了什么心思开始就怕。我有很多东西都是跟你学的,也知道自己绝对比不上你。可我又不想认命,便想着赌一把。”陈昭自嘲地一笑,“可赌这种事哪里有赢的时候呢,最后还不是白忙活了几年。” 陈昭顿了顿,接着说:“明明还能守一段时间,但我实在撑不下去了,只想快点了结,就直接找黄靖仪写了降表。那天晚上我还在想,还好现在后宫无人,不然我是不是还要责令后妃自尽——可是后来再一想,你又不是丧心病狂的乱军,最多只会在人后悄悄送去一杯鸩酒。” “我不是……” 李濂下意识地要为自己辩解几句,话头刚出便被陈昭打断:“现在的我知道,但当时我可不敢信。败军之将、亡国之主,无论被人怎样刁难,都是应当的。” 李濂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陈昭。倒是陈昭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床榻,对他说:“你离我近些。” 李濂顺势向他那里凑了凑,突然抛出一句:“我想抱你。” “来啊,我还能不答应你么?”他张开双臂,趁着李濂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下子将人揽入怀中,紧紧相拥。 李濂深吸了一口气:“我都不想放开了。” 他的声音从后背传来,震得陈昭整个脊背都酥酥麻麻的。陈昭弯唇一笑:“那就别放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濂听见陈昭说手臂酸了,才把人放开,问他:“你现在怎么样?” “还好,”陈昭一手支头,侧卧着看向眼前之人,“我的九郎对我这样好,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既明。”李濂忽然开口叫他。 陈昭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下文,问他:“怎么了?” 李濂眨眼:“没事,就想叫叫你。” “这样,”陈昭的声音不辨喜怒,提议道,“那你不如多叫几声。” 李濂顺势与他相对而卧:“既明、既明、既明。” “诶,”陈昭一只手顺着他的发丝滑过,带着些许怀念说道,“很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得有六七年了吧。”除却李濂之外,再没有人知道他的表字,更罔论以字相称了。 “不怪你,”李濂伸过一只手,将人放入自己的臂弯之中,轻声安慰道,“不是你不如人,实在是大周气数已尽,怪不到你身上。” “我也觉得,”陈昭顺手把李濂的发冠解下,任青丝垂下,而后拿起一绺头发在手中玩弄,“我的父兄将父子猜忌、兄弟相残、屠戮忠良的事做了个遍,报应却要落到我头上。我哪一天也不敢玩乐,可全天下的骂名都得我担着,哪里有这样的道理?”谈起自己父兄时,陈昭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这些话他憋在心里许久,也只今天在李濂面前才发发牢骚。 “当年读书时我看不起项王那句‘此天亡我,非战之罪’,等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我又不能对别人议论父兄的不是。”陈昭对他一笑,仿佛看见了多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多谢你能听我讲这些。” —————— 第38章 李濂挑眉:“谢我做什么?我之前就对你说过,让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我讲,你定是忘了!” “啊呀,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阿九体谅一下,莫要生气啦。”陈昭笑嘻嘻地与他开起玩笑来。 李濂嘁了一声,好歹忍住没翻个白眼与他:“你比我可还小些呢,也好意思说自己年纪大?分明就是没将我放在心上。” “怎么会?”陈昭把右手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连带着缠绕在指尖的青丝也在心尖上点了点,对李濂说,“阿九住在这里呢。” “是吗?”李濂欺身向前,手掌放在他左胸的位置,说道,“让我来验一验。” 两人鼻尖相对,下一刻就要贴上一般。陈昭却突然将他推开,还带了几分嫌弃地说道:“离我远些,这么近看你人都有些奇怪了。” “诶你这个人,用得着我的时候让我靠近些,用完就把我扔到一旁。”李濂皱眉抱怨了一句,又说,“能开得起玩笑,看来是真没事了。” “我早说自己没事,你还不信我,”陈昭与他有半臂距离,一手轻抚他的耳后说道,“九郎也该多信我一些。” 李濂自然飞快地应下,又趁着陈昭此刻心情尚佳,连忙让宫人进来伺候陈昭洗漱,而他自己则退到另一处去沐浴。但待他再回到房内时,却发现陈昭如同泄了气一般坐在榻上。 还没等他问陈昭如何了,就听得陈昭先答道:“酒劲过了。借酒浇愁果然有道理。”方才酒劲还在时,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飘飘如在云端,似乎是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完的精力。但时间一过,又恢复了原本沉闷的样子。 李濂心想还是酒后的陈昭更有趣些,但说出口的话就成了:“饮酒伤身,你脾胃不好,以后还是少饮为妙。” “嗯,”陈昭撇撇嘴,躺倒在里侧,动作自然地拍着另一半的床铺问他,“你还不睡吗?” 第二日一大早,陈昭睁开眼的时候李濂已经穿戴整齐,见他醒来,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前,把挣扎着想要坐起身的陈昭按下,对他说:“你昨日饮了酒,多歇一会儿,别急着起来。”又嘱咐宫人好好看顾陈昭之后才去往武德殿。 朝会结束,李濂刚回武德殿坐下,就听内侍通禀说赵诺几乎是宫门一开就在廊下候着了。赵诺如今尚未有官职,朝会自然是轮不到他的。李濂见他这么早入宫,还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事,忙把人召进来。 赵诺一进来便规规矩矩地冲李濂行礼:“臣赵诺,见过圣人。”昨日他惹得温乔动了气,费了好多口舌才得了温乔一句“我不再管你”的话,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李濂身上。 “平身,坐。” 他尚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时,李濂问他:“明其一大早入宫来做什么?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赵诺抬头偷偷看了李濂几眼,觉得圣人今日心情不错,才点头道:“昨日臣一时不慎,惹温相公心里不痛快了。” “温修懿还能跟你置气?”李濂反问他一句,“你是做了什么?”温乔欣赏赵诺的胆识才干,称他为千中无一、万中无一。早就说过要将赵诺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还夸下海口说不出几年定能将赵诺教成可堪为相的人物。温乔哪里舍得会与他置气? “臣对温相说,臣不想入中书,想求外放。”赵诺低着头,小声说道。 “失心疯啦?”听完他答话,李濂毫不客气地抛出一问,见内侍给他添茶还说道,“要不你先喝口水醒醒神?” 赵诺讪讪地答道:“臣……神志尚在。”面对李濂可比面对温乔要难多了。就单说温乔纵使心中气急也不会口出恶语,以免损了自己身份,李濂却不一样,心中所想往往也就直接说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市井作态。 “你说的话却不像是神思清醒之人能说出来的。”李濂冷哼一声,对他说,“修懿该是告诉过你,他想让你进中书省一事了吧。” 赵诺点头:“是告知于臣了。这是臣缠着温相多次央求,温相无奈之下才说了两句,并非有意泄露朝廷机密。” 李濂一听这话嘴角不免上扬,他倒是有几分明白温乔为何如此看重眼前这人了。笑骂道:“别说这些无关的。你与修懿是什么人我不知道么,还能因为这事治你二人之罪不成?” 赵诺低头答道:“臣明白了,是臣小人之心。” “既然知道了还想求外放?中书省是什么地方?清贵要地,常年伴驾消息都要比别人灵通不少,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你却不想要?” 这几个问题与温乔昨日问他的类似,温乔略一思量,俯下/身回道:“臣深思熟虑之后,依旧不愿留任中书,一是天下初定百废待兴,臣想为百姓做些实事。” “那合着中书省的官吏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的了?”李濂毫不留情面地反问他。 赵诺连忙长跪一揖道:“臣绝无此意。只是臣往日得见,朝廷政令由中书拟旨圣人制可门下审阅后再下发到州县,但这政令在州县之中推行却远比在朝中拟定难得多。以臣前几年年所见,州县豪强大族太多,陛下若想行些新政,势必会受到下面的推诿阻挠。” “哦?”李濂挑挑眉,“那你是想去帮我推行政令?” 赵诺点头:“臣正有此意。” “糊涂!”李濂却突然变了脸色,“就你这一无家世二无经验的人下去,还想替朕推行政令?人家凭什么听你的!小心哪天被人陷害了都不知道。若你再当个副职,上面有长官压着,每日竟派些琐碎杂事给你,到时候功绩全被上官拿去,而一旦有罪责,又立刻把你推了出来。你又能干得了什么? “但你在中书门下,办的是惠及万民的事,不比你在一州一县之地能做的多?又有温修懿看顾着你,你大可不必为其他事分去心神。” “可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赵诺又说,“正是难做,臣才要为圣人分忧。” 李濂摇头道:“朕有办事的人选。你不行,至少当下没这本事。等你历练几年,才能谈外放的事。” 到时候当一个上州中州的刺史别驾,不至于有太多掣肘,才适合。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赵诺再去求外放也只能是徒惹李濂不快。他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方才也提了根基二字。但臣在京中也无根基,出身才学更是比不上京中权贵之家出来的人。即便让臣进了中书省,那些草拟诏书一类的活计,臣怕是也做不好。” 李濂露出一个笑容来,眨眨眼冲着赵诺问道:“诶,你这话同温修懿说过么?” “尚未。”赵诺尚不明白圣人为何突然之间变了颜色,但也本能地知道定是没好事。 “那你可千万莫对他说,”李濂啧啧两声,做出一个看好戏的姿态来,“这话你要是说了,温修懿没直接对你摔杯盏、唤人将你打出去,那都能被称一声好脾气。”他这话略显夸张了些,温乔一向以儒雅随和示人,即使怒火攻心不省人事八成也做不出摔杯碎盏的事情来。 只是赵诺却还是一副不明所以地样子,睁大了一双眼睛说道:“臣不明白。”以他自己的看法,拒绝了温乔的邀请,顶多被私下里骂一句不识好歹。再加上他已经同温乔解释过了,自己实在是心不在此才不得已辜负温乔的栽培,并非有意不识抬举。温乔绝非是睚眦必报的人,即使昨日自己不小心说了温乔是“酸腐文人”,温乔也没太生气,这事温乔即便是有怒气,也到不了圣人口中的那种地步。 “你也不傻啊,怎么就是看不明白。”李濂长叹了一口气,心道温修懿这可算是做给瞎子看了。还不如瞎子呢,至少瞎子是真看不见,不像眼前这人,看见了却当没看见,“我问温乔要怎么给你安排官职,他说让你先进中书待一段时间。我又问那之后呢,本以为他会答看你的表现,但他却立刻向我请罪,说可能日后对你的安排可能与我所想有冲突,在旁人看来也许是他要提拔亲信,要我相信他绝不会做结党营私之事。” 赵诺没料到会有这样一说,只好小声道:“臣不知道此事……臣信温相不会结党营私。” “赵明其!”李濂没忍住,直接拍着桌子吼了出来,他恨不能将手边的镇纸扔在赵诺身上,也确实将紫檀镇纸在手里掂量了几下,最终是觉得这事传出去了太不好听,便强忍着将其放下。只是放得时候没能控制住好轻重,还是在桌案上重重地砸出一声,“不会说话就别说!” 赵诺心知李濂动了怒,连忙跪伏在地,请罪道:“臣万死,请陛下息怒。” 温修懿真是好涵养,李濂在心又中默念一遍,同时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吓人:“温乔想让你的官职、考评、升迁,全都由他亲自来决定,你懂这是什么意思吗?”这便是温乔将赵诺当做左右手来栽培。莫说普通的座师与门生之情,很多人便是对家族的子弟都做不到这个份上。 “臣明白,”赵诺生怕再次惹怒了李濂,小声道。 “你明白什么明白?”李濂讥问他,“你还好意思说自己在京中毫无根基?当朝宰相将你视作左膀右臂、亲力亲为地栽培你,为你日后尽心竭力,那不是你的倚仗是什么?温乔能不知道你才学如何,草拟诏书的事又需你多少文藻?他能让你被人看了笑话吗?再退一步说,你跟着朕这些年,朕不能做你的根基么?” 赵诺仿若被李濂这劈头盖脸的一番话敲醒,才意识到温乔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他俯下/身子,恭恭敬敬地请罪道:“臣不知陛下与温相良苦用心,有负圣恩。” 李濂到底不忍心把他磋磨地太过,便把人叫了起来,吩咐内侍召温乔进殿的同时又对赵他说:“真想明白了就对着修懿好好说,别寒了他的拳拳之心。” 温乔到得很快,向着李濂问安行礼之后再转头看向赵诺时,神色就如平日对旁人那般,面上是温和有礼,可内里总是端着世家贵子、当朝宰相的风度——让人难以攀附接近。 赵诺对着温乔一拱手,低眉顺眼地道:“下官见过温相公。”待温乔回礼之后,他才道,“下官有负温相美意,特向温相请罪,望温相宽宥。” 温乔颜色稍霁,至少眼底再没有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李濂也乐得见此,然而他刚觉得自己可以放下心来时,赵诺又蹦出一句:“……然下官终不欲入中书。” 合着今天我说了那么多,你赵明其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他转而看向温乔,不出所料的发现温乔袖中的手指在捻动。 “明其,”李濂出口打断了赵诺接下来要说的话,“朕与修懿还有事相商,你且先退下。” 赵诺先是抬头瞧了一眼温乔的脸色,他虽从其上辨不出喜怒,却也能想到眼前这两个人怕是不愿听他再说下去,便礼数周全的告退。 踏出殿门时,他还在想,自己这次将圣人宰相都得罪了,估计也不用再想什么“致君尧舜”这样的话了。 “就该让他在家等吏部文书,等任命下来,哪里容得他说一句不肯?”温乔直到此时才难得的发了一句牢骚,语气中却没带几分怒意,“六、七品的官职,也本不该我亲自去管。” “没想到这么麻烦,后悔了?”李濂招呼宫人给赵诺上了一杯茶,“喝点茶,清清火气。今年的新茶快下来了,到时候再送些给你。” “不如先顺了他的意,让他在下面待两年。总有些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他吃过苦头就明白了。”李濂想了想又说,“不过得把人留在京城,还等着他去教我儿呢。” 温乔没答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草拟的文书,递给一旁侍奉的宫人:“吏部已经将大小官员安排得差不多,政事堂看过后呈圣人过目。” 李濂一条条仔细地看过,右手拿了架上的朱笔,不时在上面批写。用了约两刻钟,才将批复完的文书发。 温乔便在此时开口:“赵明其便拟大理寺正。” 因之前应过温乔,李濂也不说反对,只点点头道:“加弘文馆侍讲,每旬与太子讲学两日。” “陛下对太子尽心竭力。”费心为太子延请三师不说,连下面的侍讲都选了好几个。 “别急,”李濂弯起眼眉,促狭地一笑,“你也有份。” 温乔摇头推却:“臣整日在宫里泡着,连自家的儿女都没时间看上一眼,哪里还有为太子讲学的精力?” “又不用你每日都去,难不成一旬之中连两个时辰的时间也挤不出来?”李濂不把温乔的说辞放在眼里,“政事堂内又不止你一人,等春闱完了,事务会比当下少些,便也没这么忙了。过些日子还可以给你多配几个副手,让你也清闲些。” 这等话要是换了旁人听到,估计会思忖圣人是否要分他手中之权,胆子小的怕是当即便会脱冠请罪,言自己绝无揽权之意。然而温乔却像是没听出来弦外音一般,只谢恩了事。 一旁的李濂突然转了话头,仿若刚才那句就只是听温乔抱怨后的随口一提:“这几日可有收到几份有意思的行卷?” “倒是有两份不错的,”温乔回道,“一份名为长孙盛——是前周襄邑县主的长子。” “是表姊家的孩子啊。”李濂一听到襄邑县主时,心中便有了底。他半仰起头夸赞道,“能入了你的眼,要不是文采斐然,就是见解独到。他才十六岁吧,该称一句年少有为。”襄邑县主曾嫁与广平侯,但长德年间广平侯战死,其后不久便因其弟获罪被抄家夺爵,靠着县主的封号才保下来几个孩子。前朝宗室隔代出仕,但长孙盛并不在限制之列。李濂乐意见到小辈才学上佳,更乐意见到这样的人能为自己所用。 温乔自然早知长孙盛的家世,此刻见李濂这“与有荣焉”的姿态也不觉意外,只在心中低笑了一声,对他说:“臣明白了,臣会帮陛下留意的。” “行,”李濂此刻心情颇佳,“剩下的那份是谁的?” “这人陛下应当也听过,是张琼之孙张钰。” 还真是听说过,李濂啧啧两声:“你既然知道昨日惹朕生气的人是谁,还敢在朕面前夸他?” 温乔丝毫没把李濂这点情绪波动放在心上:“张钰才学上佳、素有令名,缘何不能再陛下面前提起了?” “这是没骂到你头上你便可以不在意了?”李濂心中不忿,赌气般地放言道,“便是他过了礼部试,朕也有办法能让他再蹉跎几年。” “他也没骂到圣人头上。但凡他有一句话对圣人、对朝廷不敬,莫说向圣人举荐,纵使您要以谤议朝政、心怀怨怼之故永不叙用,臣也决不多说一个字。”温乔挺直身子,“可张钰昨日说错了什么? “他只说了几句前朝的不是,陛下便要毁人仕途,传出去会教天下人心寒。” 李濂抿唇不语,他自然知道温修懿所言非虚,张钰的家世摆在那里不说,他本身的才学在京城中也是称得上名号的,这样的人自然应该拉拢。昨日自己的行为已是一时冲动,此刻不该再冲动下去了。只是任凭这些人平步青云,未免有些对不起陈昭。 温乔见他没有答复,话里又加了码:“以一己好恶行陟罚之事,实非明君所为。” 这话用来评价李濂已经有些重了,温乔出口后也有些后悔,冲着一旁的起居注官使眼色,可惜勤勤恳恳的起居注官并未领会到温乔的眼神,依旧奋笔疾书。 倒是一直不肯说话的李濂冲温乔一笑:“修懿说得对,是我考虑欠妥。日后还得仰仗卿多直言进谏。” 李濂在心中唾弃自己,昨日张钰所言,难道不正是他想听到的吗?若是陈昭不在他身侧,听见那等言论,他没准还会为自己得了民心而开怀一笑。现在假惺惺地自认对不起陈昭,未免也太虚伪了些。 第39章 “卿真诤臣也。”李濂走到温乔近前,拍了拍他的肩头,对起居注官说,“如实记吧,无需避讳什么。” 温乔心中尚诧异他态度转变的如此之快,与以往的固执大相径庭。纵然心中不解,他却懂得先对李濂行礼称赞君王肯纳谏乃是社稷之福、黎庶之幸,同时把已经到嘴边的“圣人与陈昭交游过密”这一谏言咽了回去。 李濂刚想开口解释一二,一声惊雷便自天边落下。他抬眼看了看殿外阴沉的天,转而对温乔笑道:“今年的第一场春雨,是个好兆头。” 这句话仿佛对方才的事情下了定论,君主一时糊涂,幸而良臣直言劝谏,君主纳谏后上天及时降下春雨以示嘉奖。一场争辩,到最后却作为君臣相得的戏码被人记下。 温乔附和几句后借口事务尚多告退,李濂在他离去后招来人吩咐道:“去甘露殿看看,让他不用急着走,小心别淋了雨。” 陈昭果然还没走。他昨日情绪大起大落,耗费了许多心神,是以今日晨间醒后没多久又沉沉睡去,直到到辰时正才起身。李濂派人来时他方用毕朝食。 不紧不慢地应下来人、将殿内众人遣退之后,陈昭心头忽然生出一阵茫然来。他想自己这算是什么呢,昨日在仇雠怀里痛哭一场不算,今晨还在那人榻上醒来,甚至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与敌寇同塌而眠。敌寇、仇雠,陈昭在嘴里将这两个词咂摸过一遍后摇摇头。但看近来他与李濂之间的相处,有哪一点像是仇敌相见的样子?更罔论昨晚虽是酒后行径做不得数,但他在那时也是真心将李濂当做故友来看的。 春雨淅淅沥沥的落下,陈昭推开窗子,又从旁边拿了个软垫过来,坐在窗边听潇潇雨声。没过多久,李濂推门进来,快步走到陈昭身旁,俯下/身柔声道:“别坐在风口,小心受凉。” “我哪有这样弱不禁风?”陈昭颇为不满地抬眼看李濂,却还是站起来把窗子关上一半,跟着李濂走到了内室。他站在立柜旁,指了指屋子里他看过好几年的熟悉陈设,对李濂说:“你怎么都不找人收拾一下?” 说着话,他顺手拉开柜门,里面摆放的东西与他在时别无二致,他叹了口气,假意指责道:“连里面的东西也不清,像什么样子。” 李濂坐下后漫不经心地看了几眼,随口回道:“没顾上,再说我看你摆设不错,也不是非要换的。” 这话实在是不合常理。江山易主,便将前朝宫室付之一炬也无人可指摘。李濂或是要入住才没一把火烧了太极宫,然而怎么能不将内宫的物品都清点一番、重新安置?单说他在这间屋子住了近六年,里面的东西与他关系太深,总也该束之高阁,怎能因一句没顾上就任凭这些东西堂而皇之地摆在天子寝宫,难道要天子来时,对着入眼的事物再想想前朝? 纵观古今,哪里有这样的事。一转念陈昭又在心中想到,可纵观古今,也没见什么人能随随便便就进了甘露殿偏殿的内室,谁知道便没有这样的事了呢。 他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却也不再多提,顺势就坐在李濂身边,偏过头去问他:“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就这么闲么?” “想你了啊。,忙里偷闲来看看你。”李濂玩笑似的大方答道,见陈昭一脸不愿同他讲话的样子又说,“我刚看了一些任令,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人?” “黄靖仪,”陈昭不假思索地开口回答,又怕李濂觉得他回话太快会多想,便补上一句,“我只问他一个人。” “黄谅黄靖仪……你让我想想,”李濂闭目沉吟,看起来像是回忆草拟文书上的内容,实则想到陈昭对他果然关心,不愧为天子近臣第一人。 过了一会儿,李濂才睁开眼睛说道:“黄谅拟任谏议大夫。虽比不上他之前的中书舍人清贵,却也没差多少。”黄谅自中举后只在翰林院待了两年,便直接被擢拔至中书舍人一职,可谓是一步登天,升得太快难免会有些不足。只是此前陈昭一直护着他,再加上时日尚短,弊端未曾显现出来。他既然有心重用黄谅,必然得先把他这官职降一些再慢慢提拔,却又不好降得太多,以免寒了人心,就选了谏议大夫这个正五品上的官职——这样一来,说不准以后他又要被黄谅骂了。 陈昭应该也是想到了这点,对这个答案颇为满意。李濂看着他的表情故意问道:“不问其他人啦?” 陈昭摇头,他刚说了只问靖仪一人,哪里能即刻就出尔反尔,只道:“总有机会知道的,我又不急于这一时。” “那可不一定,没准到时我就不这样轻易的告诉你了。” 这话毫不意外地得到了陈昭的一个白眼,或许陈昭是觉得此时的他太过幼稚索性把半个身子转离了李濂。他这一转身,李濂恰好透过他身后的空隙看见了角落里的沙盘。 他指着沙盘问陈昭:“还有其他与这个类似的沙盘么?” 陈昭跟着站在了他身旁,仔细回想了一会儿,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你找人在库房里点点吧。这东西也有些年头了,不一定能找出第二个来。” “要是这个沙盘能再做大上几倍,把各处关隘标出来,或是更大些——有一间屋子这样大,这样去哪里都可以不用向导就更好了。”李濂手指从太行山上方拂过,叹道,“我也曾想过命人做一个这样的模型,可惜手里有的地图不全,甚至有好些地方的舆图连我一看都知道是错的。” 陈昭过了一会儿又说:“我记得你曾经记过不少地方的地形水文,该是能用的吧。”李濂与他在外游历时,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一路上连写带画的不知记满了多少本子。 “可惜啊,都找不到了。”提起这个,李濂也面露惋惜地说道,“连年征战在外,早不知道丢在何处了,连一张纸都没留下。” 陈昭伸手轻轻拍上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李濂也只失落了一刻,转头看见琴架上的一张琴时眼睛又亮了起来。他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一番后,回过身陈昭说:“你这琴真不错,焦尾绿绮无出其右。” “我不大懂,看不出来。”陈昭心想,帝王寝殿里的摆设当然不会差,虽不至于像李濂说的可与焦尾绿绮这等名琴相媲美,总也该是存世的上上佳品。 “音华?”李濂看了看琴身上的铭文,点评道,“名字有趣。” 他随手一拨琴弦,却又在未落的铮铮琴音中摇头道:“太久没人弹过,音调偏了不知多少。” 陈昭一耸肩,至少他住着的那五六年里,日常都没有抚琴的雅兴,根本一次都没碰过。他看着那边俯着身子、认真地拨弦调音的李濂,随口对他说:“你既喜欢这琴,不如弹一曲给我听?” “好啊,你想听什么?”李濂一口应下。 陈昭方才只是随口一提,没想过李濂会答应,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曲名来,只说:“你随意吧。” 那边李濂终于调好了音,信手弹过几下后奏起了《折桂令》。一曲毕,他不太满意的摇头,坐回陈昭身边说:“技艺生疏,暴殄天物。” 陈昭安慰他:“没有没有,阿九弹得极好,分明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见他没反应,便又撺掇着说,“怎么不接着弹了,我还想听。” 李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把我当琴师了?”一曲接着一曲,是不是最后还来个打赏? “是啊,”陈昭理直气壮地点头承认,“阿九真聪明的,连这都能看出来。” 他就知道,陈昭一叫他“阿九”,对他异常热络的时候准没好事。 “你便欺压我吧,”李濂听了他这大不敬的话并不生气,反倒朗声一笑,附在陈昭耳边柔声道:“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去,音华你也拿去,想听就叫乐师弹给你听。” 我又哪里是真的非要听琴不可?不过是找个借口看你做些事罢了。回到永昌坊后,站在院子里时陈昭还在想,故友便故友吧,至少李濂对自己的关心爱护做不得假。 突然一人闯入他的视线。陈昭凝神看去时,这人也不顾雨后泥泞径直跪在他面前,俯身道:“陛下。” 陈昭霎时变了脸色。 第40章 陈昭与人会面不过半日,武德殿内就得了消息。 “就这些?”李濂听完堂下之人的回禀,把手中文书向桌案上一扔,长叹一声,紧皱眉头问,“那人你认识吗?” 前来回禀的虞文华回话:“他一直低着头,臣没太看清楚脸,但看身形应该是臣没见过的。不过秦公看起来像是认识那人。”这话说出口他便觉得不妥,在他看来,陈昭与人勾结,认识才是应当的。 “单看身形能看出什么?”李濂被他这回答气得一笑,又问,“也没听到他们谈的内容?” 虞文华垂手答道:“臣怕打草惊蛇,不敢离得太近。是臣失职。臣找了原校尉帮着查,只是原校尉那里现在还没动静。”他奉命监视守在秦国公府,为的就是监视陈昭的言行,如今陈昭明显是与前朝旧臣在谋划些什么,但他竟没能听清内容,是实打实的失职。 “罢了,你下去吧。以后不用事事来报。”李濂摆手让人退下。虞文华告退之前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帝王阴沉的脸色,不过想来南边还在打仗,这京中前朝余孽还在蠢蠢欲动,帝王如何能开颜? 李濂嘴唇开合,仿佛下一瞬怒火便要从唇齿中倾泻而出,只是碍于自己一言一行都可能给陈昭招致祸患,他硬是将抱怨斥责的字句关在了口中,大殿内只余茶盏接触桌案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上元节才刚过去几天,这些人竟又找上了陈昭,还明目张胆地在御赐府邸内行事,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有密谋呢?李濂气归气,却并不认为陈昭会做些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要他来说,破绽露地这样明显,陈昭最多是这些人推出去以探虚实的石子罢了。他只是担心陈昭会被波及罢了。 他正想着,清脆的少年嗓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半是抱怨的说道:“虞校尉退下了许久,陛下还不肯召见臣吗?” 李濂冲着屏风说了一声出来,又问:“你们两个人前后脚过来,是不是故意的?” “是臣先到的,陛下要问也该问虞校尉。”非是受宠信之人不敢这样用这样的语气与李濂说话,可原频到李濂面前后却十分规矩,低着头一五一十地对君王禀报,“与秦公见面之人是王月枫,前周中书令王全鹤的孙辈,之前在东都留守。大军进洛阳时,他趁乱逃了出来,近日才回到京城。他与秦公所谈一字一句,臣都记了下来,不敢有遗漏。”还从怀中掏出写满字的丝绢,双手呈上。 李濂挥退了准备前去取物的内侍,走到那人面前亲自将东西拿上,却是看也不看一眼便放回桌面。半开玩笑地说道:“你倒是查得清楚。”虞文华蹲守了半天,连自己之前见没见那人都没能认出来,更别说这两人的交谈内容了。原频可倒好,半天时间里非但把人的身份查得一清二楚,还能直接把言语记录呈上。两相对比之下,饶是内心不同意李濂也要赞上一句。 一直低着头的人没能看见李濂的一番动作,也没听出来君王语气中的嘲讽,乖巧地答道:“虞校尉拜托臣做事,做的还是陛下给的差事,臣自然要做好。臣可没有虞校尉的家世,所得的一切都不过是仰仗陛下恩宠。若是连这等事也做不好,臣怕自己失了圣心。” “派你们俩个去,只说看顾陈昭,可没说过是让你们做这个的。”李濂语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怒意,“妄自揣度上意,朕倒是没看出来你有何处怕的。” 原频一句不为自己辩解,将请罪的姿态做了十足,俯身叩首道:“请陛下降罪。” 李濂不满他们两人自作主张,但也不好真的去罚他们。思索片刻便下了决断:“这么有本事,朕身边是留不下你了。” 原频骇然,也顾不上听他下面的话,立刻抬起头,眼中泛出水光看着他恳求道:“臣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犯了,陛下莫要赶臣。” 李濂却似没看见他这哀求一样,慢悠悠地说道:“你揽的这事,自己查清楚。什么时候查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接回来当职。” 原频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只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对着他看,雾气似乎下一刻就要从眼眶中泄出来一样,看得人心生怜惜。 李濂却坏心思地问他:“怎么着?不合你心意你还要在朕面前哭出来不成?” ———— 第41章 “臣不敢。”原频闭上眼睛,像是把泪水硬生生给憋了回去,“臣领旨,谢陛下开恩。” “你啊,”李濂叹了一声,换了种语气对他说,“把抬起头来吧。” 原频听话地仰起头直视天颜,露出一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崇敬地看向座上之人,小鹿似的大眼睛对着李濂一眨一眨的,湿漉漉的惹人怜惜。李濂素喜美人,看到这样一幕,心情又好了些:“这几年你的胆子倒是养得大了,都敢朕我面前编排同僚了。” 原频跟随他的时日不短,听他这样说话就知道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可怜巴巴地说:“臣哪里有?” “还不承认?”李濂走到他面前将他扶起,“你与虞文华同在一处,却明里暗里在朕面前说他办事不利,算不算编排同僚?” 站起之后的原频只到李濂耳下,依然需要仰着头才能直视李濂的眼睛:“臣那是照实回禀,何况虞校尉自己也跟陛下说了,是他主动来求的臣。” 虞文华家世优越是事实,办事不利亦是事实,他对着主上说出来,怎么就成了编排同僚。 “好一个照实,”李濂伸手拍了他脑袋一下,“若是哪天虞文华对朕提起你的时候,张口不离朕对你的宠信,你也觉得他是实话实说?” 见原频竟点头承认,李濂觉得自己被反将一军,只好说道:“你有今日的官阶靠得不是朕的恩宠,是你自己的军功。虞文华靠得也不是他的家世,是他千里奔袭的军功。”虞文华出身越郡虞氏这等簪缨世家不假,可你原频还是朕一手带大的呢。虞文华有家世办不好事能有个退路,你难道就没有吗? “别不服气。再看看你办的事,朕当初派你们去陈昭那里的时候只对你们说,要你们将人看顾好,莫让他出事,可没说过让你们盯住他的一举一动。现在可好,陈昭见了人,虞文华还只是与朕说一声有这么个人,你则是直接就把他们交谈的一字一句都记了下来。” 原频不敢出声,只能在心底想道:“他见的那可是前朝余孽。”虞文华心里想法肯定跟自己一样,不然怎么会求到自己面前?要不是虞文华没有这样的本事,肯定早就逐字记下再拿到帝王面前邀功了。 “先别管他见的是谁,”李濂轻咳一声,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反驳,“朕知道你们忠心,但天牢里看犯人可都没这么看的。陈昭是归顺的前朝君主,不是阶下囚,朕又赐他府邸、待以宾礼,你与虞文华办的事若传了出去,岂不是在告诉世人朕对还防备着前朝?朕要如何继续招揽前朝士人?何况今日能监视陈昭,明日就可能监视朝中其他臣子,后日就可能是天下百姓。长此以往,必致人心惶惶,朕还怎么收拢人心?” 原频对这话颇不服气,小声嘟囔着:“若是持正守节,又何惧被人看?” “朕只要他们把事情办好就行,他们言行不合法纪之处自有御史台上奏,有司责办,朕一直圈着他们盯紧了他们的一举一动干什么?”李濂看着原频,说道,“何况你们两个是朕的侍卫,怎么能行鹰犬之事?” 原频低头应了一声,又听见李濂接着说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道理你总该是听说过的。” 他是听说过,却不大明白其中含义,懵懂地望着李濂。 李濂十分有耐心的对他解释,说到最后,还用手轻拍原频的后脑:“不懂也没事,先照着朕说的做,等你再长大些就懂了。听话。” 原频感到自己发间在李濂手中动了些许,含着水汽的眼睛又眨了两下,说:“陛下哄孩子呢?” 李濂直接笑了出来:“你可不就是个小孩?朕难道哄错了?” “臣不小了。”原频当下便出口反驳。 “是是是,不小了。十七,不对,过了年便有十八了。”李濂放下手,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忽然生出岁月倥偬白驹过隙的感慨,认真地说,“一眨眼小郎君都到可以办冠礼的年纪了。”君子二十而冠,但当下很少有人是真等到满二十岁才加冠的,大多数人家的孩子过了十四岁便会着手准备冠礼了,像李濂自己也是在十六岁时行的冠礼。原频今年十八,年纪已然是够的。但他没有长辈,再加上前几年战事繁忙,也没人替他操心此事,所以才拖到了现在。 “那陛下可否为臣取字?”原频忽然问道。 李濂失笑:“你还真是,什么要求敢提。”君主赐字是多大的荣耀原频不可能不知道,他还是第一次碰见有人敢直接这样对着帝王提这样的要求。 原频低头笑笑,答得理所当然:“臣的姓名是陛下所赐,表字当然也得要您来取了。” “行,朕应了。”李濂对他向来没什么原则,又想到这小郎君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便应了下来。 原频道了声谢之后又请求道:“那臣加冠那日,圣驾可否亲临?” 李濂斜觑了他一眼,笑骂他:“得寸进尺。” “冠礼需得长辈在场,臣哪还有什么长辈在世?”原频抬头恳求道,“臣只有陛下了。” 李濂刚想回答,内侍急匆匆的入殿,快步走到他耳边说道:“陛下,有前周蜀王府的消息。” 不知为何,李濂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对内侍吩咐:“召人进来。” “陛下,”传信的侍卫入殿后跪在李濂五步远的地方,“御医说,前周蜀王怕是不大好了。” 李濂心里一紧,一只手用力地按住原频肩头。他嘴唇嗫嚅几次,才终于发出声:“备车,朕要出宫。” 第42章 事发突然,李濂只来得及着人知会温乔一声便上了马车。 御道上平日里不准旁人行进,李濂时不时在催促御驾快些,驾车的人不敢违逆,铆足了劲不停地甩动马鞭。 原频看出他内心焦躁,乖觉地提议道:“臣为陛下按按头吧?” “不必,”李濂摇头,“朕没事。”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才觉得自己一颗心又落回了人世间。他撩起帘幕向外一望,却被马蹄踏起的的尘土扬了满面,这才对驾车的人说:“算了,走慢些吧。等下离了御道,小心惊扰了路人。” ——他这么多天都未曾去见过一次外祖,也就不差这最后的一时半刻了。 这次李濂没等里面派人来迎,带着侍卫径直走到了外祖父所在的院子里。失去意识的老人阖着眼睛,并不知道自己的子嗣们守在榻前,占了满屋。李濂站在院中,只冲着屋内的陈承引摇头示意,并未再向前一步。 他目力超绝,自然能看见外祖父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小,一呼一吸之间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也愈发微弱。这是大限将至的征兆。守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 在院中站了约有一刻之后,李濂已经看不见老人的胸膛起伏了。又过了半柱香,屋里有哭声传出。李濂定了定心神,这才迈过门槛,跪在外祖床前凝视片刻,俯身行礼。 他礼毕便出,不肯多停留一瞬。只在陈承引追出院子时对他说道:“阿兄节哀。我待在这里,于谁都不方便,就不留了。” 陈承引也明白李濂留在这里会成彼此尴尬的场面,只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双手奉上,说:“臣还有东西要呈给圣人。” 原频接过东西,展开查验过后才给李濂过目。布帛列了不少财物的清单,细看之下里面有不少妆奁首饰,像是女儿家的东西。 李濂疑惑地看向陈承引:“这是?” 陈承引答道:“祖父一直念着圣人,要将姑母出阁前用过的东西都留给圣人。臣大致整理了一些,都列在这上面了。” “兄长有心了,”李濂表情不变,颔首谢道,“我认得路,兄长且留步吧。” 陈承引没有再执意相送,长揖说道:“臣恭送圣驾。” 李濂对他颔首回礼:“惟愿兄长千万珍重。节哀。” 原频站在马车旁,看着下人们将府邸原本的布置撤下,改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黑白素色装置,怔愣片刻,随即跟在李濂身后进了马车。 李濂正斜倚在车厢壁上,手里捏着那方布帛,双眼低垂,见到原频登车也只是抬了下眼皮,没再说话。 “陛下节哀。”原频从未见过这样的李濂,低声劝过一句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倒是李濂一招手,让他坐在自己身侧。原频依言照做之后,又问他:“陛下为何不多留一会儿?” 李濂看了他半晌,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摇摇头,轻声对他说:“我一个外嫁女之子,又是这样的身份,真留在那里让阿公在天上看见了,只怕他也是会不高兴的。” 他手里摩挲着绢帛,又说:“我听人说,当年阿娘出嫁的时候,外祖本想给她准备百二十抬嫁妆,比豫国长公主的都多,甚至宫里也来了人给添妆。阿公怕自家风头太盛,让豫国长公主颜面无光,这才狠下心减了许多东西,留在家里。但对家人所有人说,这些财物也都是留给我阿娘的,任谁也不能随便动用。”无论这是外祖在临终之前尚且念着他,还是表兄借外祖的名义来讨好他。他到了京城许久,竟然只在被人提醒时去看过外祖一次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不孝至极。 “我十岁那年,宫里曾下旨要我入崇文馆为皇子伴读。那时候兄长母亲都在陵州,我一个人与堂叔那一房住在京中祖宅里。堂叔他们对我虽然还算尽心,但总也有疏忽的时候。好像是有一次我风寒烧了几日被外祖知道了,外祖便觉得是堂叔没照顾好我,硬是将我接进王府里管教。 “那时候阿公对我是真宠,我再没见过有宠孩子宠成他那样的。我在崇文馆里与顾家的孩子打架——小孩子打闹哪里能找到什么原因,大多时候也分不出输赢——阿公见我身上有伤,便觉得我遭人欺负了,带着我就上那家人里去讨说法了。他是太宗皇帝幼子,爵封亲王,当朝皇帝都得尊他一声叔父,谁敢不给他面子?他硬是逼着那家人将自家儿孙教训了一顿。这还不算,回家后他竟然对我说,莫说是重臣之子,即便是皇子与我打架,也不能让我吃亏。 “他那样宠我,可我现在做的事让他看见了,他定会不开心的。” 第43章 李濂说完便阖上双眼。原频双手向前伸,想握住李濂的手,却在差点碰到李濂手腕的时候止住了。他本意是想让李濂开心些,却又想起来没有诏令,自己这样做当为大不敬,是要被治罪的。 这时李濂睁开眼,拍了拍原频还悬在虚空中的手,感叹道:“小郎君真是长大了,都学会安慰人咯。” 他又对外面驾车的人说道:“去永昌坊。”永昌坊内只有两座宅子,废许久的成国公府旧宅和陈昭所居的秦国公府。跟在李濂身边的人不用问也知道李濂想去的是陈昭那里。 马车在正门停下时,李濂却不动身,只对原频说:“我便不进去了,你去走一趟,让陈昭出来。” 过了约莫半刻钟,陈昭便出现在马车上,许是因为走得太急,陈昭衣角上还溅了些泥点子。 原频没有跟着他再进来,陈昭便自然而然地坐在李濂身旁,一见面就对他轻声说了句“节哀”。 李濂应了一声,不免诧异地问他:“你知道啦?”他才从外祖府上出来没多久,没想到陈昭竟然已经得知消息。 “嗯,”陈昭点点头,“刚有人来过,怎么说我这也还没出五服呢。”报丧的人刚走过一趟,李濂前后脚就派人找他,他稍微一向便能明白李濂此刻心绪如何。 李濂没再多说什么,直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陈昭身子先是一僵,而后默默转了一个角度,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同时还伸出一只手,拍了拍李濂的后背。 过了一会儿,陈昭才觉出来马车在行进,问李濂:“我这才刚从宫里出来没过半天呢,你就又让我进宫啦?” 李濂应了一声,也顺势动了动身子,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窝在陈昭怀里一样。定了定心神开口说道:“我心里难受,阿昭,你陪陪我。” 陈昭乍一听到他的称呼有片刻的失神。好友之间称字称号都为平常,再亲近些还可以序齿相称。但直接称名未免太过不尊,却又意外地带着一丝亲昵。他与李濂即使在以往最亲近的时候,也仅仅是以表字序齿相称,从未有过这样的称呼。 他又看了看李濂现在的样子——像是猛虎被除去爪牙,将最柔软的腹部袒露在人前——便不再纠结于称谓。陈昭不忍见他这样,索性叹了口气将李濂整个人圈在自己双臂之间。 没多久就从东华门进到武德殿前,李濂这才从陈昭怀中钻出来,对他说:“你先在偏殿待一会儿。我还有事没做完,等下做完了就去找你。多谢了。” 陈昭只想劝他你都这个样子了将事情放一放又如何,但见李濂踏出马车之后便与往常无二,也只能将话语咽回肚子里。好半天才低声说了一句:“你与我客气什么?” 李濂快将诏书批复完时,才想起来要传召温乔,好歹为他自己一言不发就跑出宫这事给宰相做个解释。 温乔却没有像李濂想象中那样劝谏于他,倒是一见面先说了一句:“圣人节哀”。 “你们见了我第一句话竟都是要我节哀。”李濂面带笑意说道,“但我朝与前朝却都没有为外祖父服丧一说。”五服只论本族,母亲外家一概不涉入其中,自然也没有要与外祖服丧的说法。 温乔知道他此时心里不痛快,并不与他争辩,却听得李濂又说:“朕记得,天子母族是该有加封的吧?” 这是想要加封外家的意思吗?温乔额头一跳,天子外家是该有食邑封爵,但李濂对前朝太过宽仁,此时前周宗室再不能有任何加封。 他斩钉截铁地回道:“请圣人三思。” 李濂语气稍严厉了些:“朕只问你是与不是?” “圣人所言不差。天子外家当加封承恩公,可袭三世。”温乔沉默片刻又说,“臣请圣人三思,即便圣人要封,也当是再过几年的事。” 李濂抿唇不语,只沉默地看着他,温乔与他对视片刻又低下头去,两人僵持片刻,李濂才轻笑一声说道:“朕知道了。不加封,但是多少接济一些钱财,总不好见他们受困厄之苦。” 见温乔应下了此事,李濂又问:“废朝五日如何?” 公候去世时,常有帝王缀朝以示哀思的事例,温乔才刚反对了李濂加封外祖,对这件还算是常理之中的事也不好反驳,只长揖道:“臣遵旨。” 再交待些日常事务之后,天已经擦黑了。李濂长舒一口气,对温乔说:“这些日子辛苦修懿了,早些回去吧,待春闱毕,让你好好歇上几天。 第44章 偏殿内,陈昭端端正正地坐在竹席上捧着一本书读。而离他不远处,李文朗却是百无聊赖地斜倚在凭几上。见李濂进来,李文朗飞快地摆正了身子,却也没逃过父亲一句“我平常怎么教你的?坐也没个坐像”的训斥。 他教训自家儿子时陈昭插不上话,只当看戏一般地见李文朗十分委屈地向父亲认错。转眼就听见李濂又对自己说:“事情有些多,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 “左右我又没什么事,在这里待着也挺好的,不在乎多等一会儿。倒是你的太子,”他冲李文朗那边使了个眼色,“小孩子不禁饿,他又撑着不肯提前用膳,非要等你回来。” 他话音刚落,李文朗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响了一声。李濂连忙吩咐宫人摆膳,同时对李文朗说:“我这忙起来没个定点的,你身子要紧,以后别这样干等了——就算真是要等,多少也先用些点心垫补一下,别饿坏了。” 李文朗应了一声,又期期艾艾地开口:“父亲寝殿里的东西,儿不敢擅动。” “不过是些吃食,”李濂笑了一声,转头一看陈昭也笑着冲他摇头,便说,“不用这样拘谨。” 饭菜上来之后,李文朗发现父亲与先生面前的菜色一致,素净的很,相比之下自己面前有鱼有肉的。他心中不解,却又碍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敢发问,只好等用完饭后才问出。 我儿看得真仔细,”李濂走到他身侧,弯唇一笑,却并不回答,只说,“等你再大些就懂了。” 李文朗已经无数次收到父亲这样的回答了,这次却不满意了一仰头,说道:“父亲总是这样敷衍,究竟哪一日才能告诉儿你的?” 他又看向屋里的陈昭。他并不清楚自己这位先生的身份,只是隐约地听父亲说起过与这位先生的关系不错,而且似乎先生在时,自己的要求更容易被满足。他便转向陈昭问道:“先生知道么?请先生教文朗。” 作壁上观的陈昭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自己身上。他并不接茬,只走到这对父子身旁说:“你父亲在这里,你却来问我。我要是直接告诉了你,你父亲会怪罪我的。” 又被拒绝的李文朗再次看向自己父亲。 “你真想知道,我还能不告诉你么?偏要去劳烦你先生。”李濂在他后颈处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对他说,“是对父亲和先生很重要的人去世了。你没见过,所以刚才没有告诉你。” 他本意不是想瞒着文朗,只是觉得以文朗这样的年纪,还远没到接触生死之事的时候。更何况,外祖期待他成家立业期待了许久,他却甚至没来得及将文朗带到外祖床前,给外祖看一眼。 李文朗低下头,一本正经地说道:“请父亲大人节哀。” “嗯,”李濂应了一声,没再答话,牵着他的手走出屋子,说:“走,我送你回去。” 第45章 “既明,”李濂没用多久又回了寝殿,一进门就冲着站在堂中的陈昭快步走过去,直像要是扑进陈昭怀里一般。陈昭下意识地向旁边躲了几步,站稳之后才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心情不好怕影响了孩子,也怕又让你多等。”李濂又感叹一句,“连一稚子都知道劝我节哀。” 陈昭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又说起这话,也没有回答,过了片刻,又听见李濂向他夸耀:“你看我儿多懂事。” “是,”陈昭笑着点头附和他,“太子殿下聪明伶俐举世无双。” 也不知道李濂究竟是怎么教出这么一个对君父既敬畏又依恋的孩子。陈昭突然想,他若是像个寻常人,孩子也当像李文朗一般年纪了。 ——只是且不说他先前中毒已是注定无子,假若真有子嗣,他现在这个身份,也只能是让孩子平白受苦罢了。 李濂像是看出了他不愿与自己继续这个话题 已经让人取了羯鼓摆在屋内,又拿来两个竹簟与陈昭比肩而坐,笑着对他说:“敲鼓给你听。” 陈昭一开始还能听出是折桂令,本是一首宴会上助兴的雅致小调,偏有人说这是太宗皇帝为爱子所制的。 他曾问过李濂此事,李濂当时说的是:“我也不知道,只是阿公格外喜欢这首曲子,总弹来给我听。” 李濂奏了几遍,到后面却不成曲调。 到最后直接将鼓槌一掷,双手在鼓面上重重一锤。 他大声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为何天生我这种人!” “不是的。”陈昭本想伸手揽住他,手伸出去后却变成在他背上轻拍,正如李濂昨日对他做过的那样,为他认真开解,“是谁这样说你?天下谁不知道你李慕之最是仁义,至于忠孝——”陈昭说到这里不免停顿一下,李濂忠心耿耿这话他自己也说不出口。 还没等他想出下面该怎么说时,倒是李濂先缓过来安慰他说:“没事,我便就是又能如何?” 陈昭斟酌一会儿又说,“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你做的又没错。” 李濂轻笑一声,凑过去对陈昭说:“我算是知道了,不管什么,你都会为我说话的。”他想问陈昭这样回护他,还记不记得没多长时间之前两人还是兵戎相见你死我活的情形。 他站起身,冲陈昭伸出一只手,陈昭借力站起,被李濂带到了内室。屋子不大,里面的布置相当简洁,不说帝王寝殿,即便是李濂在陵州时的屋子,看起来都比这精致一些。 李濂盘腿坐在小桌旁边,内侍进来给路子里生了火,他便开始煎茶。 “你要我来陪你,”陈昭斟酌语句,小心地说道,“可你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说也不与我说一句。” 李濂手下动作翻飞,也不顾不上看他,只说:“没必要让你跟着我一起不痛快。” “你这叫什么话?”陈昭斜觑他一眼,“要是你一个人击鼓煎茶就没事了,那还叫我来做什么?” 放下手中茶具,李濂与他对视片刻,说:“原本是想同你说的,只是,”他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接着说:“只是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是说外祖待他如珠如宝,而他在陵州主事几年,却连一封家书都没有与外祖通过、甚至连外祖病重的消息都是不知道么。还是说他在准备起事时,通过暗桩能拿到太极宫中的消息,却连问一句外祖的近况都忘了?亦或是说自己理应尽孝于床前,却连探视都只有一次。这些话他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何苦再说出来呢? 他又拿起茶具,专心致志地盯着炉火,低声说了一句:“总归是有你在我身边就好。” 第46章 陈昭不便多说,只静静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待水沸腾,李濂将茶水舀出分好后才缓缓说道:“劝我时道理一套套的,到了自己身上反倒什么都不说了。” 李濂听后只看他一眼唇角一弯,并不说话。 头杯茶照例还是陈昭的。他双手捧着茶盏,正欲往口中送去之时却听李濂问道:“你恨我吗?” 恨么?陈昭在心底问自己,他自然是恨的。亡国破家这四个字太过沉重,即便他早在登位之处就有预感,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就算知道不是李濂也还会有其他人来灭了大周,他也没能忍住不迁怒。只不过是李濂待他太好,用一腔温情止住了他心头的淋漓鲜血、令他忘记怨恨罢了。 于是他对李濂摇头示意。 “为什么不恨?”李濂却并不满意似的,轻声追问他,“你该恨我的,我这样混账一个人,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不恨?” 陈昭又想起他方才自认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总算知道了今日李濂一反常态是何缘由。他心想,你都已经是天下之主了,古往今来这么多帝王,也没有几个真讲忠孝仁义的。 他对李濂说:“你可是我的九郎啊,只要你不嫌弃,我总会在你身边的。” “我哪里配得上你这样。”李濂语气低沉。 “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陈昭小声抱怨一句,又唤他,“九郎啊,” 李濂应了一声之后,他接着问:“你说这话之前怎么不先想想,我一个亡国罪人,又哪里配得上你这样待我?”纵使李濂解释过是因他雪中送炭为李家仗义执言,与多年的情谊,可这些远远换不来一个交心的挚友。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我相交十年,你居然还能对我说出配不配的话来?” 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心上,李濂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抬头一笑,对他说,“我懂了,多谢。”他与陈昭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相配,只有以真心换真心。 陈昭知他现下心情低落,却也万分不愿见他为这等小事分心,只说:“我都明白的道理,我的九郎自然也能想通。”你可是要当千古圣君的人物啊。 李濂眉眼舒展开来看他片刻,放下手中东西,拉着陈昭一同坐在榻上。看见陈昭殷切的眼神,他又凑近些,把下巴搁到陈昭肩头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陪我么?” 这样的姿势下,陈昭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自己午后与王月枫相见之事肯定瞒不住李濂,他心想莫不是李濂要趁机再把他软禁起来,以免这段时间他与人接触商讨。 没等他回答,李濂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因为我只有你了啊。” “再没有其他人能陪我片刻、与我说几句话了。” 第47章 李濂离了他的肩膀,坐正身子,双手扶着陈昭的双肩,让陈昭转身与自己相对。 陈昭心头猛地一跳,任他摆弄自己的姿势。他与李濂之间的距离不足半臂,一抬头就对上了李濂琥珀色的双眸。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厢沉默之时,李濂双手从他肩头移到脖颈两侧再到双颊,引得他下意识地一抖。而后李濂又凑近了些,像是在端详他的面容。陈昭甚至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陈昭望着他的双眼心想,这世上有这等颜色的珍宝么?就算是有,定也没有这样夺目的光彩。他正出神时,李濂突然与他紧紧相拥,唤了他一声:“阿昭啊。”这一声里有欣喜也有无奈,像是久旱的农人忽逢甘霖,也像是漂泊已久的游子终于归家。 “做什么这样叫我?”陈昭闷声问道。 他想起自己在弘文馆进学时,侍讲曾解释的“昭,日明也”,还有很久之后,李濂对他说,“‘昭’是个很好的字,寓意也很好,圣人给你取名字时定是很看重你的。”那时他尚不知,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从李濂口中被叫出来时,会令自己心神颤动。 李濂松开他,答道:“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不喜欢自己的表字么?” 经他这一提醒陈昭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但他也只在早年间随口提过那么一两句,年岁已久,连他自己都将曾经的那份不喜抛之脑后了,没想到李濂还能记起来。 “没有,早就没有不喜了。”陈昭又问,“那你怎么不接着叫‘五郎’?” 李濂一笑,很不正经地与他说:“世上有千万个五郎,可我的阿昭却只有眼前这一个。” 陈昭右手藏在自己衣袖中,在对面人看不见的地方拽紧了袖口,说:“你还是称表字吧,直接称名太奇怪了。” “听你的。”李濂一口答应,“既明。” “我也没有其他人了。”过了许久,陈昭才闷闷地说出这一句来回应,刚说出来,他又立刻改口,“我早就只有你了。” 李濂笑着摇头说道:“怎么就混到这份上了?只剩你与我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你的温乔呢?”陈昭又问,他早听说李濂器重温乔,君臣相得,几乎到了事事商议的地步,没理由连几句贴心话都说不了。 “修懿啊,”李濂把头靠在陈昭肩膀上,叹了一口气缓缓说,“他是有大志向、做大事的人。” 陈昭笑他:“说的跟你不是一样。” 李濂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陈昭心跳声,他有现在是野心与一统天下的志向,但总会下意识地自认是个胸无大志纨绔子弟。 “我先前说,只求承荫入仕,而后寻一富庶州县外放,从此不理政事只谈风月,不是说来逗你笑的。” 陈昭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你怎么样?” “还行吧,”李濂答道,“至少现在没什么事。” 陈昭小心翼翼地伸手,从背后揽过他,低声说:“我问的是七年前。” 七年前啊,李濂心想,那可真不是个好时候。他用半开玩笑地语气说:“那是真不大好。毕竟于我而言,那时候算是天塌了。” 兄长战亡的消息刚传来时,他茫然不知所措,心里想着要查清真相为兄长报仇雪恨,却完全是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做。他既不能提着剑冲进京城闯入太极宫,也没办法指挥大军再与甸服对战一场。为兄长守灵时,他才从最初的悲恸中稍稍走出一些,至少可以静下心来谋划后面的事。朝廷要派人来领陵州大都督一职,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很快就因中年丧子而病倒。 他便一面与新任大都督虚以委蛇,一面在暗地里招揽兄长旧部,还要分出时间照顾母亲。朝廷说是兄长贻误战机以至战败,该领失职之罪,他便咬着牙替兄长领了这份强加之罪,甚至不敢在人前表露哀伤,生怕被人抓住把柄再被告一个心怀怨怼的罪名。 即便时隔多年,再忆起往事依旧是心惊胆战,他不忍回忆,只说:“反正都过去了,我现在也挺好的。” 七年时间足以他锻造一幅铠甲,让自己无畏风雨,甚至在他人看来像个不苟言笑的帝王样子。可一旦在人后脱下战甲,他内里依旧是个娇生惯养、遇到事只知道躲到兄长后面的小公子。只是时易世变,如今他能够脱下战甲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陈昭突然冒出一句“抱歉”来。 李濂笑他:“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道歉?”对不起他的是朝廷,是已经入土的长德皇帝,而非陈昭。他分的清楚——或许也不是分的清楚,只是单纯地对陈昭特别——他也曾想过,若他进京时,坐在帝位上的不是陈昭,而是长德皇帝或是宗室里其他什么人,那他大概已经暗地里将人处死了,或许在处死之前,他还会将人折辱一番。 第48章 李濂突然从陈昭怀中窜出,坐直了身子。对陈昭说:“对了,有个人是该让你见见的。” 言罢,他冲窗外高声唤了原频几声,话音刚落,他便记起原频已经被自己遣去查王月枫和他背后的太原王氏了,他轻咳一声,刚想解释几句,就见原频竟出现在他面前。 顾忌陈昭还在这里,李濂不便多说,只对原频使了一个眼神,说:“先过来见礼。” 原频看了陈昭一眼,立刻规规矩矩地行礼:“右骁卫翊府校尉原频,见过秦公。” “原校尉,”陈昭对他颔首致意,又面带疑惑地看向李濂,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带这样一个年轻人来。 李濂招手让原频靠近些,对陈昭解释:“原频隔几日就会去永昌坊那边,你平日里要有什么不太急的事,可以先找原频帮你办。” 原来如此,陈昭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大概宅子里的那些侍卫都是李濂从禁军中抽调过去的,而原频作为李濂亲信,也会时不时过去监视自己。李濂是借此在隐晦的提醒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陈昭倒是没觉得被冒犯,毕竟若易地而处,自己做的只会更加过分。 李濂送原频出去,小声责问他:“你怎么还在宫里?” 原频心底觉得委屈。圣人虽然说了要他什么时候查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回来伴驾,但话未说完就匆忙赶往蜀王府,他他连个具体要查什么的章程都没得到,后面也没找到时间再询问,自然是依照之前的轮值接着来伴驾了,想的是什么时候能问上一句什么时候再去。 李濂看出他那点小心思,也没责骂他,只说:“现在就去吧,看看太原王氏背后是什么人,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在看看甸服有没有参与其中。” “臣领旨,”原频没有了砸推辞的理由,又问,“只有臣一人去吗?” “你不是厉害么?”李濂先打笑了他一句,才说,“还有其他人。过两天会有人去找你的。你快些吧,也就这几日我能留陈昭在宫中,再长时间就不行了。” “刚进来那个原频,是你信重之人?”李濂一进屋,就听见陈昭这样问。 “算是吧,毕竟跟了我好几年。”他坐回陈昭身旁,笑道,“好看的小美人谁不喜欢呢?” 陈昭冲他翻了个白眼:“说你自己好色便说你自己,扯上别人做什么?”同时在心底想,原频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竟然已经在李濂帐下几年,大约是从小就当心腹养大的。 思及此,他状若无意的说了一句:“我竟是未听过他的名姓。”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名气自然传不到你耳中。”李濂一笑,见他对原频感兴趣便不露声色的转移话题,“我手下还有好多你没听过的人呢——譬如你听过薛怀么?” 见陈昭摇头,他便接着说:“薛怀文采一绝,檄文尤其精妙。要我说,以他的那手文章,早该名扬天下了。”说道这里,他拊掌叹道,“可他这人脾性却是奇怪,写了文章就自己藏起来,既不给人看也不肯印成文集流传天下,甚至连檄文都不肯署名,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是以竟在他帐下多年也无人关注,到入京之后得了中书侍郎这等高位才开始引人瞩目。 陈昭也知道自己不该打探太多,索性改了话题,用手肘碰了碰李濂手臂问他:“宫门都该落钥了,你再不放我出去,今晚可又要睡在宫禁之中了。” “又不是睡不下,”李濂答得理直气壮,好似一点都没听出他催促自己的意思一般,“多陪我几天咯。” “还几天?”见他装傻,陈昭也不挑明,只说,“我是无所谓,只怕这几天过去,你案头都要被谏章铺满了。” 现在四境未平,京中还有人心怀不轨,外加上北境甸服虎视眈眈,离天下承平还有些时日。这种时候李濂与自己交游过密,总归是不合适的。若叫朝中重臣得知,不可能不规谏。 李濂却不当回事,转过身子与他面对面,半真半假地说:“那我便与他们说,自然是将人放在眼下更合适。” 当真是个不错的理由,陈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想,你原本就是有这种想法吧。 一见他这副表情,李濂就知道眼前之人定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他也不好意思再为自己开口辩解,只说:“我孤枕难眠啊,多留你几天让你好好陪陪我。反正这几日罢朝,我大概也是没什么事的。” “孤枕难眠?”陈昭突然倾身向前,嘴唇擦着李濂脸颊,在他耳边轻声问,“怎么,圣人还要臣侍寝不成?” 他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那日,李濂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说要他来侍寝,他那时当了真,还好李濂没注意,被他圆了过去,否则这事大概要被李濂笑上几年的。 “也不是不行,”李濂明知他是玩笑话,却也起了逗弄的心思。他一面用右手捏着陈昭的下颌,一面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在陈昭耳旁轻声说,“朕看你也算是美貌,今夜便来侍寝吧。” 第49章 温热的气息打在陈昭耳垂上,即便知道李濂并不会真的提出这种要求来,他还是飞快地伸出双手,去解李濂的衣带。同时身子向前,直接将李濂逼得向后仰倒在在榻上,才笑着说:“臣不会啊,圣人可否来教教臣?” 李濂抬头看着自己正上方的陈昭,笑道:“哎呀,你这可不行。怎么能连这都要人教呢?” 说罢便侧身,让陈昭与自己面对着面,手底下也去解陈昭的衣带,同时手指坏心地在陈昭腰上游走几次。陈昭怕痒,尤其是腰侧软肉,平日里轻易碰不得。 “你别,”陈昭连忙躲闪。发现双手并用也抵挡不住李濂的时候,索性直接向前伸手朝着李濂的后腰去。但他情急之下忘了李濂并不似他这般敏感,连避也不避就任他动作。 陈昭实在受不住,忙颤着声音求饶道:“不行不行,你别碰了。” 李濂也知道再闹下去便会失了分寸,便就此收手,向后退了些许,动手整理自己凌乱的衣衫,再将方才被陈昭解开的衣带重新系上。 做完这些后,陈昭才问他:“开心了?” 他点头:“开心了。” “玩够了?” “玩够了。” 他原本以为陈昭接下来会再质问问他一句“你今年多大了,还玩这些幼稚的路数”,这时候他就可以反驳说明明是两个人在打闹,还是你陈既明先挑起来的,凭什么你只说我幼稚。 但出乎意料地,陈昭却微笑着对他说了一句:“你开心就好。” 没摸准眼前这人的套路,李濂有点不大确定地试探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陈昭弯起眼眉,一只手放在李濂脑后,“只是看你方才一直闷闷不乐的,你要是还没闹够,我还能接着陪你再玩一会儿。” 李濂替他整理衣服,同时道了声多谢。 “你不是说自己孤枕难眠么,怎么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陈昭问他。 李濂一笑:“我就随口一说。平时忙起来恨不能连觉都不睡的,哪有时间去想这事。闲下来了又觉得不如趁着时间多歇歇,哪怕是去打猎看书下棋弹琴都好,何必非要给自己找个枕边人来呢?”只有在今天这种时候,会觉得想说话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诉。但他现在可以找朋友啊,也不一定是要枕边人才行。 他想了一下又说:“还说我呢,我倒是曾经听说,你下令杖毙一个宠幸过的宫人。” “你消息可真灵通!”陈昭不满意地哼了一声,这种宫闱秘事都能被探听去,李濂到底是在京中安插了多少人?“那时候刘据还在呢,我哪里敢随便宠幸人?她胆子大敢爬床,我胆子小,要是不立刻处死她,几个月后弄出来个孩子,那死的就是我了。”尚无子嗣时刘据便敢给指使人他下毒,若是真有了子嗣——无论是不是他的——只怕第二天他便会暴毙在宫中。 他叹了一口气:“草菅人命,你要骂我我也认了。” 李濂知道当时情况,自然不可能说陈昭一句不对,只默默拍了拍陈昭后背。 陈昭在榻上又躺了一会儿,才坐起来问他:“春闱是什么时候?” “三月初七。”李濂脱口而出。 “那也就一个多月了。”陈昭想了想,又说,“离你的你的万寿节也很近。”李濂生在三月初三上巳节,日子特殊,他便一直记着。 李濂唔了一声,带了几分抱怨的语气说道:“原本是想定在三月初一的,结果硬生生往后挪了几日。要我说,年纪轻轻的过什么生辰啊,过一次提醒自己又涨一岁。” 听他这样说,陈昭突然凑近了上下打量他,而后歪着头说:“这不是风华正盛么?连根白头发都没有,怎地就害怕自己年纪变大了?” 李濂斜觑他一眼,说:“我要是现在就鬓生白发了还得了?说来我倒是觉得你比月前胖了些。” “是啊,”陈昭一笑,缓声叹道,“饱食终日,无所事事。” 他这些日子只能闷在屋里做不成事李濂是知道的,又想到他本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如今这样说,李濂难免认为他是在同自己抱怨,于是问他:“你可想做些事?” “我能做什么?再说吧。”陈昭却一口回绝。他心里清楚,李濂待他再好也绝不可能让他碰政事,若是早些年,他或许还能想一想埋头于书册之中,然而理政几年,他早已经没办法再静下心来做学问了。何况他还不一定能活过今年呢,何必再费这个心思——他忽然又想到,而今九州之内,听他诏令者已寥寥无几,反倒是借着他名号谋乱者更多些,李濂其实已经没必要再留着他了。 他又看了一眼李濂,李濂不知他心中所想,无知无觉地与他对视,说道:“那便过些时日再说,你现在要休息了吗?” 陈昭点头,指了指两人身下的软榻,问:“我睡榻?” “哪能啊,”李濂一笑,说,“要睡也是我去睡榻才对。” 陈昭又问:“那你今晚睡榻么?” 李濂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瞪大了眼睛,说:“又不是睡不下,我为什么放着床不睡要去睡榻。” 见陈昭眼底深邃,他顿了顿又说:“你要实在不愿与我同床,那我也只好委屈自己了。” 陈昭终于笑出声,对他说:“逗你两句而已,没有不愿意。”莫说两人向来是分两床被子两个枕头的,即便真是同床共枕,似乎也能忍受。 —————— 第50章 第二日李濂依旧没有放陈昭回去的意思,倒像是真应了晚间说的那句“几天”,陈昭也就安心地待在寝殿之内。 虽罢朝,李濂却不能不接见重臣,只是避开了正殿。于是一墙之隔,在内室的陈昭偶尔能听见李濂与朝臣交谈的内容。他有时会想,这些朝臣知不知道皇帝放了这样一个人在身边,甚至想发出一些声响,将人引过来,看看他们见到自己时的表情。好在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陈昭便用理智将之压下了。 没有朝臣觐见时,他则会与李濂比肩而坐,各占半边桌案,互不打扰,像极了多年前两人相处的样子。 李濂与他离得近,也并不对他设防,他一歪头就能看见李濂面前是一份南边的军报。他一眼扫过便正了身子,不再向旁边多看一眼,只在晚饭后不经意间问了李濂一句。 这一问,李濂便知道他看见了那份军报,只说:“与你看见的一样。” “我非有意窥探。”陈昭想为自己辩解,若是他都看见了,那还来问李濂做什么。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的道理他还是懂的,自己这一举动,怕是怎么也解释不清了。 李濂却说:“我知道的。不过你就算是看了也没事的,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真要是有不能让你知道的消息,我会避开你的。”他这几日行事不避讳陈昭也是因着心里有数,若真有机密,哪里敢这样托大。 他又对陈昭说:“南边挺顺利的,要是快的话,夏秋时节就能入了临化城,将一干乱臣俘虏进京。” 陈昭颔首。李濂在进京之前,已经将南方叛乱之地收复了七七八八,余下的那几个中,势力最大的一个便是占据了江中郡,在临化城称王。若是李濂真能在几个月内克复临化城,怕是不到明年便能收复全境。 ——只是这些,大概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 前周蜀王下葬之后不久,陈承引便乖觉地带着家人搬到延福坊内。在家温书多日的长孙盛也奉母令,陪着舅家迁居。母亲本意是让他去帮些忙的,但圣人派去了不少人,以至于一整个上午,他只顾着看侍卫动作,却也没帮上什么忙。随着舅家走了一遭,陪着外祖母入住安歇之后,便了回家。从延福坊内划给前周宗室的新居回家,就见母亲从堂下款款走来,问他:“去看过了吗?” 他连忙对母亲见礼,并答道:“儿去看过了,延福坊内宅子虽比不上王府,看起来也是精心建造的,足以安居。外祖母与几位舅父身子也还算康健。”原本在改元之后,外家就该搬入延福坊内,但曾外祖父病笃,圣人体恤,便让他们多等了几日。 陈姝对他说:“我不方便出门,只能让你代我去走这一趟,耽误半天功夫。” “是儿应当做的。”长孙盛连忙答道。 陈姝欲言又止,随后叹了一口气,与他说:“随我进屋来说。” 长孙盛随着母亲回了房,胞妹正在屋内手足无措地站着,见他过来,便怯生生地向兄长与母亲问好。 陈姝看了自家女儿一眼,转头对长孙盛说:“窈娘被人退亲了。”长孙舒窈在幼时便同顾家定了亲,又在去年纳采问名,只等她及笄后再下聘完婚。 舒窈听见这话,双手绞着帕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生怕哪里再惹了母亲不高兴。 陈姝用劲拍了一下屋内的书架,说道:“人刚走,话都不多说一句,一门心思就想着退亲。那样子,当我家窈娘是洪水猛兽不成?” “阿娘莫生气,”舒窈走至母亲身旁,小声说了一句,“这门亲事不成便不成,儿无所谓的。” 长孙盛也附和了一句:“就是,一门亲事而已,他顾家瞎了眼不要,窈娘定能找到更好的夫婿,阿娘就莫生气了。” 舒窈连忙点头:“大不了儿不嫁人,伺候阿娘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兄妹俩这一唱一和的,陈姝不由得瞪了长子一眼,轻声细语地安慰女儿说:“好,阿娘不生气。窈娘先回屋里歇着去吧,阿娘与你兄长还有话要说。” 舒窈点点头,小步退下。陈姝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之后,才厉声对长孙盛说:“窈娘脑子里缺根弦,你脑子里也缺根弦吗?舒窈的亲事是小时候定下的,你父亲去世、祖父被下狱时没说退亲,大军进城、改朝换代时也没说退亲,如今却离着春闱只有十几日,眼看着你就要能出仕了,这时候顾家却非要退亲,你想是为什么?” 长孙盛被母亲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砸晕了,方才只顾着哄舒窈开心,根本没往这上面想一点,于是小心地答了一句:“儿不知道,还请母亲明示。”颍川顾氏也是上等的世族,最是讲信义,即便女方家里败落了,也不该做出退亲这种落人口实之事。 “你这样子日后怎么做官?”陈姝没好气地说了一句,“要么是顾家为儿子找了一门顶好的亲事,要么就是他们从某处得知,你定不会得重用,甚至与我们扯上关系,还可能反受其累。” “这……”长孙盛低下头沉吟一句,又问,“那母亲知道究竟是这两者中的哪一个么?” 陈姝一笑,斜觑他一眼:“我足不出户一女子,又从哪里得知?总不能再找林相公来对着他哭一场吧。” 长孙盛低下头不敢出声,母亲为了让自己能挣得一个好出身,下帖子请尚书仆射林子清来家中。可母亲刚与林相公见面没说上两句话就哭了起来,弄得林相公手足无措,不停地在安慰她。还说这次春闱自己最好先下场试试,若有满意地文章也可以投行卷给温乔。最后还说,即便自己这次未中进士,他也可保举自己出仕。 “可惜这种招数只能用一次,用多了便不值钱了。”陈姝低头一笑,上次是因她知道林子清为人正直,又与自己有些许交情。自己押上那点交情,能为自家整个出路。若是再来几次,那成什么了? 长孙盛低头说道:“都是儿无用。” “只是与你提这样一句。多思无益,便当是顾家小子要尚主了吧。”陈姝说道,全然不顾朝中根本就没有公主,甚至连年龄合适的县主也没有一个。“你可得好好准备春闱啊,舒窈的亲事全靠在你身上了。” “儿知道,定会为窈娘再寻一佳婿。”若依长孙盛所想,那顾家既然看不起他们,舒窈就算嫁过去怕也不会顺心。还不如选一个门第稍逊些的人物,免得舒窈受了委屈。 “除却舒窈,还有你那两个庶妹也快该许人家了,”陈姝冷笑一声,轻蔑地说道,“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不管我儿,他不在了,我却还要替他养孩子!” “实在不行,”陈姝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只能进宫一趟,对着李九哭去了。” ———— 第51章 “九郎,”少年的嗓音从屋内传出,语调低沉,分明是带着些许不快。 站在门口的李濂三步并做两步,赶忙走到他身前,对他说:“怎么了?是谁又惹殿下不高兴了?”说着,他将手中拎着的一包点心放在少年面前的桌上,从其中拈出一块喂到少年嘴边。 少年并不接他的好意,还说:“自然是你。” 李濂皱眉,不解地问道:“我?怎会是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么?还要我来再说一次。”少年气鼓鼓地抛出这么一句话,“还总是拿些小恩小惠来收买我。” 这话说了不过片刻,他见李濂的手还没有缩回去,便接下了那块点心。 不对啊,李濂心想,我对你事事尽心尽力,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待对面之人慢悠悠地将点心吃完,他才问出自己的疑惑。 少年却低笑一声,换了从未有过的冷峻脸色对他说:“你取我社稷、毁我宗庙、欺我囚我,竟还要问我为何生气?” 可这些都是十年之后的事啊,李濂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念头出来的同时,他便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而后立刻醒转过来,对着头顶正上方的黑色承尘看了几息,才唤宫人进来服侍自己穿衣。 一个没什么道理而言的荒唐梦境而已,走出寝殿时李濂就将其抛之脑后了。 三日前春闱结束,温乔知他重视,索性就朝他要了一个空的宫室——总归现在宫室多半空置——直接锁了门,由他与薛怀两人带着几个朝臣在内安心阅卷。 好在这次士子不多,三天时间就足以做完一切,不然时日一长,中书令与中书侍郎都不在朝中处理政事,怕是会翻了天去。李濂边走边想,下次再开科时,说什么也不能再让这两个人同时主事了。这才三天下来,他就忙到头都大了一圈。 温乔已将士子的答卷按照拟定的名次摆好,摊开放在李濂面前,只待李濂翻阅一遍后再最终决定。 看前几份时,李濂还仔仔细细地从诗赋读到策论,到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看得不耐烦了,便只对着姓名籍贯,匆匆浏览一遍,微调了三四个人的位次。 做完这些,他对温乔说:“先不急着发榜,前面几人,我见一见再定名次。” “陛下要见几人?”温乔回话,他倒是丝毫不意外。李濂登基后首次开科取士,取的必然是天子门生,既是自己的门生,那多见一见也是有必要的。 “十五个吧……嗯,二十个也行。这些人应该都在京中,就让他们明日入宫。”李濂抬头看了一眼温乔的紧蹙的眉头,说道,“你要是太累,就先歇一阵,后面的事让薛怀去做就行。” 温乔回他:“还是臣来吧,等事情都办完臣再歇也不迟。”温乔倒不担心薛怀会抢了他的功劳,代替他在士子前施恩。只是薛怀才气高,心气难免也有些高,对着举子的试卷甚至能说出“这种诗文,我连看他们一眼都觉得难受”这种话来。若非因圣命不可违,薛怀怕是早就出了殿门,回中书省待命去了。温乔实在不放心让薛怀去做着人告知士子入宫一事。 李濂笑着打趣他说:“温相公日理万机、天下政务系于己身,果真是片刻也歇不得的。” 温乔连忙躬身行礼,口称:“臣不敢。”莫说如今中书门下的宰相一只手都数不清,大半政令都不曾出自他手,就算是朝中上下只剩他一个宰辅,在皇帝面前。独揽政务这种话他也是万万不敢认的。 李濂见他没有与自己开玩笑的意思,便轻咳一声,说,“修懿去忙吧。” ——*—— “娘子走慢些,且等等奴。”山间小路里,绿衣侍女手扶膝盖对走在她前面两步的少妇恳求道,“奴实在走不动,要不让阿虎陪着娘子上山吧。” 侍女话音刚落,守在少妇身边的护卫也赶忙点头附和。 梁染停下脚步对她说:“也就两步路的事了,我们歇一歇再走。” “京中那么多佛寺,娘子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僻静的寺庙来上香?”侍女坐在石头旁问道,“奴也是京城里长大的人呢,却从来没听过这缈峰寺的名字。”她家娘子明明是前几日才从清河入京的,却突然对她说要来这样一座没甚名气的小寺庙来上香。若不是问了府中住在这附近的人,她简直都要以为是娘子随口说来诓她的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梁染走到路边,随手从地上摘了一朵白色的小野花,簪在绿衣侍女的发间,说道,“听说这路上的美景与我家燕燕的美貌正配。” 名为燕燕的侍女脸颊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转过身去支支吾吾地说道:“娘子,您,您怎么又作弄奴呀?” 她又听见梁染轻笑两声,便说:“奴歇够了,娘子早些走吧,不然等下山回来时,天都黑了。” 第52章 缈峰寺的方丈一面将陈昭送出禅房,一边对他说:“逢八的日子寺内都有讲经,施主怎么不等几天再来?” “方丈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不是想哪天出城就能出得了的。”陈昭转身看了跟在他身后的虞文华一眼,不由感叹道,“外面天日都换过一轮了,方丈这里倒是一点都没变。” 方丈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虞文华与方丈颔首致意。方丈即刻明白陈昭话中未尽之意,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答道:“老衲毕竟是方外之人。” 陈昭也答了一声佛号,心中却想:“可怜我这个俗人还得在尘世里再沉浮一些时日。” 他对方丈说:“我在这寺庙里随意走走,方丈不必作陪了。” 待走出禅房几步后,跟在陈昭后面的虞文华说:“陛下没有禁秦公的足,只要报与陛下知,秦公想哪日出门都行。” 陈昭低笑两声:“虞校尉便当我是没有佛缘吧。” 他并不信释家,也没什么听讲经的打算,甚至就连这缈峰寺,还是多年前李濂带他来住过一段时间,他才能认得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取回寄存在方丈这里的一样东西。他与方丈只说过几句话,真正与方丈相熟的人是李濂。 虞文华心里想的则是这荒郊野外的,说是讲经,又能讲与谁听呢? 陈昭绕着禅房走过一圈,绕到了自己住过的院落旁,站在院墙外驻足一会儿,便顺着院墙走到了竹林间。透过苍翠竹影,他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背影,心想,这缈峰寺竟然还真的又香客。再仔细一瞧,那倩影竟是一妙龄女子,他便怕自己唐突了人家,转过身去不肯再看。 听到脚步声的梁染下意识地转头去一探究竟。在看见陈昭的背影那刻,她便将人认了出来,对着自己的侍女与护卫说:“我一个人走一走,你们就先歇会儿,别跟来了。” 燕燕与阿虎哪里敢让她一个人走在这里,连忙出声反驳。梁染却沉下脸来,道:“我说的话都不肯听了吗?”她平日里待下温和,燕燕从来没见过她摆脸色的样子,这一下竟是被她吓到了,讷讷不敢言语。 梁染便对她笑了一下,温和了语气说道:“我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等下就回来。” “郎君?”陈昭听到耳熟的嗓音,回头一看,才发现方才见过的鹅黄色身影快步向他走来,竟真的是故人。 待梁染走近,他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许久未见了,染娘。” 梁染见他应下,立刻提裙欲拜。 陈昭则赶忙上前一步,用手臂挡住了她,说道:“莫拜,地上都是泥,会脏了裙子的。” “郎君,”梁染生生地看着他,不多时,泪水便从眼中流下,“郎君……殿下啊。” 梁染这声“殿下”一出,倒是让陈昭又忆起了许多往事。 ——譬如当年他原本是不该经过京城的。在他几次上书恳求归京未果后,皇父下旨让他从西南直接到河东,并特意强调令他无诏不得回京。还是李濂见他离京太久,才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带他快马疾行一路,到了平日里香火不旺,却能在山顶隐约望见太极宫琉璃顶的缈峰寺中小住几日。 那时候的李濂,在人前也总是一口一个“殿下”的喊着他。 见梁染哭得厉害,陈昭便想着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她拭去眼泪。手刚抬出去,就被身侧的虞文华拦下。虞文华冲他低声告了句罪,从自己身上翻出手帕递给陈昭。 陈昭接过后未在手中停留便转给梁染,说:“来擦一擦脸,别哭啦,再哭下去妆都要花了。” “谢殿下,”梁染好不容易平复心情,看着站在她眼前的陈昭,便不假思索地向前又走了两步,与陈昭只剩半臂之距。 这时候虞文华却硬伸出一只手臂,插在了两人中间,冲她说了一句:“请夫人慎言慎行。” 他这句话虽然是对着梁染说的,但话里话外对陈昭看管之意丝毫不加掩饰。梁染狠狠地剜了虞文华一眼,脚下不动,却因有所顾虑不敢出声反驳,只与虞文华僵持着。 陈昭倒是自觉向后退了两步,对她说:“虞校尉毕竟是李九派来的人,对他多礼待些,这样九郎也好做。” 梁染不情不愿地垂头应了一声。待虞文华退开后,她又问陈昭:“殿……郎君近来可好?” 眼睛看过虞文华的方向,她又自答道:“妾不该这样问的。” “别这样,我挺好的。九郎待我还算可以。”怕她不信,陈昭又多说了一句 “九郎不是刻薄之人。” 梁染心知他是在安慰自己,李濂再宽厚,对旧日帝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只一时半刻她就见识到了滴水不透的严密看管,剩下的自己没见到的还不知有多少。只是即便心中清楚,为了自家丈夫的仕途,她也不敢在虞文华面前维护故主哪怕一句。 或是看出了她的窘迫,陈昭问她:“染娘怎么到京城来了?” “前些日子外子右迁入大理寺,妾也随着他进了京。”说罢她又垂下头去,不敢再看向故主。 这时候升迁,梁染的丈夫该是从龙功臣才对。陈昭像是没想到这点一样,笑了笑说:“几年不见,阿染都成官家夫人了,是喜事啊。可惜成亲时我没能送上一份礼。” 梁染却说:“妾只恨自己当年未能在郎君左近照看。”如今只能眼睁睁地看陈昭落到如此境地,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当年既然将已梁染遣出王府,陈昭自然是不愿她再来跟着自己淌一摊浑水的。如今梁染嫁为人妇,即便有了私心,那也是人之常情。梁染已经在他身边待了十余年,他哪里能将人再拉下他这方泥潭来? 此时此地显然并不适合叙旧,于是他安慰梁染几句,也就让人先回去了。 第53章 梁染走出树林时,看见自家侍女正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便用轻咳一声,沉声说道:“今日之事,不许多嘴。” “可是……”燕燕看着梁染妆容不整又眼圈通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又转头看了看阿虎,支吾着不敢应下。她怕梁染方才受了欺侮,更怕梁染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她都得报给家中主人得知,断不能自作主张替梁染瞒住。 许是见她为难,梁染仔细净面之后,又补上一句:“我会同赵郎解释的。” 主仆三人下山时,夕照已布了满天,梁染一眼看见家里的马车以及车旁站立的夫君沐浴在霞光中,她快步走去,被夫君搀扶着进了马车内才问道:“赵郎怎么来了?” 赵诺看着她微笑道:“今日下值早些。何况你出城,说什么我也该来接你的。” 梁染能看出来他对自己的关照爱护之情,放在往日她至少也会热烈回应几句,但此时却只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答了一句:“多谢郎君”。 这句话一出来,赵诺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问她:“你今日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梁染低下头,靠到他肩膀上,过了许久才说:“我在山上遇上了故主……我眼见故主落魄,却没能为他做些什么,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赵诺知道妻子原来曾是前朝的宫女,年纪到了才被放回原籍的,并没有细想过她的故主具体会是那一个人,且新朝既立,旧朝宗亲便被主上安置到延福坊去了,与之前相比,可不就是落魄了。他只以为而妻子如今念旧情,却因害怕自己与前朝扯上关系而踟蹰不前,便安慰妻子:“如今我们还有不少结余,你想接济故主一些也没什么。我虽然官职不高,但也算是在陛下面前露过脸的人了,不至于为这事受牵连。” 梁染还没想好该怎么答话,马车突然停住。赵诺下意识地护住怀里的人,一面问车夫遇上了什么事。 “是中书省的车架,”车夫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也不知道里面是哪位相公。” 赵诺自己掀开帷帐向外看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看起来却像是温相公。”虽自上次后他再未见过温乔,但他与温修懿相识多年,极为熟悉,也是能大概辨认出温乔的做派来的。 听得这话,梁染立即坐直了身子,牵着赵诺的手对他说:“郎君去与温相见一见礼吧。” “现在么?”赵诺带了几分疑惑看向她。他知道妻子在为人处世上强于自己太多,于是他与人交际时常常会听从妻子的建议,“只是温相公现在该是有公务在身,我这样去不大好吧。” 梁染像是完全恢复精神的样子,又飞快地替他整了整衣冠,说道:“见个礼而已,又用不了多久。何况遇上宰相车架,哪有避而不见的道理?” 赵诺也觉得有道理,在妻子额头落下一个轻吻,照她说的快步走出车架。 ——*—— 陈昭进城时,天已是擦黑。他不经意间向外看了一眼,便皱眉问虞文华:“这又是到宫里了?” “刚过东华门,”虞文华答道,“陛下请秦公至武德殿。” “去做什么?”陈昭低声问了一句,也没指望虞文华能给他一个解释。闭上双眼,神色恹恹地说:“东西你就直接拿给李濂吧,从始至终也没经过我的手。” 说完这句话后,直到武德殿前,他再未开过口。 宫人通传时,忙了一整天的李濂才从公文中起身,走到殿门处等着陈昭。 陈昭进来后,李濂先是打量他的一举一动,而后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不高兴?” “是有些,”陈昭闷声回答。 “抱歉。”李濂握住他的手腕,带他向屏风后去。 陈昭倒是露出一个笑容:“你知道我为何不开心,就先忙着道歉?” 李濂低声答道:“总归是与我有关。” 第54章 陈昭眼眉一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问李濂:“怎么又让我过来?” “想你咯,”李濂答得干脆自然,让人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昨天梦到你了,醒来就想见一见你。”若不是陈昭早几日就对他说今天想去城外一趟,他也不会等到这时候才找他。 还没等人回话,李濂又拉着他向一旁走去,说道:“先吃些东西,等用完膳后再说别的。” 陈昭一句“油嘴滑舌”就这样被堵在了嘴里。 好不容易等到餐后,陈昭才得了空说:“麻烦。你下次要是再想我,不如直接出宫去找我,也省的总叫我我跑来跑去。”李濂想见他只需传召,他又不能不应,但每次入宫、出宫时他总会提心吊胆地怕被人发现了,再传些闲话出来。劳心劳力的又不为自己,陈昭心里便觉得麻烦。。 “行,”李濂满口应下,又说,“知道既明今日鞍马劳顿,不如先去汤池里泡一泡解解乏。” 陈昭一大早出城,到了傍晚才安顿下来,原本身子乏得很,可听李濂这样说,他又皱眉问道:“大晚上的,这样一来我今日又出不去了吧?” 李濂本就打着与他同榻而卧的打算,便用右手捂着心口故意调笑道:“啊呀,郎君竟连一晚上都不肯施舍给我吗”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娇羞的表情,看得陈昭额头直跳,连忙打断他,小声说道:“你别乱说话,小心被人听去。”屋里是没有服侍的宫人,可殿门敞开,外面总有候着的宫人与侍卫。李濂又没有故意放低声音,这话不知传到了多少人耳中。 李濂本想安慰陈昭说不过一句玩笑话而已,被人听到了又能怎样,难道还有人会当真不成?可看见陈昭焦急四顾的动作,便知道陈昭对这事相当在意。于是说:“是我思虑不周,以后不会这样说了。” 不等陈昭再说什么,他又开口道:“东西都备好了,就等着你人过去呢。” 陈昭嗯了一声,在走出殿门之前,才说:“给你带了些东西,权当是补上之前你生辰的贺礼。都在虞氏子那里,应当是被查验过的。” 千秋节前两天,李濂倒是派人拿了一份贺表来让他誊抄一遍再进上去,他照做之后自然也就没了再为李濂准备贺礼的心思,便把原本集了一半的手稿搁置。甚至千秋节那日,李濂在宫内宴请群臣时他也称病未至。直拖到这两天才稍稍拾起一些,觉得这是还是早些做完较好,只是如今离李濂的生辰已经过去十余日了,此时再送未免太过敷衍。 于是不等李濂开口,他便先一步出了殿门往汤池走去,只留李濂一个人去吩咐宫人将虞文华召来。 虞文华将装订成册的几本手稿呈上之后,李濂又照例问了几句譬如陈昭今日除了缈峰寺还去了哪些地方、见过哪些人这种话。 待他一一回答后,李濂自言自语了一句:“染娘竟也到了京城来。” “臣看着那妇人,像是官宦人家得宠的内眷。”虞文华说道,“只是还未查清究竟是什么身份。” 李濂一笑,摆手道:“没事,朕知道那是谁,不用再查下去了。”而后又沉下脸来,扬了扬手里的书册,问虞文华:“你看过里面写的是什么了?” 虞文华当即请罪:“臣粗略翻了翻,认出是陛下御笔亲题之后便不敢再看。并非有意窥探。” 他也觉得自己委屈,从旧朝君主那里拿来的东西,他怎么敢不先查验一番就交给陛下?但是就算他有三个脑袋也猜不到那书册竟然是皇帝的御笔。 李濂对他这个答案还算满意,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就让虞文华退下了。 “陛下容禀,”虞文华又拱手说道,“臣昨日收到了虞校尉的来信,虞校尉说自己已离开太原,不日抵京。他还说有重要的东西要亲自呈给陛下。” “他还知道回来?”李濂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他让原频去查太原王氏,可谁想原频在京中探查还不算,还一言不发地动身去了太原,也不知道都探到了什么。“朕知道了,让他回京之后就立刻来见朕。” 虞文华退下后,李濂便兴致勃勃的翻阅起了在津津有味地读着年代久远、纸页已经有些泛黄的两册旧稿。 其中一本是他几年前随陈昭一同游历时写的诗文,间或夹杂着陈昭的批注。那时他虽在外,却不敢荒废文学,时不时还调出一些得意词句寄给兄长。今日再读,只觉大多都显稚嫩,却也是别有滋味。 另一册算是杂记,一路上所行所见,无论是地理水文,还是鸟兽草木,都记上几笔,再配张简图。只是这些多是散稿,再加上时日已久难以收集。后半本还是陈昭仿着他的行文又补了一些,再装订的。 陈昭从汤池出来时,半卧在榻上的李濂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自己的旧稿。 听到脚步声,便扬了扬手中的书册,抬头冲他笑道:“我好开心。” 陈昭也笑着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给他。 李濂将手搭上去,却没顺势起身,反而发力将人拉到了榻上。 “呀,”陈昭轻呼一声。他没稳住身子,直接倒在了李濂怀里,笑骂道,“成日里跟个小孩子似的,二十多岁了也不见稳重。” 说罢,他推了李濂肩膀一下,示意他将自己放开。李濂却只当不知,紧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我是真的高兴,你用了这么多心思。” 陈昭却说:“原本该送些稍贵重的东西做贺礼,只是我族大家贫,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资了,只好聊表心意。” 他又捏了李濂手掌一下,说,“松手吧,我这个姿势待着太累了。” 李濂只好讪讪地松开手,陈昭慢悠悠地坐好之后又说:“你生辰那日我都没见着你。” “抱歉,”李濂连忙说道。 陈昭看了他一眼,说:“你又道什么歉?是我自己不想去,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只是,”李濂本想说,陈昭不愿见他的源头还是在自己身上,可是对着陈昭,这话在嘴边打了一个转,又说不出口了。 陈昭轻哼一声,说他:“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是不是自己的错都先把道歉的话说出来,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再这样,我便当你在敷衍我了。” 第55章 “没有想敷衍你的意思,”李濂连忙握身侧之人的手掌,对他说,“只是想着你今日心情不佳,怕再提起让你不高兴的事。” 陈昭便答:“这与你没什么关系,我现在挺开心的。” 见李濂皱着眉头凝神看他,一幅明显不相信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说:“真的。见到你就高兴多了。” 这话说完,李濂表情还是没怎么变,他索性拉起李濂的右手往自己心口放,引着李濂感受自己的心跳,对他说:“我心是肉长的,又不是瓷做的,没那么容易碎。你真没必要这样小心。” 李濂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你见我见得也算勤了,怎么就看不出来——”陈昭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笑道,“我是很喜欢与你相处的。” “我也喜欢的,”李濂也回应他。 他还想说些什么,远处突然有鼓声传来。 “是登闻鼓。”李濂心头一惊。这种时候,只有紧急军情才能不顾宵禁宫禁,任鼓声大晚上的响彻宫闱。 他连忙起身,听见内侍站在窗下大声禀报道:“陛下,有南边的军报。” “我出去看看,”李濂一边披上外袍一边对陈昭说,“要是太晚了还没回来你就先睡,不用等我。” 陈昭走到他身前,弯下腰帮着他将衣带系好,说:“知道了,你去吧。” 军报不长,只写了张显质已破临化城,将一干逆贼俘获,并缴获金银钱帛无数。李濂看过一遍后,心跳得愈发厉害了,却用尚自平静地语调对外吩咐:“去请今日当值的宰相来。” 在政事堂内的林子清也自然也听到了登闻鼓声,知道事干重大,因此比平日传召来得还要快。 “先生,”李濂见到是林子清之后,便不再压抑自己内心的喜悦,激动地握住林子清的双手,对他说,“先生,临化城……” 驿卒已经被安排下去领赏,内侍知道皇帝与宰相要谈机密要事,不敢停留。此刻殿内便只有他们两人在。 林子清见他神色便能明白,读过军报后又郑重其事地对他行了一个大礼:“臣贺陛下大捷。” 李濂哪里敢受他的礼,连忙把人扶了起来,说:“原本是可以等到明日再说的,但我忍不住想要告诉先生。还麻烦先生跑了一趟。” “陛下早些告诉臣,臣心里也好有个底。”林子清笑道,“不然听见了登闻鼓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心里一直不安生。” 大军还要继续南下收尾,张显质也只先将俘虏金玉等装车,派人押解回京,离真正的收复四境、大军凯旋不知道还要多久。不过林子清见李濂高兴,也跟着高兴,就说:“陛下功业将成,臣也能安心离去了。” 李濂早知他去意已决,却还是不死心地小声问了一句:“先生真不再多留留,等大军回来、或是献俘之后再走?” “先前陛下分明都应了,等到春闱结束就让臣离京。”林子清对他说,“您要创千秋伟业,功绩势必是一件接着一件的,若是每次都要留臣,那臣怕是永远也走不了了。” “献俘当在太庙,”李濂仿佛抓住了什么,又说,“也可以让兄长看一看,我们如今做成了这些事。” 林子清无言长揖。 李濂这才明白,哪怕自己这次搬出了兄长的名头,也改变不了林子清的心意了。他只能说:“先生既然去意已决,那这次的相干事宜我也不好劳烦您了——只是先生要离京的时候千万别忘了与我说一声,我好送送您。” 林子清自然应下,斟酌片刻又开口道:“臣听闻,秦公……” 他这两个字一出,李濂立刻绷紧了脑中的弦,听他继续说:“秦公近日数次受召入宫。” “是有几次,”李濂不敢否认,答道“没想到竟都传到先生耳中了。” 林子清抬头看他一眼,说:“这等事历来就没有瞒得住的。道理陛下都懂,臣便只提醒一句,秦公身份特别,不同于一般囚俘,又于先国公有恩,无论陛下想不想留他性命,都别折辱太过。” 李濂乖巧地应了一声,心说我对他何曾有过折辱之事?但一想到自己与陈昭总同居一室,传到别人口中,他们有这种想法也不算稀奇,便对林子清说道:“我还当先生要劝我早日除去陈昭呢。” 林子清面带微笑,双眼盯着他,直看到李濂心里发毛,才说:“陛下既然心里清楚,那就更不用臣来多嘴了。” 他见李濂低着头不肯出声,就说:“陛下想留秦公一命,就不该与之交游过甚。” “我知道的,”李濂回道。他自己当然清楚,如果只是一个被囚禁的前朝废帝,朝臣虽有劝谏,却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满朝文武绝不会坐视一个与自己交游过密、甚至同寝同食的旧朝君主。 他本想说等过些时候,就会下令除陈昭性命,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林子清见他这模样,知道他是心软不忍下手了,于是说道:“臣也只说一遍,陛下愿不愿听臣都不再说第二遍。” “谢先生体谅。”李濂对他又行一礼。 第56章 再回屋时,更漏已走了三刻。 刚一进门,李濂就看见坐在床内侧的陈昭,问他:“你还没睡啊?” “刚刚正殿内声音有些,我就听见了几句。”陈昭放下手中的书,扯着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恭喜。” 他觉得自己着实可笑,刚听见登闻鼓响、以为李濂的大军前线失利时还真情实意地为李濂担忧,一旦得知大捷后,却只剩下了烦躁不快。 李濂猜他没听见后来自己与林子清的对话,松了一口气,只道了一声“多谢”。 他尚自沉浸在喜悦之中,顺手脱去外袍也上了床,并没能发现陈昭情绪不对。 他趁着陈昭没注意,一伸手又把人揽在怀中, “做什么呢?” “实在太开心了,一时没忍住,”李濂笑道。 张显质在军报中特意写了句“谨贺陛下千秋万寿”,要他看来,千秋万寿怕是都没有今日开心。 “又胡闹,”陈昭没什么耐心应付李濂,却又不想坏了李濂难得的好心情。 李濂在他耳畔絮絮叨叨了许久,每次都只得一两个词的回话,才意识到不对,松开手问他:“你怎么了?” 陈昭神色莫辨,答道:“如今你大约可以说是四境臣服了。此时再留着我,怕是会使人心浮动,不如早做决断。” 李濂心下一凉,想也不想地说道:“我做过决断了,你对我家有恩,我不能杀你。” “你该杀我。”陈昭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不想,”李濂答道。 见陈昭没说话,他转过头去又继续说:“御苑中的牡丹开了,有几株特别漂亮,是从前没有过的新种。曲江池畔的芍药也开得正艳,过几日我们可以一起去看,正巧齐地的樱桃也熟了——” “慕之,”陈昭打断他。“是我不想活了。” 李濂无措地看向他,眼睛里突然出现了氤氲水雾,喃喃道:“我真没想过要……” 他记起来,自己今天让陈昭入宫,原本是想等明天见过那些士子后,与他谈谈趣闻、再说说科举的事。过几天,还可以一起去郊外踏青游湖,若是陈昭看上了哪株芍药,他就能挖出来,栽到陈昭院中。 “我知道,”陈昭轻轻抱住他,在他耳畔说道,“与你没关系的,是我自己不愿活下去了。” 第57章 两厢沉默许久,陈昭看着李濂逐渐湿润的双眼,突然弯起眼眉,轻声说:“可不能哭啊。我的九郎是要当千古圣君的人物,哪能为了我这样的人哭哭啼啼?” “没哭,”李濂立刻反驳他,心说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他活了二十多年,也就陈昭一个至交好友。如今陈昭要弃他而去,他即便是哭上一场也是应当。 陈昭显然不信,叹了一口气说:“我又不是看不见明天早上的太阳了,”他有用前臂碰了碰李濂,揶揄道,“应该不至于这么快吧。”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李濂的回答,陈昭又说:“你要真这么快,我也肯定是没问题的,就怕平白让你的武德殿里沾了晦气。” 李濂知道这是玩笑话当不得真,却也生气他在这事上也能开玩笑。什么叫沾了晦气?都说到这份上了,陈昭竟还只考虑这些微末小事。 他怕自己说出来的话不合时宜,强忍住心中思绪,只闷声说了一句:“睡了,起来再说。”便草草把被子拉至双肩,闭眼平卧在床上。 “那看来我是能活过今晚了,”陈昭却对他此刻烦躁的心情恍若未觉,甚至还在火上浇油,“这才多大点事儿?只说了两句又不理我了。” 听了他这话,李濂终于忍不住了,侧过身背对着陈昭。他紧咬牙关,还是有咯咯声从齿缝中溢出。 “大军还在南边,至少得秋天才能回朝,”李濂深吸几口气,尽力平复自己的语气对他说,“我也不至于连一时三刻都容不下你。” 陈昭这才反应过来李濂是生气了,俯下/身,从李濂身后连着被子一起抱住他说,“你别生气,我没想惹你生气的,都怪我太不会说话了。” “我还能因为这个怪你?”李濂没忍住,带着埋怨地回问陈昭一句。他与陈昭又不是第一天认识,犯不着为会不会说话生气。 他索性转过身,双肘撑在陈昭身子两侧,在隔着一层被子把陈昭困在自己身下,问陈昭:“我是谁?” 陈昭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明白用意为何,只答道:“李慕之,李家九郎。” 李濂凑近了些,又问:“那李家九郎是你什么人啊?” 虽然还没有明白李濂的用意,但此时陈昭就算再笨,也知道决不能说出什么亡国仇雠这种话来。他想了想说:“是我至交好友、无二知己。” “哦,至交好友,无二知己,”李濂得到答案后嗤笑一声,说,“那你问我什么时候要杀你时,想没想过我是你的知己至交?” 当然想过了,陈昭心说,要是旁人,我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但他从未见过李濂这样具有压迫性的眼神,他想躲却无处可避,只好默不作声地看向李濂的喉结处。 李濂叹了一口气,说:“你想殉国、想留名声、不想委曲求全苟活于世——这些我都明白,也没理由拦你。可我自己是不想你死的,所以不愿意见你不把自己性命当回事。” 他说完这句话,便又躺回自己原来的位置。陈昭一边替他整好被子,一边小声说:“但我活着就始终是你的绊脚石,哪天我殉国了,你能少去不少麻烦。我也不愿见你为难。” 陈昭自认和李濂是好友,自然是也不想看见好友因他而陷入困境。他无意复国,甚至早就想过以身相殉,正好也能让好友不至于被自己拖后腿。 “你怎么还不明白?”李濂苦笑,对陈昭没了脾气,便拉着他的手说道,“我心里也始终有一块地方是给你的。你不是我的绊脚石,是我心头肉啊。” 哪有用“心头肉”一词来说朋友的?陈昭想反驳他。 李濂没等陈昭开口,盯着陈昭的下唇又说:“我要是狠心一些,就叫人把你锁在这寝殿里,不准你寻死也不让你见旁人,每日里只能对着我。” 直到旁人都忘了陈昭的存在,直到再没有人能拿大义江山去逼迫陈昭。 “你这听起来也……”陈昭蹙眉,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评价,就说,“寝殿哪是用来关人的地方?还天天对着你?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 然而陈昭仔细一想,觉得真要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他现在在宫外,虽然说是能离开府邸,但无时不刻不被人盯着,跟被囚禁没太大分别。而且他也再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与相见的人了。 李濂笑笑:“所以我也不可能真这么干。” 方才某刻,他被陈昭气狠了竟真的起了这样的念头。但也只是一瞬,理智回笼之后便不敢再想。 “离秋天满打满算也就半年,”他对着陈昭说道,“万事你都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好,最好能稍稍顾及一下我。” ——*—— 长孙盛坐在两仪殿外,从平明到现在,看着同年一个个地进殿又离开。 他抬头望了眼高悬中天的太阳,眼神还没收回来,就听见旁边有人咳了一声来提醒自己。他自然知道禁宫内不该东张西望,只是他们这些人从黎明开始就等在殿外,甚至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难免有些心焦。 原本他们是站在殿前广场上的,进去四五个人之后,才有内侍将他们带到廊下给铺了张席子,让他们能坐下等圣人召见。但这样一动不动地正襟危坐,比站着也松快不到哪去。 一直等到左右一人也无时,才有一名内侍唤了他的名字,待他起身略整衣冠,就将他领入殿内。 长孙盛踏入两仪殿之后,内侍便悄声退出殿外。偌大的殿内,只剩了他与皇帝两人。 他向前走了几步,便按照被教过的规矩行礼,道:“臣长孙盛,拜见皇帝陛下,陛下万安。”原本臣拜君,尤其是初次拜君,是要三跪九叩的。但他们入宫时,礼部官员却说陛下旨意,此次不算正式朝觐,一拜即可。 “卿平身,入座吧。”身着常服的帝王端正地坐在上首,对他说道。 长孙盛小步走向君王对面的坐席。 “你的诗赋文章朕都看过了,写得不错。”李濂说道,“今日叫你来,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也不用你写下来,想好了直接说就行。” 长孙盛连忙应下。 皇帝问的题对他而言并不难,但因是御前奏对,每次长孙盛都要斟酌一会儿才敢开口。他强压下心底的紧张,每次回答地不疾不徐,倒是令李濂对他又高看几分。 几次问对之后,李濂看了一眼刻漏缓缓说:“时辰差不多了,朕今日就问到这里。” 长孙盛刚要送一口气,准备告退,就听见座上人说:“卿先别忙着走,朕还要留你一会儿。” “别怕,”李濂见他表情凝滞一瞬,心想毕竟还是个少年郎,便寒暄道,“之前温修懿见到你的行卷便对你赞不绝口,朕便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好儿郎。” 长孙盛向前一拜,答道:“臣谢陛下夸赞。” “旁的不论,”李濂开玩笑似的说起,“这次的探花郎你可是当定了。” 前朝风气,从进士中选年轻貌美者两人,游宴之日在城中寻花,采摘呈于琼林宴上。长孙盛今年不过十六,在这些人中最是年轻,依照惯例探花郎中必然有他一个。 长孙盛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又向着李濂行了一礼。 “卿不用这样拘谨,”李濂看着十分规矩的长孙盛,对他说道,“正事已经谈完了,朕留你下来,就是想说些家常。” 家常?长孙盛心里一跳,他与皇帝哪有家常可说? 李濂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在陵州的事吗?不会已经忘了朕是谁吧?” “臣记得的。”长孙盛答道。 长德初年他二叔获罪下狱,母亲甫一听到风声,就托人暗地里将他与弟妹送至陵州。等到后来二叔便定了夺爵抄家、牵连三族的重罪。 母亲身上有县主的封爵,不会被问罪。他们兄妹几个,要不是身在陵州怕是也会被长德皇帝牵连发配了。也不清楚后来母亲是如何保全他们这一支的。 李濂却弯起双眼笑道:“记得还不赶紧叫人?” “小舅舅。”长孙盛顺势叫了一句。 那时候他年纪太小,却也记得李濂待他们十分和善。李沅忙于公务,他们兄妹三人都喜欢跟在李濂身边。因此,当他得知要金殿奏对的时候,心里还有一阵恍惚。 “好孩子。”李濂将自己手边的银盒推到长孙盛面前,“给你的见面礼。好些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准了一些。” “谢陛下赏赐。” 长孙盛又想行礼,却被李濂拦住说:“私下里不用这样守礼。” “谢谢小舅舅的,”长孙盛点点头,又补了一句,“臣没想到陛下还能记得臣。” 李濂与他又寒暄几句,到长孙盛离开之前也没能告诉他,其实也就是温乔将他行卷拿来之后,自己才想起还有他这样一个小辈。 第58章 春日风暖,陈昭坐在曲江池畔的草地上。李濂前几日便一直对他提起曲江的芍药牡丹开得正好,说他们可以趁着春光来这里坐坐,既可以在别苑里赏花赏景,又能漫步江边,还能趁着春水碧蓝的时候泛舟江上,正巧别苑里还引了曲江池的水修了一方池塘。 他对这些事并没多大的兴致,但是耐不住李濂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便应了下来。 隔着幔幛,陈昭隐约看见一匹骏马向自己这处飞奔而来,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个笑容。待到骏马在离自己十步的距离停下时,他才说出一句:“我还当你出行少不得有个车架呢。” “林先生不肯坐马车,我也只好陪着他。”李濂利落地翻身下马,把披风解下顺手递给随侍在旁的宫人,说道,“骑马快些,平日里我自己也不大乐意坐车的。再说马队可比车架威风多了。” 陈昭被他这番孩子气的言语逗笑了,忍不住说道,“是是是,九郎最威风。” 李濂挑起锦帐,走至他身侧,随着他一道席地而坐,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摆了满盘的点心果子问:“你怎么也没吃点东西?” “等着你呢。”陈昭半真半假地仰头笑道。 李濂挑挑眉,在陈昭身边坐下,掀开盖在果盘上的罩子,拈一起颗娇艳欲滴的樱桃递到陈昭嘴边,等陈昭咽下后才说:“我说你做什么偏要等着我,合着是等我喂你呢。” 也不知道是不是果子带了酸涩,陈昭一个皱眉,三两下就把核吐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又一颗樱桃出现在了嘴边。一连几次过后,陈昭才摆手制止了旁边的李濂。 自从二人彻谈过后,陈昭就一副诸事随心、对万物都毫不在意的样子。时间一长,连他都要误以为自己在这世上再无枷锁了。 “林先生这就离京了?”陈昭没话找话般问。他原以为林子清会是李濂的心腹重臣、开国栋梁,万没有想到几个月来初次听见林子清消息,竟就是李濂要送他出京。 “是啊,说走就走,宰辅之位都不放在心上。”李濂摇头抱怨一句。虽说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但自他懂事起林子清就常常看顾他,可以说是与亲人无二。 只低落了不过一瞬,李濂便又问他:“明日就是琼林宴,你要不要同我一起?” “你明知我不愿意去,还总是问我做什么?”陈昭拒绝道。每逢有宴,李濂总会问他一句出席与否。但陈昭从未应过他,也不知李濂为何锲而不舍地追问。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李濂也没再说话,又拿起一块点心喂给陈昭,见陈昭吃完后才说:“真不来啊?就在曲江池,状元游街、雁塔题名,两位探花使也都是英俊的少年郎,满城寻芳。” 就差直接说这些景象难得,平日里见都见不到。 “我又不是没见过琼林宴。”陈昭兴致缺缺,“再说你宴请新科进士,我避嫌都避不及,还出席?你是生怕朝中向你进谏的人少了是怎么。” 李濂好一阵落寞后又问:“樱桃吃着如何?” 先朝时陈昭被封在齐地几年,渔盐之地物产丰富,樱桃尤为一绝。今日李濂带来给他的樱桃,也为齐地进献而来。 陈昭不明所以,以为他是将琼林宴之事揭过不谈,便答道:“不错,当是贡品吧。” “是,”却不想李濂话头一转,幽幽说道,“我连樱桃宴上的樱桃都拿给你吃了,俗话说的好啊,所谓吃人嘴短。” “你怎么回事?”陈昭犹疑地看着身边人,李濂熟知他的脾性,往常从不会在他拒绝过后还连提几遍的,“我都说不愿去了,还非要一直问。” 李濂略带心虚地笑笑,留下一句“你真不愿去就算了”,便一直顾左右而言他。 直到晚饭过后,陈昭也没能等来回答。倒是被李濂拉着踏上了池边小舟。 别苑里的池塘引水自曲江,但水面并不大,停泊的小舟也尚有些简陋。李濂还将人都赶了下去,连个撑船摇橹的侍人也没留下,只好自己动手行船。 不多时,船便行到湖中央。李濂放下手中船橹,走到陈昭身旁。 左右无人,李濂动作较白日还放肆几分。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犹觉不够,索性向身侧一倒,头便枕在陈昭双膝上了。 “你做什么?” 这姿势太过亲密,陈昭猛地向一旁避开,又想站起来躲开。船身摇晃几下他才不得不停下动作,缓缓坐回原处。 还侧躺在他腿上的李濂不紧不慢地按住他的手说:“你小心待会儿船翻了。” 陈昭实在没办法冷静下来,先前他与李濂执手相拥、乃至同出同卧,都可以说成是好友之间,亲密一些无妨。可是、可是哪家好友会像李濂这样轻佻、做出这样动作来? 他甚至想,难道李濂真他当做后宫的娈宠不成? 但这话陈昭万万问不出口。无论李濂如何回答,都太失体面。 他低下头,轻抚李濂的额头,小声说道:“你方才吓我一跳,怎么突然就——”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这不是‘醉卧美人膝’么,”李濂笑嘻嘻地答,“反正人都在岸边,也看不清楚我们在做什么。” 陈昭气道:“我又不是美人!” “怎么不是?所谓灯下看美人,”李濂抬手一指船头挂着的灯笼,说道“你看这灯都有了,你还说自己不是美人。” “油嘴滑舌。”陈昭被他这歪理邪说逗笑了,又说,“你太沉了,压得我腿麻。” 李濂却说:“我收着劲呢。”说完后他抬头一看陈昭脸色,才恍然大悟道,“你不愿意啊!” 而后连忙起身坐好:“你不愿意就直接说,你不说我也不知道。” 见他这般坦荡,陈昭反倒认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就道:“也谈不上不愿意,只是觉得你方才太过轻浮。” “那我以后多注意些。”李濂应道。 他方才确实是存了私心的。或者说今日从邀请陈昭出席琼林宴开始,他便有私心。 琼林宴中宴请的新科进士里,之前在茶楼中诋毁过陈昭的张钰也赫然在列。殿试后定名次时,他因答应过温乔不能因私废公,便只将张钰的名次向后挪了两三位。 但他尚有口气一直盘桓在心中,却也实在做不出待张钰入仕后还为难他的行径。便想到要带陈昭一同列席,让张钰看看陈昭并不像传言那般怯懦不堪。 但被陈昭拒绝几次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莫说如今,就是放在十年前,他都做不出这种赌气的事来。 这样一想,他更觉对陈昭不起,想要与陈昭多亲近些,才有了刚刚那一幕。 两人在湖上又坐了一会儿,见小舟被风吹到岸边芦苇丛中,就顺便上了岸,一同回到卧房里。 临睡前,陈昭才想到,别苑内不止有一个院子,正如武德殿内也有数间偏殿。 立朝后的第一科天子门生,乃是李濂与新朝的脸面。 礼部操办琼林宴之初,就被李濂提醒过要让天下人都知新朝重才,因此这场宴会声势极为浩大。 张钰躬身站在席间等皇帝落座,二甲第二名的成绩于他而言算不得差。但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前几日殿试时,他记起了自己与皇帝不甚愉快的相遇,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御前失仪。如今又要面圣,可谓是难上加难,只好暗自祈求上苍保佑陛下日理万机,早忘了自己这号人。 李濂扫视全场,最后将目光定在张钰身上一瞬。正低着头的张钰不知道,只听见皇帝叫众人入席。 席间李濂还以流水为题,令诸位进士赋诗,并请宰辅萧元礼将这些诗赋定个名次。萧元礼当场将诗一首一首地唱出来。李濂边听边拊掌赞叹,并赐下财帛书画若干,在听到长孙盛的诗句时,还冲他点头示意。 最后评定张钰为首。李濂挑眉,赞道:“少年英杰、文采斐然。” 直到谢礼时,张钰才松了一口气。 李濂倒是真没想过当场为难张钰。莫说应过温乔不会因私废公,就算没应过,琼林宴这种场合,他若是给新科进士难堪,岂不真成了小肚鸡肠无容人之量?传出去叫人该怎么看新朝这一场科考。 第59章 宴至夕阳西斜方散。虞文华随扈圣驾回宫,从宫中下值出来时天色已晚,等他回到自己的院中,已是繁星漫天。 一进院门就发现自己院中的小厮侍女都被人击倒在地,虞文华连忙走至离自己最近的小厮身旁,伸手去探这人的鼻息与脉搏,一连探了几人,都是被人敲晕,于性命无碍。 也不知是哪个贼人如此大胆,敢在越郡虞氏的宅子里行凶。 他举着灯笼试图找到贼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果然看见间隔不远不近的一串血滴从院墙处蜿蜒至自己屋内。虞文华把灯笼挂在门口,抽出腰间佩刀,猛地一推房门。屏风处光影一闪,他便提刀走上前去。 “我非歹人”,那人特意压低了声音说,“公务在身,暂借贵地一用。” 虞文华脚步一滞,入室的贼子先是将自己院中众人打晕,后又躲在房内,说出这等话来,他本不该信的,然而这声音却由不得他不信。 “原频,”虞文华收刀入鞘,转身点燃屋内灯烛,“你做什么?” “是你啊。”原频从屏风处走出,长舒一口气。 虞文华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想到在院中见到的那些血迹,也不追问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直接问道:“你受伤了?” “不小心中了冷箭,”原频答道,“一路被人追踪,我怕入城时行踪暴露,不得已躲到此处。怕有人出声引来贼人,便出手将他们敲晕,还望见谅。” 虞文华隐约知道他是被皇帝派出办事了,甚至前几日原频还给他带了信,说自己即日便归,却不知道原频具体是去做了什么,以至于在京中还被人追踪。 虞文瞥到原频还在渗血的臂膀,立即转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我去为你请个大夫来。” “这个不急,”原频拒绝道,“你先带我入宫。” “现在?”虞文华反问。 见原频轻巧地点头,虞文华皱眉,这个时辰宫门早已落钥,他今夜又不当值,自己都进不得宫禁,哪里还能带原频进去? 原频也非是第一天在禁军当值,总不能连这个规矩都不懂。 像是知道虞文华心中为难,原频说道:“用你家的车架带我到玄武门就行。我自有办法入宫。” 虞文华见原频这架势,就知道兹事体大,立刻跑到外面喊人备了马车,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带着原频直奔宫禁。 在车上他也不敢细问原频,生怕自己知道些什么不该知道的。倒是原频笑了笑对他说:“我翻墙时只知道这处是虞氏所居,没想到落到你院子里去了。我还以为你是自己单独在外。” 虞文华哭笑不得,也不知道原频为何有此印象,便对他解释:“我又没被逐出家门,肯定还是住在大宅里的——你要是在别人院中会怎么样?” “没什么差别,也是让人送我到宫门。”他答道,丝毫没提自己藏了匕首在袖中,若是有人不从,便以兵刃胁迫,“你们虞氏的车架走在街上,没什么人敢查的。” 虞文华听出一丝不对,问他:“你有官职在身,还能怕人查?” “自然不怕,”原频笑道,“不过我急着入宫,这身伤在,被人问起了还要解释一番,太麻烦。”不过这个理由解释不通原频为何还要在虞文华的屋子里等到虞文华进来,若是急着入宫,应该尽早向宫中走去才对。 好在虞文华没再追问。原频便转移了话题,说:“你帮我看看,我现在仪容如何?别等下被治一个御前失仪。” 虞文华仔细看了看,指着原频还在渗血的衣裳道:“你这身衣裳也不换一换?” 原频刚想开口说话时,马车停了下来,宫门已近在咫尺。原频便直接从车上跳下,对虞文华谢礼道,“今日多谢虞校尉了。天色不早,虞校尉还是早些回去吧。” 他在心底叹了一声,或许不出半天,京城就会传出,有人乘着越郡虞氏的车马入宫,而后——天翻地覆。 李濂一点一点地翻看原频带来的东西,脸色越来越沉,看到最后怒极反笑,令人召来右骁卫上将军裴闻,对他说:“带上右骁卫,去将太原王氏的府邸围起来。” “敢问陛下,师出何名?”裴闻并不领旨,而是跪在地上问道。 李濂冷笑一声:“师出何名?” 而后一拍桌案,愤而道:“你裴闻所领右骁卫皆是朕的私兵。朕让私兵出动,还需给个缘由吗?” “臣出兵不敢问缘由,”裴闻叩首道,“臣只是怕来日青史上将留陛下恶名。” 这时原频又从殿外进来,跪在裴闻身侧,道:“臣已将圣谕送出,快马行进,两日后晋州刺史与温将军便能接到陛下调兵的旨意。” “朕知道了,你去找个太医治伤吧。” 原频退下后,李濂转向裴闻说:“你也听见了,朕还要派兵围王氏太原的府邸。朕的恶名已留,也不在乎再多一桩。” 裴闻只好咬牙领命。 李濂又对内侍说:“派人去请诸位宰相,请他们全都入宫来。” 天子登基以来,还未有过宵禁后召见臣下的前例,更遑论是同时将朝中宰臣集聚。一路上温乔心跳地都有些快,来传口谕的内侍只说圣人心情不佳在前,裴闻觐见在后。单这两句他尚无法推测究竟是何等大事值得皇帝这样兴师动众,是南边军情有变,还是甸服叩边。 他在宫门处碰见了薛怀,本想互相通个消息,却见萧元礼低着头走至他二人之间,只好作罢,让脚下步频再加快,赶在两人前面进了武德殿。 李濂和颜悦色地坐在上首,命内侍将原频带来的文书分发给众人传阅:“诸位先看着,看仔细些,不急。” 温乔面前那份正是甸服可汗手书,大约是写与太原王氏家主的。他面色一变,又匆匆去翻下面的几份文书,不出所料,概为太原王氏所藏。除却交通外敌,还有结党营私、弄权擅专等不一而足。 终于要对王氏下手了,温乔心想,陛下自进京后还未开过杀戒,肃清朝政当是自王氏始。 但这些远并不够让所有宰臣齐聚一堂,温乔照旧翻着文书,目光却挺住在了落款年岁上,不出半刻便翻到了长德三年间的几封,并在其中仔细找寻。其上与陵州相关的仅只言片语,却也不难推断出,当年李濂长兄被害之事,背后有太原王氏推动。 李濂等下方众人将一众文书传阅完后,看了一眼殿中滴漏,低声说:“朕已经遣裴闻围了王氏府邸。” 在座的几人都能听出皇帝语中未竟之意,下一步无非是要抄家灭族。 “裴闻说师出无名,”李濂一笑,“按律是该待中书发函门下复核后朕才能抓人。但——” 他话锋一转,“王全鹤为一己之私,害朕兄长、伤朕宗族、毁朕家庙。朕如今就是要报私仇!” “诸卿要拦朕吗?” 要阻拦皇帝吗?下面坐的要么是浸淫朝堂多年的前朝老臣,要么就是从陵州起便跟着李濂的从龙旧臣。谁都知道李濂行事不合规矩,却也明白李沅被害一事是李濂心结,谁也不肯当出头的椽子,对君王开口。更何况真论起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王全鹤毁了皇帝的家庙祖坟,他们做臣子的哪里能拦君父报仇。 “修懿,”帝王突然出声叫了温乔,“卿家与王家郡望俱在太原、多有姻亲故旧。卿有什么想说的?” 温乔想也不想地跪伏于地,道:“臣追随陛下多年,深知创业之艰。今天下初定、兵戈暂休。” “修懿,”李濂轻声打断他,“朕只问你,今日要不要劝谏于朕?” 皇帝的用词已从阻拦变成劝谏,温乔依然不敢说出一句反驳的话来,只道:“陛下所行之事合情合理,臣无可谏。” 听他说完,李濂也稍展颜。等了片刻仍不见有人说话,他便知今日几位宰辅都不会再反对他行事了。便对薛怀说道:“朕便不宣中书舍人了,怀礼,你来拟诏。拟完后给各位相公都看一看,都定好后,待到朝会时再念与百官听。” “辛苦诸公。”李濂令内侍给众人上了一份宵夜,说道,“怀礼构思尚需时间,诸卿往返不易,不如就在宫中宿下。” —— 原频趴在偏殿的软榻上,侧脸看着太医院的小徒艰难地脱去自己与上衫,笑道:“索性这衣裳也坏了,要不您还是拿把剪子直接铰了吧。” 一旁正在配药的太医听了,觉得有理,点头道:“也行,就按原校尉说的办吧。” 原频本想去太医院找当值的太医拔箭,不曾想还没走出两步,就遇上了从偏殿中出来的何太医。这位何太医是曾随李濂出征过的军医,最擅疮疡外科,识得原频。谈话间知道原频尚未拔箭,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回到偏殿要给他拔箭。 原频哪敢无旨擅闯帝王寝宫,推辞之下何太医的小徒请了暂居内殿的陈昭出面,才将原频带了进去。 不过寝殿是进了,但李濂不在,原频是断不敢登御床的。要不是趴在地上实在不方便太医操作,陈昭怀疑他就连软榻也不会上的。 陈昭为避嫌向来不碰利刃,却也不好在两位大夫热火朝天地治伤时袖手旁观,便站在榻边把剪下来的衣衫扒到两侧,以免等下妨碍太医动作。 原频刚露出一点肩头,陈昭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再往下些,就见纵横交错的疤痕遍布其上,密密麻麻遮住了原本白净的肌肤,与他那艳丽的面庞相比,显得尤为可怖。 原频心知自己身躯吓人,此时观陈昭动作,只说:“贱躯残陋,污了秦公双目。” “抱歉,”陈昭自觉失礼,定了定心神,与原频对视道,“原校尉勇武。”他以为原频是因沙场对敌才得了这一身的伤。 原频一笑,心想陈昭果然是贵胄出身,并不知只有用刑同时又吊着一条命,才能留下此等可怖疤痕。他又想,陛下出身同样尊贵,却不似这般天真。 太医那边还在准备刀械,陈昭没话找话地说道:“我观原校尉面目,不大像汉人模样。” 原频不想直答,便敷衍道:“家母为汉人。” 陈昭倒是听出了他言外之意是父亲为胡人,却也没放在心上。北方长期为胡人所据,包括陇西李氏在内,朝中的几家勋贵,多少都带了些鲜卑胡血。 他不知对于原频来讲,方才的问话已算失礼。 何太医或许也听不下去这两个人的尴尬对话,终于将器械药物一应备好,对原频嘱咐道:“等下有些疼,你要实在忍不住,就喊出来。” “那可不成,”原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朝着正殿的方向一努嘴,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正议事呢。我要是一喊,您这边或是没事,陛下该找我事了。” 陈昭本想说李濂不是刻薄之人,不会因此降罪手下,话还没出口就听原频又说:“您给我根木棍咬着就行,我能忍得住。” 精致的尖刃划开皮肉,再将深入肌理的箭头剜出,整个过程中原频除却额头汗珠浓密了些,再无反应。甚至不需人按着都能一动不动地方便太医下刀。饶是何太医见多识广也啧啧称奇。 换好药后又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李濂推门而入。却只是与陈昭对视一眼便立即后退几步出了门。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陈昭只来得及看清他眼中怒火,还以为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李濂不快,只是顾忌着正殿内可能还有大臣在议事,没敢追出去问清楚罢了。 一旁的原频清楚前因后果,猜想陛下大约是怕盛怒之下牵连到陈昭,才退出去,等心情平复些再进来。陛下果然对秦公照顾,原频心中略有不忿。他虽知道陈昭方才问话没有敌意,却依然不喜这位前朝君主。 果然如原频所料,不多时李濂再次踏进门就换了一副表情,连眼睛都特意弯起:“我方才忘了你在屋子里。” “你怎么了?”陈昭问道。 李濂向前又走了几步,突然张开双臂抱住陈昭说:“知道了一些事,悲怒交加,怕不小心伤到你。” 陈昭想借着他的话头问是何事,突然想起原频还在屋内,连忙挣脱李濂臂膀,说道:“原校尉在。” 李濂冲他皱了下眉头,才转向原频。 “主上,”原频答了一声,挣扎着想起身行礼。被李濂拦住:“受伤了就好好歇着吧。” “何太医说原校尉的箭伤怕是撑不到走去太医院,要尽快拔箭,我自作主张让他们进来了。”陈昭向他解释道。 “没事,以后这种事你做主就是。”李濂走到原频身侧,照常例问道,“怎么伤得这样重?还疼吗?” “疼,”原频眨了眨眼,使双眼看起来湿润一些,又放软了声调说道,“比中箭的时候疼得还厉害呢。” 陈昭脚步一顿,他还记得方才拔箭时原频的坚忍,不敢相信刚才听见的话竟是从同一个人口中说出。 李濂只说:“那多给你放几日的假,好好将养一番,养好了再回来当值。” 他又转向陈昭,说道:“今我让人再收拾间寝殿给你,辛苦了。” “那你呢?”陈昭听他完全没有提及自己,便问。 “我不睡了,”李濂低垂眼帘,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找地方散心去。” 陈昭听出他语气中的失落,想也不想地就问:“不需要我陪着吗?” “好啊,走。”李濂眼前一亮,终于露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来,拉住他的手向外去。 第60章 李濂本想去宫外钦天监的观星台上一览星辰,然而此刻宰臣都宿在宫内,他也不好独自跑出宫去。于是拉了陈昭去到御花园中假山之上的凉亭之中。他放着中央的石凳不坐,而是颇为随意的屈腿半靠于凉亭四周的横栏上。 陈昭看了这些红漆已经有些斑驳的栏杆两眼,心想也不知道宫人有没有每日擦拭栏杆,但看李濂都不在意,索性心一横也跟着坐在他身边。 李濂坐下后半晌没说话,陈昭也不愿在这种时候先开口问他,便默默注视着身边之人的侧颜。 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沉默的人周身都笼罩了一层帝王威严,只静坐着,就能让人认出来是一位威加四海、九州宾服的帝王,从而敛声屏气。再也不是同他嬉笑打闹的少年好友。 他们两人均已快到而立之年,也确实不能称得上是少年了。分别多年,若李濂还像少年那般,才是怪事。 细想起来,少年时期他还见到过李濂为数不多的几次发怒,可重逢以来,他简直都要以为眼前这人不会动怒了。 方才李濂进门时,他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时他想,李濂这样盛怒,该如何发泄出来?既然要当仁君,那便不可对臣民刻薄。但即便是用宫奴撒气,被传去外朝,李濂也少不了一个暴虐之名。 这样一想,最适合他发泄怒气的人似乎是自己。他算不得是李濂的臣下,也轻易不会出现在人前。论理他是囚俘,即使他带着一身伤被人见到,即使朝臣能猜出来他的这身伤由谁所致,也不会对此置喙。毕竟,在旁人看来,他能安稳地活到现在,就已是李濂心善的结果了。 心中虽是这等想法,他仍是起身走到李濂身后,用双臂向前环住了他。 李濂没有分毫怪罪他举动失礼的意思,反倒十分自然地将头向后一仰,说出了第一句话:“我想我阿兄了。” 果然是因为李沅,陈昭心下了然。能让李濂心神大动的事不算多,能惹得他悲怒交加的旧事,算下来也讲究只有李沅被害的那一桩了。 “阿兄持正守心,是真正的君子。”李濂一板一眼地说道,“兄长忠于先帝,接下陵州兵权也不过是因为先帝说需要有自己的人镇守北疆。兄长并不是贪恋权柄之人,若是京中圣旨一下,说不定他比我更盼着回京。" 李濂口中的先帝是陈昭的君父,前周的睿宗皇帝。 兄长被害的时候他刚及弱冠之年,初时单纯以为是战败,后来再查,是长德皇帝被刘据蛊惑,误以为兄长有谋逆之心,想要除去兄长却不敢光明正大地下旨。 可那时他便不明白,刘据只是天子宠臣,掌权全赖长德皇帝信重,自己在朝中根基浅薄——不然后来他也没那么容易被陈昭扳倒——也没听说过与兄长有过旧怨,怎么就非要取兄长性命不可? 即便是皇帝有猜忌之心,可长德皇帝多疑自负,天子生杀予夺,对宗室朝臣都毫不手软,又怎么会用见不得光的手段? “他们竟然容不下一个君子。”李濂嘴角扯出一个冷笑来,“太原王氏,耕读传家,竟然容不下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君子。” 陈昭听到这里才明白,竟是太原王氏掺和到了这事中。几百年的世族抄家灭祖,怪不得李濂深夜召重臣议事。 李濂自己也是后来才明白其中道理。 前周立朝根本在关陇一带,因此一直冷落山东及淮南世族。睿宗皇帝即位之初便遇上过一次宫变,当时宫中内应便是入宫为妃的世家女。宫变之时,守宫门的禁军被世家把持,是他父亲、陇西李氏的家主用性命护着先帝才等到宫外的勤王之师。 此事之后,禁军改制,睿宗皇帝也决心收拢兵权。 那时兄长不过十六岁,父亲新丧。天子诏令一下,连守孝都不曾,就带着母亲与他匆匆离家前往陵州,一待就是二十年。 宫变时的主谋孟阳卢氏被诛。天子直接派了大军去孟阳,四百年世族,从家主到奴仆再到佣耕,上万人一夕被屠。睿宗皇帝还从此而疏远山东世族,连带着对未参与宫变的顾皇后和顾皇后所出太子也不喜。 后来的长德皇帝当储君时小心谨慎,知道君父一生最看重兵权,便成日里埋头诗文经史之中,东宫属臣也都是文臣、一个武将也无,却由此得了山东世族的关注。 长德皇帝即位以后,重用山东世族。先帝在位时营造东都,为的是震慑山东,而长德皇帝一即位,便弃了关陇世族经营多年的长安,行走于两京之间,东都成了笼络世家大族之处。 太原王氏想做第一等的世族,便得把军权握在手中,恰巧长德皇帝也是同样想法。只是因缘际会,最后他们派去的人都没能拿到兵权罢了。 可他长兄却因此丧命。 李濂并没有在此时削弱山东世族的意思,毕竟山东世族被打压近百年,其内里也早非铁板一块。不然太原温氏出身的温乔,如何能被他所用。 但太原王氏他必定是要杀的。为一己之私残害忠良祸乱朝纲,归降不受重用便想着交通外敌。这样的人不仅要杀,还要在闹市中立威。 “太原王氏,”陈昭小声念道。 “是啊,太原王氏。”李濂跟着他重复了一遍。 “我有事情想要告诉你。”陈昭想起曾见过的王氏子弟与出现在他案头的书信,心下一沉,便想着趁此机会和盘托出。 李濂回头看了站着的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说:“你先坐下。” 陈昭心中忐忑地坐回原位,听见他问:“怎么现在想起来要跟我说了?” 因着提到了太原王氏,陈昭才想起这些。即使此刻他不说,待王氏被抄家之后,往来文书也定会被发现。他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末了还补了一句:“这事我不该瞒你,我做错了,任凭你处置。” “凭我处置?”李濂见陈昭垂下头不肯与自己对视,故意说,“那你觉得,我当如何处置?” 他说的这些,早在发生之时,就有人报至李濂的面前。就连派原频去查王氏,都是拿了与王全鹤之孙见面为由头的。但陈昭不清楚内情,只知道李濂信任他,也对他说过底线便是不能想着复国谋逆。 可他所为,大概已经触到了李濂底线,还恰巧撞上了气头上的李濂。若易地而处,他已经开口唤侍卫将人拖下去了。 “我不怕疼,”陈昭闭上双眼,心下一横,说道,“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李濂强忍住心底笑意,正了正神色,说:“你若求饶,朕便从轻发落,如何?” 求饶?陈昭心中尚有一丝犹豫,若真是告饶的话,他是不是该跪才好?他眼神看了看地面,腿上却十分不愿移开。几息之后,他怕李濂等地不耐烦了催促于他,侧了侧身子,猛扑在李濂怀中。 李濂原本只想逗他说两句软话,也被他这乍一下的投怀送抱弄懵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陈昭在他耳边说:“你下手多少轻些。” 李濂忍不住大笑起来,边笑边轻拍陈昭后背安抚陈昭,说:“没事,就这点事我也不至于对你下狠手。” 见他这一副笑到直不起腰来的开怀模样,陈昭便意识到自己方才大约是会错了意,徒惹人笑话。他面皮涨得通红,飞快地从李濂怀中逃出。 偏偏李濂自己笑不算,还借着灯笼与月色仔细凑到陈昭面前仔细打量一番,故意笑嘻嘻地说到:“你脸怎么红成这样子了?” 陈昭气不过,轻轻推搡了他一下。李濂便不再逗他,问道:“你与王全鹤的书信往来,一共有几封?” “……两三封吧。”陈昭沉默一会儿,知道躲不过便照实回答。 “哦,三封,”李濂啧啧两声,“有点麻烦,这毕竟是实打实的证据。” 陈昭自知理亏,辩解道:“我只想知道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李濂挑眉斜觑了他一眼,做出一个表情来。看在陈昭眼里,就像是在说:“你觉得朕会信吗?” 确实,这样的说辞,换做是陈昭自己或许也是不信的。不然他本可在第一次的时候就告知李濂,却选择了瞒过监视的禁军私相授受。 李濂叹了口气对陈昭说:“下次别再亲手将把柄递给别人了,再被人发现了,我这里不大好办。” 他固然可以令裴闻将所有的文书都拿来令他亲自过目,但旁人一看便知其中必有蹊跷,后续整理归档也当是件麻烦事。 过了一会儿,李濂又略带歉意地对他说:“这次我少不得做个样子。至少下旨申斥免不了,到时候那些话你左耳进右耳出就好,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昭了然,问:“还有吗?” “有的,”李濂牵起他的手,轻声道,“这几日/你接着留在宫中吧。”他可以对温乔说陈昭所为,皆出自于自己授意,这样一来,陈昭留在宫中一事也就合情合理。 这算什么惩处?近日来,他在宫中的时日比在外面还多。陈昭不开口,静等李濂对自己的处置。他方才虽得了李濂从轻发落的承诺,但对于李濂的轻重并无概念,只知道他还肯对自己说笑,便应是没真的动怒。 过了一会儿,李濂抬起他的手掌,在上面轻轻拍了三下,说道:“好罢,这便没了。” “完了?”陈昭心中疑惑,李濂今日行为与他所猜测大相径庭。再细想来,李濂从未说过要对他用刑罚,方才见他求饶时大笑就是看出了他的窘迫心思。是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于是他问李濂:“你便丝毫不疑我?” “唔……”李濂没回答,反问道,“你想复国吗?” 这样直白的问话,陈昭本该立刻否认的,或者再放低些身段,对李濂表个忠心为上。 但他暗自思索一会儿,才摇头道:“说不想你也不一定信。但我若复国、复来能做什么?” 他自认治国领军比李濂都差上一截,且不论李濂刚收服南方如今算是江山稳坐,他没办法将江山从李濂手中夺回。即便当真侥幸,令他重登帝位,他又能做出什么比李濂还厉害几分的功绩来不成? “那便是了。”李濂一笑,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做,便不至于疑你。至于太原王氏——“ 李濂顿了一下说:“王氏如今要寻的是能听他们令的傀儡。你掌权几年、藏拙过一次,是万万当不了傀儡的。充其量是个投石问路的石子。” 李濂这个外人都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看清。当年他即位时可以藏拙,是因他在宫中不受宠、外放乡野之地不闻京中之事。从未有人知道他过去的二十年间做过些什么、又与什么人交好过。 但自诛杀刘据后,他锋芒毕露以至于对群臣不假辞色,与中书令在朝堂上针锋相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诚如李濂所言,王氏不可能真心助他复国。退一步讲,即便王氏真的存了匡复大周的想法,最后坐上帝位的人,也不会是他。那他又何必为人做嫁? “我才是石子呀?”陈昭知道李濂现下不会责怪自己的无礼,便揪着李濂方才的字眼故意试探。 “那是说他们不长眼。”李濂说起漂亮话来轻车熟路,哄着他道,“他们将宝石错认为鱼目,我却是识货的。” 陈昭心跳的厉害,却笑斥他一句:“一天天的油嘴滑舌没个正型。” “我今日,”没等李濂说话,他便先开口道,“今日……好像又说错话了。” 李濂捏了捏他的掌心,说:“我也说错话了。” 他不该在众臣面前逼温乔表态。他那时心急,没能细想自己这一举动出来,在众人眼里,便是他温修懿已不得帝王信任、便是君臣已生嫌隙。温乔是肱股之臣,只要他还想用温乔,即便心中有疑,也该在私下里解决,而非宣之于堂上。 想着明日之前要对温乔好生道歉一番,他看着陈昭神情猜测道:“你是说对原频?你们说了些什么?” 陈昭将两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末了问:“他虽神色无异,但可我觉得还是不太想与我说话的样子,我就在想,到底是不是我的过错。” 李濂叹了口气向他解释道:“原频生来便不知其父,自觉出身下贱,不大愿意同人提起身世。不过我明日同他解释几句你非有意就好,他小孩子心性,喜怒都不怎么放在心上,过几天也就忘了今日这茬。” 陈昭也没再细问原频身世,再转念一想,也就猜到他的那一身伤,八成也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不然同样在军中,为何李濂便没有那样伤疤。只是原频于他而言,终究是个不甚需要在意的旁人,想完便抛在脑后了。 他同李濂十指交握,摩挲了一会儿才感叹道:“你手上这么多茧子?” “骑马、射箭、用刀、用剑、拿笔……这么多事,哪一样不得留些茧子下来。”李濂把把右手从他掌中伸出,在两人面前摊开。左手指了指掌弓处地硬茧,说:“这是骑马握缰绳留下的。” 他又指向自己指侧,说:“这是拿笔留下的。” “还有握剑的、张弓的。”李濂如数家珍般对陈昭一一介绍。 陈昭也随着他的左手从掌弓到指腹再到鱼际,逐个硬茧摸去。 十指连心,李濂觉得自己心尖一颤,待回过神来,右手已经放在陈昭耳侧脸颊之上了。陈昭虚握住他手腕,却没有阻止他动作的意思。 这时候他本该撒手,但不知怎的,反倒是拇指放在陈昭颧弓处蹭了一下。 陈昭手下一用力,他才惊觉自己行为失礼,掩下心底慌乱连忙道歉。没敢对陈昭说,自己方才只是想到了肤如凝脂一词,突发奇想地想验证一下。 往常比这还要孟浪许多的言辞他都对陈昭说过,但此刻看着陈昭的双眼,他竟一个词也不敢往外讲。 陈昭没看出他心底窘迫,向前倚身。又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故意学着他方才的样子。 李濂想推开他却不敢用力,下意识地向后躲去。但他身后便是红漆廊柱,抵在他后背上令他动弹不得。 面对李濂一向谨慎克制的陈昭此刻仿若看不出来他的推拒,故意在他耳边用气声问道:“九郎方才在想什么?” “九郎当下在想什么?”他的手掌还放在李濂颊侧,不依不饶地问。 “抱歉,”李濂勉强稳下心神,对他道歉,“今日事务繁杂、思虑良多,一一说出来怕是会唐突了你。” “唐突与否是我说了算的。”陈昭收回手臂,轻笑一声,“你做什么都不算唐突。” “算的。”李濂以为陈昭是想着两人亲近来套他的话。但他心知自己早就与陈昭印象中天差地别,自嘲一笑,答道,“我不像你想的那样光风霁月,甚至君子两字,与我也是毫不沾边的。” 他心想,若是我当真将方才所想告知于你,你现在怕是连看我一眼都嫌污了双目。 “李慕之,你是不是真当我什么都不懂?”见他不接话茬,陈昭轻哂,幽幽问道。 没等到李濂的回答,或者说李濂此刻根本就不敢回答。陈昭便接着说:“我今年二十又七、三九之龄,不是无知稚子,更非不通风月、不懂人事!” 听到陈昭口吐“风月”二字,李濂脑中便轰地一下炸开来。他以为陈昭只看出些端倪,下意识地想否认,但他怕自己弄巧成拙,嘴唇开阖数次,最终也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我先前是许久都没在意这些,也没往那处去想。可李九,你别把我当成傻子耍。”陈昭身形未动,但言谈间却是步步紧逼。 李濂无路可退,见这架势他便明白陈昭是看出来了——看出自己对他心怀不轨。李濂生怕自己现在开口,一个词说错便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却也没办法再沉默下去,否则谁知道陈昭下一句,又会说出些什么话来?恐怕会将他这些心思全都挑开放到明面上。 他摆出一个惯常的笑脸,对陈昭笑嘻嘻地解释:“你想哪去了,我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么急着撇清关系?”陈昭一句话便将他未尽词句堵了回去,獠牙尽现。 显然陈昭早已看破他的慌张掩饰,李濂讪讪一笑,眼神却没离开陈昭片刻,心想是谁说陈昭不善言辞的?看他此刻,明明就是牙尖嘴利,一张口便戳人心窝。 “你怕说话唐突于我?你怎么不想想这些时日来,与我相处时都做过些什么——执手相望不算还要十指交握、抵足而眠不算还要同床共枕?你这哪一项不比言语更过分。”陈昭越说越激动,凭着一口气要将心中所想一次说完。 “你说当我是知己好友,我信了,便也以故友待你、与你倾心相交。”他厉声质问,“可你对我当真是好友吗?你以为我不记得七八年前同游时的事了,那时候还你我还勉强称得上一声知己、我也没见你对人这么亲近过!” 全完了,李濂心中只剩这一个念头徘徊不去,犹如天崩地裂。 陈昭猜的没错,他自然不止当陈昭是好友。 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从何时开始,便对着陈昭起了亵渎的心思。或许是有什么事都想对陈昭说上一说,也或许某日见不到人,便爬了蚂蚁时的心痒,又或许是不止一次在梦到对陈昭行不轨之事。 当他意识到自己龌龊心思后,除却痛骂自己外,就只想着一定不能叫陈昭察觉分毫。 国仇家恨在前,若是旧日知己,依着陈昭的性子尚有两分可能对他心软、同他说上几句话;一旦他挑明,这等侮辱人的事,陈昭只会觉得恶心,绝不肯再多理会他一眼。 可惜李濂并没有揽镜自照的习惯,否则就能看见,在他与陈昭对视时,眼里的情意藏都藏不住。 他这些日子自认瞒得辛苦,但陈昭从怀疑到确信也只用了不到两日。 “既然你都知道了……是我该死。”他尚不认命,妄图为自己辩解一句,急道,“你听我最后说一句。” 陈昭本就没有要拂袖而去的意思,闻言便好整以暇地开口。听李濂说:“怀着这等腌臜心思,我不敢奢求你谅解。只是想叫你知道,我对你万万没有侮辱之心。” “呵,”陈昭听完他辩解,冷笑一声问他,“若我自己察觉不出来,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瞒到何时?若有可能,李濂甚至想将此一事带入寝陵之中。 陈昭是亡国之君,委身于他是比青衣行酒、执戟开道更重得多的折辱。陈昭一身傲骨,若受此凌辱,直接投缳都是有可能的。仅是想一想这样的后果,他都会觉得肝胆俱裂,自然不敢开口说出一字。 “枉你还谎称与我是可以交心的知己。你心里想了这些,怎么就不知道跟我说?”陈昭忍受不下去李濂的沉默,开口埋怨道,“我就不该信你的交心之言” 他这怨恨显然不是因李濂失礼——更何况在他看来这根本谈不上失礼。 且不论如今李濂是天下之主、是四境臣服的帝王,他是亡国之人,是被李濂牢牢捏在掌中的囚俘。李濂即使真对他做了什么让他难以接受的事,从礼法上讲,也远没有他今日言辞不逊逼问李濂这事来得逾矩。 单说他根本不觉得这事难以承受。李濂以为他委身于人只会觉得受辱,但正如他对李濂所言,若那人是李濂,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被唐突。 “什么都不说,全要靠我猜,”陈昭突然倾身,双手攀上李濂肩头,环住他脖颈,对他恨恨道,“那得等什么时候才我能猜得到?” 李濂原以为今夜过后,两人便是割袍断义。他甚至做好了陈昭此生再不与他相见的准备,贪婪地用双眼描摹陈昭上下。 谁料峰回路转,李濂一时不知道是惊是喜,双眼睁得浑圆。 他知道此刻陈昭的亲近是何意,还未及言语,陈昭双唇就贴上他耳侧。 陈昭唇上还带着些硬皮,却依旧温软。李濂贪恋一刻温存之后,下意识地也伸出双臂,将人紧紧环在自己怀中,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李濂觉得自己此刻行为放诞,却舍不得推开陈昭。只对他说:“我不再是几年前你熟识的李慕之。如今的我为了权柄,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 “那又如何?相处这些时日,我还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陈昭气愤,“你没听过他们说我刻薄寡恩、喜怒无常?你都不介意我性子恶劣,我难道会在意这些吗?” “笨死算了,”陈昭在他耳畔说,也不知道是在说李濂还是自嘲。 过了片刻,陈昭又开口:“只你情深义重?我从前说了那么多次不介意,对你亲昵举动处处退让,你竟是都没看在眼里?非得教我什么事都挑明!” 说罢他不轻不重地咬了李濂耳垂一口。李濂吃痛,却也不敢躲闪,只是由着他泄愤的同时右手却移到陈昭脑后。 陈昭留了一个齿印在他耳垂上。 他在陈昭后颈处摩挲几下,看着陈昭的双眼,而后一低头吻了上去,宽大的手掌令陈昭避退不得。 陈昭也并没有避退的意思,他迎上去与李濂缠绵许久,不知怎得就坐到了凉亭正中的石桌之上。 李濂隐忍许久,好不容易一朝迸发,放开怀中人之前,还不忘在那人唇上一啄,端的是一副难分难舍。 “还疼吗?”陈昭指向他的耳垂问道。 李濂眨眨眼睛,故意道:“疼的,郎君方才太用力了。” 陈昭听李濂这样说,心中好笑,示意李濂近前来,又吻上那处,亲了一会儿后便沿着李濂面颊转向唇舌,却被李濂推开。 “这就不行了?”陈昭坐在石桌上,微微仰头,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李濂问道,“我还当……你竟也不想再多做些什么。” 他方才借着月光与灯烛,分明看见李濂眼中也是带了欲/望。纠缠间李濂将他放在桌子上,又解下自己的外袍,他还以为李濂是忍不住了要在这处行事。没想到这人竟然只是将衣服铺在他身下后就此收手。 李濂听出他话中意犹未尽的意思,叹了一口气,又亲上陈昭额头,对他说:“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哪还需要你准备?”陈昭一笑,语气中故意带了三分不解说道,“宫内什么都有,你就对人说你要幸我,两刻之内就有人将所需事物一一备好。” 他这样说,李濂面色一变,又道:“武德殿里还住着外人呢,现在也来不及再布置一间宫室。” “围条锦幛就够,”陈昭脱口而出后又看了看四周。他们二人所处凉亭位于假山之上,随侍李濂的禁卫都站在假山之下。他沉吟一下说,“在这里不围也行,左右禁卫都在下面守着,是万不敢向上瞧的。” 李濂连忙制止他再往下说下去:“这哪里行?” 他就没想过今日同陈昭行事。在他看来,纵使陈昭应下他,那也得等陈昭同他完全敞开心防后,他才能再进一步。在行事之前,他还要仔细布置一番,万不可随意唐突,更遑论幕天席地被人听去。 “哟,”陈昭拊掌调笑道,“坐怀不乱,九郎真是正人君子。” 他并不知道李濂复杂的心思,也完全不懂李濂为何要克制,便只好开个玩笑。 他自幼长在宫中,虽不得宠,也是见惯了皇父随处临幸后宫的。锦幛一围,又有内侍候着外侧,旁人自会避退。至于里面的美人——皇父这等事做得多了,除却还想要争一争帝王恩宠的后宫嫔妃外,也没人在意那人是谁,就连统领六宫的皇后大多时候也是不管的。 他便想当然地以为天下帝王行事都该如此。到他自己做皇帝时,只是怕被奸人暗害,因此不敢宠幸女子,生怕留下子嗣。到了后面,更是内忧外困,全无这等心思。 自李濂登基以来,后宫连个妃妾也无,只剩掖庭宫内有些宫人,他还当李濂全然没有欲/望。 陈昭又想,那为什么李濂还不肯纳后宫? “我不是君子,”李濂轻声反驳,似乎很抗拒这个称谓。向他解释道,“今日真的不行。我打算明日开太庙,向父母兄长禀明今日之事。你要同我一起去吗?” 他心中想,同双亲长兄说上一说,也算是在长辈面前过了明路,此后才可再行他事。 陈昭本想拒绝,这些日子来他连自家宗祠都未曾进去过,跑去跪李濂家庙算怎么一回事? 但望着李濂殷切的目光,他又想到,当年在陵州时,李濂的母亲与兄长对他还算和善,于情于理情也该去给两人上柱香。 于是他对李濂点头,应了下来。 李濂激动地上前一步紧紧抱住陈昭。 “我好喜欢你,”陈昭听见他在自己耳畔呢喃。 第61章 开太庙是大事,按理当有重臣陪侍在侧。 但李濂既未行祭祀之礼,也不许重臣同他一道入殿,只偕了陈昭身入享殿之内。 宰臣都候在殿外,薛怀看着陈昭在入享殿一刻钟之后,只身走出殿外,而后被禁军带出视线之外,对站在他旁边的温乔小声道:“这情形,温相也不打算劝一劝?” 陈昭近日都宿在内帷之中已非秘事,只是君臣之间心照不宣,互相未提起罢了。 但昨日皇帝刚派兵围了太原王氏,今日在朝会上又下旨族诛。朝会散了不过片刻,竟由得陈昭径直进了太庙之内,实在是有些过分。 温乔四下看了一圈,见无人注意他二人,才说:“怎么劝?这种事没办法放到明面上去说,就连上表规谏都称得上是不敬陛下了。” 早在陵州时,温乔就知道李濂与陈昭私交甚密,在入京后又隐晦提过几次,但李濂每次听过后依旧我行我素,从未见他疏远陈昭。 “平日里也不见你关注这些,怎么突然提起来了?莫不是萧元礼对你说的。”温乔反问薛怀。 薛怀平日里便不是会在意宫闱秘事的性子,突然有此感叹,想来是有人在背后诱导。 见薛怀点头,他才轻嗤一声,道:“老狐狸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他怕自己上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有负旧主恩义,却把这烫手山芋推给你我。” 萧元礼算是降臣,身份所限不好在涉及旧主之事上开口,只能借由同僚之口说上一说,万没料到会被温乔说成是自己计较。 “前些日子秦公滞留宫禁时,林太傅就已进谏过,”温乔低声说道,“结果呢?陛下当着林太傅的面答应慎重相待,可后来秦公宿在宫内的日子只多不少。林太傅说出的话都不管用,你我没有林太傅的资历,也不必出这个头。” “那也不能任由这样下去,”薛怀皱眉,叹了一口气,说道,“为人臣者,规谏帝王是分内之事。总不能因为陛下不纳谏言便不再直言。” “不是这样说的,”温乔却摇头道,“你我追随主上多年,也当知道主上一向公私分的明白,心中自有分寸在,总不会因宠幸他一人误了大业。既如此,便只需适时规劝即可,没必要死谏。” 他却在心中想道,就怕陛下不只是宠幸秦公。 ——*—— 原频睁眼就见一位女官守在在床前。女官约莫三十许,身着一身男装,见他醒来立刻上前问好。 原频仔细辨认,才认出眼前人是陛下在陵州时的旧人,立刻冲女官一笑,说道:“好姐姐可是来守着我的?有些日子未见,差点都没认出您来。姐姐男装端的是英姿飒、光彩照人。” 女官名静娘,是成国公府的家生子,也算是从小同李濂一道在陵州长大,年纪到了也未曾嫁人。李濂信她才将她带到宫中来掌管宫务。 静娘对原频颔首行礼道:“主上吩咐,原校尉是有功之人,怠慢不得。奴婢怕下面人动作不仔细,特来服侍原校尉起身。” “姐姐可是折煞我了,”原频站起身轻声道。论起来静娘掌管宫务,与他同品同级,若真要服侍也只能服侍陛下一人。他哪能真让静娘动手,只说,“我这伤又不妨事。倒是姐姐叫我‘校尉’做什么?平白生分了许多。” “小郎君就这张嘴甜,”静娘对他说道,“都是主上的吩咐。主上还说,” 她话音刚落,就见原频聊起衣袍,欲拜倒在地。便抬手阻止原频,对他说:“不是口谕,原校尉不必行礼。” 待原频站好她才接着说:“主上还说,让小郎君先在偏殿内坐一会儿,主上有话要跟小郎君交待。” “臣明白。”他答道。 静娘展开一件外衫,示意原频伸手过来,趁他靠近时,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主上今日在朝会上发了好大的火,朝会一散便带着秦公开了太庙。” 原频趁着才对静娘长揖谢道:“今日多谢姐姐照顾。姐姐事务繁忙,不必在我这里耽误的。” “奴婢告退。”静娘将话带到,也就没有了留在这里的理由。 她唤来候在门外的两名宫人,带着他们向原频见礼后,自己就退了下去。 原频一直等到了日头西斜。 纵使寝殿内没有旁人,他只敢规规矩矩地坐在原处。一整日下来,竟是比在外奔波还累上几分。 李濂没让宫人通传,推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小郎君坐得这样端正,不累吗?” “臣原频参见陛下。”原频心中委屈,却不敢表现在面上,只得慌忙行礼。被李濂拦住后又重新坐回去仰头看向李濂。 李濂走到他近前坐下,例行问他:“今日感觉如何?好些了么?” “还有些疼,但是好多了的,”原频答道,“今日太医院有人来给臣换过药,也煎了药让臣内服。本就没多大的事,臣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无碍了。” “没事就好,”李濂给他倒了一杯茶。原频诚惶诚恐地双手接过。 李濂盯着他的动作,颇有些无奈地说道:“在朕面前,何必这样谨慎?之前也不曾见你这样守规矩过。” 原频跟在他身边的时日不短,又颇受宠爱,往日在他面前放肆惯了。却不知为何,自进京以来,原频事事规矩守礼,仿佛生怕越雷池一步的。若是在从前,原频受了伤,定然不会想些有的没的,直接就往他的床上一躺,再冲自己哭上那么几句。 “臣往日……也没有很不守规矩吧,”原频低头说道,听见李濂嘲讽地笑了一声,才补上一句,“陛下便不能想着是因臣长大懂事了?” “朕怎么不信呢?”李濂望着他道笑。 原频心想,或许是因我受伤的缘故,主上今日待我倒是同从前相差无几。可前些日子,主上分明是在疏远我。 被皇帝疏远,原频心中自然难过,虽不至于怨怼,却也不敢再轻易凑上前去。他下意识地想到,主上与之前是不一样的。在陵州之时,他与李濂之间虽有主从之分,但李濂待下和善,对他尤其宽容。然而陛下自进京之后,便成了手掌生杀大权的天子。 在周围人看来,陛下行为与往常无二,但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他虽然还会偶尔向皇帝亲近一下,却也实在害怕自己哪天触怒帝王。 但这些话他并不想对李濂说出来,转而问道:“陛下将臣留下,是有何事?” 好在李濂也是顺口一说,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见原频不肯回答,也就不再提起。只顺着他答道:“也没什么事,来关心关心臣属。” “陛下总是这样,”原频故意说道,“若真的无事,您根本就不会想起臣来。” 好像确实如此,李濂心想,曾经他还会时不时召原频陪侍在侧,但自从原频独当一面后,虽非故意疏远,却再没有过在无事时召见原频,没想到原频竟这样敏锐。 他轻咳一声,说道:“昨天太匆忙,没来得及问你,怎么就将自己搞了一身伤出来?” “臣不小心被人发现了踪迹,他们一路追踪到京城外,射过几箭之后以为臣被射杀,臣便等他们走后才进了京城。”原频回想了一下,流利地说道。 李濂听他说完,手指敲了敲原频面前的桌面,问道:“真的?小郎君可知道欺君是何罪?还是想清楚了再说为好。” 原频脸色一白,离开坐席跪伏下去,却被李濂再次拦住:“也没说真要治你罪,好好坐着就行。” “漏洞百出,”待原频坐好后,李濂毫不留情地点评道,“真被人发现了他们还能让走出太原?以为你被射杀还敢不仔细看看你死没死透?这种话都敢对着朕说,朕看你是嫌自己过得太安逸了。” 原频低头受了李濂的责备,却没有把真相说出的打算。 “你当你不说朕便不知道了吗?”李濂见原频一副闭口不言的模样,笑道,“自作主张。他们竟也肯帮你。” 他静下来细想之后,便觉得原频这伤受的太过蹊跷。明明是在京城外不远处被人射中,若说在太原时没被人发现,那王氏怎么可能知道是原频潜入的?若是一路追踪,怎会不在太原左近将人围住,反而要追到京郊才动手。 何况原频在军中随他征战时,也时常在外奔袭,总不至于会被人追上一路。 那就只能是原频自己搞了这么一出。 “原来陛下是来兴师问罪的,”原频低声道,“早知道,臣便不多嘴说那么一句了。” 李濂却十分和善地对他道:“都说了,不治你的罪。只是下次别再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 皇帝的态度太过温和,令原频心内好一阵惶恐。 谢礼后原频见李濂也只是看着他不再说话,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两人沉默对坐了半晌,原频才想到了什么似的问李濂:“箕星?” 李濂面色未变,只点了下头,而后叹道:“本没想让你知道的。” 风师者箕星也[1]。以风神为名,可探听八方消息,掌天下态势。 箕星在朝中领着俸禄职位,做得却是与吏部文书所载毫不相关的事务,只听命于李濂一人。原频在太原时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得知这个名字。 联想到李濂今日的态度,原频好似开悟般又问:“陛下是想让臣去箕星?” “靳商看中你了,向朕讨要你去他手下,”李濂答道,“朕来问问你的意思。” 靳商,原频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猜想这该是箕星首领,也不知道是不是进了箕星之后才改的名。 “臣听闻,陛下往后是想对甸服动兵的,”原频自言自语道,“朝中能潜入甸服的人不多,但臣相貌奇特,臣说自己是甸服人也是有人信的,陛下是想让臣去的。” 他这话说得笃定,见李濂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原频抬起头冲李濂笑道:“陛下直接下旨就是了,臣又不会抗旨。” “箕星不差你一个人,你要是不愿去朕也不至于勉强。”李濂思索一下才说道,“何况,朕也不愿你行鹰犬之事。” 原频立刻抬起头说道:“可臣本就是陛下手中刀剑、座下鹰犬。” 他出身低贱,若不是被李濂所救,这一辈子都只能在泥沼中挣扎,也或许早就死在了某一个冬夜,根本没有一辈子可言。 当初李濂收下他时,就对他说过身边不养闲人。他从不敢挑剔,莫说是行鹰犬之事——只要是对李濂有用,刀山火海他都下得。 他实在怕自己变得没用,更怕自己没用之后被扔下、再回到曾经拼命挣脱出的泥潭中。 李濂伸手抚过他头顶,轻声说道:“朕将小郎君养大,自然是视作自家子侄的,小郎君莫要自轻自贱。” “朕原本想的是,待沈骁骑从宁远回京,便让你去他麾下攒些资历,日后或是出征挣些军功回来,或是等太子长大后去东宫随侍——总归是些安安稳稳的升迁路。” “日后若论功,箕星众人当居首功。小郎君要是想快些当上将军可以试试,若是只想求稳,不如留在京中。”李濂对他解释道,“总归还是看你想要什么。” 原频从没想过自己日后的出路,此刻骤然听李濂提起,也是心下茫然,也不知作何选择。 李濂也看出他为难,对他说:“你先养伤,回去慢慢想,也不急在这几日。” “陛下,”原频准备告退时突然叫了他一声,声音急促令李濂突然打起精神来,问他是何事。 “陛下可还记得,先前说要给臣行冠礼?” 原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臣只想问陛下为臣取的字为何。” 李濂一笑,起身走向桌案,拿起墨笔在写了两个大字递给原频。 原频在李濂的注视下打开,见上面写的是“嘉行”二字[2]。 嘉行,原嘉行。原频在心中默念几遍,收起御笔,恭恭敬敬地朝着李濂行了一礼后退出宫外。 皇帝虽然在朝会上历数王全鹤二十三桩大罪,下旨羁押王氏一族,但毕竟未经三堂会审,不大能服众。正因这点,李濂才百般不愿地下旨令大理寺查清此案。 诏令从政事堂发下后,温乔便特意叮嘱正在大理寺任职的赵诺,让他千万上心此事。其实不必温乔特意提醒,大理寺卿自接旨后就着他仔细审起了证物。当日朝堂之事他也有过听闻,知道皇帝看重此事,不敢有丝毫怠慢。 皇帝几次派人催促,大理寺也足审了半月有余才最终结案。 大理寺审案的日子里,陈昭一直宿在内宫。虽说他有时白日里也会出宫回到永昌坊的宅邸之中,但一入了夜,就会立刻被皇帝召去,竟一日也没有例外。 刚开始,薛怀还能想着温乔之前的提醒,尝试对此视而不见,可时日一长,莫说是薛怀萧元礼等对此本就有意见之人,就连一直不大介意温乔也要看不过眼了。 这日李濂濂问政后屏退殿内诸人,就在温乔欲要趁此机会向皇帝直谏,提醒皇帝多少收敛一些之时,李濂提前一步向温乔坦言他与陈昭之间的事,并万般保证自己只是情之所至、定不会因私废公,还请温乔在中书门下诸臣有问起时,替他说上一说。 温乔没想到李濂竟会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起这事,他敛衽一拜,对皇帝郑重其事地说道:“陛下既然信重臣,那臣也不得不提一句,秦公身份特殊,陛下……” 他本想说陛下就不该与秦公关系亲密,更不该宠幸秦公,但看李濂近日模样,分明还是在一时新鲜,便改口说道:“陛下小心慎重为上。” 待到李濂一口应承下来。他又问道:“臣等日后该如何待秦公?”是前朝帝王,还是陛下后宫之人。 李濂沉吟一下,对他说:“陈昭不会参预政事,大多时候你同他也见不到。若真见到了,与现下无二即可。” “陛下何日再遴选后宫?”温乔又问。 李濂心中一跳,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搬出早已想好的说辞来:“朕应了沈焕,不立继后。至于妃嫔——朕之前不是对卿说过么,等太子年纪再大些再说。” “陛下膝下只有两位皇子,若是——”温乔顿了顿,把不吉利的话吞在口中道,“可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朕又如何不知道,”李濂走到温乔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可是太子母族不显,兼以幼年失恃。若是再来一个年纪相差无几、母族强势的弟弟,这才是动摇国本。” 他早已在心中认定陈昭,并且带着陈昭去父母兄长牌位前过了明路,想着此后不再纳妃嫔。但这等理由他对着陈昭都说不出口,更遑论是对温乔直言。 若他真敢实话实说,怕是现在对他尚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温乔能立即翻脸,逼着他处置陈昭,只能是先敷衍着,而后走一步看一步。 太子母族不显?温乔心中冷笑一声,元后出身的沈氏也是陇右大族,只是族内近两代子弟大多不成气候,除却沈焕外,再未有重臣,才显得凋敝一些。但离李濂话中的‘不显’还差得远。 更何况沈焕已受封魏国公,又是当世名将,纵横西北多年。若是再有对北方的战事,皇帝定然会让沈焕领兵执掌帅印,到时候沈焕的功名封爵还会再进一步。这有算是哪门子的不显? 皇帝难道是真当他听不出来吗?温乔心中不无气愤的想到。 于是他对李濂一揖,故意顺着李濂的话说道:“陛下也不必非要在世族豪门中挑选,大可先选些良家子充入后宫,这样您也不至于担忧皇子母族权势。不然宫中现下只有掖庭罪奴,想必陛下也不愿让她们育乳皇子。” 李濂摸了摸自己鼻子,轻咳一声,唤到:“修懿。” 温乔大约是气急,没等君王说完,就先打断他,道:“陛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您要宠幸什么人,说到底都是内帷之事,臣不管也罢。但皇嗣乃是国本,陛下这样做抛却国本,如何对众臣交待?又如何对天下人交待?” “修懿说得对,朕也不是不明白。”温乔这话虽然说得严厉,语气中还隐隐有不敬之意,却实实在在直指要害。 说到底群臣可以对他后宫如何视而不见,但绝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为了前朝君主而断绝子嗣。 可是李濂也自觉委屈,他心想,我又不是没有皇子,太子聪明伶俐已至七岁,跟着太子三师辛苦进学,再过几年就可理政,不到十年即可大婚。梁王玉雪可爱,刚过了周岁礼。即使到皇孙出生之时,他也还未至不惑,还年轻得很。 ——怎么温乔一说,便就像他辛辛苦苦打来的天下,要给了旁人似的。 他于是对温乔说:“修懿啊,你看反正朕还年轻,先玩几年再考虑这些也全然来得及。等两三年,若朕三年之后还没有纳妃,你到时再直接上奏让朕遴选后宫。” 他心中盘算着先把眼下拖过去就好。三年之后再说,一直这样拖上几次后就可以直接准备太子大婚了。等皇孙出生,便再不会有人拿子嗣一事来做文章。 温乔与他相知多年,哪里看不清楚他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一来李濂现在如此执拗,咬紧不肯松口,执意劝下去若闹到君臣失和的份上,未免太不值当。二来也确实如李濂所说,他毕竟年轻,膝下又已有子嗣,并不急于这一两年。温乔也只能硬着头皮咬牙应下。 他眉头紧皱,李濂见状反倒是过来安慰他:“修懿也不用太担心。我这样一个人,难道还能令自己吃亏不成?陈昭现在无二心,你要想若是他能为我们所用,那岂不是于天下有利的好事。” 陈昭,前朝君主。温乔心想,即便真如李濂所言,陈昭不参预政事,那外面也还有不少人打着陈昭的名号暗行逆事。 在温乔看来,陈昭有野心也有手段,只是时运不济,又碰上李濂这样一个人物,才没能守得住江山。他当年登基不久就敢亲手诛杀叛臣,到今日又如何能甘心被人夺权囚禁,甚至见侮于床榻之上。 若说他没有二心,温乔都不相信,至于为自己所用,温乔只觉是陛下在异想天开。 他对李濂说:“押解临化城俘虏的禁军已经过了渝关,再有三四日即可至京郊。礼部已经制好了献俘仪,也呈给陛下过目,经由陛下朱笔批了——这等大事,秦公总该出席一次吧。毕竟自年节起,秦公就没在朝中露过面,时日一长恐生事端。” 李濂早在除夕夜宴后就答应过陈昭,这些场合他不愿出席就可退避,这时候分明该一口回绝温乔。但想到温乔方才刚在子嗣的问题上退了一步,李濂只好说:“我去问问他。” 按照陈昭原本的性子,不愿出席这些宴饮就会直接称病推拒。 但这些天与陈昭相处下来,李濂突然觉得自己摸不准陈昭性子了——陈昭在面对他的时候总在心软,底线一退再退,他心中隐约觉得,陈昭大约会为了让他方便,而应下此事。 也确实如李濂所想。他只稍稍一提献俘仪,甚至还没试探地问陈昭一句要不要随他一起出席。陈昭就先对他说:“那我也去,太久没露过面了,对你不大好。” “你若是不愿意,千万别勉强。”李濂连忙对他说,“就算一直不出现在人前,于我而言也没什么关系,最多被人想着你被我幽禁了。”何况几位宰臣都该对他们之间的事心知肚明,经由温乔这一遭,他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李濂走上前去抱住陈昭,想了想又说:“温乔还有薛怀他们……,他们知道我俩的事了,可能对你多有偏见,席上或有出言不逊。” “我这样的身份,他们不待见我才是正常。”陈昭一笑,转头凑上去亲他,“我又不在意这些。” 李濂与他唇舌相交,缠绵好一会儿才说:“再过些日子就是夏猎,到时你也同我一起去围场吧?你成日里在京中憋着,也不怎么出门,不如趁此机会出去散散心。” “好,听你的就是了。” 他答应得爽快,李濂却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第62章 御门宣旨、献俘太庙、封赏功臣,一整趟献俘仪办下来,十分盛大。 按理说物伤其类,但被迫旁观的陈昭对着眼前这一切情形,却没能生出丝毫感伤来,甚至还余出闲心细细咂摸几道圣旨中的词句行文,发现自己并不熟悉之后,猜测这该是由李濂向他提过几次的薛怀所书。 却也在心中叹道薛怀都已官至宰相,却仍在做着词臣之事。 宴席设在甘露殿。入席时他听见周围人在议论,说禁军中的一位校尉不知是与上官生了什么龃龉,竟然趁夜妄图手刃上官后叛逃出京,好在周围有人听见响动报了官,上官此时性命无虞。这事与陈昭无关,他也只听了一句便抛在脑后。 他在殿内碰上温乔,眼见着温乔虽不喜他,却硬着头皮与他相互见礼,心中惊讶温修懿如此好涵养,竟能容忍自己这样一个人与他的主上搅在一起。 入座后陈昭扫视一圈,见众人的心思焦点都放在临化城被俘伪王身上,几乎无人在意他,也乐得自在。 他甚至在品尝面前菜色之余,想着将李濂手下重臣一一认个遍。说来自己从李濂进京,他大多时候都被囚于一室之内,还未有一个机会好好认过这些李濂带来的臣子。 他从最上首的温乔慢慢向下方看去,却在不经意间与已升任谏议大夫的黄谅四目相对。黄谅察觉到他的视线,立即低眉颔首向他致礼。陈昭怔愣一下便转头避开,而后整场宴席下来,再没向那个方向投去一个眼神。 或许是席间有更为值得关注的所在,除却少数几句含沙射影的言辞外,再没有人对他有不敬之语,比起除夕当日被迫当众献乐要好得多。 他不喜舞乐,对殿内君臣谈笑也没甚兴趣,只好一面饮酒,一面分出心神向上首看去。 御座之上的李濂大约是真的开心,眼角眉梢都能透出笑意来。他身着常服端坐高位,威严之余却因眉目间的笑意透出些柔情来,并未让人感觉疏离。察觉到陈昭的目光后,他趁着殿内无人注意,便时不时地与陈昭对视一下,眨眨双眼,仿佛这样就能寄叙相思一般。 或许是因开怀,李濂整晚饮酒不少。宴至月上中天,歌舞方歇。李濂便借口自己不胜酒力先行离席,留待众臣可继续宴饮。待他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不过片刻,陈昭便连借口也懒得找一个,也径直出了甘露殿。 随侍从回武德殿的半途,他就见李濂手持一盏宫灯,站在夹道中等着自己。 他快步上前,在距李濂两步远的地方停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跟在你后面出来?” 李濂眸中笑意更盛,伸出手对他说:“我不知道,就想着等到你出来,接你一道回去。” 或许是因宫灯闪烁的缘故,陈昭望着李濂双眼,觉得其中仿佛映着漫天星河、璀璨灯火。他又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李濂身侧,问他:“那我要是一直不出来,你便一直等着?” “那就等咯。” 李濂顺手把宫灯递给随侍在侧的宫人,示意宫人去夹道外等候。四下无人之后,他双手环住陈昭腰侧,才他耳畔说:“没能一起出门,总得一起回去。” 他们所站之处离甘露殿不远,李濂选在此处,仅是因为这一晚上他都只能与陈昭眉目传情,兴奋之余,更想与人实打实的亲近一番。 陈昭心里一动,又向前走了两步,逼得李濂后退至背靠在红墙上。陈昭熟悉宫内路径,知道一墙之隔即是从甘露殿出宫的必由之处。两人都不说话时,还能听到外面内侍领着朝臣出宫的脚步声。 他将双手置于李濂耳后,在李濂耳边呢喃道:“就这么想见我?” “想见你,”李濂一只手横亘在陈昭后背,将人紧扣在自己怀中,与他脸颊相贴,道,“想到一刻都等不及。” 陈昭在心中搜寻一番,也找不出此刻该说些什么话,索性接着姿势直接吻了上去。他的双手从李濂耳后放开,先是环住李濂脖颈,过了一会儿又在李濂后背摩挲,他本想撑在李濂身后,将人锁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但还没等他动作,李濂就先一步发力,调转了两人的位置。这样一来,反倒是他被困于方寸之地逃脱不得。背后红墙冰冷,身前胸膛火热,再兼以唇畔口中传来的触感,陈昭竟觉得若非现在这个位置,自己或许已然站不住了。 于是他推开身前亲吻得正投入的人,靠在墙边大口喘气,试图将自己跳得过快的心平复些许。耳中听着墙外朝臣走动的声音,他竟生出些隐秘的兴奋来。再抬头一看,见站在自己身前的李濂也大抵如此,便对冲人弯唇一笑。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濂才将他扶起来,对他小声说道:“在这不好,先回去,等沐浴后再说。” ——*—— 李濂沐浴更衣后,见陈昭已然洗完,盖着薄毯半靠在床榻之上。他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床边,连人带被子一下搂住,笑嘻嘻地去啄他嘴角。 陈昭与他嬉闹过后,仰头笑问道:“哟,你这可算是舍得碰我了?” 他与李濂互表心意,睡在同一张床上两旬有余,却至今没有比最初那日更进一步。偶尔亲热时反应起了,李濂或是用手帮他解决,或是脸带歉意地迅速退开,或是这两者兼而有之。 他有时在心里想,哪怕对冷宫的妃嫔,都没有像李濂对他一样,箭在弦上还能硬收回去。 李濂听出他语中不满,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我之前是怕你没想好,受了委屈。” 这等事还能没想好?陈昭心道,要是真觉得受委屈,他哪里还能答应李濂这样荒唐的事? 李濂掀开被子,看见陈昭敞着中衣仰躺在床上,一眼望去隐约可见春色,脸色微微一变,双手也停滞不前。 陈昭突然握住李濂手腕,对他说:“什么都备好了,我人也给你备好了,你今天要是还敢退下,往后也就别想着再近我的身了。” “我也没说要退啊。”李濂凑上去小声嘟囔了一句。这等情形,哪里还能不明白陈昭的心意?既是两情相悦,他又何必要退? 但见陈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忍不住又问道:“你真想好了?” 陈昭不耐烦,索性扯着李濂手腕,一个利落地翻身问他:“你到底行不行?这么麻烦不如让我来?” 他只是见不得李濂在此事上优柔寡断,发句牢骚罢了。 却没想到李濂低垂双目想了一下,而后皱着眉头道:“你要想的话,也不是也不是不可。” 他不喜欢居于人下,但这等事本就是求个快活,若是自己退一步让陈昭快活也是一样的。 陈昭听到这答话,是直接笑出了声:“你自己都不介意屈于人下,又为什么以为我会在意?”同时在心里暗骂李濂不仅不解风情,多年相识还对自己没一点了解。 见李濂眼前一亮,他便趁人亲吻自己耳畔时,双手环住李濂脖颈,柔声说道:“九郎莫负良宵。” 两人折腾了半宿。次日李濂依旧同往常一样,在天空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睁开双眼,却并未急着起身,反而盯着尚在沉睡中的陈昭,借由窗子漏进来的一点日光,用目光细细描摹怀中人的眉眼。 没过多久,他便注意到陈昭睫毛颤动,而后睁开双眼冲着他眨了几下,一副刚从睡梦中抽身出来的迷惘模样。 他于是问陈昭:“你再睡会儿?” “醒了就不好再睡,”陈昭摇头答道,又问他,“你怎么还没起身?”往常这时候,李濂早已起身更衣洗漱完,准备用早膳了。 李濂用手臂将人环住,说道:“不急,待会儿再起也来得及。”大宴之后无朝会,也默认朝臣会晚些入官邸办公。 此等闲暇难得,他更想与陈昭待在一处。 昨夜他虽是想着陈昭初次承受,只做了两次,但到后面陈昭已然体力不支,还没等清洗结束就沉沉睡去,他都没与人好好温存,自然想在当下补上。 陈昭却好似完全不知他心意一般,拂开李濂手臂对他说:“醒了就起吧,至少穿上衣服再说话——大早上的,你离我这样近,别等下再来了兴致,我可受不住了。” 他语气中带了两分抱怨,在李濂听来却是与夸奖自己无异,从榻上坐起,半/裸着上身笑他:“昨夜你还撩拨地起劲,现在倒是知道自己不成了?” 陈昭也跟着坐起来,轻推李濂上臂。他只一动,便不由得“嘶”了一声。李濂连忙关切地问他可曾伤到哪里,现下可还能下床。 “没事,”陈昭答道,“只是腰腿有些酸痛罢了。”昨天他除了初时有些许疼痛外,整个过程中都再无其他不适。 两人坦诚相待,也不好直接叫宫人进来。李濂便先穿好中衣,转过头正好看见陈昭露出的身子上遍是荒唐痕迹,生怕自己把持不住,连忙将目光避开。 见此情形,陈昭又笑他:“你自己搞出来的,怎么就看都不敢看了?” 李濂心说是你先怕我再有了心思,现在却敢反过来笑我。但也顾忌着陈昭的身子,只能安心等人穿好中衣,再唤宫人来服侍更衣。 用完早膳后,李濂也不急着往正殿去。 自他登基以来,陈昭与他相处多日,知道他向来勤勉,还未有过这样懈于政事的时候。便劝莫要将时间耽误在自己身上。 李濂却是想着他虽政务压身,却也不至于连一天都耽误不得。 再者说昨晚毕竟算是两人洞房,哪有洞房第二天就被赶去干活的道理? “你还是去吧,”陈昭催促他,“到时候让人知道你因我耽搁了政事,被骂的还不是我。” 毕竟我的九郎是要当千古圣君的人,他在心里想,万万不能沉湎于外物。 李濂虽恨不得腻在陈昭身边,一步也不愿离开,却也清楚陈昭这话说得没错。若是陈昭当真影响到了他处理政事,便不止是被人骂上几句的事了。 见他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的姿态,陈昭又随口提到:“我等下回永昌坊一趟。” 这些天陈昭在内宫整日无所事事,又多有不便,因此他白日里总要出宫去。李濂知道此事,心中也怕陈昭在宫内时间久了,触景伤情,便连忙应下。 用过午饭后,陈昭便到了永昌坊的宅邸之中。 此处虽为李濂登基后所赐,但他少年时便没能在京中开府,除却宫中与此处,整个京城中竟再无一落脚之处。况且李濂派人将院子仔细打理过几遍,又按着他二人的心意修整过一番,也勉强能称得上是“家”了。 陈昭尝听人说落叶归根需得是在自家常住的屋中阖眼,他不知道此处是否能算得上。但他并不想在宫内,尤其是李濂所居的武德殿里自尽。 进屋后他便唤人来焚香沐浴。 待更衣后,又向人要了上等的青雀纸来。李濂从不短他用度,号称一两金一刀的洒金笺纸就在库房中备了许多。 他之前答应李濂救一个人便拿一封贺表来换,到如今还剩着许多份。 像是平定临化城之事,按理来讲,捷报传至京城时,他就该写个谢表呈给李濂的。但李濂好似忘了一般,没对他提过一句,也没叫人拿来一份已经写好的谢表叫他誊抄。 他提笔斟酌半晌,只写了“臣昭言”三字。在草稿上删删改改,却无一句可放于表中。 陈昭不免记起,在多年前他以亲王之尊被放逐四境边远之地时,每逢年节都需给京中上表以贺。 可他那时候对皇父心存怨怼,能平心静气的写几份公文便已属难得,根本写不出来一封封贺表。总是在桌案前坐了半天,纸上也一个字都没有。 还是李濂见他为难,主动提出帮他来写这些。 李濂文学承自长兄,做诗赋时文风清丽,不加雕饰,但贺上时,却能写得工整华丽如堆锦簇。 两三次过后,他便再不肯费心去写这些东西,每次都求李濂来帮他。李濂总是嘴上说最后一次,之后再也不管,却每次都在他恳求之下答应下来。 陈昭又坐了一会儿,便放弃了自己写一封贺表的想法,在纸上留出大段空白,只在最后落上花押,又盖上自己的私印。 他将空白的表章收好,又拿起一张青雀纸,想给李濂留封私信。 同样提笔许久,除却最开始的称呼外再不知该如何落笔。 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一字不留也不大好,便写了几个字,放在桌上醒目位置。 他有时也会想,若是一直这样活下去,于他而言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与李濂重逢至今,他是真的舒心且放纵,好似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便不会再去想其他事,史书骂名可抛之脑后,家国天下也与他再无干系。 却实在对不起那些曾为大周效死之人。 何况他早在李濂进城的前夜,就答应过黄谅,待天下安定,自己便立刻赴死决不偷生。言犹在耳,他片刻不敢忘。 他信奉天子自有死法,兵刃不得加身,不会想着用什么碎瓷片来自戕。他曾经对李濂说,等到时候让李濂给自己一杯鸩酒,但现在看来,他觉得自己怕是等不到这杯鸩酒了。 陈昭找出屋内留下的几条锦带,将其相接,又搬来一张胡床,站在上面。 他背后的书桌上放着一张青雀纸,上面是他遒劲丰润的一手小楷—— “三九之年,惟欠一死;承君青眼,来世再报。” 第63章 李濂一直忙到掌灯时分才有片刻歇息的时间。他正想遣人去请陈昭入宫,就碰上虞文华匆匆觐见,对他说陈昭在永昌坊的宅邸内正欲悬梁。 一瞬间李濂如坠冰窟,即使虞文华又接着说碰上巡查的禁军经过,觉得屋内情形不对便破门而入,恰巧赶在陈昭投缳前将人救了下来,周身寒意也没能散去一点。 再也顾不上其他,当即便出宫去。 只用了不到一刻,他就见到暂时被禁军看押、端坐在屋内的陈昭,同样也看到了陈昭留给他的几张纸。 他勒令屋内众人退下,仔细翻看陈昭写给他的几个字,过了好一会儿才背对着陈昭开口说道:“朝夕相处同床共枕这么些天,我竟然……竟然没看出来你存了死志。” “这不是没死成吗?”陈昭此刻看不见李濂的表情,不知道他心情如何,只脱口道,“禁军时刻巡查。未得你明令,我连求死都不能。” 你竟是这样想的吗?李濂在心中冷笑。他想问陈昭,昨晚我们还在耳鬓厮磨海誓山盟,只半天不见,你就能狠心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但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强压着自己的怒意问他:“你不是对我说同我在一起很是欢喜,说要把我放在心尖上,还答应陪我一同去夏猎吗?” 陈昭一时语塞,他本想说这些都是床笫间的密语,从来下了床之后便当不得真。但察觉到李濂此时心情不佳,便只轻声对他说了句抱歉。 “你想过没有,若是禁军晚了一步没能拦下你——”李濂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怒气,突然转身,将带有陈昭手书的笺纸扔到他面前,对他说,“我甚至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只能对着这死物来感怀!” “你想求名节、想死社稷,我都懂,你跟我说清楚了,我还能真能拦你不成?”李濂半仰起头,陈昭只注意到他浑身颤抖,竟像是怒到极致之后在初夏的夜里打起了寒颤一般,“可你这样行径,又将我置于何处?” 陈昭从未见过对自己发怒的李濂,原本想好的话也不敢说出口。只好对着李濂发红的眼圈,为自己小声辩解一句:“我之前就对你说过,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知道?”李濂大笑几声,“是,我早该知道。一直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以权势相迫,你才不得不答应。” 自得到消息的那刻起,他就如醍醐灌顶,顿时想明白了陈昭对他的态度。 怪不得陈昭看出他的心意后片刻不曾纠结犹豫,立即应了他,对他予取予求,底线一退再退,原来根本就是想着自己时日无多,不如放纵一把,待所有事都办完后再安然赴死。 可笑他竟然将陈昭前些日子的柔情蜜意当了真,竟以为陈昭能抛却国仇家恨、身份之差安下心来与自己厮守。 却忘了陈昭一身傲骨,最重身份,怎么可能让私情绊住自己? “不是。”陈昭反驳,他能答应李濂,说明心中自然也是愿意的。 见李濂没有回话,他又说:“你若是令禁军日夜监视我,我也没办法在你眼皮子底下求死。” 李濂捏捏自己的鼻梁,却没能阻止泪水从眼中流下。他不想在陈昭面前失态,索性背过身去不看陈昭:“你怪禁军拦你?可你若一心求死,再怎么严密监视也拦不住。” “罢了,”李濂哽咽道,“你要为大义殉国、要求青史上的名声,我本也不该拦你。” 像是在说给陈昭,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陈昭数着自己的心跳,跳了几拍过后,听见李濂冲窗外高声吩咐:“来人,赐秦公鸩酒!” 而后他放下被泪水浸湿的衣袖,转过身来,过了好久才对陈昭说道:“我只求你能好好同我道别一次。” 禁军将银壶鸩酒放在陈昭面前,既然是赐鸩酒,按理来说他是该看着陈昭将鸩酒饮下的。但他虽一直低着头,却也能看出来屋内两人气氛诡异,在李濂摆手示意他退下后一刻也不敢多留。只是在外面关上屋门的一瞬,余光瞥见陈昭拿起了酒壶。 陈昭不紧不慢地将酒倒入杯中,姿态优雅更甚于宴席之上。 即使知道鸩酒不需太多便可令人毙命,他也依旧给自己斟了满杯。举起酒杯的时候还在想,也不知道这鸩酒的滋味如何——大抵是比不过玉山酿的。只是可惜了上次李濂送他的玉山酿,还没入口便被自己不小心洒到了地上。 李濂目不转睛地盯着陈昭动作,呼吸越来越急促,在酒杯举到半空时突然伸手握住陈昭手臂,说了一声别喝。他这一动,鸩酒便从银杯中溢出,撒了遍地。 “做什么?”陈昭抬眼问他,“你都下口谕赐我鸩酒了,喝不喝还能由得我?” 不是,李濂心想,他绝没有下令赐死陈昭的意思。 李濂喉结滚动一下,对他说:“不是说先同我道别么?” “我见过鸩酒,”陈昭不假思索地答道,“里面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吧。喝下去离毒发还有两三个时辰,足够了。” 李濂又伸出一只手,固执地将酒杯从他手里夺下,远远的掷到桌上,颤着声音说道:“先说完再喝。” “行吧,”陈昭皱了皱眉,透出一点无奈来,问他,“你想说什么?” 陈昭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同李濂道别,否则也不至于只留寥寥几字给李濂。但见李濂今日如此执着,他倒是又多生出几分不舍来。 他想,也就只有此时,他才会觉得自己在世上还是有些痕迹的。 “之前没对你再次言明,是我考虑不周。”陈昭对他说了句抱歉,为自己解释道,“但我答应过黄谅,待天下平定之后便会立时赴死,现在理当守诺。” “何况我毕竟受天下供奉,国破理当以身相殉。” “理当,理当!”李濂扯起嘴角冷笑两声,“又是谁定的这个理?” “黄谅已出仕新朝为我所用,他自己都没能守节,又凭什么要你重诺?”李濂质问道,“他们那些人,侍君不肯尽心尽忠、遇敌不敢死战守国,现在就偏要你来殉国?哪有这等道理!” 陈昭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又听见李濂说道:“你若真想着重约守诺,何不先想一想我?你承诺我多事,要等到何时才能守约?” 事有先来后到,分轻重缓急,陈昭心说。但见李濂现在这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也不敢随意说出口。 “原本我想着以我的身份,你要做什么我都不该置喙,但你我二人知交多年,有些话我不该憋在心中。”李濂紧按眉心,叹道,“你若是为了求名声,我没有理由阻拦,也没法劝你别在意史官刀笔——可这身后之名,当真值得你拿命相抵吗?你若只是为求那个理当,我便偏要直言,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你那些旧臣,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值当你拿性命践诺。” “我不求史书上的名声。可”陈昭突然说道,总归他拖了这么久才肯自尽,已然是逃不过青史骂名。“——但于我而言,性命本也没那么重要。即使留着这一条命在这世上,也没什么用。” “你果然从未在意过我,”李濂突然泄了气,整个人颓败下来,“你便从来没想过,若是你去了,留我一个人会怎么样?” 陈昭面上稍微露出一点茫然来,他好像的确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猜想中,若李濂知道他身亡,大约会难过一阵,也就再不提起了,最多每年记着派人给他烧些祭品。毕竟天下之主,爱恨感情都该浅得很。 但他从未见过李濂像今日这般失态,一时间也拿不准李濂的心思。 “我会悲痛欲绝,孤独终老。”李濂双目沉沉地看着他,说道,“你这条命于我而言万分重要。” 陈昭下意识地想反驳,但见李濂神情一点也不似开玩笑。只紧蹙眉头,许久才开口说:“这也太……” “荒唐。”李濂替他补全了剩下的半句话,“你不信我对你说过的话,也不信我的真心。” 这怎么能信、又怎么敢信?同李濂搅上床去是一码事,真要当了真、相伴至白头又是另一码事。但他又想到,李濂即位至今,仍未遴选良家子以充后宫,总不会也真的是与自己有关吧。 真要这样的话,那也太过骇人。 “还有更荒唐的。”李濂对他说道,“我甚至不打算再纳后宫再诞子嗣,这事甚至连温乔也知道。” “你怎么能?”饶是陈昭自认见多识广,乍然听闻也忍不住手足无措,惊道,“你怎么能为我这样?” “为什么不能?”李濂面带微笑地答道,“我说过了的,我好爱你。” 没听见陈昭回答,他又说:“我想依你的性子,不该会被我所迫。若是你心里一点都不喜欢我,怕是在察觉到我心思的时候就与我割袍断义再不往来了。就算是最后放纵一把,你心中也定是有我一席之地的。” 陈昭下意识地点点头,待意识到李濂说了些什么之后,又道:“可这不一样。” “没什么区别的。你心中有我就够了。”李濂对他说,“我私心里希望你能为我留下来,但是真要这样,便会有谩骂之声与你相伴。” 他终于还是为着自己的私心,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即使他知道陈昭同他在一起,所有的议论与侮辱,都将会冲着陈昭去,甚至青史上的骂名将会留至百年千年之后,他也想自私地将陈昭留在身边。 “我也想过借着这个机会令你假死换个身份,”李濂叹了一口气又说,“这样似乎最能两全,但我知道,你心中肯定不愿。” “我是不愿,”陈昭应道,“我既做了,骂名也好、美名也罢,都合该让我来担着。丈夫立于天地间,求的便是堂堂正正,我做不出隐姓埋名更换身份的事!” “我只能说这么多,”李濂突然先前抱住陈昭,亲吻他的脸颊后,对他说,“最后还得你自己来选。” 他走出屋子,坐在阶前望着天上星月,等待陈昭最后的决断。 只过了片刻,屋内便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李濂飞快起身进房。 银壶掉在地上,流出的鸩酒洇湿了周围地毯,他抬头怔怔地望着陈昭。 陈昭对他一笑,伸开双臂,说:“我没喝。” 李濂一把抱住陈昭,他方才说了那么多,就是在赌陈昭心软,赌陈昭听他剖白心意后,不舍得留他一人在世上。以情相挟,他是十足的小人,但至少是赌赢了。 “我还留在这世上,是因我心中有你。”陈昭的头靠在李濂肩膀上,对他说,“若是哪天,你令我不喜欢了,我便再无留恋。” “不会的,”李濂的声音传来,带了些哽咽,“我只会让你更爱我。” 【正文完】 第64章 尾声 两人并肩执手坐在床上。陈昭见李濂欲言又止的模样,忙问他是怎么了。 李濂小声提议道:“以后搬到宫内来住吧。” “住在宫里做什么?”陈昭反问道,“每日盼着陛下临幸臣吗?” “我没这个意思。你白天还随意,只是晚上一起住罢了。”李濂赶忙解释,他只想着两人既然已经说开,并且确定关系,自然是该住到一起夜夜同床的。 但是陈昭这样一问,他生怕惹了陈昭误会,也不好坚持,只好说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陈昭眼眉一弯,冲他笑道:“我也没说不愿意呀。” 而后伸出双手,捧住李濂脸颊,吻了上去。 “我也好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