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入我怀》作者:亿本正经 文案: 姜长乐四五岁时,大人总爱问她将来想干什么。 小丫头腮帮子里鼓着棒棒糖,叽里咕噜说:“天天看动画片!” 对门家小毛头比她多活了两个月,自认是个小大人,对姜长乐的答案不屑一顾,甚至用上了才会没两天的白眼技能。 大人转过头问宋平安,只见他一扬小下巴颏,“秘密。” * 高考填志愿,大人问姜长乐想法。 姜长乐吸着快乐水,摇头晃脑,“非家门口学校不上!” 听了姜长乐的人生抉择,宋平安嗤之以鼻。 他独自操作了志愿系统,放榜后收到一封本地高校的录取通知。 姜长乐大为疑惑,“宋平安,你闭着眼睛填志愿?” 被点名的人挺直了脖颈,眉眼淡漠,“要你管。” * 姜长乐辞职后,大人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回姜长乐不吃不喝了,一本正经沉默了一会儿,“给我介绍个对象吧。” 正值宋平安硕士毕业,他听大人说姜长乐正找人相亲。 二十年了,宋平安第无数次觉得姜长乐的脑子应该拆了重装。 他不声不响,万里加急。 待姜长乐望见一脸色比平常更刻薄的男人时,搁在相亲桌上的手愣愣抬起,打了个招呼,“宋平安?” 宋平安皮笑肉不笑,“你好,相亲对象。” - 口嫌体直室内设计师×皮厚心细动画片编剧 *心细是心细,独缺了条爱情神经 *口嫌是真口嫌,喜欢在心口难开 春日小甜饼,放心入!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青梅竹马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平安,姜长乐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可可爱爱小甜饼 立意:有梦想谁都了不起 第1章 夹着尾巴做闺女 海城,春。 早市人声嘈杂。 姜长乐骑着一黄色小电驴,穿梭在摊位和阿姨大叔间。 大风掠过,连帽卫衣的抽绳随风摇曳。姜长乐在一家海鲜摊位前刹了车,单只帆布鞋撑在地上,顺手把抽绳系了个蝴蝶结,又冲老板一招呼。 老板抬眼见了老主顾,脸上乐开花,“又帮你妈跑腿儿啦?” “可不是嘛,我在家也就这地位。” 小狗眼笑成两道缝,姜长乐听老板介绍起今日好货。经一阵精挑细选,三斤皮皮虾和两条银白带鱼教她收进车箱。 现在这季节,属这两样海里游的最肥美。 姜长乐美滋滋盘算起怎么让她妈季女士料理带鱼,是红烧好,还是油炸香? 正思量,只听不远处传来一团呜噜噜的喧哗。姜长乐听那声,像是有人吵架。 她素来是半个和平主义者,自己不爱参与争论,却喜欢看别人吵架。 平时路边两条狗咬起来,姜长乐也要驻足观望。若问起来,她会义正辞严,说自己绝非看热闹,而是作为一个故事贩卖者,关注矛盾冲突十分必要。 她因职业本能亢奋,为着潜在性素材,朝人群开动电驴。 待靠近,视线中撇去簇拥着看热闹的人头,只剩下一只弓在人怀里的大猫。 那猫花色复杂,背上乱舞着黑白橘三色,就像醉酒画家的笔触。在姜长乐认识的猫里,有只猫跟它长得别无二致。 她这才醒悟,怎么还是个熟人? 不曾多想,姜长乐停住车,没来得及摘掉头盔就挤进人群,果不其然瞧见对门宋叔正怀抱大猫,涨红着脸跟人理论。 “你这人不讲道理。我们家斑斓是栓绳溜的,怎么就碍着你了呢?” “吃饱了撑的才溜猫。我们家孩子怕猫!” 听了方才两句话,姜长乐搞清了大体事态。她悄声站到宋归身旁。宋归偏头见她,一张瘦马脸上显出惊讶。 姜长乐冲他一点头,像他女儿似的做起和事佬,“这位姐姐,不好意思。要是我们家大猫吓到小朋友了,我们先道个歉。只是也没有哪条规定说不能溜猫。” 说着,姜长乐附赠一个和气的笑,“这样,下次我们见着您,首先绕道。您看这总归可以吧?” 对面那女人牵着孩子,蠕动两下唇瓣,想说点什么,却因着人群中已散开几句支持溜猫的声音无话可说。 宋归对姜长乐过分温顺的态度感到不满。 他拉下脸子,预备继续战斗。姜长乐一看他嘴巴轻启,大有引经据典,不依不饶之势,立刻从他怀里捞过斑斓,扯着宋归往人群外走。 斑斓是宋归的命根子,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姜长乐粗暴的抓猫手法让宋归大惊失色。 他也顾不得跟那女人争执,猛拎起刚买的大包小包任由对门家的丫头片子骑着小电驴带路。 丫头片子抱着猫没跑多远,就停在菜场门口,纵容着斑斓用爪子勾她领口蝴蝶结,十分乖巧地等待宋归教训。 见宋归终于气喘吁吁赶上,姜长乐咧开小嘴,右脸颊现出一道印第安窝,“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 宋归撑着直腰板,呼哧骂道:“小小年纪,满脑子铜臭。” 姜长乐一吐舌头,交出斑斓。 宋归揽过宝贝大猫,左一句“斑斓不怕”,右一句“亲亲乖乖”。姜长乐嘻嘻笑着,从他手腕上分担过几个袋子。 她探头瞅了瞅宋家食材,“买这么多好吃的呀,宋叔。家里请客?” “平安没跟你说?他晚上回家,给他接风。”宋归撸着斑斓后背软毛,一脸诧异。 姜长乐噢了一声,“他没跟我说呀。” “等他回来,宋叔替你收拾他。”拍拍姜长乐胳膊,宋归没有玩笑的意思。 姜长乐一本正经地蹙起眉头,“最好打他屁股。” 俩人相视一乐,顺道回家。 姜长乐启动小电驴前,摸出手机瞄了眼微信界面。 她妈季晓芸问她什么时候到家,码字基友发表了收益扑街的悼词,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群亮着红点…… 这么多消息,竟无一条来自宋平安。 眉间布上疑云,姜长乐寻思,怎么从前天起,宋平安这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呢? 宋平安是姜长乐的青梅竹马。打从四岁那年做了对门起,他俩就没一天不凑在一起嘚啵嘚。 两家父母一度以为,假使这俩孩子结不成夫妻,就只能搭档说相声。 事实上,相声女演员长久以来都并无太多出路。姜长乐她妈对市场需求把握精准,一早就把宋平安锁定为完美女婿。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自打两年前宋平安去了巴黎进修室内设计,季晓芸就因着异地和时差问题,深刻怀疑了姜长乐和宋平安之间的发展可能。 最让季晓芸感到婚事无望的是,最近每每和对门太太聊起她家儿子,张太太总会满目忧愁地念上一句:“安安好像挺喜欢那边的生活。” 宋家就宋平安一个宝贝儿子,他将来要是不回国,父母八成会跟过去。季晓芸可以体谅张太太,却不能支持她。 孩子长大了应该放手。 从姜长乐报考大学那时,季晓芸就巴不得闺女填个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学校,好培养独立能力。结果好家伙,姜长乐这熊孩子一哭二闹三绝食,就是不听劝。 姜长乐最终考取了一所离家门两公里的高校。 就这,她还为没考上另一所距家五百米的,觉得高考是人生一大憾事。 季晓芸简直恨铁不成钢。 你说,就这么一粘糊闺女,怎么嫁到巴黎去! 想起这郁闷事儿,季晓芸连择菜的动作都变暴躁。 姜大勇端着一盆水,路过厨房,漫不经心瞥见桌上横七竖八摊着的芹菜。不自觉中,他加快了溜走步伐,盆里水面晃晃悠悠,差点倾洒。 他逃到客厅阳台,松了口气。 要是被季晓芸那母老虎逮住,今晨这会儿工夫算是白瞎了。 姜大勇暗自庆幸着虎口逃生,嘴里哼起越剧名段。其实他一共就会唱两段,今天唱的是梁祝《十八相送》。 边低声唱,他边给阳台上两盆菖蒲浇透水,再把碗莲缸里的浅水补微深,又拿起喷壶对着各色月季洒起水珠。 姜长乐拎车进客厅时,正看见她老爹穿着夏威夷风的睡衣,聚精会神,为一盆长春花选定最佳光照地。 她用平常音量喊了句:“爸,我回来了。” 闻声一哆嗦,姜大勇瞪大圆眼,把食指贴到唇上十分警觉道:“嘘,小心撞枪口。” 姜长乐心领神会,决定待会儿再把生鲜送厨房。 她蹑手蹑脚往房间走,谁想季晓芸早听见了客厅动静,此时已像座门神似的,黑脸挡住了姜长乐去路。 心下着实一惊,姜长乐眼里顿时浮现谄媚的笑,“真是,我正准备去厨房呢。咱母女真是心有灵犀。” “少来这套。”季晓芸语气不善,“看看你成天游手好闲的样子,哪家小伙儿瞧得上你?” 姜长乐无言以对。 她母胎solo二十四年,本科毕业进了海城一银行。她在办公室做文书工作,这两年过得朝九晚五,一潭死水,闲暇时写的几篇网文还算荡起波澜的小石子,可是说到底,姜长乐一点不快乐。 就在上周,姜长乐提交了辞职报告。她母亲季晓芸被告知此事后,由三天两头看她不顺眼,恶化为一天八百次恼怒。 季女士实在难以理解闺女的脑回路。既然不愿到外地做打工人,也无经商天赋,那么在本地捧个稳定饭碗不是正正好? 姜长乐跟母亲从看雪看月亮,讲到诗词歌赋、人生哲学。季晓芸崇尚现实主义,对风花雪月充耳不闻,依旧把闺女当半拉朽木。 姜长乐心宽体胖,自认寄父母篱下,也帮不上什么忙,的确该夹着尾巴做闺女。于是抱起季晓芸的胳膊,低眉顺眼撒撒娇,“所以啊,我才需要您这样的精明母亲,替我筹划筹划终身大事。” 一米六八的个子偎在妈妈的矮肩膀上,季晓芸对这一套很受用,便缓和了严母神色,睨了姜长乐一眼道:“相亲这事儿,你妈我给你办妥了。” 听到这消息,阳台上的姜大勇双眉耸高,停了侍弄花草的手转头问:“相什么亲?谁相亲?” 季晓芸垮下嘴角,环抱双臂朝丈夫逼近,“除了摆弄那堆破草,你还知道点什么?” 心知肚明季女士即将对姜大勇展开详细教育,姜长乐十分同情老爹境遇,却受理智感召,毫不犹豫选择了战略性撤退。 她偷摸儿溜回房间,房门无声扣好的瞬间,卸下了面上的风光霁月。 窗外太阳甚好,姜长乐的小房间朝东,木书桌摆在窗前,堆着乱七八糟的书籍、笔记,铺着一米半斜光。 空气中弥漫着阳光的味道。姜长乐仔细嗅了嗅,脑海里浮现一种儿时常吃的老式面包。 她咂了咂嘴,挪步桌边。笔记本电脑掩埋深层,只从书本缝隙中,出露一缕金属光泽。 伸指碰了碰电脑,冰冷冷的,没沾到春日温度。 她坐到桌前,把一摞书堆到另一摞上,明明手边依旧堆满东西,却觉得已然腾出好大块地方。 人是要知足常乐的。 姜长乐瞥着墙上几副动画片海报,叹了口气,转头打开电脑,驾轻就熟点开文件夹,翻出一篇正连载的小说。 接下来指尖噼里啪啦在键盘上一顿飞舞,文档中顷刻出现洋洋洒洒数十行神秘字母。 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姜长乐突然感叹:“斑斓也不过如此了。”随即狂按退格键,把刚才那串像是猫在键盘上疯跳的乱码一网打尽。 她瘫在椅背上,眼睛张望天花板。 已经卡文三天,一个字也敲不出。 黑眼珠缓慢转着,姜长乐深吐一口气,歪头从兜里摸出手机,鬼使神差打开了和宋平安的聊天界面。 上一条消息还停在大前天半夜,他发了张热气腾腾的方便面图,姜长乐让他做个人。 一晃快三天,他们谁也没搭理谁。 姜长乐没察觉自己皱了眉,哒哒敲了几个字按下发送。 【这辈子不说话了?】 第2章 小学狗吵架 【这辈子不说话了?】 第八遍读过这条消息,宋平安冷哼一声,抬眼瞥起窗外飞驰而过的春日树影。出租车司机透过后视镜,掠了眼白面客人极刻薄的脸色,不由放起音乐电台,希望能舒缓客人心情。 老车音响不佳,电台嘶嘶啦啦,宋平安从风衣口袋里摸出耳机塞进耳朵。车玻璃上映出他生人勿近的脸孔:长眉入鬓,狭长翘眼,驼峰鼻之下,两片薄唇正紧抿着。 三天前,宋平安结束了毕业大设。他所做的主题为“光影”,工作室导师拿到他的最终稿后,先是扫了个大概,随即把老花镜向上卡在一朵白色蓬发中,仔细端详作品良久。 在过去的两年里,宋平安从未在这疯老头儿嘴里听过任何一句夸奖。这老头儿常常皱着对乱眉,用浑浊的灰眼珠凝视宋平安,就好像一个机器人,毫无感情、永无止境地提出疑问。 老头儿的沉声赞叹让宋平安眼皮微动。有朝一日能得到老头儿的认可,宋平安没指望,也根本不在乎。他做设计,向来是处处细致,因此总胸有成竹得狂傲至极。 不过话又说回来,谁不喜欢被人夸呢? 宋平安脸上不露喜,心底一条小尾巴却微微翘起来。他揣着好心情回家,想这无忧无虑的日子该吃碗方便面才恰当。 于是倒水开火,手撕五六片白菜叶,咚咚切了小半豆腐,又在三朵奶油菇上划出齐整整的花。 水沸,洒料加菜,再打一个荷包蛋。面条煮到半硬不软,关火夹泡菜。连锅端上桌,咔嚓一拍照。齐活,发送“姜小二”。 【做个人吧】 姜长乐的回复让眼前这碗面平添滋味。宋平安眼梢挑笑,细嚼慢咽吃完饭,神清气爽,认为方便面的确是个无比伟大的发明。 他要刷碗,但是张听兰一个视频电话打过来,阻拦了他的毫不拖延。 接起电话,是骨碌碌的洗牌声。张听兰女士不知道把电话架在哪里,反正宋平安没看见他母亲的正脸,只看见自动麻将机自顾自闪烁蓝光。 宋平安对着麻将机叫了声妈。 四列绿背麻将登场,张听兰挪了麻将位置,葱白似的手指灵活抓牌,在绿绒底的桌子上纵横捭阖,间隙才温声细语问了问儿子近况。 宋平安礼貌却不失敷衍地汇报着前天已经说过一遭的近况,在思量如何提出结束通话时,忽听见手机里传来一句:“长乐主动让你季阿姨安排相亲啦。” 二十年了,宋平安第无数次觉得姜长乐的脑子应该拆了重装。 挂断电话,他阴云密布半来天,夜里扫了眼兜里余钱,忍痛查起最快回国的航班。 海城巴掌大的地方,直飞航班不多,宋平安折中买了飞绛城的票。第二天醒来,收到绛城一设计公司发来的面试邀约。前些日子他开始投简历,事实上,宋平安投且仅投了这么一份简历。 这公司叫青松,是业界头号。人力部负责筛查简历的既是宋平安老乡,也是他大学师兄。他们两个人过去在学校摄影社琢磨过三两回照片,毕了业几乎没联系,这回再遇上,纯属缘分。 师兄联系上宋平安,简单叙旧又说到这两天要回海城。宋平安对他人的生活毫无关心,可是这师兄自顾自将前因后果都道了个明。 原本想三言两语对付过去,谁知师兄忽然提起自己是回去相亲。对方一番被逼婚的牢骚道尽,宋平安依然沉浸在对“相亲”二字的私怨里,未做回应。 他心说,这世界不该这么小。再转念一想,这世界有什么说得准呢? 宋平安佯装不经意地问起相亲对象。师兄对这桩强扭姻缘大为不满,因此也并未上心。他隐约记得姑娘姓姜,名字里有个“乐”字。 海城统共那么几口人,隔人打听,不出三人就能找到相识。姜姓乐字,还能有谁?宋平安冷笑,好嘛,真就巧到家了。 他憋着闷气,使出这辈子都没用过的花言巧语,光明正大地借“替师兄分忧”之名,请缨出战相亲场。 师兄乐得有人当替婚鬼,和这位好师弟谋划一阵,直说等宋平安来了绛城一定请客。 宋平安才从绛城飞海城的航班上下来,这会儿时差错乱,还心气不顺。 三天了,她姜长乐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 而且“这辈子不说话了”是什么口气?兴师问罪还是威胁人呢! 他伸手拽了卫衣帽子扣在头上,黑色布料半遮双眼。车子在路口停下,街边成排的合欢树叶子嫩绿,有棵树栽在小公园门口,一个留刘海儿的小男孩紧收着胳膊趴在树后,十来秒一探头,张望公园里的动静。 长红灯复绿时,公园门口跑出一个穿橙黄马甲的小姑娘。她脸颊蒸得水红,像是围着公园转了五百圈。 宋平安看见小姑娘张嘴大喊,隔着一层车窗玻璃,声音听得飘渺。 不知怎地,眼前忽然现出一个梳着苹果头的小女孩。 她爱叼着棒棒糖,出去玩总把衣服滚得灰一块黑一块。她不大喜欢哭,笑起来眼睛垂垂的,右边脸颊陷下一溜印第安窝。 宋平安哼了一声。 四岁的姜长乐,不知比二十四岁的姜长乐可爱多少倍。 最后一眼落在树后,那小男孩听了小姑娘好多声呼唤才终于带着点小得意亮相。 车子开出很远,有那么一瞬间,宋平安觉着自个儿也就四岁。 他试图找回理智,却发现二十四岁根本少有理智。 靠,姜长乐这女的就不能多发一句话?? 宋平安拿起手机,愤愤输入几个字。 【不说就不说】 拇指犹豫一秒,下一秒果断发送。 姜长乐收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正在苦思冥想小说的感情线。她写了几本小说,每当走起剧情,评论一片叫绝,可一旦着墨于感情,读者就联合起来叫停。 俗话说人菜瘾大,就像对门张听兰女士分明打得一手烂牌,还要天天约人麻将,姜长乐也非得在小说里胡诌八扯些爱情。 她正郁闷呢,宋平安那条消息算是撞了枪口。 可姜长乐到底不是季晓芸,她妈是架不折不扣的机关枪,而她充其量就是把儿童水枪。 姜长乐摸过手机,发了条语音:“谁先说话谁是狗!” 撂下手机,姜长乐撇着嘴巴,双手在键盘上彷徨一阵,索性让男女主跳过理所应当却抓耳挠腮的暧昧直奔热恋。 干嘛呀,生活都这么烦了,小说就欢欢喜喜呗。 她飞速码完章节发表,读者的评论全在射程范围内,无非是清一色的问号。所有人都寻思,这作者对爱情到底有什么误解? 作者确实不识爱情的滋味,所以痛下决心,请她母亲介绍个对象,以便实践出真知。 季晓芸跟闺女简单说了说对方的基本情况,具体细节要姜长乐自己体会。姜长乐看过相亲对象的照片,第一体会就是她母亲真格儿只在乎女婿的人品实力,相貌是否赏心悦目并不在考察范围。 姜长乐也许遗传了季晓芸这一点,整体上给相亲对象打了个九十分。她还没想好穿什么去相亲,但是瞧着照片上对方一脸成熟正派,自己总归不能套着卫衣运动裤赴约。 那就得翻出一堆淑女装了。 自从上周辞职,不必再进行成年人之间的社交,姜长乐就把那些衬衫、小裙子压进了柜底。她本以为短期内再也不必把自个儿塞进这些紧绷绷的衣服,可此时此刻得找出一套好生熨平了。 姜长乐合上电脑,翻箱倒柜选了条奶油杏色长裙。 搁身上比量间,她妈季晓芸推门而入。 姜长乐想抱怨一句“哎呀妈,下次能不能敲敲门”,但是季女士的脸色着实一般,那就别惹是生非了。她将裙子对半折叠放到床上,走过去挽着季晓芸的胳膊,“有什么要帮忙的,我亲爱的母亲?” “对门安安回来了,你去给宋叔打打下手。” 姜长乐即刻领会了季晓芸的意思,“晚上两家一起吃饭?” 见闺女眉毛嘴角耷拉下来,季晓芸以为她是懒得干活,就把眉头皱得凶神恶煞,“一天天闲着干嘛,还不快去。” 姜长乐拗不过老母亲,不情不愿拎着早上买的带鱼去敲对门家的门。 门开,宋平安的胸膛堵在眼前。 他有一米八六,比姜长乐高个十八公分。姜长乐仰头瞅了他一眼,宋平安在高处瞥她,那张瘦白脸上有意无意显出傲慢。 姜长乐看他没有让路的意思,直接撞开这人,驾轻就熟去了厨房。 厨房里宋归夫妇在忙活,姜长乐问了声好,张听兰回头一看对门家小姑娘来了,眉眼俱笑,“长乐来啦,去跟安安玩会儿。” 姜长乐不想跟宋平安单独相处,说什么都要帮着打下手。宋归夫妇一致称赞姜长乐懂事乖巧,顺便拉踩儿子的好吃懒做。 宋平安收起悄然竖起的耳朵,故作目不斜视往客厅去。 他在外留学的日子,大多数时候在家做饭。盐米酱醋,油烟味,他早就闻够了,回了家以此为由彻底甩手不干厨房活儿。宋归夫妇嘴上念叨着儿子,心底却为了孩子还像个孩子,很需要父母照顾十分庆幸。 宋平安半拉住窗帘,靠在沙发上,手里捏着把小遥控器。 嘀一声,前方空白墙面缓缓落下一幕布。 去年回家,宋平安原想对父母的老房子进行一番现代化改造,但是最终没有动手。他唯一做的一点调整就是在客厅装了个家庭影院。 幕布亮起,宋平安找了部老电影静静观赏。那是部04年的法国电影,讲了场二战时德国军官与法国女孩的沉默邂逅。 高二那年的夏天,宋平安第一次看这片子,此后多年又反复看过二十九遍。 他随感性观影,有天是吹了头海风,有天是下了点小雨蹭满发湿润。姜长乐有时碰上了,就和他一起看电影。旁的朋友都理解不了他们,只想一部电影至多看上三遍就要腻到此生不看。 听到客厅里传来熟悉的配乐,姜长乐不由将洗菜的速度放慢了些。 厅里,宋平安受时差牵制,倦倦合上眼。 隔着一道门,两人有一声没一声,用耳朵听电影。 片尾曲响起,姜长乐端出一盘清蒸带鱼。宋家的餐厅是开放式,与客厅用几道木柱子隔开。姜长乐//透过原木色的柱子缝隙,瞥了眼歪在格子布沙发上浅眠的宋平安。 撅了撅嘴,心说到底是可以一起看电影的好朋友。 她打算用喊他吃饭作台阶,便走过去扯了扯他刘海儿。 宋平安半睁眼睛,瞅了眼来者何人,下一秒就旁若无人地闭上眼。 姜长乐有些恼,“起来吃饭!” 睁眼对上姜长乐小狗狗似的眼睛,宋平安道:“谁先说话谁是狗。” 姜小狗决心再和他说话就是狗上加狗。 第3章 如果嫉妒有颜色 作为二十年的老邻居,宋姜两家经常聚在一处吃饭。聚餐地点定在谁家,谁家就多张罗几道菜。 宋家掌勺的宋归对海鲜烹饪法有独到的见解,姜家负责灶台的季女士则在陆地肉食方面颇有研究。 姜长乐爱吃各类水里游的,每回到宋家吃饭都兴高采烈。 今晚她本来也该高兴的,可是偏偏跟宋平安置了气,因此心口堵着块小石头,压得胃口受挫,比平常少夹两筷子鱼。 近乎为零的饭量差异没入得了大人眼,大人正忙着从家长里短扯到各自爱好。 据姜长乐随便听的一耳朵,张听兰在邀约季晓芸明日麻将,姜大勇跟宋归念了两句养花心得,宋归不爱花,贴着姜大勇话尾夸起大猫斑斓。 餐桌上筷子不时飞舞,酒盏慢节奏地抬起放下,姜长乐撂了筷子许久,坐了一会儿又觉得嘴里寂寞,还是要补上那两口鱼。 刚摸到筷子,眼前空碟里先后掉下两块鱼。 她抬眼瞅了瞅对面转开目光的“宋别扭”,又垂下眼睛瞅了瞅已经被剔去两边小刺的带鱼。 哼了一声,右脸颊陷下一点点印第安窝。 姜长乐熟练而迅速地将鱼肉和大刺分离,几条雪白的鱼肉散乱在碟子里。宋平安余光瞥见了,心下痒痒,有伸过筷子把一条条鱼肉码齐的冲动。 他蠕动两下薄唇瓣,姜长乐嘴角压着笑,干脆把鱼肉拨得面目全非。 宋平安忍无可忍,张口要骂她。话到嘴边,瞧见她抿着筷子尖,清澈而憨态的眼中尽是挑衅,顿时决定把所有批评都赶回肚子。 她不就是想让他也当狗么。 谁再说话谁是狗上加狗。 宋平安微笑,转头对大人说:“我吃饱了,先回房了。” 季晓芸目送心中的最佳女婿渐行渐远,忽而叹息,转过头再一瞥就知道吃的自家闺女,立刻气不打一处来,“晚上吃多了长肉!” “长乐也不胖呀。”张听兰满眼喜爱地望着对门小姑娘,“就脸上肉嘟嘟的,像只小熊,多有福气啊。” 听了张姨这话,姜长乐憨笑两下,默默把筷子搁到桌上。 今天被宋平安叫了狗,张姨又把她比作熊。为了不至于更名改姓叫狗熊,姜长乐决定从明天开始远离晚饭。 她悄然唉了唉,偏脸环视桌上大人们的战况。 大人基本停了筷,就剩她老爹一人还在缓缓倒酒。 姜大勇喝得红光满面,全然看不出平日里白皙的肤色。季晓芸用最强硬手法断了丈夫的酒,姜大勇低头望了眼空荡的手心,愣了愣,咳咳笑完一抹眼角。 暴躁,无奈,季晓芸起身把丈夫拖回家安顿,走之前不忘叮嘱姜长乐留下帮着叔叔阿姨收拾桌子。 张听兰是位老公主,跟丈夫娇娇扯几句,就把一堆活儿甩给宋归。 姜长乐很不好意思,仍说要帮忙。 张听兰只好朝着宋归的方向笑,“你宋叔能干着呢,特别厉害,我们这个家没有他不行!”这么一句话哄得宋归一张瘦马脸上开出轻飘飘的花,直让她们俩该玩玩去。 姜长乐想象不到这话要是出自季晓芸之口会惹来多少鸡皮疙瘩,幸好她母亲只会大包大揽,然后冲姜大勇喊废物。 她被张姨拉进屋,张听兰就像个小孩子,神采飞扬地要给姜长乐展示新买的首饰衣裙。 其实打怀宋平安那阵儿,张听兰就日夜祈祷生个能打扮的贴心小棉袄。谁想天公不作美,非但生了个儿子,还生了宋平安这么个冷淡淡的小大人。 好在宋平安四岁那年,他们一家搬进了这栋楼,对门有个四岁的小女孩,大眼睛小圆脸,老穿橘黄色的小裙子小马甲,活泼热闹,叫人看了心生欢喜。 张听兰第一次见姜长乐就高兴得手足无措,直说“啊呀呀小姑娘好可爱”。 她并非没想过给两个孩子定下娃娃亲,只是那时的宋平安一点不友善,总在张听兰对姜长乐表达爱意的时候格外冷漠。 小宋把小姜当成争夺母爱的眼中钉,但是他假装毫不嫉妒,即使谁都能从这小孩的脸上看出沉沉的恼怒。 小姜擅长察言观色,因此很明白小宋不是她的好朋友。 幼儿园老师说,结婚就是两个好朋友变成更好的朋友。张姨问小姜以后要不要跟小宋结婚,小姜立刻把脑袋摇成拨浪鼓。 二十年过去,小姜成了姜长乐,张听兰边拿首饰在姜长乐身上比划,边漫不经心地提起她的终身大事,“长乐呀,打算几岁结婚?” 姜长乐不知道这话是从何说起,她只是明天去相个亲而已,“我还没想过结婚。” “噢,那相亲是为了恋爱?” “……可以这么说吧。” 将一枚黄翡平安扣挂在姜长乐的脖颈上,张听兰抬头左右打量一番,“真好看。”那一双与宋平安极相似的眼眸里有着他从不会流露的温柔,可姜长乐想起宋平安是因为好羡慕,甚至有一点嫉妒他有个轻声细语的妈妈。 姜长乐暗自慕了一会儿,伸手要摘平安扣,张听兰阻了她的手,“别摘,这是张姨送你的。” 姜长乐眨了眨眼,不逢年过寿的,送什么翡翠? 虽然从小到大,她收过不少张听兰买的吃喝玩乐穿等用品,但是这种意味不明的贵矿石着实第一回 。 她在小说电视剧里看过类似桥段,要不是真和宋平安没有男女之情,她简直怀疑张姨下一句就是:“我们安安就交给你了。” 只见张姨摇头撇眉,眼里三分忧虑三分认命四分坚定,“我找大师算过了,他说给一个和安安同岁的女孩送翡翠,保管解了臭牌运的困局。” 姜长乐一脸问号,这也能信?退一万步是真的,买翡翠的钱打几圈麻将能赚回来?而且她张姨差的真是牌运么? 作为一个对门家的闺女,姜长乐难以直言不讳。她婉转提醒张听兰女士也许上当受骗,张听兰小手一摆,“不可能。” 一时间找不出应对的话,姜长乐只好先抬手去摘平安扣。 张听兰一见这动势,立马叫停,“哎呀长乐,你就帮帮张姨嘛。”姜长乐本来就没有拒绝技能,一听老公主撒娇,更无力招架。 她打定主意先哄着老公主,等宋平安做了“宋狗狗”再找他谈谈张听兰女士的离谱行为。 这么想着,姜长乐跟张姨宋叔告了别,路上经过宋平安房门,刻意瞅了眼门底下缝隙有无亮光。 他房间熄了灯,想必是时差作祟,早睡了。 心头些许空落,姜长乐还是为着和宋平安大半年没见,今天也没能好好说话惋惜。 可是这人到底生的哪门子气呢? 姜长乐想不明白也懒得费脑子。 嗐,他不一直别别扭扭的么。 心境骤然开阔,姜长乐眉头舒展,开始考虑明天相亲要讲的话。 - 翌日下午天朗气清,姜长乐穿着条长裙外披风衣步入约定好的咖啡馆。 馆中褐调木质装修,悠悠扬扬放着一首外语慢歌。姜长乐脚上踩一双白色尖头浅口软牛皮鞋,步伐轻快,手里卷着本橘黄色封皮的杂志在靠落地窗位置落座。 屋中些许闷,坐下时脱了外衣,随便一捋长裙。 这条裙子十分法式,V形翻领,露一点锁骨;收腰设计,衬得腰臀比例优美;前襟一排铜扣未到裙底,两片裙料缝隙间隐约可见纤白小腿。 姜长乐一条小腿微晃着,脚尖随音乐节奏点着拍子。 店员手里调着一杯桂花拿铁,姜长乐隐约嗅见甜香味,想这花不应季。思绪又跳到别处,无意中指尖摸了摸锁骨间那枚平安扣。 体温沁入翡翠,触感温热光滑。 半面清透乳白色与另一半纯净的橘色相得益彰,雅致不失俏皮灵动。 目光从玻璃窗上的虚影中敛回,姜长乐瞥了眼墙上壁钟,距离约定的时间还剩两分钟。她提前十五分钟到,为的是给相亲对象留下个上心的印象,假如他迟些到,她也不会介意他的漫不经心。 姜长乐的思想开始天马行空,她渐渐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人。 到被眼前响动拉回现实世界这时,姜长乐已然在脑海中构建出了下一章小说的详细脉络。 只见一个白面男人在桌前立住,她随节奏点拍子的脚尖一顿,仿佛四处飘摇的音乐刹那终止。 姜长乐眨着染过睫毛膏的翘睫,愣愣地摆手,“宋平安?” 被点到名字的人皮笑肉不笑,拉开椅子在她对面落座,“你好,相亲对象。” 他端详着面前女孩子的妆容,虽然看不出具体名堂,但是宋平安很肯定姜长乐今天精心打扮了。 要么她也不会穿裙子。 宋平安不知自己使出了多少克制,才不至于冷哼出声。他止住打量的目光,望向姜长乐今天格外好看的眼眸。 她一双眼里尽是匪夷所思,“你来干什么呀?”姜长乐忘了谁先说话谁是狗上加狗,可宋平安记得。 他先叫她一声姜狗狗,姜长乐反应过来,翻了个白眼。 宋平安反问:“那你来干什么?” “相亲啊……”姜长乐坦荡作答后,惊觉异常,“你刚才说什么相亲对象?” 与她四目相对,宋平安冷傲的眼神中掺了点意味深长,“我也来相亲。” 信息量过大,姜长乐歪了歪脑袋,脑子里飞速运转,试图合理化眼前发生的一切。 大约一分钟静默,姜长乐骤然放松神色,哼哼一笑,“你就逗我玩吧,宋小娇。” 宋小娇是张听兰给儿子取的爱称,因为他小时候体弱多病,为人挑剔,各方各面都娇气。宋平安长大以后三令五申,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这么称呼他,可是姜长乐不管三七二十一,想喊就喊,反正宋平安也不会真的生她气。 只是他的脸色怎么沉了下去? 姜长乐循着宋平安的目光转过头,忽瞧见一个西装革履、手拿橘黄色封皮杂志的男人站在不远处张望。 好嘛,就是逗她! 瞅了宋平安一眼,姜长乐拿起手边杂志朝那位面相老实而老成的先生挥了挥,嘴角顺便勾出一弯友善的弧度。 宋平安周身被一种类似柠檬的物质笼罩,前后两桌的人都将他鼻孔里哼出的音听得一清二楚。 姜长乐卷起杂志冲他一赶。 宋平安冷笑,鬼使神差地想到,如果嫉妒有颜色,一定是橘黄色。 第4章 从三角到四角 相亲对象把橘黄色封皮的杂志规矩地摆在左手边,姜长乐瞥见宋平安收回了摆在那处的手。 他们各自坐的位置有些微妙,四方桌子,姜长乐和相亲对象面对面坐着,宋平安夹在二人中间一如既往冷着脸。 这大三角的窒息氛围使姜长乐不由尬笑,相亲对象见她笑也跟着咧了咧嘴。 姜长乐余光瞥着宋平安那张臭脸,莫名有种被老爹把关新女婿的错觉。 只不过姜大勇为人软弱,不会在脸上横行着“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把我闺女娶走”的凶相。 她从未遇过如此离谱的事,更离谱的是,这家咖啡馆的每一张桌子都充斥着相亲桌上该谈到的一切。 方才神游的时候没察觉,现在姜长乐才发现自己似乎置身专业的婚姻介绍所。 她的小脑袋瓜飞速运转,认为眼下最好的办法应当是宋平安另寻他座。然而偏脸巡视四周,空无一位,宋平安竟无处可去。那么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他老人家打道回府了。 姜长乐朝宋平安使眼色,宋平安一撇嘴,不悦的眼神伪装成一水儿的勉为其难。 “我真的来相亲。”他这么解释,姜长乐倒也相信。毕竟人生二十四年中,宋平安也没谈过恋爱。姜长乐拥有总裁文级理解,他这个年纪,精力是比较旺盛。 她明灭的眼神中流露一点奇奇怪怪的意思,宋平安秒懂,顿时皱起眉头,一本正经清了下嗓子,眼神往门口回避。 姜长乐不再管他,又冲对面的相亲对象一笑,这回露出一溜笑窝,“您长我五岁,我就叫您刘大哥?” 哼哧笑出声,宋平安觉得姜长乐活该单身二十四年。 刘大哥?哈,刘大哥! 一听就让人丧失爱情本能。 姜长乐太了解宋平安的神情语气,这人无非就是嘲笑她不懂爱情。要是搁在他俩单独相处时,姜长乐会立刻回嘴:“你懂你母胎solo二十多年!”可是有陌生人在,还是要伪装淑女。 她嘴角一直挂着微笑,刘大哥正了正红领带,神情局促,两个拳头扣在大腿上,“随,随意,随意,刘大哥很好。” 他老实巴交的样子让姜长乐倍感亲切,只是一个同样不懂恋爱的大哥似乎对她的写作事业毫无帮助。 刘大哥回答完就不再吱声,姜长乐只好接连地抛出话题,例如刘大哥喜欢什么,做什么工作。刘大哥一五一十作答,说话时眼珠子不断往左上方瞟,仿佛那地方打了份草稿,可以照着念。 宋平安几乎可以断定刘大哥提前背过稿。 他靠到椅背上,指尖随背景乐打了几下拍子,心底轻快的同时质疑了相亲介绍人的眼光。 姜长乐抿着唇,瞥了眼墙上壁钟,一共谈了一刻钟,她已然不知道再谈些什么。宋平安在这时直起身子,姜长乐注意到他的动向,一瞬的目光掠过他眉眼,见他挑了下眉,头微微往门口一偏,明白万不得已,他们可以开溜。 她把眼睛重新聚焦到刘大哥身上。 最后一个问题,假如这问题答得不尽如人意,那么就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 姜长乐本着逃兵精神,散漫而有一线希望地问了刘大哥看不看动画片。宋平安双眉舒展,狭长的眼睛眯缝起来,他在倍感愉悦时总这副神情,就像一只猫咪被摸爽了下巴。 他在脑海中预演着刘大哥惊慌失措的样子,这大哥一定会额角鼻尖都冒汗,眼神无比动荡中还要在心底崩溃,“这题没背过啊!” 宋平安几乎要乐得脸上露喜,虽然这并不友好,但是女娲造他的时候,本来也没加多少友好属性。 桌上其他人并未参与宋平安的黄粱美梦,刘大哥听到“动画片”三个字的刹那就像换了个灵魂。 眼睛发亮是第一步,肢体语言虽有拘谨却逐渐丰富活泼,他起初有些结巴,不过三分钟一过,完全称得上口若悬河。 姜长乐这辈子没见过和她一样崇拜动画片的实体成年人,她听到血管里传来沸腾的声音,狂喜得面目上神采飞扬,以致于宋平安见了她飘起淡粉的双颊都忘了觉得可爱。 她一兴奋就像喝了点小酒。 宋平安没听见自个儿的后槽牙磨动了两下,却见姜长乐的小嘴儿在刘大哥密集的话语和短暂的停歇之中,见缝插针地开开合合,乐此不疲。 危机感拉响呜呜警报,宋平安上身前倾,眉头在不经意间扭成一团,双眼时刻监视相亲桌上的形势变化,要不是他天生不爱出汗,此刻的额角和鼻尖应当渗出汗珠。 终于,姜长乐向侧面施舍了一个眼神。如果宋平安有尾巴,在目光相撞的一瞬间,那条尾巴会不由自主摇成一蓬花。 “要不然你去催催饮料?”原来她是说得口干舌燥。 宋平安自认不是个暴躁的人,然而姜长乐望见他立马掉下的脸子,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怎么二十年如一日暴躁。 不就是让他挪挪步子,动动嘴吗?很过分吗? 姜长乐转念一想,宋小娇坐这儿也有半个多小时了,相亲对象还没来,大概率是被放鸽子了。她与想象中的宋平安共了下情,他必定很失落,搞不好自尊心都受挫。 出于怜悯,姜长乐决定原谅宋平安。 她做好了理解建设,宋平安也早就黑着脸起身。刘大哥朝他点一点头,忠厚友善的面孔上写着“给你添麻烦了”。 宋平安还没有和刘大哥发展到读懂表情的地步,但是礼尚往来也冲他点头,潜台词是“别高兴得太早”。 他到前台去催了催饮料,店老板已经观察他们那桌半来天,早发现宋平安不对劲儿。 这老板做了二十余年的红娘业务,仿佛月老下凡,经他介绍的男女十对成八对。据说老板的人生理想是做婚姻的老保安,所以那十分之二的失败率只能归结为这些男女在寻找爱情。 爱情是多虚无飘渺的东西,老板厌恶爱情,顺便厌恶了宋平安的那点小心思。 宋平安看着老板就像照镜子,他深信那样沉郁的脸色只能源自爱情的苦闷。 两个男人相顾无言,一个穿白裙的女人翩然而至,“老板,我来找宋明,宋先生。” 目光原本不会在她脸上停留太久,可是宋平安听见了师兄的名字。 他打量这个十分高挑的女人,犹豫片刻道:“我就是。”他们约在下午三点钟,她迟到了很久,久到让宋平安以为她不会来了。其实他也可以不应,只要借口有事等不了太久就能和师兄交代,但问题是已经跟姜长乐放话说他来相亲。 要么承认被放鸽子,要么解释为什么假装相亲,宋平安碍于面子拒绝第一个方案,因为害怕被姜长乐琢磨出心思放弃第二个方案。 事实上,哪怕宋平安稍微屏蔽一下恋爱脑都能捋顺逻辑。 但凡姜长乐有这么条爱情神经,早八百年就看出端倪了,还用等到今天? 可宋平安一直以为是自己伪装得太出色。 无论如何,这张桌子最终坐上了四个人。 宋平安向姜长乐与刘大哥介绍了新来的女人,他刚在前台得知了她的名字。 她叫姜雯东,姜长乐一听同姓直说好巧。 宋平安吸了口店员端上的冷萃,默不作声。 能不巧么?不巧的是他师兄到底多不上心,才能把“东”字看成“乐”。 冰凉的咖啡使他头脑镇静,宋平安望着桌上另外三人,眼中淡漠得毫无情绪,却在暗下决心铭记今日之事故,从此每天晨起都要默念三遍:冲动比魔鬼还魔鬼。 导致他冲动的罪魁祸首不知道如何评价此时的气氛,四个人面面相觑,谁也不能开口说第一句话。 姜长乐低头瞥了眼小小的四方桌,寻思这么大点地方,喘个气都能彼此听见,更别提谈些个人隐私了。 她是无所谓,和刘大哥聊聊动画片,没什么可避讳的,可万一宋小娇想与姜小姐谈谈别的话呢?又或者,刘大哥和姜小姐在人多的场合放不开? 抬起眼,目光悄然游过宋平安的相亲对象,这位姜小姐把脸边黑色的长直发捋到耳后,指尖纤细白嫩,眉眼低顺时显得格外温婉,有江南女人的韵味。 姜长乐不由感叹,真好看呐。 她在脑海里描绘了一幅宋平安与姜雯东相伴而行的画面,安静、洁白,仿佛有仙气缭绕,氛围感满分。姜长乐当即嗑了这对cp,并且生出电灯泡的自觉。 宋平安在一旁用余光观察着姜长乐,她嘴角抿着一点笑,也不知道在偷着乐什么。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姜长乐这女的肯定被她那奇形怪状的脑回路拖着往神秘之地狂奔。 果不其然,姜长乐提议:“要不然,我和刘大哥去吃个晚饭?你们好好聊。” 宋平安嘴角抽搐了一下,姜长乐以为他是太高兴可以和姜小姐单独相处,便向他发射了一个“不用谢,我都懂”的眼神。 宋平安气极反笑,你懂个屁。 他随姜长乐与刘大哥起身,往门口一偏头,“来的时候看见旁边有家棋牌室。打麻将吗,大家?” 剩下的三人都多少沾点疑惑。 宋平安微微笑,单独约会? 休,想。 第5章 麻将式相亲 麻将机轰隆隆运作。 姜长乐坐东,耳听骰子哗啦啦疯转,手触麻将机的嗡嗡震动。 她长这么大,从没打过麻将。 宋平安也没有。 他们二人四目相对,姜长乐无法理解这人出于何故,竟强制她接受如此离奇的活动方案,宋平安本人则为自己的再度冲动而无比懊悔。 他理不直气却壮,冷眼瞅了一会儿姜长乐,姜长乐决定既来之则安之,拿过棋牌室赠送的茶水,咕嘟一口,有慷慨赴义的大无畏精神。 宋平安为自己开脱,四个人能去做点什么?吃饭还得聊天,打麻将却可以理所当然地沉默。人在思考的时候,理应被赋予一言不发的权利。 他愉快起来,为的是姜长乐无法与刘大哥进一步发展,也为了自己不必同姜雯东单独接触。 姜长乐无暇顾及宋平安到底在作什么妖,她脑中如走马灯,飞快转着从小到大在张姨麻将桌边的所见所闻。 张听兰教过她如何打麻将,但是在学会辨别精华与糟粕后,姜长乐果断摒弃了张姨的打牌技巧。 她望了眼骰子转出的点数,算了下是姜雯东坐庄。 姜雯东坐姜长乐对家,面对面相看,姜长乐笑得一团和气,而姜雯东只抿一抿嘴角,像是敷衍回应。 姜长乐稍微敛了敛笑意,目光转到别处。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老板从中探出一颗圆脑袋,压低声音道:“上面来通知,今天查得严,咱打牌一定不过大钱哈。”说完嗖一下缩回去。 姜雯东垂眼又掷一把骰子,温声说:“既然这样,只打两圈好吗?输了的人真心话大冒险,如果不想做,再罚钱。”抬眼间,目光轻落在宋平安脸上,她补充道:“来相亲,多少也该说些话。” 姜长乐与刘大哥一致赞同,宋平安眼神晃了晃,心鬼作祟,本能地想拒绝。 然而见另外三个人向他投来了询问的注视,宋平安一时编不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好扯扯嘴角,被迫点头。 四个人简单商量了一下游戏规则,把逃避惩罚的价位定到一把两百,每人至多一次逃避的机会。 宋平安建议取消逃避机会的上限,但是被群体驳回。 姜长乐瞅着宋平安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犯了嘀咕。 跟他认识二十年了,这人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姜长乐的眼中,宋平安家庭幸福,学业有成,大约也不曾对谁动心。他将来要到绛城去做设计,天赋、梦想、职业三合一。连条裂缝都没有的人生,哪有地方藏秘密呢? 姜长乐走着神,刘大哥抓完牌她还没动势。 宋平安伸手敲她眼前桌面,姜长乐那对黑眼珠滴溜一转,望了他一眼,回神时灵光乍现。 她将宋平安的相亲和刚才躲闪的态度串联成逻辑链,得出了唯一的真相:就是没谈过恋爱才想尝尝滋味,宋平安想体验恋爱,但是不好意思承认。 姜长乐把想法当事实,打算等相亲局散了,好好开导一下宋平安。 想谈恋爱有什么错呢? 她要拿出优秀作者的语言能力,鼓励宋平安勇敢追爱。 被姜长乐热烈的眼神烧得发毛,宋平安撇开视线,耳尖泛红,隐约觉得姜长乐又在打什么人神共愤的主意。 牌局正式开始,四双形态各异的手交替移动。 姜雯东摸牌打牌快准狠,刘大哥踢牌时总要迟疑一阵,姜长乐起初连调换麻将的顺序都费劲,可没过几轮竟摸出门道,玩得风生水起。 宋平安一度怀疑姜长乐在海城天天跟着他母亲打麻将,要么同为零实践选手,怎么他根本驾驭不了这玩意儿。 幸亏江湖流传一个说法,新手手旺,宋平安开局就摸了个听牌,差一张东风就和了。 除了离谱,宋平安别无想法。 他并未报听牌,海城的规矩是报听多加一番,然而今日之战无关金钱多寡,重要的是千万别输。 宋平安采取保守打法,摸哪张牌丢哪张,就为了保住现下和牌的组合。桌上三人见他不进不出,先后察觉端倪。姜长乐是最先注意到这一点的,只是各家打出的牌还不足以判断宋平安到底想要哪张牌。 只见姜雯东快速打出东风,宋平安眉毛轻挑起,一摊牌和了。 姜长乐打眼一瞅那组牌,好家伙,十三幺,赌神看了都流泪。 姜雯东身板坐得直挺而优雅,双手搭着搁在麻将桌上,云淡风轻地瞥向宋平安,选了真心话。 宋平安对她无欲无求,随口一问今天怎么迟到了。 姜雯东轻笑,“家里狗死了,去烧了。” 话音落下,房间里静了几秒钟。 姜长乐起了满胳膊鸡皮疙瘩,不敢再望对面女人脸上的笑意。 “节哀顺变。”宋平安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话。 四人将麻将推进机器重洗,轰隆轰隆中,谁也没再吱声。 接下来的一把牌打得格外沉闷,宋平安也一下子失去了幸运之神的庇护,不多时就给刘大哥点了个炮,输了。 宋平安讨厌与冒险沾边的东西,就像小时候《冒险小虎队》风靡全班,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真心话。 要是姜长乐知道宋平安是这么个想法,一定会不择手段地让他明白:某些时刻,真心话比大冒险还冒险。 姜长乐在那些年月,最热衷的事情之一就是拿着解密卡,在一页页书上聚精会神地探索谜底。宋平安若是厌恶了她童年的好朋友,姜长乐就让他体会一下被探索的滋味。 宋平安无意中逃过一劫,单听刘大哥问了一句午饭吃了什么。 他松了口气,顷刻间对刘大哥的印象产生了质的飞跃。 老实人是很够朋友的,虽然他们还不是朋友。 姜长乐的小狗眼显出无语之色,也不懂这两个人在兄友弟恭什么。 她想说明往后的问题或者冒险不可过分放水,话在嘴边,又想到大家才刚认识几个小时,何必问一些让彼此都脚趾抠地的问题。 想到这里,姜长乐认为刘大哥是个细心周到的人,于是对他平添几分好感。 刘大哥木愣愣的目光在宋平安和姜长乐之间走了一个来回,见宋平安冰霜似的脸色有所融化,心中已是讶然,又见姜长乐的两只黑眼睛扑闪扑闪若有光,转而困惑起来。 他不过是问了一个自己十分关心的问题。 刘大哥生平最好一口吃,其中午饭是头等大事,一人食也需四菜一汤。动画片属于茶余饭后的消遣,虽涉猎甚广,宠爱有加,但是与天南海北的菜系相比,黯然失色。 他受媒人劝阻,切忌相亲时对饮食大侃特侃,否则对方压根儿插不进话。 刘大哥不谈爱好,话匣子立刻上锁,扫兴时套两层锁。 方才宋平安的答案让刘大哥兴致全无,他竟说午餐只吃了个三明治! 宋平安浑然不觉刘大哥的失望,因为刘大哥的脸上自始至终只有一副老实人的表情。 此后的牌局形势更加复杂多变,姜长乐随机应变能力一等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谁人哪轮出了什么牌皆在脑海中布成阵。 吃,碰,杠,听,和了。 两圈八盘,姜长乐赢了四回,本来还能赢一遭,却因着瞥见宋平安逐渐消极作战而心生怜悯,喂了他几颗牌。 最后一把游戏,宋平安踢出一张东风,姜雯东截胡姜长乐。 局势危险。 上一盘姜雯东自摸和牌就选了宋平安提问,她问宋平安爱没爱过谁。这问题简直摸了宋平安的命门,他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跃,脖颈僵硬,不敢往左边稍微侧一下眼。 天人交战五十秒,宋平安使用了唯一一次逃避机会。 姜长乐瞧着宋平安爆红的耳朵,八卦之心犹如巨型篝火窜天。 这么多年,她从不知宋平安喜欢过谁!! 待最后一盘大局已定,姜长乐竖好了小耳朵,就等姜雯东发出灵魂拷问。 房间中好似一瞬间升到四十度,宋平安分明不爱出汗,此刻却是手心打滑,额角也渗出点细汗。 姜雯东神色宁静得如同夜海,“我爱过人。” 鸦雀无声中,仿佛有阵凉风扫过身子,姜长乐胳膊上又冒起星星点点的鸡皮疙瘩。 只听姜雯东冷冷一句:“你是宋明吗?”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眨眼间,她拿起茶杯往宋平安胸前一泼,“姓宋的没一个好东西。” 说完一摔塑料杯,脸色铁青地拎包起身。 宋平安才从突发事件中缓过神来,自知替人相亲不很光明磊落,但是泼他一身水就太过分了吧。 这是显而易见的迁怒。 他张开薄唇,要和这女人理论。 没等宋平安出声,姜长乐噌一下立起来,朝姜雯东迈开步伐。 “姜小姐,我不知道你以前爱过什么人,受过什么伤,我可以理解你情绪激动,但是不能让你无缘无故泼他一身水。” 姜长乐语气温和,态度坚决,那张憨态可掬的脸上现出罕见的严肃。 宋平安在不自知中摸到一张牌,指尖捻着麻将转了两圈,心跳如鼓点疾奏。 第6章 只欠东风 棋牌室门口,黄昏渐浓,西边卷来一阵风。 海城春季多大风,姜长乐喜欢春天,爱屋及乌,觉得大风也浪漫。 只是今天傍晚有些冷,她拢起大衣,两条小腿哆嗦几下,侧望一眼,瞧宋平安回来了没有。 方才她在屋里说完话,姜小姐忽然蹲下去掩面抽泣,姜长乐眨巴两下眼,还以为自己说了特别过分的话。 屋里的男人大约都不会处理女人哭泣的相关事宜,愣了愣,面面相觑,陷入手足无措的境地。 姜长乐用了五六秒,从戏剧化转折的冲击中缓过神来。她蹲下身子,裙边扫地,视线落在姜雯东颤抖的手上。 姜雯东抽噎着,断断续续讲话,姜长乐一句也没听懂,只好伸出右手抚了抚她手臂。 片刻一筹莫展,姜长乐转头望了眼宋平安。 他长眉紧蹙,捧着手机快节奏地敲击屏幕,大概是在给谁发消息。 姜长乐想起下午出咖啡馆时,宋平安趁着刘大哥和姜小姐先行出门,偷偷摸摸溜到她身边,千叮万嘱今天一定叫他小宋。 当时没在意,单以为这人想在异性面前和她装不熟。毕竟小说里都这么写,女朋友是不喜欢男朋友交什么青梅竹马、红颜知己的。 姜长乐没有否认在那一刻有怅然若失之感,只是她用摇头晃脑、生动活泼的笑意遮掩了过去。 可要是真有一天宋平安谈了恋爱,他们就不再是最好的朋友了吧? 姜长乐的思绪像打了结,她望向眼前痛哭流涕的姜雯东,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是结果显而易见:姜雯东是爱情的受害者。 一瞬之间,姜长乐对爱情大失所望。 她想自己不要谈恋爱了,也该劝劝宋平安不要趟这滩浑水。 正考虑措辞,宋平安的黑裤腿步入视线。 他俯身把手机塞进姜雯东手里,顺便拉姜长乐起身,“宋明要跟你说会儿话。” 说着示意大家出门,给姜雯东一点私人时间。 他们三人来到棋牌室大门口,刘大哥双手在腹部捋了捋西装,很正式地同二人告别。 夕阳斜照,刘大哥敦实的背影拖着一溜长长的影子消失于路的尽头。 敛回视线,宋平安用胳膊肘戳了戳姜长乐,“你要联系方式了么?” 姜长乐这才想起光顾着聊天了,还没加刘大哥微信。 她瞪起眼睛怒视宋平安,“你怎么不早提醒我!”虽然姜长乐不愿谈恋爱了,但总归可以和刘大哥畅聊动画。 宋平安眯起眼睛轻勾嘴角,不言语。 刘大哥此时已经走出很远。 老实人非常老实,然并非读不懂人心。 宋平安和姜长乐站在一起,就仿佛生下来只为了找到彼此并肩而立一样,刘大哥要找的不是姜长乐。 风过,姜长乐额角毛茸茸的碎发轻摇曳,她留的是锁骨发,今天随意在脑后绾成一个小揪揪。 宋平安从不远处一辆出租车旁回身,他刚把姜雯东送上车,抬眼望见棋牌室门口余晖游移,姜长乐的面上光影晃晃,裙子随风而动,脚尖一踮一踮,人也晃。 时间是很主观的东西,有那么一瞬间,宋平安像回到了十七岁。 他聆听着胸腔里心脏律动的声音,这时分明与那时无异,却是转眼好多年。 姜长乐在棋牌室门口,见宋平安冒出影来,抬手向他挥了挥。宋平安大手一摆,走近了些,站在台阶底下,仰头说了句“送走了”。 嗯了一声,姜长乐手臂晃悠悠,本想闭口不言,可还是挡不住好奇心,问了一嘴姜小姐和那个宋明什么情况。 宋平安从师兄的只言片语里无法了解事情全貌,但是由一叶可以知秋。 事情是这样的。 师兄起初并不记得姜雯东是谁,经宋平安再三提醒外貌特征,他才稍有印象。师兄说这是他大学师妹,以前追过他,后来也没在一起。 但是送姜雯东离开前,宋平安隔着车门听她喊了句:“睡完了不认人,算什么男人!” 宋平安不知道出租车司机会怎么看他,反正他觉得师兄可能是个海王。 听完宋平安的分析,姜长乐深以为然。 她对宋明的行为表示坚决反对和强烈谴责,对宋平安助纣为虐的事迹发表了“活该被泼一身水”的言论。 宋平安选择当一个哑巴,毕竟因为吃飞醋而抢着相亲这事儿,说出来也不大光荣。 他面无波澜,转移了话题,问姜长乐晚上吃点什么。 姜长乐昨天刚下定决心减肥,可是宋平安一提到晚饭,她肚子就咕噜咕噜叫。 他应该对此负全责,所以今天晚上宋平安请客。 姜长乐把这个想法告知了请客人,请客人心情愉快,姑且认为姜长乐言之有理。 他们俩各自报了一个菜馆名,姜长乐无法在二者之间择其一,就让宋平安代表另一家菜馆,两个人用国际通行法则包剪锤定了去处。 宋平安出了锤头,因为从小到大,姜长乐每次玩这游戏第一把都出包袱。 她满意地点头,一蹦一跳下了台阶。宋平安在她身后跟着,风拂面,沾着春日的气息,她的裙摆摇曳着,被余晖染成橘黄色。 地上两道影子斜而晃,长一些的影子像被风吹动,徐徐贴上短影子。 姜长乐在小电驴前停住脚,宋平安与她并肩站,脸上的惬意在垂眼的刹那骤凝固。 “你骑电驴来的?” “不明显吗?” 宋平安搞不懂姜长乐今天分明打扮得像个公主,为什么还会骑电驴。 “哎呀,没关系。”姜长乐俯身从车箱里掏出两顶头盔,递给宋平安一顶黑头盔,自留白色的,“坐后面,姜哥带你兜风。” 姜长乐的“没关系”是在宽慰宋平安,不会骑电动车也没关系。 打从十八年前,小姜和小宋一起学自行车,小姜就常说这句话。 张听兰女士那时见小姜飞也似进步,不久就能独自骑着两轮自行车在小区里转悠,还奖励她十根棒棒糖。 小宋不喜欢妈妈给别的小朋友买棒棒糖,于是每天拉着爸爸在背地里开小灶,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也没能摆脱辅助轮。 宋家父母由此发现儿子是没有运动天赋的,转而让小宋去学了画画。 第一节 课,小宋学了如何画棒棒糖。他拿着这张画去找小姜,眼睛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小手一伸,把画递到小姜眼前说送她。 小姜立在车座前,单手把着自行车,脸颊疯玩得红扑扑,就像小宋画上棒棒糖的颜色。 她哇了一声,其实没看懂小宋画了什么,但还是扑扇着长睫毛,真诚而热情地说他画得真棒。 作为回报,小姜提出要让小宋坐她自行车后座,他们俩可以一块儿在小区兜风。 小宋撇着嘴,像很勉为其难的样子,可这小孩送画的目的就是想感受一下两轮自行车的快乐。 他跨上后座,两只小手紧紧抓住小姜的衣服。 嗖,嗖,嗖,风在耳边呼啸。 宋平安双手抠着车座边,提心吊胆,弓在姜长乐身后体验黄色小电驴的威猛速度。 噔一下,小电驴颠过一台石阶,身体有一瞬腾空,在心肝胆肺乱撞之际,宋平安本能地把住了什么。 有一定曲线,有点柔软。 宋平安定睛一看,他的两只手怎么嵌在姜长乐腰上?? 像被烫伤了一样缩回手,宋平安咳嗽了两声,故作镇定说对不起。姜长乐没作声,宋平安偏脸,微微伸长脖子从后视镜里窥探她的反应。 后视镜中只能映出她的嘴巴,宋平安没察觉什么异样就放下心来。 大风刮走了姜长乐脸颊上的红,她从前不知道,原来宋平安的手是那么温暖。 也许是天冷吧? 她觉得以后不能用小电驴驮宋平安了,他太沉,跑个马路牙子都颠来颠去。 两个人一路无言,小电驴在海边一个烧烤摊前停住。 宋平安长腿一迈,下了车。 姜长乐接过他头盔的时候,两个人的指尖相触。 他好似没有察觉,去问老板还有无位置。姜长乐的目光瞟到烧烤摊的顶棚去,又窜到塑料桌椅上,最后不知为何跑到了遥远的海面上。 夜色已至,烧烤摊棚内吊着几盏大黄灯。 四周人声嘈杂。硕大啤酒杯哐哐相撞,白沫如浪,杯中汹涌。伙计捧着一摞铁盘,盘子交错叠着,他如杂技演员般灵活穿梭于各桌间,递上一盘盘烟火气。 眼见着爆辣花肉串滋滋冒红油,大对虾通体火热卷于竹签上,马步鱼极扁的鱼身锃光瓦亮,姜长乐咽了口口水,跟在宋平安身后的步伐愈发显轻快。 他们在近海一侧落座。 身后那桌大哥约莫是垂钓爱好者,操一口本地方言,侃着春天以来的大风天气,又谈及马上封海了更出不了船。 他们说这一个星期刮过北风、南风、西北风,就是没来东风。 宋平安莫名想起下午的第一盘麻将,十三幺独缺一枚东风。 眼波轻轻抚过姜长乐看菜单时聚精会神的小脸,她额边小碎发毛茸茸,一对小弯眉不时挑动,睫毛低垂着,颤颤的。 宋平安挪开视线,无声想,他的春天也缺一场东风。 第7章 趁人之危 姜长乐点了烤鱼烤虾烤生蚝,宋平安从补充角度要了些花肉蔬菜馒头片。 撤了菜单,先上两瓶快乐水。 宋平安摸过酒起子,砰,砰,弹开两个红瓶盖。 他递一瓶到姜长乐面前,两个人举瓶轻碰,姜长乐的小嘴里冒出一声“叮——”,她在模仿玻璃亲吻时的动静。 在巴黎的日子,每每与人举杯共饮,玻璃杯叮叮当当作响,宋平安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姜长乐此时的样子。有时候他心潮低落,隔着万里想起姜长乐并无添益,反而让更烈更烈的酒精入愁肠。 他酒量很好,轻易不酩酊大醉。夜半散场后,走大道,路直建筑明,身侧游荡两三拎着酒瓶子的醉鬼。兜里的零钱大约会被他们顺手牵羊,但是宋平安不去管。他讨厌冒险的事,午夜巴黎四处危险,然宋平安进入微醺状态,就像吃了豹子胆,到处晃。 他迎面感受内陆风,干燥、风量轻。 分明从不会高声讲话,那时那刻,酒精烧着脸庞,宋平安却想用尽全力,大声呼唤姜长乐的名字。 声音大一点,再大一点,她就会听到。 可是宋平安最终什么也没喊。 思绪游回,他看见海风窜进棚子,棚顶呼啦呼啦鼓动。 姜长乐系紧风衣,双手不住去抚摸光溜溜的小腿。 宋平安脱了卡其色外套,单穿一件白色长袖T恤,伸手递去衣服让她把腿盖上。 姜长乐先问他冷不冷,没等他回答就抱过外套把腿捂得严严实实。 宋平安眯缝起眼睛,笑了笑,“很冷,非常冷。” 姜长乐装作没听见,到手的衣服岂能飞了?她顾左右而言他,让宋平安去看看串怎么还没来。 说曹操曹操到,一盘盘吃食顷刻间上桌。 姜长乐拿起一串大红虾,表示要亲手剥了感谢宋平安的风中送外套。 她用筷子捋下签上红虾,拎起虾尾送到嘴边呼了呼热气,虾身仍烫,她两对指尖交替捏着,不一会儿虾头落桌,虾脚连皮一节一节褪去,剩下红白相间的鲜美肉和一角大虾尾。 “正式欢迎你回家。”姜长乐举着虾尾摇了摇,宋平安用筷子尖碰碰虾肉,与跟朋友喝酒碰杯的仪式感无异。 他嚼起虾肉,艮艮的,有咬头,碳烤的香气在唇齿厮磨间弥漫。 不知道是她剥虾技术太好还是什么,宋平安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虾。 他见姜长乐捞过一片生蚝,筷子尖深入红椒蒜蓉,灵活斩断白肉与灰壳的联系。她小嘴一吸溜,唇边沾汤汁,很快就教甜辣鲜咸味儿好吃得摇头晃脑起来。 宋平安一直觉得姜长乐吃饭很香,好像随便吃点粗茶淡饭都能勾人食欲。因此一和姜长乐吃饭,宋平安的饭量就直线上升。 她吃了个半饱才开始说话,先是关心了一下宋平安的毕业设计,随后又问了问这半年来有无特别的事。 去巴黎之后,宋平安几乎每天都给姜长乐发微信,他的新鲜事早就当即汇报了,现下忽然谈及,一时间辨不清还有什么是姜长乐不知道的。 他眨了下眼。 夜里喝完酒在街上像个幽灵一样晃,她不知道。 课业画夹里藏着一半姜长乐的肖像画,她不知道。 打飞的回来十几个小时没合眼,她不知道。 …… 可这些都不能让她知道。 自从十七岁夏日的某个黄昏,宋平安第一次察觉喜欢一个人时,心脏会以何种频率跃动,他就有许多秘密不能跟姜长乐分享。 她好像从来不会和谁发生爱情,每个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宋平安讨厌冒险的事,然而假如对姜长乐表白心意可以投保,保险公司恐怕会因为赔偿率百分之百而拒签这一单。 姜长乐大概没长爱情神经。 就这么一个人,她到底相什么亲? 宋平安闷了一口可乐,忽然想叫点酒。 “喝点啤酒?”他目光淡然,显得漫不经心,“喝了就能想起来有什么特别的事。” 姜长乐没喝过酒,跟谁都没喝过,“可以是可以,那我的小电驴怎么办?” “明天骑回去。” 想到若是不喝酒,待会儿还要让宋平安坐后座,姜长乐顿时觉得体验新事物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 她比了个OK的手势,宋平安去拎了四瓶啤酒与两只酒杯。 姜长乐在宋平安开酒倒酒之际,寻思着她不能千杯不醉,也总不会一杯就倒吧。 他递来满满一杯酒,姜长乐接过,低头嗅了嗅,一股铁锈味。她眉头轻蹙着举杯,宋平安刚要碰杯,姜长乐忽而叫停,说要想想碰杯词。 大人碰杯前总要说祝词,为了健康,为了事业,亦或者为了爱情。 她觉得第一杯还是先祝友情,“为了二十年友谊,干杯?” 宋平安哼哼笑,抿了一口酒,眼见姜长乐仰头干了整杯酒。 她喝完,味蕾枯死,眼眉扭在一起,胃里直胀气。 睁了眼一瞧宋平安手里还近乎满杯,姜长乐深感背叛,小狗眼瞪起来,“二十年的友谊不值得干杯?” 宋平安眼尾挑笑,从容不迫地干杯。姜长乐这才发现面前这人似乎是个老酒鬼。 “你在国外常喝酒?” 宋平安如实道:“偶尔。”只不过一喝喝很多。 姜长乐瞅着宋平安那张瘦白脸,像他这样看起来就喝不了酒的人,应该就两三杯的酒量吧。 她给宋平安添上一杯酒,“这有什么好喝的?” 一杯酒下肚,姜长乐的脸色已然泛红。她也把自己的酒杯填满,喝了两口,忽而问:“宋平安,你到绛城去,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宋平安的眼睛里映出姜长乐的影子,她两条眉毛耷拉下去,叹了口气,“你去了巴黎,我在海城。要去绛城了,我还在海城。” 她夹了两筷子烤鱼,搁在碟子里没动,人也不言语。 宋平安慢慢喝掉一杯酒,“你不是辞职了?” 姜长乐点一点头,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一会儿,瞥向黑成一团的天与海。 银行办公室也这么黑,大家嫌太阳入屋,每天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办公时点着天花板上两盏昏暗暗的白灯。所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工装,蓝色条纹白底衫,长西裤、黑皮鞋,日子久了,似乎每张脸也都长得别无二致。 姜长乐扪心自问,是否善于社交。 善于。 可是,为什么办公室里总有一两个大哥,满身烟味,端着茶杯,晃到她面前开些油腻玩笑或者教她读书做人?为什么那些高矮胖瘦的姐姐总是闲来无事,讲些凉风嗖嗖又模棱两可的话,暗示她要站好队? 宋平安望着眼前失神的人,她喝了几杯酒,面颊红透,摇了摇头。 她指尖缓慢点着桌子,眼睛半睁,像喃喃自语一样讲话,“我辞职的那天早上,等公交。站牌旁边有一棵树。不知道什么树,叶子刚发,风一过,沙沙响。公交车迟了六分钟,路上还要堵二十分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一刻很想哭。” “我好像在这段时间里,消磨掉了一些东西。”姜长乐憨憨一笑,举空杯到宋平安眼前。 他配合地与她碰了下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有点想哭。 姜长乐砰一下把杯子搁到桌上,“宋小娇!我要是没有了一切,你还是不是我的好朋友?” 她声音轻下去,“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宋平安闷声喝了半杯酒,刚预备回答,姜长乐又嘟嘟囔囔问:“你怎么三天没搭理我?” 虽然姜长乐一直是话多、思维跳,但是她喝醉了怎么净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宋平安直接拿瓶子吹了点酒,壮了胆子发问:“那你为什么相亲?” “相亲?” 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字一样,姜长乐歪着脑袋沉静片刻,恍然大悟道:“相亲啊——我看了猪跑没学会,得吃猪肉尝尝。他们,他们老说我不懂爱情!” 宋平安认为“他们”所言极是,他瞥着姜长乐逐渐凌乱的头发丝,想帮她一缕一缕绑整齐,可又没什么立场。 他咳嗽了下,又饮酒,“我说,要不然你跟我相亲看看。” “你?”姜长乐醉了酒,根本没察觉对方的私心。 她咂了咂嘴,“不行,我已经决定不谈恋爱了。你也不要谈。” 宋平安不懂为什么他也不要谈,但是管他呢,面对醉酒的姜长乐,他只想循循善诱,趁人之危,“我们不谈恋爱,只相亲。” 他说得很笃定。 姜长乐此时大概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她念叨了两声相亲,宋平安给予肯定的回应。 见对面的男人又一次点头,姜长乐睁着迷离的眼睛,上身摇摆,也跟着点头。 宋平安举了半杯酒,“为了相亲?” 姜长乐的小白手握成拿杯子的形状,晃晃悠悠撞上宋平安的酒杯,“相亲!” 说完就趴倒在桌子上,胳膊肘还支在原地。 宋平安垂眼望着姜长乐圆鼓鼓的后脑勺,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指尖,“合作愉快,相亲对象。” 不曾察觉中,身边那桌刚来一会儿的人里,有个小麦色肌肤的姑娘攒起眼眉,认为宋平安在下药行骗。 她刚要正义感发作,被右手边一个神似弥勒佛的男人沉默地拉住手腕。 下一秒,他们那桌立起一个眉目清朗的男人,他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突然大声朗诵起元结的《贼退示官吏》。 宋平安收回目光,一挑眉,海风下独酌半杯,起身牵着姜长乐回家。 第8章 探病 七点钟的太阳穿越帘子缝隙,斜斜入屋。姜长乐窝在被子里,朦胧中听见门外有窸窣的谈话声。她闭着眼睛,意识随梦境游移,梦中过了半日,她母亲季晓芸女士发动吸尘器,哐一声推开房门。 姜长乐戴上痛苦面具,一个翻身,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季女士二话不说,拎着吸尘器一个箭步来到床前,单手一掀厚被子,姜长乐像只煮熟了的虾,蜷在床上一动不动。 “八点了还不起床!”季晓芸一手叉腰,另一手把着吸尘器如同拿着一把三叉戟似的威武。 姜长乐抬了下脑袋,睡眼朦胧摸过枕头边的手机瞧了眼时间,七点零八分。 她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什么季女士活了大半辈子却毫无时间观念。姜长乐忌惮母亲的威严,不敢怒不敢言,只当季晓芸特立独行,过着韩国时间。 她拱起身子,双腿跪在床上,季晓芸大叫:“姜长乐!” 全名攻击是季女士的最后通牒,姜长乐不想这么大人了还被她母亲拖下床,只好慢吞吞坐起来,抓了抓乱七八糟的头发。 吸尘器开始呜呜作响,姜长乐趿拉着拖鞋游荡到洗手间。 昨天她喝到断片,早上起来没有头痛欲裂,却提不起精神。 季晓芸在外面喊了句什么,噪声堵住了姜长乐耳朵,她洗漱完毕见母亲预备好了四份早餐,登时头脑清醒。 “我姐回来了?” 姜长乐问的是她亲姐姐季长善,季晓芸却骂闺女没长耳朵,说这是给宋平安备的早饭,待会儿让姜长乐送去。 小肿脸上布满困惑,姜长乐寻思对门的锅炉灶是坏了吗? 她还没开口问,季女士就把姜长乐的早饭连同宋平安的那份端到了一方塑料盘里,塞到姜长乐手中,“你说你学什么不好,非学你爹喝酒。人家安安昨天半夜把你背回来,自己倒让风吹感冒了。去,跟安安一块儿吃饭去。” 说完,季晓芸也不给姜长乐反应时间,直接把她推出门,砰一下闭了自家大门。 姜长乐在门口愣了片刻,有时候她真怀疑宋平安才是季晓芸的亲儿子。 无奈端着一堆碗碟去到宋家门口,手占着,只好用脚踹了踹他家的门。 过了许久,门里才发出锁头转动的声音。 姜长乐偏头一瞧,宋平安双颊淡粉,嘴唇苍白得像浸了一天水的生肉。 “这么严重?”边往餐桌去,边一步三回头打量宋平安。 待搁下餐盘,姜长乐回身去摸宋平安的额头,触感滚烫,“宋叔张姨呢?” 宋平安垂眼瞅着姜长乐轻皱的小弯眉,目光对上她显出忧心的眼睛时,喉结滚了滚。她的手微凉,贴在额头上本该沁得心肺熨帖,却莫名让他心上痒酥酥。 “去外地学习了。”他说。 宋家夫妇皆为人民教师,宋归在姜长乐毕业的那所大学任中文系教授,长久以来由于过分的刚正不阿,止步于研究教学岗位,主攻中国古代文学方向;张听兰女士在同校搞民俗学研究,十来年前在考察博戏的项目中为麻将魅力所折服,自此活跃于院系牌桌,五年前升任社会学系主任。 夫妇俩都飞去绛城学习,宋归参与的是学术研讨会,张听兰则是去进修先进的管理经验。宋平安早上快七点钟发起半高不低的烧,起来喝水正撞见父母亲拖着行李箱去赶学校大巴。 在此之前,宋平安对父母要外出一周这件事毫不知情。 他囔着鼻子问学习几天,他母亲答三天,剩下四天他们夫妇要在绛城周边的农家乐度假。 家庭的温暖一览无遗。 宋平安不很理解他的父母。 他在国外时,张听兰隔三差五打越洋电话叮嘱他一定要学成归国,要么他们老两口在国内是多么孤苦伶仃。现下他回国了,却受到如此冷遇。 宋平安还是礼貌地同父母告别,宋家夫妇还算有父母天性,特意去对门打了个招呼,请季女士多多照顾自家病中的儿子。 到姜长乐穿睡衣端着早饭出现在家门口时,宋平安才知道宋归夫妇是这个世界上最爱子如命的父母。 他在餐桌前坐下,姜长乐按他告诉的位置去取了体温计,回来熟门熟路找来了两对筷子勺子,在宋平安对面落座,分起早饭。 季女士准备了包子稀饭家常咸菜,姜长乐从小就不喜欢喝稀饭,所以抬眼望了下宋平安。 他眉目不动,姜长乐叹了口气,没有把包子据为己有。 宋平安舀了勺小米粥到嘴里磨了磨,目光有意无意地在姜长乐脸上晃。 她啃着素馅包子就了口咸菜,见宋平安老看她,心里咯噔,“你干嘛呀?” “你不记得昨天晚上发生什么了?” 这句话给姜长乐带来的联想是言情小说里常写的一夜情。 她的嘴巴停止嚼动,脸色骤变,宋平安眼里扬着笑意,慢条斯理地继续喝粥。 姜长乐搁下筷子,感受了下身上不疼不酸,首先排除了一夜情的可能性。 难道她耍酒疯了?社死的那种。 姜长乐脑补了一下各种耍酒疯的场面,最终因为无法相信自己酒品败坏而放弃猜测,直接问宋平安答案。 只见他摸出手机摆在桌上,播放了一个视频。 姜长乐听见宋平安说了一句“为了相亲”,接着看见自己的手和宋平安的酒杯碰在一起,她又醉醺醺地喊:“相亲!” 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酒疯,姜长乐向宋平安发出了尴尬而疑惑的眼神。 宋平安昨夜睡前,一合上眼就开始害怕姜长乐醒酒后会记得些许事,于是他连夜编造了有理有据的说辞,好误导姜长乐认为是她自愿提出的相亲意愿。 然目前来看,简直多此一举。 宋平安拿出排演半来夜的演技,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昨天要我跟你相亲。” 眨巴了两下眼,姜长乐的嗓子里噎住一块发面包子皮。 她锤了两下胸口,宋平安反应迅速,倒了杯水让她将包子皮安稳送进胃里。 姜长乐进入劫后余生的放空状态,无所畏惧地想,反正这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她开启脸皮重建,并且进行了加厚工程,“喝多了说胡话嘛,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么办?”宋平安眼睛下望,深深叹息,“因为你这句话,我吓得一晚上没睡,早上起来就病了。” 姜长乐从他的蹩脚演技中瞧出端倪,开始合理怀疑他一切说法的真实性。宋平安强装镇定,对付了两句发现虚假马上要抵不住真实,就转而摸起额头,说他晕晕乎乎,头痛欲裂。 姜长乐半信半疑,跟他要了体温计一看,三十八度八。 眼睛睁圆了,姜长乐问他家里有无退烧药。 不知怎地,宋平安在得知体温前只觉得身体像进入了微醺状态,有点发热,但是意识很清明,现在却忽然害冷,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 十八岁以后,宋平安就没发过烧。这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让他骤然回忆起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寒光闪闪的针头。 “我不去医院。”宋平安立刻板着脸声明。 姜长乐让他赶快吃好饭去床上躺着,自个儿到药箱里去翻了翻退烧药。 万幸有药。 她接了杯热水,叫宋平安吞了一粒白药片。宋平安喝了一碗粥,吃不下别的,回西面的小房间里躺着。 他家的格局跟姜家一样,三室一厅,只不过东西方向相反。 三间卧室,宋归夫妇住南面主卧,两间次卧,一间阔而朝南,宋平安不去住,非要住那间狭小且朝向不佳的。 向西的房间一到夏日午后,如同透明暖房,直到太阳落山都暑气难消。 姜长乐觉得宋平安脑子坏掉了才会从南边的次卧搬到西面的小屋。反正,如果没有姐姐季长善,姜长乐一定会霸占家里朝南的那间房。 她这么想着,收拾了碗筷,去洗了块凉毛巾带到宋平安房间,搭到他脑门上。 他那双平常极傲气的眼睛一旦闭上,整张白净的面孔就平添几分祥和与宁静。 姜长乐的眼波顺着他脸部的线条描摹一遍,自第二性征发育以来,姜长乐几乎从未仔细打量过宋平安的脸孔。 记得上高中时,级部里有几个女孩子会来向她打听宋平安是个怎样的人,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姜长乐说他们是邻居,女孩子们一脸了悟,说怪不得见他们天天下了晚自习一同走。 在那个禁止爱情的年纪,任何一点男女之间的亲近都会引人遐想。姜长乐反应迟钝一些,到今天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那些女孩子的脸上似乎都有少女情窦初开的痕迹。 宋平安在高中时代是个风云人物,长相清冷,成绩优异,姜长乐听说有许多女孩子都曾对他动心,包括她高中时玩得最好的一个女朋友都在白色情人节的那天,请姜长乐转交过巧克力。 昨天在麻将桌上,姜雯东问宋平安有没有爱过谁。他支支吾吾,耳朵通红,连句谎话也编不出口。 姜长乐坐在宋平安床边,拿下他额上的毛巾,翻了一面又覆到他头上。 她瞧着宋平安的面孔,想了一会儿,他爱过那些女孩子中的哪一个? 第9章 光与影 宋平安在十七岁尾声的一个傍晚,发觉自己喜欢一个人。 在此之前,他只认为从南面的次卧搬到西边的小屋代表了朋友义气。 姜长乐家里一共四口人,在宋平安迁到姜长乐对门时,她姐姐季长善已经上到小学四年级。 季长善比姜长乐大四岁,如果不提,没有人知道她们两个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 这一点无论从相貌、性格、学业还是关系上看,都吻合得出奇。 宋平安很少见到季长善,印象中,她生得娇小,遗传了季阿姨和姜叔叔脸上最有棱角的线条。 姜长乐小的时候,经常神采飞扬地跟他炫耀自己有个姐姐,而且姐姐总考第一名,可是长大以后的姜长乐连她姐姐的名字都很少提。 听说季长善四岁上了一年级,从小学一路住校到高中,上大学考到了绛城去,一年放寒假回来跟季晓芸大吵一架,从此再也不跟家里联系。 姜长乐应当很怕她姐姐。 童年里,小宋到姜家去,小姜皮得满家乱窜,但是从来不会打开季长善房间的门。 宋平安永远记得,季阿姨让小姜去叫姐姐吃饭,小姜轻手轻脚地站到季长善门口,一张小脸上以紧张为主调,期待与虔诚作辅,随后握起小拳头,像只小猫似的叩叩门。 姜长乐一直住在东面的小屋,在和小姜成为好朋友以后,小宋说什么也得跟朋友保持一致,坚持从南面的次卧搬到西边的小房间。 只是一旦小姜问起他怎么不住大房间了,小宋就红着耳尖看向别处说他乐意。 此后日子渐长,海城的气候随全球发生变化,夏季的酷热越发令人难以忍受。 宋平安不是没动过搬回南边大房间的念头,只不过在这种动机达到巅峰正预备实施的时候,宋平安忽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 十七岁那年的八月中旬,连下了几场雨,雨后暑气仍顽固。宋平安的房间早两年装上了空调,温度怡人了些,但是下午雨过天晴后,日光从西边的窗子大摇大摆入屋,刺得人眼睛睁不开。 宋平安从桌子边立起来,哗一声拉上半边窗帘。他桌子上摆着画纸,深浅不一的铅笔整齐地列在右手边。 他打算画点什么,灵感迟迟不来访,姜长乐倒是脚步轻盈地出现在宋平安面前。 她拎一桶芒果味的冰淇淋,在宋平安眼前晃了晃,说要邀请他一起消暑。 宋平安看穿姜长乐的把戏,她房间里没装空调,客厅里的立式大空调季晓芸舍不得开,说是三十度而已,忍忍就过去了,姜长乐忍无可忍,去楼下买了桶冰淇淋,爬上楼梯满身汗,到了家门口一拐弯,决定蹭宋平安房间的冷气。 宋平安看破说破,姜长乐脸皮厚,直接搬了椅子坐到他身边,顺便把勺子塞进他手里。 不知道从何时起,宋平安一和姜长乐单独待在一起就心口发闷,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她的椅子贴着他的放,穿短裤露出的一截纤白腿偶尔会碰到他的膝盖。若是两个人只是坐着说话,吃冰淇淋,宋平安恐怕待不了多久就要出去透口气。 他开始本能地寻找自救措施,例如拿起画笔又放下,收拾了一下桌面,又打开电脑漫无目的地搜电影。 姜长乐在一边抿着勺子尖上的冰淇淋残留,黑眼珠随着宋平安的动作滴滴溜溜转动,不太明白这人在瞎忙活什么。 片刻沉静后,宋平安问姜长乐想看什么电影。姜长乐先是说随便,吃了两口冰淇淋,又提出想看大海相关的片子。 宋平安冷梆梆地讲她毛病多,手指却在键盘上哒哒敲下一个“海”字。 与海相关的影片,要么他们中有人看过,要么两个人都不感兴趣。宋平安与姜长乐选了半天,最终同意看一部战争片。 电影片头是个法国姑娘教小孩子弹钢琴,接下来剧情缓慢发展,基调平静深沉。 窗外的烈日逐渐向西面沉没,和缓地平息。 突然间,音响里急切地奏起巴赫平均律,电影中的法国姑娘蹙眉紧盯着琴谱,十指在钢琴上片刻不停地纷飞,德国军官眼中的不可置信转为惊喜,转为欣赏。 余晖悄无声息地漫延入屋,在姜长乐那半面桌子上涂抹厚重的橘调。 冰淇淋盒子已然空空如也,壁上挂着与夕阳同色的奶油。 姜长乐全情投入电影,不觉握着空冰淇淋盒的双手在频频收紧。 电脑屏幕上映出德国军官同法国姑娘道别的面孔,他要到俄国前线去,那里零下四十度,法国姑娘听着他讲话,一双垂垂的圆眼滑落两滴泪。 余光隐约瞥见身边的人咬起下唇,宋平安偏脸悄悄望去,余晖穿越高耸的黑色工业风台灯,在她脸上以蜗牛的速度游移,光与暗影泾渭分明,她的眼睛在光亮处,虹膜呈剔透的深棕色,几圈泪水在眼眶里波动着,偶尔闪一闪。 怦,怦,怦。 心跳声清晰可闻,宋平安的耳尖烧起来。 屋中一半黑暗,一半光影绰绰。电影步入尾声,一盆白色天竺葵在窗框前沉默地矗立。房间里整片地暗下去。 昏黑中,姜长乐转了下眼珠,没掉泪。 宋平安沉默地注视着身边女孩子的面庞。 人生十七年,宋平安头一回想到,要是再过五十年还能跟她一起看电影就好了。 姜长乐走后,宋平安心神不宁地呆坐在桌前,夜半回神,桌面速写纸上绘着一个光影中的女孩儿。 宋平安在梦境里又一次坠入爱河,这些年,他总是反复做着同样的梦。 他慢慢睁开眼,额头上一块潮湿的毛巾捂得皮肤发闷。 眼睛往一旁斜了斜,瞧见姜长乐趴在他蓝色的床单上补眠。 宋平安摘掉头上的毛巾,翻身侧卧。 眼前人偏着小脸儿枕在自个儿白皙的手臂上,脸颊挤出一团多余的肉。 大约是真烧糊涂了,宋平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掐了掐她另一侧的脸颊。 触感细滑,手感柔软。 脑海中忽而闪过研究生导师那老头儿的灰眼睛。 几天前,他对着宋平安那份主题为光与影的毕业设计做出了最终评价。 老头儿严肃地称赞:细腻,含蓄,像隽永地爱一个人。 过去宋平安只认为这老家伙为人古板挑剔,但是在那一刻,他倏然想到自己这匹千里马终于寻到了伯乐。 宋平安再把思绪转回眼前时,手还掐着姜长乐脸颊,她已然睁开迷蒙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凝结,不知道是谁先避开了视线,姜长乐眨了眨眼,坐起身子不大自然地捏了捏自个儿的面颊,问宋平安掐她干什么。 宋平安重新躺平,安静地张望天花板,不一会儿说他是想丰富人生体验,毕竟他的脸上从没长过那么多肉。 话音未落,深感侮辱的姜长乐就用毛巾罩住了他整张脸。 只听他笑出声,连带着咳嗽几下。 姜长乐这才想起面前这人还是个病号,于是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又掀开毛巾一探他额头,温度与她手温近似,好像不烧了。 她摁亮宋平安的手机,屏保是他的毕业设计,不过她想看的是时间。 “十二点了,你可真能睡。”姜长乐忽略了自己的睡眠几乎与他等长。 宋平安从别的角度反击,问她今天更新了小说没有。 姜长乐被戳到痛处,前两天她的男女主人公陷入了热恋,但是由于姜长乐实在缺乏对爱情的把控能力,昨天上午苦思冥想后,下文仍无果。 不提还没想起来,一提这事儿姜长乐就要回去闭关工作了。 宋平安希望自己的嘴巴可以听凭大脑调遣,而非像刚才与现在这样天生反骨,自说自话,“能不能别走?” 姜长乐以为他怕待会儿又发起烧,就一指床头柜上的退烧药和水杯,贴心告知病人装备齐全,让他不要过分焦虑。 宋平安的嘴巴再度违抗中央指令,对姜长乐进行道德绑架,“如果昨天没把外套脱给你,我可能就不会感冒了。” 这招儿可以称得上立竿见影,顿时,姜长乐的良心挽留住了她离开的脚步。 回眼望去,宋平安的脸色比往日苍白许多。如果把他单独留在这间小房子里,保不准过会儿烧糊涂了,没力气自己喝水吃药。 姜长乐动了恻隐之心,好言好语安抚了一下宋平安,回家端来两份午饭,顺便把自己的写作设备搬了过来。 二人吃过饭,宋平安穿他的灰色系扣睡衣,戴上耳机捧过平板,靠在床头第三十一遍看起十七岁那个傍晚与姜长乐同看的电影。 视线偶尔扫过斜前方,姜长乐身上穿一件翻领睡衣,白色打底,无数只棕色小熊有规律地分布着,她端坐在他的书桌前,对着一台架得与她眼睛同高的笔记本电脑,时不时敲打下键盘,更多的时候一动不动。 有那么一时半刻,宋平安以为他们两个都老了十岁。 到那时,三十四岁的姜长乐已经嫁给三十四岁的宋平安好多年,他们有没有孩子还待定,这要征求她本人的意见。不过最好还是有一个,有一个像她的女孩儿,比如说小弯眉,垂眼睛,额角碎发毛茸茸,性格也像她。他们都做着理想的工作,在绛城,在海城,在哪里都好,只要他们在一起。 宋平安任未来的美好蓝图在脑中构建,头脑晕晕乎乎的,好像又发起烧。 他摘下耳机,仔细瞧了一会儿姜长乐的背影,忽而唤她一声。 姜长乐回头,听宋平安说了句胡话:“你真的该考虑一下跟我相亲。” 第10章 荒唐 姜长乐走到宋平安床边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是有点烫。她转身要去拿体温计,宋平安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你真的该考虑一下跟我相亲。” 搞不懂他在说什么胡话,姜长乐端起床头水杯送到他面前,热水包治百病,因而让他把一整杯水都喝掉。 宋平安昏头昏脑,无言以对,喝了大半杯水,请姜长乐坐到床上,跟她分析与自己相亲百利而无一害。 他的话言简意赅,姜长乐听懂了以下三点:第一,姜长乐需要相亲;第二,宋平安和姜长乐相识二十年,知根知底,不会发生相亲遇奇葩的意外;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宋平安为人友善,愿意助人为乐。 姜长乐的脸上画着问号。 她首先对宋平安如何得知了她需要相亲这事儿提出了疑问。 写小说这件事,她的家人朋友虽然都知道,但是姜长乐从来没对现实生活里的人透露过笔名、书名,更不可能对宋平安倾诉创作的难处。 谈及这个问题,宋平安面不改色,在事实的基础上运用了一些夸张以及比喻的修辞,说姜长乐昨天晚上喝醉了就像水龙头关不住,哗啦哗啦往外倒苦水。 姜长乐先是抑制住了想要抠出一座迪士尼城堡的脚趾,轻轻挑起一道小弯眉,而后脸上五分漫不经心,五分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试探了一下宋平安对她的马甲号知之多少。 只见宋平安冷淡的面孔上显出迷茫之色,很好,他还不知道自个儿在网上写了一些过分有趣的爱情故事。 诸如两个男的唧唧歪歪干些不可描述的事情,诸如男女主一见钟情双双出轨又被雷劈死。 姜长乐对自己的酒后行为大体满意,恨不能亲亲自个儿严丝合缝的嘴巴。 可惜呀,亲嘴这事儿只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 她咂咂嘴巴,宽了心,对宋平安提出的第二点说法不予评论,因为事实不容反驳。只是,他把自己说成一个友好人类就过分了吧? 谁不知道他宋平安的五官凑在一起,就是大写加粗的“莫挨老子,脾气冷暴”。 姜长乐掰起手指头,打算悉数二十年友谊中宋平安的恶劣行迹。 不翻四五六岁的旧账,就拿前两天莫名其妙不理人还发脾气这事儿举例,嗐算了吧,要不然显得她多记仇。 见姜长乐掰下的大拇指倏然停住,宋平安那对狭长的翘眼微微眯缝起来,以为是自己对她好得无可指摘,就蹬鼻子上脸,从外貌到性格,以一种含蓄内敛的凡尔赛话术把自己里里外外推销了个遍。 姜长乐认为他该适可而止,安静地盯了他一会儿,宋平安的喉结上下一滚,清了下嗓子,问她意下到底如何。 方才的注意力都在作者号有无掉马上,现在回想一下宋平安怎么没头没尾地又提起相亲。 在宋平安那番有条不紊的阐述中,他刻意隐瞒了最重要的私心。一旦失去了私心这一大前提,其他任何的理由听起来都像是胡编乱造,非常荒唐。 姜长乐嘶了一声,歪着小脑袋瓜儿,眼神中追根究底的意味使宋平安心虚到耳尖略略泛红。 他开始握拳堵嘴战略性咳嗽,姜长乐把住他的手腕,直言有病就到医院治,治好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宋平安其一不想去医院,其二拒绝坦白,他低眼瞥着姜长乐那张憨态的小脸儿,动了动嘴唇,脑子像短路了一样,哑声问:“抗拒从严,是怎么从严?” 他的脸凑近了些,呼吸扑在姜长乐脸颊上,温热而潮湿。 第一秒钟,姜长乐还能与他四目对视,可是面前人半合着眼皮,长睫毛徐徐地眨了下,眼神大约有他病中的体温那么烫。 只好飞也似地垂下眼眸,目光掠过他失掉了往日血色的嘴唇,不知怎地,想起亲嘴是两个人才能做到的事。 姜长乐觉得自己也病了,否则为什么脸皮发热,心脏乱七八糟地跳? 窗外余晖斜进屋,他半面侧脸上被和缓的光映出细细的绒毛,姜长乐立即撇开眼,从他床边立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别打扰我工作了。”说着就要回到书桌前。 宋平安昏沉的脑袋里回想了一遍刚才自己有多胆大妄为,有点后怕,但是都做到这个地步了,再拉一下她的手腕让她别走? 他的脑子还在决策,他的手已经先斩后奏,姜长乐感到手腕一热,低头看了眼,又抬眼望一望宋平安那张同样错愕的脸。 只见他欲言又止,骤然间松开她的手,姜长乐断定宋平安是把脑子烧坏了,要不然今天不会接二连三地做一些荒唐事。 她的眼神变得严峻起来,忽略了奇奇怪怪的心跳,俯身认真感受了一下宋平安额头的温度。 姜长乐的睡衣领子晃晃地坠下,宋平安对天起誓他压根儿不想当色狼,但是方才眼睛没敢上望瞧她眼神,现下平视着却能看见她白色的胸衣。 U形宽领,中间一道缝隙,雪白的胸口轻缓地起伏。 宋平安耳朵尖滴血,嗖一下把被子拎起来钻进被窝。 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姜长乐皱眉眨眼,后退一步,实在不理解宋平安今天发什么疯。 “你走吧,快走!”被窝里他的声音嘟嘟囔囔,异常惊恐。 姜长乐望着隆起的被子,从兜里摸出手机,果断地拨打了120。 海城的救援速度令人折服,救护车仅用了十五分钟就抵达楼下,甚至不容宋平安做过多的反抗,急救人员就拎着职业器材噔噔噔上楼。 姜长乐匆忙引人入屋,在急救人员的眼中,宋平安的脸色大约有初见刘大哥时那么阴郁。 急救人员专业素养极高,有条不紊地给宋平安测上体温,并且跟姜长乐详细地询问了宋平安的各种症状。季女士几分钟前闻讯赶到,着急忙慌地左问右问,顺便把一套衣服塞进了姜长乐的怀里,让她待会儿跟着救护车上医院。 姜长乐虽然不排斥到医院照顾一下宋平安,但是她母亲怎么老是上赶着把她推到宋平安面前? 她还没想出原由,急救人员已经报出了宋平安的体温,三十九度二,确实病得不轻。 姜长乐跟宋平安进行了三秒钟的目光碰撞,她眼睛无声地讲:“看吧,是不是得去医院!” 宋平安理屈词穷,眼神蔫儿了点,只不过更多的是为了真要去医院。 还是学龄前儿童的时候,宋平安算个十足的药罐子,三天两头被父母带着往医院跑。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百十回吊瓶、屁股针打过,宋平安对医院熟是熟了,却也留下不可磨灭的童年阴影。 消毒水、白床单,酒精针头和护士阿姨扎不进针时眉头皱起的纹路。 宋平安在心尖战栗中上了救护车,姜长乐陪在他身边,见他脸色煞白就抚了抚他的手臂,这是姜长乐一贯安慰人的动作。 车内外都扩散着救护车呜呜呜的警报,姜长乐认为宋平安此时需要的是自我镇静而非旁人的慰藉,就把举得怪累的手收了回来。 说时迟那时快,宋平安迅速抓住姜长乐的指尖,把这只小白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贴在心口上。 他的手滚烫,骨节分明,有点硌人。 姜长乐用手背聆听着他的心跳,一时间心律与他齐平。 她难以分辨自己的情绪到底是紧张还是什么,可分明是宋平安到医院抽血打针,她紧张个什么劲儿呢? 况且,姜长乐不害怕打针。 况且,宋平安并非得了不治之症。 下意识间,姜长乐抿住下唇,黑眼珠动荡地四处乱转,才想偏脸瞧一瞧宋平安的状态,只听急救人员喊了声“人晕了”。 宋平安做梦也想不到,在某一个晚风清扬的春日黄昏,他会躺在移动担架上,被一群穿蓝色防护服的医生轰隆隆推进急诊室。 而这时,姜长乐在他身边,他二十四岁,因过度恐惧就医,昏睡六个小时零八分。 他很后悔,没有在晕倒前顺道表白。 反正,这个世界上有很多荒唐事,不差这一件。 第11章 送行 救护车来的那天晚上,宋归夫妇在绛城听说儿子进了医院,心急如焚,一个电话打回海城,姜长乐替昏睡中的宋平安汇报了一下病情,风寒感冒,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 张听兰女士原本打算连夜赶回海城,一听宋平安没什么大事儿,而且只有对门家闺女陪在儿子身边,立马改口还是要舍小家为大家,先进的管理经验对学校里千千万万的孩子至关重要。 姜长乐很敬佩张听兰的奉献精神,但是挂了他们夫妇的慰问电话,心底又隐约觉察自己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不论如何,宋平安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医院打了半夜点滴,拿了些后续康复的药,回家休养了两天就又是个举止正常的人。 在他病中的几天,姜长乐吃一堑长一智,送过三餐稍说两句话就端着盘子回家交差,打死也不跟宋平安独处一室。 季女士总用一种粗暴的态度问姜长乐为什么不在宋家多待一会儿,陪一陪病号,姜长乐只是眼珠子滴滴溜溜转上一转,一言不发地去餐厅吃饭。 她觉得季晓芸和张听兰都很奇怪,跟宋平安差不多一样怪。 可是她自己也没有多正常。 从那天大清早陪宋平安出院,姜长乐回家躺在床上补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就发现不妙。 不妙在哪里,姜长乐说不上来,但是只要一闭上眼睛,她脑海里就会反复放大、放慢地重映宋平安的脸孔以及那些奇怪的举动,这种症状持续到昨天夜里仍如此。 更甚者,今天早上打开房间的窗子,春天独特的气息深入肺腑,姜长乐的那颗心飘飘然悬起来,有一点点喜悦,又有少许躁动。 她想到宋平安今天要到绛城去,去青松面试,邀她开车送他一程。 姜长乐是持证六年的老司机,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她就考取了自动挡驾照。宋平安在她学车时拎着冰棍去探望过一两次,驾校教练出色的阴阳怪气技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宋平安曾经两次撞见姜长乐把车开上马路牙子,因此时常思考国家给姜长乐颁发驾照究竟有无道理。不过他是无证人士,不好随意评判姜长乐的车技,否则这位女士会礼貌地对他讲:“你行你上。” 男人不能说不行,所以宋平安虽然不大信任姜长乐的驾驶能力,但是每当坐上她的副驾驶,都仅仅是理性地系好安全带,并且抓牢侧面的把手,而从不会对她打方向盘的纵容无度以及猛踩油门发表意见。 到今年八月份,姜长乐就将达成驾驶六年零扣分的战绩。宋平安以此为据,姑且认为姜长乐的水平足以把他安全送抵机场。 然而,单方面的认可并没有马上换来双向奔赴,姜长乐在微信上看见宋平安发来的邀请,第一反应是拒绝。 私人汽车是个狭小而近似于密闭的空间,两人并肩坐着,尤其是拥有二十年友情的两个人,还能不说话? 他们两个说起话,宋平安那两瓣薄唇一开一合,万一又是胡言乱语地劝她相亲,万一又谈起他在病中的那些荒唐事该怎么办才好? 让他闭嘴? 此方案可行,毕竟宋平安多少还是懂一点如何尊重他人的建议。 姜长乐略微松口,顺便一问宋平安什么时候回海城。 他答了句还没定,非常具有战略性意味。姜长乐一看这话,自动默认宋平安这次去就是扎根绛城,以后很少再回海城。 出于对二十年友情的眷恋,姜长乐克服了异常心理,吃过饭收拾清爽,把自家的小破车开了出来,等待宋平安拖着行李箱下楼。 她想,前两天的事情,就让它们随风而散或者入土为安吧,宋平安和姜长乐做了二十年的好朋友,以后也会是好朋友。 宋平安本人不想跟姜长乐当朋友,可是鉴于两天以来对方肉眼可见的疏离和客气,他在卧床养病期间,深刻反省了最近的荒唐行径,最终决定暂时收敛一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他拉开车门,淡然地跟姜长乐问了声早安。姜长乐把季晓芸给他准备的早饭搁到两人中间的储物盒,说他可真是季女士的好大儿。 女婿也是半个儿,宋平安的恋爱脑是这么理解的,姜长乐对此毫无察觉,只在对上他一如往常冷漠的眼神时,感到如释重负。 对嘛,这才是宋小娇。 她愉快地在本地音乐中选了首民谣,调到适中音量,瞥了眼宋平安闭起的眼睛,挂档拉下手刹,呜一声踩动油门。 车子窜出去,姜长乐瞧着小区里的红砖地快速后退,不知怎地,心头又有点失落。 春天中的人,好像格外阴晴不定。姜长乐借此抚慰了心灵,即使这是她刚才现编的话。 她随音律摇头晃脑起来,由身体的专注去引领心神步入音乐的殿堂。 车中沉默良久,气氛倒也不尴尬,宋平安偶尔睁下眼,瞧见姜长乐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也跟着她飞扬的小弯眉轻快起来。 他伸手去摸季晓芸给带的早饭,眼睛没盯着手,忽然摸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心下一惊,宋平安睁眼看去,姜长乐的手里捏着塑料袋子,而他的手正握着她雪白的小拳头。 两人对视一眼,宋平安装作若无其事,松开她的手。他们大约是心有灵犀,姜长乐刚才在帮他递早饭。 她尬笑两声,伸手去调音响的音量,在高声民谣中,宋平安自顾自吃起早饭。 季晓芸做包子的手艺很好,今天是酱肉馅包子。宋平安用了二十口,细嚼慢咽地吃掉一个巴掌大的包子,真心向姜长乐称赞她母亲的手艺。 假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早上吃包子,宋平安一定会把那番称赞撕碎。姜长乐不扫他的兴,单问一句他在国外都吃点什么早饭。 宋平安答入乡随俗,就在家门口的糕点房买点牛角面包或法棍,牛角面包像油条沾豆浆一样泡一泡咖啡,吃法棍的话,早上切片放火上洒点水烘烤片刻,再抹上一层黄油与一层果酱。 姜长乐没试过这些吃法,一时间只能感叹到外面逛一圈好长见识。 宋平安听出她对海城以外的花花世界有向往,就顺势而下,“海城太小了,不如去别的地方待几年。” 她不吱声,宋平安偏过头望了一眼身边人,她似乎在专注地勘察前方路况,可是一马平川的大高速有什么可看的? 高考填志愿,大人们问姜长乐要报到哪里去,宋平安掩着私心,竖起耳朵探听她的想法。他想绛城是最理想的城市,天高地阔,可以施展才华与抱负,而且绛城在北方,冬天有暖气。姜长乐最为怕冷,南方冬天的气候不适合她。 谁想姜长乐不去南方,也不去绛城,她的态度非常坚定,必须留在海城。 海城是块巴掌大的地方,从城市的最北端开车到最南端只需要一个半小时,靠着一片海,发展渔业、旅游业,偶尔跟隔海相望的邻国搞搞自贸区,人口有限,需求有限,风景的确如画,气候确实宜人,可说到底,无论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四岁,他们都不到养老的年纪。 宋平安当初报考海城的大学,一点不后悔,但是如今要开启职业生命,海城这座庙就实在太小了。 他了解姜长乐天生具备冒险精神,思想天马行空,快得他要跑一跑才能跟上,心知肚明她不想当什么银行办公室文员,也根本不想守在海城一辈子终老,可是姜长乐把她成年后的每一个选择都做得出人意料。 有时候,宋平安真怀疑他根本就不认识姜长乐。 两个人都缄默下去,宋平安的目光朝窗外瞥去,一路上迎春花怒放,一树一树的金黄以极快的速度向后飞去,这速度如同一个人在宇宙单位下过了一辈子。 他们很快就会老去,理应做热爱的事,爱想爱的人。 然而宋平安不敢光明正大地爱姜长乐,因此没有资格要求她做个大胆的人。 快意人生,哪那么容易。 一番自我开解后,宋平安又找起无关痛痒的话题,姜长乐有一搭没一搭应着,和气的面孔上也没出现笑意。 一个小时车程转瞬即逝,姜长乐把宋平安送进航站楼。 绛城的航站楼有无数扇大门通往上百几十个值机口,而海城航站楼的几扇大门仅为五六个值机口开启。 宋平安去办托运,姜长乐一个人愣了会儿神。待回神,她已经跟着他走到安检口。 “我走了。” 姜长乐当他是彻底投入了绛城的怀抱,骂他一句叛徒,下一秒却咧开小嘴,祝他万事顺意。 她不爱哭,离别的时候也不爱。 宋平安见姜长乐笑得比哭还难看,嘴角抬了抬,“我从巴黎回来,给你带了一个法式甜点。” 姜长乐一头雾水,他从巴黎回来都是哪辈子的事了。 只见宋平安从外套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攥在手心里送到她眼前。 姜长乐扒开他手指,一袋盼盼法式小面包赫然入目。 “回来在绛城转机,买了袋垫肚子。你要是喜欢,过两天回来再给你带。” 瞅着宋平安那张神清气爽的脸,姜长乐扬起微笑,“有多远滚多远。”这话她从没对旁人说过。 第12章 不过是生活 姜长乐从小到大没跟别人说过不友善的字眼,连开玩笑的时候都没有,她要是憋不住想骂人就报个菜名,例如清蒸皮皮虾,或者糖醋大虾仁,旁人听得一头雾水,就着语境疑骂无据,每到这种时候,姜长乐就面带和气,说下次一起吃饭。 宋平安受不了姜长乐对他这么客气,老早就表示不必拿他当别人。 姜长乐尊重对方的意见,用直白的语言骂完他,心底痛快,连装一会儿生气都做不到,干脆释放了所有的情绪,该抱怨以为他不回来了就抱怨,该如实说期待他回来就说。 宋平安垂眸瞧着眼前人那张憨态可掬的面孔,哼哼笑。忽然间,姜长乐像是想起了什么,噢了一声,从脖颈上取下张听兰女士送她的那枚平安扣,交回给宋平安。 “张姨可能被算命的骗了,你过去劝劝。” 宋平安听姜长乐简单讲述了一遍事情原委,对他母亲的离谱行为深感诧异。 多年以来,张听兰女士积极投身于麻将事业,输多赢少,毫无胜负欲。她输了钱也不恼,打完牌依旧哼小曲儿,是个真正只注重游戏过程的豁达妇女。 这样一位妇女,会因为牌运太背而去请大师指点? 宋平安过于了解他的母亲,张听兰女士虽然一点不抠门,却不具备慈善家的潜质,断不会平白无故地给姜长乐送贵矿石。 在听过姜长乐转述的张氏胡言乱语后,宋平安单是想一想都要笑出来,而姜长乐对他母亲的话深信不疑。 假如他们将来要结成夫妻,姜长乐合该掌握一些识破张女士的技巧。可是现如今他们俩八字没一撇,宋平安为长远打算,暂且站在他母亲这边,毕竟这种具体到年纪与性别的破解之法八成和姻缘有关。 宋平安原本不信这些歪门邪道,但是陷入了爱情的人类似乎对玄学格外执迷不悟。 像是星座配对,宋平安上高三的时候还假装不经意地问过同桌女生,处女座和射手座是否相配,同桌女生答不很配,宋平安因此批判西方星座学故弄玄虚,转而相信神秘的东方力量。 只是东方力量过于神秘,除却宋平安和姜长乐的名字听起来就是天生一对,男性当事人对其他的命运指示一概不知。 也许爱情本就归属玄学,理应用魔法操作魔法。 宋平安决定让他母亲放手一搏,于是破天荒地口是心是,先赞美了姜长乐戴上那枚平安扣十分灵气,随后又风轻云淡地让她先戴着,等他们一家三口从绛城回来了再说。 姜长乐喜欢被赞美,右边脸颊陷下一溜浅浅的印第安窝。她冲宋平安挥了挥手,与他道别,宋平安一手抄在兜里,另一手向她摆了摆。 目送他消失于人海,姜长乐回身走出海城机场,上车前望了眼空中拖出一条白尾巴的某架飞机。 飞机上的人是回家去,还是到远方? 都跟宋小娇一样吧。 姜长乐低下眼,视线落在面前的柏油路,把自己那颗飘摇不定的心栓紧了,开车往她母亲的家具厂走。 家具厂位于市中心西侧的郊区,简单的三层小楼,围一圈铁栅栏,圈出一块四方的水泥地院子,院里养着两条棕色的大土狗,人车一来,吠得铁门都震颤。 熄了火,姜长乐从那辆掉了半截漆的红车上迈下脚。 这辆车买了快二十年,零几年的时候,海城的窄马路上一共没几辆车,他们这辆红色的日产车在道上嗖嗖奔驰,风风火火,别提多拉风。后来海城的马路越修越宽,宽得一条单向路能跑四道车,南方的生意人也不知何时在一趟趟街上做起衣食住行的买卖。姜长乐上初中那年,季女士办的家具厂四周已经南方家具厂林立,到马姓爸爸带领他的橙色软件风靡全国时,海城的所有实体店都开始渐萧条。 季晓芸是从哪一刻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的,姜长乐不知道。 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姜长乐眼中的妈妈挽着一头黑长发,每天穿浓厚色彩的大裙子,唇上擦得光鲜亮丽,小姜还偷偷爬上妈妈的梳妆台拿口红抹嘴唇,画出一张血盆大口。季晓芸见了那样滑稽的小姜还会捧腹大笑,笑声明朗开阔,整个家犹如夏季风穿堂。 可那些都是生锈的记忆了。 如今季晓芸的梳妆台光滑无物,偶有的面霜、眼霜也不常抹,她剪了利索的短发,烫成一劳永逸的小卷,她长了一圈软塌塌的小肚腩,手臂和肩颈处的肌肉甚发达,一看就是经年累月的体力活儿造就的。 走进家具厂大门,第一眼就是季晓芸独身搬起一张大木桌,门口停了辆白色皮卡,她要把这最后一张桌子堆到卡车后斗那小山一样的家具上。 季晓芸舍不得雇人,厂里除了做工的师傅,连会计都由她兼职。 姜长乐见过她母亲设计的账簿,条理清晰易计算,假如季晓芸上过大学,她会有怎么样的人生呢? 不多想无用的假设,姜长乐快步上前帮她母亲一起抬桌子。 季晓芸嚷着不用不用,说姜长乐不会干活儿还添乱。 姜长乐不搭理她母亲,毫无肌肉线条的胳膊使不上多大力,难道还一点力气没有吗? 母女俩将桌子抬上车,季晓芸麻利地在家具上罩了一层黑布,拿粗绳前后左右抛上抛下,把一车家具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 姜长乐偶尔搭把手,多数时候她母亲动作快得根本不容旁人插手。 偏眼一瞧,她父亲姜大勇坐在院子里拿花生米逗狗,他身侧的石桌子上摆着一盘咸炒花生和一碟小银鱼,两个盘子旁边一盏瓷质的小酒盅,里面大概率装着本地白酒巨头晏氏酿的酒。 晏氏集团的董事长晏卫东和姜大勇同岁,八十年代末两个人都在海扬中学上高中,同班同学,关系好到组了个小团体,一下课就在班上开演唱会,专门唱最火的香港流行乐。 当年的流行乐如今已是经典老歌,姜大勇和晏卫东的友谊也早随着年月淡去,晏卫东逢过年还会给姜大勇打个电话,礼节上请老同学到家里喝酒,姜大勇打着哈哈,也从不会把晏董事长的客气当真。 姜长乐从记事起就老见姜大勇喝酒,她老爹喝多了从发际线红到脖子根,再抹一抹眼角,手指就教零星几滴泪沾湿了。 姜大勇不耍酒疯,醉了倒头睡,季晓芸扯着嗓子骂丈夫是个窝囊废,没有富贵闲人的命净整富贵闲人的事儿。她骂够了继续垮着脸去干无休止的活儿,姜大勇蒙在被子里打着震天响的呼噜,睡得像这辈子再无烦恼。 以上画面在二十年间以极高的频率反复反复,姜长乐起初还劝她母亲别生气,日子久了,她也不清楚该如何站在姜大勇的立场上替他辩护。 姜大勇就像个活在梦里的人,喝酒养花,游手好闲,姜长乐这小半辈子不曾理解过她父母的婚姻,但是也绝不盼望季晓芸和姜大勇分道扬镳。 作为姜长乐的父母,季晓芸和姜大勇可以打到八十分。 虽然季晓芸脾气暴了点,但是只要姜长乐有想做的事,季晓芸即便是骂骂咧咧,也会支持闺女去做。姜大勇没什么本事,不过胜在性格温顺,适合当坏心情的垃圾桶。 姜长乐是个享受世俗情感的孩子,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一个家里有妈妈,有爸爸,所以在季晓芸每天必念的“如果不是你,我早跟你爸离婚了”面前,姜长乐永远保持感激和侥幸。 她不离开海城,离开了,她父母的人生只剩下了熬生活。 而他们很快就会老去,尤其是她母亲。 姜长乐回头望了眼季晓芸,她在跟司机说明五个送货地点,语速快,语意明确,但是再仔细看看,季晓芸的粗手叉在腰上,不时捶两下,她的背也有点驼了。 今天是季晓芸的生日,姜长乐早上说要买个蛋糕给她庆祝,季晓芸骂闺女浪费钱,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过什么生日。不过姜长乐把母亲的话当耳旁风,不但订了蛋糕还买了鲜花和裙子,宋平安也托她转交给季阿姨的生日礼物。 姜长乐从帆布包里摸出一个红盒子,季晓芸皱着眉神情疑惑。 “你亲儿子给你买的生日礼物。” 听了这话,季晓芸倒是眉开眼笑,打开盒子一看,是一对玉耳坠。 姜长乐不得不佩服宋平安,毕竟季女士的嘴角很少翘起来,更不要提笑得合不拢嘴了。 “看看人家安安多有心。” 姜长乐撇撇嘴,鹦鹉学舌,模仿季晓芸欢天喜地的语气重复一遍。季晓芸作势打闺女屁股,姜长乐灵活一闪,脸上嘻嘻笑着,刚准备再学一遍季女士讲话,目光瞥到大门口,一个娇小的女人正环抱双臂立在那里。 两条大棕狗狂吠,不锈钢栓绳哐啷哐啷地跃动。 姜大勇抬眼望去,不由搁下了手里的酒杯。 “真是天伦之乐。”女人笑了笑,季晓芸面上的神情凝结成霜。 姜长乐把手背到身后,像是又变回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孩子。 第13章 生日快乐 姜长乐上一次见到季长善是八年前,那年季长善二十岁,即将大学毕业,大年三十回家过年,掀了满桌年夜饭,从此和这个家一刀两断。 听叔叔姜大成说,姐姐偶尔会到他们家坐坐,但是仅仅待上一天半天就回到绛城去,不在海城过夜。婶婶周晚是个平和而实在的女人,不刻意挑事,也不避讳在季晓芸面前谈论季长善。 有关于姐姐离家后的一切,姜长乐都是从婶婶那里听说的。 周晚告诉他们,季长善大学毕业进了远方咖啡中国大区的绛城总部,先从销售做起。远方是家响当当的外企,在季长善毕业的前一年才进入中国市场,只在季长善那批应届生里招两人。季晓芸听过这消息,轻蔑得眼珠子上翻,单露两抹白眼球,“不就是给洋人卖东西。” 姜长乐没见过周晚冲谁摆过脸色,但是季晓芸那话一出,周晚素净的面孔上顷刻间烧出一点火色。 周晚不知道原来母亲还可以这样做。姜长乐在婶婶和母亲之间打了个圆场,用别的话题粉饰太平,心底一杆秤却摇摇摆摆,偏向了周晚。 在姜长乐的记忆中,季晓芸永远说老二比老大好,外貌是这样,性格是这样,连前途这样飘渺不定的东西,季晓芸都言之凿凿,说姜长乐长大了一定比季长善有出息。 姜长乐小一点的时候,不辨是非,母亲说什么就信什么。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却发现季晓芸的话完全是一派胡言,毫无根据。 且不论相貌与性格,单拿最为客观的学业来说,季长善这辈子大约没考过第二名。她原先在海扬中学念高中,回回考试都以二十分为最低点,跟第二名拉开断崖式差距,高考算正常发挥,考取了海城文科状元,省内排名第六。 海城的教育在省内算不上优势,海扬中学自办学以来,从未有过学子在高考中飞升省内前十。季长善凭借一人之力改写了海扬校史,当年的校长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儿,留一嘴灰胡子,高考放榜后的周末,他亲自带领海城电视台的记者登门拜访,说到激动之处下巴打颤,胡子哆哆嗦嗦的,滑稽得让姜长乐忍不住跟宋平安分享。 新闻播出当天,姜长乐与有荣焉,吸着快乐水,预备在电视上重温她姐姐的名人事迹,然而季长善那张世界与我无关的面孔刚一出现,季晓芸就拿起遥控器啪一下关了电视。 “屁大点事儿,还值得上个电视。”说完,季晓芸夺下姜长乐手里的可乐,让她少喝饮料多学习,以后考个省状元。 姜长乐在那一刻才真正明白,季晓芸不喜欢季长善,一点儿也不。 她很替季长善难过,但是十二岁的姜长乐什么也说不出口。 姜长乐过去不明白自己在顾虑什么,如今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作为两者中被偏爱的那一个,似乎不管说些什么,都像是既得利益者在施舍怜悯。 况且,季长善素来也不喜欢她,又何必去招惹不痛快? 思绪飘到了遥远之处,却被脆物噼里啪啦的破碎声召回,姜长乐回头瞧了眼厨房,姜大勇不小心打了一只酒杯,被季晓芸臭骂一顿,讪讪地又取一只酒杯,挪步过来把杯子搁在餐桌上。 桌上,还摆着一瓶晏氏白酒和季长善纹丝不动的胳膊。 姜长乐抬眼,悄然望了望季长善的面孔。 八年不见,她姐姐没怎么变,还是一双漆黑的孔雀眼,鼻梁高瘦,下颌线分明,脸上空无表情,但是瞧上去就英气十足。 也许每个人都对谁有过外貌崇拜,姜长乐小时候觉得姐姐很好看,长大了仍以为如此。然季晓芸总说季长善和姜大勇他妈长得一模一样,刻薄相,拽得鼻孔朝天,像没爹妈教养。 姜长乐从不当面反驳她母亲,只是心底会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自己是季长善,也不会管季晓芸叫妈妈。 收回那份无用的感同身受,姜长乐把手里的碗碟一一分好,手在路过季长善时,以一种难以自察的紧张感快速通过。 季长善垂了下眼眸,目光掠过姜长乐不大自然的动作,像是什么也没发觉一样,挽了挽西装的袖子。 她今天穿了件黑色西装,内里搭了件宽领白色丝绸吊带,脖颈上松松垮垮系了条黑白斜纹的方巾,细腿上穿着与外套同色的阔腿长裤,脚上踩一双厚底白鞋,虽没有明显的标志,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浑身上下皆名牌。 可惜季晓芸不识货,只觉得一身黑白像来给她奔丧。 季长善无视这家里另外三人脸上各异的神情,多少年了,她早练就了一副外界与她无关的本事。鸡飞狗跳也好,沉默得令人窒息也罢,季长善不关心。她今天来,正像在家具厂门口所说的那样,回来给季晓芸过生日。 季晓芸只当大女儿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毕竟八年前那个大年三十,季长善瞪出红血丝的眼睛还历历在目。 搞不好这不孝的东西今天也会吃着吃着饭,莫名其妙就把饭桌掀了。 季晓芸把眉心皱得紧,姜长乐走进厨房时,正看见她母亲粗暴地将一锅西红柿炒鸡蛋扒拉进盘子。 他们一家四口从家具厂回来才一个小时,季晓芸就乒乒乓乓炒好了六个菜,还有个肉汤煲在火上。 姜长乐上前端过西红柿炒鸡蛋,往餐桌走时,忽然想起她跟季长善当了二十多年姐妹,竟不知这满桌子菜有无合季长善口味的。 她轻轻把西红柿炒鸡蛋搁在离季长善很远的地方,把其他上得了台面的硬菜挪到姐姐面前。季长善瞥过桌角上新添的那道家常菜,西红柿熬化了挂在微焦的鸡蛋上,绿白葱花随意点缀着,是季晓芸一贯的做法。 敛回平静的目光,季长善伸指转了转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姜长乐坐到她姐姐对面,眼波落在那枚戒指上。 那大概是枚白金戒指,指环窄窄的,镶一圈饱满的小圆钻。 姜长乐直觉上判断这是枚有实际意义的戒指,或代表订婚,或代表结婚。 再深入想一想,她姐姐今年三月份也满二十八岁了,着实到了适婚年龄,姜长乐忽而抱起美好的幻想,说不定,姐姐这次回家就是为了邀请他们参加婚礼。 这未尝不是个用于破冰的好办法,只不过季长善此次前来并非是为了同过去和解。 她神色淡然地扫视餐桌,姜大勇倒上了一杯酒,脸上沾着喜色,姜长乐低眼摆弄着手边的筷子,似乎有些局促,最后一位季晓芸,她垮着嘴角捧了一大碗排骨汤上桌。 一家三口和季长善,人齐了。 季长善拿起筷子,不等谁吩咐就自行开饭。 她先夹一口眼前的酱焖黄花鱼,肉质细嫩,满口咸鲜味。姜长乐抬眼瞧着季长善游刃有余的表情,一时间恍惚得以为他们家向来是四口人和睦。 然而转脸瞄过季晓芸阴沉的脸色,姜长乐骤然就清醒了。 她悄声一叹,摸过一旁的小瓷碗,盛了些山药排骨汤,小心翼翼地放到姐姐手边。 季长善的目光在热气缭绕的白碗上停顿一秒,道了声谢,姜长乐的小弯眉即刻抬了抬高,连说两次不客气。 大约是看不惯小女儿对季长善低眉顺眼,季晓芸嚼着嘴里的拍黄瓜,凉飕飕道:“出去混几年还真当自己是公主了。” 餐桌上仿佛有那么一两秒空气凝结。 姜长乐汗毛竖起来,黑眼珠偷偷观察着季长善的脸色,生怕姐姐小手一挥,桌上的饭菜又瞬间坠落,噼里啪啦碎一地碗碟。 不过季长善仿佛没听见季晓芸说了什么,波澜不惊地夹菜吃饭。 姜长乐悬着一颗心跟姜大勇对视一眼,两个人都默默低下头,姜大勇抿了一口酒,不知在愣神还是在品酒香,姜长乐用筷子尖粘了几粒米塞进嘴里磨了磨。 五六分钟静默,季长善已经吃掉小半碗饭。 季晓芸的筷子在桌上飞来飞去,不断给姜长乐碗里添着她爱吃的鱼虾和西红柿炒鸡蛋。 姜长乐这辈子没这么窒息过。 她压低声音跟季晓芸说够了够了,吃不下,季晓芸充耳不闻,甚至把季长善落筷最多的那盘鱼拖到姜长乐面前,“你爱吃鱼,多吃。” 姜长乐再也坐不住,故意放大了声音说去冰箱里拿蛋糕。 走之前,她一瞥对面的季长善,她这位姐姐仍旧气定神闲,换了样菜就着饭,吃得津津有味。 姜长乐心中五味杂陈,取了蛋糕回来,点上蜡烛关灯时,季长善搁下了一粒米不剩的瓷碗。 季晓芸不用唱生日歌那一套,也根本不许愿,呼一下吹灭所有蜡烛,让姜长乐赶快把灯打开。 灯在季长善身后,不等姜长乐绕远过去,啪一声灯亮了。 只见季长善站在开关旁,弯腰从桌子底下骨碌碌拖出一个二十寸的行李箱。 她动作不紧不慢,把行李箱抬到椅子上,随意拨了几下密码锁,哗地扯开拉链,从箱子里掏出一沓红花花的钞票。 “这是一万。”季长善把钱丢在桌子上,像随便扔一球废纸。 姜长乐的视线不及行李箱,但是在手臂鸡皮疙瘩狂作之际,她已经料到了那箱子里一定红得触目惊心。 倏然间,季长善冲季晓芸莞尔一笑,笑意不曾抵达眼底。 “箱子里还有六十沓。” “四十一万还你要的生养费。二十万,权当我这个白眼狼祝你生日快乐。” 季长善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还有,请你准备一下户口本。明天我去办户口迁移。” 第14章 哲学性问题 季长善拿上户口本离开前,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山药过敏。” 她话中并无情绪,仅仅在陈述事实,姜长乐欲言又止,目送她姐姐轻缓又坚定地扣上大门。 门内,季晓芸还在餐桌上点着钞票,姜大勇闷声喝了两盅白酒,去阔大的阳台上就着夕阳盯了一会儿自己那堆光鲜亮丽的花草。 姜长乐走到季晓芸身边,把桌子上分毫未动的蛋糕装进盒子,季晓芸瞥了闺女一眼,继续埋头数钱。 捧起蛋糕塞回冰箱,姜长乐又从旁边的柜子里掏出几个盘子,预备扣在残羹冷饭上,脚步到了桌前,她却突然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打翻。 只见她扣盘子的手停滞不前,胸口有明显的起伏,是在做深呼吸。 她脑海中浮现出季长善的背影,那是一方窄薄的肩膀,季长善个子小小的,仿佛风吹即倒,然她走起路来步伐生风,气场两米八。 姜长乐最终把剩菜都收拾妥帖,顺便把碗碟刷了归位,到她回房时,季晓芸依旧操作娴熟地飞快点钱,而宋平安托姜家照顾的斑斓正蹲在桌子上,俯视那一沓沓红色的钞票。 这只大猫的目光没有半分感情,尾巴偶尔像蛇身似的扭动一下。姜长乐希望她母亲能独自反省,上前一把揽住斑斓的胳肢窝,另一手托住它柔软的小胖脚,把大猫带回房间。 房中昏暗,姜长乐也懒得点灯,她给斑斓倒了半盆宋叔买的三文鱼猫粮,斑斓过去嗅了嗅,兴致缺缺,又迈着慵懒的步子跳到姜长乐床上。 一人一猫相互注视,斑斓的眼睛是棕黄色的,流露稀松平常的厌世感,姜长乐不晓得大猫咪能有什么烦心事,大约它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它母亲是常年混迹于S大的流浪猫,六年前的早春同另一只流浪猫快活一夜,三个月后在学校食堂旁边的一块草坪上产下了斑斓。 斑斓的猫妈天然母性淡漠,生下小猫哺乳一个月,心生厌倦,遂卷携食堂垃圾桶中的小炸鱼弃子而逃。 食堂阿姨心善,收留了刚满月的斑斓,不过她丈夫是动物厌恶者,从小猫进门的那天起家无宁日。食堂阿姨权衡良久,二十年的枯燥婚姻使她拥有了两套市区房产和一辆SUV,丈夫单为一只小猫要同她离婚实在不可信。 四十多岁的男人,心思比猫野。 她断不能允许自个儿的半生身家落入小狐狸精手里,只好把斑斓装进纸箱,待开学在食堂门口贴出告示:有偿送猫。 姜长乐那年是S大的一年级新生,刚经历十五天军训,脸晒得红彤彤。宋平安打着庆祝她军训结束的旗号,约她相聚S大食堂,顺便也给他过生日。 不想饭还没吃上,宋平安先被姜长乐送了一只小猫咪。 姜长乐的原话是,如果她把小猫带回家,季晓芸会连猫带人扫地出门。宋平安见识过季晓芸的魄力,所以让姜长乐从哪儿抱来的猫送回哪儿去。 他拒绝的态度摆在脸上,姜长乐还试图用食堂阿姨免费提供的一百杯豆浆作筹码,劝说宋平安收留这只可怜的小猫,只是他油盐不进,姜长乐无可奈何,叹息一声,说要去找班里的另一位海城同学问问意见。 宋平安是个仔细人,风轻云淡地打探对方是男是女。姜长乐寻思性别对养猫应该没多大影响,就直言男生也可以养好小猫咪。 “男生”二字直接促成了斑斓入住宋家的事宜,姜长乐却一度怀疑是宋平安反射弧太长,到两句话以后才反应过来一百杯豆浆到底是有利可图。否则,这人不会在此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从G大晃到S大,非让她兑现一百杯豆浆。 想到这里,姜长乐的思绪被微信电话的铃声打断。 垂眸看了眼来电人,姜长乐接起视频电话,顺手把斑斓搂进怀里。 “航空管制,我才到绛城。” 姜长乐举起斑斓的白爪子冲镜头摇了摇,“你们家大猫说,差点以为你飞回巴黎了。” 屏幕里的人眯缝起翘眼,薄唇微勾,绛城傍晚的微风撩起他发丝,路灯洒下一蓬白光,宋平安迎光走,脸庞白皙,衬得一对舒展的长眉浓而黑。 姜长乐的眼波在不自知中更加柔和,宋平安拖着行李箱乘上一辆出租车,坐稳了才发现姜长乐房间里没点灯。 他打量了一下姜长乐的面孔,隐约觉得那一对狗狗眼不似平常的活泼有光,反而略显疲态。 宋平安瞅了眼时间,还不到七点半,怎么她就困了? 他猜测姜长乐也许心情不好,就兜着圈子问她下午都做了什么事。姜长乐原本想笑一笑,但是一回忆起他们家四口人凑在一起的窒息氛围,就只能做到抿着唇角缄默一阵。 宋平安对姜长乐偶尔有一百二十分的耐心,两个人彼此望了会儿眼睛,姜长乐唉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冒出一句:“你说,这么多年,斑斓它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后悔当初抛弃了斑斓。” “有吧。”宋平安最想说的其实是有些妈妈天生无母性,可是姜长乐眼中的一点点光亮似乎在期许一个肯定的答案。 姜长乐很快识破了宋平安的谎言,因为他说这话时目光躲闪。 是啊,她母亲要是对季长善有过一丝一毫的悔意,又何至于此呢。 她没办法再自欺欺人,只好耷拉着小弯眉,对宋平安坦诚了她姐姐下午回了趟家的实情。 只是家丑不可外扬,姜长乐避重就轻,把那一场灾难级别的家庭聚会轻描淡写为发生了一点冲突。 宋平安听他母亲说过一点姜家的事,张听兰女士则是通过跟季晓芸闲聊得知的讯息。 站在季晓芸的立场,季长善是个没礼貌的白眼狼,这么些年从没喊过她一声妈,成天没个笑脸,浑身上下都是姜大勇他妈教的坏脾性。 张听兰听到这里,就扯开了话题,设若再谈下去,季晓芸大概会从季长善的人格缺陷骂到姜家故去的婆婆是多么惹人厌恶。 张女士对旁人家长里短的糟心事不大关心,甚至可以说,她不喜欢对门家太太用一些过分难听的字眼去形容谁。 她是个有哲学性的女人,向来坚信每一件事物都存在两面性。 季晓芸的片面之词不能以偏概全,因此非但激发不了张听兰的同情心,还会让她每听一次季晓芸的抱怨,都更为姜长乐的家庭教育忧心一点。 原生家庭的不和睦一定会对她未来的儿媳妇造成影响,毕竟从哲学上来说,世间万物都与外界存在联系。 不过张听兰女士偏爱姜长乐,所以每天清晨,当丈夫在窗前背诵起最为欣赏的《爱莲说》时,张女士都会频频点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她的长乐宝贝必定不会沾染对门季太太的粗俗。 宋平安不知道他母亲对季晓芸颇有微词,只从张听兰女士客观的转述中,听出了对门复杂的家庭情况以及他母亲对姜长乐的慈爱。 他小时候不喜欢张听兰对待姜长乐犹如亲女,现在倒是巴不得自己的母亲对姜长乐再掏心掏肺一点。 宋平安从屏幕中无言注视姜长乐好一会儿,明白她不愿再谈家庭,就很合时宜地把镜头反转过来,请姜长乐伴随他一路观赏华灯初上的绛城。 绛城的高速公路比海城修得宽许多,路上车水马龙,一辆辆形态各异的车飞驰而过,今日也不堵车,没多长时间就进了灯红酒绿的市区。 姜长乐抱着斑斓,手指下意识地捋着斑斓的软毛。 这就是从此往后,宋小娇要朝朝暮暮与之相处的街道。 她心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失落,这回脸上倒是伪装得像样儿,直道以后去绛城玩就靠他宋小娇带路了。 宋平安隔着屏幕,轻柔地触碰姜长乐垂垂的笑眼,反正镜头对着大街小巷,她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举止。 “我才不带你玩。”他尾调上扬,不知怎地很想念一念她的名字。 姜长乐哼了一声,改口说她就是客套,其实压根儿不稀罕宋平安带着她玩。 宋平安有片刻不言语,姜长乐看着霓虹灯闪烁的街景,也不讲话。 出租车汇入密集的车流,窗外时不时响起几声遥远的鸣笛,所有人都堵在一条灯光熠熠的宽道上。 姜长乐搁下手机,道了声挂了吧,可是手指没有按下红色的按钮。 她怀里的斑斓被人抱久了,有些烦躁,自行跳下床去吃猫粮。 那头七八秒无应答,姜长乐空荡的手臂环住双腿,忽而听见宋平安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姜长乐。” “嗯?” 宋平安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口型说了一句简短的话。 姜长乐对此毫无察觉,缓缓一扇长睫毛,宋平安把镜头反转回来,神情与往常无异,“你也到绛城来吧。” 来了绛城,远离让你不开心的一切,做你想做的一切。 到绛城来吧,姜长乐。 也顺便陪陪我。 第15章 找不到的寂寞 宋平安拖着二十四寸行李箱走出电梯,与一对戴着同款墨镜的男女擦肩而过。起初他并未在意,等到脚步近门口,手指把密码锁拨亮时,脑海中才倏然掠过方才那个女人的面孔。 她长得有点像那个演员,挺出名的,给姜长乐特别喜欢的一部国产动画电影配过音。 宋平安回忆着女演员的名字,从明亮的走廊步入黑暗的房间,伸手在墙上一摸索,啪嗒一声打开玄关天花板上的小灯。 他只想起女演员姓冯,具体叫什么也没深究,毕竟眼前这所房子才是宋平安关注的重点。 这所房子位于绛城最繁华的地段,楼前商业区,楼后大公园,交通网络四通八达,地铁到青松公司满打满算五分钟,步行也只要十分钟。不过这是试住两天后才要考虑的长租条件。 宋平安换上拖鞋,一路走一路开灯,试了试各处灯光有无亮度调节的设计。他喜欢明度低一些的暗灯,夜里点灯犹如黄昏再临,一个人漫步其中仿佛游走在灵感迸发的边缘。 很不错,这里的每一处灯光都可以调节至理想状态。 宋平安慢悠悠转回客厅,他已经摸清了房子的布局以及大体的装修风格。 不愧是孟老的手笔,七十平两室一厅的结构,通过照明和空间布局的手段拉伸视觉效果,色调以原木、米白两色为主,风格质朴,不失雅致。 孟老是国内第一批声名鹊起的室内设计师,擅长美观与实用双管齐下,早些年在国际上拿过几个权威性的奖,过了六十岁退居二线,归隐山林,偶尔操刀给几个顶好的朋友设计方案,一年到头唯独在青松招聘新设计师的时候才会在公司露面。 青松由孟老一手创办,其初衷是为室内设计事业网罗天下之英才。宋平安自认是个绝对的英才,所以只愿到国内最顶尖的设计公司与高手切磋。 一时间,脉搏战栗,宋平安为明天就要到青松去而神经活跃。 他在房中取不同角度的景别拍照,打算晚一点再仔细研习孟老的设计技巧。 拿着手机,站到落地窗前,窗外万家灯火,点点色泽各异的光亮明灭,马路上车流宽阔、奔流不息,宋平安拍下一张绛城的夜色发给姜长乐,随后拨通了屋主人彭朗的电话。 彭朗比宋平安大五岁,他们两个相识于去年夏天的尼斯。 六月底,还没到法国人集体出逃南方的假期,宋平安拎着他的渔具从巴黎的里昂火车站坐高铁一路南下,经马赛、土伦和戛纳,四处晃了晃,最终在尼斯落脚。 尼斯的海岸由灰色鹅卵石堆成,宋平安选了一块三面教海水环绕的卵石半岛,踩着一双白布鞋到岸边,支起一张折叠椅子,刚把买好的活虾作饵吊在鱼钩上,身侧就支起另一张折叠椅。 宋平安不关心旁人,嗖一下把鱼线掷入海中。 眼前的海水蔚蓝、清澈见底,宋平安盯着急湍的水流,思想放空,脑子里只有钓鱼一个念头。 身旁的人点了一支烟,二十八度的微风往宋平安这边卷烟气,他不大喜欢烟味儿,咳嗽了两声,那人熄灭了半只烟,收进随身带的铁盒里。 两人在海水扑岸的声响中,静默地垂钓。 九点半钟,白昼一般的天色有稍昏的迹象,宋平安收了鱼竿,把水桶里钓上的几根鱼倒回海里,旁边的男人目视远海,用英语问他一句吃晚饭么。 那人脚边的水杯上刻着远方咖啡的法文名字以及中文译,宋平安敛回视线,开始同他说起中国话。 他们二人就近在海边一露天餐馆吃了顿意面,口味一般,但是点的一支白葡萄酒别有风味。宋平安喝了少许酒,听对面那人自我介绍,他叫彭朗,绛城人,高中语文老师。宋平安猜测他应当教高三,否则六月底哪有高中老师出来度假。 彭朗答,是。宋平安简单说了下自己的情况,两人碰杯共饮,席间谈了许多钓鱼方面的事,彭朗认为钓鱼足以让人心无旁骛,宋平安点了下头,在钓鱼的时候,他的眼睛确实只会盯着水面的波动,心中也会暂时忘却不相关的一切。 他是因此才喜欢钓鱼的,在那天之前,宋平安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宋平安留了彭朗的联系方式,翌日二人结伴钓了一下午鱼,晚上彭朗乘车到摩纳哥去,距离不远,但是他没邀请宋平安一起前往,宋平安也并无同去的愿望。 二人在海边别过,都有一期一会的感触。 此后宋平安间或想起尼斯的海边,近来才发觉,当时是两个寂寞的人找到了彼此,而人生里还有一些寂寞是旁人找不到的。 宋平安不知道彭朗为什么寂寞,也礼貌地不想知道。可是有缘分的人大抵总会相遇。上个周,他在朋友圈里看见彭朗发了一条房屋出租的信息,房子符合宋平安的预期,他就联系上彭朗。 彭朗记得宋平安学室内设计,提了一嘴孟老,宋平安于是对这所房子更感兴趣。他们约定下时间,彭朗建议宋平安先试住几天再决定是否长租。在鉴赏过房子的内部后,宋平安觉得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就打电话问彭朗什么时候有空签合同。 对方说他这几天在海城钓鱼,一直待到下礼拜。宋平安和他约在海上,作为土生土长的海城钓鱼人,他最知道哪里有趣。 挂断电话,宋平安查了眼微信,姜长乐对他发去的那副夜景,寥寥称赞一句。宋平安撂了手机,回房钻研孟老的设计,再准备一下面试。 同样的夜晚,姜长乐由于晚饭没吃饱,十点来钟摸出房门,要到厨房切奶油蛋糕吃。 她的步伐路过阳台,目光瞥见阳台天花板上的吊灯亮着微弱的白光。 这个时间,季晓芸已经锁好了那箱子红钞票,陷入睡眠。他们这个家,每天在阳台上花费最多时间的只有姜大勇。 姜长乐切了两块蛋糕,掀开窗帘又打开阳台的玻璃门,姜大勇坐在一张椅子上,另一张椅子当小桌,摆着他的晏氏白酒和一碟花生米。 开门的动静吓了姜大勇一跳,他以为是季晓芸醒了过来抓他喝酒。 姜长乐拍拍老爹肩膀,让他放松,自个儿先把两盘蛋糕搁在椅子上,又去搬了张小圆凳,和姜大勇一起坐在阳台赏夜花。 姜大勇抿了一口酒,跟闺女说月季花如何才能开得好,碗莲如何添水才不至于涝死,姜长乐习惯认真听人讲话,因而把她父亲的养花心得听到了心里,间隙还请教几句不懂的地方。 她老爹说得很尽兴,喝了好几杯酒,脸色红润起来,抹了抹眼角。 姜长乐不太明白她父亲为什么喝醉了老爱掉眼泪,不过人长大了、变老了,也还是会有禁不住流泪的时候吧。 她有些难过,因为姜大勇擦去眼泪,笑了笑,对她说谢谢你长乐。 姜长乐听懂了父亲的意思。 姜大勇这辈子被他母亲叫废物,被妻子叫废物,他的大女儿是个不太温情的人,她的眼睛长得像季晓芸,姜大勇总能从那一对孔雀眼中看见她对整个世界的漠不关心。他不敢直视大女儿的目光,怕季长善连废物都不稀罕跟他说。 他的确一事无成,所以很少有人听姜大勇说废话,可是他的小女儿善于体察人意,闲着没事儿就同他讲讲生活里的喜悦、忧愁,也乐意听姜大勇说些旁人不耐烦听的话。 姜长乐同情父亲郁郁不得志的人生,却不能理解姜大勇为什么只会伤春悲秋,而从不寻求力所能及的改变,例如在季晓芸搬桌子的时候帮她一把。 姜大勇没对姜长乐说过,从前他也喜欢帮季晓芸做事,只是做了一回两回一百回,季晓芸永远都黑着一张脸,指责他这不好那不好,最后干脆让姜大勇不会帮忙靠边站。 不过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姜大勇摇了摇头,让姜长乐讲一讲她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 只见姜长乐抿着嘴巴,半晌不出声,姜大勇看出他的小女儿有许多烦心事,就建议她喝一点酒,很消愁。 姜长乐想起自己微不足道的酒量,婉言谢绝她老爹的提议。她沉默地看了一会儿眼前各色合拢的月季花,想转移话题,问一问为什么月季夜里不开花,可是一开口就成了她有点想去绛城。 “去绛城?做什么?” 姜长乐小时候跟姜大勇幻想过自己的动画梦,旧事重提,却因为这是个虚无缥缈的梦想而忽然胆怯。 绛城有那么多动画编剧,哪里轮的上她? 而且,绛城的物价太贵,她现下攒的钱只够待上个把月。 姜长乐踌躇一阵,最终跟父亲说了实话。姜大勇听过小女儿的梦想,像是沉思一般皱起眉头,阳台上寂静良久,他徐徐说:“爸爸还是有一些私房钱,足够你去绛城租一段时间房子。” 姜长乐没吱声,姜大勇瞧着满阳台的花草,那双与小女儿很相像的眼睛里若有光,“早三十多年,我也有过梦想。还是要不留遗憾的,长乐。” 第16章 价值序列 【我会好好考虑要不要去绛城的】 手机里弹出姜长乐这条消息的时候,宋平安已经穿着一身简单的麻质衬衫和黑色的休闲西裤走进了青松的面试间。 他的白衬衫解了一颗扣子,没系领带,本该在手腕处的袖子挽了两道,松散地卷在小臂上。四位面试官的衣着同样闲适而得体,他们做设计的公司,最忌讳刻板得像个银行职员。 宋平安的出现让二分之一的面试官眼前一亮。 绛城热得早,五月初有二十五六度,上一位面试者把全套西装穿得一丝不苟,回答问题时频频出汗,面试官们不由心照不宣地联想到这位青年毫无变通和创造性的灵魂。 不过宋平安最为明显的优势并非衣品,而是出众的相貌和良好的体态。 设计师职业需要跟客户打交道,赏心悦目的外形不是必须,却是个绝对的加分项。宋平安自然而然地往那里一坐,两位吃冷颜的面试官已经打好了最完美的印象分,而另外两位面试官,一个高鼻子的反感宋平安眼角眉梢的傲气,一个看尽了世事的孟老只关注面试者的内在修养和实力。 宋平安先做自我介绍,表达简洁清晰,不作吹嘘也没有谦逊,从容大方地向面试官们展示了他就是优秀本秀。那位看不惯新人自信的面试官低头瞅了眼宋平安的简历,无论从排版还是内容都挑不出毛病。 这位足够年轻的面试者本硕皆出自名校,在校期间成绩优异,曾经协同团队参加过几次国内外的权威设计竞赛,拿到了不错的奖项,他的语言能力也相当出色,英法双语流畅。 高鼻子面试官摸了摸鼻尖,在宋平安回答完其他几个面试官的问题后,对他的本科学历鸡蛋里头挑骨头,问他当年分明通过了国内最顶尖的美院艺考,为什么最终选择了海城G大。 “是因为文化分不及线吗?”面试官笑一笑,补充提问道。 宋平安好整以暇,平实地说出高考分数,顺便对当年省内的分数线做了下解释。高鼻子面试官在听到宋平安考出了超越一本线一百零八分的成绩后,无心再听他为什么选择了海城G大。 “每个人都有一个价值序列,比起上哪所学校,我当时更关心别的。” 一直一言不发的孟老挑起浓厚的眼眉,对面前的年轻人发问:“那么,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脸上现出三两秒的迟疑,宋平安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说事业是很重要的。孟老的手里拿着一支笔,笔身以他圆厚的指尖为支点,缓慢地上下反转。 宋平安平静地打量着孟老的面孔,他生得有虎相,眼大鼻方,脸色古铜,鬓角白发留得长,刺愣愣向外飞张。被他老人家盯上一眼,仿佛心底一切的秘密都会原形毕露。宋平安心里不很坦荡,但是胜在只要不和姜长乐对视,跟其他人大眼瞪小眼一阵子根本不在话下。 房间里安静片刻,孟老问:“在海城,有对象吗?” 宋平安如实道,没有。暗恋对象是不算对象的,他也不算隐瞒信息。 孟老因年纪而垂坠的嘴角略弯起,像是看穿了一切,不过他老人家什么也没说,低眼去翻宋平安的作品集。 余下的面试时间,宋平安度过得游刃有余。他本来也不爱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专业问题答得有条不紊且创意十足。 面试官最后同他说的话是,回去等通知,可是宋平安从那三位老师的表情中读出了“肯定录用”的意味,尤其是那位高鼻子的面试官,他还算俊秀的面孔上比第一眼见面时多出了许多阴郁。 孟老的心思,宋平安看不太出来,不过走出面试间大门的瞬间,宋平安已然不在乎孟老对他的评价如何。 反正他大概率是会被录取的。 宋平安的眼睛愉悦得微微眯缝,现在只剩下怎么把姜长乐绑到绛城了,他思考着办法,没察觉他师哥宋明悄然而至。 宋明长得与宋平安齐高,眉清目秀,他一拍自个儿师弟的肩膀,叫他一声宋大设计师。 宋平安并未受到惊吓,淡定地瞥了一眼来者何人,问他师兄好。 说起来,自从上回打麻将出了姜雯东那码事儿,宋平安就一直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师兄。 这样一个海王,宋平安应当学习他的时间管理法,至于其他的花招,简直是道不同,不可相为谋。 宋平安的冷淡,宋明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姜雯东那个女孩儿脾气是烈了一点,而且她比一般小姑娘都难缠,竟然能准确无误地成为他母亲认可的相亲对象。宋明也不知道是缘分作祟,还是事在人为,总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不值当为了一个女人,破坏他们大学师兄弟的情谊。 “不知者不罪。”宋明先表态自己确实不知道相亲对象是陈年炮友,而后向宋平安邀约晚上一起吃饭,给他赔礼道歉。 宋平安对师兄过于泛滥的感情生活十分抵触,但是相亲那事儿是他自己揽的,也不好全归咎于师兄的行为不端。 他于是对师兄摆出了较为友好的态度,让宋明不必把那些事情放在心上。 宋明并不相信一个面如北冰洋的人说出的谅解之词,因而无法宽心,又问及晚上约饭否。 宋平安不假思索,直白地拒绝,随后又补充一句要去探望父母亲。 他没有说谎话,张听兰女士从昨天晚上他下了飞机就开始电话轰炸,问儿子什么时候到农家乐见他们夫妻俩。 宋平安前几天在病中的时候不知道张女士这么关心他,几天不见,他母亲倒是又像个母亲了。 宋平安不记父母的仇,许诺面试完了就去。 他告别师兄,乘上奔赴郊区的车,百无聊赖地查看微信消息,姜长乐是宋平安的置顶联系人,所以她的消息很醒目。 【我会好好考虑要不要去绛城的】 【我保证】 宋平安把这十六个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上回他这么翻来覆去读一条消息还是因为生姜长乐的气。 她是个很少打保证的女孩子,可是一旦做了保证就绝不食言。 在宋平安还是小宋的时候,他给小姜送了自己的处女作,小姜保证会把那幅抽象棒棒糖好好珍藏,于是直到今天那幅画依旧被挂在姜长乐的床头,跟她那些动画片海报一样珍贵。不,宋平安想,比那些动画片海报还珍贵,因为画外还裱上了玻璃框。 他脑海中回放起刚才面试时孟老提的问题,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宋平安想说的其实是,他这辈子好不容易找到了热爱的人和热爱的事,两份热爱就像蜜獾和示蜜鸟,不同的物种之间无法比较,如果由于不可抗力非得选一个的话,他就把两种动物放在秤上称一称,选择在他心上更沉的那一个。 他十八岁的时候就是这么抉择的,不过宋平安今年已经二十四岁,满有自信发挥蜜獾和示蜜鸟的互利共生作用。 爱情和事业,一个都不能丢。 宋平安虽然不确定姜长乐对他是否有爱情,但是她总归要到绛城来,海城巴掌大的地方哪儿有公司招动画片编剧? 在实现爱情之前,宋平安十分愿意帮助姜长乐追求梦想,便以此为由,冠冕堂皇地给姜长乐发起消息。 【白鹿在青松隔壁】 【我今天在外围转了一圈】 【楼体设计感很强】 发完文字,还配上几张照片,全方位地向姜长乐展示白鹿公司雪白的建筑体和它标志性的鹿头。 姜长乐过去最喜欢的几部国产动画片皆由白鹿打造,白鹿在动画电影领域算得上龙头老大,是名副其实的动画梦工厂。这公司的老板是个极有个性的女人,一年到头只爱春末夏初的季节,并且坚信只有在五六月份招聘才能找到理想的员工。 白鹿的招聘信息从年初就会挂到网上,姜长乐不止一次地浏览过招聘要求,每看一次都丧失一点信心。 他宋平安是习惯了永远向金字塔顶端攀爬,可是她姜长乐自认没有那金刚钻,压根儿不敢揽瓷器活儿。她只好给宋平安发送一个问号,意思是别做不该做的梦。 宋平安心领神会,让她不要妄自菲薄,姜长乐连发几个表情包,发挥十级糊弄学大师的功力转移了话题。 两个人插科打诨一会儿,姜长乐说要去搞小说创作,宋平安郑重其事地发了条语音,请她千万慎重考虑迁居绛城的事宜。 姜长乐那头沉静了约莫十分钟,宋平安忽而收到一条同样一本正经的语音:“知道啦!请宋小娇同志稍安勿躁,姜长乐同志保证完成任务。” 她的声音不过分甜腻,却有憨态可掬的俏皮劲儿。 宋平安在耳机里听了不下三遍语音,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到客人的脸上略带笑意,还寻思这车窗关得很紧,哪里来的春风呢? 第17章 论帅气与靠谱 又一班飞机降落,海城机场逐渐人声起伏。姜长乐靠在接机口的围栏上,小脑袋瓜儿左右探了探,一群邻国的老年游客七嘴八舌地飘着一身柔顺剂香味从内室汹涌而出。 绛城飞海城的航班应该也是这个点落地。 姜长乐摁亮手机,想看眼时间,目光刚垂下去,耳边传来一句口音别扭的中文。她转脸一瞧,是个单眼皮的高瘦帅哥在问她坐机场大巴往哪里去。 爱情神经的缺失不妨碍姜长乐欣赏帅哥。 她一对垂眼笑弯弯,声情并茂地为帅哥描述路径,怕他听不懂,姜长乐还用英语配上手指比划又解释一遍。 帅哥的中文和英语似乎都不太好,姜长乐指了半天路,他也没明白到底怎么走。姜长乐犯了疑惑,出门右拐一直走,有那么难懂? 高颜值给她带来的短暂热情尽数消褪,姜长乐本来也不大看脸,现下这帅哥非正常的理解能力让她的大脑进入了理智分析状态。 社会新闻里经常出现类似的报道,一个女孩儿给人指路,对方不清楚路线直让她带路,路还没带到,女孩儿就被露出凶相的犯人绑走了。 姜长乐的眉心微皱,只见帅哥果不其然用手在他们之间来回指了两下,操一口奇怪的中文问她能否带路。 他都能问出正确语序的句子,听不懂她一个个往外蹦的简单词汇? 一级警戒在心中拉起,姜长乐准备义正辞严地拒绝对方,话到了舌尖,右手边忽而站出一个很高的男人。 “我带你去。”宋平安伸出骨节分明的右手,请那帅哥往门外走。 姜长乐刚才还发愁要是对方纠缠不休该怎么办,现在好了,她下意识地往宋平安肩后躲了躲,脸上的表情像是一只偶遇恶犬却等来主人的小狗狗。 宋平安再次冷眼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那帅哥仿佛此刻才搞明白姜长乐的指引,张了张口,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向她道谢,随后瞥了一眼宋平安,转身走了。 望着帅哥远去的背影,姜长乐不禁联想到她母亲季晓芸的著名理论——长得帅和人靠谱只能二选一,要是两者兼备,唯有对门家的宋平安。 姜长乐过去不信邪,今天仍以为这套理论有失偏颇,但是方才宋平安小说一般的现身确实让她爽快地承认了季晓芸到底比她多吃二十七年饭。 她拍了拍那个帅气又靠谱的人,“幸亏你来得及时。” 宋平安斜眼瞅着姜长乐,冷哼一声,回身去帮刚从内室出来的宋归夫妇拖行李。 他们这班飞机晚点,张听兰怕姜长乐等急了,叫宋平安快走几步出来知会一声。宋平安欲言又止,不希望张女士知道飞机一落地,他就给姜长乐报了平安,只能顺从地加快脚步。 谁想前脚出门,后脚还没跟上,他的视线中就闯入姜长乐那张眉开眼笑的侧脸。 宋平安没见过姜长乐身前的男人,还以为是她的朋友,保险起见,他在后面观察了一会儿二人的神态语气,发现那男的人模狗样,竟然想把姜长乐骗走。 他对姜长乐的预想是,打眼一看就察觉对方的蹩脚演技,可是她连比划带翻译给对方解释了好几回才蹙起眉头。 宋平安认为姜长乐有必要加强自我保护意识,尤其要加强对陌生且帅的男人的警惕。 他从母亲手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箱,张听兰女士偏脸到处瞧,好容易在儿子身后的人群中望见了脚步轻快的对门家闺女。 张听兰向姜长乐挥挥手,腕上一枚飘绿翡翠镯子向下滑落,卡在珠圆玉润的白臂上。她一张秀气的面孔,岁月不留痕,化了点淡妆,满眼小孩子一样的快乐。 姜长乐的眼中映出此时的张姨,脑海中却不由描绘出自个儿母亲的脸庞。 张听兰比季晓芸还大五岁,但是任谁看了都会想到这是来自两个时代的女人。 姜长乐跟张姨打过招呼,转了目光,又望见宋叔一手拎着妻子的皮包,另一手拖着夫妇俩的大箱子,还要叮嘱张听兰慢点走,当心脚下。 人间的参差当即在姜长乐心上洒了点小雨。 她替季晓芸无声地叹了口气,脸上仍有笑意,然而没有印第安窝。 “考虑得怎么样了?”宋平安推着箱子,走到姜长乐右手边,还不等听到对方回答,他母亲就把他挤开,说要挽着长乐宝贝走。 姜长乐回望他一眼,咧开小嘴笑,宋平安眼睁睁看着张听兰女士剥夺了他们二人单独谈话的时间,一时无语得歪了歪嘴巴。 宋归拍拍儿子的肩膀,用眼神背诵了两遍“同是天涯沦落人”。 向父亲点一点头,宋平安慢悠悠跟在她们两个女人身后,看张听兰眉飞色舞地讲述在绛城农家乐体会到的风土人情,也听了听姜长乐如何有来有回地将他母亲哄得很高兴。 男人的幸福是很简单的,宋平安为自己的母亲和暗恋对象相处融洽而倍感愉悦,在不自知中勾弯了嘴角。 机场外天色湛蓝,云朵一蓬一蓬,徐徐地散步。 他们一行人上了姜家的小红车,宋家三口人没一个掌握了驾驶技能。 宋平安赶在母亲靠近车子前,率先打开了后座的车门,把着张听兰女士的肩膀,将她塞进车里。 张听兰不满意儿子的安排,还想坐到副驾驶,她还有好多话没跟长乐说完呢! 宋平安不得已俯在他母亲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张听兰女士的脸上由先前的不悦转为怔愣,随即挑起细眉,眼睛里试探的喜悦在看见儿子煞有介事地点头时,滋长成美梦成真的狂喜。 她儿子在想办法追长乐!! 天呐,大师的破解之法果然奏效,八字这么快就有了一撇。 张听兰乐得笑出声,姜长乐扭头跟张姨对视一眼,再转过头看见宋平安上了副驾驶一脸事不关己,还很疑惑他们母子怎么奇奇怪怪的。 她下意识摸了摸锁骨间的平安扣,如梦初醒般捏起那块黄翡,朝宋平安使了个眼色。 宋平安接收到讯息,一耸肩膀,沉默地表示他母亲是个固执己见的老公主,不肯收回翡翠。 姜长乐目光平淡,微微笑,意思是要你何用。 他乔张做致摇着头叹息,在姜长乐伸手摸安全带的时候,又以旁人不可察的笑意点缀了眼眸。 车程一个来小时,宋平安和姜长乐交谈寥寥,偶尔谈些只有年轻人才感兴趣的话题,张听兰女士在后座竖了一路耳朵,并未听出两个孩子之间有一丝一毫暧昧。 她怀疑自己被儿子欺骗了感情,到了家门楼下背对姜长乐冲宋平安瞪起眼睛,摆出“你这个逆子”的嗔怒神态。 宋平安请他母亲咽下一颗心,赶快打道回府,他还有事儿要跟她的宝贝长乐谈。 张听兰一步三回头,宋归反复提醒妻子看路,最终干脆把张听兰的手箍在胳膊下,让她挽好了不要跌倒。 他们夫妇依偎着消失于楼道尽头,姜长乐收回视线,感叹了一句张姨宋叔感情真好。宋平安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就一指小区花园里的黄蓝色的健身器材,打算用地点的更迭转移她的注意力。 姜长乐随着宋平安来到花园,一棵高大茂密的合欢树栽在斜角处,两架太空漫步器在树下立着。姜长乐踩上其中一架,双腿轻缓地交替荡着,宋平安站在另一架前面,左手扶把,右手在身后背着,眼看姜长乐玩了一会儿,适时地提起到绛城发展的事。 只见姜长乐抬了下小弯眉,抿着嘴巴扑出一缕气息。 她把现实性的顾虑一股脑儿倒给宋平安听,唯独隐去了有关她家庭的原因。 合欢树的叶子在春风拂动下沙沙地摇曳,一片细小的叶子悄无声息地飘落,悠悠躺进姜长乐绵密的发丝。 宋平安向前挪了一步,轻轻摘掉她发间的叶子,“你辞职那天早上,树叶也是这么响的吗?” 姜长乐微怔,宋平安略提一些她的醉言醉语,姜长乐挫败地叹息,颊上飞点淡粉,直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宋平安哼哼笑一笑,从背后拎出一个纸袋子。姜长乐探头瞧了眼里面装了何物,不看不知道,一看惊喜得从太空漫步器上跳下来绕到宋平安身边。 “你在哪儿买的!” 她从纸袋里掏出一方老式面包,四块差不多大小的面包聚在一起,装它们的塑料薄袋上贴着“马记”的红标识。 他们俩七八岁的时候,马记面包房还开在小区门口,人路过店门,门里的烤香味类似于阳光的味道,温暖甜蜜得足以绊人脚。 姜长乐那时每天放学都缠着季晓芸买面包,后来店搬走了,季晓芸再也不用发愁自己的早餐包子被马记面包替代,姜长乐也再没吃过那样酥软香甜的老式面包。 也许是童年回忆有滤镜,美化了面包的味道,姜长乐这些年一闻到阳光的气味就想起马记面包房的烤炉。她同宋平安说过好多回,宋平安的耳朵磨出茧子,这回去到绛城,一眼就在彭朗那个小区外面的门市房中认出了马记的招牌。 他略得意地把手背在身后,跟姜长乐详细说明马记在绛城的位置。 姜长乐掐了一绺面包搁进嘴里细品,没弄明白宋平安为什么要把地址具体到什么街道几号房。 待宋平安说到他在那附近租了一处房,姜长乐眨巴两下眼,心跳加速,总有预感他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两室一厅,现在我缺一个拎包入住的室友。” 停了撕面包的手,姜长乐挑起一道小弯眉。 “还有,你可以跟我喝酒,也可以跟我说心事。”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么?” 第18章 出海去 姜长乐跟宋平安当了二十年朋友,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们当然是最好的朋友,不过男女有别,姜长乐已经不是能和宋平安躺在一张床上午休的年纪,再说,和他独处一室是件很危险的事。 非正常的心律帮姜长乐回忆起头几天那些莫名其妙的感触,春天的空气是躁动,可往年这个季节,观音菩萨手中的甘露水都不一定有她的心宁静。 姜长乐的耳朵里被宋平安灌着有条有理的迷魂汤,他说那房子地理位置优越,内部装潢优秀,而且小区门口还有马记面包房,最特别的一点是,冯秋白好像住在同一层。 冯秋白给姜长乐喜欢的动画电影配过音,那部电影讲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土狗跟主人交换灵魂的故事,冯秋白给小狗配音,活灵活现,姜长乐一度沉迷于这位女演员出色的台词功底,最上头的时候还把她所有的电影都看了。 只是姜长乐不追星,短暂地欣赏过这位女演员后,就把爱转移到了其他动画片上。宋平安的资讯还没来得及更新,毕竟姜长乐十天前还在跟他说冯秋白真是仙女下凡。 女人的善变打得宋平安措手不及,他一时语塞,姜长乐避开他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却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 “黄金地段肯定很贵。”她最终找到这样一个理由。 宋平安决定把自己的境遇夸张成悲惨世界,“两个人不贵,一个人就只能喝西北风了。” “那你租什么两室一厅?”姜长乐一是觉得宋平安有钱烧得慌,二又隐隐盼望这人说点什么想和最好的朋友一同住绛城。 在等待答案的半分一分钟里,姜长乐舔了舔下唇,只听宋平安平淡地说:“室内设计是孟老做的,我很喜欢。” 姜长乐噢了一声,目光垂向脚尖。微风拨了拨她额角的碎发,宋平安把视线转移到某一朵云上,“而且,房东人不错。” 在他刚才的话语停顿间,姜长乐的一颗心还为着“而且”之后可能出现标准答案悬了片刻,现下尘埃落定,两个回答太过官方,姜长乐一个都不满意。 她装作无所介怀的样子,点了点头,拎起老式面包在宋平安面前一晃,向他轻松愉快地道谢,紧接着提议各回各家。 瞥着她转身离开的背影,宋平安直觉上感到有哪里不对,但是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姜长乐模棱两可的态度上,无暇顾及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失落。 他们亦步亦趋,宋平安跟在姜长乐身后,到了两家门口,她对宋平安摆了摆小手道别。 视线中他顿了下脚步,忽而盯住她的面孔,欲言又止一会儿,问姜长乐明天要不要去钓鱼。 姜长乐上大学的时候跟宋平安去岛上钓过两回鱼,岛上山清水秀,姜长乐坐一会儿就开始到处溜达,时不时捡一片宽叶子折风车,拾一朵落花摘花瓣,要么就跑去逗麻雀、看蚂蚱,总之无法守着鱼竿像宋平安一样在海边静坐。 宋平安批评姜长乐一点儿不尊重钓鱼事业,姜长乐卷着手里的狗尾巴草,哼哼两句,说她压根儿没鱼缘,就不给大鱼小鱼们添堵了。宋平安无言以对,认为姜长乐烂泥扶不上墙,从此以后逢钓鱼活动就独身前往,再也不带她。 姜长乐半分难过也无,反而在宋平安跟她分享卓越战绩的时候表现得比陪在他身边还热烈。她是个不甘于寂寞的人,钓鱼这种不言不语的爱好,就像和尚打坐,在姜长乐看来虽有意境,却称得上十级孤独。 宋小娇好不容易放过她几年,怎么又开始叫她钓鱼了? 把着家里大门的边缘,姜长乐将憨态的五官皱成一团,有些撒娇意味地恳请宋平安尽兴而去,千万不必在意她做了留守儿童。 宋平安饶有兴致地表演着一个人去太孤独,希望姜长乐能大发善心陪他一起去。作为他最好的朋友,姜长乐百分之百仗义,因而提出他们二人明天可以去玩点别的,只要不万籁俱寂地钓鱼。 眼见对面那人倏然眯起眼睛笑,姜长乐意识到宋平安在没事找事逗她玩儿。 撇嘴哼了一声,姜长乐掉头回家,砰一下关上门。 季女士在门口穿戴齐整,预备到家具厂上班,听闺女关门声大,还训斥了一句。 姜长乐敷衍地表示下次注意,季晓芸刚想教育她跟家长说话要积极,她们家的门铃就叮咚叮咚奏起乐。 季晓芸扯着嗓子问哪位,姜长乐不用想也知道是对门宋小娇。 她在母亲的眼色示意下去开门,门开,宋平安垂眼站着,薄唇角上还沾着未褪尽的笑。 “季阿姨,我来叫长乐明天出去玩儿。” 姜长乐睥睨着宋平安在她母亲面前乖顺的样子,心说才不跟他玩,可是又顾忌着季晓芸对宋平安有舐犊之情,于是不得不在脸上挂住一团和气。 季晓芸十分乐意看到两个孩子相亲相爱,一瞬之间连暴躁的面孔都变得慈眉善目。她给宋平安和姜长乐留下独处的空间,踩上运动鞋,拎起尼龙布的斜挎包,神清气爽地出门去。 瞅着大门紧闭后,姜长乐回头望了眼宋平安,真情实感地问他要不要交换妈妈。 宋平安哼哼笑,结婚即可共享妈,但是他开不出这样大胆的玩笑,只好不作回应,用胳膊肘碰了碰姜长乐的手臂,问她真的不去钓鱼么。 姜长乐皮笑肉不笑,“下辈子吧。”说完请他出门直走打道回府。 宋平安摸出手机,从微信里调出一份电子合同摆在姜长乐眼前,让她过目。 先困惑地睐他一眼,姜长乐捧住手机,目光徐徐地浏览一遍合同,发现这是宋平安要和人签的租房合同。 “给我看这个干嘛?”姜长乐明知故问,宋平安脸上波澜不惊,说房东请房客务必仔细阅读合同,若有异议可及时提出修改。 姜长乐把手机塞回宋平安手里,黑眼珠转了转,神色如常地叫他好好听房东的话,赶快回家研读合同,别在她眼前晃。 宋平安拦住姜长乐回房的动势,嘴唇动了两下,又合紧。 姜长乐一对小狗眼向上望住他清冷的眸光,心跳慢半拍。 两个人的目光开始四处躲藏,姜长乐的眼波在宋平安泛红的耳朵尖上辗转,只见他捏了捏耳朵,后退一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向后撤了两步。 宋平安清了清嗓子,语速时而快时而慢,把明天出海的计划和盘托出。 他跟房东约好了明天下午四点出发,到港口会和,乘游艇跑一百一十海里,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抵达边境的深海领域钓黑鱼。他们在船上签合同,姜长乐要是不爱钓鱼可以在甲板上看看海浪,他不会逼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他发誓。 听了这话,姜长乐倒是对跟他出海产生了一点兴趣。 好歹一天一夜海上游呢。 她于是点点头,眼睛盯着宋平安的领口,说她今天考虑考虑,傍晚给答复。 宋平安不忘提醒姜长乐也要考虑合租的事,说完快步溜了。 - 翌日下午四点钟,宋平安背着渔具,胳膊上搭一件薄夹克,倚在姜家的小红车上等待姜长乐现身。 姜长乐从楼道里蹦蹦跳跳走出来时,宋平安发现她还带了一大包零食。 她小时候去春游就背许多好吃的,一路走一路小嘴不停歇,还要热情洋溢地跟宋平安分享。 那个梳着苹果头的小姜和此时此刻正在朝他迈进的姜长乐合二为一,宋平安这才有种原来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的实感。 他眉眼淡然地笑,冲姜长乐招手。 姜长乐把一大包零食投进他怀里,伸手从腕上撸下一圈黑皮筋,把锁骨短发在脑后绑成松散的小马尾。 “被你催得都没时间扎头发。” 瞧着她撅起小嘴儿的模样,宋平安想说她不扎头发也好看,奈何嘴巴像装了滤网,专把好听的话关在口中,只余下一句捎带愉悦的抱怨:“女孩儿真麻烦。” 姜长乐朝他轻哼一声,上了车,放起令人忍不住跟着哼调子的快乐小曲儿,两边都降下半扇窗,走环海路,兜一车海风,跟她的宋小娇直奔码头。 海城的新码头离他们家不太远,十五分钟左右抵达停车场。宋平安从后备箱里取出专业的渔具,背在宽肩上,右手提着装满冰块的保温箱,左手拎着姜长乐的零食包,大步走在前面。 姜长乐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快,晃晃悠悠。她手臂上抱着宋平安的薄夹克,微风一卷,衣角飞扬。她耸了耸娇俏的小鼻子,嗅满腔清爽湿润的海风,一颗心随之摇曳,不知道飘向哪里。 目光最远可至港口,一艘艘蓝白相间的游艇整齐划一地斜斜停靠其中。 他们今天乘的游艇长约二十米,宋平安说内里宽敞明亮,配备三四个卧室,还带间小厨房。到了晚上若是得空,他就给她露一手,让她瞧瞧自个儿在巴黎进修的厨艺有多绝妙。 姜长乐配合地应着好,眼波在宋平安的背影上飞了一圈,两只垂眼睛不自觉弯起来。 第19章 对牛弹琴 宋平安的房东长了一双晦暗的桃花眼,戴一副银边方框眼镜,十分斯文败类。 姜长乐敛回第一眼目光,宋平安站在她和房东之间,互相介绍了一下对方的姓名身份。彭朗冲她点头,向上轻推镜框,礼貌地称赞海城出美女。 他的话没有轻浮之意,顺便解释了一句,他在绛城的公寓隔壁住着一位女邻居,很好看,也是海城人。 宋平安一瞥姜长乐,她不认生,被陌生人夸奖非但不会害羞,还能反过去找到对方的优点,真诚地说上两句。 他们三人闲聊片刻,码头的工作人员引领他们进港,踏过延伸入海的砖红木板,来到游艇尾部。 宋平安和彭朗把渔具和几只保温箱先运上船,姜长乐迈一大步跳到后甲板上,自行参观游艇内部。 游艇分上下三层,整体以深蓝和雪白色调装饰,顶层是一小方客厅,二层设有开放式厨房跟餐厅相连,下层甲板有三间卧室,一间套房和两间设有双床的舱室。 游艇主人是宋平安的渔友,和他父母岁数差不多,大家都管大叔叫司令。 司令个头很高,皮肤因常年出海晒得黝黑。他酷爱抗战电视剧,最喜欢跟人绘声绘色地讲《亮剑》。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司令跑国际货轮当水手,后来考下了船长,没过几年转行做渔具生意,乘上时代东风发了财。 张听兰十六七岁的时候跟司令谈过恋爱,两个人因着贪玩走到一起,又因为各自找到了别的趣味和平分手。分手至今,司令和张听兰仍然维持着良好的友谊。他知道张听兰的儿子喜欢钓鱼,在几年前买下这艘游艇后,第一时间联系上了张听兰,问宋平安愿不愿意出海玩。 宋平安认为出海太冒险,然司令是位老船长,预估及规避风险能力一等一。他抱有试探性,跟着司令在近海钓过一遭鱼,再往后三回五回,越跑越远,直到边境深海宋平安都不再打怵。 他带着彭朗和姜长乐在驾驶位找到司令,这位大叔戴一副漆黑的大墨镜,跟与他交替开船的师傅讲着风向和航海线路,偏头一瞧宋平安领着个姑娘来,立马半摘墨镜,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二人之间搜寻爱情的蛛丝马迹。 轻而易举地识破了司令的心思,宋平安歪一歪嘴,跟大叔一本正经地介绍姜长乐,单说她是对门邻居。 司令大为失望,开了个玩笑,说还以为今天宋平安要睡大床房。 这个玩笑让姜长乐的小嘴弯成尬笑的样子,余光扫过宋平安,他倒是风轻云淡地跟司令提起彭朗又是做什么的。 姜长乐把视线挪到水天相接的海平线,今天晴朗无云,海面上折射烫眼的光线,她眯缝起垂眼,想起自个儿没带墨镜。正懊悔着,身边的男人们开始分配起夜晚的房间。 作为船上唯一的女孩子,姜长乐被司令安排在套房。她本来不太好意思,转念一想也确实别无他法。 宋平安熟门熟路带着姜长乐和彭朗到楼下放东西,姜长乐的那间房在中心位置,她进去兀自参观,宋平安和彭朗拐进偏房。 他们二人入了房间,彭朗把手提包随意丢在床头,敞腿往白床单上一坐,目视宋平安将背包贴床边搁在地上,还严谨地把两条肩带捋成最完美的对称状态。 他的房客大概有强迫症。 这很好,房子在他手里一定会井井有条。 彭朗收回视线,摸过背包掏出一个文件夹,夹子上挂着一支钢笔。 宋平安接过文件,细致地再次浏览合同文本和产权证明,确认无误后,在两份合同的乙方位置落墨。 “住房愉快。”彭朗收回一份合同,跟房客握手。 宋平安把钢笔递给彭朗,眼中略带疑惑。 方才签字的时候才注意到今天是五月五号,高中语文老师这时节放什么假? 他没把疑问说出口,思索片刻,认为彭朗在扮演虚拟身份,意在不与人交心。 宋平安不太在乎这个,一如既往跟彭朗谈起钓鱼。姜长乐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听见屋里两个男人在讨论哪个牌子的鼓轮性能强悍。 她一点儿搞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没办法参与讨论,不过饥饿感迫使她敲了敲门,打断男人们的谈话。 “那个,没有人想吃饭吗?” 宋平安抬眼瞧见姜长乐嘴角还沾着点饼干渣子,想必零食小灶未能让她满意,就立起身来对彭朗做了个上楼的手势。 彭朗的眼波在两人身上懒散地转了转,很明白这是一对不容电灯泡的璧人,因而摆了摆手,说他困了先睡一会儿,吃饭也不用叫他。 姜长乐亦感春困,然宋平安斜眼瞅她,平静地说明要是姜长乐不上去给他打下手,大家就一起饿死。 为了避免满船饿殍,姜长乐叹息一声,跟随宋平安走上白色的旋梯。 游艇在这时起锚,船身缓缓驶出港口。姜长乐掠了眼从甲板上惊起的海鸥,它孤身消失于黯淡的天际。天色已晚,宋平安随手点灯,白亮的灯光照在深色理石的厨台上,映出一汪白影。 姜长乐取过砧板盖住反光处,宋平安从门外充氧的水箱里捞出一盆活虾,问姜长乐是想清水煮还是做麻辣虾。 她咂咂嘴,麻辣虾的咸香冲味儿在脑海中徜徉,虽然姜长乐一吃微辣就嘶哈嘶哈喘气,但是这一点儿不妨碍她嘴馋那一颗颗暗红的辣椒在舌尖上狂舞。 宋平安从她看向辣椒的视线中意会了姜长乐的选择,他刚预备配料腌虾,忽而想起今天在姜长乐的包里见过卫生巾。 她不痛经,就算来了大姨妈也百无禁忌。可是宋平安相信医学,医生说女孩子在月事期间应当忌冷饮忌辛辣,那么姜长乐今晚就该和麻辣虾无缘。 他换了方案,让姜长乐从冰箱里找生姜和大葱,分别切片切段,自己娴熟地系上围裙,拾回出逃的活虾扔回盆中,找了个大小匹配的盘子扣在盆上用力摇了几下,把一群虾撞晕。 姜长乐把葱姜收拾好,立在一边看他处理虾线。其实她根本不在意吃进嘴里的虾有无虾线,毕竟麻辣佐料能遮盖一切土腥味,而且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人要是活得太仔细很容易像宋平安一样娇贵。 不过既然不是她做事,那就闭口不言,乐享清福。 姜长乐美滋滋地按照宋平安指示取锅烧水,待半锅水咕嘟咕嘟沸腾,才反应过来麻辣虾根本不需要烧水。 她提出质疑,宋平安哦了一声,说他想吃清水煮大虾。 姜长乐一脸问号,不是让她点菜吗! 宋平安的翘眼里顷刻间浮动几分笑意,语气冷淡淡地表明他是大厨,他说了算。 姜长乐微微笑,进行了一番自我降火的心理暗示,最终暗示失败,瞅了宋平安一眼,决定抬脚走人不伺候他了。 宋平安并未挽留姜长乐,只请她在餐桌前坐好等吃饭。姜长乐寻思这还算句人话,立马消了气,又晃悠到宋平安身边,背着小手看他如何炒菜。 只见宋平安手法娴熟,操作不慌不乱,姜长乐拖长尾音夸他技艺出众。 宋平安很吃这一套,但是不开口说话暴露他的小愉悦。 不多时,两盘时令蔬菜和一盆粉红的大虾被姜长乐端上桌。 宋平安摘了围裙,去问司令和另一个开船的师傅吃饭否。 司令道在岸上吃过了,又朝师傅挤眉弄眼,师傅心领神会,用暧昧不明的眼光打量一下宋平安,笑呵呵说他减肥不饿。 对这些人过分明显的撮合感到无语,宋平安出了驾驶室绕回餐厅。 视线中,餐桌上方的吊灯散着柔和的白光,姜长乐的黑发教灯光映得格外亮泽,她正百无聊赖地捋着筷子尾,一偏头见他回来了,右脸颊浅浅陷下印第安窝。 “他们吃饭吗?” 宋平安摇头,去拿空盘子把每个菜拨出半份给司令他们留好。姜长乐以为司令他们开船走不开,跟宋平安嘟囔了一句他们实在太辛苦。 他对此不置可否,要是姜长乐知道这些人在为他的爱情添砖加瓦,恐怕就吃不下饭了。 二人面对面坐下,姜长乐剥了两只虾扔进宋平安碗里,感谢他辛劳做饭。 宋平安细嚼慢咽,目光揽着姜长乐吃饭时的微表情。 经多年实践证明,如果姜长乐喜欢吃一样东西,两条眉毛就会在她咀嚼的时候轻微抬高。 现下姜长乐每样菜都夹了一点尝味道,小嘴吃得油亮亮,两道小弯眉逐渐上浮,忽而赞叹宋平安好有烹饪天赋。 宋平安心满意足,直言当然了。 姜长乐教育他应当学会谦逊,宋平安不以为意,眼角眉梢挑着欢欣,顺理成章地提到绛城合租的事宜。 他的理由很充分,要是姜长乐跟他合租,每天晚上都能吃到健康美味的家常菜。 姜长乐不大相信宋平安工作之后还有工夫管她,但是她转换了一下措辞,说那样实在太麻烦人,她过意不去。 宋平安搁下筷子,正经望了一会儿姜长乐。 她被盯得夹菜不利索,夹了一只虾又滑落。宋平安拿起那只虾,三下五除二剥干净了放进姜长乐碗里,“你是想去绛城的吧,姜长乐?” 被点名的人意识到对方的严肃,敛起了想要玩笑的心思,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宋平安稍微宽心,让她不要发愁房租生活费,他在巴黎那两年帮导师打工挣了许多桶金,在绛城入职后工资可观,满可以给姜长乐提供待业投资。 姜长乐在嘴里磨着他给剥的虾,心绪复杂,又难以言喻。 她打小就不是个要强的孩子,若是真需要帮助,谁人伸来援助之手,姜长乐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宋平安也不例外。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易地思之,假如宋平安将来遇到困难,虽然姜长乐坚信他的人生会一帆风顺、一马平川,但是假如有那么一天,姜长乐也会倾囊相助,并且希望他接受得毫无负担。 况且,她并非是分文不攒,如果跟宋平安达成合租协议,她的网文收益还够支撑一段时间房费,偶尔也能请他下馆子。 真正让姜长乐对合租皱起眉头的是,近来那些不安宁的未知情绪总让她有所预感。 要是和宋平安住到一处,他们终有一天做不成好朋友。 她也不清楚为什么。 反正,像宋小娇那么挑剔的人,东西摆得不合他意,他要一直念到姜长乐放到极致完美为止,她的学业发展得不如他预期辉煌,这人也要耳提面命,迫使她更上一层楼。 姜长乐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兹要是她进不了白鹿,宋平安一定会拉着她彻夜长谈,分析优势和劣势,帮助她解决问题,要求她冲向金字塔顶端。 季晓芸都没这么鸡娃,宋平安却是。 姜长乐忍了二十年,虽说尚可以接受对方如此强烈的好意,但是为了避免那些随春风蓬勃的怪情绪再度作祟,姜长乐决定自欺欺人,把所有的顾虑都归咎于此。 想到这里,姜长乐低头扒拉两口饭,宋平安实在不能理解她在纠结什么,只知道她态度消极。 一瞬之间,心底冒出一团火。 宋平安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简直在对牛弹琴,干脆破罐子破摔,今天晚上不再搭理姜长乐。 第20章 吵架不过夜 宋平安最擅长的生气表达法就是一言不发,姜长乐从他紧闭的薄唇上发现事情棘手的端倪。 她搁下空碗,再次对宋平安的厨艺表达赞美。宋平安扫她一眼,兀自收拾起桌上的空碗碟,不在餐桌前做多余的逗留。 姜长乐跟在他手边,用比平常高上几度的音调主动要求刷碗。宋平安连余光也不施舍,径自走到水池边,三五分钟清理完毕,对一边姜长乐的友善答话持续性不加理睬。 水龙头被他拧上,姜长乐适时递上两张厨用纸。 视线在她和顺的眉眼上停留一秒,宋平安从姜长乐手中扯过纸巾擦了擦手。 姜长乐把住他的手臂微微晃,见宋平安投来目光立马抿弯嘴角,眨了两下小狗眼。 她一张略仰的小脸儿在白灯的照拂下,如蛋白细腻光滑,眼中清澈透底,像日光下的海面,波光粼粼。 宋平安一滚喉结,心中一个红色的小人在上跳下窜地叫嚣:“快给我理她!理她!!”脑中另一个蓝色的小人面如冰霜,拿一张五六米长的清单,机械地念着姜长乐的罪状。 他们两个异地抗衡,相持不下,五六秒后,宋平安以收回胳膊的举动宣布蓝人获胜。 姜长乐望着他走开的背影,平淡下去的目光深刻揭示了她的大无语心情。 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天天搞些拒绝沟通的把戏,哄了还不行! 火气上脑,姜长乐全然忘了刚才是自己在隐瞒信息,杜绝坦诚,因而打定主意生一场比宋平安更大的气,让这人来哄她。 两个小学狗各回各房,姜长乐洗了个澡窝在床上看小说,宋平安一开房门发现彭朗真的睡着了。 他披上薄夹克,到后甲板上检查了一下虾箱含氧量,起身时才发现司令站在晦暗里点着一支烟。 “怎么没去陪邻居?” 宋平安瞥了一眼司令手上明灭的橘红火点,又将视线远眺至海面,“她休息了。” 司令把烟塞到嘴角,黝黑的手不时颤抖,烟气入肺,吞云吐雾。 脚下的海水不知朝哪个方向翻滚着退去,海风呼啸,宋平安将薄夹克的拉链从底部拉到下巴颏。 司令问宋平安抽烟否,他答抽不了。 大叔咳嗽一声,嗓子里像有化不开的浓痰,“跟你爹一个熊样儿。” 说着,他把嘴里叼着的烟头啐进脚边铁桶,又从兜里摸出一盒日本烟,从中取出一颗烟在盒子上敲了敲。 宋平安不喜欢司令谈论他的父亲,不过上一辈人的情感纠葛也轮不到他发表意见。 谁还没爱过一个人呢? 据他母亲和司令口述,张家和司令家原本住在一个院儿,两家人丁萧条,张听兰和司令都是家中唯一的孩子,没有兄弟姐妹做伴,时常凑在院子里一起玩。 二人算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一路同学至高中,关系亲密得不比宋平安和姜长乐差。张听兰女士在十六七岁的时候完全是个叛逆少女,整个人如脱缰的野马,正好符合司令对女性的欣赏标准。 司令拥有自由的灵魂,上课不听讲,下课不写作业,每天最热衷的事情就是约张听兰放学打红白机。 张听兰头脑灵活,游戏打得飞起,她的工人父母怕女儿荒废学业,三令五申地禁止她和司令来往。司令得知这消息,心里很难过,张听兰不以为意,叼着一根棒棒糖,手捋当时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清冷的目光在司令身上兜了一圈。 十六七岁的时候,司令就像个瘦黑猴。 不过张听兰不介意,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跟你玩,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我。” 司令由此大受感动,更爱洒脱的张听兰。 他托舅舅从国外带了盒比利时巧克力,在高二那年的西洋情人节向张听兰表白心意。张听兰不喜欢吃酒心巧克力,但是她喜欢司令,于是每天都拆一颗巧克力泡在嘴里化。 他们二人谈了一年半载的恋爱,张听兰考上了绛城的大学,司令没有读书的天赋,家里人托关系给他谋了个跑船的职业。二人在秋季的火车站分别,张听兰主动拥抱了司令,留下一句会想他。 此后司令坐着货轮周游世界,每停靠一个港口都会给张听兰寄信。有些信寄着寄着就下落不明,张听兰在那些年月里统共收到过六封信。信上多半是流水账,例如今天下雨昨天下雨,例如每个礼拜四早上都有西式的烤吐司抹花生酱。 司令那时每年有两个月假期,他放假的时候,张听兰在学校课堂上看武侠小说,张听兰回家过年了,他又漂在海上。 日子久了,阔大的花花世界分散了少年人的爱意,张听兰也在一次民间文学的大课上结识了宋平安的父亲。 两个人的分手没有正式言明,但是司令在收到张听兰的婚礼请柬时并不意外。他已经考上了船长,睡过美国的金发女郎,也跟非洲安哥拉的少女调情。唯一让他不满的是,张听兰的丈夫是个一身迂腐的读书人。 宋归把他的书生气过给了张听兰,张听兰不再是司令爱过的那个大波浪少女,反而成了梳一头顺毛儿、穿白裙子高跟鞋的优雅女人。 司令后来也跟别人结过婚,只是午夜梦回,混沌的意识中时常会出露泛黄的记忆。他爱洒脱的张听兰,也希望宋归从未把张听兰改变。 可是,一转眼都三十多年了。 他眺望着远海,昏黑的海面上大雾四起。 十来岁的时候,他也这么看过海。 司令眯起眼睛,吸完一支烟,又把烟头啐进铁桶。 宋平安把手抄在裤兜里,陪司令观了一会儿夜海。这位大叔连抽四支烟,在他的打火机第五次燃起时,宋平安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回房歇息。 他才迈出一步,司令在他身后吐着悠长的烟气,粗冽一叹:“你妈十六七岁的时候,真他娘的漂亮。” 宋平安未做回应,任由海风将司令的话音吹散。 他下了楼梯,预备拐回房间,司令叹息一般的口吻忽而在他耳边回响。 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都会终成眷属。 宋平安的脚步迟疑,想去敲一敲姜长乐的门,想问她会不会陪在他身边一辈子,然而到了姜长乐的门前,他抬起的手又垂了下去。 姜长乐根本不会爱谁,也不会喜欢他。 抱着如此消极的想法,宋平安挪回自己的房门口,手刚压上门把手,兜里的手机嗡嗡震了一下。 再跑上几海里就会失去信号,宋平安摸出手机一瞧,是姜长乐给他发了条微信。 【你有没有创可贴】 她发送的图片还在加载,宋平安却等不及信号抵达,快步进屋从随身的背包里翻出药包,把一瓶酒精和整盒创可贴攥在手心里去敲姜长乐的门。 门开,姜长乐穿她的小熊睡衣立在他眼下,手里捏着一团有血迹的抽纸。 宋平安拉过她的手反复看哪里受伤了,然她手上白白净净,没有伤痕。 “是我脚后跟撞到床脚了。” 闻声低头瞅了眼她的后脚跟,果然血河长流,衬得她皮肤更雪白。 宋平安让姜长乐去床边坐着,自己蹲到她的脚边要消毒。姜长乐不好意思教他那么大个儿蜷在床脚,就伸手去要酒精,连说她自个儿可以。 “你跟我客气什么?”他拿棉花沾了酒精,轻柔地擦拭伤口。 姜长乐想他说得也对,于是沉默下去望了一会儿他头顶黑亮的发丝。 宋平安抬起眼,问她疼不疼。姜长乐摇着小脑袋瓜儿,她本来就挺抗疼,这点儿伤口算得了什么? 两人不言不语地处理完伤口,姜长乐向宋平安道谢,他看起来似乎还在生气,要么脸上不该神情紧绷。 无可奈何地拍拍身边床铺,示意他坐下。 姜长乐早就不生宋平安的气了,而且功过相抵,他提供了创可贴还帮她消毒,理应被感恩。 她知恩图报,决定打破他们之间的冷战,问他消气了没有。 宋平安冷哼一声,义正辞严说他没生气。姜长乐顺毛捋他,就当宋平安宽宏大量不小心眼儿,从来不跟她计较。 只是有一点还是要说明,姜长乐不喜欢宋平安遇事冷暴力。 他刚从巴黎回来那会儿就有三天不理人,姜长乐到现在也不明白这人在生什么气。不过她也宽宏大量,只就今天的事论事,请他以后有不满可以直说,否则宋平安沉得住气,她可受不了这抓耳挠腮的苦闷。 宋平安认为姜长乐言之有理,眉眼淡漠地点一点头,表示答应。 姜长乐拍拍他的手臂,像夸小孩子一样说宋平安孺子可教。 他的眼波柔和许多,一敲她饱满的脑门儿,“占谁便宜呢。” 见宋平安唇角挂笑,姜长乐立马捂住额头,一本正经地戏言,若是她以后变笨了,宋小娇得负全责。 宋平安的眼睛眯缝起来,鬼使神差道:“你本来也不聪明。不过,我倒是不介意对你负责。” 他话音落下,两个人都低下眼去。 姜长乐瞥了眼脚后跟上的创可贴,心尖像有只小猫轻挠,但又很欢喜。 第21章 放长线钓大鱼 把宋平安送出房门后,姜长乐重新躺回床上,盯着前方的墙面发了一会儿心神摇曳的呆,随即摸过手边的笔记本电脑,开始创作者的夜生活。 她正在连载的这本小说带有奇幻色彩,讲述了一场植物外星球和人类世界之间的生存斗争。主人公是一株女性狗尾巴草,性格乖张犯了事,被流放到地球感受草间疾苦,文章大纲分明是一路打脸升级、拯救双星球和平的剧情流爽文,然姜长乐非得搞点地球男性跟狗尾巴草谈恋爱。 读者们理解不了姜长乐跳脱的感情线,纷纷在评论区联合抵制爱情的出现。姜长乐十分郁闷,回看情节自我审视,最终决定采纳正确的建议,在昨夜以一次危险的战斗场面结束了男主的生命。 于是乎,今天的评论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那阵仗比大反派被了结了还声势浩大,大快人心。 人类的悲欢果然并不相通。 姜长乐卑微叹息,独自为她心爱的感情线默哀,并化悲愤为力量,在这个失去网络的夜晚痛敲三千字存稿。 到晚上十点半,她发泄完毕,关了床头灯,缩进被窝里预备进入梦乡。 眼睛才刚闭上三秒钟,漆黑的脑海中忽然擦出一瞬火花。 姜长乐翻身而起,啪一声开灯,打开电脑迅速建立新文档记录刹那的灵感。 她手上正连载的小说这几天就会完结,下一本纠结良久也无思绪,今夜里如有神助,她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在文档中输入“和竹马的二三事”字样。 姜长乐决定进军现言领域,并以亲身的友情经历改编成爱情,反正艺术高于现实,宋平安也不知道她的马甲,随她怎么胡说八道还是照实写作都没有风险。 如此一来,就可以用整本书探索感情流的奥妙。姜长乐哼起小曲儿,码好人设和文案,打算择良辰吉日开个新的马甲号勇闯现言。 合上电脑,姜长乐安稳入睡,脑海中是一本飞升金榜的好梦。 船外海风呼啸,后半夜逐渐风平浪静,到宋平安他们醒来时,清爽的海风十分轻柔。 门外隐约响起男人们低低的谈话声,姜长乐微睁双眼,迷糊地望了一会儿晦暗的天花板,伸手摸过手机,瞧见此刻四点半钟。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本想继续睡觉,可是外面搬运东西的声音过分扰眠。 左等右等,困意迟迟不来,只好翻身下床,做了一番洗漱更衣,推门感受凌晨四点多钟的海风。 姜长乐披着外套走到后甲板上,在微风的吹拂下打了个哈欠。宋平安过来提虾箱,望见姜长乐睡了一觉略浮肿的面庞。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被你吵醒了。” 宋平安被她平静而诚实的指责逗得轻勾嘴角,姜长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把小手缩进袖子里,哆哆嗦嗦地贴到他身旁,叹了句早上真冷。 他没说什么,上手裹紧她敞怀的外套,姜长乐没睡够懒得动弹,任由他低下头来替自己扣衣服。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司令是什么时候近前的,只知道这大叔突然从宋平安背后探出头来,扯着烟嗓喊了句:“没打扰你们亲嘴儿吧!” 那声音仿佛要让全海域都听见他们俩在做亲密之举,姜长乐下意识抿起嘴巴向后撤了两步,宋平安回头瞅了眼满脸戏谑的司令,目光沾点寒凉之意。 见张听兰的儿子略有不快,司令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面上仍旧嬉皮笑脸的,随便道了两声抱歉。 姜长乐出于晚辈的礼貌,应了句没关系,宋平安不惯大叔的毛病,冷着一张脸请他下次不要开这种玩笑。 司令从兜里摸出烟盒,不由想到是张听兰的丈夫用刻板基因毁了宋平安,因而他并不责怪无辜的孩子,只在心底对宋归睥睨起来。 呵,毫无幽默细胞的人。 他嗤之以鼻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垂眼点了下火,再抬眼时,瞅见宋平安朝虾箱一扬下巴颏,说他去搬箱子了。 点了点头,目送两个年轻人往前甲板迈开脚步,司令望着泛起红光的天际,把香烟塞进嘴角。 他吞云吐雾的样子落在姜长乐视线中,不知怎地,让她联想到寂寞。 姜长乐收回眼波,跟在宋平安的身后晃悠着走路,不时瞥一瞥他宽薄有型的背影,心中油然而生一阵安全感。 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同行,随口问他用不用帮忙抬箱子。 宋平安闻声停住脚,偏头望了下身边的女孩儿,示意她可以适时搭把手。 姜长乐于是眨着一对小狗眼,把手缩进口袋里憨憨一笑,表示自己就是例行客套,不必当真。 无语地眯缝眼睛笑,宋平安绕到靠海的那一侧,让姜长乐别晃晃悠悠走道儿,当心掉海里。 只听她蹦出一句知道了,语调上扬,随即余光里瞥见她一抬手,指向东方那片波光粼粼的海。 此时此刻,初阳正从海平面上缓缓地出露半圆,天际与海水同色,稀薄的云层中透出些渐变色系的橘红光。 单望了一眼海上的日出景,宋平安就悄无声息地把目光转回了身边人的脸孔。 她的小鼻梁上映着一面红光,饱满的嘴唇微张,一对眼中泛出朝阳的光泽。 宋平安过去在梦里幻想过和姜长乐一同在海上看日出的景象,如今美梦成真,比在梦中还心悸。 他不希望在如此浪漫的场景中记起未达成的愿望,然而假如他去了绛城,姜长乐留在海城,眼前的一切又将是海市蜃楼。 宋平安的眸光黯淡下去,姜长乐似乎察觉了身边人的失落,转过脸去打量他的神情。 初升的太阳在他脸上留下几片熠熠的光影,宋平安的五官生得很好,就是面色从来都冷得使人忽略了他的俊秀。 姜长乐轻轻拍一拍宋平安的胳膊,也不清楚自己在安慰他什么。宋平安顿住脚步,凝视她的眼眸片刻,最终欲言又止。 经过昨天晚上短暂的冷战,他已经丧失了提起合租事宜的兴致。姜长乐一直在回避他的请求,以至于宋平安完全摸不清她的想法。 她到底在顾虑什么? 工作,房租,还是他这个人? 宋平安把鱼箱搁在船侧甲板上,游艇已经驶达目标海域,在这里的深海八十米有七八斤的大黑鱼,也有拎起来几乎与人等长的鳕鱼。 姜长乐在充氧的保温箱旁边蹲下,看宋平安熟练地取虾穿勾,调试渔轮。 他说要再等一等,等到天色透亮才能见到黑鱼出没。 姜长乐对垂钓不太感兴趣,但是乘着游艇动态钓鱼好像又有点意思。 她伸手拽了拽宋平安的衣袖,问他能否借竿让她一试。 宋平安挑起细眉,“你不是打死也不钓鱼?” “人是会变的。”姜长乐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 女人的善变再次让宋平安有所领教,他歪着嘴角笑笑,把鱼竿支在姜长乐眼前,指导她如何使用渔轮识别有鱼上钩。 姜长乐认真听了半天,发现宋平安并没有教她怎么把鱼钓上来。 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她让宋平安给出详细的解释。 只见宋平安风轻云淡地瞥着姜长乐,单说一句使劲儿摇渔轮把手,等大鱼露出海面用渔叉即可。 姜长乐寻思这么简单一操作确实不用细说,然而等天全亮了,司令和彭朗拖着鱼竿前来会和,又跟她展示了一下渔叉,姜长乐顿时就后悔了自己的轻敌。 那杆竹质渔叉有她拳头那么粗,掂起来没有个八斤也有六斤。 司令抿着烟头,嘟嘟囔囔道:“上次就在这片海钓鳕鱼,好家伙,二十多斤猛逃,差点儿没给老子拖海里。” 彭朗一推银框眼镜,对深海钓鱼需要顽强体力做出了赞同。 姜长乐回头望着宋平安,尬然一笑,眼神里刻满了认清不自量力后的追悔莫及。 他装作看不懂的样子,问姜长乐什么时候大显身手。另外两个男人听了这话,向她投来诧异的目光。司令啐了烟头,像含着一口痰似的爽朗大笑,夸赞姜长乐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姜长乐打了个哈哈,在无人注意的时候瞪了宋平安一眼。 这人一双翘眼含笑,动作流畅潇洒地把鱼线甩到海里,放八十米长线,随后将鱼竿在游艇围栏的铁钩上挂牢。 姜长乐背着手贴到他身边,似是漫不经心地盯着远海,“你就逗我玩儿吧,宋小娇。” 他不吱声,嘴角却勾起来。 姜长乐缄默一会儿,忽而扬高了点声音,“有你这样的室友,我可不放心合租。” 这话只在他们二人之间流淌,宋平安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唇边的笑容顿住两秒,大脑飞快地运转以解析对方的话语。 他骤然看向姜长乐,她在这一秒之前已经盯住他很久。 “你刚才说什么?” 姜长乐抬高小弯眉,嘴巴笑着不讲话。 宋平安原本搭在围栏上的手顷刻间不知道摆在哪里才好。 他捏捏耳朵尖,预备让姜长乐把话说清楚,就在这时,竿尖突然有力地向下点头,节奏缓慢地摆动起来。 大鱼上钩了。 第22章 有舍有得 “愣着干什么,摇轮啊!” 司令粗质的嗓音响彻海域,姜长乐趴在围栏上低头瞧了眼摆动的鱼竿,抬眼时冲宋平安眨巴两下小狗眼,附和司令,问身边的人怎么还不收线。 宋平安不知道是姜长乐太会吊人胃口,还是自己太不经逗,总之他一点都不爱钓鱼了,只想快点从姜长乐的嘴里听到答案。 他的手于是从渔轮上滑下来,司令见状,把眉头皱得像看二百五。 “我们去屋里谈点事儿。”给旁人撂下这么一句话,宋平安上前拉过姜长乐的手腕,迈着大步往套房去。 隔着镜片,彭朗沉静的眼波扫过他们,心如止水,也似明镜。 他的房客不过是色令智昏罢了。 收回思绪,彭朗将目光重新投回海面,十分专注地等待有鱼上钩。 海风从他的头顶随着姜长乐的脚步来到舱前,宋平安还握着她的手腕,走入她房间砰一声关上房门,阻隔了海风的监听。 姜长乐见眼前人转过身来,方才她并未注意这人的目光有何异样,此时此刻却在二人独处的氛围下察觉了几分微妙。 她房中有窗,半遮窗帘,清早的光线不很明亮,暗光在宋平安的白面上与他试探的眸光交错。 心间骤然打起鼓,姜长乐往后退了两步,跟他保持一米半的距离。 宋平安挑起细眉,踩着缓慢的步子向她逼近。房间里生出一阵短暂的沉寂,仿佛彼此的呼吸声都无处可躲,尽数暴露在姜长乐的耳边。 她压抑着心悸,黑眼珠瞥向自己的脚尖,终于忍不住打破无言之境,“我是说,跟你合租也不是不能考虑。” 宋平安停住脚步,保持安全距离,只垂眼扫着姜长乐的鼻尖,声音极轻地问:“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一时片刻不吱声,姜长乐抿着下唇,似是在认真思考,也像是在鼓起勇气要说些什么话。 分明也不是表白现场,宋平安却觉出不相上下的紧张感。 他还沉得住气,只不过两片唇瓣厮磨几下,大有再向她推销一遍房子和他自己的冲动。 与此同时,姜长乐的小脑袋瓜儿里还在思考如何闭口不谈答应合租的原因。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昨夜睡着之前,姜长乐仔细回想了一下二十年间和宋平安相处的点点滴滴。她惊讶地发现,他们两个之间实在维持了太久的纯洁友谊,以至于绞尽脑汁也无法从中挖掘爱情的信号,去支撑她完成计划中的小说。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自今年春天以来,一切事情都变得有些离奇。 姜长乐虽然搞不懂具体哪里奇怪,但是直觉告诉她,只要和宋平安多相处一阵子就能获取更多的素材。 作为一个专业的创作者,她倒也不是想和宋平安发生爱情,只不过面对恋爱天分的缺失,姜长乐势必要从实践中汲取灵感。 宋平安先前说的也没有错,比起跟别人谈恋爱,他们两个知根知底,从源头上就断绝了偶遇奇葩的风险,而且她也可以省去和一个人相识相知的步骤,用最快的速度习得恋爱体验。 至于那些莫名其妙的怪情绪,姜长乐昨天晚上跟自己的灵魂做了一番深入的探讨,虽然过程崎岖,但好在她们达成了共识。 这就好比新剪的指甲会有轻微的不适感,那些人生第一次体会到的感触大约也会跟旧心理彼此排斥,不过等它们再磨合一段时间,姜长乐就会习以为常。 况且大多数时候,那些痒酥酥的情绪并不招人厌烦。 姜长乐喜欢跟宋平安待在一起,喜欢到可以忍受他的强迫症,也能接受他对自己善意而苛刻的进步要求。 经过以上的深思熟虑,姜长乐立下判决:跟宋平安合租,实在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只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打写小说的算盘,否则这人要是扒她马甲怎么办? 姜长乐的黑眼珠滴滴溜溜转着,宋平安比她高许多,对她低头时的面部表情一无所知。 他等得有些着急,刚想开口加速姜长乐的思考进程,就见她抬起两只小狗眼同他四目相对。 咽了口口水,宋平安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骤雨落池。 她眼中流露零星半点的憨笑,“那就,合租愉快?” 如果手边有烟花,即使宋平安过去的小半辈子从未敢亲手放过,现下也会二话不说就跟司令借了打火机去点。 他双手抬起来,不知道该拍一拍姜长乐的肩膀,还是与她握手,最后只好单手去摸自己的耳朵尖。 姜长乐默默观察一阵,发觉面前这人好像没有询问原因的打算,顿时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脸部表情又生动起来。 她伸出右手要跟自己的新室友握握手,宋平安用指腹啪一下拍在姜长乐白嫩的掌心。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要求重新认识一下彼此,因为他们现在有了个对方室友的新身份。 姜长乐想不出最近还有哪一刻比眼下这一刻更快乐。 扣人心弦的小说感情线正在朝她招小手,姜长乐压制住内心的欢呼雀跃,脸上只露一点春风得意的印第安窝,又跟随宋平安重新回到甲板上。 司令再见到两个年轻的孩子的时候,从他们各异的小表情中读出了统一的愉快。 有什么事情能比钓上来刚才那一条大鱼更高兴? 他瞅着忽而晃动的鱼竿,哑着嗓子呵笑两声,边用大手用力转起渔轮,边在心中得出了唯一的答案。 哈,俩人偷着亲嘴儿了! 宋平安不知司令又在做些漫无边际的梦,因而可以心平气和地取过渔叉等在一旁,待一条通体有黑斑的大鱼露出海面,宋平安拎起渔叉,瞄准剧烈活动的黑鱼,嗖一下落竿,爽利地将整条活鱼叉入盛满冰块的保温箱。 在一边观赏过新室友行云流水的动作,姜长乐不由向宋平安投去赞赏的眼光,并且与有荣焉得像她亲手钓上了一条大鱼。 他们三个男人接下来进行了一场摆在明面上的钓鱼竞技。 司令属于雷声大雨点小,逢钓上一条鱼,不管多不值一提的斤两都要为自己高呼助威。彭朗在他左手边,镜片背后的桃花眼始终寡淡如水,只心绪宁静地专注于钓鱼过程,钓上战利品与否倒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至于宋平安,这人若是不提比赛就十分佛系,可一旦明确告知他这是场有输有赢的竞赛,哪怕是场游戏,他都会一言不发地全力以赴。 姜长乐很少见到宋平安在自己面前展现出强烈的胜负欲,毕竟一百次石头剪刀布中,他会输给姜长乐九十九次。 她把这归结于强强之间的决斗会激发他好胜的本能,而姜长乐自己过分弱小,属实只能让宋平安像所有良知未泯的人类一样,对她产生怜悯。 姜长乐从不觉得宋平安的怜悯会伤害到她的自尊心,反而时常感到咸鱼躺赢的幸福。 眼前激烈的角逐与宋平安往常待她的和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姜长乐的幸福感成倍扩充,与海水齐宽,因而礼尚往来,希望宋平安赢了比赛跟她一样快乐。 只不过比赛到了赛点,打眼一看他们脚边的保温箱,场上最有优势的还是彭朗。 姜长乐其实理应承认彭朗的钓鱼技术比宋平安的更高超,然作为宋平安最好的朋友,她一面拍了拍他的胳膊为这人加油打气,一面在心中替宋平安找起运气不佳的借口。 宋平安暂时无暇顾及姜长乐,他的翘眼紧盯鱼竿,不放过任何异常的摆动。 时间在他屏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忽然间,鱼竿点头,那沉重的摇摆幅度让宋平安凭借多年经验推测出了猎物庞大的个头。 他神经兴奋起来,目视鱼竿让姜长乐后退几步。 只见他右手快速转动渔轮把手,胳膊上肌肉的形状透过白色薄衫微微显露。 哗啦一声,一颗硕大的鱼头跃出水面,姜长乐看清了那是条橄榄色有斑点的大长鱼。 司令在一旁哑声惊呼,直喊这条鳕鱼肯定有他娘的三十斤。 姜长乐偏眼瞅见身边男人的太阳穴处有青筋暴起,他薄唇合得紧绷,像是把整个人身上的力气都投入进去。 大鱼仍在海水中翻滚挣扎,宋平安保持均匀且快的手速不断收线。 终于,鱼身腾空。 司令将巨大的鱼桶探入海水上空,彭朗立即用渔叉协助另外二人将这条鳕鱼拨进桶中。 此后的一切都顺遂安稳,姜长乐松了一口气,眼见着鱼桶靠近游艇围栏,突然间,那条巨大的鱼开始疯狂扭动,它扇形的鱼尾哐一下砸在围栏上,海水四溅,宋平安的鱼竿绑在那里,说时迟那时快,谁也不清楚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只听扑通一声,跟随他六年之久的钓鱼竿壮烈入海。 空气一下子凝结。 司令趴在栏杆上望了一眼鱼竿激起的白浪,下意识想找水猛子捞竿,却发现他们身处边境深海,无人可用。 姜长乐把手扶在宋平安胳膊上,摩挲两下,请他节哀顺变。 宋平安痛失爱竿,大约精神错乱,嘴角抽动了一下,异常平静地告知大家有舍才有得。 彭朗立在一边,眼神微晃,转眼时瞧见姜长乐那只正在移动的手。 一时间,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目光再次落于她的纤白手。 第23章 拉小手 他们一行人抵达码头时,是夜里十二点钟,港口亮几盏小灯照着黝黑的海水。 男人们先把箱子渔具运下船,这一趟收获颇丰,每个人平均钓上了六十斤海鱼,其中宋平安的那条三十二斤大鳕鱼成为拉高平均值的第一功臣。 为了奖励宋平安夺冠,姜长乐特意从自己的素材本上撕了一张米白纸,采用复杂工序折了一朵潦草的小花颁给他。只是宋平安沉浸在失去鱼竿的悲痛中,望见白花,除却祭奠联想不到别的。 姜长乐用嘴巴给他放了一首《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宋平安瞅她一眼,在司令和彭朗继续钓鱼的时间里,取一条三斤的黑鱼给姜长乐片了一盘粉白的生鱼片。 她沾酱油和芥末吃得两道小弯眉轻抬高,尽兴时夸下海口,上了岸就给宋平安买根新的钓鱼竿。 他且不说话,姜长乐寻思一会儿,问他的鱼竿价位几何。 宋平安直言:“一万。” 长睫毛倏然一扇,姜长乐抿起嘴巴,干笑两声,夹了一片生鱼搁到宋平安碟子里,让他别只顾说话不吃饭。 宋平安用目光揽着她故作若无其事的面庞,心情稍好,起身刷碗时把手边那朵小白花插到姜长乐的马尾边。 他拍照为证,说以这朵白花作信物,上了岸就叫姜长乐兑现买鱼竿的诺言。 她于是装聋作哑,待夜里船靠岸望见司令他们背着鱼竿下船,更加躲避宋平安的视线。 他已经下了游艇,站在离船尾有一米半远的木板上等待姜长乐下船。 暗夜里的海水沉声汹涌,人眼盯上去,总会生出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深渊的眩晕感。海城的小孩子基本都听过一个鬼故事,大人们口述的版本不尽相同,但是内容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不听话的小孩儿会被海鬼拖走。 姜长乐在四五岁的时候听季晓芸讲了海鬼的故事,从此在心灵深处留下一道阴影。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忌惮妖魔鬼怪,尤其不敢在午夜十二点左右踏过海水。 季晓芸说,海鬼都是从水里伸出长手抓小孩儿的。 姜长乐低头瞥了眼漆黑的海水,瞳孔地震中,抬眼向宋平安求助。 他似是早料到了姜长乐的惧怕,因而一瞥她的眼神就从兜里掏出了手。 姜长乐攥住他的掌心,飞也似跳到岸上。宋平安另一手隔空扶了下她腰身,等她站稳立马松了紧握的手。 二人在几束白色的路灯下赶上司令他们的脚步。司令叼着烟头,唇边有火光明灭,跟他们聊了几句闲话。彭朗推一推眼镜,先行告辞,宋平安也顺势带着姜长乐跟司令道别。 他们两个手里没多少东西,宋平安只在保温箱里装了六七斤小黑鱼,其他的大鱼都教他送给司令了。姜长乐明白他是不想睹鱼思竿,顿时和他共情,决定用新小说的稿费给他买个鱼竿。 反正也是该付给他素材费的。 姜长乐深吸一腔凉夜中的海风,用吐气缓解了新小说带来的收益压力。 两个人在月下并肩走,微风轻缓地穿越他们手背之间的缝隙,偶尔谁的手会蹭到另一人,宋平安的心尖颤上两颤,假装漫不经意地偏了偏脸,眼睛掠过身边女孩儿晃悠的小手。 她长了一双漂亮的手,手型纤长却小巧,皮肤白嫩,握在手里软乎乎的,摸不出骨骼。宋平安从前不曾细致地体会过她手的触感,就连偶尔的握握手也仅限于捏住指尖摇一摇。 方才她跳下船来,抓紧了他的手,宋平安这一路都在回想她手心的温热。 春季末尾的风贴在手里大约也是这样的温度。 宋平安想再握一握春风,于是忽而提起他的鱼竿现在应该被海鬼收走了。 闻言表情凝固,姜长乐机械地转头,向上一瞅宋平安可憎的面目,他的眼波显出一本正经,薄唇开合,正在详细地描述海鬼拖拽鱼竿的动作与神态。 姜长乐听到心脏在胸腔里逃窜的声音,他们俩还离海不远,海鬼长了千里耳,这里的动静一定会被他听到! 她试图让宋平安闭嘴,开始是压低声音委婉提醒,见他毫无悔改之心,姜长乐怕鬼心切,直接踮脚去捂他的嘴。 宋平安奸计得逞,哼哼笑了两声,不直接去拉她手,却把自己的手在她面前一摆,“你要是害怕,可以借给你握。” 二话不说就把住他的手,姜长乐想的是,跟宋小娇做伴被海鬼抓走倒也不那么吓人。 她逐渐放松了神经,两只手不似第一瞬间的紧缠,而是略微透点空气。 一时之间,两个人都忘了怎么呼吸。 宋平安下意识捏捏姜长乐的小软手,她没挣脱,抱着海鬼随时会来的心态任由他牵着手往前走。 一段五分钟就可抵达停车场的路程教他们逛成了十分钟,宋平安在距离姜家的小红车一米处撒开了姜长乐的手。 她动一动空荡的手指,心间莫名其妙也空落。 只听宋平安开口问她困不困,姜长乐傍晚在房间里补了三小时眠,这会儿精神百倍,非但可以开车回家,还能再写上六千字存稿。 她于是请宋平安放心,自己不是疲劳驾驶,不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要了他命。宋平安点一点头,觉得姜长乐和他默契十足,立刻就心领神会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们俩坐上小红车,在一路黄灯闪烁和空无一车的宁静中奔驰回家。 到了两家门口,姜长乐跟宋平安道晚安,他摆一摆手从背包里摸钥匙开门,摸了半天,并未听到预想中的哗啦声。 姜长乐已经开好门,进门前想跟宋平安说一句这两天玩得很高兴,不想站在门里向外望去,却看见宋平安诧异的面孔。 这种情形下只有唯一的可能,姜长乐问:“没拿钥匙?” 他蹙起眉头,想这种不靠谱的事情根本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他的钥匙的确离奇失踪了。 姜长乐陪他怔了一会儿,倏尔眼睛一亮。 今天早上他们钓鱼前,司令的手指甲被渔具刮得裂成两瓣,到处问人有无指甲刀。姜长乐向来不随身携带这东西,但好在知道宋平安的钥匙串上有。她于是让宋平安回房取了钥匙串交给司令,司令将指甲修成完美的半圆,就把钥匙顺手塞进了宋平安鱼竿尾部吊着的小包。 那小包经常被用来装些鱼钩,宋平安做梦也想不到这份便利竟然间接造成了他的无家可归。 捋顺完这离谱事的来龙去脉,宋平安认命似的按了几遍门铃,家中并无人开门。他预备给张听兰打个电话,却在打开微信对话框时,意外地发现这位女士在下午三点给他留了条通知。 【我跟你爸串门去了,晚上回家自便呀,安安。】 看他读过消息后神情凝重,姜长乐试探性地询问事态如何。 宋平安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短时间内由于无法接受荒唐的事实而笑出声来。 姜长乐抿着下唇,想这人今天受到了太多冲击,脑子大概坏掉了,因而自行凑上去瞧了眼张听兰女士的留言。 不瞧不知道,瞧完连她都惊异得双眉上挑。 四目相对,姜长乐出于人道主义,向宋平安发出过夜邀请。不等他作出回答,门内传来季晓芸暴躁的声音,问姜长乐在门口站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关门。 她拉着宋平安先进家门,打算用季晓芸的亲儿子做挡箭牌。果不其然,季女士一见对门家的好大儿,面庞上的恼怒转瞬化为疑惑的惊喜。 “怎么了,安安?出什么事了?” 十五年了,姜长乐没听过季晓芸用这么温柔的声线同她讲话。她无言以对,悄声用手在宋平安背后一掐,意在让这人替她好好发言。 宋平安领会了姜长乐的意思,扬起点笑容对季晓芸道:“我爸妈出去玩了,季阿姨。我又忘带钥匙,长乐很好,叫我到家里住一宿。” 听了他的话,季晓芸眉开眼笑地望了眼姜长乐,心说她闺女这件事倒是办得十分出色。 姜长乐仅用嘴巴敷衍地笑,季晓芸把两个孩子推进里屋,自己从柜子里搬了一套新晒好的床单和被子送到季长善房间。姜长乐站在姐姐的房门口往里打量,屋内的陈设没怎么变,只是姜长乐习惯性地不踏足季长善的地盘。 宋平安在她身侧,扫了眼姜长乐面上若有似无的失落,用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学着姜长乐的方式给予人安慰。 她仰起脸冲他笑一笑,撂了句先去洗漱就回了房间换睡衣。 宋平安打量了一会儿她背影,转身进房请季晓芸不必麻烦,他自己铺床就可以。 季晓芸赞叹几声宋平安有多懂事,带着满心的愉快回房睡觉,路过闺女的房门时,不忘冲里面喊上一句早点睡。 姜长乐应了母亲一声,推门而出,走到洗漱间时,从旁边的门缝中瞥了眼宋平安娴熟铺床的身影。 她敲一敲门,跟宋平安再道晚安,随即三下五除二洗漱完毕,回房关灯躺到小床上。 眼睛闭上片刻,晦暗的脑海中骤然浮现海鬼打捞鱼竿的情景。 姜长乐重新点灯,摸过手机给宋平安发了条消息。 【你大爷的】 第24章 一点点喜欢 季长善的房间朴素整洁,一张一米五宽的床贴着墙根放,斜对她的书桌和书架。书桌上除却一盏深蓝色的台灯空无一物,开放式的书架中只摆着一排初高中教材。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房间里有过长居者,宋平安还以为这是姜家从未启用的客房。 他结束巡视,坐到书桌前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本三十六开小画册以及他惯用的炭黑色铅笔。一页页翻过画册,神态各异的姜长乐跃然纸上,待翻到空白一页,宋平安从手机里调出几张新拍的照片,预备对着描摹姜长乐在船上时的身影。 这些年他已经养成习惯,每一年都以姜长乐的生日作起始时间,为她绘制一本画册。从她十八岁到二十三岁,宋平安一共画了六本,它们有条理地摞在一起,十分安稳地躺在他书桌底下的小柜子中,不曾被谁知晓。 这柜子被他用来盛些珍贵的物品,像是姜长乐上学时百无聊赖写的小纸条,像是姜长乐时不时给他折的小花小动物,这些玩意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起初收到都会朝姜长乐瞥去冷眼,只不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宋平安又会将它们细心收好。 他总有一天会向姜长乐表白心意,但是直到那时那刻,甚至更久,他都不会让姜长乐发现这些东西的存在。 宋平安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姜长乐,就那么一点点,像是肉眼从地上看星星。 他如此说服着自己,拾起铅笔在纸上勾勒两笔轮廓,下一秒钟,手机里弹出一条来自“姜狗狗”的消息。 她的言辞不很友善,甚至问候了他的大爷。 宋平安没有大爷,也没听过姜长乐说这么粗暴的话。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是否是自己做了太过分的事,可是经由两分钟的自查自纠,宋平安眉眼不动,心中坦荡。 宋平安不是他师兄宋明那样的海王,没有其他最好的朋友。对待姜长乐虽然经常嘴毒,但是她心宽体胖,不会因此对他虚无的大爷发表意见。而且,她生理期向来也是情绪平稳,断不会刻意找茬。那么姜长乐是受什么刺激了? 宋平安不明所以,不耻下问。姜长乐几乎秒回,训斥他惹是生非,以致于她现在满脑子海鬼。 清楚了症结所在,宋平安翘眼微眯。 没想到海鬼效应竟有超长待机的功能,假如不加以利用简直是暴殄天物。他于是冠冕堂皇地发去慰问,顺势提出要到她的房间探望受害者。姜长乐寻思屋里多点人烟总归毫无坏处,便以世界上最为冷酷的语气,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不多时,她门外传来微乎其微的敲门动静。姜长乐坐在床上,吓得肩膀一耸,原本缩在被子里的脑袋往外一探,非要门外人言明身份,才肯跳下床奔着小快步给他开门。 吱呀一声,那道浅色的木门斜斜开出一条缝隙,姜长乐借着屋内的光亮打量宋平安带轻笑的面孔。他非但没有歉意,还有幸灾乐祸之嫌,姜长乐顿时有将他拒之门外的冲动。 不过眼下她需要人陪,饥不择食,也就请宋平安赶快进屋。 他穿一身灰色睡衣,踩着悠闲的步子踱步进来。姜长乐的房间灯火通明,天花板上的暖调光大开,书桌上的台灯点着白光,床头的小夜灯也晃着微不足道的光。 东面的窗子被鹅黄色的帘子遮得严严实实,据姜长乐说,但凡留有一点缝隙,就是给妖魔鬼怪创造捷径。她的战战兢兢使宋平安的保护欲破心而出,在他清冷的脸上涂抹半点柔情。 姜长乐躲回床上,把米白色的棉被罩在头顶,请宋平安不要客气,随便坐。 他确实没打算客气,直接坐到了姜长乐床边。她让宋平安说点阳间的东西,最好是能让人捧腹大笑的故事或者他的个人经历。 宋平安自认是个不出纰漏的人,从无滑稽可言,因而忽略了姜长乐的无礼要求,自顾自讲起在绛城的面试经,以便姜长乐到白鹿求职的时候可以借鉴。 白日梦级别的幻想使姜长乐倍感压力,她甚至开始觉得海鬼眉清目秀,宁愿被他抓走,也不想听宋平安张口闭口对她寄予厚望。 他采取一种欲扬先抑的话术,类似于虽然姜长乐成天傻乎乎的,但是有那么一点大智若愚的潜质,假如她好好挖掘才能,去到白鹿未必是个难于登天的梦。 姜长乐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能打消宋平安对她的误解。她是写了几本有点水花的小说,不过山外有山,她的作品尚不成熟,并且时常会混入一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线。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打磨自己,无论是从剧情的逻辑性,还是从思想的深度和感情的厚度,都要比今天更有认知,她才不觉得辜负了崇高的白鹿梦想。 而且,如果宋平安看过她的小说,大概就不会对她的创作能力盲目自信。不过他这辈子也不可能看到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姜长乐誓死捍卫自己徜徉虚拟世界的权利,绝不容许现实中的人类对它造成侵犯。 宋平安是她认识了二十年的人类,尤其不可以。 姜长乐如此考量着,适时回神,打断了宋平安对她虚无缥缈的职业规划。 他们二人陷入缄默的状态,宋平安盯着姜长乐的眼睛,一滚喉结,问她怎么忽然答应去绛城了。不想躲得过初一,没躲过十五,被问及她的命门问题,姜长乐的黑眼珠凝滞三秒,四处飞舞起来。 她说:“绛城多好呀。” 干巴巴的一句话让宋平安顷刻间嗅到了隐情的气味。他保持薄唇严丝合缝,单用一种探究的目光扫视姜长乐的面部。 她被凝视得心慌意乱,也不知怎么就伸出小手,拉过了宋平安搁在床单上的大手。他没再言语,姜长乐转回视线,垂下小狗眼,像捏斑斓的小爪子一样捻着宋平安的手心。 酥酥麻麻的触觉从掌心顺沿着胳膊直通心脏,宋平安屏息静气,耳朵尖泛红。 姜长乐仍不看他,只像是自言自语一般道:“黄金地段只要半价,小区门口还有马记面包房。冯秋白虽然我不那么关注了,但是偶尔碰上了跟她要一张签名也很好。再说,绛城有那么多动画公司,跟大家一起讨论和创造剧情是我这辈子真心想做的事。” 说到这里,姜长乐抬起眼来,宋平安察觉到她的目光,与她视线相撞。 “还有一点很重要。” “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宋小娇?” 她真诚的眸光落在宋平安眼中,他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自己的手反握住姜长乐的掌心,暴露了他这么多年的一点点喜欢。 姜长乐满心都是如何不提计划中的感情流小说,而把这个问题糊弄过去。她了解宋平安,这人最受不了别人放轻几度声音,用一些撒娇的手段同他交流。 他实在是个好对付的人。 姜长乐决定在脸上糅合一些更为动人的表情,打个比方,那就像黑圆眼的小狗蹲在餐桌旁边摇尾巴。 她做了一百分的表演,声情并茂地跟宋平安说,这二十年她多数时候都过得很开心,因为和宋平安做了朋友,因为老跟他待在一起玩。 宋平安无法再听姜长乐说这样的话,否则理智就会管不住他的恋爱脑,让宋平安和姜长乐不再是好朋友。 他从她床边立起来,动作僵硬地指了指门口,说都两点了他得回去睡觉。 姜长乐原本正有送客的意思,只是见他消失于视线,空荡的房间又让她回忆起海鬼出没的恐惧。 她还没听到宋平安关门的声音,连忙叫他一声大名。宋平安止住脚步,站在门口结巴一下,问她有何贵干。 姜长乐把脚放到地上,斜身和他四目相对。 “你把被子搬过来行不行?” “打地铺。” “要不然我去你房间打地铺也行。” 由于心脏过分活跃,宋平安此时此刻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以至于他的语言系统竟然短暂失灵。 半分钟后,他的脑子被理智进行了急救复苏,刹那间在不计其数的记忆档案柜中疯狂翻找起上一次和姜长乐同屋而眠是何年何月。 结果不出所料,他的记忆档案管理员精准地做出汇报:“十八年八个月零六天以前,也就是上了小学之后不存在类似的记忆。” 不引人注目地深吸一口气,宋平安望着姜长乐充满乞求的垂眼睛,嘴巴不受大脑控制,允诺了她的请求。 他回屋揽过床单被子枕头,再回到姜长乐房间时,她已经从柜子里拖出两层褥子替宋平安铺好。 姜长乐的房间属实小,一张一米二宽的床边仅铺了一个同样宽窄的地铺就把大部分空间占得满满当当。 宋平安是最后关灯的人,先在门口啪嗒一声按下吊灯,又光脚踩着地铺去到她书桌边灭掉台灯。 最后一盏小夜灯插在她床头,整个房间只余下一团小小的暖黄光。 这一点光线在姜长乐的面庞上薄绘一层浮影,宋平安不敢去看她眼中摇曳的微光,俯身让房间陷入一片阴影。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平躺下去,宋平安张着双眼,四周的墙纸悄安静地浮现出一颗颗星星。 姜长乐房间的壁纸是荧光图案。 他的眼波抚过星星。 宋平安只有一点点喜欢姜长乐,就那么一点点,像肉眼在地上看星星。 第25章 清者自清 这一夜姜长乐睡得一动不动,宋平安却意识清明地听她讲了小半夜梦话。 她说起梦话,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语句含糊不易懂,但是她嘴里反复出现的统共就那么几个音节。宋平安躺在她身边,望着满屋的星星逐渐黯淡下去,终于拼拼凑凑听懂了三句话。 “怎么才能懂爱情?” “巴巴十号绝不认输!” “我不哭了,姐姐。” 这三句话听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前后文逻辑,宋平安由此推断姜长乐一晚上梦魇缠身,至少做了三个梦。 第三个梦最为显而易见,基调深沉悲伤,描绘了季长善和姜长乐之间的姐妹情仇。宋平安不了解季长善是怎样的人,但是无论如何,姜长乐在梦里也会是服软的那一方。他对姜长乐柔软的性格有复杂感触,一方面庆幸这女孩子经常在他们的感情中做出让步,另一方面却担心她被旁人欺负,包括她姐姐。 当然了,宋平安尚且有理智,不会因为一个未被证实的梦境就厌恶季长善。他转而思考起巴巴十号究竟是何方神圣,苦思冥想良久,最终认定这音译的名号是姜长乐胡言乱语的产物,不必深究。 至于那个有关爱情的梦境,宋平安不敢细想,怕姜长乐的梦中另有他人。不过上次他们在海边喝酒,姜长乐提过一嘴有人说她不懂爱情。酒精和梦境是人类的两大读心术,酒后吐真言自不必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有其道理。宋平安觉得有必要问问姜长乐对爱情的定义,以便投其所好,诱她入网。 他在脑中摆阵设局,凌晨四点钟脑力不支,昏然入睡。姜长乐早上醒来时,宋平安侧卧在地,双臂环绕着抵在胸口,面庞朝她正安静熟睡。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头打量宋平安的眉眼、鼻梁。他长了一只驼峰鼻,从上方俯视侧面有超然脱俗的清冷气,仿佛这人在天上修为了百年,如今不情不愿地下凡历劫。 姜长乐看得出神,想上天真不公平,怎么她就不能长一副高冷的样子呢? 如果生得像宋平安一样非诚勿扰,旁人就不会认为请她帮忙是理所当然的事,更加不会在她表示为难的时候,用一种诧异且不快的眼神凝视她,犹如看什么忤逆的宠物。 姜长乐叹息一声,沉下脑袋遗憾许久,再抬眼时转了转黑眼珠,忽而从床沿探下小手捏住宋平安的鼻孔。 他兴许感到不适,面庞微动两下,像要摆脱不明的束缚。怕他真被自己憋死,姜长乐松了五六秒手才又捏上去。 过去的二十年,姜长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宋平安会被她玩弄于鼓掌,她略张开小嘴儿,嗓子里发出极其克制的坏笑声,从枕边摸过手机给宋平安录像。 录了刚有十秒,门外突然传来吸尘器启动的噪音。 姜长乐愣了一下,脸上的印第安窝逐渐消褪,指尖还搁在宋平安鼻子上,没注意到他忍无可忍,正从朦胧的睡意中复苏过来。 哐当一声,季晓芸拖着吸尘器一如往常地推门而入。 在吸尘器的轰鸣中,三个人面面相觑,宛如一幅身处闹市的世界名画。 季晓芸用怔愣的粗手指一拨吸尘器的开关,整个空间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连姜长乐闭嘴时牙齿咬合的声音都呈百倍放大。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平安,他摘掉鼻子上的小软手,翻身坐起来,跟季晓芸解释了一句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姜长乐的房中。怕鬼当事人如梦初醒,嗖一下在床上坐端正,一边捋顺着稍微凌乱的锁骨发,一边附和着宋平安讲了三言两语。 季晓芸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谁看了都知道这位母亲并不相信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会出于单纯的动机。她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一言不发地拖着吸尘器退出房门。 她走出五步,又返回两步,姜大勇在阳台上给花草喷水,见妻子来回踱步,神情异常,便问道发生何事。 季晓芸摸着眉尾,抬眼问:“我以后是不是该先敲门再进房?” 妻子的问题让姜大勇汗毛倒竖,他从不知道季晓芸这母老虎竟懂一些礼貌,因而同样陷入冲击过后的余震。 他们闺女的房内,姜长乐跪在床上,回味着季晓芸的目光和关门时过分轻柔的动作,知母莫若女,她百分之百确定季晓芸是误会她和宋平安了,误会他们俩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想到这里,姜长乐的胸脯轻微起伏,她在做着一个又一个深呼吸。与此同时,宋平安盘腿坐在地铺上,神色如常,耳朵尖却透出晚霞一般的淡粉。 只见床上的女孩儿向他斜来目光,宋平安故作镇定,摊了摊手。姜长乐拽过手边的被子蒙住脑袋,嗷了一声,用闷在被子里的耍赖声让宋平安快想办法。 可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就算有办法,他也不希望季晓芸打消误解。 早几天季晓芸还听姜长乐的话帮她安排相亲,现在好了,姜长乐跳进银河也洗不清。宋平安打算顺水推舟,待会儿在餐桌上用暧昧不明的态度,宣布他要跟姜长乐到绛城合租。 先斩后奏,姜长乐不会生气的。 他这么盘算着,忽略了三小时睡眠带来的昏沉,嘴角轻扬着叫姜长乐起来洗漱,随口宽慰了一句:“清者自清。” 姜长乐以为他是想到了解决办法才如此气定神闲,便减轻一点心理负担,甚至有点崇拜地悄然感叹,宋平安果然是宋平安,临危不惧还机智过人。 他们俩先后洗漱完毕,坐到姜家的早餐桌上。 今天季晓芸准备了芸豆肉馅的发面包子,配上一人一碗红薯麦粒粥,各色拌凉菜和自家腌制的小咸菜摆满桌面,主要堆在宋平安的面前。 宋平安坐在姜长乐右手边,对面是季晓芸女士。姜长乐环顾菜色,最想吃摆在宋平安那头的凉拌松仁菠菜,于是用胳膊肘戳他手臂,让宋平安帮忙递。 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亲昵且自然,季晓芸从前没往歪处想,如今落在她眼里却成了这俩孩子地下恋多年的证据。 如果姜长乐的小床够大,他们昨天晚上一定会睡到一张床上。铁了心抱有如此虎狼之念,季晓芸顷刻间拿出准丈母娘的架势打量起宋平安。 安安是个好孩子,人品、能力和相貌在同辈中属于领头羊,他家里的父母都做大学老师,有体面的收入和职业,将来对教养下一代很有好处,而且据说他们家还有好几处房产。 季晓芸早几年就这么评估过宋平安作为女婿的价值,只不过那时权当是自娱自乐的幻想,并不当真。 婚姻需要门当户对,姜长乐是她的女儿,从出身上就比宋家的书香门第矮半截儿。季晓芸年轻的时候有相当的知识崇拜心理,当初姜大勇若不是正儿八经的大专生,她绝不会看上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可是丈夫一辈子的毫无建树也给季晓芸结实上了一课,有些文化人就是水中月,镜中花,成天搞些附庸风雅的玩意儿,连口热饭都挣不上。 她于是厌恶起虚无的文化,却仍然敬佩可以用来养家糊口的那类文化。对门的一家三口都属于实用主义文化人,季晓芸自惭形秽,又想到家具厂的生意不比往年,也就赚几个生活费,房子倒是有三套,可无论如何,宋平安可以找到一个条件更好的妻子。 季晓芸对自己的女儿刮目相看,更加觉得姜长乐性格宜人、相貌可人,连过去不认可的网文作家职业都被赋予了“文化”的头衔。 只是她不赞成两个孩子在婚前做些出格的事,例如睡在同一张床上之类的。 宋平安是男孩子,怎么样都不吃亏,可万一姜长乐让她升级做姥姥了怎么办? 季晓芸不得不旁敲侧击两个孩子,问他们前两天的游艇上有几个房间。 姜长乐秒懂她母亲什么意思,刚预备让季晓芸别胡思乱想,宋平安就吞下了嘴里的那口包子,回答道:“季阿姨,您放心,我们有分寸。” 手里的筷子刹那凝滞,姜长乐瞪一双眼睛望向宋平安。 他会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为什么不低头吃包子,非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 宋平安不理会姜长乐眼中的质问,夹了一筷子松仁菠菜到她碟子里,边夹边跟对面的两位长辈说:“季阿姨,姜叔叔,长乐应该都说了吧?我们打算在绛城租个房子,互相照料也方便。” 餐桌上寂静无声,姜长乐舔了一抹下唇,震荡的目光从宋平安那侧转移到季晓芸错愕的脸上。 她母亲和姜大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放下筷子。姜长乐连忙摆手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但是季晓芸已经进入了不听不听王八念经的状态,语无伦次地问姜长乐什么时候决定去绛城的,去做什么,又和宋平安发展到哪一步了。 姜大勇本可以替姜长乐回答前两个问题,但是为了避免季晓芸为她们母女关系不及父女关系亲密而暴跳如雷,就选择缄口不语。 姜长乐与她母亲周旋一阵,宋平安在侧旁听,并未料到姜长乐连打算去绛城都没跟季晓芸报备。他怀疑起姜长乐离开海城的决心,同时对自己的擅作主张生出悔意。 他身边的女孩子说到口干舌燥,她母亲也一个字不信,姜长乐只好转头一拍宋平安,咬牙切齿地请他讲一讲实情。 宋平安不好再拿清者自清糊弄,帮着姜长乐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打定主意不对他们的关系做澄清。 事后他对姜长乐一本正经地讲:“我看出来了,季阿姨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与其我们到了绛城让她天天疑心,不如先假装谈恋爱让她放心。清者自清,我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 第26章 非正式恋爱记录 姜长乐对宋平安很生气,所以拒绝和他并肩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她快步在前,宋平安稍微迈开大步赶上,姜长乐偏头瞅他一眼,又刻意放慢脚步落后于他。 十分钟以前,他们从姜家出逃,早餐桌子上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姜长乐却已经想离开这颗星球五百次。 季晓芸是个蛮横的妇女,不容闺女多做狡辩,立刻给张听兰女士拨去通知电话。张听兰和她的养生老姐妹正坐在麻将桌前,她们早上六点钟起床打麻将,通话那会儿正值张女士听牌,注意力全放在牌桌上,因而听季晓芸复述了两遍,才搞明白自己的儿子跟宝贝长乐发生了什么。 一时之间,摸牌的细指暂停动作,张听兰与牌桌上的姐妹们对视一眼,用极其冷静的语调反复确认对门太太所说是否属实。 季晓芸答,千真万确。她于是推开椅子,从麻将桌前默然起立,脸部没有波动,双手却因为狂喜而不住颤抖。 张听兰吩咐宋平安和姜长乐一个都不许跑,自己将会在十五分钟以内抵达姜家,对他们进行爱情历程的审问。 姜长乐近乎窒息,她身边的罪魁祸首眼见事态发展得太夸张,立马借口今天和姜长乐有个约会,飞也似带着她逃离现场。 二人嗖嗖下楼,穿越铺红转的小区花园,差几步路来到街上。宋平安回头去望落在后面的姜长乐,这人一张小脸闷成与她名字相悖的模样,他于是若无其事地冷着眉眼晃到她身边。 姜长乐仍不买账,加快步伐超越宋平安。他在她身后跟着,兀自做起逻辑强悍的解释。声声入耳,姜长乐越听越枯萎,干脆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她站在原地,宋平安徐徐赶上。现在他们俩之间的情侣关系已经在两个家庭的范围内迅速传播,宋平安劝姜长乐想开点,不过就是演几场戏罢了,他们马上就要到绛城去。 姜长乐用无精打采的目光扫他一眼,道理她都懂,可是谁让宋平安抖落到绛城合租的事儿了? 面对误解,这人非但不做反抗还火上浇油。姜长乐绝望地叹息,让宋平安放她自生自灭,他自个儿也赶快找个地方埋了。 宋平安隐去眼中笑意,好整以暇扶住姜长乐肩膀,请她珍惜生命,顺便提及事已至此,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商议后续的剧本。 姜长乐抬眼盯了片刻他一本正经的目光,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方案,只好无奈妥协,跟随宋平安往附近的凉粉店走。 凉粉店的老板在这里经营店铺二十年有余,宋平安和姜长乐隔三差五光顾店中,老板也算看着他们俩长大的熟人。宋平安以此为由,在进门前十米向姜长乐伸出左手,她诧异上望,身边人面不改色道:“做戏做全套,万一老板跟我妈他们提起怎么办?” 姜长乐称赞宋平安思想缜密,即使她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灵魂。 压抑着嘴角的笑容,宋平安大方牵过姜长乐的小手,拇指不时按一按她手背,满脸刻着敬业演员的职业修养。 他们二人步调一致,迈进店门找地方坐,老板客气地同他们寒暄,没过几秒就把眼珠子锁在两个孩子紧牵的手上。 三个人交换眼神,宋平安轻微点头,认证了老板的猜测,姜长乐则是扬起假笑,不置可否。老板张了张嘴表示惊讶,随即替有情人高兴起来,直说今天免单,将来有喜事一定请他吃糖。 姜长乐不希望欺骗老板的感情,点了两碗酸咸的海菜凉粉,冲宋平安使眼色叫他付账。他收到指示,跟着老板前往柜台自行扫码交钱,回座位之前问老板有无纸笔。 老板从账本上撕下一页条纹纸,连笔递给宋平安,祝他们爱情长久。 郑重其事说了句他们会的,宋平安端过现盛的凉粉回到姜长乐面前,她此时正用手撑着下巴颏,眼睛垂视光滑的桌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宋平安把一碗凉粉搁到她眼前,故意放得很响。姜长乐回神,拿起白瓷勺子在碗中搅了搅,把香菜葱花小米辣拌匀,从金黄的汤汁里舀了一匙透明凉粉送进嘴里尝了尝,竟索然无味。 她见宋平安将一张空白纸摆在手边,闷声问了句干嘛。他提笔在首行中央写下七个字,姜长乐倒看他纤瘦工整的字体,默读出“非正式恋爱记录”的字样。 他写完撂笔,视线瞥向姜长乐略带疑惑的眼睛,“我们最好对一下口供,以免穿帮。” 认为宋平安言之有理,姜长乐问他怎么个串通法,宋平安举了几个例子,诸如他们在一起的确切时间,哪一方率先表白,又是如何表白的。 在姜长乐的认知中,男女无所谓谁先表白,只不过她写不好感情线,也编不出情真意切的表白词,只好请宋平安做个示范。 宋平安捏捏耳朵,推脱一阵,姜长乐心无旁骛,就题论题,直截了当说了一句喜欢他。她的脸孔和声调都很消极,可是宋平安在心中回味两遍,骤然间喉结滚动,目光从她的眼睛挪到下巴。 姜长乐说这样简单的表白就很好,宋平安没想到自己是如此不经撩拨的人,平复几秒心绪才强装镇定地表示赞同。 他低眼嚼了两勺海菜凉粉,唇上润泽,开口又闭紧。姜长乐以为这人是对表白不满意,刚想请他自己想想办法,就听到这人又重复了一遍:“这样很好。” 宋平安的语气十分真诚,姜长乐的黑眼珠对上他清冷的眼睛,他的眼神似乎在说什么,可是姜长乐听不清。她捻起指尖,心房突地一跳,接下来一切的剧情讨论都仿佛都失去了旁观者该有的冷静。 二人各怀心思,冠冕堂皇地共同拟订一个爱情剧本。姜长乐属于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写不好感情线,但是偶尔胡诌个起因结果倒很有故事逻辑。在她的整体框架下,宋平安不断填充细节,丰满情绪,姜长乐忽而发现他很有写感情流小说的天赋。 细腻、动人,好像亲身经历过爱情。 姜长乐在逐渐堆满语句的账本纸上写下他提出的各种情感佐证,像宋平安为姜长乐绘制了六本画册,像他在巴黎喝醉了酒想在空旷的大街上喊她的名字。一笔笔黑字落在白纸上,姜长乐呼吸紊乱,几乎要把这段苦涩的暗恋信以为真。 良久以后,宋平安陈述完毕,尽力克制住真情流露后的战栗,欲盖弥彰道:“我可能是个天才小说家。” 握笔的手定在桌上,姜长乐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宋平安创造的情节。她没有察觉宋平安话中的不安,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以等量的爱意拥抱他。 只是他们到底在编故事。 姜长乐搁下笔,很遗憾地表示自己不擅长书写爱情,无法提供同样多的素材,不过宋平安编得实在太好了,足够以假乱真,他们的父母肯定瞧不出端倪。 嗯了一声,宋平安端起眼前的白瓷碗,安静地吃掉一半凉粉。姜长乐拿笔在纸上圈圈点点,突出重要的时间节点和情节,给宋平安捋顺了一遍他们两个各自的情感历程和这段恋爱的起始经过。 两人之间是宋平安先动的心,他原本不清楚自己的感情,直到去了巴黎远离姜长乐才逐渐明白他的思念出于爱情。今年春天他听说姜长乐要跟别人相亲,醋味上头,打飞的回来截胡,顺势跟姜长乐表白。姜长乐从前只以为他们两个是好朋友,但是被宋平安的追求攻势打动,最终在两天前的海上旅行中回应了宋平安的爱意。两个人正式进入情侣关系只有两天,还没来得及跟父母坦白就被季晓芸捉奸在房。 姜长乐说完,瞥向宋平安。他点了下头,夸赞他们的剧本简直无懈可击。姜长乐深以为然,将那张写满剧情的白纸折叠起来收进口袋,试探性询问宋平安是否介意她把这些故事纳入自己的素材库。 宋平安请她随便挪用,他一点不在乎版权。姜长乐朝他比心,连奉承几句宋大作家才思敏捷、情意动人,以后自己要多向他请教创作问题,还希望宋大作家不吝赐教。 听着她一连串的赞美,宋平安仅仅抬起嘴角,眼睛没有眯缝的趋势。 姜长乐收拾掉自己碗里的凉粉,一滴汤都不剩。宋平安往门口仰起下巴颏,示意对面的女孩儿一同走。 他们两个怕回家回得太早被双方父母质询,只好在附近的街道上遛了几趟弯。街上栽着成排的合欢树,树叶嫩绿茂密,姜长乐晃在树影中,脸上教斑驳的阳光点出几片光亮。 宋平安与她并肩同行,走了一会儿忽然握住她手腕。 姜长乐转头望向他,不等宋平安找些牵手的理由就把自己的小手挪进他掌心。 “我知道。” “做戏做全套,咱们得排练。” 他一言不发地瞧着身边人脸孔上的光影,三秒五秒,没头没尾道:“C’est pour ca que je t’aime.” 第27章 行动和话语 他语速极快且吐字含糊,姜长乐没听懂这人在说什么,只知道他最后发出的两个音节类似于“带么”。 姜长乐以前看过几部法语电影,对这门语言有大体上的音律认知,不过小语种学习既然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也就向来只盯着字幕看看,不在电影原声上花费时间。 书到用时方恨少,姜长乐回想起宋平安曾以学海无涯作论据,要求她学习第二外语,眼下她仍然对法语一窍不通,只好眨巴两下眼,朝考下了高级语言证书的人求助。 宋平安眉目不动,非但不打算给身边人解码,还批评她不求上进。姜长乐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她也不稀罕知道这人念了什么王八经。 两个人不记对方仇,过了几秒开启别的话题,一路嘚啵嘚回家,手一直没撒开。 姜家的客厅中,季晓芸和张听兰互通有无一头晌,张女士把自己找大师求的姻缘法详细说与对门太太听。季晓芸原本不了解张听兰的心,还以为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宋家根本不把她的女儿放在儿媳候选人中,待姜长乐好也仅仅是出于实用文化人的教养。 张听兰客气地笑,她虽然不太欣赏季女士的暴脾气,但是如果没有她的粗暴抚育,姜长乐未必会是个性格可人的小甜心。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反抗无效,人类的主观能动性就会迫使自己进化出弱者模式,以博得强者的怜爱。 她就是这么拿下宋平安父亲的。 宋归在念大学的时候,对爱情毫无兴趣,一心只想和那些死了好几百年的文学家探讨人生真谛。张听兰在一次民间文学的课上,照旧看武侠小说,宋归坐在她右手边,目不斜视地盯着地中海老教授拖一口绛城懒音,像吃了云南致幻菇似的,摇头晃脑讲《山海经》。 他不大同意两耳不闻教授言的习惯,于是在张听兰问他借笔勾画小说上行侠仗义的事迹时不予理睬。张听兰那时还很叛逆,宋归不搭话的行为在她看来无非是一种挑衅。 妈的,最恨不讲礼貌的人!她决定教会宋归礼貌,跟左手边的同学借了一支钢笔,把书页哗啦哗啦翻到尾,在后封面的空白处落下遒劲的笔锋:“你懂不懂礼貌?别人说话要回答。” 宋归扫了眼文字,下一眼连跟张听兰对视都不屑。他脸上古板的傲慢让张听兰大动肝火,下了课,她装上武侠小说一路跟在宋归高瘦的背影后面,一口朱唇片刻不停歇,引用武侠精神向他说明人类为什么需要互帮互助,又为什么要懂礼貌。 “《三侠五义》让你上课不听讲吗?”这是宋归这辈子同张听兰说的第一句话,随后是劈头盖脸一顿话:“宁先生转孟子语,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他教育包公,起官印为拯字,意在拯救民于水火,很有侠义。可是你,你这位同学占着大学的位置,不求上进,又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建设的侠客吗?” 《三侠五义》是张听兰上课读的那本小说,讲包公和一众侠客的故事。宋归对这本小说的评价颇高,但是这位女同学在该学习《山海经》的时候读它就不那么正确了。 张听兰被他正派的教育怼得一时无言,思考了几天,夜里三番两次被他过分严肃的态度气醒。 作为一个叛逆的人,她首先把《三侠五义》读完,并未在书中找到支持上课不听讲的例子,随后去图书馆借了《山海经》,到下节民间文学课专找宋归旁边的位置坐。 她打定主意,先委曲求全引起宋归的注意,等跟他混成了朋友再突然间不理这人,让他尝尝被人不礼貌的滋味。然而一处二处,宋归没被她改造成叛逆却有礼的人,张听兰倒是在勤学好问中体会到了走正道的社会责任感。 张听兰体内的嚣张分子十分挫败,可是恋爱细胞分泌的快乐又让她无法再对宋归叛逆。两个人也不知道谁先爱上谁,反正当张听兰对宋归通知完爱意后,这高瘦的男人捏着耳朵道:“第一次和你说话的时候,我该客气一点。” 宋平安听他母亲讲了千百回当时宋归脸上飘的红,张听兰人生中最为得意的三件事,驯服宋归算一件。她的儿子遗传了一些礼貌基因,多年以来虽然时常犹豫,但是总归没有揭穿事情的真相是,宋归对张听兰进行了更为彻底的改造。 他尊重母亲的最后一点叛逆,并且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姜长乐也会像张听兰女士一样追求上进。可是姜长乐本人对此一无所知,甚至还想当条咸鱼,通过宋平安的法语技能帮她翻译一下看不懂的动画片。 两人走到姜家门口时,姜长乐正在同他商量翻译动画片和书籍的事。她最近看好了一部棕熊和老鼠的动画电影,搜了半天没找到中文资源,还在论坛里发现了一本未及译成中文的儿童哲学书。宋平安斜眼睨她,不说好也没拒绝。 姜长乐于是举起他们俩牵着的手,晃了晃,“你说你陷我到如此境地,是不是该来点儿补偿?” “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帮我就是帮你。” 他这话从现实性的角度考虑确实很有道理,姜长乐咂咂嘴巴,看来得另择他法请宋平安帮忙。 在她想办法的时候,宋平安摁响姜家门铃,顺便松开了姜长乐的手。 说到底,他还没做好当着父母面儿秀恩爱的准备。 姜长乐低头瞥了眼两只独立的手,想宋平安真是浪费他们俩的排练成果。 大门打开,是季晓芸来开的。她和宋家夫妇商量好了,今天傍晚就在家里做上个六荤四素的,庆祝两个孩子的恋爱大事。 这么一个小小的骗局竟然引来和年夜饭媲美的菜量,姜长乐问心有愧,又见季晓芸破天荒不用她打下手,顿时良心受到谴责,非跟到厨房去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她前脚走,后手拽上宋平安一起。 一根绳上的蚂蚱,有活儿得搭配着一起干。 宋平安在厨房现身引得张听兰女士惊呼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这个儿子在家里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爱情的力量果然是伟大的。 张听兰揽过对门家闺女的肩膀,她们一般高,姜长乐听见张姨趴在她耳边控诉了儿子的双标行为,顺便一提宋平安待她是多么特别。 宋平安看他母亲脸上飞扬的笑容就知道这位女士肯定爆了什么料。 为避免姜长乐从背后的故事中察觉端倪,他拎起一包芸豆,摒弃了个人面子,撂下一句希望和姜长乐单独相处,拉着她的手去餐厅择菜。 姜长乐觉得宋平安简直是个天生的演员,脸不红心不跳说这么可怖的台词。在张听兰和季晓芸和蔼的注视下,两个人走到餐桌前,面对面坐下。 宋平安从袋子里摸芸豆,不去看姜长乐探究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想感谢宋平安在船上给她做的饭菜,但是他一副看穿了她心思的样子,兀自说:“就手的事儿。你不做我不做,大家一起饿死?” 姜长乐不吱声,伸手拿过一条芸豆,把两头的尖尖掐掉,顺带扯下两条绿线。 “我知道你对我好。” 闻声心悸,宋平安瞥她一眼,视线又落在眼前凌乱的芸豆上。他按从左到右的顺序将芸豆一根根码齐,像是一缕一缕整理自己的心绪。 姜长乐继续择着芸豆,把话语加码:“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知道你对我好。” “说吧,让我帮你翻译什么。” 被他拆穿了真实目的,姜长乐也不脸红,立刻把手机掏出来给宋平安找电影和书籍。她第一个搜的是动画片,不想在首页找到了中文资源,转而在论坛里扒拉了一下书籍。 这本书由一百个孩子提出的哲学性问题组成,一个老头儿写了一百篇回复。姜长乐对大人的话一般感兴趣,如果宋平安不嫌麻烦翻译了,她会很感激,但是最重要的还是那些小孩子在疑惑什么。 姜长乐长大了太久,时常想躲回童年里,避一避成年人的苦。 然而宋平安的目光掠过第一个问题就有些发愣。 七岁半的孩子问:“怎么对别人表达爱意呢?当我们很腼腆的时候,又怎么交朋友?” 宋平安垂下眼睛,择了几根芸豆,说这工程量太庞大,他需要慢慢来。 姜长乐对此表示理解,翻译就是二次创作,他当然很辛苦。 这么想着,姜长乐把所有的芸豆都揽过来,请宋平安千万保养好那双要打字的手。 他哼哼笑,不理会她的热情,两个人一人一半把芸豆择好,宋平安甚至主动要求把芸豆分小段,还遛进厨房用清水冲干净。 张听兰站在掌勺的宋归身边,偶尔递个油盐酱醋,多数时候以言语鼓励为主。宋归对太太的温言软语很受用,不过怕油烟味熏到张听兰,老端着一张严肃脸赶她走。 宋平安回想起方才一眼扫过的文章,那老头儿给孩子的解答,其中一句是:“如果我们想向对方表达爱意,行动通常比话语更可取。” 他想姜长乐是明白的,明白宋平安一定会对姜长乐好,可是一点儿不明白这份爱意并非出自友情。 如果一个腼腆的人,想开口表白,又该怎么做? 书上没有写,宋平安只能在树影中用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表明:“这就是我爱你的原因。” 第28章 一颗真心 两家人坐到餐桌上,季晓芸吩咐姜长乐给叔叔阿姨倒酒,宋平安也想来点白酒,陪他未来的老丈人喝上一盅。 姜大勇朝宋平安瞥去诧异的目光,转头看了眼季晓芸的脸色,发现她并无不快才喜上眉梢地跟宋平安碰杯。 季晓芸生平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那些破酒瓶子拉到海边一股脑儿全扔进汪洋大海。只是相关部门管制严格,如果她一意孤行,轻则罚款,重则拘留。季晓芸不想被押进警车,便采取紧收的财政政策迫使姜大勇囊中羞涩。谁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老东西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钱照旧往家买酒。 作为一家之主,季晓芸有必要彻查丈夫的资金来源,不过今天有喜事,可以大赦家庭,放任姜大勇醉生梦死,也允许小一辈陪他高兴片刻。 宋平安平静地干掉满杯酒,姜大勇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孩子是个老酒鬼。 找一个能陪他喝酒的女婿是姜大勇后半生的理想,他预备给宋平安再满上,季晓芸咳嗽两声,他立马就做了个急转弯把酒瓶搁回桌上。 宋平安刚想道自己的酒量很好,姜长乐就在桌子底下摁住了他的手。 凭姜长乐以往的经验,谁提喝酒季晓芸跟谁瞪眼。宋平安以前是季晓芸的好大儿,如今成了“姜长乐的男朋友”,季女士未必会像对待邻居一样客气。 宋平安从身边人的眼神中意会了友善的警示,于是冲姜大勇可惜地摇一摇头。张听兰在侧观察着两个孩子的小动作,一张秀气的脸上频现克制的笑意。 “喏,这已经管上了。”细眉朝对门家闺女一挑,张听兰冲其他大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姜长乐制止宋平安饮酒的全过程。 姜长乐干笑两声,咬着后槽牙想这情侣的戏码再过几天就会杀青,忍一时两家和睦,也就不怪宋平安眼角眉梢挑起的幸灾乐祸。 他们着实太年轻,还不能随意应付来自父母慈爱的审视。宋平安原本在两家的饭局中经常会给姜长乐夹些她够不到的菜,那时无人在意,今天偶尔夹一筷子倒是引得大人们心照不宣地眉来眼去。 这一场饭局,姜长乐没吃多少东西,注意力全放在如何应对两家母亲随时提出的爱情拷问。 季晓芸比较保守,顶多装作漫不经心,问一问绛城合租房子的细节,例如有几个房间,每个房间的床多大。宋平安吸取早上口无遮拦的教训,把这一系列问题都交由姜长乐负责。 姜长乐委婉表示,他们才确定关系两天,还处在由朋友向恋人过渡的阶段,所以请她母亲千万放心。 这话一出,张听兰女士的翘眼里现出半分失望。 她生宋平安生得晚,人家年轻妈妈出了月子锻炼几回就又成了个窈窕少女,而她腰身不再,落下的小肚子竟相伴一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张听兰为姜长乐打算,希望他们早婚早育早恢复。可是她并没有想到姜长乐也可以不生育。 张听兰身在民俗,心在哲,她是个富有哲学性的女人,懂得抓大放小,坚信任何自由精神都需要物质载体,没有人类就没有哲学,因此哲学的发展向人类家庭提出了生育KPI,即每对夫妻都应当至少孕育一名小宝贝。 她这番言论没有当即发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在宋平安和姜长乐结为夫妻前,他们没有义务为哲学事业做贡献。 张听兰单就两个孩子的爱情历程提出几个问题,宋平安按照事先定好的剧本从容作答,边说边为他们两个的详细周密骄傲得眯缝起眼睛。 一场审讯最终由季晓芸收尾:“你们什么时候去绛城?” 宋平安和姜长乐对视一眼,他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因而不敢轻举妄动,比对方先说话。 季晓芸看出他们两个人对未来毫无规划,不得不多加嘱咐。姜长乐擅长糊弄她母亲,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季晓芸。 两家人吃饱喝足,谈了会儿天,宋家夫妇让儿子留下帮忙收拾碗筷。季晓芸原想客气一下,转念一考虑,不能让她的准女婿养成甩手掌柜的坏毛病。她干了一辈子活儿,不希望她的女儿遇到另一个姜大勇,于是把朝宋平安摆动的粗手转向了他父母,让他们慢走。 姜长乐朝宋平安抬起小弯眉,意思是:“看吧,这就是当我妈女婿的下场。” 宋平安趁季阿姨和姜叔叔不注意,一敲姜长乐的脑门儿,“你得跟我一起收拾。” 他话是这么说,可在姜长乐散漫地把碗筷送进水池,象征性地问了句自己是否真要刷碗后,宋平安就把她挤到一边,让姜长乐在身侧观摩如何刷碗才能又快又干净。 姜长乐欢声应承下来,取了围裙递给宋平安,以免他溅满身水。 这人借口双手沾了水,不想水滴滑进脖子,非要姜长乐给他穿围裙。 看在他刷碗的份上,姜长乐叫宋平安低一低头,否则她要去搬个凳子才能够到他那颗高贵的头。 宋平安微垂下脑袋,一条细绳套过耳朵,被一双暖乎乎的小手在他脖颈上抚平。他呼吸轻缓,一丝一缕地扑在姜长乐碎发茸茸的额角,令她心痒得直接绕到宋平安背后,快速系了个蝴蝶结。 谁也没再说话,宋平安拿干丝瓜瓤沾洗洁精给每个碗碟擦了个遍,姜长乐负责用一块干毛巾给刷好的碗碟爽身。季晓芸前来视察工作的时候,在两个孩子身后打量一阵,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天作之合。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愉快,连见到姜长乐没顺手把碗碟收进柜子都忘了训斥。 宋平安收拾完水池,回身瞥见季阿姨站在门口,顿时把故技重施让姜长乐摘围裙的念头咽回了肚子。 在别人家里诱骗人家的女儿,好像不太道德。 季晓芸不关心宋平安有无歪心思,反正两个小年轻谈恋爱,卿卿我我也正常,只是在他们到绛城单独生活以前,她还是要给女儿做足安全教育。 宋平安告辞以后,姜长乐被她母亲拉进东面的小房间。 见季晓芸脸上摆着过分严肃的神情,姜长乐还以为自己和宋平安的表演有所纰漏,一下子被她母亲看穿。 姜长乐试探性地询问季女士有何贵干,季晓芸皱着眉头,沉默片刻,一张点着黄斑的脸上现出两道不易察觉的红。 “去绛城以后,一定要跟安安把握好分寸。” “你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吧?” “尽量各睡各的房间,不要晚上待在一起讲鬼故事。” 盯着她母亲严肃的双眼,姜长乐既觉得母亲杞人忧天,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类尴尬的话题,只好胡乱用点语气助词,再答一句知道了。 季晓芸不言语一会儿,拍拍姜长乐的手背,像是叹了口气,又仿佛仅仅做了个无所谓的感叹。 姜长乐没看她的眼睛,目光落在季晓芸粗肿的手指上,她极简单的结婚戒指嵌在肉里,一条条深重的手纹与戒指平行。 “安安对你好,你也要对他好。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就是要互帮互助。你得勤快一点儿,嘴也要甜,人家安安看上你,是你有福气。不过他们家从来都是男的干活儿,你多学学你张姨,别学我。” 作为母女,季晓芸和姜长乐相处得不那么融洽,却一点儿不坏。季晓芸根本不懂言辞,一颗心就算有百分之两百的关爱也要用最粗暴的态度压制成教训。姜长乐小的时候只听季晓芸说了什么,不看她做了多少,如今长大许久,心里像照镜子似的映出母亲的真心,却再也听不得季晓芸说体己话。 “你说你上大学就出去多好,这浪费好几年锻炼的机会。你的日子是过给你自己的,你妈我不指着你养老送终,我有钱。” “我很有钱,你要是在绛城过不下去了就跟你妈说。安安的钱是他的,别指着男人要钱,将来会看眼色。我老了要钱没用,真的。” 姜长乐无法再听季晓芸说话,轻轻拥抱了她母亲。两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太容易发现对方在掉眼泪。 季晓芸听到闺女吸鼻子的声音,像哄小姜睡觉那样拍了拍姜长乐的后背,“要是安安对你不好,你也得跟我说。他对你不好,就是条件再好咱也不跟。咱不去受那个委屈。” 姜长乐不知道那夜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反正在梦里她都觉得如果将来宋平安欺负她,那他可真是个王八蛋。她们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季晓芸把姜大勇赶到别的房间,姜长乐久违地又做了一次小姜。 第二天早上醒来,季晓芸已经去蒸她的包子,姜长乐睁着肿眼睛看到宋平安前一天晚上留的消息。 他说这两天商量商量,定下去绛城的日子。姜长乐先回复他昨天晚上睡得早,随后应了一声好。 她其实想问宋平安,他会不会一直对她好。不过清晨的太阳让人头脑清醒,姜长乐寻思,做朋友是不该有那么多要求的。 第29章 候机 海城飞绛城一天里统共排五班飞机,多集中在下午和晚上。姜长乐在订票软件上从上到下对比着价格,来回看了六遍,最终问宋平安能否接受凌晨一点半的航班。 他属夜猫子,姜长乐时常评价这人血管里流淌的不是鲜血而是黑咖啡。不过喜欢熬夜和被迫熬夜是两码事,宋平安说他最近养生,十一点之前必须睡觉,坚持要订下午的飞机。 姜长乐未言明自己的省钱意图,却教育宋平安应当学会过日子。他早就看穿姜长乐的心思,直截了当问她要身份证号码买票。 姜长乐义正辞严:“公安防骗宣传说了,不能随意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信息。” 宋平安本想冷眼叫她少废话,可是姜长乐跟他算了一笔账,半夜的特价机票只要四百块,两个人的机票加一块儿都抵不上一张下午票。 “打工人初期,还是要艰苦奋斗。省下这么一笔钱,我们能下多少顿馆子呀。” 宋平安没说艰苦奋斗于他而言是脱裤子放屁,也绝口不提下馆子和艰苦奋斗毫无关系。他听凭姜长乐买了两张凌晨经济舱的票,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很像一个家庭的女主人。 他们俩在一个夜云满空的晚上动身前往海城机场,宋家父母第二天各有事业,需要充足的睡眠,仅仅从口头上抒发了不舍。张听兰女士对儿子不做别的嘱咐,宋平安已经在外两年,比谁都会生活,她唯一不放心的是宋平安脾气冷暴又追求完美,和他朝夕相处未免考验对门闺女的忍耐限度。 他要是对姜长乐太挑剔,恐怕月老下凡也绑不住两个人脚踝上的红线,更别提只让人求个心安的算命大师了。 张听兰反复叮咛:“一定要好好跟长乐相处。” 她后面又赘述几句“遇事要合理沟通,切忌冷暴力”诸如此类的话,宋平安没想到自己在母亲的眼里竟然如此难以相处,一时之间心情复杂,但好歹对张听兰点了下头,表示知道了。 楼下的小红车中,姜大勇坐驾驶位,他闺女坐到后座等待宋平安下楼。 以前姜长乐坐车直奔副驾驶,她说姜大勇又不是司机,手边合该有个人陪。姜大勇转头用原话问闺女怎么不坐副驾驶,姜长乐咧开小嘴,笑得十分心虚。 “人家宋平安是客人,不好孤立了客人。” 姜大勇不懂看着长大的准女婿算哪门子客人,转回身一弯圆眼,这才真正觉得姜长乐是个大姑娘了。 他歪起脖子,从挡风玻璃往上望楼道里是否亮起声控灯,视线扫过自家主卧的窗,忽而瞥见妻子背光站在窗前,她整个人影是昏黑的。 刚才在家门口,季晓芸不耐烦地抱怨有那么多碗筷没刷完,怎么去机场送。姜大勇的眼珠子微动,眸中映出一个用手抹脸的黑影。 他女儿小的时候哭鼻子,也是这样拿整个掌心在脸上抹泪。 过去没见过季晓芸掉眼泪,姜大勇竟从来不知姜长乐的习惯是遗传她母亲。 他收回眼光,决定晚上回来慢点开车,以便给季晓芸留下足够的情绪整理时间。她那么一个要强的女人,是不希望被人看去眼泪的。姜大勇想着,余光瞥见大门口现出宋平安的身影。 这小伙子拖一个二十八寸的大行李箱外加一个登机箱,姜长乐统共拎了一个二十六寸的箱子和一个小背包。她没什么东西要带,箱子里就装了几件夏天的衣物和一包最基础的护肤品、化妆品,最珍视的动画海报被她装在背包里,和她电动车把手上的小黄鸭相隔不远,也跟她床头的小夜灯以及浅棕色的软毛熊玩偶排排坐。 她包里还装了一张相片,画面定格的时候,姜长乐四岁,季长善八岁,他们的父母三十出头,脸孔还很年轻,满眼笑。 姜长乐从车里提前给宋平安开了门,他一上车,先从后视镜里跟姜大勇对视一眼,打过招呼,才问姜长乐怎么才带那么一点东西。 “我崇尚极简生活。”说着拉开背包给宋平安展示她的心爱之物。 宋平安一样样看过,那些动画海报、全家福尚可以理解,小夜灯和抱着睡觉的毛绒玩具也凑合,可是她电驴上的小黄鸭算怎么回事儿? 小黄鸭都装了,不带他的处女作? 宋平安的脸色比往常更冷淡,姜长乐撅起小嘴哼了一声,说他不懂小电驴的魅力。 两人半路不说话,姜大勇也没在意,只想他们是顾忌着老父亲在,不敢讲些甜言蜜语或者拉拉小手。 小红车在机场外的停车场刹住,姜大勇替闺女把箱子送到值机口。宋平安拿着姜长乐的身份证去办托运,这会儿她又不在意自己的身份信息暴露了,留在原地跟姜大勇话别。 她父亲不羞于表达感情,什么爱呀想呀信口拈来,姜长乐对老爹也不拘谨,表达了两句不舍,又抱一抱姜大勇厚实的背。 父女俩在宋平安站到姜长乐身后时,向彼此挥了挥手。 姜长乐走出十来步,手机发出提示音。姜大勇给她银行卡里转了两万块钱,微信里留言:爸爸没多少钱,你不要嫌弃。 回头望她父亲一眼,姜大勇拿着手机冲她赶,姜长乐再次摆一摆小手,迅速转脸怕人看见她在眨眼睛。 在她身旁瞥见姜长乐紧抿的嘴唇,宋平安没吱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抽了一张递给她。 这么多年,他很少看见姜长乐落泪,她连小时候摔在石子遍布的水泥地上,蹭一膝盖血河长流的深口子都不哭。 姜长乐走出很远,远到出了安检口,确认姜大勇早看不见她才把纸巾摊在掌心,整个手铺在脸上吸眼泪。 “你还要不要纸了?” 她想否认自己哭了的事实,可是既然宋平安已经递上了下一张纸,那她就拿过来擤鼻涕吧。 哼哧几下,鼻尖更红,姜长乐把废纸丢进垃圾桶,刚才太用力以至于整个脑子都嗡嗡响。 她抬头瞅了眼宋平安,这人脸上原本没有笑话的意思,但是见她振作了,立马飘出轻蔑的眼神,说姜长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像这辈子再也不回海城,难看极了。 姜长乐没见过这样不懂感情的人,恼羞成怒,把手里的背包砸到他怀里,罚宋平安替她拎包。 单肩挂着这个没装他处女作的橘黄色小包,宋平安蠕动唇瓣,仿佛随口问晚饭吃了什么一样,提起他四岁的画作身在何处。 姜长乐还很疑惑他怎么突然问这个,宋平安厚起脸皮直言:“这个世界上很少有那么天才的作品,你应该随身携带。” “带着干嘛?挂起来上贡?” 宋平安斜她一眼,就当自己没把姜长乐折的那些小花小动物收进行李箱,就当那六本画册一点儿不沉不占地方。 反正,放在家里也怕被父母发现,宋归和张听兰翻箱倒柜大扫除很容易了解一切,虽然他们家请阿姨打扫卫生,虽然他和姜长乐的恋爱关系父母皆知。 姜长乐自行走到空旷的候机口,随便找了个位置坐。宋平安去接了一杯温水,在她身边落座,故意喝得闲情雅致有滋有味。 出门十次,姜长乐有九次会忘记带水杯。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海城机场只配备直饮水系统,却不装自动贩卖机。 这个世界上没有其他人出门不带水杯吗? 哦,候机厅是有商店卖矿泉水的,只不过午夜时间都打烊了。 姜长乐为自己的省钱计划略感懊悔,下一秒转念一想,一个人几十分钟不喝水又能怎样? 她脸上浮现钢铁一般的骨气,不出二十分钟,机场广播放出一个女声,宣布他们乘坐的航班由于天气原因延迟起飞。 身后同一航班的乘客发出习以为常的感叹:“这航空公司,起码两个钟头。” 听罢,姜长乐咽了口唾沫,目光朝宋平安微微偏移。 “渴了?”他没有看向身边人,只眯半抹眼睛。 姜长乐能屈能伸,冲宋平安点头,附带一句太渴了。 转脸见她睁一双可怜巴巴的小狗眼,宋平安忍不住上手捏她的脸颊,手劲儿不小,拽出一团柔软的婴儿肥。 “你干嘛呀?”即使不觉得很疼,姜长乐也被诧异支使着去把他的手。 宋平安顺势握住她的小手,递水杯到姜长乐眼前,借口比手的大小把她手扣在掌心。 姜长乐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有什么好比,但是她现在只想喝水,也就随他去。 咕嘟咕嘟喝了半杯水,姜长乐向两只叠放的手瞥去眼波,问宋平安结果如何。 他乔张做致皱起眉,说姜长乐的手比一般女孩子的还小,简直辜负了她一米六八的身高。 姜长乐有时候能从宋平安的话中抓到重点,例如现在,“说得你跟多少女孩儿比过手一样。” 他轻挑细眉,不言语。姜长乐又抿了一点水,从他掌心里抽回手,用漫不经心的目光打量他眉眼。 “你没有女朋友吧,宋小娇?” “我是说,如果有女朋友,我们得赶快跟宋叔张姨解释。” 宋平安勾起嘴角,揉眼睛,说他困了,得眯一会儿才能跟姜长乐继续对话。 姜长乐见这人顾左右而言他,默认宋平安有什么露水情缘或者正牌女友,顿时心下一沉,考虑起现在打个车回家要多少钱。 第30章 男女搭配 登机口检票处站上了两位工作人员,他们身后巨大的玻璃窗与夜色相融,窗外落点小雨,一架中型机不知何时接好了廊桥,机场广播这时向乘客放起了登机通知。 姜长乐的小背包还挂在宋平安肩膀上,她再次向他确认情感状态,甚至郑重其事地声明:“宋平安,你要是有女朋友,我不能跟你去绛城合租。” 在过去的四十分钟里,宋平安先后采取了转移话题、装聋作哑、发言模棱两可的手段,诱导姜长乐误解自己。她攒起的眉头只显示出无比高尚的道德情操,并无一丝一毫人性弱点的暴露。 嫉妒和占有欲,在她身上好像并不存在。 宋平安认为,假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了爱情,不可能仅从守男德的角度对他进行强烈的谴责。她至少应该撇一撇嘴,眼神若即若离一点,说话阴阳怪气中又假装满不在乎。 可是姜长乐在追问无果后,一边大公无私地替他虚构中的女朋友打抱不平,一边伸手向他索要自己的橘黄色背包,说她现在立刻启程回家跟父母解释清楚。 至于他们之间二十年的友谊,她需要慎重考虑有无维持的必要,也请他征求一下女朋友的建议,看对方是否接受宋平安有姜长乐这样的异性朋友。 宋平安试探性发问:“你是我什么样的朋友?” “排练过牵手的那种朋友。” 回答得太快,以至于姜长乐的脑子未及审核就让她的话音擅自出逃。等她反应过来,宋平安的眼中似乎透点别有深意的琢磨。姜长乐不知道为什么不敢与他对视,就转移视线盯住他外衣的纽扣,做了些无用的找补:“总之,我们关系不是很好吗?” “是很好。”他还在犹豫接下来的措辞,机场广播忽而通知他们登机。 姜长乐大有他不对天发誓单身就不走的架势,宋平安第一次发现这女孩子竟也有较真儿的时候。 事出反常或许真有妖,他像在黑夜中摸到一盏灯的开关,眼神没有波动,依旧定在姜长乐微垂的面孔上。 他想还是先把姜长乐弄上飞机,其他的到了绛城再慢慢审问。 “我没有女朋友,二十四年都没有。” 短暂地望住他双眼,姜长乐又把目光跳到登机口,嘴唇磨动两下,最终只神色如常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迈开脚步,姜长乐跟在宋平安手边,两只眼睛在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逐渐活络起笑意。 飞机在凌晨两点钟滑出跑道,脏腑腾空的异样感使姜长乐捂了下肚子。她上次坐飞机还是在去年国庆,银行放七天假,领导开两天会,同事一个赛一个加剩下五天的班。 姜长乐那时在支行办公室做文秘岗,八点半上班,一天的时间几乎消磨在印章,对接上级的通知和检查,以及撰写材料上。办公室里年长一些的会使唤她做额外的文书工作,姜长乐宁愿给大家端茶倒水,也不想闷在工位上敲那些需要改十五六遍的无聊材料。 办公室里有位男性同事比姜长乐大十二岁,个子与她持平,瘦弱,抹背头,成天往身上喷香水,跟姜长乐说话以“哥哥”自居,每说三句话就要挤眉弄眼一次,时常俯在姜长乐脸边,对她的材料给予成熟指导,并且教育她小姑娘闲着没事儿多读书。 姜长乐管他叫赵哥。赵哥是办公室里最积极加班的人,尤其会挑领导在班的时候,踮着轻浮的碎步从领导办公室门口路过。十一期间,他邀请姜长乐共赴办公室,来一场充满激情的职业约会。 可以料想,赵哥会把他手头的材料推给姜长乐,美其名曰帮助妹妹进步,实则一是为了白嫖劳动力,二是为了贴身向她展示成熟男人的魅力,第三一个是赵哥亲口言明的,他的婚姻大事在这一年里应当提上日程,姜长乐虽然有年轻女孩儿的盲目无知,但是经过他的调//教,在不久的将来兴许会成为一个贤妻良母。 姜长乐从小习惯了在姐姐的冷脸和母亲的黑脸下讨生活,根本不会对外界摆脸色。赵哥见她态度和善,在茶水间得寸进尺要拉她小手,整个人也靠过来要同她耳语自己的优秀能力和跟了他的诸多好处。 面对赵哥的明普却信,姜长乐胃中翻江倒海,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扬起一张和气的笑脸表示感谢抬爱,只是她十一假期约了别人出去玩。 赵哥深感失望,对小姑娘不上进的行为指手画脚,接下去又盘问姜长乐是否跟男人出去。姜长乐打着太极说和朋友,赵哥于是端起咖啡杯,意味深长瞥她一眼,请姜长乐到了目的地多拍照片分享朋友圈,也让他们这些悲苦的加班人有个云旅游的机会。 为了不使赵哥疑心,姜长乐当天就跟信贷部的一个女实习生订好了飞往南方的机票。她早受够了银行枯燥的生活,实习生也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儿在江南水乡逛古镇吃小食,净化了灵魂受染处,心情飞扬得与云高,回到海城,姜长乐又听说赵哥接到了调任总行的消息。 人逢喜事精神爽,好事不单行,姜长乐凭借那一股强烈的喜悦又在银行撑了半年。 到今天为止,姜长乐已经离职一个月零三天,赵哥当时与她告别的情形依旧历历在目,乃至有一遭不小心回想起来,那种百分之百的快活竟然如此清晰。她没想过这辈子还会和赵哥有交集,只是天不遂人愿,姜长乐照着登机牌寻到位置的时候,赵哥那一头背发锃光瓦亮,闪得她眼睛疼。 他们三个人的座位是,姜长乐靠窗,宋平安坐中间,赵哥最外。 刚见到面时,赵哥让姜长乐跟宋平安换座,以方便他们两个老同事叙旧。宋平安不知前因后果,打算成全姜长乐的同僚情谊,不想被她小手在背后一掐,顿时明白了姜长乐的意思。 “我不喜欢换位。” 宋平安直白的拒绝让姜长乐唯有震撼。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硬气。姜长乐朝他投去敬佩的眼光,嘴巴却为宋平安向赵哥打起圆场。 赵哥悄无声息地白了宋平安一眼,并没有起身给姜长乐让路的动势。 他想让姜长乐从自己腿上跨过去。看明白了这老色鬼的意图,宋平安刻意抬高了声音,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他讲话:“大哥,麻烦你让一让,这有个女孩儿座位在里面。” 四周的乘客闻声望来,赵哥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拉着一张脸站起来,由背发加高的头顶仅超过宋平安的肩膀一二厘米。 他原先想睥睨这不懂事的年轻人,然站到他身侧却发觉仰头看人实在显不出气魄。赵哥默念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这俩人先后坐稳了,他便拿出成熟人士的风度会会毛头小子。 不多时,飞机在空中平稳下来,宋平安给姜长乐递去自己的U型枕,叫她困了就眯一会儿。姜长乐摇摇头,把搁在大腿边的平板支成合适的角度,放到小桌板上,“我下午在家睡了,不困。” 说着拿一只蓝牙耳机在宋平安眼前晃,问他困否,不困就陪她一起看动画片。 宋平安故作勉为其难,把耳机塞进耳朵。姜长乐打开视频,在轻快的钢琴乐中,牛皮纸色的画面上开始描绘起简易线条的大熊和老鼠。 他粗略扫了眼片头部分的法语字幕,发现是姜长乐前些天说的那部动画电影。 他们身旁的赵哥不合时宜地探过脑袋,先问姜长乐怎么不在支行办公室干了,又问一嘴宋平安在哪里高就。 姜长乐一字未提银行工作的繁琐和对同事的厌倦,单说想换一种生活方式。 赵哥做了个叹息,“你们这些小姑娘,心比天高。银行饭碗稳当,而且办公室多有升职空间。哥哥头年调到海城总行,这么几天,又调到绛城了。唉,绛城的购房资格多难拿,有钱也买不着房。” 谁都听出了赵哥在“绛城”二字上加的重音,宋平安和姜长乐悄然对视一眼,她笑一笑,很商业,宋平安马上领会到这赵哥过去也不讨人喜欢。 他于是将平淡的视线瞥向赵哥,“我也在绛城工作。室内设计师,刚从巴黎留学回来,有幸到青松去。我们公司每平米千块起,主要面向大平方的别墅或建筑体内部设计。将来要是有这方面的需要,尽管来找我,可以打九折。” 掠了眼赵哥半僵的脸色,姜长乐抿起双唇,克制地笑。只听宋平安又道,下了飞机要加赵哥的微信,到时候好联系。赵哥打个哈哈,捏着手机一摇,“等让我妹妹推给你,我手机没电了。” 姜长乐随口应承两句,就当给赵哥台阶下。 她重新和宋平安看起动画片,没过几秒,赵哥又凑过来搭话:“看外国动画片呢?” 姜长乐转头,礼貌答了声对。 赵哥觑着画面上的文字,确认有英语字母才扬着调子说:“动画片都是给孩子看的,我一般看真人电影。榜单上排名高的电影,有些真虚高。要么故事讲得云里雾里,到片尾一点儿不知道演了什么。要么那导演的镜头语言太过直白,简直把观众当傻子。艺术还是要朦胧的美感。不过唉,凑合着看吧。我多看英语电影,没事儿磨耳朵,否则雅思真没法儿过。” 在赵哥的设想里,不管是宋平安也好,姜长乐也罢,都该顺着雅思成绩往下问。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谦虚道:“也就七点五的水平吧,一般。” 谁知道姜长乐暂停了动画片,把略为严肃的目光转向他,以一种委婉却坚定的口吻,就“优良动画蕴含深远哲理”这一论题,旁征博引、有条不紊地进行了长达三分钟的个人陈述。 宋平安在一边听着姜长乐讲话,不由轻轻眯起眼眸,为她的能言善辩且风度翩翩倍感自豪。 她话音落下,宋平安斜眼瞅了下赵哥的脸孔,晦暗中,这大哥的嘴巴垮得有赵州桥石拱那么弯。 他不做多余的知识碾压,也不提雅思八分的成绩,只风轻云淡地说了一句:“我们看的是法语电影。” 第31章 百分之一 飞机降落,多数乘客掉着黑眼圈,背或拖一手提包箱,走漫长的通道,立无数趟扶梯,汇入逐渐汹涌的人群,抵达行李提取中心。 一圈圈行李转盘不知疲倦地工作,偶有停摆的没过几分钟又旋转起来。凌晨的绛城机场如白昼,永无止息的人流与姜长乐擦肩而过。他们行色匆匆,十人中有八人脸色蒙灰,拖一二箱子朝出口轰隆隆迈开大步。 姜长乐和宋平安并肩来到行李转盘处,赵哥在飞机上歪头睡了一路,这会儿大概也不想再自取其辱,只是仍然对宋平安和姜长乐的关系耿耿于怀。 他先提了行李,悄无声息绕到姜长乐身边,叫她一声妹妹,把右手做成电话状在耳边一摇,说大家以后都在绛城,一定要常联系。 姜长乐抿嘴假笑,未及说话,赵哥复开口道:“唉,你们小姑娘不经事儿,挑对象得擦亮眼睛。有些男的人五人六,看起来帅得很,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最会玩弄感情。哥哥都是为你着想,你可得当心,要么人将来在外面拈花惹草,有你哭的。” 说罢,朝远处一努嘴。姜长乐本来一头雾水,循着赵哥的目光望去,瞧见等行李的宋平安,这才明白又误会一个。 她想解释两句,可是转念一回味,这赵哥怎么话里话外挤兑宋小娇。 姜长乐不喜欢别人平白无故地污蔑宋平安,于是把脸上的和气收回。宋平安拖着二人的行李箱往她身边去,一路上由远及近,把她的声音听得愈发清晰。 “谢谢赵哥关心,只是我这个人比较肤浅,喜欢一个人首先要欣赏他的脸。何况,我男朋友是内外兼修,为人绅士有礼貌,不会对别人的工作、生活指手画脚,也不会对异性动手动脚。” 她平和地说到这里,宋平安的脚步忽然在身侧停住。姜长乐不好意思再以他女朋友的身份自居,刚想随便说点什么结尾,宋平安就牵起她手,问赵哥还有什么要谈的,如果没有,他得和女朋友回家了。 回在绛城黄金地段的家,也请赵哥有空来坐。 赵哥斜嘴笑笑,跟二人道别转身走了。 姜长乐见他消失在人群中,抬头一瞥宋平安,“你不当演员可惜了呀,宋小娇。” “彼此彼此。” 两个人都笑,眼神却不敢相互触碰。姜长乐从宋平安的掌心里抽回手,接过她自己的箱子,言辞繁复地解释为什么要和赵哥说刚才那番话。 她花了许多篇幅说明假扮情侣是不得已,三言两语带过了被职场性骚扰的经历。宋平安一言不发听着,脸色渐渐下沉,他搞不懂姜长乐面对这样的垃圾,何必客客气气满脸笑。 “你脑子真是坏了。”撂下这么一句话,宋平安的喉结上下滚。他觉得骂得还不够,又补一句:“最烦你这种没骨头的人!” 宋平安不去看姜长乐的表情,从她手里拽过箱子,一人推着所有行李箱迈大步往打车口去。 姜长乐在他身后慢慢跟着,路过的人瞥见小姑娘耷拉着眉毛,脸上似乎沾点委屈,不由向宋平安投去异样的目光。 到了打车站台,宋平安和司机把三个箱子装进后备箱,咣当一声,后备箱合上,宋平安抬头瞧见姜长乐快走到马路牙子边。 她视线低垂,一手捏着另一手的食指尖,看起来十分难过,像被人丢弃的小狗。 宋平安朝她的方向挪动半步,满腔的火苗像被浇了一瓢水,冒着几缕烟气熄灭下去。他生出几分愧疚,想刚才不该那么说话,就算出于忧心,也不能冲姜长乐口出恶言。 可是上一秒甩脸子,下一秒去求和,多少有点没面子。宋平安微动嘴唇,神情依然冷着,拉不下脸跟她道歉。 他自顾自上了副驾驶,姜长乐听见砰一声关门响。她心里骂宋平安说话不算话,分明保证了不用冷暴力,现在这样又算怎么回事儿? 她拉开后座车门钻进车里,想用巨大的关门声表示抗议,这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司机师傅秃掉的脑袋唤醒了姜长乐的良知。 劳苦大众的私有财产不容侵犯。姜长乐轻轻勾上门,从外面的后视镜中掠了眼宋平安的下半张脸。 这人的下巴颏始终扬着,傲气得很。 姜长乐缓慢地吸入一口气,车中橡胶的气息混杂着凌晨的微凉深入肺腑,又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连做几个这样的深呼吸,姜长乐发现这种降火方式并不管用。 车内放着一首闹心的蹦迪曲,司机踩动油门的时候,顺手切了歌。 音响中拨出一骨碌琵琶弦音,在下一骨碌弦音入耳之前,姜长乐听出了这是《十面埋伏》。 她为司机跨度极大的音乐品位愣上一愣,随即满脑子都是将军排兵布阵,穿甲的士兵踩着软草,窸窸窣窣地列队前行,在阵前埋伏。 这时候,低沉密集的颤音平息下去,音调高昂起来,前方椅背与头靠的缝隙中露出宋平安的白脖颈,姜长乐的目光忽然坚定起来。 惯他个毛病! 姜长乐决定这回说什么也得当汉王,非逼着宋平安自刎绛城谢罪不可。 天色全白之际,出租车驶入小区,楼下停稳后,宋平安扫码付账,姜长乐自行下车开了后备箱,费了点劲把自个儿的行李箱搬下车,拖着走了几步才想起来不知道几楼。 她习惯性地回头,眼光去找宋平安的身影,十分想依赖这人找房子。 大约是心电感应,宋平安取好行李箱往门口望了一眼,正对上姜长乐的目光。 她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八分不情不愿,两分无可奈何。 宋平安猜到她是不知道门牌号码,眼睛才眯缝起来,这女的就像是记起了什么扭头进楼。 姜长乐从兜里摸出手机,在和宋平安的微信对话框中翻到了租房合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十六楼三号。他还给她发了新改的密码,071818。 有了这些资料,姜长乐摁电梯按钮的手都多了几分底气。 她没等宋平安一起,电梯来了直接踏上关门。电梯平稳抵达十六楼,这层一共三户人,他们住出了电梯间右手边的那一间。 拖着行李箱站到房门前,姜长乐摸亮密码锁,不太熟练地输入六位数字。门一经打开,屋内高级而不失温馨的色调与陈设暂时抹去了姜长乐的恼火。 她把鞋脱掉有秩序地摆在门口,要不然宋平安又要骂她鞋子到处飞。念头及此,姜长乐故意把鞋摆得东一只西一只,就是要给那人找不痛快。 姜长乐拿过鞋架上的一次性拖鞋穿上,四下走动参观房屋。两三分钟后,门口传来解密码的声音。宋平安开门入屋,第一眼扫向地面,姜长乐那双乱放的帆布鞋使他血压飙升。 搁在平常,他一定会把姜长乐抓过来看着她亲自摆好。不过今天他先犯了错,将功补过,替她收好鞋子他们两不相欠。 姜长乐从内屋转出来的时候,看见宋平安在给她摆鞋。他宽薄的背影蜷在那里,姜长乐瞥了一眼又一眼,若无其事地晃到灰布沙发上坐着,等待宋平安过来主动搭话。 她想房间还没分配,这么首要的任务宋平安不会不找她商量。 谁想坐了几秒,倏然听到关门声。 姜长乐站起来探头望了眼玄关,空无一人,宋平安竟然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 从小到大,姜长乐所有的家人朋友都对她的好脾气赞不绝口,她本人也深以为忍耐是种美德。可是面对宋平安,她的包容限度会骤然减半。旁人骂她两句,姜长乐纵使难过也能笑一笑;旁人对她实施冷暴力,姜长乐甚至会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破冰。她可以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和平共处,却老为着鸡毛蒜皮跟宋平安斗嘴吵架。 今天在机场他说了两句难听的话,姜长乐未必不懂宋平安一张冷脸下藏着许多担忧,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觉得宋平安神情太严肃,伤了她的心。 刚才宋平安没告诉她一声就出门,姜长乐未必猜不到他是去买早饭了,可是这也不妨碍姜长乐认为这人言而无信,拒绝和她沟通。 姜长乐气到一颗心像不断往里打气的气球,随时要爆炸。 她皱着一张脸又去两个卧室里转了一圈,从面积到配套设施对比一番,选择了距离玄关更远的那间房。 房里有张摆在阔大窗户边的一米五双人床,床略高,外侧嵌着一级台阶和四方矮书柜。 姜长乐十分满意这张床,因为它整体看上去像动画片里才有的,很童趣。 她把背包搁在书桌上,从中掏出素材本撕下一张纸。 奋笔疾书,义愤填膺。 十来分钟后姜长乐出了房门,把那张撕得狗啃一样的条格纸随便折了折,塞在宋平安房间的门把手上,自个儿回房闭紧大门。 宋平安拎着油条豆浆步入小家,四下搜寻姜长乐的人影未果,把东西搁在餐桌上预备到卧室里找找。 路过第一间卧房,余光瞥见一叠米白纸搭在门把手上,他走过去展开默念,随着眼睛焦点的下移,宋平安的长眉越发舒展。 纸上如是道: 宋平安!我很生气,非常生气,所以没跟你商量就选了房间。你要是对我的选择不满意,那你也得忍着,因为我忍你很久了。 怎么你就学不会好好说话呢? 上学的时候做数学题,我解不出,你说我脑子坏掉了。可后来又是谁帮我整了一摞错题本? 高考填志愿,我只报了海城的大学,你说我脑子坏掉了。可后来又是谁扔了那么多分数,去G大报到? 大学毕业了,我说要去银行工作,你说我脑子坏掉了。可后来又是谁找了一大堆各个银行的好处坏处、招聘条件,分门别类做了个十五页的表格? 遇见不好的人又不是我的错,你冲我喊脑子坏掉了一点用没有,只会让我这种没有骨气的人很难过! 而且不是说好了拒绝冷暴力吗?你说话不算数,你就是狗!比狗上加狗还狗!! 你最好赶快过来敲门认错,要不然你就一个人吃早饭吧!!! 第32章 女主人 如果一个人的心真会融化,此时此刻,宋平安的胸腔里应该淌着一汪澄澈的湖。 他又读了一遍姜长乐毫无攻击性的威胁信,她的字迹是圆体,不连笔,撇捺无顿笔,书面整洁得像把那些话反复咀嚼过,因此下笔顺畅零涂抹。 宋平安拿着这封短信,踱步到姜长乐门前。从门外细听,房内静悄悄,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伸手叩门,声音极轻。门内依旧安静,宋平安加大点力度,把门敲出咚咚之音,姜长乐仍不应。 宋平安在外面喊了句他要进门了,话音落下几秒没听见反对意见才推门而入。 她屋子朝南,采光甚好,姜长乐橘色的背包敞口瘫在书桌上,旁边一只碳素笔与盖子分离着歪躺。一双一次性薄拖鞋挂住脚尖,雾霾蓝的袜子上松散地分布着几个白色狗头。沿着她宽阔的牛仔裤上望,姜长乐本人斜倒于灰色床垫,小腹上支着平板电脑,右耳朵里塞一只耳机,双眼闭着,睡得像个奶白的婴儿。 宋平安悄声走过去,帮她脱了两只拖鞋在台阶下摆齐,伸手拎过平板关掉还在播放的动画片。顺手一摘耳机搁在桌面上,把背包拉好放正,笔帽回归笔身插进背包侧的小兜里。回房从行李箱中取了一件风衣搭在她身上,宋平安原路退出木门,去厨房研究了下烤箱微波炉。 他买了三根油条,豆浆和茶叶蛋都是双份,姜长乐在飞机上唠叨着想吃这口。宋平安寻思了一会儿,没动桌上的吃食,冲了杯黑咖啡回房去研究设计稿。 姜长乐醒来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整。她迷迷瞪瞪瞅了眼外面晴朗的天气,脸庞一动,察觉下巴旁边有块布料。 拎起来瞅了眼,是宋平安的风衣。 她睫毛扇动,轻缓得如同杨柳絮飘落。姜长乐懒洋洋翻了个身,布料压在脸颊下,他的风衣沾着一缕乌龙茶似的香,清淡雅致,让人禁不住多闻了片刻。 姜长乐坐起身,捋顺两下头发,恍惚的视线扫视房间,一切物品都比睡前规矩许多。 宋平安趁她入眠来过房间,姜长乐这么想着,有些忘了早上写过那么一封心潮澎湃的信。 她趿拉着拖鞋出门,整座房子寂静无声,阳台与客厅相连,落地窗外堵着成群结队的车。 敛回视线,姜长乐在不远处的餐桌上发现了两袋餐食。她肚子发出饥饿的信号,双腿深受感召往桌子旁边去。 路过宋平安的房间,瞥见他门留了一道缝隙,姜长乐立马把脚步踩得十分响。 不出五分钟,宋平安从房里踱步而出,乍一眼没找到姜长乐,偏了偏头发现她在厨房里。 他们家的厨房用玻璃门和客厅隔开,大约七平米,姜长乐拎着豆浆油条弯腰开柜门,大约在找盘子。 宋平安扶着玻璃门咳嗽一声,姜长乐回头,伪装了下脸部表情,垮一张小嘴睥睨门外人,眼神清晰易懂:“还不快认错。” 指背蹭一蹭鼻尖,宋平安的眼光落在豆浆油条上,含糊一句:“我们一起吃早饭?” 他意在回应那封留言上“一人吃早饭”的威胁,算作道歉,可是姜长乐非但不买账,还把手里的东西暂时搁到厨台上,环抱起双臂继续瞅他。 打从会说话起,宋平安的嘴巴里几乎从未冒出过求和的字眼。对不起,我错了,下次不敢了,他说不出口。姜长乐瞧着他冷淡的面色,以为这人道歉的决心不够坚定,于是抓心挠肺,想自己是不是高估了他们的友谊,其实宋平安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生气。 姜长乐脸上的无坚不摧有所动摇,差点开口给宋平安台阶下。 话到唇边,她嘴巴都要张开了,忽看见宋平安眼神晃荡着挪进厨房。 他把冷油条送进烤箱,上下一百二十度,预定六分钟出炉。豆浆是塑料碗盛的,他们家还没购置瓷碗玻璃碗,不好放进微波炉里热。至于茶叶蛋,姜长乐本来也喜欢冷食,宋平安用塑料袋包着鸡蛋在桌子上滚了两轮,把蛋壳碾碎,修长的手指三下五除二剥干净茶叶蛋,送到姜长乐眼前。 “你可以把我微信备注改成狗。” 没料到他的道歉词这么清奇,姜长乐怔了一下,右脸颊逐渐凹进一道印第安窝,“我才没那么小气。”说着轻抿嘴巴,眼光垂下去。 她一张小脸浮现影影绰绰的愉快,宋平安回想起她纸条上画的诸多感叹号,空心的、圆圆的,假如别人写了一模一样的叹号,他未必会在心底开出一朵一朵花。 姜长乐接过他递来的茶叶蛋,津津有味啃了两口,问宋平安豆浆里放糖了没有。 他答放了,而且许多。姜长乐嗯了一声,尾调扬得很快乐,认为宋平安待她不薄,连这么一丁点喜好都记得。 她对他们之间的友谊重拾信心,按宋平安的指示把豆浆端到餐桌上,等他热好了油条一起吃早午饭。 宋平安那碗豆浆没放糖,姜长乐一开始拿错了,尝了一口没反应过来,还寻思宋平安骗她。他拎着油条外拿两双一次性筷子现身,见姜长乐捧着碗豆浆皱眉头,以为无良商家卖他变质的产品。 “怎么了,豆浆坏了?” “你尝尝。” 宋平安接过塑料碗,没在意姜长乐的嘴唇碰过哪里,抿了一口豆浆,味醇豆香,还不甜,简直称得上完美。 他向姜长乐投去疑惑的目光,听她哼哼唧唧抱怨了一句没放糖。 宋平安原本就知道姜长乐爱撒娇,但是听来听去,并不觉得腻歪,反倒想逗她再哼几句。 他于是说其实自己忘了放糖,姜长乐仰脸望着面前人风轻云淡的眼睛,从他压抑的嘴角识破这人在撒谎。她伸手去够另一碗豆浆,尝了一小口,甜得嗓子发齁。姜长乐撇嘴哼道:“就是你言而无信,我才第一时间怀疑你。” 宋平安这才见识到姜长乐严密的逻辑。 他坐下来给姜长乐递筷子,怕她旧事重提而自己毫无对策,立马指向油条请她品尝。 烤箱把油条热得外皮酥脆,犹如现炸,泡上一截儿豆浆放嘴里化着,齿颊生香。 姜长乐吃下一整根油条,唇上抹油光,想霸占桌上余下的一根,又不太好意思。她瞥了眼宋平安慢条斯理的吃相,问他是否根本不饿。宋平安的目光晃过她眼睛,姜长乐不等他回答就自行夹了油条浸豆浆,嘴里振振有词,说不吃就浪费了。 宋平安想搬入新家的第一顿饭着实寒碜了些,连让两个人吃饱都不够,而且听他母亲说,入住第一天是该动灶暖房的。他搁下筷子,问姜长乐今天有什么安排。她一脸无所谓,让宋平安说说他的计划。 他请姜长乐稍等,回屋取了纸笔在餐桌上列起家中欠缺的物品。 宋平安以房间为划分标准,大到客厅,小到卫生间,分门别类写着清单。姜长乐夸奖宋平安考虑细致妥帖,因为在卫生间那一栏他还写上了卫生巾,并且抬头确认姜长乐是否用棉条。 她不由认为宋平安接受了良好的两性教育,不以谈及女性问题羞耻。这很好,不过姜长乐尚且未提升到如此境界,只好低下眼应答两句,尽量不使面颊飞红。 两人商量完毕,先去小区附近租了辆车,乘坐公共交通采办五页纸的物品并不现实。 姜长乐坐上驾驶位,宋平安在系上安全带的一瞬间,询问身边人用不用找个代驾。 绛城的路况不比海城,车道多而拥挤,姜长乐人生地不熟,对指示牌和约定俗成的绛城路规一概不知。稳稳地堵在路上也罢了,就怕稍不留神让性急的司机别道超车或者反向跑了单行马路。 听了他的建议,姜长乐首先认可他的顾虑很有现实意义,只不过她快有六年驾龄,期间从没收到罚单或者扣些分数。再说,请代驾并非不要钱,他们打工人初期能省则省,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姜长乐拍了拍宋平安的胳膊,让他把一颗心咽回肚子。她是要长期在绛城待的,今天不敢上路,往后发了财买了车,总归要拉出去溜。虽然都会上保险,但是从个人心理出发,姜长乐舍不得用自己辛苦攒的车试错。 宋平安再次着了女主人的道,暗想姜长乐胆大心细,将来由她管家管钱小日子一定过得风生水起。 他们俩意气风发上路,一道上避开了早晚高峰,算畅通无阻且波澜不惊地抵达了某瑞典家具仓库。 姜长乐下了车,眼睛里带点人生第一次独居的兴奋和宏图大志。 从前在家,但凡要添置东西都要经过季晓芸的首肯。姜长乐提出买这个买那个,她母亲通常会垮着一张脸以中看不中用等罪名驳回。季晓芸是名副其实的实权者,而姜长乐作为名义上的家庭一份子,大事小事皆参与了个寂寞。 搬出来和宋平安合租,他们俩虽然在严格意义上算不得家庭,但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合该互相尊重。姜长乐忽略了被约束的惯性,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每看一样东西都问宋平安意见是极其礼貌的表现。 宋平安推着购物车在她身边走,姜长乐看见糖果色系的盘子瓷碗要爱不释手一阵,转脸征求宋平安意下如何。他不太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直白地要求姜长乐只拿她自己那份儿,他用的会去黑白灰专区挑选。 姜长乐对品位多样性怀有高度的包容,不强求宋平安每天板着一张脸面对粉色绿色宝宝蓝。宋平安挑了一套白瓷黑花底的餐具,脑子里顺便构想了一下将来给姜长乐煮碗面条当宵夜,她呼噜噜连汤喝完,碗底现出一团高雅的黑花会让他多愉快。 他们顺着规定的线路买了一车杂物,清单在宋平安手中,每获得一样物品就用铅笔划掉一行。结束购物做清算的时候,宋平安却发现购物车里多了一堆清单上没有的东西。 宋平安右手拎起车内最显眼的绿色剑龙和巨嚣张的张嘴霸王龙,左手抓起驴色雷龙的长脖颈,问姜长乐为什么在家里开白垩纪公园。她上前把爱宠揽满怀,憨笑着解释道:“我的小熊想认识跨时代的新朋友。” 她又补充说明,这些毛绒玩具姜长乐会自掏腰包,而且它们会被关在房间里,碍不着宋平安的眼,也就不必跟他报备。 宋平安敲她脑门儿,一是让她不必见外,二是重新思考了一下她勤俭持家的真实性和可能性。 还有一个物品宋平安不大理解,姜长乐买了两个木质相框,一个用来放全家福,另一个作何用途? 姜长乐噢了一声,目光深远地瞥向宋平安,“今早塞在你门上的纸,希望你能裱进相框摆在桌头,时时刻刻警醒自己:好好说话,杜绝冷暴。” 宋平安自知理亏,只能听凭他的女主人调遣。 第33章 念旧 出了家具仓库,姜长乐单手抱了两只恐龙玩具,另一手捏着半只草莓味冰淇淋甜筒晃在宋平安身边。他肩上挂着巨大的黄色麻袋包,手里抓着霸王龙的头,让它嚣张的大嘴合紧。 姜长乐不太满意他对待霸王龙的粗暴,眼瞧着宋平安要把玩具连带麻袋包一起塞进后备箱,立马发出制止的声音。 宋平安冷眼说了句真麻烦,手却按照姜长乐的指示,把那位霸王龙先生请进了车子后座,跟它的兄弟们并肩而坐。 两人先后上车,姜长乐的冰淇淋还没吃完,她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拉宋平安一块儿给后座的三只恐龙起名字。 宋平安斜过来的目光充分说明了他对这项活动的抗拒。姜长乐啃了一口快融化的冰淇淋,黑眼珠朝前望着若有所思,唇角沾一抹淡粉色的冰淇淋奶油。宋平安从兜里掏出纸巾,抽出一张压在姜长乐脸上,故意使了点力气让她察觉不到照料的意味。 她转过脸,小弯眉轻蹙,宋平安把纸塞进她手里,催促姜长乐赶快解决掉冰淇淋,他们好往超市去。 姜长乐撇撇嘴,三两口咬完甜筒脆,略鼓的腮帮子运动着,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不绝于耳。宋平安在旁边听着降了一半分贝的动静,不看姜长乐的眼睛,忽而提议给那只霸王龙取名叫“咔嚓”。 他的意思是,这霸王龙张着血盆大口,吃起东西来应该跟姜长乐一样食量惊人。 姜长乐本人哼了一声,“能吃是福。” “正好。”宋平安随手一指剑龙,叫它能吃,再一指雷龙,“是福”二字还没说出口,姜长乐就把一球纸巾丢在他裤子上。 宋平安眯眼轻笑,“你对别人也敢这样?” “别人又不是战争贩子。” 宋平安点了点头,他的恋爱脑运作不休,自然而然得出了他在姜长乐心中具有唯一性的结论。 姜长乐只当他眼角眉梢的笑意是对她饭量的持续性嘲讽,便想一脚油门踩下去甩他个措手不及。右脚尖从刹车踏板挪到油门,念头一转,姜长乐想到自己今天上午霸占了两根油条,是比宋平安吃得多一些。 她最擅长自我调解,即刻原谅了宋平安,不过同时下定决心,往后要管住嘴迈开腿,必须将减肥事宜提上日程。 等她把脸上的婴儿肥消去,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暴饮暴食。 姜长乐如是做着梦,开动车子,请宋平安导航一下去超市的路线。 他们家门口有个大型超市,占地面积巨大且有两层楼。姜长乐今天凌晨坐出租车路过,专门记下了超市的名字,回家在某红书上一搜,提前在纸上做起攻略。 她和宋平安最相似的一点就是喜欢拿纸笔记东西。姜长乐问过宋平安是否排斥电子设备,他答一点儿也不,只不过从小到大习惯了用手抵着纸张画画、做笔记,突然间换成几根手指空落落敲屏幕,心底莫名其妙不舒服。 姜长乐没具体问那番不适感是否源自对旧时光的怀念。她觉得问了也白问,反正宋平安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看。他要进取,要永远走在别人前面,因而从不舍得浪费一瞬间目光向后望一望。 假使他曾经回头看过,一定会发现这么多年,姜长乐在他身后跟得很辛苦。 就像上高三的时候,姜长乐早打算对数学破罐子破摔,可是宋平安熬了许多个夜晚,整出一堆错题笔记丢到她面前。他说爱学不学,姜长乐不好意思辜负宋平安的劳动成果,于是每个哈欠连天的课间都抱着笔记本头悬梁锥刺股。 他俩的辛勤劳动并未换来姜长乐成绩的突飞猛进。一个人在数学方面没天赋,再怎么努力也没法儿从六十分奔上一百二十五,而这已经是宋平安做出让步后的结果。 他对姜长乐的设想是,学一遍不会,五遍八遍总归能摸透门道。她要是考试达不到标准,只有偷懒这一种可能。姜长乐几次三番跟宋平安表明,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才,还存在芸芸众生。他当即驳斥:“我没有让你当天才,只是不希望你在普通人里都平庸。” 这话兼具侮辱性和伤害性,姜长乐跟宋平安讲不通,差点哭给他看。 她想借着十七八岁的年少轻狂跟宋平安撕破脸皮,但是组织了半天语言,发现有的人非但搞不懂数学,还压根儿没有叛逆和吵架的天赋值。 姜长乐向来是打不赢就加入,她每天晚上十点下了自习跟宋平安一起回家,被他监督着再做一个来小时数学才能回家睡觉。 高考倒计时一百天,姜长乐夜夜噩梦缠身,数列导数立体几何幻化成各路妖魔鬼怪在她屁股后面穷追不舍。 宋平安对她毫无怜惜,每个夜里雷打不动把房间点得灯火通明,直到姜长乐写完最后一个符号才会点一点头。 姜长乐一度以为自己熬不到高考那天就会被数学折磨致死,事实上,十八岁的那个六月七号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好。 数学在下午考,统共两个小时。宋平安和姜长乐被分在同一考场,二人的位置相隔两排,姜长乐坐在左前方,宋平安提前半个小时答完了卷子,抬眼掠过她又回去检查题目。考场上的钟表无声走动,到还有六分钟交卷的那一刻,宋平安合上笔盖,眼光微偏,轻细地打量姜长乐的人影。 她头低着,倾斜的短发掩住侧脸,宋平安看不出姜长乐有什么表情。 教室左侧开一排窗户,窗外无数绿叶随风摇曳,但是没有人能听到沙沙的响动,数十朵合欢花粉白相间,疏密得当,散落于枝桠。 电铃如期而至,三十个穿白色校服的少年大约都有那么一秒放空。 宋平安问姜长乐考得怎么样,她一言不发,出了教学楼大门忽而转头拥抱了宋平安。 七秒钟肢体触碰,宋平安全身僵硬,两只手悬在半空不敢拍一拍姜长乐的背。四周路过的同学频频侧目,有个男生吹了两三声口哨,音调悠扬得如同漫长岁月踱着步经过。 那年省内的文数平均分是九十三分,姜长乐考了一百二十一分,在海扬中学排到了级部三十九名。 姜长乐和数学斗争了十来年,在十八岁六月七号的下午五点整,与它进行了灵魂层面的和解。 宋平安在这场调停里功不可没,他很为姜长乐高兴,高兴得放开了声音同她规划考到绛城以后,他们可以约在傍晚的烧烤铺撸串儿,周末遇上天晴完全该去逛个大公园,若是下雨,他们就到图书馆学上一整天,为将来的研究生学业打算。 姜长乐嗯了一声,说她只想留在海城。 感觉永远比表达更清晰,那时像有一瓢冷水从头泼到脚,宋平安撂下一句随你便,整整一个星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他后来到巴黎去,一万多公里的距离时常让他在夜里追忆起那份辗转反侧的煎熬感。时间在黑夜里流逝,每一秒钟他都能感知。 工作室导师在毕业大设之后向宋平安抛出了橄榄枝,一流的创作团队、最顶尖的思维碰撞、丰厚的报酬和年轻有为的声名,在他点头的刹那间就可以载入人生。 宋平安回到他租住的房子,四月份的巴黎白天十度左右,天气已经很晴朗,从十分窄的窗户下望,象牙白的三角街口,一对棕发男女在红绿灯柱子边接吻。 女方怀中搂着一束杂色的花,男方灰色的围巾荡在身后,两个人的头发教一阵风吹动。 唰,唰,宋平安拿铅笔抵着厚画纸进行了五分钟速写。 男女肖像画被他命名为爱情,题目是法语写的,画纸背面绘着一朵雏菊吊坠。 他掌边蹭了一片铅色,正如此时此刻车子朝西行驶,遮阳板在手掌侧面落下的一道阴影。 宋平安听见姜长乐在哼不成调的曲子,两边车窗降下一扎,风从窗口贯入,将两人的头发波动。 伸手探进薄外衣口袋,宋平安唤了一声姜长乐的名字。 她专注于开车,随口答应一句。 车子驶入阔大的十字路口,在一百二十秒红灯的阻拦下徐徐刹住。 斑马线上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同向行驶的车辆急驰而过。 姜长乐偏头望向身边人,眼波探究,问他是否在扮演金角大王银角大王,否则干嘛喊她名字不说事儿。 宋平安笑一笑,抓过她搁在方向盘上的手,“你知不知道,我会看手相。” 他的指尖在她掌心沿着生命线向下滑动,酥痒得心颤。姜长乐瞥他一眼,想抽回手,宋平安在手上用力没让她得逞。 姜长乐不太自在,问宋平安干嘛。他舒展着长眉,一本正经地说姜长乐的生命线深刻平顺,快延伸到手腕,应该能活一百岁。 他又摸一摸智慧线,啧了一声,说也许大智若愚。 姜长乐压抑着心脏狂跳带来的紧张感,目光见他的手指顿在爱情线上,三秒五秒,这人不说话。 前方的红灯这时转成绿灯,车后的喇叭滴滴拍起来。 油门踩动的瞬间,人行横道上窜过一团橘黄色的影子。 姜长乐猛一脚刹车,后座上的三只恐龙瞬间掀翻在地,只听哐当一声,车身往前挪了半寸。 “会不会开车!” 心脏突地一下,姜长乐与身边人对视,手心里骤然坠落一团温热的东西。 是条雏菊吊坠的项链。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1 23:35:14~2021-07-22 23:58: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据说这是一头猪崽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被遗忘的雏菊 今年八月份,姜长乐将达成六年零事故的战绩,而追尾事件一经发生,她的荣誉头衔即刻注销。 作为科目一和科目四满分通过的选手,姜长乐对交通法规仍有一定的印象,只不过鉴于那两场考试是六年前临时抱佛脚通过的,她尚且不清楚急刹车追尾如何清算责任。 她下了车,去车后察看伤情,身后那辆黑车的主人早哐一声摔了门,过来指着姜长乐鼻尖骂全天下的女司机都是马路杀手。 宋平安对交通法规不甚了解,但是看不惯别人对姜长乐态度恶劣,直接上前擒住那墨镜男的手腕,叫他放尊重点。 男司机愣了半秒,一摘墨镜露出高大的鼻子,双方都在一瞬之间认出彼此,于是脸色更加难看。 这司机是宋平安的面试官之一,剑眉大眼,脸上的傲慢不比他少一分一毫。姜长乐不知前因后果,单以为对方被宋平安的动作激怒,马上要一拳揍上来。 她怕宋平安吃亏,不去计较墨镜男的低素质,在两个人之间打了个圆场,提出报交警解决。墨镜男挣开宋平安的手,活动了两下泛红的手腕,语气稍微冷静,“这么点儿剐蹭报什么警。” 从他回避的眼神中,宋平安瞧出这事儿大概率是对方负全责。姜长乐回忆了一下紧急刹车和两车相撞的时间,其中间隔不到二十秒,墨镜男没和前车保持安全距离是板上钉钉,况且她并非故意刹车,而是礼让马路上突然窜出的狗。 狗和人一样不经念,登时一只毛茸茸的小柴犬哈着舌头蹭到姜长乐腿边。她来不及寻思这狗为什么在马路上瞎溜达,堵在身后的一串司机此起彼伏地按喇叭泄愤。墨镜男借机向后一指,说报警耽误大家工夫,不如和解。 宋平安偏眼瞧见他车副驾驶上还坐一女人,她面容姣好且年轻,一看就与面前的男人差出几个年代。姜长乐的注意力还在车屁股后面的损坏,她拿出手机拍了几张追尾的照片发给租赁公司,凹下去十厘米左右的浅坑有保险兜着,她猜赔不了多少钱。 租赁公司要求她报警备案,顺便联系保险公司的人去拍照取证。宋平安瞥见聊天记录,抬眼对他的面试官冷言道:“必须报警。” 他的话不附加解释,听起来很像故意跟人作对。墨镜男也是这么理解的,从高鼻子里哼出一缕气,嘴角嘲讽得要歪到天上。 “年轻人做事得留条后路。” 姜长乐听得一头雾水,偏头望了眼宋平安,他神情波澜不惊,说了句谢谢指教,下一秒让姜长乐马上报警。 警察和保险公司的人前后脚抵达,跟双方了解了下情况,判定墨镜男全责。 之后的保险程序交由租赁公司全权负责,姜长乐在开车返回的路上,见宋平安一言不发,察觉了些端倪,问他和刚才那男司机有什么渊源。 宋平安轻描淡写:“顶头上司,互相看不惯。” 听了他的话,姜长乐差点又一脚刹车停在路上。 车后座上的三只恐龙和那只横冲直撞的柴犬并排坐,狗子对毛绒玩具有天生的撕扯欲,不过这只小柴犬大约很有教养,冲前座的人类汪汪两声,算征求过意见,这才一爪子打翻霸王龙抱着啃起来。 宋平安从后视镜中瞥见作恶的小狗,打断姜长乐对他尖锐性格的婉转批评,“看你捡的狗在干什么好事儿。” 抽了一秒空隙侧目望狗,姜长乐十分心疼咔嚓儿子,但是不好冲刚认识的狗大呼小叫,只能装得比谁都大方,发出言不由衷的谅解,转而询问宋平安有无查到张挂失犬招领的网络平台。 后座的柴犬脖子上套着皮质项圈,胸口一枚狗爪子铜章做工精细,皮毛干净有光泽,小鼻子尖漆黑而湿润,一看就是谁家娇生惯养的小宝贝。 宋平安对这类毛茸茸的哺乳动物没有多余的关爱,当初收养斑斓纯粹是迫不得已。 斑斓是只高冷的大猫咪,一般不亲人,只有看见人手上拿着猫条才会跟在屁股后面甩不掉。大部分狗子比猫咪热情许多,刚才在马路上,交警他们处理着事务,这只小柴犬扒拉着姜长乐裤腿,大有请她抱一抱的意思。 姜长乐被它挠得分心,无奈将小狗拎起来抱满怀。 这只柴犬看着不大,搂在怀里却像揽着袋二十斤的大米。 她支撑不了多长时间就把柴犬塞到宋平安胸口,他不惯狗子毛病,直接给它送回地上。 柴犬不大满意,哼哼唧唧转回姜长乐脚边,待一切报案程序完毕,她拉开车门,这自来熟的小狗竟然立马跳上了驾驶座。 宋平安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狗,转头和姜长乐对视一眼,她一张小脸上充斥着“带回家带回家,求求你”。宋平安受不了姜长乐水汪汪的眼波,淡着脸色清了下嗓子,把狗拎起来扔到后座上。 彭朗的住房协议中并未禁止养狗,两人打算先暂时照顾这只小狗,直到寻着它的主人。 柴犬胸口的铜牌子后面刻了“多毛”二字,姜长乐想这大概就是狗名字了,于是试探一叫,果不其然这小狗瞪起一双豆豆眼,耳朵动了动。 姜长乐一直认为,但凡给一个东西命过名或者得知了它的名字,他们俩就建立了不可割裂的羁绊。宋平安对她泛滥的情感嗤之以鼻,浇了盆冷水:“总有一天它要走,而且早晚遛狗是你的活儿。” 分明是二十五度的天气,他却说出零下二十五度的话。姜长乐见识到了男人的无情,刚想钻个空子说那么其他的喂食陪玩都是宋平安负责,这人就斜过一抹眼神,“我不会管它的。” 姜长乐哼了一声,宋平安的余光瞅见她立即撇下的小嘴,心中愉悦,觉得逗姜长乐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有意思的事。 他俩开着车先行回家,把多毛和乱七八糟的杂物送到楼上,去租车公司还车。 车行离家步行十五分钟,二人还过车原路返回,沿小区外围直走二百米,再拐一个红绿灯路口就到了超市。 姜长乐生平有四大爱好,动画片占据首位,创作感情线也算一个,萌宠再其次,逛超市居于末尾却必不可少。 她前往超市的脚步甚轻快,宋平安和她并肩走,脑子里在筹谋如何漫不经心地提起那条雏菊项链。 追尾之后大家都在忙着处理交通事故,雏菊项链被姜长乐随手装进牛仔裤口袋。她好像全然忘了项链的存在,活泼的言语只围绕多毛转。 给多毛买块漂亮的小垫子,再来个适中的狗食盆,多毛得吃点高级狗粮,还要狗罐头狗零食,磨牙玩具也不能缺了。 她一面说,一面问宋平安对不对。 他不置可否,心底念的是姜长乐对多毛热情得过了头,这女的甚至从未对他如此关切,要不然她也不会把自己送的雏菊项链抛到九霄云外。 宋平安眉眼淡漠,姜长乐自说自话,也根本不需要旁人回应。 两个人花了七八分钟走到超市,一进大门,右手边就是一韩风花店。 莫兰迪色调的包装纸摊在一张木桌上,米白色抽绳成卷挂在桌边,铁桶装的上百支花分两层堆在房内,门口摆着已经成束的杂花、干花,姜长乐没遗传到姜大勇的赏花基因,再漂亮高雅的花束在她眼中与路边一颗草无异,甚至还不如野草有生命力。 她小说的主角会写狗尾巴草,却不爱在一支支修齐了尖刺根部的花朵上下笔墨。这样厚此薄彼原本有失创作者的专业素养,但是姜长乐在虚拟世界中只想当一个任意妄为的叛逆分子。 人在现实里乖巧听话,还不许做做乖张的梦么? 姜长乐不曾向花店投去一秒钟的目光,宋平安和她不一样,在巴黎的时候,他常到花市去。 巴黎的花店跟法棍一样多,连些小商店门口都会摆上几桶花。超市春夏秋冬售卖花或盆栽,冬末春初风信子冒一头绿尖搁在柜台附近,花瓣的颜色由各色裹土的塑料壳子显示,四月份繁花锦簇,宋平安很少在超市买花,然每逢撞见橘黄色的郁金香都会带上一束。 他家里整体基调是黑白灰,一切的碗和盘子都是白瓷,筷子只备上三两双日本超市卖的那种黑色尖头的,浅灰色的床上用品买了两套一模一样的换洗,他的衣柜也延续这一风格,偶尔出现点卡其色。 这样一个家,是需要一束浓烈或淡雅的彩色鲜花点缀的。 宋平安不爱花里胡哨的东西,但是喜欢花束。 雏菊和橘黄色的郁金香在他心中基本和姜长乐画等号,他家的花瓶中最常插这两种花。不过郁金香打成白金吊坠就失掉了橘黄色的活力。比起金色,姜长乐的皮肤更适合佩戴银光闪闪的首饰。 宋平安过去给姜长乐送过吃的玩的,从没送过衣物和饰品。姜长乐看不上宋平安发给她的长裙短裙连衣裙,委婉地告知这人,女孩儿不是天生都要穿裙子。 他很失望,可是决定尊重姜长乐的想法,今年春天找工匠定制了自己设计的项链,打算一来绛城就送她。 有氛围顺道儿表白最为好,实在说不出口就借口回国礼物。 宋平安还在考虑提起项链的措辞,视线中倏尔闯入洁白的小雏菊。 姜长乐已然推好不锈钢购物车,拖着留恋于花店的宋平安直奔超市内部。 除了宋平安清单上的东西,她如预想的那样,给多毛买了一堆用品。绛城的大超市还卖零星几件宠物服装,姜长乐给多毛挑了件白色T恤,宋平安瞅她一眼,寻思这人怎么二十年都不提一次给他买衣服。 两人结完账,姜长乐受宋平安支使去还购物车,待回头却不见了他的人影。 她刚准备打个电话,宋平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他有只手背着,姜长乐起初没在意,直到他们俩侃着大山溜达回小区,上了去十六楼的电梯,她才察觉宋平安这一路的拘谨。 “你藏什么东西啦?” 宋平安没想到姜长乐一眼看穿了他的伪装,电梯中暖黄的灯调照拂她面庞,门开,一对全副武装的男女与他们面面相觑。 姜长乐的瞳孔骤然放大,忘了探头瞧一瞧电梯镜子里映出的牛皮纸花束。 第35章 小别扭 门经开启,多毛蹬着小脚丫哒哒哒奔来,姜长乐跟在宋平安身后步入玄关,未及低头瞧一眼扒拉裤腿的小狗,左手轻轻带上大门,将手里的大包小包搁到地上,随即右手捂住嘴巴嗷了一声。 “是冯秋白吗?是她吧是她吧!” 宋平安斜了眼面前人,她的垂眼睛比平常睁得更圆,流光溢彩的眼波显示出这人有多惊喜。她跟宋平安撂下一句要跟朋友分享冯秋白恋爱大瓜,拽下帆布鞋摆在墙脚,风风火火钻进自己的房间倒没忘了小声关门。 多毛原本尾随在她脚后一路疯跑,呼一下被门风扇得怔愣两秒。它站在姜长乐门外,委屈得呜咽几声,又转过头去望宋平安。 一人一狗相顾无言,多毛的期盼是,宋平安朝它张开怀抱以示安慰,而这位人类面色不善地睐着它,不出五秒就捧着一束看起来很好吃的花消失于视线。 多毛寻思有个人总比没有强,登时迈开小粗腿跟上去。 宋平安拎起茶几上的罐状玻璃花瓶,接了一半清水,撕掉小雏菊外围的牛皮纸,把一蓬白花插进瓶子,就手整理了一下形状。 他们家茶几长着四条矮腿,沙发座和它齐高,多毛压根儿不用费力气,噌一下跃上沙发把两只狗爪子撑到桌面上,探头细嗅瓶子中的雏菊。 视线落在狗鼻子和白花的交界处,宋平安不曾料到这家里竟然只有一只狗对他的心思感兴趣。姜长乐的房内偶尔传出一两声清脆的笑,宋平安听罢,冷哼着把多毛拎下沙发,从购物袋里翻出狗粮和食盆往餐桌边上去。 多毛不认识他手里的袋子,但是所有狗粮袋在人手中都会发出类似的声音。它本来万分挑食,一顿饭得以狗粮做基底,最次要拌上一两牛肉或整条鸡腿肉才能勉强凑过去啃两口。可是昨天白天,它家里新来的阿姨只在食盆里倒了一层狗粮就别无动作,多毛认为这阿姨很不懂事,因此用绝食表示抗议。 它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这样不能体察狗心的人类,它妈妈的那些朋友哪一个见了自己不要喂上一块零食,又有谁能拒绝小狗狗叼着黄球球摇尾巴请求游戏? 他们会夸多毛又聪明又漂亮,然而那阿姨既不摸摸头也不表扬它,最可气的是今天早上出门前,它的饭碗里还没有肉食! 多毛决定亲自出去找妈妈,找到了以后要汪汪汪地告那阿姨的状。 阿姨牵着多毛前往专门遛狗的大草坪,刚一解开绳子,多毛先在她附近跑了两步以降低人类的防备心。大约五分钟后,它家的阿姨和旁边的奶奶聊起一些多毛听不懂的话,它趁机蹬着小胖腿溜到了马路上,沿着从未走过的路线到处张望,连一丁点妈妈的香水味都没闻到。 多毛十分失落,它好想念妈妈脖子上的味道,那像是在草丛里打滚,忽然撞到了松树干,它小鼻子一耸一耸嗅到的青草和满地松针的混合气味。 逛了不知多久,多毛走到十字路口,大批的人类站在原地不动。它在长短粗细各不相同的人腿之间穿梭,妄图走出迷宫,却忽然在绕过一条柱子那么粗的小腿时,发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眼前摇晃。 出于追逐的本能,多毛开始转着圈地咬自己尾巴,等终于嗷呜一口逮住,它才发现这个游戏是多么无趣。它抬眼,灰色的视线中有一抹黄,马路对面的信号灯上似乎有黄球。 多毛最喜欢黄色的东西,当即迈开小脚横冲直撞。 它是在几秒后结识姜长乐的,这个小姐姐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衬衫,多毛喜欢像妈妈一样漂亮的女人,也中意黄色,于是打定了主意请姜长乐帮忙找妈妈。 小姐姐友善得像个人,抱它回家还给它喂水,只是姐姐身边的哥哥就不那么像人了,非但对它摆脸色还和阿姨似的只喂狗粮。 多毛希望唤醒宋平安的友善意识,坐在食盆前挠他的腿,宋平安确实不理解狗的脑回路,瞅了多毛一眼,没有任何表示地拿围裙去厨房做饭。 一只小柴犬呜呜两声,冲食盆吠叫,宋平安让它保持安静,多毛没见过这么凶的人类,顿时耷拉两只小耳朵埋头吃粮。 房间里,姜长乐刚跟瓜友结束对话,她们谈论的中心是冯秋白挽着李方林进了电梯,在关门的一瞬间踮脚去亲他的脸。 冯秋白是双料影后,拿过国内最权威的奖项,好像还在国际上提过什么名。李方林这几年商业价值水涨船高,高端代言拿到手软,四处都能见到这位新晋影帝的身影。 姜长乐认得李方林但是不太熟,刚才吃瓜的同时顺手一搜,发现这位影帝比冯秋白大两岁,他们俩好多年前合作过一部青春片,不过那时的冯秋白早已年少成名当女主,李方林是第一次演戏作龙套。 脑海中顷刻间构造出一条久别重逢的娱乐圈感情线,姜长乐才想翻出素材本记录一下灵感,转念一想,这种有真人原型的小说太容易招人误解,只好作罢。 她翻身下床出了门,多毛在餐桌边咽了一半狗粮实在不愿再吃,整条小狗没精打采地趴在地上。姜长乐朝它迈开脚,多毛的眼珠转向它的小姐姐,尾巴象征性摇了摇,并没有初见的活泼劲儿。 姜长乐蹲到地上,揉揉狗子的脑袋,多毛舒服得闭上眼睛,尾巴摇得像朵花。 厨房里传来铲子划锅的响动,姜长乐看了眼墙上的钟,到傍晚了是该做饭的点儿。她起身绕到厨房,想着帮宋平安打打下手,不想一推开厨房的玻璃门,厨台上已经有了两个菜。 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炒花菜,还有锅红烧鱼烧在火上,都是姜长乐爱吃的家常菜。 她嗅着味道,味蕾受到激发,自行刷了一双筷子蹭到宋平安身边。 望他一眼,这人不说话,姜长乐当宋平安默认了自己提前品菜的行为,夹起一朵茎翠头黄的有机花菜搁进嘴里嚼。 “有的人,不干活儿也不懂礼貌。” 抽油烟机呼啸的声音将宋平安的音量抹去一大半,姜长乐是从他口型中看见话音的。 她憨笑两声,“这不是替你试毒嘛。” 宋平安不搭话茬儿,拿过手边的玻璃盖扣在锅上,等鱼入味再收汁。 姜长乐大概觉得不好意思,低眼用筷子挑起一块西红柿,在碟子边刮掉多余的汤汁,拿手接着往宋平安嘴边送。 他不爱吃炒鸡蛋煎鸡蛋,只吃水煮蛋那类需要剥壳的。姜长乐不太理解宋平安的口味,西红柿炒鸡蛋里最香的当然是鸡蛋,可她十分乐意跟宋平安共享这道菜,毕竟有了整盘鸡蛋,她也不怎么吃西红柿。 姜长乐抬着筷子,说这盘菜让宋平安来试毒。他故作轻蔑,嘴上冷酷地拒绝,实际上在期待眼前的女孩儿耍耍赖,非让他吃不可。然而姜长乐没理解到位,直接一个拐弯把西红柿塞进了自己口中,嚼完咽下,抱怨一句宋平安太难伺候。 他无言以对,让姜长乐转身出门,顺便带上玻璃门,他不希望在做饭的时候看见她影响心情。 好的情绪是烹饪美食的第一步,姜长乐为了获得良好的红烧鱼体验,真就按照宋平安的指示乖巧退出。 宋平安把锅铲撂在旁边的盘子里,无语片刻,唰一下拉开门去客厅寻姜长乐的身影。 她没在客厅,倒是蹲在玄关扒拉购物袋。宋平安以为她是在找零食,批评她饭前乱吃东西的话到了嘴边,却发现姜长乐从袋子里拎出狗玩具,又从黄色的麻袋包里翻出两床三件套。 家里的洗衣机带烘干功能,洗了东西不一会儿就能干。姜长乐觉着照宋平安那娇贵的性格,不可能直接睡未洗的床单,因而打算去操作一下洗衣机。 起身回头,差点撞上宋平安的胸膛。姜长乐及时刹车,心脏骤缩,拍着胸口说宋平安差点把她送走。 宋平安没讲什么话,从地上拾起狗玩具扔给闻声赶来看热闹的多毛。狗子的快乐很简单,叼着这根麻绳缠的杠铃咬棒跳到沙发上啃。 姜长乐见宋平安没有让路的意思,抬眼瞧他。宋平安抽过姜长乐怀里的三件套,指着淡黄的布料问她这像什么颜色。 被问得一头雾水,姜长乐答:“煮老了的鸡蛋黄内心?” 宋平安歪着唇角微笑,“是浅几号的雏菊花蕊。” 姜长乐蹙起小弯眉,刚想问宋平安犯什么病,忽而福至心灵,想起自己裤兜里还有条雏菊项链。 她伸手探进左兜,项链不在,右兜也摸了摸,项链不翼而飞了。 一时之间,姜长乐整张脸上由怔愣转为心虚。她干笑两声,又摸了一遍兜,宋平安从她回避的视线中察觉端倪。 “你别告诉我,项链丢了。” 姜长乐抿起嘴唇,讪讪一笑,“怎么可能。” 宋平安并不相信姜长乐抖上三抖的尾音,脸色猛地下沉,向她一步步逼近,把姜长乐堵在大门口。 她脊背贴着微凉的门板,小手不自觉攥成一团,宋平安俯身,脸孔近在她咫尺。 姜长乐把面前人紊乱的呼吸听得一清二楚,心慌意乱中,预备抬手推开他胸口,只听背后传来咔哒一声,宋平安扶了下姜长乐背部,门吱呀打开。 “你走吧,我不需要室友了。”他说得一本正经,姜长乐讨好地笑笑,挽住宋平安胳膊,“可是我需要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7-23 23:56:57~2021-07-24 23:58: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unic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好狗多坏事 她眼睛一眨一眨,让人看了心软。宋平安别开目光,咔哒一声扣上门,把胳膊从她臂弯里抽出来。 他将那套淡黄的三件套推回姜长乐怀里,径直去厨房看鱼做得怎么样。姜长乐见他不言语,抱着一灰一黄两套被单紧随其后,脚跟踩到厨房玻璃门的滑轴就不再前进。 她踮了两下脚尖,嘴唇磨动着考虑再次声明冷暴力不可取的措辞。不等她想好,面前沉默的背影忽而冒出一句:“我不睡没洗的床单。” 如获重刑满释,姜长乐欢快作答,不出五分钟把被单塞进滚筒洗衣机,倒了适量的洗衣液,再添一盖子消毒水。空气中弥漫着清爽的味道,姜长乐嗅了嗅,回想起宋平安风衣上乌龙茶的香气,原来他是这么洗衣服的。 姜长乐按照宋平安告知的配比调制洗衣剂,洗衣液和消毒液都是他点名要的牌子,她对这些东西没有固定爱好,反正以前在家的时候,逢买洗衣液,季晓芸都会买打折的那份,他们家的衣物床单也就无所谓什么香味儿。 那些或俗或雅的味道在姜长乐闻来,都比不上乌龙茶的香气。她为跟宋平安合租的好处又添上一条,整个人愉悦得想哼调子。 她从降噪洗衣机旁移开脚步,洗衣机搁在与客厅相连的阳台上,姜长乐才走出三步就瞥见茶几上摆着一束从未见过的雏菊。 多毛还在沙发上疯狂撕咬玩具,嗓子中不时发出呜噜呜噜的怒音。 姜长乐伸指掐了掐洁白的花瓣,若有所思一会儿,回房把所有灯都点亮,沿着每一片地板搜寻项链的踪影。 她找了十五分钟,上窜下跳,翻箱倒柜,就差把床垫子掀起来看。宋平安系着黑围裙过来敲门时,姜长乐正凭一己之力抬起大半厚重的床垫。 “进来吧。”她额角挂几滴汗珠,希望门外人能进来搭把手。 推门而入,宋平安被眼前的景象诧异得顿住脚步。 房中所有的柜子门都大开,桌上散落着她背包中的零碎物件,行李箱摊在一边,箱内散着乱七八糟的衣物,满地还掉几件化妆品、洗漱品。最匪夷所思的是,她举着床垫四处看什么呢。 宋平安滚着喉结,大概在抑制杂乱无章所带来的怒气。 姜长乐保证待会儿一切都会井然有序,但是现在要请宋平安来帮帮忙。 他一面骂着房间里像有土匪扫荡,一面挑空地走到姜长乐床边,单手撑起床垫垂眼扫着她床下能有多金贵的家伙。 同一时间,两人的视线锁定住某团亮晶晶的东西。姜长乐欢呼一声,弯腰拾起那条雏菊项链在宋平安眼前晃了晃,“我就知道在这儿!” 宋平安听她像小机关枪似的输出推理过程,例如吃瓜吃得太兴奋,在床上打了几个滚儿,项链从裤兜里滑落,又教她踢动的腿震到床缝里。 她十分得意,整张汗津津的小脸上洋洋溢着雀跃。宋平安从她桌上抽来一张纸巾,柔和地拭去姜长乐额角处细密的汗珠。 三下两下心跳异常,姜长乐找起话题打破空气里暧昧的寂静,“晚饭好了吗?” “这个时候,你该说点儿别的话。” 他语意模棱两可,目光却和平常一样清冷。姜长乐察觉几分微妙,但是不敢深入思考,只装作若无其事,抬一道小弯眉问眼前人应该说什么。 宋平安教她坦荡的眼神蒙骗,转瞬之间败下阵来,随口扯了句她怎么不问项链的材质。 姜长乐向他瞥去无语的眼光,寻思这人多少有点毛病。 他们俩一前一后来到餐桌旁边,姜长乐手心里攥着项链,黑眼珠随着宋平安盛饭的动作乱飘。 “坐下吃饭。” 她闻声落座,不远处的多毛循着饭香顶一只耸动的黑鼻子,仰着脑袋蹭到姜长乐小腿边。 它在自己家的时候,妈妈从不喂它人类的饭菜,但是这和多毛想吃那些香气四溢的东西并不矛盾。 姜长乐怕多毛吃了盐伤肠胃,坚持不理会它活跃的小爪子。 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宋平安用余光揽着桌角处的雏菊项链,不时往姜长乐脸上扫一瞬目光,又低眼夹一口白饭。 整顿饭持续了二十分钟,宋平安和姜长乐间或谈一谈日后的家务分配和她对未来事业的规划。 姜长乐提出家务一人一半,比如今天宋平安做了饭就由她刷碗,姜长乐扫了地,就让宋平安拖地。他并无太大异义,只是在问及姜长乐能否偶尔胜任大厨之职的时候,她笑一笑,委婉地表示,如果宋平安想英年早逝,她也不介意舍命陪君子。 宋平安对未来尚且抱有希望,于是转移话题,提及白鹿的招聘截止日。 白鹿公司自每年五一到六月十号接收求职者简历,六月余下的二十天用以面试通过几轮简历筛查的幸存者。 百分之一的简历通过率会刷掉大几千的求职者,进入面试这一轮已经尽数精英,姜长乐连闯过简历关的自信都没有,更别提去做那群高子中的巨人了。 她伸出筷子给宋平安布菜,直到他碗里摞成小山,才在这人严肃的注视下,发挥糊弄学特长,连说这两天就投简历,请宋平安别操心。 他当然不信姜长乐低垂的视线,不过来日方长,今天是她来绛城的第一天,可以暂时不说扫兴的话。距离十号还有两周,只要她在这几天里投出简历,他们就还是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或者恋人,宋平安严谨地定义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考虑到了未来的变动。 姜长乐庆幸于宋平安没有抓着白鹿的相关问题不放,吃完饭麻利地刷碗收碟,出了厨房见宋平安立在餐桌旁,手里捏着那条雏菊项链,一时间不知道开口说些什么。 她其实好奇宋平安为什么平白无故送项链,但是收到礼物的第一时间没有问,找到项链的下一秒也没有问,眼下忽而提起来似乎又沾点奇怪。 姜长乐晃到他身边,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吸干湿漉漉的手,宋平安身上还套着围裙,问姜长乐怎么不戴手套刷碗。 她答忘了,宋平安打算以后都把手套搭在水龙头上,好让她一眼注意到护手措施。 没听见他的心声,姜长乐把目光落于宋平安胸口的黑围裙,联想到他俩跟父母公开恋情的那天晚上,宋平安让她帮忙穿围裙。 现在她的手还有点湿,宋平安恐怕不喜欢这样一双手替他摘围裙。 姜长乐为自己莫名的念头诧异,正思索何出此想,宋平安从掌心里拎起项链递到她眼前,“戴上试试?” 才点了下头,又记起脖颈上还戴着张姨送的平安扣,她摸过锁骨处的黄翡,真诚发问:“要是把这个摘了,张姨打麻将点儿更背了怎么办?” “她差的不是运气。”宋平安中肯评价,心中嘀咕他母亲请的姻缘大师到底靠不靠谱。 说他靠谱,姜长乐倒也没捧住他脸猛亲两口说非他不嫁;说他不靠谱吧,姜长乐好像也没让别人牵过手。 宋平安脸上的迟疑让姜长乐垂下了小手,她寻思牌技不佳,幸运女神又出走,张姨的麻将生涯铁定会永失光明。 她预备说算了吧,宋平安像是看穿她心思,就手解了白金扣,将项链围到她脖子上。 分明保持了一定距离,可他说话时呼出的暖气还是拂得姜长乐耳朵痒,“就戴一下,不会影响牌运的。” 他掌侧悬在空中,有时蹭到姜长乐的肩颈,她感受到两人体温的悬殊,宋平安的手发烫,可是姜长乐并不排斥他再靠近一点。 长久默然,宋平安替她摘了平安扣,戴了半天项链才勾住那么一枚小小的白金环。一切就位,他没有马上撤回步子,反而低下眼睛瞥着姜长乐纤长的睫毛。她隐隐觉察出这人的目光正在升温,因而不敢抬头瞧他的眼睛,至多以摇曳的眼波抚过宋平安的薄唇。 他的唇瓣不很干,几条浅细纹有规律地排布。 宋平安的嘴巴一动不动,而姜长乐却在不自知中抿起下唇。 半米远的地面上坐着一只小柴犬,它观察良久,这两个人类之间过分近的距离让它从小脑袋里抽调出类似的记忆。 它妈妈经常跟一些雄性人类贴得毫无缝隙,他们的嘴巴碰在一起,磨来磨去,不一会儿就要进到睡觉的地方砰一声关门。 房中会发出妈妈的笑声、哭声、尖叫声,多毛每一次都跳起来挠门,可是妈妈从来不给它营救的机会。 多毛喜欢它的小姐姐,很怕下一秒钟姜长乐也会在房间里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因此立马僵着条尾巴发出汪汪汪警告。 突如其来的狗叫震得两人心房一颤,姜长乐向后挪两步,宋平安抬手捏起自己的红耳朵。 与此同时,阳台上的洗衣机滴滴作响,姜长乐转着黑眼珠说自己要去烘干床单被套。宋平安不大自然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竖起尾巴的多毛。他不在乎多毛想不想出门,撂下一句他去遛狗就嗖一下抓起多毛,顺手牵过放在玄关的狗绳,飞也似出逃。 第37章 霸王爷孙 宋平安换了鞋却忘记脱围裙,电梯中的镜子一五一十反映了他的傻气,他抬手摘掉那块黑布,耳朵尖留有余红,多毛站在角落里打量这位人类复杂的脸色,不太敢吱声。 刚才这人一条手臂卡在它前腿胳肢窝里,动作突然得像一阵大风急驰而过。多毛没被人这样抱过,吓得两条腿乱颤,决定以后打死不向宋平安靠拢。 宋平安的心思未放在狗身上,手里机械地卷着围裙,直至一条能盖住他半条大腿的围裙被捆成了保温杯粗细,才记起还没给多毛栓狗绳。 他拿绳子咔哒一声扣住多毛的项圈,这小狗平常在家最厌恶失去自由,可是宋平安冷漠的眼神让它收敛了想要呲牙咧嘴四处逃窜的冲动。 一人一狗下了电梯,步入夜色。小区里亮几盏白色的路灯,大片的草坪集中在西侧,宋平安牵着多毛漫步于灰石板。今夜月色皎洁,空气中涌动暖意,他暂时舒缓了紧绷的神经,想到若是姜长乐在身边会很好。 脑海中不经心地描绘出一张近在咫尺的小脸,她两道弯眉根根分明,睫毛偶尔扇一扇。宋平安不清楚那时那刻姜长乐在想什么,不过假如腿边的狗东西保持安静,谁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宋平安不由对姜长乐的情感状况犯了嘀咕。 她亲口说他们是排练过牵手的朋友,要是宋平安另有女友理应同姜长乐断绝往来。一个人心中坦荡,何必把自己和普通朋友区别开来。 姜长乐或许也有一点喜欢他,可是宋平安怕自作多情,毕竟他们牵过的几次手都出自特殊原因,而且姜长乐这女的老把手抽回去,仿佛多在他掌心里呆一秒,他俩就会染上未知病毒双双死去。 宋平安捏不准姜长乐的真实想法,沉思着走了许久,未曾注意多毛蹬着小快步把他引出小区。 晚高峰时段,街上堵着三道车,有那么几辆车大开窗子,咆哮的摇滚乐刚盖住哀婉的情歌,这头又跃出上世纪的粤语歌。 混乱的调子交织如网,笼罩在宋平安头顶,使他觉得这个世界太过喧哗,以致于毫无思考的氛围,只好将那些烦心问题抛诸脑后,沿着一股熟悉的奶香寻到姜长乐喜欢的马记面包房。 这家面包店开在两个小区之间,宋平安所住的小区户型繁多,阔至大平层,小至单间公寓都有售,隔壁小区的楼房伫立于一排门市房之上,主推四十平小户型公寓,住户多为附近的上班族。 宋平安牵狗走到对街时,一条半长不短的队伍排在面包店门口。 人类形形色色,西装革履的男人擦着满头汗一个接一个拨打业务电话,化淡妆的女人环抱双臂不知望向何处愣神,两三女学生绑马尾,叽叽喳喳地讨论各自爱豆,脸上洋溢青春的光彩。 排在宋平安前面的老大爷抱着孙子,那小孩儿哭得六亲不认,一个巴掌印甩上爷爷侧脸。大爷骂他小兔崽子挨千刀,手没舍得抽孩子屁股,那孙子大概听不得教训,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又一巴掌拍在老大爷嘴上。 多毛看不得斗殴场面,又害怕伤及自己,只咧开长嘴露尖牙,冲小孩儿象征性吠叫两声,希望他注意世界和平。 小孩儿在高处瞅着狗子,空气中安静两秒,随即炸开惊天动地的尖叫:“爷爷打狗!!爷爷打狗!!!” 只见那大爷一个转身踢出大脚,正瞄准多毛的狗头。得亏眼疾手快,宋平安嗖一下拽过狗子护在腿后,自己也跟着往后撤了两步。 那孙子见爷爷没给他报仇,哭天抢地,非让爷爷掐死多毛。老大爷认为这狗畜牲吓到了他孙子,一张脸孔顷刻间暴怒,嘴巴开开合合,满口黑牙尽数暴露在宋平安眼中。他孙子可怖的哭声时常掩住大爷的怒骂,宋平安根据这大爷扭曲的口型判断出一些不堪入耳的字眼。 人生二十四载,宋平安从没被谁问候过祖宗十八辈,他想多毛也没有。 老大爷还在拳打脚踢骂骂咧咧,诅咒多毛不得好死,又不知怎地扯上宋平安应该断子绝孙,否则他这种败坏基因会威胁社会。 宋平安扪心自问脾气良好与否,答案是比令人发指稍微强那么一丁点,因而在老大爷挥舞巴掌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眼刀冷冽,用镇静的语气提出建议:“那您该回去做个亲子鉴定,别替人养了一辈子儿子又养孙子。” 围观的人群中有位大哥拍手叫好,他老婆掐一下大哥的花臂,让他别多管闲事。几个拎着各色布袋子的老太太七嘴八舌,说年轻人合该尊老爱幼,老人骂几句听听就得了计较什么。有个肌肉发达的爸爸抱着三四岁的女孩儿往人群外面挤,边走边转脸教育孩子,不能像那孙子似的欠教养。 大爷听见有人骂他孙子,前一轮唇舌之笨带来的怒火更上一层楼。他不去招惹那五大三粗的爸爸,倒是朝宋平安啐了一口唾沫。下一秒钟,他孙子被搁到地上,大爷本人撸起袖子露出两截儿精瘦的胳膊朝宋平安挥了挥。 他往前迈着气势汹汹的步子,宋平安不想一拳头给人送进医院,冷眼瞥着大爷虚张声势的拳法,不屑于和他纠缠,牵起多毛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四周的看客已然录了很久的视频,宋平安根本不在乎有无人录像,反正录都录了,兴许还有人早八百年上传了社交平台,谁也管不住。 多毛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吓得四条腿哆哆嗦嗦走不动路。宋平安单手抱狗,穿越层层人群,他光滑无皱的白衬衫本来平平无奇,然在身后大爷自鸣得意的获胜宣言中显出一种君子气度。 宋平安走出喧哗两百米,把多毛重新放回地面。这只小狗心有余悸,赖赖唧唧还希望人类给予安全的怀抱。他低头瞅了眼狗子,多毛忌惮于宋平安缺乏善意的眼色,只好迈开小粗腿亦步亦趋。 他们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女声,宋平安原本没听见,向前走了两步忽而在余光里察觉一片波动的白裙。 “真是你啊,宋平安。” 说话的女人长了一张标准瓜子脸,眉眼妆容精致,右眼尾一颗泪痣平添楚楚动人的意味。她披一头黑长发,发质亮泽硬挺,天鹅颈立得万分优雅,身形高挑纤细,走起路来摇曳生姿。 打量一会儿她的面孔,宋平安并未在记忆中搜寻到匹配的名字,不过他觉得这人眼熟,好像在很多年前见过十回八回面。 他微皱长眉,女人读懂他探寻的眼神,立马撇一撇嘴,用一双美目佯装嗔视,转而开朗笑道:“我呀,孙梦之。你不记得我啦?上高中的时候,我跟长乐玩得最好。” 经她一提醒,宋平安很快从旧日记忆里发现了孙梦之的踪影。她当年似乎短头发,老挽着姜长乐去食堂,宋平安借口不爱吃零食给姜长乐塞饼干巧克力的时候,应当见过她很多次。 宋平安点一点头,说他记起来了。孙梦之搭上他手臂,先愤愤不平骂了两句方才的大爷和孙子,不等她舒展眉毛和眼前人叙旧,宋平安就默默向旁边让了一寸,使孙梦之的细手扶空。 她仿佛没察觉宋平安的动作,神色如常地问他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如今在绛城做什么。 宋平安简单回答几句,对孙梦之的近况无所关心,却见她忽而瞪圆了双眼惊喜道:“我也在青松上班!” 他从未听姜长乐提起过有朋友在青松工作,因此判定这个孙梦之和姜长乐失联已久,可能只算她的微信联系人。 既然不是闺蜜,宋平安全无必要表现出特别友善的姿态,以博得人家的支持票。他于是单说一句挺巧的,随后以周一公司见作为结束语同孙梦之告别。 他和多毛回到小区,放多毛在无人的大草坪上溜达半小时,回家的时候墙上钟表显示八点钟。 玄关留一盏明光,余下的空间一片黑暗。宋平安换了鞋,去洗手间拿一块干净抹布给多毛擦脏脚。多毛不情不愿受了一番清洁,四腿欢蹬去水盆边埋头畅饮。 咕嘟咕嘟的水声中,宋平安瞥见餐桌上摆着一碗切块的桃子,碗边平铺一张便利贴。 他点亮灯光,眼波从头到尾读过姜长乐留的字条。她说洗好的三件套叠在沙发上,她自己吃不了一个桃子就给宋平安留一半。便利贴右下角画一张笑脸,她从上初中开始就只画这么一种笑脸。 宋平安看过她绘画的全过程:先勾两道小弯眉,再点一对绿豆似的黑眼睛,随后一笔揽个月亮作嘴巴,末尾一横三竖当牙齿。有时她心情好,还会在左上角加颗四角星。瞧着便利贴上不规律的三颗星星,宋平安想晚上微妙的氛围应该没影响姜长乐。 他勾一勾唇角,伸手摸过小叉子,尝了一块黄心油桃,清香脆甜,近桃核处有些酸,不过整体风味绝佳。 多毛听到宋平安咀嚼的声音,以为这人类在偷着吃肉,顿时顶着耸动的小鼻子奔过来。宋平安因着心情不错,奖励多毛一块狗零食。 在封住零食袋的时候,宋平安往姜长乐房门底部扫了眼,并未瞧见亮光。 这两天舟车劳顿或许让她精疲力尽,今晚早睡也在情理之中。 宋平安端起桃子,夹着三件套回房,把那张便利贴收进抽屉,目光扫过相框中姜长乐的威胁信,唇边平添几分笑。 第38章 觉醒时分 敲完倒数第二行字,姜长乐听见玄关传来密码锁开启的响动。文档中一闪一闪的字标停在原地,她的指尖搭在键盘上,想顺着思路结束本章小说,但是直到听见隔壁房间传来关门的声音也没打出一个字。 脖颈上雏菊项链与体温相融,姜长乐挪过左手轻碰吊坠,凹凸不平的触感犹如起伏的心绪,她有点怕宋平安看了桌上的字条过来敲门。 桌子旁边的垃圾桶里躺着两只桃核,他们俩买的黄心油桃个头儿小,饭后连吃两三个根本毫无压力,可是姜长乐在便利贴上写了吃不下一整颗桃子要跟宋平安分享。 这么显而易见的谎言,姜长乐担心宋平安发现了之后要拿着纸条找上门来掰扯几句诚实的重要性。搁在往年的春天,姜长乐不会纠结诚实问题,她若是想给宋平安切个桃子直说即可,况且分享桃子的时候,她最多帮宋平安洗一洗,谁会伺候他切块。 姜长乐的脑子难以理解自己的行为,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却满口称赞,甚至还鼓励她再接再厉,下次争取给桃子削皮。 给桃子削皮? 再次冒出这个念头,姜长乐自我嫌恶一番,以桃子皮富含膳食纤维为由,告诫心灵务必让宋平安吃桃子皮。 她甩了甩脑袋,希望把这人从脑海中剔除,好专注于小说事业。 才写了两个字,姜长乐忽而发觉抛弃宋平安是无法创作的。 她已经着手新一部小说的撰写,三天前进行了黄历研究,选定今晚九点作为发表新文的良辰吉日。姜长乐属于灵感型选手,存稿至多三章,一旦超过了三章就不知道剧情该如何走向,非得将自己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才能又枯木逢春。 手里这本小说因着有二十年记忆作依托,剧情进展上相对轻松,可是益处也是难处,但凡涉及改编爱情的部分,姜长乐都需要再三斟酌。 她不太会写爱情,从友情变质到爱情,首先要过的是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做简纲的时候,姜长乐未及深入思考,于是意气风发。她认为多年以来错综复杂的感情线总算没有白写,这回下笔一气呵成,仿佛全天下所有的爱神莅临指导。 不过大概是神仙太多,意见相左,姜长乐从动笔正文至今整整八日,文档里只显示一万字存稿。 她采取了迷惑性手段,把男女主的名字取得和他俩毫不相干,部分事件采取了等类替换,比如住对门的关系改成一个院子里的邻居,两人的外貌与实际千差万别,所从事的工作也做了适当调整。姜长乐本来满有自信保持清醒冷静,然而仅仅当了两百零八个字的旁观者,她就无可避免地陷入了当局者困境。 从二十年的惯性上思考,她很难接受宋平安和姜长乐做些爱情博弈,凭借专业作者的职业素养,姜长乐硬着头皮胡说八道两章,又在故事逻辑的帮扶下逐渐接受了这个设定。 一旦想象过宋平安可以在未来的某一章节抱她亲她,姜长乐就很难摘下有色眼镜看待现实生活里的人。 她万分后悔选择了这样离谱的题材,以至于最近八天每每打开电脑,姜长乐都会先骂自己鬼迷了心窍。 一万字尚且不长,姜长乐仅仅在交代背景的基础上穿插几个事件,现在放弃无疑是及时止损。 友情比爱情更长久。接连几个夜晚,姜长乐因恐惧自己的感情兴许生变而睡不好觉。 许多个梦境,姜长乐向宋平安表白心迹,对方有条不紊罗列了自身的优秀条件,冷眼旁观姜长乐的局促,请她有些自知之明。 梦醒时分,往往是凌晨两三点,屋中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心跳声声入耳。 每到这种时候,姜长乐就会长舒一口气,他们还是朋友。 她重新合上眼睛,新小说的脉络串联成树,晦暗的脑海中又仿佛飞来大片灰鸽子。它们盘旋,咕咕叫着,翅膀扇动,每一只鸽子都在叫嚣:“放弃吧,放弃吧。” 姜长乐天生易动摇,今儿上午从补眠中苏醒,她仍旧做了同样的梦。兹要是宋平安不曾进入她房间,也没有把风衣盖在她身上,姜长乐一定翻身下床删文档。 她把脸埋在宋平安的风衣中,那缕乌龙茶的清香深入肺腑,扰得她心旌摇曳,有那么一刻竟想到被他抱一抱也很好。 姜长乐为自己的念头愣上良久,但是并无想象中惊讶。她不太确定这种模糊的欢喜是否和爱情相关,毕竟二十四年里,姜长乐从未受过爱神洗礼。她笨拙得像第一次学写字,照葫芦画瓢,看着言情小说一一比对自己的症状,又不敢全信书上的描写。 晚上烘干好床单,她又回房反复阅读电脑中的一万字存稿。一个人的认知具有绝对的局限性,假如发到网上请广大读者鉴定一下,会不会事半功倍? 虚无的人际关系不会给姜长乐带来负担,反正她只需要借作者的身份,像“我有一个朋友”那样讲述故事,不必对真实的自我做出解释。 友情和爱情有何区别,姜长乐搞不清楚,更想不明白宋平安对她的好究竟出自哪种情感,她于是寄予读者的希望又多了一份。 他们看过世界上千奇百怪的爱情,亲身经历或许也不少,宋平安要是有歪歪心思能躲过一个人的眼睛,还能逃过一千个一万个吗? 为了避免从零积累读者,姜长乐直接在原有的作者号里发表新文。 她的笔名是巴巴十号,取自小时候最爱看的一部动画片《巴巴爸爸》。巴巴爸爸一家九口,各有爱好,可以变幻任意身形,做任何事。 在姜长乐看来,创作者跟巴巴家族应属同一类生物,他们在无数作品中幻化成形形色色的人物,长着迥异的面孔,分裂多种多样的性格,体会庞大的人生体量,犹如野草疯长,将生命力蔓延至世界上每一个角落乃至世界之外。 虚拟生活中飞舞的自由灵魂是姜长乐最宽阔的情绪宣泄口。她在做姜长乐的时候,尽力与所有人化干戈为玉帛,即使有很多瞬间,姜长乐并不愿意同他们和平相处。巴巴十号的存在使姜长乐得以喘息,一旦她披上了巴巴十号的外衣,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能拽得二五八万让神仙喊爸爸。 借着这股原始的膨胀感,姜长乐甚至剥去了手下人物的大多数伪装,反正无人知晓这世界上还有一对生着翘眼和垂眼的他们俩,只要姜长乐捂住真实姓名。 她迅速码完余下的字数,在九点整连文案带前三章一并发出。 五分钟之内,已有百十名读者注意到巴巴十号这位作者发布新文。 起初大家很惊喜,点开一看,现言频道,感情流。 好的,立即排雷。 姜长乐等了一个小时只有寥寥几个点击,没有人相信巴巴十号的情感驾驭能力,除却几位富有猎奇心理的勇者。 这几位勇者花了几分钟粗略扫过文章,原本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却在一目十行中渐渐收敛了玩笑之意。读者的口味不尽相同,五人中有三人不爱正儿八经的谈恋爱,看了一章自行退出,另外两人在震惊之余,觉得巴巴十号写了一个蛮自然的开头,乃至不约而同点了收藏,其中一人还留下宝贵的评论:是你吗大大?被换头了就眨眨眼。 姜长乐看了这条评论,心中五味杂陈,很为过去那些辣眼睛的感情线抱歉。 她认真编辑了一条回复,请读者放心,这次她是痛改前非,断不会出现从前那些幺蛾子。 放下手机,姜长乐关了微弱光线的台灯,点起更微不足道的小夜灯。 她的小夜灯有定时功能,发两小时光就自动熄灭。姜长乐爬上床,躺进柔软的棉被,脸边涌动清淡的乌龙茶香。她摸一摸锁骨间的雏菊项链,心脏时快时慢地律动。 夜里静悄悄,这所房子里无人在意微博上有个“六旬老人街边突发心脏病”的词条攀上热搜。 第39章 颠倒黑白 睁眼的第一件事,姜长乐摸过手机瞧了眼昨夜新开的小说有无水花,结果是无,她这才理解其他频道和现言有壁并非虚言。 她翻身埋在被子里,叹息一声,乌龙茶香仍然好闻。 平躺着张望天花板,侧耳细听门外是否有动静。 今天周一,宋平安九点钟上班,他们家距离青松仅需步行十分钟,眼下八点十五,他也不一定出门了。 姜长乐回味起昨天晚饭之后两个之间暧昧的氛围。她不太确定假如多毛没有叫唤,宋平安会不会对她做点什么。 抱她亲她? 又或许只是短暂地欣赏一下项链。 姜长乐说服自己倾向于后者,可是扑通扑通的心脏把她对前者的期待暴露无遗。 她本人对此略有察觉,飘红的脸颊不用手触碰都能感知升温。姜长乐强迫脑袋清除邪念,下床蹬上昨天新买的拖鞋去洗漱。 这双拖鞋是小黄鸭图案,挑的时候宋平安对她的审美嗤之以鼻,甚至哼出一声幼稚。姜长乐才不管这人嘴上说什么,兀自挑了双大好几码的棕熊拖鞋问他要不要。 如果宋平安独居,这样卡通图案的拖鞋要被他骂浪费制造资源,可是低眼对比了下小黄鸭和大棕熊,宋平安竟然在相同款式中发现了呼应美学。 情侣款的东西也该介意是否花里胡哨,只不过姜长乐坚持想要的话,他也可以用默许的眼光注视这女孩子将两双拖鞋放入购物车。 姜长乐出了洗漱间,瞥过玄关,并未发现棕熊拖鞋的踪影。多毛趴在沙发上,睡得酣甜,连姜长乐去捏它的小脚都没抬眼皮。 厨房里适时传来响动,姜长乐把茶几上的花瓶抱到餐桌上。她原本一点不喜欢花束,然宋平安往家里买花是他的自由,姜长乐不爱干涉人家的生活,即使宋平安将来有一天要把他们家开成花店,姜长乐也会给予他富有生活情趣的评价。 她称赞了自己的随和,就手拽出一朵小雏菊绕在指尖玩,大体一扫桌面上的早餐布置,再抬眼时,瞧见宋平安从厨房里端出两盘烤面包。 他脸上一如往常冷淡,姜长乐乖巧地接过对方投喂,连说两遍谢谢,嗓音中带点醒来第一句话的沙哑。 宋平安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姜长乐把编成指环的雏菊梗搁在一边,边给面包抹着草莓酱,边问他何时出门。 对面的人无应答,姜长乐抬眼望他,宋平安剥着水煮蛋,轻描淡写一句:“今天不上班。” 姜长乐攒起小弯眉,“不上班?” 宋平安不再应答,只把剥好的鸡蛋送到姜长乐盘子里。 她放下手里的果酱刀,问宋平安出了什么事。他慢条斯理吃下两口面包,用纸巾一擦指尖上的面包屑,摸过桌上手机点进微博一微博热搜的词条,递给姜长乐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微博放了两张动图,一张是被就地抢救的老头儿,另一张是冷眼瞥过镜头的年轻男人。 姜长乐反复看过第二张图,确认那穿白衬衫的人和宋平安别无二致,一瞬之间愣住。 营销号上说,昨天七点二十分左右他们小区街边发生一场争执,争执双方因一条狗起了冲突。六十岁的王某带孙子买面包,身后有条狗狂叫不止,且有扑咬的动势。王某护孙心切,对狗做出防范举动,顺便请狗主人严加管教。狗主人非但不道歉,还出言不逊预备动手打老人,以致于王某急火攻心,在街边突发心脏病。 姜长乐点开一个视频观看事发现场,视频单单放出宋平安冷厉地叫老大爷回家做亲子鉴定,再点开其他视频,要么与之相似,要么就是老人倒地被救,而并无事情全貌。 她根本不相信宋平安会无缘无故把老人气得躺在地上,于是严肃着一张小脸问眼前人到底怎么回事。 宋平安像毫不在意网上的负面评论,也仿佛从未被突如其来的人肉曝光扰乱心绪,只是继续细嚼慢吃着早饭,咽完了一整片面包才问姜长乐是否认为网上所言皆属实。 她顿住三秒,鼻腔里叹出一缕气息,“你在想什么呢,当然不会。” “但是所有人都这么说。” 宋平安直视姜长乐的眼睛,她眸光清澈,看起来就像不会撒谎的样子。姜长乐与他四目相对,久久不能舒展眉头。 他似乎在意别人的评价,又好像只是随口征求一下她的想法。 姜长乐心口像压着块石头。方才扫了眼评论区,有些污言秽语过分脏眼睛,但凡是个人类,看了那样的话怎会丝毫情绪波动也无?可是宋平安脸上镇定自若,还询问姜长乐要不要来点橙汁。 生平第无数次,姜长乐希望宋平安那张少有表情的面孔幻化成一张白纸,上面定要写满这人的心思。 不过这个世界上不存在魔法,她也不懂读心术。 姜长乐咽不下任何东西,双手不知摆在哪里,只好右手攥着左手指尖,面部表情瞧着比当事人还难过。 两人皆沉默,姜长乐咬了一口宋平安剥的水煮蛋,蛋白在嘴里滑动,索然无味,她心底腾起一股火气,仿佛不发泄出来就要憋死。 搁下鸡蛋,捧起手机,姜长乐咬着下唇戳开微博。 “你等着,我这就帮你骂回去。” 她说这话时义愤填膺,但是憨态的五官拧到一起就像一直呲牙咧嘴的小奶狗,半分杀伤力也无。 宋平安轻笑一声,“你知道来龙去脉么。” “我不管,我就得先骂回去。” 她的两只小手在键盘上哒哒哒操作,不出三分钟发出去五条驳斥言论,诸如“哪来的疯狗不分青红皂白咬人”、“你才有娘生没娘养,你全家都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每一句话尾都至少带上六个感叹号。 在对面目睹了姜长乐奶凶的神情,宋平安抿一口橙汁,请她冷静一点。姜长乐抬高两道眉,叫宋平安赶快编辑一条微博解释事情原委,反正好事者已经把他微博扒出来了,不用白不用。 他过去没见过语速快如疾风的姜长乐,她暴躁得颇有季晓芸之风范。 宋平安从她眼前捞过盘子,把其中的面包片按四乘四比划着切成均匀的十六方小块。他用叉子戳起一块沾了草莓酱的烤面包递到姜长乐眼前,跟她说自己在国外的时候只吃这个牌子的果酱。 姜长乐难以理解宋平安强大的心脏,分明他都被停职了,还悠哉游哉地叫她尝果酱。 “你是不是气傻了?”她做着深呼吸问。 宋平安把面包塞进自个儿嘴里,嚼了几下不言语。 姜长乐认为他是默认,因而更加厌恶网上的键盘侠,指尖片刻不停,又回怼五六条评论。 她嘴上碎碎念着让宋平安别难过,她已经帮他教训了好多个神经病,再过几分钟这一片大小王八蛋都会感受到正义之光。 “公司没停我职。” 听到这话,手指动作慢下来,姜长乐抬眼瞅着宋平安飞淡笑的眼角眉梢,疑心这人是为了宽慰她才故作轻松。 “我没骗你。”一眼看穿她想法,宋平安摊了摊手,“早上六点,我个人信息传遍全网,公司受负面新闻波及,来问我实际情况。我一五一十说了,他们负责找完整视频公关,怕我因为网暴精神崩溃,特批一天假期。” 青松的人性化管理让姜长乐松了口气,她把这公司夸到天上,不忘补充说明是宋平安优秀,才能被这么优秀的公司录取。 他觉得姜长乐的小嘴太甜了,甜到想掐掐她的脸,让她少来这套虚的。姜长乐心满意足夸奖完,问了一嘴昨天事发的全过程。宋平安给她复述一遍,姜长乐听罢,愤愤评价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把早饭推到姜长乐面前,又倒了杯橙汁让眼前人润嗓子。姜长乐一口气喝了半杯果汁,后知后觉刚才的自己似乎激动过了头。 这么想着的人不止她一个,宋平安给姜长乐添满果汁,意味深长道:“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也会气得骂人王八蛋。” “还是不管我对或错,都呲牙咧嘴骂人王八蛋。” 姜长乐干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别人欺负你,我当然不高兴。” 宋平安挑起一道长眉,点点头。姜长乐把目光低到盘子里,叉了一块面包送到嘴里,借嚼东西正大光明保持缄默。 房间里没安静五秒,他又说起话:“你怎么把花儿搬过来了?” 姜长乐一瞥眼前茂盛的花,目光一转又落在编好的指环上。她本来一点儿不心虚,教宋平安探寻的眼波打量片刻,顿时打了个磕巴,表示雏菊秀色可餐,赏花吃饭是人生一大美事。 “项链好看吗?”他穷追不舍。 姜长乐喝了一口橙汁,黑眼珠滴溜一转,答确实好看,她很喜欢。 “你刚才是不是特别担心我?” 姜长乐觉得宋平安问题太多了,合该闭嘴,于是叉了一块面包堵到他嘴边。 宋平安眼睛带笑,配合地吃了面包,还想开口逗她,姜长乐却快速扒拉完余下的早饭,撂下一句她去洗碗了就收拾起一桌碗碟躲去厨房。 坐在原位提醒姜长乐要记得戴手套,听她虚应了一声,宋平安伸手捞过姜长乐随手编的雏菊指环,搁在眼前瞧了一会儿。 早一两个小时,网上那些铺天盖地的辱骂并非没在他心上落过雨点,不过姜长乐醒得很及时,看见她义无反顾站在自己这边,宋平安想这事儿其实没那么难熬。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宋平安接起电话,听了三句话那么久,忽而起身回房关紧了门。 电话是公司打来的,通知他大爷的病情不容乐观,现在家属在网上发长文要求宋平安进行相应赔偿。 宋平安头脑冷静,询问公司是否找到完整视频,一是佐证多毛仅仅呜咽两声,不足以构成惊吓,况那小孩儿脸上全非恐惧,而是厌狗;二要验证是那大爷先口出大量恶言,并且试图拳脚相加,他宋平安才合理反击。 公司自然明白完整视频的重要性,然目前全网的焦点是,那大爷被宋平安气得病危,如果大爷撒手人寰,他宋平安就是压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听了如是分析,宋平安认为这个世界很可笑,公安部门都没上门抓他,网络警察倒是纷纷向他亮出了道德手铐。 公司对他的处境深表同情,但是鉴于舆论方向,经过一轮紧急会议,他们建议宋平安延迟入职,如此对双方都是最优选择。 宋平安的劳务合同还未签订,他也没问延迟的期限是否为永远。 挂断电话,宋平安登上微博瞅了眼那大爷的家属都放了什么狗屁,他们言之凿凿,说老头儿平常脾气温和,言辞文雅不冒脏字,如果不是宋平安欺人太甚,他们家老头儿断不会气进ICU。 姜长乐在外屋洗过碗,摘了手套,从围裙口袋中摸出手机关注事态发展。 微博上的舆论一边倒,不论是骂这个世界上的狗都该死,还是批判宋平安年轻人与老人动粗缺乏教养,都对他们这一方很不利。 姜长乐实时刷新微博,看有无完整视频上传,等了许久不见正义之士,偶尔才能发现零星几条在场证人的客观发言。 每一条正向微博,姜长乐都会点赞转发,她甚至登上了作者微博,编辑一篇中心思想为“未知全貌,不予置评”的小作文带上了事件话题发表。 她只有两万粉丝,所能尽的力量十分绵薄。一些持反对意见的读者在姜长乐微博底下表达了对作者三观的质疑,另一群读者则支持她的言论积极转发。 房中,宋平安端坐桌前,手掌下压着他的作品集。他先是一页一页拨得很慢,那些摘过大奖的设计图烂熟于心,随后套了塑封的页面在他指间翻飞,一度出现白花花的幻影。 砰一声,他大手扣住作品集,面无表情,整个手渐渐攥成泛青的拳头。 门外响起窸窣的脚步,七八秒沉寂,他身后的门被人敲出动静。 宋平安松开拳头,说了声进。 姜长乐小心翼翼迈进屋,手里捧着一杯冰水。 她在门外听见了宋平安砸东西的闷响,心中猜到事情在朝更坏的地步发展。 起初姜长乐想留他一人冷静,三思后又希望陪在宋平安身边。 她把水杯搁在桌上,绕到宋平安背后捏一捏他的肩膀。 这肩膀十分宽,肌肉紧绷,僵硬得好似动弹不得。姜长乐垂眼瞧着他黑亮的发丝,没问宋平安接了什么电话。 压抑的氛围在房间中漫延许久,姜长乐手上渐渐失掉了力气,只轻轻搭在他肩膀上。 喉结一滚,宋平安扯过水杯,哗啦溅出小半滩水。姜长乐抽了几张纸盖在湿处,回眼瞥见宋平安咕嘟咕嘟吞了几口冰水。 他把杯子推回桌上,仰头盯住姜长乐眼睛,“我错了么?” 不等面前人回答,宋平安撤回目光投向作品集,“撩胳膊伸腿,谁知道他有心脏病。” 他音调逐渐下沉,到最后几个音甚至低得几乎听不见。姜长乐心知肚明这是宋平安表达忐忑的方式。他并非铁石心肠,也恐惧生命的骤然流逝。她于是坐到宋平安床上,视线与他齐平,“你没错。那大爷犯心脏病谁也想不到,就算人没了,也不是你的错。” 对方坚定的语气使宋平安一颗动荡的心灵找到了避风港,他微垂下脑袋,卸掉所有武装,问身边人大爷若是死了会不会入他梦。 姜长乐说不会,宋平安仍低着眼,问她一个人还没入职就失业是不是很可笑。 她答一点儿也不。 对方半晌无话。 姜长乐很少见到意志消沉的宋平安,可是面前这个人消沉得像要缩成一团灰影。她心里发酸,宋平安这个人本该傲气得始终扬着下巴颏,即使姜长乐时常因此忧心恼火。她不知道怎么安慰才有效,抚一抚手臂似乎还不够,只好过去抱抱他。 宋平安把脸埋进姜长乐小腹。她身上有一种温馨的香草味,使人心安,让宋平安想永远待在她身边。 “姜长乐,你会不会一直陪着我?” 她拍一拍宋平安的背,“只要你不嫌我烦。” 房中静默片刻,宋平安伸手搂紧了姜长乐腰身。 “无论如何,都陪着我。” “嫌你烦也得赖着我。” 两只手虚浮在他背上,姜长乐聆听着心脏扑通扑通跃动的声音,有时候她真以为爱情可能也就这么回事儿。 第40章 人有千面 好消息是王大爷转进了普通病房。坏消息是,所有对宋平安有利的视频网上皆不可查,客观公正的言论也总被带节奏的营销号碾压。三天以来,姜长乐仍怕宋平安精神崩溃,一直扣着他的手机不让这人看评论。 他说自己没那么脆弱,姜长乐对此颇为质疑,但是也不好意思问出口,为什么宋平安心态良好却每天要求一个用于安慰的拥抱。她只说是自己脆弱,所以他们两个谁都不要看网上的恶评。 宋平安顺从了姜长乐,做起闲云野鹤,所有手机业务交由姜长乐全权负责,连他父母打来的慰问电话都请她代接。 方便起见,宋平安把所有密码都告知姜长乐。她本意并非如此,解锁、买东西,宋平安扫脸就可以,然而这人非得把密码报得生怕聋子听不见,最后干脆让姜长乐录入人脸识别。 她很有负担,宋平安看出她的心思,当即淡着神情表示不必礼尚往来,他对姜长乐的手机没兴趣,而且过了这段特殊时期,他就会改密码删识别,一切恢复原状。 姜长乐信了他的话,替他处理日常购物和社交事宜。宋平安的社交圈十分简单,三天来给他发消息的无非家人朋友,十个指头就能数清,除却宋平安在巴黎新交的朋友,其他的姜长乐都认识。 宋明是他师兄,约他出去借酒消愁,姜长乐问宋平安去不去,他倒是反过来询问姜长乐意见。 她思索一会儿,建议宋平安跟师兄搞好关系,以备时刻探听公司内部的风声,不过切记找个包房吃饭,否则照他现在的知名度,恐怕饭还没吃上先被人泼一身残羹冷饭。 宋平安不太情愿搞外交,青松放他鸽子是青松的损失,这样无情无义的公司他懒得费心思。对于他的气话,姜长乐没有批评幼稚,顺毛捋着宋平安,先肯定青松有眼无珠,随后平稳地过渡到理性一方,将青松之于他梦想的重要性娓娓道来,末了又补充宋平安其实比她更懂青松的优势,她班门弄斧一下,想让他评判这些拙见是否有理。 他眼角眉梢还残留几分执拗,但是望向姜长乐的目光已然有所动摇。姜长乐趁热打铁,干脆撒点娇把原因揽到自己身上,说宋平安得进青松赚大钱,要么谁来支持她在绛城追梦。 也不知道是投资人的责任感驱使,还是姜长乐憨态可掬的神态融化了他的傲气,总之宋平安故作漫不经心拉过她手,捏着她柔软的掌心,叫姜长乐陪他一起赴约。 她满口答应,寻思自己并无社交恐惧症,去交个新朋友也蛮好,况且这宋明私生活极为混乱,宋平安和他接触久了也许近墨者黑。作为宋平安最好的朋友,她有义务帮他把把关,要是宋明在餐桌上给他介绍个别的什么能牵手拥抱的朋友,她会认真考虑劝服宋平安跟他师兄一刀两断。 宋平安和姜长乐想到了同一处,宋明在他刚到绛城的那天就喊他出去,场所选在酒吧,二轮打算去KTV。看着他师兄对邂逅的妙处颇为迷恋,宋平安实在无法苟同,因而一口回绝。宋明精神顽强,太喜欢找各种各样的人一起玩儿,这回抓住宋平安跌落情绪低谷的机会,非叫他出来痛骂这世界的无情无理。 他师兄的热情让宋平安略有感动,人生顺境时很容易交到朋友,而一旦陷入逆境,该走的不该走的也同样容易离去。 宋平安从前不曾与宋明有过极深的交情,师兄师弟一场,只算萍水相逢。事发当天,宋明却给宋平安编辑了几条消息,中心思想是他相信师弟的为人,也请宋平安千万保重身体,不要为网上的话挂心。 他虽然不理解师兄过于泛滥的私生活,但是用姜长乐的话来说,人有千面,对你好就不错了,其他的奢望不来。她大多数时候比宋平安活得通透,只不过与他相比,又未必快活。 宋平安希望姜长乐在自己面前不用很懂事,要哭要笑随她便,面无表情也可以。姜长乐对待宋平安的确有点放肆,像现下这样瞪眼睛,她对别人还没有过。 她叫了一声宋平安的名字,被点名的人转头对上姜长乐眼睛。餐厅包间的吊灯在她眼中映出点点光影,宋平安从她面上看出显然的不快。 视线转向姜长乐的小手,他的手机被这女孩儿调到两人的聊天界面。 原本宋平安托付她问宋明还有多长时间到,姜长乐在等待回复的过程中没压住好奇心,瞅了眼宋平安给她的备注。 不看不知道,一看“姜狗狗”是什么鬼东西? 她心理失衡,想的是自己都没给这么狗的人照实备注,他凭什么说她狗。 大致猜到了姜长乐为什么气鼓鼓,宋平安眯缝起眼睛,觉得她有一点点可爱,也顺便庆幸上交手机之前把对她的聊天置顶撤了,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冠冕堂皇地糊弄。 他耸了下肩膀,“我不是让你也备注狗了么。”言外之意,他给过姜长乐机会,是她没珍惜,现在也不能怪他。 一时间找不出反驳的话,姜长乐哼了一声,把手机丢到他腿上,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不帮宋平安倒。 他自力更生,取了茶壶添上水,喝得慢条斯理,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杯子搁回桌上,问姜长乐给他备注了什么。 姜长乐实话实说,是他本名。 宋平安确认一遍是否为准确无误的“宋平安”三字,姜长乐不知道他在问什么,随口一句:“难道还有别的写法?” 此话一出,换宋平安生气。 他所有的联系人中唯姜长乐有特殊备注的待遇,其他人都是正儿八经大名,甚至还带细致的分类,例如高中同学、大学社团、钓鱼渔友等,以便保持规律队形,忘了名字也可迅速查找。 姜长乐认为宋平安不给她分类是因为他们的关系确实难以界定。幼儿园同学不那么精准,因为他们初中高中也都在一个学校;对门邻居似乎又缺乏时效性,毕竟他们现在是合租室友;而室友这个分组也容易混淆,他的大学舍友和巴黎室友大概率都在这一组。 她自己给他们的定义是青梅竹马或者最好的朋友,可把这种标签打在备注前面又显得肉麻至极,让人起鸡皮疙瘩。 一视同仁是姜长乐的人生宗旨,她和季长善淡漠的关系充分说明了厚此薄彼的下场。姜长乐不希望让朋友伤心,可是人的情感有轻重缓急,有顺序,很难按照理想状态分配。 均匀无差别,是机器才能办到的事,姜长乐体内没有芯片或齿轮,为表努力的心意,就把所有人的备注都设成本名加生日。有些经常被遗忘的生日还会被姜长乐添到提醒事项中,以免缺席了谁的生日祝福。 宋平安不以为八面玲珑多值得推崇,他骂姜长乐是中央空调,姜长乐倒很感谢宋平安给予赞美。 他气极反笑,当着姜长乐的面把她的备注改成大名,指尖刚按下保存,未及向她瞥去目光示威,包间的木门倏然从外打开。两人闻声回头,姜长乐望见一个男人,眉清目秀,他身后跟着一女人,好似出水芙蓉。 只一眼就从她姣好的面容上认出这是个过去的熟人,姜长乐笑了笑,是那种百分百生疏且客套的笑容。 宋平安点头跟来人致意,宋明和孙梦之的组合让他有些意外。 他师兄一进门先往女客身上扫,姜长乐是宋明喜欢的类型,准确说,兹要是好看的女人,他来者不拒。 宋平安清了下嗓子,意在请宋明收敛一下明目张胆的好感。宋明在师弟和姜长乐之间打量一番,多年情场摸爬滚打造就了今日的慧眼如炬,宋明仅用一秒就察觉了这二人的情侣氛围。 朋友妻不可欺,这点道德宋明还算有,于是换上一副正人君子的面貌,拉开姜长乐右手边的位置,示意孙梦之来坐。 包间里设置一小圆桌,刚够四五个人围坐。孙梦之向贴着宋平安的空位投去一瞬目光,下一秒晃回视线冲姜长乐笑。她一顺西装裙在姜长乐身边落座,率先开口打招呼,语气亲热得像密友,即使她们已有六年未曾联系。 姜长乐记性略差,但是孙梦之眼尾的泪痣给她留下过深刻印象。 她俩以前做了两年半朋友,姜长乐一度把孙梦之提到和宋平安齐平的位置,而在距离高考一百天的那个傍晚,孙梦之却突然宣布她们不再是朋友了。 十八岁的姜长乐不明所以,许多次放低姿态挽回皆无果,这段友情最终以孙梦之眼尾的两三片怒红作结局,在姜长乐的记忆中遗憾落幕。 或许少年人的情谊会在不经意中长存于心,这些年,姜长乐不止一次怀念过同孙梦之无话不谈的日子。可是失去了太久也就无所谓迫切追回,姜长乐并非没有其他朋友。 她客气地对待孙梦之,像第一次见面似的友善。宋平安不了解她们的过去,还以为姜长乐和孙梦之仅仅在高中玩得好,长大了就随着人生轨迹的不同而逐渐失联。 宋明在侧扫了眼桌上的人神情,直觉上察觉微妙,但是另外三人脸色自然,抓不到蛛丝马迹。 孙梦之的加入本在意料之外。今天下班时,宋明碰见孙梦之在街边打车,他向来有为美女鞍前马后的本能,主动把车停在孙梦之面前,询问是否需要捎她一程。 孙梦之在设计部工作,和人事的宋明算点头之交。他们同为海城人,老乡对老乡多少有些亲切感。孙梦之上了他的车,两人一路畅谈,宋明顺嘴就说了晚上和老乡组局,大家年纪差不多,兴许都认识,不如一块儿玩。 她本打算婉拒,一听宋平安的名字,顿时转了话锋应承下来。宋明不太在意孙梦之转变的原因,更加不在乎眼前几人先前有什么纠葛,今朝有酒今朝醉,凑到一张桌上就是有缘分,未来和过去皆如云烟,及时行乐才最重要。 他把菜单递给女孩儿们看,姜长乐表示随意,孙梦之点了两个菜,都是姜长乐十几岁时候爱吃的。 姜长乐尚且不为此自作多情,她觉得好吃的,孙梦之也喜欢。 菜单到了宋平安手里,他给姜长乐点了个油焖虾,宋明叫了一打啤酒,问女孩儿们能否喝点。姜长乐瞥一眼宋平安,他在身边的话,少许饮酒也无妨。 酒菜上桌,宋明提议大家共同举杯为宋平安去晦气。姜长乐才抿了一口酒,宋平安就提醒她意思意思即可,喝多了他可不惯毛病,直接把姜长乐扔在大街上。 他的话半分威慑力也无,搁在平常,姜长乐会跟宋平安打赌,看自己到底是被他扶回家还是背回家,压根儿不考虑睡大街的可能性。只是这种玩笑话在旁人面前开就不合适了,尤其她旁边还坐着孙梦之。 十八岁的冬末春初,姜长乐知晓孙梦之的少女心思。她们当时在同一个文科班,宋平安在隔壁班。早个一年半载,孙梦之还偶尔提起宋平安,言谈间除却对他外貌的欣赏再无其他。 姜长乐无法感同身受,宋平安的那张冷脸于她而言,和家门口的雕塑无异,美则美矣,耐不住瞧了十多年,早丧失了正确的审美评判。 孙梦之起初只说姜长乐没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后来有一天忽而感叹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年月正值宋平安给姜长乐疯狂施压,每天在她耳边灌输数学的重要性,姜长乐烦得想和这人绝交,一听孙梦之说她有福气,立马表示如果孙梦之想要这份福气,尽管拿走。 她半真半假的戏言让孙梦之听进了心里,白色情人节那天,孙梦之羞红两片面颊,把一盒精美包装的巧克力塞进姜长乐手里。 高中的时候很流行男生在二月十四号给心仪的女孩子送巧克力,女生要是想表白,三月十四号也是个好机会。 姜长乐缺根爱情神经,跟孙梦之说自己不过白色情人节,请她不必客气。孙梦之咯咯笑,又掏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问姜长乐能否转交给宋平安。 孙梦之喜欢宋平安,姜长乐是在那一刻才知道的。 她心绪复杂起来,宋平安和孙梦之是并列第一的好朋友,他们俩要是在一起了,姜长乐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到什么位置。 左思右想,怎么都绕不开“电灯泡”三字。 别的好说,他们仨不同班,多数时间凑不到一起。就算是中饭晚饭,小情侣想要单独相处,姜长乐也可以另寻饭友。唯一让姜长乐犯难的是,每天下了晚自习要和宋平安一道儿回家。他若是成了孙梦之的男朋友,姜长乐合该保持道德距离,否则总感觉做贼心虚。 她也不懂自己心虚什么,分明是她先认识宋平安,可孙梦之摇身一变成了他的女朋友,姜长乐就不再是宋平安最好的朋友。 姜长乐其实不想失去这个位置,但是孙梦之充满期待的眼神让她忘了如何拒绝。 她答应了好朋友的请求,抱着巧克力和情书去隔壁班找宋平安。 第一眼望见姜长乐时,宋平安的心跳漏了一拍。 白色情人节,巧克力和神似情书的淡蓝色信封。 教室里有几个男生围过来起哄,女孩子探头探脑往门外瞧是哪个小姑娘来撩他们班的冰山。 宋平安拖着姜长乐的手腕拐进隔壁自习室。自习室平常不用,只当周末小考的另一半考场,因而未装监控。 把门扣紧,宋平安装得比谁都淡定,问姜长乐所为何事。姜长乐想的是,兴许宋平安不会接受孙梦之的表白,她速战速决,早回去跟孙梦之交差,也顺便安慰好朋友受伤的心灵。谁想在她说明自己是替朋友送东西之后,宋平安大大方方接受了礼物,还让姜长乐回去转达谢意。 故事脱离了预设的剧本,姜长乐在倍感意外中又添些难过。她噢了一声,抬高两道眉毛,让宋平安把巧克力都吃了千万别剩,信也得至少读十遍,别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宋平安扬着下巴颏,说他会的。姜长乐点了点头,拉开自习室的门,一瞬回眸也不曾给予身后人。她回了教室,跟孙梦之转达宋平安的原话,自此五天,宋平安没来找姜长乐,姜长乐也拒绝去他家做数学题。 他们是怎么和好的,姜长乐记不清,只是孙梦之跟她撕破脸皮后,他们俩就自然而然又一起回家了。 时过境迁,姜长乐再回想,一切都像黑字落于白纸万分清晰。 她当年大约吃了孙梦之的醋,而孙梦之和姜长乐绝交的原因八//九不离宋平安。 姜长乐猜十八岁的宋平安根本没看孙梦之的情书,否则他怎会对孙梦之毫无印象。哦,也可能是他收过太多类似的表白,看了一眼信纸就抛诸脑后了。 二十四岁的姜长乐跟从前的孙梦之站到了同一岸,她们都对宋平安生出好感,却无法确定这冷淡的人会不会作出回应。姜长乐比孙梦之还多几分底气,毕竟宋平安从未对别人承诺过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姜长乐很能体谅孙梦之的心情,因此尽管过了这么多年,或许这女孩儿早就忘了宋平安,但是姜长乐依然不在她面前跟宋平安太过亲昵。 孙梦之并非第三者,姜长乐也不认为自己当初有过错,站在各方的立场上,一切遗憾都可以归咎为年少懵懂。 规避亲密之举在姜长乐看来是对孙梦之的尊重。宋平安对姜长乐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甚至一味给她布菜剥虾,唯恐桌上另外两人瞧不出端倪。 姜长乐给他面子,干笑着吃了两只虾,左脚在桌下踩了一脚宋平安。 他心领神会停了手,反正他的目的已然达到,宋明见了他名草有主的样子,往后断不会约他泡姑娘。 宋平安的目光在桌上寻着纸巾,方才剥虾的手沾了料汁不爽利。 姜长乐察觉他的需求,才想把手边的纸递给他,孙梦之忽而在玻璃圆盘上搁了两张纸巾转给宋平安。 他拿到纸巾擦拭手指,冲孙梦之点头道谢。姜长乐睐他一眼,默默吃了两口他夹的菜,耳听桌上三人讨论起青松内部的事。 第41章 八十个季节 青松分两个派系,一为孟老嫡系,二为合伙人郑老的派别。孟老和郑老打从公司步入正轨就观念不合,孟老在意设计的实用性,面向普罗大众赚点小钱也无所谓,而郑老则希望用华而不实的噱头招揽尖端顾客。 两人斗争一辈子,期间无数次要一拍两散,却因着不能就招牌和团队的划分达成一致,至今依旧搭伙过日子。 孟老今年六十有四,膝下两子一女,各有事业,无一对设计和管理感兴趣,将来大概只有信托一条路可走。郑老比孟老小三岁,养了一个天赋在商的儿子,又娶一房极具设计才华的儿媳。 小夫妻育有一女,三天前刚满五岁,生日宴上当场画虎,栩栩如生,创作完毕小手一撕,哗啦,猛虎的面孔裂成两半。郑老见了大喜,认此为祥兆,孟虎那糟老头儿必将败于他郑家。 孟老在江湖上代号老虎,因其杀伐果断的性格和天生虎相得名。郑老把他孙女撕虎的录像上传朋友圈,孟老的夫人天天在网上冲浪,一瞧对家老郑阴阳怪气,立马捧着手机跟丈夫告状。 原本在深山老林修身养性的孟老当即一摔鱼竿,也不再学那姜太公无饵垂钓,联系了吕斌把守好实用主义阵营,他近日就将回城坐镇青松,让那老郑休要妄想一家独大。 吕斌是孟老手下最为得意的大将之一,公司内部心照不宣,他将来要接孟老的班。可是这孟老心思沉,向来不做实际承诺,兹要是一天未下达白纸黑字的任命,吕斌也并非板上钉钉的下一任掌权人。况且,这几年孟老有意无意地扶植新人旧人,大有权力制衡的意思。 青松的升职考核唯能力独大,再初出茅庐的新人只需拿出不怕虎的精神,设计方案为硬实力,笼络客户为软实力,两者取其一尤为出色就可飞速晋升。吕斌明里支持大家良性竞争,背地里却搞些小动作打压旁支。 经过多年观察,公司老人的情况尽在掌握,综合能力少有比肩他吕斌的,即使偶有那么一两位,他们身侧的人脉也不及吕斌庞大。吕斌因而把防范重点锁定在新人身上,每一年的设计师招聘面试都会向孟老请求出席。 公司设计师岗位在近两年趋于饱和,青松的招聘门槛随之提高。这时能从诸多应聘者中脱颖而出的,无论从专业能力,还是言谈外型方面考量,绝对属于凤毛麟角。新人之所以值得花费心思,不过在于一种不确定性。拥有雄厚实力的新人可称作深水炸弹,他们缺的只是展现的机会和几次打磨,一旦让他们抓住机遇,谁知道这些年轻人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又或者扶摇直上多少万里。 吕斌厌恶不确定性,今年五月初的招聘面试中,他在宋平安身上瞧见了久违且强烈的不确定性。 一个有才华却易摆布的年轻人尚且可以容忍,日后收入囊中为己所用即可,然而宋平安并不在其列。他只有二十四岁,一张冷脸上傲气遍布,话语中的主见掷地有声。这样一个年轻人,既像早四十年的孟老,又像十五年前的吕斌。 宋明身在人事,公司内部的人员调动仅迟于决策者一步得知。宋平安的录取在他意料之中,但是凭他对吕斌的了解,又不知宋平安能在青松待多久。宋明属交际花,公司上下遍布他的耳朵,这回宋平安出了事,公司高管召开紧急会议,负责会议纪要的秘书第一时间跟他分享了无关紧要的见闻。 按说宋平安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设计师,犯不着兴师动众开会,然他是孟老点名要的人。上次被孟老提过姓名的新人,短短一年已经坐上总监的位置。郑老的麾下并非傻子,这实力强劲的年轻人若是直接加入了孟老的阵营,还不如趁机让他失业。 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吕斌,孟老对宋平安的欣赏远超预料,他老人家亲自做主把宋平安划给吕斌带教。自升入管理层后,吕斌仅为固定的高端客户服务,带实习生这事儿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对孟老的安排三百分不满意,脸上却是五百分愿意。正盘算怎么给宋平安使绊子,天助吕斌也,这年轻人在街上的言行足引争议,吕斌于是在会议中搬出公司训词论事。 青松的司训为:立德,立人,立业。一个再有才华的人,品行不端,便该立马出局。宋平安可以对老年人恶言相向,甚至拳打脚踢,这件事情已经在社会上广为发酵。如果青松留下了宋平安,顾客会否担心在沟通过程中被设计师进行人身攻击或伤害,企业对德行失当的员工不严加处置,又如何在社会上树立形象。 义正辞严的阐述听不出任何私人情感,三分之二的参会人员投出支持票。 少数服从多数,宋平安就这样被青松抛弃。宋明把自己得知的讯息一五一十讲与桌上的人听。 宋平安抿了一口酒,跟姜长乐说吕斌就是那天追尾的墨镜男。宋明和孙梦之都不知这一插曲,请宋平安展开讲讲。姜长乐见宋平安朝她斜来一束眼光,心领神会,帮他客观转述了一下那天的情况,详略得当,未说明他俩是去采购合租新家的用品。 孙梦之并未从姜长乐的话中攫取到有效信息,开始主动探索,问姜长乐眼下在绛城做什么事,有无长居的打算。 姜长乐单说她在待业,这几天会投几份简历找工作,而绝口不提网文事业。孙梦之听话听音,想到姜长乐会长期待在绛城,而且大概没有收入来源,是靠人养活。 她瞥向宋平安,这人兀自喝酒,间或吃点凉菜。孙梦之转回目光,冲姜长乐莞尔一笑,“一切都会好的。” 姜长乐回以同样浅的笑。 这顿饭吃得还算愉快,晚上九点钟,四人站在街边话别。宋明喝了酒叫代驾,问师弟和姜长乐要不要坐他车走。宋平安向后一偏脸,“走五分钟就到家了。” 宋明默认姜长乐和宋平安同居,刚预备叫孙梦之上车,忽听见她在身边冒出一句:“你住哪里呀,长乐?我们一起走。” 姜长乐抿着下唇,迟疑措辞,宋平安直截了当道:“我们住一起。” 孙梦之脸上毫无讶然,宋明拍一拍师弟的肩膀,说什么时候请他们到家里坐坐,新房需温居。 宋平安看了眼姜长乐,见他的女主人没什么不情愿的,就表示自己是闲人一个,随时有空。 孙梦之没把这些话当客套,提出跟姜长乐加微信,到时候一定喊她来。 时隔六年,再度获得孙梦之的联系方式,姜长乐的心绪并无波澜。她跟孙梦之友好道别,转身时被宋平安牵住手。 他们走出个十几步,晚风挂耳,宋平安的话混迹其中潜入姜长乐耳朵。 “我师兄你也知道,没事儿喜欢叫人出去玩儿。我嫌酒吧那些地方闹,装个有女朋友的样子,以后好推辞。” 偏头瞧过他脸上的风轻云淡,姜长乐嗯了一声,主动挽住宋平安手臂,“那我以后不就是母老虎了?看紧你不让玩儿,人家要说你妻管严。” 宋平安晚上只喝了两瓶啤酒,头脑清醒,但是心情沾一点微醺。他往里收了收胳膊,把姜长乐拉得更近。 五月底的空气中涌动暖意,姜长乐耸动鼻翼,嗅出二十六度的气温掺着花香。她不去对宋平安的眼眸,目光追随街边的招牌,霓虹灯在她眼中缩成一汪影。 “冬天和春天闻起不太一样。” “你说对吧,宋小娇?” 听了她的话,特意感受了一下空气中的味道,是与冬天的凛冽不尽相同。 宋平安从前只在独自醉酒的时候感受过空旷的风与空气,脸上的燥热将气味蒸发,徒留风量大小,而这是不分季节的。他的思绪停留在气味上,想姜长乐在身边很好,还能教他从细微之处识别季节,这实在好到不能再好了。 姜长乐搂着他的胳膊,即使他们已经远到谁也看不见,却依旧没松手。 宋平安问姜长乐,他们认识多久了。姜长乐无法精确到月份天数,笼统说了一句二十年。 他点了点头,学着她悠长的语气重复一遍。姜长乐做起简单的乘法,四季乘以二十年,他们认识了八十个季节,如果他们能活到八十四岁,就是三百二十个季节。 宋平安将步子放得更慢,说姜长乐没出息,只敢想八十多岁,不敢力争一百岁。姜长乐撇起小嘴,告诫身边人知足常乐,八十四岁已算长寿,不过话又说回来,谁说他们现在只有二十四岁,说不定宋平安和姜长乐早就几千岁,不过是保存了二十四年的记忆。 被她天马行空的想法逗笑,宋平安本想批评姜长乐胡说八道,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姜长乐认为宋平安表现得很好,都没说她胡诌八扯,于是扬着尾音同他约定,下一个几千年他们还做最好的朋友。 宋平安瞥一眼身边人,似是漫不经心,说了声好。 第42章 家庭煮夫 责编发来消息,说有一家相当不错的出版社希望跟姜长乐商讨出版纸质书的业务。姜长乐先前已经签过两本繁体,简体出版倒是头一次。责编祝贺了自己手下的作者,发送出版社还算优厚的报酬让姜长乐考虑。番外之类的好说,就是出版社附带改文的要求:要么砍掉人草恋,要么把感情线修至合理。 搁在头两个月,姜长乐二话不说就会删掉书中的所有感情线。爱情诚可贵,然而在明码标价的稿费面前,确实不值一提。 她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个儿尚且无法驾驭爱情,而且也没有清高到为了兴趣饿死。只是,她书中的感情线就好比一撮盐,一道菜里缺了盐需要找些旁的替代品,例如酱油、耗油,去衔接调和食材的整体风味。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删掉那些感情线意味着推翻原先许多因果逻辑,这实在是项庞大的工程。 盐并非坏东西,不过是姜长乐从前凭着菜鸟厨师的手感多撒或少撒,以致于她书中的爱情教人尝起来味同嚼蜡。眼下的情况有所转变,她似乎对爱情有了点灵感。 手头的感情流小说已经更新到五万字,读者反馈很好,姜长乐因此稍许膨胀。她跟责编表示会尽快修改文中的感情线,也会按照出版方的要求补充五万字番外,合同的签订使数项工作压到姜长乐肩头。 她成天关在房里搞创作,宋平安作为一个待业者,仍保持规律作息,夜里三点睡,早上八点十分起床,每天除了研究设计稿,读一读专业书,就是为姜长乐准备三餐,监督她按时吃饭,再早晚遛两趟狗。 这种日子过了一周,王大爷的家属仍在网上发文让宋平安赔偿,只不过互联网的记忆十分短暂,大家看腻了这场热闹,又去看别的。 宋平安的生活恢复宁静,头两天他还觉得自己在享受生活的本质,然而到了第三天晚上,厨房的灶台上文火炖着鸡汤,宋平安用不锈钢勺子舀了半口汤送入口中,在回味清汤的鲜味时,他忽而感到这人生过分宁静。 他生出些家庭煮夫的错觉。 网上时有女主外男主内的新闻,宋平安以前看了毫无感想,若非让他评价两句,他会客观冷静地表明:“时代在进步,每个家庭都有它的最优准则,没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同样的情况换到他身上,宋平安又开始为自己的事业恼火。 青松至今依旧没给回应。宋平安和宋明保持联系,得知青松这些天召开了大大小小的会议,频率和时长堪比国企。他师兄对局势的变动少有把握,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孟老回城,青松免不了生变。 宋明建议师弟再观望一阵,宋平安自行降低对青松的期待,着手别的简历投递。绛城有成百上千家设计公司,宋平安不必在青松一棵树上吊死,可是每当要发送简历的一刹那,他的手指又会不由自主僵硬。 从小到大,宋平安一路皆佼佼者,他想得到的向来势在必得,假如有那么一两次意外,他也会卯足了劲头死磕到底。姜长乐体谅宋平安的心理落差,兼顾小说事业的同时,经常抽空鼓励宋平安条条大路通罗马,他要实现的梦想和设计有关,而并非进入青松。 宋平安于是跟她辩论,持方是乘飞机去罗马显然比走着去更具备可能性。姜长乐不好直言他现在坐不了飞机,只能婉转地请他先坐一段火车,说不定以后就有个机会换乘飞机。 心知肚明她在宽慰自己,宋平安不再与姜长乐就无意义的话题争论,只每日三次想起曾有比青松更快捷的方式抵达设计行业顶端。 在他拒绝工作室导师的邀请后,那灰眼珠的法国老头儿写过一封两百词的长邮件请学生三思后行。 回信中,宋平安清晰直白地表述了假如不回国会有怎样的人生遗憾。巴黎人最能理解爱情,他的导师回以《卡门》咏叹调中的两句歌词:“爱情是只桀骜的鸟,谁都无法驯服。” 宋平安决定有朝一日结婚再给导师写一封反驳邮件,不过照目前的情形看,五年之内是无法动笔的。 他对婚姻的前提设想是,男方拿不出整套房子也该有能力交首付。在原本的计划里,宋平安无须借助父母财富,仅用三年两个月就可攒够新房首付。他会把红色的房本摆在姜长乐眼前,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去民政局再拿两个红本。如果姜长乐希望与他共同承担贷款,宋平安也不会矫情地拒绝。毕竟到那时,他已经做好了上缴全部财产的准备,他的就是姜长乐的,一个无产阶级有必要仰仗富有的妻子。 为了早日给导师写邮件,宋平安在某一顿晚饭中提起巴黎的环境。他说那地方虽然治安奇差无比,但是吃喝玩乐也相当有风情,姜长乐应当读过海明威,这大胡子酒鬼将巴黎比作一场流动的盛宴,像她这种创作者合该在年轻的时候去待一阵子瞧瞧。 姜长乐穿越他天花乱坠的说辞看见了本质,宋平安无非动了回巴黎工作的心思,而他不想一个人去。她且不说破,拿诸多客观因素打太极,比如法语是门太难的语言,她都二十四岁了,语言能力不像两三岁。 宋平安做出相应防守:“你有英语基础,考过雅思申请个硕士,英语授课没那么难。边读学位,边练习法语,过不了多久你就适应了。” 默默吃了两口饭,姜长乐想到吃人嘴短,便跟宋平安说从明天起她来做饭。 对方不给她转移话题的机会,仍步步紧逼。姜长乐无奈搁下筷子,直视宋平安的眼睛,“我不会去国外的。” 他沉默良久,姜长乐也不说话。 她刷过碗,回房片刻不停写了快一万字,熬到凌晨三点出门喝水,碰见宋平安坐在沙发上看书,腿边躺着多毛。 多毛身上穿着她给买的白T恤,宋平安没换睡衣,仍穿着件白色短袖。姜长乐接了两杯水,也坐到灰布沙发上,和那装聋作哑的人中间隔着条小狗。 她把其中一个水杯递到宋平安面前,问他喝水与否。 宋平安顺势下了她给的台阶,接过杯子抿了点水。 从她七八点回房开始,宋平安就一直等在客厅看这人什么时候出来洗漱。他不认为姜长乐比自己能熬夜,结果到了两点五十五,她房间依然亮着灯。 宋平安有好几次差点过去敲门,想说其实他也不是非得去国外,如果姜长乐喜欢待在绛城,他就给其他设计公司投投简历。 他给自己设定了凌晨三点的期限,时间一到便去敲门。不想姜长乐踩着两点五十九分出了门,宋平安于是连忙捧起沙发扶手上的书,即使这一晚上他只看了两行字,依旧装得像读了半本那样专注。 姜长乐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伸手捏过书面翻过来看了眼名字。 那是四个法语单词,姜长乐认出这是托宋平安翻译的儿童哲学书。 默然把书合起来搁到茶几上,她低眼理着多毛的小衣服,这件白色T恤和宋平安身上的短袖很相配。 她问了句书从哪里买的,宋平安答让朋友在法国买了寄回来的。 姜长乐点头,目光瞥向面前人眼底的乌青,她想自己的黑眼圈也该掉到了下巴颏。宋平安仿佛会读心术,肯定了她黑眼圈极重,又问她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客厅的灯被他调成了昏黄,在这样的光明度和困意中打量对方的面孔,彼此都像印象派油画。 姜长乐的指尖捋着身边小狗腹部的软毛,先道一句写小说,停顿几秒,眨一双困乏的垂眼望向宋平安,“要是我不来找你,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找我?” “三点。” 他难得口是心是,说完了又不太好意思。姜长乐决定冰释前嫌,因为一分钟的差异抵不过两个人相互靠拢的心。 她跟宋平安坦诚,其实自己最近压力有点儿大,一本连载的小说加上另一本的修改和番外让姜长乐自顾不暇,有时候照顾不到宋平安的心情,希望他理解。 宋平安试图掩盖他内心对待业的焦虑,可是感受到姜长乐拉住他手,又在她掌心的温热中瓦解了伪装。 “我要求你去白鹿,自己倒是进不了青松了。” 姜长乐不认为宋平安离了青松就过不下去,他只是需要转变心态。普通人的生活也可以有滋有味,他找个次一级的公司上班,未必缺乏展示的平台。是金子总会发光,她拿这老得不能再老的名言论证,说完又觉得类似糊弄。 她寻思片刻,说像他们俩这么好的关系,无论顺境逆境都可以共同面对。况且,自己最近手头宽裕,宋平安不用担心他们的生活质量下降。比起宋平安给姜长乐投资,她其实更想成为他的资方。姜长乐自认蛮有眼光,钱花在宋平安身上非但不会打水漂,还有高回报,而对方投给她就不一定了。 宋平安听过姜长乐的长篇大论,心中没有多少宽解,却为她真诚的眼神点了下头,表示他会尽快调整状态。 姜长乐向眼前人展开胳膊,意在给予安慰的拥抱。宋平安想念她身上的香草味,于是把睡熟的多毛拎到地上,伸手揽她入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长乐通过额角感受到宋平安薄唇的温度。 她什么也没问,贴在他胸口的右耳朵似乎听见了一阵稳健有力的心跳。 第43章 善有善报 宋平安最终决定再给自己和青松一次机会,他向师兄打听了孟老的喜好和性格,宋明对孟老知之甚少,不过他给宋平安提供了一个也许有效的信息:孟老爱无饵垂钓,在绛城时经常会去郊外的水库坐上一会儿。 宋明认为守株待兔太浪费时间和精力,不过姜长乐在得知宋平安有这想法以后,非但不惊讶还表示鼓励。她太了解宋平安比天高的心气,如果未达完美,他不会罢休,乃至必要的时刻耍些花招也在所不辞。 姜长乐唯一想到的问题是,宋平安那支极专业的鱼竿永沉大海,现买一根高档的又与他们的经济状况不符,至于租赁的鱼竿,便宜的宋平安大概瞧不上,多租几次贵的还不如直接买一根差不多的,反正他以后也可以用。 她没把全部的想法说与宋平安听,只问他什么样的鱼竿性价比高。宋平安看穿姜长乐要送他鱼竿的心思,让她不用操心。他属于比较务实的一类人,有多大能力花多少钱,所以宋平安买了一根适用于垂钓的日本二手细竿,价位适中,又显出懂行。 他背着竿子照宋明给的地址去往郊外,水库里是人工养殖的草鱼,犯不上买活虾,宋平安于是弄了点蚯蚓饵料,在水库边上扎了个帆布凳,头两天从上午十点等到傍晚六点也不见孟老踪影。 绛城的日头有些毒,宋平安晒不黑却容易晒伤,姜长乐同他讲,即便是有一张好脸也不该随意挥霍,因而把自个儿的防晒塞进他手里。 宋平安装着第一次用防晒,让姜长乐告诉他涂抹手法。她本人其实并不太讲究,洗完脸涂点护肤品,一顿乱抹防晒霜即可,不过她寻思宋平安也许接受不了过分粗糙的活法,特意帮他查了正确的用法让这人学。 他拿着姜长乐的手机看了半天,愣说学不会。姜长乐攒起眉头,半信半疑瞅了眼教程,分明傻子都能看懂。 她往歪处想了一秒,又劝服自己相信宋平安不喜欢防晒霜粘手的质地,就说给他示范一次。宋平安倚坐在沙发上,姜长乐半跪于旁,俯身用指腹沾着少量的防晒霜轻柔涂抹他面颊。 宋平安睁一双翘眼盯住面前人的垂眼睛,他们之间保持二十厘米的距离,姜长乐被他看得心慌意乱,让他闭眼。这人拒不从命,还面不改色道:“闭了眼怎么学习?” 姜长乐忘了他本来也看不见自己的手法,甚至觉得他所言极是。 宋平安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先是瞧见姜长乐抿唇不语,又在她淡粉的脸颊上停留两秒,等再度望向她躲避的视线时,宋平安几乎要断定即使现在把她拉进怀里亲一口也是可以的。 他没有放任冲动肆意妄为,只是滚了滚喉结,把眼睛合上让姜长乐赶快涂完,否则他本人也无法保证今天还能不能出门制造偶遇。 在重新拿到青松入场券之前,宋平安觉得自己尚且不够格儿向姜长乐提出恋爱请求。男人理应有些事业基础,他怀揣这样传统的思想,拎起渔具往郊外去。 姜长乐把他送出门,多毛叼着玩具尾随她身后,想让小姐姐陪它玩一会儿。 感受到多毛的小爪子在她腿边扒拉,姜长乐垂眼接过它的狗玩具往远处一抛,大半心思还挂在宋平安身上,想这人最近老做些模棱两可的事。 她的读者在评论区时常留下类似的言论:“他好爱她。”尤其在姜长乐照实描写了宋平安如何待她之后,读者会直接拆穿男主的口嫌体直行为,让作者搞快点恋爱进程。 一个人如是说,姜长乐肯定不信,然而成百上千留言都这样,她就不得不怀疑宋平安是何居心了。 打从隐约发现自个儿的心意,姜长乐就愈发盼望和宋平安转变一下关系。 被他牵手拥抱,可以用朋友解释,毕竟宋平安在国外待了两年,受西方风气影响也有可能。如果他吻了姜长乐侧脸,仍可以把法国贴面礼搬出来搪塞,何况宋平安只若有似无亲过她额角。 姜长乐试图找办法确认他俩是否两情相悦,最简单也最困难的方案就是直说喜欢他。 她这辈子只在小说里写过表白,现实生活里却欠点胆子。姜长乐绞尽脑汁考虑了一会儿别的方式,整整五分钟,思路仍然闭塞。 多毛不断地把玩具衔过来,让姜长乐陪它玩接抛游戏。她有一搭没一搭抛出狗玩具,最终决定回房写上本小说的番外换换脑子。 刚一迈开腿,多毛又叼着玩具跟上。姜长乐蹲下身子,摸摸狗头,这小柴犬已经在家里待了半个月,她带着多毛去办狗证的地方查了芯片,知道它主人的姓名和联系方式,却怎么也打不通电话。 她以为多毛和自己有长久的缘分,可是每天夜里这只小狗都会趴在阳台的落地窗前,耷拉着小耳朵,不知道在望什么。 姜长乐能猜测的是,或许它原本的家里也有这么一扇窗户,入了夜霓虹灯闪烁,车流不熄,多毛的主人肯定对它很好,要么多毛不会独自呜咽呜咽,也不找人抱。 她在宠物中心留了手机号码,寄希望于多毛的主人能尽快联系自己。姜长乐虽然很喜欢多毛,但是聚散终有时,多毛总归要回到更让它快乐的地方。 多毛仿佛能体察人心,轻缓地舔一舔姜长乐手背。她捏捏多毛的小耳朵,迈开脚步预备回房,玄关倏然响起铃声。 搬到这家里许久,她还是第一次听见门铃的动静。姜长乐不知绛城有谁会上门拜访,走到门口,通过视讯电话看见楼底大门口外站着一个穿白色西装的女人,她卷一头波浪发,嘴唇是正红色,整张脸妩媚动人,看起来二十四五岁。 姜长乐接起电话,问了一句对方来找谁,那女人冷淡答来找狗。 低眼瞧了下蹲在身边摇尾巴的多毛,姜长乐留了个心眼,在宠物中心查信息的时候,多毛的主人是个男人,而眼前这位实在不能再女人了。她于是审讯一番多毛的基本信息,看女人能否对答如流。 对方回答得不耐烦,却从名字到外貌特征说了个一字不差。姜长乐心中腾起一股喜悦,两三秒后,又回落成几分不舍。 她给女人开了门,在等待她步行至门口的三分钟内,姜长乐搂住多毛的小脖子揉了揉软毛。 昨天刚带多毛洗过澡,它身上毛发蓬松,香喷喷的。 姜长乐想到以后都摸不着闻不见这小狗,心底沉重,可是多毛大约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一条尾巴越摇越欢,最后干脆挣脱姜长乐的怀抱,嗖一下窜到门前,跳跃转圈,疯狂挠门。 道是无情却有情,姜长乐接受了多毛即将离开的事实,很麻利地开门,放他们人狗团圆。 多毛的主人在见到狗子的第一眼,惊呼出声,这只小狗一头扎进女人的怀里,嗷呜嗷呜叫唤,使人听了会联想到它既高兴又悲伤。 女人原来的声线十分冷酷,不过抱着多毛的时候,竟发出一些幼化的叠词、拟声词,类似于宝贝贝、呜啾啾。姜长乐在一旁听着,略感冲击,但是出于礼节,笑得很婉约。 她请对方进家来坐,那女人一点儿不客气,脱了鞋从鞋架上取了一次性拖鞋换上。姜长乐在她经过时,嗅到一股浓郁的松叶香气。这味道十分寒凉,和女人热烈的五官形成极大反差,却意外地因着张力而显出无限诱惑。 姜长乐跟在她身后,这人四处打量房屋,像检视她的多毛住在这里会不会太委屈。多毛蹬着小粗腿和主人并排走,偶尔回头望一眼姜长乐,尾巴摇得片刻不停歇。 “房子小了点儿,但也凑合。” 听了她缺乏礼貌的评价,姜长乐扬起假笑,问对方喝点什么,又怎么称呼。 那女人自行在沙发上落座,说自己姓孟,对饮品没有要求,让姜长乐随便弄点解渴就行。 姜长乐给孟小姐倒了杯桃子汁,人家瞧了眼杯中的颜色,蹙起一对眉头表示不爱喝果汁。 头一次见这么直白的客人,姜长乐笑一笑,又去给她换咖啡。 家里的咖啡是宋平安买的胶囊,孟小姐瞅了一眼,问姜长乐是不是手磨的。她如实作答,那孟小姐又皱眉头,让姜长乐端一杯四十五度的温水即可。 幸亏家里的直饮机可以调节温度,否则姜长乐真不知道怎么伺候这大小姐。 她悄然做了个深呼吸,把水杯搁到孟小姐面前,跟她说自己姓姜,于半个月前在马路上捡到多毛。孟小姐对此爽快道谢,说了句她出门度假,前天才听阿姨支支吾吾说狗丢了。 安静听着孟小姐不吐脏字骂了那阿姨十分钟,姜长乐觉得再不打断的话,待会儿就要天黑了。她对孟小姐和多毛的际遇深表同情,随后询问孟小姐是如何找上门的。 孟小姐捋着长发,哦了一声,“我不知道那是你谁,反正找狗的时候,有朋友给我推一微博。就一帅哥跟老头儿打架,我们家多毛站他脚边,这不就找着了。那老头儿还挺能瞎掰,说多毛咬他孙子?我叫人扒店门外面监控,刚才把视频传网上了,完整版,那孙子鬼哭狼嚎,老头儿嘴也忒毒。要是我在边上,立马喊几个人来吓死他。” 别的话在“完整版”三个字面前宛若消音,姜长乐的眼中流光溢彩,请孟小姐稍等一下,自己掏出手机刷新微博,眼见着相关热搜排第一,恨不能拉住孟小姐的手说千句万句谢。 她压抑着喜悦,跟孟小姐真诚道谢。孟小姐大方摆手,说顺便的事儿,她不过是帮自家的小狗报仇。 姜长乐觉得只说谢谢太单薄,想请孟小姐吃顿饭,转念一想照对方挑剔的标准,她可能也请不起。孟小姐在她犹豫的当儿,瞅了眼茶几上的纸张。 那是姜长乐的简历。距离白鹿接收简历的截止日期还剩两天,宋平安要求姜长乐今天之内务必把他改好的简历投档白鹿,否则他晚上回来亲自帮她投。 敛回眼光,孟小姐说自个儿要请姜长乐吃饭,以感谢这半个月来对多毛的辛勤照顾。姜长乐推辞几番,孟小姐直接上手拉她起来,手里的电话已经拨给餐厅订位置。 第44章 步入原轨 孟小姐的全名是孟鹿,白鹿的鹿。姜长乐在饭桌上听她自我介绍,起初还觉得奇怪,毕竟少有人用鹿组词的时候会联想到动画公司。 孟鹿问过姜长乐的年纪,又报上自己二十六岁。两人岁数相仿,可聊话题甚多,姜长乐原本也健谈,跟对方聊着聊着发现这人比想象中好相处,只不过为人实在坦率、自来熟,特别喜怒形于色。 姜长乐听孟鹿说,多毛叫多毛是因为它毛多,这小狗是她和第三任男友一起养的,当时办狗证填的是男方信息,这前男友从不接陌生来电,姜长乐打不通电话也属正常。孟鹿顺势给姜长乐讲了自己的第三段恋情,姜长乐认真听下来,所能感叹的无非是人家的第三个男朋友已经是前前男友了,而她姜长乐还停留在母胎solo的层级一动不动。 她没把内心的喟叹宣之于口,孟鹿倒蛮好奇姜长乐和牵狗的帅哥是什么关系。姜长乐难以界定宋平安的身份,刚想笼统说一句朋友,孟鹿补充发言道:“要不是你男朋友,我可就下手了。” 姜长乐因而说:“是我男朋友。” 失去一个宋平安,还有别的张平安、李平安,孟鹿并不可惜,客观评价姜长乐和她的男朋友很相配。 姜长乐问心有愧,小声道谢后,把话题牵到多毛身上。她给孟鹿描述了半个月来多毛的饮食起居,看有无不妥之处,孟鹿一一指出不到位的地方,例如多毛每餐要吃肉,而姜长乐他们只喂了狗粮。 已然料到孟鹿会毫不犹豫挑毛病,姜长乐放平心态,听对方说完还能附和给狗喝矿泉水确实比喂一盆自来水讲究。 孟鹿觉得像姜长乐这样好沟通的人十分稀缺,便要同她加微信,日后聊得好还可以约出来玩。 姜长乐不那么想跟孟鹿交朋友,但是对方都把二维码亮出来了,她也就为了能和多毛再见几面扫了扫。 加了微信首先看对方朋友圈是人之常情,姜长乐对孟鹿有所好奇,却不会当着她面审视朋友圈。这位孟小姐和她截然不同,当即捧着手机点进姜长乐的朋友圈,寻找是否有共同爱好以发散话题。 姜长乐发朋友圈的频率为每周一次,基本上算总结每周的吃喝玩乐,偶尔分享一下喜欢的动画片。孟鹿翻了十来条停住手,对姜长乐平淡的生活兴致缺缺,也如实发表了看法。 她母亲做动画起家,在孟鹿搬出去单住以前,她那位拥有自由灵魂的母亲只对她提出两个要求:其一,不要违法乱纪;其二,多少学习一下别家优秀继承人的能力、品质,将来最好接白鹿的班。 孟鹿和一般的孩子不同,打小就觉得动画片过分虚无。她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天线宝宝,哆啦A梦的口袋还不如她妈的钱包万能,至于白雪公主能和鸟类对话,这完全违背了自然科学,就像舒克和贝塔是两只老鼠,它们根本不可能开飞机和坦克。 幼儿园的同学说他爸爸是超人,另一个同学说她爸爸是奥特曼,孟鹿懒得搭理这些幼稚的小孩儿,然而她的同学们会不断开合小嘴,问她的爸爸是谁。 孟鹿没有爸爸,至少在童年结束之前,她都没有爸爸。 姜长乐不知孟鹿的眼光为何淡漠下去,只听到这位孟小姐说:“动画片都是骗人的。” 这么一句话注定了姜长乐和孟鹿道不同不相为谋,她们加速终结了感谢宴,孟鹿开一辆银灰色跑车把姜长乐送回家,临下车时,她问姜长乐茶几上的简历是否要投给白鹿。 姜长乐眨了两下眼,回想起宋平安在简历上的留言,料到孟小姐四处乱瞅的时候大约看见了“白鹿”二字。 她没什么可隐瞒的,就说有这个打算。 孟鹿点了点头,“应聘这事儿,我帮不上忙。白鹿招人不放水。” 姜长乐听得一头雾水,孟鹿扭头替她解了安全带,继而道:“等你进了公司再联系,我找个好人带你。就是你男朋友去青松,你在白鹿,忒不吉利。” 对方说这话时声线无起伏,下了车好一会儿,姜长乐都没反应过来孟鹿什么意思。她琢磨着孟鹿肯定在白鹿公司有关系,只是不敢就同一个“鹿”字浮想联翩。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姜长乐没遇过,眼下真有类似的机会,她远远望了一下,想过去接馅饼,却怕砸到自己。 她给宋平安打了个电话,问他遇到孟老没有。 宋平安戴着墨镜在树下乘凉,周围荒无人烟,他已经钓上八条草鱼,桶满了又放归水库,姜长乐的来电打断了第九条草鱼的钓程,宋平安把手机开了免提搁在帆布椅子上,手去收线,嘴上应答着她的问题。 姜长乐不管宋平安有没有好好听她讲话,把早午的事情跟他复述一遍。宋平安听到网上有了完整视频,摸过手机看了眼微博,果然风评大逆转。他多了几分和孟老谈话的底气,转而关心起姜长乐有无投简历。 她又提一遍孟鹿意味不明的话,宋平安先前对白鹿做过调查研究,网上的资料只显示这女老板五十多岁,没说她有无子女。再说,孟鹿是否为白鹿老板的掌上明珠和姜长乐有什么关系?人说了帮不了招聘,所以姜长乐投了简历也不会被大家指指点点走后门。 宋平安没多说什么,单让姜长乐别找借口,赶快给白鹿发送简历。 被他看穿了真实想法,姜长乐叹了口气,寻思早晚都得被宋平安逼着投简历,不如痛快自投,反正录不上也就打击一下信心,再不济被宋平安拉着彻夜分析失败原因呗。 姜长乐像霜打的茄子,保证回家投简历,宋平安嗯了一声,放轻了声音说傍晚回去给她带鱼虾。 挂断电话,宋平安重新把鱼线扔进水里,坐下不到半分钟,左手边站上个人影。 “你不是没有对象么?” 闻声偏了下头,宋平安见孟老在旁边支起一张凳子,把渔具包搁到沙地上。这老人家对偶遇自己毫无惊讶,仿佛他俩是约好了在此地相会似的。 宋平安不介意孟老偷听了电话,面无波澜道:“最近快有了。” 眼尾夹出几道皱纹,孟老默然地笑,从渔具包里取出一根破鱼竿,把透明线随便丢在水里。宋平安猜到孟老是故意透露了风声让公司的人知晓钓鱼地点,否则照孟老的心思,谁能掌握他平常的行踪。 宋平安用余光瞥着孟老架好鱼竿,问他无饵钓鱼成功率几何。 孟老眯起眼睛,视线落于远方平静的水面,“快三十年,一共钓过一条鱼。” 宋平安没对孟老无意义的行为提出质疑,他奇怪的是那条唯一上钩的鱼到底犯了什么傻。孟老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兀自说:“当时旁边还坐着一人,他手里的竿子得有万八千,春天的鱼吃荤,他就用了红虫。我拿一破竿子,也不挂饵,还真有傻鱼往上扑。” 孟老像是随口讲了件陈年往事,宋平安未深究,又听旁边的老人来了句:“对象在白鹿,你进我青松,确实不大吉利。” “我不信歪的。”宋平安不清楚孟老是听了他电话,借题发挥考验他进青松的决心,还是真有隐情,他眼睛盯着鱼竿头,开门见山说自己是特意等在此地,希望跟孟老谈一谈再入青松的可能性。 孟老首先称赞了年轻人的坦诚,随后询问宋平安对青松内部的派系有多少了解。宋平安回忆着师兄所讲述的庞杂八卦,在短时间内归纳总结为一句:“比起华而不实的东西,我更看重实用性。” 这句话充分表明了宋平安的站队立场,孟老缄口片刻,说他来的时候看了眼新闻,宋平安那桩街边争执的事情似乎有了反转。宋平安点头称是,孟老转过脸,用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眸盯住身侧年轻人,“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网上全是负面消息。” “有人使绊子吧。” 孟老问:“谁愿意花这个钱?” 宋平安与身边的老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这场垂钓统共维持了一个小时,孟老用无饵鱼钩一条鱼也没钓上,宋平安心不在焉错失几条鱼,然而好歹选了两条像样的草鱼赠予孟老,自己也留下一条预备回家给姜长乐烧水煮鱼。 孟老最终没有向宋平安保证什么,但是他老人家说拿人手短,先记下宋平安用鱼行贿的事情不向外披露,希望他下不为例。 宋平安目送这和他差不多高的老人走出五六步,忽而想冲他的背影问上一嘴,他孟老这回出山真是由区区一个小孩儿撕虎牵引么? 喉结一滚,宋平安把问题咽回肚子。 他想来日方长,无论是出山的原因,还是那青松白鹿有何渊源,总有一天会有人告诉他。宋平安收起渔具,手机在兜里嗡嗡震动。 掏出一看,是姜长乐把发送完简历的页面截图给他。 宋平安拍了张袋子中草鱼的照片发回去,又把姜长乐的备注改回“姜狗狗”,聊天记录重归置顶,一切步入原轨。 第45章 双向奔赴 姜长乐没有料到自己会通过第一轮简历筛查,宋平安倒半分惊讶也无。他帮姜长乐改简历的时候,想方设法突出了她的长项,尽量规避短处,顺便设计了一个美观大方的模板。宋平安还建议姜长乐罗列一下代表作,她寻思那些乱七八糟的感情线属实算阻碍她前进的绊脚石,因而只提了一句出版过三本书。 宋平安从未读过姜长乐的小说,趁此机会追问姜长乐的笔名。士可杀不可掉马甲,姜长乐发挥糊弄学大师的功力,说她得赶快去准备HR要求的短片剧本,等空闲了再让宋平安鉴赏作品。 他根本不信姜长乐的鬼话,但是也没阻止这女孩儿嗖一下窜回房间写剧本。 白鹿接下来的考核分为笔试和面试,笔试就是她所说的命题短剧本,面试有两轮,初面主要谈谈面试者的基本情况和短剧本创作,二面更为深入,会涉及对动画市场的分析等。 姜长乐和宋平安属于两类人,她的思维比较发散,一心可以好几用,边写着剧本还总考虑面试题。宋平安认定专心致志于作品有益,请姜长乐把心只放在写剧本上,其他的交给他就可以。 他临近入职,利用最后一个周末,通过各方渠道搜罗了白鹿往年的面试题,帮姜长乐装订成册,还用塑料封皮护住边角。姜长乐翻了翻他准备的试题,目录页上清晰标明问题分类,一些高频问题甚至还用红色的水笔做了特殊记号。 从高中被逼着学数学那会儿,姜长乐就老收到他细致的笔记。宋平安只用黑红两色碳素笔,却清晰易懂,比姜长乐用五颜六色的荧光笔划来划去有用得多。 姜长乐喜欢在宋平安的笔记上进行二次创作,比如画朵小花儿,再画三两只小狗小猪,使枯燥的笔记生动有趣。她这番辩解被宋平安无情拆穿,姜长乐不过是三心二意,学着学着溜号罢了。他于是严禁姜长乐在笔记上涂涂画画,否则发现一次弹一回脑瓜崩儿。 十七八岁的姜长乐不信邪,故意在宋平安的笔记本上开植物园、动物园,他也不惯毛病,亲自看着姜长乐数了五分钟那本子上有多少生物,笔画少的算半个脑瓜崩儿,多得像狮子鬃毛的那种必须算两个。宋平安支持分期挨揍,二十九个脑瓜崩儿在一星期内结清。姜长乐只试过一回宋平安的手劲儿,就说什么也得当老赖。 这事儿过了许多年,姜长乐再度收到宋平安整理的材料,脑海中突然冒出欠下的二十八个脑瓜崩儿。 或许是心电感应,宋平安问姜长乐记不记得那些奇形怪状的涂鸦生物。她怕宋平安来一场数年后的清算,一口咬定宋平安记错了,她根本一心向学,从来不知道复习笔记的时候还可以分神画画。 他听着姜长乐胡说八道,不去反驳还点一点头。姜长乐的心脏受不了他逐步升温的目光,她的脑子因而向嘴巴下达指令,请宋平安出门转弯,回到房间里该干嘛干嘛。 宋平安一敲姜长乐的脑门儿,不再打扰她写剧本,退出她房间,转入自个儿的房门搞点二次创作。 他书桌上摆着一本画两只小企鹅的白书,这是姜长乐托他翻译的儿童哲学书。宋平安打开电脑,本书统共一百个短篇,他已经完成八十篇,此时此刻手指在键盘上敲着第八十一个问题。 这问题由一个三岁的小朋友提出,她问:“彩虹是用来让小鸟登上云朵的吗?” 姜长乐小时候也指着彩虹问过相似的话,只不过宋平安没像本书作者一样回答是。 他难以想象五岁的姜长乐在那一刻有多幻灭,总之小宋给她讲解了彩虹形成的科学原理,还顺带嘲笑了小姜的笨脑瓜。 宋平安的良心会偶尔觉醒,逼迫他自省自审。他想,自己能和姜长乐维持这么些年友谊,理应归功于她性格珍贵,都不记仇。 像姜长乐这样纯善的女孩儿很容易让男人起歹心,宋平安怕她上了班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家伙骗走,决定先下手为强,立刻按下文档中的分页键,擅自在第八十二个问题之前混入了一个私人提问。 喜欢姜长乐七年以来,宋平安曾有无数次想把类似的问题宣之于口。五月初他来绛城面试,从机场到家的一段路上,宋平安跟她视频转播绛城的夜色。趁着镜头调转,姜长乐看不见他的脸,宋平安用口型悄无声息地问她,能否长久陪伴他身边,不以友情的形式,而以恋人的身份。 当时不敢让她察觉异样,如今可以放开一些胆子,因为姜长乐似乎也有一点点喜欢宋平安。他并非乐于冒险,只不过一件事倘若有百分之九十的成功率,其实算得上稳操胜券。 宋平安不为表白的结果费心思,却希望为他们这段长达二十年的友谊画上完美句号。一篇出色的表白词是第一步,他字斟句酌写了两小时,期间对键盘敲敲打打,文档中的字数有进有退,一晃到了该做晚饭的时间,宋平安用光标圈住几行文字,总共五十二个字。 他由此感知文字工作者的艰辛,打算在饭桌上稍微夸奖姜长乐每天至少能写六千字的壮举。 姜长乐对宋平安正在进行的工程不甚了解,但是英雄所见略同,她瞥了眼傍晚时间,合上笔记本电脑,思绪由短剧本中抽出,落在如何跟宋平安表达心意上。 她不在乎宋平安有没有先说喜欢,两情相悦的话,谁先开口有什么关系。 姜长乐推测宋平安对她不止友情,因为她的心希望如此。 比起宋平安需要关联各种蛛丝马迹,确信百分之九十的胜率才行动,姜长乐在爱情方面实在有胆大妄为的潜质。 她合该抛弃七分羞涩,心脏怦怦乱跳就让它跳,管他宋平安的目光有多少度,姜长乐首先得敢于直视这人,才能看清楚他一双翘眼中究竟有无热烈的情意。 如是想着,姜长乐推开椅子打开房门。她听见宋平安拉开厨房玻璃门的声音,便跟随他的步伐往同一个地方去。 厨房中,宋平安开了冰箱找今天晚饭的食材。昨天姜长乐点了两个家常菜,大概二十分钟就可以做好。他打算给自己添个紫菜蛋花汤,取了葱和鸡蛋撤出身,正瞧见姜长乐站在门口向里张望。 他其实早听到了姜长乐的脚步声,单以为她工作辛苦饿得早,到厨房里找点东西垫饥。宋平安不支持饭前吃零食,让姜长乐回房间找些事做转移注意力。 姜长乐像没听见宋平安的话,自顾自取了挂在墙边的黑围裙往他身边靠。 低垂着视线望住她眼睛,宋平安问姜长乐是否要亲自掌勺。 她抬着两道弯眉,不置可否,指尖攥着围裙挂绳抬到宋平安眼前,叫他低一低头。宋平安用探究的目光扫视眼前人的面孔,第一反应是姜长乐有求于他,所以才故作讨好。 “说吧,想让我帮你干什么?” 姜长乐眨巴两只小狗眼,到底说不出“想让你跟我谈恋爱”这种肉麻的话,只好不正面回应宋平安的问题,仅仅放软声音说她今天心情好,可以帮他戴围裙。 宋平安寻思今天赤道下雪,否则姜长乐怎么这么主动? 未及多想,他的脑袋已经自觉低了下去,姜长乐把挂绳挪到他脖颈上抚平,本来应该绕到他身后去系绳子,可是她听从了自己的心声,伸手穿越他手臂与腰间的缝隙,像是拥抱一样摸过两条细绳,慢悠悠打了个蝴蝶结。 宋平安的大脑开启飞速运转模式,不到三秒钟骤然宕机。姜长乐从他脸上看出许多分怔愣,还以为宋平安不喜欢平白无故被她抱。 难得鼓起的勇气十分容易退缩,姜长乐从他怀里撤到二十厘米开外,双颊染着淡粉色,表示自己要回房工作,就不打扰宋平安做饭了。 他扯住姜长乐的手腕,不知道说些什么,憋了片刻最终只说了句:“你给我打下手吧。” 姜长乐咽下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打下手也是增进感情的好方法,她取过墙上另一条卡其色的围裙,宋平安斜了眼她仿佛无意中飘来的目光,停下拿砧板的动作,向姜长乐伸出索要围裙的手。 她低眼,唇边抿着隐约的笑,宋平安替姜长乐挂好围裙,采取保守的系带方法挪到她身后去。姜长乐觉得宋平安帮她戴围裙已然很好,其他的可以慢慢培养,反正他也不会给别人系围裙。 宋平安一边回味着姜长乐的拥抱,一边单手打了颗鸡蛋。 筷子沿逆时针方向在蛋液中搅拌,姜长乐在他身边择菜,宋平安用余光偷偷打量她面上愉悦的神情,心底正涌动的情绪复杂到难以言喻。 他有一百分高兴,因为确信姜长乐对自己有好感,又有一百零一分恐惧,怕姜长乐比他先表白。 男人得率先坦诚爱情才对。宋平安有时候过分传统,以致于此时此刻竟为了还没写完表白词焦虑。他在无言中做出决定,打今儿晚上起,每天睡前都要对文曲星做祷告,一是祈祷让姜长乐文思泉涌,好专注于工作,无心想怎么表白;二是祈祷他老人家速速入梦,亲自指点一二他的表白词。 姜长乐不晓得身边人平静的面孔下藏着无比震荡的心绪,她只是单纯地想到,以后出门都可以尝试着挽他胳膊,或者把手塞进他掌心里。 第46章 爱而不得 宋平安第一天上班,姜长乐特意比往常早起两小时,七点半钟下楼排队,买了双人份的香菇肉馅小笼包和小米稀饭。 他比姜长乐爱吃包子,从前季晓芸给对门送包子,张听兰的反馈通常以宋平安的饭量为主体,说她儿子早上只吃两口饭,一吃包子却能搭配着再咽下一碗粥。姜长乐虽然早吃够了季晓芸制作的包子,但是家包不如野包香,外面买的着实别有一番风味,也就可以和宋平安同食一样早餐。 她去的包子铺和马记面包房开在一趟街上,这时段是上班高峰期,马路上塞得水泄不通,住在附近的上班族和大爷大妈是排在早餐店门口的主力军。 姜长乐买好东西往家走,至拐角处朝隔壁小区的方向瞥了眼。那小区门口走出三五人,其中一个女人把黑发挽在脑后,侧脸显出一抹英气的高鼻梁。这娇小的女人身后跟着一男的,他戴一副银框眼镜,步频低,但是长腿大步能轻易赶上前人。 他们逐渐并排走,男的揽过女人的肩膀,似乎与她耳语。女人转脸仰头瞪着对方,嘴巴紧抿,不一会儿甩开他的胳膊,迈开生风的步子穿越马路。 目睹这一场哑剧,姜长乐陷入连心语都沉默的状态。 季长善与彭朗相识已是让人讶异,看他们那亲密的样子,房东变姐夫这事儿似乎板上钉钉。巨大的信息量让姜长乐迫切需要一物品搀扶,四周空旷,她收回晃动的眼光,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进了门,宋平安不在客厅。姜长乐把早饭搁在餐桌上,双手撑在桌子上好一会儿,听见他房门开启的声音。 宋平安衣冠楚楚,米白衬衫配卡其色西裤,姜长乐没心思称赞他的职业装,只问他是否知道房东的婚姻状况。 他挑起长眉,不明白姜长乐何出此言。她拉开椅子入座,手上解着塑料袋,把温热的小米粥插了吸管递给宋平安,嘴里讲述着方才在街上偶遇季长善和彭朗的事。 姜长乐顺便提了一嘴,之前季晓芸过生日,季长善回家要户口本,左手无名指上戴了钻戒。宋平安吃着包子,脑海中在描绘彭朗和季长善站在一起的样子,莫名觉得相配。姜长乐吸了一口小米粥,原本若有所思的目光倏尔发亮,“你记不记得呀?上次出海钓鱼,房东说他隔壁住着一个海城女孩儿,很漂亮。” 经她提醒,确有其事,宋平安点了点头,说季长善和彭朗也许是近水楼台,日久生情了。姜长乐对姐姐的生活十分关心,想给季长善发条微信询问真相,但是她们一年到头甚少联系。 她们姐妹俩一母同胞,面孔上无半分相像,性格迥异得像出自两个家庭,可是姜长乐很拿季长善当姐姐,逢年过节都会给季长善发送问候,偶尔还会问一问姐姐在绛城过得怎么样。每一条发过去的消息,季长善皆回复,只不过间隔时间五小时起步,且寥寥数语显出冷淡。 姜长乐怕叨扰姐姐,最终放下手机老实吃饭。宋平安在她对面坐着,能清晰望见这人攒起的眉头。 她可以和宋平安讲任何事,却绝口不提和姐姐的过去。每个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宋平安尊重姜长乐的秘密,于是转移话题,跟她聊了会儿闲话,到点出门上班,让姜长乐在家好好准备短片剧本。 他走出小区,选择步行方式去往青松,路过隔壁小区的时候,他瞥了眼大门口,一栋栋公寓楼林立。宋平安觉着他房东蛮有个性,出租七十平的两室一厅,自己倒蜗居狭小的单间公寓。 快端午节了,说不定可以借假日的由头请彭朗出去钓鱼,到时候帮姜长乐问一问他和季长善的关系,而更好的情况是他们四人一起吃顿饭。 这么想着,十分钟的路程在不经意间落在身后。眼前一栋棕色为主体的建筑像松树干,宋平安走入旋转门,第一次刷了卡牌入闸门,汇入青松上百号员工之列。 电梯间铺设暖棕调大理石,地面光滑如镜,可以映出人影。宋平安站在几个陌生员工之间,他们的目光充满审视,仿佛谁都知道他宋平安是何许人也。 旁人的打量并未动摇宋平安的镇定,人生下来难免被各种人瞧来瞧去,他从小到大习惯了站上高台被人注视,前些天那场沸沸扬扬的街头暴力事件更让宋平安发现人世间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每个人都要进入社会评价,或好或坏,都是别人眼中的宋平安,和他本人毫无关系。 他身负整部电梯内的眼光,在右上角的电子板显示出十五层后从容离开这方块空间。 初级设计师都被安排在这一层,没有单独办公室,平层中心聚集两块工位,左右各六张桌子,每两张并成一排,设计搭档坐同桌。 来之前楼层领导已经跟他沟通过座位和搭档,宋平安的工位在左侧最后一排,和他搭档的是去年秋招进入公司的孙梦之。 宋平安拉开转椅,他是第一个到岗的。 青松九点钟上班,现下八点四十五,宋平安于是得出这办公室的规矩是踩点上班。他决定从明天起入乡随俗,如此一来可以按照原本的作息生活,早上也可以给姜长乐准备好早饭再走。 他把黑色背包收进腿边柜子,自己的桌面上除却一台电脑空无一物。 视线扫过旁边的桌子,孙梦之的桌面干净简约,左边堆着几本专业书籍,两盆多肉植物摆在右前方桌角,周围的桌挡板上贴着清雅色系的记事便利贴。 宋平安和孙梦之总过说过十来句话,上次一起吃饭,孙梦之没给他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她是姜长乐的高中同学,听说当年玩得很好,宋平安未向姜长乐咨询一下新搭档的为人,反正不管是谁坐在旁边,宋平安只关心对方能否在工作中表现得相当出色。 他独自坐了一会儿,去同层咖啡厅点了杯黑咖啡,再回工位时,办公室里已经来了三位同事。 两男一女,女的是孙梦之。 她今天穿了白色丝绸衬衫,领口缀两条飘带,休闲西裤是燕麦色。俩男同事打眼一瞅,不约而同说宋平安和孙梦之从着装就开了个好头,默契十足。 孙梦之笑一笑,给宋平安介绍俩男同事的名字。他向同事们点头致意,刚想自我介绍,他们俩摆摆手,道宋平安是名人,这栋大楼里少有不认识他的。 宋平安第一次发觉被全网人肉也有好处,省去了自我介绍的口舌,实在是一桩美事。 孙梦之在他旁边落座,问宋平安吃过早饭没有。 他答,吃了。 从前上高中的时候,孙梦之就听说隔壁班的宋平安比当年泰坦尼克号撞上的冰山还冷,然而她见过宋平安和姜长乐嘚啵嘚的样子,这人并非话少,也时常眯着一双翘眼笑。 孙梦之那时很羡慕姜长乐,于是把一头及腰发剪得和她一样短,姜长乐爱在校服里穿各种连帽衫,她也叫妈妈买带帽子的衣服,而再也不穿公主似的蕾丝领衬衫。宋平安并未因此多看她一眼,孙梦之认为自己只学到了姜长乐的皮毛,却没有掌握精髓。她逐渐开始模仿姜长乐的语气神态,连原本纤瘦的字体也改成了姜长乐那样的圆体。 至今为止,她仍在写感叹号时下意识地画成空心圆体,随后又像骤然惊醒似的,把那感叹号涂抹得无法辨认。 她掩盖一个感叹号,就像要把那段迷失自我的岁月从生命中抹去。二十四岁的孙梦之不再像高中时一样无知,她曾经在数百个夜里复盘年少时的暗恋,爱而不得的滋味宛若一杯黑咖啡,苦涩,却使人头脑清醒。 宋平安当年在意的不是姜长乐留了何种发型,或者穿了什么衣服,姜长乐如何做表情如何讲话也在其次,她就算不写圆体,写了方体长体都无所谓,宋平安只是一看见姜长乐就不由自主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这些年,孙梦之也和别人谈过恋爱,却没有像宋平安喜欢姜长乐一样爱过别人。她不认为自己十几岁时的爱意会输给宋平安,否则何苦在高中的关卡从零学习他擅长的画画,又何必听说了宋平安选择室内设计方向,就千辛万苦地转专业。 宋平安不知道孙梦之对他保有眷念,当初收到姜长乐送来的巧克力,他拆也没拆就把它混入一堆巧克力中,转手送了周围同学。至于那封情书,宋平安一贯的处理方式是攒齐一摞拿到学校的垃圾回收站丢掉。 他对那些爱慕自己的女孩儿毫无怜惜,孙梦之位列其中,在距离高考一百天的那个傍晚,见识到宋平安的残忍。 姜长乐同她说,宋平安收到她的礼物很高兴,一定会把巧克力吃完,信也会读十遍。 如果真如姜长乐所说,那封淡蓝色的情书怎会被他亲手丢进垃圾桶? 比起希望来临又离开,孙梦之宁愿姜长乐说些无情的真话,也不要像一个既得利益者居高临下地怜悯她。 和姜长乐绝交,孙梦之没有后悔过。喜欢同一个宋平安的两个人,怎么做朋友? 她把目光再度投向宋平安,从询问他早饭吃了什么开始,试图开启一个用了许多年才走到他身边的话匣子。 第47章 鲅鱼饺子 吕斌把宋平安叫到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在二十二层,用不规则的玻璃弧墙与四周隔开。宋平安晃到他门前,抬手一敲敞开的玻璃门。 听音抬头,吕斌说了声进。 宋平安淡着眉眼去到他桌前,象征性问了一嘴能否落座。 吕斌哼笑,让宋平安随便坐,顺手把一边的文件夹丢到他眼前,“先恭喜你进了青松,往后的日子再接再厉。” 宋平安拿过文件夹一翻,是客户资料。 “直接做业务吧。”吕斌没有提起青松的实习生最好跟随带教老师做一阵项目再挑大梁,宋平安也不想天天对着吕斌那张脸,于是爽快道谢,拎着文件夹下楼。 已是午休时间,宋平安打算把资料送回工位出去吃饭。步子才迈入办公室,他就望见宋明把手臂搁在桌子挡板上,满面笑地跟孙梦之说话。 他们在说什么,宋平安不关心。他走过去将资料收进抽屉,宋明绕到师弟那侧一拍他肩膀,“走啊,咱仨吃饭去?” 宋平安瞥一眼孙梦之,她摸过手机从位置上站起身。宋明提议去吃汤面,她向窗外漫无目的一指,说隔壁商场有家饭馆,能做鲅鱼馅儿的饺子。 鲅鱼饺子是海城一大特色,宋平安上高中的时候去食堂总点。他倒没有特别爱吃饺子,只是那阵子姜长乐疯狂迷恋鲅鱼,宋平安好奇这从小吃到大的东西有什么特别,跟着她吃了一回,发现海扬中学的鲅鱼饺子确实比任何一家饭店都做得好。 来到绛城以后,姜长乐经常想念家乡美食,宋平安答应她写完了短剧就奖励一顿手工鲅鱼水饺。 他在国外嫌包饺子费时费力,连过年都去三区的中国街买现成的手工水饺。店主口音听来是东北人,说鲅鱼和鲈鱼划等号,宋平安因此不相信菜单上的鲅鱼饺子货真价实,转而买了三鲜的。 姜长乐问宋平安会不会包饺子,他说会,其实不太会。 宋平安决定和师兄他们去尝一下饺子,如果好吃,就说服姜长乐下馆子。 三人结伴去到对街,总共点了六两鲅鱼水饺。宋平安蘸醋尝了一口,离海扬中学食堂包的差很远。宋明和孙梦之也从海扬中学毕业,彼此谈话间,以鲅鱼饺子为出发点,逐渐扩散到整个高中时代。宋明对自己的旧时光发表感怀,孙梦之觉得现在更好,说时一瞥宋平安冷淡的面色。 他话极少,听到这里倒是附和一句孙梦之的观点。 十七八岁的时候,可牵不到姜长乐的手。宋平安没有倾吐心里话,宋明的目光掠过他轻勾的嘴角,问师弟跟女朋友是哪一年认识的。 自然而然默认女朋友就是姜长乐,宋平安说他们青梅竹马,认识二十年。 孙梦之手里的筷子顿了好一会儿,笑道:“你们在一起多久啦?” “几天。” 她点一点头,“高三那年,长乐还跟我说烦死你了。不过那时候你逼她做数学,也确实给她压力。” 向来不知姜长乐还会跟旁人说他坏话,宋平安对孙梦之的话稍有质疑,但也没必要单独拎出来问。 他夹了个饺子,细嚼慢咽。孙梦之提起吕斌交代给宋平安的任务,他简要说明客户的要求,孙梦之对此兴趣盎然,直言希望和宋平安一起做项目。 他俩本来就是工作搭档,宋平安也看中孙梦之早来半年的工作经验,因而欢迎她加入。余下的时间,孙梦之都在和宋平安聊工作,宋明的眼光在她时常笑的面孔上辗转,若有所思片刻,混入他们的交谈,直到大家吃饱喝足。 结账时刻,宋明要请这顿饭,宋平安不喜欢欠别人的,可是他师兄眼快手快,拦下了他的二维码,直说让宋平安赶快定下温居的日子,到时候就吃回来了。 宋平安做不了姜长乐这大忙人的主,傍晚回家敲她房门确认哪天得空。 一听温居这事儿要提上日程,姜长乐第一反应是得把自个儿房间里那些玩具都塞进柜子,否则人家一参观屋子还以为是儿童房。 宋平安看着她提前为小熊和恐龙们选择去处,在她打开衣柜时,宋平安瞥见几条裙子。 “你什么时候穿裙子?” “需要装淑女的时候。” 他颇感失望,罕见地把情绪诉诸面庞。姜长乐眼中困惑,拎了上次相亲穿的裙子,在身上一比量,搞不懂这比牛仔裤好看在哪里,怎么宋平安就对裙子有执念? 姜长乐把长裙收进柜子,合上柜门转头望了眼身后人。他摇了摇头,叹气,姜长乐又拉开衣柜,问宋平安觉得哪条裙子好看。 她一共就带了三条裙子来绛城,都是暖色系的。宋平安打眼一看,有条嫩黄色的针织连衣裙十分入眼,他想这裙子穿在姜长乐身上估计很显身形,最好不要让别人瞧见,但是可以穿给他看。 姜长乐见他指了针织连衣裙,当即表示温居那天,她会穿这条裙子装淑女。 宋明到底让人不放心。宋平安帮姜长乐关上柜子,含糊道:“下次再说。” 他俩商量了下邀人温居的时间,选在周五晚上,姜长乐交完了短片剧本,宋平安他们也正好步入周末。 至于请客菜单,姜长乐说鲅鱼饺子很好,宋平安嗯了一声,当天夜里在网上恶补食谱,勉强有了点思路。 周五下午,姜长乐对着宋平安列的清单,到超市查漏补缺。 她推一辆购物车,穿梭于货架间。路过膨化食品专区,姜长乐买了她和宋平安都爱吃的山药片和玉米片,薯片挑了袋黄瓜味的,宋平安不那么喜欢,她可以吃独食。 姜长乐心满意足,正准备去结账,眼瞧着前方拐进一男一女。 男方彭朗,女方季长善,姜长乐躲都来不及,就和姐姐四目相撞。 一时之间,二人脸上的表情都有所凝滞。彭朗记得姜长乐同为他房客,推车过去打了个招呼。季长善踩着慢步走到他身边,下意识地环抱起双臂。 瞥了眼姐姐左手无名指,姜长乐竟意外发现她换了戒指。 原先那枚是一圈小圆钻,这枚是整颗鸽子蛋。 姜长乐不由猜测姐姐回家的时候还订婚,眼下结了婚又换一枚更正式的。 她抿着唇,想祝季长善新婚快乐,但又怕不是那么回事儿。 季长善面上已恢复平静,给彭朗介绍了一下姜长乐是她妹妹,论及他身份时,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称呼,有几秒停顿。 彭朗扫一眼身边女人,双眸沉静,跟姜长乐道:“她先生,你姐夫。” 虽然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他们的关系,但是亲耳听到确实别有震动。姜长乐悄无声息做了个深呼吸,祝季长善和彭朗百年好合,余下的话十分杂乱,想说,却理不出章法,只好作罢。 季长善和彭朗离开后,姜长乐独自缓了一会儿,回家开了门见玄关仅摆一双她自己的小黄鸭拖鞋,便唤了一声宋平安的名字。 他端一双沾满面粉的手从厨房门里向外探了一眼,姜长乐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搁在餐桌上,转脸与他对视,两三秒静默,说了句:“房东真变姐夫了。” 宋平安当是什么惊天大事,快节奏的心跳平息下去,回厨房继续和面。 姜长乐不满意他的镇静,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为季长善的婚姻费心神。宋平安在里间叫姜长乐洗完手来帮忙,她哼了一声,乖巧洗了两遍手,蹭到宋平安身边,边帮他接水和面,边跟这人掰扯季长善和彭朗的婚姻关系。 宋平安听她唠叨五分钟,忽而问:“姜长乐,你打算几岁结婚?” 从希望房东对姐姐好这样的话中分出神来,姜长乐偏脸瞄着宋平安侧脸,他像是就着话题随口一问,她也不好深思熟虑,照实说自己没想过。 宋平安把和好的面团丢进不锈钢盆,不用他提醒,姜长乐在盆口罩了层薄布料醒面。 扭开水龙头,将手上余面洗干净,宋平安回房取了一本纸书,三十二开,白封皮,装订得像书店里卖的。 姜长乐瞧见封皮上写了四个黑字:非是非否。宋平安给她讲过那本儿童哲学书的译名,姜长乐接过书,先翻第一页,再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两道弯眉抬起,眼睛雪亮望向宋平安,恨不能抱住他亲两口。 “你真给我翻译整本书啦?” 答案显而易见,已经在她手中。宋平安装得云淡风轻,叫姜长乐珍惜他的劳动成果,每一页都要细读。 她把书抱着贴在心口,拣世界上最动听的赞美讲与宋平安。 “别来这套了,我不吃。”他翘眼微眯缝,这世界上也没有人比宋平安更吃这一套。 姜长乐不管他说什么,坚持发送甜言蜜语,诸如没有宋平安她就过不下去了,宋平安是全天下最最最好的人。他被姜长乐哄得差点把书拿过来,亲自翻到第八十二个问题叫她马上回答。 不过那十分缺乏惊喜感,而且他就一点儿也不酷。 宋平安早料到姜长乐看书先翻第一页,再翻最后一页,上次给她送白鹿面试题,他特意确认了这一点,以免这人最近改了习惯。 姜长乐再度对宋平安表达感谢,他请眼前人不要客气,回房把书收好。 她前脚刚回房,门铃骤然响起。 宋平安这才从春风得意中回过神,他还没调鲅鱼馅儿,客人已经到了。 姜长乐没关房门,能听见宋平安同人招呼。 孙梦之温柔的声线入耳,她跟宋平安谈着工作,时不时笑一下。姜长乐轻轻锁住木门,换了那条针织连衣裙,对着书桌上的镜子把锁骨发梳顺,迅速扫了两道自然的弯眉,再涂一抹唇。 第48章 初吻 “看看这是哪位美女?” 宋明扬起调子的赞美引得宋平安转头望去,姜长乐穿了条嫩黄色针织长裙,半袖V领,稍紧身,腰臀曲线鲜明,裙摆至小腿肚。 心跳声覆盖住另外三人的寒暄,宋平安耳朵尖泛红,目光在她化淡妆的面庞和玲珑有致的身形上反复横跳,最后不知道该看哪里,干脆回过脸把宋明拽到厨房,让他帮着擀饺子皮。 孙梦之挂着笑,她脸上化了全妆,伪素颜,一头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上,纯白的衬衫裙盖住多数大腿,很像高中生。 姜长乐有一瞬恍惚,以为她们还都十几岁,下了课手牵手去上厕所,回来时从小卖部里带一瓶酸奶。 “今天真好看。” 听到孙梦之的赞美,姜长乐出于真心和礼尚往来,挑细节回赞。 厨房中,宋平安在质疑师兄的擀皮技术,动静蛮小,但是落在她们俩耳中就无限放大。孙梦之没有什么可跟姜长乐分享的,姜长乐也不知道从哪一年跟她叙旧,二人心照不宣地去帮两个男人的忙。 宋明要被师弟的苛刻逼疯,宋平安擀饺子皮,一定要擀成规则的圆形,连大小都需一致。姜长乐习惯了这种场面,向宋明歉意地笑,表示她来擀皮就可以。 孙梦之环顾四周,问鲅鱼馅儿在哪里。 和姜长乐对视一眼,宋平安说还没做。孙梦之大概很会调馅儿,主动凑到厨房里,瞧了眼浸在冰水里的鲅鱼肉,说她给宋平安打下手。 三个人的厨房过分拥挤,姜长乐把案板搬到屋外的餐桌上,眼波偶尔瞥过他俩交谈的背影,擀面皮的手速愈发快。 到了包饺子的阶段,宋平安把调好的鲅鱼馅儿端至餐桌。雪白的鱼泥混着零星几点绿色韭菜花,孙梦之给宋明和姜长乐展示劳动成果,姜长乐闷出一句调得真好,宋明直接舀了一抹鱼泥尝咸淡,感叹像模像样。 宋平安站到姜长乐身边,拎了一张椭圆的面皮吹毛求疵。 从他掌心里扯过饺子皮,姜长乐低垂着眼眸,拿筷子挑了团鲅鱼馅儿搁在中心,捏紧面皮时手法专业,一看就在家里接受过好多年培训。 宋平安见她不讲话,收敛了对饺子形状的挑剔,用胳膊肘轻戳她手臂,装模作样问姜长乐怎么包饺子。 她偏头瞅了眼面前人。以前过年的时候,两家一起吃饭,宋平安包过元宝一样漂亮的饺子,现下却明知故问。 还不等姜长乐作出回应,孙梦之就绕到宋平安旁边,莞尔道:“想不到还有宋老师不会的。”她望向姜长乐,神色和善,像跟宋平安当了好多年朋友,极为熟稔地列举宋平安在他们工作中的优秀事迹,言语中流露大方的欣赏。 姜长乐把一整套夸奖听完,目光从孙梦之脸上转向她的手。 这位从前的密友摸过两圆饺子皮,先递一张给宋平安,另一张摊在自个儿手心,口中念叨着总算能教宋老师一点东西,否则平常都是自己仰仗他带飞,怪不好意思。 宋平安请她不必客气,实事求是表明孙梦之的工作十分出色,有她当帮手,事半功倍。 相识二十年,姜长乐从未被宋平安夸奖过出色,自然也没听过什么事半功倍。 她往远离宋平安的方向挪了两寸,全程不着痕迹,以至于宋平安仍在回答孙梦之顺势抛出的工作问题,并未察觉异样。 宋明包好一只饺子,搁在竹质盖帘上,抬眼间掠过姜长乐轻撇的唇瓣,想他师弟这女朋友挺给男人面子,竟一声不吭地受冷落。 他于是叫姜长乐和自己一起去烧水下饺子,反正那俩工作狂还得从房屋布局谈到光影变幻。 两人迈进厨房,宋平安在他们身后注视着姜长乐随步伐晃动的裙摆,孙梦之说了什么话,他没听,只想着应该拿一件长外套裹住姜长乐的身体。 三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上桌,姜长乐和宋平安坐在同一边。他调了姜长乐喜欢的蘸料,醋和生抽按二比一的比例搅匀,蒜末一勺,老干妈半勺,再来少许糖。可是她推开宋平安放过来的蘸碟,说她今天晚上就想品尝山西老陈醋的风味。 宋平安觉得香醋更配鲅鱼饺子,姜长乐把他递来的醋瓶搁到一边,兀自倒了一碟酱红色陈醋。孙梦之坐宋平安对面,取了两个小碟子,一碟装宋平安调的蘸料,一碟润薄层香醋。 夹了饺子各蘸一口,孙梦之朝宋平安竖起大拇指,声音娇娇的,说宋老师品位一绝。 宋明替宋平安道谢,他俩都姓宋,叫谁宋老师不是叫。 姜长乐听着宋平安哼笑,余光瞥见孙梦之给他拿勺子舀蘸料。 他向孙梦之说谢谢,对方分别回两位宋老师不客气,顺便提及大家都是朋友了,谢谢太生疏。 伸筷子夹起碟中的饺子,它被陈醋染了色,姜长乐咬一口在齿间磨,浓烈的醋味扑上味蕾,果然十分酸。 这顿饭姜长乐总共吃了三只饺子,宋平安问她不好吃吗,姜长乐答很好吃。 孙梦之从门口拎过她买的水果,樱桃李子皆应季,还有两串进口的葡萄。姜长乐去帮大家洗水果,宋平安跟着她进了厨房,拽了一颗挂水珠的葡萄送到她嘴边。 用手接过葡萄放回原位,姜长乐不看宋平安的眼睛,冒出一句:“看着就酸。” 他替姜长乐尝了味道,说根本不酸,还挺甜。姜长乐把一篮水果推到他怀里,抬高两道弯眉,让宋平安去跟他的好朋友们慢慢分享。 仔细打量着姜长乐的神情,她小嘴微撇,眼睛瞪圆了,一动不动。 宋平安攒起眉头,不一会儿舒展长眉,眼梢挑笑。 他什么话也没说,抱着水果篮去客厅,淡声招呼师兄和孙梦之吃水果。 家里就摆了一张双人沙发,宋平安和宋明去搬过两张椅子,请女孩儿们坐沙发。 当着外人的面,姜长乐神色如常,无论宋平安如何主动跟孙梦之谈工作,她都满脸和气,要么跟宋明聊闲话,要么在宋平安或孙梦之偶尔提及她时,应答一句。 客人告辞的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宋平安代表主人把宋明和孙梦之送到楼下,再回家时,发现茶几上搁着一本白皮书。 他拿书去敲姜长乐的门,里屋没动静。 宋平安再敲门,姜长乐隔着一层门冲他喊睡了。 他压抑着嘴角的笑容,乔张做致问:“那谁刷碗?” 不出三十秒,木门被砰一声拉开。姜长乐还穿那条针织裙,唇上的余红也没卸,“我来刷,以后你一个碗都别碰,要不然伤了宋老师的手,没办法在人家的画稿上做修改。” 她撂下这么一句话,快步往厨房去。宋平安眯缝着眼睛,在她身后徐徐跟着,觉得姜长乐的腰线着实好看。 他走了四步,前面那人忽而转过身来。宋平安立马收起脸上的惬意,问她是不是反悔了,不乐意刷碗。 姜长乐没回答他的问题,眸光明灭,径直走回他身边,扶住宋平安的肩膀在他侧脸上亲了一口。 她脚尖踮着,视线落于唇印,他生得很白,一点点口红都明显。 “宋平安,我不想跟你当朋友了,你也不准把我当朋友。” 生平第一次听她用命令的口吻说话,虽然语调柔软,但是不容他拒绝。 宋平安愣在原地,耳朵尖比她的唇色红许多。 姜长乐又亲他一口,这回语气沾点可怜巴巴,询问可不可以。 震耳欲聋的心跳是在哪一刻被他忽视的,宋平安忘了。他眼波扫过姜长乐根根分明的弯眉,又轻抚这女孩子澄澈的眼眸。她脸颊像樱花瓣,白中透粉,亲起来应该有淡香。 宋平安滚动着喉结,姜长乐从他发烫的目光中瞧出几分侵略性。 影影绰绰却无法掩盖的侵略性。 她向后撤了一步,心脏怦怦乱跳。宋平安伸手拦腰,截住她退后的步子。 静默在屋中维持许久。 宋平安揽着姜长乐的腰,逼她倒退着往房里走。 第一个吻落在她额头上,宋平安说这可以抵消二十八个脑瓜崩儿。第二个吻蹭过姜长乐右脸颊,他说最喜欢姜长乐笑起来的时候陷一抹印第安窝。第三个吻犹豫片刻,盖在她鼻梁上,宋平安讲没什么原因,就是想亲一亲。 进了她房间,啪一声把灯光调到昏暗,宋平安顺脚带上门,怀里的女孩儿抠住他肩膀,将脸埋进宋平安胸口,急慌慌阻止他往床边靠:“我得把咔嚓它们从衣柜里放出来,要不然就憋死了。” 宋平安哼哼笑,吻她头发丝,慢条斯理地提醒他们要做的事情少儿不宜,那些小熊恐龙肯定未成年,正好关在柜子里不准看。 姜长乐被他压在床上,宋平安去摸她锁骨处的雏菊项链。 他手滚烫,烫得姜长乐方寸已乱,讲不出话。 昏黄的光线中,四目相对,宋平安轻轻啄一下她唇瓣。 姜长乐问他们还是不是朋友。 用薄唇堵住她嘴,起初是碰一碰,再碰一碰。姜长乐圈住他脖颈,不太熟练地回碰。宋平安的呼吸逐渐加重,咬住她嘴唇,没舍得用力,转而跟随本能去撬她的牙齿。 姜长乐对这事儿缺乏领悟力,偶尔的回应让两对门牙磕出响,宋平安拿指尖摩挲她耳后的皮肤,另一手在她身上游走,隔着一层薄薄的针织布料感受姜长乐的温度,交缠许久,吻一吻她眼角眉梢,起身去冲凉水澡。 第49章 醋意未消 浴室里吹风机的呼啸声戛然而止。 姜长乐在厨房刷碗,隐约听见木门开启的响动。她身上的燥热才褪去片刻,无法在灯火通明中直视宋平安的面孔。 五步、十步,他的脚步声愈发近,姜长乐假装什么也没察觉,低头给每一个瓷盘子抹洗洁精。 踏过玻璃门滑轴,宋平安瞥见她开了水龙头。水流平稳,哗啦啦落满池。姜长乐又忘带手套,清水缓缓淌过掌心,微凉的触觉使心绪稍微平复。余光睐着他撑在厨台上的大手,姜长乐又回忆起方才在晦暗的房中这手有多滚烫。 宋平安若无其事戴上手套,让姜长乐靠边站。她客气两句,见宋平安真预备脱手套,立马乖巧让位,还去帮他拿围裙。 她把围裙搁到水池边,并不打算有下一步动作。宋平安于是架起手臂,两只黄色的橡胶手套摆明了在说不方便系围裙。 姜长乐无可奈何,摸过围裙叫他低头。宋平安装聋作哑,脸上一本正经,就等着姜长乐踮脚搂他。 看穿这人的意图,姜长乐发现宋平安的脸皮比想象中厚许多。以厚攻厚或许是个好办法,反正该干的不该干的,他俩刚才都做得差不多了,害羞个什么劲儿呢。 她收起多余的羞涩,上手环住宋平安脖颈,干脆把围裙丢到一旁置之不理。羞赧这种东西大约遵循守恒定律,此消彼长,宋平安耳朵尖烧起来,姜长乐捏一捏他的右耳朵,耳根子发烫且十分软和。 他们家没有任何的安全措施,宋平安不想在一小时之内冲两回冷水澡,当即表明可以自己穿围裙,请姜长乐有事先回去忙。 姜长乐满嘴抹蜜,扬着调子说她太闲了,就想跟宋平安待在一起。边讲话,边轻柔地眨着眼,目光温和欢愉又带一点点羞怯的挑衅。 从前不了解姜长乐谈了恋爱是什么样,这下可好。宋平安感受着左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不由咽口水。姜长乐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圈着他的脖子往下压,仿佛非得亲上一口才罢休。 薄唇在她抿弯的嘴角蜻蜓点水一下,宋平安注意到姜长乐的面颊升起两团淡粉。 他戴着橡胶手套掐面前人的脸,稍微用了些力气,姜长乐粉白的面孔被他拽成小仓鼠。宋平安哼哼笑,任她唧唧歪歪挣扎一会儿松开手,故意逗这女孩子:“太胖了,脸上肉多,身上也不少。” 姜长乐涨红脸,既无法阻止宋平安的眼光在她脖子以下四处乱晃,也对“胖”字极为敏感。她哼了一声,让宋平安好好享受独自刷碗的时光,自个儿回房拿了套睡衣去洗澡。 那条嫩黄色的针织裙尽数褪去,姜长乐对着半身镜子打量身材,动手掐了一把腰间,并无赘肉。 镜中一张小嘴撇着,姜长乐想自己根本没有肉乎乎,怎么那人老说她胖! 再说胖又怎么样,亲都亲了,摸都摸了,还能退货么? 也不是不能。 姜长乐皱着眉头,打开花洒。细密的水珠落在身上,不知怎地,她忽而想到孙梦之确实比她瘦一些。 不对,是瘦许多。 脑海中回放起孙梦之在整个温居过程中的言行举止,这过去的好朋友未免对宋平安太上心。而且,工作有那么好谈吗?他们两个人喋喋不休,把视觉伸展、颜色搭配以及另一些姜长乐听不懂的术语贯穿饭局始末。最关键的是,为什么宋平安特别认真地夸孙梦之? 出色?事半功倍? 那他们平常上班的时候,又夸了些什么呢? 洗发水浓厚的香草味都没挡住她追忆山西老陈醋的滋味,原本五十分钟的洗澡时间被压缩成半小时。姜长乐拿毛巾擦干身体,将头发用米白色的干发帽罩住。她该抹身体乳,但是本来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今天不涂也罢。 姜长乐换上黄白格子睡衣,出了浴室,望见宋平安坐在沙发上翻那本自己翻译的儿童哲学书。 她回屋去擦面霜,门半掩着,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 宋平安主动上门的态度让姜长乐比较满意,她稍微消解了醋意,请对方进房间。 他手里拎着白皮书,明知故问姜长乐为什么把书扔在茶几上。 她脸上还飘着两抹浴室水汽蒸出的余红,三五点面霜分布于额头鼻尖下巴颏,宋平安瞧着眼前人把面霜涂匀,没经允许坐到她床上。 这床比他的多铺了一层厚褥子,不算软却更舒服。床单上留有褶皱,清晰地显示出他俩先前在床上的运动轨迹。 他脑中的黄色废料未与姜长乐分享。她在考虑着如何措辞,才能让宋平安听懂自己的不快却不失大度。 她思考的结果是有话直说,不过先得向他确定过宋平安和姜长乐眼下是正儿八经的情侣关系。 这么想着,姜长乐转过身子,把胳膊搭在座椅靠背上望向当事人。 “你有多喜欢我呀,宋平安?” 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宋平安一时语塞,在床上坐得愈发端正,支吾道:“就那么多。” “那么多,是多少?” 他不想坦诚比非常非常非常喜欢还多,于是说:“就一点点。” 姜长乐噢了一声,不太信,又问宋平安从什么时候喜欢她。 宋平安自行删减了大多数时间,只说最近。姜长乐攒起小弯眉,投去疑心的目光,他扛不住心虚在三秒后补充一句:“最近这几年吧。” 回忆起他们俩在凉粉店中创作的爱情剧本,姜长乐黑眼珠滴溜一转,嘴角逐渐挂住几分笑,问宋平安当时说的是否为亲身经历。 他起初坚决否认,架不住姜长乐撒娇似的问了好几遍是不是,最终红着耳朵点头认下了自己的暗恋事迹。 那张条纹纸夹在姜长乐的素材本里,她随手一翻就能找到。宋平安见她哗哗翻本子,预感到这女孩儿要一条一条跟他掰扯,顿时拿她的问题作挡箭牌,连着反问回去。 被问及心动时间,姜长乐实话实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但我最近才发现。” 至于有多喜欢宋平安,姜长乐垂下眼光去看自己的白脚丫,飞快地打了个比方:“跟喜欢动画片差不多?” 宋平安对姜长乐的答案九十八分满意,扣去的两分在于,如果姜长乐能说比喜欢动画片还喜欢就更好了。 他不算贪心,没有逼着姜长乐改口。两人缄默着四目相对,也不知道是谁先满眼笑,总之片刻以后,姜长乐的小脚在地上打着拍子,宋平安向她伸出手,示意对方坐到身边来。 姜长乐牵住他手,坐下之前又亲一亲他侧脸,“盖上章就不能反悔了。” 宋平安装听不懂,问她什么章。姜长乐把着他肩膀,在这人的嘴角连盖两个章,眼角眉梢因含羞的笑意平添九分憨态可掬。 “那你可就不是我的朋友了,宋小娇。” “不是朋友是什么?” 姜长乐抬高弯眉不言语,宋平安捏捏她脸颊,“我要是现在反悔了怎么办。” “不行,你得对我负责。” 她语气软软的,在撒娇。宋平安想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姜长乐更可爱的女孩儿,她越这样,宋平安越喜欢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强装云淡风轻,偏要用渣男语录逗她:“我们什么也没做,不是么?” 姜长乐有点恼,寻思他那只手都摸来摸去了还什么也没做。但是她不能照实说,否则显得自己太过在意,而且她压根儿说不出口。 宋平安早看出来姜长乐不高兴,饶有兴致地等待她胡诌八扯逼他就范。可是姜长乐没从这方面入手,倒是有意无意地有所指:“嗯,确实什么也没做。那我们就继续当朋友,你也别坐我床上了,去其他床上亲一亲什么又出色又让你事半功倍的女孩儿吧。” “哦,你说叫我宋老师的那位吗?”宋平安憋着笑,一挑长眉,点点头,表示自己马上去跟孙梦之约时间,他们可以在床上讨论工作,顺便亲几口。 顷刻间瞪起垂眼睛,姜长乐拖住宋平安的手,毫无威慑性地警告:“那我们就绝交!” 宋平安终于笑出声,跟姜长乐投降,说他和孙梦之纯粹工作搭档,零星半点的男女之情也无。她叫他宋老师,也叫别人老师。至于宋平安夸她,那是因为孙梦之确实工作能力出众,帮了他不少忙。 姜长乐撇一撇嘴,问宋平安怎么从来不夸她,难道她没有帮忙么。 宋平安不好意思讲如果自己要听从内心,客观公正地夸奖姜长乐,那么言辞必定十分肉麻。他于是道,像他们这么好的关系,夸奖的话太过官方,说出来生分。 姜长乐心里好受一点,不过马上温和地反驳:“我夸你的时候,我们生分了吗?” 宋平安决定跳过这个话题,询问姜长乐要不要吹头发。 她一眨眼睛,还没回答,宋平安已然起身去拿吹风机。 风声呼啸,宋平安的手指穿越姜长乐的黑发丝,他距离掌握得很好,用冷热风交替地吹。姜长乐头发算短,一时片刻就能干透。宋平安关掉吹风机,拨了拨她的头发,想到以后自己得学会情感表达,顺势征求顾客的满意度:满意是亲他脸颊,很满意是吻一吻嘴巴,特别满意是请他留宿。 姜长乐难以相信这是宋平安第一次谈恋爱,扭头确认一遍他有无前女友。 宋平安当她是很满意吹头发服务,低头吻着她唇瓣,“我就只有你一个。” 嘴角扬起,姜长乐对宋平安的服务表示特别满意。他揉揉姜长乐的头发,说留宿机会先保留,今天晚上再冲个凉水澡就要感冒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11 23:57:21~2021-08-14 01:3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嘣拉拉卡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同床共枕 姜长乐以为的留宿是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各盖各的被子,天南海北聊天,睡前亲一下也可以,但是听宋平安说起冲凉水澡,好像他的“留宿”又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冲眼前人瞥去无语的目光,宋平安理直气壮,挑高一道长眉,不否认他脑子里有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却也没有宣之于口。 姜长乐并非保守主义,只不过她半年前才排上九价的号,这个月得回海城打最后一针疫苗。她原本觉得卡着二十六岁的时间点打完就万事大吉,反正照自己那维持单身的天赋,压根儿不需要考虑男女生活。可是季晓芸主张赶早不赶晚,谁知道姜长乐哪一天就开窍了,非逼着闺女尽快约苗。 听过这话,宋平安对季阿姨表示感谢。头两秒姜长乐还寻思他在谢什么,第三秒一见他笑眼,顿时弄明白这人何意。 他在感谢季晓芸加快了他俩的恋爱进程,否则成年人的快乐得至少再等半年才能体会。 姜长乐无言以对,她本意分明是告诉宋平安最近不要动歪心思,让他这么一说,房间里又开始涌动暧昧。她只好用被子蒙住他带笑的面孔,请宋平安保持正经,随后进行了精悍的总结:“反正可以单纯留宿,其他的不行。” 他慢条斯理地掀开被子,姜长乐的被窝里有和她身上一样的香气。宋平安有些后悔说要分房睡,就算是平静地躺在她身边也很好。 姜长乐避开宋平安的眼光,摸过床脚的白皮书叫他给念睡前故事。 接过书本直接翻到第八十二个问题,宋平安扫了眼自己的小作文,不太好意思念。他于是把目光挪到前一页,给姜长乐读彩虹和小鸟的那篇短文。 作者写:小鸟会在彩虹上找到自己羽毛的颜色。 姜长乐侧躺在床上,怀里抱着小熊玩具,边上亮一盏暖黄的小夜灯。宋平安徐徐讲,作者说他的答案只在想象中正确,因为觉得这问题很有意思才给予肯定回答。宋平安加入个人评述:“简单来说,就是哄小孩儿。” “小朋友当然是要哄的。”姜长乐早忘了五岁那年有另一个小朋友打破她天真的幻想,只说将来她有个孩子,也要这样维护童心。 宋平安点一点头,脑海中描摹姜长乐教育小孩儿的样子,一颗心柔软得像要融化。他没提起自己的家庭蓝图,怕姜长乐一听孩子又把他往歪处想,这样他还怎么找个理由摸到她床上。 姜长乐倒不晓得宋平安在打这个主意,她专心听着对方讲故事,视线偶尔飘过他眼睛,忽然发现宋平安没有接着下页读,而像刻意跳过了什么似的翻到后一页。 她提出疑问,宋平安若无其事,说已经读完了。 他脸边有夜灯照拂,姜长乐能清晰瞧见宋平安泛红的耳朵尖,于是立马识破面前人的谎言。她坐起来要亲自看,宋平安把书藏到身后,顾左右而言他:“你该睡觉了。” 姜长乐撑在床边,从他背后抢书。宋平安原本坐在床边的台阶上,趁机挪到床内侧。姜长乐扑了个空,回身跪坐着面向宋平安,跟他伸手要书。 宋平安原来的预想是,姜长乐一个人读他的小作文,随即感动得声泪俱下去找他抱一抱。现在可好,俩人一起看简直就是公开处刑,宋平安并不希望当着姜长乐的面表露心迹,那实在太肉麻,他尚且没有提升到脸不红心不跳的境界,可是这女孩儿大有今天晚上看不到就不睡的架势。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宋平安决定放弃今夜同床共枕的机会,撂下书本就借口有工作要忙躲回隔壁房间。 姜长乐没管他奇奇怪怪的行为,摸过白皮书找到他刚才读的那一页,沉默地读了一会儿,视线从上到下,又从上到下。 书上按照其他问答短篇的格式写—— 宋平安为什么喜欢姜长乐?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宋平安本人也说不清。 不过,据他的意见,宋平安喜欢姜长乐出于以下三点原因: 第一点,姜长乐爱吃海鲜,喝豆浆要放许多糖,薯片喜欢吃黄瓜味儿,汤圆最爱各种各样水果馅儿,而宋平安认为以上四分之三的饮食口味都是毒药;她独自睡觉需要点一盏夜灯,还得抱只玩具,宋平安猜她是害怕黑夜中的妖魔鬼怪,所以需要慰藉;可是她不怕疼不怕冒险,伤了病了少掉泪,去游乐园一定要玩最刺激的项目,这让宋平安无法理解。 第二点,姜长乐每次玩石头剪刀布,第一局都出布,可是她自己没有发现这一点,赢了宋平安还问他为什么自己运气这么好;张听兰女士跟她说戴黄翡能转牌运,她就深信不疑,一点儿没察觉那是块助姻缘的东西;她还相信宋平安牵她手是因为要排练剧本,根本不知道宋平安是存了喜欢她的心思才这么做。 第三点,姜长乐有时候不那么和平,如果有人说宋平安不好,她要呲牙咧嘴骂人王八蛋;她会告诉宋平安冬季和春季有不同的味道,人也可能活了好几千年却只保留数十载的记忆;她也会说艺术门类都需要天赋,就像使命一样,宋平安生下来就要做设计,所以请他不要为了一时的坎坷灰心。 宋平安喜欢姜长乐,出于许多种原因,但是罗列出来又好像毫无原因。他不想说太肉麻的话,但是无论姜长乐是怎么样的姜长乐,宋平安都觉得她完美。 要是姜长乐也能喜欢宋平安,他会有那么一点高兴。毕竟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姜长乐喜欢炒鸡蛋,宋平安喜欢西红柿,他们在一起,食物不会浪费,很环保。 而且,或许宋平安不那么平安,但是待在姜长乐身边就会很心安;可能姜长乐也没那么长乐,不过在宋平安面前,姜长乐可以不用八面玲珑,耍赖发脾气都可以,宋平安会一直一直喜欢姜长乐。 - 读过他的第三人称自白信,姜长乐眼圈红了下,没掉泪。 她收拾好枕头被子抱满怀,去敲宋平安的门。 门开,姜长乐隔着软绵绵的一切拥抱他,却发现根本抱不住。 宋平安打量她的眼周,没看见预想中的泪水,非常失望。他假装不在意,从她手里接过乱成一团的被子,问姜长乐来做什么。 她把枕头丢在他床上,直言她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别人了,就喜欢宋平安一个。 被她的话撩到翘眼眯成两道缝,宋平安将她的被子轻轻搁到床上,故意逗她:“那你原来打算喜欢几个?” 姜长乐哎呀一句,没理他这不解风情的问题,兀自爬到他床上,说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都要跟宋平安一起睡觉。 他认为姜长乐的发言过分危险,可是宋平安也想跟她睡觉,便拉灯上床。 房间陷入一片晦暗,万籁俱寂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姜长乐翻身面对宋平安,他平躺着,双手交叠搭在肚子上。她伸小手去摩挲宋平安的手背,没一会儿把自己的被子踢开,钻进他的被子里。 宋平安十分后悔放姜长乐入房门,否则不至于像此时此刻这样,被她抱着胳膊却一动不敢动。 她的胸口很柔软,跟棉被差不多。今夜里二十四度,一个人睡的话,温度适中,可是宋平安摸过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哔一声调到十八度。 姜长乐说晚安,在他脸上啵唧一口。 宋平安不敢回吻她,怕刹不住车,只道一句故作冷淡的晚安。 第51章 摩擦 宋平安本来的作息是夜里三点睡,早上八点十分起床,姜长乐躺在他身边,让他的睡眠时间骤然缩短两小时,凌晨五点才恍惚睡着。她睡觉一点儿不老实,总蹬被子,冷了又往他身上凑,小手摸来摸去,宋平安无奈把空调关了,用她的被子把姜长乐裹紧,如此才能安稳地睡上一时半刻。 早上九点钟,是姜长乐先醒来。她睡得神清气爽,睁开眼发现躺在自己被子里,转脸一望枕边人,他还睡着,侧身朝内。姜长乐用眼波轻轻抚过他的眼眉鼻梁嘴巴,又瞧一瞧他的软耳朵,满心欢喜得露出一道印第安窝。 她没贪恋被窝的舒适,翻身预备起床,忽听见宋平安哑着嗓子叫她名字。 姜长乐回头看他,宋平安半睁翘眼,也不说话。 “干嘛呀?”她趴到宋平安脸边,睫毛缓慢地扇动,面上有憨态的笑意,伸手捏捏他的耳朵,选择性忽略他滚动的喉结。 宋平安觉得有必要跟她谈谈工作日分房睡的事情,否则白天精神涣散,确实对不起青松的高薪。姜长乐听他描述了一下昨夜的低质量睡眠,很能体谅被人扰梦的痛苦,但是无法接受宋平安像个机器似的跟她分析同眠的弊端。 这就有点像她满腔的热情撞上座冰山,瞬间就凉透了。 姜长乐噢了一声,收拾被子枕头要搬回房间。宋平安从她骤然黯淡的神色中察觉异样,迟疑两秒,把她重新拉回床上,说今天周末不要那么早起床。 她不太情愿地被宋平安抱在怀里,沉默一会儿,微仰起脸,小声问宋平安周末能不能一起睡。他还没回答自己说的是工作日分房,姜长乐就搂住他脖颈,找了些小夜灯很费电不环保的离奇借口,非让对方赞同。 宋平安轻笑,乔张做致道:“我看那夜灯是定时小功率的,应该不费电。” 姜长乐见对方不买账,立马拒绝他的拥抱,要起床吃早饭。宋平安加大手劲儿箍住她后背,眼睛眯缝着说姜长乐脾气见长,现在都敢商量不成就威胁了。 她抬高弯眉,一字不差地复述面前人在白皮书中的发言:“在宋平安面前,姜长乐可以不用八面玲珑,耍赖发脾气都可以,宋平安会一直一直喜欢姜长乐。” 说完,还问他是不是这么快就反悔了。 宋平安实在受不了自己的感性产物,让姜长乐把那篇小作文从记忆中清除。她嘴角压着笑,眼睛却忍不住弯起来,表示一定会天长地久地将其珍藏,时不时拿出来重温,顺便提醒宋平安应当一诺千金。 他败下阵来,请姜长乐留下被子枕头,末了又不太甘心,好整以暇地打量姜长乐颇为得意的神情,“你以前也这么黏人吗?” “没有啊,可是我不能对你黏人吗?”她眨巴着小狗眼,理直气壮。宋平安掐一掐她脸颊,目光温热,禁不住吻她眼皮。 窗前掩着两片厚重的帘子,房内十分昏暗,一缕日光穿越窗帘的缝隙漏在床脚。 姜长乐任他抱着从眼皮亲到脖子,他的手很不老实,一点一点探进她睡衣。 抚摸先沿着脊背点了把火,姜长乐没睁眼,宋平安又把滚烫的触觉带到她小腹。薄唇凭直觉去找她的嘴,没一会儿得到姜长乐的回应,她还是没什么进步,宋平安慢慢教她,虽然他也初出茅庐,但胜在更为热情以及稍有天分。 他翻身占领高位,伸手去解她的睡衣,两颗三颗,宋平安人生第一次质疑睡衣为什么要缝那么多扣子。姜长乐被他亲得七荤八素,呼吸逐渐急促,宋平安一手捻着她耳垂,另一手覆盖山峰,顺时针、逆时针,开始很轻柔,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加重力度。 宋平安问姜长乐什么时候回海城打疫苗,得空的话他可以陪着去。姜长乐发不出正常的音调,推开宋平安的烫手,拽过棉被挡住上身。荷尔蒙的气息在床周浮动,宋平安揉揉姜长乐的头发,嘴唇碰一碰她的额头,又碰一碰鼻梁。她带着满颊绯红,躲在被窝里系扣子。宋平安勾起唇角,用极暧昧的眼光去捕捉姜长乐躲避的视线,还偏要问她用不用帮忙。 昨夜里他坐怀不乱的样子让姜长乐放松了警惕,她以为宋平安暂时压制了奇奇怪怪的念头,结果胡乱亲起来比第一次还不要脸。 令姜长乐羞怯的是,难以把控的欲望也在她血管中沸腾。姜长乐希望宋平安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直到他们两个融为一体还得温存一会儿。这种可怖的想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姜长乐干脆拉高被子蒙住脸,让宋平安赶快去冲凉水澡。 一切恢复平静,姜长乐坐在餐桌前,低眼吃着宋平安给煎的鸡蛋,绝不与他对视。 宋平安喝了一口橙汁,目光在她脸上四处飞舞,还带三分笑。 他已经认清楚一个事实:姜长乐完全就是语言上的巨人,再肉麻的台词都能从她嘴里蹦出来,可一到床上立马原形毕露,羞得直往被子里钻。 姜长乐也发现宋平安平常装得人模狗样,情话说不了几个字就面红耳赤,搞得像什么纯情少男,然而帘子一拉,亲上三五口就改头换面,注入一个极为热烈的灵魂。 她不想跟宋平安说话,怕他一开口又是买几号的机票回海城打针。 宋平安本人确实有这个疑问,只是看出姜长乐十分拘谨,便找了个一本正经的工作话题打开姜长乐的话匣子。 “白鹿来面试通知了吗?” 姜长乐瞥他一眼,又飞快转移视线,“我看看邮箱。” 她习惯在每天晚上八点查邮箱,昨天晚上被一连串事情耽误了,倒忘了关注白鹿的邮件。 周五下午三点半,来了封白鹿的面试邀请。 把简短的邮件反复读了五遍,姜长乐的瞳孔骤然放大。 宋平安撕了一块面包塞进嘴里磨着,从她怔愣转狂喜的面孔上瞧出结果。 他首先祝贺姜长乐,随后问及眼前人有无充分准备面试题。 姜长乐扬眉,讲说当然了。宋平安点一点头,磕磕绊绊削起桌上的苹果,顺嘴好奇姜长乐面试那天打算穿什么衣服。 白鹿跟青松差不多,都属于艺术创作类公司,着装方面相对要求宽松,大方得体即可。姜长乐嘴上说着牛仔裤应该也可以,眼睛瞥着宋平安不熟练的削皮动作,实在看不过眼就拿过来帮忙。 “你在国外都是怎么吃苹果的?” “连皮吃。” 姜长乐攒起小眉头,对他方才削皮的举动表示困惑。 宋平安继续吃他的面包,过了片刻才道:“我看季阿姨都给你削皮。” 把削好的苹果从中间切开,一半递给宋平安,另一半留在手里啃了一口,姜长乐虽然没言语,但是两只垂眼睛里冒出一点小欢喜。 宋平安瞧着她高兴,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回海城打疫苗的事。姜长乐能感觉到脸庞升温,想必在他的眼中,自个儿面颊上的颜色已经和削掉的苹果皮无异。 她骂宋平安满脑子废料,碍于仅存的一点面子,没说昨天晚上趁他洗澡瞅了眼端午节回家的机票。 宋平安装模作样叹了口气,道天地良心,他是在为姜长乐的健康着想,根本没动歪心思。姜长乐才不信他的鬼话,特意搬出季晓芸语录:“我妈说了,来绛城以后一定要把握好分寸,尽量各睡各的房间。” “那你待会儿把铺盖搬回去?” 姜长乐一时无言,又听宋平安云淡风轻来了句:“也不知道是谁说的,以后每天晚上都要跟我睡觉。” 他在“睡觉”二字上加了重音,姜长乐深感折辱,红着脸纠正宋平安,她分明说的是一起睡觉,睡那种能让呼吸平稳的觉。宋平安挑着眉毛笑,刻意问难道还有让呼吸急促的睡觉吗。 姜长乐在这方面说不过他,心里闷气,认为有必要教训一下宋平安,否则将来还不知道被他怎么欺负。 她于是放话:“再跟你同床睡觉,我就是狗。” 通常情况下,此话一出,姜长乐百分之百要当狗。宋平安非但没有因为姜长乐是他女朋友就打算让步,反而立刻表明一言为定,甚至加码如果姜长乐真说到做到,他就是狗。 姜长乐本来希望宋平安服个软,哄哄她,这下彻底杠上了。她气得瞪眼睛,想宋平安可太狗了,摸完不认人,才刚在一起就这么对她。 宋平安只是单纯出于惯性回怼,他俩在做朋友的时候,经常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吵架,每次都约定谁先认输谁是狗。姜长乐生气归生气,不出半天就会找他和好,这次估计也没有例外,她最多撑一个晚上就要乖乖求和。 抱着这种无所畏惧的想法,宋平安慢条斯理吃完早餐,像没事人一样跟姜长乐分享面试心得。她咽不下几口饭,越想刚才的对话越委屈,他宋平安不就是仗着她脾气好拿他没办法么。 姜长乐把他的面试经当耳旁风,说她吃饱了去刷碗。 扫过她盘中剩了一半的煎鸡蛋,宋平安凝眉寻思,姜长乐可从来都践行光盘行动,不搞浪费这一套。 第52章 赌气 周末两个晚上,姜长乐看都没看宋平安的房门,也禁止他在晚上八点以后进入她房间。宋平安过去不知道姜长乐这么有骨气,想拉下脸皮去哄她,又觉得自己根本没错,明明是她先撂狠话。 两个人一共谈了五天零一晚上恋爱,赌气整五天。宋平安仍给姜长乐做饭,她照吃不误,间或谈天说话全不耽误。姜长乐通知宋平安自己端午节要回海城看望父母,他猜到九价疫苗也会在这几天打掉,但是没有开她玩笑。宋平安本想陪姜长乐一起回去,临时接到单位的加班要求,只好眼睁睁看她买一张往返票。 吕斌给他的客户着实难搞,上班时间托辞日理万机拒绝沟通,下了班或节假日的微信、见面来得比谁都勤。宋平安给他提供的初步方案,在短短十天内被否决四回。甲方希望自己的三百平方别墅能体现归隐山林的高洁志向,宋平安根据他提出的抽象要求接连修改方案,定下一个生态别墅的方向。甲方给出模棱两可的评价,和宋平安约在端午节进一步商讨方案是否可行以及后续事项。 姜长乐对男朋友繁忙的工作表示理解,她自己手头也有无数项事宜待办:连载的小说还需要投入精力,上一本书的感情线还有个尾没收,番外差两万字,白鹿的第一轮面试迫在眉睫,而且她马上要回海城,得给父母和对门宋叔张姨挑些礼物。 宋平安说跟她一起选礼物,还没出门就被孙梦之的工作电话截住脚步。姜长乐相信他不会与孙梦之乱搞,但是说到底孙梦之的电话打得太勤了,至少隔天一个电话,每次通话半小时起步。宋平安为爽约感到抱歉,姜长乐摇头说没关系,也未拒绝他的告别吻。 他还是喜欢亲她抱她,尽管他们俩在赌气。姜长乐本着吵架需要有态度的原则,可以接受对方的亲昵之举,却不再主动投怀送抱。宋平安假装漫不经心地跟她索要唇形盖章,姜长乐一律做顾左右而言他处理。他只好一力承担热恋情侣的亲密接触KPI,吻两口女朋友就企图把她放倒在沙发上。这时候,姜长乐通常会用手抵着他的肩膀偏过脸,收回让他薄唇靠近的权利。宋平安无奈,抱着她咬上三四口,几次要把手摸进她衣服,姜长乐二话不说按住这人罪恶的大手,用黑眼珠瞪他。 多亏姜长乐的坚决防御,宋平安这些天里洗凉水澡的频率显著下降。他认为自己新交的女朋友过分体贴,怕他老洗凉水澡干脆晾着他。姜长乐听过他这番言论,眨了眨小狗眼,称赞宋平安理解到位,她就是这个意思。 宋平安被她吊得不上不下,头一次发现姜长乐这女的狠下心来比谁都难以攻破。他连着三个工作日晚上敞开房间大门,等待姜长乐抱着她的被子枕头过来敲门示好。如果姜长乐迈出这么一小步,他就以后什么都听她的,不管谁对谁错,他都第一个道歉。 姜长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晚上挑好回海城带的礼物,回家准备第二天的白鹿面试。路过宋平安敞开的房门时,姜长乐望里间瞥了一眼,正对上他的眼光。 宋平安房间的桌子在最里侧贴着墙角放,可是他把椅子转过来对着大门,修长的指间转着一支炭黑色铅笔,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只是趁着思考,恰巧转向门口。 姜长乐跟他打声招呼,宋平安冷淡应答,尾随她蹭到隔壁房间的木门前,借口看她买了什么东西妄图闯进门。 面前人严防死守,说她要关门换家居服,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宋平安,让他自己在客厅里好好研究。宋平安的忍耐很有限度,当即冲姜长乐冷言冷语:“差不多行了,有完没完。” 鉴于他仍旧恶劣的态度,姜长乐撂下一句呲牙咧嘴的没完,想砰地甩门,到底碍于温良的本性轻轻扣上了房门。 宋平安血压飙升,在她门外骂道:“你也就敢冲我横!” 姜长乐在房中刻意把行李箱拖得很响。她飞机订在明天傍晚,白鹿的一轮面试设在上午,她原本打算走之前去宋平安公司找他吃顿午饭,照目前的情况来看,真是大可不必。 她并非没反思过自己有何过错,自从和宋平安转变为情侣关系,姜长乐确实比从前多了几分肆无忌惮。可是她扪心自问是否有反应过激之处,并没有,反而是宋平安这么多年半分不饶人,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她留。 而且,到底是谁冲谁横啊? 姜长乐收拾完大部分东西,去客厅拿礼物塞进箱子。宋平安坐在沙发上,脸色比往常更苛刻,目视姜长乐把礼品袋抱走,没收到她一个眼神。 他想拾起冷暴力的手段,又记起跟姜长乐保证了遇事积极沟通,但问题是,他已经通过亲吻拥抱的方式向她传达过求和信号,怎么她还不依不饶的? 两人一夜无话,翌日姜长乐起了个大早,宋平安这几天都醒得格外早,七点半就在卫生间洗漱。姜长乐用发带箍起额角碎发,请他让一让位置,她要洗脸。 宋平安体内有无数声音在叫嚣着跟她唱反调,可是一和她从镜子中对视,心就软了一半。姜长乐的那张脸蛋睡一觉起来准浮肿,再配上奶白的肤色,看起来如同十七岁,婴儿肥更肥。 他掐一掐姜长乐的脸颊,被她瞅了一眼。 宋平安挪开半步刷牙,姜长乐洗漱完毕,他早漱完口还站在原地。 “老看我干嘛?”姜长乐摸起修眉刀刮一刮眉尾杂毛,宋平安这才记得她已经二十四岁,会修眉,会梳妆打扮,早是个成年人。 既然都是二十四岁,凭什么让着她? 宋平安重新找回硬气,回道:“看你脸肿了。” 姜长乐友善地请他离开,宋平安欲言又止,想问她几点面试,要不要一起去公司,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们还算和平地吃完一顿早饭,姜长乐化了个淡妆,把化妆品和洗漱用品收拾好装进行李箱。 箱底轱轮是静音的,推起来动静小。宋平安看着她把行李箱带到门口,叫她中午回来约专车去机场,不要坐大巴。 姜长乐虽然拥有宋平安所有支付方式的密码,还帮他保管一张银行卡,但是他们各管各的账,宋平安比姜长乐有钱许多,她尚且在无产阶级奋斗阶段,不可学习他的铺张浪费。 她嘴上敷衍两句,又提醒宋平安该去上班了。 宋平安换好鞋,姜长乐在旁边瞧了一会儿这人。他直起腰来,拉过姜长乐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姜长乐仰起脸,用温和的目光打量宋平安清冷的眉眼。 如果他能说一句会想她,姜长乐并不排斥踮起脚尖亲他一口。 可是宋平安只说路上注意安全,到海城跟他报备一下,否则像姜长乐那么傻的人,被人拐走卖了还帮人数钱。 姜长乐心知肚明宋平安在表达关心,即使他的措辞实在不可取。 她嗯了一声,采取次一级的告别方法,用指尖握一握他的手,没把想中午去找他吃饭说出口。 宋平安还是很忙的。 那天温居,姜长乐听孙梦之提过一嘴他午休的时候也要看图纸。姜长乐不希望宋平安脑子里满是工作,还要抽空应付她那些琐碎的日常。 他出门后,姜长乐简单进行了一次公共区域清扫。宋平安在家的时候,多数家务活都由他承担,姜长乐撒个娇就能偷懒。 想到这里,姜长乐觉得对不起宋平安。他身上的优点明显多过缺点,那些缺点在他们做朋友的时候,姜长乐可以尽量包容,做了他的女朋友,倒是无法再体谅。 只是朋友和男朋友到底存在一字之差。姜长乐以前就认为做朋友不该要求对方许多,因为关系没到那份儿上,她怕给人负担,也十分不好意思。男女朋友的话,两个人朝夕相处,说不定还要结婚,理应提出一些合理要求请对方适当改变,这样才能彼此磨合。 姜长乐很喜欢宋平安在白皮书中的表达,巴不得他天天都说喜欢她,会一直喜欢她。不过这太肉麻,大概跟他的灵魂有冲突,姜长乐愿意做退让,只要他学会偶尔哄一哄她就行。 她哄了太多年别人,也想感受一下被人哄的滋味。 宋平安习惯用肢体接触表达爱意,姜长乐并非不懂,可他又把同床而眠的种种弊端说与她听,冷静得仿佛坚信同床只该为了做那事儿。那他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喜欢亲亲抱抱,无论跟谁上床都可以? 从宋平安的人品人格上分析,姜长乐应该相信前者。但是从确定了恋爱关系后他的种种表现来看,比起抱着她平稳睡觉,宋平安更倾向于另一种睡觉方式。 姜长乐之前没谈过恋爱,但是在她的认知中,精神恋爱才最富有感情。 他太迫切了,迫切得让姜长乐疑心宋平安的爱情出于灵魂还是肉//体。 她又回房读了一遍宋平安的第三人称自白信,决定选择灵魂方胜出,因而在心中与他和解,想着若是能听他说一句好话,就回来跟这人谈谈肉//体恋爱。 第53章 死要面子 白鹿的一轮面试选在公司附近的酒店进行,姜长乐带着她的纸质版简历和短片剧本前往二楼尽头的某一间房。 她的面试官是女性,瞧起来三十岁上下,面相极为和善。姜长乐起初有些紧张,跟面试官谈了几句,逐渐放开。 短片剧本的主题是手足,姜长乐虽然有个姐姐,但是她们之间冷淡的关系几乎可以算作点头之交。相亲相爱的姐妹是理想,姜长乐在第一版剧本中倾注了自己所有的美好愿望,乃至于打眼望上去,那就是篇情感泛滥的文本。 小学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描写家庭成员。别的同学都写爸爸妈妈或者再上一辈老人,只有姜长乐写《我的姐姐》。海城的计划生育政策执行得相当严格,当年季晓芸生完季长善,原本打算恢复完带环,就此划上生育句号。可是姜大勇他妈吴彩娟一看生的是女孩儿,当即垮着一张脸退出病房,一声不吭地打道回府。 季晓芸坐月子期间,姜大勇他妈没来看过孩子,明里暗里交代儿子将来必须再给她添个孙子。姜大勇趴在季晓芸床边,像是漫不经心地转述他母亲的要求,偶尔瞥一瞥妻子的脸色,很快又低下眼。 他妻子先是没说什么,过了几秒骤然嗤笑。 姜大勇自幼听惯了母亲的安排,这一回虽然不认为吴彩娟正确,但是并不打算反抗。季晓芸那时还算温柔,有条有理问丈夫生了二胎怎么上户口,拿什么钱来交罚款,又由谁来带孩子。 吴彩娟早教过儿子说辞,姜大勇于是倒背如流:“长善的户口可以先落在农村。我表弟家里有个女儿,不打算再生,农村管得松,一胎女孩儿还能再要个孩子。这样就不用交罚款了。带孩子的话,妈说给带,让咱们放心。” 季晓芸知道丈夫编不出这么有主见的话,让他交代幕后主使。其实还能有谁?季晓芸不等他回话,撂下一句:“生也可以,两个孩子都跟我姓。” 这之后的事,姜长乐听季晓芸讲过数百回,耳朵都要磨出茧子。 季长善的户口没有落在姜家,而是落在了季晓芸的农村娘家。她在一年级放寒假之前,一直被寄养在吴彩娟家里,因为要给父母创造生养儿子的条件。二胎在十二月份出生,吴彩娟看又是个女孩儿,当即把季长善原路退回,说什么也不肯替季家养孩子。 听季晓芸说,季长善回家后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讨厌你,奶奶说你是坏女人。” 姜长乐小时候不懂,长大了才发现季长善是婆媳战争的牺牲品。作为婆媳战争的产物,姜长乐的处境比姐姐好上许多。她虽为二胎,却可以正大光明地拥有城市户口,爸爸妈妈疼她爱她,而五岁的季长善春季开学就去住了校。 至于姜长乐为什么随父姓,季晓芸给出的答复是:“生了儿子,铁定要姓季。生了女儿就得姓姜,膈应那老不死的东西,让她记着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孙子。” 姜长乐不知道季晓芸跟吴彩娟较了多少劲,奶奶的恶毒形象都是季晓芸单方面刻画的,姜长乐很少见吴彩娟的面,逢年过节也在家里跟季晓芸过,全家只有姜大勇带着季长善去拜访吴彩娟。后来吴彩娟就死了,在姜长乐七岁那年,她其实半点悲伤也无,只是撞见季长善在阳台上抹了两滴泪,所以有些难过。 季长善待姜长乐不好不坏,或者说,没有感情。姜长乐四岁后记事,头脑中有关于季长善的第一个事件发生在一年冬季。 那天雪很大,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雪层能埋住膝盖。她被季长善拉着走了一个大陡坡,手冷脚冷,走不动路。她哼哼唧唧要哭,季长善好像叫她闭嘴,但是姜长乐应该放声大哭了,因为在她模糊的印象中,季长善甩开她手,留下一抹黑色的背影就自己走了。 从那时起,有一个声音不断在姜长乐耳畔盘旋:“要听姐姐的话,不然她就把你扔了。”姜长乐落下恐惧季长善的病根子,不敢与她多说话,不敢踏入她地盘,最不敢在她面前哭,渐渐地,她对谁也不哭了。 姜长乐对季长善蛮有感情,尽管这种感情是在她日复一日讨好姐姐中积累的。她也把季长善当榜样来尊敬,学龄前跟宋平安炫耀她的姐姐老考第一,学龄后慢慢学会低调,只在心里称赞季长善的美貌和学业,毕竟剃头挑子一头热会被宋平安看出来,而他发现的后果肯定是无情嘲笑姜长乐每天上赶着讨好人。 她还是要面子的。 姜长乐抽回思绪,跟面试官探讨起短片剧本。 她的剧本最终以深沉的基调呈现,化用了有关于季长善的第一个记忆作为序幕,背景也在冬天。 面试官问她,一个这么悲伤的故事会有市场吗。 凭姜长乐的网文经验,文好可破,但是大多数时候,人们在期待一个乌托邦。可这个世界本身就不是永远快乐的,白鹿动画片的受众基本在孩子,如果一个小朋友只看到幸福快乐,而忽略悲伤痛苦,那么将来他受到命运的不公,该如何跟负面情绪相处,又或者见到别人的不幸,会否产生合理的同情心。 还有一点,并非所有的孩子都拥有童年。一些忧郁的小朋友可能需要的不是奇思妙想、欢声笑语,而是寻找共鸣。这个世界上不止我这样,还有别人也如此,我一点都不孤独,这也许才是治愈心灵的关键。 姜长乐有条不紊地表达着上述观点,末了加上一句:“做动画确实要考虑赚钱,如果要做一部长动画,需要笑点和泪点此起彼伏,还要注意积极引导。但是仅仅做一部短片的话,叙述篇幅很有限,只能先表达一些我对儿童教育的拙见。” 白鹿公司这几年打出口号:创造价值,在商业,在社会。姜长乐拿过这一条口号论述自己和公司观点相合,面试官听过她的回答后,在本子上记了几笔,姜长乐看不见对方写了什么,但是她自认发挥得还不错。 面试进行了三十五分钟,姜长乐起身时跟面试官道谢。她出了房间门,起先是缓慢的步伐,随后越来越轻快。她走到酒店大门外,天高地阔,惠风和畅。 给宋平安发去一条汇报消息,他回得很快,没夸姜长乐的表现,只问什么时候出来面试结果。 姜长乐不大高兴,手指哒哒按键盘,十来秒打了许多字,随后又删除。 她最终发过去一条:端午节后。 宋平安给她转了一笔钱,让姜长乐打车去机场用。她拒收转账,宋平安一个电话打过来叫她收钱。 姜长乐只好坦诚自己都买大巴票了,不使多浪费。 宋平安问她几点买的票,姜长乐犹豫片刻,扯谎说昨天晚上买好的。 她比宋平安擅长糊弄人,一听对方质疑她话的真实性,立马软下声音转移话题:“你怎么都不说会想我?” 电话那头沉默下去,姜长乐抓紧难得的主导权,哼了一声,挂断电话。 她回家取了行李箱,在小区门口的车站点等大巴。 车子准点到,她的手机再也没发出提示音。 姜长乐随便找了个位置坐好,划开手机锁屏,看着和宋平安的聊天对话框,差一点就发送求和消息。 职场未必得意,情场确实失意。 她把屏幕锁住,眼睛去看窗外飞快倒退的树影。 倏然间,冒出微信提示音。 姜长乐转回视线,看见是季晓芸发的消息,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 她决定用美食抚慰心灵,报了一串菜单,季晓芸发来语音,用粗暴的口吻询问姜长乐今天是不是没按时吃饭。她答宋平安做了早饭,很好吃,待会儿她到机场也会吃碗炸酱面。季晓芸这才安定下来,先骂姜长乐想吃的太多了,随后说姜大勇十分想念他闺女,所以去机场接她,等他们到家就开饭。 姜长乐鼻子一酸,觉得男人确实比不上父母。 被她暗自谴责的那个人方才在办公室里跟孙梦之讨论方案,接到姜长乐微信的瞬间就解锁手机,看她有什么事。 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宋平安瞅了眼身边的孙梦之,实在无法当着旁人的面讲情话。他刚想挪到无人之地满足她的愿望,这女的啪一下把电话挂了。 宋平安以前没被姜长乐挂过电话,第一次面对这样叛逆的情形,未免气性上头,加之楼层领导组织开会,也就暂且搁置了手机。 他们开会需要全员关机,宋平安再开机的时候,屏幕上弹出两条消息。 【我吃了面条,炸酱面】 【没有你做的好吃】 宋平安看了眼此刻的时间,下午三点半钟,姜长乐应该还没登机。 他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给姜长乐拨电话,她接得极快,以至于宋平安还没想好第一句说什么,就听见姜长乐扬着尾音应答。 “你真是脾气见长,还敢挂我电话。” 姜长乐以为自己一个小时前发去的消息已经足够有诚意,没想到宋平安打电话来就为了教训她挂电话。 她决定再给宋平安一次机会,“我回来想吃炸酱面。” “还想吃什么?” 姜长乐说枣泥糕豌豆黄肉松小贝,顿了下,咽回去那句我会想你的。 宋平安找了纸笔一一记下姜长乐的要求,末了迟疑三两秒,问姜长乐怎么不说会想他。 第54章 和好如初 姜长乐觉得宋平安蹬鼻子上脸,但是没着急挂电话。 他听对面不吱声,三言两语解释起刚才为什么没有立刻给姜长乐回电话。姜长乐嗯了一声,体谅他工作辛苦,让宋平安在绛城好好加油,没说别的话。 宋平安非常想念主动且会撒娇的姜长乐,于是换了个说法示好:“那我尽快跟客户讨论完方案,得空去找你?” 姜长乐对宋平安的甲方着实缺乏信心,根本没抱期待。不过听到宋平安有这份心意,她还是有那么一点高兴。 “那你来不了怎么办?”她试探着逗宋平安玩。 对方大约没料到姜长乐会就此提问,憋了一会儿半个字未吐。姜长乐不想再跟宋平安闹别扭,那样太费心神,谁都不好过。既然他已经说要来,也算给了一个台阶,她决定顺势而下。 宋平安方才寻思半天能怎么办,他的甲方比女朋友难搞许多,兴许真不放人。就在他预备告知姜长乐听凭她处置的时候,这女孩儿轻声说了句:“你就别来回折腾了,有空好好休息。” 说话时,姜长乐低眼摩挲着候机厅椅子把手。宋平安从她软化下来的语气中听出姜长乐并未口是心非。 她本来也很少口不对心,除非被宋平安气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宋平安反思起这些天的所作所为,于心有愧,用比平常温和几分的声调询问姜长乐还生不生气。 她答,还有一点点,因为宋平安都不说会想她。 瞥着路过的两三同事,宋平安清了清嗓子,等他们背影消失,飞快照葫芦画瓢表达自己的思念,说完抬手去捏红耳朵,再次清嗓子。 姜长乐假装没听清,言语中带笑。宋平安让姜长乐适可而止,立马要挂电话。 她笑出声,随后声情并茂地教宋平安该如何说临别情话。他越听眼睛越眯缝,嘴上道鸡皮疙瘩起一身,但是真到姜长乐住口不言的时候,又意犹未尽。 姜长乐沉默几秒,问宋平安以后能不能偶尔让一让她。 听她这样和风细雨讲话,宋平安的良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耳根子其实很软,姜长乐认真说什么的时候,他断没有拒绝的本事。 宋平安答应姜长乐,往后会注意收敛脾气,不再让她伤心。姜长乐低眼笑,把爱意和即将抵达的想念娓娓道来,宋平安没好意思复述,只强装镇定开口:“我也是。” 撂下电话,宋平安要和孙梦之一起去郊外的别墅实地考察。 他的甲方王先生是新晋暴发户,今年刚拆迁两栋老房子,富得流油,并且向往文化。 孙梦之先前没跟对方接触过,拎包走在宋平安身边,向他请教跟王先生相处的注意事项。 宋平安客观讲述自己的观察结果,半句多余的谈笑也无。孙梦之笑一笑,用温柔的声线调侃宋平安就像管牙膏,得人一点一点挤着往外推话。 他不置可否,跟孙梦之进了电梯。 电梯间就他们两个人,孙梦之站在中央,宋平安与她保持半米宽距离,按下关门键。她低眼瞧见鞋带散了,请宋平安帮自己拎一下包。 宋平安接包时避开了孙梦之的手,她系鞋带很仔细,仿佛要把鞋带系出花样,因此费了许多时间。电梯在十二楼停住,上来几个宣传部的职员。孙梦之大概认识其中一个女孩儿,跟她手挽手打招呼。宋平安几欲递上孙梦之的棕色皮包,她的包里可能装了头大象,过分沉,拎起来太累。 和孙梦之说话的女孩子朝宋平安投去目光,下一秒又与孙梦之对视,嘴角勾着暧昧不明的笑。 电梯门开,孙梦之仍挽着那女孩儿胳膊,宋平安先下电梯,早把手举好了准备还包。 “你们这都发展到拎包的关系啦?”宣传部那女孩儿冲孙梦之说话,宋平安不希望大家有任何误解,澄清自己是暂时帮孙梦之拎包,因为她系鞋带不方便。 周围人的表情充分说明他们的疑心,一男同事甚至挤眉弄眼告诉宋平安,青松对办公室恋情持祝福态度。孙梦之见宋平安神色肃然,从他手里接过皮包,打了个圆场,请大家不要开玩笑,他们就是普通朋友。 宋平安直言他有女朋友,孙梦之面上仍挂笑,只是不再言语。 二人刷卡过门闸,宋平安往前台瞥去一瞬眼光,认出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 姜雯东会找到青松来,出乎宋平安的意料。他对师兄的风流债毫无兴趣,也不想插手,但是宋明在他艰难的时候曾伸出援助之手,宋平安知恩图报,在微信上通知宋明做好准备。 他和孙梦之乘王先生的车去往郊外。王先生极其富有表达欲,尤其爱运用正侧面描写说明他腕上的手表、他开的车和他买的别墅等等都是人间极品,花费不少,他有些心疼,但是人活一世就要买快活,要不然那么多钱拿去干嘛呢。 孙梦之蛮会与人打交道,从未让王先生的话掉到地上。经过十多天的接触,宋平安对王先生的行事作风了然于胸:如果没人搭话茬儿,王先生自然而然就闭嘴了。他分明跟孙梦之交代过王先生的特性,可是现在他们一来一回,让整辆车中聒噪异常。 宋平安从兜里掏出耳机,一边塞上一个。王先生注意到宋平安的动作,热情询问他的设计师是否想听音乐。没等宋平安张嘴拒绝,王先生就开始口若悬河,夸奖自己的车载音响能量感极强,并且无论坐在哪个位置,声音都可均匀环绕。 孙梦之请王先生放首慢歌听一听,王先生更中意摇滚乐,当即放了首英语摇滚,把声音调到震耳欲聋的程度。 一首音乐四分钟,宋平安每隔二十秒想一次撂挑子不干,可是吕斌那张惹人厌恶的面孔不断在眼前浮现。 吕斌甩给他客户资料后,一双大眼含轻蔑的笑,指尖一蹭高鼻梁,祝宋平安挺过实习期。 若是在第一个客户这里就缴械投降,未免太给吕斌面子。 宋平安用为婚房打工做理由,说服自己克制冷静。这招很有用,他的脑子当即接受了社畜现状,纵使在王先生切到另一首摇滚乐时,他的心灵再度暴躁。孙梦之用余光打量宋平安垮下的嘴角,摸过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 手机震动,宋平安以为姜长乐给他发消息,迅速划开锁屏,结果红点亮在孙梦之的对话框。 她说像王先生这种客户最需要的就是认同感,请宋平安暂且忍耐一下,也许把王先生哄高兴了,待会儿谈方案也一帆风顺。 宋平安发过一个嗯字,转而去问姜长乐登机了没有。 过了六分钟,姜长乐才回复刚上飞机,正打算给宋平安报备就看见他消息,他俩可真是心有灵犀。 宋平安叫她落地海城后报个平安。姜长乐在备忘录里作画,潦草几笔,多亏有文字做辅助,宋平安才看懂她的大作:两个火柴人抱在一起,头发长点的火柴人支棱着两根手臂,表示主动拥抱。姜长乐给这幅画命名《抱平安》,发来语音说下了飞机再发一遍,等回了绛城要真人实践。 她的声音中透着憨态可掬的俏皮,宋平安认为他的女朋友很可爱,眼角眉梢顷刻间飘起淡笑,却仍然故作矜持,批评姜长乐谐音梗是要扣钱的。 姜长乐怕宋平安在办公室听不了语音,又改发文字:那用一个亲亲能不能抵债? 宋平安妄图坐地起价,转个弯说姜长乐毫无诚意。 她不能放任话题继续深入,学起宋平安不惯毛病的那一套,敲了“爱要不要”四个字发送。 宋平安十分享受姜长乐羞答答的样子,但是没再刻意逗她,只让姜长乐赶快回绛城报平安。 车子驶入别墅区,孙梦之收回打量宋平安的视线。刚才他和人聊天的时候,孙梦之曾把目光正大光明地落在宋平安脸上,然而他一点儿没察觉,只专心致志得像与世隔绝。她猜到宋平安在和姜长乐对话,否则还有哪个人能让他这样笑? 王先生把车子停进车库,领着两位设计师到处参观,言辞慷慨激昂,对自己未来的住所寄予厚望。 宋平安和孙梦之分工明确,他负责勘察房屋格局光线,孙梦之去应付王先生过分旺盛的表达欲,顺便给他讲解设计方案。 在和宋平安的沟通中,王先生时常生出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触,而同样的方案经孙梦之面带笑容细细拆解,王先生宽厚的胸腔里骤然踊跃高山流水的知音感,仿佛那流水就噼里啪啦在耳畔回响。 宋平安得知王先生同意生态别墅的设计方向后,先是一怔。像王先生这样满脑子想法却毫无建设性的客户,孙梦之是怎么搞定的? 她笑得纯净灵动,眼尾一颗泪痣又平添妩媚。宋平安没关注她好不好看,一门心思扑在孙梦之的招数上,并向她请教。孙梦之扬起一道眉,“帮宋老师解决了这么一个大麻烦,你不请我吃顿晚饭交交学费?” 宋平安确实不爱欠别人的,孙梦之帮了他的忙,请一顿饭了人情也十分合理。他于是叫孙梦之挑餐厅,她捧着手机选了半天,说特别喜欢夜市大排档。 在大排档请客未免草率了些,宋平安对此深表不解,孙梦之却道夜市最有人间烟火气,她很向往。 宋平安本着尊重他人意愿的原则,和孙梦之乘车前往公司附近的夜市。移动过程中,他给宋明发微信叫师兄加入饭局。宋平安很守男德,想着如果姜长乐知道他跟孙梦之单独吃饭,也许会不高兴。 第55章 人情饭局 宋明说他遇上姜雯东这个麻烦,来不了。宋平安只好表示理解,跟孙梦之俩人前往露天大排档,随便挑了个位置坐下,目光在悬挂于半空的彩灯上漂浮一会儿。四周人来人往,谈笑声不断,各式各样小吃摊亮一棚一棚暖光,远处有几个孩子站在飞镖摊位前,扎满墙彩色气球,偶尔发出啪啪炸裂的响动。 这地方很热闹,宋平安不那么喜欢,但是姜长乐应该会中意。 她初中时候去夜市,飞镖扎气球几乎是百发百中,抛塑料圈套地上的玩具或者小动物,也至少十圈中七个。宋平安还能记得姜长乐克制骄傲的小模样,两只眼睛是弯着的,嘴巴抿起来,唇角微扬,拍着他的胳膊安慰道:“二十个飞镖中三只气球也是很好的,老板总要赚些钱。”她称赞宋平安有慈善家潜质,说完咧开小嘴嘎嘎笑。 陈旧的画面在脑海中转瞬即逝,宋平安勾一点嘴角,把菜单推到孙梦之面前,请她随意点菜。 眼光在宋平安带轻笑的面孔上停留两秒,孙梦之以为他也喜欢这地方,因此跟着对方笑一笑。她扫了眼菜单,询问宋平安有无忌口。他让孙梦之按自己的喜好点就可以,如果有不爱吃的,他会自行夹别的菜。 孙梦之点头,在老板给的点餐簿上写菜名。她的字有瘦金体之风,顿笔明显,时有连笔。宋平安漫不经心瞥了一会儿周围形形色色的人群,天色已黑,气温依旧如白昼,他把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请服务员先上两瓶喝的,一瓶冰矿泉水,另一瓶让对面女孩儿选择。 她说来一瓶啤酒,冰镇的。 宋平安接过孙梦之递来的点餐簿,她让宋平安看有无要加的。孙梦之点了些烧烤麻辣烫,大部分素食。宋平安添了酱牛肉拌虾仁,孙梦之笑问他什么时候改吃肉了。 不知她何出此言,宋平安讲自己一直喜欢吃肉。孙梦之脸上没什么波动,“高中的时候在食堂见过你吃饭,基本都点素的。” 宋平安哦了一声,“学校的肉菜,要么太肥,要么有腥味儿。” 孙梦之附和两句,就海扬中学的话题跟宋平安闲谈片刻。她的话语多围绕宋平安,几乎不谈论自己。宋平安倒不知道过去还有孙梦之这么一号人,因而无法给予相同的回应。 酒菜摆满桌,孙梦之拿过手机拍了张照。宋平安理解她的行为,毕竟和姜长乐出去的时候,她的相机也装满美食,只不过通常来说,姜长乐会吃到一半才想起来没拍照。 宋平安抿了一口冰水,孙梦之示意他也喝点啤酒。他酒量极好,丝毫不担心醉后失态,于是把空杯递过去接了大半杯酒。 孙梦之举杯时祝他们工作愉快,尽力啃下王先生这张大饼。宋平安顺势讨教她的沟通手段,得知同王先生的相处之道在于无尽地溜须拍马,真诚地表示赞同,以及适当地做出妥协。 以上三个技能,皆为宋平安短板。他一时佩服起吕斌的观察能力,毕竟入职以前,宋平安只和他的顶头上司有过两面之缘。 孙梦之跟宋平安分享经验时,并未采取说教的口吻。她像是同宋平安相熟好多年,全然懂得他喜欢听什么,并且专拣着这类话表达想法。 宋平安接受了孙梦之的建议,表示今晚回家将复盘和王先生的相处模式,这样对明后天的沟通全无坏处。 他们吃饭花了一个钟头,尾声时孙梦之问宋平安:“你高中的时候,对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吗?” 宋平安实话实说:“在长乐身边见过几回。” 孙梦之莞尔,朝他晃一晃酒杯,喝掉最后一口酒,说走吧。 宋平安与她穿越夜市,在街边告别。孙梦之叫了专车,询问是否捎宋平安一程。他道谢拒绝,讲十来分钟就走回家了。 点一点头,孙梦之向他摆手再见,上车前柔声提醒:“这会儿起风了,记得把袖子放下来。” 宋平安瞅了眼挽起的袖子,冲孙梦之一挥手,转身朝反方向走出十五步。微凉的晚风拂过脸颊,车灯路灯霓虹灯,无数团光影映入眼眸,看得宋平安眼花缭乱,忽而想到姜长乐也该在逐渐下落的飞机中望见一片海城灯火了。 她在睡梦中未感知宋平安的想念。哐当一声,飞机落地,姜长乐被滑行时的震荡扰醒梦境。 朝窗外瞥了眼夜色,再瞧一瞧地面上白光与黑影的分界线,姜长乐揉揉睡眼,逐渐头脑清醒。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噩梦纷繁,心绪随之混乱。姜长乐愣一会儿神,睁眼后只能回忆起四岁的自己跟在季长善身边踏雪。 飞机缓缓刹住,周围的乘客大约都很心急,立马起身取行李。姜长乐关掉飞行模式,姜大勇的微信消息瞬间弹出。四十分钟以前,姜大勇就等在机场了。她先给老爹回句话,随后把那张原创图发给宋平安报了个平安。机舱未开启,她又跳到朋友圈,随意拨了两下,关注这几个小时里大家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她挨个点赞下去,直到一张美食图顿住手。 点开那张图一放大,姜长乐在满桌烧烤麻辣烫和啤酒上方,认出一条戴手表的胳膊。 宋平安戴同样的手表,黑皮带白表盘,他说是石英表,比机械表适合久坐工作者。姜长乐退回去再看一遍孙梦之的文案:云淡风轻的仲夏夜,打工人下班实况。文字后面跟着月亮云朵和握手的表情符号,一看这顿饭就吃得挺愉快。 姜长乐犹豫片刻,给孙梦之的朋友圈点了赞。宋平安那边还没回消息,是不是还在跟孙梦之一起吃饭? 周围的乘客挤在狭窄的过道上,舱门终于开启,姜长乐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拎起橘黄色小背包去行李提取处拖了箱子,出到接机口,一眼望见姜大勇举一只胖乎乎的手冲她直招唤。 拖着行李箱嗖嗖跑到老爹跟前,姜长乐热情拥抱姜大勇,右脸颊有道笑窝。 姜大勇上下左右打量他闺女,眨了眨多情的圆眼,说姜长乐都累瘦了,这一个月肯定特别辛苦。 姜长乐挽住老爹的胳膊,姜大勇帮闺女拖着行李往外走。她一张小嘴片刻不停地讲述自己在绛城的日常生活,这个好吃那个好玩,每天都幸福快乐,所以请姜大勇千万放心。 她的笑容生动活泼,姜大勇并未疑心姜长乐会说假话。父女二人上了那辆小红车,姜长乐坐到副驾驶,姜大勇在插钥匙打火之际,随口来了句:“安安不在,你就又知道老爹我不是司机啦。” 姜长乐扯扯嘴角,“下次他在的话,我也坐副驾驶。” 姜大勇啧了一声,压根儿不相信闺女哄人的嘴。姜长乐悄无声息地抹去脸上笑意,转身扣安全带,兜里的手机在这时作响。姜大勇猜测季晓芸来电,姜长乐掏出手机一瞧,是宋平安打来电话。 当着姜大勇的面,姜长乐虽然接起宋平安的电话,却不着痕迹地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小。她耳朵十分好使,连宋平安在那头按下直饮机按钮的响动都能听到。 “你这么快就到了。” “确实比你吃饭快一些。” 宋平安静默三秒,“孙梦之今天帮了大忙,我请她吃饭还人情。” 姜长乐没再问下去,单说她母亲在家做了一桌子海鲜,待会儿回家开饭,她也很有口福。 “那你替我尝下季阿姨的手艺。”他大概是喝了一口水,有吞咽音。姜长乐摆弄着橘黄色背包的带子,语气如常道:“我还是只吃自己那份儿吧。再多吃,你就撑着了。” 姜大勇靠脑补解码了小情侣的对话,边开车边笑,觉得女儿和未来女婿感情很好,连吃饭这样的小事儿都分享。 宋平安不如他未来岳父乐观,在反复咀嚼过姜长乐看似平常的话语以后,试探性发问:“你不高兴了?” 姜长乐不置可否,顾左右而言他:“我爸在旁边,你要不要打个招呼?” 得到宋平安的肯定回答,姜长乐摁开免提,把音量调到最大。 姜大勇跟宋平安寒暄一阵,慰问绛城打工人的辛劳,还叫宋平安有空回家一块儿喝酒。 姜长乐附和:“他酒量确实不错,今天晚上还跟人喝酒了。” 宋平安听着姜大勇更为热烈的邀约,口中应答着好的姜叔叔,面上有条细眉轻挑起,眼睛不自觉眯缝。 三人又聊些不咸不淡的话,姜长乐主导着结束通话。姜大勇眼望前路,跟闺女称赞宋平安真是个好孩子。姜长乐点点头,客观评价宋平安对她也挺好的。 被谈论的中心对象正在给他的女朋友编辑微信。车子开出两分钟,搁在姜长乐腿上的手机发出提示音。 屏幕亮度适应暗夜,姜长乐想她老爹应当瞄不见微信,于是正大光明地察看宋平安消息。 他问亲吻抵债还作不作数,姜长乐的胸口轻微起伏,在做深呼吸。 她快节奏地敲下几个字发送。 【亲你大爷的!!】 第56章 披上羊皮的狼 宋平安同姜长乐请求一次茶余饭后的通话,她很讲道理,爽快地给予男朋友自我辩驳的机会。到了家,姜长乐在饭桌上看见对门的宋叔张姨,心知肚明这顿饭得吃上几个钟头。姜长乐体谅宋平安白天辛苦,发微信叫他早休息,他们可以明天再谈。 她被四个大人按在桌边嘘寒问暖,和宋平安在绛城的恋爱日常成为聚餐的焦点话题。为了维护双方的面子和让父母安心,姜长乐报喜不报忧,只道他们相敬如宾,彼此支持。张听兰其实不相信她的儿子有和平特质,如果两个孩子一个月不吵架,肯定要归功于对门闺女的包容。 张听兰于是多给姜长乐夹了几筷子鱼虾,季晓芸叮嘱姜长乐要继续跟宋平安好好相处。两位父亲有一搭没一搭,谈着花草和猫咪。夜里十一点钟,宋家夫妇抬脚告辞,姜长乐帮季晓芸收拾好碗筷,跟母亲报备了一下明天去打九价疫苗。 季晓芸拿干毛巾擦着瓷碗,目光在闺女脸上漂浮不定,最终关切起宋平安和姜长乐的恋爱进度,尤其提了一嘴他们有无破格之举。 破格倒是还没有,但他们已经在格子边缘反复试探。姜长乐羞于实话实说,哄她母亲,他们从来都睡两间房。 知女莫若母,季晓芸一看姜长乐滴滴溜溜转黑眼珠,顿时明白生米恐已成熟饭。如果姜长乐和宋平安以谈婚论嫁为前提做那事儿,季晓芸自认开明,权当是贷款行为,先消费后买单。可是姜长乐没收到婚姻承诺就自我奉献,未免太不自爱。 母亲的陈旧观念给姜长乐上了一课,代际差异根本有银河那么宽,任凭姜长乐如何红着脸说明婚姻和性没有必然联系,她母亲依旧坚持无婚姻无房事。姜长乐只好扬言她和宋平安私定终身了,请季晓芸放心。 季晓芸的嘴仿佛一只大喇叭,不出一小时,两家六口人全知道了宋平安和姜长乐有结婚打算。 宋平安给姜长乐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窝在被子里思考怎么逃离地球。 她摁掉一次电话,宋平安打过来一次。到第九个电话,姜长乐决定破罐子破摔,接起来先发制人:“你晚饭吃得开心吗?” 宋平安哼笑,暂且不提姜长乐的求婚事件,从容不迫解释和孙梦之的饭局原本要加上宋明,但是从天而降的姜雯东打乱了他的计划。姜长乐在意的并非是宋平安单独跟女孩儿吃饭,而是他跟孙梦之单独约会却未提前知会一声。 孙梦之给宋平安写过情书,他到底知不知道? 旧情复燃有相当大概率,尤其他们如今是工作搭档,朝夕共处也就罢了,还有共荣辱的项目作羁绊。和一个人同进同退,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很容易滋养爱情。 姜长乐热爱分享,唯独抗拒分享爱情。她钟情于在自己的小说中洒几盆三角恋狗血,却无法接受宋平安找一个别人。 她把百分之九十八的真实想法告知宋平安,隐去了孙梦之十几岁时的那封情书。姜长乐试探过宋平安对孙梦之有无印象,他只字未提情书,要么当初压根儿没读,要么早忘了。宋平安在这种事上十分坦诚,断不会隐瞒记忆。姜长乐想他不记得也好,旧事重提未免让三个人都尴尬。 听过女朋友有条有理的阐述,宋平安发现姜长乐平常像尊小佛,温和包容得满面笑,吃起醋来却小嘴儿叭叭的,有条不紊跟他理论,逻辑严密,还能上升到相对性探讨。 姜长乐套用博马舍关于批评和赞美的名言句式,对诱惑和忠诚进行总结:“若诱惑不自由,则忠诚无意义。”言外之意并非鼓励诱惑,而是假装谅解诱惑本身无处不在,从而进一步强调忠诚难能可贵。 她怕宋平安没听懂,又一本正经地翻译:“你得把守好忠诚底线,勿要缴械投降。” 宋平安只是笑,起初眯缝着眼睛,姜长乐看不见,最后他干脆笑出声,让姜长乐恼羞成怒直说挂电话。 “原来这就是未婚妻的口吻。” 姜长乐一时语塞,幸亏没接宋平安的视频电话,否则一定会被他望见红透的脸颊。 “饭局是傍晚临时约的,我本来想提前说,可那时候你在飞机上,也收不到消息。” 姜长乐平复心绪,捻着空调被边缘,语气像内里填充物似的柔软,“那你下次也提前在微信里说一声,行不行?我下了飞机就能看到。” 宋平安给予肯定回答。姜长乐眼中有笑意复苏,下一秒又怕对方再提起结婚的事情,立马说自己困了要睡觉。 他没有特别为难姜长乐,仅仅跟她道了声晚安,请她尽快回绛城履行夫妻义务。 姜长乐二话不说挂了电话,翻来覆去到夜里两点都头脑清醒。 兹要是一闭眼,满脑子夫妻义务。 姜长乐闷在被子里捶床,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深感懊悔。 她恨不能在海城永远待下去,可是三天一到,姜大勇就又把她送到海城机场告别。 飞机三点多冲入云层,傍晚五点半抵达绛城机场。姜长乐拖着行李箱慢吞吞挪到出口,想忽略宋平安的身影,却无奈躲一步被这高个儿挡一步,最后只好抬眼冲他尬然一笑,说了句挺巧的。 宋平安拉过她的箱子,脸色如常。姜长乐跟在他手边,走出五六步,忽而挽住宋平安的胳膊。 做了好多天心理建设,也顺便整理了一套当时胡乱编造婚约的理由,姜长乐不等宋平安提问,就像开水龙头似的哗啦哗啦往外倒说辞:“我妈非但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还不相信同居了也能清清白白。她比较传统,不能接受婚前那什么,我怕她担心,就说咱俩有结婚的打算。” 宋平安点一点头,“那你能接受么?” 知道他在问婚前房事,姜长乐不言语。宋平安扫一眼她低垂的视线,勾着嘴角继续逗她:“季阿姨真有远见卓识,男女之间确实没有纯友谊,同居之后也……” 他说到这里就住口,姜长乐为了保留几分矜持,把精神恋爱和肉//体恋爱那一套搬出来,表明自己是彻头彻尾的精神恋爱主义者。 宋平安看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又不好在公共场合追问姜长乐是否认为他们进度太快,乘上车之后摩挲她手背,追忆起上周跟她吵架的情形,似乎这女孩子真对恋爱的下一步动作有所抗拒。 到了家,宋平安按承诺给姜长乐做炸酱面,枣泥糕豌豆黄肉松小贝搁在茶几上,饭前不许吃。他其实还采购了一些姜长乐爱吃的山楂锅盔小饼干,慕斯蛋糕也给她准备着,还从花店带一束雏菊搁进玻璃花瓶。 姜长乐照例帮他戴围裙,这次从正面环抱着他系带子,末了踮脚在宋平安唇上盖个章。 他很久没享受过姜长乐主动投怀送抱的待遇,垂眸扫视她白嫩的脸孔,右脸颊亲一下,左脸颊也要雨露均沾。姜长乐与他对视的目光十分和顺,不知不觉就笑弯垂眼睛。 宋平安去热油炒肉,让姜长乐按比例调和黄豆酱和甜面酱,待会儿他再加点旁的佐料。姜长乐切了些葱花黄瓜丝,又拍两瓣大蒜,转头问宋平安她切得好不好,是不是完美。 他瞅着细密的黄瓜丝,想季阿姨真是培养了一个出色的厨房帮手。宋平安最近在试图改正口是心非的毛病,因而称是,她切得很好。 姜长乐不太适应宋平安的夸奖,两道弯眉逐渐上抬,随后右脸颊骤然凹陷一抹印第安窝。 宋平安一直没去看她的眼睛,手拿木铲在油锅中翻炒肥肉,唇角有一点向上翘的弧度,不知姜长乐有无察觉。 从前他向自己的父亲学习,男人的爱慕应当用行动体现,甜言蜜语绝对是花花公子的专长,而非正经男人该做的。他母亲从不介意宋归的木讷,宋平安还以为姜长乐也这样,毕竟他们做朋友的时候,她什么都能包容。 十七岁往后,宋平安变本加厉地对姜长乐口是心非。他恐惧冒险,没有胆子向姜长乐表白心迹,因此更加害怕听凭内心表达想法,生怕夸着夸着就忍不住说喜欢她,只好反其道而行之,用挑剔、批评和冷言冷语克制爱情的萌动。 七年的时间不算短,坏习惯一经养成,融入骨血的速度比宋平安想象中快,而且它的持久度不输一棵树,只要无人连根拔起,无数条根部就会在灵魂中扎得愈发深刻。和姜长乐在一起后,宋平安也尝试过清理这棵无法无天的大树,他希望说些动听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被惯性打回原形,要么咽回去沉默不语,要么就把语言冻成零下二十度。 偶尔主动的情话,表白时已经写尽,动情时也只会客观地说上一句“我就只有你一个”。如果姜长乐的脾气稍微坏一点,宋平安未必能得她青睐,更不要提此时此刻她能在身边打下手。 宋平安决定对姜长乐好一点,再好一点,先谈她喜欢的精神恋爱,第二步才是灵肉结合。 当天夜里,姜长乐抱着被子枕头主动上门。今天周六,虽然明天调休要上班,但是出于久别重逢后的依恋,姜长乐赖在宋平安床上撒娇,保证夜里睡觉会很老实,绝不会打扰宋平安第二天的工作。 他躺到姜长乐身边,跟她各盖一床被子,睡前至少默念六十遍“清心寡欲,阿弥陀佛”,终于能接受姜长乐拱进怀里“报平安”。 姜长乐睡到凌晨三点左右醒了一回,晦暗的脑海中闪过模糊的困惑,转瞬又在宋平安温热的怀抱中睡去。 梦中她想的是,宋平安这只灰狼怎么忽然成绵羊了? 第57章 勾引 姜长乐觉得宋平安最近很奇怪,亲她都浅尝辄止,偶尔深入一些,那只大手也规矩万分,至多在她腰上掐一把。他虽然仍旧爱口是心非,但是仿佛在哪里进修了夸奖词汇,间或蹦出一两句好话,又似乎没达到融会贯通的境界,正像刚开始学外语照本宣科,倍显生硬和努力。 她也是第一次谈恋爱,搞不懂宋平安的脑回路,终于有一天她在孟鹿的朋友圈中看见一条恋爱感言:一个男人溜号的表现,一是对你的身体丧失兴趣,二是间歇性甜言蜜语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和愧疚。 姜长乐倒是没有怀疑宋平安出轨,只不过在姜长乐看来,孟鹿确实是位情场高手。高手的所思所悟多少有几分参考价值。她不禁把宋平安和孟鹿批判的那类男人拿来做比较,统共两种表现,竟全中。 一时之间,对宋平安的信任感出现轻微摇动,毕竟他身边还有个孙梦之。他们这些天在忙着跟王先生打交道,听宋平安的意思,方案协商能顺利推进多亏孙梦之在侧帮忙。姜长乐其实挺大度,素来不过问宋平安工作中的正常社交,当他跟自己分享工作日常,顺便一提孙梦之的社交技巧时,姜长乐还能心平气和地见贤思齐。 她思索良久,用宋平安待她的种种用心打消了全部疑心。 宋平安到底不是宋明,哪有那么多精力对所有女孩儿都一视同仁。他师兄兴许能茶歇期间点三四十杯奶茶,挨个部门献爱心,晚上听这个女孩儿想吃烧烤就陪她去,待会儿又能开一间酒店房跟别的女孩儿倾诉孤独寂寞冷。可是宋平安跟师兄不一样,谈了一个女朋友就把业余时间尽数花费。 他早上跟姜长乐一起吃饭,出门卡点,不会有工夫为另一人排队买早餐。有时候傍晚加班会请姜长乐到公司周边,俩人石头剪刀布决定吃饭地点,当然姜长乐挑餐馆的机会多,除非她接连吃了三天垃圾食品,宋平安才会改变策略,第一局出剪刀。空闲的工作日夜晚,宋平安爱带姜长乐看电影,剧情片爱情片,有动画片最为好,不过姜长乐也不是什么动画片都爱看。如果没有一部片子能吸引两人,他们就晃到大公园,十指紧扣或相互依偎着溜达半小时,天南海北扯闲天。周末得空,宋平安就跟姜长乐串遍大街小巷,共同探索绛城的风土人情,有时还租辆车,放着民谣吹一路仲夏清风到郊外看星星。 姜长乐比较黏人,周末几天都要跟宋平安同床共枕。他装着赢不过,灯一拉却把她揽进怀里,亲亲眼皮,碰碰嘴唇,大手老实地搭在她后背,或者姜长乐背靠他胸膛时就用暖手贴住她小腹。头两三个晚上,她还能隐约察觉宋平安会起生理反应,多睡几次,他的身体逐渐趋于平和,以致于有那么一些瞬间,姜长乐皱着眉头,深刻怀疑自己是否缺乏异性吸引力。 她也不好意思张口问,否则像上赶着希望与宋平安发生关系似的。 为了把乱七八糟的想法驱逐出头脑,白日里宋平安上班的时候,姜长乐就疯狂码字,终于赶在白鹿二轮面试前将手头所有的小说任务完成。她收到了二轮面试邀请,六月最后一天,去白鹿本部参加面试。 面试题总共五道,三道在宋平安搜集的题库里。有了先前面试的经验,姜长乐很快进入状态,回答了一些动画创作以及市场方面的问题,灵活而态度友善。 出了面试间下到一楼,姜长乐生出一种梦幻感。 过去自己瞻前顾后,唯恐进不了白鹿,在宋平安面前丢人。不过时间若是倒退两个月,宋平安继续待在法国,她肯定也没有勇气独闯绛城。 姜长乐预备给宋平安打电话汇报一下面试情况,脚步到了白鹿公司的大厅,忽而瞧见孟鹿从前方的旋转门中露出身影。 这位孟小姐穿得十分干练,波浪发今日束在脑后,脸上画大红唇,高跟鞋踩在大理石瓷砖上哐哐响。 姜长乐不知道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未及思考出结果,孟鹿已经站到眼前向她冷酷招手。 “面试完了?” 姜长乐应答一句对。 孟鹿点点头,提到看过姜长乐上轮面试的纪要,赞同她关于儿童教育的某些想法。姜长乐和对方简单探讨两句,孟鹿直白地表明很欣赏姜长乐的短片剧本,希望她进公司以后完善发展想法,争取做一部与之相关的长动画。 姜长乐谦虚地摆手,说离进公司还八字差一撇,再者一个,她的剧本实在没有好到这个程度,因此感谢抬爱。 孟鹿不大同意过分谦逊的行事风格,离开前撂给姜长乐两句忠告:“与世无争的下场,就是一事无成。在白鹿,每个人都要争,二百五才会推了送到眼前的机会。” 姜长乐再次为孟小姐的心直口快折服,回家的路上琢磨起孟鹿会不会因为自己那套谦词而左右面试结果。 幸亏面试的时候,没抽到有关于进取和无争的选题,要不然照她那和平柔软的性格,恐怕论述着积极进取也不免露怯。 下午四点多钟,姜长乐踏进家门。宋平安还在上班,屋子里静悄悄的。 她先卸了妆,又去厨房冰箱里察看可用食材,本想亲手做个四菜一汤给宋平安惊喜,可是鲜虾捏在手里,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如果这些家伙葬身于她的饭锅,那么绝不会死得其所,也无法安息。 浪费粮食着实可耻。姜长乐从前做过几道菜,皆以色香味全无告终。有的人生来无烹饪天赋,应当遵循上天的安排,莫要强行改命。 她根本没做犹豫就把食材塞回冰箱,跟宋平安发微信,问他晚上几点下班,要不要出去吃饭。 宋平安也许在忙,回得慢了些。姜长乐转到朋友圈闲翻,第六条就是孟鹿的情感语录:男人这种生物,馋你身子的不一定爱你,不馋的铁定不爱。 姜长乐猜测孟鹿最近跟男朋友吵架,而且大概率是男方出轨了。假如这种情感话题由别人来发,姜长乐大约会替那人尴尬得抠出一座城堡。只不过孟小姐为人过分直爽,由内而外地散发性张力,她就是在朋友圈里分享床事,姜长乐都一点儿不奇怪。 她没有给孟鹿点赞,其中相当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宋平安最近不馋她身子。 姜长乐陷入沉思,想法既丰富又贫瘠:丰在发出一百个问号,寻思宋平安为什么突然转性;贫在对此毫无头绪,并且不知道解决方案。 她虽然更推崇精神恋爱,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宋平安根本需要肉//体恋爱。 年轻男人合该有欲望。姜长乐以前在言情小说中读过各种各样的欲望,见怪不怪,也具有奉献和探索精神,十分乐意在体会过灵魂相爱后,跟宋平安一起领会身体交融的新感受。 她打完九价疫苗就已经做好了身心准备,可是宋平安迟迟没有动作,简直白瞎她左胳膊疼痛三天。 姜长乐认为自己很被动,又不敢造次。她苦思冥想,最终决定试探一下宋平安对她的身体有无邪念。 今天是工作日,他们不该同床而眠。姜长乐回房把自己的小夜灯和玩具们压进衣柜底部,跟宋平安提议去看晚间电影。 他回答说好,正巧今天上了一部剧情片想看。姜长乐婉拒那片子,同宋平安讲今夜她请客,所以看什么得由她来定。 宋平安没和她争,反正不管看哪部片子,他们一起看就很好。 姜长乐再次回房,约会着装锁定宋平安喜欢看的裙子。她一共就带了三条裙子,他见过其中两条,姜长乐为了保持新鲜感,在上身先穿一件米白色宽领吊带,再取那套姜黄色的套装短裙分上下身穿好。 通常来说,她懒得化全妆。全妆只在以下两种场合中出现:一是跟宋平安外出见朋友,怕他丢面儿;二是像白鹿面试这样一级重要的场合。 姜长乐坐在镜子前,摸着眼影盘睫毛膏,内心极度抗拒卸妆又化妆,而且半夜回来还得仔细卸妆,但是转念一想,裙子都穿了,化个全妆兴许更有冲击力。 她收拾妥帖,与宋平安会和。 第一眼望见姜长乐时,宋平安站在餐厅门口,原本疲累的目光随着她脚步越近越发亮。 “今天什么日子?” 姜长乐挽住宋平安的胳膊,小狗眼忽闪忽闪,眼皮中心点着珠光亮片,平添灵动俏皮劲儿。 她摇头晃脑,“约会的日子。” 宋平安眯起翘眼笑,想伸手掐一掐身边人的脸颊,怕蹭掉她妆容,只好把抬高的大手搁在她头顶,揉了揉发丝。 他们来的这家餐馆主打烤鸭。 等了一刻钟,油光水滑的焦红烤鸭被师傅推到桌前,用长方刀飞快片成两盘连脆皮带白肉的佳肴端上桌。 姜长乐挑起一张荷叶饼,甜面酱铺底,三片烤鸭和几缕京葱于其上,再用筷子尖折成三角卷。她把烤鸭卷放进宋平安碟中,下一秒收到他筷子递来的方卷。 宋平安淡着眉眼,同姜长乐道谢。 她飞扬着根根分明的小弯眉,连说两声不客气,模样憨态可掬,让宋平安不自觉地勾唇角。 二人吃到半饱,宋平安问姜长乐待会儿看什么电影。 她摸过手机翻找一阵,把屏幕搁到他面前,也不吱声。 宋平安扫了眼电影海报,暗黑配血迹。 他挑起细眉,将探究的眼波挪到姜长乐坦然的面孔上,五秒六秒,空气中弥漫静寂。 第58章 愿者上钩 姜长乐买了恐怖电影票,但是她最怕妖魔鬼怪。 宋平安疑心她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一路上问了三遍为什么想不开。姜长乐绝不可能言明真实意图,只好挽紧他胳膊胡诌八扯:“破除恐惧要趁早,我想成长很久了。” 这话听着没有大毛病,就是要想成长,早干嘛去了。宋平安对姜长乐的观点和行为发表中肯评价:“可以,但没必要。”她未多做解释,把宋平安扯进昏黑的放映厅。姜长乐特怕恐怖片,上台阶时右腿一软,差点儿踩空。宋平安低头看着模糊的台阶分线,牵姜长乐的手叫她看路。 两人坐到最佳观影区,前后左右基本成双成对。恐怖片对促进情侣升温颇有效果,宋平安先前听说过,上次和姜长乐吵架,他也并非没打过这方面主意。如果骗她来看恐怖电影,再把她的玩具小夜灯藏到隐秘处,到了晚上这女孩儿就得抱着铺盖乖乖上门求饶。只是这做法未免缺德,宋平安怕适得其反,让姜长乐凉了心。他俩吵架归吵架,拿对方的弱点用以要挟,宋平安到底于心不忍。 姜长乐知道自己和宋平安有默契,但是全然不晓得俩人连坏主意都能打到一块儿。她坐在宋平安右手边,怀里圈着桶爆米花,电影开场是长黑发女人踩一双红色高跟鞋哒哒哒走路,姜长乐浑身起鸡皮疙瘩,嘴中含着一颗爆米花不敢咀嚼。宋平安拿过手边可乐吸了一口,细微的动静引得姜长乐身子一僵。她瞥来两秒钟眼光,宋平安漫不经心地同她对视。 “你不害怕吗?”姜长乐把声音压得很低。 宋平安一摊手,平静的表情充分说明自己忠实于唯物主义。姜长乐无法在他身上找到共鸣,伸手攥住宋平安指尖,希望对方可以给予同等胆量。 电影总时长一百二十分钟,第一百零一分钟逐渐抵达恐怖巅峰。姜长乐压抑着胃中翻江倒海的不适感,偏头跟宋平安商量撤退事宜。 她掌心满是虚汗。宋平安点头,牵紧姜长乐从后门出逃。 夜色浓稠,姜长乐一步不离宋平安身侧,开始仅仅攥着他手,后来抱紧这人手臂。宋平安低眼瞅她面孔,兴许是妆容太提气色,他并未察觉掩于其下的苍白脸色。 “还在害怕?” 姜长乐不吱声,过了片刻仰起小脸与他四目相对,“今天晚上能不能一起睡?” 客观来说,姜长乐属于作茧自缚,但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宋平安很容易对她心软。看着女朋友眨巴眨巴小狗眼,他确实无法拒绝姜长乐的请求,于是揽紧她肩膀说了声好。 他们俩已经在一起睡过许多次,睡姿磨合得出奇好。姜长乐并非无法无天满床打滚,只要宋平安拿一个拥抱限制住她的活动范围,这人甚至老实得像块石头,仅仅翻几个身。 两人到家已经十点钟,姜长乐通常十一二点睡觉,周末作息不改,连带着宋平安也要早早就寝。他有固定生物钟,往往等姜长乐睡熟了,又轻手轻脚爬起来工作。 姜长乐换好拖鞋去卸妆,洗脸的时候请宋平安千万守在门口才能安心。他倚在门边,看姜长乐一层一层卸掉妆容,白皙水润的面孔逐渐出露。宋平安中意她化些淡妆,不过素面朝天的也别有一番美感,纯净得像高中生。 化妆好看还是素颜好看,姜长乐从不问这类送命题。宋平安没有机会评价,但是如果要他来选,看惯了姜长乐不施粉黛的样子,乍看精致的妆容必定会怦然心动,多相望一段时间,还是觉得唇上无口红亲起来方便。 顶着女人的口红印在外面晃,多少有些不合适。 思绪至此,宋平安给姜长乐拽了一张擦脸巾,待她抹干净小脸,凑过去亲了一口面颊。 姜长乐下一步该洗澡,把浴室点得灯火通明,又望一望站在门口的宋平安。 虽然对妖魔鬼怪仍旧恐惧,也打定主意要勾引宋平安,但是邀请他一起洗澡未免太挑战脸皮厚度。她尚且没这个胆子,回房抱了换洗衣物,以生死时速冲完澡,一半脑子用来害怕,另一半思考着如何让宋平安见色起意。 衣柜里并无性感睡衣,她也不可能单裹一条浴巾在他眼前溜达,那样过分明目张胆,定会羞得全身泛红。姜长乐边拿毛巾擦干身体,边深思熟虑,小眉头锁成一团,多数时间甚至忘却了恐怖片惊悚的余韵。 她套上棉质睡裙,夏夜逐渐燥热,不必把自个儿捂得严严实实。姜长乐拎一瓶香草味身体乳回到房间,衣料盖住的皮肤已然受过香草气息熏染,四肢暴露在空气中,待会儿可以坐到床上慢慢涂抹,顺便按个摩。 浴室传来关门声,几分钟后花洒作响。 姜长乐给半条胳膊抹上乳液,若有所思良久,统共完成一整条胳膊的涂抹任务。 房外吹风机运作的动静隐约停止,未及姜长乐回神,宋平安敲敲虚掩的门,从一片光明处踏进屋子。 “怎么没开大灯?” 姜长乐这才记得自己看了场恐怖电影,按照常理,应该用目之所及的灯火将整间房子照成白昼。她噢了一声,立刻缩进被子,像条害怕电闪雷鸣的小狗,哼哼唧唧说她夜灯丢了,未正面回答怎么只点了盏台灯。 宋平安觉得姜长乐大约被吓傻了,吊灯不比夜灯亮堂? 走到她床前,扫视一周,没发现小熊和恐龙玩具。宋平安攒起眉头,又找一圈,眼波游到姜长乐低垂的面孔时,多停留两秒。 “你的玩具也丢了?” 姜长乐做贼心虚,支吾一阵,忽而提高音量:“是啊,家里肯定进小偷了。” 宋平安挑一道长眉,满脸写着他不信。 姜长乐也寻思这理由太扯,但是现在改口说她不知道放哪儿了似乎同样缺乏说服力。她解释不清便想转移话题,宋平安踱到床边,仔细打量姜长乐的眼睛。从傍晚见她穿了裙子,宋平安就察觉异样,此后恐怖片和夜灯玩具失踪案接二连三上演,他不得不往歪处想。 谁还没打过这个主意? 宋平安捉不住姜长乐躲闪的目光,视线往她手中一瞥,那瓶香草味身体乳被她反复捏着按压泵。 俯身拎过身体乳,宋平安扫了眼瓶身。姜长乐下意识嘟囔了一句她还没涂完呢。 宋平安扭着按压泵,“那我帮你?” 疑心自己听错了话,姜长乐抬眼,明灭的眸光飞快扫过宋平安眼角眉梢。他好像在笑。姜长乐怕满口答应太容易暴露小心思,于是立马否决。 她的语气实在很像欲迎还拒。宋平安坐到姜长乐床边,按了一泵乳液,用掌心磨了磨,示意她伸出胳膊。 姜长乐犹豫片刻,把右胳膊探到被窝外。一双温热的大手在她小臂上来回摩挲,轻重交替,不疾不徐。姜长乐间或偷瞄一眼他神情,宋平安专心致志,仿佛是她专门造访按摩店,请了这么一位技师。 他的手法其实半分体系也无,仅凭借直觉随意剐蹭面前人微凉的手臂。房间中依然只亮一盏台灯,光线昏黄,他手抚过寸寸肌肤,留下一层游动的光点和自由流淌的香气。 宋平安问她,要不要抹另一条胳膊。姜长乐低垂视线,讲她已经涂过了。 他把手摸进被窝,寻到姜长乐脚踝捏一捏,“这里呢?” 她的脚踝十分纤细,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宋平安拿拇指抚摸她踝骨,姜长乐担心下一秒这手就要挠她脚底板,禁不住向后退缩。他加大手上力度,顺着女朋友小腿往上攀爬。她小腿肚富有弹性,边缘地带甚软绵,膝盖骨鲜明而触感略冷。宋平安替她暖了一会儿膝盖,以揉捻的方式。姜长乐十分解风情,把那句“你还没挤身体乳”悄悄咽回肚子。 窗子开了条缝隙,一点微风窜进屋,嗖嗖作响。他的手掌像片暖宝宝,一路向上贴。姜长乐面颊烧得愈发红,身子不躲不闪,只是仍回避他的视线。宋平安把她的小心思尽收眼底,像只捕猎成功的半饱狼,抓到猎物却不急于马上吃掉,反而掐两下小鼻梁,咬一咬脖颈,俯在她耳边也不讲话,单用均匀的呼吸挠她痒痒。 姜长乐耳后的皮肤甚敏感,一丝一缕的呼吸让心尖战栗。她向别处转脑袋,宋平安慢条斯理追着,去吻她耳垂。她受不了酥酥麻麻的虚无感,逃无可逃,干脆抱住面前人的脖子,主动送香吻堵他嘴。 两人先是坐在床上,不知道从哪一瞬间双双跌入空调被。今夜温度稍高,宋平安擅作主张,替姜长乐剥去身上的宽布料,冠冕堂皇声明自己在帮她降温。姜长乐没有感知半分凉意,他的掌心每走一处放一把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她整个身体泛出潮红,想躲进被子里遮羞,又被宋平安扯开被子,换了密密麻麻的亲吻再添热烈。 夜风在某一刻有狂作的趋势,仿佛强劲的拳头奋力砸窗,哐当哐当,纱质的帘子涌动着飞舞,毛刺刺的边缘时常扫到宋平安冷白的背部。他把俩人的睡衣扔到床外,预备回房取安全措施。姜长乐见他有起身的动势,以为这人又要去冲凉水澡,可是放着活生生的女朋友,去挨什么冻呀? 她拖住宋平安的手腕,台灯的暗光落入眼中,波光荡漾,极小声嘟囔:“我都打完九价了。” 宋平安原想回来再次确认姜长乐的真实意愿,打眼一看床上人的面孔,粉扑扑,半羞半燥热,眼光躲来躲去,偶尔对视一秒,还能瞧出隐约的期待。 如果搁在亲了两三口时,宋平安兴许还有闲心拿风话逗她,而此时此刻,他满脑子只有横冲直撞的欲望,来不及充分思考什么言语最含蓄得体,俯到她耳边哑着嗓子道:“不去拿套,怎么履行义务?”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8-22 03:04:02~2021-08-28 23:5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9212858 3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翻云覆雨 姜长乐过去写文章,很少开车,即便开了也是辆迷你夏利。眼下面前真格儿放了辆法拉利,受小学狗车技限制,上不了驾驶位,只能坐一坐副驾驶。 载她的司机第一次持证上岗,理论基础十分扎实,上路前甚至反复温习过交通法规,红灯停绿灯行,可是姜长乐的脸上频闪黄灯,让宋平安进退维谷,既想被欲望驱使着猛踩油门,又怕正巧压在停车线上合该刹车。 他三番五次询问姜长乐疼痛与否,她其实有点疼,忍一忍也无不可的,只是这车走走停停,并不令人享受,反而煎熬得很。 宋平安天生不爱出汗,结束一次,额头却浮动一层细汗。姜长乐理智尚存,伸指捋顺他湿润的刘海儿,温和的目光沿着他眉眼游走。宋平安拿薄唇碰一碰她眼皮,把脸埋在她颈窝,香草气息在鼻翼间萦绕,他贴着姜长乐细腻的皮肤喘息片刻,问她要不要再来一次。 这项运动着实考验体力,而且不如想象中欢愉,姜长乐本打算婉拒,话到舌尖,被他一个深吻堵回去。 俩人折腾到后半夜,宋平安在实践中将理论结合得愈发游刃有余,姜长乐一度强迫自己咬紧牙关,可是那些异样的声调仍会伴随紊乱的呼吸从鼻腔里哼出去。宋平安咬她耳朵,戏谑似的非让姜长乐打分,她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视线亦模糊,意识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于云端,摇摇晃晃,整个身体下一秒就会化作雨水融进这无尽的仲夏夜。 姜长乐忘了自己是如何入睡的,仅在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隐约感受到宋平安的薄唇蹭过眼尾,至于他后来呢喃一般的承诺全像梦境。他也许说了会一辈子对她好,姜长乐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窝在宋平安的怀里安然酣眠。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姜长乐睁眼时房内不甚明朗。她翻身侧躺,摸一摸旁边空白的床铺,昨夜的记忆乘着肢体的疲乏直达脑海,清醒的神志调动害羞因子涂抹姜长乐面颊。 幸亏宋平安今天早起上班,否则光天化日坦诚相见,她也不知道怎么躲那人意味深长的眼光。姜长乐从床脚扯过睡裙,宋平安把这块棉布叠得相当板正,其他翻云覆雨的痕迹一并无影无踪,整间房干净有序,除了她身上一朵朵粉印子,根本看不出荷尔蒙曾经躁动。 姜长乐对着镜子检查显眼处有无吻痕,右面锁骨上方两厘米缀一枚,左侧脖子上自然也有分布。她寻思半晌到傍晚能否消褪,要不然宋平安回来瞧见还不定怎么调侃。 她揽过头发盖住脖颈,效果不很好,于是动起用粉底遮的念头。不过晚上睡前仍要卸妆,若是宋平安又晃到房里,说两句风话也就罢了,就怕再谈一回肉//体恋爱,周而复始,吻痕无穷尽。 想到这里,姜长乐抛弃了遮掩的打算,反正都是些无用功。一回生二回熟,他俩已经把彼此看了个透彻,往后理应向他的脸皮厚度靠拢,要么羞来羞去,姜长乐要觉得自个儿矫情。 她去洗了个澡,擦干爽后坐到餐桌前享用宋平安备好的早点。 他熬了锅绿豆粥,天气炎热,姜长乐就着小凉菜直接吃粥,未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宋平安留的字条摆在碗碟边,上面写着冰箱里还有水果蛋糕,她要吃自己拿,后一句又问姜长乐晚上想吃什么,他好下了班去超市买食材。 姜长乐捧过白糖罐子,往绿豆粥里加了两勺糖。凉粥入口,口感绵密,味甘而清爽。她喝下半碗粥,齿颊甜蜜,但是比心间涌动的滋味还差半截儿甜。 她从前没想过几岁结婚,现下把甜粥塞进嘴巴,倒不由自主感叹就算今天跟宋平安扯了结婚证,那也没什么不可以。 他们相识二十年,总体来说,宋平安待她细心贴心,一天比一天好。特别上次吵架以后,这人越发懂表达,一星期能夸她二十来句,虽然所有夸奖局限于低浓度词汇,诸如不错、挺好、再接再厉,但姜长乐心满意足,每听他夸一句就礼尚往来捧住他脸亲一下。姜长乐保持一贯作风,经常对着宋平安灌输乱七八糟的情话,爱他喜欢他,换着花样热情洋溢赞美,兹要是想起来就笑晏晏冲他开口,一点儿不害羞。宋平安原本只会眯缝翘眼,嫌她肉麻,最近竟然有那么一两次回以相同的言辞。 姜长乐想着就这么跟宋平安过一辈子会很好,只是她不清楚宋平安对婚姻有何打算。他们未曾谈及相关话题,有关于未来的规划基本侧重于各自事业。宋平安蛮有自信,他手头生态别墅的项目磕磕绊绊走过几大关,终于快敲定图纸,听他的意思,凭借这份设计,吕斌又得花上一段时间思考怎样扫他出门。 吕斌严防死守的态度充分说明他把宋平安当对手,这一点让宋平安每日上班皆斗志昂扬且得意。假使他的顶头上司少使些绊子,宋平安未必觉得工作有意思,更别提对王先生笑脸相迎。吕斌越费尽心思整他,宋平安越能感知自己的进步与价值。孟老不曾对谁提起这年轻人颇有他年轻时的风范,宋平安参与了什么项目、进展如何,他从不过问,只是逢参加设计师宴会都要带上几个青年才俊,其中必定有宋平安一席之地。 姜长乐收到宋平安的消息,过两天他们公司周年庆,员工可携家属出席,孟老点名要瞧一瞧宋平安的对象。她倒是不知宋平安还跟大老板汇报情感状态,不过像他们那种大企业办酒会,男人有无对象都带个女伴参加属实正常。姜长乐跟谁见面都不打怵,何况她身边还站着宋平安,他这样靠谱的人,有什么事也会替她兜着。 宋平安邀请姜长乐参加周年庆,其实多存一个私心。他和孙梦之搭档许久,尽管他们之间清清白白,但不妨碍人类八卦的本质将二人曲解为另一种关系。办公室中风言风语传久了,连带着办公室之外茶余饭后聊闲天都能扯到宋平安和孙梦之在搞地下恋。他对孙梦之本人没有意见,跟她一起工作实在能扬长避短,而无稽传闻横在两人中间,孙梦之神色如常,像什么也没听说,可宋平安撞见过她和调侃斡旋的样子,孙梦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暧昧模糊的口吻使他心生疑虑。 她对宋平安十分体贴,成天嘘寒问暖,周末打加班电话第一句就是吃了么。宋平安开始如实作答,吃了当然很好,孙梦之顺着话茬问一问吃了些什么,语气清淡得仿佛随便跟同事客套,可如果宋平安没吃饭,孙梦之就会按照他先前常报的菜名点一兜外卖送到家里。她说感谢宋平安平日照顾,没什么可报答的,只有请吃饭。收过两回这样客气的礼物,宋平安下次再碰上同样的问题,一律答吃了,并且主导谈话方向,立刻开展工作讨论。 姜长乐吃过孙梦之请的外卖,这位旧时朋友很了解宋平安的口味,一点一个准儿,全是他爱吃的。她希望自己表现得大度,于是比往常多吃半碗饭,以示胃口不错,就像饭前咽了些酸味饮食那样开胃。宋平安喜欢看姜长乐吃醋,她的大道理喋喋不休,声声动听,每一句都在表明姜长乐有多在乎宋平安。 好多年前,姜长乐还替别人送情书巧克力。宋平安那时憋一肚子闷气,想钻进她心里看看自己到底占了多少位置。爱情和慈善近乎一对反义词,她那么大方,不会爱他的。宋平安宁愿姜长乐小气,最好一毛不拔,这样他才感觉姜长乐回馈的同为爱情,而并非出于纯良本性的礼尚往来。 他听着姜长乐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不加阻断,还把嘴角勾得愈发明朗。姜长乐就怕宋平安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笑容,好像他什么都明白,故意不声不响地看她笑话。分明他俩都是第一次建立男女亲密关系,怎么这人什么都懂呢?衬得她咕嘟咕嘟冒傻气。 姜长乐让他不许笑,宋平安不服指挥,笑得连眼睛都眯起来。 她这样单纯的人,逗一逗很好玩儿,再逗一逗觉得可爱,而且姜长乐极容易哄,把她惹毛了不要紧,稍微说两句好话又能见着她满面笑。宋平安越了解姜长乐的好,越发现这世界上不存在第二个姜长乐,如果不小心将她丢了,那么余生该有多寂寞。 宋平安怕伤了姜长乐的心,自行设置忠诚底线。 孙梦之的频频示好和公司内部流传的桃色绯闻,若放在他单身时,宋平安根本不为此费心。旁人说什么做什么,他不在乎。可姜长乐成了他女朋友,宋平安在意她的心情,因此无法坐视不理。 风言风语总是漫无目的四处散播,比起那些糟心话跑进姜长乐耳朵,倒不如抢先一步破除谣言。 他给姜长乐发酒会邀请时,手里的铅笔正在素描纸上画戒指。 虽然宋平安还没攒够房子首付,但是昨夜过后,他全然控制不了想跟姜长乐天长地久的念头。 他只愿意跟姜长乐结婚,又担心对方的灵魂太自由,会因为过早拥有合法丈夫而皱眉头。宋平安于是决定先向姜长乐求个订婚,借口他都找好了,就说为了让季阿姨放心。 第60章 糊弄大师 青松周年庆办的不是整数年,按孟老的意思,一切从简,大家随意着装,下了班去到礼堂吃喝谈天,爱听不听像郑老那样废话连篇的领导发表感言。但是郑老永远跟他的合伙人唱反调,在听活动策划汇报项目时,当众阴阳怪气:“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公司庆典,正装出席是基本礼仪,要不然谁都穿得像个渔民,咱们直接拉到深山老林里打坐不完了?” 去年周年庆也办在傍晚,孟老白天在林子里垂钓,到时间连钓鱼帽都没摘就去公司礼堂转了一圈。他喝下两杯香槟并无致辞,跟吕斌和其他下属谈了会儿工作,打道回府。郑老对合伙人过分随便的态度深感不满,好像青松经历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是多轻易的事。 在孟老看来,盛装出席无非一种开彡式主义,出席比盛装更重要。他的前妻成天打扮得光鲜亮丽,一口一个达令,表明功夫做得好极了,但这不妨碍她要缺席自己的家庭,加入旁人的家庭。可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孟老从此不相信漂亮女人,更甚者,发自内心嫌恶华而不实的一切。 他于是坦率地跟郑老表明:“渔夫主题的周年庆也不是不可以。” 负责活动策划的代表人员面面相觑,宋平安他们最终收到的通知是:尽可能在休闲服装的基础上增加正式元素,或者穿一套像是打扮了又像没打扮的正装。 宋平安回家把公司的要求说与姜长乐听,她微攒起眉头,寻思青松这公司未免细致得有些啰嗦。 姜长乐进房间打量衣柜,拉着宋平安一起选衣服。他给出的建议只有裙子,可姜长乐总共三条裙子,无论哪一条都过分休闲。宋平安转而指了几件衬衫让她试,姜长乐把衣服抱在怀里,扭头见宋平安纹丝不动坐在她床上,没有出门回避的意思。她咳嗽一声,宋平安泰然自若,问她是否感冒。 “我要换衣服了。” “你换。” 自打做了几回那事儿,宋平安的脸皮厚度与日俱增,尽管姜长乐也比从前放开许多,但是仍赶不上他的成长速度。夏季天长,傍晚六点钟光明得很,姜长乐不好意思当着他面脱衣服,尤其她还穿家居服,上半身无内衣。 宋平安见她脸颊逐渐变红,更喜欢逗姜长乐。 他起身晃到姜长乐身边,作势解她家居服扣子,口中淡然解释自己在帮她忙,不脱了衣服怎么换下一件。姜长乐捂住胸前纽扣,骂宋平安脸皮厚得可以当车轱辘滚。他从无谦虚,替脸皮认下夸奖,继续手部动作。 姜长乐昨晚上跟他同床而眠,安安稳稳无事发生,今晨两人都早醒,宋平安拿平静的目光望着枕边人,她送了个早安吻,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让他用上了安全措施。姜长乐为对方的身体考虑,请他节制。宋平安嫌她破坏气氛,嘴巴封住嘴巴,也不晓得是他手劲儿大,还是姜长乐意志薄弱,反正两人亲着亲着滚到床单上,她的衬衫没换成,家居服倒一件不落地脱离原位。 窗外由透亮转为昏黄,夜幕飞快笼罩整片天空。宋平安捞过上衣披住怀中人的肩膀,替她一颗一颗系好纽扣,请姜长乐不用管周年庆着装,他会看着办。 姜长乐精疲力竭,懒得应答。宋平安捏着她露在外面的手臂,随心说爱她,不过用的是法语,仍旧含蓄。 熟悉的发音在耳畔回响,唤起春天的记忆。一片片合欢树影落在脑海中,那天清透的阳光落于面庞,有些晃眼,但无炽热。姜长乐模仿他的声调,学到了百分之九十相似。宋平安吻住她眉尾,纠正美中不足,声音混沌而轻缓,像梦话,又仿佛一次平常的呼吸。 不过姜长乐还是听清了。 她学了两遍,配合语境已然猜到大致意思。宋平安用手指走过她的眼眉、鼻梁、嘴巴,每行到一处教她一个词汇,最后不言不语打量她面孔,良久良久,冒出三个新词。姜长乐对法语一窍不通,但是不知为何全能听懂。 他在说,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无一处他不喜欢。 姜长乐轻声问翻译得对不对,宋平安答不完全对,因为他用的不是双重否定,而是最直接的肯定。 他自发的情话太罕见,姜长乐尝到甜头还想多听。宋平安用她的话教育姜长乐应当节制,她反驳对方根本不服管教,所以自己也有权利放肆,否则他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宋平安把脸颊凑到她唇边,亲两口换一句情话。 姜长乐抬手捻着他耳垂,笑说奸商横行哄抬市价。宋平安先放出一句中文的我爱你招揽顾客,姜长乐认为这商人很有诚意,捧住他脸连亲三下,又转过他面孔亲了亲嘴巴。 碍于母语羞涩,宋平安不得不坐实奸商名声,挂羊头卖狗肉,糊弄说了四五句法语,这次姜长乐无法体会语意,要告宋平安欺骗消费者。 他并不打算做售后服务,而承诺全额退款。姜长乐被他吻了三下侧脸,在宋平安贴过来咬她嘴唇之前,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宋平安哼笑两声,“你关了退款渠道,我还怎么赔偿?” 姜长乐推开宋平安胸膛,斜眼瞅他,不言语。宋平安把手搭在她腰上,轻轻摩挲,“早知道你也愿意,端午节回来那天就该谈一谈这种恋爱。” “所以你以为我不愿意?” 复述一遍姜长乐有关于灵肉恋爱的说辞,宋平安注视她的眼睛,问他有没有记错。姜长乐不吱声,为前些天的胡思乱想红了下脸,万幸夜黑可遮掩,她翻进宋平安怀里,喃喃自语似的解释七八句,中心思想是她还有点要面子,这种事情当然要矜持。 宋平安上学的时候,阅读理解时常得高分,轻易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哦,那你就是很愿意?” 姜长乐用一个亲吻作回应,嘴角挂着些许笑。宋平安喜欢这样的方式,眼睛忠实地反映了好心情。他掐着姜长乐脸颊,戒指还没做好,不能再询问另一个愿不愿意。姜长乐的肚子适时咕噜两声,宋平安隔着衣料摸一摸她腹部。晚上谁也没吃饭,现在起来吃顿夜宵倒正好。 她怕长肉,宋平安如实评价她不胖。姜长乐称心如意,享用一顿宋大厨准备的人类高质量宵夜。正餐后,又被他投喂两块苦饼干。她其实受不了苦味儿,但是和宋平安在一起,有情饮水饱,吃苦亦然甜。姜长乐怎么想就怎么说,宋平安离开床就恢复正经人的面貌,不去理她抹蜜的小嘴,只用眼睛笑。 姜长乐重复一遍她的甜言蜜语,意在让宋平安附和。他细嚼慢咽着苦饼干,用她杯中的两口牛奶作宵夜结尾,“你们写故事的,吃块饼干都有升华?” “难道不行吗?” “那什么时候让我拜读一下作品?” 这问题可不太礼貌。姜长乐放下第三块小饼干,做起太极大师:“等白鹿收了我,你就能在电影院见到。” 宋平安提及昨天不小心听见姜长乐通话,似乎她的出版书号排下来了,很快开始预售,书本扉页周六左右会寄到家里,姜长乐得在上面签笔名。他说着抬起一侧眉毛,语气云淡风轻,问自己到时候能否在侧帮忙摞签名页。 姜长乐以为她保密工作做得很好,甚至做了周密的计划,专挑宋平安上班的时候去取快递,神不知鬼不觉完成签名,再趁他上班寄回去。这下可好,他连快递到的时间都知晓了,如何瞒得过? 预感到宋平安会密切关注她最近的行踪,姜长乐认命似的叹了口气,眼巴巴望着宋平安,请求他给予私人空间,不要探寻她逍遥现实之外的过往。 姜长乐遮掩的姿态越发滋养宋平安的好奇心。她到底写了多见不得人的东西,才会这样躲闪?在床上的时候,她都比现在坦荡。宋平安开启循循善诱模式,先装作尊重姜长乐的个人隐私,随后接连提出猜测,例如姜长乐是否写了人神共愤的离奇剧情,例如她专门倡导爱情平等,创作些男人和男人或者女人同女人的缠绵故事。 他的直觉异常准确,每一条都戳中姜长乐心房。她逐一否认,打了两次磕巴,黑眼珠无法固定在宋平安脸上,盯着实木餐桌的通直纹路瞧了半天,强行把话题拽到打桌子的木头种类。姜长乐抚摸桌面,触感比她忐忑的心绪平整许多。她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跟对方讨论这到底是柚木还是樱桃木。 凭借她在家具厂长大的经验,如此油光水滑的木材,应当是柚木。宋平安做室内设计这一行,对家具的材质品牌了如指掌,何况他早对整座房子做过研究,不用看也能告诉姜长乐这桌子确为柚木所造。 统一的答案无法引起争论,也就不能拖延时间和转移思路。姜长乐耳听着宋平安重回旧题,他像是今晚不问出笔名绝不罢休。她绞尽脑汁糊弄一会儿,福至心灵,“你说,将来咱们买个房子,都用些什么木头好?” 第61章 漫长情书 这问题的效果立竿见影,宋平安停止探索姜长乐的笔名,认真思考起她话中的意思。 买房子是人生大事,跟结婚差不多重要。姜长乐想要讨论新房装修事宜,是否代表愿意跟他绑定未来? 宋平安向来谨慎,此刻提出婚姻探讨未免唐突,他于是顺着姜长乐的话尾,试探性询问她喜欢哪种木材。 姜长乐偏向于白橡木,不很贵又结实,铺成地板温馨雅致,比光彩照人的滑溜瓷砖有氛围且安全。她不了解宋平安中意地板还是瓷砖,假如他喜欢瓷砖,还得想想办法把对方拉到地板派阵营。可是宋平安根本不需要游说,明确支持铺地板,并且找来纸笔一一记录姜长乐的理想新家。 她的规划并无细致和条理,想到哪里说到哪儿。宋平安看出姜长乐在费尽心思转移话题,但是只要她乐意谈及有关于他们俩未来的一切,宋平安就顾不上质疑姜长乐的初衷。 他先听姜长乐输出观点,等她灵感枯竭,便从补充角度提一提大门外铺的小地毯要什么颜色,沙发是喜欢皮质还是布料,家庭影院肯定会装,那么投影仪吊在客厅是否比卧室实用,毕竟亲朋造访,组织他们看电影很省心力,而宋平安不喜欢旁人坐他俩的床,只好提议买宽敞些的沙发或者在客厅铺一层厚软阔大的地毯。 宋平安阐述得详细周到,像翻来覆去做过方案。姜长乐的理智反复强调这是对方的职业习惯,不必多想,可是满心的爱情正释放粉色烟雾将头脑迷晕。 兴许宋小娇真仔细考虑过同她建立一个共度余生的小家,他们去民政局扯两张小红本,将来有钱了再到房产局拿个大红本。虽说这房本还没捂热就得上交银行做抵押,但是他们俩到底拥有了一份共同财产。共同即纽带,姜长乐希望跟宋平安缠在一起,最好这辈子下辈子永远不分离。 她沉默几秒,宋平安以为姜长乐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因而请她但说无妨,新房以姜长乐的喜好为基准,他什么方案都能出。 姜长乐瞥着压在他手下的纸张,行行黑字间隔适当,写到底部又翻到反面记了一整页。她去拉宋平安空闲的左手,两手温存一会儿,姜长乐望住面前人的双眼,“其实不管什么样的装修,我都会喜欢。只要是我们一起选的,只要是咱们俩的家。” 她太会在言辞中投入感情,衬得宋平安口舌格外笨拙。为表等量爱意,他轻微颔首,用拇指抚摸姜长乐的无名指,重复两遍会一辈子对她好。 如果旁人说这话,姜长乐未必信。热恋时的山盟海誓总用生命长度作单位,而爱情稍纵即逝,还是人类长寿得多。她母亲擅长总结生活经验,姜长乐端午节在家时跟她一块儿打扫卫生,季晓芸一面奋力拖地一面跟女儿分享经验:“爱不爱的,没用。对你好才是真的。像你宋叔对张姨好了一辈子,这叫真心实意,不掺半点儿假。”姜长乐相信儿子与父亲血脉相承,宋平安这样靠谱,连许诺都不用季晓芸口中虚无缥缈的爱字,大抵会一诺千金不食言。 她收到一颗甜桃子,乐于报之以李,对宋平安做出同等的承诺,还附赠一句憨态可掬的我爱你。宋平安没应答什么,单看着她的眼睛笑。姜长乐伸出小指,要跟他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宋平安批评眼前人幼稚,下一刻却用小拇指勾住她手。 夜里姜长乐和宋平安睡在一起,今晚是他发出的同床邀请,尽管明天依旧上班。姜长乐躺在无灯一侧,宋平安把枕头竖起来垫在背后,倚在床头借微光观赏他俩的新房蓝图。 姜长乐想抱着宋平安的胳膊睡,或者由他搂着也蛮好,不过那张记录稿似乎比她更具备吸引力。宋平安毫无察觉姜长乐倦眼的注视,把白纸黑字瞧了一遍又一遍,脑子里房价与工资盘旋,打定主意日后加倍勤勉,争取早日攒够首付在绛城安小家。 他的女朋友不指望三十岁之前买房,此时此刻只关心宋平安什么时候来抱她。 左等右等,他看个没完,姜长乐上手摆弄身边人的衣袖,嘴里喃喃催他睡觉。宋平安偏头瞅了眼姜长乐,她困时就如此,睫毛一扇一扇,十分缓慢。他把新房规划仔细收进床边抽屉,熄灯躺好,揽过姜长乐薄背,下巴颏贴着她额头,轻轻拍一拍她后背道晚安。 姜长乐陷入睡眠,梦中有间与想象中一模一样的新房。 她化身巴巴十号,领着以狗尾巴草为首的各种人物参观屋中陈设。 走到木质餐桌前,季晓芸在择菜,她脸部的黄斑与细纹刹那间消失不见,一头短卷发幻化成乌黑长发。姜长乐听见她母亲明朗地笑,家中原本处于一片暮色,窗外骤然亮起日光,清爽凉风长驱直入,阳台上几盆小花狂草随风摇曳,姜大勇穿他的夏威夷风睡衣拿一喷水壶,滋,滋,水汽慢动作扩散。 穿越一粒细微的水珠可以望见满天大雪,八岁的季长善牵着四岁的姜长乐翻过雪坡,两排小脚印连绵不断,不知何时去到海城家楼下的红砖地。白雪蒸发,季长善骨感的纤手亦无影无踪。姜长乐茫然四顾,春风乍起,远方的合欢树像会走路,一步一步近前来,小宋坐在树下画画,数百张米白色的素描纸哗啦哗啦飞扬,他的铅笔如马良所获神笔,纸上的风物人像纷纷出逃,其中一枚戒指飞往姜长乐左手无名指。她低眼摩挲,触感全无,再一抬头,他早已长到一米八六,立于晃动的树影眉眼俱笑。 他好像开口说了什么,姜长乐没听清。 她请对方重复一遍,声音绵延至梦外,教枕边人听去。 宋平安入睡较迟,把她所有梦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姜长乐独自睡觉常说梦话,而窝在宋平安怀里倍感安心,因此十次睡眠九回宁静。她久违的呓语不比从前好辨认,宋平安抚摸姜长乐背部,竖耳倾听那些存在于她潜意识中的言语。 姜长乐的梦言梦语仍旧杂乱无逻辑,有个类似“巴巴十号”的发音再度引起宋平安注意。 早两个月,他们出海钓鱼回来,那天晚上宋平安睡在姜长乐床下,她也讲过别无二致的梦话。 宋平安琢磨片刻,在黑夜中摸过手机搜索相应拼音,相关词条第一位即巴巴十号的作品。 他的长眉逐渐挑起,指尖不断戳着手机屏幕,点进某本带竹马字眼的小说,读过文案发现剧情与记忆过分雷同。宋平安寻到正版平台,点床头微弱的灯光阅读至凌晨三点。 姜长乐书写了他们相识二十年间的代表事迹,宋平安的记性比她好,就着数篇平实的文字将小说之外的点点滴滴从档案库中调出。 有些姜长乐视角的心理活动,他过去无从得知,如今却尽收眼底。她记录道,高三那年的白色情人节,姜长乐替好朋友送情书巧克力,而她本意并非如此,甚至因为宋平安爽快的态度生闷气。 纵使更名改姓,宋平安仍一眼认出姜长乐的那位好朋友是孙梦之。 他忽而百分百理解姜长乐对孙梦之的防备心,一时间不知道该为她十八岁那年的在意高兴,还是后悔当年意气用事,没有坦诚自己小心翼翼的喜欢,以至于白白错过这么多年。 宋平安一路读到番外章节,姜长乐给予他们俩最完美的结局:家庭美满,事业有成。她提及部分婚姻生活,未详写生儿育女,只略提一嘴五六年后,他们会有个小朋友,和宋平安一个模子刻出来,健康聪明又漂亮,但是比他活泼许多,满口甜言蜜语会哄人。 也许是姜长乐文笔动人,宋平安看到结尾竟红了下眼。 学生时代,他收过无数封情书,无论谁送的都未曾拆开细读。 宋平安那时希望姜长乐给他写一封信,或长或短,随便说点儿什么都好,只要字里行间浮现情意,哪怕若有似无也可以。 十七八岁的愿望终于在二十四岁这年实现。宋平安把刚才看的小说当作一封漫长的情书,至于其它狗血故事大约与他无关,未经姜长乐的同意,宋平安还稍微懂一点尊重个人隐私,没偷瞄半个字。 他平复触动,在姜长乐眼角眉梢留下轻吻,强制消灭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拉灯睡觉。 宋平安的夜间活动隐瞒得相当好,姜长乐以为自己躲过了初一与十五,经眼巴巴乞求后一劳永逸,他从此不再过问小说事业。青松周年庆的前一天傍晚,姜长乐把签好笔名的扉页安全寄出。宋平安下班回家,一进门听见姜长乐愉快地哼小调儿,还问她什么事这么高兴。 姜长乐胡编乱造,说今天吃了两块小蛋糕,甜到心坎儿里。 宋平安凭直觉感知她在撒谎,转念一猜便联想到这女的可能已经寄出扉页快递。他于是假装信了姜长乐的鬼话,提醒她甜品长肉,吃多了可穿不下新衣。 姜长乐起初不明所以,见宋平安从背后拎出一白色纸袋,这才记得明日青松周年庆,他一力承担了两人的服装选择。 第62章 共度黄昏 宋平安没在自己的着装上费心思,米白衬衫黑长裤,平时上班如何穿就如何出席宴会。他花了一段时间挑选姜长乐的衣服,开始只在裙子范围内寻找目标,半身裙连衣裙,长短各异,五颜六色,挑了几圈买下三条适合她的,后来考虑到姜长乐的着装偏好,还是选择一条连身裤作为最优选项。 姜长乐展开纸袋,四件衣服映入眼帘。她拆开包装全部看过,抚着高质感的布料认可宋平安的眼光,却不支持他的铺张浪费。 她的男朋友不以为然,极其享受给姜长乐买这买那,仿佛这才是传统男人的第一爱好。假使姜长乐能接受他三番五次上交的工资卡,宋平安会因为他们不分彼此更加高兴。只是姜长乐坚持做独立女性,非要跟宋平安合开共同账户,每月按时存钱,家用一人一半。 他退而求其次,提出按工资比例分配日常费用,姜长乐亲一亲他嘴巴,请他别再说些破坏男女平等的话。宋平安不知道还能从哪方面待她好,唯有决心从此往后,一如既往承担多数家务,经常准备姜长乐爱吃的零食蛋糕,新鲜花束不间断地插进玻璃花瓶,看见符合她气质的衣服首饰尽数买回家,每日每日邀请女朋友同床共枕,按她的身心状态,观望一下能否进行深度的床上交流。 若是早个一年半载,姜长乐还深信宋平安与她无异,都在维持单身方面天赋异禀。比如他打量人时,总以审视的目光,挑剔而仔细,每时每刻都在开辟一条通往孤独终老的路径,根本不会为谁软化眼神。 姜长乐曾认真想过,像宋平安这类完美主义者,大约从不认为这世界上存在十全十美。可是在给她的表白信中,这人又清楚表明无论她有如何奇怪的口味习惯,于他而言都无可挑剔。 她替笔下人物写过无数情话,哪一句都不如这话直击心房。他对她这样好,姜长乐知恩图报,前些日子向懂钓鱼的朋友请教鱼竿知识,今天上午去到渔具店给他订了副高配鱼竿,打算过两天到货送惊喜。 宋平安让姜长乐回房试一试连体裤,她连换三条裙子,每一条都真心实意夸赞,哄得送礼者心花悄绽,用接二连三的拥抱亲吻传达满意之情,末了缀上一句她穿什么都好看。 他眼波柔和,语气轻缓,让姜长乐特别愿意迎合宋平安的取向,穿裙子出席青松周年庆。对方捏捏她的脸颊,再揉一揉发丝,直言裤子也很好,请姜长乐遵循内心不必客气。 姜长乐确实更中意裤装,翌日中午套上那条米白色的吊带连体裤,梳妆打扮完毕站到宋平安面前,眨着笑眼等待正向评论。 她头发比原先长了些,能扎住圆润的丸子头。宋平安伸手拨弄姜长乐额角碎碎的细发,目光在她面上辗转片刻,挪到锁骨处的雏菊项链,七八秒停顿,又打量她光洁的肩颈胸口,不由想到昨晚办事儿蛮有分寸,半分痕迹都没留。 他的思想从眼神中显露,姜长乐睥睨起面前人骂他脸皮厚。宋平安轻挑眉毛耸肩膀,淡然慨叹六月飞雪,自个儿比窦娥还冤。 姜长乐瞥他一眼,不搭话茬儿,右手拉过宋平安胳膊,左手变出两枚白金袖扣,在对方讶然的注视下,若无其事替他一边一枚戴好,全程低着脸庞笑。 “好不好看呀?” 闻声拨过袖子慢慢瞧,那花朵袖扣与姜长乐脖颈上的雏菊吊坠遥相辉映,仿佛当初找师傅打了三朵类似的雏菊,专门用作情侣饰物。 宋平安的嘴角不住上翘,抬头去找姜长乐的垂眼睛。 她眸光流转,弯眉扬得微微高,似乎在说:“谁还不会平白无故搞个惊喜呢。” 宋平安心底欢喜,甚有感情地摸一摸姜长乐手臂,扯过搭在沙发背上的黑西装披住她裸露的肩膀。 这西装偏休闲,与宋平安的长裤是为一套。他于是冲立在客厅中的试衣镜一抬下巴颏,姜长乐望见镜中男女着最完美的情侣装,不拍张照做屏保或者聊天背景实在可惜。 宋平安的构图技术比她优秀许多,姜长乐取来手机缠着他拍照。 “那你给我什么报酬?” 她已经摸透宋平安索吻的套路,二话不说踮脚盖章。 趁唇与唇相碰,宋平安把早已打开的照相机对准镜子。 咔嚓一声,随手拍的照片有潦草美感。宋平安提供售后服务,坐到灰布沙发上,按照黄金分割法截好图,娴熟调色,成品颇有意境,让姜长乐赞不绝口。 宋平安拿她的微信给自己发送静态图,顺手把他俩的聊天记录置顶,还企图在姜长乐眼皮子底下改备注。 她坐在沙发扶手上,胳膊倚着宋平安肩膀,本来默许这人操作一切,直到他得了便宜卖乖,非用戏谑的口吻征求备注意见,这才让姜长乐夺回手机自行改他备注为“宋狗狗”。 这虽不是最理想的备注,但总归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宋平安心满意足,假装漫不经心说他们现在是情侣备注。 头一次见被人叫狗还这么愉快的神经病,姜长乐摸摸他的脑袋,又像逗小狗似的挠他下巴。宋平安毫不在意女朋友的戏弄,随她指尖捋着头发丝,还是蹭他下颌骨,眼睛始终眯缝着,舒适得很。 姜长乐捻起他的软耳朵,视线扫过宋平安正调整的屏保照片,忽而开口道:“早上十点来钟,白鹿HR给我打电话,通知下月一号开始上班。” 她语气像大人一般平和,宋平安偏头望住姜长乐双眼,瞧见孩子似的生动活泼在那张软面孔上化开。姜长乐抱住宋平安脖颈,在他唇角啵唧两下,口红挂住他皮肤,无人在意美观与否,姜长乐那堆感谢的话像自来水,直往宋平安耳朵里灌。他很为女朋友高兴,乃至兴奋劲儿超过当初得知自己被青松录用。 宋平安询问姜长乐要怎么庆祝,她说没想好,可以等今天参加完酒会再行商讨。 青松周年庆定在下午三点零八分开席,这是郑老请大师算的良辰吉时。孟老指责合伙人封建迷信,故意迟到三五分钟表明自己的唯物立场。 大好日子,郑老为了维护体面,明里不与孟老较劲,实则牵着他的小孙女四处走动,逢人便大张旗鼓赞扬孙女的画技,顺带一提小孩子不懂事,怎么能画了老虎又撕掉,多浪费笔墨纸张。 姜长乐随宋平安跟宋明吃过几回饭,对青松内部的派系斗争多少了解一点。她这样和平的性格,不爱过问宋平安的站队方向,反正他选谁自有考量,姜长乐只需和宋平安统一战线,任由八面玲珑的本能指挥,做好一个大方得体的女朋友即可。 她由宋平安引领去见孟老,路上遇到他相熟的同事,宋平安逐一跟姜长乐介绍对方姓甚名谁,不等旁人问起,又带点儿春风得意向同事们说明姜长乐是他女朋友。 大部分同事相当通人情世故,只字不提公司内部的宋孙绯闻,而是满脸和睦夸奖宋平安和姜长乐男才女貌,特般配。不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同事中不乏好事者或极为单纯者,他们会将五官扩散得十分夸张,以示震惊:“啊,我还以为你跟小孙谈着恋爱呢。” 姜长乐记得自个儿大方得体,很给宋平安面子,半分没掉脸。宋平安揽着姜长乐穿越人群,压低声音解释滑稽传闻。比起别人说什么,姜长乐更相信宋平安的为人,于是反过来叫他宽心,她没那么小气。 宋平安与她对视,“你也可以小气一点儿。” “下次一定。” 两人心照不宣地在眼角眉梢妆点笑意,宋平安跟身边人交代四五句和孟老交际的注意事项,诸如这老头儿是个实在人,任何客套都会适得其反,他仿佛天生与社交规则为敌,宁愿听不加修饰的大实话,也不要虚与委蛇。 姜长乐擅长随机应变,嗯了一声,随宋平安往孟老的方向去。 孟老立在酒桌边,周遭时有下属前来问候。他喝两口酒随意应付,老眼漫无目的到处游荡,第一眼见宋平安带着个女孩儿冒出头来,稍有些兴致,第二眼扫过姜长乐的面孔,忽而有所失望。 年轻男人果然如出一辙,他的得意门生正像四十年前的自己,都偏爱面容姣好的女人。作为一个过来人,孟老首先在心中批判男人对于美色缺乏应有的警戒和抵抗力,随后难以规避地回想到前妻可憎的面目。 姜长乐能从孟老肃然的虎眼中瞧出几分狐疑。宋平安给双方做介绍,孟老冲姜长乐点一点头,询问是否白鹿高就。她如实回答,孟老眉目不动,过了半刻评价这公司业务做得风生水起,但他们那女老板作风不良,令人生厌。姜长乐即将拿人工资,不敢参与老板之间的恩怨纠葛,只能用微笑敷衍。孟老失去言语,抿住杯沿喝香槟,视线定在远处门口,像在等什么人。 宋平安偶尔跟大老板聊天,姜长乐不晓得孟老为何对自己抱有敌意,万幸她社交技能满点,就着宋平安有意抛出的话题加入谈话。她的措辞和想法都实实在在,孟老听了一会儿,偏见略微动摇。 在他们说话间隙,孟鹿的身影骤然出露。姜长乐倍感意外,而更奇怪的是孟老神色如常,听孟小姐管他叫了声爸。 千头万绪无从梳理,姜长乐陷入混乱,仍保持社交礼节同孟小姐打招呼。宋平安从未见过孟鹿,既不了解她母亲是白鹿老板,也不知她父亲是青松老板。孟老和女儿有一搭没一搭谈了些许话,扭头喊宋平安陪他应酬。 孟小姐留住姜长乐,二人许久没见,孟鹿的表情不如五官热烈,反而清冽得像浑身散发的松叶香气,“听说你进白鹿了,恭喜。” 姜长乐温和道谢,出于礼貌压制八卦之心,装作丝毫不惊讶于孟鹿的家庭关系,找了个无关痛痒的工作问题向孟小姐请教。 孟鹿早看出姜长乐心不在焉,直截了当帮她解惑:“我爸妈性格不合,离了八百辈子婚。我跟我妈过,孟老头儿可能良心发现,最近打算认回我这个闺女。他那么多钱,喊声爸爸一点儿不亏。” 孟鹿虽然心直口快,但必要时候也会隐瞒真相:她父亲提出离婚是因为她母亲出轨一穷困潦倒的小白脸,孟老也并非主动认亲,而是孟鹿上个月跟王八蛋前男友撕破脸,对方讥讽她没有爸爸欠教养戳了孟鹿痛处,她痛哭流涕半来夜,拨通一个储存多年的号码,问电话那头自己为什么没有爸爸。 孟小姐平静的脸色未使姜长乐察觉异样。面对他人父母离异的境遇,姜长乐第一反应是同情,不过照孟小姐豁达的态度,兴许她早盼望着父母离婚,毕竟耳根子清净,拿双倍零花钱也是件好事。姜长乐怕安慰多余,干脆转移话题。 宋平安站在孟老身边,聆听几位声名显赫的设计师分享工作经验。他的大老板偶尔向旁人称赞宋平安工作能力优秀,有合适的机会请大家不要吝啬,多提携新人。吕斌也位列谈话圈,他右面侧脸上贴着两块创可贴,周围同事问及发生何事,吕斌笑一笑,“家里养猫,爪子不老实。” 孟老扫一眼他的左膀右臂,没言语。宋平安的视线落在吕斌左手无名指上,那枚素戒黯淡无光,不比他顶头上司的面庞有光泽。最有趣味的是,每当吕斌身侧那位高大的妻子张口喧哗,他这位顶头上司的脸孔就少一分傲慢,多一分灰暗。 不知怎地,宋平安想起刚到绛城那日和吕斌撞车,他副驾驶上坐着另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孟老清了下嗓子,抬酒杯敬吕斌太太。她是四周唯一的女士,其貌不扬,过分符合孟老对勤恳主妇的想象。 “哪里有家猫无缘无故挠人。”孟老说这话时皮笑肉不笑,虎眼分明望着女士,在场部分男士却竖起汗毛。 宋平安嗅出其中微妙,但是保持缄默。 酒会散场,已是傍晚七点钟。姜长乐挽着宋平安胳膊走出他们公司大门,她仅仅喝了半杯香槟就进入微醺状态。他们身边走着另一对男女,宋平安叫男的师兄。 宋明今天到得迟,所携女伴是姜雯东。宋平安刚才听师兄暗倒苦水,姜雯东这女的成天威胁他要到公司闹翻天,要不然就以割腕相要挟。宋明既甩不掉她,也并非柳下惠,断没有坐怀不乱的本事,只好同她上床。 姜雯东怀孕在宋明意料之外,他蛮喜欢孩子,答应与姜雯东结婚。 宋平安收到师兄的口头请柬,震撼之余,不大看好宋明和姜雯东的婚姻。当然,他懒得多管闲事,附和姜长乐对他们送上祝福,不过她祝的是百年好合,而宋平安实事求是,仅仅祝愿小孩子健康降生。 告别师兄他们,宋平安牵起姜长乐小手,预备朝马路对面走。孙梦之温柔的声线在他俩背后响起,姜长乐比宋平安先回头,注视旧时好友几秒,听宋平安问她所为何事。 孙梦之向宋平安请求单独谈话,他并未撒开女朋友的手,“工作上的事情,长乐也可以听吧?” “也没什么特别的。”孙梦之笑得体面,眼光飘过宋平安的衬衫袖子,暂时忘掉原本想说的话,“就是觉得袖扣和项链挺好看。” 宋平安代表两人说谢谢,姜长乐目送孙梦之的背影消失于黄昏,转过脸望住身旁人眼睛,有那么几秒钟不讲话。 室外气温高达三十度,姜长乐脱下他的西装外套抱在怀里,“我一点儿都不大方,所以你刚才表现得很好。” 宋平安心安理得接受夸奖,翘眼沾几分笑,从姜长乐胳膊上拎过黑西装,向她伸出大手示意对方牵住。 两人十指紧扣,不一会儿掌心冒出细汗。 姜长乐喝了半杯酒,步子轻飘飘的,任由宋平安领着往什么地方去。 微风拨动她宽阔的裤腿,夕阳在白色布料上涂抹橘红。宋平安将她带到上回去的夜市,飞镖摊位刚亮灯营业,他问姜长乐要不要玩一把。 好多年没碰过这类游戏,姜长乐手感生疏,但是玩乐天性自动请缨,非得打两把不可。 宋平安绕到摊位侧面扫码交钱,跟老板沟通三五句才回到姜长乐身边。 她抓一把飞镖,连发五弹,竟一只气球也没打中。 宋平安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纰漏,否则二十个飞镖,姜长乐怎么能仅仅扎出三次爆裂音? 店里的规矩是十标八中才有奖品,姜长乐毫无胜负欲,过了把瘾不恋战,挽上宋平安要走。 他无言以对,背着姜长乐跟摊位老板要回一小绒盒,被她抱住胳膊漫步于黄昏中。 姜长乐其实意识清醒,但是就想借着酒劲儿耍赖撒娇,一张小嘴接连开合:“宋平安,你有多喜欢我?不准说一点点,因为我特别特别特别喜欢你。” 他乔张做致,“可我就有一点点喜欢你。” 听了这话并不恼,姜长乐憨笑两声,把脑袋靠住宋平安肩膀,又问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喜欢她,不准说最近两年,因为她好像从十八岁就友情变质。 宋平安眼中映出前路的点点灯火,“那我比你稍微早一点儿。” “有多早?” “早到给你画了六本半生日画册,早到咱们家门密码锁倒过来的日子。” 未及姜长乐反应出什么,宋平安停住脚步,给她左手中指套上一枚戒指。 十七岁,八月十七号,黄昏。 宋平安望见风拂姜长乐额角碎发,余晖在她脸上以蜗牛的速度游移,光与暗影泾渭分明,她的眼睛在光亮处,虹膜呈剔透的深棕色,这次没有泪水波动,但是清澈的眸光仍旧熠熠。 怦,怦,怦。 心跳声清晰可闻,宋平安的耳尖烧起来。 “能不能跟我结婚,姜长乐?” “在未来的某一天。” 她怔愣片刻,眼圈兴许被黄昏染红,没掉泪。 宋平安再度征求她答案,姜长乐等不及这人尾音落地便投进他怀里,“明天你就得娶我。”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完结了。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鼓励和支持,很高兴有人喜欢这样平淡的小故事,让我胡编乱造的码字生活多了些感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就祝大家春风入怀,祝你有个好天气。如果不在意天气,那就祝你发财。为了发财,打个广告,预收《第九年笔友》和《手背》,再次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