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昭阳不坠 作者:云上溯川 文案 宛阳郡主陈昭妧自小偶有梦魇,每每噩梦都如亲临其境一般真实,而且未来必会发生。 是夜,陈昭妧又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凤冠霞帔嫁与心上人,却自尽于新婚夜。 梦终泪干时,梦中人的模样和自己临终前断续哽咽的话语仍挥之不去。 冷静过后,陈昭妧只觉恨透了云恒,深觉为情所耽实在不值。 他欺她骗她,怎么要自尽的还是她? 现实非梦境,她定要力挽狂澜,改变命运!敌国的细作留不得,看她先杀了这狗贼! 诶——糟,不小心失手了...还手滑了两次。 她说不是故意的,他信么? 云恒:妧妧,你昨晚说梦话,说我混蛋该死。 陈昭妧:……呵呵,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看这里!】 1.各位随缘戳进,愉快看文,和谐评论。 2.梳理大纲+存稿,预计八九月份可能恢复更新。 3.甜文he,祝各位食用愉快! 4.架空空空空空。故事纯属虚构,私设多,勿考究。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昭妧,谢恒(云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双重生后再续前缘 立意:有一种爱是携手同行、互为依靠,一双人的力量远大于一个人。 第1章 天光破晓,朝露欲晞。 榻上少女一夜碎梦,此时方才转醒,却仍心悸神乱。冰凉的手指轻拭过眼角冷泪,又颤颤瘫软在濡湿的鬓发间,陈昭妧喘息着,眼前又闪过昨夜的梦来。 她梦见,她死了。 她着凤冠霞帔,乘香车玉辇,与人携手,三拜入室。 她端坐在椒房软床上,静待红绢掀起。 梦中的一切似真似幻,疼痛得诛心,心痛得荒诞。 她清楚记得梦中人的眉眼,眉如刀锋凌厉,目若深渊幽潭。那墨黑双瞳,因映着明灭烛火而温润,因划过大红绡纱而热烈,是梦中的她甘愿为之倾心为之付命的模样。 只可惜,还未见全貌,便只能恍惚听见她自己断续的言语。 她说,她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了。 听见屋外似有人声,陈昭妧渐渐清醒,开口竟是沙哑的声音:“芸儿。” 两个丫鬟闻声,捧着水进来,一边小心伺候,一边斟酌询问。 “小姐昨夜又梦魇了,现下可好些?” “小姐现在感觉怎么样?昨夜可吓坏芝儿了……” 小丫鬟说着哽咽起来,一手捂嘴抑声,一手仍紧攥着梳子,勉强克制着轻柔动作。 另一个见状,轻轻给她顺两下背,接过梳子,叫她去取衣裙来。 二人都是自小跟着陈昭妧,一个唤作芸儿,稳重干练,一个唤作芝儿,灵巧讨喜。芸儿原比芝儿长一岁,又更懂事,故偶尔窘促时,芝儿总是听她的。 陈昭妧缄默良久,任两个丫头给她更衣梳妆完毕后,才似回了神,轻声道:“无妨。” 芝儿却是更着急了。怎能说是无事呢,昨夜小姐梦魇时,那情景她现在想想都后怕。 昨夜,许是陈昭妧梦魇时手脚乱扑,磕到了才有动静让她们听见。她二人虽没听见传唤,但念着万一小姐梦魇才敢进来照看。 二人进来一瞧,顿时吓得不知所措。虽知小姐偶有梦魇,却从未见过今夜这般,只见她冷汗涔涔,丹唇紧抿,双手紧紧扯着衣襟被褥,微蜷战栗着。这般痛苦偏也不叫喊,硬生生憋着,以致气淤难顺,涨得面烧胸痛。 芸儿忙叫芝儿去煎药,自己也正要去禀告裕王请太医,却被人一把拽住,芸儿眼瞧着她直直坐起来,重重喘息几下,又狠狠砸落。 而后,她的呼吸缓缓平复,再没了异样。待芸儿给她喂下安神汤药,她只迷迷糊糊道无事,让二人回去歇着,别吵,自己又昏睡过去。 再醒来便是这样。 陈昭妧这几年总有梦魇之症,太医虽说并无大碍,开了安神药,她自己却知道这梦魇颇为怪异。 她好像能梦见未来。从十岁那年梦见舅舅奉旨戍边始,她就觉出不寻常,也许今生的命运已然注定。 而今梦中身死,想必她已时日无多,她感谢上苍垂爱,叫她窥见天机,又恨天道不公,竟无回旋余地。 梦中悲怆皆始于今日元夕宫宴,若她难逃一死,至少去放手一搏,便是死也无憾了。 思及此,陈昭妧瞧向铜镜中的窈窕身姿,珠翠缀花,镂金衔玉,钗环璨璨,榴裙翩翩。芙蓉面上是桃粉玫红,摄人心魄的艳丽无瑕,是她一贯的喜好。 她心道,不行。 “换了。” “小姐…要换什么?” “换那件水青色的。” 陈昭妧又取下几根金钗,抹去胭脂黛眉,在妆奁里挑挑拣拣。芸儿和芝儿都愣住了,一夜梦魇竟把小姐折磨得变了心性,这可如何是好。 两个小丫头心里担忧难过着,又服侍她重新妆扮。 一番折腾后,陈昭妧终于满意。 她这样的打扮较从前削色不少,看着却更清丽几分,不至太过明艳张扬,她自己瞧着也更舒心。 从来都说红颜薄命,这回她只作寡淡清水,但求能自保无虞。 陈昭妧挪步坐到榻上,吩咐了早膳,让芸儿芝儿各自去忙,她才趁这空当舒了口气,回忆起梦中元夕宴的情景。 那是她与他初见,后来听他说,那时他便注目于席间一袭红裙、明眸溢笑的女子,他说她灿如朝阳皎如明月,是天下至宝,不怪他一见倾心。 呸,巧言令色的狗贼! 梦境琐碎纷乱,陈昭妧甚至记不太清他的样貌,却将这一番剖白记得一字不差,实实在在是因这话惹得她在梦中心如擂鼓砰砰乱跳,而现在她清醒过来,只觉得恶心。 陈昭妧真为梦中的自己感到不值,被一个敌国细作的花言巧语蒙骗,将满心欢喜满腔热意都给了他,最后两难之际竟还昏了头地选择自尽。 她就该亲手喂他吃下毒药。 谢恒,你该死! 陈昭妧不自觉地狠狠咬牙切齿,猛地被来禀的小丫头拉回思绪,才觉出下颌都僵了。 “禀郡主,世子来了。” “快请进来。” 陈昭妧听是兄长,疑惑他怎的这么早过来,忙下榻朝正厅去。 见着陈旭拧起的眉毛抿起的口,陈昭妧知道这是兄长愠怒之兆,便柔眉顺眼乖觉起来,还未等她先发制人,对方已发出质问:“昨夜梦魇怎不叫人来禀?” 陈旭晨起练武,闻到一股细幽药香,是而候着时辰来看望,可分明是忧心的话,一说出口倒像是责备错处。 陈昭妧一听不是来审问那件事,才把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极轻地松了一小口气,然后拽着兄长的袖子拉他坐下,又斟了两杯茶。 她恭恭敬敬地递过茶杯,笑道:“怎好惊动父王和兄长,又不是什么大事,服了药也就无碍了。” 陈旭接过茶,仍是蹙眉不悦:“你这里只有几个小丫头,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是…” “打住打住,我喜欢清净。哥哥要是总想往我屋子里添人热闹,那我也该礼尚往来为哥哥张罗着…” “罢了。” 一到这个话茬上,兄妹二人总是十分默契。二人从小被前呼后拥着娇生惯养,长大了倒是都想清净自在。陈旭总想着妹妹需要多些人照料,陈昭妧也总想着哥哥该有个体己人,本是互为思虑,说出口却成了彼此掣肘。 陈旭无奈,饮了一口茶以噤声,抬眼见两个惯常近身伺候陈昭妧的丫鬟不在,想是陈昭妧小懒虫刚起,还未用早膳。他放下茶盏,也不欲多逗留,起身要走,说去看看前日圣上御赐的汗血宝马。 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像羽毛一样,正巧扫在陈昭妧鼻尖上,吓得她险些一呛,亏她反应机敏,立即装作随口一问:“是为午后击鞠?哥哥不带小花去么?” 小花是陈旭平素常骑的白马,是能行千里的良驹,原名逐雁,因其雪肤蕙质,让彼时识字学诗的陈昭妧想到白芷这株香草,于是得名小花。 陈昭妧的种种小动作自是逃不了陈旭的法眼,陈旭不用细想就知道,那匹御赐宝马十有八九已遭毒手。他也不恼,毕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且,裕王府上的马驹向来无一能幸免。 算了。陈旭暗自叹息,回复道:“自然还是带他去。” 那就好那就好,陈昭妧可算是真正放心了。小马驹们柔顺的鬃毛,早晚能长出来的,只要不让它们被同伴看见嘲笑了就好。 陈昭妧搁下茶盏,笑盈盈地送陈旭出门,正碰见芸儿芝儿回来,陈旭又嘱咐了几句才走。 用着早膳,陈昭妧的手和嘴都忙着,脑子自然也不闲着,琢磨起哥哥的事来。 她的兄长虽然面冷了些,严厉了些,其他地方都是极好的,无论家世品貌,都没得挑。若说为何没有姑娘敢来招惹,陈昭妧觉得,定是被哥哥不苟言笑的凶相吓退。再加父王无暇顾及,哥哥也无此意,才一直耽搁着。 姑娘们大都像水一样的温柔,总不至于想不开硬要去冲蚀一块顽石。所以这类顽石最后独留千古,也不足为奇。 既不能等姑娘们自己来,那也该为哥哥留意着了。 希望在她离世之前,能够见到新嫂。 不,她还不想死。 她要好好活着,要去闹哥哥的洞房,要嫁给真正的如意郎君,还要亲手杀了那个骗子! 未时,各家公子千金齐聚怡宁园西山后校场中,此处并非是宫城里唯一能击鞠竞射之地,只因历年元夕宫宴皆在此园永合殿中举办,才将此处辟出草场供玩乐之需。 击鞠是南朝传来的骑马击球戏,北国的男儿性子多急烈,学不来南方那套繁琐规矩,这击鞠游戏也玩得格外刚猛,负伤流血是司空见惯,折臂断骨也时而有之。 总归无伤大雅,反正男儿们玩的是尽兴,来观赛的贵女略晓门道,主要看的是潇洒的男子。 朱云阁上。 陈昭妧悄悄地隐匿在一群贵女中,穿梭于绫罗绸缎和脂粉香气间,暗自寻着她们的目光,只想找一个专注盯着陈旭而不瞧旁人的女子,那便该是她的嫂嫂了。 即便是没有人愿意盯着陈旭,凭其言语举止,也能知其为人,从而替哥哥择出个佳偶来。 她仔细听着女子们谈笑,什么赵家公子前途无量李家公子貌比潘安宁家公子才高八斗,都是夸大其词。这类肤浅之人绝非良配。 不知这次第谈论到了谁,贵女们竟聚成一堆,偶尔还传出几声调笑惊呼。 陈昭妧悄悄靠近些,竖起了耳朵听—— “你瞧那个穿黑衣骑黑马的,就是他。” “他就是安国公府那位?” “看不太清,听说生得很是俊俏。” “是呀,我还知道,他单名一个恒字。” 听到这名字,陈昭妧一怔,不自觉朝着贵女们的指向望去。她凭栏下瞰,只看见众人中的那一个人。 他勒马回首,也望向她。 耳边瞬时炸起一阵喧嚣。 可陈昭妧怎么也听不清一众贵女在叫嚷什么,脑海里浑浑噩噩,充斥回响着他的话语—— “妧妧,你信我。” “天地日月为鉴,我此生必不负你。” “大业将成,到时你若再嫌锦衣玉食的日子无趣,我们亦可四海游荡,听风而行。” “我别无所求,我只要你。” 陈昭妧只觉得胸腔似燃起了一团火,那火直冲而上,烧得她头痛欲裂,直要昏厥。眼前渐觉漆黑一片,散了满天星辰,她意识不甚清明,仿佛正坠下峭壁深涧。 她强撑着,两手竭力握住栏杆,直到双肩负重,有股力量将她拉回今时今日。 陈昭妧五感遂复,才听见熟悉的温柔声音:“妧儿,你怎么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 云恒:妧妧,我回来了。 妧妧:好的,你等死吧。 第2章 陈昭妧转过头,稳定心神,看清来人是景瑶公主,又见众女盈盈行礼,异口同声道:“见过景瑶公主、宛阳郡主。” 一众贵女见过礼后又慢慢散开,各自回到原处小声说悄悄话,她们都感到稀奇,公主和郡主今日竟也有兴致来看击鞠赛。 陈昭妧贵为郡主,幼时为公主伴读,景瑶一早让她不必拘礼,姐妹二人时常同寝同食,素来亲密无间。 年纪稍长后,陈昭妧渐少往宫里跑,这厢一见到景瑶,陈昭妧顿觉舒畅不少。两姐妹上了层楼,在清净地方寒暄起来。 景瑶见陈昭妧今日竟在人堆里杵着,有些疑惑着问道:“方才寻你不见,怎么来这了?” “来看击鞠,哥哥也在,我就来看看热闹。” “瞧你脸色不太好,最近梦魇之症又发作了吗?” 陈昭妧不想让景瑶担心,就开始扯谎:“并未,许是因为天冷,冻得脸都青了。我倒是担心你,身子怎么样?现下可大好了?” 景瑶笑道:“劳你挂心,我也是无碍了。” 二人年岁相仿,生辰只差了月余。前月二人才行过及笄礼,不出半月景瑶就大病了一场,陈昭妧去看望,见景瑶形容憔悴,却不像是风寒之类,愁怨眉含泪眸伤心貌,当是心病。 几次问她,她又不说,实在急坏了陈昭妧。苦口婆心劝着,也说不到点子上,全是白搭,好在凭着太医的方子先治好了病症。 估摸着时机,陈昭妧想帮她稍作纾解。 “今日是元夕,可不许带着忧愁到明年。景瑶,你若有心事,不妨和我说说?” 景瑶微微抿唇,终是开口同陈昭妧讲了实话:“前些日父皇同我说起婚事,你也知道,女子一及笄,便可许嫁,可我…我还不想。” “那便再等等,京城里好儿郎那么多,合该仔细挑选一番才是。” 景瑶应是,随手拿了一瓣橘子,入口酸甜冰凉,沁入肺腑,缠住周身血液,冰住了她的泪和心。 话音甫落,陈昭妧忽觉不对,公主还能愁嫁不成,婚事自然不必着急。陛下只有陈瑾嬅一个女儿,陈国唯一的景瑶公主,自是当与世间最好的男子般配。 除非,陛下选中的驸马,不合景瑶心意,而景瑶看上的这人,为陛下所不容。 这让陈昭妧想起一桩事,梦中她父王被蛊惑造反,彼时她已成了和质子一样的筹码,以交换云恒手中十万大军。她在府中待嫁,只听到皇帝被软禁,质子云纪逃回齐国,景瑶公主已死的消息,又得知谢恒本名云恒,是齐国二皇子。 后来听幸存的侍女说,景瑶那天扮作小公公,指引云纪逃跑,才丢了性命。 没有景瑶,云纪怎么能逃出皇宫。而皇宫之外的兵马,为何没有伤到云纪? 原来是这样。 锣声乍起,掀得朱云阁上一片声浪。陈昭妧拉着景瑶起身下望,虽离地百尺看不清校场众人,她的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跟着谢恒。 明明不止一人骑黑马,陈昭妧却笃定那人一定是谢恒。 她死死盯着他,恨不得他赶快被打下马摔断骨头,最好再被马蹄践踩成泥。 可谢恒几乎定在原地不动,那四只马蹄挪动最远的距离怕是只转个身,退两步远离风波。 陈昭妧耐着性子等了好半晌,都没等到谢恒驾马而驰,她仍不死心,暗暗与他僵持着,丝毫未看见除了谢恒那一隅,其他地方已乱成了一锅粥。 景瑶见她出神,忙晃了晃她托着腮的手臂:“妧儿,妧儿。” “嗯?” “堂兄摔下马了!” “什么?!” 陈昭妧这才看见场中滚成一团的人和马,还有正被两人合力架出去的一个人,看着身形像是陈旭。 “我去看看。外面冷,你别出来。” 陈昭妧说罢,急忙冲下了朱云阁,直奔陈旭而去。 陈昭妧拨开往来拥挤的人群,挤到陈旭身前,才看清他满身灰尘青丝遮面的狼狈样。陈昭妧拾起歪到他脑后的发冠,给他简单束上发,见他脸上挂了彩。 一旁陈旭的友人皆说无事,击鞠常有受伤,这点小伤并无大碍,只是他摔得有些晕了而已。 陈旭的挚友兼同僚季玄也道:“郡主不必担忧,已经去请太医了。” 陈昭妧仍是很慌张,她一向只听过哥哥拔得头筹大获全胜,哪见过他这番模样。她拿帕子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打颤:“哥哥,你还伤到哪了没有?” 还未触到伤口的手突然滞在空中,帕子也落在地上。 陈昭妧抬眼正对上那人眉目,霎时面色雪白,喉间像哽了一把尖刀,身上冷得发抖,桃花眸中也凝起了水雾。 陈旭一睁眼,就看见陌生男子抓着妹妹的手,登时四肢痛消,黑沉着脸起身将二人分开,将陈昭妧护在身后。 谢恒松开陈昭妧,仿佛又见前世新婚夜,那时她也挣开了他。 他总是抓不住她。 他心间痛如刀割,面上仍不起一丝波澜,上前向旁边小厮要来水壶递过,先陈旭开口道:“先冲洗伤口。” 陈旭接过水壶,面色稍有缓和,转身对陈昭妧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可陈昭妧仍怔怔然未平复,拽着陈旭的衣袖,抹着泪,叫他快包扎伤口。 “别哭。我没事。” 以为她是吓着了,陈旭忙包扎好伤口,一句又一句哄着说别哭,可她的眼泪还是簌簌地落下,根本止不住。 其实陈昭妧也不想哭,可刚一见了谢恒就难忍心痛。方才从暖阁里急着出来没穿披袄,小身板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哆嗦,眼泪更是憋不回去了。 背上忽地一暖,眼前的光也被谢恒挡得严严实实。他拭过她温热的泪,轻声道:“别哭。” 谢恒给她系好大氅,而后默声离开。 陈旭还愣在一旁,见陈昭妧果真不再落泪,先是疑惑,回过神来才觉妹妹这是被登徒子给欺负了。 这时锣声再起,陈旭又安慰了两句,叫她回去,才上了场。 远远看着陈昭妧停步在一个偏僻角落里,谢恒回首,从袖子里取出方才捡的帕子,将它叠好塞进怀里,也牵马朝场中走去。 谢恒早知会再见到她,本想同前世一样只在角落里观赛,却在看见她时不知不觉走上前,就被众人推搡着上了场。 方才见她下来,他又不自觉跟去,虽神志清醒着想帮她给陈旭清理伤口,却不得不承认,抓住她的一瞬间,他确有私心。 他想一直抓住她,再也不放开。 这一回合,双方都是伤残,按说应该掀不起风浪,可陈昭妧还是隐隐担心。方才也是好好地,怎么就能扭打在一起呢。 她自然不知,刚刚是那敌方赵嘉成使坏在先,被陈旭一杆挑下马。左右后方趁机偷袭夹击,陈旭一时难敌二人之力,勉强带着他们一起摔了下来。 这才有了陈昭妧看见的一番惨状。 场上,陈旭先手一球制人,正中赵嘉成右脸,他正捂着脸哀嚎,又被一杆横扫过腹部,整个人飞了出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若不是陈昭妧亲眼所见,她万万想不到,耳听竟不为虚,击鞠也能玩得如此惨绝人寰。 谁料这还没完,蓝方三人策马直冲陈旭而来,一人显然是以身诱敌,两人从左右成掎角之势,欲故伎重施。陈旭迎敌而上,待近时一拍马背腾空而跃,白马嘶鸣扬蹄,痛击中路马首。陈旭单手撑鞍,脚踹左方,棍平中右,在空中舞了一圈,稳稳落回马背上。 不知何处滚来的鞠球,正落在陈旭的杆边,他轻巧一击,率先拿下一分。 哨声又带起一阵呼喊,激得场上立着的男儿个个意气风发。 陈昭妧这时才注意到,谢恒与陈旭一队,臂上都系着红巾。 可惜了,今日看不见他挨打。 不过迟早有那么一天。 她一直紧紧扯着大氅,这片刻分神的功夫还是让一缕寒风灌进来,将她吹得清醒,才想起这大氅是谢恒的。 真是不争气,怎么又被迷惑了,偏她现在冷得不能脱下大氅狠狠踩几脚。她暗骂着无耻之徒,心道下次定要冷静些,千万不能再上当。 切不能再被梦中情绪影响,梦中事就如镜花水月,是映象而非事实。 现在的她只想杀了他,也只能杀了他。 片刻功夫,红蓝胜负已见分晓,蓝方始终是零分,而红方还差一分便得十二分满,是完胜了。 眼见陈旭挥起长杆,狠狠将鞠球击起。 下一瞬众人都傻了眼。 那球竟直冲着谢恒的脑袋飞去。 千钧一发之际,谢恒迅速后仰,几乎与马背平齐,伸杆捞回球,将其甩进了门。 动作一气呵成,真是深藏不露。 今日击鞠叫众人都大开了眼界,满座无不惊叹,赛毕散场,一众男子簇拥着陈旭摘金铃。 向来赢队分高者夺魁,赏一金铃。众人纷纷猜议着,还启了赌局,来赌这金铃会被陈旭赠予哪位姑娘。最多人赌的是,仍与从前一样,他自己揣回家去,也不知偷偷摸摸给了谁。 陈旭摘下铜锣上方悬着的金铃,仰头巡视朱云阁中。各家贵女都作低首掩面状,又借着团扇罗帕遮着娇笑,装作不经意地频频侧目。下面的男子也都开始起哄,可陈旭充耳不闻。 他看了好半天都没找到人,转身要上朱云阁时,正遇见陈昭妧小跑而来,却不向幼时一样扑进他怀里。 “哥哥,恭喜你大获全胜了。” 陈旭拿金铃轻轻砸了下她的额头:“给你的。” 虽然隔着几绺齐齐的乌发,陈昭妧还是能感觉到冰凉。接过来一看,觉得有些眼熟,这不是和拴在小赤橙黄绿青蓝紫脖子上一样的吗。 原先七个金铃给了那七个兄弟姐妹小马驹们,那这个就给小花,他可是大功臣,今日实在辛苦他了。 却少了条红绸。 陈昭妧环顾一周,本想回家后再做打算,正好看见几个小厮,牵着匹红鬃马,几人簇拥在一起,搀着赵嘉成一瘸一拐地挪动。她急忙拿过一旁侍卫的佩剑。 见陈昭妧持剑奔来,一众人吓得两脚发软,险些给她跪下。神智尚清醒的早已跑出百米远,只剩几个腿脚发软的两股颤颤定在原地。 “郡主!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郡主我我不敢不敢…我刚没想害世子,不是我!不是!我…” 赵嘉成嘴唇发白:“郡主,我……” “啊!” 手起剑落,红绳到手,还顺便给赵嘉成的马修了一下鬃毛。 陈昭妧心满意足地跑回去,给小花系上了金铃。 啧,小花真漂亮! 第3章 云霞散,暮色浓,落日余晖渐渐隐去,天上绯红耀金的天仙披帛也被染了靛蓝。是夜无月,却有星点溅满夜空,熠熠乱人眼。 校场上人影稀疏,众人都拾掇完要赴元夕宴去,陈昭妧把小花交还给陈旭后,正要上朱云阁寻人,迎面就碰上了景瑶,还有抱着披袄的芸儿,正好不用她费劲了。 走近之后,陈昭妧才看清芸儿脸上红肿了一片。 “芸儿,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景瑶忙按住陈昭妧,说了来龙去脉。 那时陈昭妧风风火火冲下去,芸儿抱着披袄在后面追着她跑,和姗姗来迟的赵家小姐撞了个满怀,赵嘉欢一个趔趄,洒了两人一身酒。 那赵嘉欢向来跋扈惯了,推摔了芸儿,还出言不逊,指桑骂槐地讥讽陈昭妧。 芸儿原本还想忍着就可以息事宁人,听见那般言语后再也忍不下,忿忿争辩了几句。 可赵嘉欢哪受得了有人和她顶嘴,便开始不依不饶,形势愈演愈烈,甚至命婢女打了芸儿。 最后还是景瑶听见闹大了的动静,下来将人劝住,不然芸儿今日非得丢了半条小命不可。 陈昭妧听后,怒气直冲天灵盖,还是强忍着,先记下了这笔账。 芸儿脸颊通红,眼睛也通红,强压着哭腔道:“郡主,都是芸儿不好…” “今日让你受委屈了,回去好好敷一下。” 陈昭妧轻轻拍抚芸儿的手臂,转身向景瑶道谢:“多谢姐姐,替芸儿解围。” 景瑶轻轻叹了口气:“嘉欢自小就是这个脾气,今日是太没规矩了,我替她给芸儿赔个不是。” 芸儿连忙行礼:“奴婢不敢,公主折煞奴婢了。” 陈昭妧扶起景瑶和芸儿,这一事也暂且翻篇。 从幼时到现今,这样的事情隔上一段时日就得发生一回。赵嘉欢找茬,陈昭妧反击,景瑶在中间调和。 陈昭妧也纳闷赵嘉欢怎么就看她不顺眼,从进宫伴读时就处处挑事。好在后来赵嘉欢犯了错失手砸了皇后赏赐,被她的皇后姑母下令回家反思,陈昭妧才难得安稳了好长时日。 几月前,赵嘉欢的同胞哥哥赵嘉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来裕王府提亲,人还没踏过门槛就被陈旭赶了出去,丢大了脸,定是又被她记恨在心。 接着他们的爹御史大夫赵庸就参了她爹裕王一本目中无人恃强凌弱,因奏疏上皆是泄私愤之辞,洋洋洒洒三千字而不知所云,皇帝看得又气又笑,批复道:墨无否? 结果赵庸会错了意,开始一日三上疏,还在朝堂上振臂飞沫,逮着一点小疏漏也要喋喋不休,尤以裕王首当其冲,于是两家的梁子越结越大。 陈昭妧不想御前失仪,何况眼下先愉快地过元夕佳节才是要紧。 永合殿。 琴吟钟鸣,天籁袅袅绕梁。美婢妙伶,举袖盈盈暗香。 陈昭妧对着玉馔珍馐,暂且忘了一整天的麻烦事,来安慰空瘪的小肚子,也打起兴致观赏歌舞。都说食色性也,没必要和美人美食过不去,别亏待了自己。 一边端着银樽小酌,一边望着细腰婀娜的美人,陈昭妧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她还没相中她的嫂嫂!她方才正为此事扎进吵闹的胭脂堆里,怎么转眼就忘了呢,都是被谢恒和赵氏草包给坏了事。 正当时,谢恒果然阴魂不散地又飘到她眼前,真是想谁谁来,好不灵验。 皇帝与安国公侃家常,正好说起安国公老人家不辞艰辛不远万里寻回的宝贝孙子——谢恒。皇帝一感动,封了谢恒为安国公世子,任兵部员外郎,召他来领旨谢恩。 大殿一片肃静,谢恒伏首领旨,敲玉般清冷的声音清晰传遍殿中每个角落。 自然也进到陈昭妧的耳朵里。 她眼睁睁看着一切与梦中重合,却没办法阻止,难道她真的什么也改变不了吗? 不是这样! 她换了衣裙,谢恒注意不到她,自然就不会有后来什么一见倾心的鬼话。 这般想着,见谢恒已经退下,他转身,似不经意地瞥到她,目光瞬时交汇又分离。 他看到她了。 不,不一定。距离那么远,她也不惹眼,就只是一转身的几秒,能看清什么。 可她再一想起他的如炬目光,就心慌得不行。 “妧儿?”景瑶看陈昭妧面色不佳,担忧地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这酒…味道清冽,不错。” 说着,陈昭妧夹了几片嫩笋压惊。 景瑶见陈昭妧白着一张脸,不像是喝多酒的样子,更加疑惑。想到她刚还和众贵女一同看击鞠,她往日最不喜喧嚷,怎么今日这么反常。再仔细瞧,穿戴也这样素净,与往常真是判若两人。 景瑶举杯自饮,心道妧儿也有心事瞒着她了。 陈昭妧又同景瑶赞了两句美食,还不时往嘴里塞着东西打掩护,眼睛却往谢恒处瞟,他那里正觥筹交错忙得欢呢,哪有闲心在意她。 也是。 玄衣玉冠少年郎,青袍明堂锦绣江。 姑娘们想要的东西,现在谢恒一个人身上都占全了,至少这几年内,谢恒定会在京城风光无二。 一想到他就要进兵部和哥哥共事,陈昭妧糟心地再也吃不下。他云恒顶着谢家百年清名,行尽卑鄙奸诈之事,可真不愧是齐国皇子。 她该怎么样,才能杀了云恒,或者揭露他的真面目,避免重蹈梦中覆辙呢。 陈昭妧暗自惆怅了许久,借着不胜酒力的由头出来透气。 陈旭见状,悄悄跟在她后面,看着她在回廊里信步徘徊,知道她这是心烦,也不上前。 过一会儿,她果真累了,挪步到亭子里,懒坐在雕花石凳上,两支胳膊交叠在石桌上垫着小脑袋,整个人剔了骨头一样瘫在那,像是心力交瘁。 “见过世子。”芸儿见陈旭从一片繁密树影中缓缓现身,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有人能给小姐解忧了,她不仅惹了麻烦,还只能这里傻站着,什么话都说不上,感觉自己好没用。 陈旭摆摆手,芸儿识趣退下,心念着小姐醉了,她该去寻解酒汤。 “哥哥,你不与他们同庆么,出来做什么?” “不胜酒力,出来散心。” 被重复一遍借口,还被拆穿了小心思,陈昭妧哼笑一声,偏头望向那团幽黑假山。 “谁又惹你了?”陈旭在陈昭妧对面坐下,照旧询问。 “没有。”陈昭妧不想说赵嘉欢的事,倒是想知道陈旭对谢恒的看法,便试探着说,“只是在想,怎么有人这么轻易就能当官,状元郎还要辛辛苦苦寒窗十年呢。” “你说谢恒?” “你在战场上拼过命,且是状元,他又凭什么?” “凭他在浚水拼死救他祖父。陛下知人善任,谢恒确有才干。” 陈昭妧一下子支起了小脑袋:“救安国公?这是怎么回事?” 安国公应该带了高手随行,怎么还需要谢恒去救,这该不会是个圈套吧。 “边疆骚动不断,流寇匪贼横行,安国公一行百余人,至浚水后不过十余人。安国公寻了数月,只寻到谢伯父的尸首和受了伤奄奄一息的谢恒。安国公欲渡江再寻,遇上了水匪,是谢恒拼死相救,又一路护送他祖父回京。” “……” 陈昭妧心里五味杂陈,谢伯父可是将军啊,竟也淹没在尸堆血海里。可怜安国公年至花甲不曾见过孙儿,还被云恒这个混蛋骗了。 受了伤还能折腾,真是祸害遗千年。 陈昭妧抬起头,看着哥哥好端端在她眼前,鼻子不觉就酸了。她缩回头闷声问:“舅舅他们还好吗?” “舅舅,还有孙筱和严棠,都好。此番南齐议和,会安稳不少时日。” “嗯。” 这话听着安心,可陈昭妧清楚,南齐向来说话不算数,前几年送了质子,聘了贵妃,还不是跟唱戏似的翻了好几回脸。这一时佯作求和,可迟早会有一场大战。 云恒这个细作,万万留不得。 陈旭起身,对着那缩着的一小团轻声说:“回去吧。” “我再歇一会儿。” “再迟,宴就散了。” 说罢,陈旭也不强拽走陈昭妧,自己走向来时路。 陈昭妧小声嘟囔:“知道。” 她不想回去,不想看见此时洋洋得意的谢恒,也不想看见花枝招展的赵嘉欢。 就再赖一会儿吧。 阖眼不久,便听一句温和声音传来,落在陈昭妧耳里却似追魂铃声般迫人:“郡主。” “谢恒?!”陈昭妧霎时惊得直起身子瞪圆眼睛看着来人,她险些以为自己又梦魇了。 谢恒缓步上前,一身酒气隔着几米都能闻到,走近后还飘来一缕雪松寒香,不知躲着偷听了多久。 “快要放烟火了,郡主不去看么?” 相距几步,他站定,不再靠近。 他知道她最喜欢看烟火。 他和她一起,总会慢慢再和从前一样。 “自然要去。”陈昭妧稳住心神,却稳不住声线,微微打颤的嗓音自己听了都丢脸。 “郡主若不嫌,正好同行。”谢恒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昭妧这才看清他一手还提着微亮的宫灯。烛火虽弱,能成大势。她灵光乍现,心生一计,何不在此除掉云恒,再借火势掩盖。 她提起裙摆,一鼓作气跃下层层石阶,朝他喊到: “云、恒!” 收获到意料之中的震惊,陈昭妧迅速拔下金钗,向他的喉咙刺去! 第4章 谢恒闻言一怔,眼前见银光一闪,下一瞬便已将持利器的纤细皓腕擒在手,又反握住另一只袭来的拳头,借力将两双交叉的手臂绕了一圈,把她箍在怀里。他胸膛紧挨着她的肩胛背脊,觉着她好像瘦得有些硌人。 他下颌枕在她头顶上,凛声唤她:“妧妧。” 谢恒又惊又喜,没想到她竟也重生了。 仍旧只会这么几个花拳绣腿的招式,还真是毫无长进。 陈昭妧此刻真慌了神,不停地扑腾却挣脱不得,渐渐没了力气。 遂放弃了挣扎,语气不善:“你…你放开我!” 谢恒环在她腰腹的双臂一紧,偏头在她耳边说:“你既已知晓,我定不能放你。” “救——唔唔…” 一声救命还没喊出来,陈昭妧就被捂住了嘴,她气急狠狠咬上那手掌虎口处,却白费力气。 谢恒听到呜咽声,手上也沾到冰凉的泪水,力道一松,猛地就被她挣开了。 眼见她又举起钗子,这次是对准了她自己的喉咙。 谢恒眼疾手快,一把夺过金钗,又将人揽进怀中,紧紧抱着。 “我不杀你。” 他怎么舍得,早知道就不吓唬她了。 “那你想怎样?!你杀了我吧!” “我怎么会。”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脊背,“妧妧,我不该吓你。不哭了,原谅我好吗?” “你…”陈昭妧在谢恒怀里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绷不住了,“我不是说不要再遇见你,为什么!为什么啊——” 神识渐渐不甚清明,她又想起那个可怕的梦,加上酒意,越发迷迷糊糊地分不清梦和现实。 谢恒哄了许久,她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小姐,小姐?” “…芸儿?”陈昭妧缓缓睁眼,看见芸儿正端着一碗药汤。 “小姐怎么睡着了,快趁热喝下解酒汤吧。” 陈昭妧端起药汤一饮而尽,伸手摸摸头上,金钗也还在原位。 幸好,只是个梦。 “小姐,咱们回去吧,快到放烟火的时候了。” “好。”陈昭妧揉揉额角,起身和芸儿往永合殿去。 瞧着二人走远,谢恒才从阴影藏身处出来,也往永合殿方向走去。 还好她仍然醉酒嗜睡,还能勉强糊弄过去。从前就是酒后不认账,现在仍是。 她既认出他,应该也是重生。 可她,原来这么恨他么。 谢恒想不通。 前世她宁愿服毒自尽,也不听陈旭之言伺机杀夫夺权。她明明心中有他,即便是因他的欺瞒而生恨意,他也甘愿补偿。 可为何再见会是这般,她竟想杀他。 火树银花砰得在天上炸开,伴随着爆竹声声震耳。闻此,谢恒加快了脚步。 片刻后,他又回到大殿上,见众人皆在凭栏仰望满天流光坠星。 烟火怒放一瞬,如一丝银线划过,立刻裂开成绚丽斑斓的星光,又有一丝接着一丝续来,丝丝扣扣不间断,艳极千万时。 隔着密排如层林的女眷,谢恒一眼便能看见陈昭妧,于是他一直盯着最前端最中间的那处,墨发绾髻上的那支金鸾衔珠钗。 前世陈昭妧听闻景瑶惨死,默声咬牙哭成泪人,也不和他说一句话,她一直攥着这支金钗不肯撒手,在他怀里昏过去,后来就再没见她戴过这支钗子。 听说那是在笄礼上,皇后亲手给她簪上的,同景瑶头上一样的钗子。 她一直喜爱得紧。 谢恒突然明白,在她眼里,恐怕万般不幸皆是因为他。 如此说来,她这般恨他,想杀了他也不奇怪。 千万烟火,总有最后的一株。 最后一丝银线也断在夜空里,匿了声形,偌大辉煌宫宇才复沉寂。 盛焰落尽,皇帝令下,众人也如烟火一样散向各方。 回到裕王府,陈昭妧跳下马车,拉着陈旭直奔后院,派人寻出库房里的爆竹来。 “哥哥,今年有许多新花样的,有一样唤作窜天猴儿,能冲到天上好几里再爆开呢!” “这个是金蛇舞,这个是喜红桔,还有这个,这个叫仙降瑞雪,给。” 陈旭接过,用拇指和食指捻着这约莫十寸的细爆竹,在手里转着瞧。怎么看都极像是一支香,没想到烟火爆竹也能做成这种模样。 陈旭正要拿火折子,见裕王迎面走来,兄妹俩都放下手中爆竹,行礼道:“父王。” 裕王步履匆匆,只丢下一句“早歇息”,剩下两人略有沮丧地被一堆爆竹围在中间。 陈旭轻轻拍了下妹妹的头,声音淡漠如平常:“为兄陪你放爆竹。” “嗯。” 半晌喧嚣。 点燃手中最后一支仙降瑞雪,陈昭妧有些不舍地盯着喷溅而出的火星,它们尚未落在地上,就像是雪融化了一样,消散在空中。 已是子时,夜深人静。 陈昭妧拿葱白的手指蹭了蹭冻得发红的鼻子,顺便挡一挡空中呛人的气味,对着地上的灰烬发呆,喃喃道:“没了。” “明日再去买,该休息了。” “没了就没了,本该只是这些。烟火落尽,余下都是硝烟,也没什么好回味的。”陈昭妧自言自语,忽然抬头笑着看向陈旭,“若是日后有了嫂嫂,哥哥还陪我放爆竹吗?” 陈旭一时语塞,仔细想了想,说:“自然。” “难怪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嫂嫂,哥哥可真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前一刻还是明媚的笑脸,眨眼间就蹙起了秀眉叉起了腰,一副老嬷嬷训小子的凶样,语气却有些伤感,“女孩子自然要夫君陪着,以后成了婚,就别来找我啦。” 这话听得陈旭心里一阵难受,不过转念一想,总会有那样一天。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 他提起精神,勉强笑道:“为兄明白。” 陈昭妧见陈旭似是开了窍,满意地点点头,祈祷着今夜定要睡个好觉,最好能在梦里见到嫂嫂。 她正抬脚想回房,瞧见芸儿一直抱着的大氅,随手塞进了陈旭怀里:“谢恒的,帮我还给他。” 陈旭应道:“好。” 原来是谢恒。 他得好好为妹妹考察一番。 安国公府里,谢恒秉烛难眠。 同样的轨迹,竟横生变数,她既生杀心,恐怕不会轻易作罢。 当务之急,是和她说清误会,重归于好。 他从未让她国破家亡,至死也未失信。 谢恒取出怀里的一方罗帕,抚过上面素净简单的兰草,针线细密交缠,毫无技法,是她亲手所绣。 他早已将每一丝线的走向记在心里,难以忘怀。他私心想留下它,但想到这是妧妧用惯的帕子,还是得先还给她。 下了榻,推开门就看见院中站立的老者,谢恒一愣:“祖父,您怎么来了?” 安国公本想来给谢恒送些爆竹,一进院只见门窗紧闭,烛影明灭,恍惚间好像又看见儿子谢桐夜读兵书,便默默在院落里矗立了好久。 直到谢恒推门而出,安国公才想起,是他亲手给儿子立的牌位,方才还去过祠堂与一双儿女说完话,是他糊涂了。 “恒儿,祖父给你拿了些爆竹,祖父陪你放爆竹啊?” 看着眼角泛着水光的老人,谢恒不好推辞,只能应下。 安国公瞬间变脸,容光焕发地笑道:“恒儿,来。咱爷儿俩放爆竹,红红火火的,多好!” 一老一少在院里点燃了爆竹,噼噼啪啪的声响里混着安国公洪钟般的笑声。 过了许久,谢恒将安国公老爷子哄走,才悄悄出府,拐了几个弯,潜到裕王府里。 “芸儿芝儿,我的帕子不见了,你们快帮我找找。” “小姐还记得什么时候拿出过帕子吗?” “好像没有。” “许是落在哪了,我去外面找找看。” “我也去。” 谢恒眼见着两个小丫头跑了出来,又见她们拾起地上角落里的帕子奔回去。 待到菱花窗格灰暗得不见人影,谢恒才踩着树枝跳到墙外,踏着万家灯火余光慢悠悠地走在街上。 长街空无一人,他突然很想把陈昭妧拽出来。并无景致可赏,只是想一起散步,随意走走。 还是罢了。她不喜睡时被扰。 陈昭妧一夜无梦。 因睡得晚,至翌日卯正二刻,她才迷迷糊糊睁眼,猛地想起是元日,忙翻下床,唤芸儿芝儿来梳妆。 元日朝会,皇帝与众臣同庆,裕王和陈旭一早便入了宫,剩下陈昭妧一个人在府中酣睡,差点误了时辰。 她虽不用参加大朝会,但应于辰时到康乐宫请安。时间紧迫,陈昭妧也顾不上用早食,随便咬了两口蓉心莲子糕,抿了口淡茶,就穿上披袄,迈出了门槛。 一脚刚踩上马凳,忽地想起什么,回头嘱咐芝儿:“这时节的莲子不新鲜,还是别做莲子糕了。” “小姐前几日还想吃来着,芝儿好容易才做出来,又不合时令了。”芝儿可怜巴巴地眨眨眼睛,“小姐可怜可怜芝儿吧,您说个容易的,好不好?” 陈昭妧思忖片刻,笑道:“现下这节气,红梅开得正好。辛苦芝儿,让你家小姐尝一番食花饮露的雅事。” 芸儿见状,安慰芝儿说:“采花摘露也是件雅事,等我回来,和你一起做。” 有了芸儿帮忙,芝儿高兴应下。 她家小姐,在吃食上一贯精致。她不如芸儿办事得力,总归也能为小姐略分烦忧。 吩咐完这件要紧事,陈昭妧终于安稳地坐进马车里。 马车一路疾驰,总算没有误了时辰。 康乐宫内,懿祥殿外,各家命妇贵女静立等候。 陈昭妧一眼望去,像是多了些人,那些眼生的妙龄女子,应是陛下新选的嫔妃。 去岁初秋,京城里总有人家因选秀一事闹得鸡飞狗跳。 倒不是他们家要出秀女,只是因为,钟情于皇后十余年而不置后宫的皇帝竟要选秀。 圣旨一下,就惹得一些妻管严举柴抗议,不过最后都被烧火棍给压制下来,没掀起多大风浪。 可皇帝金口玉言尚能出尔反尔,试问这世间哪还有人敢信什么天长地久。 那些以陛下为精神领袖的年轻人再不敢以此发誓,跟小姑娘说什么除非陛下有后宫佳丽三千,不然我只你一人云云。 短短一月,京中离婚再婚悔婚退婚议婚提婚结婚者不计其数,官媒都要忙疯了。 还要怪那赵嘉成迟钝愚蠢,赶在这档口来裕王府提亲,毒誓还没发完,就被陈旭一脚踹到心口,横飞到大街上。 就是这一飞,引领这一波浪潮飞向了最顶端。 时隔数月,风波终于渐渐平息,许多贵女的婚事也都没了着落。那些进了宫的秀女安顿下来,有的晋了位份,有的还只是秀女。 其中有一位晋位神速的,是赵氏旁支女,如今已成为赵淑妃。有大不敬的传言说,她当是下一位皇后。 陈昭妧暗自打量着那几位嫔妃,目之所及没见到那位应着妃制命服的奇女子,竟和赵嘉欢对上了眼,她瞬间头疼起来。 赵嘉欢披着锦绣万花氅,走动时掩盖不住褶裙翻飞,扑朔如蝶,款款而来—— “哟,郡主,来得不早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07 01:19:44~2021-11-16 10:19: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pikapika 3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赵大小姐早。” 陈昭妧不想理会赵嘉欢,敷衍一句转身就走,却被赵嘉欢挡在身前拦住。 两人寸步之间,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剑拔弩张,不出意外,赵嘉欢下一句话定是要寻麻烦。 “你…” “你们别站着了,快进去吧。” 还未等赵嘉欢开口,景瑶正巧寻了过来,一左一右拉着两人进殿去。 没有意料中的唇枪舌战,陈昭妧舒了一口气。 元日良辰,谁要窝气斗嘴惹得不吉利。 懿祥殿内,太后端坐在上,温和笑着见众人请安行礼,而后十余人依次落座,寒暄着聊了起来。 “哀家瞧着,皇后有些清瘦了。” “多谢母后挂念。” “你坐下,在哀家这儿不用拘礼。后宫添了几位新人,少不得要你劳神费心,但也要注意身子。” “是,儿臣谨记。” 皇后微微颔首,清丽面容浮上忧色,双目似蕴着一剪秋水溶溶,引着两弯柳眉欲坠池中。 她平生最恨,深情轻移,美人迟暮。 可总有千般万般如江山社稷之由压着她,叫她恨不起来,怨不起来。 淑妃再如何得宠,都不曾见过当日金殿椒房、三千红烛。她有女儿,有后位,尊荣依旧,她不该难过。 只是为从前那个单纯到憨傻的小姑娘有些后悔。 太后将这副愁容看在眼里,并不戳破这点女儿家心思,她也是从那时候熬过来的,皇宫里的女人,最懂得该如何活着。 “宫里长日漫漫,有琴棋书画相伴,能过得快活一些。哀家老了,不愿听戏,总听些琴曲,颐养性情。你们谁若空闲,便来和哀家做做伴。” 嫔妃们嘴上应承,心里各自打着算盘,揣摩着太后话里的意思。 “淑妃,你聪慧伶俐,也该帮着皇后分忧才是。” “臣妾明白。” 赵淑妃轻点螓首,步摇微晃,方如画中仙子打破禁制灵动而出,眉眼盈盈,含笑带喜,一对梨涡媚春风。 众人心如明镜,不论皇帝有多少宠妃,下一位太后,只能也是赵氏女。 景瑶默默望着太后,她从未觉得慈爱的皇祖母这样陌生,懿祥殿这样空旷冷寂过。 她兀自发着呆,听见有人唤自己,才猛然回神。 “景瑶,过来让皇祖母瞧瞧。” “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召景瑶上前,将她的一双纤纤素手置于掌中,拍抚两下,深邃凤目抬起,正对上她那一对木讷无辜的杏眸:“景瑶也长大了。” 又摘下一只翡翠镯子,套在景瑶细弱的手腕上:“这镯子,是哀家的陪嫁。给景瑶作个念想,日后成了亲,常来看看皇祖母。” “景瑶不…” 不及景瑶屈膝谦辞,太后顺势扶住她双臂,将她的身子拉直:“皇帝和哀家都想好了,成儿这孩子纯善忠厚,和你最是般配。” 听了这话,景瑶面上粉润尽褪,变得煞白,因大病初愈身子尚虚,手心也冒起冷汗,整个人僵在那,不知该如何回应。 下面的一干人也都默声暗惊。 谁不知晓那赵嘉成不学无术,金玉其表罢了,前些日还闹出提亲不成被当街羞辱的笑话。这样的纨绔子弟,怎配尚公主。 唯有皇后心里清楚,太后打得是什么算盘。赵氏本家只赵嘉成一个嫡子,却是那般不成器,日后无祖荫,怕是更难成事。 “母后,景瑶尚小,儿臣还想再留她两年。” “你若实在舍不得,先定下婚约也好。” 皇后心间一凉,知此事再无回旋余地,微微嗫嚅的丹唇终是合上。 众人怜惜景瑶公主,但没有一个人敢出言顶撞太后,只敢各自腹诽而已。 赵嘉欢倒是极高兴,偏过头小声和陈昭妧嘟囔:“景瑶姐姐才是我的嫂嫂。” 看见那张笑脸,陈昭妧近乎咬牙切齿地低声回应:“赵嘉成配么?” “反正你不配。”赵嘉欢扭回头,轻声哼了一声。 陈昭妧心中郁结,赵嘉欢真是和她哥一样欠揍。 要是让景瑶嫁给赵嘉成,那还不如云纪呢。云纪虽是质子,好歹文质彬彬,有副君子模样。他自幼赴陈,与景瑶一同在皇宫里长大,也算青梅竹马。 若能阻止谢恒,不,云恒的计划,再让云纪归降,皇帝本就惜才,到时封他个官做,也不失为良配。 何况,二人本就有情谊。 陈昭妧实在不想看有情人错过。 太后让众人都散了去,留下景瑶又嘱咐两句。 赵嘉欢急着回家报喜,一踏出懿祥殿就绷不住,雀跃小跑着奔出康乐宫,上了马车还催促着快些快些。 陈昭妧等到景瑶出来,见她黯然神伤的模样,也不忍再问。 景瑶默了片刻,屏退侍女,稳着声线道:“妧儿,陪我去御花园走走吧。” 陈昭妧应好,叫芸儿先回了府,挽起景瑶,慢慢往御花园走去。 绕过叠石堆山和锦簇百花,有隐约琴声自沦虚池上飘来,好像敲动浮冰静水泠泠作响般清澈。 容与亭中,一道白影淡隐于天地之间。 二人驻足,看清了那人。 陈昭妧还在踌躇着要不要拉景瑶上前,就被景瑶转身的力道带着也拧回了步子。 没等陈昭妧回神,景瑶的脚步已越来越快,陈昭妧只能追着景瑶小跑起来:“景瑶,景瑶!” 好不容易拽住了景瑶,陈昭妧才发现,她竟哭了。 景瑶从未在别人面前落过泪,陈昭妧头一次见,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搂住景瑶,拍着她的后背。 景瑶一直忍声抽噎着,陈昭妧扶着景瑶倚在自己肩上,在她耳边小声道:“景瑶,你若不想嫁给赵嘉成,为何不回绝太后?” “我如何能…之前已经惹了父皇不悦,这次定是再无余地了。” 陈昭妧也明白,皇命难违,景瑶这性子万万做不出抗旨拒婚的事来。 “妧儿,我其实…”景瑶哽了片刻,仍没有勇气说出口。 陈昭妧却已经猜到了:“你心悦于云纪,才不想嫁给赵嘉成,是不是?” 景瑶重重点头,哭得更凶了。 她拿帕子给景瑶擦干苍白玉面上的滚滚珠泪,见景瑶这番模样,自己心里也泛起酸楚,却无言相劝。 二人静默伫立半晌,待平复之后,陈昭妧才送景瑶回去。 安抚好景瑶,陈昭妧折回到御花园,快步疾行在回廊中,她真恨不得飞到容与亭,拎起云纪送他去和景瑶拜堂成亲。 从前给景瑶当伴读时,她们三个女子和云纪一起念书,宫中没有皇子,云纪虽是质子,衣食住行和皇子用度也差不多。 闲时,云纪和景瑶对两句诗文,然后一个抚琴一个作画,陈昭妧在一旁看着,以勿扰为名拿糕点小食堵上赵嘉欢的嘴,真是难得的惬意。 云纪那个木头,向来只同景瑶有话可说。 她一早怎么没想到。 远远瞧见亭中多了个黑影,陈昭妧快速向前两步,躲在回折处的廊柱之后,听见了那边的说话声。 “高山流水,难觅知音,然谢某不宜在此久留,先行告辞,万望兄台保重。” 她侧目,见那人果真是谢恒。 原来他早就与云纪暗中勾结,里应外合! 谢恒似乎并未注意到躲在廊柱之后的陈昭妧,告辞之后,快步回到朝会上。 殿中歌舞未歇,皇帝瞥见谢恒回来,晃着酒樽,随口问了句:“谢卿去何处醒酒了?怎么现在才回?” “微臣听见琴声,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池边,回时寻不到来路,耽搁许久,请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示意他起来,笑道:“那是云纪在抚琴吧,他的琴声最是悠扬清朗,真可谓余音绕梁啊。” 谢恒起身,拱手回禀道:“正是云公子,微臣与之论琴,颇见其清骨神韵。” “你也懂琴?”皇帝略惊讶地睁开迷醉的双眼,支起身子,“好啊,朕近来命乐府新谱了几曲,你得空便进宫来听听。” 谢恒颔首,领恩后归座,被安国公瞪了一眼。 此时,陈昭妧脑子里一片混乱。 如果她早来一点,会不会阻止云纪见谢恒。 她现在和云纪说景瑶的情意,还有没有用。可她若不把这层窗纸捅明了,恐怕云纪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之后是否会和梦境中一样…… 犹豫良久,亭中人声不再,四下寂静,冷风吹过,吹得陈昭妧脸颊和耳朵有些疼。 她想到,景瑶也最怕冷了,听闻南齐四季如春,那地方许是最适合她。 陈昭妧不再犹豫,快步走进容与亭,对着白衣背影道:“景瑶她…有婚约了。” 不是成亲,她就是在明晃晃地提点云纪。 云纪竟一言不发,纹丝不动。 “可她心悦之人是你。” 云纪仍旧置若罔闻。 言尽于此,陈昭妧语罢,转身离开。 她其实也没有把握。 云纪这样又冷又木的人,她实在不知他究竟能对景瑶有几分情意。 若梦中事成真,若云纪真能回到齐国,希望他能带景瑶一起离开。 陈国的冬天这么冷,乱葬岗更是北风卷血,百鬼哀嚎。 不能让景瑶孤零零地躺在那种地方。 回府这一路,陈昭妧在马车上思来想去,捋顺了当下局势。 梦中事变离现今不过一年,景瑶的婚约应不急在近日,也许正因如此,她才能在宫中放走云纪,而自己却成了刀下亡魂。 若真如此,陈昭妧觉得赵嘉成勉强算适合景瑶,但也自知没有那么大能耐,能让景瑶提前成婚,过上并不舒心但还算安稳的日子。何况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对景瑶也是种折磨。 若实在无法阻止谢恒蛊惑父王谋反,至少希望云纪也许能念着景瑶的情分,护她性命,带她远走高飞。 这般想来,景瑶或许会有好的结局。 但愿云纪是个重情之人。 如今谢恒已经和云纪有勾结,恐怕也快要来诱骗父王和兄长了。陈昭妧恨不能昭告天下,谢恒是细作。可空口无凭,而且他既敢冒名顶替,定然是有备而来,她不能打草惊蛇。 当下首要之事,是她必须拆穿谢恒的阴谋,或直接杀了他。显然,前者费时,后者费事。她需审时度势,静候时机。 不出意外,再过半月的上元节,她会和谢恒再次相遇,几月之后谢恒便会来提亲。 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陈昭妧才下马车,就见芸儿和芝儿来接应,又拥着她进门。 两个小丫头脸上难掩忧色,芝儿心直口快,张嘴就问:“小姐,景瑶公主真的要和赵家公子成婚吗?” “不会的。” “为什么呀小姐,婚约…不是定了吗?” 芝儿急着追问,但在芸儿一再眼神暗示下渐渐小声,终于乖乖闭嘴,心里仍期待着陈昭妧回答。 陈昭妧仍是缓缓道:“不会的。” 听着自家小姐坚定的语气,芝儿莫名地相信,端庄尊贵的景瑶公主不会嫁给赵家的纨绔公子,于是松了口气。 第6章 进屋之后,陈昭妧捧着手炉卧在榻上平复片刻,又由芸儿和芝儿服侍她更衣。 见陈昭妧眉目渐展,芸儿和芝儿便恭敬呈上酥饼和茶,在一旁侯立等着陈昭妧慢慢品尝。 酥饼一沾口就掉下层层脆衣,细碎的醇香混着蜜的甜味,诱人将之吞噬殆尽,入喉才觉一丝清苦,混着余香入腹。 陈昭妧抿了口茶,分明是温热清苦的,却似甘冽冰泉般,轻巧化解了酥饼余味。 见小姐展颜,芝儿也咧起嘴,笑着去拉芸儿的袖口,二人异口同声道:“请小姐赐名。” 回回做出陈昭妧心仪的吃食,芝儿便喜不自胜地求小姐赐名,蟾宫折桂般骄傲。二人将其做法用料辑录成册,视若珍宝,名为《玉盘录》,取于“玉盘珍羞直万钱”之句。 于她二人而言,玉盘承珍馐,值换小姐笑颜胜万钱。 陈昭妧拿起茶壶,晃了晃壶身,借着流转水光看清了沉在壶底的松针、竹叶和绿萼梅。 又沿着花瓣形状,掰开一小块酥饼,放入口中回味。 芝儿在一旁讲解如何烹制,芸儿又补充了怎样选材,陈昭妧闭目略思片刻,灵光一闪,忽地睁眼,指着案上那两样道:“冬香酥饼。三君破雪。” “好名字!小姐真是好文采!” 陈昭妧笑着捏了捏芝儿小丫头略有些婴儿肥的小脸蛋,又喂了她和芸儿一人一口酥饼。 正月初一的午膳时分,是该阖家团圆的时候。可陈昭妧和陈旭等了半个时辰,满桌的佳肴,热气都散尽了,还没等到他们的父王,只等到来传话的小厮。 无非又是公务繁忙。 小厮退下后,陈旭见陈昭妧轻叹了口气,本想再和她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只有三个字:“用膳吧。” 于是二人安静地用着膳。 这一家人共同用膳的时候实在屈指可数,自陈昭妧有记忆起,便是父王总有公务在身,她又不爱听陈旭念叨不能挑食,平日里三个人连一顿饭都不能坐在一起吃,待在一处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 陈旭给陈昭妧夹了几片她爱吃的笋片,试图找话题:“今日朝会,陛下给公主和赵嘉成赐婚了。” 陈昭妧本想发发牢骚,想起从前陈旭训她食不言寝不语,只“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听见这分辨不出态度的回答,陈旭有些诧异,他原以为陈昭妧会勃然大怒,怎么是这般紧锁眉头的失神模样。他只当是她终于有些长进,变得沉稳了。 二人安静地用完了午膳,约好未时一同去外祖家,又各自回房。 陈昭妧回去小憩了一会儿,她努力回想着那个景瑶放走云纪的梦境,想回忆起一些细节,在梦中把它编织完整。 可她什么也没有梦见。闭上眼漆黑一片,就这么沉睡过去,再醒来后,脑子里反而迷糊得空荡荡似的。 行至将军府,陈昭妧还在打着哈欠,陈旭见状,屈指弹了一下她额头:“精神些。” 陈昭妧只能竭力睁着两眼,跟着陈旭进门。 等到了正堂,一看见安国公和谢恒,陈昭妧终于清醒,瞪大眼睛怔了一瞬,才想起见礼。 贺兰老将军见着外孙们,十分欢喜,与二人寒暄一阵,见安国公谢闵时常插话,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心里暗暗不悦。 好个老匹夫,刚才提起公主的婚事,又夸起妧儿,被他含糊过去,现在还赖着不走,真当人不知道这打得是什么主意么。 看来还真得治一治他这老毛病。 贺兰芮拍拍陈旭的臂膀道:“好孩子,刀法练得怎么样了?” 眼睛又瞟向谢恒,极快地上下打量一番,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模样,心道传闻多是夸大其实。 “回外祖,已练至第九式。” 贺兰家祖传的刀法和兵法,皆由贺兰芮亲传给儿子贺兰赤昙,又由贺兰赤昙传给陈旭。 贺兰赤昙出征前,将两本古书都留给陈旭,嘱咐他务必钻研通透。如今陈旭已能将兵书倒背如流,刀法也练至第十式,只差两式便能大成,只因第十式尚未知精髓,他不敢狂妄开口,才谦虚谨慎地这般说。 到底是几十年的交情,贺兰芮一开口,谢闵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抬杠道:“恒儿啊,我谢氏剑法也不输给贺兰刀法,你去跟他比试比试!” 贺兰芮捻须笑道:“旭儿,让他三招,可不能叫人说咱欺负伤弱。” “让什么三招,拿出全力来,别打不过提前找借口!” “让你还不乐意,吵什么。” 陈旭见惯了这两个老爷子一来一去互相拌嘴,提了院中摆设的刀,摆好架势等着谢恒。 一把无形的刀已然架在谢恒的脖子上,他只能下场,在一排兵器中挑一柄长剑,虽有些轻,但也能使。 刀剑交错,银光翻飞,几十回合,仍不分胜负。 贺兰芮捋着胡须,蹙眉观谢恒招式。 确是谢氏剑法,但更凌厉有杀气,能在旭儿手下坚持这么久,此子不容小觑。 “别薅秃咯。”谢闵凑到贺兰芮眼前,嘿嘿一笑。 “去。” 缩回被拍开的手,谢闵甩甩袖子,跟贺兰芮点评起二人招式。 看着两位老人从比比划划到张牙舞爪,陈昭妧甚是无语,抬眼再瞧那二人,已是各持器抵彼致命之处。 陈旭收回刀,抱拳道:“承让。” 点到为止,陈旭知谢恒有伤在身,也不恋战。 谢恒的身手略微超出他的预料,他本以为即使自己尚未精熟刀法,凭着上过战场,也能在气势上赢过几分,不想谢恒竟能应对自如,丝毫不处下风。 不愧是妹妹看上的人。 贺兰芮和谢闵还在各自据理力争,见二人回来,异口同声问道:“谁赢了?” 芝儿悄悄地问陈旭的侍卫文越:“刚才是不是打了个平手?” 文越道:“分明是咱家世子赢了。” 芝儿偏头去问芸儿,芸儿摇摇头,示意她噤声。 只听谢恒道:“陈兄更胜一筹。” 谢恒此言不是谦虚,前世确是陈旭胜,方才陈旭也并未使全力。 但总不好撂了祖父面子,于是谢恒装模作样捂着手臂皱起眉,果然瞒过了众人的眼睛,惹得谢闵频频询问。 他一边回应着祖父,瞥见陈昭妧也蹙起眉头。 昨日还要杀他,还哭着说不要遇见他,现在是担心他么。 明明知晓,却没将他的身份捅出去,也不怕留了个祸患。也许是怕口说无凭反倒惹火上身,等着以后寻机会再杀他。 凭他对她的了解,该是这样。 可他偏不信她能不顾情分,能下得去手。 昨夜若非有酒意壮胆,想来她也不敢。 谢闵见谢恒面色不好,上前扶着,急忙告辞。 闲杂人等都离开了,贺兰芮终于能坐下和两个外孙好好说会儿话:“妧儿最近怎么都不来看看外祖呀。” “外祖父,妧儿近来练习女红,要给您做份寿礼呢。” “哟,好呀,外祖等着妧儿的寿礼,妧儿别累着,瞧这眼底怎么乌青一圈,可别熬坏了眼睛。” 贺兰芮想起些陈年旧事,叹了一口气,又接着絮絮叨叨地说:“你娘和你舅舅也是,从小就都勤勉好学,你娘那绣活可拿不出手,绣的花儿跟虫子似的扭成一团……” 这些话都快听得人耳朵磨起茧子了,可每次听到她母妃贺兰素雯的事,陈昭妧都极仔细地听,生怕漏了什么。 她关于母妃的记忆,不像陈旭一样脑海里有副人像,只有这些外祖父讲的故事。 她把这些故事一点一点拼凑起来,好像也能绘出母妃的模样,该是一位浓眉厉目,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叫她好生憧憬。 “外祖父您瞧,我这花儿绣得怎么样?” 贺兰芮接过帕子,赏名画一般端详着,连连赞道:“好,绣得好看!咱妧儿手真巧啊!” 能哄得外祖喜笑颜开,陈昭妧心里也高兴。 祖孙一堂其乐融融,唯独少了裕王这个女婿,贺兰芮对陈旭说:“裕王辛劳,旭儿长大了,要多为他分忧啊。” “是。南齐议和,父王今日与使臣谈判,没能来看望,还请外祖父见谅。” “国事重要,外祖父明白。只恨身老矣,不能尽杀敌啊。” 又引得一阵自唏嘘。 待贺兰芮绘声绘色讲完他当年行军打仗之事,陈旭和陈昭妧方才离开。 兄妹二人端坐在马车里,各有心事。 陈旭还念着谢恒的伤,担心自己下手过重。 陈昭妧想着,谢恒既学会了人家祖传剑法,果真是做足了功课,可见心机城府之深,正愁不知该如何下手。 “去安国公府。” 陈旭乍一开口,险些给陈昭妧吓了个激灵。怎么还要去安国公府,方才不是见过安国公了吗,亏得谢恒还没注意到她,她可不想再见他了。 见妹妹一脸疑惑惊讶,陈旭道:“咱们该去给长辈见礼,何况,我还伤了谢恒。” 陈昭妧点点头,去就去吧,反正她只躲在哥哥身后便好。 安国公见谢恒受伤,要亲自查看一番,谢恒拗不过,只好听命。 陈旭兄妹来时,谢恒才穿好衣裳。 收了陈旭带来的药品和年礼,没等他开口赔不是,安国公便招呼他坐下,笑道:“刀剑无眼,你多什么心啊,真跟你外祖一样计较。日后你们常切磋,可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陈旭应好,二人略坐片刻便离开了。 安国公看着这兄妹二人,陈旭端方持重,陈昭妧娴静灵巧,怎么看怎么觉得没有个孙女真有点遗憾。 一回头瞧见谢恒拿着药瓶发呆。 谢恒正捏着小白瓷瓶在三指间转,上面写着是玉净膏,他前世见陈昭妧用过,这是祛疤的药。 心间滚过暖流,暗道她到底是面薄心软。 其实他不知,是陈旭派人快马回府取的这金疮药和玉净膏。 陈昭妧最怕疤痕,陈旭可不想妹妹以后被吓到。 安国公想起,贺兰还欠着自己一桩婚约,是时候让他还了。 第7章 自元日之后,陈昭妧日日待在家里,为外祖父绣着鼋承南山图,以此为借口拒不出门,她自觉有些烦闷,但更怕遇见谢恒。 捏了捏酸疼的手腕,陈昭妧起身,推开了窗,前日下了场雪,她特意命人留着院中雪不要扫去,好让她无聊时能踩雪堆雪玩。 她这院子里,只几块怪石一株梅树,实在冷清了些,于是她和芸儿芝儿一起堆了只小狗,就在梅树边上,偶尔有风摇树,吹落朱红花瓣落在白狗身上、脚边、鼻头上,俏皮极了。 陈昭妧托腮看着院里的雪景,今天日头晴好,院里似雪后初霁般,白银铺地,碎金乱洒,明灿灿地晃眼。她收好针线,悠悠走出门,在院里一步步踩着脚印,从门口到树下连成了条直线。 在树边徘徊两步,陈昭妧蹲下身,去戳那只小白狗,把它脑袋上摁出了个小坑,融化出几滴冰凉的雪水沾在她手上。 她捻捻手指,指尖冰水顷刻被风吹干。她站起身,伸直双腿同时抻了抻懒腰,筋骨舒畅不少。 抬眼见树上红梅艳丽,娇喜可掬。亏得裕王府有方温泉,地气暖些,不然这天头骤冷,红梅不似蜡梅胜寒,怎么活得下去。可也正因地暖,红梅才会早早开放。 这般想着,陈昭妧已转悠到树后,见一枝红梅探出了墙边,花骨朵皱巴巴地在空中打着颤儿。 她扒着墙沿,踮起脚,伸长了手臂也碰不到那株梅花,只能松力,气馁地拍拍裙摆和手上的灰尘泥土和雪。 不对,有哪里不对。 她的一只手没抓到雪,墙沿上没有雪。 她连忙后退几步,跳起来看,果然是有几处无雪。一、二、三、四,竟有四处! 府里进贼了? 陈昭妧又看看四下脚印,这一圈只有自己刚踩的脚印,并无别人的。再去看屋顶的琉璃瓦,太高了她看不全,目之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 这几日并未听闻有财物丢失或抓到贼人,裕王府的侍卫暗卫也不是吃白饭的,不该会让歹人闯进来。 陈昭妧百思不得其解,能够不惊动人,悄悄做成此事的,会不会是哥哥? 可陈旭要是来,直接进屋就是了,也总不会是父王。 她突然有个很不好的猜想,该不会…是谢恒? 可他哪有那么大能耐潜入裕王府……不,他有,他可太有了,都能偷学到谢氏剑法,裕王府的布防又岂在话下。 陈昭妧的心骤然悬了起来,谢恒极有可能是想窃取军中机密,糟了,这可如何是好?! 得快去找哥哥!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儿?”芝儿扯着嗓子喊,她正同芸儿采买回来,才进院就撞见小姐慌慌张张跑了出去。 听见陈昭妧回应说去找哥哥,芝儿与芸儿四目相对,立马抬脚跑进屋子,放下丝线布匹就追了出去。 好容易追上陈昭妧,两个小丫头气喘吁吁的,芸儿舒了口长气,道:“小姐,世子在兵部呢,他说近日繁忙,不回府了,叫我们,照顾好小姐。” 陈昭妧听后,定了片刻,疾步向后院去。 父王和哥哥不在,她不能去打扰他们。且不论此事她猜测是否为真,捉个贼而已,这点小事,她也能应付好。 走进花园,穿过竹林,踏上甬道,转几个弯就到了府中侍卫居处。 众侍卫见有女子进来,俱是一愣,定睛一瞧都认出那是郡主,纷纷行礼。 陈昭妧走向最前面那人,问:“府中现有侍卫多少?暗卫多少?” 那人答曰:“禀郡主,侍卫一百人皆在府中。” 后方一名玄衣暗卫道:“暗卫十人在府中。” 才十人,陈昭妧听罢,有些忧心,不知敌人多少,但府里极能打的只有这十个暗卫。 “郡主有何吩咐?” 侍卫统领心里暗暗纳闷,好奇郡主为何突然来此,莫不是有守卫不力之处。 陈昭妧思考片刻,凭普通侍卫恐怕捉不到那贼人,况且也不知敌人多少,只能加强巡卫震慑敌人,便道:“夜间加强巡逻,不可松懈。” “是。” 陈昭妧将目光移到那玄衣暗卫身上,问道:“其余暗卫在何处?” 话音甫落,陈昭妧眼前瞬间就多了九名同样遮面打扮的玄衣人,他们齐声道:“属下在。” 也不知是何处蹦出来的,陈昭妧暗惊,这般武艺高超,叫她心底多了几分把握。 陈昭妧叫人带路,跟着他们进到暗卫居室里,命他们摘下遮面。 闻言,十个人齐刷刷地看向芸儿和芝儿,给两个小丫头弄得浑身发毛,识趣地出去候着了。 待他们一个个摘下遮面,陈昭妧仔仔细细记住了每一张脸,又让他们报了姓名。 与其说是姓名,不如说是代号,白队十人,皆以飞鸟为名。 陈昭妧又问了值守安排,为首的那人答是每人一处。 陈昭妧又问:“谁值守我明英苑?” 从右至左位在第八,名为白鹄的女子抱拳道:“是属下。” “你可见有贼人伏于东墙?” 那女子直接跪下:“属下失察。” 众人皆惊,府中暗卫紧缺,但有侍卫巡夜,夜里每隔一个时辰上值,竟有贼人趁机潜入。 陈昭妧将人扶起,思索半晌,道:“今夜三人一伍,一伍守书房,一伍守东苑,一伍埋伏在两者沿路,随时支援,剩一人潜在后院,若见可疑之人不要动手,观其去向,抄近路报信。还有,要留活口。” 众人齐道:“是。” 亥时,陈昭妧强装镇定在屋子里刺绣,烛火跃然,荜拨爆响,照得她眼睛有些酸痛。 她搁下针线,接过芸儿端来的茶盏,抿了一口,问道:“还没有动静吗?” 芸儿摇摇头:“没有。” 酉时起,府中侍卫便加紧巡逻,暗卫也严阵以待,只等贼人自投罗网。 才过两个时辰,夜还长,今晚有的熬。 看着陈昭妧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惹得芝儿阵阵心慌。 她怯怯地问:“小姐,真有贼人吗?” “应当是。” 芸儿安抚地拍拍芝儿的肩,上前扶陈昭妧坐下,道:“小姐先歇下吧,我和芝儿在这守着。” 此时陈昭妧也是坐立难安,又怎能安然睡下,她壮着胆子,移步到门边,手贴在门扉上。 “我出去看看,你们就别跟着了。” 推开门的瞬间,她就瞧见梅树颤了一下,不经思考便喊道:“站住!” 芸儿闻声毫不犹豫地跟着陈昭妧跑了出去,芝儿迟疑片刻,壮士断腕般迈出了门槛。 听到墙外似有重物坠地声,陈昭妧跑出院子,却不见人影。 几名近处巡逻的侍卫赶来后,陈昭妧一问,都没瞧见贼人。 莫不是声东击西? “不要声张,快去东苑和书房附近巡视!” “是。” 一众侍卫分成两路,全赶去了那两处,势要围剿贼人,搜了半天连鬼影都没见着。 孰不知,贼人已经逃出裕王府,跑回了安国公府,此刻正靠在榻上换药。 他前不久旧伤复发尚未痊愈,刚又脚滑摔了一跤,幸好没伤到骨头。 谢恒心下奇怪,平日里该休息的时辰,她怎么出来了,眼睛还那般尖,隔那么远竟能瞧见他。 给伤臂重新换过了药,谢恒拿出那一小瓶玉净膏,在小臂疤痕处涂开。 怪他自己,太莽撞了。也不知她看出是他没有。 见主人收拾好,雪白幼犬才敢靠近,摇着尾巴扒上谢恒的腿。 谢恒挠了挠它的下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该派上用场了。虽提前了些,倒也无妨。 一夜弓弦紧绷,天边泛白时,陈昭妧才撑不住睡下。 等到午时醒来,陈昭妧第一句话就是问贼人抓到了没有。 听见否定的答案,她颓丧地不想动弹。难不成只有那一个贼人,明明叫她撞见了却还是溜之大吉,此番过后,那贼人定是更加小心谨慎了。 “小姐,那贼人今晚还会再来吗?” 芝儿扶起陈昭妧,小心翼翼地问。昨夜她可吓得不轻,魂儿都要飘没了。 芸儿正好进来,听见这话,把怀里瑟瑟发抖的小狗放下,道:“小姐,侍卫刚在东墙头上抓到了这只小狗,也不知它怎么上去的,兴许,它就是那个小贼吧。” 陈昭妧瞪圆了眼睛,狗竟然能上墙,她都上不去…… 陈昭妧靠近了些,蹲下摸了摸小白狗柔顺的毛发,握了握它的小爪子。小狗也不怕生,蹭蹭她手掌,还舔她手心。 “小姐,它还有些脏,我这就去给它洗洗。” “好,再喂些食。” 听罢,芸儿抱走还恋恋不舍屋中暖香的小狗,让芝儿给陈昭妧梳妆。 陈昭妧没想到,竟是闹了个乌龙。 她又去东墙查看一番,这次她踩着小凳去瞧,墙沿上果然有几个梅花状脚印,还真是那小狗。 也许是近日劳累,她太过紧张了。 陈昭妧转身去后院,告知众暗卫,按旧例值守。 众人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郡主有提防之心也是好事,他们只听命行事便是了,谁也不敢多嘴。 转悠一圈回来后,陈昭妧见小白狗在院子里打滚,撞到梅树上,才抖抖身子,颠颠地凑到那雪狗旁边。 它甩甩尾巴,扫落雪狗身上的梅花,又探着小脑袋去闻,左嗅嗅右嗅嗅,舔两下雪狗的小脸儿,抬起小爪子—— 唰得拍掉了雪狗的脑袋。 一旁的陈昭妧看傻了眼,当即气冲冲地跑过去揪起小白狗。 小坏蛋还嗷呜嗷呜地扑腾,声声哀吟磨得陈昭妧只能放下它,四脚才沾地,就十分不要脸地往她身上蹭。 她用食指点它的小黑鼻头:“坏狗!” 第8章 看着纯良无害的模样,怎么一肚子坏水,那可是她们费劲堆了一下午的小雪狗,白白胖胖可可爱爱,这坏狗对着同类竟也下得去爪子。 真是太坏了。 陈昭妧掐着小狗,把它拎回了屋子,要好好教训它。 陈昭妧把它放在墙角处,堵在它面前,道:“芸儿,取几块酱骨头来。” 这小坏蛋好像听得懂人话,听见酱骨头这三个字立马摇起尾巴,两只前爪还扒到陈昭妧的膝上。 陈昭妧拨开它两只爪子,指着它厉声道:“不许动。” 它乖乖地蹲在那不动。 等芸儿取回酱骨头,陈昭妧拿线将其缠住,吊到小狗面前,等它一凑近,就迅速提起线,它怎么也够不着,识趣地伏在地上,呜呜地叫唤着,陈昭妧又将线放下来,让酱骨头坠到它鼻尖,如此反复。 片刻后,芝儿实在看不下去,问:“小姐,它做错什么了呀?” “你去看院里的小狗,都被它给杀害了,手段残忍,毫无人…狗性。” “啊?” 芝儿听罢夺门而出,两手颤颤捧起案发地上的雪,那雪顺着指缝漏下去一半,又化了一些,芝儿不忍见此惨状,把剩余一点雪堆在小狗身上,而后怒气冲冲地回来。 “小姐,可不能饶了它!” 芸儿点头,自己拿了一块骨头,又递了一块给芝儿,同陈昭妧一样,一起惩罚这只坏狗。 半晌,小狗瘫在地上,满脸生无可恋,再有骨头贴在它嘴上也不想张口了。 按以往主人对它的训练,要铲除一切异己,院里那个假货,一看就是和它争宠的,它手刃敌狗,何错之有啊。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哪! 见坏狗知错,陈昭妧也折腾乏了,和芸儿芝儿一起给它处最后一道刑——当着它的面吃熏肉酱骨,把汤汁肉丝尽数吞没,只留光秃秃的骨头。 小狗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无能为力,这里真是地狱,它想回家,它的主人从不会让它饿肚子,它现在这样甚至还不如从前流浪呢。 陈昭妧将最后一块干净的骨头搁回碟子里,才让芸儿收起原先逗弄它的三块酱骨头,把碟子里的骨头送去给那只坏狗。 先罚它这一顿,小惩大诫让它长长记性。 犹如久旱逢甘霖,经受那样一通折磨,只要有吃的就行了,小狗支起身子,风卷残云地啃咬着几块骨头。 陈昭妧早就消了气,撑着下颌看,这一副狗样,取个什么名字呢? 既由她养着,便随她的姓,她记得诗有“桓桓陈将军”之句,桓字甚好,有威武之意,她堂堂宛阳郡主养的狗自然得威风些。此字形佳,也博个好彩头,希望有朝一日能如此字,在谢恒脖子上横插一刀。 妙极!便叫阿桓吧。 此时远在兵部的谢恒猛地咳了两声。 一旁陈旭看见,道:“乍暖还寒,你身子未痊愈,多添衣。”却在心里默默记上,连自己都顾不好,又怎么能照顾好妧儿。 谢恒道谢,正想披上大氅,回身见侍从两手空空,才想起那日给陈昭妧穿上了,也不知她想何时归还。 他们下次见面,应是上元节,满算还有八日。 陈旭也猛地想起来,叫文越还回大氅,道:“多谢那日照顾舍妹。” “举手之劳,陈兄不必客气。”谢恒接过大氅,心里暗自有些失落,面上仍是温雅笑应。 陈旭闻此,想起元夕那日击鞠赛的情形,又补记上,举止人品有待考察。 今日是初七,谢恒初次上任,由陈旭领着熟悉事务,本想好好表现,却不知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就让陈旭给他记了两笔。 在兵部忙活一天,直到下值,陈旭总共记了八点,还有六点是谦虚知礼、举止文雅、聪慧好学、少言多思、博闻强识、严谨细致。 这么一瞧,谢恒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合适人选。不过,还得再考察考察,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日久才能见真章。 陈旭回到府上,第一个出来迎接的就是阿桓,它远远就闻见了陌生人的气味,还夹杂着一丝主人身上的雪松香,一溜烟地跑到门口,边跑边汪汪地吠。 “阿桓别叫!” 费尽了力气,两条腿也跑不过四条腿的,陈昭妧一路跟在阿桓后面,怎么也追不上。 见到了陈旭,陈昭妧站定,稳了稳气息,道:“哥哥,你回来了。” “嗯。东西还给他了。” 陈昭妧应了一声,不自觉低下头,瞥一眼乖乖闭了嘴不再叫唤的阿桓,它正摇着尾巴绕着陈旭跑跳。哥哥一向喜欢养猫猫狗狗小马驹,果然很受小动物亲近呢。 陈旭抱起阿桓,温顺的小白狗霎时对着他龇起尖牙。 坏人,沾着主人的气味,还接近女主人! 陈旭见状,将一脸凶相的阿桓放到地上,问陈昭妧:“怎么买这么凶的幼犬?” 虽然陈昭妧自小就和陈旭养的大犬一起玩,但它们都是自出生起便受训练,从不会对自家人露出獠牙。这幼犬凶悍,长大了怕是养不熟,别再伤了主人。 “是捡到的,而且它也不凶。” 就是淘气些,幼犬难免顽皮,好好被她教训几番就好了。这雪白柔顺的毛发,墨漆似的两颗黑豆眼,粉嫩软滑的小舌头,多可爱呀,才不凶呢。 陈旭听罢,便知陈昭妧是被这幼犬的可爱外表给迷惑了,睁眼说瞎话。 便道:“你若想养,我帮你驯几个月。” 陈旭驯幼犬熟练有度,把阿桓交给他,陈昭妧自然是放心又省心的,当即应道:“好,那两个月后,哥哥再把阿桓给我吧。” “好。” 陈旭拎起阿桓,把它按在肩头。阿桓两只爪子无力地搭在上面,两股颤颤,欲哭无泪。 呜呜呜,它有种预感,它再也见不到女主人了。 阿桓离开后,陈昭妧的院子里安静了不少,和小坏狗相处不足一日,陈昭妧竟有点舍不得它,但更期待它洗心革面重新做狗的乖顺样子。 夜里冷风袭树,打落团团娇红。探出墙外的梅枝在月色中悠荡,扫下几粒晶莹的雪,复又昂首,只在蓬松的积雪上留下一道极浅的印记。 突然,才卷翘起尖瓣的花苞兀地埋进墙上雪里,细嫩枝桠几欲折断,树冠陡然承重,轻颤几下,将积雪抖落了一片。 落在那只分辨不出头和四肢模样的雪狗身上,使其更加面目全非。 看到这般凄惨景象,谢恒暗幸,有只活生生的小狗给陈昭妧逗乐解闷,她该不会太过伤心。 又想起,以往它闻到气味便会寻来,到现在竟一点动静都没有。谢恒抬头,见窗前暖金熔夜,影影绰绰,想是它也不得空出来。 她喜欢便好。 树上人久久凝望着菱花窗。直到万籁俱寂,烛光败给了月光,人影才离了树影。 一夜好眠,陈昭妧晨起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后便开始继续绣制寿礼。 忙碌至晌午,她脖颈至肩膀都僵了,手指也发僵,指腹总沁出汗,捻两下帕子又强捏起细针继续绣。终于在午膳前剪断银线,将其绣制完成。 前前后后两月有余,这幅绣图实在倾注了她太多心血,好在是圆满完成了,外祖看到一定会高兴的。 陈昭妧将绣图平展开,唤芸儿芝儿来看:“怎么样?” 芝儿哑然,见芸儿递过眼色,又听她道:“小姐绣得极用心,老将军定会知晓小姐的孝心。小姐的手都扎破了好几处,快敷上药吧。” 芝儿听罢,忙去翻出药瓶,和芸儿一起包扎陈昭妧的两只手。 纤纤柔荑,玉骨冰肌,唯有指尖被深深浅浅的伤痕染得殷红,像红梅盛放在白玉枝上。 包扎好后,陈昭妧甩甩裹得粗了几圈的手指,道:“哪有这么娇气。” 说罢笨拙费力地拆开纱布,小伤而已,才流了多少血,怎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小时习武的时候,破皮流血是常事,幼嫩的手上常磨出血,她自己都不觉疼,偏两个小丫鬟把她金贵得像翡翠琉璃珠似的,恨不得装在层层漆盒里,捧在手心里,生怕磕了碰了碎了。 受伤要敷伤药,要包扎,痊愈后还要敷玉净膏,要擦玫瑰露。结果总有新伤盖过旧伤,几番折腾,等到皮肉厚实些,结茧之后就好了。 这才几年不练武,竟又娇气起来,一根细针就能戳破她的手指。 陈昭妧向两人佯嗔道:“都是你们大惊小怪,又不是多重的伤。” “小姐……” 芝儿的心都揪了起来,想劝小姐又不知说什么。这几年里小姐连一根头发都没伤过,这几日手都伤成什么样了。 不只是针戳的一个个小血点,还有那道刚划伤的,指侧约莫半寸长的伤口,还在渗血呢,小姐怎么都不心疼自己啊。 “小姐,大的伤口还没好,先包上吧。” “是啊小姐…看着多疼呀。” 芸儿和芝儿好说歹说,终于将那处骇人的伤包扎好,止住了血。 陈昭妧只觉手上多了东西,浑身不自在,拇指不自觉地剐蹭纱布边缘,将其向上卷起,她无奈道:“以后若受了什么大伤,你们不得把我裹成个粽子?” “呸呸呸,小姐别胡说。小姐可再不能受伤了。” 眼瞧着小丫头眼眶粉红,陈昭妧忙改口说再不会受伤。芝儿听后,安下心来,揉了揉眼睛,才和芸儿一起去备膳。 第9章 因着精疲力竭绣了一上午,陈昭妧用过午膳,打算出去走走,散散心。 算着日子,谢恒应在兵部当值,此时正忙,不必担心再遇上他。 陈国的兵部真是名副其实,与用兵和打仗相关的事全都堆到兵部去。就连此番与齐国使臣周旋的麻烦事,也因礼部不懂军机不知齐国底细,而交由裕王处理,由兵部和礼部协理。 那兵部和礼部尚书都是没主意死读书的,这重担便落在裕王和陈旭头上,可忙坏了他二人。 陈旭品阶低,未经大事资历尚浅,还能得闲休息。裕王日日同齐使耗着,时值年节,还要部署京畿布防,琐事繁多,披星戴月仍恨分身乏术。 陈昭妧没带芸儿和芝儿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慢悠悠地走。 她已经习惯独自散步。去岁父王和兄长出征后,她常常一个人在空旷的王府里信步闲逛,才发现居住了十余年的地方,也会偶尔感到陌生。 原来回廊有数百步长,亭子上碎了几片青瓦,砖缝里处处挤着绿苔白花。书房檐下新筑了两窝燕巢,博古架上的蓝琉璃瓶只手可握,再不必她费力两手才能拿起。她幼时涂鸦之作仍挂在老地方,背后粘了蛛网。 偶尔几只雏燕在脊兽上蹦蹦跳跳,似是在挑衅七只小兽,不得回应或是碰了硬石头,又扑棱着翅膀飞回巢。 现下是冬日,燕雀早已飞到了南方,陈国上京的灰白天穹下只有唏嘘人声。 走了两刻钟,陈昭妧才拐到坊市里,看到街边买蜜饯糖葫芦的小贩,想起小时候总要缠着陈旭给她买,陈旭很好说话,称得上是有求必应,比庙里的菩萨和神女娘娘都灵。 只有一点不好,给了甜果又要扫一份兴,总要啰嗦着让她少吃糖多漱口。 她走上前,挑了一串糖葫芦,颗颗红山楂亮晶晶地闪,看着就想咬一口。 最下那颗红果悬着露水似地坠着糖,极为诱人。陈昭妧掏出几枚铜板递给小贩,把糖葫芦接到手。 耳边突然传来踏踏马蹄声,陈昭妧抬手护住糖葫芦,侧身躲过飞溅的雪泥污水。 一回头,恰好见帘子掀起一角,车中之人衣着繁复,应是南齐使臣。 马车缓缓前行,微风徐徐拂过,帘布一阵阵飘舞,猛地翻飞揭开,车中人似被狂风惊动,侧目看向外头抽旋的枯柳枝。 自然见到了树边裹着披袄拿着糖葫芦怔怔望着自己的小姑娘。 和画像里的一样,只是妆扮素净了些。倒更是清水出芙蓉,不媚俗不娇艳,果然是陈国第一美人。 这样可爱的小郡主,当真惹人心疼。云凌转念想到裕王,不就是仗着打了胜仗,才敢耀武扬威。用十二座城池退兵,亏他敢说。 只是不知,用他女儿换退兵,他还敢不敢换。 马车渐渐消失在人山人海中。 不过是一瞥间的偶然对视,陈昭妧却以为如遇洛神翩然惊鸿。素问南齐多美人,果然不假,男子竟也能长得这般钟灵毓秀,真乃天地造化。 方才她真真切切醒悟,何为英雄难过美人关。她非英雄,更难抵为之倾倒,尤其那似笑非笑的俊容,让人捉摸不透又沉迷其中。 真可惜了,是个齐人。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用力咬了一口糖葫芦。 冰凉酸甜的。 冰天雪地里,陈昭妧一小口一小口地咬,许久才吃完这一串糖葫芦,口中心里充盈着甜甜的满足感。 刚好走到荣宝斋,正巧她心情不错,便想添两件珠钗手钏。她一脚刚踏进,就听到一道熟悉又欠揍的声音。 “郡主怎么一个人呀?” 赵嘉欢故意咬重郡主二字,明摆着让陈昭妧难堪。 陈昭妧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从她身边走过:“赵大小姐见笑,我平日里独自走惯了。” 说罢,顾自往里走,丝毫没有想理她的意思。和赵嘉欢计较这些太不值当,权当耳边风罢了。 掌柜的也不敢插嘴,干这行多年接触过不少高门贵户的千金小姐,多少知道这二位关系僵持。 宛阳郡主面冷,赵家小姐暴躁,这两位一遇上,那是隔锅煮冷冰,除非冰化水干了或是柴燃尽了,否则不会消停。 两边都不能得罪,又不好劝架,掌柜只能眼神示意侍者分开引两人挑选。 女侍者见陈昭妧略过一排手钏,视线落在了木椟里的玉镯上,极有眼力劲地捧过木椟,给陈昭妧看:“郡主,这件玉镯白璧无瑕,极称肤色雪白,您戴上试试看?” 见陈昭妧抬起皓腕,侍者笑着拿丝帕搭在上面,轻轻把玉镯戴在了她手上。 待将丝帕抽出,果见莹玉如月辉,静落白雪间。陈昭妧本就一身素淡,戴上白玉镯更添几分清冷。 赵嘉欢见状凑过来,颇为嫌意地说:“你的眼光何时这般差了?” 她十分奇怪,大约是元夕宫宴时,她就见陈昭妧衣着寡淡,不似从前明艳。原想与她一较高低夺得第一美人的名号,还被她的丫鬟弄脏了衣裳。 一想到这处,赵嘉欢更气了。 “难怪,上梁不正下梁歪,身边丫鬟也是个不长眼的。你若少人用,我借你几个如何?” 话音未落,在场几名侍者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跟在赵嘉欢身后的女侍憋得耳根通红,又不敢随意开口,在心里求佛祖菩萨快让这位姑奶奶别说了。 赵嘉欢的两个丫鬟更不敢出声,她们自小伺候小姐,都知道小姐是个什么脾气,不敢去碰这烫火炉。 所幸陈昭妧充耳不闻,连白眼都懒得翻,放下鼓鼓囊囊的小荷包,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你…”赵嘉欢愣了一瞬,等追到门口时早就看不见人影了。 以往,若赵嘉欢这般说,陈昭妧定会与她唇枪舌战一番。 赵嘉欢十分肯定,陈昭妧她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父王才立了功,皇帝赏了好多赏赐,按理说她也该春风得意才对,怎么跟变了个木头人似的冷漠,品味也与从前判若两人。 赵嘉欢的脑子里闪过极糟糕的念头,难道…是因为哥哥要与景瑶成亲,陈昭妧伤心了? 赵嘉欢如遇晴天霹雳,她竟发现了这般不得了的事! 那她岂不是棒打鸳鸯的罪魁祸首? 她当日也是随口一说,什么反其道而行之,真心如金需以火炼的鬼话,都是她受不了赵嘉成在她耳边念叨才胡诌的。 谁知道赵嘉成一直心心念念的竟是陈昭妧,还真敢在那个风口浪尖去惹事。前几日他被赐婚后,求爹娘也没办法,这两天闹起绝食,一副生无可恋不如以死明志的痴情蠢样。 纵然赵嘉欢不喜欢陈昭妧,也并非不共戴天之仇,而且,只要兄嫂和睦便好,其余都与她无干,这个道理她懂。何况看了那么多话本子,她并不想做这样毁人姻缘的恶人。 一句戏言竟伤了两个人,不,四个人,皇后和景瑶好像并不愿意接受这门亲事。 赵嘉欢头一次明白什么叫祸从口出。 全都乱了套了! 一时间全然没了好兴致,赵嘉欢心乱如麻,哪还顾得上买首饰,急匆匆地回家,冲到赵嘉成的房里—— “赵嘉成,你当真喜欢陈昭妧吗?”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得赵嘉成一手抖,掉了筷子。 怔了半晌才瓮声说:“是……” 赵嘉欢看着他这一副窝囊样,皱眉道:“你不是绝食吗?” “总不能真饿死…” “算了,懒得和你废话。你的亲事到底怎么办?你就这么妥协了?” 赵嘉成拾起筷子,低头看着满满一桌子菜肴酒肉,声音越来越小:“反正亲事已经定了,公主也没什么不好的。” 竟然就这么屈服了,真是没骨气,险些把赵嘉欢气得喷出一口血。 “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哥哥!喜欢就去争取啊,你不是绝食吗?阿爹和阿娘都有些动摇了,你怎么这般不争气…” “阿欢…”赵嘉成转头看向急得跺脚的妹妹,他头一次敢在赵嘉欢发脾气的时候打断,“这门婚事退不得,我不能抗旨,赵家也不能。” 无力的话语,莫名刺痛了赵嘉欢的心。二人对视,赵嘉欢从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里看到了绝望。 真奇怪,明明小时候不论她怎样欺负,就算她抢他东西,还动手打他,他每次都是怨愤委屈地含泪跑去告状,却从不肯认输。 她始终记得他每每闪着泪光的倔强眼神,像燃着一簇簇小火苗,从未熄灭。她向来对此颇为得意,总有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如今闹也闹过,使尽浑身解数,竟还是认命,他眼里微弱的火苗也快熄灭了。 “嘁…懒得管你。” 赵嘉欢说罢夺门而出,留下赵嘉成一个人黯然伤神。 他默默坐下,拿起手边的酒盅,一口接着一口饮烈酒入喉,烧得他舌头痛喉咙也痛,连着胸腔里的心也在一阵阵抽搐似的痛。 两个时辰后,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将银壶坠地,清酒乱洒。 他迷迷糊糊见地上有残缺半边的月,想到第一次见陈昭妧时,月亮也是这样被天狗咬过的。 她说别怕,别听他们胡说,天狗只吃月亮不吃人。 他那时胆小,又藏得不好,才被她找到,按约定他还欠她一个愿望,恐怕是还不成了。 她那样勇敢,七八岁时便敢拿小木刀护在他前面。 她从来都不需要他。 赵嘉成想到这些,眼睛忍不住开始酸痛,热泪滚滚而出,身子像被山压着一样沉,四肢百骸仿佛都被碾碎,动弹不得。他只能伏在桌案上抽噎起来,把袖口和衣襟濡湿得一塌糊涂。 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哭得最惨的一回。 睡梦里,赵嘉成迷迷糊糊地,忘了自己究竟为何会对郡主有此心意,却觉他们实在不相般配,她是云中月,他是水中鱼,他只能游过月影,从不曾靠近过明月。 这样的心意也许根本算不得情意,他都没和郡主说过几句话,只见过她几面,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赵嘉成忽然开窍了,一直都只是他的自我欺骗而已。 第10章 晚膳后,赵嘉欢去看了一眼赵嘉成,他那副醉成烂泥的窝囊样子实在叫她糟心,便吩咐人给他灌了醒酒汤,又勉强给他拽了起来。 明明不胖,身子却沉,赵嘉欢试了两下,就松了力,人又似泥鳅一样滑落,跌坐在椅子上。赵嘉欢费尽力气也拽不动他,反把手腕拽的生疼,只能唤小厮把赵嘉成拖到床上。赵嘉欢站在他身侧,刚捏了捏手腕,就被他一把抓住。 只模模糊糊听他嘴里嘟囔着:“郡主,昭妧…” 赵嘉欢听见陈昭妧的名字,嫌弃地扒开他的手,给他掖好被子,轻啐道:“不争气!” 嫌弃归嫌弃,赵嘉欢到底也不忍心看他这般为情所困,于是去找母亲,看看此事是否有转圜余地。 烛火摇曳,吴氏此时正扶额执着礼单一一过目,见女儿来,便收叠好了长长的礼单,道:“欢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歇息?” “娘,我才去瞧了赵嘉成。他醉成那个样子,真叫人生气。”赵嘉欢坐在母亲身边,挽着吴氏的手臂。 吴氏轻叹了口气:“再过一阵子,他想明白便好了。” “阿娘,他要是不想成亲便算了罢,强扭的瓜不甜。” 吴氏闻言哼笑一声,才知女儿原是来当说客的。她看了女儿一眼,又偏头看向那本厚厚的一沓纸,以掌抚过,反复摩挲着。 “欢儿,圣旨已下,岂能儿戏。你不是向来同景瑶公主亲近,不待见宛阳郡主么?” 赵嘉欢一窘,抱着吴氏努努嘴道:“赵嘉成娶谁与我何干,反正我就是见不得他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阿娘,您也不愿儿子和儿媳相看两厌吧?” “你呀。”吴氏点了下女儿的额头,语气严肃起来,“旁的事由得你胡闹,但你哥哥的婚事没得商量。” “可是…” “天色晚了,回去睡吧。” 赵嘉欢还想开口,却见母亲眼下浅浅乌青,想是为赵嘉成的婚事费了不少心思,瞬间所有的话都哽住在喉头。 家中一向是母亲管家,若连母亲都无可奈何,那真的是再也没有办法了。 赵嘉欢懊丧地低下头:“欢儿这就回去,母亲也早些休息。” 吴氏抚了两下女儿乌黑的鬓发,捏了捏她皱起的小脸:“去吧。” 她这个女儿啊,平时稍有不称心的地方就要挑剔一番,又被她宠惯得自小脾气张扬跋扈,如今也是长大了些,不再一味胡闹了。 小半个时辰后,吴氏熄了烛火,赵庸才从书房搁笔回来,摸着黑悄声上床,才躺下就被踹了一脚,哎呦了一声。 “写个折子要这么久?” “夫人,夫人息怒,我…” “闭嘴吧,我要睡觉了。” 赵庸小心翼翼地搂住夫人,试探着问:“夫人莫气,这是谁惹着夫人了?为夫定给夫人讨回公道。” “还不是你那好儿子。” “成儿不是不闹绝食了吗,他又怎么了?” “绝食不行,就借酒消愁,作这一通糟践自己,我能不心疼么。” 听见隐隐哽咽,赵庸叹了口气,给吴氏顺顺背:“我明日再去开导开导成儿。夫人莫伤心,成儿也是懂事的孩子,怎会不晓道理。” 吴氏抹了抹酸疼的眼睛,只应一声罢了。儿子这样受折磨,她亦如亲受,可若她不狠心,一味应着儿子忤逆太后的意思,才是真害了他。 没能将儿子培养成才,始终是吴氏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件事情。明明她和夫君对成儿要求严苛,成儿也向来听话,早已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怎么能在春闱上折下去,连进士都考不中。 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转眼间,几日风平浪静,已至上元节。 赵嘉成忽的转了性,自那夜酗酒后,便闭门不出,每日自晨起就捧着书卷,用饭时也手不释卷,时常秉烛夜读。 直到今日,赵嘉欢陪母亲去寺里求了签,又等到晚饭后,才来找赵嘉成。 她替赵嘉成求了签姻缘,是下签,不过她把那根签子塞回去又摇了一遍,第二次是根上签。 那方丈见此,道:“施主诚心求签方才准。” 赵嘉欢放下签筒,拜了拜菩萨,没再摇签。她在心底念叨着,菩萨保佑,上签应是准的。她又偏头瞧了眼母亲求的签,亦是上签,这才松了口气。 祸福姻缘谁说得准,上签下签又如何,摇上千百遍总有办法能出个上上签,可见好坏只凭心想罢了。赵嘉欢支起跪在蒲团上的双膝,晃晃脑袋,不再因此烦扰。 回家中用过晚饭,已是日垂西山,赵嘉欢又在赵嘉成的院子里踱步到暮色已晚,观望着屋子里烛火愈亮,有些耐不住性子。 她有些担忧,赵嘉成不会是忘了吧? 赵嘉欢悄悄推开房门,转了一圈没见到人影,只见桌案上堆得半人高的书卷。凭着那座书山最顶上晃悠着的乌黑头顶,她才发现了赵嘉成。 赵嘉欢叫了一遍赵嘉成的名字,他没应。 又唤了一遍:“赵嘉成?” 他还是没应。 “赵嘉成!” 赵嘉欢一巴掌拍在檀木桌案上,把手都拍红了,桌子也不颤一下。不过好在是把赵嘉成的魂儿喊回来了。 这人一连闷了这么多天,也不怕闷出病,赵嘉欢真怕他变成呆子。 见是赵嘉欢,赵嘉成扯起嘴角笑笑,又低下头奋笔疾书。 “赵嘉成你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赵嘉欢十分无奈,一把握住赵嘉成的手腕,笔头重重戳在纸上,墨迹洇成一小团。 什么日子…赵嘉成皱眉想了想,不自觉抿了下干裂的唇瓣:“今日,是上元节?” 糟了,他答应过赵嘉欢陪她去逛灯会! 抬起头见窗外似是漆黑夜色,赵嘉成心里咯噔一下,搁下笔问:“什么时辰了?” 赵嘉欢双臂环在胸前,瘪嘴道:“快戌时了。” 说罢甩了袖子离开。 赵嘉成急忙起身,却两眼一黑,仄歪一下,好在及时撑着桌案才稳住了身子。 这个小插曲并未被赵嘉欢发现,她才一跑一跳地出了门,还在催着赵嘉成快点。 赵嘉成拍拍脑门,应了一声,翻找到角落里被书卷压着的荷包,匆忙把它塞进怀里便跑了出去。 上元节当日无宵禁,坊市不歇,街上有灯会火戏,华光流转,令天上皎月莹星也失了光辉。 正是戌时,人海拥挤,陈昭妧一边一个挽着芸儿和芝儿,随着人群慢走,被挤到哪就去看哪边的热闹。 自正月初十给外祖过完生辰,陈昭妧有好些日子不曾出门。今日裕王和陈旭仍有要务在身,景瑶给皇后侍疾不能出宫。陈昭妧进宫也没能亲自探望,被皇后需静养的原由给挡了回来,连上元节的宫宴都因皇后抱恙而停。 所幸听景瑶说,皇后已然好转,只是体虚难愈,陈昭妧这才放下心来。 长街灿若白昼,随处可见明灯红火。 才从花灯摊贩处买了只莲花灯,陈昭妧和芸儿芝儿又被挤到了猜灯谜的摊子。 三人踮着脚,也看不见火红灯笼下系着的纸条写了什么字。急得芝儿直跺脚,左等右等,前面的人就是不动,猜不出谜还赖着不走。芝儿干脆以手拨开人群,接连喊着借光让一下抱歉抱歉,才拽着陈昭妧一点点挤到前面宽敞的地方。 待看清了字条,芝儿总算明白为何人们傻站着不动弹。她念着字谜,脑子转了好几圈,还是猜不到,却觉得离谜底只隔了层窗户纸,就差捅破见光了。 芝儿抱着莲花灯,看向皱着眉的芸儿,两人对眼,相视而笑。 她俩都猜不出来,只能看小姐了。 陈昭妧正专心致志地看着离她最近的字条,芝儿和芸儿也放弃了各自原先的目标,凑过小脑袋看。 “少艾不见般若。” 这字谜出得离奇,还惹人恼。 陈昭妧沉思片刻,抬手去摘,和另一只先摘下字条的手碰在了一起,指尖迅速弹回。她抬头一看,那人也是满面惊讶。 “郡主。” 赵嘉成行礼,攥着字条的手抬得很高,试图遮掩正像被火烧着一样的脸。随即想起陈昭妧刚要拿这字条,又把字条递了过去。 “不必多礼。这字谜你猜出来了,便拿走吧。” 陈昭妧蹙眉。好不容易猜出一个,还被抢了先。 赵嘉成刚恢复的面色又泛起红,道了谢,匆匆忙忙去找摊铺老板。 拿到谜赠后,赵嘉成把这颗苹果给了赵嘉欢。 赵嘉欢捏着通红的苹果在手里转了两下,又把它塞回赵嘉成手里:“这可叫状元果,你吃了以后定能高中。” 猜出灯谜可是个好兆头,从前赵嘉成可没这么出息过,说不定今年真能中举。赵嘉欢见他蹙眉怀疑,便杏目圆睁地狠狠瞪他,亲眼见他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苹果才罢休,又拽着他去别处玩。 赵嘉成离开后,陈昭妧又看向旁边的字条。 “上下贰字。” 这次的谜有些蹩脚,倒是容易。陈昭妧正想摘下,没等伸手又被人抢了先。这还不算,那只手又摘下旁边的字条,和上一排的所有字条。 陈昭妧心道真是狂妄,抬眼想看看是哪位才子如此才思敏捷,没想到竟是谢恒。 瞬时四目相对,两眼温柔,一双敛眸。 真是晦气。陈昭妧拉起芸儿芝儿想跑,却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抵了回来。身侧猛地被撞,陈昭妧一个不稳,栽进了谢恒怀里。 处于本能,她怕带摔芸儿芝儿便松开了手,不想一掌拍在谢恒胸膛上。 陈昭妧尴尬着缩回手:“抱歉。” 正巧人群涌动,谢恒顺势抬起手臂护住陈昭妧:“小心。” 第11章 二人只是礼貌地保持距离,并没有任何接触。陈昭妧忽自心底涌上似小虫啃咬的酥麻感,渐渐蔓延至脊背四肢。 没来由的心痛,伴随着似曾相识的感觉,竟有些悲喜交织。陈昭妧猛地意识到,她并不反感谢恒靠她这样近,甚至想更近一些。 她被这个荒谬的想法吓得不轻,身体顿时像被浸没在冷水里,方才炽热的一颗心也瞬间冰凉。 谢恒低头看了眼皱眉咬唇的陈昭妧,又装作不经意望向拥挤的人群。 她在想什么,眼角眉梢都藏不住厌恶。 片刻后,来往的人又挤向别处。谢恒微微颔首,默然绕过陈昭妧,去找摊主换谜赠。 摊主的面颊冻得发红,也盖不住他满面得意,今年的字谜可是倾尽了他毕生学识才编出来。他揣着双手,眯着眼睛看远处的火戏,瘦高的身子裹在厚实的旧棉衣里面,被人拍了好几下才感觉到。 以为是又有人来换谜赠,结果回过身见是一群人围在一起,摊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上前。 “嚯——老张你看,人家把所有谜都猜出来了!” “你那肚子里几两墨水?这才几个时辰就没啦!” 摊主瞪圆了高颧骨上方的一双浑浊大眼:“谁?!谁全猜出来了?” 众人给谢恒让出了一点空地,张摊主打量一眼谢恒,不过是个眼生的十几岁小公子,容貌端正,多半是好面子逞强来的。 张摊主随手敲敲桌板上的一张字条,语气不善道:“你说说,这是什么字?” 谢恒指尖划过那一排字条,依序说:“上元灯会,永结良缘,千载缠绵。” 这话一出口,旁边的人便闹哄起来。张摊主的脸色未有多大变化,许是冻得僵了,怔了半晌后,只略扯起笑容。 今年的年轻人怎么一个个这般厉害,还有四字是磐石蒲苇,也全被人猜了去。这一位公子更是一人猜完了所有字谜,张摊主自觉好像亏大了。 这边张摊主仍垂着脑袋翻找谜赠,围观的人尚在惊讶热议中,只听一声高喊霹雳般盖过沸沸人声:“抓贼啊!” 似是从陈昭妧那处传来的,谢恒循声望去,果见一个小丫头气急败坏高声喊着抓贼,陈昭妧却制止了她。 “罢了芝儿,人潮拥挤,怕是找不到贼了。” 芝儿扁着嘴道:“可是小姐,那镯子是你刚买的。” 芸儿也道:“那贼人应当未跑远,我们快去找巡卫吧。” 陈昭妧摇摇头:“此时人山人海的,找一个贼岂不是海底捞针,哪有那么容易。” 涌动的人群仍如海浪般澎湃,方才听见叫喊驻足围观的人渐渐又没入人海。 陈昭妧自认倒霉,她只丢了个镯子,也犯不上去报官。她轻舒了口气,转念想上元节该去看火戏,还要去放河灯,不该因为些小事计较而误了乐事。 便拉起芸儿芝儿:“只当便宜那贼了,走,去看火戏。” 陈昭妧正抬脚要走,忽闻有人唤她:“郡主留步。” 又是谢恒。 见谢恒还带了个总角稚子,只以烂布蔽体,一小截手臂露出来,冻得通红泛紫,脸上也黑乎乎脏的不成样子。 小孩子怯怯上前,一手攥着玉镯递给陈昭妧:“姐姐,对…对不起。” 这声细如蚊还打着颤儿的稚音让陈昭妧心下一紧,她拿帕子擦了擦孩子眼角的泪,道:“知错能改,姐姐不怪你。这镯子,便当是姐姐送你的上元节贺礼吧。” 芸儿芝儿见状,也是难忍心中酸楚,芝儿早已拿帕子抹起眼泪来。 孩子闻言一怔,仍抬手攥着镯子不敢收手,回头看向谢恒。 谢恒蹲下,从怀中掏出一枚荷包道:“镯子是姐姐送你的礼物,你收下便是。哥哥这个荷包也送给你做节礼。” 小孩揉揉眼睛,看看谢恒又看看陈昭妧,忍不住哭道:“我…我今日,千错万错不该,不该偷东西。可、可我……呜呜呜……” 若非把人逼到绝路,一个稚子又怎能学会如此勾当。陈昭妧心下难过,哄着孩子道:“姐姐不怪你,而且你知错就改,想把镯子还给我,我已经原谅你了。” “那姐姐……” 孩子又伸出手,陈昭妧却把他手中的镯子轻轻推回去。 “相遇即是缘分,今日正巧是上元节,这镯子,姐姐送你作节礼了。” “可我,没、没有,可以,回礼。” 孩子羞愧地低下头,仍抽噎着。 原是个知晓礼义的好孩子,若非实有难处,想来家里人也不会任他偷盗。陈昭妧暗自叹息。 谢恒将玉镯与荷包一并塞进孩子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瘦小却挺拔的胸膛:“尊老爱幼,人皆有责,我们并非想你回礼。有言道,长者赐,不可辞。你安心收下便是。” 孩子抹了把泪,仰起脸,漆黑双目充满敬佩地看向二人:“多、多谢哥哥,姐姐。” 陈昭妧微微笑道:“回家吧,莫让家人担心。” 孩子点头,向二人恭敬行礼后方才离开。 目送着孩子消失在小巷里,陈昭妧才缓缓开口:“多谢。” “郡主不必客气。” 谢恒见陈昭妧头也不回,半分不愿同他讲话的模样,暗暗蹙眉。又见陈昭妧似要离开,忙道:“郡主是要去放河灯么?我也正……” “我要去看火戏。” 谢恒轻笑:“郡主恐怕要失望了。” 陈昭妧秀眉拧起:“嗯?” “火戏刚刚结束,已经在撤台子了。” 陈昭妧侧目望去,果然人都散得只剩零星几个,又瞥见谢恒那似笑的侧颜,登时无名怒火中烧。 怎么总甩不掉这个混蛋! “再晚一会儿,神仙怕是也不收河灯了。” 陈昭妧无奈,只能由谢恒跟了一路。二人之间只隔数步,却仿佛隔着银汉迢迢。 偶尔有人从二人间穿行而过,谢恒也并不急着去追,只默默望着陈昭妧的背影,墨发玉颈月衫白裙,从肩披红霞到裳沾银辉,直至她停步在桥头。她回首望来的一瞬,令谢恒微怔。 她身后幽暗,天色深晦,星月微明,长桥上空无一人。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觉她是在看向他。 气氛略有诡异。 陈昭妧收回视线,从芝儿手中接过灯,捻了捻莲花瓣,突然转头急道:“这灯坏了,芸儿芝儿,快再帮我去买一盏。” “这…小姐别急,我这就去。芝儿,你留下陪着小姐吧。” “不用,芝儿你快和芸儿一起,街上见黑,你们小心些。” “好。” 见谢恒仍在,芝儿心道有谢家世子,小姐应该不会有差池,忙跑着去追芸儿。 谢恒自侍从手中接过灯:“林杭,你和二位姑娘同去,护她们安全回来。” “世子,可…” “快去。” “是。”林杭只能领命。 现下只有他们两人,谢恒倒想看看,陈昭妧还想再使什么花样。 陈昭妧此时正暗自庆幸,谢恒还假模假样有几分君子风范,不过马上就要下去见阎王了。阎王殿前,可容不得他装模作样披着人皮。 思及此,陈昭妧按捺住怦怦直要跳出胸口的心,深呼吸了几次。 “谢世子,你先放河灯吧。”陈昭妧抬手,请谢恒过去。 “好。”谢恒也不推辞,依言照做。 陈昭妧早已站在桥上等他,见谢恒沿岸放下河灯后再无动作,她抱臂倚在桥栏,扬声道:“谢世子刚回京不久,想是不知京中习俗。放过河灯,要在桥上最高处向天神许愿,愿望才能成真。” 谢恒移步上桥,缓缓走到陈昭妧身边:“如何许愿?” “闭上眼睛,双手抱拳,默念心愿。” 谢恒一一照做。 陈昭妧强忍紧张,环顾四周后,装作叮嘱:“谢世子可要慢一些,一字一句与天神说清楚了。” 而后猛地两掌使力,将谢恒推下了桥。 陈昭妧听见咚的一声又似连着几声扑腾,却没听见人喊,只当是谢恒来不及反应。 今年天寒,京中河流尚未开化,只因上元节将至,几日前才令兵士凿河以应万民请愿。河灯在水中尚且只能艰难流行,谢恒掉下去,不是冻死便是淹死,绝无意外。 陈昭妧扶着桥栏,靠在雕龙石栏上平复呼吸。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害人性命,也该是唯一一次,她的小心脏着实有些不受控制,如擂鼓般急动。 不过陈昭妧不能浪费太多时间,她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她要去找芸儿和芝儿,托辞她都想好了,她只知谢恒放完河灯就留在桥上看风景,她着急来找芸儿芝儿,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对,就是这样,只是这样。 陈昭妧捂着胸口,脚步微晃,匆忙间连跃几阶下桥,临双脚接地还踉跄了一下。 她忽觉神识不清,眼见那草丛里突然奔出黑衣人来。怎的,怎的还有鬼使来向她索命吗?! 几名黑衣人早已蛰伏在此,本以为今夜要大闹一场,没想到小郡主这么晚才来,他们兄弟几个倒松了口气,人少事就更好办了。 他们本准备动手之时,竟见陈昭妧推人下河,俱是震惊了一番,才至此时出现。 为首的那人抬手道:“小郡主,我们大人有请。” “什么?什么人?”恐怕不是人,怕不是阎罗吧。 陈昭妧连退几步,胸口起伏,腿脚发软。 “郡主去了便知。” 陈昭妧再也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只能摇头:“不,我不去…” “恐怕由不得你!” 第12章 眼前黑衣人虽蒙着面,但从言语间透露着凶神恶煞之气。陈昭妧软瘫在地,以为事到如此,在劫难逃。 她恐怕…不,她不想死,她不能死,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似是天不亡她陈昭妧,忽有一名玄衣人不知从何处跃出,恰有树影摇曳,风疾鸦起,一派英雄救美的景象,陈昭妧见之心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是…话本子里写的什么世外高人路见不平么?有生之年竟叫她遇见这些扑朔迷离匪夷所思之事,真是造化。 众黑衣人见此,纷纷拔剑与那蒙面的女子周旋起来。 女子与众人纠缠,分身乏术,只能大喝:“郡主快走!” 借着幽微月光,陈昭妧看清女子眉眼,似乎有些眼熟,可她现在头脑不大清醒,想不起更多,连站起身都不能,更别提想趁此机会跑路。 陈昭妧现下只有一个念头:她绝不能死在这里,她不能死! 凭借不想死的强烈求生欲,陈昭妧双臂颤颤,才勉强撑地支起半条腿,竟直接被拽了起来。 抬眼一瞧又险些瘫软。 世间竟真有阴魂不散之人! 不过陈昭妧来不及反应,就被谢恒拉扯着跑了起来。 因前些日子下过雪,再经今日人群踩踏,河岸边非常泥泞,路本就不好走,加上陈昭妧此时魂儿都快被吓没了,便颠簸得她有些恶心。而她只能强忍着,此时此刻还是小命要紧。 二人跑了许久,至一处偏僻林间,谢恒大致环顾四周后,终于缓缓停下,牵着她的手仍未松开。 稳定半晌,陈昭妧仍有些摇摇摇晃,谢恒便两手扶住陈昭妧双肩,帮她稳住身形。 谢恒见陈昭妧发髻散乱,抬手帮她捋了捋鬓发,手指微微弯曲着轻蹭过她眼角腮上的泪痕。 又见她的呼吸仍乱,牙关好似还在打颤,双目涣散,显然是撑不住了。 谢恒把陈昭妧拥入怀中,轻抚着她后背,在她耳边安慰道:“没事了。” 可陈昭妧竟在他怀里抽噎起来,呜咽声断断续续,似是极力忍耐。 谢恒仍旧一次次安抚,却并未起多大作用,反而使陈昭妧痉挛起来。她竭力推开谢恒,因失去依靠而摔在地上。 “妧妧!”谢恒忙扑过去,扶住陈昭妧。 “呜……”陈昭妧仍想推开谢恒,却再没有力气,只能在谢恒怀中干呕起来。 谢恒帮陈昭妧撑着身子,尽量不压迫卷曲到腹部,又给她顺着背。陈昭妧仍是一声声干呕,并未吐出东西,反而愈加难受。 半晌,陈昭妧才略有好转,却已泄尽浑身力气,倚在谢恒怀中动弹不得。 陈昭妧喘了几口气,闭着眼睛,开口是涩哑的声音:“你没死。” 自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关心他死没死,简直要把谢恒气笑了。 谢恒贴着她耳边道:“没死。怎么,让妧妧失望了?” 真是没良心的,枉顾救命之恩。 未见陈昭妧有所回应,谢恒试探着晃了晃她:“妧妧?妧妧!” 见陈昭妧一点反应没有,谢恒的心骤然一滞。与此同时,又传来急促的穿林而行之声,似乎有人追上来了。 几名黑衣人方才撑到自己人支援,甩脱玄衣女子和她的救兵。不过他们也负伤惨重,又引动了巡卫,恐怕也会惊动御林军。眼下只能尽快完成主子的命令,再挟持小郡主,而后全身而退。 为首之人道:“他们就在林中,快追!务必活捉郡主!杀了云恒!” 几名黑衣人遂分散于林中搜寻。 此时,谢恒抱着陈昭妧隐于一方石头后面的下坡,他有伤在身,不能贸然应战,只能在此躲藏一阵子。 谢恒拥紧陈昭妧,又收敛着呼吸,一名黑衣人路过,并未发现二人。倒是谢恒将那黑衣人看了个清清楚楚,身着云纹缎,手持八面剑,应是齐国皇室的近侍。 那云纹似由银线织成,月下隐隐折散冷光。这般张扬做派,谢恒心中猜测变为肯定,除了临江王再无旁人。 “嘶。” 谢恒手上一痛,没忍住出了声。 那黑衣人反应机敏,当即驻足不前,仔细侧耳倾听。 谢恒只能捂住陈昭妧的嘴,不想陈昭妧摇头挣开,还咬住他手掌虎口处不放,口中低声呜呜说着什么。 小祖宗,怎么偏在此时。谢恒无奈,只能任陈昭妧用力咬着,暗自希望她莫再出声。 方才没力气,现在有力气都用在报复他,她是有多恨他。 这声响果然引来了黑衣人,那人虽轻手轻脚地有意压抑着脚步声,可谢恒仍能听得出,他们的距离在靠近,他身上的佩剑不在,只能一手握拳以待突击。 微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谢恒暗自测算着距离,他将左手缓缓从陈昭妧口中松脱出来,正欲出击却听见重物坠地之声。 谢恒探头一看,是林杭,他脚边还躺着个黑衣人。 谢恒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暂且放下,正要起身,噩梦中的陈昭妧却扑腾着,拽着谢恒一起摔下小坡,滚了几米,沾了二人满身泥土。 即便是伤臂剧痛,谢恒也未松开陈昭妧,反将她牢牢护在怀中。 林杭跟了过去,见果然是自家世子还有郡主,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扶一把,便先且抱拳道:“属下来迟,世子恕罪。” “无妨。正是时候。”谢恒抱起又昏睡过去的陈昭妧。 这举动着实令林杭意想不到,自家世子竟是如此护着郡主。 谢恒听见不远处似有斗争,便问:“是何人相助?” “似是裕王府暗卫。巡卫也快到了,世子,我们要等等吗?” 谢恒不解:“等什么?” “有人刺杀郡主和世子,兹事体大,应由京兆尹彻查。” 京兆尹如今是裕王手下一枚棋子,贼人敢谋害郡主,惹到裕王头上,是自讨苦吃。 谢恒垂眸看着怀中人:“郡主的伤要紧。此处是否与京郊别院相近?” “是。” “带路。” “是。”林杭自觉地将目光从世子和郡主身上移到路上。 林中雪泥坠脚,谢恒却一路不停歇,约莫一刻钟后,三人才到谢氏在京郊的别院。 此别院原是谢恒刚回京时修养的居所,即便谢恒近日不在,安国公也吩咐人日日打扫得当。安国公知道谢恒喜欢清净,便把这京郊的别院给了他,院中杂物齐备,书籍不少,谢恒偶尔会来偷个半日闲。 三人甫进院子,守夜的几名小厮和婢女便都惊醒了,见是世子,他怀中还抱着个受伤的姑娘,他们急忙见礼。 “备药。退烧的。”谢恒扔下两句话便大步迈进屋子。 将陈昭妧安稳地放在榻上后,谢恒才觉过来,陈昭妧身上的衣裳结了层薄冰,自己的身上更是,袖袍甚至已经凝结冻住了。 难怪会发烧。谢恒正要给陈昭妧解下外裳,忽觉不妥,便唤道:“来人,更衣。” “是。”婢女上前靠近谢恒。 谢恒顿了一下,看向陈昭妧:“给她更衣。” “是。”婢女又转向榻上安然躺着的,面色绯红的陈昭妧。 而后谢恒也自去换了身衣裳,又命林杭去禀明裕王。待谢恒回屋时,婢女已经在给陈昭妧喂药,只是这药无论如何都喂不下去。 两个婢女扶着陈昭妧坐起,一名婢女手持白瓷匙,抵在陈昭妧泛白的唇畔,小心翼翼地使力,可她偏是不张口,可急坏了三个小姑娘。 谢恒蹙眉道:“出去罢。” 三人听命放下汤药,遂退了出去。她们瞧着世子似有不悦,但或许世子有法子呢。 谢恒拨弄了两下汤药,闻着清苦的气息,眉头皱得更紧。他确是曾听过喂药的法子,若人不食,以唇度之。他只听过,没试过,也不知好用不好用。 谢恒搂起陈昭妧,将人围在臂弯里,试着用汤匙喂她,可她完全失了知觉一般,一动不动。 没办法了,是她不愿自己吃药,非要他来喂的。 谢恒抿了一口汤药,微苦的药味瞬时蔓延,他一手扣紧陈昭妧肩膀,一手抚着她下颚,与她贴近双睫交织时,谢恒却迟疑少顷。他到底也没试过,何况…这法子还是有些不妥。 谢恒只能咽下汤药,苦得他直皱眉闭眼。他让侍女备了些蜜水,换了干净的勺子,他捏着陈昭妧的下颌微微用力,分开了唇瓣,把药一勺一勺喂了进去。 才喝下几口药,她竟有些反应,微微蹙了蹙眉头。谢恒见状,忧心稍解,眉结舒展,又给她喂下剩余的药。 虽是喂一些洒一些,好歹将就着饮了半碗。谢恒拿帕子擦了擦陈昭妧嘴角,将她安稳放回榻上,又给她掖好被子,而后就只是静坐在旁,并无别的动作。 谢恒看着陈昭妧的睡颜,娴静端丽,同她平时的模样相比竟多一些温婉。 记忆中的她,总爱一袭红裙,明眸善睐,秀眉婵娟,恍如神妃仙子。这样素面玉净的她,谢恒似是头一次见。 清水出芙蓉般洁净无瑕。她如今尚且完好在他眼前,令谢恒想起前世种种,他喉中一哽,无端有悲痛袭来。 谢恒偏过头,感到口中清苦余味,握紧手中药碗。 重来一次,他定会护她周全。决不会… 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谢恒尚未回神,腾地起身,不小心失手砸了瓷碗:“谁,咳咳…咳……” 还不小心呛到了。 第13章 陈旭见屋内有他人,又见谢恒这副模样,神色微变。林杭站在陈旭身前,略有尴尬地禀明:“世子,裕王世子到了。” 谢恒亦是面色不好,挥手令林杭退下,仍掩口频频轻咳:“陈兄见笑。令妹安好,咳咳,咳……” 陈旭抱拳:“多谢。” 见陈旭径直走向陈昭妧榻边,谢恒便自觉出去,去找无人的地方顺肺。 半晌,陈旭从屋中出来,又郑重地向立于庭中的谢恒道谢:“今日多谢贤弟救命之恩。贤弟似乎也染了风寒,你旧伤初愈,还要当心。” 闻见贤弟这一称呼,谢恒心下一喜,看来陈旭对他的看法似乎有所转变。 遂回复道:“多谢陈兄挂念,举手之劳而已,陈兄不必客气。” 在兵部时,陈旭对谢恒无非是正常上下属的问候,并未因贺兰将军府与安国公府的私交而有特殊关照,如今私下里相见,又加上这一层救命之恩,总归有些不同。 两人方才言罢,安国公与贺兰老将军正好赶来,一个抓住了谢恒问询情况,一个直奔向陈旭问陈昭妧在何处。 陈旭引贺兰芮进屋看陈昭妧,安国公和谢恒也跟了进去,还有几名医者僮仆,乌泱泱一群人全挤进了屋子。 贺兰芮一见陈昭妧躺在榻上,当即扑过去,扎到心肝肉一般,险些老泪纵横。 安国公忙唤医者:“快给郡主看看!” 又扒开贺兰芮:“别挡着人家诊脉。” 片刻,医者起身道:“郡主惊惧攻心,寒气侵体,以致高热,又有血瘀气亏……” 贺兰芮急道:“到底怎么了?别吊书袋!” “郡主刚喝过药,暂且无碍,夜里恐怕还会发热,需要有人看护,郡主身上的伤还要静养,少则半月,多则三月。” “身上还有什么伤?!” “应是,背部和手臂撞伤,腿脚扭伤。并无大碍。” 安国公知道贺兰芮此番是吓到了,好好的心尖宝无端遇害,换谁不是关心则乱。谢闵拍拍贺兰芮的肩膀:“这是我府上的名医,他说无碍必然无碍。你且放心便是。” 贺兰芮斜了谢闵一眼,语气不善:“伤得又不是你宝贝孙儿!” “恒儿为救妧儿旧伤复发,你个老没良心的!” 贺兰芮一听谢恒也受了伤,方知刚才所言过重,清了清嗓子,未再开口说话。 谢闵不和贺兰芮计较,转而向医者道:“沈先生,烦请再为恒儿诊一下脉。” 这位沈先生瞧着年纪约莫在不惑之年,却得安国公青睐,礼遇有加。 此人瘦骨清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贺兰芮眯了眯眼,认出此人似乎是当年行军时,谢闵看重的一位小医官。 后来的一场大战里,这沈医官救活了大半伤重之兵,没想到让谢闵收为己用了。 听闻谢家办了个私塾,里头教书的先生还教医术,恐怕就是这位沈先生。 这边沈阙为谢恒诊过脉,只道是旧伤添新伤,需得好好休养,又拟了药方,和郡主那份一起,命人去抓药。 谢闵捋了捋胡须,舒了一口气,转头见贺兰芮紧紧盯着陈昭妧,心中又生了别的主意。 “今夜两个孩子一处休养,还能方便照应。贺兰,你且放心回去休息吧。” 贺兰芮摇头:“不行,这我怎么能放心,我得带妧儿回府。” 谢闵向沈阙递了眼神,沈阙便缓缓道:“贺兰将军若是信得过在下的医术,便莫要擅自挪动郡主,留待在下给郡主施以针灸。郡主身上的伤碰不得,实在需要静养。此院后有几方活水温泉,郡主养伤也是极好的。” 贺兰芮仍是拒绝道:“妧儿留在此多有不便,我们还是不再叨扰……” “什么不便,你什么时候同我还生分起来,我向来视妧儿如孙女,哪里来的叨扰不便?” 沈阙也道:“郡主体贵身娇,实在轻易动不得,请将军三思啊。” 这话生生将贺兰芮的推辞咽了回去,改成了:“罢了,就劳烦你了。” 沈阙闻言作揖,自引了几名小厮婢女去看守煎药。 屋中再无旁人,安国公问陈旭:“旭儿,可留了活口?” “留了活口,已押送至京兆府,父王应是正在审问。” “那群人当真是冲着妧儿来的,要取妧儿性命?”贺兰芮百思不得其解,妧儿如何能招惹贼人,恐怕更多是因为他这个好女婿在外树敌。 谢恒和陈旭点了点头。 贺兰芮又问:“可知是谁的手下?” “晚辈眼拙,不知其来历。” 陈旭见谢恒如此回答,便道:“外祖,我与贼人交手时发现,其身法不似上京各家。也许是为掩人耳目,待父王审问后便知。” 贺兰芮眉头紧锁,心中已然明了。此时此刻,上京各家都不会来招惹是非,即便赵家再看不惯裕王,也断不会拿妧儿下手。此事恐怕要与齐国扯上关系,当真是无耻之徒! 谢闵舒了口气,道:“贺兰,此事有裕王在,定不会轻易放过贼人。天色已晚,你这把老骨头不该回去歇着了么?” 贺兰芮没好气地回道:“你这把老骨头也该歇歇了!” 又转头嘱咐陈旭:“旭儿近日劳累,按时休息,平素也要当心些。” 陈旭点头:“外祖放心。” 谢闵拍拍谢恒脊背,道:“恒儿,照顾好自己,和你妧儿妹妹。” 谢恒悄悄红了耳尖:“是。” 一行人终于离去,经过这一番折腾,已过子时,谢恒守在陈昭妧身侧,偶尔试探她是否发热。除此之外,二人再无接触。 谢恒心知,君子慎独。 安国公与贺兰老将军各自回了府,陈旭则是去了趟京兆府,今夜之事颇有蹊跷,他始终有所疑虑。 那几名贼人都经不住严刑拷打,用了两次刑就招供得干干净净,将临江王的意思添油加醋全倒了出来。裕王震怒,将人押入死牢。 素问临江王此人行事荒唐,此番作为来使,不仅无意谈判,反倒在主人家横行霸道,这等卑劣行径,想不让人借题发挥都难。如此看来,倒是给裕王省了些麻烦。 陈旭赶到京兆府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他往正堂寻裕王,将陈昭妧的情况告知。 裕王放下茶盏,石刻似的一张面孔不见任何喜怒,唯有剑眉凛然蹙起,是他一贯的表情。 陈旭道:“请父王明查,贼人底细不明,恐怕会再生事端。” “是临江王的人。” 陈旭暗惊,临江王果真是脑子有问题么? “父王,现在是否要将临江王押过来?” “不必。” “那…妧儿那边可要增派暗卫?” “不必。让妧儿在谢家安心养伤,对外称她近日在府中静养,不见外客。” “是。”陈旭略有迟疑,仍是极快回应。想着父王这般安排必有道理,陈旭也不再多言。 回到府上,陈旭交代了裕王的意思,让芸儿和芝儿两个小丫头机灵着些,也吩咐了府中诸人。 芸儿自是懂得,此事恐怕有所牵连,便恭敬应好。再者芝儿受了伤,也闹不出花儿来,不然她非要吵着跳着去见小姐。 那时,二人和林杭买了莲花灯回来,就见众人混在一起打斗,银光乱溢,兵刃相接,二人都不敢上前,唯有林杭冲了上去。 刀剑无眼,贼人伤了芝儿。后来多亏芸儿冷静,拉着芝儿跑走去找来巡卫,贼人见状不妙才撤。 之后,林杭发现了河岸边似有足迹,便与裕王府暗卫及巡卫追了上去。 至于安国公和贺兰老将军如何知晓,是因谢家暗卫一直暗中跟着谢恒,见世子被郡主推下河,个个目瞪口呆,正要出来救人时又见世子自己爬上岸边,皆松了口气。世子果然命硬,非常人能比。 于是几名暗卫恪尽职守,暗中观察,至世子似有受伤回了京郊别院,才受林杭传世子之意,去请沈先生。可沈先生在安国公府,这才不得已惊动了老人家。 不过暗卫并未将郡主推世子入河之事禀明,他们既被安国公指派给世子,便事事听世子吩咐,他们几人对此颇为自觉。 果然,五更天时,芝儿睡时压到伤臂,痛得惊醒,芝儿一睁眼便问小姐在哪。芸儿一直在她床边守着,便要帮她换药。 芝儿支起未伤的手臂拦住芸儿:“小姐呢?找到小姐了吗?” “你别急,小姐不在府上,我也不知小姐在哪。” “那快去找小姐啊!”芝儿急忙要下床,牵扯到伤处又龇牙咧嘴起来。 “世子的意思是,小姐现在外面休养,不能叫外人知道,我们仍当小姐在府上便是。” 芝儿的五官扭成一团:“这是…什么意思?” “你仔细想想,此事恐怕不简单。小姐怎会无缘无故惹上仇怨?” 芸儿给芝儿包扎好,将纱布绕了芝儿脖子一圈,把伤臂固定住。 芝儿一张小脸仍是皱着,小姐平素未曾招谁惹谁,这必然不是小姐招来的祸事。 “你只记得,小姐现在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见。你也得静养。”芸儿捏捏芝儿的小包子脸,扶她躺下。 “那小姐有没有受伤?现在可有人照顾?”芝儿眼里沁了泪,半是因为她现在伤处疼得难忍,半是怕小姐也受了这样的伤。 芸儿亦是担忧,却只轻叹口气,摇头道:“不知道,但愿小姐无事。” 第14章 好容易将芝儿哄着睡下,芸儿才得闲休息。可她半分倦意都无,蹑手蹑脚推开门扉,不知不觉走到院落里。 此时此刻,四周静谧地让人无端生惧,亏得有月光星光,不至于使这冷风习习的冬夜太过渗人。 芸儿缩着颈,抱紧双臂,直勾勾看着天上一轮皎白的圆月,身颤心也颤。 小姐到底在哪里啊?都怪她,当时不该离开小姐…… 耳后忽然传来瓦片坠落破碎的声音。芸儿猛地回头,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眶中哆嗦出来:“什么人?” “姑娘莫怕。在下…是府上暗卫。”那人是从房顶摔下,从一堆碎瓦中抽出手脚,掸了掸身上残片。 “你,你叫什么名字?如何证明你是暗卫?”芸儿飞快地向身后看了一眼,确定了拱门的位置。暗暗想着,他若是要动手,她就喊,就跑。 “九日前,姑娘随郡主一同,见过我们几个暗卫。”白鹰并未将名字告诉芸儿,他前行了几步,腿脚似是有些跛,“我没有证据,姑娘若不信,自去问问其他暗卫便知。” 芸儿细细思忖片刻,此人闹出声响也不急着逃遁,又知她随郡主去寻过暗卫,应当是王府暗卫无误。 白鹰停步未动,实是因腿伤裂开,无法挪动,暂且缓一下。芸儿借着月光看见他额头上阴翳一片,惊道:“你受伤了?” 白鹰这才感觉到额上似乎有水,随手一抹道:“无事。” 应当是一片血,流汗一样染了他的额角。芸儿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是感觉不到痛么,便小跑过去,要替他查看伤势。 “你先进屋罢,我,我帮你看看。我会一些止血的法子。” “不用。”白鹰扭头,却无法牵动两条伤腿,踉跄了两步,被芸儿扶住,又央他进屋去。 双脚不便实在受制于人,连行动方向都不能自己掌控。白鹰只好由芸儿搀着进了屋子,又任由芸儿给他擦拭涂药。 身为暗卫,除非战死,绝不该把面容暴露给除了主子以外的任何人。白鹰因此拒不摘下面罩,只将黏在额头上的几丝墨发捋到一旁,示意芸儿尽快上药。 芸儿无奈,打了温水,替白鹰简单擦了下露在外面的额头和眼周。他额上尽是血不说,光瞧着眉目,也十分冰冷,不怒自威地骇人。右边眉尾和眼角有一道疤痕,芸儿擦到那处时,手都不敢使力,几乎是轻拂而过。若非白鹰一直闭着双眼,芸儿怕是没有胆子去碰他。 待敷上药膏后,芸儿又问:“腿上也有伤么?” 白鹰没有回答。根据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感,不能自曝伤处短处。 “那我这便送你回去罢。”若是腿伤,芸儿帮不了忙,不过能搀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用。多谢姑娘。”白鹰强行起身,晃了两步,艰难地往外走。 芸儿忙上前扶着他:“你莫要勉强。” 白鹰只觉四肢都僵硬了,只能硬着头皮低声道:“有劳姑娘了。” 从明英苑到后院的暗卫居所,区区几百步,白鹰却觉如同走过四季一样漫长。 这一夜,同样觉得时光漫漫的,还有谢恒。 夜里,陈昭妧果真又高烧起来,谢恒给她喂下药后,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陈昭妧偏个头,谢恒立刻给她掖好被子。陈昭妧伸出手,谢恒就马上握住。谢恒又听见她念着谁的名字,好像是云什么,他便立即回应道他在。 连说了几遍他在,而后谢恒才听清,陈昭妧好像是在叫她的两个丫鬟,芸儿和芝儿。 陈昭妧终于提到他,却是在骂:“云恒,你该死!” 中气十足又义愤填腔。 谢恒阖了阖眼,长舒一口气,一手扶额,一手仍紧紧握着陈昭妧的手。 他不知在心底说过多少次,他要弥补从前的错,要护她周全。而现在,他不仅什么都没做到,还被她如此怨恨。 自回京至今,谢恒已经在徐徐谋划。前世的记忆深刻,让他在今日之前尚且能够从容应对所有事情。他身受数伤,又拼力为外祖父挡下一刀,被刺在左肺,只离心脏差一寸,侥幸并无大碍,只是至今未愈。既是谢恒挡下了那一刀,也许安国公便不会如前世一样久病辞世。 可如今发生的事,与从前偏差了许多。比如那偷手镯的小贼虽是同一个,可贼人谋害之事是谢恒万万没有想到的。 往后的事,恐怕也再难预料。 谢恒握了握他手里那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又以两手捧之,轻轻合在掌心里。 妧妧,这一次,你会信我么? 正是谢恒百感交集之时,陈昭妧的手动了动,挣脱了束缚,挥动两下,碰到了什么东西后就缩回了被子。 谢恒揉揉略有酸楚的鼻子。他的妧妧果真是世上最狠心之人。 夜里不过几个时辰,陈昭妧却做了许多梦,其中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是她曾经最快乐最幸福的那一年。陈昭妧沉浸在梦中,好像真真切切活了一遍,体验到了脸红心跳的少女情愫。 她,宛阳郡主陈昭妧,十五年来高处不晓寒,自以为不知情为何物,没想到一朝沾染红尘,在一人身上栽了跟头。 情之一字不知何起,不知所终。陈昭妧和那罪魁祸首初相见,是在元夕宫宴上。 故事开头很平常,就是她在宫宴上遇见了个俊朗少年。那翩翩公子年不及弱冠,便封爵拜官,一时间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是安国公世子,靖勇候之子,谢恒。 不过她作为郡主,何等青年才俊没见过,自然没把这个刚封了小官的世子放在心上。 谢氏有从龙之功,谢闵年轻时因救驾有功和赫赫战功被封为安国公,后尚公主,其子谢桐官拜辅国大将军,殒身后追封靖勇候。其女谢榕封为公主,往齐国和亲。谢家满门忠烈,而现在的小辈,唯谢恒一人。 自元夕宫宴之后,陈昭妧也与谢恒见过。在上元灯节时,她的镯子被小贼偷走,是谢恒正巧路过,捉回了小贼。而小贼只是个幼童,陈昭妧不忍心,便将镯子赠给了那孩子,谢恒亦将身上的荷包给了他。 陈昭妧问谢恒为何将钱都给了那孩子,谢恒回答道,若拿玉镯去典当,恐怕会有恶人起歹念,不如碎银用起来方便些。 还挺细心的一个人。不过当时陈昭妧并未在意,甚至没仔细看一眼是不是谢恒,道声谢过,便又流连于花灯火戏之中。只是后来凭印象里那身黑衣,才想起来是他。 谢恒平素很是低调,玉冠墨衣,一柄佩剑,再无他饰,在一众锦服流香、环佩鸣音的贵公子中毫不出彩,甚至显得清贫,却仍然引得人们偶尔路过兵部下值时驻足停留。 陈昭妧总会从各种路人口中听到关于这位谢家世子的许多事情。也渐渐知道,虽然谢恒的官位爵位是圣上亲封,但总有人眼热嫉妒。 一日,陈昭妧在等陈旭下值,要和哥哥一起游湖踏春。她在兵部门口等了好多天,每次陈旭都是出来最晚的,不过他保证今日绝对不爽约,陈旭向来言出必行。 茶馆里人不少,陈昭妧旁边一桌是几名女子,又在窃窃聊着谢恒的事,每日都是不同的人讲不同的故事,陈昭妧也不算太无聊。 这厢正说到谢恒受陛下赏赐,得封兵部员外郎,这段故事陈昭妧知晓,并且眼见为实,便悠然捏起杯呷了口茶,继续听着夸大的描述。 耳边却砰的一声,打断了陈昭妧的回忆。 几个地痞似的人好像是喝高了,把刀剑纷纷拍在桌上,嚷嚷着:“去他什么的谢家世子,不就是仗着,国国、公府,府吗?” 而后一阵猥琐笑声:“毛都没全的小崽子,哪来的能耐?” “就,就是。光他的锦锦绣江,就够老子几辈子活啊!” 碗筷酒坛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大,周遭的人都噤了声,不与酒鬼一般见识,那几人便愈发嚣张,脏话随口就来,言语间亦辱及安国公府。 陈昭妧早就听不下去了:“住口!” “天子脚下,岂容你们随意污蔑朝中官员!” 一个醉鬼踩着凳子啐了一口:“小丫头片子给爷滚一边去。” 陈昭妧忍住想打人的冲动,转头对芸儿小声道:“去找巡卫,此地有人闹事。” 芸儿急忙握紧陈昭妧的手臂:“小姐,你一个人怎么行?” 陈昭妧安抚地拍了拍芸儿的手:“我没事,你快去。” 说罢,陈昭妧上前,仰着脸俯视一群烂醉酒徒:“谢恒再不济,也是凭本事救人,他封官加爵,也是名正言顺,你们怎能随意诋毁他?安国公府世代忠贞,靖勇候以身殉国,尔等又可曾身先士卒?! “你们可知,侮辱朝中官员可是犯了律法,够你们在大牢里吃些苦头!” 醉鬼一个个拍案而起,却口齿不清:“你丫的小娘们,哪来、来的管爷?” “本郡主…” 未及陈昭妧说完,那醉鬼先拿酒壶胡乱扔了过来。 陈昭妧反应机敏,立刻偏身闪过,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掷壶之人撂翻在地。亏得她有几分学过武的底子在,才不会落了势头。 “满口胡言,还挑事伤人,这就是下场。”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叫好,陈昭妧瞪着躺在地上的人,未注意到头上有人袭来。等她听到动静抬头时,醉鬼已经七七八八倒地,而眼前人正敛着笑意看她。 陈昭妧觉得有些头晕,之前听了那么多传闻,只有一条是真真半分虚假都没有的—— 谢家世子冷玉之姿,睹之一幸也。 只有前半句。谢恒这等容貌,陈昭妧觉着也不比自己兄长陈旭好多少,不足为幸。 陈昭妧怔了片刻,仍未回过神来。陈旭站在一旁,正要为二人介绍一下。陈昭妧却扭头就走,其实她满脑子空白,也不知为何只想离开。 也许就是那一瞬,陈昭妧相信了那荒谬的一眼万年、一见钟情之说。 第15章 之后在小巷口、街拐角,在许多不经意的地方,二人总有许多似不经意的相遇。 再然后,在春风吹拂、落英缤纷的山岭间,在上巳节漫天纸鸢、浅草葱茏的小溪边,在群芳争艳的赵府赏花宴上,谢恒终于一步步鼓起勇气靠近他遥望了许久的,总是明媚夺目的小郡主,带她去看瀑布,帮她放风筝,教她投壶。 不知不觉地,他的心也被她夺走了。 她也是。 懵懂的情意自从埋下种子,便开始因春日里的温暖阳光而渐渐发芽,之后像杂草一样没头没脑地疯长,穿透心肝骨髓,若想连根拔起,只能摧心捣肝。 直到夏日里艳阳高照的某一天,烈日将这份情意炙烤到近乎焦灼。 谢恒来裕王府提亲了。 十分顺利。 裕王早知道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也很满意这个女婿,便收了谢恒的聘礼。 在旁人看来,裕王府与国公府结为姻亲是件门当户对的大喜事。 一切都顺理成章,两人便能光明正大地在无人之地执手同游。 可惜好景不长,某日陈昭妧莫名其妙地被父王勒令禁足,让侍女悄悄打听后才知道了父王逼宫的事情,以及谢恒的身份。 梦里的她看着谢恒假惺惺地发誓,竟傻乎乎地信了。 她的梦境戛然而止。 后面的事,就是陈昭妧之前梦到过的,谢恒这个狗贼骗得父王谋反夺位,转过头来与她拜堂成亲,而她一时糊涂,自尽的时候才十六岁。如今,她全都记起来了。 此时,陈昭妧睁开眼,神识仍未清醒,隐约还陷在那些甜蜜到甜腻的梦里。她心口有些堵,遂又闭上眼睛。 如果不是谢恒就好了。 这般想着,陈昭妧又迷迷糊糊地有些倦意,想抬手揉揉眼睛,却感到一阵剧痛。勉强支起半边身子,这才感觉到,她全身都是酸疼的。 而且,这是哪? 被子上怎么有血? 旁边这人是… “谢恒!你混账!!!” 陈昭妧不顾全身疼痛把谢恒掀翻在地,这一次爆发之后再无力气,双手只能无力地捶在床上,泪水夺眶而出。 地上躺着的谢恒无辜地望着屋顶:“我…” 谢恒有些语塞,他知道陈昭妧还在因前世的事恨他,却一时不知从何解释起。谢恒很快支起了身子,见她满面泪水,心瞬间揪紧。 谢恒上前要扶陈昭妧躺下,被她嫌弃地推开:“你别碰我!你,你再靠近我就杀了你!” 这一动弹又牵引到手臂和后背的伤处,疼得她咬牙切齿。 谢恒收回手,顺势坐在床上,动作快速且轻柔地给她抹去了眼泪,轻声道:“那之前碰过的怎么算?” 他之前抱着她走了一路,还喂她喝药。可这小没良心的半分都不知晓。 “你…”陈昭妧哽咽着说不出话,她万万没想到谢恒竟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 “你别想用这样卑劣的手段逼婚!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嫁给你…” 谢恒听着有些不对,仍是好奇问道:“我如何卑劣?” “你…你混账!你毁我清白,无耻至极!”陈昭妧气得发抖,更是抽泣地上气不接下气,双臂强撑着,整副身子都在摇晃。 无耻二字谢恒从前就听惯了陈昭妧骂,可毁人清白又是指何事? 谢恒虽满头雾水,仍快速扶住了陈昭妧,又慢慢把她放躺下。虽然陈昭妧现在无比厌恶甚至想杀了谢恒,可她根本无力反抗,只能扭过头去。 谢恒给陈昭妧盖好被子,见被子上有血迹,顿时恍然大悟,一把火自脖颈烧到耳根。谢恒翻肘,见果真是自己的伤口裂开,便把伤臂举到她眼前:“妧妧,你误会了。” 虽然视线模糊,陈昭妧还是反应过来,是谢恒的伤口染的血。 陈昭妧吸吸鼻子,半张小脸缩进了被子里,闷闷地问:“你,你说之前…碰的,什么意思?!” “昨夜贼人袭击,我拉着你跑,自然就是…碰到了。” 谢恒又把他们二人如何逃脱如何受伤如何到了此处等等讲了一遍,陈昭妧勉强相信。 这也无妨,不过陈昭妧还有疑惑:“那我的衣裳……” “侍女换的。” 陈昭妧默了半晌。即便谢恒救了她一命,即便他和梦中人重合,她也不能有半分心慈手软。 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却是不得不低头。 陈昭妧回过头,瞥了眼谢恒,道:“抱歉,谢公子救我性命,我不该胡乱猜测。” 没想到谢恒微微一笑,语气亦是十分温柔:“别装了,妧妧。你昨夜梦里喊我的名字,唤的是,云恒。” 陈昭妧登时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谢恒宰割。 “你…”听错了吧。 “你说我混蛋,我该死。”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确实混蛋,确实该死。但是…妧妧,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陈昭妧的头皮发麻蔓延到了全身发麻。 屋子里虽然温暖,此刻的空气却像是结了冰,冻得陈昭妧彻骨的寒冷,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敢看谢恒一眼。 她之前没得手的事情,谢恒恐怕都知道了,那他现在这副样子,是想使苦肉计么? 再给他一次机会,让梦境悉数变为现实么?! 做梦! 陈昭妧冷冷开口:“机会?你能再给我一次杀你的机会么?” 陈昭妧有意激怒谢恒,她知道谢恒不敢杀她。虽然对她也毫无益处,至少心里觉得好受一些。 谢恒有些无奈,妧妧向来认死理,自然不会轻易原谅他。 “妧妧,按陈国律法,杀人是要偿命的。” 陈昭妧极轻地哼笑一声,稳着声线缓缓道:“杀一个敌国细作,难道不该功过相抵?即便要偿命,也是值了。” 空气再度凝结,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陈昭妧仍是望着屋顶的望砖,未看谢恒一眼,她渐渐视物模糊,遂闭上眼,只听见渐远的脚步声,应是谢恒出去了。 可陈昭妧才疲惫地合上眼皮,脚步声又渐行渐近,她迫不得已警觉地睁开双眼。 谢恒端了一碗药,又在陈昭妧半推半就下把她扶起来。 谢恒揽着陈昭妧,舀弄了两下汤匙,盛了一匙汤药送到她嘴边,语气仍是十分温和:“若想杀我,妧妧先得喝药,把身子养好了才行。” 这话听得陈昭妧脊背一凛,僵硬地窝在谢恒怀里,牙关不自觉咬紧。 白瓷匙和柔软的唇瓣碰在一起,红棕色的汤药溢到嘴角处,她还是没有松力。 见陈昭妧这副模样,谢恒收回手,将白瓷匙放回碗中,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舒服一些,又问道:“妧妧怕苦么?” 陈昭妧此刻唇色泛白,已是十分虚弱,更不想回答谢恒的问题。 谢恒拨弄了两下药汤,舀了一匙送入自己口中:“没毒。” 而后又将药碗送到她嘴边。可这次,她是真的没力气喝药了。 眼看着怀中人面色煞白,双目迷离,谢恒剑眉紧蹙,犹豫不决。 还是用昨夜的法子么? 她再醒过来恐怕又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妧妧…”谢恒试图唤醒陈昭妧,结果并未如愿。其实陈昭妧听见了谢恒唤她,可她实在睁不开眼。 她最后的知觉,是脸颊被捏着的不适和入口清苦的味道。她最后的意识,在骂谢恒混蛋。 京兆尹府外,马车缓缓停下,车后随侍约有二十人,皆头戴兜鍪,身披铁甲,是裕王亲卫。 一人自马车里下来,步伐悠然地迈进正堂,随意叉手而立。他举手投足犹如山野闲鹤,即便是对上面色铁沉的裕王和满堂官员,仍不羁笑道:“今日怎么换了地方?” 看这架势,便知今日不是来商议两国和谈的,他心知肚明,不过明知故问。 “放肆,此处是陈国上京京兆府,不是齐国!”陈旭右侧的京兆尹压不住怒气,直接吼了出来,被陈旭拦下,没能起身上前。 云凌笑笑,并未理睬那吹胡子瞪眼的京兆尹,而是扫视一周,直面坐在最上的裕王道:“贵国待客之道果然不同,小王今日又领教了。” 裕王抬手,请云凌坐下。而后便有侍卫押了昨夜的贼人请见,侍卫把人扔在地上,持剑守在一边。 “临江王,”裕王侧目看向云凌,目光森然,似有万箭齐发,“意图谋害本王,拿下。” “慢着。裕王何出此言?莫不是有什么误会?”云凌面色不改,与裕王对视。 侍卫得了裕王眼神指示,拿剑鞘狠狠敲了下地面,那地上的几个贼人接连叩头如捣蒜:“裕王殿下饶命,都是临江王吩咐,要劫持郡主!” “住口!本王叫你们把人请过来,你们竟敢对郡主不敬?!” 那几人又纷纷磕头,咬定了是临江王命令。分明那日临江王与他们说,把郡主带过来,若她不来,便是绑了敲晕了也要带来。 云凌起身向裕王行礼:“小王未想伤害郡主,只是素问郡主美名,想慕名一见罢了。” 而后蹙眉恨恨道:“都怪小王用人不察,这几人随裕王处置,莫因此伤了和气。” 一群废物。 云凌暗想,这样软骨头的东西也能被派到他身边,不知是那二位无人可用,还是对他疏以戒备,或是这些人有旁的用途。 堂下几名官员听了云凌这般说辞,各有猜测。只听裕王道:“如此,果真是误会。但他们伤了无辜之人性命,死罪难逃。” 云凌振袖展袍,对裕王行了大礼,面露哀伤道:“小王心有愧疚,改日定亲自拜访,向郡主赔罪。” “小女近日在家中静养,不便见客。临江王不必介怀。” 说罢,裕王挥挥手,仍在磕头的几人便被强硬拖拽出去,哀嚎不断。 云凌见事情了结,便寻个由头告辞了。 众人皆是未曾想到,临江王在裕王眼皮底下惹事,要劫持裕王的女儿,还能完好无损地离开。只叹是因国家事大,私怨事小罢了。 目送着临江王离去,裕王的想法更加确认,此人绝非是风流成性的蠢货,需得小心提防。 第16章 这日午后,安国公谢闵到将军府上,同贺兰芮下棋品茶唠叨。贺兰芮总想去看看陈昭妧,但京中人多眼杂,他不能擅自行动。谢闵知晓老兄弟的心思,特来安慰。 贺兰芮捋了捋胡须,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只这样一个小动作,便叫谢闵皱起眉。 刁钻。这棋下得如此刁钻,是要绝他的后路啊! 在谢闵苦苦思索的时候,贺兰芮抿了口茶,唠家常一般问道:“谢恒,是谁的孩子?” 谢闵随口回道:“榕儿的孩子。” 话一出口,谢闵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把刚拿的棋子扔了回去。 “你…简直胆大包天!”这个回答属实让贺兰芮吃了一惊,不过仍在意料之中,是他最想否定的猜想。 “他可是…”贺兰芮紧紧瞪着谢闵。 “他是我孙子。”谢闵挪开眼睛。 贺兰芮叹息一声,他与谢闵相识几十载,早就如亲兄弟一般,他二人的孩子亦是亲近如兄弟姐妹。 谢榕的孩子,身上流着齐国皇室的血,也流着谢氏的血,如今谢恒以谢家世子的身份生活在陈国,也并无不可。 贺兰芮展开眉结,又与谢闵忆起往事。那时他二人家庭美满,孩子们常常一处玩闹,实在是天伦之乐。回忆越来越前,至二人从军拜把子之时。 谢闵嘿嘿一笑,问道:“你可还记得,原来你与我还定过婚约?” “老流氓,你胡诌什么!?” “老匹夫,你瞎想什么?!” 谢闵见贺兰芮皱着一张老脸,似是没记起来,便哂笑道:“记性忒差,我说孩子的婚事。当初不是想把你家素雯许给我家桐儿嘛!” “噢!是有这么回事。谁叫素雯没看上桐儿来着。” 谢闵似被戳中了痛处:“那是俩孩子互相没看对眼!” 贺兰芮没再呛他,姻缘二字天注定,又不是他俩人苦口婆心劝着就能劝成的。 谢闵兀自伤神片刻,忽然打起精神:“这婚约,还是得作数的。” 贺兰芮十分警觉:“不行,兔子不吃窝边草!” “近水楼台先得月!” “流氓无义也!” “匹夫无信也?” “滚,滚!” 陈昭妧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她睁眼后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谢恒。 屋内烛火昏暗,原是为了让陈昭妧睡得安稳些。她既醒了,谢恒便起身多点了几根蜡烛,又唤人来布置晚饭。 婢女们分配有素,几人在床上架了桌案快速布菜,几人为陈昭妧净手濯面,而后极有眼力地全退了出去。 躺了大半日,陈昭妧饿得不行,可谢恒在这里,她总觉得不自在,没来由地愤怒,吃不下饭。她还浑身没力气,两手搭在桌案上,想拿筷子却抬不起胳膊。 陈昭妧忿忿瞪了眼谢恒,却与他正好对视,便飞快地落下视线,去看桌案上的菜。 都是合她口味的,冬笋煨肉、白水煮笋、翡翠虾仁、梅花汤饼。三碟一碗围成圆,两副碗筷亦相邻。 谢恒会意,夹了片白水煮笋,沾过油料后递到陈昭妧嘴边。陈昭妧暗念大丈夫能屈能伸,于是咬了一口笋片。 待到最后一勺梅花汤饼咽下去,这顿晚饭才结束。陈昭妧吃得很好,谢恒一口没动。两人一直未说话,却配合得极为默契。 等了片刻,陈昭妧未见谢恒动筷子,反而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便壮着胆子问道:“你看什么?” 谢恒一怔,将视线从她泛着油光的嘴角转到桌案上,道:“没什么。”而后飞快地吃过晚饭。 并不舒服的晚饭时间就这样过去,侍女撤了桌案,帮陈昭妧净手净面后便退下了。陈昭妧一直琢磨着,谢恒到底想怎么处理她。 依形势看,谢恒不能对她怎么样,反而应该会拉拢她。梦中之事已然不能作为参考,现在的谢恒,最有可能拿她来当突破口。这倒是让陈昭妧松了口气,也让她紧张起来。 陈昭妧拢回神思,偏头看向一旁的谢恒。 谢恒一直守着床边,此刻也正看着陈昭妧。 二人对视片刻,陈昭妧有些晃神,谢恒先开了口:“从前的事,全记起来了么?” 从前的事? 陈昭妧头脑一震,她从未想过,她的梦不是预示未来,而是…回忆过去。她滞了半晌,仍是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妧妧?”谢恒见陈昭妧出神许久,下意识握紧她的手。 陈昭妧眨了眨眼睛,茫然看向谢恒,她仔细看着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双眼,终于恍然大悟。 陈昭妧顿时感到心碎,原来她真的爱过他。 “怎么了?”谢恒见陈昭妧的眼神奇怪,隐隐有不好的猜想。 “是想起什么了吗?”谢恒不敢碰她身上,怕牵引到伤处,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妧妧?” 陈昭妧并未回话,仍是痴痴看着谢恒,两弯桃花目蕴出泪来。 看着谢恒这张算得上赏心悦目的脸,那些和他一起的记忆尽数如走马灯一般,闪现在陈昭妧的脑海里。 从初相见到定亲,再到成亲当晚,陈昭妧和谢恒从未有过不愉快。她原是极愿和谢恒在一起的,愿意和他共度余生,甚至生生世世。 即便是知道了父王谋反,与谢恒有着婚约交易,她也没有真正与谢恒反目,只是怨恨他欺瞒自己,蒙骗父兄,危及国家。 可是这一世,自从陈昭妧先梦见成亲当晚自尽,而后梦见有关谢恒的事,陈昭妧便一直十分恨他,恨不得手刃了他。如今,她竟释怀了。 她爱过他,也恨过他,两种极端的感情相互争斗,最后全部烟消云散了,所以她选择自尽,她下不了手。她现在只觉得心很疼,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可陈昭妧并未抽噎,呼吸甚至仍然平淡。谢恒给陈昭妧擦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将她瓷白的脸颊揉红了仍止不住泪水,只好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谢恒克制着力气,把陈昭妧牢牢箍在怀里,让她感受到他在用力,却不会勒到她,也不会让她挣出去。 他和她拜过堂,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他想说很久的话,还未兑现他的承诺。 直到她在自己怀里断了气,那些话都没说出口。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可她再不会和从前一样紧紧回握住。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她阖上了眼。 待到眼前昏天黑地,陈昭妧方才清醒,稳住心神,轻轻推开了谢恒。 对于谢恒,陈昭妧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终究是有些放不下,如今重来一回,一切都未开始,他们还有很多选择,不一定会和前世一样,落得个凄惨结局。 于是陈昭妧试探着开口:“这次,你还要从中作梗吗?我定会告知父兄,让他们防备你。” 谢恒思忖片刻,仍觉哪里出了差错。裕王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世,该是他防备裕王才对。难道…… “妧妧,你以为是我挑唆裕王谋反?”谢恒蹙眉,眼底含着丝哀伤。 这倒是把陈昭妧问住了,她不解地反问:“难道不是么?” 谢恒苦笑:“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如今,宛阳恐怕已备好了兵马,只等着裕王一声令下了。” 宛阳?陈昭妧一惊,那不是她的封地么?宛阳郡连接着裕王的封地,这些年一直由裕王管理着。 许多不好的想法冒了出来,令陈昭妧背上一寒。父王的封地渝州已是陈国边疆地界,天高皇帝远,再加上战火不断,在那里私藏兵马也不是难事。 陈昭妧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恒:“你说的是真的?” 莫不是还在骗她?想挑拨她与父兄的关系?谢恒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谢恒不置可否:“你不信就算了。” 这些事情,还是谢恒与陈昭妧定下婚约后才知晓的。裕王之所以能同意这门亲事,是谢恒交出兵权的代价。谢恒本想从中周旋,没想到裕王暗下黑手,想借妧妧的手除掉他。 可裕王也不曾料到,他的女儿,比他还狠。敢下狠心,更敢下狠手。 不过父女俩还是有区别的。裕王是对别人狠,陈昭妧是对自己狠。 谢恒猛地又想到一事:“妧妧,你知道我的身世么?” 陈昭妧移开视线:“知道,你是齐国二皇子。” “不,我的母亲是谢氏长女,你可知道?” 谢氏长女?那不就是安国公的女儿么。十几年前封为永安公主,与齐国和亲,换得两国几年相安无事。 这么说来,谢恒似乎担得起谢氏清名,当得起安国公世子。 见陈昭妧茫然的神情,谢恒了然。裕王真的什么都没和妧妧讲,甚至是把自己的亲生儿女,都当作棋子一样利用。 可陈昭妧心下仍是存疑。谢恒说的都是真的么? 她希望是真的,又不希望是真的。 一时间,陈昭妧脑中混乱非常,一丝一缕的猜测不断交织,搅得她脑仁疼。 而她现在又有一件迫切想知道的事情,她问谢恒:“你最后,怎样了?” 谢恒低下眼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缓慢勾住她的手心,两只手再次紧紧相握:“我…英年早逝。” 说罢轻轻惋惜嘲叹一声。他死时刚过弱冠之年。 “那陈国与齐国,可有哪个…没了么?”陈昭妧满心担忧,并未在意谢恒的小动作。 谢恒摇摇头,揉捻着陈昭妧的小手:“两国议和,四海皆平。” “妧妧,从前我说过的,都做到了。” 忽然对上那一双熠熠若有光的墨瞳,陈昭妧心肝一颤。她突然回想起,那时她得知谢恒是齐国皇子,又惊又怕又怒,可谢恒信誓旦旦,说他愿承谢氏之名,为两国百姓执剑,护天下太平。 他都做到了。 第17章 夜已深,经过两日折腾,陈昭妧虽然清醒,但身子仍乏软着,又因今日听闻的消息太有冲击力,她实在有些消化不得,便想休息了。 她的病半是吓出来的,半是摔出来的,若非沈先生的针灸和药方,再过几天她恐怕也睁不了眼直不起身。 婢女服侍陈昭妧洗漱沐浴后,她筋骨略有舒畅,此刻人躺在床上,烛火尽灭,月悬窗边,枕席柔暖催人眠,可她仍旧不太舒服。 谢恒还在。 他沐浴后,没打算去休息,反而将一头乌发简单拢起,穿好衣裳披了狐氅,折回到陈昭妧这处,再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下人们都心照不宣,默默关好了门离开。 “你走吧。” 这话中并无不耐烦的意思,只是轻轻一叹。谢恒揣摩片刻,心下稍喜。 “我在这守着你。” “不用,你出去。”陈昭妧在忍耐的极限徘徊。 一日一夜未得好眠,谢恒仍觉不倦,铁了心要在陈昭妧床边继续守着:“怕你夜里再烧,我守着你,你安心睡。” 许是浸了夜色的缘故,这两句话叫谢恒说出口,竟温柔的不像话。 陈昭妧突然觉得谢恒说的有几分道理,她似乎已经开始发热了,脸颊处有些烫。 不对,许是被窝里太暖和了。 “不用你,叫别人来。”陈昭妧突然变得虚弱不少。 听出了语气不对,谢恒以手掌试探陈昭妧额上的温度,并未发热。 陈昭妧来不及反应,谢恒的手掌便挪开了。夜里昏暗,视觉得不到刺激,别的感官却灵敏了不少。方才她感觉额上及眉骨处略有重量,亦有温热传来,只短短片刻,便叫她脸上更热了一些。 谢恒担忧地问道:“哪里不舒服么?” 又想到她肩背处的伤,她怕是难忍的,谢恒伸出手,置于陈昭妧眼前:“若是疼,就咬我,会缓解疼痛。” 陈昭妧微微偏头,谢恒识趣地收回手。她再回过头时,才见月光洒了半间屋子,也落了谢恒半身。 谢恒的面容亦被光影凌厉地分成两边,一边眉目隐于幽暗,一边挺拔的山根应月而出,两片薄唇如丘,一缕墨发如飞瀑垂下,连就周身流畅线条。他又着一身黑,端的像画中人脱墨而出。 这人无耻,多是因皮相给了他底气。陈昭妧这般想着,目光索证似地钉在谢恒脸上。 “妧妧?” 陈昭妧屏住一口气,飞快扭回头。 “……你别这么唤我。” “那你说,如何唤你?” 月色如水,柔声如水,陈昭妧觉得自己有些不争气,心志不坚,是要吃大亏的。 “你别唤我。”陈昭妧闭紧双眼横了心,在搞清楚真相之前,必须同谢恒保持距离,凭着她对谢恒的了解,决不能给这无耻之徒半分好脸色。 谢恒挑眉暗笑,妧妧现下还是不愿完全信任他。实际上依她的性子,越是抵抗越是反常,就越是深陷其中。谢恒有十足的把握,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屋中置有暖炉,烘得人身心俱暖,但也经不住寒夜漫漫。谢恒起身关上了窗,挡住了见有起势的北风。 “别关。”热。 陈昭妧还是晚了一步。 谢恒给她掖好被角:“夜里冷。” 夜半更深,芝儿还在心心念她的小姐。手腕处疼得紧,胃里也饿得疼,她睡不着,轻声唤芸儿,没得到回应,纠结半晌还是悄悄地披上衣服出去了。 甫一出来,冷风冻得芝儿直打哆嗦。她快步跑去小厨房,早知道现在挨饿,晚饭就多吃一些了,都怪那汤药太难喝,一碗下去直苦得她要作呕。 刚跑几步,芝儿便听见从后方墙角传来些踏踏声响。继续还是回头,芝儿踌躇不前。那声响越来越近,芝儿心如擂鼓。 老话说得不错,当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芝儿总疑心再有那夜一样的贼人出现,入夜后便不敢出门。现下芸儿睡了,她一个人壮着胆子出来,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 她两腿都在发抖,还是下定决心躲到檐下阴影里去,便迈开了步子—— “啊——呜。” 没想到脚底一滑,一声惊呼刚出口又被堵了回去,一切都没来得及反应。 芝儿眼泪汪汪地看着眼前蒙面人,觉得自己小命不保。 “你别喊。”那人松开捂住芝儿嘴的手,又把芝儿扶稳了站好,“你刚刚险些撞到墙上,我顺手拽你一下,冒犯了。” 芝儿忽扇着双睫,顺着那人指向看见了离她几寸的矮墙。她差一点就一头撞在墙上,那才真是小命不保。 “谢谢。”芝儿脸上一热,旋即警惕起来 “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我是府上暗卫。” 原来是暗卫。 “你今夜当值?”芝儿擦干了眼泪,冷风吹过,脸上有些疼。 “原本不是我,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呃…他们都伤得重,今日就轮到我了。 “昨晚是你送大哥回来的吗?多谢你了。” 那人说罢给芝儿揖了一礼。昨夜白鹰被一位姑娘扶着回来,他晚了一步没瞧见姑娘模样,大哥又不肯说。不过大哥昨夜来郡主这处值守,今夜芝儿姑娘又在此时出来,想来是碰巧了。 芝儿摇摇头,扶起他:“我没见过你的大哥。” 那人有些尴尬:“啊……那应是芸儿姑娘吧,麻烦你代为感谢。” 不是芝儿便是芸儿,郡主身边只有这两个大丫鬟。 “你怎么知道芸儿?” 只听那人笑道:“我是暗卫,常在府上自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叫芝儿呢。” 芝儿想了想,暗卫常在府上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动,应该是知晓她的。 刚想开口问些别的,那人又问她:“你…不冷吗?” 正问到芝儿心底,她一直在发抖,两腿都快冻得没知觉了。 “冷啊。”说着,芝儿拉着他跑动起来,没几步就到了小厨房。 芝儿搓搓有些僵硬的双手,生火架锅,一副要做饭的架势。 “你救了我,我就做些吃的报答你吧。想吃什么?” 反正她也是饿了来寻吃的,多一张嘴也没什么。晚上剩了些饭,正好炒了吧。芝儿回头看向那暗卫,柴火暖光映着二人,他眉目英秀,说话也很和气,没想到竟是个能舞刀弄枪的暗卫。 “不用麻烦,举手之劳。我还得上值,就先走了,告辞。” “等等,你在哪上值?我很快就好。”芝儿一时情急,直接拉住了他手臂。 见芝儿坚定,他也不好推辞,指了指头顶:“就在上头。” “哦,好。你先去吧,我好了就叫你。”芝儿松开手。 有柴火荜拨燃烧,芝儿身上暖了不少。她才发觉自己大意了,身上穿着单薄就跑了出来,难怪会这么冷,早该多穿一些。芸儿说的没错,自己总是这样急性子。 芝儿舀一勺油浇在锅上,铺了薄薄一层。 若不是她没拿好莲花灯,就不用去再买一个,就不会让小姐一个人在桥上遇见贼人。 嘶! 油点迸到手上,疼得芝儿心酸。她怎么什么都做不好…… 扑鼻的香味混着灰烟从烟囱喷薄而出,那暗卫坐在房顶上,胃被香味勾的反抗起来,开始敲鼓。 小姑娘手还挺巧的。他蹑手蹑脚掀起一片瓦,隔着椽木看见一手抹着脸的芝儿熟练地用另一只手翻炒颠勺,滋啦啦的声音钻进他耳里。 他咽了咽口水,盖上了瓦片。 等芝儿来唤他,他便从屋顶一跃而下,惊的芝儿愣了半晌。 芝儿寻了小木凳,坐在灶台旁,可他不进来,只站在门口,两人捧着碗面面相觑。 本来只是上值,没想到现在竟会在这里吃饭。他心底陡然生出负罪感,身为暗卫,怎可这样玩忽职守。可他见芝儿满脸期待着,又不忍拒绝。而且,饭闻着也挺香的。 他心想着,在门口就算是还在值守吧,而且昨夜大哥是被芸儿姑娘包扎了伤口才回来的,事出有因,他今夜也是。 “你刚刚熏到眼睛了吗?”他见芝儿眼眶红红的。 芝儿又蹭蹭眼角,生怕被看出泪痕:“没…嗯,有一点熏到了,没事。你快尝尝怎么样,好不好吃?” “谢谢。我不客气了。”他正要摘下面罩,手忽然止住。不行,按规矩不能露出真容。 可是芝儿姑娘好不容易做好的,又不想弗了她一片好意。 “芝儿姑娘,你能不能…别看我。我们暗卫的规矩,不能让人见到面容。” “那,那我不看你。”芝儿转过身。 他这才安心地摘下面罩。 “好吃,你真厉害!” “真的嘛?”芝儿轻轻疑问。 “真的,很好吃!”他几大口就将碗吃空了。 芝儿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也很厉害,我头一次见人能从房顶上跳下来,还好好的。” 他腼腆一笑,道:“我吃好了。多谢芝儿姑娘款待。我这就继续值守,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这么快。 芝儿起身,见他已经戴好了面罩。 “是你救了我,该我向你道谢才是。” 隔着面罩,看不见他表情,只见他眉眼弯弯:“不客气。我走啦。”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啊? 芝儿半句话还没说完,那人就在门口没了影子,真是说走就走的好身手。 明明知道他就在她的头顶上,芝儿却迈不出步子追出去。 还是别打扰他值守了。 四更时,白鹖回到房里,白雉刚爬起来要去练武。 刚走近了一些,白雉就停下脚步,他鼻子灵得很。 “五哥,你偷吃什么好吃的啦?” 白鹖一掌抵住凑过来的小脑袋:“没有。” “五哥你躲什么呀。真偷吃啦?你玩忽职守,我告诉大哥去。” “回来,我没偷吃。大哥还没醒呢。”白鹖把他揪回来,正中了白雉下怀,借机扑在白鹖怀里左嗅嗅右嗅嗅。 就是有很香的饭味,五哥定是偷吃了! “老实交代!” “小声点,四哥和老七还睡着呢。出去说。” “五哥,我醒了,”白鹜探出头,“老实交代吧。” “坦白从宽。”白鸫仍闭着眼睛,冷冷开口。 “我……” 见白鹖还是扭扭捏捏不肯交代,白雉和白鹜交换眼神,下一秒白鹖就被长鞭缠成了一团。 白雉反握飞镖,在白鹖脖颈处划了两下:“五哥,四哥都说了,坦白从宽。” 好好的小孩子被老七带坏成什么样了,白鹖恨铁不成钢,他得好好教训老七一番。 “都说了没什么,昨夜大哥还是被芸儿姑娘送回来的,你们怎么不去问大哥?”白鹖心虚起来,却更不想把芝儿招供出来。 “原来那姑娘叫芸儿。大哥没和我们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五哥值守一晚,收获不小啊。”白鹜一手托腮,笑着收紧了鞭子,“五哥最好老实交代哦。” 臭小子真是皮痒了。 “五哥别白费力气了,早说早解脱。”白雉在一旁玩转着飞镖。 “说吧。”白鸫并未制止他们两个逼问白鹖。 白鹖只能老实交代。 …… “噢——这是英雄救美呀。芝儿姐姐做饭这么好吃,我也想尝尝。” “啧,真羡慕五哥,值守时也有红颜知己相伴。” “老七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倒是五哥你脸红什么呀?” “…被勒的,你松手!” “不松,松了你肯定打我,当我傻?”白鹜丝毫没有松手的打算,反而扥了扥鞭子。 “老七,松开他。” 白鸫开口,三个人都消停了不少。若是把四哥惹烦了,他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白雉暗暗想着,四哥没有红颜知己,但是五哥比他先有,他心里定然难过,此时还是先走为妙,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跑了出去。 “我去练武了!” 白鹜收了鞭子,没等白鹖缓过来,他也溜了出去:“我也去练武!” “我也。”白鹖见势不妙,也想走。 “慢着。” “四哥。我知错了,这就去领罚。” “领什么罚,你想闹得人尽皆知么?”又不是什么大事,小伙子直愣愣的不懂变通,真愁人。 “那我…绝不再犯。” “谁说你犯错了?” “啊?可我…”他醍醐灌顶,细算了算时辰,确是没误值。他睡不着所以早了半个时辰去上值的,也没破了规矩。他没做错什么。 白鹖恍然大悟:“四哥,我也去练武了!” “嗯。” 白鸫高兴又感慨。兄弟几个,铁树都开花了,新柳都抽芽了。真好,孤独合该只有英雄独自品味。他敬二哥是真枯木,敬自己是真英雄! 第18章 恍惚几日过去,陈昭妧身子好了不少,除了右臂连着肩胛处有些疼,双脚行走不太方便,别处再无不适。 虽然裕王府上也有温泉,但不比谢家别院这几方温泉是天然形成的。陈昭妧每夜睡前在泉中泡上小半个时辰,真是滋润非常。这地方远离上京喧嚣,又有竹林幽径、草木花鸟、曲溪翼亭,实在安逸。处处都颇合陈昭妧心意,只可惜,这是谢恒的别院。 自陈昭妧回忆起全部往事,她便改变了主意。她现在不想杀谢恒,也下不去手,她自己也摸不准她对谢恒是什么态度,只觉得他在眼前的时候她厌极,不在眼前的时候又似处处有他的身影,手臂痛时想揍他疏通筋骨,一瘸一拐走路时又觉倚着他也挺舒服。 思来想去,陈昭妧认为,该让脑子冷静冷静,便又浸在了温泉里。 温热的泉水裹缠住全身,陈昭妧轻阖双目,感受着自皮肤表面渗到筋骨中的阵阵热流。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陈昭妧感觉自己被打通了关窍。 为什么,她要听信旁人说的话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父王私自屯兵是真是假,谢恒未有贼心是真是假,她亲自去看就知道了。 如何去,怎么看。这又是个问题。 陈昭妧平日里接触不到任何军机,就连京城都没出过,更别提遥远的渝州。她就像笼中雀,根本飞不出偌大的上京。 这时,陈昭妧眼前似浮现了一副人像,那人持刀穿甲簪缨骑马,刀刃所至,削铁如泥,俨然是位将军。 面容是模糊的,陈昭妧却隐约觉着是位女子。 陈昭妧茅塞顿开! “郡主,郡主?需要奴婢进来吗?”外头小丫鬟略有焦急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陈昭妧的思绪。 那小丫鬟唤了好几声没听到陈昭妧回应,心急如焚。一面是不用侍候的郡主,一面是在外等待的自家世子,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不用。” 陈昭妧的声音传来,听着是无事的,小丫鬟这才松了口气。郡主今日泡得确实有些久了,已快一个时辰,世子在外头杵了好一会,仍岿然不动。 小丫鬟暗暗感叹,世子真是好耐性,真真按照安国公的嘱托,照顾郡主细致入微,亲力亲为,衣不解带…虽然好像不太对,但就是这么个意思,世子夜夜都守在郡主房里呢。 等陈昭妧扶着屏风缓缓露头,小丫鬟赶忙迎了上去,给她系好大氅,扶着她一步步挪动。 走到了外面,谢恒迎上前,搀住了陈昭妧。谢恒身量高,倚靠着也十分结实。一路上,陈昭妧就任由谢恒搀扶着她,权当是他在赔罪。 谢恒欺瞒过她,他的身世没告诉她,和父王之间的谋划也一直瞒着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活像个傻子被蒙在鼓里,最后还傻兮兮地为他自尽。 毒发时的剧痛,陈昭妧至今回想起都会惊悸。父王让她杀夫夺权,哥哥也这样劝她。她无路可走时的绝望,谁又知道呢。 可笑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父兄和谢恒到底有什么冲突,就白白作了牺牲。 她不愿妄自揣测敬重的父兄,可若真如谢恒所言,他们已在谋反,她该怎么办呢? 头上忽然承重,陈昭妧眼前突然一片黑:“你做什么?” 谢恒将盖在陈昭妧头上的大氅连帽掀起一些,露出她姣美愠容。 拧着眉瞪着眼也这般可爱。谢恒勾唇道:“你头发没干,别惹风寒。” “哦。”陈昭妧低着头,抬手整理了一下。 回到屋子里,谢恒让人寻了条布巾,要帮陈昭妧绞干头发。陈昭妧说要自己来,被谢恒诓着说,若拧到手筋,整条手臂又会受伤,她才将信将疑地收了手。 她先忍些时日,等伤痊愈了再狠狠揍谢恒一顿解气。 谢恒拿布巾盖住了陈昭妧的小脑袋,两只手僵硬地拢起她的发丝,却总有几缕顺着指缝滑出去。等到好容易拢成一束,他才发现有些已经冻得结上了,他只能再拿梳子梳开。 陈昭妧忍了半晌,觉得脖子僵,头皮痒。 便轻声质问:“你会不会弄?” 谢恒拿梳子的手僵了又僵,他怕控制不好力度,又不想承认自己不会。便道:“等等就好。” “我有些困了,快一些。”陈昭妧轻轻打着哈欠。 “嗯。” 谢恒放弃挣扎,把陈昭妧的头发梳开,一点点拿布巾擦干。还没擦完一半,陈昭妧就靠在谢恒肩头睡着了。 剩下的其实也不必擦,马上就要自然风干了。谢恒将陈昭妧转了过来,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拨弄着她一头青丝散开,果然很快就干了。 谢恒倚在榻上,怀中抱着陈昭妧,月色阑珊入窗,暖香萦绕鼻尖。谢恒忽然不想把她放回床上,又怕她醒来生气。 他阖眼静了半晌,任丝丝北风吹清醒他的头脑,怕再吹下去陈昭妧会受寒,便轻手轻脚把她抱到了床上,而后唤侍女给她更衣,自己出去吹了会冷风。 东暖阁的暗淡烛光灭了,隔了不远的西间又亮起来。廊下守夜的林杭被屋里的光晃了一下,又缩回脑袋。 原先世子养伤的时候,日夜读书,很少说话,房里亮到三更半夜也见怪不怪。自郡主来此,世子每日除了照顾郡主,仍是与平常无二。世子虽看着冷漠,其实是个有心人。他只管好生服侍周到了便是,绝不乱嚼口舌,也叮嘱了院中他人不许胡乱猜测。 林杭头枕双手望天,还是觉得世子和郡主蛮般配的。 翌日清晨,陈昭妧扶着丫鬟迈出门槛,谢恒已在饭桌上等着她。 似乎是第六天了,还是第七天,谢恒能天天守着她,陈昭妧心里还是有些动容。 起先陈昭妧因此事与谢恒恼怒,才知晓他一直在外间,怕她夜里不适,只能在榻上浅眠守着。 陈昭妧便说留一个丫鬟守夜即可,用不着麻烦谢恒。这样试了一晚,结果当晚陈昭妧梦魇,梦到前世喝下毒药时诛心之痛,从床上滚下来都没醒,吓得小丫鬟抱着陈昭妧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喊人来。 说来奇怪,谢恒一来,陈昭妧的病症就消了。如此几番试验,谢恒好像一副良药,陈昭妧经受不住,决定不再折腾,他在就在吧,只当睡前养眼了。 连续几夜下来,陈昭妧休养得安稳,可谢恒肉眼可见地消瘦,眼底隐约有青色。 陈昭妧坐了下来,见谢恒神态并无大碍,便问道:“你的伤好了么?” “好了。”谢恒隐着笑意回道,其实眼角眉梢还是藏不住。她还是在意他的。 那就好,若是他旧伤再犯,陈昭妧可真过意不去。 二人没再说话,而是各怀心事。陈昭妧熟练地用左手夹菜吃饭,不一会儿,面前的小碗就见了底。 陈昭妧端坐着看谢恒,谢恒察觉到她的目光,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冒进,但陈昭妧细细想过,这是她能走的最直接的一条路。只是,面对着谢恒,她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有事便说。”谢恒挑眉。难得见她这幅欲言又止有求于人的样子。 陈昭妧深呼吸,开门见山道:“我想参加今年春闱,想…拜你为师。” “怎么突然想作女官?” “不是作女官,我想考…武举。”陈昭妧捏紧了袖口。她其实想当将军。 见谢恒半晌不应,陈昭妧心底焦躁起来。他到底答不答应? “为何?”谢恒想了许久也不知她怎么会突发奇想,只隐隐有一个猜测。 “与你无关,你只说你应不应?” “应。”谢恒看着陈昭妧,她方才眉头紧锁,一听见这回答瞬间神情微怔。不管她说什么,他自然都是答应的。 这么容易? 陈昭妧惊喜地看向谢恒:“为时三月,束脩你定,如何?” “不用束脩,和夫君还客气什么?” “不行…不对,你胡说什么!”陈昭妧本还想说不能占他便宜不交束脩,结果反应过来拍案而起。 谢恒也起身,两手握住陈昭妧双肩。陈昭妧仰视着比她高了一头的谢恒,起势莫名弱了一些。 “没胡说,之前已经拜过堂了。你不愿我唤你妧妧,这几日我在想,夫人唤着也好听。等你痊愈回家,我便去提亲如何?”前世也差不多是那时。谢恒这般想着,见陈昭妧微愣。 无耻。混蛋。连笑起来都和以前一模一样,白瞎了这副清冷谪仙似的好皮相。 陈昭妧推开谢恒,有些无措,双颊泛红:“你,你无耻…什么拜堂,这辈子又没拜过。” 差点被他糊弄住。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他们现在又没结亲,岂能由着谢恒胡说。 陈昭妧又回想起新婚夜,拜堂之后,她还没见过洞房花烛彻夜长明。 谢恒借陈昭妧出神的空当,揽她入怀。 二人只离了几寸,谢恒没有进一步动作,只将手掌覆在她刚梳好的发髻上。陈昭妧未簪钗环,只简单束发挽髻,谢恒低头,正能闻到隐隐桂花香。 “那这辈子再拜一次。” 这一次,他还想挑下她的红盖头,再亲手解下她头上的繁复凤冠。 “谁要和你…你无耻!”陈昭妧回过神,又用力去推谢恒。 翻来覆去,不是无耻二字,就是再凶狠一点的混蛋混账。陈昭妧此刻就像炸毛的小猫,再凶也吓不到谢恒。谢恒再不压抑自己扬起的嘴角,牢牢握住她未伤到的左臂,免得她推不动反而将自己的脚再扭伤。 “我无耻,无耻至极。” 扶稳了陈昭妧,谢恒也松了手,两手背到身后,低头缓缓凑近她,道:“我这般无耻,妧妧还拜我为师?” 陈昭妧真恨不得撕下谢恒这张脸再寻个良人安上。 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陈昭妧退后一步,要向谢恒行拜师礼:“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谢恒扶起陈昭妧:“夫人免礼。” “你…”陈昭妧挣开他。 谢恒笑如霁月清风:“妧妧,我无耻,忘了暂不用这个称呼。” 陈昭妧没理谢恒,她突然有些后悔。若不是父兄和外祖父不许自己再练武,她也不会找谢恒。前世谢恒也教过她一些武艺,只是她当时没心思学,因此知道谢恒实力不错,他确是现成的最好人选。 第19章 谢恒见陈昭妧拧着眉思索着什么,生怕她改主意,便道:“今日开始,先从策论学起,等你伤好了,再练其他的。” 陈昭妧抬眸:“好。” 她现在还不能练骑马射箭,估计等她痊愈后,也该到了春闱的时候。陈昭妧心里清楚,和那些自小习武的人比力气的胜算太小,她虽有底子在,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而考前突击策论,显然胜算更大些。 谢恒抬起手臂,右手虚握成拳,陈昭妧自然地扶上去,跟着他慢慢走去书房。 “武举分为内外两场,先是内场考策论,后是外场比武。” 陈昭妧点点头,这些她都知道,而且已经打算好,要重点攻略策论。 谢恒继续说道:“策论主要考孙子兵法。比武在兵部演武台上,两人对抗,胜者再比,分出三甲。若有不服,则可向他人挑战,分出名次。” 陈昭妧捏着下颌思索了片刻,这规矩怎么和她知道的不太一样。 “妧妧聪慧,定能一举夺魁。”看她似有担心,谢恒如此安慰道。 “外场比武,不考马术箭术么?” “已经几年没考过了。陈国正缺乏将才,有人来考武举都求之不得,怎会再增加难度。不然,也不会取消童生试、乡试,只要报名便能参加春闱武举会试。”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话一出口,陈昭妧又觉多此一问,却见谢恒满面写着运筹帷幄四个大字,笑道:“因为,我是今年的考官。” 陈昭妧瞬间愣住,见谢恒笑意愈深。 谢恒有一丝自得,倒了杯茶递到陈昭妧口边:“喝口茶,压压惊。” 抬手接过茶杯,陈昭妧只浅浅抿了一口。脑子飞速运转起来,谢恒是考官,她现在该避嫌不去考试吗,她不安地看向谢恒。 谢恒看着她,眼神不太对劲,怎么不是惊喜地扑向他要贿赂他? “你是考官,那我们是不是该避嫌?”陈昭妧犹豫着问道。 他在期待什么,妧妧向来正直守礼的。 谢恒屈指撑着下颌,故作思考:“有理。可是圣旨已下,我不能抗旨,只能委屈妧妧明年再考了。” 陈昭妧果然紧张起来:“不行,明年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 “不对。我与你有何关系,避什么嫌。”陈昭妧才反应过来,她现在又没和谢恒定亲。 “师徒关系,也是该避的。”谢恒撑着下巴,歪头看着陈昭妧。 陈昭妧噎了片刻,声音越来越小:“此事又无旁人知晓。” “若万一被人知道,你可是三年不许科考,我这官位也不保。”谢恒煞有介事,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陈昭妧沉默半晌,亦叹了口气:“罢了,我回去自学便是。” 说罢,陈昭妧起身,没有任何惋惜,她早就看透了谢恒在故意端架子,他才刚刚入仕,不可能是命题的考官。 “妧妧。”谢恒也起身,握住了陈昭妧纤细的手腕。谢恒一时急切的心骤然柔软,她这样弱不禁风,还要去参加武举。 二人僵了片刻,谢恒才问出心中所想: “你不信我,是么?” “是。”陈昭妧没与谢恒争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确实不信他,那又如何,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朝堂上,战场上,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即便是赤鸢将军也躲不过。你又何必以身犯险?” 她想武举入仕,无非是想自己得到答案,去改变事实。可她想做的,他一直都在做。 赤鸢将军,是陈昭妧的母妃,贺兰素雯的封号。当年一代巾帼横空出世,天下无人不知赤鸢将军。陈昭妧想,那日眼前迷迷糊糊出现的人,大概就是她的母妃,来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叫她突破囚笼,自己去看真相。 “我意已决。不劳你挂心。”陈昭妧毫不犹豫地抽回手。 手中一空,谢恒立刻上前拦住陈昭妧的去路:“怎能不叫我挂心?” 绕了一大圈,还是想阻挠她,那之前答应她做什么,戏耍于她么? 陈昭妧正要骂谢恒无耻,谢恒却道:“有我帮你,定会蟾宫折桂。”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陈昭妧被谢恒温柔而坚定的目光打动了,那一瞬她好像与谢恒心意相通,感知到他与她是站在一边的。 这难道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么。 不会。目为心窗,定是谢恒这厮眉眼生得太好看,而她陈昭妧偏巧是个好色之徒罢了。 一时间陈昭妧怒焰尽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多谢你。” “妧妧不必客气。” 他没办法帮她更多,只不过不愿再违背她的意志。 谢恒扶着陈昭妧重新坐下,自去寻了几本书来,摞在桌案上,一一给陈昭妧过目。 是几本残破的兵书,封面都没了,根本辨不出书名作者,陈昭妧怀疑书中内容也会有遗失。 “这本是《孙子兵法》,这是《吴子兵法》,《六韬》、《三略》、《诸葛孔明集》。” 谢恒翻开手中的书,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批注,陈昭妧看着有些眼花。 “策论多考孙吴,考的无非是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可行军布阵的知识,需得运用自如。” 此言不虚,陈昭妧深以为然。若要应付策论,其实只两本崭新的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便足矣,日日背诵即可。但陈昭妧想上战场,绝不能盖空中楼阁。 谢恒又从这摞书最下方抽出一寸厚、折叠起来的纸,缓缓展开。 “这是我舅父曾经行军时,我听他口述记录下来的几场战事,你也看看。” 陈昭妧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她没想到,世伯竟真的认识谢恒,她一直以为谢恒谎称谢伯父之子只不过是个幌子,虽然确实是个幌子。但听谢恒这般说,也情有可原了。 谢恒见陈昭妧有些惊诧,猜到她可能不知,便进一步解释道:“我从宫中逃出来,是舅父收留了我。那两年在浚县,偶有水匪打劫渔民,或是边境两军争执。我所见所感,全写在上面。” 陈昭妧顿了顿,又问:“你为何从齐国跑到陈国?” “父皇驾崩,母妃殉葬,我在去封地的路上被追杀,只能到两国边境去找舅父。” 见谢恒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凉,陈昭妧不忍细问,一句抱歉哽在喉中,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无意勾起他的伤心事。 没等陈昭妧道歉,谢恒却道:“关于我的事情,妧妧当真不知?” 陈昭妧摇摇头:“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看来不仅裕王瞒着她,陈旭也对裕王唯命是从。谢恒舒了口气道:“不用道歉,妧妧总得知根知底才行,还想知道什么?” 陈昭妧闻此,心中方才好受一些,思考片刻,突然想起害她现在寄人篱下的那伙贼人:“那些贼人,是来杀你的吗?” 她自认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虽然那伙贼人说了要带她走,可总觉得此事与谢恒脱不了干系。 “他们本想带你走,也许后来见了我又起杀心,才对我们穷追不舍。不过妧妧放心,贼人已尽数伏诛,而且这里很安全。” 谢恒手掌轻轻抚过陈昭妧头顶,见她聚精会神思索,无暇顾及自己,手稍稍挪动地方,缓缓将她揽在臂弯里。 陈昭妧愤然握拳:“到底是什么人?” 虽然父王已经处置了贼人,让她安心在此养伤,可陈昭妧还是忧心难解。什么仇什么怨啊,竟要这般害她。 只听谢恒道:“是一伙人,又不全是一伙人。” 陈昭妧迷惑地看向谢恒,丝毫未注意距离拉近,二人再次对视,陈昭妧似感受到了另一阵有力的心跳,牵引着她的心跳加速。 “想见你的是云凌,想杀我的是齐国太后。” “云凌是何人?齐国太后为何要杀你?” 谢恒手上绕弄着陈昭妧散到肩上的青丝,错开了她愤然追问的视线:“云凌,就是齐国临江王,如今在上京和谈。” 他记得前世时,陈昭妧就见过云凌,还说云凌实乃天人之姿,说他比不上云凌。 算起时日,也差不多是这时,两人初遇不久。 当时陈昭妧还颇为别扭地自以为讨厌谢恒。 ——人皆道谢世子冷玉之姿,我今观之,不过如此,远不及临江王天人之姿。 这是陈昭妧某次偶遇谢恒时,随口和芸儿说的,她若回想起当初说过这样昧良心的话,定会懊恼不已。 可陈昭妧并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她见过临江王,不过遥遥一瞥,因其容貌有点印象罢了。 谢恒鼓起勇气回眸,见陈昭妧仍是期待他的回复,不像是想起了什么惊为天人的故人,她秀眉颦起,两只桃花目饱含愠意。 便接着道:“齐国太后江氏,原是先帝继后,如今天子年幼代为临朝。想来是为清除异己,稳固皇位罢。” 陈昭妧默了默,自己也未发觉,她对谢恒生出些怜意。他失去双亲,一个人被追杀,跑到千里外的国家,目睹两国战争…… 他是如何熬过来的呢,换成她恐怕是难以做到的。也怪不得,她想刺杀谢恒却没有得手,两次自认颇为精妙的计策都奈何不了他。 陈昭妧颔首,一手不自觉攥紧了谢恒的衣袖。 却想着安慰谢恒:“你…别太难过,你父母在天之灵若知,也会保佑你平安。” “嗯。” 谢恒揉揉陈昭妧的头,问:“妧妧不想知道,云凌为何想见你么?” 陈昭妧茫然抬头,等着谢恒回答。她与云凌不过遥遥一见,他应该没有注意到自己,怎么会想见她。 只见谢恒眉目严肃道:“云凌此人,风流好色,许是听闻妧妧第一美人的名号,心生了歹念。” 又握住她的手,叮嘱道:“你一定离他远些,不要轻易信他的鬼话。他已有妻妾成群,更喜酒池肉林、日夜笙歌,尤其会折磨人,看人哭喊求饶。” 见陈昭妧脸色变了又变,谢恒才适可而止:“总之,妧妧离他远些。我会在你身旁护你周全。” 并非谢恒故意污蔑,更不可思议的事他还没说,还算给云凌留了几分薄面。临江王的臭名声随着爵位代代相传,齐国人尽皆知,恶名昭著能止小儿夜啼,比豺狼虎豹都管用。 陈昭妧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平日里不爱出门也罢,怎么偶尔逛街也能遇见这等恶人。陈昭妧心有余悸,决心听父王的,在这处别院安安稳稳地休养三个月。 第20章 谢恒见陈昭妧似乎有些害怕,知道自己方才所言吓到她了,遂挪近了些,轻轻按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若不将云凌的恶行说与她听,万一云凌再见到她,只怕三言两语就能把她拐跑。 此时,陈昭妧缓过来了一些,才闻到细幽一股熟悉的雪松香味,让她心里踏实了不少,这才猛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近了许多。她怎么就…靠在谢恒身上了。 她赧然着想要推开谢恒,念着他伤势,还是没动手,而是自己向后仰起身子,却感受到脖颈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她身躯顿时僵住。 谢恒飞快地撤了手,两人对视一瞬,视线又分开。 而后陈昭妧转过身,去翻那一本本兵书,脸上莫名有些热。谢恒微微笑着,看着身前挺拔的小小背影。 她这次没推开他。 陈昭妧翻着书页,泛黄的纸张脆弱又柔软,她一页页慢慢翻着,不知翻了多少页才稳定心神看进去。 一开始看了几页时,还颇为踌躇满志,尚能细细读每一句话、看空白处的批注,看那些刀剑般锋利流畅的行体字,洋洋洒洒记录着谢恒当时读书的心得。 字迹多而不乱,有些工整有些落拓,运笔皆是张弛有度,笔锋不过分凌厉,也不过分圆润,横平竖直,可见筋骨,似乎能从每个字中看出写字之人的清正傲骨来。都言见字如晤,谢恒读此书时,也正是少年意气。 兀地想到谢恒执笔的模样,陈昭妧脸上更加泛热,那热意直窜到耳根。 她从前见过谢恒临帖写字,她说喜欢他的字,他就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 她抬手拨弄发丝,又掠过绯红的耳尖、粉红的脸颊,每一个动作都落在谢恒眼里。谢恒又想起她刚刚靠在自己身上,耳上也跟着烧起来。 将几本兵书大致翻阅了一遍后,陈昭妧沉沉叹气,有些受挫。读这些兵书不比读话本子,有些语句不易理解不说,她对这些兵事本就毫无兴致。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就被密密麻麻的字扰得头疼。她原以为考策论会容易,现在看来并非如她想的,简单背下来就好。 每个字都认识,可拼在一起却都不能理解,又从何开始背呢? 陈昭妧有些犯难,回首看向离她一步之遥的谢恒。 谢恒早就见她似是遇到不懂之处,蹙眉思索了半晌才向他投来寻助的眼神。他偏忍着不去问她哪里不懂。 两人谁都不肯先说话,对视了几秒,陈昭妧还是抹不开面子,又低下头看书,好像完全没有刚才的犹豫。 不就是几句话,她再通读几遍文章和注释,定能理解。 她将书翻回到文章开始的第一段重新开始读,正要翻页,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下了翘起一角的书页。 “妧妧,有哪处不懂么?”谢恒原本期待着陈昭妧张口,结果如他所料,她宁可自己一遍遍去看,也不来问一问他。 她还拜什么师,直接借书算了。 虽是午后,天色却阴沉,云聚风起,像是会有场大雪。书房点了几盏灯,谢恒正挡住了一些光亮,在书上笼了一小片阴翳。 他左手微微用力,指尖泛白,再加他手上有些血痂,陈昭妧看着,是十分狰狞的。 “没有。”陈昭妧自觉有些失礼,收回视线。 也不知她心虚个什么,总觉得,谢恒手上的伤似乎是那日为了救她新添的。 她一抬眼,正落入谢恒那一双泛着暖黄烛光的墨瞳里。她依稀记起,前世新婚夜,她最后看见的,也是这样的一双眼,温柔地映着烛光,快要将她烤化了。 滞了半晌,她才听谢恒缓缓道: “这本书,策论不考。” 陈昭妧飞快低下头,谢恒也抬起手,由她去翻回扉页。 这书的封面都没了,她尴尬停手,定定思绪,依文章看,这是《诸葛孔明集》。 谢恒又拿起一旁的两本薄薄的书:“只考这两本。” 他将《孙子兵法》和《吴子兵法》拿到她手边。 “哦。”陈昭妧觉得她可能离烛灯太近了,总觉得脸上很热。 “方才有哪篇文章不懂么?”谢恒又问。 “那篇讲阵法的有些看不懂,云垂风扬二阵相似,用法却不同。” “八阵法依八卦而生,变化灵活。阵型虽有相似,在不同方位却有不同用处,当分而视之,合而用之。” 陈昭妧听得似懂非懂:“可我不通八卦,不晓奇门遁甲,如何能通晓阵法?” “我教你。”谢恒几乎脱口而出。 陈昭妧这才想起,她向谢恒拜了师的,虽然并未行拜师礼。谢恒如今解答了她的疑问,勉强算是半个先生吧。 谢恒等着陈昭妧再说些什么,左手不自觉将指甲嵌进肉里,血痂裂开,血顺着掌心流到檀木桌案上。 “你的手…” “没事。”谢恒闻言才见手上鲜血涌出,急忙收回手藏在桌案之下,想到刚刚好像是用这只手按在了书上。这些疤痕…她是不是都看到了。 之前她送来的玉净膏早已用完了,谢恒还没来得及擦好手上的疤痕,就又添了新伤。 这些疤痕已经淡了很多,可是若借着光看,仍然十分明显。 她肯定看见了。她从前就讨厌疤痕,现在一定在厌恶他。 “你要不要去上药?”陈昭妧见他面不改色,好像丝毫不会感到疼痛的样子。可那伤口瞧着骇人,他当真不疼么? “不用。”谢恒攥紧了手,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其实压抑着强烈的冲动。 他想现在就去涂上药膏,想让身上所有疤痕立刻消失,不想让妧妧因为这些讨厌自己。 一是他的身世,二是他的满身疤痕,这两件事永远盘桓在谢恒心头,不想让陈昭妧知道却又瞒不住。 他永远记得,她知道他是齐国皇子后再见时的疏冷眼神,和她有次划破手指一连几日不曾笑过。 她冰肌玉骨,他却自骨血皮肉中处处自觉卑劣。 原本以谢家世子的身份出现在她眼前,他们还是极为般配的。只可惜,他不是谢家真正的世子。 见谢恒发呆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贯温和的面容又冷漠起来,陈昭妧只好试探着将帕子递了出去:“你先包扎上,止一下血吧?” 总不能让伤口一直流着血,怪吓人的。 谢恒愣了一瞬,不敢抬头看陈昭妧的眼睛,只接过帕子,垂眸快速包扎好伤口。 而后看着掌心,白绢下有一道几寸长的伤口,已有斑驳血迹染在那干净的帕子上。 心中陡然酸涩:“抱歉,妧妧,你的帕子脏了。” 平静的话语落在陈昭妧耳里,让她觉得有些奇怪。谁让他不去自己包扎,还弄脏了她的帕子,现在道歉有什么用呢。 却还是回复道:“没事。” 她见到那伤洇出来的血,心疼还来不及,哪还有余力去心疼一方帕子。 她有时候真的琢磨不透谢恒在想些什么。前世和谢恒相处时便有发觉,谢恒无耻惯了,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亏得顶着张极俊美的面皮让陈昭妧气不起来。 可偶尔有几次,他不知为何沉默不语,周身冒着寒气,她悄悄抱住他,他便冰雪消融满面春风。 她当时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冷玉二字形容颇为确切。平时冷着一张脸,但终究是块玉,初握在手心里有些冰凉,逐渐就会变得暖融融的。 陈昭妧鬼使神差去握了握谢恒的手:“还疼吗?” 谢恒受宠若惊,猛地抬头,正好和她对视,她忽然觉得窘迫,只僵在那,忘记把手抽回来:“是不是那天…我连累你伤到的?抱歉。” 柔软温热的小手覆在谢恒掌心,片刻没有离去,他才敢去握住,又不敢太用力,让她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疤痕和粗糙的茧。 “小伤而已。”谢恒原想宽慰她说不必担心,转念又改了主意,“妧妧若是过意不去,之前的药膏可否再赠我一些?” “什么药膏?”陈昭妧满头雾水。 谢恒仍腆着脸道:“之前我与陈兄切磋后旧伤复发,你送过来的那些药很好用。似乎是个白瓷瓶装着的,雪白的药膏,涂上很清凉。” 谢恒越说着,越觉得控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妧妧那次送了伤药和玉净膏,现在拿帕子给他包扎,她定是在意他的。 她早已知道他的身世,他身上这些疤痕也能用药消去。他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这般打着好算盘,却听陈昭妧道:“那次是哥哥给你拿的药,我也不知都有什么。你说的药膏是能去疤痕的么?许是玉净膏吧。” 谢恒如坠谷底,是他自作多情了。 “应当是。” “你用玉净膏做什么?” 话一出口,陈昭妧又恨自己怎么不经思考,去疤药自然是用着去疤的。 可谢恒身上的伤,玉净膏会有用吗? 空气骤然凝结,谢恒犹豫半晌,缓缓轻声道:“我身上有许多疤痕,若是消不掉,你会在意么?” 陈昭妧听他这般说,先是有些吃惊。又见谢恒耳尖红着,还低着眉眼躲着自己的视线,陈昭妧的心霎时软了下来,她觉得自己那颗小心脏在一点点化成水。 谢恒这个样子,她好像曾经见过一次。 似乎是,前世谢恒第一次翻进她的院子,他将她抵在梅树上,与她不过几寸的间隔,呼吸交缠,却根本不敢看她。她听见谢恒竭力稳着声线,忍不住尾声发颤地问她。 ——妧妧,我现在不是齐国皇子,我是谢家人。你…在意我的身世么?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 她好像只瞪着谢恒,什么话都没说。 月光冷冷泼下,无情地将一方小院映得明亮,树影婆娑,抖落在他肩上。她还记得谢恒郑重立誓,他向来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慌乱无措。 现在,是第二次。 第21章 很长时间没有得到答复,谢恒不自觉屏住呼吸,他将一切不安都压在冷静的外表下,面上如析出寒霜般冰冷,心如岩浆迸射般煎熬。 陈昭妧道:“听闻,你在浚水拼命救了安国公,如今又因为救我添了伤。我还未向你道谢呢。谢谢你。” 陈昭妧一番真挚的话和她手上回握住谢恒的动作,让谢恒有所动容,尽管她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可他还是想知道,若有的疤痕无论如何都消不掉,她会不会介意。 嘴唇微微分开缝隙,又合上。他还是不想听她亲口说嫌他。 于是出口的话变成了:“救命之恩,妧妧想怎么报答?” 没等陈昭妧从震惊中回神推开他,他又如从前一样蹬鼻子上脸:“我想你以身相许,如何?” 他变脸倒快,前一刻风雨欲来,后一刻雨过天晴,抬眼便是一记重击,只见眉眼含情,情真意切,险些叫陈昭妧招架不住。 可到了这份上,何等绝色都不管用,陈昭妧气得不轻,果然谢恒这等无耻之徒,就不能和颜悦色相待。她想抽出手,谢恒稍一用力,把她拥紧在怀里。 “疼。妧妧别动。” 说话尾音上扬,这厮定是在窃笑。 “你无耻!”陈昭妧用力推他,但推不动,整个人都被他箍在怀里,姿势有些难受。 谢恒担心她牵扯到伤口,一手抓住她两只手腕,举起他的左手给她看:“真的很疼。” 帕子上染的血更多了,浸在绣在其上的兰草处,翠绿也染成了深棕。 “你,你去上药啊。” 在这里和她拉拉扯扯,拿伤口博同情,她才不上当。 “这就去。妧妧好好想想,以身相许如何?”谢恒松开她,语气轻柔,“别的我不要。” 留下陈昭妧一人面红耳赤,谢恒自己溜出去上药,实是落荒而逃。 他方才的话有些过分。可那确实是他最卑劣的心思,只是没能藏好。 从前二人感情好时,甜言蜜语也从未少过,可如今她还没原谅他,他这般招惹只怕会适得其反。 冷风窜进肺里,才将胸腔积郁的火苗灭了一些。 谢恒慢慢踩在落了层薄雪的地面上。 他不该这么急。 待谢恒回了书房,陈昭妧已经看了好一会子书,头脑发昏,正伏在桌案上小憩着。 谢恒放轻了动作,给她盖上大氅,又屏息快步把人抱回暖阁。陈昭妧现在大病初愈,不宜过多消耗精神,还需要好好养着。 她这考武举的想法来得突然,虽说武举较为容易且竞争者少,可她原本好好的底子到底也荒废了许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捡起来的。 此刻熟睡中的陈昭妧,脑子里还有一页页翻动的书,和不断从书中涌出来的字句。 谢恒将帕子叠好,正要放在陈昭妧枕边,犹豫了一下又放回怀里。 他虽然已将帕子洗干净,可妧妧不能用脏过了的东西。他还是自己留着吧。 细雪越下越密,待陈昭妧醒时,眼前昏暗着,像是在夜里,她偏头看见光亮微弱的烛灯,还有谢恒一手执卷倚在榻上。 也不知何时,他的视线从书上移到了床上,陈昭妧的脸刚动一动,他就搁下书起身。 “妧妧醒了?要不要吃些东西?” 她这一睡,就越过了午饭,直到现在该是用晚饭的时候才醒,想也该饿了。 陈昭妧撑起身子,觉得头痛脑涨,仍是应了一声。 睡前吃饭,睡醒了吃饭,她这一天过得真是轻松,除了吃就是睡,本想读书,又读不进去,觉得自己委实惫懒了些,吃饭时也恹恹的。 “不合胃口么?妧妧想吃些什么?” 陈昭妧摇头:“没有,都很好。只是我有些睡昏头了,胃还没醒。” 她故作轻松地笑笑,落在谢恒眼里却不是如此。 谢恒轻轻握住她的手,让她不得已放下了筷箸,他又道:“想吃什么?这便叫人去做。还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人在屋檐下,吃人家的用人家的,还欠人家一条命,总不好再挑人家的。何况饭菜一直很合陈昭妧的口味,她方才所说确是实话。 “头有些疼。没事,可能是睡得太久了。” 她抽回手,谢恒手里落了空,心也空了一瞬。 “我给你揉揉。我向沈先生学过一些按摩推骨的手法。” 谢恒说着,两手已至她眼角穴位处,各伸出两指作势要按,却见陈昭妧微微向后缩颈,他两手只能尴尬地定在空中。 纠结了片刻,陈昭妧觉得沈先生的医术还是顶靠谱的,将信将疑地探过头,让谢恒温热得有些发烫的指尖触到了她的皮肤。 接触的一瞬间,陈昭妧忽扇着双睫,不想再看着谢恒,眼睛不知该看向何处,只能瞥向一旁。 四仙桌上,菜肴未动多少,还隐隐冒着热气。陈昭妧这才发觉,这些天似乎顿顿都有她爱吃的冬笋。也不知是从何处采买,竟比皇宫里的都鲜美不少,品相滋味更是绝佳。 又想到这许多天里,谢恒一直细心照顾她,陈昭妧想了想他提的报答,道:“这些天多有叨扰。我有恩必报,会答应你一件事,婚事除外。” 她是因贺兰府和国公府的交情,才能安心住在这里,两家向来亲近,若真论起来,她还要称谢恒一声世兄。 但也仅是如此了。他若要回报,她答应便是,她本就不愿欠人情,何况是谢恒的人情。 谢恒手上力道未松,笑着问她:“妧妧非要与我这般生分么?” 陈昭妧索性拧过头,迫得谢恒收了手。 谢恒盯着她红透的耳廓:“那我便与妧妧仔细算账。我救你一命,从前你也救我一命,算是两清了。” “我们互不相欠。至于我所言之事,你不信也罢,自己去看便是。道阻且长,我亦能护你周全,是我心甘情愿的。 “妧妧。若你愿意,尽可信我。” 突如其来的认真剖白让陈昭妧有些无措。 她心里到底没有完全放下,自前世记忆全部恢复,她就渐渐习惯谢恒在她身边,百般呵护,偶尔无耻。尽管一直克制着,可她终究不能否认感情的存在。 百般情感切不可细琢磨,就如乱麻一团,任它在角落里生灰便罢,再甚者一把火烧干净,眼不见心为净。 原本蒸腾在眼前的热气散尽,一桌菜肴都凉了,陈昭妧才憋回眼中雾气,道:“眼见为实,我只信我所见。”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我不会阻拦。”谢恒想抚摸她红着的眼眶,想捏捏她不开心的小脸,想问问她知不知道,他一直和她是站在一边的,想…想一想还是罢了。 小没良心的当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谢恒轻叹了口气,道:“你身子不舒服,早些休息吧。” 说罢伸手要搀起她,被她躲过了,凭自己努力迈开步子。 谢恒握住她的手臂,偏要扶着她走:“伤还没好,别乱动。若再伤到,恐怕就来不及参加武举了。” 他一手就能将她的手臂牢牢掌握,她挣扎不得,只能由他扶着。 “我遵祖父之命,尽心伺候妧妧,兼教一些书,权当是为从前的隐瞒而赔罪,妧妧尽管使唤吩咐我。” 这些天他鞍前马后,她的态度虽有所好转,却从未放下戒备,谢恒已经猜出了她的心思。 她想事事与他分清,他遂了她心意就是。 如此,陈昭妧更心安理得地将身上的重量分给谢恒一些。 谢恒叫侍女来服侍陈昭妧洗漱沐浴,也自去沐浴更衣。 将话都说清楚果真轻松许多,若是从前他一早全与她说明白,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差错。 好在天意如此,让他们都能重来一次。 若说不久前,谢恒会因陈昭妧的重生和举动而无措,而现如今,他反而更有把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甚至可以说胜券在握。 时值晚冬,又逢大雪,天上浓云不散,黄昏之时便已如深夜。 一道隐于暮色的影子飞进了上京城中一处官舍,与守门的侍卫极快地打了照面,躲到廊下。 听见里面传唤,守门侍卫便推门而入,那道影子也跟了进去。 那守门侍卫只是奉命添壶热茶,顺道把黑衣人瞒天过海地带进去。这般费力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毕竟墙外有眼。 “禀殿下,属下幸不辱命。内奸尽除,也找到了二殿下所在。” “好。今晚就去看一看。” 那黑衣人跪在地上,云凌坐在榻上敲棋子,正好在窗前笼下影子,遮住了黑衣人。 侍卫叩了两下门,那黑衣人就趁他进来时溜了出去。 周氏兄弟是云凌的亲信侍从,二人是双生子,容貌一般无差,兄长周平在明随侍云凌,而周安在暗帮云凌做事。 临江王府上下皆知,周平是那有其主必有其奴、与临江王狼狈为奸之人。 实则,阖府上下皆是眼线,唯有周氏兄弟和私下养起来的暗卫是云凌可信之人。 作为皇亲国戚,云凌的院子里不乏奇珍异草,可那些美艳天香,都是别人送来的,不是茎有暗刺便是花香有毒。 云凌难以欣赏,便任其自相斗艳,他自己不仅喜闻乐见,更愿意在外沾花惹草,唯恐后院不乱。 他觉得挺有意思,只不过背了个恶名而已,也不亏什么。 这次虽没摘得牡丹归,倒是全了他借刀杀人的心,不仅如此,还有意外收获。 云凌迫不及待想去看看这意外之喜了。 第22章 夜黑风高,不见星月。正是亥时,云凌和周安二人身着黑衣,穿梭在林间。 谢家别院里原本乌黑静谧,房里突然亮起来,后厨也传来动静,不一会儿,丫鬟们把夜宵送进去了暖阁里。 白日里困顿,晚上便精神起来,陈昭妧一觉睡醒,胃里疼得紧,想蹑手蹑脚出去寻些吃的,没成想吵醒了谢恒。 其实谢恒并未休息,他一早猜到陈昭妧晚上睡不着会饿,反正他也不困,只装作安置在榻上。 他听见推门声,便掀了被子,抓着大氅追出去,赶在陈昭妧两脚都踏出门槛前把人拽住了。 “当心。”谢恒挽着她转身,一手关上了门,“妧妧要去做什么?” 陈昭妧站定道:“我有些饿了。” 饿得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谢恒听着都心疼,忙唤人备夜宵。 咬着鲜嫩的笋片,又饮了口鲜美的汤,陈昭妧自认多年喜食笋,也被这羹汤给惊艳了一番。 正逢口腹之欲旺盛,此时无疑是久旱逢甘霖。她以风卷残云之速、端庄规范之姿吃完夜宵,又重新洗漱过,才不过半个时辰,可那滋味足够萦绕舌尖余夜漫漫。 这几道糕点鲜汤,谢恒一口都没动,只静静看着陈昭妧吃完,觉得她吃过了自己就饱了,这种感觉颇为微妙。 见陈昭妧也没有歇息的意思,谢恒便想多留一会,试图找话聊:“吃得还好么?” 陈昭妧“嗯”了一声,眼珠一转又道:“贵府的饮食都很精致,自然是好的。就如方才的冬笋极为新鲜,不知是如何做的?” 回去叫芸儿芝儿学一学,就能一直有口福了。 只听谢恒道:“那笋是我在后山摘得,尽是捡新鲜的摘。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想是此处造化之妙。妧妧可是喜欢么?” 落在陈昭妧耳里,他那话分明是自卖自夸,真是恬不知耻。 谢恒也不加掩饰,几乎要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你若说喜欢,整个后山的笋都给你。 “汪汪!汪——” 几声尖锐犬吠划破静夜,外头闹出声响,不少侍从去赶狗。谢恒正要出去察看,不料突然从眼前窗子翻进人来,动作利落一声不响,显然是个练家子。 三人面面相觑,云凌见屋中竟有女子,看了看谢恒又看了看陈昭妧,满面欣慰地向谢恒笑了笑。 云凌直接坐在榻上,他专挑了烛火前的地方,这样便不会被映出影子,向二人拱手道:“深夜叨扰,是有要事相商,堂弟莫怪,莫怪。” 陈昭妧瞧他长相俊逸出尘,脑中一闪而过那位齐国使臣的身影,他这般风流做派,谢恒又脸色黑沉到自己身前挡住,她心中已经确认了这人身份。 她向后缩回脸,万不能再被云凌瞧见了。 谢恒扶着陈昭妧坐在他身旁,语气不善:“有话快说。” 云凌探头向谢恒身后看:“堂弟在此金屋藏娇,怎么不让本王看看弟妹长什么…” 谢恒压低声音:“外面有暗卫百余人,你还想不想活着出去?” 啧。看来还真是心尖上的人。云凌被撒了一把狗粮,还只能默默吃瘪。那些个暗卫可不是好惹的,他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了。 “来时就看见了,可费了本王好一番功夫。”云凌收回视线,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一口,放下杯子时也换了语气,一本正经起来,“还请姑娘暂且回避一下。” 陈昭妧闻言正要起身,谢恒按住她的手臂道:“无妨,你说便是。” “也是,弟妹是自己人,倒是我多心了。”云凌笑笑,见谢恒目光如剑刺来,急忙转了话头,“我来是有两件事。一是我已掌握了江氏的把柄。二是你先前交代的,果然如你所料,裕王私自屯兵买马,都藏在宛阳了。至于数目,没探明,至少十万。那是粮草必经之地,不难藏私。不光这些,浚水的水匪也和裕王有些关系,之前暴动,似是因为有事没谈拢,后来似乎起了内讧,还换了头目,如今又乖顺了,真是奇怪。” 云凌顿了顿,抿了口茶又道:“这第三,本王已写信禀明陈国皇帝陛下,请陛下为本王与宛阳郡主赐婚。噢,本王也给我朝陛下上了奏疏求和亲。如此,郡主可否赏脸与小王一见?” 陈昭妧还未从震惊中缓过劲来,又被惊了一回。 谢恒狠狠瞪了一眼云凌,紧紧握住陈昭妧的手,他能感觉到掌心包着的冰凉指尖在颤抖。 正是时,外头又传来一声比一声响亮的犬吠,没叫两声,那声音又越来越小,似是跑远了。 谢恒道:“多谢。” “应该的。”眨眼间,云凌就似泥鳅一样溜出了窗。 终于又清净了。 谢恒仍握住陈昭妧的手没有放开,他没有说话,任她自己去想。 陈昭妧眉头紧锁,思考着方才云凌所说,和谢恒之前所言无差,却不能排除二人早早串通好的嫌疑。 不管如何,还是要她亲眼所见才为真。 至于方才云凌说的赐婚……她抬眼看向谢恒想要求证。 “妧妧,他求不成赐婚,别怕。”谢恒似能听见她心想。 “为何不成?两国和亲,便能化干戈为玉帛了。”陈昭妧有些想不明白,也有些害怕。 谢恒道:“此一时彼一时。若有和亲,难免会被齐国当成细作。而陈国兵权落在裕王与贺兰府手上,也定不会叫你和亲。 “和亲本就不是上上之策。听闻他们还在为割地而纠纷,云凌又火上浇油,估计够乱一阵子。” 陈昭妧更担心了:“那不会…和谈不成又打仗吧?” 谢恒摇头:“打仗劳民伤财,如今两边都耗不动了。” 不知什么时候,谢恒已经将陈昭妧揽在怀里。陈昭妧倚靠得舒心踏实,也没觉出来。 “可若裕王荣登大宝,妧妧便是公主,有何不好么?” 她摇摇头,道:“若君主不仁,则得民心者可顺民意得位,是顺承天意。而今陛下仁孝,谋反是不忠不义之举。何况,父王一直主战,若父王得位,天下百姓将永无宁日。” “妧妧…”谢恒动了动喉咙,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谢恒一直担心,陈昭妧早晚会知道,她的父兄谋反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原本前世从未让她知晓这些,却也没能让她安稳。她现在有多么不愿相信,到时候就会有多么失望绝望。 而今他自有办法保护她,可若心受了伤,他又该怎么帮她医治呢? “怎么了?”陈昭妧抬头。 谢恒悄悄把手从她肩头拿下来,道:“没什么。” “好像有什么声响。”陈昭妧仔细听了听,似乎是挠门的声音。 这么一说,谢恒也听见了。他起身开门,一道白影就窜了进来,兴高采烈地摇尾巴扑向陈昭妧。 “阿桓?” 陈昭妧见了阿桓,十分高兴,可下一刻,她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阿桓又扑到谢恒身上,在两人中间来来回回转圈。直到被谢恒拎起来,它才发现两位主人似乎有点不对劲,便乖顺地不再欢闹。 “呜呜呜…”谢恒以手握住阿桓的嘴,它的乌黑豆豆眼迷惑地看着谢恒。 又看看陈昭妧。 嗷!男主人惹女主人不高兴了啊,让它来让它来! “呜……” “妧妧……” “谢恒!”陈昭妧气得耳根发红,“你无耻至极!” 她真是小看谢恒了,不声不响地翻进她的院子,还安插了眼线。 虽说一只幼犬也不能做什么,但是谢恒所作所为让陈昭妧极为反感。 “妧妧,我…” “你住口!你,你出去!!”她不想听他解释。简直就是混蛋!流氓!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谢恒还有这样的恶劣心思! 不,前世谢恒唯一一次越墙而来,还是陈昭妧默许的,是她先传信给谢恒问他身世的那次。 到底是两世了,不一样了,这样的事有经验了! 陈昭妧恼羞成怒,想了许多莫须有的东西,越发觉得谢恒无耻!混蛋!!该死!!! 谢恒自知百口莫辩,早就抱着阿桓识相地出去了。 他确实不该做这般登徒子行径。其实他一直念着,妧妧自小有梦魇之症,前世她总会梦见从高处坠下,偶尔一次,她发现他在时便能安心休憩。 于是他此番回京后,总在夜里偷偷摸摸潜进裕王府,坐在她院子里的梅树上,或是靠在树下墙角,等着屋子里光亮尽灭,与夜色融为一体,才安心离开。 从前也试过,她拿着他的玉佩也可以安神睡眠。但他当时又不能无缘无故给她,也不能随意丢在她院里,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先跑一阵子,过一段时日再“重蹈覆辙”比较稳妥。 结果,一切都超出预料。 “呜呜……”阿桓低呜着,去蹭谢恒垂在膝前的手掌。 谢恒一手握住狗嘴,轻轻晃了晃:“她生气了。怪我。” “呜…”它去咬谢恒袖子,将他往暖阁那边拽,他却纹丝不动。 它都知道女孩子不高兴是需要哄哄的!他怎么还傻坐在这? 谢恒戳戳阿桓的额心:“明早再去。别闹。” “她是给你取名叫阿桓么?”谢恒抬起阿桓的头,挠挠它的下巴。 听见自己的名字,阿桓立起耳朵小声嗷呜了两下。 谢恒嘴角扬起丝弧度,由着阿桓扑上来卧在他怀里。 “怎么重了不少。”谢恒鄙夷地抬抬阿桓粗壮了许多的狗腿。 阿桓闭上眼,往谢恒怀里缩了缩。它都瘦了,这些日子可受了好多苦,终于逃出来了呜呜呜。 作者有话要说: 阿桓:呜呜呜呜呜(装可怜) 云恒:(暗中观察) 妧妧:再叫就不给你饭吃。 阿桓:(乖巧闭嘴) 云恒:(眼神暗示)继续别停,她心软了! 阿桓:(你行你来~) 第23章 翌日一早,丫鬟们伺候陈昭妧梳洗,阿桓也跟着溜了进来。 率先发现它的大丫鬟立刻护在陈昭妧身前:“它怎么进来了。郡主别怕,奴婢这就把它赶出去。” 一团毛绒绒的白球在屋子里窜,东躲西藏,就是不往门那边跑,几个丫鬟怎么也赶不出抓不住。 反倒是把它逼急了,一跃到陈昭妧怀里,可吓坏了几个丫鬟。 阿桓拿两只前爪往陈昭妧身上扑,呜呜地小声叫唤,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可怜巴巴的。 “没事,让它在这吧。”陈昭妧安抚地给它顺顺毛。 刚摸了两把顺滑的毛,陈昭妧又觉不对,抱着阿桓交给旁边的丫鬟:“这是你们世子养的吧,给他送过去。” 那小丫鬟迟疑着去接:“回郡主,它是昨儿夜里跑到院子里的,兴许是从家里跑丢了。” 从前世子确实捡了一只受伤的小狗崽养了一段时日,后来世子回京,把它也带走了,她们就再没见过那只狗。但丫鬟们也不能确定,眼前这只凶巴巴的狗是不是世子从前养的那只。 那双手还没碰到阿桓,它就龇了龇牙,发出气愤的哼声。丫鬟看见它的小尖牙,更是迟疑不前,好容易撞着胆子去接,阿桓突然叫了一声。 小丫鬟惊呼一声,陈昭妧也不小心松了手。阿桓一落地,竟消停不少,还转回去往陈昭妧腿上扒着爪子。 原是个狐假虎威恃宠而骄的。 这下小丫鬟可不怕了,蹲下身挽起袖子要把这小坏狗抓起来。没想到阿桓机灵,见势不妙,从陈昭妧坐着的椅子下钻出去就跑了。 “都出去吧。” 谢恒闻声而来,正好在门口堵住了阿桓。 他把阿桓抱起来,看它这目光躲闪的模样就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然后轻轻拍打了下它的头。 还敢在她面前乱叫,真是学坏了。 陈昭妧自顾自梳着头发,不想理会身旁的一人一狗。 就这样僵持了半晌,陈昭妧一直换着地方重复着梳头的动作,偏她左手已经很累了却不能换一只手。她根本不会梳发髻,谢恒还屏退了侍女,现在谁来给她梳头? 她搁下梳子,压不住怒气,胸口微微起伏道:“有事么?” “抱歉。”谢恒手上不自觉用力,阿桓感觉自己可能要被薅秃了,可它坚强地忍住没叫。 “以后不会再不请自来。这玉佩你拿着,希望它能助你安枕好梦。” 谢恒把玉佩放到桌上,阿桓见机也扑了上去。 稳稳落在陈昭妧怀里,它邀功似的向谢恒眨眨眼,而后在温暖馨香的怀抱里肆意乱蹭。 陈昭妧顿时消了气,她也拿阿桓没辙。谁能拒绝可爱漂亮的小狗狗呢? 她失笑道:“真是成精了。” 目光只瞥了一下那块玉佩,她便想起来从前的事,忽然好像知道了谢恒的心思。 也许她错怪谢恒了。但她不打算原谅他,事出有因也罢,情不自禁也罢,这种行为绝对不能原谅。 陈昭妧继续同阿桓玩,把谢恒晾在一边,等他识趣出去。 “妧妧,我给你梳?” 谢恒并不是询问,而是直接拿起了梳子,给陈昭妧梳起头发。 女子发髻与男子的不同,谢恒也不会梳,仍是笨拙地、磨磨蹭蹭地、一遍又一遍地绾弄着乌黑柔亮的长发,终于绕成了一个小包,在用簪子固定时抽出了手,结果长发又如瀑布般散开。 正是手足无措之时,纤纤玉指捻着丝带递给谢恒,这才解决了难题。 她为了出气,故意折腾他一会儿罢了。 谢恒却摆弄着发带,仍旧不知如何下手,又怕陈昭妧等得不耐烦,只好简单地将长发系成一束。 长发及腰,无簪钗华饰,镜中人仍旧清雅动人。 谢恒如释重负,在妆奁里拿出两支钗子,想给陈昭妧簪上。 陈昭妧笑着睨他:“往哪处簪?” 这确实难倒了谢恒。她头上连发髻都没有,自是没地方簪,于是又把钗子放了回去。 “这几日未见你戴过这些。妧妧喜欢什么样式的,便着人去添置。”谢恒整理好妆奁,把它收回原处。 又念起她似乎很少使唤丫鬟,怕她不好意思开口,便解下钱袋子放在她手里:“都是我的俸禄,你安心用。” “衣衫首饰、金银瓷器,都派人置办些,妧妧可要在此住上三月。” 陈昭妧听着谢恒的话,隐隐有些心动又克制,直到听见最后一句,她把钱袋子还给谢恒:“不用。没什么好置办的。” 对她来说,这里布置简单素雅,虽然东西少了些,却样样俱全。胭脂水粉、簪钗首饰也都合她的喜好,显然是有人用心准备的。 只不过,自从她决心削色打扮之后,才发觉头上轻飘飘的有多么自在。像有座一直压着她的大山凭空消失,整个人都轻巧了。 那些金银首饰,喜欢归喜欢,她却再也不想多戴了。 别院这里的小丫鬟们不会梳她惯常梳的发髻,只会梳螺髻和堕马髻,她便只叫梳双螺髻。以前芸儿芝儿服侍陈昭妧梳妆要半个时辰,如今快些一刻钟便好了。 陈昭妧觉得奇妙又自由。 又十余日过去,到了二月初,陈昭妧的伤痊愈了,开始捡回武功。曾经贺兰赤昙教她的功夫只是拳脚上的,还没到能空手接白刃的地步,因此她还是要向谢恒学习如何用兵器。 她和陈旭自小跟着贺兰赤昙习武,底子甚好,又没丢几年,基本的功夫都还记得。谢恒教她的时候,她进益很快。 大多数时候只提点几句,陈昭妧便能领悟,偶尔言传身教,她也学得极快。 只一月有余,陈昭妧便能使出谢氏剑法的第一式和第二式,可她并没有察觉出来。 直到某天,谢恒扶着她手臂,使剑在空中划出似曾相识的轨迹,恰逢穿林风过,剑身鸣吟,一根粗壮挺拔的竹子应声被劈开。 陈昭妧心中有些疑虑,问道:“这谢氏剑法,你就这般轻易教给我了?” “妧妧若是觉得受之有愧,不如再补偿我一些什么?” 谢恒握着陈昭妧的手,利落地挽个剑花,将剑收入剑鞘。 尽管谢恒一直身体力行,在为从前的错处补偿,但这剑法绝学却委实太过贵重。 陈昭妧自觉不能再学了,把剑还给谢恒:“我不再学便是。” “学都学了三式,妧妧还想反悔吗?谢氏剑法可与贺兰刀法不同,每一式皆可独立变换使用,不必连贯而出杀击。” “我又没让你教我这些。” “我又没有别的招式能教你。”谢恒接过剑,淡淡笑道。 陈昭妧咬着下唇,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必然不行,又不能坏了规矩学别人家绝学,可如何是好。 一定是谢恒那无耻的混蛋一早算计好的,他想要讹她什么,她心知肚明。 索性背对着他坐在石头上,陈昭妧见方才那根竹子被从中劈开,干净地分成两半,没有丝毫搓顿之处。 好厉害的剑法,说不心动都是假的。 “若妧妧觉得不妥,倒还有个办法。”谢恒坐在她旁边,把剑放在二人中间。 “什么?”陈昭妧将信将疑。 “咱们两家是世交,本就亲近。不若你唤我一声哥哥,我教你剑法,也是名正言顺。” 什么胡搅蛮缠的说辞,陈昭妧真恨不得把谢恒劈成跟那竹子一样。 见陈昭妧拿了剑要打,谢恒跳起身错开,连退了几步,掸掸衣上尘土,面上笑意不敛。 “歇够了,就继续练。” “我不练!” “你已经拿着剑了。” “你…”陈昭妧气极又不能狠狠扔了谢恒的佩剑。 那剑鞘上有墨玉珠镶嵌连成七星,浮在精雕细琢的盘云鹤纹之上,剑身亦是同样纹饰,大气奢华却不过分张扬。 虽看不出剑身材质为何,但凭其重量和削铁如泥的锋利便知价值不菲。 陈昭妧猜测,这可能是齐国的东西,所以一向很小心使用。 “我不练了。”陈昭妧轻轻搁下手中的剑。剑鞘落在石头上,没有发出一丝碰撞的声音。 “只这三式,别的我不教你。”谢恒上前拿起剑,放到陈昭妧手上,“这三式最为灵活,可有千变万化,只是万变不离其宗罢了。百年前谢氏宗门尚在时,不少江湖中人也有习得,算不上什么绝学。” “当真?” “当真。你若不练,恐怕过不了武举。” 陈昭妧迟疑地握紧手中的剑,犹豫片刻道:“能不能换一把剑?这剑有些重,不太称手。” “是我疏忽了,明日就给你换一把。”谢恒拿过陈昭妧手里的剑,顺势抬起她的手腕,拉上两寸衣袖,便见到淤紫一片。 “怎么没上药?”谢恒的心一瞬揪紧。 为了捡起基本功,陈昭妧每日要扎马步,打木桩,手上许多淤青红肿,手指也磨起了茧。对比下来,身上腰背上腿脚上的伤倒是其次。 陈昭妧缩回手:“没事,过几日就好了。” 习武受伤是常见,若能突飞猛进还细皮嫩肉才是奇怪呢,真要让她像从前那样,有点伤就擦药,那她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什么也学不成。 有疼痛才有进步,陈昭妧一直这么认为。 “受伤就敷药,不然会耽误练习。”谢恒随身带着伤药,他拿出一个小瓷瓶给陈昭妧。 “不用。”陈昭妧紧紧握着手腕。 谢恒头一次没有言语,抓过陈昭妧的手就给她上药。 见那清俊面容略有阴沉,陈昭妧也有些惊到了:“你做什么?” “给你上药。这处瘀血还不上药,再伤到筋骨…”谢恒顿了顿,狠下心来吓唬她,“手臂就会废掉。” 竟有这么严重,难怪父兄外祖舅舅都不让她再练武,原来当年她从墙沿上摔下来那回竟这般令人后怕。 “哦,多谢。”陈昭妧只能任他涂药,肌肤露在冷空气下,涂着清凉的药膏,竟有些生热。 大概是这药活血化瘀的功效太好吧。 第24章 这一个月来,齐国的朝堂上阴云重重,文官武官对两国议和之事各持己见。 以裕王为首的武将坚决要割来齐国疆土,以慰将士亡灵。以宰相赵廉和御史大夫赵庸两兄弟为首的文官则认为,不能欺人太甚,能议和就算老天开眼了。 文武百官争议不休,又在这当口,云凌上书求和亲。 皇帝接到奏折时头疼万分,不知齐国派这么个临江王,是因其身贵恭谨实乃不二人选,还是心意不诚故意添堵。 眼不见为净,索性推开那几本折子,派人去宣裕王。 “陛下,臣妾亲自熬了参汤,陛下尝尝,也歇一歇吧。” 赵淑妃端着描金绘龙的精致瓷碗,盈盈俯身。 皇帝一饮而尽,握着淑妃温软的手,心中也热意满满:“爱妃啊,这等事以后就由奴才们去办,你何必费这个精神。” “臣妾原是想亲手给陛下做羹汤,好容易等了一个时辰的,都怪臣妾手艺不精,倒浪费了上好的人参。” 淑妃低下螓首,丹凤眸婉转顾盼,就要拜礼请罪,惹得皇帝急忙拉回一双柔荑,在掌中拍抚。 “朕没有怪你。朕只是不忍心,叫爱妃受苦受累。爱妃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怎能…” “陛下,裕王到了。”小公公前来通传,结果正撞见陛下和淑妃浓情蜜意,深深低下头说完了这一句话。 淑妃支起细腰,缓缓从皇帝怀中抽出身子,一双手自皇帝手中滑到龙袍领口理了理,便有依侬软语贴着耳边滚进他血管脉搏:“陛下,别忘了答应臣妾的啊。” 皇帝喉结滚动:“嗯。朕今晚会陪你用晚膳,爱妃且先回去歇息。” 等淑妃慢悠悠地告退,裕王已在政和殿外等了有一刻钟。起先,随侍皇帝的许公公赔笑着说淑妃娘娘在此,又打发人去通传,他还并未在意。 现下才有些疑心,皇帝待这淑妃果真有些不同。裕王立在门外,听不见里面的说话声,却能闻到从门缝飘出来的浓郁的脂粉香气。 他心下燥郁,抬头看了眼屋檐牌匾。 待到大门敞开之时,裕王的目光从牌匾上移下来,默念了一遍:“政和殿”。 一进殿,裕王屈膝正要行礼,皇帝忙道:“皇兄免礼。朕早就说过,皇兄不必如此。皇兄坐。” 裕王颔首,顺着皇帝手指,坐在了一旁的太师椅上。 “陛下召臣来,是为议和之事么?” 裕王开门见山,皇帝也不打算迂回,便点点头,直接与他摊开了说:“正是。临江王今日上奏,欲求娶郡主为正妃,以随州六城为聘,成和亲之礼。皇兄意下如何?” “臣以为不可。临江王必不愿割齐国疆土,故有此计。且不说他德行不堪,若齐国真有意和亲,国主未言,怎能轮得到他这等纨绔无能之徒?其色心贼意,可见一斑。” “皇兄所言甚是。如此,朕便回绝了临江王,再赐他几名佳人便是。” 裕王起身,又行礼道:“随州十二城,已有半数为我军所占,进一步则如探囊取物,请陛下三思。” 皇帝也从龙椅上起身,快步走下玉阶,扶住裕王的手臂,拉直他的脊背道:“皇兄,临江王原本寸土不让,如今拿六座城池求和亲也不成,又何必再咄咄逼人呢?” “随州十二城原是谢氏贵妃之聘礼,如今尽归于齐,陛下可曾念及边境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 裕王怒目而视,剑眉蹙起,令皇帝也畏惧三分,只能好言相劝:“朕知道,此次议和,实属来之不易。皇兄为我陈国奋战沙场,朕心感念,无以为报。” “陛下应该感谢的,不是臣,而是那些战死的将士。” 裕王冷冷的声音砸在皇帝耳里心里,皇帝垂首,松开了裕王双臂,负手走向窗边。 “朕知道。自朕登基,十六年来,边境骚动不断,周遭小国部落作壁上观,更有虎视眈眈者。如今举国安定,都仰赖驻边将士镇守。朕,无才无能,不能御驾亲征。”皇帝一掌拍在窗棂上,惊动了玉影纱上的松柏影子,“可是皇兄能不能体谅体谅朕?战事不断,国库空虚,百姓苦不堪言哪!朕不求做一位圣君,至少,至少能让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能让老有所养,幼有所依,不至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啊……” “皇兄,朕…” 本不配做这个皇帝! 皇帝喉中一紧,终是没把话说出口。 “臣,御前失仪,请陛下恕罪。”裕王轻轻叹息。 皇帝没有回头,只摆摆手道:“皇兄日日与齐使谈判,辛苦了。来人——” 许公公推开沉重的大门,探出恭敬躬着的身子:“奴才在。” “好生送裕王出宫。”皇帝望着窗外,隔着窗纱朦胧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臣告退。”裕王瞥了一眼皇帝背影,只觉得,曾经的少年,即便身量长大了,还是担不起这样的重担。 裕王走后,皇帝再也看不下满桌的奏折。已是傍晚时分,正好赵淑妃派人来请皇帝去用晚膳,皇帝遂拂袖迈出了政和殿,坐上步辇,直往迎瑞宫去。 摘星阁上,歌舞升平,佳肴飘香。 一见皇帝愁眉不展的,淑妃屏退了旁人,伏在皇帝膝上,抬手抚平那拧起的眉心道:“陛下怎么了?” “没怎么。”皇帝握住那只往下滑的玉手,捏着淑妃微微扬起的下巴,美人勾唇一笑,皇帝便失了魂一般,“爱妃好香啊……” “陛下……” 欲迎还羞的美人格外惹人怜惜,粉腮丹唇亦是格外诱人,皇帝俯身,重重吻了上去。 二月里,议和之事久争不定,却丝毫没传到与此事相关的陈昭妧耳朵里,她自然不知道,上京各家已然把她当成红颜祸水了。 她只日日勤勉地读书练武,专心致志,无人打扰。 转眼三月初春。三月三,上巳节。 若不是别院里的小丫鬟们偷偷放起风筝,陈昭妧都不记得这个日子。 她原在书房背书,渐渐觉得憋闷,便开窗想透口气,然后就看见了在她眼前掉落的风筝。 好半天也没人来捡,陈昭妧只能拿起摔破了的风筝出去看看。她才推开门,就见几个丫鬟推搡着,窃窃私语着什么。 “你们在找风筝吗?”陈昭妧把风筝递过去。 几名丫鬟当即纷纷行礼,吞吞吐吐道:“打扰郡主了,请郡主恕罪。” 陈昭妧扶起领头的大丫鬟:“没事。你们怕什么?” 那丫鬟又不敢起了,直接跪了下去:“世子早先就吩咐过不许叨扰郡主,奴婢们…奴婢们斗胆,请郡主恕罪。” 五人一齐跪在陈昭妧眼前,倒叫她有些心虚,好像她做错了什么怕谢恒知道一样。 “你们先起来。为何这般怕你们世子?”陈昭妧扶起为首的丫鬟,剩下的见状也跟着起来了。 那丫鬟摇摇头道:“主子吩咐,奴婢们不敢不从,府上的规矩如此。今日是奴婢们坏了规矩,还请郡主责罚。” 陈昭妧没想罚她们,但听着这话,总有些疑问:“你们世子都吩咐什么了?” “世子交代,我们只做好分内之事,不许扰了郡主清净,万事需听郡主传唤,还有…平时世子在时一律不许进屋。” 陈昭妧额上青筋忍不住在跳:“他亲口说的?” “是林侍卫转告世子的意思。世子向来不许人近身侍候,也不会与我们说话。” “连林侍卫都是等了世子好长时间冷脸才能近身呢。”另一个小丫鬟补道。 “别说了。”旁边一个小丫鬟拿胳膊肘怼了她两下,小声道。 陈昭妧默然,把风筝放回小丫鬟的手里:“你们世子现下不在,都去玩吧,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他。” “多谢郡主!”几人行礼,又兴高采烈地去补风筝。 今日一早,陈昭妧就没看见谢恒,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陈昭妧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看着天上飘起摇摇晃晃的风筝,心中烦闷。 眼前的风筝陡然下坠,陈昭妧的视线随之落下,正见谢恒和林杭拎着许多东西向她走来。 “妧妧,今日是上巳节。”谢恒把东西放在院里的石桌上,把陈昭妧拉过来,“后山有瀑布,想去看看么?” “此处离京城不远,虽有人来踏春,却找不到那处瀑布。我带你去看,去放风筝,如何?” 陈昭妧看着这么多东西,有些眼花缭乱,仍是口不顺心道:“我今日还未完成课业,不能去。” “就休息一日?”谢恒把包裹解开,一只精巧的风筝就露出头。 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是照着鸱鸮描画的,翅羽根根分明,可见画工仔细,画纸支架丝线均用了上好的材料,这是谢恒几日前就定好的。就等着今日上巳节。 半月前他就试着亲手做一只风筝,结果始终做不好,眼看着时候快到了,只能急忙托付上京最火的店家,加几倍的钱也要赶工出来一只风筝。 在民风开放的陈国,这一日是年轻人踏春游玩的日子。往往两人结伴而行,共牵风筝,踩着溪边初生的嫩草,顶着温煦和暖的春日。莺歌燕舞,杨柳依依,万物不负好时节。 谢恒也不想辜负这样的好时节。他见陈昭妧看着风筝出神,用手指勾了勾她手心,顺势轻握住她的手。 “妧妧,休息一日吧。”谢恒把风筝的梭子放进她另一只手中,“我已经把文书呈交上去,吏部的人不会细看。我找人给你新铸了一把剑,明日才能好。今日暂且休整一日,也算劳逸结合,张弛有度。” 陈昭妧手中转玩着梭子,终于被说服了:“那好吧。” 第25章 温风拂面,吹散汗滴,熨帖了二人走过蜿蜒山路之后的疲惫。崖上瀑布飞流而下,如白雪崩溅,冲蚀出一潭清泉,水流渐远渐缓,绵延成一条小溪。 他们来时,为避人从山林中穿过。山路崎岖不好走,树林中鸟语虫鸣、草木茂密。陈昭妧一进林子里,完全辨不出方向,她只能紧紧抓着谢恒的手,半刻不敢慢下脚步,二人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到。 好在美景值得,陈昭妧也不觉得有多辛苦,只当是锻炼了。 一路上,谢恒就着陈昭妧的步伐缓慢前行,挑了好走的路,只是有些绕远。如今见她没有扫了兴致,谢恒也松了一口气,从包裹中翻出水壶递给陈昭妧。 陈昭妧接过水壶,饮了一口清冽甘甜的茶水,芳菲沁肺,顿觉神清气爽。 “茶庄新送来的明前龙井,我还带了些严记的桃花酥。” 谢恒说着,拿出一方包裹严密的油纸包,上面还有封着开口的一纸花笺,写着三月桃花。 “噢。”陈昭妧轻应了一声,回头将水壶递过去,发现谢恒已经坐在旁边的桃树下,地上铺了满地包裹,是谢恒一路拎着的那些。 “过来,坐下吃。” 谢恒把那些包裹笼屉都拆开,拿出一样样包装精致的点心。有宁记的杏仁饼、蝴蝶酥卷,五香斋的芝麻酥肉、虾仁馄饨,四时阁的蜜饯果脯,都是陈昭妧爱吃的。 还有新出的饮子,谢恒都买了一些,分别装在壶里带来,因着重重包裹,原本不重的这些点心,也能凑成十几斤重。 陈昭妧提起裙摆,坐在谢恒身旁,看他拿出一碟馄饨,夹了一个送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圆滚滚的馄饨上,又飘到拿着筷箸的那只手上,忽而又落在俊逸含笑的面容上。她怔了一瞬,飞快把馄饨一口吞下,霎时涨红了脸。 “急什么,我又不和你抢。”他把水壶递到她口边。 凉水扑灭了热火,茶香与虾仁鲜香融在一起,入喉甘润,回味悠醇。 陈昭妧面上的绯红也退下来,不见了方才的慌乱,只有耳廓还似被火烧着。 她又喝了一大口茶水,才得以平复。 “馄饨凉了么?还好不好吃?” 陈昭妧摇头:“没凉,还温着,好吃。” 谢恒看见她原本瓷白的耳朵现在红得厉害,又夹了一只馄饨:“妧妧再吃一个。” 却被她偏头躲过去。 陈昭妧起身,四处张望着,小溪两岸还算开阔,应当能放起风筝。 “就在这里放风筝吧。” “嗯。”谢恒合上食盒盖子,把风筝翻了出来,将梭子交给陈昭妧。 两人分工明确,陈昭妧拿着梭子,谢恒拿着风筝沿着溪岸跑远。不一会儿,风筝就乘风飞了起来。 可风势不足,风筝飞了几丈高又坠到地上,几番试下来都是如此,二人便歇了半晌。 初春偶尔天凉,陈昭妧只穿了单薄襦裙,一经跑跳也不觉寒冷,到树荫下歇了一会才渐渐感觉周遭湿凉,于是走到阳光下取暖。 谢恒倒是发觉得快,问道:“是冷了么?” “有一些。不过在阳光下,一会儿就暖和了。” “梅子酒,热过的,你喝了暖暖身。”谢恒又翻出一只小水壶,递给陈昭妧。 她从前就很爱喝梅酒,他一直记得。去岁回京后,谢恒亲自埋下的这一坛青梅酒,到今日才启出来,临走前特意煮过。她一向爱喝梅子酒,尤其爱在冬日里围炉煮酒,边观雪边吃梅花酥。只可惜,还没下几场雪,就到了春天。 陈昭妧饮了一些,酸甜温热,暖人心脾,但她并未贪杯,只喝了几口就放下了。 此时风起,徐徐不断,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二人重新试了一次,果然一举成功,让风筝飞入高空。 陈昭妧牵着线,仰头见那风筝在云层中忽上忽下,手中控制不好力道,忽的一重,风筝下跌了许多,忽的又一松,风筝就匿在云中不见了,一阵阵急促断续的哨声从空中传来,像是风筝在害怕地叫。 她连连退步,撞在谢恒怀里也没回头,只顾着去拽风筝的线。 手上忽然被覆盖,陈昭妧低头才见一只骨节如竹的大手握住她的手,不让她用力,可是风筝都要断线了。 “你做什么?”陈昭妧急得跺脚。 “放风筝啊。”谢恒忍着疼,把她牢牢箍在怀里。 “快收紧,线要断了。” “不必收,你且看着。” 陈昭妧只能生气却半分用不上力,干脆抬头望向天空,只能看见风筝越来越小。 丝线好似钉在天上漂浮的云中,笔直地连接着梭子和风筝。手上的线一收一放,风筝便如真的鸟儿一样飞在云端,哨声也如悦耳鸟鸣。 “看。”谢恒的下颌枕在陈昭妧头上,稍稍用一点点力磕了她一下。 “哦。”她缩了缩脖子,头便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 陈昭妧也摸到了一些门窍,转弄着梭子,轻松地控制风筝降下来一些,能让她清楚看见鸟儿的翅羽划过薄云。 天气晴朗,云团游动,偶尔暖风拂过,十分惬意。 鬼使神差地,陈昭妧轻轻念道:“云恒。” “嗯?” 上一次她这样唤他名字时,还是满心怨恨地要杀他,方才的语气却很是轻柔温和,像春风吹过。 “没什么。春天里的云朵十分好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你的名字也好听。”陈昭妧顾自说着,心思全扑在风筝上。 “为何好听?”谢恒撤回的手收在她腰际。 此刻觉出她已然完全靠在自己怀中,又觉出她话语中的微醺,谢恒肆无忌惮地环住她的细腰,可手指才触到那层薄布,却无端生出些赧然心思,遂握紧了自己手腕。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陈昭妧念了句诗,又喃喃自语,“云霞易逝,韶光难留,云本是随风而行变化多端之物,你却偏名一恒字。妙哉,妙哉。” “而且我总觉着,云恒…念着顺口些,从前就一直想这么唤你。”陈昭妧忽的回头,两弯桃花目中满是笑意,“云恒?” 他一时惊诧,两手松开,缓缓才再搂住怀中人:“嗯。” “不行。你现下是谢家世子,不能让旁人知晓。”陈昭妧扭过头,又望向随风飘舞的风筝。 “嗯。”谢恒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 “可还是云恒好听一些。你是谢恒时,总觉得你披着谢家世子的身份,冷漠得有些不真实。” “我何时对你冷漠过?”谢恒收紧了手臂,有些无奈又好笑地问。 陈昭妧嗤笑道:“你向来无耻。” 听着不相干的回复,谢恒笑着舒了口气。 “你若喜欢,平时无人在时就唤我云恒。或者,唤我的字。” “你的字…什么?” “徊之。妧妧记住了。”谢恒一手掌握陈昭妧的腰身,一手拿下她手里松开的梭子,在她耳边又说了一遍,“徊之。” “我知道的……徊之。” 她一早就知道,只是从未将这二字念出声,而是舌尖百转,在心底念过无数次。 软语入耳,怀中还拥着柔软温暖的身躯,难免叫谢恒有些心猿意马。等到陈昭妧再没动静,已然睡着了,他才把风筝梭子随手扔在了最近的桃树枝上,抱起她到树旁坐下。 那梅子酒许是酿得不太好,才让她这么快就起了醉意,下次该少放些酒,多放些梅子。 一阵阵风吹落桃花,粉白的花瓣撒了满地,又被风裹挟着旋舞,半晌才平静。有一朵完整的桃花正巧落在陈昭妧额上,谢恒腾不出手,俯首将其吹落,那花落到她小巧的鼻子上,而后又落到她的两瓣红唇间。 天人交战片刻,一阵风起,将花吹到地上。 谢恒轻轻叹了口气,靠在了树干上,微微调整,将怀中睡熟的陈昭妧搂紧了一些。她丝毫没有察觉,反倒是他小心翼翼地憋红了耳根。 时间像溪水一般,静悄悄地流过。陈昭妧醒来时,已是午后。 她一睁眼就受到了视觉冲击,只见阳光漏过树叶缝隙,将斑驳影子投下,遮住眼前人的面容,一双墨白分明的眸中还泛着暖金色的光,眼神温柔如溪水潺潺。 该如何形容呢,那双眼就像盛满了桃花瓣的溪水。不,比那还要美,还要清澈。 她怔了半晌,手背贴上自己滚烫的脸颊,才清醒了一些。谢恒微微偏头,悄悄勾起了一丝笑。 陈昭妧暗暗骂着,谢恒这混蛋,长得好看就算了,还笑什么……偏偏笑得也好看,整张脸完全挑不出半分瑕疵。 “妧妧醒了?”那张脸凑近了一些,贴在她颈间,“我有些困了。借我靠着睡一会。” “你…” 陈昭妧还没反应过来,身上便已承重。她推了推谢恒的肩,结果他纹丝不动,也许是真的很困了。 想着他被自己靠了这么久,陈昭妧便好心地支起身子,给他倚靠得舒服些。 没过多久,她便感觉颈间酥酥痒痒的,是谢恒的呼吸在作祟,又觉肩上似乎轻了很多,低眼一看,他耳上都红透了。 “你起来。”陈昭妧一把推开谢恒,却被他极快地搂在怀里。 “你你…你无耻!” 陈昭妧气愤地推他,但力量悬殊,闹了片刻就卸了力不再折腾,等着他放松时再一举挣脱。 可谢恒一直没有松懈,两手互握双腕,牢牢地把陈昭妧环在怀里。 “妧妧别生气。我方才真的是困了。” 见谢恒眼神飘忽躲闪,陈昭妧心中又窜起火:“那你脸红什么?” “许是…热的。” 原本谢恒只是耳根红,没有脸红,被陈昭妧这么一说,仿佛又感觉到刚刚贴在他身上的柔软,脸上也红了几分,双耳更是鲜红得几欲滴血。 “无耻,混蛋!”陈昭妧狠狠捶了他两下,“你刚刚想做什么?” 还想骂两句,她却被谢恒握住了手腕。他一掌覆在她颈侧,抬起她的下颌,俯视着她略有惊慌的眉眼:“妧妧想知道?” 陈昭妧双眸微阔,呼吸也凝滞片刻,没有立即答复。 可是双颊上晕开的粉红出卖了她。 谢恒缓缓低头,他在给她最后的机会,也在赌她不会躲开。 第26章 感受到她双手微微用力,想要挣扎,谢恒松开她的手,再度环住她的腰枝。 “刚刚只是困了,没想做什么。” 口不对心的话,说出来莫名小声了一些,落在陈昭妧耳里,像是飞花拂过,她不自觉地浑身僵硬起来,不知该坐该立。 陈昭妧还是推开了谢恒。她也不知道,刚刚如果像她想的那样,她会不会避开。 不知道,她也不愿再想,也许是她想多了。 “你靠着树睡一会吧。” 谢恒收回手,搭在支起的膝上,没有听她的话,而是问道:“睡了这么久,饿没饿?” 陈昭妧这才感觉到胃里空空,有些不舒服,便咽了咽口水道:“有一些。” 地上的油纸包码放地整整齐齐,被谢恒推到她眼前。陈昭妧拿起桃花酥,撕下封笺,从格子里拿出一块,把盒子递给了谢恒。 谢恒没接那盒子,反而得寸进尺,攥住她手腕,一口咬掉了一半桃花酥,酥皮碎屑落在浅杏色裙摆上,他再咬上去的同时,陈昭妧缩了下手指。 动作太过迅速,陈昭妧还没回神,手里捏着的一块桃花酥就不见了。 他并没起什么坏心思,把剩下的半块吞入腹中,松开了她。 而后如他所料,又收获了一句“无耻”。 陈昭妧再没分给谢恒一块糕点,反正总共也不多,她又饿极了,就全都进了她的肚子。饮子也不多,来时就喝了一半,除却谢恒的,其余全被她一人喝得干净,只留了一壶回去路上解渴。唯独那梅子酒,她一滴没碰。 谢恒把剩下的馄饨吃了,别的也都没动,只静静瞧着,半分都不觉得饿。 眼看着一张张油纸叠在一起,陈昭妧望着瀑布吃得开胃,谢恒在一旁幽幽道:“妧妧,我饿。” 陈昭妧先是置若罔闻,打开食盒尝了一口后,毫不犹豫地把手中的酥肉递过去。 谢恒吃了一块,道:“凉了。” 也没有刚出锅时软嫩,但他还是一块不剩全吃完了。 “妧妧,我还是饿,怎么办?” 陈昭妧擦擦嘴,拍拍手,扑扑裙摆,表示事不关己:“没了。你饿着吧。” 她本来好心分他,他还那样无耻,现在活该饿着。而且他又不是一点没吃,定是装的,她才不上当。 谢恒笑笑,把油纸收叠好,放进食盒里,连同几只水壶一起,拿布裹成包袱背上。 而后他另一条胳膊搭在陈昭妧肩上,道:“我饿得很,走不动了,妧妧背我。” 陈昭妧甩开他的胳膊,腾地站起来:“你…真是无耻。” 同样的话骂多了,她自己也觉得气势弱下来,不太有杀伤力,反倒是像在打情骂俏。 片刻后,估摸着陈昭妧消了气,谢恒起身,勾了勾她的袖口,道:“走吧。” 见她转过来,他顺势就牵上她的手,握得很紧。她甩不开,只能被带着跑起来。 没跑几步就慢了下来,陈昭妧喘着气,没力气再骂谢恒,只能和来时一样,由他牵着,在树林里寻找能走的狭窄小路。 在树林中,他们偶尔也会听到一阵一阵微弱的哨声,听起来离得很远,应当是有人在下游的溪边放风筝。 “你之前说,后山有竹林,在哪?” 陈昭妧突然想起来这回事,便想问问谢恒,最好在回家之时能带走一些竹笋。 “不在这附近。”谢恒手上握得更紧了一些,“是不是想,走时带些竹笋回去?” 轻易就被猜破了心思,这般惦记别人家的笋,陈昭妧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闷闷地应了声:“嗯。” 想了想又问道:“价钱你定,新出的笋都卖给我如何?你若肯割爱,不若将那片竹林卖给我?” 谢恒险些笑出声:“胃口倒是不小。只可惜,我不卖。” “你若想要,随时告诉我,我给你摘最新鲜的,然后亲自护送上门。” 又怕她说半个不字,忙道:“就这么定了。” 陈昭妧被手上粗粝的摩擦感分了一会子心,竟觉得他这般安排也不错,便应下道:“你派人按时送过来就好,有劳了。” “客气什么。”谢恒又捏了捏她的手,觉出她手上起了薄茧,与他手上的厚茧蹭在一处,生了丝热意,便悄无声息地换了左手牵她。 现下他手上的伤疤都去掉了,只剩下常年握剑磨出的茧,即便茧能去掉,皮肉也远不会和不习武的人一样柔软。 这些日子,看陈昭妧对她自己的伤口都满不在乎,谢恒心中也渐渐生疑,或许是他猜错了。 可前世分明是他亲眼所见,她因为一处伤口闷闷不乐,他问时她还躲。后来去问她的贴身侍女,也说她最讨厌疤痕。 总之,他手上没了疤痕便好,至于粗糙的皮肉,待他日后无须动兵器时,再好生将养,应当也能养成她喜欢的模样。只是身上的疤会难消一些,但愿能痊愈如初。 谢恒手中片刻不松,牢牢攥紧那只小手,直至回到别院。 下山的路虽比上山易走,但也走了大半个时辰。 天色渐晚,等二人迈进院子时,又到了晚饭时分,屋中已然备好了饭菜。 陈昭妧很快就吃好了,并没有动多少菜肴。 “妧妧是留给我的吗?”谢恒看着碟中剩了许多,笑着问道。 她在这里许久,还没有一顿饭会剩下一片笋,今天竟如此反常。 陈昭妧没应,作势要拿碟子:“你不吃,我就喂给阿桓了。” 谢恒忙探出筷子,夹了许多笋片道:“我没说不吃。” 而后谢恒很快就将残局收拾好,还有些撑。 二人各自洗漱沐浴后,泡了会温泉,又回到屋子里。陈昭妧回来得快,继续背《孙子兵法》,其实她小时候就背过,如今已经能背下全书,仍坚持着日日温习。 谢恒见她看得认真,端了盏烛灯来,也靠在榻上看书,等她搁下书才开口道:“妧妧,晚上若是饿了,就喊我。” “喊你做什么?”陈昭妧收了谢恒手中的书,同她那本叠放在一起。 “我去摘笋,给你做夜宵。”谢恒关了窗户,吹了烛灯,退到门边,“妧妧,好眠。” 陈昭妧没有理会,谢恒却笑意更深,轻轻关上了门扉,站在外头没有离开,似是在等待什么。 她收了他的玉佩,却一直没把他赶出去,他就一直在隔间住着,丝毫没有自觉该走。 他觉得,应该是她离他越近,睡得越安稳,玉佩应该也是沾了人气的缘故,故而他还是应该留在这。 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轻轻叩门声,谢恒笑道:“我在。” 隔着门传来声音:“多谢你了。” “明天再试试顺不顺手,今晚早些休息。” “嗯。”陈昭妧抱着剑,听见离去的脚步声,也挪步回去。 屋子里光线弱,只能隐约看见剑鞘上的花纹。把剑抽出来时的剑鸣声十分悦耳,剑刃上反射出一线白光,看起来极为锋利。 这是她用的第三把剑。第一把是谢恒的佩剑。第二把是谢恒从他的兵器库中翻出来的,是一把重量较轻的剑,她拿着极为顺手。这一把剑,重量和第二把几乎一样,握着剑柄的手感也极为相似。 她心下有些动容,把剑收回剑鞘,又借着月光细细端详了一会,才不舍地放下。 转眼间,暮春已至。这天,两封请柬被送至别院处,是赵家邀请二人赴赏花宴玩乐。 陈昭妧正练完武,坐在石上看着自己的掌心,红肿一片,还磨破了皮。 正要擦药,一张信封突然出现在眼前。 她拆开一看,仔细算了算日子,喃喃道:“四月初九,也该回家了。” 转而问谢恒:“你去吗?” “赏花宴,只是赏花么?” 谢恒有些疑惑,不知赵家邀请自己是何意,但深宅大院里的事情,远不如表面看起来简单。 他只知道国公府一向和赵家没有多好的交情,当然也不是交恶。 既然祖父把信送到他手上,便是让他自己拿主意。换言之,去不去都无所谓。他隐约记得前世去赏花宴的事情,当时他只是偶然听到她要去,才殷勤赴宴。 陈昭妧拿请柬在掌上拍了拍,道:“是赏花,也不仅是赏花。不过是为定婚的二人相看的宴席罢了。若成了,就由双方母亲出面定下大喜之日。若不成,还有诸多人在,也不至于太尴尬。” 见谢恒似乎没懂,陈昭妧继续道:“这宴席上嘛,年轻人一处投壶游戏,不拘男女,都是互相赏花的。” 谢恒的神情已是肉眼可见地不妙,陈昭妧起身走了两步,负手持剑,笑道:“从前我是不爱去什么赏花宴的,这一次,我可一定要去。” “为何?你若不愿就不去。”谢恒抬手要夺回请柬,“回绝了便是。” 陈昭妧转身躲了过去。 她收敛了笑意道:“从前我遇人不淑,平日里又不常见外人,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错过了。这辈子,我一定会找到良人托付终身。” 遇人不淑?再寻良人? 这些话狠狠扎在谢恒心里,他暗中握紧了拳,听她方才的话语,没有半分玩笑之意,她还在恨他。 谢恒尽量平和语气道:“我也会去赴宴。但不会阻拦你寻良人。” 他就是她的良人。 “如此甚好,也祝你寻到佳人。有件事你记着,我养伤三月,从未见过谢家世子。”陈昭妧笑着走开了,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而且越想越气,这个无耻之徒,不来碍眼最好! “我知道。”谢恒自知,没有资格太过分地妨碍她,不能阻止她去赴宴,那就在宴上让她另眼相看。 之后几天里,陈昭妧依旧背书练武,谢恒也同样耐心指导,二人一如往常。 其实陈昭妧心里憋着股无名闷气,她自己也不知缘由,只当是武举临近带来的紧张。 第27章 分别之日的清晨,谢恒早早摘好了几颗新鲜的竹笋,让人快马加鞭送到裕王府上。陈昭妧离开的时候,只一辆简单的马车,几人随侍。 除了一把剑,陈昭妧什么都没带走,还是穿着来时的衣裳。 谢恒把阿桓抱来,暗里捏了一下它的后腿,它立即跳到马车上,摇着尾巴扑到陈昭妧怀里。 “妧妧,看来阿桓想跟你走。”谢恒这般说着,阿桓也低声呜咽两下,似是在说是啊是啊,带我走吧! 看着阿桓乖巧伏在她膝上的样子,陈昭妧还是没狠下心把它丢下马车。 马车抄近路回京,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裕王府。 芸儿芝儿一早就候在门口,左顾右盼也不见小姐回来,终于看见了一辆行来的马车,停在门前,她们兴高采烈地迎了上去。 一见到陈昭妧,芸儿芝儿忍不住哭,三个人抱成一团,把阿桓挤到一边,只能在地上围在她们转。 “小姐……” 芝儿哭得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好在芸儿还没有高兴昏了,仔仔细细看了陈昭妧周身,问道:“小姐的伤可好了?小姐看起来瘦了许多…手上怎么还有伤,快,小姐快包扎一下。” 陈昭妧拉住两个急得手忙脚乱的小姑娘,道:“我没事,伤都好了,咱们进去说。” 她安慰好泣涕涟涟的芸儿和芝儿,才看见一旁抹着眼睛的徐伯,便道:“徐伯,您回来啦?” “哎,老奴几个月不见小姐,小姐真是瘦了不少。早上送来的那些春笋,已经叫人做好了一桌菜,小姐多吃一些。” 徐伯原是裕王行军时麾下的一名参谋,现是裕王府上的管家,平素为裕王办些事情,偶尔不在府里。 他半个月前刚回府,给陈昭妧带了许多新鲜玩意,却没见到她人,又听说了临江王惹出来的事,自是担忧不已。 如今年岁大了,眼窝子浅,见陈昭妧一袭素衫又清瘦不少,就觉得是自己没能尽职尽责。 他不在时是儿子徐善管事,诸事安排不周,还没来得及教训。眼下还是先照顾好郡主是要紧。 一时食饱喝足,陈昭妧靠在榻上抚摸阿桓柔顺光滑的毛发,一人一狗在窗边吹着风,都惬意的很。 “小姐,徐管事来了。”芸儿端上一盘剥好的荔枝,见阿桓要伸爪子,只能高高举起来。 陈昭妧按下阿桓的狗头,示意芸儿放下盘子,道:“请进来吧。” 徐善进屋见礼,向陈昭妧请罪。 “徐哥哥快起来,”陈昭妧起身拉起徐善,“这件事不能怪你,贼人有备而来,咱们事先派了多少暗卫,想必他们也能增派多少人手。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躲不过的。” 徐善这才愧疚起身。 他管事不久,调配人手也不熟练,如今初出茅庐就遇上大事,没有自乱阵脚已经算是不错了。 陈昭妧又与他聊了几句,祝贺他新婚之喜,而后问道:“我想去大书房挑些书看,钥匙是在你手上吗?” 虽然陈昭妧自己的院子里也有小书房,但若论藏书,是没有大书房多的。裕王平日里有时在大书房办公,他不在时,大书房便是锁上的。 左右父王也没说过不许进大书房,陈昭妧便想去碰碰运气,也许会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徐善道:“是在我这,被我收起来了,我这便去取来。” 徐善和徐伯一样,为人老实谨慎。陈昭妧目送他出门,暗自感慨,同样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怎么人家前几日都成亲了,哥哥却整日忙得连女子都见不到。 别说哥哥,就是她平日里也没怎么见过别家的姑娘,所以才想去赏花宴上看看。而今她回到府上也不能得闲,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她想着外祖父定是很担心自己,便去了将军府,用过午饭才回家。 那日救她的女子的眉目一直在陈昭妧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细细思索了一些时日,觉得像是之前见过的暗卫。 于是她去了一趟暗卫居处,看见了受伤还在休养的暗卫们。她一眼就认出了躺在床上的白鹄,就是那日救她的人。 陈昭妧见她睡着,没有吵醒她,慢慢退了出来。这些暗卫为她出生入死,她既感激又觉受之有愧。 她问一旁的暗卫道:“医师怎么说?白鹄何时能好?” 白雁回禀道:“郡主放心,二哥说并无大碍,再将养一月便会痊愈,现下是因用药才会嗜睡。” 听她这般说,陈昭妧才想到,暗卫不能轻易请医者来看病。又记起,暗卫中行二的似乎是白鸢。 “白鸢医术如何?你们有几人负伤?伤势都重吗?” 正好白鸢送药过来,听见郡主这些疑问,一一回答道:“属下自认医术可比太医,请郡主安心。共七人负伤,现只三人尚未痊愈。不出一月,他们便能恢复。” 见白鸢冷静自信,陈昭妧才安心许多,道:“如此,劳烦你照顾他们。一定要用最好的药。” 白鸢只道:“属下职责所在。”而后将药递给白雁,转身又去熬药了。 白雁道:“请郡主恕罪,二哥他就是这样的脾气,并非有意失礼。” “没事。让白鹄趁热喝药,我不叨扰你们了。” 从暗卫处出来,徐善也送来了钥匙,陈昭妧便去了大书房。 大书房门口的两名侍卫并未阻拦,陈昭妧推门而入,顺着光束看见了许多细小灰尘飘在空中。 想来父王许久不在,又无人清扫,书架桌案上定然落了许多灰。 书房中的摆设和书架的位置并没有变化,第一层和第二层都是经史子集和一些兵书,桌案上也只是铺好的宣纸,并无其他。 她上了第三层楼,和记忆中的一样,书架上是些字帖画卷,或是成册的地方志和札记,并没有什么她想看的东西。 也是,父王怎会把重要的军机放在无人看管的书房呢。 陈昭妧又随手翻了翻,沾了一手灰尘,仍然只是几册舆图。 她展开来看,图上绘制着陈国与齐国,和许多周边小国。 两国之间隔着长长的浚水,以此为界,西北是陈国,东南是齐国。在齐国的图上,离浚水很近的随州,被墨迹圈上,中间写着娟秀的一个“聘”字。 这不是父王的字迹。陈昭妧略惊,她幼时初学写字时,偷偷拿过父王的奏折想要临摹,她记得分明是舒展豪迈的正楷字。 那这秀丽小楷笔迹,极有可能是…母妃所写! 陈昭妧放下舆图,继续在博古架上翻找,逐一展开每幅图册,却都没有字迹。 她将这些收整好,正要去翻下一处架子,脚上踢到了什么东西,撞得她生疼。 似乎不是书架,而是箱子的一角。 陈昭妧拖出箱子,还挺沉,不过好在没落锁,不枉她费一番力气。 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木箱,平整无雕饰,上面简单漆了一层,擦去灰尘后仍然有光泽。 陈昭妧有种预感,这箱子里的东西一定与母妃有关。她轻轻抬起盖子,看见了里面堆了满满的卷轴和信笺。 她拿起卷轴,平展开来,是一副女子画像。 画上的女子专心看着手中书卷,一手执笔点腮,似有犹豫。红裙从一旁的书堆中露出一角,成了整幅画中最夺目的点缀。 陈昭妧怔了半晌。 这一幅画只是侧颜,看不出什么。她又拿出箱子中的画卷,不自觉地落下眼泪。 有一身戎装,持刀勒马的巾帼将军。 有荡起秋千,眉眼弯弯的温婉姑娘。 有舞姿妙曼,宛如神明的绝色舞者。 有挽起袖子,摸鱼抓虾的顽皮丫头。 只有一张端正的正面画像,是头戴凤冠,妆容华美的新娘。旁边有字写着——吾妻素雯。 还有很多很多,都是一个人,她和陈昭妧的容貌很像,尤其是眉眼。 陈昭妧已然确认,这就是她的母妃,可父王从未让她看过这些画。 她从箱底拿出最后一副画卷和那一摞信笺。 画卷上是草草勾勒出的人形,看起来像是一个兵士。陈昭妧没看出所以然来,但隐约觉得,这也是母妃。 她揉揉眼睛,默了片刻,依依不舍地看着铺了满地的画卷。 原来母妃长得很美很美,她原先听哥哥和外祖的描述,还以为母妃长得雄壮伟岸,如夜叉一般呢。 没想到和她一样,只是个寻常女子身形。 陈昭妧似乎发现,这些画是画了母妃不同年纪时的样子,从那稚嫩烂漫到意气风发的神情便能看出来。 看了许久,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好画卷,这时才注意到那些信。 这些信许是父王和母妃互相传送的书信,她纠结片刻,反正画都看了,看看信也没什么吧。于是她双手微颤着拿起一封信笺。 上面写着“裕王殿下 敬启”。应是母妃写给父王的,她就看一眼,就一眼。 ——明日上元,请与殿下共赏祈天之舞。贺兰素雯。 短短一行字,旁边只有一字回应。 ——好。 信封中还有许多干枯的红梅花。 陈昭妧舒了口长气,又抽出一封信。 ——吾妻素雯,自卿离去,已十有五年。日夜心念,梦不见卿,将以江山为礼,慰卿之魂灵,求与卿一见也。明年上元日,卿可再舞祈天,满京红梅,为夫与卿卿共赏。 第28章 直到手中的信纸被捏出折皱,陈昭妧才松开那一纸信笺,抽出其他的信来看。 一大半都是在母妃离世之后所写,字里行间都是无尽思念,隐隐有对当今圣上的不满,以及逐渐彰显的不臣之意。 至于这信上写的祈天舞,陈昭妧了解不多,只知道十几年前的上元节时,相偷之戏盛行,每五年一次祈福,在当今圣上登基后就被禁了。 不需要再找什么证据,信上写的明明白白,最晚是来年上元之日。距今所剩时间不多,父王当真是一早就有反心。 陈昭妧如遇霹雳,果真如谢恒所言,父王谋反许久,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午后日头正足,透过窗将温暖的阳光投进书房,晃得陈昭妧眼睛发酸。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院里,随手翻着一本兵书,脑子里想着那些书信,反复思量。芸儿芝儿见她恹恹的,以为只是刚痊愈后的慵懒,便抱着阿桓退了出去。 夜里,陈昭妧辗转难眠。 翌日晨起,她眼底有些发青,敷了脂粉后倒看不出来。芸儿芝儿为她梳妆好,而后为她寻衣裙。 “小姐,赏花宴上一定要把别家姑娘都比下去,这件石榴裙颜色好,就穿它吧?”芝儿捧着石榴裙到陈昭妧眼前。 陈昭妧犹豫了片刻,这赏花宴是赵府办的,她不是很想和赵嘉欢一较高下,她还得和其他姑娘打打交道。 见陈昭妧似乎不想穿石榴裙,芸儿拿了件茜色七破裙,道:“小姐,不如穿这件。前两日新做的,流光纱和轻云缎的料子,在太阳下有细细闪闪的光亮,颜色也像花瓣一样柔和,正适合今儿穿。” 芝儿也道:“对对,我怎么忘了这件,小姐穿这件定是极美的!” 摸着软滑的布料,陈昭妧有一丝丝心动,现下还是大清早,晨光熹微照在裙上,便已如波光粼粼,到了正午阳光明媚之时,定是极耀眼的。 可太耀眼了也不好,她还是要融入一众贵女才行,不能太出头了。 想起小姐近来反常的素装,芸儿试探道:“小姐若是觉得,这裙子太出彩了,可以拆下一片流光纱。” “还能卸下来么?”陈昭妧有些难以置信。 她才几月没在京中,裙子的花样竟出了这么多。 “能的。”芸儿芝儿把裙子展开,从珍珠系带上卸下了一片纱,果然就暗淡了一些,只有荧荧微光在裙上摇晃。 “这裙子…有些长吧?”陈昭妧看着两个小丫头举起裙子,堪堪遮住了她们的脸,只露出小半截裙角。 芝儿伸出头来:“不长的,小姐,今年都时兴这么穿!” 陈昭妧觉得新奇,让芸儿芝儿帮她穿上试了试,没想到裙子竟是要系到蝴蝶骨,盖住了大半藕色短襦。 “有些紧了。”陈昭妧一手覆住胸前,有些羞赧。 芸儿松了松系带,陈昭妧又道:“别太松了。” 这裙子真奇怪,陈昭妧忽然不是很想穿了。 “小姐别害羞嘛,今年还很兴坦领,怕小姐穿不惯才没定那种,街上也有很多人穿这样的呢。”芝儿把陈昭妧拉到镜前。 陈昭妧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腾地烧了起来,拔下两根金钗后,换了支绒花。 尽管陈国民风开放,她却一向是有些端庄式的穿衣打扮,赴宫宴时也是依礼制的。 “去赏花宴的别家姑娘,也会穿这种吗?” 芸儿道:“小姐,其实…早两三年时,就已兴起这样齐胸的穿法。只是小姐不常出门,也不曾去这样的赏花宴。” 即使偶尔出门游玩,小姐也不同别人一起,总是形单影只的。 听说陈昭妧应了赵府的赏花宴时,正是定制春装的时候,往年都是先拿来样图给她过目,今年她说让芸儿芝儿挑选,她们俩才斗胆给陈昭妧定了几套这样的衣裙。 陈昭妧默了半晌,将裙子提了提,又见衣袖太薄,已然能见到手臂上的守宫砂。 见陈昭妧的视线落在手臂上,芸儿会意,拿了条浅樱色披帛搭在上面,才勉强让她的绯红面色转好些。 坐在马车里,陈昭妧还在犹豫要不要让芸儿回府拿件披风来,她恨不得把自己裹成像冬日里的穿着,又怕和赴宴的其他姑娘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想想还是罢了,若其他姑娘都是这副打扮,她还是不要太与众不同为好。 赵府门前,来赴宴的各家夫人小姐公子依次递了名帖,有说有笑地进去。 陈昭妧只带了芸儿随侍,才刚踏进门槛,就见到了浓妆艳抹的赵嘉欢,陈昭妧险些没认出来。 其实赵嘉欢的妆容不算艳丽,只是陈昭妧近日少装扮,偶尔一见她这长眉入鬓、花钿缀面的模样,再加上这身叫不上名的着装——姜黄色坦领半臂上襦,搭着碧色及踝的长裙。 委实有些刺激双目。 陈昭妧悄悄打量了一番,周遭的年轻姑娘皆是一身清凉衣裙,仪态没有半分不自然,反而都是腰枝舒展,尽态极妍。 总算松了口气。陈国的女子向来坦率自然,如璞玉之美,男子亦是如松柏正直,故而民风开放,向来没有什么男女大防之说。 赵嘉欢派侍女送几位客人去后院,转过身看见陈昭妧,有些激动地小跑过来,碧色裙摆漾起如投石入湖般的涟漪。 她颈上的红玉项圈也骄傲地颠起,映出闪烁的光,刺得陈昭妧眼睛不大舒服。 赵嘉欢一把握住陈昭妧双臂道:“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我不来又怎么样?” 即便赵嘉欢的语气没有敌意,陈昭妧一张口,还是对着她讲不出好听的话。 赵嘉欢扬起的嘴角抽了抽:“你若不来,我打算亲自去裕王府上看望。” 而后贴近了些,道:“知道你伤了心又伤了身,本小姐呢,也不想雪上加霜,咱们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你今日放下心来赏花。” 又近了几寸,在她耳旁小声道:“你若看上谁了,我给你做媒。” 陈昭妧满心疑惑,赵嘉欢脑子坏了不成,恩怨一笔勾销?还给她保媒拉纤? 恐怕是话本子看多了,从小就告诉她少看些戏,她不听,果然如今满脑子戏文了吧。 陈昭妧推下赵嘉欢的手,道:“赵大小姐客气了,我今日只是来赏花的,没有旁的心思。” “那你可还在怪我吗?我给你道歉还不成?” “哟,这是欢儿吧,”一位夫人把女儿拉到赵嘉欢前面,“兰儿,叫姊姊。” 赵兰汀乖巧地唤了声:“姊姊。” 赵嘉欢未说出口的抱歉被挡了回去,趁着那位夫人拉着赵嘉欢聊天的时候,陈昭妧跟着侍女径直去了后院。 后花园中乌泱泱的一大群人,聚成了几堆,各家夫人和小姐在回廊里乘凉闲聊,几位公子在院中对弈,有几位姑娘兴致勃勃地跑去投壶,渐渐与公子们玩在了一处,男女分为两队,比赛投壶。 侍女原本要通传一声,被陈昭妧拦了下来。 她并不想让诸位夫人姑娘公子一见到她就行礼,只要悄悄地融入进去便好。 可如何能挤进一堆人中间呢,这满院女子,除了身边的芸儿,她竟一个人都不认识。 她在回廊里走了许久,充耳不闻廊外那些细细碎碎的话语,而后在亭子里稍稍停步。 这处亭子前有花丛挡着,视线不大好,所以没有人来,叫陈昭妧落得清静。 那边投壶的渐渐热闹起来,陈昭妧也移了两步,出了亭子,在廊下远远观望着。 “小姐不去玩吗?”芸儿见陈昭妧靠在廊柱上,大抵是想和同龄人一处玩闹的。 陈昭妧轻笑道:“我若去了,一定赢得他们好没面子。” 还没等芸儿应和两句,后方便有人朗声道:“郡主如此厉害,可否与我比试一番?” 听这声音,陈昭妧就知道是谁,却似不在意地笑道:“好啊。不知是谁要向本郡主下战书?” 谢恒谦然行礼:“在下谢恒,向郡主讨教。” “原来是谢世子,好久不见。”陈昭妧回头,随意拱手回礼。 “郡主,请。”谢恒展开袖袍,抬手道。 陈昭妧颔首,不再同他客气虚礼,提裙迈下台阶。 芸儿还在一旁愣着,就被林杭拿剑鞘戳了戳手肘:“看傻了?” “是不是没见过我们世子这么俊的打扮,这可是为了今日赴宴才特意准备的。” 芸儿揉了揉手肘,没理会林杭,正要跟上前又被他拿剑鞘挡下。 林杭轻声道:“别去了。” “为什么?”芸儿看着前面二人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对,林杭是为了他家世子着想,她也得为了小姐着想啊。 芸儿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林杭也只能追了过去。 谢恒和陈昭妧两人单独比试,等人都围上来时,二人正是棋逢对手,不相上下。 正是最后一投定输赢之时,两人的箭矢均是稳稳落在壶耳中。 平了。不仅如此,整个过程中,两人谁都没沾到被罚的一滴酒。 一旁的人纷纷赞叹,可陈昭妧清楚,谢恒是故意追平比分的,她本来并无十足把握能投出连中贯耳,结果谢恒轻松投出,后面几次也都是按着她的投法来。 这局是她输得彻底,还得看谢恒装模作样地谦辞道:“郡主技艺高超,恒拜服。” “世子过谦。”陈昭妧抬手回礼。 一旁众人赞赏不已,陈昭妧听见有人小声议论,才瞥了一眼谢恒,他今日不是单一墨色,墨白相间倒是稀奇,头上戴了顶好看的鹊尾冠,像只好看的仙鹤,又活像只开屏的孔雀。 管他作甚,她还有要事要办呢。 第29章 陈昭妧环视一周,没见到今日的主角景瑶,也没见到赵嘉欢,只能又回到亭子里躲着。 而谢恒正被几位千金小姐围着,任她们如何搭讪,他都只淡淡回应。 “世子安好。听闻世子旧伤久久未愈,如今可是大好了?”户部尚书嫡长女李涂娇上前一步,抛着媚眼问道。 承平伯府嫡长女宁水仙也上前一步,与李涂娇比肩,道:“世子洪福,自是体态安康,不然今儿怎么会来赏花宴呢?” 宁莲揪了下姐姐宁水仙的披帛,盈盈行礼道:“见过世子。” 眼前一片鹅黄浅翠扰得谢恒眼烦,他匆匆道了句:“失陪。”转头就走。 他看见了亭子里偷笑的陈昭妧,她娥眉微展,朱唇轻启,和身边的丫鬟说笑。 突然窜起股无名火,促使他越走越快,又倏地停下,跟在后面的林杭险些撞上。 衣裳上的墨竹修长笔直,谢恒手边的绿竹却被他的拳头抵着,弯曲了许多。 林杭估摸着,世子沾花不成,惹了蜂蝶,正恼怒呢,不打算开口讨嫌,便安静地候在一旁。 谢恒默了半晌,把林杭拽到了假山后,假山和树木正好能挡住他两人。此处视角极佳,既能看见亭子里,又能看见院子中的众人。 谢恒扫视着那些公子的穿着,紫的绿的蓝的白的粉的,他自认算是不甚显眼的。 难怪她的目光都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过。 而她今日也不同前些日子,反而和很久之前一样明媚灿烂。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在看什么呢?” “你…”谢恒见云凌独自一人摇着扇子走来,噎了半晌,又担忧隔墙有耳,只能装作不识,“你是何人?” 云凌收了折扇,只听“啪”得一声脆响。 “赏花人。” 谢恒拱手道:“不打扰公子赏花,告辞。” 云凌又打开折扇,掩着微笑从假山后走出。他方才在墙头上蹲了好半天,看得真真切切,本来好心想来指点傻堂弟,一时竟忘了有人跟着。 不过来都来了,尽兴才好。 赵府门前,景瑶公主才到,就被吴氏迎进屋,她又把儿子叫来,依着风俗让两人隔着屏风说了会儿话。 景瑶和赵嘉成隔着屏风,看得见对方的身影,却都默然。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赵嘉成才说出吴氏教他的话:“今日赏花宴,百花齐放,为博殿下一笑。” 景瑶回道:“多谢表兄。” 赵嘉成对着屏风后的景瑶行了一礼,景瑶回礼,二人才先后出来。 后院里,一行小厮端着鲜花鱼贯而入。待花盆都摆放好,赵嘉欢才拉着景瑶到场。 一众人行礼,景瑶道:“免礼。” 赵府的院子很大,陈昭妧听见动静,从回廊亭子里走到百花前,赏花的人群已然散开。 景瑶只是来过个场子,皇后大病初愈,还在休养,她以侍疾为由,略坐片刻就回宫了。 等陈昭妧赶到时,只看见赵嘉欢被几个年岁相仿的少女簇拥着。 “堂兄与公主殿下结得佳缘,真是太好了。早先听说,郡主也是有意于堂兄的,只是可惜…郡主若是和亲去,也算是有了好归宿吧。” 赵兰汀一口娇软的腔调,让旁边几人都不舒服起来,更是让陈昭妧头皮发麻。尽是胡诌乱扯,她何时对赵嘉成有意?怎么就要去和亲了? 宁薇道:“郡主还是和亲了好,红颜祸水搅得齐国不安生,岂不两全其美?” 一旁几人嗤嗤笑出声来,宁薇也得意地扬起嘴角。 话音刚落,她就被长姐宁水仙白了一眼。 宁水仙一早就告诉过宁薇,别想着在宴上出风头,如今踩着郡主上赶着巴结赵嘉欢,还真是蠢。 宁薇讪讪压下笑容,瞥向赵嘉欢,等着她开口,可赵嘉欢说出来的话却让众人大吃一惊。 “两国的安宁何时需要牺牲一个女子去换?前头又不是没和亲过,结果怎么样你们没瞧见吗?”赵嘉欢怒视着宁薇,也没给赵兰汀好脸色,“还是你巴不得和亲,想当个郡主公主了?” 宁薇也傻了眼,平素没少顺着赵嘉欢说郡主的不是,怎么今日她倒翻脸了。 “我,我哪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还说什么红颜祸水,我看你才是祸水,满口胡言乱语。” 赵嘉欢呛得宁薇一声不敢吭。宁水仙也没替庶妹说句话,反而觉得宁薇挨训是活该。 宁莲拍了拍宁薇的手臂,给她打圆场道:“欢姐姐别生气,薇儿一时口快,没有要诋毁郡主。” 赵嘉欢听了这话又要发脾气,一个两个背后说三道四,如今一句话就想敷衍过去。 “一时口快就能口不择言了么?”陈昭妧绕到众人面前,挡在赵嘉欢前面,按下了她正要掷团扇的手。 陈昭妧不屑地扫视过这几个女子,耳边回响着她们的窃窃私语,她之前从廊下经过的时候,都听得清楚,只是当时不好发作罢了。 她眉宇蹙间,竟有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压迫,几人讪讪行礼问安后,她挥手叫宁水仙免礼,转而问宁薇道:“你与我素来有什么仇怨么?” “我…我和郡主何时有过仇啊?”宁薇平日里嘴上逞强罢了,她哪有胆子真来招惹陈昭妧。 陈昭妧笑笑:“刚刚你说我是红颜祸水,我倒是好奇,我怎么就成祸水了?” 宁薇百口莫辩,光张着嘴却说不出来一个字。 四周安静异常,似乎只剩下偶尔吹来的微风。在场的每个人都没见过陈昭妧这样笑里藏刀似的样子,连赵嘉欢也没见过。往日里她俩吵架,陈昭妧向来会冷冷地说出刺人的话,让赵嘉欢暴跳如雷。 陈昭妧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竟会将笑容挂在外面,将火气藏在里面了。 “今日,我只当没听过这些,姑娘好自为之。”陈昭妧无意吓唬她,说罢就要回亭子里去。 赵嘉欢跟过来,随着陈昭妧走了许久,才拉着她坐在石凳上。 “你最近怎么…好像哪里不太一样?”赵嘉欢吩咐人递茶,自己也喝了一口。 “你也不一样了。”陈昭妧回道,视线扫视赵嘉欢周身,把她这身衣裙瞧得更仔细了些。 好看是好看,还是得身形能撑起来,赵嘉欢穿着是蛮合身的。陈昭妧如此认为,隐约觉得赵嘉欢的气质变了不少。 赵嘉欢托着双腮:“许是看账目看得,越来越老眼昏花。” 陈昭妧轻笑了声,随即才想到,赵嘉欢竟在学着管家理账了,笑容遂逐渐消失。 “我…我想了许久,要和你道歉。从前很多时候,我与你争吵,虽说咱们各有不对的地方,但我还是要说句…抱歉。” “听你这道歉也不是很情愿,还是算了吧。” “你怎么这样?我是真心向你道歉的!” “我也是真心觉得,以前都是你挑事在先,我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赵嘉欢怔了片刻,气鼓鼓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对,行了吧?” 陈昭妧抿了口茶:“嗯。” 面对赵嘉欢的突然示好,陈昭妧还是心存疑惑的。毕竟她们吵吵闹闹十几年,虽谈不上针锋相对不共戴天,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陈昭妧并不认为她们的矛盾能轻易消解。 她反而觉得,赵嘉欢很奇怪。 却没想赵嘉欢起身向芸儿道:“芸儿…是吗?那日我让人打了你,我也向你道歉。” 芸儿看了看赵嘉欢,又看看陈昭妧,正要屈膝,被陈昭妧拦下了。 看着赵嘉欢满脸真诚,陈昭妧思考半晌道:“你若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我没什么事啊。”赵嘉欢无辜地眨眼,凑近陈昭妧,压低了声音与她耳语,“我之前说了,今日宴上,你若看上谁,我给你做媒。” 赵嘉欢握着团扇,挡在脸侧:“我说话算数的,不过就这一次机会。” 陈昭妧猛地想起刚刚那语调能把人骨头念酥的少女说的话,头脑一震,才明白过来,赵嘉欢恐怕也以为自己对赵嘉成有什么想法,还没来得及解释,赵嘉欢就不见了人影。 当真是人言可畏啊。 不过陈昭妧有些惊讶,赵嘉欢若是因相信那些流言,想为她说媒,还主动认错求和的话,那她好像并没有那么讨厌赵嘉欢了。 陈昭妧饮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在石桌上。 “见过郡主。” 听见有人唤她,陈昭妧起身,见是宁薇和一个不认识的白衣男子,便未回应。 那白衣的公子约莫及冠年纪,生得儒雅,与有几分姿色的宁薇站在一处,不难猜出是兄妹。 见陈昭妧看向他们的目光冷淡,宁伯舟略有尴尬道:“方才舍妹多有失礼,还请郡主莫要介怀。薇儿,向郡主道歉。” “宁薇知错,请郡主责罚。”宁薇低着头,咬紧牙关憋住眼泪,语气颇为诚恳。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昭妧绕过二人,只扔下这一句话。 宁薇狠狠跺脚,眼眶红红地盯着宁伯舟:“哥哥,我就说不该来道歉,瞧她那样子。” “她是郡主,我们不能轻易得罪。”宁伯舟叹了口气,他虽是伯府长子,却是庶出,不能承祖荫,总是低人一头,这样低声下气的日子他也受够了。 待他一朝金榜题名,便能扬眉吐气,如今处处忍让,也是为自己的前程铺路。 “薇儿,那赵家小姐当真与你生气了?” 宁薇揉揉眼睛,又撅起嘴:“也不知道她发什么病,平日里她也没少说郡主的坏话。” “好了,你不是一向和她交好么,她也未必是真生气。你们常在一处说笑,以后也要留心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 “知道了。”宁薇不耐烦道。 第30章 宁伯舟没再说什么,任由宁薇跺了几脚发泄脾气。见宁莲来找宁薇,他也去了人多的地方,想着和世家子弟结交。 这边的公子们正在行酒令,因是在赏花宴上,各人都在乎面子,便玩的是飞花令。 另一边围观的女子们,人人手捧着个曜变盏,吃着雪酥山。不知谁先起的头,邀请了自家姐妹顶替,而后各位小姐也纷纷下场,玩的人越多,传令越艰难。 待陈昭妧见缝插进去的时候,等了半晌才轮到她,却只能捏着酒杯迟迟不动。她原想着,先和这些姑娘们玩到一起,渐渐就有话可聊了,结果竟是自己要丢脸。 她在脑海中苦苦思索,可冒出来的句子都是兵书上的语句,关键时刻一句诗都想不起来。 前面已经连着七八个人饮酒,陈昭妧觉得她再饮一杯也不太丢脸,正要举起酒杯,却被人按下了手。 黑色袖口快速掠过,旁人并未看见谢恒的指尖压了一下陈昭妧的手腕。 “浮生却似冰底水。”谢恒念了一句诗,顺势坐在陈昭妧身旁,把手中酒杯置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前面有人开头,到了谢恒这里也不算坏了规矩。谢恒捻了捻酒杯,装作并未见到陈昭妧在看他。 他方才若是晚到一步,此刻坐在这的就是那个白衣男子了。 飞花令又传了一轮,到陈昭妧这里时,她才想到了一句:“瀚海阑干百丈冰。” 后面的赵兰汀松了口气,这个冰字又传完了一次,应该是要换字了。她平素诗词读得不多,到用时方恨少,一连三杯酒入喉,辣得她那娇滴滴的嗓音也哑了几分。 果然,大家都提换字,赵嘉欢作为主人,依着大家伙的意思,挑了个容易的“风”字,道:“风急天高猿啸哀。” 众人皆大欢喜,脑子里的诗句如雨后春笋般涌出。 “风”字该到谢恒接。陈昭妧正和旁人一样等他接令,谢恒和她对视瞬息,错开眼看向酒杯,道:“金风玉露一相逢。” 杯中酒液未动,平静地泛着水光,和她裙上的细碎莹光一样好看。 谢恒又想到,她走路时也是流光浮动,好看极了。 忽然,旁边酒杯碰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兰汀忙道抱歉,把帕子递给谢恒,谢恒没接,她又颤颤地拿帕子掩面哽咽道:“世子恕罪,我…我不是有意的。” “没事。”谢恒退了一步,不想再沾上她的泪水。他抬起沾上几滴酒的袖袍,接过林杭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还好没沾湿太多,很快就擦干了。 谁知赵兰汀一手抵着头,突然前倾了一下,正倒在赶过来的赵嘉欢怀里。就差一点,赵兰汀就得逞了。 “她喝醉了,世子别在意。世子若不嫌弃,先行换身衣裳。”赵嘉欢给丫鬟们递了眼色,她们便分成了两拨,几人搀起赵兰汀,几人要领谢恒去换衣裳。 “不必了。”谢恒还急着去找陈昭妧。 他一回头的功夫,她人就不知道去了哪,她还喝了酒,她的丫鬟在一群人中间,显然是被人冲散了。他四处张望,终于看到假山处有人影。 见他急匆匆往假山处去,赵嘉欢想到刚才看见陈昭妧也去了那里,她悄悄吩咐身边的丫鬟桃喜,去带芸儿取解酒汤。 安顿好赵兰汀,赵嘉欢继续张罗着飞花令,这样就没人去打扰了。赵嘉欢好像已经看了一出大戏——多情心机都是白费,痴情郎苦追伤情女,诉说衷肠打破纱窗,好一段姻缘纠缠终成正果……她等着陈昭妧来感谢自己。 假山后有一排竹子,谢恒沿着中间的石子路走了片刻,才到另一处院子里,看见坐在秋千上的陈昭妧。 林杭自觉止步,在拱门外望风。 正是日头高照的时候,陈昭妧懒懒地闭了双目,倚在秋千上,秋千荡得越来越高,忽上忽下,她悠荡着双腿,裙角随之荡起,有一缕缕光顺着裙摆流淌下来,跃进谢恒眼里。 两条绳索突然颤了颤,陈昭妧觉出眼前蒙了一片阴影,还没来得及睁眼,秋千便向后飞去,堪堪飞到与矮墙头齐高,顿了一瞬落下来,周身似有冷风刮过,吓得她瞪大了双眼。 前头却是一片空地,空无一人。秋千向前飞到最高处,陈昭妧被太阳晃得紧闭双眼,下一瞬秋千再掉下,连人带秋千狠狠撞到了什么,猛地停下。 陈昭妧心魂未定,只觉眼前凉凉的,有些模糊,似是有水珠。她慌忙跳下秋千,抚着控制不住起伏的胸口,对着笑容渐渐消失的谢恒,却骂不出一个字。 “害怕了?”谢恒屈指擦去了她眼里涌出的一滴泪,“是我不好。” 陈昭妧拍开他的手,却头重脚轻的,忘了骂他无耻。 见陈昭妧怔忪着,似醉非醉的模样,谢恒等她平复一些,又拉着她再坐到秋千上,没等她要起身,就推动了秋千,还把披帛攥在手里,让她跑不掉。 秋千微微摇摆,像摇篮一样,微风和阳光正合适,再加上酒意兴起,没一会儿,困意侵袭,她很快就阖上了眼。 谢恒慢悠悠推着秋千,想时间也慢些。 飞花令玩得尽了兴,一众人又玩起捶丸,赵嘉欢忙得不亦乐乎,也连赢了好几次。 赵兰汀喝了解酒汤,睡了小半个时辰,睁眼是在一间屋子里,她母亲张氏坐在一旁,见她清醒了,同她唠叨起来。 张氏递给她一盏茶:“兰儿,你好端端的喝那么多酒作甚。” “我哪知道,这酒这么醉人。” “就你傻,人家姑娘拿的是茶,你偏要喝酒。” 赵兰汀喝了几口茶水,有气没地方发泄,她跟着郡主拿的,怎知道里面是酒还是茶。她虽醉了,却记得清楚,是赵嘉欢坏了自己的好事。 “今日也就罢了,等去了宫里头,可不能再这样冒失。” 赵兰汀踩着绣鞋,对镜整理衣裳,镜中一张芙蓉面上愁眉不展。 “娘,我不想进宫。”一想到她这如花似玉的年纪要对着不惑之年的皇帝,赵兰汀就犯恶心,“姊姊不是已经当上了淑妃,还偏要我去做甚么,非要把我们两姊妹都搭进宫里去吗?” “你小声一些,”张氏慌忙起身,按着赵兰汀双肩,“隔墙有耳,你进了宫万不能乱讲话。你姊姊在宫里若是如意,何苦还要你帮衬。” 张氏小声叹息道:“咱们林城赵家都仰仗着上京的本家,哪能自己做得了主。” 赵兰汀插上发钗,抚平了鬓角凌乱的碎发,指甲滑过细腻的脸蛋,扣在掌心肉上,她低声忿忿道:“本家又不是没有女儿,偏要来祸害别家的女儿。” “这话别再说了。”张氏轻拍了她一掌,“进宫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宠,不比在林城那小地方舒坦么。” “兰儿比你姊姊年轻,又漂亮,封妃算得了什么,熬死了那个病的,那个位子就是你的。” 赵兰汀没作声,那些痴人说梦的蠢话骗不了她,她才不想进宫。姊姊都难保荣宠不衰,还需要她来互为依靠,天知道她进了宫会不会和姊姊一样呢。 进宫绝不成,她还是得自己谋出路,傍上个足够强的靠山。眼下看来,那位安国公谢家的世子是上上人选,可她那么柔弱怜人的模样,他似乎都不为所动,可见不是好拿捏的。 若想退而求其次,还得去宴上看看别家的儿郎。 赵兰汀整饬好,推开了房门。阳光照在她每一寸未被覆盖的肌肤,温暖而激励人心。她抬头看见的是宽阔天际和展翅翱翔的飞鸟,而不是四四方方的宫墙。 后院中,一群人玩得起兴,球飞得极快,卷起尘土冲出,在空中旋舞出一条弧线,而后砸在地上滚着。 几人急忙躲开,那球毫无阻碍地冲向姗姗来迟的赵兰汀。 赵兰汀看见球时,只有一瞬间的犹豫,终究没想躲开,被撞到脚上,跌坐在地。 脚上痛得厉害,赵兰汀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表情变得狰狞,眼中迸射出的泪却做不了假,将胭脂抹成了一道道红痕。她慌忙间也顾不得面子,一手抹着脸一手捂着腿。 直到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伸展在眼前,赵兰汀用力擦去脸上的粉泪,抬眼看向面前这以扇掩面的男子。 折扇向下移了两寸,只见他眉如远山目若江波,长睫好似月下竹叶之影,山根堪比一刀雕就之玉,额前几丝墨发如柳,遮住半面飘逸。 赵兰汀怔了片刻,倏地自觉失礼,更觉羞惭,将视线挪了下来,震惊于他一身锦衣,更不敢搭上他的手。 她猜测这人的身份,多半是个王公贵族,该不会……是陛下吧?可陛下哪有这么年轻。 “还能动么?” 清音入耳,赵兰汀沉沉低着头,呼吸也不自如,只能气息不稳地勉强出声:“嗯。” 她抵着墙,慢慢站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动作,看着他们二人。在场的人都没见过云凌,单瞧这雪白衣裳上的山川祥云团蟒纹,谁也不敢猜他的身份。 云凌收了折扇,颔首向众人揖了一礼,道:“路过贵府花宴,在下隔墙循香而来,多有失礼,请主人家勿怪。” 这次赏花宴是赵嘉欢一手操办的,她费了不少心思,请了上京各家的公子小姐,万事都打点妥帖,怎么也想不通哪里来的这么个不速之客。 赵嘉欢上前,快速打量着他一身长袍,上为黛紫松绿,下为蟹青渐白,衣衫上纹样繁复,中间一段玉腰带乍分明暗,外披着洁白长褙,头上莲冠精巧绝伦,一副逍遥仙人出尘之貌。不像她平日里常见的那些男子着装。 赵嘉欢道:“阁下言重,寻常宴而已,来者皆是客。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此人周身贵气,俨然是皇亲国戚的气度,可陈国只一位裕王,再就是皇帝公主,这些人都是赵嘉欢见过的,她突然有一个极可怕的猜想。 “小王云凌,多谢姑娘。”云凌笑道。 果真是他——臭名昭著的齐国临江王。 他这一笑惹得旁人心驰神荡,唯有赵嘉欢五雷轰顶,如临大敌,恨不得扇方才嘴快的自己一耳光。什么来者皆是客,就应该直接赶出去! 第31章 这时分,后院里,陈昭妧小憩刚醒,迷蒙地张开眼睛,难受得头昏脑涨。 谢恒见她醒了,便撤下垫在她脑后的手。她乍然失去依靠,向后一仰,幸好谢恒眼疾手快,她的后脑勺又砸在他掌心里。 “不舒服么?”谢恒放轻声音问道。 陈昭妧支起身子,脖子有些酸痛,有些支撑不住昏沉的头,却还是坚持道:“没事。” 谢恒把她揽在怀里,道:“以后少饮些酒。” 知晓她无力挣扎,且难受得紧,他好心帮她按按肩颈,却被一只没甚力气的小拳头砸了一下。 陈昭妧闷闷道:“你管我?” 看来还是没醒酒。谢恒捏捏她脸上的红印子:“管你,怎样?以后不许再饮酒。” “我就饮酒,怎样?”陈昭妧的逆反心一下子被激起,决意要和想管她的人叫板。 “酒量不好还饮酒,谁给你的胆子?知不知道……”谢恒揉按着她的脖颈,想吓唬她,又怕吓坏她,“醉酒的人会变迟钝,特别好骗。” 陈昭妧小声嘟囔着:“我没醉……” “那我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陈昭妧被揉捏得舒服了许多,抬起手腕环住谢恒的脖颈:“云恒…徊之…” 本以为她会说是无耻的混蛋之类,他再纠正,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打得谢恒措手不及。 脑海里反复循环着她念的那四个字,谢恒只觉血液似乎在逆流,灌在头脑里,有些不大清醒,像是陈昭妧把他也染醉了。 谢恒又低声问道:“妧妧在宴上,有没有遇到心仪的人?” 最好没有。不然他怕是一个冲动要提剑冲过去。 谢恒能感觉到自己怦动如擂鼓的心跳声,尽力地压制着,等待着能让他偃旗息鼓的答复。 陈昭妧的脑子里混沌一片,只听见后半句,羞得微蜷起身子,带动了秋千微微荡漾。 “有啊。” 极轻的一声,飘落在谢恒耳里,温暖的呵气似利刃一般割在他喉咙上。 谢恒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冷却了,半晌都没好起来,直到一句按捺着声音的惊呼把他唤回神。 “小姐!”芸儿不知何时冲了过来,端着一碗汤药,洒在地上一些,也顾不得了。 不怪林杭没拦住,他无论如何都没能把世子的魂儿叫回来,许多暗示都白搭。 见了这种场面,芸儿不知如何是好,行了一礼道:“见过谢世子。” 林杭帮她拿着汤药,芸儿急忙上前扶起陈昭妧,道:“世子见谅,小姐她喝醉了酒,请…请世子忘记刚刚发生的事。” 忘记?他怎么能忘,他也恨不得刚刚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照顾好她。”谢恒哽了片刻,想让她以后别再饮酒,终究没说出口。如今他没有资格管她的闲事。 起先看谢恒满面煞气,还以为大事不好,听到这话,芸儿才松了口气,道:“多谢世子。” 谢恒木然起身离去,回想起那个白衣男子,是宴上唯一同她说过话的男子,行酒令时还想坐在她身边,但被他抢了先。 想着想着,谢恒眼前又出现了那道白色身影,却不是在脑海中,而是真实的。 院子里十分安静,若不是看见宁伯舟,谢恒也没发觉已经走到了这里,抬眼一扫,又多了一个穿白衣的人。 云凌杵在原地,众人的反应不似预期,都是一言不发,让他有些尴尬。 又见驻足的谢恒神色淡然,只是眉头隐隐下压,应当是有不顺心的事,云凌向他递了眼色,又向赵嘉欢道:“贵府花草姝美,小王自行观赏便是。” “站住!”赵嘉欢想都没想,一嗓子把云凌镇在原地,“你当这是哪里?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没得云凌辩解,赵嘉欢又喝道:“陛下已经拒绝了和亲之事,你休再妄想郡主!” “姑娘此言差矣,小王年已及冠,想求一相伴之人,有何过错?何况嫁娶之事讲究两心相悦,姑娘怎知郡主不愿呢?”云凌把玩着手中折起的扇子,爱惜地抚着扇柄的雕纹,“郡主美名远扬,小王仰慕已久,可惜一直不得与郡主相见,今日难得有此良机,姑娘为何横加阻拦?” “巧言令色!无耻至极!你家中姬妾多少,男宠多少,打量着这等丑事旁人不知道吗?”赵嘉欢气极,口不择言,“简直就是衣冠禽兽!你也配肖想郡主?!” 从未遇到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敢说敢骂的人,赵嘉欢所言句句属实,且字字掷地有声,云凌一时处于劣势。 赵嘉欢还没完,又正义凛然道:“郡主从未与你有过纠葛,却被流言说成红颜祸水,我今日就要为郡主正名,给她讨回公道!来人啊——” 一群小厮应声赶来。 “把他赶出去!” 一干人等气势汹汹,云凌淡淡一笑,道:“不劳烦各位,小王会自行离开。小王还有一句话要说—— “请姑娘代我,向郡主转达一句抱歉,是我思虑不周,未想会伤及郡主清誉。” 云凌行了一礼,而后自行离去。 吴氏赶到的时候,赵嘉欢还在义愤填膺,未指名道姓地说着那些传流言的人。好好的赏花宴,被办成了训诫宴,各家姑娘公子都有些落了面子,却不敢正面与赵嘉欢争吵。 幸而吴氏及时阻止,没有让赵嘉欢得罪人。各位夫人都是互相交好的,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女与人交恶,几番说笑,年轻的一辈又玩在了一起。 片刻后,谢恒悄悄绕到了假山后头,遇见了倚在墙上的云凌。 云凌直起身,道:“来的人是裴兰时,还能拉拢一下。” “再拖延反会使人生疑,裴公那边,慢慢渗透即可。” “也好,”云凌笑笑,“你想的周到。和亲这馊主意,是我对不住弟妹了。” 谢恒哼笑一声,道:“你倒是帮了我大忙。” 云凌一怔,而后自嘲道:“算了算了,本王这名声向来不好,也不介意在弟妹心里糟糕一些。不过,你刚刚是不是和弟妹有些不愉快了?” “没有。”谢恒矢口否认。 云凌一脸勘破红尘的慈悲相,向谢恒传授经验:“人有时难免会口是心非,那些话得反着听……” 墙外突然传来有规律的几声口哨,云凌来不及说完,匆匆道:“凡事多交流,别自己瞎想。”而后逾墙而逃。 这话点醒了谢恒,他又细细揣摩几遍那句对话。若说宴上的人,他也算是,当时妧妧说的是他也不无可能。 喝了解酒汤后,陈昭妧渐渐清醒多了,隐约间感觉自己刚才做了个梦,又好似是真的,抬起头看见芸儿守在身边,而不是梦里的那人。 她问芸儿:“刚刚,有人来过吗?” 芸儿道:“小姐,谢世子方才好像一直在,不过我回来后,他就走了。” “他都做了什么?”陈昭妧心知,该是自己做了些什么。 芸儿支支吾吾道:“谢世子没做什么。只是,只是小姐困顿着睡了一会儿,许是正巧让他碰见了,就…就照顾小姐一下。” 陈昭妧双手掩面:“芸儿,你看见什么了,都告诉我。” 芸儿原想说自己没看见什么,却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便告诉了她:“小姐靠在谢世子身上,只是睡着了,他只是扶着小姐。我请求世子当作什么也没发生,忘记今天的事。都是芸儿不好,不该让小姐一个人在这。” “不怪你。”陈昭妧松了口气,“当时还有别人看见吗?” 芸儿道:“还有谢世子身边的林侍卫,再就没有别人了。” 陈昭妧捏了一下眉心,暗骂谢恒果真是无耻之徒。 耽搁了许久,院子里发生的事陈昭妧一概不知,却也因之前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不想再待下去,便回了府。 今日赴宴的人虽多,但都是各有所图,每个人的心思都没在花上,放了一上午的花儿被晒得发蔫,人却一个赛一个的精神,赏花宴直到黄昏才散。 谢恒待云凌走后,没找见陈昭妧,也早早地离宴回府了。 回府后,谢恒一进门就与安国公打了照面,而后在安国公慈爱的目光下快步走进了书房。 安国公把林杭叫住,屏退了旁人,压低声音咳了两声。 林杭道:“世子和郡主见到了。” 安国公又清了清嗓子。 林杭:“世子帮郡主挡了一次酒令。” 安国公大悦,又问道:“没了?” 林杭颔首,行礼告退。他在安国公这里被盘问完,到世子那里又要被问,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果然,林杭正要给谢恒磨墨,谢恒便了然道:“说罢。” “属下说世子与郡主见到了,世子帮郡主挡了一次酒令。便再没了。” “嗯。”谢恒执笔沾了墨,又问:“祖父之前问的事,你是如何说的?” “属下,属下是如实说的。” 谢恒拿笔的手一顿:“怎么个如实?” “属下见到的,便一五一十告诉国公爷了。” “你见到什么了?” “世子待郡主极好,照顾郡主无微不至,还教郡主剑法,晨起同食,夜里…夜里同住,但世子克己守礼,绝无逾矩。” 林杭偷瞄了一眼,世子脸上半分波澜都没有,压根没法猜测这回答合不合他心意,只能听天由命了。 半晌过去,谢恒已然写好了一封书信,封存在信封里,反复拿起又放下。 林杭极有眼力劲,上前道:“属下愿为世子分忧。” 谢恒将信拿起,道:“林杭。” “属下在。” “你有无心仪的女子?” 谢恒方才写着信,想起了前世在战场上,林杭临终前的请求。 却见林杭唰得白了脸,又渐渐红起脸,磕磕巴巴道:“属下、属下没有。” “没有便没有,脸红什么?” “世子突然这么问,属下…有些紧张。” “紧张什么?有便是有。” 林杭慌忙摇头:“没有没有。” “我不过随口一问。”谢恒起身,把信递到林杭眼前,“这封信,你想办法送到芸儿手上,让她交给她。” 后面的“她”字发音轻了许多,这个她是谁,林杭不用问也知道。 “是。”林杭接过信,放到怀里。 既然说是想法子,就不能从正门递信到裕王府。郡主鲜少出府,许是因此,世子才让他把信给芸儿代为转交,芸儿平日也不常出府,只能等她出来采买的时候。 第32章 几日后,林杭蹲到了芸儿出府买办,跟到一家成衣铺子里,从背后拍拍她肩膀。 “芸儿,这封信交给郡主。” 芸儿被吓了一跳,见是林杭,便接过信,信封上面什么都没写,她疑惑着问:“这是谢世子给郡主的吗?” “嗯。”林杭应了声,见芸儿手中抱着的是件男子衣衫,“你这是给谁买的衣裳?” 神色还鬼鬼祟祟的,像是偷偷跑出来的,他忽觉多此一问,心里顿觉缺了什么,一瞬间空落落的。 “呃…”这家铺子里卖的全是男子衣裳,芸儿一时难以解释。 “你眼光不错。我先走了,世子等我回去办事。” 说罢,林杭头也不回地跑了。 芸儿瞧瞧手中抱着的一团黑色衣裳,上头什么纹样都没有,他哪里看出的好看呢。 也许男子的眼光就是如此,这样她便放心地交了银子,回到裕王府后,把衣裳和信都交给了陈昭妧。 陈昭妧展开衣裳试穿,果然很合身,照了照镜子,也觉得黑色穿着很提精气神,头发梳成简单利落的马尾,身姿挺拔。 却没来由地想到了谢恒,他总爱穿一身黑衣。 陈昭妧拿起那封信,前后都没有署名,拆开后才看见短短一行字。 ——练武背书,不可懈怠。 一眼扫完字迹,陈昭妧随手把信隔在桌案上,又觉不妥,收在了螺钿漆盒里,压在他的玉佩下。 她自然是没有懈怠的,日日辰时起亥时歇,也幸亏陈旭和裕王不常在府上,不用她刻意避着练武。若是让陈旭知道了,怕是会第一个阻拦她。 兵部事务繁杂,陈旭抽不开身,谢恒也没好多少,已经在准备武举事宜。 林杭回禀后,谢恒放下手中的文书卷宗,问道:“有回信么?” “还没有。” 他只顾传信,并未想到回信这码事。 谢恒将手边的卷宗整理好,这些是考生的审查文书,他已经核实无误,便命林杭送到吏部去。 一切安排妥当,几日后,四月十六,春闱开考。 十六这天,武举考的是内场策论。题目很简单,都是陈昭妧背过的书上原句,有些超乎她想象地容易。 整间屋子里,除却三名监考官,只有十几个考生。 出了考场后,陈昭妧仰头,重重舒了口气,蓝天白云春燕斜飞,一片开阔景象。 扮成侍从的芸儿芝儿跟在一身男装的陈昭妧身后,推着陈昭妧快些走。 “小姐,咱们快些回府吧,别叫人看出来。”芝儿小声在陈昭妧耳畔道。 陈昭妧捏捏肩膀手腕,蹦跳出几步:“没事。” 欢欢乐乐回家后,陈昭妧却没有放松,仔仔细细擦了好几遍剑,将剑法三式练了十几回,等待着明日的鏖战。 可预想中的鏖战并没有到来。 她轻轻松松击败所有对手,夺了魁。 尽管中间有个小插曲。一名身材魁梧的考生不服气,要和陈昭妧比试,结果输得很惨。 没等他抡起大锤,陈昭妧侧身一招擒拿,把人按在地上,剑插在木板里,离他的喉咙仅有一寸,唬得那大汉连连喊着饶命。 陈昭妧赢了,但并不太开心,准确的说是缺了奋力比拼之后拿到第一的酣畅淋漓。 从演武台上下来,陈昭妧看了一圈,也没见到谢恒的影子,他竟还骗她说他是考官。 这个账是要算的,还有一些事情,陈昭妧想问问谢恒,便在兵部附近的一个茶馆等他下值,叫芸儿给林杭递了消息。 等到夕阳西斜,茶馆里的人都走了,谢恒才下值,见了陈昭妧便道:“武状元久等。” 陈昭妧皱了皱眉头,并不高兴:“武举真的这么容易么?” “妧妧准备充分,自然容易。” 陈昭妧稍松了眉结,起身道:“我还有些事情问你,上去说。” 谢恒放下手中的茶杯,和陈昭妧上楼进了雅间。 打谢恒一开口,芸儿就瞪大了眼睛。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小姐要考武举的事情他早就知道。而且,谢世子何时和小姐这般亲近了? “芸儿,”林杭拦下了芸儿,“这就别跟着了吧。” “嗯?”芸儿狐疑地看林杭,觉得他们主仆二人总是配合默契,在赵府赏花宴的时候就是。 “可是,我家小姐……” 芸儿还是要跟上去,被林杭拽住了袖子。 “你家世子也在上头,你不跟着吗?” “世子没叫我上去,你家郡主也没叫你上去,等传唤了再去也不迟,何况他们有话要单独说。” 林杭心道,何况他们这样的时候多了你都没看见。 “嗯。”芸儿转念想了想,是这么个理。 陈昭妧先是质问谢恒:“你不是说,你是考官吗?” “殿试的时候才是,妧妧做好准备。” 谢恒注意到陈昭妧的一身衣裳,这副打扮和别家俊俏的公子没什么两样,只是面容太柔和,仔细瞧便能看出她是女儿身。 “殿试不是陛下亲自考问吗?” “妧妧想和陛下比试武功吗?” 谢恒笑着反问,陈昭妧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殿试比武的对手必然是他了。 “那…你尽管使全力,我想看看到底与你有多大差距。”陈昭妧有些紧张地握紧双手。 谢恒道:“我只能点到为止,武举是选拔人才,又不是扼杀人才。” 见陈昭妧的眉头又皱起来,谢恒抬手抵在她眉心,微微一笑道:“请武状元手下留情,我还有伤在身,不经打也不经摔。” 他指尖没停留太久,又飞快落在腿上,虚握成拳,拇指压在泛热的食指指腹上。 陈昭妧有些担忧:“你的伤还没好吗?” 谢恒给自己挖了个坑,不想说自己旧伤未痊愈,只能拐个弯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所以久久不能愈合。” “心病?”陈昭妧迟疑着,一时不能分辨谢恒是真的伤到了心脏还是在信口胡说。 谢恒垂眸道:“其实也有一个良方。” 陈昭妧漠然看着谢恒,有良方为何不用? 没得到预想的疑问,谢恒只能换了话茬:“今年的荷花快要开了,六月的时候,一起去游湖么?” “六月…那时你能回来吗?” 她还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陈、齐两国早已议和,在边境的地方起了些摩擦,是谢恒自荐带兵,两个月就解决了矛盾。他也是因此才得到部分兵权。 谢恒握住她的手:“不知道。妧妧会等我么?” 陈昭妧抽回手,别过脸去,没应他。却让谢恒清楚看见她泛红的耳尖和脸颊。 片刻,陈昭妧又转回脸,声细如蚊道:“我等你。” “妧妧…”谢恒很意外,紧紧攥住她的手,感受到那小手挣了两下没挣开,松了力由他握着,便以退为进,与她指骨相扣,五指皆勾着她的指尖。这样看似卸了力道,实则锁得死死的,根本不能挣脱。 “妧妧,”他就喜欢盯着她眼神慌乱又娇羞的模样,“殿试后,我可以去提亲么?” “不行。” “为何?” 两只手仍然没分开,谢恒改成半包覆着她的手,以示安慰地抚着她手背。 “等父王放弃了谋…谋划的心思,到时再说。” “好。” 原是这样,不是心有另属就好,他还是太心急了,妧妧不想他再被裕王胁迫,谢恒明白。 他的手掌滑到她掌心下,交握之后翻覆,把她的手盖住。 手心渐渐生热,陈昭妧想起手上还有薄茧,手掌心也是肿痛的,便收回手,顺带倒了杯茶,压住面上的热,掩盖被扰乱的心绪。 谢恒也收了手,随她抿了口茶。 陈昭妧险些忘了正事: “我还想问,武举的考生怎会这般少,且实力也很平庸?” 这现象起先也困扰过谢恒,不过在他看过那些考生的文书卷宗之后,才印证了推测。 “陈国渐有崇文抑武之势,寻常百姓本就难学武,又苦于征战已久,宁做书生不做军长,万一搏个功名,还能减免赋税兵役,自然不会有人想去武举。而参加武举的人,妧妧也都瞧见了,多半是文不通武不就,才来试试拳脚,也许能捞个小官。 “若是真有抱负的人,早已应征入伍,更不会去武举。费心准备许久,还不如打一场仗凭军功升官来的快。” 陈昭妧恍然大悟:“难怪,举国上下竟没几个将军。” 也正所谓千军易得,良将难求,将才向来可遇不可求。在陈国整体厌战的氛围下,本就没有多少人愿意捧着兵书啃,更莫说横空出世几员猛将。 陈国的军事,如今全靠贺兰家、谢家和裕王撑着,贺兰将军和安国公多年不带兵,现在的主力只有裕王和驻边的贺兰赤昙,裕王可谓是大权在握。 齐国也是如此,内忧外患,朝堂上大致分成两党,一些人是摄政王一派,主张由摄政王监国,让太后退出朝堂,也有怂恿摄政王上位之人。而另一派人,以裴国公为首,坚持护卫正统的小皇帝云轩,认为皇帝虽然年幼,大权不可旁落,摄政王不能越俎代庖,这些人并非支持太后临朝,只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两国各有忧患,也各有长短,大大小小的战争荼毒了两国几十年,边境百姓民不聊生,如今是该干净利落地刮骨疗毒的时候。 两位先帝在时,议和过两次,一次是谢氏贵妃和亲,另一次是齐国送来质子。多年过去,再一次议和并不顺利,其中免不了裕王的干涉。 谢恒将计就计,让云凌搅得更乱一些,稍作拖延。前几日齐国太后下懿旨,卸了云凌的主使之位,让他做副使,又送了几名使臣和主使裴国公之子裴兰时过来。 眼下不能再拖,只能顺势而为。 第33章 自裴兰时来陈国后,和谈之事顺利了许多,最后竟劝说裕王舍下了随州六城。陛下龙颜大悦,为齐使饯行设宴,还下诏让贺兰赤昙从随州退兵,回京述职。 春闱后一个月,殿试开始。 文书一早就奏上去了,可陛下看都没看,题目扔给吏部尚书骆知坚去拟定,整日间和淑妃在摘星阁里,除了早朝再没出来过。 一众考生在政和殿写策论,由骆知坚监考,他走了几圈,心中已然分出了名次。 按理说,殿试的策论应由陛下亲自过目,今年这任务落在骆知坚头上,他倒勤勉,召集吏部官员,几日就看完了考生们的答卷,还细心地提了纲要,写成奏折呈上去。 许公公斗胆把奏折递到摘星阁,结果陛下仍是一眼没看,口头嘉奖了吏部尚书称职,把下一场殿试的时间提前。 淑妃倚在陛下怀里,往他嘴里塞了颗葡萄:“陛下不看看么?” 陛下豪放地把奏折扔给许公公,搂紧了怀里的淑妃:“骆卿已经看过了。” “可是陛下后日要亲自考那些人,还要拟考题呢。”淑妃支起身子,推了陛下一把。 他捏了下淑妃的腰枝:“没什么好考问的,有一众大臣在,他们要问便问吧。” 淑妃柔媚地笑,往酒杯里倒了一包五石散,端到陛下嘴边,陛下一饮而尽。 许公公扶正了被奏折砸歪的帽子,捧着奏折悄悄地告退,出来的时候拿拂尘柄敲了下守门打瞌睡的两个小公公的脑袋。 “有什么奏折别往这儿送了,当心你们的脑袋。” 两人瓮声答道:“是。” 殿试的下一场,是当场考问诸考生,第一天考明经和进士科的,第二天才考武举的。 武举考生众人卯正时齐至政和殿,等了陛下半个时辰。想是陛下昨日劳累,或是另一种考验的方式,考生们都笔直站着,不敢放松。 殿上被屏风隔成了三个部分,左右是听考大臣,中间是考生,只有坐在最上方的龙椅才能统揽全局。 因此,裕王、贺兰将军、安国公都没看见陈昭妧。而谢恒远远一瞥,就发现了那道熟悉身影,他正好隔着屏风站在她旁边。 陛下来后,只道免礼,打量着底下的考生,蹙起了眉头。怎么都是瘦瘦弱弱的,只有一个看起来高大些。 “众卿尽可考问。”陛下向后靠在龙椅上,缓缓道。 吏部尚书先站了出来,问了和昨天一样的第一个问题:“诸位以为,何为为官之道?” 答案也和昨天的大致相同,听着颇为顺耳,仿佛他们日后都会是为百姓鞠躬尽瘁的好官。 裕王出列,向皇帝拱手,问道:“诸位以为,边境之地该如何设防?” 那位皇帝看好的大汉不假思索道:“议和之后,自是不用费力提防,驻边军队也可减半,让百姓勤勉农耕,得以休息。” 其实诸位考生也多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参加武举,是想能捞个官做自然好,不能也不强求,回家种田也挺好。 皇帝思忖片刻,觉得这大汉可用,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草民刘壮。”大汉俯首,心中大喜。 皇帝点点头,众人也开始附和刘壮所说。 待他们说得差不多时,陈昭妧刻意压低了声音道:“我认为,非也。” “哦?”皇帝不自主向前倾了身子。 “陛下,议和只是一时之计,若想长久太平,不可松懈边防。” “怎么,你觉得还会再打仗么?”皇帝显然有些不悦。 “非也。”陈昭妧跪在殿中,略有些紧张,“边境处有水匪之患,必须根除。而且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不仅与齐国接壤,周围还有燕、辽等小国,他们都是齐国的属国,向来不太安分,不能放任他们挑衅。因此,边境仍需大军驻守,一来彰显国威,二来防微杜渐。” “有理。”皇帝点点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她这一番回答中,声音越来越压不住,最后皇帝也听出了一些蹊跷,似乎还是个刚变声的少年,但有如此眼界,很让人好奇。 陈昭妧叩首:“臣女陈昭妧,年十五。” 在皇帝问刘壮姓名的时候,陈昭妧就开始担心,现下更是异常紧张,她额头垫在手上,手心触着冰凉地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妧儿?!”贺兰老将军震惊,险些摔了手中笏板。 一旁的安国公也是惊讶,及时地戳了一下贺兰芮的腰窝子,让他站稳。 “快起来,”皇帝抬手,许公公立刻把人扶起来,“妧儿怎么会来武举?” 陈昭妧又跪下,拱手抬高到能掩面的程度:“臣女斗胆参加武举,想为国效力!” “胡闹!”裕王斥道,面色微怒,颔首向皇帝,“小女顽劣,请陛下恕罪。” 皇帝坐在龙椅上,半晌没吭声,眼前的这一切似乎和十几年前重合。 那时贺兰素雯擅自从军,在大殿上受封时露了身份,贺兰芮也是如此斥责,实是爱女心切。 “无妨,无妨。”皇帝走下来,扶起陈昭妧,“素…你的母亲就是巾帼英雄,你参加武举也没什么不可。” 陈昭妧松了口气,道:“陛下圣明,臣女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先妣遗志。” 坚定的眉眼和当年的贺兰素雯何等相似,皇帝不由悲从中来,一手搭在陈昭妧的肩上,不用力捏着便能感受到骨骼,他缓缓才道了一声:“好。” 恍然走上玉阶,皇帝对着明黄的座椅怔了一瞬,经许公公提醒,才命进行接下来的比武。 怡宁园,校场中。 十个人轮番和谢恒比试,不出意料,前九个人都在他剑下撑不过三招,即便如此,谢恒连一半力气都没用上。 到了陈昭妧时,皇帝并未开口让谢恒手下留情,也是想看看贺兰素雯的女儿,能否有几分她当年的气魄。 陈昭妧直攻过去,剑指谢恒头颅。 “铮”的一声,两剑碰在一起,陈昭妧的剑压在谢恒的剑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声音。 谢恒手上用力。陈昭妧被迫退了几步,转攻为守。 接下来的一招一式,她都在谢恒的牵引下发挥得极好,两人像是舞剑,不像比试。 看着那招招谢氏剑法,贺兰芮此刻全明白了,痛心疾首悔不当初,骂了几百遍姓谢的小兔崽子和老兔崽子,别过脸去剜了一眼安国公谢闵。谢闵嘚瑟地瞥回一眼,捋捋胡须,笑着看场上的两人。 多好,多好啊。谢闵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谢桐和贺兰素雯。 十几回合后,谢恒将陈昭妧击退出界,结束了比试。 陈昭妧收了剑,与谢恒相视一笑。 “好,很好,”皇帝鼓掌三下,招呼他二人过来,“妧儿文韬武略,皇兄教导有方啊!” 裕王道:“陛下谬赞。” 陈昭妧看见父王冷着张脸,明显是不悦的神色,也收敛了笑意,道:“陛下过誉,臣女不敢当。” 皇帝笑道:“谦虚。” 又拍拍谢恒的臂膀:“你也颇有将军风范。” 看到年轻人意气风发,皇帝想到自己青春不再,悠悠叹了口气。 皇帝留下裕王,去政和殿议事,众人由许公公领着出宫。 一踏出宫城门,贺兰芮面色如铁,用目光割开并排而行的陈昭妧和谢恒,道:“妧儿,跟外祖回府,我有话问你。” 陈昭妧心知外祖父要发脾气,乖顺地点头。 谢恒跟在安国公后头,并非存心要和陈昭妧同行。眼瞧着宝刀未老的贺兰芮眼露炯炯怒火,恨不得要把自己生吞活剥,谢恒并没有心虚,反而捏了捏陈昭妧的手,给她提气壮胆。 还好没被贺兰芮看见,不然他非剁下谢恒的狗爪子。他真是傻,放任外孙女在狼窝里住了三个月,让她受了谢恒的挑唆,竟来考武举! 贺兰芮实在绷不住怒火,又拽着谢闵上了自家马车。 谢闵拍拍袖袍,昂首道:“你干什么?老匹夫。” “我…我剁了你个老奸巨猾的东西!”贺兰芮想抽刀,只摸到腰上的鱼袋,“老流氓养的小流氓,谢恒呢!” 贺兰芮又要下车寻谢恒,被谢闵一掌怼回去,马车颠了一下。 谢闵掀开帘子,向谢恒道:“恒儿,先回去。” 又朝车夫喊道:“走,去贺兰将军府。” 缩回头嘲笑揉着腰的贺兰芮:“老子还怕你了?” 车夫不敢怠慢,快马加鞭到了贺兰将军府。一路上,贺兰芮都没和谢闵说话,俩人各自生着闷气,和年轻时候一样冷战。 到了贺兰府上,贺兰芮把谢闵扔在一边,由管家带去正堂休息,他要细细询问陈昭妧。 祖孙俩进了院子,正遇见贺兰赤昙。 “爹!妧儿!”贺兰赤昙张开双臂,等着陈昭妧飞扑过来。 “舅舅!”陈昭妧果然跑过来,拉着他的手臂,“舅舅你回来啦!” 几年风吹日晒,原本活泼俊朗的少年也被磨砺了秉性,俨然成了一位运筹帷幄的将军。贺兰赤昙刚刚沐浴更衣过,一身玄色长袍,身姿挺括,颇有儒将之风。 贺兰赤昙俯身,屈指弹了她一个脑瓜崩:“想没想我?” “棠哥哥和筱筱呢?”陈昭妧松开贺兰赤昙,向他身后望去。 “他俩还在收拾,一会儿就好。” 贺兰赤昙摸摸陈昭妧的头,被她躲开,却没了小时候的嫌弃。他笑笑,想起老爹还在一旁,上前恭敬拱手道:“爹,儿子回来了。” 贺兰芮眼含热泪,嘴上仍不饶人:“臭小子,有种就别回来。” “陛下召我回京述职,不然我也不会回来。”贺兰赤昙揉揉鼻子,一如既往地嘴硬。 “去。”贺兰芮拍开贺兰赤昙,走向他身后的陈昭妧。 陈昭妧飞快躲在贺兰赤昙身后,扯了扯他袖子。 两人的暗号和默契仍在,小时候陈昭妧每每犯错时,就这样躲在贺兰赤昙身后。 她不往哥哥陈旭身后藏,陈旭会把她推出去,告诉她有错当罚。可贺兰赤昙不一样,他和孙筱、严棠,一贯护犊子一样护着陈昭妧,甚至没少替她挨打。 贺兰赤昙挡在前头:“爹,我刚回来,您这是闹哪样?” “你让开,你不知道她干了什么!” “妧儿都多大了,您别动辄就吓唬她。妧儿能干什么啊,您消消气。” 这话说得,他自己也心虚。能把一向最宠外孙的贺兰芮气成这样,陈昭妧从小到大也没几次,这回定是又有大事了。 贺兰赤昙偏头小声道:“你干什么了?打人了还是去醉香楼了?” “没…我、我考了个武举。” “不就是考个…什么?武举!”贺兰赤昙把陈昭妧揪出来,握着她双肩,“考得怎么样?你舅舅我当年可是武状元。” 陈昭妧扯扯嘴角:“我大概…也能得个状元吧。” 第34章 贺兰赤昙笑道:“行啊!” 同为武状元,贺兰赤昙和陈昭妧的状元分量实在差得悬殊。陈昭妧干笑两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行什么行?!”贺兰芮两掌按住陈昭妧瘦小的肩头,险些老泪纵横,“妧儿啊,你好端端的考什么武举,那战场上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兴奋劲过后,贺兰赤昙也头脑清明过来,妧儿十岁的时候就停了练武,不知道现在的功夫如何,单瞧这小身板,就不能让她上战场。 “外祖父,现在不是已经议和了嘛,战场上也没什么危险的,我能和舅舅一起去守边。”陈昭妧鼓起勇气,安慰外祖父。 贺兰赤昙严肃起来,道:“边界那地方的水匪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能去驻边,也不能上战场。” “妧儿听话啊,不能去守边,外祖父不会让你去的,你父王也不会让你去,更不能自己请旨啊。” 双肩被握得有些疼,陈昭妧低着眼眸,不敢去看贺兰芮饱含泪水的双眼,她生怕一张口,她就要和外祖父抱着哭起来。 “爹,我进宫请陛下给妧儿派个兵部的差事,不用拿兵器也能参与兵事的。” 若是陈昭妧喜欢,这样的差事要多少有多少。 “不用你去,陛下应该正和裕王说这件事。”贺兰芮抬手抹了把眼眶,“妧儿,千万不能自己去说要守边啊,咱不去那种地方,你答应外祖父。” 陈昭妧咬着嘴唇,闷闷应了一声:“嗯。” “好,好孩子啊。”贺兰芮仰天叹息,想到了另一件事,“妧儿,你老实说,是不是谢恒那小子教唆你考武举的?” 陈昭妧摇摇头:“我自己想考的。” 谢恒帮了她大忙,她不能反咬一口。 “那剑法是他教你的?” “是,是我让他教的。” “妧儿不怕,谢闵那老混蛋现在就在府上,你说实话,要真是谢恒那小兔崽子让你考武举,我这就扒了他爷俩的皮!” 这样爆粗口的外祖父,陈昭妧是头一回见,被吓得不轻,连连道:“不是不是,不关谢恒的事,是我自己要考武举,我让他教我策论和剑法的。” 贺兰芮看着外孙女快要像只小兔子似的红了眼睛,也不再多追究,放柔了声音,殷切道:“木已成舟,外祖父现在也无能为力了,妧儿一定听话,别去求旨守边啊。” 见陈昭妧重重点头,贺兰芮又安抚两句,才去找谢闵说道。 贺兰赤昙听了这些,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揉揉陈昭妧的脑袋,道:“怎么和谢家那小子混在一起了?” 这说的什么话,陈昭妧瞥他一眼,解释道:“没有。我之前遇到一伙贼人,是他救了我。” 这事贺兰赤昙也听说了,估摸着是小姑娘害怕,想学些功夫防身,才向谢恒讨教。 他又抚了下她头顶,轻叹道:“我之前要是教你一些刀法就好了。” 前院里,谢闵等了许久,一盏茶都放凉了,才等到贺兰芮大步迈进来。他坐在谢闵旁边的太师椅上,正眼不看谢闵,拿起手边的茶杯饮了一口,又放在桌案上,发出声响。 明显是来兴师问罪的,谢闵不与他正面交锋,淡然一笑,啜了口茶。 “恭喜啊。” “恭什么喜!”贺兰芮怒视着谢闵。 一双老眼泛着水光,脸上的皱纹都在用力,似乎是刚掉过眼泪。谢闵收了笑脸,缓缓道:“妧儿要得了武状元,可不得恭喜。不过,可真不是恒儿劝她考的,恒儿没有旁的心思。” 说罢叹息一声。妧儿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从小就机灵可爱万人疼,谁能忍心让她拿刀剑上沙场啊。 对于谢恒,贺兰芮知之甚少,担心这孩子会心怀仇恨,想着报复齐国,才挑心思单纯的妧儿来糊弄。 而妧儿和谢闵都说与谢恒无关,倒是他过度担忧了。 “照你这么说,还是多亏了谢恒这些日子教妧儿剑法?” 谢闵笑道:“自然,恒儿把谢氏剑法教给妧儿,还衣不解带地照顾,妧儿若真得了状元,可得好好感谢我们恒儿。” “什么?”贺兰芮勃然大怒,嘴唇发颤,“还…还衣不解带?你给我说清楚,谢恒他这些日子是不是都和妧儿住在一处?!” 谢闵手里拿着茶盏,拨弄着盖子,装模作样咳了两声,脑子飞快思考:“恒儿…他在兵部任职,哪能一直都在,你瞎想什么,我们谢家家风清正,他还能欺负了妧儿不成。” 贺兰芮哼了一声,夺回谢闵手里的茶盏,喊管家道:“送客!” 七日后放榜,一甲诸人上朝听封。 朝堂上,许公公宣读圣旨,几人依次接旨谢恩。陈昭妧捧着圣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兵部的官,其实是文官,干的是在京中稳坐大局,听陛下旨意调兵遣将的活。比不得以往的武举状元,比如贺兰赤昙,直接封了宁远将军去驻边。 不过近年来的武举水分很大,陈昭妧能当个兵部主事,已经是几年来获封最高的官职,往年压根没有封进二甲的武举考生,更别提武状元。自贺兰赤昙之后,便是陈昭妧,两人中间隔了整整五年。 从政和殿出来,陈昭妧踏下长长石阶,尽管幼时常在宫里玩耍,总在石阶上回廊里跑上跑下跑进跑出,而此刻,每一步石阶都没有儿时踩得踏实,她也有了不同的心境。 五品及以上的官员方可上朝,她现在只是正六品主事,今天刚接到圣旨,赐休沐一天,明日才是新官正式上任。 长阶之下,许公公等了有半炷香的时间,看见陈昭妧慢悠悠走来,迎上前去:“郡主,请上马。” “这是要游街么?”陈昭妧看高头大马上绑着红绢,绾成一朵大花,极喜庆。 “正是,”许公公满面堆笑,把红绸绾成的红花递给陈昭妧,“您可是这几年来唯一一位武状元哪!文状元一行人已经出发了,郡主也请吧。” “好。”陈昭妧接过红绸,跨上马背,顺手把花系在马脖子上。 马儿咴咴叫了两声,昂首扬蹄迈出腿。 从政和殿出发,直出宫城,长队沿街而行,到张贴皇榜的地方。 皇榜前围了不少人,乌泱泱地,人声鼎沸。 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子抓着一个小公子的手臂,大声叫嚷:“你凭什么能考进士!你…你就是个女的!大家快来看哪,她欺君罔上,女扮男装!” 人群围了里一层外一层,不少人指指点点。 “女人?真的假的,这也不像啊。” 那眼眶凸出的男子死死攥着余锦的胳膊:“她就是女人,我亲眼看见了!我俩住的一家客栈,她换衣裳的时候被我瞧见了!大伙说说,该不该把她交给圣上处置!” 登时满街哗然。 “真是女的?” “瞧这细胳膊细腿小白脸,像是个女娃娃。” “你这人怎么回事,还看人女子换衣裳!” “就是,你流氓吧你!” …… 男子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红到发紫:“她她她犯了欺君之罪!” “我没有!” 余锦拼命挣开,男子又来拉扯,周围人见状也撸胳膊挽袖子扯开两人,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挎着菜篮子的大娘死命把余锦护在怀里:“小余不怕,大娘在啊!” 打头的侍卫敲了几声锣,吵闹的人群才渐渐停下。 那男子衣衫不整,冲出人群,直跪在侍卫眼前:“青天大老爷啊!大人哪!您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动静闹得这么大,陈昭妧在后面也听见了,等她赶来时,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抱着赵嘉成的大腿哭:“大人!大人啊!那余锦是个女子,装成男人考试,占了我的名次,不然…不然我又何苦啊大人!” 赵嘉成拉起那人:“有话慢慢说。” 他一口一个大人叫个不停:“大人,女扮男装是欺君之罪!您把她抓起来!把她抓起来严刑拷问!” “大人,小余她没犯过错,不能抓她!”王大娘搂住余锦,扑通一声跪下来,“她是个好孩子,辛辛苦苦来到上京,您饶了她吧!” 跛着脚的中年男子扑上来,护住王大娘:“大人明鉴,大人明鉴,草民一家都能给小余作证,她什么坏事都没干过!她还帮我们种田买菜,她…她实在是个好人哪!” “她女扮男装是欺君之罪!”男子死活不肯撒手,“大人得为草民做主啊!” 陈昭妧扶起地上跪着的几人,拉着余锦的手,擦擦她脸上的泪水。 “你交的户籍文书上,写的是男是女?” 余锦又哭了出来:“我…我没写。我本是汴州的灾民,辗转来了京城,没有文书。” 流民来到京城,仅有京兆尹补办的一份照身帖,因那年流民众多,官府办事草率,大多只写了姓名祖籍,连年纪都没有。 余锦的照身帖上,只有余锦和汴州四字和官府的印。 重重关卡都筛查不出来一条漏网之鱼,官员渎职可见一斑。 “别怕,这不是你的错。”陈昭妧拿帕子擦了擦余锦的脸颊,余锦握住她的手,显然吓得不轻。 赵嘉成拉起涕泗横流的男子:“你听到了,她没有欺君。” “可…可哪有女人考进士的!她就不该来考!” “女子怎就不能考?”陈昭妧指着皇榜,“国法并未禁止女子参加科举。看清楚了,我陈昭妧的名字,就在上头!” 众人随着她指向看去,那黄灿灿的皇榜上,武举那一行,头一个就是陈昭妧的名字。 那男子顿时跌坐在地,捶腿嚎哭。赵嘉成挥手,几名侍卫便把他拉走了。 此事了结,清净了许多,赵嘉成向陈昭妧行礼:“见过郡主。” “郡主?!”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起来。 “这就是宛阳郡主?”“真乃女中豪杰!”“不愧是赤鸢将军的女儿!”…… 陈昭妧盯着赵嘉成胸前挂的大红绸花:“你是今年的状元?” 她回头看看皇榜,又确认了一次,她的名字旁边,那文状元分明叫赵磐。 “是我。我…改了名字,如今名为磐,字嘉成。”赵嘉成不自觉低下头,面颊上火烧一般。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和她并肩而立。 第35章 余锦抹干了眼睛,向二人道谢:“多谢郡主、赵公子。” 陈昭妧扶直她的身子。 “你叫余锦是吗?” 皇榜上写着,余锦是二甲第一名,也就是传胪。 余锦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未见过真正的皇亲国戚,也没想到郡主这般和善,因而十分不自在。 陈昭妧又问:“你日后去哪里任职?” “翰林院,陛下封我做翰林院编修。” 陈昭妧看了赵嘉成一眼,笑道:“巧了,他也是翰林院的,以后你们常见。” “可我…会不会不能去翰林院?”余锦又红了眼眶。 陈昭妧道:“你是堂堂正正考上的,陛下亲封的翰林院编修,有何去不得。” 见余锦还有些扭捏,赵嘉成便道:“不如,我带她去翰林院打声招呼,以免有什么不妥。” “也好。”陈昭妧应道。 因为这个岔子,众人没心思游街,只好到此为止,赵嘉成带着余锦去翰林院。许公公等人回宫禀报,皇帝正在摘星阁上寻欢作乐,自是不理会此等小事。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了去,王大娘扶着老伴,看余锦回头,便朝她挥挥手,欣慰地目送她离去。 王大娘抹了一滴泪,想到刚从家门口捡回余锦那天。 干干瘦瘦的小孩,吃了他们家一口米非要干活来还,后来出去挣了些钱就要搬去客栈,好说歹说给劝了回来。现在考上进士,出落成大姑娘,王大娘这心里直感动,真是老天有眼啊。 皇榜下,陈昭妧一行行地看,大致将名字记了下来。 “恭喜了,武状元。” 毫无征兆地,谢恒的声音从耳畔传来,陈昭妧肩膀一抖:“你来干什么?” “榜下捉妻。”谢恒轻笑一声,又凑上前。 他身着朝服,刚刚下朝,正要去上值,拐了个弯来看陈昭妧游街,没想到只她一个人在。 “胡说什么。” 陈昭妧把他推开,正巧被陈旭看见。 他一路跟着谢恒,本来是有事情要问,结果见到谢恒绕路来找陈昭妧。 还靠得那么近,在他眼里几乎就是在咬耳朵,好在被推开了。他可不能容忍有人调戏他妹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贺兰赤昙跟在后头,本想提醒陈旭,谢家那小子恐怕对妧儿别有用心,让他提防着点,没想到撞上这一幕。 眼看着陈旭步伐加快,贺兰赤昙也冲了上去。 “妧儿!” 两人异口同声喊了出来,四个人都怔了一瞬。 “哥哥?舅舅?”陈昭妧不自主挡在谢恒前头,“你们怎么来了?” 她有种感觉,眼前这两人看似温和,实际散发着火药味,是冲着谢恒来的。 “我们…咳,”贺兰赤昙把陈旭往后拽了一步,“我们来接妧儿回家,好好庆贺一下。” 至少不能在妧儿面前打人。 “是。我先去上值,谢恒——”陈旭瞥了一眼妹妹身后的男子,“一起走吧。” “好。”谢恒往前走了几步,与二人照面。 不错的皮相,妧儿要是真看上他也不是不行,贺兰赤昙有些动摇,可刚刚那等亲近动作还是让他很不爽。然而,转念一想到谢桐,谢恒既是他的儿子,这般轻浮也不足为奇了。 在边境戍守四年多,贺兰赤昙一面也没见过谢桐,二人带军相隔十几里,除了军务鲜少传信,偶然听说谢桐有个儿子,他一直都想见见。 如今见到了,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贺兰赤昙拍拍谢恒肩膀:“你就是谢恒?” 他手上稍稍用力捏了捏,谢恒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错。 “晚辈正是。” “不用客套,”贺兰赤昙按下谢恒拱起的手,“妧儿和旭儿自小是我带大的,你和他们年纪相仿,叫我一声舅舅也行。” “舅舅。”谢恒如是唤了一声,觉得贺兰赤昙是接纳自己了。 “好。”贺兰赤昙一掌拍在谢恒肩上,用了十足的力气。 谢恒觉出些不对,仍未吭声,面上也未露表情。 实则,他这一声舅舅喊出来,贺兰赤昙才能下得去手打他。 贺兰赤昙今年二十七岁,着实尴尬的年纪,老不老小不小,没成家半立业。他还没媳妇呢,哪能让外甥女抢在他前头…哪能让混小子给乖乖外甥女拐跑了! 再加上和谢桐的旧账,都得算在这小子头上。这身子像是抗打的,等哪天他好好试试。 说是庆贺,其实是贺兰赤昙偷偷拎了坛酒,和孙筱、严棠一起来祝贺陈昭妧。 一坛子酒被三个男人喝个精光,他们是不会让陈昭妧沾到一滴酒的。 贺兰赤昙半醉之间,好像是在和姐姐贺兰素雯一起饮酒,笑出了声,而后努力看清眼前人影,又垮起个脸,碎碎念道:“妧儿啊,不能去战场,不能去,不能去…” 孙筱也跟着贺兰赤昙念叨:“不能去,不能去…” 像念经似的,念得陈昭妧无语。 最后被严棠一肩架着一个给拖走了。 饭桌上,严棠一共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问她近来可好,另一句是临走前,他扛着醉倒的两人,独自清醒着说:“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陈昭妧登时落下了忍耐已久的泪,又飞快抹去,高兴地应了一声:“嗯。” 自小的时候,她母妃不在,父王又忙,她不喜欢待在府里,就跑去找舅舅和哥哥一起学武。 孙筱和严棠是贺兰赤昙的近侍,兼看管两个小孩。陈旭少年老成,不用费心,可陈昭妧正是爱玩的年纪,闹人得很。 但凡她要什么,贺兰赤昙一定带着孙筱和严棠去给他找,但凡她做什么,贺兰赤昙大多不允,孙筱百般劝着,严棠百般护着。 她气鼓鼓地叫:“舅舅和筱筱你们看看棠哥哥呀!他都让我去你们怎么不让!” 百般折腾,最后还是得依着她来。 翌日,陈昭妧第一天上值,起了大早去兵部,见谢恒已在门口等她。 “你不上朝吗?” “平时隔五日一上朝,还有每月初一、十五。” “哦。”陈昭妧不咸不淡应了声,她不能上朝,但并不羡慕,她不太喜欢那样庄重的场合。 就像头顶这块乌黑厚重的牌匾,上头的兵部两字涂了层金色的漆,看起来有千斤重,她光是看这牌匾,就能想象到里面是什么模样,便不太想上值了。 随着陈昭妧的目光,谢恒也望向那块大牌匾,好像知晓了她心里在想什么。原本他不想让她挑起这些担子,可她若是想,他再也不会拦着,而是会和她一起。 她今日一身黑色衣袍,和殿试那天一样,谢恒瞧着,竟和他一贯的穿着相似,心中蓦地升起一丝愉悦。 谢恒领陈昭妧到办公的屋子,一推开门,就是成堆的书山。 “这里是你办公的地方,那些都是你要批阅的文书。” 谢恒继续给陈昭妧介绍:“兵部主事只有一人,公务繁杂,允许带一名随侍。” “尚书让我带着你,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 谢恒拍拍那摞文书,笑着看向目瞪口呆的陈昭妧:“怎么,吓到了?” “别怕,有我帮你,”谢恒轻声道,“你没来的时候,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看。如今我们夫妻齐心,其利断金。” “夫妻”二字被他含糊说出来,陈昭妧只顾着眼前的书山,没听清谢恒说什么,点了点头。 “之前一直没有主事吗?” “有是有,不过前些日子,他请辞了。”谢恒上前,拉着陈昭妧坐下。 兵部的事情多到令人头秃,那位前主事上个月刚过完四十五岁生辰,就忙不迭要告老还乡。 这日子没法混啦,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骑在他头上,几年考校下来勉强保住官职。四十多岁,本该风华正茂的他,白发丛生,枯瘦如柴,他自认不是做官这块材料,决心放过自己。又一年考校完,他真是没脸再待下去,不如请辞留些颜面,把位子腾出来。 陈昭妧自然不知道这些,谢恒也不想打击她。 听谢恒简要介绍一番后,陈昭妧大致心中有数,随手翻了翻文书,拿出一篇记着俸禄的看。 “每月十三两银子,六石粟米,”陈昭妧念着员外郎的俸禄,“这算多还是少?” “还算不多不少,打仗耗费钱财,若减少俸禄,难免会使官员有怨言,裁员而不减俸禄,勉强能两全其美。” 谢恒看了看账目,道:“只是本应四个主事分担的活,如今要落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十两银子真不是白领的。 陈昭妧叹了口气:“你这员外郎是几品?” “从五品,”谢恒笑道,“比你高一级。不过你也不用听我的,在兵部,以尚书为首,再就是两位侍郎。” 陈昭妧虽是正经考上来的武状元,若按陈国一贯的祖荫保举,谢恒也配坐在员外郎的位置上,莫说员外郎,郎中、侍郎也可以,毕竟谢桐曾任过兵部尚书。 她知道这些,因而并没有不甘。论实力,谢恒比她强上许多,若非谢恒帮忙,也没有今天的武状元。 谢恒看陈昭妧一本正经的模样,是在想什么事情,便道:“妧妧如愿了,该怎么谢我?” 想起他那句以身相许,陈昭妧红了脸:“以后再说,容我想想。” “不是说好以身相许么,妧妧想反悔?”谢恒刻意压低声音,不让林杭听见,免得他老实交代给安国公。 “谢恒,你在做什么?” 陈旭刚下朝来找陈昭妧,就看见谢恒和她简直要贴在一起,像是在讨论什么。 距离太近了,他们怎么能共处一室? 舅舅说的对,得防着谢恒一些,之前他教妧儿剑法的时候,说不定就…… 陈旭突然开窍,如醍醐灌顶,那三个月谢恒一直在休假,偶尔来兵部一趟恐怕只是做做样子,剩下的时候定是和妧儿在一起! 陈旭对谢恒全部的好印象在一瞬间磨灭。他与谢伯父和安国公往来不多,本以为谢家与外祖家是世交,谢家家风不至于堕落至斯,没想到谢恒竟是个无耻流氓! 他正要上前,陈昭妧再一次挡在了谢恒前头:“哥哥,你下朝啦,是要我去见尚书吗?” “是,你跟着文越先去,我有话要和谢恒说。” 兄长这副模样显然是在生气,陈昭妧却不知道他气什么,为何冲着谢恒而来。 “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到。”谢恒给了陈昭妧一个令她放心的眼神。 这些眉眼官司落在陈旭眼里,分明就是暗送秋波,谢恒把兵部当成什么地方! 待陈昭妧走后,陈旭坦然警告谢恒:“妧儿参加武举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以后在兵部,你离她远些。” “陈兄何处此言?”那意思是出了兵部便可以? “你明知故问。日后若再被我发现你居心不良,别怪我手下无情。” 谢恒丝毫不肯退让:“我与妧妧在兵部共事,在这屋子里不过几步之遥,如何是远?” 偏偏兵部没有多余空出的地方,只能让陈昭妧和谢恒挤一挤,谢恒也正是笃定了这一点。 “你唤她什么?”陈旭怒不可遏,这是他打出生起,怒气达顶的第一次,险些失态吼出来。 谢恒神色自若道:“我与妧妧,情投意合 ,请陈兄不要过多干涉。” “她是我妹妹,何况这是兵部,不是谈论儿女情长的地方!”陈旭竭力压着怒火。原以为舅舅太冒进了,现在他觉得舅舅说的对,就该好好教训谢恒。 亏得陈旭能忍,若换了贺兰赤昙,此刻谢恒脸上一定挨了一拳。 “在兵部时,我们一心为朝廷做事,陈兄大可放心。” 我们,都用上这样的字眼了! 陈旭自是不能破口大骂,知道谢恒这一番话没有能挑出错处的地方,他不与之攀扯,甩袖去请尚书给妧儿一处清净的办公之地。 第36章 那莫尚书见了陈昭妧,不敢受她的礼,才斗胆交代两句,又见陈旭过来。 陈旭拱手道:“尚书,主事那间屋子放不下太多文书,不如让谢恒与我在一处。” 莫尚书一拍脑袋:“哦哦,我疏忽了,疏忽了,那就先委屈你们挤一挤。” 陈旭叮嘱陈昭妧好生向尚书请教,告退后转身直奔自己的屋子,给谢恒腾出来一块地。 “主事跟咱俩在一处?”季侍郎探头探脑,看陈旭收拾东西,便过来搭把手。 “是谢恒过来。” 看陈旭一脸嫌弃,季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谁不知道陈旭最护着他的宝贝妹妹,哪会容许小白菜有被拱的可能。 “可是不该由员外郎带着主事熟悉事务吗?”季玄提醒道,“你让他两头跑?不累死了。” 累死倒好。陈旭不想给谢恒一丝可乘之机,但兵部上下找不到比谢恒更闲且适合带着陈昭妧的人。 等陈昭妧回来,屋子里空了一角,谢恒也不见了人影。 她正要出去寻人,一脚踩在门槛上,谢恒也正好进来,两人撞了个满怀,又飞快弹开。 “你…你搬走了?”陈昭妧抚着额头。 “嗯,离得不远,我带你去看看。” 谢恒挪开她的手,去看她额上有没有撞出包,他下巴被撞得生疼,她定也是疼的。 两指轻轻按了按,只是红了一块,并没有包。 陈昭妧已然猜出了大概:“是不是哥哥让你搬走的?” 谢恒颔首,默认了。不止是,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 “你一个人在这也宽敞些,”谢恒笑笑,“我先带你熟悉一下兵部。” 兵部地方不大,谢恒带她去过了藏书阁和库房,又带她去见其他同僚。 看着并肩而来的两人,季玄觉得陈旭没必要棒打鸳鸯。 “季侍郎,我带主事认一下路。”谢恒拱手道。 陈昭妧也拱手见礼:“季侍郎。” “不必多礼,别客气,”季玄摆摆手,“昨儿我原想去看状元游街,结果没得空闲。” 而后抬抬眉毛:“有什么新鲜事吗?就…榜下捉婿那种?” “呃…没有。”陈昭妧觉着这位侍郎不大正经。 “挺累挺无聊的吧,”季玄投来心疼的目光,突然想到一件当年颇为轰动的趣事,压低了声音,“话说陈旭当年状元游街的时候,就被人看上了。” 季玄管不住自己的碎嘴子:“承平伯长女知道吗?京城第一才女,好像是叫宁什么仙……” “宁水仙?”怎么是她? “好像是,她看见你哥之后,直接走不动路了,在马蹄子前都不知道躲一下。后来承平伯撺掇过一阵子,你哥没同意,他现在老大不小的,也不知道着急。啧。” 陈昭妧当时年幼,也不常出家门,没听过这档子事,但对季玄所说深以为然。 “不过陈旭能文能武的,也不用愁,倒是我啊,我比你哥小一岁,当年他是状元我是榜眼,”季玄叹了一声,“珠玉在前,凡物不显啊。” “嗐,也没什么的,我这样玉树临风,总会有人慧眼识珠,”季玄饶有深意地看向陈昭妧,“主事,你看我怎么样?” 陈昭妧扯起嘴角:“侍郎…年轻有为。” 确实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只是和从前她认知里那位哥哥的一本正经的朋友出入太大,不知是不是被兵部一摊子事务刺激的。 季玄十分受用,故作谦虚摆摆手,又拍拍谢恒的手臂:“谢员外郎才是年轻有为。” 又急忙道:“我还得去督察演武,陈旭应该快回来了,你们自便啊。” 说完就溜了,他再不走都对不起谢恒黑沉的脸色。 这话谢恒听得明白,瞬间开朗,暗自笑了一下,又领陈昭妧处理了一些事务。 二人在账房对了账目,又去库房点了兵器火药,再回屋誊写了几份文书。一天下来,陈昭妧眼花头疼手酸。 远大理想在现实的残酷打击下粉碎得彻底。她不想当将军了,当条咸鱼挺好。然而每每垂头丧气之时,她总会想起要造反的父王和兄长。 直接劝说是没有用的,父王和兄长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外祖和舅舅常年浸在官场战场上,一时不能贸然发问。最坏的猜想,万一他们和父王同流合污,她日后绝对踏不出家门一步。 不过凭陈昭妧对外祖和舅舅的了解,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但也一定不会让她搅局便是。 最保底的办法,就是能有兵权和父王抗衡,可她现在没有靠山没有能力,万丈高楼架在脑海里,实际上连地都没铲平。 眼前这堆能淹死人的文书,就是她最大的阻碍。 然而这才刚开始,接下来都是这般张眼闭眼皆是字,早辰晚酉不得闲的充实日常。 皇宫中,懿祥殿里,一缕细细的香烟自炉上金狻猊口中袅袅吐出,经宫女扇到太后面前。 太后眯着眼睛,蹙着眉头吸了一口气,被这艾草的味道呛得不轻,当即掩着口鼻咳起来。 “娘娘,这药丸的味道实在难闻,不如让太医换汤药来。”朱嬷嬷给太后老人家顺着背,自己也捂着鼻子。 太后以掌抵首,缓慢地摇头:“不行,还是这药丸顶用,哀家这头疼好了些。” 头痛得到缓解,太后才勉强能躺下,头刚沾到狐皮软枕,又支起身子:“皇帝怎么还没来?” 小宫女跪在地上,支支吾吾不说话。朱嬷嬷朝小宫女递了眼神,示意她快说。 那小宫女才战战兢兢开了口:“太后娘娘,奴婢才去问过,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了?!”太后强撑起身子下地,一口气混着药烟子闷在胸里没上去,又猛烈地咳起来。 小宫女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连忙道:“陛下在迎瑞宫,说是一会就过来。” 这一会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太后的药都熏完了,也没见皇帝的影子,连个传话的太监都没有,竟是和淑妃在一起。 太后气得发抖:“去,现在就把皇帝叫来,就说他亲娘要殁了!” 吓得满殿宫人一齐跪地:“太后娘娘息怒!” “去啊!”太后长叹一声,倚在榻上。 朱嬷嬷眼疾手快扶住太后,卷了傻坐在地的小宫女一脚:“还不快去!” 小宫女起身拔腿就跑,慌乱跑出康乐宫宫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许久,拐个弯险些撞到许公公。 许公公拿拂尘抽在她身上,尖叫道:“怎么当差的!拖下去!” 小宫女跪在地上哭喊:“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太后娘娘不好了,请陛下快去看看!” 皇帝登时在辇上坐不住了,拍着雕龙扶手喝道:“快去康乐宫!” 许公公急忙扯开那小宫女:“怎么不早说!” 一条长龙似的随侍仪仗风风火火赶到康乐宫,路上颠了几下,皇帝来不及责罚,也顾不得天子颜面,几乎跳下辇轿,直冲懿祥殿。 “母后!母后!”皇帝冲进殿内,跪在榻前,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儿来迟了!” 太后闻声睁开眼,看着皇帝这番窝囊样子,霎时急火攻心,掀翻了榻上的桌案。 桌案上的玉碗摔碎成几瓣,棕色的药液溅到皇帝身上几滴,染得龙袍上的金龙像是吐了血。 “哀家还没死呢!” “母后……”皇帝潸然泪下。 朱嬷嬷扶着太后坐正,令宫女捡起地上的碎片,带着宫人识相退出懿祥殿。 殿内,太后见皇儿满面泪水,不忍心责骂,重重喘息着,强撑起身子拉起皇帝。 每一声急促的呼吸都钻进皇帝耳里,令他酸了心头鼻尖。 良久,太后才叹息道:“寔儿啊……” “你这个皇帝,当得太令母后失望了。” 皇帝抹干脸上的泪,没作声。 从小到大,他何尝不知自己比皇兄差了一大截,他是追着皇兄的背影长大的,他努力了十余年,去学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储君,又殚精竭虑十余年,去做一个至少看起来过得去的皇帝。 他陈寔,永不及陈定,处处不及。他敬佩的父皇看重皇兄,他心悦的女子钟情皇兄,他这个皇帝做到今日这份上,窝囊至极,不如早早退位让贤了。 可他也有不甘,他的母亲是皇后,他是嫡皇子,两位母舅一文一武曾是先帝的左膀右臂,他及冠后无可争议被立为太子,陈定一个没有世家支持的庶子,凭什么处处比他好? 有句话他压在心里许久,从不敢讲出来,是他一直忐忑不安怀揣着的心事。 他不想做皇帝,他不配。 即便此时母后对他失望,他仍然不能说。这陈国的江山,是母后为他争来的,他必须好好守着。 “母后息怒,过些日子是母后寿辰,朕给母后好好庆贺一番,也算是为今日迟来而赔罪。” “难为你还记得,哀家还以为,你眼里只剩下淑妃了呢。” 皇帝垂首:“母后这说的是哪里话。” 太后哼了一声,身子靠在榻上,慢言问道:“听说前几日殿试,郡主得了武状元,如今在兵部当主事?” “是,妧儿她…” “荒唐!”太后凤眸厉起,不怒自威,“她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做官?” 皇帝被吓得不自觉滚滚喉咙:“我朝本就设有女官,贺兰素雯也曾是将军,妧儿如今也算继承她的衣钵。” 太后按按额角:“罢了,随你吧。不过,成儿是状元,怎么只去了翰林院?” “日后自有他升迁的机会,如此安排,不至让人以为有失偏颇。” 太后心知皇帝不会有此深谋远虑,哼笑一声:“何人给你出谋划策的?” “是淑妃。” 第37章 太后蹙着眉,疲惫地合上眼:“皇后一直病着,不易操劳,后宫里的事情就让淑妃多担待一些吧。皇帝劳累了一天,早些休息。” “母后也早些歇息,儿告退。” 皇帝放轻步子出了懿祥殿,上了轿辇便往迎瑞宫去。 所有烦闷困顿,在摘星阁上的繁星美景前都不值一提。 皇帝兴冲冲地告诉淑妃,让她操办太后寿宴。 摘星阁上又是一夜笙歌。 半个月过去,陈昭妧勉强适应了她的日常公务。 中午,别人吃午饭稍作歇息,此刻却正是她案头文书堆得最高的时候,她囫囵吃些芝儿给她带着的糕点,能撑到下值回家。 短短十几天,她捏着自己的小肚子,好像长了些肉。 陈昭妧撑着下巴看文书,芸儿想起早上没来得及告诉她的消息:“小姐,宫里头派人传话,三日后太后寿辰,请小姐入宫呢。” “三日后……”陈昭妧算算日子,顿时垂丧,干脆把脸贴在桌案上,“没到休沐的日子啊。” “是啊小姐,请假一日,要耽误许多事情。” “罢了,每日都有看不完写不完的文书,你去帮我向尚书告一日假吧。想着把年前请的那尊白玉观音像取出来。” 芸儿领命去办,陈昭妧两眼一闭,俨然是一条死咸鱼。 脸上忽然被戳了下,陈昭妧皱皱眉头,又被戳了一下,她一动不动,竟又被戳了一下。事不过三,她立刻抓住那手指,结果反被握住手,睁眼就看见谢恒一整张脸,正含笑看着她。 他还笑得出来! 陈昭妧甩下谢恒的手,懒得废话,从一摞文书中翻出他需要的那些,拍在他眼前:“与工部的人核验过了,火药没问题。吏部下发的考校结果。户部检阅过,新招募侍卫的户籍文书都没有问题。” “这么大火气,”谢恒把文书收到一旁,拎起食盒,“肚子里还有地方放好吃的吗?” 听说有好吃的,陈昭妧的火气灭了大半,两眼放光,直勾勾看着食盒。 谢恒把小碟子端出来,扫了一眼铺满文书的桌面,又把碟子放了回去,捡起文书整理好。 陈昭妧见状,飞速收拾好桌案,等谢恒摆满一桌子菜碟,便迫不及待向鲜嫩的笋片探出筷子,饿虎扑食吃了个干净。 然后捻着帕子擦擦嘴角。 谢恒这时才看见她左脸上沾了墨迹,边帮她擦拭边笑道:“怎么连墨都吃,没吃文书吧?” “没有,”陈昭妧躲了一下,自己擦干净,忽然眼珠子转转,“你好像很闲啊?” “忙里偷闲来看你。”谢恒收好食盒,等着陈昭妧的下文。 他哪里是闲,整日里只有午饭时候能喘口气,听说她几日没好好吃饭,让林杭买了些她喜欢的吃食,急着给她送来,他自己还没来得及吃。 陈昭妧欲言又止。 “怎么,想打退堂鼓了?”谢恒见她攥着笔杆子,一脸苦瓜相,主动把一摞文书挪过来,“你才刚来,不必急于求成,这些我帮你看。” 陈昭妧纠结一瞬,终是道:“那些是兵士的封赏,我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就…就麻烦你了,三日后送到吏部。” “好。”谢恒轻松应下。 他猛地又想到:“三日后是太后寿辰,我下朝后会晚些到,你在寿宴上别饮酒。” 陈昭妧想起上次醉酒,声音莫名小了许多:“我酒量不差的。” 谢恒并不是因她酒量差才叮嘱,宫宴上给女眷的酒都是果酒一类,甜润不醉人,只是前世的时候,陈昭妧的那杯酒被人放了脏东西。 幸好谢恒及时赶到,她才安然无恙。不过她似乎忘记了这件事,他只能劝道:“你身子才好,又累了多日,不宜饮酒。” “知道了。” 一想到寿宴后还有这许多事务等着,第二日不能睡到日上三竿,陈昭妧也知晓谢恒所言是对,不能贪杯误事。 门外头,林杭见迎面走来的芸儿装扮得像个男子,好奇问道:“怎么这副打扮?” “这样方便一些。”芸儿见门是掩着的,林杭守在外头,快步绕过林杭,“是谢世子在吗?” 林杭挡在芸儿前头,步步后退:“在和郡主用饭,你这差事做得大意,我家世子心疼郡主,特意让我去买了饭菜。” 芸儿抬手要叩门,下一瞬手却被迫停在半空,两人面面相觑着,林杭慌忙松开芸儿:“你…你还没吃饭吧,你先去,这里有我候着。” “我有事禀报。”芸儿垂下眼帘,敲门而入。 不怪陈旭吩咐她留意着点,芸儿也觉谢家世子委实过分了些,进屋后见他坐在小姐身侧,说话的语气便淡了几分:“主事,尚书说,可以把上旬的休沐串到三日后。” “我知道了,你快去用饭吧。” 芸儿哪里敢走,却不得不走,小姐这是明摆着不想让人打扰,便福身退了出来。 心里想着,谢世子与小姐算是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只是谢世子这般做派不太似正人君子所为,却又无甚过错,小姐向来不拘小节,想来二人定是坦坦荡荡的。她一向尽本分,也不多嘴,只留心着便是。 “我有一事想拜托你。”陈昭妧有些心慌,怕谢恒不答应,鼓起勇气恳切地与他对视。 谢恒挑眉:“什么事?”还这样一副不办到誓不罢休的表情。 “按从前来算,再有一月就是边境生乱的时候,你若要去,能不能带我一起?” 这从前,说的便是前世。 谢恒错开视线:“此次议和与从前差了许久,也许会有些变动。” “所以我提前和你说,也是以防万一。” 谢恒摇首:“也许有另一种可能,边境不会生出是非。” 陈昭妧怔了片刻,他说的不无道理,父王只是需要一个由头回到封地召集兵马。 前世谢恒带兵平定边境不久,水匪又大肆进犯,裕王便以谢恒不懂与水匪作战为由,举荐陈旭剿匪,实则是让他到渝州调兵,与之里应外合,又拿婚事换了谢恒手里的兵权,终于一举逼宫篡位。 这些事情,陈昭妧现在并不清楚,她只知父王早有谋划。 “边境安稳与否,全在裕王一念之间,水匪这步棋,不知会怎么用。”谢恒如是提醒道。 陈昭妧一点就通,父王若不想让她请命上战场,让水匪作乱便好,朝中除了父王和兄长,再没有武将和水匪交过手。 “那该如何是好?”陈昭妧想不出办法。 “宫里也在提防着,裕王必会把兵权分散,妧妧静待时机便好。” 陈昭妧沮丧道:“父王若想分兵权,一定不会分给我。” 谢恒道:“我的便是你的。不过妧妧若想当将军,恐怕要和我私奔了。” 眼瞧着他卸下严肃表情,露出一丝笑,陈昭妧斥道:“你胡说什么。” 还是经不得说笑,谢恒忙道歉:“是我用词不当,该是妧妧与我同去。” 陈昭妧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她再傻也不会偷跑去战场,她现在是官吏,私自离职可不是小事。 “妧妧若真想上战场,武功万不可荒废,每日下值后记得练。若想再多学一些,休沐的时候来别院找我。”谢恒不等她拒绝,抱起文书,提起食盒,“若文书太多,就给我送一些,原就是我带着你做事。” 他问心有愧,这些文书有大半是他休假三月堆积出来的。 陈昭妧道:“多谢你了。”推开门送他出去。 听见吱呀一声,林杭转头,见自家世子捧了厚厚一沓子文书,赶忙上前接下。 得,他家世子色令智昏也不是一两日了。这回又要通宵,安国公又要心疼,他又要两面为难。 当近侍真难,他还不如回去做暗卫呢。 翰林院那边,赵嘉成,也就是赵磐,他的差事当得十分顺当。每日悠哉上值,安分修书,按时下值,桌案上的几页纸张裁剪有制,摆放整齐,上面的字迹工整,堪比雕版印刷。 翰林院看似只是著书修史的地方,其实里面每个人都是饱学之士,在翰林院里老老实实修两年书,日后都会前途似锦,大有作为。 赵磐暂且参与编修国史,同宁伯舟和余锦共事。 他与宁伯舟早就认识,同为国子学的学生,只是他曾名落孙山,名声又向来不太好,与素有美名的宁伯舟不算相熟。 如今既是同僚,宁伯舟也与他渐亲近起来 ,借着修国史的由头,有意拉近关系。 赵家这棵大树,谁不想傍上? 只是旁边这个余锦有些碍事,偏赵磐似乎有意提携,宁伯舟也不免暗暗揣测。 晌午休息时,余锦仍捧着本前朝留下的《周史》在读。 赵磐将一页手稿拿到她眼前:“氓山之战战况有误,此处要重写。” “怎么会?”余锦忙搁下手中书,回忆听闻过的那场战事。 “你不知内情,还是我来写罢。”赵磐头也没抬,转身又扑到桌案上,活像个只知道写字的提线木偶人。 待他写罢,余锦拿起纸张的手不禁抖了几抖。 “怎么会是这样?赤鸢将军她……” 她赶紧去翻出了那篇尚未完成的贺兰素雯的传记,上头赫然写着“骨肉碾泥,唯见折刃,以辨身份”。 和她听说的赤鸢将军死于乱箭完全不一样。 赵磐道:“如今写的是和谈之事,从前的战事该略写,不必详述,几句话捎带即可。” 宁伯舟也道:“正是该详略得当,嘉成,你看我写的这篇如何?” “甚好。不过,这句‘万民仰首,共沐天光’夸大了些,但正是此情,再改一改。嗯……还有这句‘苍松覆忠骨,清风霁山河,天地乃重明’”赵磐抽抽嘴角,“用笔过重了吧。” 宁伯舟沉吟片刻:“是要改一下。” 两人交谈之际,余锦仍浸在贺兰素雯的传记中,一时难以置信。 直到宁伯舟拿着手稿去改,赵磐才看见余锦抹了抹眼睛。 “这些事情你不知道也无妨,日后仔细考究便是,不必太伤神。”赵磐见余锦难过得要哭出来,如此安慰她。 余锦放下书卷,垂首叹了口气:“是我用功不足,不堪此任。” “不要妄自菲薄,你能以传胪进翰林院,是你的真才实学得陛下赏识,”赵磐刻意压低了声音,只让余锦听见,“其余二甲要再考一次才可能进翰林,我猜,原本你该是榜眼或探花。” 余锦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真的吗?” 赵磐不言,只点点头。 榜眼是户部尚书之子李朋道,探花是承平伯之子宁伯舟,他们是有才学不假,但都比不过余锦,只是殿试的时候能说会道,比紧张到磕磕巴巴的余锦强些罢了。 其中的门道,余锦不懂,赵磐可是一清二楚,他可不是白落了榜的。 第38章 这日正清早,卯时一刻的时候,陈昭妧已经梳妆完毕,倚在榻上吃了碗绿豆米粥。 芸儿收好桌案上的信笺,把碗盘撤下,拿上一碟绿豆糕。 就任兵部以来,陈昭妧每日都不能睡到午时,休沐得空的时候,竟也睡不着了,脑中总是绷着一根弦,总惦记着桌案上有一摞文书。 此时她捏着一块绿豆糕,不知怎么就觉得它像极了她的印章,顿时没有食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芝儿正掀开珠帘进来,给她填上了新烧好加了冰的茶:“小姐,喝口茶解解腻。这时候槐花正好,奴一会儿去山脚采些,顺便挖些野菜,晚上拌着吃,再做碗槐花汤怎么样?” 陈昭妧喝了口茶,压下口中的甜腻,道:“好,我正想着槐花香呢,再买一罐槐花蜜。” 芝儿笑道:“奴记下了。小姐再睡一会儿吧,离请安的时候还早。” 陈昭妧直起身,舒展手臂:“我这些天成日坐着,难得有空能动弹,陪我去院子里走走。” 眨眼间几步,她人已经出了门,阿桓摇着尾巴窜出,芸儿和芝儿忙跟上去。 明英苑虽然不大,全走遍也需要些时间。陈昭妧抱着阿桓慢悠悠地走,又在梅树下绕了两圈,沿着粗壮的树干仰头看向茂密的枝叶。 鲜少有阳光从缝隙中漏出来,那一丝丝光亮在阴影的衬托下格外刺眼。陈昭妧心想,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她又想到谢恒,每天夜里,他或许会在树上么,还是在树后靠着墙? 暗卫换哨的时候,这里很容易被忽视。 可他说不会再来,就定然不会。她有些怕自己再梦魇了。 约莫两刻钟后,陈昭妧坐进马车里,芝儿向她挥手,她都没看见。 想着小姐这些天忙得日渐消瘦,还总是走神,芝儿担忧却帮不上忙。 芸儿捧着个白檀香木的匣子,回首向芝儿笑笑:“未时的时候就可以预备起了,看紧点阿桓,别叫它闻着香味,它又要偷吃。” “知道啦。”芝儿目送她们离开,蹲下身拍拍阿桓白绒绒的小狗头,她才不会让它偷到蜜呢。 阿桓甩了甩毛发,一脸不悦。 嚯,这小东西还有两副面孔呢,芝儿又拍了它一下,阿桓登时就炸毛龇牙。 芝儿起身拍拍手,一样嫌弃地“哼”了一声,这娇气的就让小姐碰,旁人碰它都这般嫌弃,惹急了还会龇牙,脾气真是不小。 懿祥殿中,太后端坐在上,受一众宫妃贵女朝拜敬贺。陈昭妧自然在列,她右边是景瑶,左边是赵嘉欢。 吉祥话都说尽了,奇珍异宝也都纷纷呈上,一群人浩浩荡荡才往长青阁去。 来时看见陈昭妧和赵嘉欢在一处聊天,景瑶着实惊讶,后来赵嘉欢拉着她的手,说她们二人已经冰释前嫌,景瑶自然高兴。 原本也没什么仇怨,从前小姑娘之间的言语争执,说开了便好。 她这一个堂妹,一个表妹,都是性子要强的人,一个外冷内热,一个热心通透,两人碰在一起总有呛声,不肯相让。 如今能交好,自是景瑶想看到的。 殿中鼓乐奏起,各人落座。 赵兰汀拉拉赵嘉欢的袖口,小声道:“姊姊,我该坐哪呀?” 赵嘉欢抬手扶一下步摇,顺势就让赵兰汀松了手,她漫不经心道:“这些天你常到懿祥殿,难道不知道此刻该坐哪吗?” 借着淑妃的名义总往宫里跑,还在太后跟前献殷勤,赵嘉欢猜都猜出来她们母女俩千里迢迢到上京是为了什么。 “姊姊别笑话我了,我不太懂规矩,只管跟着姊姊总没错了。”赵兰汀笑得纯真可爱,真像是初到宫中不懂规矩。 赵嘉欢随手指了后面的席位:“我要和公主郡主在一处,你去那边,寻个嬷嬷问问便坐吧。” 赵兰汀暗自咬牙,面上柔柔应道:“好,那姊姊去吧,走的时候还请姊姊等等我。” 心却道凭什么赵嘉欢能和公主郡主坐在一起,她又不是皇亲国戚。 赵嘉欢没应,转头去找景瑶。按规矩,她和景瑶中间总要各一个陈昭妧,她回回都很烦,这次却不恼。 舞者在殿中翩翩起舞,众人自觉默声欣赏,唯余悠扬乐曲回荡。 赵嘉欢压低了声音,侧身同陈昭妧讲:“今日好多人啊,往年都没这么多。” 陈昭妧回头瞥了一眼,确是多了许多人,似乎都是京中高门大户未出阁的姑娘,有几个她知道的,宁水仙、宁莲、李涂娇、骆雪闻、赵兰汀,还有几个她眼生的。 赵嘉欢见陈昭妧不说话,隔着她去唤景瑶,景瑶道:“太后想热闹一些,便让各家的姑娘都来了。” 这么一来确实热闹多了,这里热闹了,皇帝的后宫也要热闹了。赵嘉欢饮下一杯酒,攥紧了酒杯。 姑母的身子刚见好,皇帝竟然又要纳人进后宫,她都替姑母委屈。光一个赵兰汀就是那般的狐媚子,别的又怎敢想。 一场舞罢,皇后起身祝寿,众人都随皇后举起酒杯。 太后笑呵呵饮了一樽酒,道:“皇后有心了。坐吧。” 皇后颔首,默然坐下。这场戏才刚刚开始,她便不太想看了。 淑妃也敬了杯酒,得了太后几句夸赞。其余后妃自知没有这个脸面,都安静坐在席位上。 想出头的众位命妇敬过酒后,又引荐自家女儿为太后献艺为礼。 跳舞的,弹琴的,写字的,左右离不开琴棋书画的花样。技艺娴熟却乏味,起初还有些意思,渐渐也让人看腻了。 几杯酒接连下肚,赵嘉欢撑着腮,忍不住打了个酒嗝,觉得无趣,悄悄溜了。 陈昭妧发现她有些不对劲,往日最爱热闹,今日只顾闷声喝酒,便同景瑶问了句:“赵嘉欢怎么了?” 景瑶也不知,只摇摇头。 “我去看看,若是太后问起来,姐姐知道,我们出去醒酒了。” “好,你去吧。”景瑶笑道,难得陈昭妧关心赵嘉欢,她终于可以放心些。 陈昭妧跟在赵嘉欢后头,见她摇摇晃晃走下台阶,上前扶住她的手臂。 芸儿和桃喜跟在后头,都生怕自家小姐再翻脸。 “你怎么了,喝这么多酒?” “你看不出来吗?太后是想给陛下再选一次妃呢!” 陈昭妧手上稍稍用力,示意她小点声:“选妃又不干你的事。” 赵嘉欢甩开陈昭妧:“我当然知道不关我事,可是,可是姑母…姑母多可怜啊。” 桃喜及时冲上前扶住赵嘉欢,和陈昭妧一起带她走下台阶,找了一处石桌,坐在石凳上。 赵嘉欢一直嘟嘟囔囔的:“陛下还说过后宫只有皇后一人呢,姑母又病了许久…简直岂有此理……” 陈昭妧道:“快去拿碗醒酒汤来。”再放任赵嘉欢说下去可不得了。 桃喜赶紧就去,没一会儿就小跑回来,给赵嘉欢喂下了解酒汤。 “陈昭妧,你…你是不是还怪我?”赵嘉欢忽然握住陈昭妧手臂。 陈昭妧掰开她的手指,道:“我才懒得和你计较。” “哼。是,你处处比我好,自然不屑与我计较,可我…我……”赵嘉欢刚才还盛气凌人,转眼又难过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你…你喜欢赵嘉成啊……咱们两家向来不和,我以为你不会喜欢他。” 陈昭妧无奈,只能由赵嘉欢揽着,念她还在醉着,与她争辩也白费,想等她醒了再作解释。 谢恒来得不巧,刚好听见这番话,躲在树后等待着否定的回答,却等了许久,待安静后才迈开步子,僵硬地走过去。他装作急匆匆路过,只瞥见她一心扶着赵嘉欢,完全没听见动静,看都没向他这边看一眼。 他快步走上台阶,整颗心都凉透了,他从来不知道妧妧竟然早有心上人。 “那天…你还记得那天的谢世子吗?我瞧着他似乎对你很上心,你看他怎么样?” “我的事不用你费心。” “不用就不用,谁稀罕为你费心啊,”赵嘉欢白了陈昭妧一眼,“就我这么好心…你总是不识相,从小就是,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在宫里找不到路,还是我带你去见姑母的,你还让我给你行礼。 “姑母都免了我对景瑶姐姐的礼,你还让我行礼。” 陈昭妧扶额:“就因为此事,你才处处与我作对么?” “你还绊了我一脚,我才扑在朱嬷嬷身上,当着太后的面摔了姑母给我的镯子,都怪你。” “难道不是你先故意踩我的?” 赵嘉欢理亏,声音小了许多:“谁让你那么快就学会弹琴,我怎么都学不会,让你得了先生的奖。” “你自己学不会,还怨我太聪慧么?” 赵嘉欢没吭声,手搅着帕子,她还是最讨厌陈昭妧了,没她厉害,还怎么都说不过她。 片刻后,陈昭妧见她收起帕子,便道:“既然酒醒了,就回去吧。” “你不怪我了?” “我大人不记小人过,”陈昭妧释然一笑,“不过有件事,是你想多了。” “什么?” “我对赵磐没有那种想法。” “什么?”赵嘉欢不可思议地眨眨眼,又皱起眉头压低声音,“你不用口是心非,感情总会随着时间淡去的。” “我真的没有。” “那你是不是还想着云纪啊?我知道,咱们三个自小一起读书,你最爱听云纪弹琴了,青梅竹马的故事嘛,我懂的,云纪也不错,他和你还是有一点点可能的,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毕竟,云纪是那样的身世。” 谢恒正巧出来,听完这一番话,又一盆冷水泼面而下,心仿佛冻成了上元节那日的冰河。 难怪,难怪前世皇兄登基誓不立后。 是因他与皇兄长得有几分相似,她才会在意他么。 若说相似,他更多随了母妃的容貌,也随了母妃被人视作替身么?而云凌与皇兄更像,所以她才会觉得云凌是天人之姿吧。 谢恒匆忙转向另一边,避开了她们,他不想再听任何有关于妧妧曾经心悦之人。 赵磐也好,皇兄也罢,云凌也无所谓。 他们都不会和妧妧再有过多交集。 现在他才是日日陪在她身边的人,日久总会生情,他可以等。 第39章 谢恒在御花园中快步而行,半路遇见下朝后换了身龙袍的皇帝和身穿朝服的陈旭。 “谢卿,才去贺寿罢?这么急着回去?” 谢恒行礼道:“回陛下,微臣正要去兵部上值。” 皇帝扶起谢恒双臂,道:“今日是太后寿辰,朕准你一日假,在宴上尽兴再回。太后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在眼前,人多总是热闹一些。” “微臣遵旨。” “又不是在朝堂上,别这般拘谨。你的祖母是朕的皇姑,从前与太后最亲近,太后总想见见你,与朕一道去吧。” “是。”谢恒颔首,又随着皇帝去长青阁。 谢恒勉强与皇室沾亲带故,实则若论血缘关系,是半点都没有的。安国公之妻靖怡公主是惠帝出征时,收养的一位战死旧部的女儿。 皇帝如今这样打起亲情牌是何用意,任何人都清楚。 于谢恒而言正是难得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推辞,便随着皇帝到长青阁前,一路顺着陛下回话。 见陈昭妧还在那石桌处与人交谈,谢恒不觉屏息聆听,他听力不错,距离越来越近,听得也越来越清楚,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这厢听了赵嘉欢的胡思乱想,陈昭妧哑然片刻,好奇她是怎么能把毫不相干的两人联系起来。幸亏她不是红娘,不然要牵错许多姻缘。 陈昭妧无奈道:“我对云纪也未有那般想法。你真是话本子看多了。” “那你和谢世子,是不是……” “我和他才相识不久,只是同僚而已,你别乱想。” 赵嘉欢托腮,叹了口气:“噢。不过你们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又正好是同僚…” 陈昭妧打断道:“我与他只是同僚,没有旁的。” “谢世子如今可是炙手可热呢,你竟也看不上?” “他…他有什么好,我偏看不上又如何?” 陈昭妧心虚地挪开眼睛,正看见皇帝走来,忙拉着赵嘉欢行礼。 “妧儿和欢儿怎么在外面?” 赵嘉欢沉沉低头,陈昭妧道:“回陛下,臣女与赵姑娘出来醒醒酒。” 皇帝笑道:“你一向酒量不好,便在外头吹吹风罢。” 陈昭妧福身称是,再抬头与谢恒四目相对,见他神色晦暗,略压着眉头,似怒似怨,又似悲似急,便猜测刚才说的话该是被他听见了。 听见又如何,她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他们现在并未定亲,实打实只有同僚之谊。但她终究是违了心,看不上这三个字,说出口便后悔了。 实则谢恒刚刚听见那些话时,并没有太难过,他知道自己入不了她的眼,只是心里仍然不舒服,又听她说饮了酒,骤然紧张起来。 看她暂无大碍,谢恒稍松口气。太后寿宴上虽然人多,但应该不会有人敢在太后眼前放肆,极有可能是在她之后离席的时候。 这般想着,谢恒随皇帝进殿,皇帝赐他坐在身侧,他被太后问了些话,都依礼回答着。片刻后,陈昭妧和赵嘉欢也回了坐席上。 众女眷中,许多人是第一回这般近距离地看见谢恒,不少窃窃私语者,都在谈论他的容貌家世,顺带着拿他和一旁的陈旭比较。 如今谢恒得皇帝和太后青睐,可见早晚会青云直上,位极人臣,地位可与裕王世子陈旭相比。 就是这二位的面容都太冷了些,没有丝毫发挥那张脸的优势,若是笑一笑,定是极好看的。 众人早就暗自给他们分了个高下,陈旭虽然任兵部侍郎,却是个武将,不如谢恒暂且没上过战场,看着没那般冷峻骇人。如今两国和谈,谢恒以后怕是也没机会上战场了,大约会在兵部一路升职,而陈旭没准要去驻边,或是跟裕王回封地。因此,谢恒反倒比陈旭更合人心意。 奏乐换了一曲又一曲,舞女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众人支着身子僵着脖子,早就看累了,却都不敢打搅太后的好兴致。 淑妃在一曲舞罢后上前敬酒,盈盈一拜道:“太后,今儿清晨,臣妾见宫中池子里的莲花有几朵含苞待放,特让人照看着,现在正是盛放的时候。太后一向喜欢莲花,可否有兴致看这些花儿为您贺寿呢?” 太后笑道:“淑妃有心了,只是哀家也乏累了,这些姑娘们想是喜欢看花的,你带着她们去吧。” “是,臣妾领命。恭送太后娘娘。” “恭送太后娘娘。”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心里都乐开了花。 皇后借口身子不适,向皇帝告辞回宫,景瑶也随皇后离开。皇帝担忧皇后,便也离了宴席,追着去了清乐宫。 皇后前脚踏进宫门,皇帝后脚就跟上去扶着她,景瑶见状退了几步,跟在后面。 “身子还没好全吗?太医怎么说?” 听见皇帝这么问,皇后心累又心凉。他只闻新人笑,哪里知道她这旧人彻夜难眠,头痛心痛呢。 “太医说,臣妾须在僻静的地方好好调养。陛下,臣妾近日诵读佛经,才觉得心静一些,臣妾想…去鸿恩寺祈福修行。” 皇帝半晌怔默,松开了她,缓缓才道:“清如,你是在怨朕吗?” “臣妾不敢。” “罢了,这半日你也累了,去歇一会吧。” 皇后退了半步跪在地上,郑重道:“陛下,臣妾是想修身养性,兼能为国祈福,请陛下应允臣妾。” “你快起来,这成什么样子。”皇帝弯腰去扶皇后,忽觉腰际酸软,硬生生僵了片刻才伸出手,却使不上力,不能把她拉起来。 皇后执拗地不肯让步,皇帝索性负手道:“景瑶,扶你母后起来。” 景瑶照做,将母后扶起。她也惊讶于母后的突然请求,但想到这些日子,母后总是跪在佛像前念诵经文,又说得通了。 母后不喜欢乌烟瘴气的后宫,她也不喜欢。 皇帝又说了几句好言好语,而皇后知道,他从前不会这般,这些话大概都是和淑妃说了千百遍的陈词滥句。 她这颗心终是倦了。 另一边,一群人又随淑妃辗转到迎瑞宫,赏起了莲花。 能在凉快的地方吃着糕点赏花,自是比端腔作态要自在多了,各家姑娘们也和相熟的朋友闲聊起来。 赵兰汀没有熟人,偶尔和宁莲附和两句,偶尔和李涂娇挑句话头,不至于被冷落,终究也混不进圈子,她觉得乏味,便去找她的淑妃姊姊。 陈昭妧和赵嘉欢在一处,两人躲着清净,在离众人很远的地方观赏着莲花。 赵嘉欢问起陈昭妧为何考了武举,陈昭妧敷衍道:“想考便考了。” 赵嘉欢白了她一眼:“你最厉害,你想做什么做不到啊。” 陈昭妧窃笑,单手托腮看向摇曳的莲花,一团水在莲叶上滚动着,掉落在池子里,与池水融成一片。 有淡淡的莲香扫在她们面上,呼吸都成了清甜的。 淑妃派人请赵嘉欢叙话,她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开,留下陈昭妧一个人在池边。 待她到了亭前,见一群人簇拥着淑妃,除却宫女就是离淑妃最近的赵兰汀,二人挨着坐,可见感情亲近。 赵嘉欢远远行礼道:“见过淑妃娘娘。” “欢儿快过来,姊姊许久没见过你,都长成大姑娘了呢。” 装什么亲近,她和淑妃也就几岁的时候见过一面。 这般想着,赵嘉欢还是不得不上前,被淑妃拉着坐在她身旁。 “兰儿初来上京,给欢儿添了不少麻烦吧。” 赵嘉欢面无表情道:“不麻烦,家里填两碗饭腾间屋子的事儿。” “听兰儿说,府上的事情有好些都是你在料理,妹妹真是能干呢。” 赵嘉欢勉强地笑了一下,道:“娘娘谬赞。那边莲花开得不错,我还想去看看。娘娘…” “妹妹若喜欢,便叫人摘几朵。妹妹与我也不必客气,私下里唤我声姊姊吧。” 赵嘉欢扯扯嘴角:“宫规森严,臣女不敢。” 淑妃一手一个拉起赵兰汀和赵嘉欢的手,叠在一起,笑道:“都是一家姊妹,又是在我这迎瑞宫里,都不许生分,咱们姊妹好好说说话。” 淑妃又让宫女散开离远些扇风,与赵嘉欢说起家常。 迎瑞宫中,各家姑娘聚成几小堆,在池子旁赏花,或是在回廊中乘凉。 迎瑞宫是皇帝下旨翻修过的,并了原来荒废的一处宫殿,是后宫最华丽宽阔的所在。 光是七彩池就有一间宫室那么大,里面养着半池粉红皎白的莲花,和上百条各种好看的鱼。为了今日给太后贺寿,淑妃命人引了温泉水入池催花,结果却是白费心思。 不过能让各家的姑娘来看看,一同赏花,也是好的。 陈昭妧百无聊赖,走近池旁。见花瓣薄薄一片,轻盈似蝉翼,她环顾四周没人,忍不住半蹲下探手抚摸,指尖还没碰到花瓣,就猛地被人拽着手臂迫起。 “你…你怎么在这?”陈昭妧见是谢恒,慌忙退了几步远。 “当心掉下去。” 所问非所答,还像她欠了他银子似的冷着张脸。 陈昭妧道:“不劳你关心,我自有分寸。后宫中女眷众多,不是世子该来的地方,当心徒惹是非。” 谢恒闻言,向她靠近两步,她便退后两步保持距离。她再向后撤步,他突然一大步迈到她身前,明知故问道:“什么是非?” 他倒求之不得想和她惹些是非。 谢恒一手托着她的腰,又朝她微红的耳廓吹气:“你吃醋了?” 什么吃醋?真会无耻瞎猜! “我没有,你、你快起开,别让人看见。” 陈昭妧双手用力抵在他胸膛上,他便也用双手环住她,两人间隔几寸,距离暧昧。 她这副慌乱模样让他稍有愉悦。 谢恒有一瞬在心底默默谴责自己,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暗自纠结着,他仍竭力稳住心神,掌握分寸,控制距离。 他实在太想却又不敢离她再近一毫。 “这边有树挡着,没人。”他这般和她说,让她放松警惕,也在放松自身。 陈昭妧这才发觉他们已经在树荫之下,离池子有好几步之远,不远处还有矮树丛和花丛挡着,她略安心地松了口气,也松了咬疼的下唇。她看不见那些人,她们也自然看不见他们。 可是,她身后就是墙,已经退无可退了。 谢恒没有与她对视,视线在她面上游走着,不知为何落在她没涂口脂却殷红的唇上,她松力后吐出的那片下唇,还有着水泽。 似凝露的芍药花瓣,太过鲜艳美丽。 “放心,不会让人看到。妧妧…”谢恒迟疑着,唤她的名字都轻成气音。 他的手慢慢抬起,鬼使神差移向那抹诱人的红,终于还是落偏了些,极轻又快速地抚了一下她粉红的脸颊。 只是食指屈指轻蹭了一下,指骨堪堪沾到她一点皮肤,他就已经心如擂鼓。 他想起前世第一次和她牵手的时候,也是这样,心脏都要飞出来了。 后来每一次牵手时,心跳都会比之前平和一点点,相应地,也多了一份填到他心里的满足。 原本只是碰到她的指尖便足够,后来就想包裹住她两只柔软的手,现在他竟想要更多。 第40章 想一瞬便罢了,谢恒把杂念埋藏好,头脑归于清醒。他松开陈昭妧,向后退了半步,给自己一些喘息的空间。 “我不会在此久留,你也早些回府,明日还要上值,别再饮酒,不可贪杯误事。” “我没饮酒。”陈昭妧莫名小声,觉得谢恒和平时不太一样。明明他才像醉了似的,目光微滞,耳后泛红。 “没有便好。” 听见有脚步声,谢恒扔下这句话便匆忙离开。 芸儿看见树丛中似乎闪过一个黑影,说好在池边等她的小姐不见了,她急忙加快脚步,小跑过去。 “小姐——”芸儿试探着轻声喊了几次,没有得到回应,在树下发现了出神的陈昭妧,“小姐怎么在这?刚才好像有什么人经过,小姐没事吧?” 陈昭妧摇摇头,拉近芸儿问道:“送到了么?他看了么?” “小姐,我把信交给云公子时,他正在斫琴,我只能先回来了。”芸儿极小声地说道。 陈昭妧心下肯定,云纪会看这封信的。 她正想着计划,突然被脆生生的一句问安打断。 “见过郡主,郡主叫奴婢好找,淑妃娘娘请郡主过去呢。” 来人是淑妃宫里的掌事姑姑慈荷,素来严厉苛刻,别说小宫女们,连迎瑞宫里的掌事公公也得让她三分。 偏偏慈荷人长得秀丽,银盘面一点也不显刻薄,两条柳叶眉,一双水波目,梳着寻常宫女时兴的发髻,瞧着和刚入宫的小丫头没什么两样。 她说话的语调柔婉又脆利,像珠帘碰响,很是悦耳,这腔调让陈昭妧想到赵兰汀,还有淑妃,大约梓州都是这个口音。 陈昭妧道:“请姑姑带路吧。” “是。”慈荷微微一福身,而后规矩地走在陈昭妧前头两三步,不时地和陈昭妧搭话。 慈荷是个嘴皮子利索的,有其主必有其奴 ,淑妃也不是随意能打发的,她叫陈昭妧过去,寒暄了好一阵子。 原本素不相识的人,竟堪堪说了一下午的话,陈昭妧也没想到。淑妃问一句,她答一句,偶尔听听赵兰汀讲梓州林城的事,不知不觉,天就见黑了。 赵嘉欢几次想走,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陈昭妧也是如此,她们俩只能陪着淑妃,从廊下到殿中。 好容易挨到来人禀报,说各家的姑娘要回家了,淑妃派人好生去送,陈昭妧正要趁机告辞。 淑妃却道:“瞧我这啰嗦的,不觉就要晚上了。郡主还不曾去过摘星阁呢,上面夜里观星最好,郡主和欢儿一起去看看,本宫让人在摘星阁上备膳。慈荷——” “奴婢在。” “把兰儿带来的那坛梅子酒拿来,本宫甚是想念家乡的酒了。”淑妃起身,一边牵着陈昭妧的手,一边拉起赵嘉欢,又把赵兰汀挽过来,“正好郡主和欢儿也尝尝,林城的梅子酒酸甜可口又没有涩味,和上京的味道大不相同。” “淑妃娘娘,臣女不擅饮酒,恐怕没有这个口福了。” “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不过,陛下寻了个梓州的厨子,会做些林城特有的糕点,郡主还是有口福的,一定要尝尝。郡主许久不进宫一次,总不能让郡主饿着肚子回去呀。” 陈昭妧无言可对,只能应下,赵嘉欢更是没辙,全程没能插上话道一句告辞。淑妃盛情难却,她们只能随着她去摘星阁。 摘星阁高三百尺,凭栏远眺九千步,整座宫城尽收眼底。皇帝为了博淑妃一笑,不惜仿造前朝遗迹,建了这座远超规制的当世最高建筑。 在地上看,三百尺高阁直进云霄,令人望而却步。实际里面是空的,只是个支架,皇帝催得急,工部建得也急,干脆造了世上首个空阁,也不修楼梯台阶,用人力拉篮筐载人上去,美其名曰漫游太虚、乘云拨雾。 一次最多载六个人,这次载了五个人上去,地上拉绳的人也很吃力,缀满鲜花的篮筐升得很慢。又逢时有大风,吹得花瓣摧残,簌簌下坠。 残毁的花朵砸在下面芸儿的脸上,她和桃喜在地上望着,心都悬了起来,赵兰汀的丫鬟小菱却见惯不怪,只叹惜自己不能上去呢。 陈昭妧紧张地站在篮筐里,不免担心,下面的人一旦松力,或是绳子突然断开,她们全要粉身碎骨。 淑妃抚上陈昭妧握紧绳子的手,笑吟吟道:“郡主别怕,这绳子里头是铁链子呢,没那么容易断开。” 陈昭妧勉强扯起嘴角,还是没放下手。难怪这绳子有手腕粗,原来里面另有乾坤。 终于到了最顶层,淑妃率先抬脚迈出,篮筐颤了两颤,其余人又依次踏上木阶。 下了三步梨木阶,便进到宽敞耀目的大殿。淑妃命人取椅子和桌案上来,先且引着她们走动走动,随意看看。 放眼望去极尽奢华,拢烟纱帘不时荡漾,将月光一缕缕挑进殿内,黄金连枝烛台围绕半周,将此处照如白昼。靠近里面,博古架和妆台几乎连着,全都塞满了奇珍异宝。地上四角放了小巧的金蝉香炉,有轻烟缠在跳跃的火光上。 殿中空旷,白玉地砖嵌入金丝,绘成花纹,为作歌舞之台,众舞女乐师排成两列,行礼后跪坐回原地,一动不动宛如俑人。正前方是摆满了瓜果的桌案,和铺着白狐皮的贵妃榻,榻后有架屏风,上头画的是林城风物,其后置了一张拔步床。 馥郁香气扑鼻而来,似有靡靡之音回绕耳边,陈昭妧恍惚如在梦中,觉得这处景象有些眼熟。 皇宫里大都是这般金黄晃眼,她并未细思量,只觉得在此处闻香久了,有些胸闷。 她抬目望去,隔着纱帘没见到广阔夜空,却张望到了头上十尺的天象星图。 靛蓝望砖上有白点以白线相连,密密麻麻绘制成一片天,她依稀能辨认出东西南北的星宿,目光渐移,才见中心的神女飞天像。 岂止是超越规制,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陡然生出些冷汗,将目光落回。 淑妃并未介意她们三人失仪地发怔,从镂金妆奁里捡出三个小银盒装的口脂,分别递给她们。 “前些日子进贡上来一些口脂,这个丹石榴最适合郡主,”淑妃打开银盒上的扣子,以指腹擦了一些点在陈昭妧的唇瓣上,“瞧瞧,红颜比花娇呢。” 又分别给赵嘉欢和赵兰汀介绍道:“欢儿用海棠春正好,衬得皮肤粉白玉腻。兰儿本就面容柔美,该用檀香妃。” 这样精致的口脂她们的确不曾见过,上京铺子里卖的多是小小一罐,或是用陶瓷,或是用珐琅,用银盒装一块口脂当真是见所未见,何况上头还有银丝掐就的花鸟。 这口脂不仅颜色鲜艳纯正,香味也淡雅舒心。陈昭妧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用过的,都不如手上这一小盒,不自觉微微抿口。 宫人把桌案和椅子运上来后,淑妃便让她们坐下,命舞乐奏起。 原以为舞乐和太后寿宴之时并无差别,不想竟是异邦之舞。赵嘉欢和赵兰汀被奇异的舞步吸引,视线在几名旋转的舞女中串换,水袖和彩缎在空中不停织成繁花,令人目不暇接。 而陈昭妧不愿直视,默默拿起酒杯,想起谢恒的叮嘱,又将酒杯放下。 市井中的禁忌之舞,淑妃竟能在这摘星阁上坦然观看。 何为专宠,今日她算是见识了。 “郡主怎的不喝呀,这酒真不醉人的。”赵兰汀不知何时走近,举杯邀她共饮。 赵嘉欢又饮尽一杯酒:“她酒量不好,早说不喝了。” “郡主只尝一尝,”淑妃莲步轻挪,飘然而至,“若是不好喝,我再向郡主请罪。” 淑妃抬手,动动兰指,宫人们便都识相退下。 陈昭妧道:“娘娘说笑了。” 而后举起酒杯,与淑妃和赵兰汀碰了杯,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 “郡主说说,这酒好不好喝?”淑妃显然有些醉意,面色酡红着,两指捻着空空的白玉杯又和陈昭妧碰了一下,“郡主莫要客气,今朝有酒今朝醉,美酒不等人的。” 说罢单指勾起酒壶,另一只手扶着壶身倾倒,填满了酒杯。 “喏,我敬郡主一杯,也敬欢儿与兰儿。” 陈昭妧只得饮下这杯酒。 然而有再一再二,便有再三再四,淑妃软言密语地,讲了许多故事,哄着她们喝光了半坛子酒。 许公公来禀时,见淑妃兰指扶云鬓,半倚在桌案前,沉沉低下头道:“淑妃娘娘,陛下到了,请娘娘一同观赏夜莲去。” “哦,本宫这便去。兰儿——” “姊姊,我扶着你。” “兰儿,把酒带上,给陛下也尝尝。慈荷,派人送郡主和欢儿回家吧。” 慈荷领命,找了宫女给一倚一倒的两人喂了解酒汤。赵嘉欢本也没有醉得厉害,慈荷便让两名宫女扶着赵嘉欢,打算先将她送出宫。 摘星阁下头,皇帝等了半晌,才等到淑妃摇摇晃晃歪进怀里。 美人眼波迷离,语调哝哝:“陛下,臣妾在上头坐久了,有些站不稳,臣妾失仪。” “无妨,无妨,爱妃快坐下。”皇帝连忙扶着淑妃到最近的亭子里。 被晾在一旁的谢恒只能垂首而立,担忧着陈昭妧是否醉酒。 一阵风呼啸而过,人皆掩面,赵兰汀不得不放下酒坛,一手护着酒坛封口,一手拿帕子捂着脸,趁机看了一眼谢恒。 他躲也不躲,任风吹着,岿然不动。他穿着一身墨色衣裳,像是融在黑夜里。 赵兰汀便暗自在谢恒身上多押了筹码。 亭子里的皇帝只顾着淑妃:“爱妃这是醉酒了?” “臣妾没醉,”淑妃娇哼了一声,扭头从赵兰汀手里接过酒坛,“陛下尝尝,这是兰儿亲手酿的梅子酒,很甘甜呢。” 许公公及时在皇帝耳边提醒了一句谢侍郎还在,皇帝才想起谢恒,唤他过来。 午后见谢恒与云纪谈论琴艺,皇帝一时技痒,和他们品了几曲。皇帝很欣赏谢恒六艺皆通,与他相谈甚欢,才带他来赏花赋诗,结果一见到淑妃转眼就把他给忘了。 “谢卿,来,”皇帝不能出尔反尔丢了面子,索性叫谢恒过来,“与朕共饮杯酒。” “禀陛下,微臣不擅饮酒,恐御前失仪。不扰陛下雅兴,微臣先行告退。” “谢卿啊,朕不是说过了,在朕面前无需拘礼。” “微臣……” “谢世子,陛下都这般说了,你便不要谦辞,这梅子酒又不醉人,你尝一口便知。” 没等谢恒推辞,赵兰汀已经把酒杯递到他眼前。 皇帝笑了几声:“小姑娘能饮的酒,谢卿如何饮不得?” 这些人如此能劝酒,谢恒不免担忧起陈昭妧,他一直让林杭暗中盯着,没听到陈昭妧出宫的消息,又瞥见摘星阁下站着的婢女正是芸儿。 她极有可能是醉在了摘星阁上,再推来推去反而会耽搁。谢恒只好饮下这杯酒。 第41章 谢恒才饮尽这一杯,赵兰汀又给他填满,他攥着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心急如焚地扫了一眼摘星阁。 高阁通明,静若图画,一众宫人列在阁下,芸儿还在那处,陈昭妧仍在上头。 他又要推辞,皇帝随手挥指空中一弦明月,举起酒杯笑道:“金樽对月,红袖添香,谢卿可不要扫兴啊。” 谢恒只得又饮一杯。 这杯之后,赵兰汀又极快地填上第三杯,皇帝颇有些期待地看着谢恒。 谢恒一仰头,而后将酒杯放在小公公端着的银盘上,借口不胜酒力向皇帝告辞。 皇帝呵呵一笑:“夜色已深,朕便不多留谢卿了,免得安国公惦念。” “微臣告退。” 谢恒跟着领路的小公公走了一段路,待出了皇帝视线,行到漆黑的地方,宫灯忽地灭了,吓得小公公当即两股战战,偏偏摸索身上许久发现没带打火石,简直要吓破胆。 “怎么了?” “世子,奴…奴才忘带火石了,您带了吗?” 听这声音哆哆嗦嗦,谢恒叹道:“我也没有。出宫的路我隐约记得,不劳公公相送。” “谢谢世子,谢谢世子!世子沿着这条道儿走到头便是宫门了。” “嗯。” 谢恒头也不回地向前走,他哪里知道出宫的路,只记得走过的路。听到身后慌乱的脚步声渐小直至消失,他才低声道:“出来吧。” 黑暗中,林杭不知从哪窜到谢恒面前,向谢恒拱手道:“世子,郡主在摘星阁上醉酒了。” 谢恒未言,转身快步而行,林杭只能跟上。 他挑着狭窄又昏暗的小路,回了迎瑞宫,藏在上午他们遇见的那棵树下,暗中挪动着。 只见皇帝和淑妃不断饮酒,还不时传出笑声,回廊里的人影摇摆着,许久才定住。 院落中又跳出许多人影,奏起丝竹管弦,舞动倩影翩翩。 淑妃看了一会儿,便嫌头疼,要去喝碗醒酒汤,皇帝随着淑妃起身,却被柔软的手掌抵着心口,只能坐下。 “陛下稍待,臣妾去去就回。” 赵兰汀及时跟上,搀着淑妃摇摆的柳身。 半晌之后,一曲结束,皇帝见赵兰汀回来,淑妃未回,焦急问道:“淑妃怎么样?” “回禀陛下,娘娘看了一会子天上的星辰,觉着乏累,想歇下了。” 皇帝急忙往摘星阁去。赵兰汀刚送走皇帝,就见小菱慌慌张张跑过来,忙把她拦下,厉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小姐,小姐…奴没见着世子啊。” 赵兰汀气极又不得不压小声音,一贯好听的语调也尖锐了些许:“怎么回事?!” “奴一直在亭子那儿等着,一直也没见世子过来,是不是…是不是那小太监没走这条路啊?”小菱犹豫着,“那边离冷宫近,阴冷的风吹着,怪吓人的。” “没用的东西!”赵兰汀低声啐了一句,“你也不知道往前走去看看?竟这样错过了。” “那…小姐,现在该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快去找啊,他中了药肯定走不远。” 小菱点点头,忙不迭跟在赵兰汀后面,二人步履匆匆,沿着原定的路线去寻。 摘星阁上。 陈昭妧喝的醒酒汤渐渐起效,此刻听见动静,猛地清醒。 “参见陛下。” 没听到预想中的免礼,她斗胆抬头,却是见皇帝走近,步伐缓慢且迟疑,探出手抚在她的脸颊上。 感觉到皇帝整个人都在颤抖,陈昭妧也不觉战栗起来。 这样奇怪的表情,陈昭妧从未见过。蹙眉含泪,满目深情,似失而复得的喜悦,又像难以置信的惊讶。 虽然陛下年近不惑,但仍是容颜英俊,正当壮年。 若是不相识之人,她还勉强能欣赏一番,可此时此刻,这一番景象太过诡异,就像她前世梦到过的一样。 陈昭妧怔了一瞬,回过神立即向后躲,慌不择路地跑着。 她记起来了,前世的梦里,她总会梦到坠楼,就是在这摘星阁上。 “素素!素雯!素雯你去哪?你不要再去战场了,孤不要你做将军,你来做孤的太子妃!素雯——” 皇帝紧追着陈昭妧,两眼只盯着她,丝毫未注意到桌案,撞了上去,捂着腰际缓缓跪坐在地。 陈昭妧听见“砰”的一声响,回头见皇帝绊倒,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扶一把,身后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娘娘,奴婢耽搁了一些时候,这便送郡主出宫。” “你看见兰儿了么?我才睡了一会儿,她怎么也不见了。” 是淑妃。 糟了,她得立刻离开。 飞快环顾四周后,陈昭妧只能把性命压在某一扇窗外的松树上。 松树挺拔直立,她在阁上能看见树顶,目测有三尺远,大概能跳过去,还有层层树枝缓冲,足够保她一息尚存。 当她鼓足勇气一跃而下时,眼前乌黑一片看不见事物,只感觉到手臂剧痛,似有霹雳贯耳之声,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觉出背部受到撞击,身子停止下坠,她反应了许久,才敢睁开双眼,触摸到来人侧脸时几乎要哭出来。 “……云恒,是你吗?” “是我。妧妧别怕,我接住你了。” 谢恒抱着陈昭妧,躲着宫人贴着墙根快步走着,双臂酸痛,仍竭力稳着不让她颠簸。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埋首在他怀里,眼泪抑制不住地落下,沾湿了一片。 幸好她还是在这棵树上摔下来,幸好他来得及时。谢恒不敢想,若是他晚了一步会怎样。 出了迎瑞宫,本以为可以安心放她下来,却听见人的话语声,谢恒只好揽着站不稳的陈昭妧挤在假山缝里。 空间实在狭小,陈昭妧只能踮着脚,头顶抵着他下颚,两手搭在他肩上。 谢恒的手护着她后脑勺,轻轻摩挲着以作安慰。 待人声远了些,谢恒真正放下心来,才渐觉出自己身上的不适。 头脑亦是一震,妧妧现在是清醒的,竟是他中了药。 “可以出去了吗?” 她的声音还在发颤,话尾带着哭腔,明明是棉絮一样柔软,却似利剑架在谢恒脖颈上,让他浑身紧张。 “再等一等。” 等到远处人声完全消失,谢恒已然是万蚁噬心,又如芒刺背。 终于还是迈出了一步,拉着她从假山缝中出来。 陈昭妧仍是站不稳,扶着假山平稳着呼吸。 谢恒没有上前,只伸出手,示意她搭手过来。 柔软冰凉的小手握在手心里时,谢恒追悔莫及。 然而陈昭妧并未察觉出异样,还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而后便像在别院时,他搀扶着她一样。 陈昭妧微微喘息着问道:“现下几时了?” “大约是戌时了。” “得快些,今日虽是太后寿辰,最晚亥时宫门也该锁了。” “别急,你有没有伤到腿脚?” “没有,走这边,这里有条路近。” 陈昭妧顾不得身上疼痛,拉着谢恒走树木遮掩的一条小路。 每动一步,都是对谢恒的考验和煎熬,他一直踩在理智崩溃的边缘线,假使她突然停下,他不知会发生什么。 直到发觉走错了地界,到了御花园里时,谢恒终于对着眼前熟悉的池子妥协了。 上辈子把她扔在这池子里,这辈子活该轮到他。 谢恒松开陈昭妧,往前几步,踏进沦虚池中,激起了一些水花。微凉的池水暂且能帮他压制心底的躁动,但只是杯水车薪。 看得陈昭妧一愣,赶忙跑过去拽谢恒,却被他握住手腕制止。 她脚底一滑,膝盖跪在了池边围砖上,鼻子磕在他下颌线的骨头上,撞得生疼,好半天都动弹不得,只能暂维持着这般姿势。 谢恒浑身都僵了,不敢擅动,凡是她的呼吸拂过之处,都似火烧。 片刻后,钻骨疼痛稍减,陈昭妧勉强支起身子,坐在围砖上,揉揉伸不直的膝盖和发酸的鼻梁,伸手探了下谢恒的额头。 “你发热了?身上这么烫,不能在池子里泡着,快起来。” 他躲开她的手:“没事。” “上来,宫门就快下钥了。” 她再去抓,他却往后退了几步,搅乱了池水中的隐约月光,身子也沉下去一些,肩头堪堪露出水面。 陈昭妧莫名生出一瞬遐思,怎么像是…她不小心撞见他沐浴似的。 谢恒道:“你先走,林杭会来找我,不必担心。” 陈昭妧觉得蹊跷:“你怎么了?” 好端端走在路上,突然跳进池子里,怕不是烧坏脑子了? 她又伸出手:“快上来,我送你回家。” “去别院。”他终于妥协,反手握紧她,渐渐靠近。 “沈先生不是在安国公府吗?你烧得这么严重,得赶紧回去看病。” “我不是生病发热。”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谢恒已经到了陈昭妧眼前,挡住她眼中的月辉,让她满眼只有他一人。 “你哪里不舒服?” 陈昭妧思索着,难道他发了什么急症,还是旧伤复发,误把这里当成他自家温泉了? “妧妧想知道?” 不知何时,他的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指尖抚过她细腻玉颈,再到她温凉柔软的脸颊上,拇指压在她的嘴角。 见她懵懵抬眼,等他答复,他便再也抵挡不住了。 其实他一掌就可以盖住她的全脸,可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屏住呼吸缓慢凑近。 他轻轻触碰她的额头,就像她刚刚试探他的体温一样。 “知道了么?”他并未与她分离,而是缓缓向下,吻过她眉心后停了一瞬,“还不走么?” 第42章 看着她踉跄着跑远的背影,谢恒握拳捶在围砖上,悔恨不已。 微风吹拂着湿透的衣裳,他却觉不到一丝凉意,反而五内燥热,焦郁攻心,呕出一口鲜血。 在漆黑的夜里,万物颜色暗淡,血色落入池中便稀释散开,仿佛从未出现过,沾在他衣袍上的血水混着池水,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衣裳只是沾湿了而已。 半晌,林杭把谢恒从池里捞出来,闻出一股血腥味,又想到刚才郡主慌张从他和芸儿身边跑过,便猜测不妙,估计是郡主伤了世子。 地上一枚小银盒闪着刺眼的光亮,谢恒看见了,这东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便扶着林杭,把它捡起来,塞进怀里。 出宫后,林杭实在忍不住问:“世子,你受伤了?” “无碍,去别院。” “可沈先生在府上,公爷现在应当歇下了,咱从后门回去?” “也好。” 谢恒强撑着坐进马车,一路颠簸回府,只感觉浑身力虚气燥,下马车的时候都要扶着林杭借力。 街道上静悄悄的,安国公府后门只挂了两盏灯笼。林杭上前叩门,没想到开门的正是管家,安国公早就等在这了。 安国公见谢恒似是虚弱,忙把人从林杭肩上接过来,关切问道:“怎么沾湿了衣裳?” “我…喝多了酒,失足掉进池子里了。” 说罢,谢恒晕了过去。 “谁让你喝这么多酒的?!快,快叫沈先生来!” 林杭自知大事不妙,趁着沈先生给谢恒把脉时的空当,主动报告了目睹的事,并未把自己猜测的说出来。 安国公未言只字片语,却让林杭骇于他隐约的杀气。 禀告之后,林杭自去领罚。 安国公急切进屋,向沈阙询问:“恒儿怎么样了?” “世子中了助兴的药物,不过应当在服用药物不久后便有缓解,幸而并无大碍。待我用针灸稳定经脉,再开两副药祛除余毒便可。” 安国公听后,缄默着颔首离开,让沈阙给谢恒针灸。 他欠贺兰的,不止一桩婚约了。 谢恒醒后,安国公把他扶起,让他喝下了药。 手掌覆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时,谢闵心有动容,孙儿果真长大了。 目光侧移,竟看见他耳下一寸的红痕,谢闵沉默片刻,没想好如何开口。 “孙儿让祖父担心了。”谢恒放下药碗,歉疚非常。 谢闵捏着他的肩,微有哽咽:“无事便好,以后万不可饮酒了。” “孙儿知道。” 谢闵轻叹一声,继续道:“妧儿那孩子,是祖父看着长大的,你与她的事,明日…不,过些日子请了官媒,你自己去裕王府一趟吧。” “祖父…”谢恒犹豫片刻,错开谢闵一贯狠厉却夹着慈爱的视线,“我还不能去提亲。” “逆子!” 谢闵拍了谢恒一掌,谢恒忍痛不发,承受怒火。 “滚去祠堂跪着,是你娘教你还是谢桐教的你不负责任?!” 谢恒未言,即刻支起身子,照祖父的话去跪祠堂。 面对着母亲和舅父的牌位,谢恒陡生悔恨,若是他早些回想起前世,若是他自小不怠习武,若是他能再强大一些,或许母妃和舅父都不会死。 还有妧妧,若是上午相遇时就带她出宫,就不会有如今的事。 都太晚了。 裕王府。 陈昭妧和芸儿出宫后,车夫快马加鞭赶回府上,也无济于事,她还是被陈旭训了一通。 裙摆脏兮兮的,衣袖划破了,手臂还多了几处擦伤,神情飘忽不知在想什么,陈旭说了许多也是白说,只能让芸儿和芝儿照顾好她,又单问了芸儿一遍。 芸儿如实相告:“奴不能随侍小姐上摘星阁,只听慈荷姑姑说小姐醉酒了,要歇一会,后来…” 芸儿怎么也想不通小姐怎么能突然从摘星阁上消失。 “后来怎么了?” “后来是谢世子身边的林侍卫告知,奴才找到了小姐。奴见到小姐时,小姐正从沦虚池那边跑过来,许是在那摔了一跤。是奴婢照顾不周,请世子责罚。” 又是谢恒。 陈旭蹙眉道:“别再有下次。” “是。”芸儿行礼道。 喂陈昭妧吃过药以后,芝儿在她眼前挥挥手,她也不理,只好试探着问:“小姐,芝儿买了槐花蜜啦,小姐要不要喝些蜜水再睡?” 陈昭妧摇摇头,仍是没有回应。 芸儿掀帘进来,让芝儿去熬一碗安神汤,待她出去后,才放低了声音问道:“小姐怎么突然就从摘星阁上不见了啊?奴好生担心,淑妃娘娘也吓坏了。” 陈昭妧轻声回应,有些心虚:“我和赵嘉欢一同下去的,许是夜里太黑,你们没瞧见我。” “小姐是不是遇见谢世子了,他有没有…有没有欺负小姐?” 提及心想之人,陈昭妧转头看向窗外:“没有。” 而后埋首在膝间,自言自语只能自己听见:“他又救了我一次。” 她是感激他的,可在察觉到他的异常时,不禁想到摘星阁上的陛下,于是本能地逃跑了。 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有意克制,才自己跳进水池,她不但不顾及他,还把他一个人丢在池子里了。 尽管羞怯着,她还是反复回忆,确认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只是离得近了些,近到肌肤相贴。所幸他还有一丝良知在,让她得以逃脱。 芸儿道:“小姐没受欺负便好。这些天要告假吗?小姐身上的伤要养些日子。” “不能再告假了,这些伤也没什么。” 正好芝儿端着安神汤过来,芸儿服侍陈昭妧喝下,再洗漱。 “小姐喝了安神汤,早些休息吧。” 芸儿吹灭了几盏灯,只留了陈昭妧床边照着她的一盏。 陈昭妧应了声好,缩回被子里,让芸儿放下幔帐,灭了最后这盏灯。 已是半夜了,窗外的微弱月光被云层遮住,她眼前漆黑一片,莫名又想到谢恒,不知他现在好了没有。 谢恒此时仍在祠堂跪着,身上只穿着亵衣,跪在冰凉的地砖上。 终究是不忍心,谢闵来看谢恒,来之前斟酌了许久,恒儿是个好孩子,平素一向低调内敛,不像桐儿那样看似混不吝,何况还受了伤,他不该这样重罚。 谢闵将一件外裳搭在谢恒肩上,把他扶起,道:“恒儿,你与郡主毕竟有了…肌肤之亲,不能伤人清誉还不负责,这不是毁了她吗?” 谢恒又跪在地上,恳切道:“即便没有今日这番,孙儿也早就想要提亲,只是不能是现在,我也不想以谢家世子的身份。”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自知配不上郡主,也不想欺瞒于她,待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定会……” “那你就等着贺兰砍了你!等他抱着重孙找上门,我这老脸往哪搁?你的脸还要不要?” 谢闵捶柱叹息,已然想到贺兰芮大闹国公府。 “他都敢让裕王给他下跪,要你一条小命不是轻而易举,我都保不了你!” 谢恒愕然:“祖父,我…我并未与妧妧……” 说到后半句时,谢恒自己都听不清,似乎药劲重燃,烧堵在喉中。 谢闵听见“并未”二字,也怔了半晌,拍了拍他肩膀道:“祖父错怪你了,快回去歇着吧。” 一想到谢恒回来时虚弱得不能自己走路,谢闵心疼之余也松了口气。 谢恒回去后,谢闵在祠堂留了许久,对着夫人和儿女牌位念叨,夸榕儿性子好,孩子自然也不会坏,又骂谢桐不正经,恐怕也教了恒儿一些不正经的事情,还同夫人说起偶然见到抱重孙的老人,畅想了一番自己带重孙,而后回忆起儿女幼时之事。 他长叹一声,倒了杯酒在地上:“桐儿啊,你从小就不老实,还把恒儿教得蔫坏,听他说的,他早就惦记上妧儿了。榕儿放心,妧儿这孩子样样都好,模样品性都随了素雯啊!” 又对着谢桐的牌位道:“但愿他们真能成亲,也算…全了你的遗憾。” 谢闵把酒杯放回原处,一个人到院子里望着天上,云厚风高,繁星隐迹,不知夫人和儿女在何方星野,能否看得见他,听得见他说的话。 低处望愁云,高楼近星月。摘星阁上将夜空看得清晰,透着云层也能看见残月。 淑妃临窗而立,并未在意夜空景象,而是低首看着地面。 等赵兰汀上来,她一掌扇过去,惊得赵兰汀一趔趄,险些摔出篮筐。 赵兰汀捂着脸,羞愤哭道:“我做错了什么,姊姊竟要打我?” “你还有脸哭,”淑妃把赵兰汀拉扯出来,“郡主怎么就不见了?陛下怎么在上面?你去哪了?!” “我…我去解手了。” “不成器的东西!”淑妃知晓她在撒谎,也懒得拆穿,讽刺一笑,“早晚都要进宫,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若非我不能生育,也轮不到你,别人奢望的机会摆在你眼前,你倒不稀罕。” 赵兰汀压制不住地发抖:“姊姊觉得是机会,于我来说是晦气呢!我也劝姊姊不要多管闲事,我自有办法不进宫。” “你有办法?”淑妃走到窗边,拨开一片拢烟纱,看见云端浮出的月牙尖,不觉笑出了声。 “你有什么办法。勾引别人娶你为妻?还是做妾?呵……” 清脆柔媚的笑声激起赵兰汀一片鸡皮疙瘩,但她仍壮着胆子道:“左右姊姊不必再插手我的事。”而后不辞而行。 淑妃看着赵兰汀乘着篮筐下去,笑她傻,笑她蠢,也笑自己太精明。 伴君之侧,独承雨露,享尽尊荣,当世只有她赵淑妃一个。 第43章 余夜不过两三个时辰,淑妃没离开摘星阁,毫不在意躺在寝殿的皇帝,独自一人在阁上喝那坛梅子酒。 林城的梅酒最甜,甜中微酸,飘着梅子成熟时才有的清幽果香。 这么好的美酒,不喝真是可惜了。 淑妃捏着银樽,从杯沿处看一钩弯月出岫,笑着将酒杯掷在狐皮毯子上,打湿了雪白的绒毛,又捡起一颗颗饱满的紫葡萄丢在毯子上,不知怎么就想起儿时摘梅子的时候。 她总是抬手就摘到新鲜的青梅,或是压下树枝给兰儿摘。 有时她拿着长长的竿子,一竿打下许多青梅,兰儿便会跑跑跳跳地捡起满地落果,然后揪着她的衣袖,仰起脸指着哪里的果子多,让她都打下来。 泡酒的时候,兰儿提前就备好了糖水,光明正大地往坛子里放,没人能瞧出来,只在喝的时候觉出味道不对,也已经晚了。 从前的小姑娘长大后,仍是那个有主意的鬼灵精,只是不会和以前一样向她撒娇叫姊姊了。 是夜,各人异梦。 唯有谢恒彻夜未眠,靠在窗边吹风,才能让他冷静一些。 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妧妧的眉眼,辗转难忘。尽管已经喝下解药,却还未及起效,自然难眠。 毕竟是他的错,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一定会恨他,不想再见到他了。 思及此,谢恒叫林杭进来,让他明早去告假。 林杭领命后,又问道:“世子没看完的文书要送还给郡主吗?” “都拿回来,待我批阅完再给她送去。将她的文书再拿回来一些。” “是,属下记下了。” 林杭正要出去,被谢恒叫住:“等等,拿纸笔来。” “是。” 待徽墨研好,纸张铺开,谢恒却执笔难下。 谢恒纠结半晌,写了两行字,折好放进信封里,交给林杭:“再把这个给她。” “是。” 林杭抬着桌案告退,又被谢恒叫住。 谢恒伸出手掌,示意林杭把信放回。 “明日不用告假了,我去上值。” 林杭小心把信放到谢恒手上:“沈先生交代,世子这些天不可劳累,国公也让属下去告假了。” “罢了,还是照我刚才说的做。” “是。” 林杭要将信取回,谢恒手上一收,将信封攥出折纹。 谢恒故作顺手将信放在一边,道:“去吧。” 林杭自然要给世子台阶下,便顺势抬起桌案,装作无事发生,麻溜出去守夜。 月色入窗,照在信笺上,白纸黑字罩了层暗色青纱,有了别样的韵味。 ——白玉非月,我心思之。白琼非引,我心往之。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这样写。 窗外月如钩,谢恒看着它却想到月圆之时,想到妧妧清澈似水的眼、皎洁似月的面。 她睡了吗?还是没睡?在怪他吗?一定在恨他。 谢恒这般想着,取出匣子里的一方罗帕,看着上面的兰草出神了许久,也不敢再去触碰。 此时,陈昭妧沉沉入梦,到了一处她不曾去过的地方。 身临其境的体验让她心中一颤,这又是前世的事情。 可这里似乎是大漠,四周是黄沙弥漫,什么都看不清。 身后忽然渐渐响起号角和鼓声,她转身望去,见天地交界处一条黑线,似乎是海潮袭来,喧嚣昼夜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走近这片战场,亲眼见到染成绛色的黄土和身插兵刃倒在地上的士兵。 像下了一场血雨,沙土覆盖的土地表面有些下陷,似乎要陷成一个巨坑,把遗骸通通掩埋。 不远处还立着两人,缓慢挥舞着自己的兵器,分不清谁在攻击还是抵挡。 一人终于倒下,接着另一人也倒下了。 陈昭妧原本奔着他们的方向跑,在他们倒下后也迷失了方向,怅然行走在尸体铺成的地面。 她不会踩到这些人,因为她根本触碰不到,感受不到这片土地,也闻不到刺鼻的腥味。 大约是这个位置,陈昭妧停下脚步,低头看这些人。 断肢残躯,瞪目张口。若是她活着,恐怕也要吓死了。 一根手指突然动了动。 她顺着那只还流着血的手,看见了那人尚且完整的手臂,而后是那张半沉在土里的脸。 她几乎要喊出来:“谢恒!” 却没有一点声音。 “谢恒!谢恒……” 她半透明的手从他的头颅穿过。 若是谢恒能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呼喊,他一定会醒过来。 陈昭妧试探他的呼吸,什么都感受不到。 若活人受惊惧,或许会吓得魂飞魄散,可她现在偏偏只能承受这样绝望无力的真实感。 这是前世,不是今生。她重复告诉自己,不要难过,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她起身,发现谢恒身边那人的面孔竟是如此熟悉。 “哥哥……” 天色一次又一次暗淡,她仍守在谢恒和陈旭身边,等待有人能带他们回去。 终于,先是来人翻看,带走了一息尚存的陈旭和几个兵士,再是沈先生半夜来拖走了谢恒。 她便一路跟着沈阙,想帮忙抬着谢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靴子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两道。 到了营帐里,沈阙立刻给谢恒缝伤口、敷药。谢恒上身半露,尽是疤痕血痕,没有一片好的皮肉。 沈阙快速将衣服残破的布料和血肉撕开,登时就流出汩汩鲜血,她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捂着嘴跌坐在帐外,抑制不住地想哭。 好在她流不出泪,发不出声音,让她想起另一个世界的谢恒还好好活着。 天边泛白时,沈阙掀开帐帘。陈昭妧才敢进去看谢恒一眼。 他直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呼吸轻到几乎没有,像精致易碎的瓷器。 她颤着指尖抚在他脸上,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他,转瞬间眼前竟暗红一片。 谢恒挑起她头上的红绢:“妧妧。” 他身着婚服,目光映着烛火,格外深情。 房内摆设都彰显着,这是新婚夜的时候。 陈昭妧迟疑地回应:“谢恒?” “该叫夫君。” 他亲了她一下,在她涂着丹红口脂的唇上。 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怔了片刻,被他牵着手接下他递来的合卺酒。 和前世喝过的一样,没有很重的酒味,而是很香甜。 “这是我在上巳节时就备下的桃花酿,”谢恒顿了顿,自哂一笑,“当时我便想,今夜不该喝醉人的酒。 “从前和你说过,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一见倾心,都是真的。 “可你说你不信这些花言巧语。其实我原不想说,可我怕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我有多爱你。 “妧妧,以后我不会再说这些。” 他小心翼翼抱紧她,将下颌枕在她肩上,贴着她的耳朵讲完这些话。 陈昭妧回想着,似乎自她否认喜欢他的花言巧语之后,他确实不曾说过了。 许是和宾客喝多了酒,他才会又提起旧茬。 “我现在想听了,以后你每日都要说。”她回抱住他,感受到他脊背一颤,而后僵住。 “好。” 谢恒将怀中人更加搂紧了几分,压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低声道:“妧妧,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想来世还能…不,我想生生世世都…” 话还没说完,谢恒就推开了陈昭妧,单手捂着口鼻,从指缝中不断漏出乌黑的血。 他用干净的手掌遮住她的眼睛:“别看。” “徊之…”她想拿开他的手,却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再度拥进怀里。 “妧妧…我暂且不能去找你,你…等等我好么?我不会食言,你别恨我,你等我……” 陈昭妧的回复还哽在喉中,眼前黑了一瞬,而后渐渐清晰地看见谢恒的脸庞。 谢恒仍然闭着眼,似是在梦中挣扎醒来,眼皮动了动,猛地咳了几声,才缓缓睁开眼。 这里是他的营帐,不是新婚时的国公府。他已经数不清梦了多少回新婚夜,而每个梦里都没有她。 只有这一次,他看见了妧妧,喝了她备好的毒酒。 她还没有给他答复,不知她会不会等他。 听见了帐内咳嗽的动静,沈阙赶忙进来查看,把药给谢恒喝下。 “殿下,探子回报,陈太子重伤,经救治已无性命之忧。” 谢恒气若游丝,仍强撑起身子:“我没想杀他,他倒是处处伤我要害。此番有劳沈先生了。” “殿下好生休养后定然无恙。下官,只是奉先主遗命罢了。”沈先生面露哀色,向北方揖了一礼。 谢恒难以置信:“祖父何时……” 沈阙抹了把眼睛,哽咽着回禀道:“国公久卧病榻,八日前来的消息,公爷上月初九日已驾鹤西去了。” 谢恒垂首不语,若非他执意南下归齐,祖父不放心让沈先生跟着,或许不会如此。 当年在浚水时,是祖父护着他躲过一劫,自己受了一刀。等他回神击退敌人后,祖父已经不省人事,虽经沈先生治愈,但回京后一场风寒就能让祖父卧病许久。 自他到了上京,以谢家世子的身份活着,与祖父相伴生活,是祖父一直在背后给他最大的支持。 即便他参与裕王谋反,即便他如今投齐攻陈,祖父亦从未反对,甚至将所有暗卫和沈先生都给他差遣。 谢恒心痛难捱,再度呕血。 他并不知晓,只因那一声祖父,谢闵甘愿如此。 第44章 陈昭妧只能静默地在一旁,看着一切。 后来她随军而行,每日在谢恒的营帐等他回来。 他有时整日不在,有时深夜仍召集部将商议战策,有时看着舆图而后睡在桌案上,更多的时候,他拿着一方帕子看到天亮。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冷漠的面上没有波动,只盯着那帕子出神。 帕子上没有什么好看的花样,上面的兰草是她亲手绣的,并不好看,或许他是在睹物思人。 早知道他会拿走这方帕子,她一定绣得好看一些。 陈昭妧从背后抱住他,两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和他一起看帕子上艰难伸展的兰草。 冷风吹进帐里,谢恒止不住地咳起来,手心里沾了鲜血,随意抹在衣角,用另一只没沾血的手把帕子塞进怀里,贴在心口处。 已是八月秋风萧瑟时,正值月半,一轮圆月挂在天上,苍白的光照耀着人世间,无人赏月,士兵都在休整,等着下一场鏖战。 谢恒望着天上孤月,伫立在帐前。 去岁中秋宫宴的时候,他还能和妧妧一同赏月,一同喝御赐的桂花酒。只是当日宫宴上,裕王借口事务繁忙提早离宴,惹得太后不快。后来他见她也兴致索然,却找不到机会劝慰。 翌日十六,他邀她到别院再赏圆月,她欣然应约,与他同醉。 醉时枕在他胸口,她敲着他心头唤他徊之。 ——徊之,以后的每一年都要一起赏月,我不想去宫宴了,只想和你一起痛快饮酒。 ——我没有醉哦,我酒量才没有那么差,你明日问我说了什么,我一定还记得。 ——你笑什么?你别笑,你一笑就太好看了。 好看到她的小心肝有些遭不住。 谢恒按住她乱捏他脸的手,忽然想到从前的事,莫名吃味起来。 ——我与临江王,谁好看? 陈昭妧认真想了想,觉得他们二人各有千秋,不能相比。 ——都好看。 谢恒不依,非要她说出他哪里不如云凌。 ——你没有不如他啊,你生得这般俊朗…丰神俊逸,他们齐人面容多偏柔和一些,唔…似乎云纪也没有那般,不像临江王,比女子都美。 ——你更喜欢哪种? ——喜欢…喜欢你。 对着她那双水灵灵无比真挚的眼睛,谢恒蓦地失神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一些,这样他才敢在她头顶低声自语。 ——我也喜欢你。 这夜,他很早就把熟睡的她送回裕王府了。果不其然,后来问她的时候,她拒不承认那日醉酒,连同她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古人云,千里共婵娟,或许阴阳相隔之世,也有这样一轮明月照着她么? 谢恒无从得知,只知道陈国民俗中,逝者魂灵只停留人世七日,功德大者,化为星宿神明,恶业大者,坠入无间地狱。除此之外无功无过之人,有执念者会化为鬼魂,无论如何,七日后都将下地府偿还因果,三月后重入轮回。 世人哀伤之余,念及往者来生将至,只会衷心祝愿。陈国孝期仅有三月,也是因此缘故。但受齐国风俗影响,近年来也有了一年,甚至两三年之说。 可妧妧是自尽的,据说魂魄极易迷失在人间,去不到往生路,因而他为她迁了坟墓,还甘愿以自身阳寿作偿为她立了往生牌位祈福。 其实谢恒很自私地希望妧妧不要那么快就去来世,他没和她一起,怕找不到她。 夜深露重,地上杂草渐渐凝起白霜,天边夜色淡去,终于吐出一缕晨光。 角声响起,陈昭妧目送谢恒离去,期盼他早些回来。 不知何日,大军归营庆功,是谢恒带兵以来的唯一一次。 陈昭妧瞧着一个个手舞足蹈的将士,唯独不见谢恒,找了许久才在一处看守严密的营帐前看见他,她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营帐里坐着的竟是陈旭,他听见有人进来,眼皮都不动一下,丝毫不想抬头看谢恒,也实在虚弱得没有力气。 “委屈陈兄一段时日,等到了齐国……” “卑鄙无耻之徒!”陈旭撑着地面,勉强支着身子,“谢恒,不,云恒,你如何对得起安国公?如何对得起妧儿?” 谢恒不想与陈旭争辩,转身要离开,被陈旭强行拽住,揪着衣襟。 “你把妧儿带到哪去了?你简直丧心病狂!”陈旭晃了下,仍死攥着谢恒的衣领,不甘压抑怒气,“你若想报复尽管冲我来,为何让她不得安生!” 谢恒松开陈旭的手:“她是我的妻子,我遵从她的遗愿,带她回我们的家。我还想问陈兄,为何让她不得安生。” “她是我妹妹,是陈国公主,不是你云恒之妻!” 谢恒笑而不语,他已经将妧妧安置好,原先那块碑也被他掘了,没有毁去是怕她魂魄不宁,后来又立了一个,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不是云恒或谢恒之妻,也不是宛阳郡主或昭阳公主,只是陈昭妧之墓。 谢恒道:“她是我的妻子,是宛阳郡主,不再是你的妹妹。” 一边是离去的谢恒,一边是跌倒的陈旭,陈昭妧犹豫片刻,追了出去。 谢恒没有去参加庆功宴,而是回了营帐,又拿着帕子看了一夜。 陈昭妧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望着他一贯挺拔的背影,此时竟显得落寞。 许是夜色如水凉,侵入人心脾,谢恒断断续续咳了一夜,偶尔咳出血也毫不在意,只喝口茶压下喉中腥味。 她一直陪着他,坐在他身侧看着他。他咳得厉害的时候,她焦急地想帮忙拍拍他的后背,伸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长夜漫漫,谢恒完全没有困意,陈昭妧也是,明明从未合眼,也感觉不到倦怠。 她忍不住想,这场仗赢得有些轻松,伤亡很少,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猜是有舅舅暗中相助。 至于他们刚说的有关于她的那些话,大概是因她那封信。 临动手前,她留下一封信给哥哥,请他把她葬在谢氏别院后山的溪边,那里有满山桃树,还有瀑布清潭,是个很美的地方。 现下是三月初春,又会有许多人去那里放风筝,但他们都找不到那处瀑布,只有谢恒带她去过。 而且,那是她和他说好的家。 听他们的谈话,似乎哥哥并没有照做,但谢恒带她回家了。 陈昭妧慢慢探出手,指尖抚过谢恒的眼角眉梢,怎么也抚不平皱起的眉心。 她犹豫片刻,还是在那处吻了一下,尽管她知道他感觉不到。 第二天清晨,谢恒收整好,带领大军返回齐国。 一路踏沙渡江,谢恒的身子经不住多番周折,近卫也多次请他歇息,但他一刻都不想停,仍然率军前行。 沈阙早就劝告谢恒,若想多活些时日,便不要日夜兼程,他大可随军一同,或者稍晚一些,实在不必日夜兼程地先行回去。 可谢恒等不及了,他一瞬都不想耽搁,恨不得直接掉头去陈国。 在随州,谢恒和几名随侍骑马行在草原上,茫茫天地间,没有牛羊牧民,只有堪堪没过马蹄的茂盛野草。 在一处山丘前,他们一行人远远见到一处破败的庙,庙里间或有人走出来,都是老叟妇孺。 离近了些,一人上去拦下一位老者,询问方向。 老者一腔随州口音,给他们指路:“往东是临江郡,再往南走几里,就是寅州,过了寅州往东,就是鄢京。” 几人听不大清楚,但估摸着是先向东走,再向南走。 “如今兵荒马乱,你们快回家吧。”老者听出他们不是本地人,有些担心,“这是神女庙,你们进去拜拜,可灵得很。” “这里何时有的神女庙?”谢恒记得拜神女是陈国的习俗。 “前些年就有,神女保人平安,吾儿来信说大军凯旋,我这就来还愿了。” 谢恒颔首道谢,老人摆了摆手,笑着走了。 待庙里的几个人走出,谢恒才进了庙。 随侍的几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在庙外等谢恒。 庙里,陈昭妧一直在谢恒身后,看他虔诚跪下,向神像进香请愿。 “神女在上,我有一事相求,请神女助我与…吾妻重入轮回,来生相见。” 说罢,谢恒犹豫片刻,将香插进香炉。 此生是他固执自私,希望来生相见时,她忘了曾说过的话,不要怪他。 一旁看着的陈昭妧想哭又想笑。 请愿哪是这样请的,神女能听到都怪了。 她牵上他的手,和他一同跪在蒲团上,头倚在他肩,仰视着神女像。 神女闭目而立,端庄慈悲,手持一株莲花,捻着一颗莲子,似是向世人施以恩泽。 世上有没有神女,她并不知道,也一向不信的。她只知道,能和身旁的他重来一次,真是三生有幸。 若神女有灵,她自然感激,若世间因果轮回,她亦泰然受之。 身在梦中不能牢牢握紧他的手,等到梦醒之后,她再也不会放开了。 从庙中离开后,他们一行人又马不停蹄地前往临江郡。中途谢恒病情反复,呕了几次血,硬是拖着到临江郡见了云凌,才不得已去寻医问药。 医者为谢恒诊过脉,摇了摇头,收起了药匣子。 云凌仍是让医者开了一副药方,医者只能挑最好的补药开。不管多么珍贵的天材地宝,临江王都能拿出来,如此,大约能帮这不惜命的人吊住一口气。 当一碗碗浓稠的苦药汤摆在谢恒眼前时,他面无表情地全灌进去。几日下来,并无起效。 云凌道:“病去如抽丝,急不得,你在我这养好了再走。” 谢恒自己清楚,他恐怕走不了了。 这日撑着饮下一碗药后,他困顿不已,阖眼前拉着云凌嘱托道:“若我不能到鄢京,烦你替我去。此番之后,两国再议和,必是长久之计。禀告皇兄,将我葬在陈国谢氏别院后山,和她一起。” “我知道了,你别说丧气话,好好歇息,弟妹还等着你回去。” 谢恒闻言,费力睁开眼睛,终是抵抗不住疲倦,缓缓闭上。 不知是不是梦里,他去陈国宫中赴元夕宴,被一群人起哄着推上前,牵马走在皇宫的校场。 他一抬头,看见高阁上凭栏下瞰的她。 三年魂牵梦萦的身影,在这一瞬,化作似曾相识的她,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 “妧妧…”谢恒呢喃着,不自觉向前走去。 第45章 夏夜短暂,陈昭妧却在梦里度过了漫长又煎熬的近三年时光。 在谢恒闭上双眼后,陈昭妧也看见了那走马灯似的,他的一生。 从出生在齐国起,他作为皇子,母妃是贵妃,可他们母子二人未享过一天尊荣,在宫中谨慎度日,忍受着后宫众人的冷嘲暗讽,提防着明枪暗箭。 以皇后江氏为首,她们不能对谢榕下手,暗地里却没少折磨他。 他从不会和母妃抱怨,不想让母妃难过,她身子一直不好,不能动怒落泪。 人情冷漠的后宫中,他只和皇兄云纪玩得最好。 云纪的母后早已仙逝,继后江雁依是先皇后江鹭之妹。云纪虽一直养在江雁依宫中,却从未叫过她一声母后。 江雁依也很少看管云纪,她觉得这孩子不讨喜,闷葫芦似的,和她姐姐一样,让人生厌,后来便用计把他送去陈国作质子了。 然而在皇帝面前,后宫嫔妃们时常有说有笑,对皇子亦是百般照拂。 今日去御花园中玩耍,前日在弘文馆读书,小孩子跑跑跳跳,难免会磕到碰到,先生严厉,难免会责罚。 吃了教训,以后便懂事了。 被皇帝诘问着,皇后便是这般解释的。 云恒点点头,将小手攥成拳缩进袖子里,眨眨酸得要落泪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辩驳。 在父皇和母妃面前,他一直是个小男子汉,不会因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 伤痛多了,化成坚韧的疤,就感觉不到痛了。 ——人不该为难自己,所以才会忘记一些事。 谢榕总是这么和他说,于是云恒在齐国的记忆就只剩下了他的父皇母妃皇兄,和他十岁生辰那天,父皇赐给他的一柄剑。 齐国皇帝驾崩之后,皇后不顾遗诏,勒令后宫嫔妃殉葬,封云恒为郾城王。 懿旨一下,百官虽有怨言,也不敢造次。 谁不知道新帝年幼,朝政全由太后把持,而江雁依身后是龙城江氏和摄政王。 凡是为殉葬太妃们求饶、为云恒鸣不平的谏官,都被太后斥为居心不良,发配充军。 震慑了朝廷百官,太后也不能安枕无忧。 云恒虽是谢榕之子,身上到底也流着云氏的血,不除早晚是个祸患。 好在谢榕早已预料到,嘱咐云恒带着她的玉佩,去边境找谢桐,不要去封地。 儿子最喜欢的那柄剑,也被她拿旧布缠好,放到他手里。 永别之前,谢榕抚着儿子的肩脊,欣慰笑道:“恒儿要照顾好自己,你已经长大了,母妃和父皇不在你身边,也不要太过想念。等到十五岁生辰那日,恒儿就及冠了,记得给自己取字,让舅父取也可以,取好了记得告诉母妃和父皇。” 依齐国风俗,皇室男子满十五便可行冠礼,不必等到二十。可时间太仓促了,她一时想不到好字,就留给他自己慢慢想吧。 云恒刚刚应下,就被宫人带走了。 一路上几次死里逃生,躲过追杀,云恒在临江郡被云凌救下,才能平安渡江,找到舅父谢桐。 在边境两年,他一直和谢桐住在官邸,鲜少出门。 因为偶然一次,他听人议论,说他是谢将军的私生子,是齐国来的,该沉江! 后来谢桐告知众人,谢恒是他的孩子,但不是齐人之子,这才平息了百姓的怒火。 边境地带的百姓,对这种事格外激愤,不能允许本地百姓渡江,更别提和齐人通婚。 一旦发现有与齐人来往着,一律拉去沉江。 有时谢桐出兵,谢恒不会跟去,只等舅舅回来,教他武功兵法。 不打仗的时候,谢桐常在城门上守着,隔几天轮值才能回去,考问外甥的功课,再教他一些剑法。 可惜他不会喝酒,不然谢桐一定早把埋在地下的那几坛美酒挖出来。 这个小外甥,谢桐越看越顺眼,长得像榕儿,是件好事,可脾气也像,就不太好了,容易吃闷亏。 为此,谢桐没少开解他,渐渐发现原来小外甥也不是那么呆板,有些地方和他很像。关系近了以后,谢桐便乐于捉弄他,酒酣时更不忌言语。 “照你这个年纪,在上京都可以定亲了,等我这次回京述职,带你回去,让你外祖父给你张罗一门婚事。” “我还没有想过这些。”谢恒有些不好意思。 “该想了,该想了,你都快十七了,不然像我到现在都没有家室,到时候再着急就晚了。” “舅舅风华正茂,自然不急,唔,还不知舅舅如今贵庚……” “臭小子,”谢桐急了,笑着掐谢恒的脸,“舅舅我年至不惑,还正当壮年,你才该犯愁,不知道老爷子能给你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说着,谢桐忽然想到:“我猜是裕王之女,宛阳郡主,名唤昭妧。” 谢恒莫名脸红:“宛阳郡主?” 陈昭妧,听着就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她是…贺兰素雯的女儿,贺兰家与我们谢家是世交。” 谢桐饮了一盅酒,垂首沉默了片刻,又提起精神打趣谢恒。 “将门之女,可不好招惹啊,当心挨打。” 真的,小时候贺兰素雯总打他,但他十分大度,从不还手。 谢桐叹了口气:“挨打也没事,都说打是亲,骂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骂也不是真的厌恶。人心隔着皮肉,有些心里话不说出来,她永远不会知道。 “可若她说不喜欢,便是真的不喜欢了。” 听着云里雾里的,谢恒并没理解多少,但瞧着谢桐这般伤感,似是触景生情。 谢恒便耐心听他啰嗦着,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醉话。 直到后来,谢恒遇见她,才有些明白舅舅说的这些话。 与她一起的每一瞬,他都藏着忐忑不安,怕她知晓自己的身世,怕她厌恶他。 凭着敏锐的感知,他知道她骂他无耻的时候,内心不是这样想的,因为她迟了一瞬才甩开他的手。 他便更加得寸进尺,她更假装气愤地骂他无耻。 陈昭妧看着这些画面,也回忆起,这样的次数多了以后,她就懒得骂了,反正骂也没用,而且无论牵手还是抱一下,她都挺开心的。 比小时候吃到糖葫芦还开心。 后来,情深义重之时,谢恒提亲之后,原以为再不用担心这些,结果竟是他最坏的想象。 好在婚事不变,谢恒想,她再怨他,日后总有一辈子去弥补。 可他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会在新婚夜自尽,只为了让他逃走。 她还说,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了。 谢恒这一生,在她去时,就已心死,祖父过世后,他更如一具行尸走肉一般,只知道打仗。 若非是他曾对她发过誓,谢恒早就跟着她去了。 人生活成这般,他已无眷恋。 这一幕幕飞快从陈昭妧眼前闪过,许多事情都没有看清,但她已经大概知晓,谢恒都经历过什么了。 睁开双眼,陈昭妧抹了抹脸上泪痕,深呼吸一口气,唤芸儿芝儿进来替她梳妆,她想现在就去找他。 “小姐,现在还早,歇一会再去上值吧。” 还得上值,她差点忘了这要紧事。不过在兵部,她也可以去找他。 陈昭妧叹了口气,道:“现在就去,最好能快些看完文书。” 到了兵部,林杭一早来给陈昭妧送文书,她才知道,谢恒告了假。 “他病了么?”陈昭妧有些担忧。 “世子他是…旧伤复发,将养几天就没事了,郡主不必担心。” “他到底是什么旧伤?”怎么总是复发? 见陈昭妧焦急,林杭也不好隐瞒,便如实道:“世子在浚水时,被水匪伤得性命攸关,后来沈先生救回世子性命。可这伤势太重,久难痊愈,至今也没好。” 陈昭妧大惊,他竟伤得这么重,还屡次救她,因她再伤。 “郡主若无事,属下这便回去了,”林杭说着,搬起桌案上一摞文书,“这些文书,属下带回去给世子。属下告退。” 等陈昭妧回神,桌上已经空了一角。她更加难过,他在养伤,还这么不爱惜身体。 她叫芸儿把文书拿回来,可芸儿出去后,也没找见林杭的身影。 浑浑噩噩撑过了一天,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谢恒。下值后,她犹豫了许久,要不要去安国公府,终究不想打扰他休养,也没想好上门的借口。 她就这样等了几日,等到林杭把批阅过的文书送回。 “郡主,这些已经批阅好了,还有一些,世子还没看完,还需要两日。” 陈昭妧翻了翻批阅好的文书,道:“明日休沐,后日便要用这些文书了,他若看不完,就送回来,我自己看吧。” 林杭道:“世子要泡温泉养伤,所以看得慢些,郡主莫怪,若实在急用,不如郡主明日来和世子一起看,也能快些。” 他说完就后悔了,世子躲着郡主不见,他还自作聪明让郡主去,求郡主千万别答应,千万别答应。 没等林杭开口补救,陈昭妧便道:“也好。明日午后我叨扰府上,还请禀告国公勿怪。” 林杭追悔莫及,转念一想道:“世子在别院养伤,要劳烦郡主去别院了。” 翌日午后,陈昭妧估摸着时辰,独自去谢氏别院找谢恒。 到了别院,谢恒却不在,只有几个丫鬟,见郡主过来纷纷迎上前。 大丫鬟道:“禀郡主,世子在国公府呢,今日是世子生辰,不知世子会不会回来。” 机灵的小丫鬟赶忙道:“郡主稍等片刻,往日里这时候,世子该用温泉疗伤了,奴去打听一下,问问世子何时回来。” 丫鬟们带陈昭妧进院,她刚要踏进门槛,忽地头疼,一些画面涌进她的脑海。 她及时抵住门框,稳住声线道:“你们不用陪着我了,去忙吧。” “是。”丫鬟们各自散去。 陈昭妧缓缓蹲下,坐在门槛上,头倚着门框。 她看见了那夜,谢恒潜入公主陵,把她带回这里。 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坐在门槛上,许久才不舍地把她放回玉棺,又在天亮之前将她安置在后山。 这是她第一次见谢恒落泪,落在她脸上,她似乎能感觉到泪珠余温。 她抬手摸到眼角的水痕,模糊见到日夜挂念的身影,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 第46章 “你…”谢恒刚想明知故问,问她为何会来,就被她扑进怀里。他无意识抬起的手停在空中,缓缓才放在她背上。 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谢恒拍抚着她,揉揉她的头,放轻语气问道:“怎么了?” 她环着他的腰际,双臂更用力了一些,闷声道:“我好想你。” 谢恒一顿,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刚说想他,不是恨他,不是要拿簪子捅他。 片刻没有回应,陈昭妧也觉得羞赧,正要松手,反被他抱紧了。 只一瞬身躯紧贴,他忽觉不妥,才把她松开。 他摆出一贯冷静自持的模样道:“去看文书吧,早些看完,你也能早些回家。” 躲在墙后的林杭听见自家世子这般说,险些撞墙。 陈昭妧也没想到谢恒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文书,一定是病傻了,他从前不会这样的。 若是从前,他一定抱着她转圈圈了。 她拉起他的手,把一个小瓷瓶放在他满是茧子的手掌里:“这是你之前问的玉净膏,我特意向太医要的。” “多谢。”谢恒立刻收回手,把它牢牢攥紧。 见他这么平淡的反应,陈昭妧猜测他是身子不适,便道:“你现在是不是该去温泉了?” “不急,先看文书吧。” 陈昭妧只能应道:“好。” 二人看了一个半时辰,才把全部文书看完。期间陈昭妧暗中瞥了谢恒许多次,没见他面色有恙,才勉强安心。 她把文书整理好,道:“你旧伤未好,不必再帮我看文书了,好好养伤。” “无妨,正好打发时间。” 如果不让他看文书,他都不知道要怎样才有机会见她一面。 即便是现在见到了,他也不知除了看文书还能和她一起做些什么。 她只是来看文书的,甚至不是因为那夜的事情来找他发脾气。 再次想到那夜,谢恒又开始思索,她当时跑开了,今日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来找他。 见到他的时候,她还抱了他。 是她忘记了,还是…… 未及谢恒深思,陈昭妧拉了下他的衣袖,挪近了一点,“今日是你生辰,我…我送你一份贺礼。” 谢恒看着她,心下波涛暗涌。 “你闭上眼睛,等我一会。” 谢恒照做,在想妧妧会给他什么礼物,脸上似乎被碰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看见她的眉目,离得很近。 陈昭妧立刻弹起身遮掩道:“我不小心碰到你了,我是想去…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不用,我中午吃过了。这些文书,我帮你拿到兵部。” 谢恒有些失落,拿着文书起身,想陪她走一程。 “今日休沐,明天我自己拿回去。”陈昭妧说着,把文书接过来。 他们的指尖相触,谢恒立刻收回手。 陈昭妧不经意间注意到,谢恒的耳廓红了一圈,他错开视线的动作实在是欲盖弥彰。 她放下文书,鼓起勇气去牵他的手。 “你不舒服吗?” “没有。”谢恒试探着回握住她的手。 “那你的耳朵怎么红了?” 谢恒闻言,脸上立刻也热起来,喉中发痒,咳了几声,他喝了盏凉茶才压下去。 “好了么?”陈昭妧很担心,仍然握着他的手没有放开,“该到时候去温泉疗伤了吧?我也该走了。” “别走,”谢恒飞快想着怎么留下她,“你不是要给我做长寿面吗?” “你不是不想吃吗?” “我没说不想。” “你说你吃过了。” “我还想吃。”谢恒不自觉低下头,声音也低了许多,“你不想做就算了,一会吃过饭再走吧。天色还早,你回去还要许久,路上会饿。” “也好,那你去温泉吧,我这就去做面。” 谢恒微扬起嘴角:“妧妧真的会做面吗?” “……这有什么难的。”不会现学就是了。 谢恒不拆穿她,而是表示期待:“妧妧这么聪慧,一碗面自然不在话下,我这便沐浴焚香,静候佳音。” 陈昭妧听笑了,把他推出门:“快去吧。” 然而,在折腾一刻钟只搅了一盆面水之后,陈昭妧追悔莫及。 她拿衣袖擦了擦鬓角的薄汗,继续往盆里加面。 “郡主,这个让奴婢们来吧。”再加下去会把世子撑死的。 陈昭妧坚持道:“我自己来就好。你们可以烧火了。” 小丫鬟们满面难以置信,其中一个戳了戳同样震惊的大丫鬟。 “郡主,烧火很快的,不如我们先帮您和面吧?” 陈昭妧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终于妥协了:“也好。” 于是陈昭妧让开一些,让她们来和面,片刻之后,一大团白面就软趴趴躺在面板上了。 “郡主想做抻面呢,还是……”大丫鬟还未说完,感觉到腰间又被戳了两下,连忙转了话锋,“若想快一些,就做切面吧。” “切面是怎样的切法?” “就像这样,也叫削面,”她拿刀侧切下一片面,“这就好了,很快的。” “可是这样不够长,能切得长些吗?” “可以的。”大丫鬟自信满满,一手揉弄着面团,一手控制刀锋,吸引了小丫鬟们和陈昭妧目不转睛地看。 没过多久,一条特别长的面就切好了,是由一整个面团切成,虽然整条面长宽不一,但没有断处。 引得陈昭妧赞叹不绝,大丫鬟不好意思地笑笑。 等面煮好了以后,陈昭妧夹了最先切成的那片面放入口中,尝着味道才想起,这不算是她亲手做的。 “怎么了,郡主?” 丫鬟们见她放下筷箸,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她有什么不满意要重做。 “这不算是我做的吧。” “怎么不算呢,面是郡主和的,也是您煮的,自然是郡主做的呀。”一个小丫鬟急忙说道。 “也是。”陈昭妧这才高兴地把面端到屋子里。 丫鬟们都安分地等在外面,派了一人去给世子报信。 此时,谢恒刚出浴,涂好玉净膏,把小瓷瓶里的药膏挖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丁点,让林杭带去给沈先生。 他还在挑选衣裳,在一排黑衣中难以抉择。 “怎么都是黑色的?” “属下只找到这些黑色的。” 林杭甚是无语,制衣裳的时候世子说全要黑色,唯一一件带些白色的还在国公府。 “世子,那边说郡主已经做好了。” 谢恒闻言,立刻挑了一件样式稍复杂的。 其实也并未繁杂多少,只是衣领处稍作修饰,能衬得人更挺拔一些。 这件正是陈昭妧养伤那些时日,谢恒常穿的一身衣裳。 想着她今日穿了好看的衣裙,又是她亲自下厨,谢恒莫名有些开心又紧张。 他大步流星赶去,仿佛伤已经痊愈。 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眼前盖着的碟子时,谢恒仍觉不太真实。 也许是烛火太亮了,也许是妧妧一直笑着没说话。 若以后每天都能像这样就好了。 他这般想着,伸手要揭开盖子。 “等等,”陈昭妧按下盖子,把几件东西放在了桌上,“你先解释一下,这些是怎么回事?” 一封不知所云的信笺,淑妃赏的口脂,和她丢了好久都没找到的帕子。 亏她想着搬一张太师椅让他坐着舒服些,竟在屋子里看见这些东西。 谢恒不知如何回答,不自觉滚了一下喉咙。 “妧妧,这些是…我捡到的,想还给你。” “明知道是我的东西,为何这么久都不还?” 那帕子在她回家后就发现不见了,猜测是落在这,以为若他看到一定会还回来,可他一直没提起过此事,她还以为是丢在了别处。 原来竟被他放在了枕侧。 “那个小盒子是太后寿宴那天,我在御花园池边捡到的,看着是珍贵的东西,本想去兵部时亲自还你。帕子沾过我的血,我以为你不想要了。” 谢恒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如今都被她看见了,只希望她别太生气。 “这封信呢?上面分明是你的字迹。” “你看过了?” “你拿我的东西,我看了你的信,就算扯平了,何况它就放在口脂下面,我又不是故意要看。”说了一通,陈昭妧觉得好像不该她看一样,“是给谁写的?” “给你的。” “写的何意?为何要写?”有话直说不行吗,非要写一些她看得云里雾里的句子。 “那天我对你…失礼,想向你道歉。” 陈昭妧又拿起信看,反复确认两行字没有一句是道歉的话。 白玉,白琼,思之,往之。 想着那夜的事情,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脸上忽地烧起来,但她仍是假装很气愤道:“你这是想道歉吗?分明是…” “是什么?” 不知何时,谢恒绕到她身后,从她手中拿下信笺,翻过去放在桌案上,顺势擒住她双手,轻轻搂她入怀。 “你无耻。” “可你喜欢,对么?” 陈昭妧狠狠踩了他一脚,没有挣出他的怀抱,反而转身埋首在他怀里。 “你早知道是吗?” “知道什么?” “知道我喜欢你,你才总是这样无耻。”她又踩了他一下,“恃宠生娇。” “以前是猜测,现在真的知道了。” 他捧起她的脸颊,认真道:“我也喜欢你。” 其实是很爱你。 但她还没用到爱字,他不想给她负担。 他离近了一些,见她眨眨眼睛,没想躲开,便在她额上很快地碰了一下,像夏风拂过一样温柔。 她会说他无耻,还是再踩他一脚呢? 谢恒想着两个都会,却没料到她也很轻很快地吻了他,而且是在他刚用来吻她的地方。 第47章 只堪堪碰了一下,她就从他怀里溜走了。 谢恒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她拉着坐下,眼前推来了满满一大碗面。 陈昭妧坐在他身旁,无事发生一样将口脂和信收好,手指搅着帕子,见他吃了一口,脱口而出问道:“怎么样?” 没等他回答,她想起这是长寿面,不能咬断的,又道:“不急,你吃完再说。” 谢恒吃了几口还觉不错,后来硬着头皮将一碗面全吃完,喝口茶都觉胃疼,漱口时险些没吐出来,仍是面不改色夸赞道:“妧妧的心意,胜过所有山珍海味。” “巧言令色。”她敛着笑意,低头嘟囔了一句,又想起什么,抬起眉眼,与他对视,“生辰安康。” “早些养好伤,回来上值,文书太多,我一个人要看不完了。”她口是心非,偏不说她只是希望他安康而已。 “我明日就去。” “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明日就去上值。你看不完的文书,我都帮你看。” 感动之余,陈昭妧有些猜测,想验证一下:“这么快么?你才休养了几天啊。” 谢恒顿了顿,在想如何来圆回刚说的话。他是有伤不假,但还没到要告假几日的地步,又突然痊愈,确实说不过去。 “你躲我?”陈昭妧已经猜到了,存心想调笑他,伸出食指勾着他虚握成拳的手心,“不是一向挺无耻的嘛。” 以为多厉害呢,原来是个纸老虎,总该轮到她扬眉吐气了。 她戳戳他泛红的脸颊,在他红透的耳边轻轻吹气道:“怎么…”害羞了? 未说出口的话悉数化成短暂一瞬的惊呼,余音都被她吞入腹中。 只是碰了短暂的一瞬,谢恒就要压抑不住胸腔里狠狠跳动的心。 “以后不躲你了。”没什么好躲了。 两世,终于再没有什么能令他提心吊胆,这一吻,真像等过沧海桑田一样漫长。 他又靠近,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唇,想再进一步,却被她慌乱推开。 “你做什么?”陈昭妧屏息着,和他离得太近,大气都不敢出,浑身都在发软。 “只许你对我做这样的事,不许我做么?”他捏着她的腰,稍稍拉进了他们的距离。 她怔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图,松了口气,还以为他是恼羞成怒了,突然这样。 微微低头看着谢恒的眉目,陈昭妧脸上烧起来,目光游移开,不知该落向何处。 他笑了一下,再度吻上去,控制着力度轻轻咬了下她的唇瓣,便再没有别的动作。 只是一寸肌肤相贴,就能让他欣喜若狂,他不能再继续下去,怕失了理智。 虽尚能及时收住,他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桃花眼太勾人,偏她自己不知晓,扇着鸦羽般的眼睫,像在他心底挠痒。 “妧妧,”谢恒一贯清冷的声音沉郁了几分,“以后每次休沐的时候就来这里,我教你骑马射箭,以后也许会用到。” “嗯。”陈昭妧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她会骑马,但不会射箭,是该学一些,以防万一。 “不休沐的时候,我也可以教你。” “嗯。”是该抓紧时间。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府。” “嗯。”陈昭妧想起身,这时才发现她不知怎么就坐在他腿上了,他的手还没松,“你…你放我下来。” “刚才不是还挺无耻的么,怎么现在害羞了?”他笑着捏捏她的脸颊,啄了一口。 “你才无耻。” 她没挥出去的两个小拳头被他一手攥住,腰上也被捏了一下,只能气鼓鼓地瞪着他。 再闹就真要翻脸了,谢恒见好就收,松开她的手,但揽在她腰间的手仍未卸力。 “不闹了,”他收敛了笑容,语调里多了丝真诚和恳求,声音小了很多,“再一下,我就松手。” “什么?” “这个。”他飞快又啄了一下,而后履行诺言,松开了手。 她推开他,温热的指尖碰在唇上,竟有些凉。 “你…不许再这样。”这样实在让她招架不住。 平时牵手或者抱抱就算了,这样简直是在诱她逾矩。 陈昭妧壮着胆子开口,因身子还是软得没气力,说出来的时候气势莫名弱了许多。虽然她俯视着谢恒,但他周身的气质仍似在叫嚣,想把她吃掉,骨头都不吐的那种。 他总是一身黑衣,难免有些阴沉的气息,平时他笑的时候倒还好些,而此刻在她眼里,他就像只尚未餍足的大灰狼。 “成亲之前,我保证不再这样。”谢恒是认真的,他不想惹她厌烦,思忖片刻又补充道,“成亲之后,若你不想,我也不会。” “但若你不说,我就当你想了。比如今日,是妧妧招惹我在先,不许怨我。” 谢恒俯身将掉在地上的帕子捡起来,递给她:“收好,再掉下来,我捡到就不还你了。” 她接过帕子,想起那夜的梦,眼眶蓦地酸了,把帕子塞进他手里:“那你收着好了。我总是会弄丢,才让你拿着的。” “好,我一定不会丢。”谢恒接过帕子。 谢恒将陈昭妧送到裕王府后,二人在门口告别。 正巧陈旭回来,警告似地瞥了一眼谢恒。 二人间隐约有敌意,陈昭妧两面为难,拽着哥哥进了门。 晚膳后,没等陈昭妧想试探陈旭为何对谢恒有意见,陈旭就来找她问询,今日休沐的时候去了何处。 陈昭妧如实答道:“我去找谢恒看文书,两人一起能快些。” “是你的文书,还是他的?怎能混淆职责?” 陈昭妧扶额,这很难解释,因为她看过的文书大多要给谢恒再查验一遍,所以二人的文书不分彼此。 “这该是一处要变革的地方,我作为主事,看过的文书却要给员外郎再看一遍,一份文书要印上许多章,不仅大费周章,还浪费人力。” 这些都是陈旭不知道的,他自上任就是侍郎,只偶尔需要给几份文书盖印。确如她所说,到了他手里的文书,上面已经盖了许多印。 他皱眉道:“今日是休沐,怎么还要看文书?” “因为看不完啊,侍郎大人,明日就要交给户部了,今天一定要全部批阅好。” “是征兵的文书?一个月前就开始了,怎么要看这么久?” “户部拿来上京所有人家的户籍文书,由我们核验筛选,再派人去每一家征兵,然后把选定之人的文书交回户部。期间工部还来抢人征用,说是要建皇陵,我们又得再选人,才能凑全上京额定之数,所以耽搁了一些时候。” “原来如此。” 陈昭妧说了这么长一段话,喝了口茶润润嗓子,问道:“哥哥今日在忙什么?一整日都不在。” 陈旭顿了顿,道:“没什么,也是兵部的一些事情。” 陈昭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有一事不明白,我们与齐国不是和谈了么,怎么还要十万的兵?”她叹了口气,“十万人,从各地征召而来,要费不少财力人力。” “战场之上,有备无患。齐人狡诈,不可掉以轻心。” 陈旭揭开茶杯的盖子,看见一片飘起的茶叶,说话时的气息拂过,平静的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 “这次的和谈,又能撑多久呢?” 陈旭饮了口茶,道:“正如齐人所言,一世二朝,实在荒谬。十年之内,鄢京必为我军夷为平地。” 此言一出,震得陈昭妧一时说不出话来。 “百年盛都,若一朝沦灭,千万百姓该往何处?” “降者为奴,俘者坑杀,军规如此。” “他们也是人啊,怎么能……” “两国战争至今,我陈国也死伤无数,他们进犯放火之时,可从不分人马粮草。” 战场上,血流成河,死尸铺地,她都亲眼见过。 “可,可我们如今不是议和了吗?为何不能一直和睦友邻,就不会再有战事了。” “只是缓兵之计而已,一山又岂容二虎。”陈旭直言道,这件事她应是心知肚明的。 “以我军之力,若能一举灭齐又何必和谈拖延?哥哥,你明知道我们打不起。” “若陛下早有决断,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陈旭放下茶盏,“妧儿,你如今在兵部当值,安分守己便可,不要想着参与战事。” 见妹妹失落,陈旭又道:“时局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宫中一直盯着父王手里的兵权,赵氏掌控着前朝后宫,你平素与赵家人要小心来往。 “原本不该和你说这些,你既以武举入仕,身在官场更要小心谨慎,不可尽信他人。” 陈昭妧仍是不死心:“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打仗,不行么?” “打赢了,就不必再打了。” 陈昭妧默然,她和哥哥的观念从根本上就截然不同,想说服哥哥实在太难了。 可是天下百姓何辜,竟要为权力的争纷陪葬。 “天色不早了,我想休息了,哥哥。” “早些休息吧,平日不必太操劳。文书的事情,我会与陛下进言,如今六部有许多弊病,也该改了。” 提到这事,陈旭又想起和妹妹共事的谢恒,不放心地嘱咐道:“谢恒若是扰你,就和我说,为兄有办法收拾他。” 紧张了许久的陈昭妧不禁失笑道:“哥哥会怎么收拾他?” “兵部有演武台,闲时可以试试拳脚。他若敢上去,必然横着下来。” “好,”她想着谢恒挨打就想笑,“我知道了。” 陈旭这才放心离开。 然而陈昭妧笑过之后,回想起前世谢恒和哥哥真的兵刃相向,又忍不住揪心。 仔细思量之后,她发觉谢恒是最可能从父王手中分出兵权之人,也难怪哥哥一直看他不顺眼。 第48章 翌日清晨,陈昭妧上值时,远远就看见谢恒向她走来的身影,她刻意放慢了步子,但谢恒却加快了步伐。 “妧妧,早。”谢恒道。 “早。”陈昭妧绕开他,清清嗓子,“在兵部,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为何?” 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又要远离他。 “为了不使百姓失去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官。”她语调轻松,两步并作三步进了兵部大门。 谢恒不得其解,但还是听她的话,与她隔着几步距离,跟在她身后。 一步跨进屋子里,陈昭妧立刻拦住门扉,不让谢恒进来,他不得不退了半步。 “好了,谢员外郎,未时之前,我会把今日批阅好的文书交给你,慢走不送。” “妧妧,”谢恒抵住门,“陈旭和你说什么了?” “哥哥说,你再缠着我,就把你打废。” 陈昭妧面露微笑,说着凶狠的话。 差不多这个意思,但这么说威慑更强一些。 “你担心我?” “谁担心你?”她抱着双臂,装作不在意地偏过脸。 “他打不过我。” “上次切磋好像是你输了哦。” “我让着他的。” “鬼才信。”她猛地想起谢恒有前世的记忆,这般算来,或许他真的比只上过两次战场的哥哥厉害许多。 但还是不能让他有恃无恐,陈昭妧一脚踩在门槛上,微扬起下巴,道:“之前赵嘉成向我提亲那次,听说哥哥直接把他踹飞了,你要是不想像那样,就…” “你答应他了吗?”谢恒打断她的话,他很少这么失礼,但听到提亲时,口不择言便问了出来。 陈昭妧立即回答:“没有。” 答得太快,好像生怕他误会似的,陈昭妧紧接着又道:“你好自为之,哥哥若想收拾你,我可拦不住。” “妧妧…”谢恒见她要关门,直接用手想挡住,被夹了一下,痛得立刻抽回手。 “你没事吧?”陈昭妧差一点碰到他的指尖,又飞快地缩回手,压低了声音,“你傻呀,我不是答应了休沐去找你,在这当然要掩人耳目。” 谢恒:“嗯,是我冲动了。” 他低下头,被自己蠢到无语凝噎。 “好了,你快走吧,文越在那边看了好久,他一定会告诉哥哥的。” 陈昭妧用力地关上门,发出很大的“砰”的一声,谢恒只能离开。 听到这一声巨响,又见谢恒垂头离去,芸儿和林杭都惊了半晌。 他们俩特意一步一挪动,为了给自家世子和小姐争取时间,怎么两人似乎吵架了。 正疑惑着,芸儿眼见着文越过来,把她和林杭隔开。 “还不快进去,郡主似是动气了。” “嗯。”芸儿小跑着进了屋子,透过门缝看见文越和林杭对立着,气氛有些不妙。 “怎么了?”陈昭妧的小脑袋也凑过来,和芸儿一起扒着门缝。 “小姐,世子不是上朝去了吗,文越怎么来得这么早?” “来监视我们,以后得小心着些。”陈昭妧耸耸肩。 “啊?”芸儿立刻捂住嘴噤声,忧心忡忡看向外头,那两人没说什么,就各自离开了,好在没有起冲突。 林杭也摸不着头脑,这文越为什么能那么快地变脸,上一瞬和颜悦色跟芸儿说话,下一瞬恨不得把他砍了。 这一天,和接下来的日子,除了未时的时候,芸儿来送文书,谢恒再没有拿到陈昭妧给他的任何消息。 九日后,他终于熬到了下旬休沐的日子,一大早就赶往别院,等着妧妧来找他。 路边野草还坠着晨露,正是五月末的清晨,飒爽的林间风吹过,稍稍安抚驰骋着的急切的心。 今日,陈昭妧也起了大早,悄悄地踏出房门,在院子里几乎要跑起来,还是压制住了跑动的声响。 才拐了个弯,她就差点撞上人,一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 “舅舅?”陈昭妧扶着墙,松了口气,不是哥哥就好,“舅舅是来找父王的吧?” “不是,我来找你,”贺兰赤昙理了理衣襟,“没想到你起得这么早,原想先和旭儿练几招的。” 陈昭妧笑笑,看见陈旭从对面走来,立刻叫住他,转身又向贺兰赤昙道:“舅舅一定比哥哥厉害。” 说罢就要溜走,却被陈旭堵住了去路:“去哪?” 惯常在身边的两个小丫鬟也没让跟着,定是要去见谢恒。 陈旭这般猜测。 “……去街上走走。” “逛街不带人跟着?”陈旭打量着她,不带人跟着,袖子太窄也放不下荷包,腰上也没法系,这种穿法的襦裙也放不进怀里,还撒谎去逛街。 等等,她竟穿成这样去见谢恒。 “只是出去走走嘛,不必带人。” “今日风大,回去多穿几件衣裳,让文越跟着你拿东西。” “不用了哥哥。” 贺兰赤昙见状道:“有我们陪着妧儿呢,你放心吧。” “舅舅不是要和哥哥练武吗,我自己去就好啦。” 陈旭闻此,向贺兰赤昙推辞道:“抱歉舅舅,我还有事,妧儿就麻烦舅舅了。” “去吧。” 贺兰赤昙点头,与陈旭眼神交流,他不会让妧儿去见谢家那个小子的。 “妧儿,回去添件厚一点的衣裳,逛街回来,舅舅教你刀法。” 陈昭妧硬扯起嘴角,无比惋惜道:“可我约了朋友一起的。” “你们不会介意多我们三人帮忙拎东西吧?” 贺兰赤昙觉着,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莫名多了谢桐那股子流氓味。 但也顾不得了,有用就行。 孙筱:“我力气大,能拿很多。” 严棠:“我也能帮忙。” 孤立无援的陈昭妧只能妥协:“罢了,既然舅舅要教我刀法,我就不去了。” “这样好么?”贺兰赤昙犹豫道,这么轻易推掉的约,或许不是和谢恒。 “随口一说,也算不上是约好了的。”陈昭妧说着违心的话,感觉有些对不起谢恒。 “也好,那你回去换身衣裳吧。” “嗯。” 陈昭妧应下,换了身武装,和贺兰赤昙学了大半日的刀法。 她学得很快,才几个时辰,就学会了第一式。 看着她满面汗水,贺兰赤昙于心不忍,接下了她手里的横刀。 “今日就练到这吧,能在一日之内学会第一式,已经很快了。”贺兰赤昙把一本书交给她,“这是全部的刀法十式,平时看书练练,有不懂的地方,问问旭儿,或者写信问我也行,但送信还是慢些,一来一回要一个月了。” “舅舅又要去戍边了吗?” “嗯,和从前一样,妧儿不用担心,三年一次回京述职。” “舅舅多保重,争取下次带着舅母一同回来,或者…这次带着舅母一起走?” 前几个字还是正经说出来的,到后面就越来越变了味。 陈昭妧拿着崭新的书,扫了一眼上面板正的字迹,就知道是贺兰赤昙写的。 贺兰赤昙抽抽嘴角,弹了她一个不轻的脑瓜崩:“我还不及而立,哪就着急成家了?” “舅舅不急,我可急呀。” 贺兰赤昙警觉道:“你急什么?” 难道他们已经私定终身了?! “急着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玩呀。”陈昭妧笑着蹦出老远,“舅舅你不急就算了,棠哥哥和筱筱不急嘛?” 孙筱:“急也没用,他不让我俩在他前头。” 严棠:“不急。” 贺兰赤昙又弹了她一下,严肃道:“我们不急,你也别急,谢家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扒了他的皮。上京的好人家也不少,不是只有他一棵好树。” 陈昭妧揉揉额头:“舅舅你觉得他是好树啊?” “反正也算不上太坏,但是谢家人…谢家男子个个都是天生的流氓,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 看着她笑得有些傻乎乎的,贺兰赤昙担心坏了,这孩子怎么就没像姐姐一样呢。 给贺兰赤昙三人饯行后,陈昭妧沐浴过换了身衣裙,牵着马从后门溜出了裕王府。 直到快申时的时候,谢恒才在回程的路上遇见策马而来的陈昭妧。 他们看见彼此,急忙勒住缰绳。 “妧妧,”谢恒翻身下马,立刻又去接她下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话音刚落,谢恒觉得这句话怨气太重,忙道:“我不是怪你。我…” 越解释越像他拈酸吃醋,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恒不敢再靠近,也不敢牵她的手,只能杵在那,不敢乱说话,只能默默措辞。 陈昭妧见他动也不动,便抚着马的鬃毛,装作随口道:“你等了很久么?我又没说什么时候会来,你还怪我?” “我没有怪你,”谢恒攥着袖口给她擦去额上的薄汗,“我担心你找不到路,或者有事耽搁,是我疏忽了,应该去接你的。” 他又握着她双肩,把人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道:“妧妧,别怪我,好么?” 她拂下他的手,牵马走过。 “我何必浪费心思去怪你,我今日原本还挺高兴的。” 听出她话音里的愉悦,谢恒也牵马走到她身边。 “妧妧高兴什么?” “没什么,我舅舅夸你好,我听着高兴。” “舅舅…夸我好?” “对,他说你是好树,但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妧妧在树下乘凉,或是在树上观月,不好么?”谢恒紧跟着她,“以后还可以摘树上的果子吃,何必吊在树上?” 陈昭妧笑道:“你说得对。” 作者有话要说: 云恒:舅舅是自己人。 赤昙:谁是你自己人? 谢桐:咱都是自己人。 妧妧:…… 第49章 “妧妧喜欢桃子,那我便是桃树。” “你想头上开满桃花吗?”她一手掩着笑,不想让谢恒听见笑声,加快了步伐。 他也快步跟上去,生怕她是不开心了,忙道:“一朵便够了,只结出一颗最软最甜的桃子,只给你吃。” 看吧,他这张嘴跟吃了桃子似的甜,总是知道怎么说最戳她的心窝子,最能让她欢喜。 陈昭妧走累了,等呼吸平稳了以后才停下,转身和他说话。 “你等了多久?” “十日余两个时辰。” 陈昭妧算了算:“不是只有九日未见么?” 谢恒的嘴角微扬起,却露出一丝苦涩:“那日辰时见过以后,至现在申时,共是十日余两个时辰。” 明明再久的时候他也等过,可这次的等待却格外让人心急如焚。 抬手抚过他略有落寞的眉眼,陈昭妧微笑道:“久等了。我本想一早就过来,可舅舅来教我刀法,我不好不学,才耽搁了许久。” 谢恒将手覆在她的手上,让她的指尖和掌心全都紧贴着他的面颊。 “听说,贺兰将军要去驻边了。” “是,所以舅舅走之前特意来教我刀法,为的就是不让我受你欺负。” 他任由脸侧的温暖离去,但他仍然跟随。 “我不会。”他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你信我。” 陈昭妧点头,又道:“你似乎变了好多。” “变了什么?” 她笑道:“你从前哪里会像这样,说什么让我相信你。” 刚说完这句话,她便想起他发誓的那次。 一切早有预兆,他从来不是表面那样光鲜亮丽,而是像缩在蚌里一样,只把坚硬的壳露在外面,偶尔吐出里面闪耀的珠子吸引她注意,不经意间,才能发现其柔软所在。 她改口道:“其实也没有变什么,我随口说的。” 谢恒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故作轻松笑道:“当真没有么?我变得更在意你,妧妧感受不到么?” 陈昭妧抿了下嘴角,抽回手道:“没变,还是这样无耻。” 一路上偶尔说着话,两人没多久就走到了别院。 谢恒把一黑一白两匹马拴好,才发现陈昭妧的那匹白马有些别致,鬃毛编了几缕,还坠着一颗颗小粉玉珠。 他随手捻起一颗珠子,问道:“妧妧,是你给它编的么?” “是啊,好看么?”陈昭妧抚着小芙的头,小芙很配合地蹭了蹭。 “好看,能给它也编成这样么?”谢恒拉过他的马,“和你的马一样的。” 陈昭妧看了眼那匹黑马油亮的鬃毛,道:“可以,不过要先剪一下,它的鬃毛太长了。” “好,你随意剪。” 谢恒让人拿了剪子和几颗黑玉珠子,递给陈昭妧,她拿起剪子的那一刻,马蹄子挪了几步,可惜被谢恒拽着缰绳跑不了。 “它叫什么名字?” “朝暮。” “哪两个字?” “朝朝暮暮的朝暮。”谢恒省略了取名的根据。 还有一层含义,这个名字倒着念就是他昭然若揭的心思。 “不错,千里之马,可不舍朝暮。”陈昭妧挑起一缕顺滑的鬃毛,毫不犹豫地剪断了。 挺好听的名字,也是匹好马,等她修剪完鬃毛,就更完美了。 利落的几剪子下去,很快就修剪好了。朝暮一直把头贴在主人手里,不敢乱动,等系上玉珠坠子后,它才抬起头甩了甩。 “真漂亮。”陈昭妧由衷地感叹,自己的手艺又好了很多。 “多谢妧妧。” 他正要去拉她的手,就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窜进院子,朝二人扑过来。 眼瞧着它那两只脏兮兮的前爪要扑到陈昭妧的裙子上,谢恒急忙把它抓了起来,自己的衣裳上印了好几个爪印。 他紧紧抱住怀里乱蹬的阿桓:“你怎么跟过来了?” 阿桓闻声觉出主人似乎有些生气,停了扑腾,低声呜呜着,去舔他的掌心。 “别舔。”被舔了还怎么去牵她的手。 “你别凶它,给我。” “别弄脏了你的衣裙,先进去吧。” 谢恒拎着阿桓进了屋子,让人给它洗干净再送过来。 陈昭妧跟着进来,见他一身白衣上全是灰扑扑的,还有几个可爱的爪爪印子。 “谁叫你穿这么干净的白衣,”她拍了两下,掸去了他衣袖上的小爪印,“平时不都是穿黑的么?” 谢恒也扑了扑衣襟,还有很多地方弄不干净,一听陈昭妧这话立刻红了耳朵。 “我去换身衣裳,妧妧稍等片刻,先喝盏茶。” “你去吧。” 谢恒应了一声,满心抑郁地去换衣裳。 为了今日的见面,也为了以后相见,他定了好几身衣裳,暂且只到了这一件,还被阿桓弄脏了。 别院里又没有其他的,那件墨白相间的还在国公府,他只能换上从前一贯穿的黑衣。说来奇怪,穿那件白衣的时候,感觉难以言喻的不舒服,换上黑衣才好许多。 大概是穿黑色习惯了,穿别的都会像换了层皮一样。 等他换好衣裳回来,就看见她抱着阿桓,挥着它的爪子。 阿桓盯着他看,被迫举起的小爪子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你回来了,”陈昭妧随着阿桓的视线偏过头,“这茶怎么是甜的,好像还有桃子味?” “放了糖,还有桃子,很甜吗?” “还好,味道不错。” 她喜欢便好,不枉他试了许久,买了许多饮子品味,才自己琢磨出一份配方。 见阿桓要舔她的脸,谢恒立刻掐着它的后脖子把它捞到怀里。 阿桓呜呜两声,感受到后脖子上又被掐了一下,不敢再抗议。 它闻到甜甜的味道,只是想尝尝而已,呜呜呜。 “阿桓好像又重了很多,平时不要给它吃太多东西。” “有么?它一点也不胖啊,也许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或许是吧,谢恒看着比上次见到的长大了不止一圈的阿桓,心里有些疑惑。 “对了,我今日来是要学射箭,你说过要教我的。” “不是才学过刀法么,现在还有力气吗?” 陈昭妧捏捏手腕,道:“无妨,还有力气。” “可现在已近酉时,妧妧何时回去?” “……现在就该走了。” 谢恒起身道:“我送你回去吧。” 顿了顿又道:“下次早些来。” “嗯。” 陈昭妧伸手要接回阿桓,但谢恒没给。 二人骑马回京,一路驰骋,谢恒领着陈昭妧抄了近路,不过两刻钟便到了上京的坊市。 在分岔路口,陈昭妧正要向谢恒道别。 谢恒却道:“我送你回府。” “不必了,我怕被哥哥看见。” 未及谢恒再说些什么,她就策马离去,谢恒只好也回了国公府。 又等了一旬,才盼到休沐的日子,陈昭妧刻意晚起了一个时辰,等陈旭走后才离开。 一上午的光景,她便能拉开弓射箭,只是箭飞出远远不到百步,就落在了地上,离目标的树就差几步之遥。 谢恒扶着她的手腕,握住弓身,一手牵引着她的手拉动弓弦。 “看准目标,用力要稳,松手仍不能松力。” 话音刚落,箭羽应声而出,钉在树上,陈昭妧兴冲冲跑过去,用力拔出箭,发现树木被扎透了一寸多。 好厉害的箭术。 刚刚他似乎并未用全力,这副弓箭在他手里就能有这般效用,陈昭妧很是羡慕,拿回弓箭后迫不及待重新拉开,手指却不受控地发抖。 “妧妧,”谢恒按下她在抖的手,“休息一下吧。” 已经连续两个时辰未歇,她的手指一松开弓就感到肿痛,此时又抖到拿不稳,她只好放下弓箭。 注意到她的手指泛红,红得像是肿起来,谢恒赶紧把她的两个手掌展开察看,带她回去敷上了药膏。 “护指怎么摘下了?手不要了吗?” 他把药膏涂在她红肿生热的手上,十分心疼。 她忍痛蹙眉道:“上战场的时候,拿着刀剑又不能戴着护指,不如不戴。” “初学是为练力气和发力技巧,戴着护指会容易些,熟练以后再摘也不迟,”谢恒给她涂好药,又轻轻吹了吹,“再者,你的手肿成这般,明日怎么拿笔批文书,下次休沐的时候恐怕会拿不动弓箭。” 陈昭妧低头看着肿起的指骨,现在都这么疼,明天拿笔写字的时候只能更疼。 “那我下次戴上就是了。” “明天把文书都送到我这,这几日都要涂药。” “哦。” 陈昭妧闷闷应了声,抽回手仔细看,又没出血,也不算是伤到,没什么大不了的。 “先用午饭吧,晌午一直没吃东西,饿了吧?”谢恒又小心牵着她的手,和她坐在饭桌旁。 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肴,可她却拿不起筷子,一碰着东西,她的手就要抖。 谢恒见她的目光落在凉糕上,便夹了一块送到她嘴边。 两人和从前一样默契,她吃饱喝足之后,倚在榻上抱着竹枕,喝茶看书,谢恒在一旁扇风。 “妧妧,我有一事,想问你。” 陈昭妧听他语气微有严肃之意,便放下茶盏道:“你说。” “你喜欢什么样的镯子?” “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恒难得有些吞吞吐吐:“你送了我帕子,我该回赠你一样东西作为交换,听说,镯子的寓意好。” 她应该是喜欢镯子的,从前她的嫁妆里就有翡翠镯、白玉环,还有玛瑙、红玉、金银镯子,单独放在一只黄花梨木箱子里,看得出很受她珍视。 “你不是给了我玉佩么?”陈昭妧怀疑,他是想要个定情信物的名分。 “也不见你佩在身上。我记得你戴过镯子。”虽然现在没戴,但他猜测应是习武的缘故,“一会去看看,选一只镯子怎么样?” “不戴也没关系,你喜欢就好,就当是…我们的信物。”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亲口问出这些话,他想给她最好的,最好也是她最喜欢的,她日日戴着才好。 陈昭妧偏过脸,贴着竹枕降温,此刻听见他这番话,更是脸颊发热,不知是不是正午的日头太晒了。 “那好吧。但我现在困了,想歇一会。” “好。” 谢恒横抱起她,没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躺在了床上。 他又小心地把她的头放在竹编枕上,给她盖上薄毯,在一旁扇扇子。 “睡醒了再去,妧妧睡吧。” 陈昭妧最遭不住他这样面面俱到的照顾,她翻身闭紧了眼,还是忘不掉他过分好看的笑容。 似乎随着他扇出的风,一起吹进她心里。 他这个人,长得好看就算了,还六艺皆通,样样都好,若说唯一让她挑剔的一点,便是有些无耻。 可这无耻的度又被他把握地刚刚好,不会让她厌烦,反而是欲罢不能的喜欢。 她抱紧怀里的竹枕,缩成一小团,催着自己尽快入眠。 第50章 一觉醒来,已过了半个时辰,陈昭妧睡眼惺忪,偏头见谢恒仍持着扇子,不疾不徐地摇着,温风拂在脸上,才令她醒了一些。 午后的日头最毒,透过纱帘灼烧到谢恒的心上,尽管屋子里置了冰,仍降不下他的心头火。 见她揉揉眼睛,和他对视片刻又慌乱挪开视线,他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谢恒放下扇子,轻轻把她扳回来,让她再次与他对视,还捏住了她的下颌,让她转不回去。 “妧妧,”他抓到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眉骨处,“你想看就看。” “谁、谁要看了。你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谁都想多看几眼吗?” 陈昭妧抽回手,抱紧了竹枕。 “妧妧觉得我好看吗?” 陈昭妧更加抱紧了怀里的竹枕,挡在脸前,思考片刻后小声道:“不过是比寻常人好看一点罢了。” “那我和云凌,谁好看?” 陈昭妧:“……都好看。” 其实在她心里,还是觉得他更好看一些的。云凌的长相偏柔,不及他英朗。 “只能选一个。” 就算他这么说,她也不想说选他。 陈昭妧嘴硬道:“不选。” “那我和云纪呢?你选谁?” 和云纪又有什么关系,陈昭妧懒得理他,翻身缩到最里面去了。 “妧妧,”谢恒坐上床,拍拍缩在角落里的一团,“我不问了。” 她还是没理。 “妧妧?”谢恒挪近了些,“不提他了。你还有我。” 这话越听越不对劲。 只听他又道:“若一切顺利,他会回到齐国,即位后若…仍念及旧时情义,你到时再选也不迟。” 那“旧时情义”四个字,生生割过他的心头喉间,才说出口。 终于把这件压了许久的心事道出,谢恒想让自己冷静等她说话,却像是在等自己的处决,打仗时都从未这般紧张过。 陈昭妧这才想起她给云纪的那封信,但她说的旧情,是说云纪和景瑶,许是被他看见才误会了。 她问道:“你在说什么?” 谢恒侧身坐在一旁,神色阴鸷,在她转身问话的一瞬怔然抬眼,又飞快低头拿过她放下的竹枕。 还带着她的体温,很温暖地,烙在他心底。 “我不介意你和云纪青梅竹马,他是我兄长,”他不得不承认,“他自小就聪慧过人,自是样样比我好得多,你若忘不了他,也是人之常情。” “他即位后,定会与陈再结秦晋之好,你…” 话还未说完,谢恒就被陈昭妧拿着竹枕打了一下。 “妧妧…” 又挨了一下打,谢恒被打得更心痛,仍是半声不吭让陈昭妧打了好几下。 “你不是挺无耻的吗?这时候怎么不往无耻的方面想?” “什么?” 他以为他够无耻了,明知她心中另有他人,还纠缠于她,想让她回心转意。 这样愣的谢恒可真是少见,陈昭妧佯装生气,见他半点反应也无,气得打他几下也就罢了,只好丢下竹枕,扑过去抱住他,道:“我选你,你好看,云纪和云凌都没有你好看。” 她与他的脸颊相贴,感觉出他身子发僵,脸上热得发烫,她又起了坏心地贴着他的耳畔,又讲了一遍:“我说我选你,你怎么没反应啊?” 故意松了手,她装作不在乎道:“你要是不想我选你,我就选别人了。” 谢恒立刻抱紧她:“你说了便不能反悔。” “嗯,”她揉揉他的头,像揉阿桓似的,“不反悔。” “妧妧…”谢恒更用力地想把她拥进骨肉里,但还是克制了力气,一遍又一遍小声唤着她,声音小到她听不见,他自己也听不见。 陈昭妧等着谢恒松了些力气,才道:“我是想云纪若要回齐国,若还念着旧情,不妨问问景瑶愿不愿意和他一起走。我和他算什么青梅竹马,景瑶姐姐和他才是。” 谢恒恍然大悟,思忖片刻道:“前世那时,不是我带兵误杀了景瑶。” “我知道,那时你的兵权都给父王了吧?” “是。我也未想到,他们会杀害无辜之人。” “这次不会了,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不该有无辜之人被牵连。”她说着,回想起梦中惨景,忍不住心头发颤。 谢恒慢慢拍抚着她的后背,道:“不会了。” 陈昭妧清楚,眼下父王军中元气大伤,待募兵结束,才会下一步动作。 而此时,舅舅已经前往边疆,前世他相助谢恒,想必未曾参与父王谋反。 她得书信一封,告诉舅舅小心着风吹草动。 谢恒见她出神,似在思索什么,等她回神后,便把云凌传来的书信拿给她看。 “早上到的消息,想是半月前的事了。” 陈昭妧接过信看,大吃一惊。 水匪之患她一直知道,却不知竟是如此重要的棋子。 陈国与齐国的摩擦,哪里是两国人互相看不顺眼想打仗,全是那群水匪从中作梗乱泼脏水,而水匪全听她父王的指示。 但在最近一次的战争中,水匪首领死后,他们群龙无首,内乱了一阵子,新首领清理余孽后才安分下来,却不太听裕王的命令。 而云凌已照谢恒所说,和水匪首领私下交涉过,并有意拉拢。 陈昭妧把信还给谢恒,兀自发呆半晌。听他方才所说,是要助云纪归齐争位,但齐国的情势,她并不很了解,只怕会牵一发动全身。 想了想还是问道:“依你看,云纪该何时回齐?” 谢恒烧了信,吹灭了烛火。 “等裕王有动作之时,届时再让水匪将摄政王引来,我们声东击西,隔岸观火。待二人两败俱伤,便可渔翁得利。” 陈昭妧挑起秀眉,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听着不错。 可是,到底是她的父王。 “不若两面夹击,先解决齐国摄政王,助云纪登位。” “放心,摄政王不比裕王有勇有谋,且齐国其余武将不是归于摄政王麾下,便是被打压不得重用,如今齐军只是胜在人多。若没有浚水拦着,随州早已是陈国的囊中之物。” 陈昭妧叹了口气,手指不断扣弄着竹枕上的编结。 “其实,比起如今的皇帝,裕王更适合那个位子。”谢恒勾过她的手指,置在掌心,给她涂药,“若裕王少用心于战事,多用心于百姓,会是一代明君。” 陈昭妧摇了摇头:“可是父王不会。许是正因如此,先帝才会传位给当今陛下吧。” 几句话的功夫,谢恒已经给她涂好了药膏,将指尖残余的点在她鼻尖上,笑着和她说:“不想这些了。” 陈昭妧摸了摸鼻子,沾到一点油腻的东西,味道还有些苦,气得她直接抹在谢恒脸上。 “去给我打水。” “不用洗,抹开就好了,这药膏也有驱虫提神的效用。”谢恒按着她的鼻尖向上推,只一下变罢了,而后飞快沿着她的鼻梁抹匀。 刚才无声挨打的是他,现在蹬鼻子上脸的也是他,陈昭妧真是拿他没办法。 她急忙去找镜子看:“我早上才画好的妆容,都被你擦花了。” “是么?”谢恒提心吊胆地凑过去,看看镜子又看看她,捧起她的脸,“没有,妧妧还是很好看,堪称完美无瑕。” 她用胳膊肘怼开他,道:“起开,去打水。” 谢恒只好照做。 她盯着镜子仔细查看妆容,待他端着一盆水回来,她又犹豫了。 “你出去吧,让她们来。” 谢恒不听,沾湿帕子,就抹在了她的脸上。 “你…” 在她动手之前,他就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擦一下刚刚抹了一点药膏的鼻尖,又擦掉她额心的小小花钿。 “我都看过了,妧妧无论怎样都很好看。”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美貌,可问题不在这,她鼻翼处的痘痕还没消去,绝不能让那处露出来。 “好了…” 话音未落,唇上就被擦了一下。 红色水渍沿着她嘴角滑落,谢恒怔了一瞬,他好像又看到她服毒自尽的那一刻,慌忙间用手去擦,沾了一手口脂。 终于将口脂擦去,陈昭妧的嘴上也略微肿痛,她看着莫名其妙慌乱的谢恒,猜出了大概。 她拿帕子擦干净他的手,道:“只是口脂而已。” “嗯。”谢恒从她手里拿回帕子,浸在盆里洗净。 他再抬头看着她,她仍是好端端的,气色很好,唇色殷红,并不是中毒时可怕地泛紫。 抬手拂过她的眉,并未如料想一般擦下青黛,他还是洗了一遍帕子,再度拂上她轻合的双眼,也未有胭脂落在帕子上。 可她的眼角微微带着樱色,像初春时的桃花瓣尖一样可爱。 他疑心是没擦干净,又稍用了一点力,沾多了水去擦,又用指腹抹去水。 反而像擦上了胭脂,眼角处更红了。 “妧妧,你涂的胭脂,遇水会加重么?” 她笑着反问:“胭脂遇水就掉了,哪有会加重的?” 那双桃花眼弯着,像盛了两潭春水,洗尽铅华。谢恒突然明白,是他用力重了。 “疼不疼?”他用指尖轻轻点在她眼角。 “不疼,”她揉了一下,“唔,还是有点疼。” “别碰,我去找药膏。” 他拿下她的手,放下了帕子。 “不用涂药膏,”陈昭妧抓过帕子,自己擦干净了脸,转头就要补妆,“已经不疼了 。” 然而她翻着匣子才想起,这不是她屋子里的梳妆台,没有她的螺黛胭脂和口脂。 “之前未见你需要那些东西,就没备着,我现在就让人去买一些。” “原本也用不上,我来时只敷了粉,画了花钿涂了口脂而已。正好也不必费事了。” “花钿用什么画?朱砂可以么?” “可以。”也不是不行。 谢恒闻言,自告奋勇道:“我帮你画。” 陈昭妧微有鄙夷:“你会么?” “我平素喜好丹青,虽未画过花钿,但应该不会画得太难看。妧妧,就让我试一次?” “好吧。”她还挺好奇他会画成什么样子。 说得容易,真到持笔时,谢恒对着她的眉眼又难下笔。 “妧妧,把眼睛闭上。” “又不是画在眼睛上,难道我睁着眼看你,就画不好么?” 谢恒认栽,笑道:“正是媚眼如丝,惑人心智。” 论无耻,陈昭妧甘拜下风,只能闭了眼睛。 片刻后,谢恒收笔,把陈昭妧转到镜前,问道:“如何?” 只见额间一朵红莲绽开,莲花瓣并不是浓郁的艳红,而是透明的嫣红,浮在她瓷白的面上,轻盈动人。 “不错。”她无论离远了看,还是离近了看,都很美。 “以后每日,我给你画。”不只花钿,还可以画眉,但他需要先练练。 还需要先和她成亲,才能日日相见。 陈昭妧还沉浸在欣赏自己的美貌中,想也没想就应下了:“嗯。” 第51章 谢恒悄悄离近了一些,凑进镜子里,手指似在脸上找着什么。 “妧妧,你在我脸上抹的药膏去哪了?” 陈昭妧果然转过头,仔细看了两眼,才找到那一小抹不显眼的白药膏,拿帕子擦去了。 不得不说,他这张脸比起她都不遑多让,陈昭妧想,或许是温泉水的作用,她泡着温泉时,就觉古人诚不欺她。 “好了。” 她放下帕子,却被谢恒握住手,指尖戳在他的脸上。 手感真好,软滑得像凉粉,正适合现在炎炎夏日里吃。 陈昭妧默默咽下了遐思。 而谢恒见她恍惚似着迷,也按捺不住,无耻地用唇轻碰了一下她的掌根处。 “妧妧,”他将她的手掌展开贴在脸上,另一手缓缓抚上她的面颊,“与我,正是相看两不厌。” 陈昭妧腾地红了双颊,撤了手道:“无耻。” “我说的不对么?”谢恒也自觉撤了手。 她立刻狡辩:“等你年逾花甲,白发苍苍满脸沟壑,我早就看厌了,不,再过几年,你蓄起胡须,我就不觉得你好看了。” “我不蓄胡须。”他又去拉她的手,“花甲老人也有历经沧桑之美,妧妧到时也是白发苍苍,说不定就看不惯黑发人了。” 陈昭妧哼了一声,道:“也许吧。” “至少现在,妧妧还是看不厌我的。”谢恒自言自语自肯定,渐渐转为严肃,“妧妧,我身上的疤痕消去很多了,只有一处还消不掉。若是很久都消不去,你介意吗?” 她只听了一半就慌了神:“你身上很多伤吗?” “不多,都已经好了,一点疤痕都没有。”谢恒顿了顿,“只有一处,还没痊愈。” 他的左胸膛上,还有一道一寸长的狰狞伤疤。 “会好的,只是慢些,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但一定会好的,一点疤痕也不会留下。” 但几年之内,他们就要成亲了,她早晚会知道。 “现在还疼么?伤在了哪里?”她急忙去探他的手臂,怕是他上次接住掉下来的她,给砸出的伤。 谢恒牵引着她的手向上,停在颈下几寸,胸膛正中偏左的地方。 “在这,伤已经好了。” 隔着薄薄的衣料,她的手指似是觉出凹凸不平,陈昭妧霎时间屏住呼吸,小心确认一番才肯定那是伤疤。 光是触摸到,就能想象伤口有多深多疼。这处离心脏很近,约莫只有一寸远,她都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尽管心跳异常的快,她也没心思调笑他,此刻她心疼都来不及。 “还疼么?” “不疼。你嫌它吗?” 陈昭妧难过得喉中哽塞,抱紧了谢恒,头轻轻抵在他的伤处。 缓了片刻才说出话:“不嫌。” 又抬头担忧问道:“你真的不疼么?先前是不是这处旧伤复发?” “不疼,复发也并无大碍。现在已经没事了。” 陈昭妧再度抱住他,手碰在伤处,想着前世战场上九死一生他都能挺过来的,这道伤也一定无碍。 风吹过纱帘,又静下来,她耳里只有他的心跳声。 谢恒也回抱住怀里的柔软身躯,待她稍动了一下,要抽出身子时才松了手,道:“该回去了,我们还要去选镯子。” “嗯。”她难得不和他计较,顺着他想的,定情信物就定情信物吧。 只是到了地方,谢恒却被侍者们看得有些不自在。 一双双眼睛不经意地瞥过他们二人,而后便有一些窃窃私语的声音。 虽说上京的年轻男女总会结伴出行,挑选个信物都是常事,私下里谁还没个定情信物呢。 郡主偶尔来买首饰也不稀奇,稀罕的是郡主身边跟了个男人,且是这般神仙人物。 掌柜瞪了他们一眼,立刻就安静了许多,而后掌柜赔笑着去问陈昭妧:“郡主想看看什么?小店新上了几副金镶玉的头面,就在这。” 陈昭妧并未顺着掌柜指向的地方看去,只道:“镯子都在哪?” 掌柜连忙引二人再进里面:“小店刚翻新过,一些镯子手钏都放到里头去了,郡主请。” 果然,暗红缎子上摆着一排各种成色的玉镯,再一排是金镯,再一排是银镯,还有手钏念珠。 谢恒道:“最好的是哪个?” “二位稍待,这就给郡主拿镇店之宝。” 掌柜立刻会意,郡主自然是得要最好的镇店之宝,便连忙亲自去找。 这么多手镯,看得谢恒眼花缭乱,也分辨不出好坏优劣,看来提前做的功课还是不够,他只知道玄武街上这家荣宝斋的镯子最好,别的竟一概不知,急匆匆就带她来了这里。 只等掌柜端着一个锦盒,打开后呈上来,陈昭妧才将目光落在盒子里头。 里面是一对鸳鸯镯,且是细腻温润的白玉料子,如月光凝聚而成,不染纤尘。 侍者给陈昭妧戴上一只,她仔细瞧着,甚是合她心意。若是以前,她会更喜欢镂金镯子或是玛瑙手钏,也不知何时起,她越发喜欢这些沉静的物件。 仿佛如恒月,如长水,亘古不变。 “喜欢么?”谢恒学着刚才侍者的样子,把另一只也戴在她手上。 两只玉镯都套在她手上,沉甸甸的,却让她心中更踏实。 “嗯。” 她点点头,见匣子里还有两只未雕刻的镯心。 谢恒见她是喜欢的,便把银子付好了,满满一钱袋的银子,是他攒了五个月的月俸,准确来说是四个月半,还有将近半月的拿去做衣裳了,而六月的月俸还没发下来。 虽然一下子花没了几乎全部身家,谢恒却一点都不心疼。 不但不心疼,见她笑着看镯子,还想再买几只,甚至想盘下整个荣宝斋。 陈昭妧把镯子摘下,放在侍者递来的两只小锦盒里,转身去问掌柜:“那两只镯心,能雕成玉佩吗?” “自然是能的,郡主想雕刻成鸳鸯佩吗?要什么图样都可以。” “图样…”陈昭妧思忖片刻,瞥了谢恒一眼,“问他吧。” 谢恒想了想,道:“过几日,我会送图样来。” 陈昭妧虽然疑惑,仍未问什么,待出去后才好奇地看向他。谢恒才踏出一条门槛,便勾住她的手指,低声道:“我想试着画一对图样。” “你会画?” “试试,毕竟是鸳鸯佩,做成千篇一律的样式有些可惜。妧妧有喜欢的样式吗?” 陈昭妧也觉谢恒说得有道理,便道:“我现下也没什么想法,你若想好了,画便是了。” 谢恒应好。 才走出没多远,就听见熟悉的声音,陈昭妧一回头,果然看见芝儿着急地跑过来。 陈昭妧立即松开手,背到身后去,又不自然地垂下手。 “小姐,小姐…” 芝儿跑了几条街,终于找见小姐,累得气喘吁吁。 “出什么事了,这样急?” “小姐,徐伯今早让人来,来教小姐看账目,被我们搪塞过去了,现在人又来了,芸儿在挡着,我来找小姐回府。” “看账目?” “是啊,小姐,徐伯说是世子交代的。” 陈昭妧无奈道:“我这便回去。” “妧妧,”谢恒把锦盒给她,“这个,喜欢便戴着。” 让他能看见,让所有人都能看见。 “嗯。”她接过盒子,抱在怀里,小心地护着。 芝儿想去接过来,只接到了马的缰绳。她眼神尖,一眼就看到小姐和谢世子的马,它们的鬃毛应该都是出自小姐的手。 二人又是从荣宝斋出来的,谢世子给了小姐东西,还这般唤得亲密。 险些让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一件件事,很难不让她联想一下。 天哪,她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谢恒目送着陈昭妧离开,没想转头就看见了祖父的身影,虽然离着老远,但他不会看错,祖父正望着这边。他立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上马回府。 陈昭妧回到府上,见了徐伯派来的嬷嬷,才推辞了两句,就见嬷嬷面露难色。 “郡主,可是您该学着管家的本事了。” “嬷嬷也知道,我一连十日都不得休息,好容易睡了半日,此刻还困顿得很。”陈昭妧捏着眉心,“今日就先算了罢,嬷嬷别担心会为难,我自会去和哥哥说。” 嬷嬷这才松口:“那郡主好生歇息,奴婢告退。” 芸儿送嬷嬷出去,回屋给陈昭妧添了壶茶。 这茶不比上午喝的清甜,下次再去得问问谢恒是如何烹的,陈昭妧想着,放下杯子,拿起小锦盒里的镯子,映着落日余晖看,镯子上泛着晶莹的闪光。 “芸儿,拿五十两银子做定金,送到荣宝斋去,我定了两只玉佩,不赶工期,请师傅慢慢雕刻。” “是。”芸儿应下,见芝儿张圆了眼,又问道,“小姐,现在备膳么?” “嗯,去吧。”陈昭妧仍在瞧镯子,没注意到她们都眼神交流。 芝儿跟着芸儿出来,迫不及待地抓着她溜到墙根底下,还东张西望确认了四周没人。 “芸儿,我刚去找小姐的时候,看见小姐和谢家世子在一块!” “小姐和谢世子是同僚,自然是熟络的。” “可谢世子给小姐买了镯子,男子送给女子镯子不就是定情——” 芸儿赶紧捂住芝儿的嘴:“不许乱说,送个镯子怎么了。” 芝儿扒下芸儿的手,压低了声音:“可是小姐刚说她定了玉佩,这一来一往的,不就是…” 芝儿说不下去了,委屈巴巴地看着芸儿。 “小丫头乱想什么。”芸儿戳戳芝儿鼓起的小包子脸,“若真是那样,谢世子和小姐,不也是挺般配的么?” 芝儿撇着嘴,道:“确是门当户对,可咱们小姐该和世间最好的男子般配。芸儿,你日日跟着小姐,可见那谢世子怎么样?” 芸儿摇摇头道:“日久才见人心,现在还看不出什么,单是从样貌家世看,满上京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 “这倒也是。我知道不该多言,只是芸儿,你比我识大体,一定莫要让谢世子欺负了小姐。” 她那日听到贺兰赤昙说谢家男子流氓,还惊心小姐怎么和这样的人是同僚,如今更是担忧。 “这个自然,你放心吧。” 芸儿安抚了几句,便去做陈昭妧交代她的事。 第52章 安国公府上,晚饭过后,林杭领着两人来见谢恒。 是荣宝斋的掌柜,带着一名伙计,一进屋就立刻给谢恒赔罪,说自己眼拙没认出世子。 谢恒让他坐下喝茶,他才停了话,坐下饮口茶。 “世子,这是您的,这个是郡主才派人送来的定金。”他把谢恒的钱袋子和一只荷包交给林杭,林杭又递给谢恒。 谢恒把那荷包拿在手里看了看,确认是妧妧的针线,便揣进了怀里。 掌柜见谢恒没说什么,又叫人呈上账簿,道:“世子,这是小店这半年的收益。” 谢恒翻着账目,看着记在上头的数字,眉头微蹙。 掌柜见状急忙道:“前些日子,重整铺面消耗了一些,待下月便好了。” 只听谢恒道:“我今日买的镯子,原本并不贵重是么?” 大水冲了龙王庙,掌柜的也没想到啊,但他已经把银子都给世子了,转念一想,觉得世子并非因此不悦。 “世子,这镯子本是难得的羊脂白玉料子,再加上打磨的工艺,是值这个价的。再者,郡主喜欢,便也值了。” 这经商里面的行情,谢恒不大懂,但掌柜既然敢拿来账簿,想来也不至于骗他。 掌柜又让人呈上一本册子,向谢恒禀告道:“拙荆在经营时,细心记下了各家小姐的喜好,从第一页起就是郡主的。” 谢恒还回账簿,接下了这本册子翻看。 只见妧妧从前买的多是金银翡翠玛瑙,只在几月前买了一只白玉镯,应该是上元节送人的那只。今日这对镯子,他还算买对了。 荣宝斋的掌柜出去后,迎面就和管家打了个照面,两人互揖一礼。管家猜出大概,加紧了步子。 管家把怀里捧着的小匣子敬上,谢恒一抽出匣子,纸张几乎要溢出来。 全都是商铺的地契,谢恒拿出来看,有一大半是布铺衣铺,还有好几家首饰铺子,荣宝斋就是其中一家。 “世子,公爷交代,以后这些就由世子保管了。” 谢恒把地契都放回匣子里,不愿收下也不好弗了祖父一番好意,只得先请管家替他谢过祖父。 管家应下,接着道:“公爷还说,聘礼该提前备下。” 谢恒怔了片刻,道:“祖父说得是。” 管家告辞后不久,谢恒翻着地契,清楚了这究竟是多少铺面,谢恒猜测,祖父怕是把家底都交到他手上了,越发坐立不安,便去找祖父。 谢闵猜到他会来,没等他开口便说:“给你了就收着,权当是祖父的一点心意。你小子也是,给人家买东西怎么还扣扣搜搜的。” 谢恒无言反驳。 谢闵笑道:“姑娘家,都喜欢一些首饰玩意儿,你隔三差五地给她买些,她会喜欢。还有什么胭脂水粉,文玩字画,需得投其所好。” 谢恒无言以对。 他没想到,祖父想得这般周全。 “我记下了。” 谢闵见他紧绷着一根弦似的,拍拍他的肩头,又道:“祖父也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谁还没年轻过?” 谢恒万分惭愧,他哪配无耻之名,顶多是无知。 谢闵还是得给孙儿留些面子,便称自己要休息,放了他回去,独自感怀道:“都是缘分哪。” 自此之后,谢恒便觉一旬也不是很久了,转眼就到休沐,能再见到她。 然而相见却越来越短暂,几旬之后的某一天,陈昭妧只留了半个时辰就要走。 谢恒想挽留她,转念一想,不得不松口道:“妧妧认真学着管家的本事,以后家里的账本就劳你看了。” 陈昭妧笑弯了眼睛:“哦?账本在我这,那你的月俸可也要算在里面。” “自然。” “那我想想,每月只给你一两银子。” “好,都听你的。” 陈昭妧见他半句怨言都没有,有些于心不忍,揉了揉他的脸,道:“你不嫌少呀?” 谢恒覆住她的手:“你给多少,都够。” 陈昭妧收了手,不忍再欺负他:“我要你的月俸做什么,你自己留着用吧。” 谢恒干脆找出钱袋子,放在她手心里:“听说上京都是女子管家,这些你拿着。” 陈昭妧像接了个烫手山芋似的,想扔又不能,塞回他手里道:“成亲以后再说。” 谢恒攥着钱袋子,红了耳廓。 “我先走了,”陈昭妧翻身上马,“下次休沐的时候,我尽量早些来。” “嗯。”谢恒点头道。 可陈昭妧没等到她的下次休沐,就被革职了。 自陈旭上了一本奏折,请陛下肃清六部之后,陛下便下诏,让各部尚书自行裁员调度。 兵部革去了主事之位,陈昭妧就这么丢了官职。 丢了官职还是次要的,麻烦的是,陈旭竟以怕她无聊为由,找了几位女先生教她琴棋书画女红。 再加上学看账目,陈昭妧烦心透了,还不如在兵部看文书呢。 一天到晚没个躲空闲的时候,想出去逛街也摆脱不了被暗卫盯着,若不是陈昭妧偶然认出了白鹄,她都发觉不到自己被人跟了一路,一问才知,竟有三名暗卫跟着她。 “你们跟着我做什么?我只是出来散散心。” 白鹄颔首道:“属下只是听命办事。” “你的伤好了吗?怎么能出来,快回去休息。” “多谢郡主挂念,属下已经无碍。” 街上人来人往,陈昭妧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妥协了,让他们跟着。 不多时,街上的人忽然多起来,且都是朝着一个方向跑。 陈昭妧拦了一个路人问询,那人答道:“有灾民进城了!赶紧回家关好门吧姑娘!”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个细致,那人就忙不迭跑走了。 “快去找哥哥,他应该在兵部或是京兆尹府,你们分头去。”陈昭妧向暗卫三人道。 那三人中的两人领命前去,留着白鹄一人陪着陈昭妧。 “郡主,不能去城门,那里正混乱。”白鹄见陈昭妧逆着人流走,急忙拦下。 陈昭妧心急如焚,被人群堵着却走不得,只能先且应着白鹄,回府后寻机会牵马溜了出来,抄近道赶去城门。 城门处,赵家的施粥棚早被掀翻了,白花花的粥洒了一地,饥饿的人们扑地争食,竟有抢不到的人,抓狂地挤了一圈寻不到空地,直扑向赵嘉欢。 赵嘉欢愣在原地,见那人朝她跑来,腿已不听使唤。 “啊——”她正扬起手要防卫,猛地腾空而起,被扔到马上。 待她又落回地上,抢粥的人早已四散而逃,整齐列队的兵卫抓到了几个灾民,等陈旭发落。 “带回去,严加审问。” 陈旭下令后,正要调转马头,被赵嘉欢拦在前面。 “等等,你救了我,我向你道谢。”赵嘉欢福身一礼,“但他们只是灾民,饿了太久才会抢吃的,并非有意惹出乱子。” “是否有意,有无人指使,审过便知。”陈旭瞥了她一眼,驾马带兵离去。 等陈昭妧赶到的时候,只看见蓬头垢面收拾烂摊子的赵嘉欢。 另一旁,宁水仙从躲藏着的棚子里出来,怔然许久才回神。 那抹身影在她心头多年,仍鲜活依旧,他曾经驾马游街,如今策马领兵,勒住缰绳时的每个动作,挺直的脊梁,颔首的弧度,还有蹙眉俯视的神态,都丝毫不差。 甚至他拎起赵嘉欢,再甩到马背上的连贯动作,都一气呵成。 为什么刚刚在那里的不是她! 她为了能与他般配,苦学诗书,得了上京第一才女的美名,此刻还不如一个纨绔子的纨绔妹妹。 陈昭妧帮赵嘉欢收拾好摊子,才发现对面盯着她们的宁水仙,她并未在意,又询问赵嘉欢有无伤到哪里。 赵嘉欢扑扑身上的灰尘,摘下几根马毛,摇首道:“没事,没伤到哪儿,刚刚世子来得及时,还救了我,你替我谢谢他。” 又补充道:“你哥哥可真是和你一样的脾气,我向他道谢,他都不理我。我又和他说灾民并非故意生乱,他还硬是让人捆了他们押走。” “身在其位,难免谨慎一些。”陈昭妧难得没有呛她几句,“这些天,你一直在施粥吗?” 听到有灾民到了上京的消息,陈昭妧原也想去施粥的,只是一直未得空闲。 “是啊,今日的人格外多,他们争抢着,才乱了起来。早知道就把这棚子做大些了。” 地上还有许多被碾成泥的米粥,一想到还有那么多人吃不上饭,她看着都揪心。 “想来朝廷会管施粥的事,你也不必担忧。” 赵嘉欢叹了口气:“但愿灾民都有粥吃。” 在城门处帮完忙,陈昭妧又去了趟裕王名下的善堂,叮嘱了管事救济灾民的事宜,才回到府上。 正好陈旭下值,两人碰个正着,陈旭不问也知陈昭妧去做了什么。 对视片刻,陈昭妧也知道,她一举一动都躲不过哥哥的耳报神,便实话实说了,顺便问了一下圣上有无旨意。 陈旭回道:“陛下派我去芜州赈灾,离上京不远,最晚三个月后便归。流入上京的灾民会由户部和京兆尹着人安置,你且安心。” 前世这时候,芜州灾荒,是谢恒去赈灾的,八月十五之前便回了京城,如今换成陈旭去,陈昭妧也不大忧心。 然而哥哥向来严苛,只怕会不近人情,陈昭妧想了想,道:“天灾难躲,如今芜州大旱,秋时怕会颗粒无收,灾民心生怨气难免暴动,以暴制暴更会激起民愤,哥哥要小心。” 陈旭微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只淡淡道:“嗯,有所长进。妧儿不必担心,我会很快回来。” 第53章 已是七月流火,陈旭往芜州赈灾不久,天降甘霖,大雨三日未歇,缓解了灾情。 本来该派户部的人,此次派陈旭,不仅是要他赈灾,还要他肃清暴民,彻查知府。 没等陈旭去查,知府便自己来找他,原来他是裕王的党羽,虚报灾情也是为了掩盖克扣粮饷之事。 面对哭诉着上有老下有小一心为裕王办事的知府,陈旭还是狠心把他押进了大牢。 知府哪受过牢狱之苦,遭了几次罪就把罪状交代得干干净净,却咬死不再提裕王之事。 陈旭拿着知府的罪状,上面的每一条都是死罪,满篇算下来砍他几十次都不够。 可想而知,父王曾帮他掩盖过多少。 当日朝堂之上,陛下派他赈灾时,父王便神色微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临行前也有提点他好好办事。 原是如此。 陈旭又想起,那日是御史大夫赵庸先弹劾芜州知府,陛下大怒,点了谢恒赈灾,谢恒推辞之后又举荐了他。 到底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谋,陈旭不得而知。思量之后,陈旭只将知府克扣赈灾粮饷之事上报,请陛下决断。 早朝上,陛下当即摔了奏折,要将知府五碎尸万段,被一群大臣劝着,改成了斩首示众。 陈昭妧人虽在府里,却听得见朝堂上的风波,听闻此事与前世时无异,便放了心。原还担忧让谢恒举荐哥哥会不会有何不妥,如今只盼哥哥亲眼目睹百姓罹难能有所感触。 陈昭妧仍是每日去善堂一瞧,看着暂留的灾民日渐变少各自回家,流落的孩子也能吃得饱饭,她便心满意足了。 随她一起来的,还有芸儿和芝儿,她们俩原也是孤儿,在善堂里被抚养长大,后来就进了裕王府服侍。 善堂里的许多孩子都是如此,或是日后自寻了去处,或是进了裕王府,做了仆侍或暗卫。 芸儿每每看见善堂里玩闹的孩子,都会想起小时候,她的一个朋友。 虽说是朋友,怕也只是她一个人这般认为的,那人只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比划树枝,后来她进了府里,回来时也不见他了。 想是也找到出路去谋生,恐怕以后再难见到,见到恐怕也不认得,许多年过去,人都变了模样。 若说模样,芸儿只记得他眉骨上有伤,是因帮她抢果子被打的,也不知有没有落疤,也记不清是左边还是右边。 芸儿把食盒里的糕点分给孩子们,让他们一人一块,不要抢,每人都有份。 一盒糕点很快就分没了,芝儿盖上盖子,拿起食盒,把芸儿的食盒也拎起来,笑道:“我原以为会多呢,没想到差点不够了。” 芸儿道:“下次多做些吧。” 芝儿跳过来揽着芸儿:“我一个人都做不过来,你帮我。” “好。” 芸儿帮芝儿分担了一只食盒,两人一起去找陈昭妧。 陈昭妧和管事交代好了事情,与孩子们玩了一会,便要回府继续看账目。 虽然善堂的开销多了不少,但她看着这笔开销却是开心的。 待她合了账本,芸儿才把一封信交给她。 信封上头什么也没有。 上次的信,陈昭妧还记着,信封上没写任何字,这次也是,她一看便知是谢恒送来的,急忙拆开了。 一篇冗长的信,她一目十行地看下来,又回到第一个字慢慢去读。写的尽是些射箭骑马的要领,还有些近日朝堂上的事,陈昭妧足足看了一刻钟,才读到末尾,发觉信封里还有东西。 她展开来看,是勾画的玉佩图样,工笔细致,几乎将清润玉质都画出来。 仔仔细细看了许久,陈昭妧才着芸儿把图样送到荣宝斋,让芝儿拿了纸笔,想回信一封。 笔尖就要沾到纸上,又立刻抬起,反复多次,陈昭妧终于写了几个字,却飞快地勾抹掉了,把纸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 又不是多正经的书信,她见他写的那封也没什么规矩问候,这样写太刻板,不如随便写几句。 陈昭妧又铺好一张纸,提笔随想随写,收笔时已有几行,再读一遍,语句是通顺的,却太无聊了些,满篇都是她近日来做了什么。 权衡半晌,她还是重写了一次,只夸谢恒画的图样不错,已经送去做玉佩了。 谢恒收到信后,欢喜地看了半日,又写了一封送去,二人便这么互相传信,传了一月有余。 原本陈昭妧写一封信要琢磨好久,和谢恒传信多了以后,写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舒心。她每日在府里偷闲的时候,就写信讲她今日做了些什么,学了新的绣法,绣的花变得好看许多,还在信封里装了她绣好的小香囊。 收到香囊的谢恒自是好好珍惜,他也会给她送些自己做的竹蜻蜓、竹哨子之类的小玩意,给她解闷。 国公府离裕王府本就不远,二人的话总也说不完,多的时候,林杭和芸儿一日之内就要跑好几趟,两个送信人也有了默契,玄武街荣宝斋东边第三棵树下,就是他们碰头的地方。 巳午未申酉时的初时正刻,他们不见不散。偶尔戌时还会去送信,他们又要再见一面。 其实陈旭不在,谢恒很想去见陈昭妧,但想到陈旭派了暗卫,这般防范,他还是歇了这个心思。 转眼八月,芜州灾情已消,陈旭回京,陛下龙颜大悦,不吝赏赐,又在裕王提议下要去秋猎。 自陛下登基以来,这是头一回秋猎,定在八月十五之前七日,因裕王劝谏,陛下亲手猎得祭品,才能告慰先祖之灵。 先帝时的习俗到如今已经少了许多,因陛下崇文抑武,一些如秋猎的习俗,早已多年不办,这一次,不仅宫里要忙,上京各家也急忙准备起来。 往年中秋,皇帝在宫中设宴,遍邀五品以上官员,太后、皇后和诸位妃嫔也会与诰命夫人同在鸿恩寺中祈福。 这次为了热闹博个彩头,再加上淑妃的枕边风,皇帝便下旨让五品以上的官员和三品以上官员家眷全来赴宴。 淑妃喂了皇帝一杯酒:“这杯酒,臣妾敬陛下,陛下与民同乐,有圣君如此,是天下百姓之福。” 皇帝一手握酒杯,一手揽细腰,飘飘欲仙。 圣旨传遍阖宫上下,嫔妃们有的怨气冲天,有的暗下苦功,各忙各的。皇后借口身子抱恙,欲将祈福事宜推给礼部,自去了康乐宫一趟,向太后请懿旨。 太后闻听皇后久病不愈,便准了礼部筹办,叹了口气道:“你日日诵经,也该知如何是修心养性,何不放宽心些,自己也落个轻松。” “儿臣福薄,不能参透,”皇后向太后行了大礼,跪在地上,“儿臣请太后懿旨,准儿臣出宫修行,为国祈福。” 太后知道,皇后这话已经和皇帝说过一次了,便不能强求。 “罢了,你执意如此,哀家准了。”太后把手里的念珠套在皇后手上,“待中秋之后再去罢,哀家着人到鸿恩寺中打点一番,以后逢年过节时,回宫来看看哀家和皇帝,还有景瑶,你竟也舍得。” 皇后眼里噙着泪,向太后谢恩。 “哀家只你这一个亲侄女,早知今日,当初哀家就…”太后拉起皇后,也有些动容。 早就上了年岁,这几年越发有百病折磨,太后坐一会儿便觉乏累,扶着皇后去榻上歇着。 太后拍抚着皇后的手,向当初劝她嫁给皇儿时一样。 “清如,哀家近日来总是做梦,梦到刚进宫的时候,”太后说着,眼角落了一颗泪,晕着脂粉落尽苍白鬓角,她已感觉不到,“那时我十六岁,为了赵家,为了报答养父母的恩情,不得不入宫。” 皇后知道,她的姑母一直是赵家的荣耀,是她最敬仰的女子,也知道姑母为了赵家,做了多少事,辜负了多少人。 “我自小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从来见不得别人比我好,所以,我要坐在最高的位子上,让他们对我俯首。 “我还要我的皇儿,坐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要我的兄弟,当一人之下的权臣。 “要你,成为陈国的皇后。要我赵氏荣宠不衰,盛极千秋万代。” 太后浑浊的眼中映着烛火微弱的光,她抓着皇后的手,身子微微前倾。 “可直到如今我才明白,百般算计,只把我自己算进去了。” 太后笑了几声,咳得厉害,皇后服侍她喝了药再躺下,可太后仍未打算休息。 “如儿,哀家这辈子,从未后悔过,临了才知道后悔的滋味。” 皇后哽咽着摇首:“姑母…” 太后撑起身子,拍抚皇后的肩头,抚摸着她鬓发上的素簪。 “这宫里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哀家说过,会护你周全,可哀家终究是…对不住你。” “姑母…” 皇后怔然抬头看太后,泪水从眼中溢出。她自入东宫至如今执掌凤印,唯一不顺心的便是陛下选秀,旁的再无缺憾,然而她并未因此对太后生怨。 太后终是撑不住身子,躺了下去。 “去吧,如儿,哀家会和皇帝说,你安心去吧。” 见太后合上眼睛,皇后只好告退。 今日太后会和她说这些,是她始料不及的,原以为太后不会准许她出宫,没想竟惹得姑母感伤,皇后心中亦有些难过。 皇后何尝不知晓,姑母并非赵家亲生的女儿,仍为了赵家在宫中耗尽一生,而她却只想逃离这个地方。 从康乐宫出来,经过御花园,便是迎瑞宫,皇后不必仰头远看,就被摘星阁上的灯火晃了眼睛。 她抬手命辇轿停下,掉头走绕远的路回宫。 第54章 秋猎第一日,皇帝携文武百官至北郊。在祁山进行祈天祷告后,皇帝才到行宫休息,群臣及其家眷则被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众臣不敢有异议,皆奉承此乃忆苦思甜之举,承祖宗亲近天地、游山牧野之遗风。 直至申时,皇帝在淑妃那里歇够了,才召集群臣至猎场,准备狩猎。 皇帝环顾四周,无论文官武将,都披甲骑马,严阵以待,他们里三层外三层将皇帝围在中心。 皇帝高举手中金弓,环视一周喊道:“今日,哪位爱卿猎得猎物最多,重重有赏!” 众臣异口同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听着高昂的呼声,也觉意气风发起来,挥退左右侍卫,驾马一骑当先而出。裕王跟随其后,众臣依品阶跟在后面,到远处才各自散去。 因人太多,家眷们便回到营帐,等待众臣归来。 陈昭妧一早向景瑶和赵嘉欢打了招呼,自己驾马跟在了人潮之后,进了林子。 一进到树林里,陈昭妧辨不清方向,想回头看看营帐在哪方,只能看到四周密集茂盛的树木,好容易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界,周围没有草木遮挡视线,她便能望望天。 偶尔有惊鸟鸣叫飞逃,她便知那边是有人的,不妨过去看看。 然而人骑着马,位置变换极快,几番下来,她没找见人影,倒是顺手抓到了几只兔子。 不知是不是养在猎场里的兔子被照料得太好,个个毛发油亮,见人不惧,陈昭妧拎着它们的耳朵就轻松将其抓获。 在林中转悠了许久,陈昭妧一手牵马,一手抱着兔子,两只小白兔在她怀里安静地嚼着叶子,也不扑腾。她抱得累了,干脆把兔子放到草丛里,暗自希望它们别被人发现,不然可就跑不掉了。 突然传来一声狼嚎,陈昭妧摸兔子的手一抖,两只兔子也受惊窜出了草丛,转瞬就不见了踪迹。 鸟鸣声离得不远,陈昭妧心中纳闷,猎场里似乎不该养狼。但顾不了那么多,若真有人遇见狼,不能坐视不理,她立刻上马,朝着那方向奔去。 一头狼嚎叫之后,又有三头狼应声赶来,比陈昭妧的速度快得多,眨眼间就窜进了皇帝的视野。 别说是狼,便是绑了兔子在皇帝眼前,他也不敢射箭,此时能拉开弓弦放出一箭,实在是求生心切。 然而这一箭射歪到头狼脚下,它一爪扒开箭羽,龇牙朝皇帝扑来,皇帝慌乱之间从马背滚落到地上,手里扔紧攥着缰绳,御马训练有素,被缰绳勒着,便动也不动。 眼看着血盆大口飞来,皇帝闭紧了眼,手臂挡在头前,忽听破空之声接连擦耳而过,皇帝心中又是一惊,好半晌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疼痛,才敢睁眼。 只见那狼已被贯穿头颅,钉在地上。 皇帝侧目看见一人正拉弓,几乎松手的瞬间,他顺着箭看去,一头跑远的狼也倒在了地上,发出一声低嚎便再也动弹不得。 四只狼的尸体都在,皇帝不禁感叹,实是劫后余生,幸甚幸甚。 “陛下,微臣来迟。”谢恒下马走上前,向皇帝行礼。 “谢卿,你、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朕就…”皇帝仍未从惊惧中缓过神,说话有些迟缓,还颤着声,一想到若谢恒没来,他就要成为陈国第一位死于秋猎的皇帝,更是哽塞难言。 目睹了这一切的陈旭仍藏在树后,手里紧绷的弓弦一瞬也不敢放松。 若谢恒不来,父王的计划便能轻易实施,如今被他搅乱了计划,只能出此下策。 箭镞早已对准了皇帝的胸口,可陈旭已然手臂酸疼,仍迟迟松不开弓弦。 一根箭忽然射到皇帝身边几步远的草丛里,陈旭怔了片刻,终是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射箭的人正是陈昭妧,她见陈旭偏头,便立刻驾马赶来,见到皇帝后忙下马行礼道:“臣女不知陛下在此,无意惊扰圣驾,请陛下治罪。” 见她的身形遮挡住了皇帝,陈旭愕然半晌离去。 “是妧儿啊,无妨,无妨。”皇帝勉强维持着仪态,紧攥着缰绳的手也稍松懈了一些,手心里赫然有一道红痕。 陈昭妧这才抬起头,瞥了一眼皇帝身边谢恒,又看了看地上倒着的狼,还有面色发白的皇帝,道:“陛下猎得群狼,且是一箭毙命的高超箭法。臣女自愧不如,一路追着兔子,竟然跟丢了。” 说着,陈昭妧装作惭愧地低下头,又瞥见谢恒脸上的笑意。 皇帝亦是十分惭愧,忙道:“并非是朕,而是谢卿。谢卿箭术卓绝,猎得群狼,这头赏,必然是你的。” 皇帝拍了拍谢恒的肩,指尖的颤抖传到谢恒肩头。 谢恒颔首道:“微臣愧不敢当。” 皇帝笑了两声,又拍拍谢恒挺直的脊背:“谦虚,谦虚。” 半晌之后,裕王带人寻来,见三人安然无恙,向皇帝请罪道:“臣防范不周,请陛下治罪。” 皇帝扶起跪在地上的裕王:“皇兄不必如此,许是狼比人更熟悉祁山,才跑进了猎场,再者,本就是我们强占了它们的地盘。” “请陛下暂回行宫,臣这便派人搜查猎场。” “皇兄先派人领众爱卿回去吧,朕有谢卿在身边,定然无妨。” 裕王看了谢恒一眼,只好道:“臣遵旨。” 此事传扬开来,众臣纷纷如鸟兽归巢般跑回了营帐,皇帝也在谢恒和陈昭妧的陪同下回了行宫。 虽已搜查过猎场,没有再发现狼或其他大野兽,但也闹得人心惶惶。众臣心有余悸不说,皇帝也在后怕,反反复复派兵搜查了几遍,又派禁军加强防卫,隔一步站一人围了猎场一圈才罢。 夜里风卷秋树,落叶纷飞,簌簌声响穿透营帐,还伴着山谷间传来的凄厉长吟。 武将听惯了沙场的朔风铁鸣,这点声响连他们的鼾声都盖不住。 而文官那边,脑中的前朝秘史和民间传说都浮现出来,扰得他们彻夜难眠,却只能含泪忍下。 只有御史大夫赵庸,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行宫,向皇帝进谏,言人多费事,皇帝才让众臣家眷自行去留。 美美一觉醒来,赵嘉欢从景瑶处出宫,就见父亲守在宫门口等,她好言好语地求了许久,拽皱了赵庸的衣袖,不停地叫着爹爹爹爹,赵庸才无奈答允她再留两日,又嘱咐不可在宫中乱走,一定要和公主一起,不可举止有违礼数。 赵嘉欢一一应下,见父亲走远了,才蹦蹦跳跳转了几圈,欢快地回到景瑶宫中。 昨夜,陈昭妧也是歇在景瑶宫里的,因着景瑶和赵嘉欢有些害怕,她才留下给她们俩壮壮胆子。三人玩叶子牌,脸上贴满了纸条又改玩推牌九,闹了半宿便睡下了。 许久没有这般痛快地玩过,陈昭妧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她睁眼就见赵嘉欢托着双腮,笑嘻嘻地眨了眨眼道:“你可睡了好久,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陈昭妧翻身缩到最里面,拿被子盖住头,闷声说了一句:“与你何干。” “快起来,”赵嘉欢扯她的被子,怎么也扯不动,“该用早膳了。陈昭妧你这么懒以后谁要你呀?” “你这么勤快,也不见你定亲。”陈昭妧缩在被子里,想着自己才不懒呢。 就在几月前,她还能早起上值,如今只是休息一段时日而已。 景瑶听见动静赶过来,拉开了赵嘉欢。 “让她再睡一会吧,昨夜歇得太晚了。” 赵嘉欢努努嘴,只好不再去烦她。 屋子里终于清净了,陈昭妧又睡了一个时辰的回笼觉才醒来,听到外面似有呼声,忙唤宫女问出了什么事。 “回郡主,外头在比试射箭。” “哦。”陈昭妧放心地缩回被子,忽然又坐直身子,“是何人在比试?” 宫女想了想,道:“听说是两位世子,还有各位大人的公子在比试。” 整个上京只有两位世子,一个是陈昭妧的兄长,裕王世子陈旭,另一个就是安国公世子谢恒。 陈昭妧掀开被子,洗漱妆扮一番,连早膳都没吃就往园子里去。 行宫仿皇宫而建,整体比皇宫小了不止一圈,但各处宫院都不少。行宫里有个锦宁园,依照怡宁园建成,园子里头也有个校场,供玩乐之需。 陈昭妧让宫女带她到祥云台上,果然就在这里见到了景瑶和赵嘉欢。 景瑶原本对这类比试没甚兴致,是被赵嘉欢拉来的,便在台上坐着喝茶。赵嘉欢却看得起劲,手臂撑着栏杆,恨不得跳进校场里看,若不是台上视野好,且来晚了挤不到校场里,她也不至于如此费力。 祥云台上只有她们三人和几名宫女,太后在皇宫里养病,皇后不愿见淑妃,借口准备祈福事宜便留在了宫中,陛下只带了淑妃随行。皇帝和淑妃正在下面,和众大臣一同看比试。 “怎么才来?”赵嘉欢目不转睛地看向下面的人群,吐了葡萄皮后随口问道。 陈昭妧应了一声,也看向校场。 台上离地不远,能看见靶子上的箭。她数着谢恒的靶子,上头有两支箭中了红心,他正要射第三箭。 景瑶夹在二人中间,见她们还算和气,又担忧她们俩一会儿因为各自兄长的比试而吵起来,便拉着陈昭妧坐在她身边,又让人再端上一盘葡萄。 陈昭妧刚坐下,又不自觉站起来,似乎有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的双眼,让她的目光只在谢恒身上,她只能看到那一道黑色的身影,修长笔直似墨竹,任风过箭发仍纹丝不动。 只见那支箭又中了红心,赢得场上一片欢呼,陈昭妧也忍不住拍栏而笑。 “这么高兴啊?”赵嘉欢饶有兴致地端详陈昭妧。 陈昭妧立刻掩了下嘴角,余光瞥到哥哥也在场上,随口应道:“哥哥一向精于骑射,这也不算什么。” 赵嘉欢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颇有深意地点头:“噢。” 接下来到陈旭上场,赵嘉欢小声问陈昭妧道:“你猜猜,是你哪个哥哥能赢了比试?” 陈昭妧一愣,只听赵嘉欢又道:“不猜也罢,反正那金铃铛还是要到你手里。哎呀,只是不知道,这次会是哪个哥哥…” 没等赵嘉欢说完,陈昭妧就往她嘴里塞了颗葡萄。 “陈昭妧你…呜…” 陈昭妧又喂了赵嘉欢一颗葡萄,赵嘉欢捂着嘴,嘟嘟囔囔地说:“还不让说,莫非…” 见陈昭妧端起了堆满葡萄的盘子,赵嘉欢才闭上嘴,安静地吃葡萄。 景瑶接下陈昭妧手里的盘子,将两人隔开:“好了,下一场比试就要开始了。” 第55章 这一场比试没有谢恒,是陈旭和几位世家公子比,其中就有赵磐一个。 赵嘉欢托着双腮,不看也知道自己哥哥的射箭水平差到了什么地步,何况在陈旭身旁,任何人都成了陪衬。 除了谢恒。 刚才的比试,赵嘉欢亲眼目睹,觉得谢恒可与陈旭相比,他那周身气度,不愧有冷玉之名,不愧是新晋的上京四公子之一。 原先是上京三公子,陈旭排在首位,世人赞其松姿玉质,文武双全。第二是宁伯舟,曾语出惊人,以一首五言绝句在诗会上赢得满堂喝彩,人称上京第一才子。再就是季玄,他涉猎广泛,尤以清谈闻名,只是就任兵部以后,便很少去各处雅会了。 其实闻名上京的还有云纪,毕竟皇帝多次称赞他的琴艺犹如天籁,但因他是齐国送来的质子,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便只在江湖上有个天音云公子的名号。 赵嘉欢掰手指头细细数着,这五位公子,一个是陈昭妧的亲哥哥,一个是她的心上人,一个是她的青梅竹马,一个是她的同僚,还有一个,在赏花宴上找她搭讪。 啧,这是什么奇遇。 世上的好男子都在陈昭妧身边,可她还一个都没有。 这五个人,只有云纪和赵嘉欢曾是同窗,勉强也算是半个青梅竹马,可云纪身份特殊,不能算在考虑范围之内,而其余人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陈旭帮过她一次,还和她家积怨已深,也不能考虑。 还有谢恒,陈昭妧看上的人,赵嘉欢没兴趣和她抢。 季玄这人,据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她吵不过可不行。 而宁伯舟,号称上京第一才子,实则还不如她哥哥上京第一纨绔得了状元呢,也不行。 赵嘉欢扫了一眼校场上的人,这些世家子个个都是纨绔子弟,吃喝玩乐勉强可以,真刀真枪一概不通。 他们几乎都拉不开弓,箭羽落了一地,没几支挨到靶子边上,都不行。 只有最左边的靶子,红心里钉了三支箭,不用再看就知道这是陈旭。 赵嘉欢叹了口气,幽幽看向陈昭妧:“你的两个好哥哥就要比试了,你看好谁呀?” 陈昭妧瞥了赵嘉欢一眼道:“我只有一个哥哥。” “哦?”赵嘉欢的小脑袋凑过去,掩着要飞上天的嘴角,“那谢世子是什么呀?” “他…”陈昭妧正要说他不是什么,就和谢恒对上了眼,见他似乎笑着,她脸上腾地烧起来,忙推开赵嘉欢,“不许再提他。” 赵嘉欢看了看恼羞成怒离开的陈昭妧,又看了看一动不动望着台上的谢恒,而后看到了谢恒身后走来的陈旭,二人说了什么,就继续比试了。 赵嘉欢往嘴里扔了一粒葡萄,继续看他们比试。 校场上,贺兰芮和谢闵站在最前面的一排人之间,能清清楚楚看见两个年轻人的动作。 二人的前两箭都已插在靶子的红心里,不分伯仲。谢闵捋着胡子,眉头微皱,这根本分不出胜负啊。 第三下锣声响起,陈昭妧再也坐不住,又起身到栏杆旁眺望。 声音未消散,两支箭就破空而出,近乎同时传来短促的劈裂声。谢恒的靶子上,三支箭都在红心里,而陈旭的靶子上,第三支箭劈开了一支箭,穿透了靶子。 贺兰芮拍掌而笑:“好,好啊!” 笑过仍觉不痛快,转头看向谢闵,指了指靶子道:“看看。” 谢闵不耐地拍下他的手,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 此次比试,陈旭并不觉得自己赢了,又向皇帝请旨,想和谢恒到演武台上切磋一番。 皇帝欣然应允,让围了几圈的大臣们掉头,围到了演武台处。 祥云台上,陈昭妧看见众人都往演武台去,派人打探才知是陈旭要和谢恒比试,心中莫名不安。 上了演武台,陈旭和谢恒互相抱拳后,陈旭便执刀攻来,谢恒侧身错开这杀气腾腾的一刀,之后没有也与之正面交锋。 几十回合里,谢恒只守不攻,左臂上受了一处伤,但于谢恒来说并不打紧,丝毫没有影响。 谢闵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捋胡子的手都顿住了。 贺兰芮碰了碰谢闵弯着的手肘道:“刀剑无眼,旭儿也不是有意的。” 谢闵背过手去,又哼了一声。 陈旭仍然步步紧逼,趁着谢恒无路可退被挤到围栏一角,仓促使出一套连贯的刀法,向他砍去。 谢恒持剑接下最后陈旭的最后一式,顺势转身躲开。 刀剑交错的尖锐声音拖得很长,刺得人头皮发麻,许多人都眯起眼捂着耳朵。 贺兰芮和谢闵等武将自是不受影响,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 因用力太猛且操之过急,陈旭来不及收手,一刀插进了围栏里,手也震麻了,再想抽出刀时,却见剑尖正落在刀刃上,短暂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迫得陈旭收手。 兵器离手,便算是输。 “陈兄,承让了。”谢恒将剑收回剑鞘,向陈旭抱拳。 此时,陈昭妧见形势不对,从祥云台上跑下来,远远看见谢恒拿剑指向哥哥手边,急忙挤过重围,跑到台上查看陈旭手上是否受了伤。 好在没有受了剑伤,只是手掌红肿且满是厚茧,令人触目惊心。 陈旭收回手,也收了刀,见谢恒的视线似黏在妹妹身上,便拍了下陈昭妧的手臂,示意她走,而后瞪着谢恒,似乎有话要说。 却并未起作用,谢恒仍是盯着陈昭妧看。 陈昭妧终于回头,只看了谢恒一眼,便转身离开。 四目相对时,谢恒不知她眼里的泪光是为何,蹙起的眉心是为何,只觉自己趁人之危,赢得无耻至极。 陈旭挡在谢恒眼前,语气不善道:“今日比试,是你赢了,改日再比,拿出你的全部实力。” 说罢,陈旭便下了演武台,谢恒也下来,二人到皇帝面前行礼,受了皇帝好些夸奖。 众人用了午膳后,裕王向皇帝禀告,多次巡查猎场皆未有狼,皇帝犹豫再三,推脱天色不佳,恐有风雨,而裕王却道不可错过吉时。皇帝无奈才下旨再去打猎。 众臣只好再度骑马拿弓纷纷进入猎场,提心吊胆地结伴而行。 陈昭妧又跟着去了,小心地跟在陈旭后面,借着树木掩藏,却被陈旭察觉。 陈旭拿弓箭对准一棵树,喝道:“什么人,出来!” “是我,哥哥。”陈昭妧只好从树后牵马走出。 她明明蹑手蹑脚地藏好了,也没让小芙发出声音,怎么哥哥还是发现了。 “妧儿?”陈旭下马走向陈昭妧,“你怎么来了?” “你手上还疼吗?”陈昭妧急忙岔开了话题,飞速思考着如何回答,“我想着,万一哥哥用不得弓箭,我能帮忙打些猎物。” 陈旭伸出手,握了握拳给陈昭妧看:“无妨。” 又道:“猎场里鸟兽众多,你回去吧。” 陈昭妧一手摸着小花的头,一手捏捏小芙的耳朵,道:“我不,我从没来过猎场,还没见过打猎是什么样子呢。我就跟着哥哥好不好?” 陈旭只得道:“也罢,你跟紧我,何时累了,我便送你回去。” “嗯。”陈昭妧点头,立刻上马,一副迫不及待要去打猎的样子。 陈旭也骑上马,和陈昭妧并排而行。 走了不远,树丛里窜出一只鹿,陈旭正要拉弓射鹿,被陈昭妧拦下。 “哥哥,它后面还跟着小鹿,别射它了。” 陈旭闻言放下弓箭。 过了一会儿,陈旭看见两只兔子在草丛别上啃草叶,又拉弓对准它们。 陈昭妧拽着陈旭的衣袖:“哥哥,它们见人都不躲,应是家养的,被放在这里,多可怜啊。” “即便我放过它们,若别人见到,也不会放过。”陈旭虽这般说,还是把箭放回了箭囊。 陈昭妧跳下马,拎着两只兔子,把它们放到草丛里。 “好啦。” 陈昭妧拍拍手和衣裳,又飞快地上马,和陈旭往林子深处走。 一只山鸡正巧飞到灌木丛中,晃了晃油亮鲜艳的羽毛。陈旭立刻挽弓,被陈昭妧飞快拉住,手里的箭掉落在地上。 “哥哥,”陈昭妧松了手上的力气,下马捡起箭,放回陈旭的箭囊里,“它还挺漂亮的,这是什么鸟呀?” “野雉,也叫山鸡。”陈旭再看向灌木丛时,那山鸡早没了踪影,“妧儿,你是来帮我,还是来帮谢恒的?” 陈昭妧怔了片刻,道:“哥哥在说什么,我自然是想帮哥哥,与他有什么关系。” “你…对他动了心思,是么?” “哥哥你怎么会问这个……”陈昭妧眼神飘忽,心虚异常。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陈旭不同她绕弯子,决意要问个明白,他早就觉得妹妹和谢恒不对劲了,他警告谢恒无果,也告诉过陈昭妧,若谢恒招惹她,定会帮她收拾谢恒。 结果这两人倒是越发亲近,在兵部还能说是公务交接,可私下里,即便是陈旭暗中使绊子,阻止两人相见,也拦不住鸿雁传书。 原本陈旭以为,是谢恒单方面招惹陈昭妧,没想到妧儿竟对他起了心思。 陈昭妧低下头,思忖片刻道:“从很久之前就…我也不知到底是何时。” “喜欢他什么?” “他,他很好,长得好看,人也好。”陈昭妧说着便红了脸,恨不得钻到草丛里。 陈旭叹了一息,抚了下陈昭妧头顶。 才注意到,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骑装,不饰簪钗,干净利落,和谢恒的着装如此相似。 虽说父王让他拉拢谢恒,但陈旭始终对谢恒教唆妧儿考武举之事耿耿于怀。可若妧儿真心喜欢谢恒,陈旭也无可奈何。 自小在上京长大的陈旭,冠了近二十年天之骄子的名号,从未遇见过势均力敌的敌手,也从不准任何纨绔子弟接近他的妹妹。 直到如今谢恒出现,陈旭才不得不让开,不再挡在妹妹身前。 “他确是与你般配,若你喜欢,哥哥不会阻拦。只有一点你记住,他若敢对你不好,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陈昭妧点点头,喉中哽塞着,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第56章 陈旭只在心底叹息,他与谢恒相处多时,也算知根知底,谢恒的家世品貌,无疑是难得地能与妧儿相配的,却总动心思接近妧儿,举止近乎轻佻,但又并未逾礼,至少并未让他看见,他也说不得什么。 何况他也清楚,谢恒对妧儿上心,无论他如何阻拦,谢恒总会另想他法。 陈旭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拦着他们二人相见,却猛地想到,此番秋猎,这二人不就是见到了吗。 “妧儿,你如今也算见过秋猎了,打算何时回去?” “我…”陈昭妧搅着袖口,“我还没见过哥哥打猎呢,再者,秋猎还未结束,景瑶姐姐也在,我和景瑶姐姐一起走。” 陈旭笑道:“妧儿是来看我打猎,还是想看别人得赏?” 陈昭妧才记起,陛下要重赏猎物最多者,她跟着哥哥,本是怕他要谋害陛下,看如今父王和哥哥的举动,应当是另有计划了。 陈昭妧从箭囊里拿出一支箭,递到他手里:“我自然想哥哥得赏。” “承妧儿吉言,哥哥定会得赏。”陈旭接过箭,放进了自己的箭囊。 二人又在林中走了半晌,陈旭才猎得一只羊。 这猎场里的猎物,尽是些家养的畜生被投放进来,即便是不善骑射的文官,也能轻易抓得几只兔子鸡鸭。 在外围跑了一圈,陈旭总共只猎得两只羊,遇见了好几位大臣,几乎人人手里都抱着一只兔子。 猎场里时常有人巡察,也有专门记录猎物的侍卫,陈旭找人带回猎物以后,才和陈昭妧往林子更深处走。 原本见天色阴沉,陈旭想让陈昭妧先回行宫,但陈昭妧道想和哥哥一同多猎些猎物。陈旭便应下,想着速战速决。 他们碰上赵磐兄妹,赵嘉欢骑着马,由赵磐牵着。 赵嘉欢向陈昭妧挥手,紧接着就看见与她同行的陈旭,被陈旭冷漠的一瞥吓得立刻收了手。 陈昭妧见到了赵嘉欢,也见到她这般鹌鹑模样,忍着笑意上前去同她说话。 “你怎么进了猎场?” “怎么,你进得,我就进不得?”赵嘉欢努努嘴。 “你会骑射?” 赵嘉欢闻言,微微挺直腰杆,不让自己显得畏瑟。 “骑马谁不会啊?射箭我也可以试试。你的弓箭借我用用。” 陈昭妧摘下弓箭,放在赵嘉欢伸过来的手上,指了指一旁的树笑道:“赵姑娘请。” 赵嘉欢扬起下巴,搭了一支箭在弓上,半晌没拉开弓。因她再度用力时夹紧了马腹,偏巧此时天雷劈过,惊得马儿扬起蹄子便跑了起来。 “啊——” 事发突然,赵磐没攥紧缰绳,由得马挣脱束缚跑了很远,仍能听见赵嘉欢在叫喊。 陈昭妧和陈旭立刻驾马追出去,可林子里树木太多,转眼间就看不见了赵嘉欢。 赵磐慌乱无措,正巧看见余锦,便借了她的马,也追上去。 赵嘉欢死死抱紧马脖子,趴在马背上,被颠得魂儿都要飘散,顾不得颜面一直在哭喊救命。 天上雷鸣电闪,落下一阵急雨,众人纷纷跑出猎场,奔回营帐。 陈旭让陈昭妧回去,她只得勒马,犹豫半晌却没有转头,而是又驾马跟上。 多一个人总多一份希望,何况赵嘉欢此刻一定吓破胆了,也不知是否摔下马,有无受伤,她实在放心不下。 谢恒随着皇帝出猎场,见陈昭妧与他们反道而驰,且神情急迫,他送回皇帝后便又回到猎场去找她。 雨浇透了衣裳,谢恒手臂上的伤也在疼,但他顾不得,只想着快些找到陈昭妧。 隔着几棵树闪过一道人影,谢恒立即追上去:“妧妧!” 他喊了许多次,陈昭妧听见声音才停下。 “妧妧,你去哪?” “我去找人,赵嘉欢不见了。” “我和你一起。” 陈昭妧点头,隐约听见有喊声,立刻策马循声追去,谢恒也跟着追了上去。 赵嘉欢越来越没了力气,嗓子也哑了,渐渐喊不出声,还呛了雨水,以为自己就要丢了小命,偏在此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简直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可是她实在没办法抓到。 陈旭无奈,只好对着赵嘉欢的马射了一箭,没能一箭穿喉,岂料那马中箭后更似疯了一般乱跑。 马背上的赵嘉欢被猛地一颠,晕了过去。陈旭见状不妙,便靠近跳到那匹疯马上,稳住赵嘉欢,不让她摔下。 正要带她下马时,一道雷电滚过,劈了他们身旁的一棵树,马又受惊跑远,没几步就滚落悬崖,二人连马一起摔了下去。 许久不曾听见喊声,陈昭妧越发焦急,总算看见哥哥的马,急忙跳下马查看。 却只有小花在这里,哥哥不在。小花向着远处叫了好几声,陈昭妧才跟着它去看。 陈昭妧走到断崖边上时,被吓得不轻。断崖边上泥泞不堪,马蹄印记凌乱,定是赵嘉欢的马摔下去了,恐怕哥哥和赵嘉欢也……她蹲在断崖边向下看,隐约能看到树枝穿透雾气,便要下去找人。 “妧妧,你先回去,我下去看看。” “不行,我也去。”陈昭妧拍拍小花和小芙的头,它们立刻跑走了,“我叫它们回去报信,我和你下去找人。” 谢恒只能应下,砍了一条藤蔓,绑在树上,让陈昭妧在他背上抱紧他,二人一同下了悬崖。 索性断崖下并不深,不久便到了平地,他们只见摔死的马,寻了许久也找不到人。 雨越来越大,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雾气,完全看不清东西,二人只好在附近的山洞里躲起来。 “妧妧,别担心,我们应是在他们下来的地方落脚,此处不见人影,他们定是安全的。”谢恒擦了擦陈昭妧脸上的雨水,“我再去找找,你在这里等我。” 陈昭妧拉着谢恒的衣袖:“罢了,你别去,外头什么也看不清,万一再有悬崖怎么办?你说的有理,哥哥他们一定没事,许是也在哪个山洞里躲雨。等雨停了,我们再去找。” 她脸上又有水珠滚落,不知是泪是雨,谢恒又轻轻擦去,却因他手上也尽是雨水,怎么也擦不净。 “妧妧,先把衣裳拧干吧,别着了凉。”谢恒说着,自己转过身去。 陈昭妧向山洞里走了些,正要解开衣裳,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山洞,让她看见脚边弯曲的东西,一下子喊了出来,转身要跑却被绊倒在地上。 “妧妧!”谢恒立刻跑来,抱起地上的陈昭妧,“怎么了?” 陈昭妧紧紧抱着谢恒:“有蛇…有蛇,快走!” 又一道闪电划过,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将她啜泣的声音都盖住了。 谢恒仍抱着她,轻声哄道:“妧妧不怕,你再看看,那是什么?” 听见谢恒这般说,陈昭妧才敢从他怀里探出头,借着雷电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只是一根树枝,地上还有很多这样弯曲的树枝。 她羞赧得立刻从他怀里跳下来。 谢恒捡起树枝,拉着她的手走到靠近山洞口的地方,免得里面太过阴森,让她害怕。 树枝是干的,谢恒几下就钻木取火,架起了小火堆。 陈昭妧贴着谢恒坐下,将手伸出去烤火,暖融融的火光渐渐烤干了她手上的水,手心也变得暖暖的。 “为何我每次遇见你,都会这样狼狈?”陈昭妧笑笑,“你怕不是我的煞星吧。” 谢恒怔了片刻,将烤火的手缩回。 即便是不信灾星一类的说辞,也知晓她是在开玩笑,谢恒仍不免在想,前世的时候,她为了他连性命都不顾,如今也有多般不顺,总是与他有关。 若他们从不曾遇见,她只会是无忧无虑的小郡主。 见谢恒蹙着眉头不说话,陈昭妧忙道:“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你救了我多次,我感激还来不及。” “当真?”谢恒勉强笑了笑,“那妧妧如何感激我?只是说说么?” “我…”陈昭妧咬着下唇,鼓足了勇气才和他对视,“我以身相许,你要不要?” 声音混在火堆荜拨响声里,谢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她坚定又真诚的目光,他一时竟有些恍惚。 “你不说话就算了,我现在反悔了。”她转过头去,把下颌搁在膝上,凑近火堆掩盖脸上生起的热意。 谢恒回过神抓住她的手:“君子言而有信,妧妧不能反悔。” 陈昭妧想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攥住。 “妧妧,别反悔。”虽然感受到手里的小手不再用力,谢恒还是渐渐松了力气,“妧妧,人生大事不可儿戏,你再认真想想,再说出口便不许反悔了。” “你不许松手,”她抬起头瞪着谢恒,眼眶泛着红,手也攥成了拳头,“你要是松手我就反悔,想也不想了!” 谢恒立刻双手包住她的小拳头:“我不松手。” 火光明亮暖人心,陈昭妧闻着焦木味,虽然有些烟呛嗓子,却是安心的。 她偏过头盯着火堆,感受到有只大手与她的手十指相扣,用指甲挠了那只手背一下,便由他牵着挨近温暖。 谢恒牵着陈昭妧的手置在膝上,她的手在上面,靠近火堆,映得细腻如玉,泛着柔和的光亮,可爱得让他不禁想捏一捏。 陈昭妧干脆完全扭过头,这样余光也不会看见他,惹得她手上生热,脸上生热,身上心上也在生热。 渐渐地,她闻出另一种细微的味道,才转回头。 “我好像…闻到了血腥味,你受伤了?” “没有。” 谢恒不善说谎,尤其对着陈昭妧,看也不敢看她,眼神也在躲着,自是会被她一眼看破。 “你哪里受伤了?是不是旧伤复发?还是上午比试的时候伤到了?” 谢恒不自觉想抽回手,被陈昭妧反握住。 她语气严肃起来,又问了一遍:“你哪里受伤了?” 谢恒只好指了指左臂上:“这里。” 第57章 陈昭妧小心翼翼地探手,只碰到他的衣裳,就觉出沾到了水,指腹上染得鲜红。 “你快把衣裳脱下来,这样浸着伤口,伤势会更重的。” 谢恒却挪开了一点,捂着衣襟道:“无妨,等一会烤干了就好。” 陈昭妧作势去掰他攥紧衣襟的手指。 “你快些脱掉,让伤口露出来烤火。” 谢恒却攥得更紧,陈昭妧也无可奈何,只好甩手转过身。 “我不看你,快处理伤口。” “好。”谢恒见她背过身,终于解开衣裳,袒露出手臂,将浸满血水的纱布拆下,拧干后重新包扎,又立即穿好衣裳。 “妧妧,我好了。” 陈昭妧再去碰他手臂上,衣袖仍是潮湿的。 “没事。”谢恒拂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都流血了,怎么会没事?”陈昭妧甩开他,“别沾湿伤处,把衣裳脱下来,只露出伤的地方便可。” 她又转过身,道:“待你身上都烤干了再穿上。” 谢恒只好照做,脱下衣裳解下纱布半露肩头,堪堪将伤口露在火光之下,半寸不愿再多,还支起腿架着手臂,挡住了陈昭妧暗中投来的视线。 陈昭妧收回目光,闷闷问道:“是不是比试的时候伤到的?疼不疼?” 她捻了捻指尖,搓去那一抹血色,心想定是很疼的,他刚刚还背着她下悬崖,伤口也许更加裂开了。 “不疼,妧妧不必忧心。涂了药,一段时日便会好,不出几月就连疤痕也看不见了。” 这话倒是真的,自沈先生研究了一番玉净膏之后,琢磨出药浴去疤的法子,正适合谢恒这样伤疤多的用。 “当真不疼么?你定是骗我的。”陈昭妧说着,不觉回想起梦里浑身是伤的谢恒,也许他伤得多了,真不觉得疼。 “当真不疼。”谢恒包扎好伤口,穿好衣裳,挪近了一些,“我身上烤干了,伤口也不流血了。” “妧妧?”他戳戳她环着双膝的手臂,她才抬起头,“你看。” 谢恒握着她的手,去碰伤口的地方,他面带笑意,一点都不躲,半分不像受了伤。 陈昭妧这才放心些,由得谢恒牵着她的手去烤火。 赵磐在猎场里跑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没找见人,待到余锦随着一队侍卫寻来,赵磐已然成了落汤鸡。 余锦给他撑着伞:“还没找到赵姑娘吗?郡主和世子的马跑了回来,你可见到他们了?” 赵磐摇头:“我没见到,郡主和世子不会…不,他们不会有事,我再去找。” “哎,”余锦急忙扯住他,“你这样子还能撑多久?陛下派了禁军和侍卫来寻,你先随我回去。” 赵磐仍不肯掉头,余锦只得道:“莫在此添乱,你若有个闪失,还要再去寻你。禁军这么多人,定能找到赵姑娘他们,不差你一个。” 赵磐知晓余锦的话有理,他找了这么久都只是白忙活一场,现下雨势太大,他若再遇到危险,真是火上浇油,还不如老实回去等着,便随了余锦回去。 余锦撑着伞,迎风举得手抖,紧紧跟着赵磐。赵磐身上湿得一直在滴水,打不打伞都没什么区别,可余锦仍是一直把伞举在他头顶。 出了林子,赵磐才发觉余锦并未骑马来,他便也没有骑马,把伞从她手里接过来。 “辛苦你来找我,你的马受了雨,回去要喂它一些药。”赵磐见余锦脸上有细密的雨水落下,几绺鬓发贴在她额上,“你也记得喝碗姜汤。” “我记下了,你也要喝姜汤。”余锦微微喘着气,还未从刚才的疾行缓过来,“你放心吧,那么多人,一定会找到赵姑娘他们,何况,听闻世子武艺高强,他们应当不会被野兽所伤。” 赵磐放慢了脚步,叹道:“我当时若是抓紧缰绳,欢儿就不会…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是我无能,还连累了郡主和世子。” “这不能怪你,谁能想到马会失控。” 赵磐怔了一瞬,顿时有了猜测。他家的马一向训练有素,尽管不常骑马,也不该这般轻易受惊。 “实在怪我,竟这般疏忽大意。” 见他面色不好,连串的水珠从下颌低落,眉头紧皱着像是哭了一样,余锦忙道:“你别这般自责,真的不能怪你。” 赵磐摇摇头,束起的头发上甩落几滴雨水。 “我总是…输得彻底,这次还把欢儿搭了进去,是我无用无能,比不得旁人有厉害手段。” 听他这般恨恨地说,余锦想起赵磐射箭时的惨景,只好安慰道:“人各有长处,莫要以长比短,他山之石,或可攻玉呢,你好歹也是正经的状元,已经很了不得了。” “我只是个纨绔子弟,终究什么都比不过他。”赵磐哼笑一声,眼中雨雾更深。 “什么纨绔子弟,哪有混不吝纨绔能得状元的,你可不要妄自菲薄。” 余锦偶然听说过赵磐上京第一纨绔的诨名,自然也听过他被裕王世子当街羞辱之事。 原以为是个寻常纨绔,直到与他在翰林院共事,余锦才发现流言不可信,他分明是个有真才实学的状元,竟平白受了这等冤枉,她都要为赵磐鸣不平。 赵磐抬头望了望天,叹了一口气,释然道:“多谢你安慰我,不过我心里清楚,我这个状元之名,受之有愧。陈世子原也高中状元,却处处比我强多了。” 余锦扯扯嘴角:“赵公子谦逊,正是比旁人强千百倍的地方。” 赵磐也笑了笑:“你也会打趣我。” 余锦背过手:“不然的话,你就要把我当成老学究了吧。” 两人相视笑起来,夹在嘈杂雨声中,只有彼此听得见。 赵磐加紧步子回到行宫,向皇帝禀明情况,见父亲急得要亲自去寻,急忙劝阻。 大雨滂沱,即便是赵庸想冲出去,也是无能为力,他一个四肢不勤、连骑马射箭都费劲的老文臣还能做什么,只空恨平素没有练就一身好体魄。 将近傍晚,雨势渐渐微弱,终是停下了,空中仍有乌云密布,遮天蔽日。 一间茅屋里,炕上直躺着的赵嘉欢睁开眼睛,见到一位陌生老妇人。 老妇给赵嘉欢擦擦额角的汗,将她拉起来:“姑娘可醒了,我叫你哥哥进来。” 赵嘉欢依稀记得,她被颠得迷糊,现在浑身都疼,那马疯了似的跑,难为哥哥还能救下她。 一片衣角飘进门槛,赵嘉欢瞬间湿了眼眶,开口便哭道:“哥…” 赵嘉欢刚开口便立刻顿住,喊了一半的哥哥硬生生咽了回去,张了一半的嘴怎么也合不上,牙关都在打颤。 她可不敢乱叫哥哥。 “世子…你又救了我?” 陈旭道:“能走么?” 赵嘉欢闻言,双腿不听使唤地挪动起来,两脚一沾地就跪在了地上。还好双手下来得及时,不然她一个响头给陈旭磕下,可丢大脸了。 “疼…”赵嘉欢倒吸了一口冷气,把到嘴边的疼字塞回去,忍着痛不敢出声,用力咬着嘴唇,似乎能转移一些疼痛。 她两手扶在膝上,又去扒着炕沿,拼命用力把身子支起来:“等我稍缓一下,就能走了。” 陈旭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赵嘉欢吓得睁大了眼睛。 “上来,我带你回去。”陈旭道,“别耽搁时间。” 赵嘉欢立马照做,趴在了陈旭的背上,也顾不得羞赧,像个听令的小兵。 这副骨架肩膀似乎要比她哥哥的宽阔一些,赵嘉欢暗暗懊恼,赵磐从来没背过她,她们兄妹真是处处不如陈昭妧兄妹。 陈旭早在不起眼的地方放了银子,又向老妇老翁道了谢,背着赵嘉欢沿来时路往回走。 他们摔下断崖后,亏得陈旭眼疾手快抓住一条藤蔓,才没有滚落悬崖。可赵嘉欢一直不省人事,陈旭在崖上看见不远处有人烟灯火,便扛着赵嘉欢到了这处农户家。 因着老妇询问,陈旭才称他们是兄妹,上山打猎遇到大雨,妹妹又被野兽所惊,实在无处可去。 老妇好心帮他们烘烤衣裳,留了他们一阵子。眼前这对兄妹,和自家儿女年岁相仿,老妇同老翁难忍叹息。 原本他们一家四口在山里住着,依靠打猎种田为生,女儿病了没钱医治,那时也就这般年纪,竟叫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儿子又被募兵的人抓走,再无音讯。 老妇拧干了赵嘉欢的衣裳,这衣料花样,一见便是贵人才能使的。老妇抹了抹眼睛,道:“雨急只一阵,一会儿就停了,你带你妹妹去京城找郎中瞧瞧。” 陈旭应下,道了谢,便再无话。 他隔着一堵薄墙听到断断续续的哽咽声,听到两位老人如何失了儿女,听到他们如何骂官兵抓壮丁,骂世道不公。 窸窸窣窣的声音渐小,老妇将衣裳还给陈旭,她又帮赵嘉欢换上衣裳,在炕边守着,直到这可怜的姑娘醒来。 下过雨后,山间的路更加泥泞,陈旭行军时走过山路水路,再难走的荆棘道路他也走过,如今尚能如履平地。只是背着个赵嘉欢,要格外小心一些,免得摔了她。 赵嘉欢不太敢将手搭在他肩上,只将手腕搭着,手悬在半空中,随着他走路时一颠一甩的,被陈旭说了句:“手别动。”便只好握紧了两只小拳头。 看他凶巴巴的样子,赵嘉欢突然不是那么羡慕了,陈旭几乎和裕王一样,不怪旁人说父子俩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见陈旭不是个好说话的,想来他应当没少管教陈昭妧。 还是赵嘉成好一些,好歹有个哥哥样子,不会这么凶她,还处处让着她,由得她欺负抢他东西。呜…她以后再也不欺负赵嘉成了。 “别哭。”陈旭似乎听见背上的小姑娘哭出了声。 赵嘉欢瞬间屏住呼吸,生怕惹了陈旭不快被扔在这。 第58章 他们走到离悬崖处不远的地方,就遇见了陈昭妧和谢恒。 陈昭妧瞧见人影,立刻奔来,果然见是哥哥,他背着的应是赵嘉欢。 “哥哥,你们没事吧?” “我没事,赵姑娘受了些伤。妧儿可有受伤?” “没有。”陈昭妧正要去接赵嘉欢,被陈旭躲了一下。 尽管夜色漆黑,赵嘉欢也不会看错陈昭妧的身形,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小声道:“你放我下来吧。” 陈旭的手臂却用力绷紧,向陈昭妧嘱咐了要小心用藤条上去,自己也径直去找了根藤条,背着赵嘉欢爬上断崖。 腿上失了支撑,赵嘉欢吓得半死,只能紧紧勒着陈旭的脖子,哪怕陈旭此刻气极要甩她下去,她也下定了决心绝不松手。 好在陈旭没想把她扔下山崖,而是把她安全地背到了崖上。 谢恒原也想背着陈昭妧,身子已经弯下,被陈昭妧拉起身,捏了捏他的手臂。 “你的伤还没好,我自己也能上去。才下过雨,崖壁还湿滑着,你小心些。” 谢恒还是想背她,可陈昭妧已经扯了藤条爬了一人高,他只好自行寻了一根藤条上去。 陈旭暂且放下赵嘉欢,想去带陈昭妧上来,却见她已经站在身侧,谢恒紧随其后也上来了,陈旭便没有多说什么,又背起赵嘉欢。 四人走了不久,便和禁军碰上,被护送回行宫。 皇帝在淑妃殿里赏歌舞,听到消息也不免要出面安抚。赵磐和赵庸闻讯,也立即随侍卫赶回行宫,赵庸见了女儿便泣不成声,什么往日恩怨全抛之脑后,郑重其事向陈旭道谢,连带着数落不成器的儿子,连妹妹都看管不好。 赵磐垂头由着父亲训责,只要欢儿平安回来,他也能安心了。只是有一事,他还得请皇上彻查。 赵磐向皇帝行大礼道:“陛下,今日之事,恐怕并非意外,微臣的马一向温驯,从不会这般发疯,微臣请求查验马草饲料…” “好好。”皇帝随意挥了挥手,许公公会意去派人查看。 皇帝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人找回来,没事就罢了,非在宫里面哭哭啼啼,打扰他的清净。 一干人等终于识趣退下,皇帝才能再去找淑妃寻欢作乐。 行宫到底不比皇宫有摘星阁,也不比皇宫辉煌华丽,花园里连个池子都没有,淑妃想喂鱼也喂不成,整座宫城里她瞧见的除了蠢人就是呆鸟,实在无趣极了。 时值初秋,夜里生凉,淑妃也没了观星赏月的雅兴,每日在行宫看些令人腻烦的歌舞,只能打发时光。 淑妃懒得花心思练舞,一早叫赵兰汀预备着,十六七岁的女子正似含苞待放的花,淑妃深知这般年纪的妙处,打算让她一舞倾城,搏得宠幸,也好分担雨露,开枝散叶。 赵兰汀哪里会任凭淑妃摆弄,她听话归听话,练得一段婀娜舞姿,也不会耽搁她另寻良机。 此时,赵兰汀穿着烟青舞裙,戴着珠帘面纱,跪在大殿正中,水袖交叠覆于裙褶上,玉腻肌肤因着冷气更加白皙,圆润小巧的下巴被淑妃挑起。 “兰儿倾国倾城之貌,不该落在尘世间,白白被凡夫俗子糟蹋了。”月影摇曳,秋风扶帘,窈窕身影似仙娥降世,淑妃的指尖也冷得像冰,不沾人间烟火热气,“下次再动手脚,要做得干净些,看仔细了再下手,姊姊又不是专为你平路的,哪里能时时事事周全。” 一阵冷风吹散赵兰汀身上泛出的冷汗,她浑身一激灵,刚要起身却被淑妃用力握住了双肩。 直到淑妃松手,赵兰汀仍没有想好说辞。 淑妃看着她肩上的红痕,轻笑出声:“兰儿如此漂亮,会让人爱不释手呢。” 只可惜,皇帝被那群人扰没了雅兴,看也不看满殿舞女,将人挥退下去,抱着淑妃进了寝殿。 赵兰汀如释重负,出来后却发现小菱不见了。慈荷一直等候在殿外,请赵兰汀去偏殿休息。 赵兰汀只好跟着慈荷去偏殿,一向是慈荷料理她的起居事宜,她并未多心,谁知慈荷告退后竟上了锁。 “慈荷姑姑!”赵兰汀拍着门,“姑姑为何要落锁?我的丫鬟小菱不见了,还请姑姑帮我寻她回来。” “姑娘安心,小菱不会回来了。”慈荷笑着,语调平稳,只像是在说一件寻常事。 “姑姑这是何意?” “姑娘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小菱忒蠢笨,不会做事,不配伺候姑娘,淑妃娘娘命奴婢好生照顾姑娘,姑娘安心休息便是。” “慈荷!”赵兰汀狠狠拍了一掌在门上,震得手掌生疼,“你杀了小菱是吗?你竟敢动我的人!” “陛下和娘娘已经歇下了,姑娘莫要吵了圣听。” “慈荷!你个贱婢!你竟敢杀人,你犯了王法,我要告诉陛下,诛你九族!” 慈荷并未生气,反而笑道:“姑娘若也不想活了,尽管大声嚷嚷,不过姑娘最好放下手里的烛台,别叫蜡油烫了手。” “你…”赵兰汀再骂不出一个字,“你不开门,我就烧了这里!” “姑娘烧吧,如此也能给自己留个全尸,好过诛九族呢。” 赵兰汀将烛台放回原处,烛台碰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慈荷听见,掩着笑离开了。 小姑娘的把戏,还在她面前折腾,慈荷只当看个乐趣罢了。 翌日清晨,赵磐到行宫觐见,来询问个说法,陛下还未起,便被许公公搪塞了过去。 赵磐回时正遇见陈旭,上前拦路道:“陈世子安,不知暗下毒手,可得好睡否?” “你在胡说些什么?” 赵磐并未被陈旭的骇人气势吓退,仍振振有词:“世子在马草里混了什么东西,又如何拉人顶罪,你心知肚明,不必我多说什么吧?” “你的马发疯与我无关。”陈旭不欲与赵磐周旋,侧身而过,又被拦下。 “世子何必装作不知。”赵磐不依不饶,“我们两家不睦已久,如今我把话摊开来说,我自知处处不如世子,也不敢再妄想郡主,世子往后不必使这般肮脏手段,有何不满与我直说便是。” “我说了,与我无关。”陈旭瞥了他一眼,“我不屑使那些下流手段,你也不配。” 陈旭再度侧身而过,赵磐迟疑片刻,没能拦下他。 陈旭一向眼高于顶,或许真是不屑暗中用计的。赵磐一时错愕,也许是自己莽撞了。 正午时,赵嘉欢才懒洋洋起身,被陈昭妧调笑了两句,两人拿着软枕闹起来。 景瑶闻声过来,端了一碗药给赵嘉欢,让她趁热喝下。赵嘉欢皱皱鼻子,不想陈昭妧再笑她,硬着头皮一股脑地全喝下了。 喝完就要作呕,赵嘉欢捂着嘴,不让自己吐出来,急忙抓了两颗蜜饯塞到嘴里,结果味道更加奇怪,吐了蜜饯灌了几大口茶才好些。 陈昭妧给赵嘉欢擦擦嘴角,笑道:“你这药白喝了。” “怎么就白喝了?我全喝完了呀。”赵嘉欢一脸惊诧。 “你才喝完药就吃了蜜饯喝了茶水,它们与药性相抵,”她一合掌,再分开,“就抵没了。” “你胡说,我不信,景瑶姐姐,呜呜…”赵嘉欢几乎要哭出来,泪珠已经悬在眼眶上,“她是不是骗我的?景瑶姐姐你看她怎么这样,我要叫太医来问。” 景瑶一时也不知陈昭妧说的对不对,但听着还蛮有道理,便派人请了太医。 太医闻了闻蜜饯,看了看茶水,道并无大碍,蜜饯不是与药相冲的果子所制,茶水也不浓,只是药性会稍弱一些。 赵嘉欢这才放心,她可不想再喝一碗苦药汤了。 半日过去,赵嘉欢还是下不了床,在床上支了桌案小几,用过膳后,和陈昭妧还有景瑶推起牌来。 昨日雨下得大,今日天上仍是阴沉沉的,午后又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打不成猎,正好玩牌游戏。 一连几日秋雨连绵,皇帝乐得自在,群臣也听雨烹茶,安稳得闲。 直到八月十四,中秋前一天,天公作美,雨过天晴,裕王来请皇帝打猎。 皇帝在猎场外围转了一圈,随手拎只兔子,让谢恒猎了几只羊、几只狐狸,到祁山祭天告祖之后,便怡然回宫。 操劳大半天,皇帝才难得能好好休息片刻,在淑妃怀里饮着美酒赏着歌舞,喜不自胜。 陛下早有旨要赏猎物最多者,许公公领人清点着,是谢恒的猎物最多,皇帝听后便赏了他黄金百两,也命群臣同乐,不必拘束。 怎么个同乐,诸位大臣也想不明白,不敢放肆,许公公稍稍提点了几句,几位大臣心思通透,带领着文臣作诗作赋,武将饮酒烤肉,一同吃喝吟咏,便算是同乐了。 谢恒婉拒了同僚的好意,没有与他们一同饮酒开怀,独自支了火堆烤些肉。 地上有许多火堆间错摆放,隔得不远不近,能借着月色火光看见人影,却瞧不太清。陈昭妧找了许久才找见谢恒,提起裙角坐在他身边。 在谢恒意料之中,他自是很惊喜的,不过她没说话,他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她坐着,看着火光跳跃,像那晚在山洞里一样。 半晌,他才取下一块烤好的肉递过去:“你尝尝,小心烫。” 陈昭妧接过,吹了吹,咬下一小口细细咀嚼。 “肉还嫩吗?味道怎么样?”他怕没熟,烤了许久,还放了一些特制的料。 陈昭妧拿帕子擦了擦嘴角:“味道不错。” 谢恒又递来两串,问道:“晚上用过膳了么?” 陈昭妧摇摇头,又咬下一丝肉。还好她没用晚膳,才有口福呢。 浓郁的烤肉味飘在营帐周围,渐渐扩散,赵嘉欢坐在行宫里的床上都闻到了香味。景瑶先去休息了,她忍不住偷偷跑出来,循着油香味儿在营帐周围逛。 这味儿焦了,不行,她转向另一边,又急忙捏住鼻子,躲远了腥味,又看见父亲和哥哥,赶紧朝反方向跑远了…啊,这味道怎么这样香! “哇,陈昭妧,你在这里吃好吃的竟然不告诉景瑶姐姐和我!”赵嘉欢叫起来,抬眼看见一旁的谢恒又立马闭嘴。 “咳,打扰了。”赵嘉欢转头就走。 第59章 没走几步,赵嘉欢就撞见了陈旭,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犹豫着上前去给他见礼,顺便为前几日陈旭救她性命之事道谢。 陈旭只回了一句举手之劳,便匆匆走过。赵嘉欢撇撇嘴,独自在营帐边上转了几圈,觉得没趣,回了行宫。 这么多烤肉,独独没有她的份儿,赵嘉欢心里憋屈,陈昭妧都有人给烤肉吃,可她不仅没有,还得躲着念叨她安分小心回宫休息的父亲和哥哥。 赵嘉欢前脚刚踩进宫门,就有人从她身边经过,那人身上的香味吸引了赵嘉欢注意,似乎是淑妃宫里的熏香。 此人形单影只,没有人跟着,在这个时候出宫,莫不是替淑妃办事的?赵嘉欢这般猜测,跟在了那人后头。 只见月光之下,婀娜倩影越发清晰,转身时的侧颜让赵嘉欢暗惊,这不是赵兰汀吗! 小狐媚子总有由头往宫里跑,日日在淑妃宫里且在陛下眼前,赵嘉欢狠狠咬牙,皇后姑母就是被她们姐妹挤兑得缠绵病榻。 陛下滥情不专是首因,这两姐妹也脱不了干系,上次若非她请安时在姑母宫中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皇后请了太医来看,谁也想不到皇后宫里点着的是沉年香料。 说是新来的丫鬟毛手毛脚拿错了,谁知道里面是谁的心思,赵嘉欢因此多留了心眼,没事总往宫里跑几趟请安,这次秋猎也跟着景瑶来了。 可算让她抓到赵兰汀的把柄,怎么能让她轻易跑掉,赵嘉欢在后面小心跟着,就见到赵兰汀停在一处火堆旁,火里炙烤着一只羊腿。 赵嘉欢咽下口水,藏在了树后暗中观察,看清火堆旁的人,是她哥哥赵磐和另外两人,看着挺眼熟的,似乎是赵磐的同僚。 羊腿烤熟了,被赵磐拿下,切成四块平分。宁伯舟将另一只羊腿架上火,接过赵磐递来的,道了声谢。 宁伯舟道:“多亏赵兄猎得一只羊,我们才有这等口福能享啊。” 余锦也道:“多谢赵兄。” 赵兰汀眨眨眼睛:“堂兄真厉害。” “没什么,你们要喝酒吗?”赵磐微微一笑,拿过酒壶。 余锦和赵兰汀都摇头,只有宁伯舟接了酒壶,取出酒杯与赵磐共饮。 赵嘉欢在树后看了片刻,再也忍不住肚子擂鼓,走到赵磐身边将他和赵兰汀隔开,坐在了两人中间。 “哥哥,你们这里好热闹,我也有些饿了。”赵嘉欢目不转睛盯着赵磐手里的肉。 “欢儿,你怎么来了?自己过来的么?公主和…” “我自己过来的,景瑶姐姐已经歇下了。你不吃就给我吃吧。”赵嘉欢不客气地抢下赵磐手里的肉。 赵磐也不恼,由得赵嘉欢抢了他的,还给赵嘉欢拿了帕子,她垫着下颌擦了沾着的油,端庄地大口吃起来。 “这是舍妹。”赵磐给几人互相介绍,“欢儿,这是我的同僚,余姑娘和宁公子。” 赵嘉欢暂且松口,擦擦嘴角笑道:“我知道,余锦姑娘可是我最敬佩的人,宁公子是上京第一才子嘛,我也有所耳闻。” 宁伯舟尴尬笑笑:“姑娘谬赞,宁某不敢当。” 余锦头一次听人说敬佩自己,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扯了扯嘴角,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赵兰汀道:“宁公子何必谦辞,上京第一才子之美名无人不晓,我原不在京城,也有所耳闻呢。” “赵姑娘原是何方人士?” “我是梓州林城人,宁公子可曾去过么?” 宁伯舟叹道:“虽未曾去,素闻林城青梅是人间一绝,不知何时有幸能尝一尝。” 赵兰汀掩口轻笑:“宁公子好雅兴,可曾听过梅子小曲儿么?” 几人从未听过什么梅子曲,都看向赵兰汀,连赵嘉欢也很是好奇。 “就是我们采摘梅子时哼唱的小曲儿,登不得大雅之堂。”赵兰汀欲言又止,秀气眉目在火光映衬下更显含情脉脉,天然娇怜。 “素闻梓州曲艺精妙,不知在下能否有幸洗耳恭听?”宁伯舟显然被勾起了兴致。 赵兰汀清了清嗓子,道:“那我就献丑了。” 一段婉转曲调从赵兰汀的樱桃小口里唱出来,众人听皆是浑身酥醉,赵嘉欢也觉黄鹂都要羞死。 凭这些伎俩,难怪淑妃将陛下迷得七荤八素,哪里有人能抵挡得住这般浸骨香。 陈昭妧听见歌声,不觉起身,问谢恒道:“似乎有歌声,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谢恒看向西边,“似乎是…赵磐那边。妧妧要过去么?” 一听是赵磐那边,陈昭妧又坐回谢恒身边:“这里也能听见,不必过去。” 细细听着歌声,陈昭妧没听出词意,隐约像是方言,她听不懂,只能品出曲调婉转,人声曼妙。 陈昭妧瞥了眼谢恒,见他仍专心致志翻烤着火堆里的肉,绕到他身后捂住了他的耳朵。 谢恒的动作一顿,忽地明白她的意图,又继续盯着火堆烤肉,暗自希望那边的曲子不要停。 片刻后,陈昭妧稍松了手,谢恒便抓着她的手贴在耳上。 “我不想听,妧妧帮我挡着。” 陈昭妧拍掉他的手:“声音这么大,挡也挡不住,你一直都听得见是不是?” “听不见,”谢恒抓着她两只手紧紧捂住耳朵,“我只听得见你说话。” 陈昭妧抽不回手,只好又给谢恒捂了一会,渐渐发觉手心生热,便捏了捏手中发烫的软骨。 “都要熟了。”她向谢恒的耳边吹了口气,他果然立刻躲开。 陈昭妧靠着谢恒坐下,揉了揉他红得像火一样的耳朵,捏成各种形状。不知何时,她发现这件奇怪的事情,从前一向是谢恒无耻地牵手抱她,如今倒反过来,她成了无耻之徒,还乐在其中。 谢恒一动不动,等陈昭妧松手了才问:“玩够了?” 陈昭妧看他俊朗的侧颜似乎被火光照得泛红,耳朵更是红彤彤的,她诚实地点头:“你的耳朵有些硬,会弹回来。” 她又戳了一下谢恒的耳朵:“就像这样。” 而后轻轻摸了摸:“疼不疼?我下手好像重了些。” “不疼。”谢恒递给她一串烤好的肉,想起她总喜欢玩弄阿桓的小耳朵,“阿桓的耳朵好,还是我的?” 怎么这个也能比较一番,陈昭妧无奈笑道:“阿桓的小耳朵软软的,当然要比你的好玩。” 谢恒悄悄戳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果然比阿桓的硬多了,且没有柔软可爱的毛发覆盖,手感也不如阿桓的小耳朵好。 他和阿桓一只狗比什么,谢恒不禁自哂。 “笑什么?” “我笑我自己,竟和阿桓争风吃醋。” 陈昭妧将手里的竹签扔在一边:“你当然不能和阿桓比,你远不如阿桓可爱呢。” 谢恒将陈昭妧搂在怀里:“妧妧口是心非,我不信。” “松手,那边有人。” “他们看不到。我和阿桓,妧妧觉得谁好?” “你偏要和阿桓争风吃醋?” 谢恒哑口无言,只好松开手,他才不和一只狗争风吃醋,像个傻子一样。 陈昭妧伸出手,像拍阿桓一样,拍拍谢恒的头:“好啦,我要回去歇息了,你也早些休息。” 而后她飞快地在他耳边说:“你更好。” 谢恒看着她渐渐跑远直到消失在宫门口的背影,转头看向火堆,反复想着她刚说的话,她说他更好,一定是比起阿桓更喜欢他的意思。 “谢恒?” 严肃冰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谢恒抬眼一看,立刻起身见礼:“见过裕王殿下。” “坐。” 裕王坐下,谢恒也跟着坐下。 裕王拿了火堆里的一串烤肉,熟练地洒了一些料在上面,将其吃完。 “和当年丝毫不差。”裕王捻了捻竹签,“你承了你舅父的好手艺。” 谢恒正要谦辞,忽然怔住,裕王说的是舅父,而非父亲,他果然知道了。 谢恒道:“裕王殿下见笑。” “你是聪明人,本王不与你绕圈子。你与妧儿,甚是般配,不过,”裕王看着谢恒,厉目中意味深长,“你还需争取一番功名。” 谢恒起身行礼道:“晚辈明白,谢裕王殿下成全。” 裕王拂下谢恒的手:“以后便是一家人,不必这些虚礼。” 待裕王走后,陈旭才从树后现身,来找谢恒。 “你的身世,父王和我已全然知晓,不要将此事告知妧儿。”陈旭正视着谢恒,语气似是警告,“你若与齐国有仇怨,尽可在战场上报复。” “多谢陈兄提点。” 陈旭并未多言其他,回了营帐找裕王。 “父王,谢恒此人,当真可用么?” “子承父业,必会有一番作为。”裕王看了一眼陈旭,将新盛了茶水的茶杯递到他眼前,“旭儿,你也不要辜负为父对你的期望。” 陈旭严肃道:“孩儿必不负父王所望。” 裕王起身拿出京中布防图,将此图展开在桌案上,又铺上另一张舆图。 凭图上那条长长的江流和一旁的布兵标注,陈旭便知裕王之意。 “父王,齐国质子要归齐了么?” 裕王在图上描摹了一道行迹,自上京到鄢京。 “质子年已及冠,是该归齐即位了。” 第60章 中秋夜宴,如寻常宫宴一样载歌载舞,无趣极了。裕王一早就借口公务繁忙离席,太后心念着为皇后出宫打点,人虽在席上坐着,却没有看歌舞的雅兴。 歌舞升平之后,众人各自回府,皇帝携淑妃登摘星阁赏月。 月圆如银盘,淑妃指着月亮,指尖勾勒一圈。 “陛下,臣妾想要天上的圆月,陛下给臣妾摘么?” “摘,摘,爱妃随朕入梦,自有圆月入怀。” 淑妃佯作羞愤,推了皇帝一把,嗔道:“陛下。” 余音百转千回,丝丝缠绕在皇帝心头。 一番赏月弄星摘云携雨之后,已过人间几度朝夕。 阁上余香未散,慈荷却于此时上来,借着倒酒的动作,与淑妃私语了什么,淑妃秀眉微皱,交代慈荷去做事,在皇帝催了一次后立刻转了笑颜,扑到他怀里。 淑妃忽然想游船泛舟赏夜色,皇帝自是欣然答应。 淑妃倚着皇帝在御花园中散步,走到沦虚池边,有人鬼鬼祟祟跑过,被淑妃瞧见了身影,淑妃惊呼一声,忙求陛下派人追查。 一众人追着,竟还是让那人跑没了踪影,皇帝气急败坏要搜宫,淑妃却道:“许是哪个不检点的侍卫,臣妾不该大惊小怪的,倒打草惊蛇了,不如派人封了御花园搜查。” 皇帝照淑妃的意思下令着人去办,仍是没找到那跑走的人,但许公公却吞吞吐吐地,道是在亭中发现了人。 “还不把人押过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敢秽乱宫闱!” 许公公急忙跪下:“奴才,奴才不敢啊陛下!” 皇帝起了疑心,自己去看,竟见是景瑶倚在亭子栏杆上睡熟了,且衣衫不整,半边肩头都露出来。 “来人,把她弄醒!” 皇帝下令,淑妃也劝不得,只好让众人退下,让慈荷取了池子里的水把景瑶泼醒。 景瑶醒后,懵然见父皇和淑妃在此,依着规矩正要向二人行礼,被皇帝一掌扇得瘫坐在地。 “逆子!你…你这是做的什么孽!” 皇帝气得发抖,淑妃不停地拍抚着皇帝的胸背,道:“陛下息怒,还没问问公主是否真的是…” “还用问吗!孤身一人衣衫不整,还让暴徒跑远了!搜!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暴徒搜出来!” “陛下息怒,公主,你快说你没做那等腌臜事情啊。” “父皇…儿臣,儿臣不知做错了什么……” 皇帝又一掌扇过去,险些趔趄,景瑶捂着脸跌在地上,眼泪登时决堤而出。 “陛下,陛下息怒,”淑妃连忙扶稳了皇帝,“陛下,不如让嬷嬷给公主验身,臣妾不信公主会做出那等事情,许是其中有误会。” “去,验!”皇帝挥手,慈荷立刻拉着景瑶退下。 此事一处,迅速在宫里传开了,皇后不在,六宫无人管理,太后卧病听见风波,气得吐血,来找皇帝问询时发了好一通脾气,严令众人不得再言及此事。 验过身之后,淑妃好言好语劝着皇帝:“陛下,臣妾就说公主不会那般,如今真相大白,陛下也该安慰公主才是。” “真相大白?”皇帝气极,摔了手中茶盏,将淑妃吓得不轻,“当朕是瞎子吗!朕是早去了一步,才让她没失了清白!真是逆子!来人,传朕旨意,褫夺公主封号,打入冷宫!” “陛下,陛下三思,”淑妃跪在地上,恳切请求,“公主是陛下的亲骨肉,怎能去冷宫那种地方啊?再者,公主已有婚约在身,此事还要给赵家一个交代。” 提及婚事,皇帝更加头疼。 “她早就不愿有这婚事,才会生出事端!真是孽障,朕便废了婚约,让她禁足反省!” 如此,淑妃才起身,给皇帝按揉头上穴位,柔声道:“公主会改过自省的,陛下莫要动气。”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淑妃的手 。 为了不让此事传扬出去,皇帝下令杖毙所有服侍过景瑶的宫人,以儆效尤。宫里一个与宫女对食被发现的侍卫被慈荷唬了一通,只好心甘情愿做了替死鬼,也被五马分尸。 翌日,皇帝便传了赵磐进见。 赵磐也正奇怪,昨日宁伯舟入宫上交文稿,怎么迟迟不归,且今日没来上值,便打算再问陛下文稿之事。 赵磐心念着文稿,却在皇帝说出收回成命取消婚约之后全都忘了。 缘由是八字不合。 未了不显得草率,皇帝特意说是请高僧出关相看,才晚了许久,当时匆忙定下婚约,实在不妥。 赵磐向皇帝磕头告退。他心有不满已久,倒不是对景瑶,而是对荒唐的皇命。 一句佳偶天成能将两个毫无瓜葛的人凑到一起,一句八字不合又能硬生生拆散两人。 回到翰林院后,余锦问起文稿的事,赵磐恍惚未闻,径自告了假回家。 余锦奇怪,一个两个去了宫里,怎么都回家去了,政和殿是什么摄人魂魄的地方么? 她未进一甲不能进殿听封,下次她想寻个机会送文稿,顺便领略陛下天威。 公主的事情并未传到宫外,因此上京依旧看似风平浪静。 承平伯府。 宁水仙听闻宁伯舟病了,身为长姐总得来看看。这一看不要紧,不经意就看到宁伯舟枕头下压着的一角帕子。 私相授受的事情可大可小,如今算是常见,何况她家两个上京第一才,难免招人艳羡倾慕。宁水仙并未在意,只放下汤药道:“平素多留心一些,莫再染了风寒。” 宁伯舟向长姐道谢,喝尽了汤药,暂且压下昨夜在宫中被赵兰汀拉扯纠缠的事,定了定心绪问道:“长姐能帮我看看文稿么?” “什么文稿?” “是国史的稿子,陛下看了一眼,说太冗长,让我修改。”宁伯舟下榻取来一沓纸,“这些是我写的,这些是赵磐写的,这些是余锦的。” 宁水仙大致看了一番。 “余锦,是那个考上二甲的女子么?” “是她。一介寒门学子,且是女子,倒是有几分才学。” 宁水仙抬眼一瞥,目光又落回纸上:“寒门如何?女子又如何?她哪句不比你写得好?当真是锦绣文章,人如其名。” 宁伯舟讪讪地在心里嘀咕:“区区传胪,不过如此罢了。” 通篇看过宁伯舟的文章之后,宁水仙给他讲了哪处该删改,哪处该增补,如何遣词造句才堪编称史册,宁伯舟频频道受教。 一个月以来,景瑶被禁足在皇后的清乐宫中,偌大的清乐宫只有她一人,每日只有一个小宫女按时送膳进来,还尽是残羹冷炙。景瑶的头脑中似是缺了一段记忆,似乎一觉醒来就被父皇掌掴,紧接着被验身被禁足,当真屈辱之至。 可仔细想想,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她中了计谋。她这颗眼中钉终于被淑妃拔去,淑妃此时应当正春风得意吧。 其实不仅如此,淑妃还终于了却心头一件要紧事,就是把赵兰汀送上了龙床,让后宫里多了一位赵婕妤。 正是晌午,天光却暗,北风卷起窗纱,狠狠扇在景瑶脸上。 起初被禁足时,景瑶难免怨恨,慢慢地没了恨的力气,遂生了别的念头,到今日才取下窗纱,踩着椅子摇摇晃晃地将长纱系上头顶的横木。 只等挂上头颅,她这一生就要了结,不必有余生蹉跎磋磨。 景瑶终于含着泪下定决心时,突然被一道喊声惊住。 “景瑶!”云纪顾不得了,从窗子翻进来,一把将景瑶抱在怀里。 椅子翻倒在地,除此一瞬声响,宫殿里又复寂静。 好半晌,云纪才松开景瑶,擦去她流淌满面的泪痕道:“跟我走。” 景瑶只在他怀里默声地哭,几乎要将她的一颗心哭碎了。 而云纪何尝不心痛,只抱着景瑶,拿袖口给她擦泪,将衣袖沾湿了,将她的脸颊眼角擦红了,仍止不住汹涌的泪。 自中秋之后,陈国上空看似如常,依旧秋高气爽,月相轮变如常,实则风云暗涌,都在下头。 先是陈旭请旨出征,助贺兰赤昙平边境水匪之乱,再是裕王请旨,送云纪归齐。 自陈旭走后,没人再管束着陈昭妧,她便常得空往谢家别院跑。 谢恒每每休沐都去别院,继续教她骑射武艺。 如今的时局,谢恒和陈昭妧细细考量过,不出所料,裕王举荐谢恒出使,也私下同谢恒谈及调兵遣将之事。 裕王要谢恒做的事不多,只是在送云纪归齐后,在齐国拖延一段时日以争取时间。 陈昭妧一早写了书信给贺兰赤昙,信中委婉提及一些兵事,她以此方式向舅舅询问,实则在试探贺兰赤昙的立场。 果如陈昭妧所想,贺兰赤昙并不主战。 贺兰赤昙也不是傻子,如此几封书信往来,渐渐猜到了陈昭妧的用意,与她直言道会提防裕王动向,叫她安心,莫要蹚这摊浑水。 皇宫内的动向,她也让赵嘉欢多多留意着。赵嘉欢心思单纯,没想太多,只当陈昭妧是担忧皇后不在景瑶受欺负,而只有她赵嘉欢冰雪聪明能识破淑妃的诡计,故而欣然自得地应下了。 直到后来,赵嘉欢几次入宫想见景瑶被淑妃拦下,渐渐发觉事情蹊跷,只好借口给太后侍疾,才明白了事情原委,便索性在宫中住下服侍太后,以提防淑妃。 只剩下陈旭那边,陈昭妧正愁该如何入手。 谢恒道无妨,若要正面冲突,他可与贺兰赤昙围攻陈旭,也可如前世一般使计策,都会轻易取胜。 陈昭妧笑笑:“我知道你的计策厉害,但若有可能,我还是想让哥哥彻底转变心思。” “妧妧要与我同去么?” “我想去,你让么?” 谢恒颔首,错开她的视线。 “此行凶险,难免有兵刃相向,妧妧…不如等我回来?” “你原先还说要与我私奔。” 谢恒立刻红了脸。 陈昭妧握住谢恒的手,认真道:“你此行没有副将,有我在你身边,如虎添翼是一。我想途径浚水,劝说哥哥,是二。我私心不想离你太远太久,是为三。徊之,你让我与你同去,好不好?” 谢恒缓缓与她对视,见她眼中清澈明亮,从中觉出坦然希冀,不觉握紧了她的手。 他抱紧她道:“好,我定会护你周全。” 第61章 临行前,陈昭妧去看望了外祖父,称自己日日被琴棋书画搅得支不开身,忙里偷闲才能得空过来。 贺兰芮道:“妧儿若不喜欢那些,就不学了,外祖和你父王说,他不听也得听,怎么能将我们妧儿累成这样?” 陈昭妧忙道:“其实我是喜欢书画女红的,闲来无事绣花画画儿还能打发时间,凡事都要先苦后甜嘛,妧儿不怕累。待我将新的图绣好了,就拿来献给外祖父。” 一通话哄得贺兰芮眉开眼笑,便也罢了。 回府后,陈昭妧收拾好行囊,只带了更换的一身衣裳,又嘱咐好芸儿和芝儿,务必帮她隐瞒此事。 她让芸儿从库房取出一张旧琴谱和一尊玉雕石榴树,让芸儿在景瑶生辰时送进宫,到时称她身子不适,不能去祝贺。若到了自己生辰那日,陈昭妧还没回来,也用同样的借口挡人。年节的时候,都是如此。 临行前,陈昭妧将一切打点妥当,去了祠堂,祭拜她的母妃。 在贺兰素雯的牌位前,陈昭妧点了香,敬重地磕下三个响头。 “母妃,女儿不肖,不能眼看着父王如此行事。妧儿自小读书所见,圣人所言,皆以苍生百姓为本,绝没有令天下覆灭以全私心的道理。”陈昭妧凝视着母亲的牌位,悄声问询,“母妃在天之灵,也不愿父王自毁一世英名吧。” “求母妃保佑妧儿此行顺利。”陈昭妧心念了一遍,虔诚再拜,回身时见父王竟在身后,暗吃了一惊,不知父王听到她刚说的话没有。 陈昭妧微微福身:“父王。” “妧儿来看你母亲,”裕王缓步走来,似乎是自言自语,“她若见你长大,也会很欣慰。” 陈昭妧抿抿唇,忽觉眼眶发酸。 小的时候,祠堂一向是处禁地,只许父王一人来此,绝不许她和哥哥到这里。直到某天,父王让他们来祭拜母妃,她才第一次见到母亲的名字,刻在冰冷的牌位上的贺兰素雯四字。 她没亲眼见过母妃的样貌,只听陈旭说母妃长得很严厉,又很温和。这话听着奇怪,陈昭妧一直难以想象严厉如何与温和结合在一起,后来她再问,裕王听后沉默,没有回答,她又问哥哥,哥哥却也闭口不言。 而后裕王领着兄妹俩到祠堂,她才算是见过了母妃。 此后的每年此日,他们都会来祭拜,若是寻常时候,兄妹二人还是不敢进来。 裕王也点了三支香,插进香炉里。 “妧儿如今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谢氏长子与妧儿正相般配。” 陈昭妧震惊半晌,才听父王唤她:“妧儿。” “父王?” “回去用晚膳吧。” 陈昭妧知晓父王想同母妃单独说话,便行礼告退。 这个夜晚,来得格外缓慢,陈昭妧坐在窗边,等到眼皮快要支不住,才听到叩窗声。 她打开窗子,立刻有冷风灌进来,谢恒也迅速翻了进来。 “妧妧,现在正是暗卫换岗的时候,行头带好了么?” 陈昭妧点点头,跟着谢恒出门,躲在梅树下,等巡视的侍卫走过墙根,谢恒才带着陈昭妧出了明英苑,好一番波折,才顺利出了裕王府。 街上万家灯火阑珊,一弦明月钩在天上,夜幕中洒满了星点,为他们二人照亮前路。 等到了别院,才算真的放下心来,陈昭妧本想早些休息,可躺在床上半个时辰就是睡不着。 陈昭妧走到庭院里,看见了倚着竹子望月的谢恒,悄声到他身边,握了握他的手心。 “妧妧?”谢恒回首,把身上披着的衣裳搭在她肩上,“睡不着么?” “嗯。”陈昭妧靠在谢恒的肩头,闻到他身上的雪松竹香才稍稍静心。 谢恒轻轻拍抚着她的背,渐渐到她的发顶:“有我在,别怕。若是不想去了,我现在就送你回府。” “我要去。”陈昭妧抬头,揪着谢恒的衣袖。 “好,我会护你周全。” 陈昭妧又搂住谢恒,二人紧紧相拥,雨后的秋夜也不大冷了。 许久,陈昭妧早松了力气,仍被谢恒拥在怀里,觉得有些闷热,就推开了他。 谢恒见她似有困倦,便道:“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二人还似陈昭妧在别院养伤时,她住在暖阁里,谢恒歇在外间。 翌日,大军护送云纪南下,皇帝亲自送他到宫门口,云纪才拜别皇帝。 行伍里,景瑶扮作士兵,离皇帝很远,离宫城也渐行渐远。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走出这道宫门,且是这般情形,她抬手抹了抹眼睛,垂手时竟被人握了一下。 景瑶偏头,见是云纪与他擦肩而过,便跟上他的步伐装作随侍。 陈昭妧穿着一身男装,扮作谢恒的侍卫,混在士兵中间,也没有被发现。 正是深秋初冬时,黑夜来得越发早,大军行了半日,到酉时天色已黑,才走出十几里地,离芜州地界还很远。谢恒望了望天上的浓云,下令率军驻扎在城外。 城外林中,枯黄落叶铺在地上,沾着几日前的雨水,散发着腐朽的气味。 将士们扫开落叶,把营帐搭好,捡一些潮湿的树枝,勉强能架起火堆取暖。 微弱的火顽强地烧着,随北风起舞,跳跃在木枝上。谢恒坐在一块石头上,在身边铺了张布,叫陈昭妧过来坐。 陈昭妧坐到他身边,肩头比他矮了一截,正好偏头靠在他手臂上。 她伸出手想取暖,火光猛地缩了回去,她也只好把手缩回去,自己搓了搓。 谢恒抓过她的两只小手,包裹在他的两只大手里。 “你的手比我还凉呢,”陈昭妧笑了笑,抽出手抚在他的手背上伸展开,与他十指相扣,像一块大石头似的,她又凑近了呼气,“给你暖暖。” 谢恒还想给她暖手,正要再度包住她的手时,陈昭妧却躲开了,在空中探出掌心。 陈昭妧惊喜地看着谢恒:“下雪了。” 转瞬间语气又多了分感叹:“这是我们一起见到的第一场初雪。” 话音随着雪花一同融化在谢恒掌心,他一手揽过陈昭妧,一手捧着她的手,一起接着飘落的雪,他说:“以后每年,冬日的初雪,春日的初雨,夏日第一朵开放的莲花,秋日第一轮明亮的圆月,我们都一起看。” 陈昭妧忍不住扬起嘴角:“还有每年的每个佳节,都要一起过。” 其实她想时时刻刻都和他一起。 谢恒也笑着应道:“好。” 提到佳节,陈昭妧猛地想起上元节,转头佯做不悦:“我才想起,我都没有看到今年上元节的火戏,都怪你。” 谢恒怔了一瞬,想起她所言之事,略有歉意地抿唇:“怪我,是我不好。明年上元的火戏,妧妧一定会看到。” 陈昭妧闻言,向后靠了靠,头枕在他肩上,以示同意。谢恒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不过多时,陈昭妧渐渐睡熟,谢恒便把她抱回营帐。 谢恒作为主将,能够住在单独的营帐里,他将陈昭妧安置好,自己却没了地方歇息,只好缩在角落,勉强闭眼休憩。 第二天清晨,谢恒一大早就起来,在营中巡视一圈,去见了云纪,回来后给陈昭妧备了早膳。 虽只有一碗粥和几份糕点,陈昭妧也能饱腹,且她知晓行军在外没有那么好的饮食,这几块糕点兴许是谢恒从京中带来的,这次吃完,下次就没有了。 陈昭妧快速吃完,简单洗漱过,便该动身了。她去牵马时,谢恒将一人带到她眼前。 这人正是景瑶。 在陈昭妧意料之中,她没有太过惊讶,与景瑶拥抱了一下,拉着她的手,低声道:“景瑶姐姐,这些时日要委屈你了。” 景瑶道:“没什么委屈的,我既出了皇宫,便不再是公主。” “等到了齐国,云纪要是敢对你不好,我就接你回来。” 景瑶垂头,羞得说不出话。 大军一路南下,半月有余才行至浚水,陈旭早已等候多时。 与谢恒相见后,陈旭没有为他大设酒宴接风洗尘,只一切从简,二人喝了场酒。 酒桌上,陈旭并未多言,对云纪说了几句尚且友善的话,对谢恒再无好脸色。 水匪早已被攻退,陈旭在此就是为了等谢恒,和他带领的十万大军。 陈旭只让谢恒带百名精兵送云纪渡江,谢恒并未推诿,在军中挑了通水性的一百人。 陈昭妧闻此消息,便立刻跑到了贺兰赤昙处。 贺兰赤昙一直在驻边,和陈旭相距百里地,陈旭挨着浚水,贺兰赤昙挨着辽国。 燕辽二小国依附齐国,时常在边界寻滋挑事,被贺兰赤昙打怕了,已有几年不敢来骚扰,最近却有探子报,辽国往边界增派了万人,贺兰赤昙不难猜想到他们要做什么。 陈昭妧到了贺兰赤昙眼前时,他先是训了陈昭妧几句,接着无奈与她分析边境情势。 思虑再三,贺兰赤昙打算亲自去找陈旭,留孙筱和严棠在此御敌。 陈昭妧随贺兰赤昙去找陈旭,一路马不停蹄,本该两三日便能到,谁料途中竟遇上了水匪。 不仅是水匪,还是水匪头子。 大当家的一声令下,几人立刻包抄贺兰赤昙,使钩绳把他捆住,连马一起拖走了。 陈昭妧还没反应过来,一行人已经扬长远去。她拼命追上去,拦住了那名水匪头子。 额上一道红线的女子扛着弯刀,不屑地哼笑一声,喝道:“带他回去,送进洞房等我。小丫头片子,我来会会她!” 第62章 陈昭妧正要去追那几人,被程笑雨持刀拦下:“站住。” 陈昭妧握紧了腰上佩剑:“你们是水匪?” “什么水匪,说话好听点,叫水侠!” 什么奇怪的说法,陈昭妧拔剑道:“卑鄙水匪,快放人,你知道你们绑的是什么人吗!” 程笑雨白了陈昭妧一眼,流利答道:“陈国正三品的归德大将军贺兰赤昙,今年二十七岁还没家室,不过很快就有了。” “无耻之徒,快放了他!” 程笑雨怎可能轻易放走贺兰赤昙,她不欲与陈昭妧纠缠下去,驾马飞驰追上前面的人。 陈昭妧一时半刻没能从舅舅被抢亲的打击中缓神,而程笑雨跑得太快,一眨眼就只剩了缩成一点的背影,她只能收剑,驾马追去。 眼看着贺兰赤昙被抬上了船,陈昭妧怕搬救兵来回一趟耽搁时间,舅舅就已经成亲了,只好自己小心躲藏着,蹑手蹑脚混上了大船。 船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都在为大当家的婚事忙碌。他们筹备了一月有余,终于一举成功把人捆回来。程笑雨的手下比她还高兴,喝倒了一片,只有几人还能撑起身子给程笑雨敬酒,在她耳边聒噪个不停。 “大当家的,你以后有了压寨夫人,可不能忘了我们!” “忘了你能咋的,看你那怨气儿,干脆你给大当家的做小得了,大当家的今晚双喜!” 程笑雨摆摆手,笑嗔道:“去去,都散了吃席去吧。” 她走进费心布置的洞房,正瞧见陈昭妧给五花大绑的贺兰赤昙解绳子,当即火冒三丈,拎起刀冲了上去。 陈昭妧立即躲开,弯刀劈在她和贺兰赤昙中间,卡在木制的床里,程笑雨费了好大力气才拿出来。 程笑雨持刀抵在贺兰赤昙脖子上:“她是什么人?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她,怎么你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女人!” 贺兰赤昙嘴里被塞了一团红布,想说话也说不出,陈昭妧只好喊道:“他是我舅舅!” 程笑雨当即清醒了许多,酒意全无:“他…他是你舅舅,你是外甥女儿?” “是,你快松开他。” 程笑雨给贺兰赤昙松绑,取出他口中塞着的布,他才能说话:“妧儿,我们走。” 话音刚落,贺兰赤昙就被程笑雨摁在床上:“你还想去哪?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别胡闹,我还有要事要办,你快放我走。” “不放!”程笑雨眼中已蕴了泪水,“我等了两年,才等到这次机会,我不放你走!” “笑笑,你冷静一些…” 程笑雨不想听他说话,干脆以唇封口,让他安静。 陈昭妧不敢吭声,也不敢多看,背过身在一旁默默等着。 片刻后,贺兰赤昙走出门槛,陈昭妧回头瞧了一眼,程笑雨已经安静地躺在了床上,大概是晕了。 贺兰赤昙没再说过话,和陈昭妧连夜赶路,终于在第二天赶到了陈旭处。 一番交谈后,陈旭竟称不会帮裕王举兵,这倒比贺兰赤昙预想的容易许多,原本他打算软硬皆施,现下省了许多麻烦。 实则看见陈昭妧的那一瞬,陈旭便明确了自己的想法。陈旭没有训斥她什么,她张口劝说时,他已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再协助父王。 他曾见过战死和伤残将士,原以为打仗难免会有伤亡,流血牺牲都是寻常,他武艺不错,尚且满身伤疤,何况那些不曾习武的人。 直到后来见芜州饿殍遍野,贪官污吏横行,他才有所动摇。 父王说,打仗是为百姓安定。 可他只见到百姓更加痛苦。 何况兵无常胜,陈旭也清楚,以陈军实力,若与齐军正面交锋,即便举全国之力全力以赴一战,也没有五成把握战胜。 他思虑了很久,终于决定不再听命于父王。 谢恒送云纪回齐,在浚水就遇到了伏击,他们的船被烧毁,所幸百名精兵会水,且谢恒早有应策,他们无一人伤亡,辗转到临江郡找云凌。 云凌安顿好云纪和景瑶,把早已得手的虎符交给谢恒,让谢恒放心回去。 不出谢恒所料,消息一放出去,齐国摄政王果然按捺不住贼喊捉贼,率大军往浚水来。 陈旭也率兵迎击,两军隔江对峙,无人先动,耗了几日,就等到了裕王带兵增援。 两军对战,激烈交战三天三夜,裕王生擒摄政王,百万齐军群龙无首之时,谢恒持虎符号令齐军退兵,云凌趁机扶持云纪登位。 裕王见状,也退兵班师回朝。裕王心知被谢恒摆了一道,此人不可再信,让陈旭寻机暗杀谢恒,并与贺兰赤昙周旋。 陈旭自然不会听此命令。 齐国新帝登基,需要清理朝堂安抚百官,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云纪信任谢恒,交给他许多事情去办。谢恒一时走不开,给陈昭妧传了信,称一个月便回来。 陈昭妧回信让他专心辅佐云纪,顺问景瑶安好。 谢恒再传信过来,陈昭妧只回他勿念勿分心。谢恒又送来一支金簪,上头嵌着几朵红玉梅花,是他刻坏两手堪握的一大块玉才雕成的,附信说是给她的生辰礼,不会再写信过来,祝妧妧三日后生辰快乐。二人便再没有传过信。 裕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陈昭妧片刻都耽搁不得,向舅舅和哥哥先行告辞,带一队精骑赶超父王的军队,沿途隐蔽设障,拖了大军三五天。 贺兰赤昙和陈旭则分两路追赶,形成包围之势。 行至宛阳城外,陈昭妧终于不得已拦在了裕王前面,她只身迎着千军万马而来,停在裕王眼前。 “妧儿见过父王。”陈昭妧行了一礼,再抬头时,见父王也下了马,走到她面前。 “妧儿要与父王作对么?” “妧儿只知,滥权不义,谋逆不忠,父王若想再往前一步,就先踏过我的尸体。” 每一句每一字都铿锵有力地砸在裕王心上,裕王长叹一息,仰首往天道:“你与你母亲,真是愈发相像。” 裕王看着女儿,她的眉眼本就和妻子有七八分相似,如今的神情,更是像极了当初劝他退兵的贺兰素雯。 那惨败的一仗,让他失去了挚爱的妻子,如今他不能再败,不能再失去一双儿女。 他要得到皇位,踏平齐国,为妻子报仇,让儿女平安喜乐。 “妧儿,”裕王抽出佩剑,“只有赢者才能令败者臣服。” 陈昭妧也持剑,语气坚定道:“妧儿斗胆,向父王讨教。” 说罢,陈昭妧率先攻来,几招皆被裕王挡下。陈昭妧的力气不敌裕王,十几回合下来,便被震麻了手臂,仍死死攥着手中的剑,不肯松手。再过十几回合,陈昭妧频频后退,终于趔趄倒地。 眼见着裕王的剑落下,忽然传来一声大喊:“圣旨到!” 赵磐驾马飞奔而来,在裕王身侧勒马,高举手中卷轴:“陛下遗诏,裕王当继皇位!” 裕王收剑,单手接过圣旨,展开一看,苦笑三声,潸然泪下。 五日后,裕王率军回到上京。 新帝即位,改元兴平。 裕王登基后,安葬了先帝和太后,下旨处置与人私通暗结珠胎的赵婕妤和那奸夫,赵兰汀哭怨无用,从摘星阁上一跃而下,血融了满地的雪。 先帝有旨,命淑妃陪葬,淑妃先是不肯,亲眼见赵兰汀跳下摘星阁后,疯了一般打翻烛台,将摘星阁烧了个干干净净。 新帝追封贺兰素雯为皇后,明言不置后宫,封长子陈旭为太子,长女陈昭妧为昭阳公主。 齐国遣使来贺,与陈再结秦晋之好,云纪立景瑶为后。皇帝命贺兰赤昙招安了水匪,顺便成全了一对佳偶。 皇帝本不愿与齐和谈,奈何陈昭妧在朝堂上陈清利弊,最后甚至以死相逼,文武百官原本没人愿做出头鸟,但见昭阳公主如此,便一齐跪下求皇帝三思。 分明身为皇帝,手握举国之力,陈定此刻却无可奈何,他知晓妧儿和百官是为江山安定,而他只为私心罢了。 于是只能让步。 从前想了许久,坐在龙椅上是何滋味,等真正坐上去时,陈定却是无比煎熬。 千头万绪的政务,都堆在桌案上,那一堆奏折山,总也不见少。 已是皇帝的陈定仍不习惯自称朕,时刻提醒着自己在群臣面前不能过于严肃,要宽仁并济。 下了朝,陈旭来求见,是为御史大夫赵庸罢朝半月之事。 说来,赵家如今算是功臣。 裕王离京后不久,后宫里一位不得宠的孟昭仪无意间撞破了赵兰汀与人私通,当时赵嘉欢和淑妃都在不远的亭子里,一下子便闹得阖宫皆知。太后闻此暴薨,皇帝闻太后凶讯突发中风。 皇宫里一下子没了主心骨,淑妃作为后妃之首本欲执掌大局,幸而赵嘉欢先一步拿着太后遗诏,将淑妃和赵兰汀禁足在摘星阁,又以太后亲封尚宫的身份主持大局,还奉诏为皇帝侍疾。 皇帝躺在床上,没清醒过几次,唯一一次宣人觐见便叫了赵磐来,让赵氏兄妹接遗诏。 经过此事,赵嘉欢才知后宫里的漩涡不比前朝少,亏得太后保全自己,不然她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赵嘉欢至今都没想明白,平素看起来文文静静不善言语柔柔弱弱的孟昭仪,关键时刻怎么就敢跳出来揭发赵兰汀。 裕王回京继位后,赵嘉欢也功成身退,不敢奢求赏赐,只敢夹起尾巴缩回家里,同父母道出在宫中所见所闻。 皇帝驾崩后,赵磐拿着遗诏问赵庸:“爹,陛下传位于裕王,是等裕王回京,还是我快马加鞭去宣旨?” 赵庸甩了甩袖袍,背手道:“你去吧。” 赵嘉欢迟疑道:“可…可我们家与裕王积怨已深,若裕王继位……” 女儿若早能这般想,再少惹郡主,或许赵庸还能欣慰一些。如今,赵庸只捋了一把胡须,抬手哈哈笑道:“有什么要紧,爹早就把朝堂得罪个遍了!” 眼见着圣旨和八台箱子的赏赐都备好了,陈旭也知晓了父皇的心思。 皇帝道:“之前虽有过节,然国不可无忠臣,旭儿,你替朕去慰问。” 陈旭领旨,便告退了。 陈昭妧也来求见,向父皇行了大礼。 皇帝扶起她:“妧儿不必担忧,再过几月,谢恒便会回来了。” 还未说出心事,便被猜得丝毫不差,陈昭妧立刻红了脸颊,称不扰父皇批奏折,连忙告退了。 过了几月,又几月,谢恒也没有回来。只有上元节的时候,送来一封信,和一只小木雕,雕的是牵手的两个人。谢恒说,妧妧带着它去逛庙会,就当作他陪她看过上元火戏了。 陈昭妧回信说他没雕出绝色容颜,才不会带去庙会。又犹豫着劝他,无聊时雕刻些小玩意打发时间也无妨,但不要在此浪费过多心力,也不必记挂着她。 谢恒拿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视线停在信末的勿念二字上。他从字里行间感受着她的相思,虽说还是担忧和劝勉更多一些。 他便依言不再雕刻木雕,闲时有余力便读兵书,旁的一概不想。 除了逢节时和两人生辰时互通信笺,别的时候他们都默契地闭口不提对方。 想着谢恒正在帮齐国收复燕辽,打仗艰难,是没有时间写信的,陈昭妧便耐心地等,等到堪堪过了一年,又到了上元节时,才听到谢恒回京的消息。 陈昭妧站在城楼上,一眼就看得到千军万马前头的谢恒。 他抬头,也正好看见人群中站得最高的她。 待大军进了城,谢恒向皇帝请安后,便由芸儿径直领去了陈昭妧的宫殿。 陈昭妧一见到谢恒,立刻扑过来,紧紧抱住他。 “妧妧…”谢恒也拥紧她,恨不得与她骨肉相融,“我回来了。” “你怎么才回来?一直也没有消息传给我……你受伤了吗?”陈昭妧抹着眼泪,顾自说着,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打仗肯定会受伤的,你伤得重不重?旧伤有没有再复发?” 她伸手向他身上探去,被他攥住手,箍紧腰际,他们拥抱了许久才分开。 “不是说不让我写信么?”谢恒捧着她的脸颊,屈指抹去她眼角的泪珠,“我身上的伤不打紧,都好了,旧伤也没有再复发过。” 陈昭妧忍着啜泣,埋首在谢恒怀里,泪水全沾在谢恒的衣襟上。 待谢恒回到国公府,衣襟已然结了一层薄冰。 他向祖父请罪,谢闵只装模作样地教训他几句,就忍不住关心啰嗦。 上元晚宴时,谢恒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脱筋换骨似的变了个翩翩公子,在大殿上当着文武百官受皇帝封赏。 不仅陈国皇帝这一份,还有齐国皇帝的封赏。如今世人皆知,陈国怀远将军兵部侍郎安国公世子谢恒,也是齐国燕王云恒。 谢恒领完赏赐,再拜首向皇帝道:“臣斗胆再请陛下恩典。” “但说无妨。” “臣请陛下赐婚。” “准。”皇帝看了一眼陈昭妧,又看了谢恒,“朕给你和昭阳公主赐婚。” 陈昭妧怔了片刻,才想起去谢恩,听百官齐道恭喜。 一群人散了之后,陈昭妧才能出宫,她远远就瞧见在宫门口伫立着如松竹般挺直的身影,小跑着扑到他怀里。 谢恒将一枝红梅递给她:“听闻陛下恢复了祈天祭祀,妧妧想去逛庙会么?” “嗯。”陈昭妧接过红梅树枝,与谢恒牵手走在街上。 上元节本就是才子佳人相约黄昏后的佳节,庙会上更是如此,几乎人人都能挽着心上人,聚在台下看祈天之舞。 一舞结束,众人纷纷向台上抛撒红梅花瓣,陈昭妧环视一周,只有自己手捧着一枝红梅,旁人都是手里拿着荷包装了花瓣的。 她只好摘下一朵,也给了谢恒一朵,把花向台上抛去。 舞者下场之后,火戏班子便上了台,他们抛火球吐火龙转火圈,博得一片掌声惊呼。 陈昭妧也不吝惊叹,将手都拍红了,谢恒给她揉了许久才好。 谢恒道:“去年没能和妧妧一起看火戏,是我食言了,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陈昭妧抽回手,抱住了谢恒,“你得补偿我,以后每年的火戏都要陪我一起看。” 去年这时候,谢恒正在战场上分身乏术,而陈昭妧担忧着他,也没心思逛庙会看火戏。 陈昭妧想着,只体谅他这一次。 谢恒也抱紧了她:“好,我发誓,以后每年的火戏,都和妧妧一起看。若违此誓…” 陈昭妧急忙捂住他的嘴。 谢恒握住她的手,道:“若违此誓,就罚我给妧妧耍火戏。” 陈昭妧这才笑道:“好。” 深夜渐至,人群渐散,谢恒和陈昭妧买了两盏莲花灯,来到桥边放灯许愿。 护城河里仍有许多浮冰,莲花灯在河上飘着不动,却沉不下去。 陈昭妧许了愿,谢恒也随着她的样子许了愿。 “妧妧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悄悄与我说,不让神女知道。” “不行。” “那我告诉妧妧,我许了什么愿。” 陈昭妧捂住耳朵:“不听,你别告诉我。” 谢恒轻轻摘下她的手,贴着她耳边低声道:“我许了愿,想与妧妧白头偕老,不离不弃。” 陈昭妧使拳头打了他一下:“你说出来做什么。” 谢恒抱紧她:“我说与你听才有用。” 他还许了与她生生世世为恩爱夫妻的愿,便留给神女听。 一年后的上元节,谢恒的愿就实现了一半。 陈昭妧与谢恒三拜入室时,忽而觉得像在梦里,忽而又觉无比真实。 直到谢恒挑开大红喜帕,她才真切确定,一切都是真的。 他们饮了合卺酒,行了周公礼,而后同床共枕相拥而眠。 翌日清晨,陈昭妧被鸡鸣声吵醒,睁开眼才发觉没到进宫请安谢恩的时辰。 谢恒抚着她的脸颊,在她额上轻轻印了一吻:“再睡一会。” 陈昭妧困乏得紧,闭眼又睡了个回笼觉。 醒来时,她贴在谢恒怀里,指尖摩挲着他胸膛上的那道旧伤,那处的伤疤已经消去,只剩一道红痕。 她问道:“昨夜的酒,为何不是桃花酿?” 谢恒答道:“我记得你更喜欢青梅酒。” 那是去年上元节时,他埋在别院后山的酒,如今喝正好。 谢恒想,以后每年都要和妧妧一起埋一坛酒。如此,年年上元日,都有火舞红梅伴酒香。 当然不仅上元日,还有他曾说过的,四季朝暮,时令佳节,余生的时时刻刻,他们都要一同度过。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撒花花~ 休息几天更番外,是父母爱情,单开了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