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律师啊》作者:云栖坞里 文案: 大律师沈澹为赢得案件不择手段,携手小菜鸟胡玥看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预告:本书会有《二十七》的老徐客串,客串的部分是本人觉得非常精彩的案子。 内容标签: 美食 业界精英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澹、胡玥 一句话简介:毒舌男vs小白花 立意:专业靠谱的律政剧 第1章 人工智能世界的道德秩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你没看错,本僵尸账号苏醒了。 姐姐这些年人生经历有些复杂,情情爱爱有点写不出来了,哈哈,还是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吧。 内容比较专业哈,专业就意味着枯燥哈,不喜欢的妹子只能对你们说抱歉了。 文中案件均为杜撰,如有雷同,纯属巧合。“李康,男,22岁,大学生,4月13日骑自行车通过路口时被车牌号为P9878的SHE小汽车撞飞,经鉴定为一级伤残,高位截瘫。”沈澹从案卷中抽出几张照片,进一步解释:“我们的委托人。” 照片上的男生露出开朗的笑容,而胡玥翻到下一张,年轻男子躺在病床上,氧气面罩下的脸瘦削而苍白。 “车主赵乐是一个个体户,第一次庭前会议,没有律师,只有交强险和三者险50万,没有多余的钱,已经查过,名下没有财产。” “那我们索赔的是?” “600万。” “600万?”一个交通事故案件,600万的标的,胡玥好奇计算的依据,毕竟这类案件都有统一的计算公式,超出部分法院也不会支持。而我们的法系与英美法不同,那些因为被一杯热饮烫伤而获赔千万金额的案件,在这几乎不可能出现。 沈澹解释道:“300万是精神损失赔偿。” 高额的精神损失,也是一个很冒险的尝试。这个案子难就难在,被告没有钱,退一万步讲,就算原告原告的诉请法院全都支持,能拿到手的钱也不会超过保险能赔付的范畴。作为大名鼎鼎的沈澹沈律师,这场官司,他要怎么打? 沈澹将材料放入文件夹收好,穿上大衣,背对着胡玥说:“想过下一步怎么走吗?我可不要一个拖后腿的猪队友。不懂的不许问,问了我也不会给你答案。觉得委屈别在我面前哭,那只会让我对信任度减分。我不管你因为什么选择做律师,但我知道你会因为什么不愿意再做律师。” “沈律师……” “走吧。”沈澹迈开脚步:“我已经追加了GL公司作为被告,和他们的第一次庭前会议,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世界五百强,著名的GL公司,他们的自动驾驶技术在全球领域内遥遥领先,SHE正是他们热推的车型。 自动驾驶!胡玥太阳穴突突地跳,将GL公司设计生产的汽车作为实际驾驶人追加进入诉讼中,如果能赢得诉讼,赔偿就不是个问题。但关键是,国内有些城市虽然出台过自动驾驶测试车辆上路的《指导意见》或《实施细则》,但关于交通事故的责任划分,却没有清晰的法律规范。 “很遗憾,你没有立即看清案件的利害关系,如果这是一场战役,你已经阵亡。” 沈澹的想法很大胆,但这种近乎陡峭的观点,在法庭能否让法官做出开创性的判决,胡玥抱有深深的怀疑。再被沈澹这么一说,胡玥忍不住回嘴:“且不说其他国家成熟的法律规定对自动驾驶车辆发生事故时责任的划分大多都集中在驾驶员身上,就算是我们国家几大城市出台的自动驾驶汽车测试指南,也倾向于由车内测试员承担主要责任,沈律师,虽然我办案经验远不如你,却也知道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没有明确的法条支持,我们要怎么才能获得法官支持?怎样才能打赢官司?” “谁跟你说要法官支持才能赢官司?” “难道……” “厉害的律师不会将成败交到法官手上,能让对手主动认输,才是真正的胜者。” 到了法院安排第二次庭前会议的法庭,沈澹推开门,看了一眼被告席,眼神满是鄙夷。 和沈澹这样单枪匹马战斗的律师相比,GL公司请到的律师团队,出自著名的天恒律师事务所,除了带队的律师、天恒所的合伙人赵晓峰,后排还坐着三四个年轻人,阵容强大,不容小觑。 “喔,是沈律师啊,我早就该想到的。”赵晓峰三十来岁的样子,五官端正但离帅还有一点距离,因为发际线稍微有些些高,皮肤保养得极好,神采奕奕的白得能反光,夹枪带棒地回应了沈澹的鄙夷:“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你沈律师要称第二,这世上可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被桌子挡住的是你瑟瑟发抖的膝盖吗?我该叫朋友抛售GL公司的股票了,请你做代理人,他们离破产也不远了。” “过奖过奖,律界都在打赌,沈律师下一次被以扰乱法庭秩序罚款的金额会是多少,我只是想到即将要见证这一幕,兴奋得想要跳起来。” “一个从没有被罚过款也从没有赢过官司的律师,怎么做上合伙人,这才是律界值得去解密的问题。” “谁说我没有赢过!” “至少没赢过我!” 法官推门而入,胡玥和其他的律师当完吃瓜群众,纷纷低下头,不敢去观察那两个人脸上的表情。 而沈澹和赵晓峰的战火才刚刚燃起。 “我方提以下几个观点。”赵晓峰出示了事故汽车的使用手册,说道:“请法庭注意,手册上在非常明显的位置写明:驾驶员需注意,本车交通探测巡航控制技术无法探测所有对象,当时速超过80公里时,驾驶员双手不能离开方向盘,以免遇到特别情况时不能及时刹车或减速。” “正好,我这里也有GL公司在推出SHE系列汽车时的广告语,正是因为GL公司一直以来对SHE型汽车自动驾驶功能的宣传,让驾驶员产生自动驾驶已经完全可以处理任何情况的错觉。我方向法庭提交五百份调查问卷,其中超过90%的车主在听到GL公司的宣传内容后会认为,SHE汽车的自动驾驶功能下,驾驶员甚至可以在车上睡觉。但事实上SHE的自动驾驶仅可以做到自适应巡航、车道保持系统、自动刹车辅助系统、自动泊车系统等等,这些和不需要驾驶员介入的情况下来进行所有的驾驶操作还有很大的距离。” “原告的陈述和调查问卷均不能证明公司应承担责任。”赵晓峰接过身后助手递过来的资料,提交法庭,说道:“根据数据库生成的事故报告,可以还原事故的过程。我们可以看到涉案车辆在事故发生以4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在行驶,从车辆开始行驶到事故发生时的30分钟里,SHE的系统曾五次提醒驾驶员,因为驾驶员的双手都没有放在方向盘上。且在事故发生前7秒钟,系统已经检测到前方有行人并向驾驶员发出视觉警告,驾驶员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反应并刹车,但他没有,这才是导致事故的关键原因。” 沈澹眉头紧锁,形势并没有朝他预想的方向去走。 而赵晓峰却越说越有信心:“另外,我方向法庭提交各国的法律规定及判例,可以看出,在日本,自动驾驶车企只有在车辆存在缺陷的情况下才需要担责。美国作为自动驾驶技术成熟的国家,尚未对自动驾驶事故责任划分进行明确规定。在本案中,原告并不能证明事故发生是由于车辆缺陷造成,原告欲把GL公司追加成为被告并提出巨额赔偿,有敲诈勒索的嫌疑,请法院予以驳回。原告对我方的错误起诉,带给公司的困扰和损失,我方将保留追究其责任的权利。” 赵晓峰得意地看了一眼沈澹,合上笔记本电脑,说道:“结束。” 胡玥挠挠头,对方说得好像都面面俱到,根本无法反驳。再看看沈律师,咦?咋不说话了?怎么,光靠眼神就能赢啊? “原告,你方有何意见?” 沈澹坐直身子,回答道:“我方向法庭申请调查取证,请GL公司提供涉事车辆所有的行驶记录。” “目的?” “GL公司当庭提交报告,系处理过的材料,我方有权利查验原始载体下的记录,并要求新的质证期。” “法官,本次庭前会议只是审查原告追加GL公司作为被告是否合理,不能适用法庭审查的程序,原告提的质证期更是荒谬。” “赵律师想必是忙于应酬,业务能力已经生疏,追加当事人需要法庭做实质审查,你们连个原件都提供不了,算什么举证!” “好啦好啦。”法官思考了一会,说道:“GL公司应于庭后五个工作日提供事故发生当天能反应车辆行驶完整记录的载体交由原告质证。”见赵晓峰有话要说,法官伸手做了个阻止的动作,接着对沈澹说:“原告,我提醒你,如果你不能从记录中提出说服我的观点,我将裁定驳回你方追加被告的请求。” “到时候请法官对原告方扰乱法庭秩序的行为进行罚款。” 法官寻声望去,以眼神以示回应:你再瞎BB,你俩一块罚。 赵晓峰识趣地收声,待法官退庭后,挡在沈澹面前,挑眉而对:“沈澹,这一次,你的不败纪录就要被打破了。” 沈澹伸出手,掏出一张棉柔巾,铺平后,一个巴掌连着棉柔巾盖在赵晓峰脸上,把他给推到一旁,大步流星走了。 这沈律师和赵律师之间,到底有着什么血海深仇呢? 回到沈澹的别墅,也是他的办公的地方,沈澹早就把外套脱了,穿着件衬衫到他楼上去不懂干嘛了,胡玥躺在院子里的吊床上,视线望出去,高端别墅区果然不是吹的,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直接占据整面墙,沈澹的房子正好对着一处人工湖,湖面上波光粼粼,还有黑色天鹅和白色天鹅在戏水,草地也是翠绿翠绿的,胡玥看着都入迷了,自言自语道。 “他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 “路上随便一指都是跟沈澹有仇的人,你说的是哪个?” “就早上那个赵晓峰呗。” 胡玥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一张标准御姐的面庞正俯视着她,那张脸真是冷艳得让胡玥移不开眼。 “连呼吸的空气都要精挑细选过的沈澹的房子,什么时候除了我还有第二个女人能进来?” “误会误会。”胡玥差点从吊床上翻下来,该不会是沈澹的女朋友吧,可是不对啊,如果有女朋友那天为什么还要出来见面?胡玥小脑袋想不了那么多,赶紧先自报家门,并友好地请教对方是谁。 “助理?”御姐明显不信:“绝不接受与自己步调不一致的人长期出现在身边的沈澹,什么时候改变了标准?快说吧,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与沈澹是什么关系,如果有半句假话,信不信我会把你祖上三代的秘密都挖出来。” 这话听着,似乎是威胁,可胡玥怎么提取到的是满满的敌意啊,对沈澹的敌意。哈哈,这么漂亮的小姐姐,跟沈澹又是什么关系,难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吗。胡玥正愁找不到人吐槽,这下有对象了,哪还有隐瞒的道理,声泪俱下地把被沈澹坑蒙拐骗的经过一股脑说了。 那天阳光明媚,胡玥刚领到自己的律师证,接到了师姐苏文幸的电话,师姐从前在学校就对她颇有照顾,她刚毕业那年还帮她找了份薪水不错的律师助理工作,热心的师姐往往不止在事业上比较关心,在个人生活上也是为她操碎了心。这个电话已经是给她介绍的第三个相亲对象了,前两个条件都很好,但看得出来他们来见胡玥更多的是一种完成任务的应付,所以,当第三个对象的条件一摆出来,胡玥就知道师姐这个月老又喝多了。 33岁的律师,又帅又有钱,住着湖景别墅,车库里一排的豪车,这是胡玥还不知道沈澹在律界的战绩时掌握的信息。 见面那天胡玥在餐厅门口碰到一起因为抢车位引发的争执,一壮年男子把半个车身车插进一年轻女子准备侧方停入的车位,还颐指气使辱骂女司机技术太烂,胡玥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人,便从事实和法律的角度帮助女车主骂了回去。最后壮年男子在围观众人的鄙视下灰溜溜把车开走了。 胡玥有一种在辩论场上舌战群雄的成就感,她得意劲还没过,进了门就看到约好的位置上坐着的沈澹。 那一顿下午茶胡玥吃得颇为局促,因为沈澹的气场实在是太强大了,完全像是一个面试官,问了胡玥的课业情况和办理过的案件,然后在喝完一杯咖啡后,看着胡玥面前完全没动过的奶茶,留下一句话:你做我的助理都不够资格。 蛤? 胡玥反应过来抬起头的时候,对面的人已经起身走了,莫名其妙的胡玥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起身去想要拦住沈澹说说理。 “所以你就想要证明自己?”御姐双手抱在胸前,嗤笑一声。 胡玥突然成了个泄气的皮球,摇头道:“我在拦他的时候碰掉了他的手机……运气很不好地砸到旁边的假山,掉进了盆景水池里……” “然后?” “然后,我没有钱赔他,只能免费帮他打工,直到能够还清欠他的手机钱。” 胡玥皱着鼻子,御姐冷若冰霜的脸开始出现了一丝丝同情的表情。 “后来听说沈律师大名鼎鼎,跟着他总归能学到一些东西,也挺好的。” 看着胡玥憧憬的眼神,御姐眼中的同情又更深了,竟然是个单纯而乐观的有点傻的女孩。 “对了,姐姐也是沈律师的助理吗?怎么称呼?” “助理?”御姐冷笑:“他还没这个资格。” 啊哈哈哈,胡玥用假笑来掩饰心中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大笑。 “哈,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沈律师和赵律师有什么瓜葛呢。” “两个字,情敌。” “情敌?”胡玥想起赵晓峰那张脸,很是不解:“不会吧。” “赵律师年轻时,唇红齿白、才华横溢,他们同时喜欢系花——” “kao——向不相关的人透露他人的隐私是符合职业道德的行为吗?”沈澹换了一身衣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们身后。 胡玥一惊,沈律师居然骂脏话? “能出现在这间别墅的人我不认为是不相关的人,关于你那屈指可数却已在学校炒得沸沸扬扬的情史,我也不认为是隐私,另外,我的名字是koala,不管出于何种目的而给他人起外号的行为是成年人的行为吗?” 胡玥在一旁看着,心中默默地表示困惑:平凡的人生每时每刻都要过得如此激烈吗…… 原来,御姐名字叫koala啊,那独有的混血气质终于有了解释。 “我要的东西拿到没有?” Koala拉开皮衣的拉链,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 沈澹就要伸手去拿,koala把信封往回一抽,沈澹扑了个空。 Koala另一只手手心朝上,沈澹白了她一眼,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个信封。 以信封换信封,两个信封里究竟是什么? 第2章 人工智能世界的道德秩 “法官来电话了,赵晓峰说原始载体在公司,法官把质证地点定在GL公司。”沈澹翻看着koala信封里的几份材料,抬眼道:“你最好祈祷这些东西能帮到那个还躺在床上的人。” koala数了数信封里的钱,露出满意的笑容,丝毫没有搭理沈澹,径直朝花园的矮墙上走去。 胡玥就这么看着一个身材高挑踩着至少五公分高跟鞋的女人,轻松一翻,翻过了花园的高墙 好吧,尽管不是很高的墙,胡玥目测,至少也有两米吧。墙下并没有台阶,刚才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当然,比起这个,胡玥更好奇的是,沈澹手上拿到了什么好东西,能让他脸上浮现出已经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的得意神情。 “既然已经来到GL公司,我方申请SHE的主设计师肖尚东出庭作证。” “反对。”赵晓峰有主场优势,比起上次见面更加强势了:“肖设计师与本案没有关系。” “原告,给我一个理由。” 沈澹早有准备:“本次质证的关键涉及到人工智能的专业问题,我方认为肖尚东应该作为专业人员出庭,便于法官和当事人对专业问题的理解。” 法官略作思考,同意了沈澹的申请。 “肖尚东,你要如实回答问题,不能做虚假陈述,否则应承担作伪证的法律后果。” “明白。” “肖先生,请向法庭介绍你们公司设计生产的自动驾驶汽车。” “严格来说,自动驾驶根据自主程度分为五个阶段,在L1、L2阶段,自动驾驶系统只是驾驶员的辅助,但能够持续地承担汽车横向或纵向某一方面的自主控制,完成感知、认知、决策、控制、执行这一完整过程,但是其他如预警提示、短暂干预的驾驶技术不能完成这一完整的流程。而达到L4、L5阶段,汽车才能够在限定环境乃至全部环境下完成全部的驾驶任务,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动驾驶。” “本案的涉案车辆是属于哪个阶段呢?” “还在L2向L3迈进的阶段,远未能达到L4阶段。” “肖先生,请你向法庭介绍SHE款汽车在遇到障碍物时是如何识别并分别会做出何种反应?” “反对,请原告明确问题。” “原告代理人,请明确你的问题。” “好,我换个说法。”沈澹继续问道:“根据SHE车辆宣传手册第34页,提到:先进的识别能力,能够迅速识别并规避危险。请问,汽车是通过什么技术进行识别?” 肖尚东看向法官,得到示意后进行回答:“每辆车有六处雷达探测器和激光测距仪,探测到车身四周特别是前方的物体,来发现潜在危险,并且在驾驶员意识到危险并作出反应之前做出判断并迅速规避。” “请你进一步说明,这套系统是怎么识别危险的?” “这个解释起来很复杂,人工智能的特征就是通过不断学习形成自己的判断标准。” 沈澹身子不由得探向前:“能否深入浅出地解释这个问题。” “比如你想告诉人工智能,什么是苹果,可以给他看一千张苹果的照片,每看一张就告诉他这是苹果,一千个苹果有一千个样子,他会对苹果的特征形成自己的数据库,当他再看到一个新苹果的时候,就能判断出,这是一个苹果” “那么,如果这个新苹果长得和那一千个苹果都不一样,比如它长得很特别,很畸形,人工智能会不会识别不出来?” “这是有可能的。” “怎么办呢?” 肖尚东不慌不忙回答道:“这就是他一个学习的过程,下一次他就会知道,这也是苹果了。” “所以这辆车在出厂以后,哪怕已经学了一千个苹果,也依然保持着继续学习的状态,而且会一直出现识别不出苹果的情况,对吗?” “反对!”赵晓峰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也说不出理由,法官追问他,硬着头皮说了原告代理人是在引导肖尚东进行推测。 法官看向沈澹,沈澹摊开手,一副我什么都没干的表情。 “肖尚东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先解释一个问题,SHE使用的ADAS系统还称不上是严格意义上的人工智能,它只是基于传感器检测和程序计算运行的一套特定程序,叫做自动驾驶辅助系统。” “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这很关键,在协会的安全分级中,SHE车系在L2级和L3级之间,在特定场景下确实能实现车辆的横纵向连续控制,但在下大雨、下雪等特殊天气或是当车道线不清晰、路面出现积水倒影、逆光等情况下,都可能会因为识别不准确而发生危险,所以我们会强调驾驶员仍然要对行车情况保持警醒,以防出现危险时及时刹车。” 赵晓峰在一旁插话道:“所以这又回到了第一次庭前会议时我方的观点,事故发生前7秒, Autopilot系统已经发出视觉警告,驾驶员没有及时刹车,导致事故,所以,与GL公司没有关系。根据国际上通用的责任划分标准,L1和L2阶段汽车的驾驶仍然由驾驶员负责,系统只是在方向和加减速中提供驾驶辅助,如果事故不是因为方向的问题导致,就是驾驶员承担责任,只有在因为方向的操作失误导致了事故,才是由驾驶员和系统根据过错程度承担。驾驶员有责任全程监视驾驶环境并进行失效应对,如果驾驶员已经纠正了,但无法纠正,才是系统运营商来承担责任。而到了L3阶段,路况复杂或出现系统难以判断的情形时,系统会要求驾驶员支援,这期间系统会预留给驾驶员反应的时间,当警告时间到了,车辆就应该由驾驶员接管,相应的责任也转嫁到驾驶员身上。也就是说,在本案中,驾驶员的责任和普通汽车驾驶员的责任没有区别。” 胡玥在一旁,紧张地看着沈澹,见他不语,便弱弱地问道:“我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所有人突然都看向她,特别是沈澹。 胡玥小小声问道:“我就是有点不明白,这套系统,如果什么都需要驾驶员注意,跟普通的小汽车有什么区别?” 肖尚东有一种教了半天学生依然懵逼的无语:“刚才我们已经说过了,在AI检测到是它们能够识别且能规避的危险时,自动刹车系统会做出反应,只有在系统不能识别或情况危急时才会发出警示。” “那么,你们一直在说事故发生前7秒已经发出警告,难道那时候他是识别不出危险吗?”胡玥突然灵光一闪,继续问道:“如果它能识别到危险,按照你们刚才说的,虽然只是L2到L3阶段,但实际上已经是L3阶段了,我想想……对,如果可以识别出危险,他不是应该刹车吗?为什么要去警告驾驶员?为什么要驾驶员接管车辆?” 肖尚东突然被问得语塞,就是这个点,沈澹抓到了,向法院提出回放事故发生前五分钟的记录。 系统曾在前方是红灯时自动刹车停下,在前方有行人时自动刹车停下,在前方车辆紧急刹车时自动刹车停下,但是在事故发生前7秒,他没有自动停下,只是发出了警示。 沈澹再次播放了事故路口的监控,和胡玥将二者时间一一对应地比对。 赵乐驾驶的车辆以50公里的时速前行,在事故发生前三十秒,李康推着自行车通过人行横道,在行至一半时他蹲了下来系鞋带,背上的大书包正好垂在地上,挡住他蹲下来的部□□体,在事故发生前七秒,汽车发出警示,但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前行,至事故发生前1.5秒,李康站起身,汽车紧急刹车制动突然启动,但已经阻止不了把李康撞飞。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沈澹问道:“肖尚东先生,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在事故发生前7秒,如果系统识别出人行横道上出现的是行人,他就会自动刹车,事故就不会发生。” 赵晓峰背上已经开始冒汗:“反对,原告在误导证人,证人可以不用回答。” “我们这里并没有证人,肖设计师是作为专家解答法庭的困惑。”沈澹没有放过机会,继续追问:“作为总设计师,我想你的专业知识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肖尚东并没有胆怯,似乎没有察觉到赵晓峰的紧张,而是从容地继续回答:“正如我刚才说的,系统一直需要学习,包括路况、天气、行人以及周围一切物体,因为路上的状况都是瞬息万变的。” “所以,他现在还不能应对所有路面可能出现的状况,对吗?” “再高级的人工智能都需要不断学习。” “请回答我是与不是。” 肖尚东被沈澹盯着,回答道:“是。” 胡玥松了口气,听沈澹慢慢地向法官的方向,说道:“GL公司将一款尚不能应对复杂行驶状况的自动驾驶车辆上市出售,就相当于是将存在缺陷的车辆进行销售,所以我方要求追加GL公司作为共同被告,并承担共同赔偿的责任。” 赵晓峰面色沉重地从座位上起来,边打电话边匆匆向外走去。 肖尚东这个技术宅,还没从局势中反应过来,待赵晓峰向上级汇报了情况后把他叫到一边去苦口婆心地说一通,才知道被沈澹给绕进坑里了。 他追出去,沈澹二人正在取车要走。 看到他气势汹汹地追过来,正准备拍老板马屁的胡玥吓了一跳:“怎么,输了不服还不放人走咋的?” “你们,你们挖陷阱,你们颠倒黑白,我要去跟法官说。” 沈澹一把将胡玥扯到身后,车门一关,站在那里,等着肖尚东走过来,问他:“我的当事人下半辈子连坐起来都是奢望,捍卫他的权利,是我的责任。” “那你也不能……不能为了赢,就不择手段。” “你的意思是,刚才你对法官说的,都是假的?” “当然不是。” 沈澹摊手,既然是真的,又有什么好懊恼的,你只是把实话说出来而已。 “你们根本不知道人工智能对将来的社会能带来多么巨大的影响。全世界每年因为交通事故导致死亡的人数不下百万,而95%的事故都是因为人类驾驶员的失误,自动驾驶的出现将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更别说缓解道路拥堵和为人们提供的出行便利,整个社会将因此产生像工业革命那样的变革。如果因为你们的私心导致自动驾驶车辆推广受阻,因为你们的个案导致大众对人工智能失去信任,就是在阻拦科技的发展,在和先进理念对抗啊。” “你错了。”胡玥从沈澹身后走出来,说道:“我们在做的,恰恰是推进自动驾驶技术的研发和完善。” 肖尚东摇摇头:“现在的牺牲,是为了将来挽救更多的生命,这是每一项科技推进的必经之路,这就是代价。” 胡玥被他的回答震惊了,反驳道:“像你说的,拯救千千万万人生命的疫苗,哪怕会导致健康的人因不良反应死亡,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牺牲和代价吗?” “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会因为某些体质特殊的人接受了青霉素的注射产生反应,而阻止所有人使用青霉素吗?” “我们不是在阻止青霉素,我们是希望让研究人员注意到会有对青霉素引发不良反应的人群,所以他们研究出了皮试。肖先生,你我的目标,其实是没有冲突的。” 肖尚东还想再说下去,沈澹以还要去医院探望当事人为由上车离开了。 第3章 人工智能世界的道德秩 “是是是,您高瞻远瞩,我一定会按照您的指示去办,您放心,国内还没有过支持这么高的精神赔偿金的案例……是是是,不承担责任……好好,我一定转达,让他们在赢之前都不许对外再说一个字……” 这边赵晓峰跟领导汇报完,用面纸擦了擦他因为紧张出了汗而更油腻的脸,从封闭的小隔间走出来,在下属面前又恢复了那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从现在开始,穷尽你们的资源,抽干你们的脑细胞,用尽你们的手段,给我去对付他们!” “阿嚏——” 胡玥打了个喷嚏,还在行驶的宝蓝色宾利突然停了下来。 为啥停车? 胡玥疑惑地看了驾驶员沈澹,只见对方一脸嫌弃地大叫“啊!病毒!”,一边让所有的车窗都降下来,然后车门打开,他自己下了车,绕过车前到副驾驶,把胡玥给拉了下来。 这是什么操作…… “病毒!病毒!我的车,已经被充斥着你的病毒!” 沈澹的歇斯底里让胡玥目瞪口呆,而他拨通了4S店的电话让对方迅速地来把车拖走进行彻底消毒的行为更是让她大开眼界。最最可笑的是,因为没有交通工具,而沈澹又不愿意在流感肆虐期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于是两人采取步行的方式,走在一条寥无人烟的郊区道路上。 “沈律师,刚才你的表现真是太棒了!” 为了不让两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步行本身上,胡玥主动打破了僵局。 沈澹没有回答。 咦?是夸赞得还不够深入不够真诚不够彻底? “沈律师,您刚才那一手欲擒故纵真是炉火纯青,诱敌深入再杀他一个措手不及,高招啊!” 沈澹低着头在走路,丝毫没有回应的意思。 嗯?难不成这样的崇拜太常规,也是了,胡玥又想了想,再接再厉:“那个赵律师在你面前简直不堪一击,下次开庭您再给他来个大刀阔斧,啊不,给他来个吃干抹尽,啊,好像也不对,杀他个片甲不留,对,就是——啊,沈律师。” 沈澹停住脚步,先抛来一个自己体会的眼神,过了十秒钟,才大吼道:“这么大一个坡你就不能等我走完了再说话!” 这话说完,沈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胡玥头转向一旁,吐吐舌头,回头看下他口中所谓的“坡”,呵呵,原来你竟是这么一个不中用的老年人…… “如果按照你的思路,我们现在就输了。”沈澹站在坡道尽头一处观景台上,从koala给他的材料中挑出一张,递给胡玥:“把GL公司追加成为被告,本就是没有悬念的事情,我们要拿到赔偿,也是不能有悬念的事情。” 胡玥手中拿到的是GL公司的创始人潘俊先生在三天后举办的以人工智能为主题的宣讲会上的演讲大纲。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观景台在别墅区领域的高处,不愧是高端别墅区,站在这个位置向远处望去,是一座森林公园,一片苍翠。沈澹一身黑色长款大衣,瘦削的肩膀,锐利的面庞,他身上有一种复杂感,赵律师说为了赢不择手段是沈澹的标签,可胡玥却觉得好像不是的。 “沈律师,我能不能八卦一个问题?” 沈澹斜眼看她,一脸傲娇:“不能。” 胡玥不甘心,跟上去追问:“赵律师把你说成唯利是图的小人,是嫉妒你吧?” “你怎么这么天真?” “我就知道,你做律师不是只为了钱,我说的可对?” “不为了钱,难道是为了感动中国吗?” 蛤? “既然你这么想为社会做贡献,就不要从我这里拿报酬了。” 什么? “诶诶,沈律师——” 三天后,人工智能技术峰会,二十位来自各行业的AI科技佼佼者轮番登台发表精彩的演讲。 “下面由GL公司潘俊先生做演讲,大家欢迎。” 作为全球著名的汽车生产商,在2000年初首次推出第一款纯电动车辆,就在行业领域掀起一阵风潮,十多年来,GL公司不断更新技术,在自动驾驶领域启动先行后遥遥领先,最新推出的SHE款车型,以细致入微的体贴为宣传点,在全球的销量也是其他公司难以匹敌的。GL公司总部不在中国,但开拓中国市场是他们这两年以及未来的目标,中国的SHE工厂也已经在年初如火如荼地建设着。而GL公司的创始人,福布斯富豪榜前二十名的人物,年逾四十,温文尔雅的华裔,还未登台就在馆内掀起高潮。 “我们的团队正在夜以继日地让SHE变得更智能而努力,当你们昏昏欲睡时,她能够敏锐地探测到,然后会提醒你,还会给你建议,向东走十公里有加油站可以休息,向东南走五公里有观景台,可以下来活动活动,或者向东北走,有你去过几次你爱吃的猪扒饭。当你们接了一个电话,她能体贴地根据你的心率察觉到你的心烦意乱,然后播放舒缓的音乐,安抚你的情绪。我们希望将来的SHE还能和你聊天,成为你的向导,如果不幸发生事故,他她能迅速拨通急救电话呼叫救援……让我们来想象一下,在不久的将来,出门前只要对着手机说一声要去的地点和出门的时间,当你打开门,大数据库安排好的车辆就会在指定位置等待你,然后去到必经之路的下一位客人上车的地点,公路上的车辆有序地行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没有驾驶员。欢迎来到人工智能的世界。” 演讲配合着内容丰富的PPT,掌声此起彼伏。 “他这么吸粉的人,你确定能从他身上找到破绽吗?”来之前胡玥就百度过潘俊,对这位目标任务极强、杀伐果断、饱读诗书的青年才俊,媒体清一色的好评。koala挖来的讲话大纲寥寥数语,胡玥拆文解字也读不出个所以然,对这一次花几千块钱购买入场券就为了来听他演讲能有什么收获,胡玥很不乐观。 沈澹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个案子能不能赢,关键就看半小时之后你的表现,你要是搞砸了,欠我的就不是一部手机的钱了。” “不信。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关键,你就不会让我去了。” “如果技术能先进到能给我换个身体,像你这样的人就只能去街边乞讨了。” “你是在夸我长得好看吗?” 沈澹摇摇头:“找好看的人做这件事,性质就变了,只能找看起来蠢蠢的,由内而外地智商不那么高的,而你,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潘俊卸下防备。 “所以,你只要本色出演就好,要是搞砸了,就别在律届混了。” 本色出演的胡玥,在潘俊的演讲结束后,“尾随”他往休息室走去,然后伺机几分钟后,非常顺利地抓到了“偶遇”他的机会。 “潘先生您好,我是A大首批自动驾驶专业的研究生,近期正在做一个课题,特意来听您的演讲,知道您时间宝贵,能否占用您一点时间探讨几个问题?” 这套说法胡玥已在家练习了很多遍,刚在等待的时候还有一些慌,但真的面对这么一个新闻里才能见到的业界翘楚,抱着虚心求教的态度,胡玥本色出演了一名长相端庄、内心单纯、积极向上的好学生。 潘俊看了下时间,又看了看她,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们可以过去坐。 “正如您演讲所说,自动驾驶技术的普及能够降低事故发生,我们花了10%的精力就能解决90%的问题,但剩下10%的问题,即使花上90%的精力也未必能解决得了,就是人工智能需要学习的价值优先顺序。” 潘俊看着她,说了一句:“如果你对这个有兴趣,可以去查德国公布的自动驾驶伦理道德标准,应该有你想要的答案。” 说完,潘俊就有起身要走的意思,却被胡玥一句话又留住了。 “可那不是一套能够让人工智能学习的标准……” “他真这么说?” 胡玥点点头:“他真这么说。” 阴郁、冷酷、沉重。 “很生气对不对?我也觉得好气人,差点就掩饰不住要跳起来打他了,道貌岸然的资本家。” “太棒了!” “什么?” “怎么能这么优秀!” “我吗?您别这么说,让我怪不好意思的。” “这样的车太棒了!什么时候上市,我一定会去订购。” …… 胡玥心中一万匹草泥马奔腾而过! “沈律师,我非常认真地想跟你讨论这个问题。” “我非常认真地回答你,我没有时间跟你讨论幼稚的问题。” “你都还没听,怎么能说是幼稚。” “从你这样一张脸说出来的问题,必然是幼稚的问题,回答一个幼稚的问题,这个人也只能是个幼稚的人。” 胡玥气呼呼地扬扬手机:“好啊,那我手里这个被幼稚的人对一个幼稚的问题做出的幼稚回答,都可以删掉了。” “你疯了!”沈澹扑过来就要夺:“你要删掉,我的一百万就没有了!” “什么!”胡玥的注意力完全被转移走了:“赢了案子你能拿到100万!” 趁她不备,沈澹把手机抢过去,放进自己上衣里面口袋,确保安全:“不然呢?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接?” “我……我……” 我当然以为你是看不惯大公司恃强凌弱、风气不正,我当然以为你是想要借一个前沿的案子稳固在律师界的地位,我当然以为,你是为了帮当事人争取到许多的赔偿。 “别的律师打这个案子,最多能拿到50万赔偿,而我,能拿到500万,所以这100万,就是我应得的。” “那我呢?” “你?”沈澹变得异常警惕:“你还想从我这分钱?能跟在我身边偷师,我没有收你学费就不错了,这位小姐。” …… 胡玥就知道,跟这样的人争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在沈澹预备要约赵晓峰谈判的时候,对方先打来了电话,沈澹拒绝到GL公司面谈的要求,而是把谈判地点约在了法院的调解室。 赵晓峰一行五人,入座后直奔主题。 “首先,原告过马路带着耳机,没有仔细观察路况,并在走到马路中间时突然停住蹲下,所以他对事故的发生应承担部分责任,我们会主张是三成。第二,就在事故发生前十秒,从赵乐手机里发出过一条微信,所以未能及时将事故造成的损害降至最低,赵乐应该承担最主要的责任。那么经过我们团队的计算,原告起诉的医疗费、住院费、交通费、护理费、住院伙食补助、营养费、误工费、伤残赔偿金、后续治疗费、辅助器材、鉴定费全部加起来,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仔细核验每一张票据,不会让总数超过80万,对了,我们还对这个法官所写过的交通事故人身损害赔偿案件的判决书进行大数据分析,他支持过的精神赔偿抚慰金在1万到8万之间。所以——”赵晓峰将一份材料朝沈澹的方向推过来:“我方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可以向原告赠予十万元的营养费,条件是你们放弃对GL公司的诉请。我方还可以友情向你提供,赵乐隐匿的财产线索。答应的话,你就可以去跟当事人交差了,你的律师费,也可以多拿几百块钱了。” 这话,连胡玥听着都来气了。 沈澹却不紧不慢地用他那修长的手指把赵晓峰推过来的《申请书》对折再对折,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先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当年学车的一个笑话:教练问我,如果开车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和一只猫,我是撞人还是撞猫。我说当然撞猫啦,教练狠狠地拍了我的头,我问他难道要撞人吗?教练说,笨蛋,你应该刹车。”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哈哈哈哈,这么蠢的人,当然不是我啦!”沈澹环视一圈,继续又说:“可是,如果教练问我,当你发现刹车坏了,前面有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和一个背着书包的幼童,你该怎么办。” 胡玥的眼神搜集着对面的人脸上的表情,年轻的律师们紧绷的脸出现一丝去思考的松动,而主将赵晓峰露出了警惕的表情。 “我觉得我答不出来。”沈澹继续道:“如果教练再问我,前面有一个坐着轮椅的残疾人,和一个刚结束运动的青年人,你该怎么办。前面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和一个怀孕的女人,你该怎么办。前面有一个——” “行了。”赵晓峰打断了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GL公司的美好愿景,是所有的车都不再需要驾驶员。肖总设计师今天没来,我想他应该能告诉我们,你们需要提供怎样的场景来训练AI,让他们能够学会,面对这些情况时,如何处理。”沈澹把手机向前轻轻一推,找到那条录音,点击开始键:“又或者,你们的BOSS早已经有了答案。” 胡玥:“可那不是一套能够让人工智能学习的标准,自动驾驶汽车优先保护人类而非动物、物品,这是很容易设定的程序,但人或物,人和人的年龄、性别、种族、身体属性或任何其他区别因素,不同的国家不同的宗教都会有不一样的倾向,我很困惑,难道就没有一个简单明了的规则吗?潘先生?” 潘俊:“你所处的位置在哪里,你就是价值序列的首位。” 胡玥:“您的意思是……” 潘俊:“记住两点,第一,谁才是你的客户。第二,别让你的客户,失去对产品最起码的信任。” 当天下午,沈澹在与原告母亲核实账户500万的到账情况之后,当着赵晓峰的面,将在本案中永远放弃对GL公司诉讼请求的申请书寄给了法官。 从医院出来,胡玥心中郁郁,从跟沈澹认识到基本结束这个案件,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完全颠覆了她从前七年对律师这个职业的认知。站在原告的立场来看,赵晓峰这样的律师是可气的,但站在GL公司的立场来看,沈澹这样的律师,是超级可怕的。 跟在沈澹身后,胡玥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他:“沈律师,我们放任这件事的继续,不也是在助纣为虐吗?” 这件事,就是GL公司的设计理念,GL公司的价值观。 “我们真的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吗?” 沈澹收到了律师费到账的短信,了结了这桩事,心情不错,他回头看着胡玥这个扎着马尾,穿着一套故作老成的黑色西装,可那双大眼睛直接暴露了涉世未深的女“助理”,对方在怀疑,这不是一件正确的事。 “那么,你觉得什么才是正确的?拒绝GL公司的谈判条件,将这段录音公之于众?” “至少将来不会有更多的人受到伤害。” 伤害? “人总喜欢用上帝的视角做道德的评判,谁的生命更重要,本就是一个在不同的场景会标准各异的问题,与其让AI无法学习陷入混乱,不如给他一个简单的标准。不管是在车外的任何一个人之间做出选择,还是对拯救车内还是车外的人之间做选择,都应该就那个最有可能生存的人,驾驶员恰好是那个人。” “如果你说的是可以被接受的,GL公司又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因为这世界上的人,几乎都不会成为那个驾驶员。如果连少数的驾驶员都失去,GL又还剩下什么呢。更何况同行竞争和攻击需要花费的公关精力,所以尽管赵晓峰恨不得把我扔下油锅,也不能意气用事,只能向他的客户如实汇报。你刚从病房出来,难道这么快就忘了躺在床上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如同被猛地一锤,胡玥被砸醒了。 “公布录音,拿不到赔偿,你是打算牺牲李康来拯救那些个虚无缥缈的谁呢?”沈澹摇摇头:“更别说还有可能重创GL公司,引发舆论对生命权的探讨,社会各界争相发表一件,标准统一之前,自动驾驶技术陷入停滞,还有其他人工智能领域呢,我们因为害怕,所以就要回到最原始的状态吗?相信谁呢?人类的驾驶员吗?保护自己,不就是人类的本能吗?” 胡玥沉默半晌,承认沈澹的话:“是,你说的就是历史发展的轨迹,无可厚非。” “科技是造福于人,还是带来毁灭,从来就不是科技的问题,问题在于使用这项科技的人,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帮助因为探索期的科技发展未完善而受到损害的普通人,是我们唯一能做,也正在做的事。” 这一刻的沈澹,在胡玥心中是高大的,伟岸的。 也只是仅此一刻而已。 下一秒拿起电话的沈澹,还是那个原汁原味的沈澹。 “喂,老罗,我刚转了90万过去,原油、黄金,快点给我买起来!” “沈律师,还有10万呢?” “别用你那怀抱一丝希望的眼神看着我。”沈澹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叉叉:“你,没有一毛钱!” “沈律师,难道你做律师,就是为了钱吗?”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胡玥还想着要跟着沈澹学习怎么打官司,成为一名有经验的律师,沈澹非常迅速地叫醒了陷入美好憧憬的她。 “当然啊,赢官司挣钱实现财务自由,就是我的追求,这是我最后一个案子,今天晚上我就要飞去有阳光沙滩和海浪的地方,拜拜,平凡的人类。” 第4章 供需紧张下的医患矛盾 “沈律师,喂喂喂——” 天气转冷,胡玥蜷缩在出租屋的小床上,捂着热水袋,好不容易拨通国际长途联系上沈澹,只听到那边一阵欢声笑语,气氛欢愉到不行。 再拨过去,又是不在服务区的机械女声。 胡玥起床从冰箱拿出半袋吐司片,已经有点干了,再看看冰箱里还有一个表皮都皱了的苹果,和一个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鸡蛋。行吧,苹果切成丁,加糖在锅里炒到软化,鸡蛋打好,吐司对半切,苹果丁铺在三角形状的半片吐司上,再用另一半盖上,叉子压好,裹上蛋液,平底煎锅煎得两面焦黄,香喷喷甜滋滋。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嘛,胡玥再次拨通沈澹的电话。 “沈律师,我一个好朋友,以前帮过我很多忙……” “不借钱。” “不是借钱,他想让我帮他处理一个案子,能不能教教我该怎么做?” 电话那头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发动机的噪音。 “什么?” 胡玥只好扯着嗓子喊:“有一个案子……” “标的多少?” “两百多万。” 胡玥只听到那边杂音越来越响,但确定是听到了沈澹说了个“OK”,她才放心地挂了电话,然后赶紧给陈鹏发了条微信。 【沈律师答应帮你了,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太谢谢你们了!】 【咱俩还说什么谢啊。】 陈鹏是市医院的一名儿科医生,两个月前急诊值班的一个晚上,一对父母送来一个因海鲜过敏的小孩要抢救,陈鹏及时诊断后联系医生安排手术,但最后小孩救治无效死亡。父母起诉医院和值班医生陈鹏,要求赔偿250万,其中明确要求陈鹏承担100万的赔偿。 胡玥将案件情况梳理后一段一段地发给沈澹,包括她自己的分析。 【沈律师我觉得对方证据并不充分,他们主张我们的当事人陈鹏存在过错,但从医院的记录上看,医院采取的手术措施都没有问题,小孩父母又拒绝尸检已经火化了,鉴定也做不了。】 【哎呀,他们没有有力证据证明我们有责任,我们也证明不了自己完全没有责任,这种情况一般是不是都要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多少赔一点啊?】 【陈鹏从农村出来的,他哪有什么钱啊,就算有,还有一家老小要养呢。哎,你说他好端端的怎么就这么倒霉呢,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是很老实的一个人,特别热心肠,就是路上看到个老奶奶就会去扶,校友同事重病都会捐款,路边看到只受伤的小狗也要抱去宠物医院治疗的人,特别靠谱,原告说他延误救治存在过错,我一点都不信。】 【可是……他们毕竟是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哎,你说,他们是不是意气用事一定要找人来承担责任?我们去跟他们谈一谈行不行?】 胡玥絮絮叨叨发了一串的语音,过了一整个白天都没收到沈澹的回复,直到傍晚,沈澹的电话进来,劈头盖脸地就骂道:“我已经明确跟你说过我退休了,你接什么案子与我无关!” “啊?你不是说ok ok吗?” “我那是跟我的跳伞教练说的!” 电话被挂上,胡玥一生气,出门吃了个麻辣烫,然后再去公园跑了十公里,回到家洗澡换好衣服,睡了一觉,正准备找别的师兄师姐帮忙做这个案子,门铃响了,沈澹提着个行李箱站在她门口。 “沈律师?” “对,没错,就是我,不要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只需要知道我今晚需要住在这里。”沈澹说着径直走进屋子,稍作环视道:“今晚我需要睡这间屋子里的唯一一张床……” 胡玥指了指自己的苦瓜脸,表示抗议。 “至于你,整间房子目测还有20个平米的空间,只需2个平米就足够你躺下。” “Excuse me ,这是我的房子啊。” “So?”沈澹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是你的债主啊。” 胡玥腹诽:流氓都没这么不讲道理的。 “这位朋友,你的湖景别墅呢?” 胡玥随口一问,发现沈澹竟然紧闭了嘴巴没有回答他。 “我肚子饿了。” “真巧,我肚子也饿了。”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 “当然有,出门300米往左,再走300米,过一个红绿灯,你会看到一座小型商场,虽然规模不大,应该也能勉勉强强满足你挑剔的胃。”胡玥眼珠一转,疑惑道:“咦,为什么不驾驶您那拉风的迈巴赫到三十公里开外的私房菜享用一顿精致晚餐,洗去旅途的疲惫呢?” 沈澹又紧闭了嘴巴,胡玥很困惑,为什么这位嘴里吃炮仗长大的人在此刻竟然露出了难言之隐的表情。 “你这里,冰箱里,有什么吃的,凑合一顿?” 嗯? 没听错吧?湖景别墅不要回,迈巴赫不要开,高级餐厅不要去,非要窝在这里?咋的,被仇家追杀啊? 沈澹被她打量得不耐烦,凶道:“你还想不想做那个案子了?” 胡玥瞬间从沙发上弹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两包价值16块钱的网红泡面,打开电磁炉,烧开水,很快地煮好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殷勤地端到沈澹面前。 大佬,您吃面。 “您需不需要我再给您详细陈述一下案情?” 胡玥不明白沈澹为什么突然答应接这个案子。 沈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对着这碗面竟然有了食欲。 “一个字都不要说,吃完睡觉。” “可是明天就是第一次庭前会议了。” “对方都还没出招,你怎么打?噢,这什么面,居然能入口!咦,竟然不难吃……” 这一晚,沈澹意犹未尽地吃了一碗平民吃的泡面,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拿出洁白的床单,铺在了胡玥的床上,将她的暖气和加湿器彻夜地开,竟睡了一个饱饱的觉。 而可怜的胡玥,在沙发上,用被子裹住自己,抖着抖着,竟然也睡着了。 第二天,法院调解室,小孩的父母和代理人、医院的代理人,法官已经都在了。 “沈律师,你们是跑步过来的吗?” 胡玥看向法官,可怜巴巴地传递着心里的委屈:苍天啊,谁让这家伙不坐公共交通工具,自己的车又不开,早上六点就把她拉起来,两个人硬是走了两个小时才到的啊! 原告代理人孟建国律师是个一脸正气的中年女人,医院的代理人——又是赵晓峰! “我们是凌晨1点30分把小孩送到医院,当时急诊室值班医生不在岗位上,我们等了将近一分钟他才出现,小孩送进手术室后,没有抢救过来。我的孩子只有五岁,我到现在每天做梦都会梦到他,他原本应该能救过来的。” 从穿着打扮和谈吐,这对三十几岁的夫妻收入应该不错,失去孩子,确实很悲伤。 “孩子送过来的时候因为过敏导致喉头水肿呼吸困难,喉部组织肿胀几乎堵塞了整个气道,我们无法进行气管插管,血氧饱和度在下降,只能进行气管切开手术,从我接触到孩子至麻醉科和外科医生会诊后推进ICU抢救,这段时间我已尽到应尽的职责,过后我也曾经反复回想,实在想不出哪里有错。”陈鹏看长相就是个憨直的样子,对成为被告有点莫名其妙,法官问他什么,都是老老实实回答。 胡玥看看沈澹,以为他有什么要问,沈澹却只是安静坐着,没说什么。 倒是赵晓峰代表医院一方,向陈鹏发问。 “陈医生,噢,不好意思,你现在处于被医院停职调查的阶段,我还是叫你陈先生吧。” 坐在旁边的胡玥眉头一皱,看向陈鹏,他不明就里,也就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 “原告刚才所说的,小孩送过来时医生不在岗位上,请问你当时去哪了?” “我去上了个厕所。” 赵晓峰追问:“只是上了厕所吗?” 陈鹏没有立即回答,他朝胡玥这看了一眼,让胡玥心里一咯噔。 “陈先生,我们现在在法官面前,不能做虚假的陈述。”见陈鹏没有立即回答,赵晓峰播放一个视频:“我方现在向法庭提交一份证据,出自医院的监控视频,从视频可以看出,凌晨1点26分,陈先生离开工作岗位,出了诊室到洗手间,然后1点28分出了洗手间,在这里……”赵晓峰按了一个暂停键:“陈先生,你在1点28分的时候推开杂物间的门进去,这期间有1分钟的时间,这段时间你去做了什么?” 胡玥紧张地看了一眼陈鹏,又紧张地看了沈澹。 沈澹不露声色,依然定定地坐着。 陈鹏看向胡玥,想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胡玥偷偷问他,去做了什么。 “我去打了个电话。” 胡玥把话传给了沈澹,问沈澹该怎么办,法官这时候严厉问道:“被告陈鹏,请回答问题。” 因为话筒的声音突然变响,陈鹏被吓到了,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紧张地都有点颤抖地回答:“报告法官,我……我去打了个电话。” 胡玥从对面赵晓峰唇边看到一丝笑意,法官让陈鹏坐下。 “沈律师,要不要申请休庭?”胡玥扯住沈澹的衣袖,嗅到一丝阴谋的气息。 赵晓峰乘胜追击:“打电话?噢,一定是工作上的业务要交待吧?这个电话还打了一分钟,一定是说了很多重要的事情。” “不……不是,不是工作电话。” “噢?那是打给谁的?” “我是打给我妻子。” “医院是不是要求你们,在值班的时候,不能打私人电话?” “……是。” 赵晓峰得到了这个答案,就不问了,把舞台交给沈澹来发挥。 “你以前值班的时候经常打私人电话吗?”沈澹靠在椅子上,缓缓问道。 “没有!从来没有!手机都不看的。” “那为什么要打给你的妻子?” “我……那两天是我妻子的预产期,我出门前她还没什么事,碰上流感病人特别多,我从6点坐到1点多,才有空去上厕所,看到手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我妻子的,我打了一个回去,没接,再打一个,又没接,第三个的时候是一个护士接的,她说我妻子已经被推进手术室了,顺产没有成功,正在准备剖腹。” 陈鹏回答完,法庭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发生了什么?” “护士就挂了我电话,我听到诊室那边一阵喧闹,就赶紧跑过去,他们送来一个小孩说过敏,我就去救他了。” “你是几点钟下班?” “第二天早上10点多吧。” “本来正常是几点?” “正常是8点。” “你的妻子和孩子还好吗?” “手术不是很顺利,孩子一生下来就送去保温箱了。” 沈澹还想继续问,原告的妻子控制不住已经开始落泪,她的丈夫一边安抚一边对着沈澹痛斥道:“凭什么你的孩子能活下来,我们的孩子就要去死!都是你害了他!” 第一次庭前会议,因为原告情绪太激动无法平复而结束。 “小胡,我们是不是要输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一定不会输的。” 沈澹走到胡玥身旁伸出手一把将她往后退开:“这种话你可不能说。” “啊?沈律师,我们会输吗?” “我当然不会输。”不等胡玥继续问,沈澹便答道:“这句话的关键在于你不能说,换做是我,才能说。” …… 第5章 供需紧张下的医患矛盾 为了应对第二次的庭前会议,沈澹在夜晚11点的时候,带着胡玥到了医院的儿科急诊室。 候诊区大排长龙,即使到了将近凌晨依然是人头攒动,机器的叫号声、孩子的哭闹声、家长各种想办法地哄娃声此起彼伏。 “医生,我的孩子高烧——”“到旁边先量个体温——” “医生,39度,混身都烫,给我们加急吧。”“拿好你的号等叫号。” “还要等四十多个啊,医生,你看看孩子吧,他已经烧了一天了,可怜可怜。” “那边那个花衣服的小朋友,还有那个红衣服的,看到没有,人家39度5也还在排着呢。” “你怎么这么说话,不是你的小孩不心疼是吧……哎,你怎么走了,你给我站住。” “我忙着呢,这么多小孩等着,人手就那么点,谁家的小孩不金贵,我让你插上去,把谁给挤下来?”护士抬高了声音:“想插队是吧,行,你一个个去问排在你前面的人,他们愿不愿意让你插队,如果他们都同意,就让你先看,行吧?” 胡玥看着那家长怀里一个脸通红额头上贴着退热贴的四五岁的小孩子,也觉得心疼起来。 “你再看看别的小孩。”沈澹凑在她耳边小声说:“每个都可怜,你有多少颗心,疼得过来吗?” “你怎么这么……不近人情呢?” “靠人的情绪做判断,是天底下最不靠谱的事,所以才有了规则,当开始有人妄图跃过规则破坏利益的平衡,法律就出现了。” 四周太过嘈杂,胡玥没心情去斗嘴,她可没忘了大晚上跑到这医院,是带着任务的。 “小朋友,阿姨这里有小兔子哦,小兔子想要看看你今晚吃了什么,你张大嘴巴好不好?” 还不会说话的小孩紧紧闭着嘴巴抗拒地扭动着身体嚎啕大哭,他身后的父母越发手忙脚乱,又是哄又是吓唬,最后硬是掰开他的嘴让医生快速地看了一眼。 “疱疹咽炎啊,勤洗手多喝水少去人群多的密闭场所。” “是不是喉咙会很痛,他都不肯喝水。” “掺点果汁甜甜的给他喝。” “他也不喝。” “那你们家长要想想办法让他喝,不喝怎么会好,单子拿好去缴费取药。” “这就看好了?” 医生把病历从电脑上打印下来贴上去,没回答他。 “我排了两个小时的队,看两分钟就好了” “问题给你找出来了,药也给你开了,下一个。” 这个家长还想问些什么,后面候着的家长已经把小孩放到椅子上了:“医生,你给我看看我的小孩,今天吐了五六次了。” 医生诊室原本放置着两张工作台,但只有一个医生在看诊。 旁边的抽血、输液的地方,是最嘈杂的地方,哪怕安排的都是看上去不是小年轻的护士在扎针,哪怕很多都能够一次成功,依然有各种高亢的尖叫声、骂声、哄骗声。 胡玥觉得,没有强抗压的心脏,完全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 噢,能与沈澹这样的人同住一个屋檐下,胡玥发现,自己的心脏也挺强大的。 只是一天时间,不足40平米的出租屋里,已经完全被刻上沈澹的印记。 小到洗漱用品、大到家电用具,不精致都不是这个男人的标签。 “沈律师,您这是打算要在我这住多久啊?” 您要是长住,是不是也得把房费跟我摊一摊啊? 当然,这种问题沈澹是不屑于回答的,他只用那双狭长的风眼傲慢地作了回答。 毕竟陈鹏的案子还得靠他,胡玥让自己忍住忍住,不去一般计较。更何况,人家还很好心地给她买了个折叠床,带海绵的高配版,多么周到,连koala的酬劳都被拖欠了,她还能提什么要求。 “什么,竟然吃你的用你的住你的,还让你睡沙发?”没有拿到酬劳的koala,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质问她:“你居然还没有动手打他?” 胡玥惊讶地捂住了嘴:难道,刚才房间里传出的动静,是沈律师被胖揍了一顿吗?比起沈澹的安危,胡玥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未来:“koala姐,你快告诉我,沈律师是不是破产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真的破产了啊?” “差不多吧,他把钱都放在好朋友那里做理财,之前盈利都很高,足够他过完下半辈子了,前几天那个好朋友突然消失了,他账户里所有的钱,也都没有了。” “那他的别墅和豪车呢?” “一开始他朋友做基金收益很好,怂恿他把别墅抵押增大投资,现在被银行拿去抵债了。” “那他的车呢!你知不知道他不肯坐外面的车,再下去我们就要用双脚丈量这座城市了。” 胡玥想到这几天自己微信步数高地异常,都引来家人的关注了。 “他的罚单太多,又不肯去指挥交通接受教育,驾照已经没分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这就是我的工作。” “哇,koala姐难道你是私家侦探吗?戴着墨镜扛着大大的相机,是那样的,对吗?” 身为业内赫赫有名的调查员,koala的技术当然不止是偷拍这么低水准。她可以挽起长发戴上帽子穿上工装画上浓浓的眉毛混进汽车工厂,也可以瞬间戴上口罩穿上白大褂穿梭在医院的病房。上一秒她是个从农村来谋生的写字楼清洁工,只为在垃圾桶里找到某个大公司来不及粉碎的会议记录,下一秒她就会变成一身奢侈品的富家小姐,把在网上装富二代跟女孩网恋骗钱的大渣男藏匿之处给挖了出来。快、狠、准是雇主们对koala的评价,为了不让对手找到koala,沈澹每次都不惜开高价请她帮忙。 “你跟她说这么多,她给你钱了吗?”沈澹揉着他的手臂走了出来。 Koala看都不看他,扬了扬手中的冰淇淋:“她好歹请我吃了冰淇淋呢。” 不像某人,连个白条都不打。 “我还会没钱还你?”沈澹顿了顿,看了一眼胡玥,指着她说道:“她欠我手机的钱还没还,我现在就把这债权转让给你,到这个案子结束,够付你的酬劳了,通知完毕。” 胡玥:呵呵呵,不要脸。 koala:呵呵呵呵,真不要脸。 第二次庭前会议,沈澹直接将目标对准赵晓峰。 “医院这三年一共辞职了多少个儿科医生?” 赵晓峰回避问题:“这个问题代理人不清楚。” “你不是代理人吗,不是特别授权,全权代理吗,你说的就是当事人说的,辞职了多少个儿科医生,医院不清楚吗?” “法官,我认为这与本案没有关系。” 法官看向沈澹。 “请法庭要求医院回答我的问题。” “赵律师回答这个问题——沈律师,如果你不能让我看出这问题与本案的关系,我将阻止你的发言。” 沈澹坐好,等着赵晓峰回答。 赵晓峰从身后的助理那拿了资料,清了清喉咙:“辞了5个人,其中两个是去深造了,两个是回去做家庭主妇,还有一个是随家属去了外地。” “看来赵律师这个代理人确实不太清楚情况,这么个开下去浪费彼此的时间,还是我来告诉你吧。市医院这三年一共辞职了21个儿科医生,辞职率达到42%,男、女各一半,均为30岁至40岁的技术骨干,辞职的医生有继续深造的,有去学校做校医,有的从事了别的行业,除了辞职的,还有8个医生成功转到了别的科室。这些人员我方均能提供身份信息,如果院方否认,我们将申请法庭调查。”沈澹示意胡玥将材料递交法庭和其他两方当事人,然后继续说道:“而医院在这三年新招录了多少儿科医生呢?” 沈澹不等赵晓峰回答,自己给了答案:“8个。在三年前二胎政策尚未完全开放时,市医院能保持2个儿科医生值夜班门诊,曾有过半年时间能保持4个医生值夜班,而从今年六月份开始,只有1名医生值夜班。我的当事人陈医生每周需要值两次夜班,正常工作时间从晚上1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但那天因为值他前面那个班的同事生病,所以他从6点就开始上班,平均不到10分钟要看一个病人,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他不敢喝水,直到五个小时候,才能离开座位一次。” 赵晓峰对沈澹只说了这些内容表示惊讶:“法官,他说的这些,跟本案没有关系啊。如果连上两个班超出身体负荷,陈先生就不应该擅自答应帮别人忙,而是应该让领导协调,作为医院,我们并不希望医生工作时状态不佳,陈先生因为热心肠导致自己工作出错,他就算要追究,也是找叫他帮忙的那个人,现在听下来,倒是要赖上我们医院了?” 原告代理人孟律师也将沈澹的行为认为是其黔驴技穷:“如果沈律师觉得哭惨就可以赢得官司,那我们应该已经赢了吧。” “他穿上白大褂的那一刻起,就应该对自己的病人负责,我的小孩正危在旦夕,就算是五个小时不上厕所又怎么样,这个时候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救人吗!更何况,他还去打了电话,如果他没有去打那个电话,我的孩子就能多出一分钟,我的孩子就能活过来了!”孩子的妈妈整个人撑在桌上,几乎就要把桌子掀翻,声音渐渐高亢,最后几近咆哮。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法官连敲法槌维持秩序:“原告代理人,请提醒你的当事人注意情绪。” 赵晓峰觉得,接这个案子最值得的事,就是看沈澹如何陷入对方的情绪漩涡,一身功夫无处使。那些灌进原告耳朵里的风果然没白吹,沈澹无非是想把责任推给医院,但只要原告把注意力都盯在陈鹏身上,不管沈澹再怎么绕,原告最终都能把他给绕回来。 原本以为可以打开局面继续深挖,没想到原告竟执拗地咬着陈鹏不放,真是不能理解,如果单纯从战术上来说,把责任推给一个没有钱的陈鹏,是非常不明智的。 “我方申请一名鉴定人出庭。” 省医学会的专家,从事医疗事故、医疗过错司法鉴定工作已有二十余年,也是省著名的儿科医生。 赵晓峰表示反对:“本案并没有启动鉴定程序,也没有鉴定的必要和可能。” “如果原告认为那一分钟决定了小孩的生死,在目前已经不能进行司法鉴定的情况下,我方只能申请专家作为证人出庭。” “沈澹,你不要混淆概念,这里不是英美,别整什么专家证人。” “《关于民事诉讼证据的若干规定》第六十一条规定:当事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由一至二名具有专门知识的人员出庭就案件的专门性问题进行说明。”沈澹看向法官,希望能得到他的同意。 “有关费用由——” 沈澹回答道:“我们负担。” 法官翻看着对专家的介绍材料,决定让专家证人出庭。 “朱医生,作为一个从小吃海鲜长大的人,我不明白,为什么吃海鲜会让人致命?” “海鲜中含有大量的组织胺,而小孩子体内缺乏分解组织胺的酶,因此消化系统会受到影响。” “只要一碰到,就会立即死亡吗?” “刚吃下去不久皮肤便会出现风疹块、红斑、丘疹等,情况严重的会出现恶心、腹痛、呕吐、腹泻、腹胀,这都是常见的了,严重的会影响神经系统,出现头痛、头晕、血压急剧下降、意识丧失等多种症状,最后导致过敏性休克。” “原来如此,那我可不可以这么理解,即使是小孩,即使是对海鲜非常过敏的极端患者,在最极致的情况下,也不可能一碰到海鲜就会立即死亡吧?” “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过敏是有一个过程的,而且只要及时救治都是可以救过来的,在我从医三十多年,因为过敏而抢救无效的寥寥无几,都是因为没引起重视,救治不及时导致的。” “那么从本案的病历、视频和当事人的陈述来看,根据您的专业知识判断,这位病人如果再早一分钟接受治疗,是否能生还?” “因为视频不能看到孩子的情况,从病历和手术记录来看,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喉部组织肿胀堵塞了气道,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好,那么从您的专业水平判断,陈鹏医生在接触到病人后做的诊断,是否正确。” “他的反应是对的,那个时候只能做切管,其他急救措施都没用了。” 沈澹说了谢谢,看向法官和其他两位代理人,然后回到座位上。 赵晓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朱医生面前,问他:“朱医生,那边坐着的是原告的父母,您能不能看着他们说,如果早一分钟接受治疗,小孩也100%不能救活。” 朱医生顺着赵晓峰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双红着眼眶的父母,过了半晌,他的回答是:“在没有宣布死亡前,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的,但是从医学的角度——” “谢谢,我的问题问完了。”赵晓峰扣上西服的扣子,回到座位上。 第二次庭前会议结束,也许连法官自己,都不敢说会是怎样的结果吧。 第6章 供需紧张下的医患矛盾 陈鹏跟家中的女儿视频完,情绪有些失落,胡玥给他递了一杯水。 “我当年高考的分数,也是能上名牌大学的法律系的,最后学医本硕连读,我们学校的儿科是全国重点学科,老师说专业排名好,以后就业好,谁家不想有个医生呢。我们专业最开始有100多人,女同学占了百分之八十,因为分数高,刚进学校都觉得自己是王牌专业,我们学得也很认真。这种优越感一直到第六年去儿童医院实习的时候才破灭,跟内科、外科、眼科牙科那些比起来,儿科完全处在鄙视链的底端。” “法律系才是鄙视链的底端。” 胡玥忍不住插了一句,见房间里的沈澹斜眼瞪她,顿时噎住了,但还是忍不住吐槽:“我们专业当时找工作多难啊,一半的人都考研去了,剩下的还有一半在待业。” “我们的就业情况确实非常好,像市医院这种大医院,哪怕是医学博士也不容易进,儿科就太缺人了,我们专业在毕业那年又扬眉吐气了一阵,但后来出了个规培政策,学医的学了七年出来,还要住院培训两年,专业培训三年,那阵子很多儿科专业的上了一年学又回去重新参加高考或者换专业的,特别多。” “其实现在大学生出来,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像我现在,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呢。” “怎么会,我是听说你在大律所,才找到你帮忙的。” 胡玥不想讨论这个话题,讪讪笑过:“呵呵,呵呵。” “别人怎么样我不懂,儿科收入是最低的,虽然工资大家多差不多,但绩效跟其他科室一比就完全不能比的。我的底薪每个月三千五,绩效大概四五千,每年春天和冬天疾病高发期就像陀螺转个不停,碰上流感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喘不过气。” “付出和收入不成正比,所以这几年儿科医生都辞职了。” 陈鹏双手捧着水杯,听了胡玥的话,微微有些走神,过了一会才说:“医生这个行业,跟老师是一样的,工作的时候用不用心,只有那个人自己知道。如果嫌累嫌收入少,最好还是不要去做医生。有些工作是需要情怀的。” 陈鹏这么一说,胡玥心中激荡不已,从事法律工作的人,又何尝不需要情怀呢! 当然,除了像沈澹这样的,整天把钱挂在嘴边。 “其实真正逼着人辞职的,是没有获得职业的认同感。我们每天要跟几百个人打交道,大部分都是很程序化地沟通,看完病就不会再有接触,病人那种感激之心,确实是能触动到我的,但如果一天遇到一两个恶语相向的病人家属,你这一天的心情可能都会被毁了,更何况那些惹出矛盾的。去年我们科室一个很优秀的副主任辞职了,就是因为他的一个病人在入学检查时查出点问题,来医院做了一轮常规检查,能80%确定是那个病,但要进一步确诊就需要做更贵的检查,家长完全不能理解,我们很耐心很详细地跟他解释,如果不做全面筛查是没办法确诊的,不确诊我们都没办法出治疗方案,反正后来谈着谈着就变成家长去投诉他了,那个副主任什么都还没得说,就被领导约谈,后来是副主任手机里装了一个能监控家里保姆对小孩的软件,他跟病人沟通的时候都正好是开着的,那个软件把他们说话的内容都录下来,虽然最后他没受到什么损失,但没多久他就辞职了,去了一家私立医院。” “你这么优秀,应该有私立医院想挖你吧?” 陈鹏挠挠头,不太好意思:“有是有,嘿嘿,你知道吗,刚工作那年我收了一个病人,一个三岁的小女孩,那时候心态比较好,我每天就跟她讲讲故事,让她安安心心去做手术。后来她每年都会来医院看我。那些对我释放了善意的病人,一想到他们,我就觉得还可以再坚持一下。” 胡玥想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不会让你输。 但话到嘴边,想起两次庭前会议的情况,最后只把话变成一句:“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找出有利证据的。” 送走了人,关上了门,沈澹问她,找得到什么有利的证据? “除非让原告自己放弃追究医生的责任,除非——”沈澹脑中一道灵光闪现,他的双眼突然发亮,语速加快:“除非,能够证明是原告的责任,对,那一分钟不是关键,他们为什么会错过最佳治疗时间——噢,我真是天才!” 胡玥看着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沈澹拿起电话联系了koala,交代完事后心情非常愉悦地冲到胡玥面前。胡玥以为他是要分享对案件下一步的计划,正准备把自己的一些想法说出来,谁料到对方却是饿了。 “我想吃沙煲饭,放牛肉、香肠和两个蛋,饭要焦焦的那种,你会不会做?” 胡玥被一双好看得犯规的星星眼盯着,自己都忍不住吞了口水。 “那个……我家里仅存的两包泡面也已经被你吃完了。要么你就出钱去买,要么,我在纸上给你画一碗,欸,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读书的时候我很想吃家门口的韭菜饼,吃不到就在纸上画了几个……” “然后呢?” “然后……看着看着,就更想吃了。” “你知道一座大型工厂,核心设备的养护有多精致吗,那就是整个生产线的灵魂。” 这些字听上去都懂,但是连在一起,胡玥就好像不太懂这个人想要表达什么了。 “居然没听懂!”沈澹愕然,懊恼地要叫嚷,最后克制住自己,双手不停地在胸前起伏:“我已经不能再透支能量去生蠢人的气了,我充满智慧的身躯现在想要一碗沙煲饭都实现不了,还指望灵魂的大脑能运转吗?” “有句话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胡玥边说边穿上鞋子:“我去哪给你买沙煲啊。在家等着,我去买点东西。” “牛肉要嫩嫩的那种,米要泰国的香米,鸡蛋——” “砰!” 把沈澹连人带话甩在门后,胡玥手插在口袋里,到菜市场采购了一些食材,看看自己信用卡的账单,本来要啃老就已经很内疚了,现在还得带着个来路不明的沈澹一起啃,这是什么孽缘啊。就是那场该死的相亲,下次见到文幸师姐得问问她——嘤嘤嘤,问问她们律所还招不招人。 新鲜的牛肉切得薄薄的,木薯粉抓一抓,和切得细细的姜丝拌在一起,香肠也切得很薄。电饭锅锅胆直接在炉火上煮,待锅里的水差不多干时,把牛肉片、香肠片整齐地铺在洁白的米饭上,盖上锅盖,大火。 沈澹正在戴着耳机听着音乐,突然被一阵香气惊醒,掀开毯子直奔香气源。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味道!”沈澹满足地长吸一口气:“香肠、米饭,好香!” 胡玥惊呆地看着他对着一碗饭能虔诚成这个样子,只好默默地盛了一碗白饭,在他旁边坐下。正准备吃,看他已经开始狼吞虎咽吃掉三分之一了,索性把自己的碗递过去一点,问他:“”“我还没吃过,要不要再给你一点?” “嗯嗯。” 扒拉又分掉了半碗。 有这么好吃吗?这是被饿了多久了?被米其林养坏了的胃突然被平民食物感动到了?这家伙,不会是为了长期蹭饭故意的吧…… “太感动了,在这种破地方居然也能吃到这么好吃的牛肉,好嫩,米饭好软!天啊,好像整个人泡在装满洁白米粒的粮仓里,大米包围着我,伸开双臂,在米粒的海洋里遨游……” 胡玥嚼着饭,敷衍地笑笑,脑补这个画面——沈澹在米堆里,慢慢下陷、下陷、下陷,然后看不见…… 满足地吃完牛肉香肠饭之后的人,也没见生出什么办案的灵感,反倒是得寸进尺地要求胡玥继续做包括但不限于烧麦、叉烧包、萝卜牛腩、冬阴功汤等菜品,要不是koala的及时出现,胡玥都怀疑他是被猪精附身了。 “怪不得他们紧盯着不放。”沈澹把材料甩给胡玥:“他名下有一套房子,虽然还要还贷,但房价涨了这一波,就算拍卖后先还给银行,也起码还有一百万,原告已经查封了。” “怎么可能,他哪有钱买这房子。”胡玥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现在就问他去。” 五分钟后,胡玥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样子回来,啪啦啪啦地就说了一通:“问过了,不是他的房子,他有购房资格所以落他名字,首付的钱都是岳父岳母出的,两夫妻一起还的贷。” “那又怎样?”沈澹眼皮也不抬。 “那就不会被拍卖了啊。” “我们现在考虑的是这个吗?” “不是吗?” 沈澹翻了个白眼:“当然不是。” 胡玥刚想顶回去,却看到沈澹身后的koala,正在把盘子里最后一个山药蒸糕放进嘴里。 “那是我的午餐!” 话音未落,蒸糕就消失在别人的嘴里了。 “啊,你竟然吃了我的山药糕,你这么粗糙的女人能够感受那绵密的口感吗?那咬了一口好像光着脚踩在细细的沙滩上,那酸酸甜甜的蓝莓酱,就像可爱的小螃蟹在我脚上轻轻啄了一口,你这个只会打架的女人知道什么是美食吗?” 胡玥下巴都要掉了,轻轻向后退去,艺术家们,打扰了。 第7章 供需紧张下的医患矛盾 正式的庭审日到来,沈澹在等电梯的时候碰到了原告一行,孟建国律师依旧穿着每次都一样的黑色套装,扶着黑框眼镜的姿势像极了中学的教导主任。沈澹对她说:“陈鹏名下的房子不是他的,他不是你们的目标。” “初次和沈律师交手,看来也是名不符实,已经开始担心输了官司房子被拍卖了。” 沈澹耸耸肩:“那你就想多了,我只是好心告诉你,及时调整目标,兴许还不至于落空。” “因为你的当事人工作懈怠,让一个孩子失去生命,毁了一个家庭,我的当事人不是为了钱来打这个官司,但这样的人,一定不能再做医生去害别的孩子了。房子是不是他的无所谓,执行异议之诉我们也可以慢慢打,就算现在拿不到钱,以后每个月从他的收入扣,每个月扣一千,扣到他老,也要让他这辈子都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 “你们这样是害了一个好医生!” 沈澹拦住想要冲上前说理的胡玥,进了电梯,然后在原告一行准备进来的时候,强按住关门键,把他们阻挡在了门外。 “记住,不要试图说服你的敌人。”沈澹看了一眼胡玥说道:“但可以迷惑他们。” 沈澹认为被迷惑了的原告,一开庭就再次明确了一定要追究陈鹏医生的责任,不能再让这样的人从事医生的职业。 而赵晓峰将陈鹏在工作多年中十个手指都能数的完的请假记录上纲上线,甚至将陈鹏朋友圈中发过的带有“加班”、“累成狗”等字眼的截图作为证据,目的是证明陈鹏工作责任心不强,对工作多有抱怨,而值班当晚因为和家人打电话而耽误了抢救,被告陈鹏对自己离开工作岗位会导致患者陷入生命危险的结果应当预见而没有预见,是导致孩子错过最佳治疗时间的直接原因,应该承担全部赔偿责任,医院在本次事故中没有过错,不应该承担责任,但可以出于人道主义关怀承担丧葬费。 “一对明知道孩子会海鲜过敏却还去海鲜餐厅吃饭的家长、一个漠视儿科医生不足而不肯招人的医院,你们说自己没有责任?” 他们在说的时候,胡玥气得在位置上直跺脚,沈澹耐着性子等他们说完,开始逐一反击。 “这是原告朋友一年前发的朋友圈,那是一场聚会,原告一家都在场。”沈澹将截图递交法庭:“朋友的小孩吃了一个虾就喘不过气了,过敏体质太可怕了。这是他发的文字,从照片上我们可以看到那个小孩就是原告的孩子,也就是本案中丧生的孩子。而这个,是事故发生当天原告的朋友圈:求50个赞,老板送一打生蚝噢!除了这两个截图,我还有一份孩子一年前出诊记录,因为海鲜过敏在市医院、市儿童医院就诊过三次。好,这是我要提交的第一组证据,目的是要证明,第一,原告对于自己小孩过敏体质的事实是知晓的,第二,原告在知道小孩是过敏体质的情况下仍然将小孩带去海鲜餐厅这样的危险场所,原告作为监护人,未尽到照顾小孩的责任。” “你这个律师太荒谬了,哪怕是非典时期,我们的社会也要运转,我们也还是要生活啊!为什么要有医院,就是在生病的时候能够把人治好,国家投入那么多钱造医院,那都是纳税人的钱,你们该上班的时候去打电话,现在还来怪我们做家长的去海鲜餐厅!我们没有给孩子吃海鲜,我们专门给孩子点了排骨和鸡蛋!那是我的孩子,难道我们做父母的,会害自己的小孩吗!”孩子的爸爸指着沈澹大声骂道。 “非典时期出门,我们会戴一个口罩,而且不会到患病人员住的地方去。这是基本常识。” 沈澹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继续道:“你也说国家投钱造了那么多医院,那好,现在我向法庭提交第二组证据,一份地图。” “想要证明什么问题?” 沈澹顿了顿,把机会给了胡玥,因为这是她找到的线索。 那天胡玥去外边买了菜,回家的时候晚了,快饿晕了的沈澹问她难道迷路了吗?胡玥委屈地说平时有一家经常买的奶茶店那天关门了,胡玥就附近的其他奶茶店,搜出来两家,一家只要走路3分钟但是评分稍微低一点,另一家评分高一点但是要走十分钟,胡玥觉得还是不能委屈了自己的胃,所以决定去远的那家,没想到这路上在修路,绕来绕去最后竟花了20分钟才走到,到了以后因为人太多,还要取号排队,足足又等了10多分钟才拿到,一边喝一边觉得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喝,身边有人走过也在说,网上该不会是有人刷分吧,还不如菜市场旁边那家好喝。 胡玥当时灵光一闪,回到家以后把地图打印下来细细研究,终于让她发现了问题。 “请审判长注意,标号为1的地方是原告一家就餐的海鲜餐厅,标号为2的地方是一家二甲医院,离餐厅只有500米,车程不到2分钟。标号为3的地方是一家私立医院,离餐厅只有2公里,车程不到5分钟。标号为4的地方是市医院,离餐厅十公里,红绿灯7个,车程需要二十分钟到半小时。我方提交该份证据,想要证明的问题是,原告一家在小孩出现过敏的征兆时,没有立即送到二甲医院,那家二甲医院的急诊有一个医生坐班但病人最多只需要排队5个人就能看诊。如果原告担心二甲医院的水平不够,还有车程五分钟的高端私立医院可以去,医生的技术和医疗水平在全市都是位列前茅,但原告没有去,也许是因为那里挂号费就要上千。所以原告宁可开车二十分钟到病人多、医生少但是医生技术好、收费便宜的三甲市医院,最佳治疗时间不是最后那一分钟,而是原告在路上浪费的那二十多分钟。” “你胡说!” “黑心律师,你的心被狗吃了!” 场面陷入失控,法官猛敲法槌:“原告请注意法庭纪律!安静!再吵就让法警把你们请出去了!” 胡玥躲开原告的目光,旁边的陈鹏轻轻拽了她的衣袖问她:“这是真的吗?” “是的。”胡玥没有犹豫:“这是事实。” 沈澹乘胜追击,继续将第三组证据向法庭出示:“一份是被告市医院这三年的招聘启事,儿科医生……一份是一名儿科医生去年一年的工作量,医生的工作量、除了要看诊还需要做的很多工作” 这次庭审简直成了沈澹和胡玥的主场,孟建国和赵晓峰两位代理人除了说“与本案无关”、“不能免除陈鹏的责任”之类的话,完全举不出反驳的证据。辩论阶段三方发表了三轮意见,围绕原告和两被告谁应该承担责任,应该承担的责任比例展开争论,沈澹毫无畏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孟建国:“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陈鹏作为医生,穿上了这身白大褂,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注意,这一分钟是否能过影响救治结果因专家证人的陈述陷入一个真伪不明的情境,被告陈鹏以此作为反驳证据,并未能实现证伪的效果,故我方坚持主张这一分钟依然属于最佳救治时间。” 赵晓峰坚持医院已经尽到救治义务,且医院有严格的医生工作守则,陈鹏违反了守则规定的内容于工作期间使用手机处理与工作无关的事情, 沈澹一层一层地进行反驳:“市医院三年间儿科医生辞职21人,补了8人,缺口13人,这还是以二胎未全面开放的情况下缺口的人数。作为一家公立三甲医院,对儿科医生的招录条件高到博士,而提供的薪资却低到税后只有2000块,以至于招录到的这8个人里,两年间又流失了3个。如果医院的招录要求能降低到硕士,或者提供的待遇能做提高,能招到的医生就不会只有8个,能安排值夜班的医生就不会只有一个人,当一个医生连续看诊五个小时去上一次厕所时,也还有另一个医生在那,当一个医生自己的妻子正在被推进手术室,自己的妻子和将要出生的孩子生死未卜他都因为需要值班不能到跟前而只是打一个电话问一声情况时,也还有另一个医生在那。” 在经过三轮辩论后,法官问三方是否还有新的意见。 孟建国说道:“我方当事人要补充。” 孩子的父亲看着陈鹏说:“我的孩子已经离开人世,多少钱都不能再让他醒过来,我打这个官司不是为了钱,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他不配做一个医生,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因为他的失职离世,我要让他一辈子都因此愧疚。” 孩子的母亲也犀利地说道:“如果为你妻子做手术的医生也像你一样跑去接电话,你现在就能体会到我们是什么心情。” 赵晓峰也赶紧补充道:“沈律师的言论是在混淆法庭的视听,我们知道每件事情的发生都能找出因果关系,但就像蝴蝶效应一样,不可能把所有有可能与事件的发生存在的一丝丝关联都纳入需要承担责任的范畴,找沈律师的逻辑,小孩最后是因为海鲜过敏去世,是不是卖海鲜的那家店也应该承担责任?是不是捕捞海鲜的渔民也应该承担责任?这是他为了让他的当事人逃脱责任而不择手段在干扰法庭,请合议庭注意。” “赵律师想说蝴蝶效应,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大西洋彼岸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一个符合经济规律的市场,因为价格的资源配置指引作用,不可能存在服务供给的长期短缺,但公立医院儿科的医疗市场,因为遭到过度的管制,成为了垄断而无效的市场。宁看十男,不看一妇,宁看十妇,不看一儿。这是在医疗圈被儿科医生拿出来调侃自己的一句俗语。医疗服务价格畸形的时候,市场机制会通过其他手段去补足医院和医生的收入,比如药品、比如耗材,但儿科用的药都是老药、价格不高的药,小孩用药的剂量很小,常规门诊对耗材和检查也开得很少,导致了儿科在医院成为一个成本中心,却难以获得利润。这才是那只蝴蝶,无利可图的儿科,养活不下医生的儿科。” 这场庭审因为媒体的关注,旁听席上坐了很多人,沈澹说着说着,从对着审判席说,到面向了旁听席说:“在我们国家,每一千个0至14岁的儿童能拥有的儿科医生为0.6个,发达国家是1.3个。这三年间,儿科医生流失人数将近两万人,其中30到35岁之间的青年医生流失率达到20%。我国儿科门急诊年诊疗人次将近5亿,占到所有门急诊总量的10%,儿科医生的门急诊量是其他科室的2.5至3倍,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心中最珍贵的宝贝,只要有一点点的头疼脑热也要披星戴月地去找最好的治疗,所以儿科的急诊很大程度上行使的是门诊的职能,儿科的夜班比白班工作强度要大得多。75%儿科医生经常遇到值完夜班后第二天继续上班的情况,通过高负荷工作来勉强满足医疗需求。去年一年,11%儿科医生所在医院出现过儿科门急诊关停的情况,一线城市的比例达到22%。” “如果整个医疗市场在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中探索出一条健康而科学的发展道路,儿科就不会在众多科室中成为力量最薄弱的那一个;如果医院能够在儿科医生流失的时候把招录医生的标准稍微降低到硕士学历,或者将薪资水平稍微提高到让一个苦读医学七年的优秀学生不至于在这座城市无法生存下去的水平,那么儿科的夜班急诊就会多两个医生坐诊;如果作为家长明知自己的孩子会海鲜过敏,在带去海鲜餐厅的时候能多一些留意,就不会让孩子误食掺有虾的食物;如果孩子在发生过敏症状的时候,能第一时间送去最近的医院服用抗过敏的药物,或者当孩子已经濒临休克时能在那家私立医院注射肾上腺素或是进行心肺复苏的抢救措。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可能避免孩子离世的原因,而不是我的当事人,在兢兢业业工作了六年以后,离开岗位的那一分钟。” 在沈澹说完这些之后,法庭陷入一片沉寂。法官坐在高高的审判席上,看着下面坐着的原告和两个被告,小孩的父母脸上满是伤心,从那个医生的脸上,看到了他的苦楚,他的无奈,他的不明白。 “被告陈鹏,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我……”陈鹏被突然点名,他局促不安地看胡玥:“我可以说话吗?” 胡玥拍拍他的手臂:“你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跟法官说吧。” 陈鹏小心翼翼地看向审判席上的那位两鬓有些斑白的法官,因为这场官司,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曾经以他考入医学院而骄傲的家乡的人,只因听到只言片语便对他趋之若鹜,对他的父母指指点点,说他有了钱就变坏,到了大城市就失去了做人的淳朴。那些曾经共度学习时光的同窗在向他了解到详情后都提醒他在将来的工作中要学会保护自己,你不想用恶意去揣测他人,就只能时刻做好遭到他人恶意的准备。那些已经离开一线的曾经并肩的同事,向他抛来橄榄枝,劝他辞职另谋高就。而面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能说什么?在妻子和孩子的生命经历危险的时刻,他坚守在工作岗位上,难道现在要说,都怪孩子要在那晚上到来,不然就不会有这个电话,也就不会有这个官司吗?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变了,纵然有满肚子的疑惑,但到了这个时刻,他能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如果确实是因为那一分钟导致孩子去世,我会用一辈子来赎罪,我不配做一个医生。法官,你能不能告诉我,真的是因为那一分钟吗?” 法槌敲响,庭审结束。 三日后,法院宣判。 孟建国拿着判决来到沈澹面前:“我们还会上诉的。” 赵晓峰经过沈澹身边,狠狠地“哼”了一声道:“别以为你这套到二审的时候还有用。” 胡玥拍拍陈鹏的背,告诉他二审她依然会帮他:“如果你想回到医院上班,我们也会帮你打劳动仲裁。” 陈鹏反复确认“判决如下”那几行字中没有自己的名字,终于喜极而泣。过了半晌,反应过来胡玥的问话,他摘下眼睛,侧过脸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戴上眼镜摇摇头道:“不了,我师兄介绍我去一家医药公司,收入要高很多,也没有什么压力,过几天我就去上班了。” 胡玥心中说不出地失落,在跟沈澹往出租屋走的路上,她感觉到自己头上就像顶着一朵随时要雷暴的乌云,气压极低。 抬头去看,原来是沈澹那阴沉的脸。 “你怎么了沈律师,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虽然赢了官司,心里却觉得很难受。虽然从立场来说,我肯定是站在当事人这方,但如果我们今天代理的是原告的父母呢?我们是不是要一直炮轰医生,盯着那一分钟不肯放松?如果抛开立场不谈,在你心中,你觉得到底是谁对谁错呢?” “这是一个两难,两难的问题不是是非题,只是选择题。”沈澹语气生硬:“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是我从业以来,第一个没有收到律师费的案子。” “是吗?你是不是终于觉得,做律师不是只有收到钱才会开心,能够帮到别人才是最开心的,对不对?” “恭喜你,再次成为我的债务人!” “蛤?” “对你个头啊!”沈澹对着胡玥咆哮:“这种案子放在平时收费至少六位数起步,他刚才都说要给了,你凭什么代表我说不要啊!是你在干活还是我在干活啊!该你收费还是我收费啊!圣母胡·玛丽·玥女士,我郑重地通知你,我将继续在你的出租屋白吃白住白使唤对你提出一切条件,直到我认为你还清了欠我的律师费为止!” 胡玥捂着耳朵,心中的不郁被这一阵狂吼驱散,然后她笑了,笑出了声,在夕阳下,越笑越大声。 第8章 电车难题(一) “银行卡被盗刷60万,沈律师,接不接?” “律师费收5万,接!” “他说其他律师只收2万,说我们收得太贵了。” “其他律师只能帮他拿回七八成,告诉他,我能帮他拿回全部!” “这个不是都有判例了吗?储户和银行二八开或者三七开,都这么判的呀。” “叫你接就快接,不要把别的律师跟我这种天才相提并论,我会让这个案件成为新的指导案例。快,香干蒜苗炒腊肉,中午我要配上满满一大碗的白米饭,嗯——” 腊肉是陈鹏从老家带过来的,古法烟熏,卖相很不好,沈澹初看到时对于陈鹏就拿几块黑乎乎硬邦邦的肉冲抵律师费的行为非常不齿,但在胡玥将黑黑的一层用温水轻轻拭去,切成薄薄的肉片,慢慢在锅中煸出油香,香干、蒜苗和干辣椒加进去爆炒后盛出一碟香气扑鼻的菜,沈澹夹了一口就欲罢不能之后,他对陈鹏的评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胡玥被他逼着打电话问陈鹏,腊肉还有没有,能不能跟他买。 陈鹏当然不能说卖给她,赶紧很上道地让家里把存有的腊肉都寄过来,觉得还不够多,还跟别家做得好的买了些,给胡玥送来一大箱。沈澹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胡玥收得都不好意思了。 “咱爸妈说了,以后每年都多备一份沈律师的,一年四季都吃得到。” “你们太客气了,他就是吃吃嘴瘾,这些够他吃了,不用了不用了,别让老人辛苦。” 胡玥话音刚落,房间里传来沈澹的咳嗽声,陈鹏赶紧说:“老人知道自己做的腊肉沈律师喜欢吃,高兴得不得了,你就别推辞了,明年再给你们送来。” 有美食充电,沈澹的庭审无往不利。 “对方律师显然没有明白我们起诉的目的,我们不是以诉讼为幌子索要赔偿金,我们只是想要一束阳光,恢复原本普通的生活,这位中风的老人,只是想继续能坐在阳台上晒到太阳,这位妈妈,只是想让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宝宝趴在飘窗上的后背是暖洋洋的,这位网络作家,只是希望自己创作的时间里,房间是明亮的。法律规定,开发商在建造建筑物的时候不能违反国家有关工程建设标准,妨碍相邻建筑物的通风、采光和日照。审判长,现在坐在下面的都是小区的居民,他们已经住了六年,自被告开始施工后就一直不断地维权,但被告全都无视,不动产的相邻权利人,应当按照有利生产、方便生活、团结互助、公平合理的原则,正确处理相邻关系,现在大楼已经造好,经过委托鉴定,被告所造的商业大厦遮挡原告小区建筑物1至4栋,每栋楼超过20个窗户被遮挡,累计日照时间均小于3小时,对7栋楼的采光影响程度从27%至64%,明显造成妨碍和损失的,应当停止侵害,排除妨害或赔偿损失。我方首选的诉请是要求被告方拆除大楼恢复原状,如果法院认为拆除大楼损失过大,请法院判决被告向原告九十八户居民赔偿损失,因法律尚没有统一的日照采光影响造成的损失相关计算依据,我方主张以房屋贬值、水、电取暖费用的增加以及房屋租赁费损失为计算依据,具体列表附在代理词后,每户从30万至50万不等,九十八户一共是三千七百六十五万九千四百四十四元六角六分。辩论意见发表完毕。” 一场日照权的官司结束,沈澹和胡玥又匆匆地跑向另一个法院开始庭审。 “请问原告,在这一年里你接触过多少位女生?” 这是一个起诉塔罗牌算命者未尽合同义务,向原告承诺只要带上开光的紫水晶一年内会遇到真命天女并成功脱单,但原告一年后依然没有女朋友。 沈澹代理的是被告,就是那个坐在胡玥旁边的神婆。 原告没有请律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暗黄色格子衬衫的程序猿,被沈澹这么一问,弱弱地回答:“没……没有数过。” “你的公司有二十五名女性,你所在的写字楼有超过五百名女性女性,你只要在早高峰和晚高峰出门坐地铁,每天都有机会和不少于三十名女性产生接触,你只要在周末和过节出门到商场购物、电影院看电影、游乐场、风景区游玩,都会有很多机会遇上女生,根据概率计算,你这一年只要像个普通人一样上下班、适当休闲娱乐,参加公司组织的联谊活动,就有机会和超过两千名女性接触,而根据这座城市18岁以上的女性未婚率25%计算,你在过去一年有机会和超过五百名未婚女性产生接触,更不用说还有那些通过网络产生联络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游戏玩家、老乡群、校友群……现在我来问你,你同公司的女同事各自名字、长相、籍贯、兴趣爱好、是否戴眼镜、是胖还是瘦,这些你都能说得上来吗?” “说……说不上来。” “每天搭乘电梯上下楼如果走进来一位女性,是你喜欢的长相,你会主动和她打招呼吗?” “不会的。” “你是不是会缩在角落里,透过前面的人身体的缝隙去偷看她?” “你……你怎么知道?” “周末你是不是宅在家里不出门,吃的定外卖,用的上京东,连楼下的餐馆和隔壁的超市都没进去过?” “对对对。” “公司组织的联谊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参加过?” “不不,有参加过一次。” “噢?那一次你是不是全程都在角落里吃自助餐桌上的杯子蛋糕、蓝莓蛋糕、三文鱼寿司、冰淇淋?主持人叫你们到舞台上去做活动的时候你就假装肚子疼跑到厕所一蹲就是一个小时?” “你真是神了,难道你当时也在场?” “审判长,我方给原告的紫水晶,需要被女性接触到才会发生作用,现原告自行阻断了与女性的接触,也等于阻断了紫水晶发挥作用的机会,所以原告对紫水晶的使用不当导致了其依然是单身,不应由被告负责。另外,刚刚我也跟被告了解了,紫水晶的作用还能延续一年,所以原告,只要这一年你勇敢地抬起头,跟所有向你走过来的女性们微笑、握手,让紫水晶暴露在阳光下,最好要创造机会让她们碰到你手上的紫水晶,就一定能遇到属于你的真命天女。” 为了活下去,沈澹和胡玥只要有案子都接,那些从前沈澹根本看不上的,那些在胡玥眼中荒谬至极的,只要是能诉到法院的,他们都能想办法赢回来,法院不受理的,沈澹也能另辟蹊径找到着眼点给诉到法院去。 “沈律师,有个当事人联系我们,说要见面谈,接不接受?” “什么案子?” “他说他在医院住院,希望我们能到医院去找她。” “标的?” “经过这段时间,我们难道还要在乎标的吗?”胡玥虽然这么怼他,但手指还是照样在手机屏幕上点击着,很快,他就把对方的答案转给沈澹:“他说,标的是无价的。” “接!” 寒冬过去,春寒料峭,沈澹和胡玥接下他们新的一年第一个大案子。 在了解完案情着手准备后,胡玥和沈澹参加了第一次庭前会议,让胡玥很错愕的是,只要对方律师一出现,这个沈澹之前的气场完全消失。 “你的当事人肝衰竭已经很严重了,就算你们坚持移植,他死在手术台上的概率也很大,更别说就算移植成功,他自身排异反应,很有可能连一个月都活不了。沈澹,这次你赢不了的,这个条件一旦上了法庭,可就无效了。” 庭审像战争,步步杀机暗藏,不到最后夺城之时,胜负皆有可能。对方律师萧燕青亦是存在这样的顾虑,才会在庭审前两分钟提出和解的条件。50万一次性补偿,以及在医院接受治疗直到医治无效的所有费用,接受就要撤诉并且立即签字放弃权利。 “还有两分钟开庭,沈澹,你不能替你的当事人做主。”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想和沈澹正面交锋,她扯住沈澹的衣角,努力在说服他:“这个案子,你们赢不了的。” 本就嗅到一丝不对劲味道的胡玥此刻异常地警惕,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沈澹在男女问题上从未有过不当的举止,但用沈澹的解释,那是因为面对的是丝毫没有女性魅力的胡玥,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前凸后翘像妖精一样的极有可能有过交集的女律师,正在用纤纤素手名为试探实为撒娇地在扯沈澹的衣角。 胡玥用眼神锁定沈澹:你要是敢答应,我立马和你拼了。 意料之外,沈澹却像被触电了一样,一跃而起,闪到了胡玥身后,站定,装模做样地咳嗽。 萧律师微微勾起嘴角,将垂落的发丝勾到耳后,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动作,把胡玥都看呆了,这真是妖精转世,怪不得连沈澹都快把持不住。 胡玥清清嗓子,用手刮了刮自己的头发,挺了挺胸脯:“我们的诉求是无价的,别以为几个臭钱就能让人屈服,不答应。” 萧妖精眼神直接掠过她,看向不敢正视她的沈澹,红唇轻启,说了句:“你可别后悔。” 袅娜地转身,高跟鞋哒哒哒地离开。 “走了没走了没?” 沈澹像被鬼吓破胆似的,胡玥翻了个白眼,告诉他已经走了。 背后的人长吁一口气,突然跳起来:“哎呀,刚才你怎么都没谈判就拒绝了呀!谈到一两百万完全没问题,多好的条件啊。” 胡玥终于忍不住了,转身仰起头瞪住沈澹,警告他:“这个案子,不管多少钱都不能同意。”见对方想要说话,胡玥把眼睛瞪得更大,气势更凶,硬是让沈澹把话给憋了回去。 病房里,临时摆放出简易的法庭,法官和书记员已经就坐,沈澹与林宇、法官之间的位置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胡玥坐在他身后,萧燕青坐在沈澹对面。 流动庭审没有法槌,法官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性,直接询问沈澹意见:“被告方提出延期审理的申请,原告方是否有异议?” 沈澹抬头正要说话,正好碰上萧燕青的眼神,想要逃避,视线流转时余光又被胡玥的大眼睛给瞪住,假装在病房里打量一番,最后移了移凳子,让自己的视线范围换个方向,只锁定法官。 “那位脑死亡患者的肝脏摘除手术定在三天后,因周平医生是本案的关键,他必须在肝脏摘除手术开始前接受法庭质询。” 法官问道:“如果你方当事人不能接受肝移植手术,会有什么后果?” “他最多只能活一个月。” “审判长,我方庭前已经向法院提交对原告目前的身体状况并不适合接受移植手术的医疗鉴定报告,原告申请周平医生作为鉴定人出庭接受质询,我方并无异议,但周平医生现在正在飞机上,他将在北京参加为期一周的肝脏移植医学大会,本次会议有来自各国著名的专家参会,周医生将作为我国在该领域的专家进行发言。会议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安排好,我方提出延期确实有正当的理由。这次会议将持续一周,我们希望法庭能充分考虑,将原定的开庭时间延期三天,三天就行。” “飞机上吗?”沈澹质疑时依然将身子对着法官坐直,打开手机点开一张照片:“周医生计划乘坐的飞机因北京暴雨,预计晚点三个小时,我方向法庭出示周平医生正在机场VIP候机室休息的照片。” 照片已经出示给法官,萧燕青蹭地站起来:“你怎么……” “我当然知道。”沈澹继续斜着身子将一份文件扔到萧燕青桌面:“我方向法庭出示医学大会的会议议程,明天全体人员报道并安排入住,后面两天组织代表观摩手术并参观AI实验室。被告所称的需要在会议发言也是三天后,我方认为,这三天周平医生没有不能缺席会议的合理理由。所以,请法庭传唤正在机场的周医生即刻返回,并将庭审时间提前到明天。如果鉴定人拒不出庭作证,请法庭对其藐视法庭的行为处以高额罚款、拘留。” “审判长——” 法官看完材料,看向萧燕青:“原告出示的照片和会议议程是否属实?” “审判长,这个观摩手术的议程对三天后的发言非常重要,周医生如果缺席——” “萧律师,现在病床上躺着的是一位如果不能及时接受手术,只能活一个月的病人,除非你们能说服我观摩别人的手术比这位病人的生命重要得多,我将在此决定,庭审提前到明天晚上6点进行,如果我没有看到周平医生,我想你应该知道要承担怎样的法律后果。” 第9章 电车难题(二) 深夜的病房处处透着没有生机的死寂,这一层楼住的病人,早已做好接受死亡的准备,一枚鲜活器官的出现,让深藏于破败之下的暗流涌动。 法官离开后,胡玥跟在沈澹后面迅速撤离。他们的委托人林宇一年前被确诊肝癌晚期,一直住院接受治疗,等待匹配的□□。两个月前他的名字在肝脏移植序列库中上升到第一位,也就是说,只要一出现匹配的肝脏,他就能够接受移植手术。但就在五天前,他的主治医生周平在对她定期做完测评后,告知她他移出移植序列库。第二天,护士说漏了嘴,林宇知晓在其他医院出现合适她的肝脏,林宇找到胡玥和沈澹作为代理人,因情况特殊,沈澹向法院申请快速审理,作为医院的代理人萧燕青以重要的鉴定人周平医生开会为由向法院申请延期审理,这才有了临时的庭前会议。 依旧是靠两条腿走回家的两个人,裹紧了大衣,缩着脖子,走在清清冷冷的大马路上。 一辆大红色的奔驰在一个转角突然横在他们面前,刹了车。 沈澹条件反射地就躲到胡玥身后,胡玥警戒地摆好架势,她可是学过空手道的呢,对付个把流氓不成问题,但对付一个漂亮的妖精,就…… “4度的天散步回家,真够浪漫的。” “关你什么事。”沈澹在背后嘀咕,胡玥也就像传声筒一样复制粘贴地大声道:“关……关你什么事!” 萧燕青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冷风把她吹得失去了耐心:“沈澹,你给我滚出来!” 胡玥张开手臂像护小鸡似的做出保护状:“沈律师,有我在,别怕她。” 萧燕青笑声如铃铛一般,胡玥就奇怪了,怎么长得好看的人,声音也是好听的吗。她恨不得自己的手臂再长一点,不料沈澹自己就灰溜溜地“滚”出来了。 “你……你别——嘶,疼疼——” 胡玥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她狠狠掐了一把自己,没看错,是的,没看错,沈澹的耳朵被萧燕青狠狠地拧了360度,像拎小鸡似的被扯到一旁。 “萧燕青,有你这样的女人吗!”沈澹捂着耳朵叫委屈。 “不这样你能好好说话吗!”萧燕青气势汹汹:“你给我听着,你的委托人有年迈的双亲要养,你们再任性,就是人财两空,你个蠢货!” 沈澹还在一旁呜呼哀哉,胡玥忍不住大声问道:“在萧律师眼里,一条命是可以用钱衡量的吗?” 突然被cue到的萧燕青松开手,看向胡玥,声音如同这深夜的空气一样冰冷:“我来告诉你,交通事故死亡赔偿金,城镇居民一条命比农村人口一条命少说要贵三十万。你的委托人就算换了肝也活不长了,等他一死,她的父母谁来赡养?当事人请律师,就是希望律师能够理智、客观地帮他判断给他建议,怎么做才是最值得。” 说罢,大红奔驰消失在夜色中,胡玥和沈澹目送着汽车开走,继续缩着脖子埋头走着。 胡玥忍了十多分钟,决定不再照顾沈澹那窝囊的情绪,问道:“沈律师,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提出补偿50万?看他们的样子,100万都愿意出。” 沈澹语气却非常平静,完全不像是历过劫一般,反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不对劲。”胡玥歪着脑袋,绞尽脑汁也没想通:“医院为什么宁可花钱,也不把肝脏移植给林宇?” “如果现在你走在沙漠里,没水喝就会渴死,只有一瓶水卖,你排队排了很久,终于排到第一个,老板说不卖给你了。” “他想自己留着自己喝我也没办法啊。” 沈澹给了个“你竟然这么蠢”的眼神。 “我知道我知道,老板有水,老板不用留着自己喝,老板卖水就是为了要让水产生价值,如果不卖给我,就是要卖给别人。为什么不卖给我要卖给别人呢,大家都是出一样的钱来买的,我排在第一个,临时变节无非是被威逼、被利诱,要么老板被人威胁,不能卖给我,要么就是……别人出更高的钱去买,老板见钱眼开,不遵守规则。”胡玥越说越兴奋,却又戛然而止:“可是……沈律师,这不是一瓶水,这是一枚肝脏啊。” “沙漠的水之于你,不也是一样吗?” “可是,如果不换肝,林宇会死的。” “另一个移植了肝脏的人会活下来,不是吗?” “医院,医院怎么能和小商小贩相提并论?” “你心里是不是有一个天平,医院是远远重于小商小贩的?你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恩……难道你不会有倾斜吗?” “一个市医院和一个省医院,你是不是更相信省医院?你看规模还是看资本?看医生文凭?” 胡玥点头道:“当然啦,省医院不管医生医术还是医疗设备,当然会优于市医院,市医院优于县医院,县医院优于乡村诊所,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你得了癌症,你是去省医院治疗,还是去乡村诊所?” “你说的是治病的水平,大医院水平高无可厚非,但是我们讨论的是有没有一颗纯粹的救人的医者仁心,跟医院大小是没有关系的。一枚肝脏,可能全国只有两三家医院能做好移植手术,但如果你是一名有权利移植肝脏给任何人的医生,能不能做到公平公正地做出判断。”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要找出——跟林宇抢这枚肝脏的人!”胡玥的眼神亮了,但很快又暗淡下去:“可是,人海茫茫,我们怎么找。” 沈澹看了一眼时间,胸有成竹道:“等回到家,估计就找到了。” 回到楼下,koala已经等在那,看到沈澹便走了过来。 不过她要找的不是沈澹,而是冲着胡玥去的。 “今天有冰激凌吃吗?上次那种。” 胡玥简直是受宠若惊本惊了,高冷的koala居然认可了她的手艺,太难得了。胡玥勾勾手指让koala靠近后凑到她耳边悄声说:“想吃的话,要用有价值的八卦来交换噢。” 说完,胡玥挤眉弄眼地把想要探听的八卦源指向了沈澹。 Koala心领神会。 两人正在这窃窃私语着呢,沈澹把koala拉到一边:“东西呢?” 说到正事,koala的眼神瞬间不一样了,她从衣服口袋拿出信封放到沈澹手上:“你的猜测果然准确,我才找了第二家,就找到了。” “是谁?” “张承洪。” “原来是他。”沈澹翻看着信封里的照片、纸片、资料,果然如他所料。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大衣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koala。 koala接过信封,很熟练地掏出一沓钱,熟练地点了几下,满意地收进口袋。 胡玥听得云里雾里,凑过去看沈澹手里的东西,终于找到机会问了:“沈律师,你们刚才说的……让我猜猜,你们早就想到要查医院这条线了吗?” “肝脏不给林宇,就必然会给另一个人,这个人必须很有钱,能付得起和解费用,100万绝不是他的上限,萧燕青至少能有200万以上的额度。一个很有钱又急需要换肝脏的人,在接受手术前不会住在条件简陋的公立医院,移植手术也就是近期的事,随时要准备移植,他不能住在外地,所以我给出五家私立医院的名单,他运气不错,在第二家就找到了。” “你不是刚跟我聊天的时候才想到的吗?” “在庭审前,萧燕青跟我提出50万调解的时候,就叫他去查了。” “沈律师果然厉害,跟你打擂台岂有不输的道理!真是看您一波骚操作胜读十年书啊!”胡玥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赶紧回到正题:“这个张承洪,是什么来历,我们怎么证明,他和医院串通,动了手脚?” “你有半个小时来查这些问题。” “噢。” 胡玥在开始这半小时前,先争分夺秒地用一杯自制的冰激凌跟koala打听到了重要的情报。 “什么!前女友?” koala朝胡玥使了个颜色:“小声点。” “等等,沈律师有过几个女友?” “他辉煌的那几年,身边的女人换得太频繁,数都数不过来。不过,这个是初恋女友,大学同学,感情不一样的,也只有这个才敢这么对他。” “大学……那赵晓峰——”胡玥像是窥探到什么秘密,惊得捂住了嘴。 koala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么优秀的一男一女,当时岂不是爱得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 “想知道?”koala把冰激凌吃完,看着胡玥期盼的眼神,留了悬念:“下次有好吃的,我再告诉你。” 胡玥被吊了胃口,无奈地回房间查找资料。 噢,她的房间早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天啊,她就这样被驱逐在客厅待了两个月了,这两个月她是怎么过的?每天早晨起来要准备好营养早餐,每天都要打扫卫生保持家里的一尘不染,每天晚上都不会超过11点就要熄灯睡觉,天啊,这两个月她的胃竟然都没有痛过,她的屋子不再有蟑螂和蚊子,她的皮肤也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可是…… 她做早餐、打扫卫生,这些都是义务劳动,就连赢了官司,沈澹也吝啬地只给她一两千块钱,连伙食费、水电费都不够啊。 胡玥一边google着一边腹诽,等这个案子办完,一定要跟沈律师摊牌,他现在又不是没钱,大可以自己出去租一间,如果他不肯去,也一定要把自己的卧室争取回来。不然,他就跟香干腊肉、香肠饭拜拜吧。 哼。 第10章 电车难题(三) 第二天清晨,和萧燕青的见面约在医院会议室,还没到上班时间,大楼里已经人满为患。 医院工作人员把茶水倒好,留下萧燕青和一位医务科的主任。 “两位昨晚休息得可好?” 沈澹不打算将时间浪费在寒暄上,萧燕青临时提出的会面,一定有她的意图,离庭审只有十个小时,战局的主导权不能交到对方的手上。想罢,沈澹直奔主题:“我们要求肝脏移植给我当事人,这是前提,另外,医院需要补偿给我当事人400万,作为后续的治疗费用。” 主任和萧燕青很快地对视,这样的提议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萧燕青微微皱眉,维持着官方的微笑道:“沈律师,我们就省去相互试探的环节,就一个晚上你们查到了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沈澹微昂起下巴,双眸澄澈而黑亮:“张承洪。” 这三个字让萧燕青心中“咯噔”了一下,主任附在萧燕青耳边低声问:“他们怎么会知道?” 张承洪,52岁,洪兴医药集团大股东,前身是民国时期的大药商,因享受了长江和嘉陵江两大黄金水道的便利,从明末清初的一间药材铺,渐渐壮大成连接西南各省咽喉的药材市场。九十年代初重组后,由张承洪和另一位合伙人专注现代生物医药健康产业,抓住医药市场的快速成长进军世界主流医药市场的巨大机遇,形成以药品研发制造为核心,在美国、德国、瑞士建立了国际化研发团队,专注于心血管、抗肿瘤、抗感染等治疗领域,同时在医药流通、医疗服务、医疗器械等领域拥有领先市场地位。张承洪本人毕业于麻省理工大学,生物学博士,在集团中专注于研究,是洪兴医药集团重量级的大人物。 沈澹能查出来,萧燕青并不奇怪,只是比她想象的要快很多。萧燕青使了个眼神,主任会意,先起身离开。 “沈澹,我们来谈谈吧。”萧燕青好整以暇,吹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你知道张承洪是什么人吗?” “你知道我可以让法官传唤张洪承。”沈澹顿了顿,继续道:“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委托人身体机能一旦恶化,诱因就是被错误诊断并延误治疗。” 胡玥在一旁,就像在看神仙打架,萧燕青柳眉一竖,厉声问:“沈澹,你非要做这么绝吗?” “你们还有十个小时可以慢慢考虑,等到开完庭,就不是这个条件了。” “沈澹,在你眼里,钱就那么好挣吗?”说罢,萧燕青的手机进了一条消息,她将手机盖在桌上,用茶杯掩住一丝得意的神色:“我建议你先去看一眼你的当事人,他现在可能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你做了什么?”胡玥立即站起来,拨林宇的电话,一接通,传来混乱与嘈杂,还没听到说话声,电话就断了。 沈澹眉宇间渐渐蕴上了怒色,他摔门而去,胡玥紧跟其后,会议室和病房不是同一栋楼,在这上班高峰期,电梯根本等不到,沈澹三步并作两步,走下16楼,又爬了13层楼,胡玥渐渐落后,当她赶到时,沈澹已经挡在林宇和围着他的人之间。 对方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她也被医院警卫拉住,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你这个扫把星,我爸我妈看你可怜把你抱回家,辛辛苦苦养你二十几年,现在还要为你砸钱治病,家里多少张嘴巴等着吃饭你知道吗!” 老阿姨捶胸顿足是真,痛哭是假,他旁边一瘦小男人,一边虚扶着她一边指着林宇骂:“反正都是治不了,在我们那,老人都是老幺养,把钱留下再死,别让咱爸妈落得个人财两空!” 那男人嚷嚷着,便绕过警卫冲向沈澹,妄图对病床上的林宇动手。沈澹伸手一挥,那男人踉踉跄跄最后摔倒在地。 “都是你害的,黑心律师,他都要死了,要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有补偿金!你是不是想独吞!我揍你这狼心狗肺的律师!” 待接到胡玥报警电话的民警赶来把人带走,已经是十分钟以后的事了,林宇因情绪太激动晕了过去,医生赶紧抢救。别的人看的是热闹,胡玥和沈澹心里清楚,这估计是萧燕青在昨晚,甚至更早时候就布好的局。不能从林宇这里下手,就从外界给他压力。林宇是被抱养的,他的养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二十五年前只有两岁的林宇跟着亲生父母到乡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再也找不到父母了,养父母下地干活回家,看到了坐在家门口哭的林宇,心疼地带回家,一边养着他一边等他的亲人来,这一等就到了现在。原本活泼开朗能干的林宇在父母和年长的姐姐哥哥关爱下,用功读书,考上了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还谈了女朋友,本该是光耀门楣的时候,一向身体很好的林宇突然查出了肝癌,女朋友离开了,用人单位没有续签合同,养父母年纪大了百病缠身,而林宇被送进医院后,花光了自己的积蓄,也把养父母养老的钱掏了个空。眼看着身体每况愈下,萧燕青找到突破口,能从林宇养父母这得益,却又不关心林宇生死的人,当然就是生活越过越不如意,特别是被父母逼着拿钱出来给林宇治病万般不服气的,他的姐姐和哥哥们。把林宇如果移植新的肝脏也活不了多久,如果不移植就能得到一笔补偿费的条件告诉他们,后面都不用推波助澜,一出好戏都可以开演。 妖精萧律师,一招借刀杀人真是干净利落。 “沈律师,有人把视频传到网上了!” 最先是微信上有人转给了胡玥,就一段一分钟的视频,从沈澹把林宇哥哥推开那一幕开始,接着都是那个男的在骂沈澹、骂林宇。很快,别的微信群都在传播,接着是微博,评论也从一开始的“这是在干嘛”“为什么要骂她”慢慢丰富起来。 ——这好像是市医院的病房,我住过他们的三人间,晚上互相干扰根本睡不着 ——只有我觉得那律师好帅吗,竟然是坏人,嘤嘤嘤 ——爆料爆料,病人在我们医院住了一年多了,等着换肝,医生说换了也活不久不给她换,他就把医院给告了 ——换肝?哪来的肝啊?人的肝吗? ——器官移植啊 ——律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满嘴跑火车 ——求专业人士解读,这段视频里面谁是反派,我怕站错队 ——听医院的朋友说了,医院愿意给100万补偿金,律师不同意,开口要500万 ——有实锤吗 ——不奇怪啊,律师就是干这事的,赔得多律师费就多 ——前年父亲ICU住了两星期,花了60万,最后还是没救活 ——我要是得了不治之症,一定选择安乐死,太没尊严了 ——专注重疾,性价比高,种类范围广泛,保障终生,确诊即赔,详情请点击连接http://12345678.com 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控制着,短短二十分钟,帖子已经被顶到热门,沈澹只翻看了几条评论就不再关注,他打了电话,报了一个名字“周平”。胡玥紧跟着他,待他挂了电话赶紧问道:“沈律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 沈澹眉头紧锁:“我们还有三个小时去挖周平的料,中午把搜集到的资料汇合。” 说罢,沈澹回到车上,打开电脑,开始搜寻有周平出庭的庭审视频和裁判文书,胡玥也在电脑上一条一条地找和周平有关的信息。 与此同时,他们的对手也在准备着。 “萧律师,轻易动用舆论,一旦失控,对医院的影响也是很大的。” “主任,我跟沈澹打了十几年交道,舆论这招,如果我们不用,他就会用来对付我们了。”萧燕青眼神一冷:“他们现在一定在查周医生,吩咐工作人员,嘴巴紧一点。” “这个没问题。”院办主任已经交待过了,非常时期一定要警惕,不能再出现像昨天晚上庭审时周平医生行踪被暴露的情况了。 “再安排人上网带一下节奏,侧重在林宇他们家的内部矛盾,一定要强调林宇即使移植了肝脏也救不活这点。” “听说他们已经查到张董了。” 萧燕青沉思着,深深呼吸,道:“张董那,我待会亲自过去一趟。” “也好。”主任想想又说道:“萧律师,我觉得张董那边还是不希望事情闹大,院长也是一样意思,能用钱解决就别把事情搞复杂了。” “这个我懂。” “现在局势对他们不利,是不是可以把价钱再谈下来。” 萧燕青恨恨地回道:“他可是沈澹。” “那我们……” “怕什么,这个案子我们不存在什么问题,周医生是权威专家,准备好晚上的询问,坚持我们的立场不松口,只要把晚上的庭审走完,结果出来前先给张董把手术做了,到时候再跟他们慢慢扯,耽误不起的是他们。”萧燕青咬咬牙:“走着瞧吧。” 而医院门口的一家咖啡厅,两个多小时很快过去,沈澹的两杯咖啡已经见底。 “查了五年的案件,出过两次庭,没有可用的。”沈澹按了按太阳穴,转头看向胡玥:“你那里查到什么了?” “医院的官网也没有。”胡玥摇摇头:“救死扶伤,怎么连个送锦旗的都没有。” “周平的个人微博、微信朋友圈、早年写过的博客、留言过的评论,这些,都要查。”沈澹眼神变得凌厉起来:“还有跟医院有关的报道、帖子,下面的回复,只要涉及他的,都要找出来。” “沈律师……”胡玥轻声问:“你能告诉我,我们最终要找的是什么吗?” “林宇虽然在移植等待名单首位,但他最后是否能接受手术,需要进行评估,周平是主治医生,也是这个领域的专家,他的评估意见就代表了权威。”沈澹揉揉眉心:“他是权威,要推翻他不容易,只能从他身上找问题,哪怕是他违章停车、拖欠物业费、对病人态度不好甚至是随地吐痰,也要找出来。” “我们……真要这么做吗?”胡玥看沈澹神色不对,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只能靠挖他隐私才能赢吗?” “怎么,这样做就已经超出你的底线了吗?”沈澹不屑地摇头:“还没查,你怎么就能确定他没有问题?我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你记住,所有的事情都有它的真相,我们还原不了当时事件是怎么发生的,就只能从蛛丝马迹去寻找去推断。”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胡玥听着沈澹的话,她能听进去,道理她也明白,她只是不想去承认:“沈律师,我只是觉得,救死扶伤是医生的天职,我们真的,要抱着恶意去揣测他吗?” “你看一个人,是先认为他是好人,然后发生了不好的事再慢慢觉得他是坏人。还是先认为他不是好人,等他做了好事,才慢慢接受他是个好人?” “前者吧。”胡玥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后她反问沈澹:“那沈律师觉得呢?” “我已经不习惯这么去想问题了,我只把他看做案件中的一个鉴定人,也许他从前做过的事都是好的,就这一件有问题。也许他从前做的事都是不好的,就这一件做了好事。是好是坏,只看能查到的证据程度,证据指向他是好,我就接受他是好,证据指向他不好,就不要强行说服自己他有苦衷。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与案件割裂开来,当你把问题和个人感情掺杂起来,事情就复杂了。”沈澹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在说一段故事,难得见他如此平和地说了一大段,如果不是有人推开门进来,他可能还会说下去。 沈澹合上电脑,问koala查得怎么样。 “出了昨晚的事,他们现在像惊弓之鸟,不管我怎么问,他们都闭口不谈。” koala摇摇头:“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趁他们说话的空档,胡玥上了微博:“天啊,转发已经7万多,评论也快2万了。” “都说了些什么?” “一边倒地都在说林宇都救不活了,还要浪费器官。”胡玥快速地往下刷:“还有说律师在当中搞破坏的……这里有一条,说周医生是好医生,之前帮他们做移植手术,现在活得很好。” 局势明显对他们不利,心急如焚的胡玥抬头望向沈澹,却见他手指摩挲着下巴,突然有了主意:“想搞舆论是吧,呵。” 沈澹先叫了三份简餐,胡玥吃完有些困,她听着沈澹和koala讨论着微博的事,迷糊中眼睛一眯,再睁开眼睛时,微博上却再次炸了。 ——器官移植是要排队的,林宇本来排在第一,现在被一个叫张承洪的挤掉了,大家自己去想 胡玥脱口就问:“这是你发的吗,沈律师!” “这是你自己的猜测,我没承认。” “会有用吗?”胡玥继续翻看着越来越失控的评论区,作为资深网民,她深刻明白舆论就是一把双刃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例子比比皆是,把张承洪拉进来,沈律师这招会有什么作用她不能预见,但她能确定的是,事情一定会快速发酵得超出他们的想象。 ——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张承洪是谁? ——回楼上,洪兴医药集团听说过吧,全国最有钱的几个人之一了。 ——所以是有钱人出钱想要买穷人的肝吗? ——那是在买她的命啊! ——穷人就不配活吗? ——楼上是三岁吗?穷人的命当然没有富人的值钱啊! ——我想知道医院是不是也插了一脚 ——废话,什么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逆转了逆转了,吃瓜群众继续围观。 ——专注重疾,性价比高,种类范围广泛,保障终生,确诊即赔,详情请点击连接http://12345678.com 帖子发出去一个小时,转发也评论也是疯狂地在涨,沈澹给出新的任务:“一个这么厉害的医生,这些年一定救过很多人,居然没有正面报道也没有负面的报道,那就是他不想被报道。” 说罢,指着胡玥说:“你马上去法院申请一份调查函,去医院档案室查周平这五年来做过的手术。”待胡玥屁颠屁颠走了以后,沈澹对koala说道:“她的调查函十有八九是拿不到的,我们不能指望她,你继续去查他救过的患者,去跟他们谈,总能套出些东西的。” “把我们都支走了,你可别被敌方的温柔攻势给策反了?” “我跟她?”沈澹活动活动脖子和手腕:“我们可能要打一架了。” 第11章 电车难题(四) 被人背后议论的萧燕青挂掉张承洪的电话后打了个喷嚏,跟律所老主任汇报了当下的情况,张承洪在的医院门口已经被媒体围住,医院这边她去稳住,但张承洪那边也得尽快出个方案。 “事情怎么闹到这个地步,张董很不满意,你不是对付那个沈澹不在话下吗。” “水搅得越混越好,我还有杀手锏,您放心吧。” 萧燕青放好电话,时间是下午4点,这个沈澹,一定是中了那个小助理的蛊了,要是以前的他,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是钱不够多。 听医生说林宇已经醒过来了,萧燕青将长卷发扎起,湿巾抹去口红和眼影,高跟鞋换成平底鞋,修身的裙子换成一身休闲的打扮,这副样子的她走近病房时,连沈澹都看直了眼。 美女就是可纯良可冶艳,可质朴可性感。褪去打扮的萧燕青就像卸下一身的武器,来跟林宇做最后的劝说。 “爸妈都七十多了吧,听说爸爸前阵子中风了,现在躺在家里下不了床,也没有人照顾。妈妈连做白内障手术的钱都没有,眼睛几乎都看不见了。” 萧燕青确实很有办法。 尽管因为上午的一阵折腾让林宇对这位律师充满了敌意,但对方提到了养父母,他所有的酸楚都涌了上来。他知道,自己是有爸爸妈妈的,爸爸长得很瘦,妈妈也很瘦,他还记得那天,爸爸妈妈说带他去捉蝴蝶,他明明记得爸爸妈妈就在后面,还把他捉到的蝴蝶放进罐子里,有一只好漂亮好大的黑蝴蝶,他追啊追啊,好不容易抓到了蝴蝶,可为什么回过头,就看不到爸爸妈妈了呢。 “为了治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吧,养父母虽然没有生育之恩,但养育之恩重于泰山,且不说肝脏移植手术的费用能不能支付,手术结束无休止的后续治疗和观察,费用谁来负担?你那看不见的妈妈和不能动的爸爸吗?还是家里四五个孩子五六个孙子要养的大姐?坡着脚干不了重活四十岁都没娶到老婆的二哥?”萧燕青话说得很轻很慢,但能感受得到那些看似劝导的话中藏着的压力:“周医生已经对你的身体做过评估,即使换了器官,也不会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这还是在有钱接受疗养的前提下,一旦引起排异反应又没有钱来治疗,很快就会……我说的,你明白吗?” 林宇没有回答。 “如果我是你,就会接受这200万,这是对养父母的回报,不是吗?” 200万?沈澹抿嘴,心道:那看来至少还有100万的空间。 “如果你是我?”林宇看着萧燕青,摇摇头道:“律师,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你,你就会知道存活几率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也值得我用尽全力去争取。” 萧燕青一怔。 “你知道吗,一年前我得病的时候,曾经有人帮我募捐,感谢那些好心人,让我能一直活到现在。我的亲生母亲在看到新闻后,来医院找到了我。我曾经认为,是因为我的贪玩导致和爸爸妈妈走散,但长大后我意识到,我一直在那里,等了二十五年,他们却没有出现,我就明白了。我在医院看到妈妈的时候,她变成一个苍老的老太太,她说,他们一直找了我很多年,我的爸爸,在十年前就得病死了。她说她要留下来照顾我的时候,我是相信她的,相信她对我还是有着一丝愧疚和挂念。但当医生建议亲生母亲去采样试试肝脏是否匹配时,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抗拒,坦白说,我不怪她的。” “我知道,你很不容易——” “你知道什么!”林宇突然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你能想得到吗,我以为不要我的亲生母亲,我从期盼到想念到憎恨的亲生母亲,在检测后,被证实和我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萧燕青和沈澹都一怔,这个消息,他们事先确实不知情。 “当天晚上,她就走了。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我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到底有没有权利活下去?”林宇有些喘:“我要活下去,上天给我开了这么多玩笑,我要证明给上天看,我有权利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的林宇,气息瞬间弱了下去,沈澹拦住还想要继续说的萧燕青:“我们还要准备晚上的庭审,请让他休息。” “林宇——” “萧燕青。” 沈澹站在她面前,萧燕青用楚楚动人的双眼看着他,沈澹不为所动:“别太过分了。” 过分? 萧燕青走出病房前,看了一眼手机。 过分的还在后头呢。 “沈律师,你也觉得我错了吗?”林宇躺下去,喘着气,应对这一切让他太疲惫了。 该怎么回答呢?沈澹问自己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告诉他:错了,大错特错,对方这么想要这枚器官,只要去谈判,他一定能拿到更好的价格。而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很熟悉,声音很小却一直絮絮叨叨地在跟他说:沈律师,我们都没有濒死过,谈求生的欲望,我们是没有资格的。沈律师,我们不要去替当事人做决定。沈律师…… 这个絮絮叨叨声音在把沈澹干扰了一会,直接转化成了真实的声音传到他耳边。 “沈律师,快看微博,他们发了一段视频。” “谁发?发了什么?” “张……张承洪,发了一段声明,我转给你了,你快去看。” 沈澹看了一眼林宇,没说话,快步走到病房外,一边下楼一边点开视频,张承洪穿着一身病号的衣服,端坐在私立医院的阳台上,跟平日里在媒体上看到的他比起来,憔悴了很多。 “这段时间,我常常会失眠,回想起那些年我们和洪兴集团一起经历的风风雨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三年前,我带领的团队开始研发治疗白血病的药物,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和我的战友们奋战在实验室里,可以说是废寝忘食。一个月前,我的肝功能已经严重衰竭,医生跟我说,如果我不能马上接受移植手术,最多能活半年。很多人会想,半年时间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但对我来说远远不够,我们的研究很快就要到突破期,如果没有意外,药品就可以在一年后进入双盲测试,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你身边有白血病患者,就会知道维持生命需要付出的巨大负担,而我们的药物一旦研发成功,可以让患者的治疗费每个月降到五百元以下,这意味着,每年全世界会有近三十万的白血病患者,不需要因为巨额的治疗费用而放弃生命。我从小,经历过抗战、经历过□□,经历过你们许许多多的年轻人无法想象的艰难,但我从不会放弃,而我,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那么迫切地渴望想要活下去。我希望能看着我的实验成功,我希望老天再给我多一点的时间,再多一点。” 视频只有短短三分钟,沈澹看完的时候,胡玥已经站在他面前,一只手举着两袋三明治和咖啡,另一只手空空如也。 意料之中的结果。 koala那边还在争分夺秒地走访,沈澹和胡玥到顶楼的露台,两个人打开了卖相很好的三明治,却没有吃下去的心情。 两人都选择了不去提及微博上那些突然间又一边倒的舆论,但评论就在那里,不会因为去忽视而减少。 ——作为对这件事情一直追踪的吃瓜群众,我表示这次站在利益最大化这边。 ——如果他真的能把药研制出来,这个活下去的机会就该给他。 ——看了上面的评论,感觉好可怕,难道另外那位病人的命就不重要吗? ——回楼上,如果有两枚肝脏,不会存在这个问题,如果两个人移植了器官能活一样久的时间,也不会存在这个问题,如果给一个只能活一个月而且大概率会在病房结束生命的人,肯定不如给一个能够活得更久且能够创造巨大社会价值的人。 ——张先生的集团曾捐建了四十所希望小学,他真的是在回馈社会,虽然很残酷,但张先生这样的人离世,是社会的损失。 ——专注重疾,性价比高,种类范围广泛,保障终生,确诊即赔,详情请点击连接http://12345678.com “我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 “哪个地步?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已经输了?” “难道我们手里还有牌吗?” 沈澹没有回答胡玥的问题,而是把目光转向koala。 “你这个猜测虽然有可能成立,但这么短的时间我没办法去查,人海茫茫。” “查什么?”胡玥不解:“难道我错过了什么吗?” 沈澹把林宇和萧燕青的对话挑了重点告诉了胡玥,分析道:“我之前就觉得奇怪,林宇从来就没有被告知过自己是乙肝患者,而导致他年纪轻轻得了肝癌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从出生以来没有被正确地注射乙肝加强针,也没有被提醒要注意相应的身体指标变化。今天听他说起,我不禁大胆地设想,会不会是因为医院的过错,抱错了孩子,林宇没能注射到本该注射到他身上的阻断针。” 胡玥不禁目瞪口呆:“这个剧情也太过山车了吧,沈律师,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啊。” koala 却说:“一切皆有可能,只是当下最重要的,是保住那小子的命吧。如果真能活下来,我们有的是时间去慢慢查。” “对啊对啊,当务之急是今晚的庭审,沈律师,我们该怎么办?” 沈澹把咖啡喝掉,反问胡玥:“法学院的学生,一定知道电车难题吧?” 一辆失控的电车沿着轨道疾驰而来,前方五个工人蹲在轨道上检测轨道没有察觉到电车驶来,电车如果开过去,五个人必死无疑。如果你作为电车司机,这个时候突然发现右边有一条岔开的轨道,轨道上也有一个工人,只有一个。 “那么多人都觉得应该撞一个人来救那五个人,你也这么想吗?” “如果没有退路,这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那个岔道上的工人只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有谁问过他是否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去挽救他人?” “有些事情,本就是两难啊。” “回去看看紧急避险吧。”沈澹打了个哈欠,继续道:“换个例子吧,如果你抓到了一名恐怖分子,只有他知道炸弹装在哪里,如果不能及时拆除炸弹,将会有很多很多无辜的人死亡。这个时候你会严刑拷打这个恐怖分子吗?” “当然会。” “如果再刑讯逼供都没法让他说出来呢?”沈澹摇摇头:“如果你知道他有两个小孩,而那两个小孩又是他的心头肉,如果你伤害那两个小孩就有可能突破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你会不会去做呢?” 胡玥想都没想:“那两个小孩多无辜啊。” “可是将要被炸死的那些人,不是更无辜吗?如果让你砍掉两个小孩的两个手指,就能让1000个人不被炸死,你会做吗?” 胡玥若有所思,想了一会,咬咬牙道:“我会。” “那如果让你砍掉两个小孩的双手,折磨他们,也许会让20个人免于死亡,你会做吗?” 胡玥这次想了很久,还是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沈澹摊手:“所以法律的存在,就是避免不同人心中的道德评判。” 胡玥问沈澹:“沈律师,我们……会不会做错了?” 沈澹拍拍她肩膀:“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等待移植的人是你,你想要这枚肝脏吗?” “当然想,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有好多愿望没有实现。” “既然我们代理林宇,就要替林宇说出他心里想说的话,替她争取到他想要的权益。这就是律师的职责。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无论怎么努力,都不会是错。如果你放弃了,才是错。” 第12章 电车难题(五) 当koala狂奔着赶到医院将材料递到沈澹手上时,距离开庭只剩下10分钟。 萧燕青让医生周平先在外面等候,她拦住沈澹,突然问他:“还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吗?” 沈澹不知所以:“请萧律师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性。” “我希望你能用专业的眼光来看待这个案件,我们都不想让事情失控,我们是可以找到一个最好的解决办法的。” “这是你的最后一招吗”沈澹指的,是萧燕青突然的扮柔弱。 “当时确实是不得已,事后我已经跟你解释了,过去这么多年了,就不能放下吗?” “理解,当然理解,当时是迫不得已,一直到现在这个案件,也是迫不得已吧?” “这个确实要跟你声明。”萧燕青正色道:“这个案件,我是真的认为肝脏移植给张承洪更合适,所以我要尽一切手段为他争取。” “彼此彼此。” 萧燕青眼底的一丝期待终于消失,重新浮现的是严厉:“那就放马过来吧。” 六点,病房里一切就绪,庭审开始。 “周医生,你作为林宇的主治医生,请问你是怎么判断出他已经不适合接受这枚肝脏?” 周平医生不到五十岁,保养得就像是四十岁的人,他面相很和善,虽然还没开始回答问题,但胡玥就觉得他不是个坏医生。 “我们会有专业的医学报告,我作为主治医生,同时作为专家,都出具了专业的意见,所谓隔行如隔山,如果你能提供更高层的医学意见,我会很荣幸参与研讨,但如果没有,就请你不要轻易质疑。” “医学报告我是看了的,虽然专业术语我不完全了解,但是从报告的行文我还是能看得出来,报告的结论并没有直接的公式可以套用,而且其中有一部分是作为主治医生的你提供的综合意见,只有合适和不合适两个选择。” “如果你要质疑报告的格式,我只能说你找错对象了,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萧燕青忍不住打断问话:“对方代理人能否直接询问问题,而不是一直纠缠我方证人,如果没有问题,周医生还要飞回去开会。” 所有人都看着沈澹,他点点头,顿了顿,突然开始向周平连环发问。 “周平医生,你还记得一位叫做陈程的病人吗?” “有印象。” “两年前你是她的主治医生,给她做了移植手术,她现在怎么样了?”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最近的回访结果是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还可以做简单的运动,是比较成功的案例。” “可是当时她并不是排在等待序列的第一位,是吗?” 周平一时没有回答。 沈澹追问:“排在她前面有一个病人,被你评定为不适合做移植手术,后来不到两个月就离世了。” “是,我想起来了,当时那位排在第一的病人病情突然恶化,陈程排在第二位,由她接受手术……” “排在第一位的那个病人五十三岁,是个农民,没有子女,身体还有其他毛病,移植手术的钱都不一定付得起,我说得对吗?” “对于你这个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你,需要调取病历才能核实。但有一点我还是要强调,我们的医学报告是科学严谨的,不是随意做出——” 沈澹打断他:“还有一位叫做李义的病人,五十六岁,也是从序列中的第二位顺位成了第一位然后获得移植手术,第一位病人虽然只有三十岁,但他抽烟喝酒生活习惯非常不好所以年纪轻轻肝就出了问题,而且收入不稳定,父母也是低收入者——” “法官,我可以表达愤怒吗!”周平突然站起来,对法官说:“医生治病救人,被他渲染成是嫌贫爱富,我要代表奋战在前线的医护人员对此表示抗议!” “原告代理人?”法官用询问的表情看向沈澹:“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我方曾于今天下午向法院申请调取周平医生的往期病历档案,但医院方以档案室工作人员培训不开放档案室为由拒绝提供,我方只能走访周平医生曾经治疗过的病人,其中叫做陈程的病人是一位中学老师,三十出头,家境良好,生活规律,手术结束后严格遵照医嘱做康复治疗,现在恢复得非常成功,继续在学校从事教书工作。而那位叫做李义的病人五十多岁,一名桥梁工程师,在手术后办理了退休手续,返聘为单位顾问,同样是定期复查,情况很好。”沈澹说完这些,突然望着周平说:“我前面的表述如果让周医生听成是指向嫌贫爱富,那很遗憾,我应该直接把我的困惑说出来:周医生,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在你认为,一个病人是否适合接受移植手术,他术后的恢复评价要大于他术前的身体评价?” “这是引导证人做出猜测性回答,我方可以拒绝回答。” “这个问题很关键,法官。”沈澹立即反驳:“如果我们能搜集到更多的病历,就可以有更直观的证据,但现在情况紧迫,周平医生的直接回答会更有效。因为本案的林宇女士,跟张洪承先生的术前身体条件,我们实在不能直观地评价谁更优,但对于术后的恢复条件,在周平医生看来,也许是有很大差别的。所以,周医生,请回答我的问题,肝脏移植到林宇身上她会因为经济条件而恢复不佳,才是你认为她不适合接受手术的关键原因,是不是?” 周平眉头紧锁,没有回答。 “因为一名教师、一名工程师比起农民、比起无业游民,会对社会产生更大的价值,是不是?” 周平紧握着拳头,额上青筋凸了出来。 “所以张承洪手术后能更好地恢复,在医药领域继续钻研,能给社会做出贡献,比林宇更应该享有这枚肝脏,是不是?” “你以为你是什么!”周平冲着沈澹吼道:“救世主吗?罗宾汉吗?我工作几十年,在器官移植的领域奋斗了几十年,移植了多少个器官,救活了多少个人,你了解吗?你这是在扭曲事实,在断章取义,我对从前做的每一个手术对待的每一个病患都问心无愧!” “我们并没有怀疑你的专业——” “那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明明拿着手术刀在救人,却被你说成了刽子手。你知道我国的器官捐赠比例有多低吗,你知道一枚器官的出现有多不容易吗?我的医学报告说得很清楚,林宇自身有可能会对器官产生排异,术后需要大量的金钱和时间进行养护,否则不会活过半年。一枚器官就是一个生命,我不允许它在我手里成为浪费,那是对器官捐赠人的不尊重。” “同样的情况,在张承洪身上也可能发生,不是吗?”沈澹厉声问道:“而术后不能很好地接受康复治疗,你又凭什么认为,这样的情况在张承洪身上不会发生呢?” “一枚器官从出现到要做手术,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如果像你这么考虑,没有一个人是合适的!” “这不是有最公平的规则吗?先来后到啊。如果你们以竞拍方式,价高者得,你们就公开,如果你们的规则是医生心证,你们也公开。”沈澹站起身,在最后发表了一段陈述:“器官是禁止流通的,这决定了器官移植不可能像正常的自由市场,由供求关系决定价格。法律的存在就是避免道德的审判,国家明文禁止了从死囚身上摘取器官的行为,这就是一种用法律来取代道德评价进行审判的进步。我们习惯了以行为的接过来判断一个行为的道德价值,而忽视了动机。再好的行为,一旦动机是站不住脚的,就不值得我们去支持它。张承洪是一个即将能够研制出新药拯救千千万万人生命的科学家,我的当事人是换上器官后只能存活最多两个月的普通家庭妇女,他们两个人的动机,都是要活下去,谁更值得活下去,前面的那些都是在当下这一刻供我们做出选择的前提条件,退一万步说,这些都是真的,按照被告的观点,器官移植给张承洪能够创造出更大的社会价值,给我的当事人是一种没有意义的浪费,那加入张承洪移植了肝脏后第二天就发生交通事故身亡呢?如果他没有研制出新药而是公司破产了呢?如果他在公司发展的过程中使用了违法手段最终锒铛入狱呢?到了那一天,谁又能为今天做出的将本该排到我的当事人的器官给了他这一行为负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迟来的正义,就是因为太多的过于相信自己的心证,而将程序抛在脑后。” 胡玥听得心潮澎湃,暗自用力把自己的虎口都掐出印子来。 “一个规则应该标准明确,如果掺杂了个人感情,就是一个被质疑的规则。通过询问现在我方对医院所作的医学报告中评估结论不认可,希望法庭重启评估程序,鉴于我当事人的身体状况,请法庭当庭决定评估机构,并限定时间。” 沈澹转身,回到位子上坐下来。 胡玥感觉自己快要紧张到窒息了,对方律师萧燕青说的话她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最后法官说完,林宇高兴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沈澹脸上只有赢的时候才露出的淡淡一笑,才知道结果。 当天晚上医院紧急安排了专家组对林宇的身体情况进行评估,一天后根据各项指标,林宇被推进了手术室。 胡玥看着手术室的门关起,突然间,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沈律师,其实你是一个很棒的律师!” 沈澹一脸莫名其妙:“吃错药了吗?” “别人都以为你是个唯利是图的律师,但在跟你一起工作之后,我觉得,当事人能请到你这样的律师,他们很幸运。” “要不是缺钱,我怎么可能接这种没钱的案子……”沈澹嘀嘀咕咕。 “你说什么?” “我说,你太单纯了。”沈澹扬扬手机,是和koala的聊天页面:“抱错林宇的那个女人已经找到了,很快,我们就要代理林宇起诉医院的案件了,哈哈哈,索赔多少钱比较合适呢?500万?不够不够,他们毁了别人的一生呢,至少900万……” 胡玥看着沈澹两眼闪着金币光芒的样子,虽然有些无语,但她依然觉得,眼前这个人,有着他内心维护着的正义,并不是钱能够衡量的。只要跟在他身边,就能学得多一些,再多一些。也许有一天,也能成为像他一样优秀的律师,也只有成为强大的律师,才能够帮助别人,不是吗。 胡玥看着对着微信和koala聊得手舞足蹈的沈澹,靠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闭上眼睛。 下一个案子是什么? 和沈澹一起奋战的下一个案子,她突然很期待了。 第13章 逃离原生家庭(一) 没有业务的日子,捧着电脑在看综艺节目的胡玥,突然间泪如雨下。 在听书的沈澹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疑惑地摘下耳机,发现这哭声的来源后,露出非常不解的表情。 “好感人啊,呜呜……”胡玥来不及擦眼泪,只顾着说:“太感人了,小时候因为穷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养,过了二十年终于再次见面,太感人了。” 沈澹于是站起身,在胡玥以为他是要来安慰自己的感激眼神中,去打开了窗户,让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阿嚏——”胡玥赶紧用纸巾抹去鼻涕,瞪圆眼睛,质问沈澹这是为什么。 “是为了让你清醒一点!”沈澹觉得吹得差不多了,把窗用力一关,坐会沙发上,嚼着胡玥做的手撕牛肉,劈里啪啦说道:“继续看下去,你就会看到女儿拒绝和亲生母亲相认的尴尬场面。” “什么?”胡玥低头看看屏幕,在主持人的渲染下,镜头扫到现场观众都是热泪盈眶的,怎么可能…… “二十年不闻不问,果子熟了就想来摘,哪有这么实惠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说!亲母女的血缘关系是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破坏的!更别说那是生活所迫,现在条件好了,当然要相认啊!” 沈澹耸耸肩,做了个请继续看的手势,也不再说话了。 过了十分钟,就看到胡玥默默地把电脑合上,心情郁闷地走到厨房,根据一段时间的“同居”生活经验,果然如他所料,胡玥拿出一罐啤酒,咕噜咕噜开始往喉咙灌。 然后,睡了一个下午…… 没有人做饭的沈澹独自出去用餐,在饥肠辘辘等待着现烤了近一个小时的披萨还没呈上来而烦躁不已时,被人认出来了。 “请问,您是沈律师吗?” 一位抱着小孩的妈妈走到他旁边,表情中有小心翼翼的询问,和略带虔诚的期待,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而对这一切都不知情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九点才醒的胡玥,在糊里糊涂地被拖到法院调解室后坐定了,才意识到他们又接了一个业务。 “这里是我们新布置的家事调解室,我是何法官,案件材料我已经看了,这位应该就是黄阿姨吧,这边应该就是您的女儿小许了,今天叫两位来呢,是想坐下来就像唠家常一样,听听双方的心里话,一家人没有解不开的结,我们很多案件当事人平时都憋着一肚子的话不肯说,到了法院,把话说开,心里的疙瘩反而解开了。别这么拘束,坐坐,喝点水。” 这个家事调解室跟普通的法庭确实不一样,墙壁涂成暖黄色,墙上挂着几幅壁画,柔软的沙发,茶几上还摆了鲜花,就是照着客厅的样子布置的,法官也不穿法袍,书记员就拿个笔记本电脑在旁边,也没打开来记录,好像就真的是要唠唠家常似的,所有的人里面,可能除了法官本人,其他人都是非常不自在的。 见缝插针看了诉状的胡玥抬头看向原告黄敏,55岁,退休职工,认为被告——她的女儿许筱筱未尽到赡养义务,起诉要求被告每周都要带外孙回家探望,并且要让许筱筱开口叫她“妈妈”。 而沈澹在出去溜达一圈吃个晚饭就接受的委托,是代理年轻的妈妈许筱筱,三十岁,事业单位工作人员。 虽然还没开始,但单从面相来看,许筱筱是个挺和善的人。 调解室陷入沉静,大家都不说话,原告方律师是为年轻的帅哥,叫丁叙,胡玥觉得很面熟,但一下子想不起来。盯着人家看了一会,对方突然抬起头,眼神相撞后,竟和胡玥微微点头一笑,在和之前那么多奇葩律师交锋后,面对这么彬彬有礼的对手,胡玥竟有些紧张起来。 “黄阿姨,你有什么要说的,可以跟法官说。”丁叙侧过头跟他的委托人低声说话,那位黄敏从一进门就一直怒气冲冲地盯着许筱筱看,嘴巴紧闭,眉头紧锁,终于说了句:“从进门到现在,她就没叫过我,连正眼都没给过我,还用说什么,这不是已经够清楚了吗!” 许筱筱确实从进门就像是对陌生人一样,眼神躲避着自己的母亲,在母亲一开口说话,她的反应便剧烈起来,肩膀和背部僵硬地弯成一个弓形,整张脸完全地瞥向侧面,像条件反射一样,非常地抵触和防备。 “小许?” 面对法官的点名,许筱筱不敢不应,她紧张地把手握成拳头,对法官回答了一声“在”。 “你别紧张,别紧张,我刚才说了,就像唠家常一样的,你有什么要对你妈妈说的,我们也想知道。” 许筱筱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向黄敏,不说话,也不表态,就这样沉默着。 “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两年她都是这样,好像我欠了她一样,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多少心酸都是我自己咽下,这个世界上哪有真的想要起诉自己小孩的母亲,都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不是法院传唤,我都见不到她。我辛苦这一辈子,连见自己孩子和外孙的资格都没有吗?我都不配做个母亲吗?”黄敏越说越高亢,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开始委屈地抽泣道:“她爸没有出息,没什么指望,我从她一出生,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我也是个普通工薪,那个年代都是穷的,我自己不舍得吃一块肉,但是为了她的营养,你问问她还记不记得,一条排骨她一顿吃二十根,剩下的疙瘩就我来啃,一只鸡鸡腿鸡翅都是她吃,鸡胸肉不爱吃还要剁成茸给她煮粥,我就吃的鸡头鸡爪和脖子,我们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工资,给她买书订书眉头都不皱一下。6岁的时候想给她去上小学,找熟人找关系,她爸完全都不管,都是我去跑的,中考的时候她差几分没上重点,也是我去托人交了择校费,她爸呢,从来就不出现。还有高考的时候,为了她填志愿的事,我操了多少的心,你问问她,记不记得,承不承认?她有一年生病,我每天背着九十斤的她上楼,没有半句怨言。她读高中的时候寄宿,学习任务重,在学校吃得不好,我一个月要去看她两次,每次都是五点多钟就起床,杀鸡炖汤,去赶班车,坐两个小时的车到学校等她下课,保温壶外面还用厚厚的布包几层,就为了让她喝到一口热汤。她去外地读大学,凌晨三四点的火车,我送完她去坐火车,一个人不敢回家,就在候车大厅坐到天亮。她以前小时候很懂事的,我都不需要对她提什么要求,她都能乖乖地学习、做家务、体谅老人,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在身边安慰我,经常是我心理想的都不用说出口,她就能想得到并且帮我去做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出去读了书受到外面思想的蛊惑,还是因为她嫁了人,到后面她工作了、结婚了、生了孩子,就变得越来越冷漠,越来越不肯跟我说话,特别是这一两年,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到现在已经很久都不叫我一声妈了。我好心好意要帮他们带孩子,他们嫌我带的不好,他们住的房子,我也出了钱的,每次住在那里我都觉得很受气,我以前看着别人家,幻想着自己将来也可以很高兴地和自己的女儿带着自己的外孙出门去玩,可实际上呢,他们连话都不跟我说,就像我是瘟疫一样,我在他们就回到房间去,我走了他们就出来,分明跟朋友打电话的时候还是笑呵呵的,一挂了电话看到我,脸就板起来了,我在他们眼里,还算什么长辈?还算什么母亲?我连最基本的尊重都得不到……不就是觉得我强势吗?我有什么办法,但凡她爸能帮一点忙,我也不需要这样啊,谁不想做个温柔的妈妈,问题是我能吗?如果我不强势,有她的今天吗?我做得所有所有,都是为了她,结果换回的就是这样吗?” 全屋子的人都在听着她把这一段话断断续续地讲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许筱筱的身上,包括胡玥。被盯着的人脸上也早已经刷刷两行泪流不停,但她依然是紧咬着嘴唇,沉默着,非常倔强地沉默着。 “我上对老人,下对子女,没有说不尽心的,我总是默默地在做,不像那些就知道嘴上说,一到做事就推三推四,但那种人别人就喜欢啊,我有时候说话直一点,就做得再多都没有用是吗?” 整个屋子因为许筱筱的沉默而陷入了尴尬,默默看完这一切的沈澹对法官说:“我提一个建议吧,他们两个人的矛盾如果不是日积月累,也不可能到法院来,他们的矛盾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今天如果继续下去对解决矛盾没有什么进展,我们先离开,法官可以先听原告说完,下次再找个时间单独听我方当事人陈述,这样会好一点。” 这个方案获得了法官的许可,胡玥跟在沈澹和许筱筱的后面离开,走之前不忘看了一眼黄敏,她保持着骄傲昂着头,眼神选择不去看离开的许筱筱。 把门关上的瞬间,胡玥视线落到许筱筱身上,明显能感觉到她整个人的松弛。但她依然是沉默的,直到走出法院,找到了一处有候车亭的公车站,许筱筱才长吐一口气,找到椅子坐下去,双手搓着脸,手指在眼角停留了很久,摇摇头,木然地看着一辆一辆从前面开走的车。 沈澹和胡玥就这么站在不远处,胡玥几次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过了一会,许筱筱的脸上恢复了些许神采,她走过来跟沈澹说:“沈律师,要不我们直接认输吧?她要求每周去看她,也没说要去多久,我就带嘟嘟过去看她一眼就走,也没什么损失。” 胡玥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说,刚想说话,被沈澹先开了口:“是今天的庭审让你觉得不适吗?” 许筱筱一怔,脸上的苦笑一闪而逝:“哪怕到了法庭,本该是平等的地方,也没有我能说话的余地,这样继续下去没有意义。” “为什么?”胡玥终于忍不住要问:“不好意思许女士,其实刚才你母亲说的那些我是挺感动的,我想说说我的感受,我妈妈从小都不怎么管我,我跟她之间却像朋友一样很融洽,而你的母亲其实很爱你啊,母女之间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呢?更何况她老了,人一老就是会比较固执,我们做子女的多担待一些,也无妨吧?” “你住嘴!”沈澹呵斥。 胡玥一惊,看向沈澹,只见对方是很认真地在让她闭嘴。 “对不起,这个人就是没什么脑子,她说的话可以不用听。” “什么——”胡玥还要反驳,没想到嘴直接被沈澹一个巴掌给捂住了。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家事纠纷本就不是生硬的法律条文能解决的,下次我们可以在只有法官在场的情况下把心中的话说给她听,这么些年你一直选择逃避和防守,最后也就是这样的结果,倒不如试一试主动出击,说不定局面会被打开。” 许筱筱点点头,和沈澹道别,上了公车。 沈澹一等公车开走,立马转头教训胡玥:“只听了几句话就能判断别人几十年的人生吗?谁给你这个权利?我看你还是尽早转行去应聘情感谈话节目的主持人吧,哪怕是去社区帮忙调和邻里之间鸡毛蒜皮的琐事,都比做一个律师要合适得多!” 胡玥非常不服,两个人走在初春樱花缤纷的回程路上,只听到胡玥的辩解声:“哪有不吵架的母女,从小我和我妈就一直吵个不停,最后还不是她一句”出来吃饭”或者我一句”妈我饿了”就能解决了,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妈妈,依我看就是许筱筱翅膀硬了受不了母亲的几句唠叨,我们该做的是帮他们居中调和,而不是加深矛盾,如果最后的结果是会破坏一个家庭,沈律师,这样挣来的代理费你也有良心收吗?” “你以为全天下的家庭都像你一样吗,你没感觉到我们的委托人内心的痛苦吗?” “就因为妈妈平时喜欢多说几句就受不了吗?况且那不都是在为了她好吗?” “多少来自亲密关系的压迫感,都是被一句“为你好”所掩盖住。你还记得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啊?” “像你这样在看了对方第一颗眼泪后就立马站在对方阵营的纯感性又愚蠢的生物,是不会认真分析那些话背后的含义的。”沈澹拍掉落在肩膀的樱花花瓣,说道:“我从她一出生,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噢,她好像是说过这么一句话。” “当你被塑造成别人期待的样子,而你最后又没有成为那个样子,两方都是非常痛苦的。黄敏不会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她只是把自己人生中没能实现的愿望寄托在了许筱筱的身上,许筱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严格按照她的要求和指示去做,每一步都不能出现偏差。不管用的是指责怒骂的方式,还是威胁哄骗,哪怕是好好相劝,都会给对方带来压力。而许筱筱一直承受着这些压力,当达到一个无法排解的峰值,她只有两条路,要么就是反抗,要么就是逃避。她也许选择过反抗,但发现没有用,也有可能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就直接选择了沉默。而作为黄敏,在突然体验到了被拒绝和被忽视后,就会更加大控制的欲望,她会觉得是自己的手段还不够,力度还不够,而这只会更加剧女儿的抵触,从而陷入死循环。许筱筱心中一定有很多的苦,她只是心中还存着善念,才选择了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正面冲突,而你想想刚才自己对她说的话,就知道自己有多不合时宜。” 胡玥刚想反驳,沈澹没给她机会,继续侃侃而谈。 “她一定是曾经对老公有很高的期待,但是老公做不到或者是不想做,于是她才把目标转嫁到女儿的身上。在她心理,觉得自己一个人操持着家务,操心孩子、亲戚,忙里忙外,而老公又分担不了,所以她报复性地将分担自己压力的责任压倒了女儿的身上。喜欢对别人过高期待的人,多半是喜欢自虐的人,所有她做过的事,哪怕本来就是普普通通的小事,哪怕就是自己的责任,她们也会认为这是因为别人没有做,才会导致自己这么辛苦,可恨的是,别人却又都不会体谅,不会主动来分担。这样的人,一定是一个责任心很强,自尊心也很强的人,责任心会让他们不敢卸下担子,他们不允许自己被外界指责做的不够好,自尊心会让他们不会主动去索取,只希望等着别人能猜到他们的心意然后主动来关怀。” “我觉得是你危言耸听了,我身边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不要把自己的幸运当作是可以居高临下评价别人的利器,你在笑的时候,是听不到别人哭的。” 第14章 逃离原生家庭(二) 考虑到两位当事人第一次调解的不顺利,何法官决定分开安排与两个人的面谈。与黄敏的面谈充斥着哭泣。 “我知道,你们想劝我,跟自己孩子有必要搞成这样吗。你想想,如果不是被伤透了心,哪个母亲会做出这种事。我身边的朋友,都只看到我教育小孩很成功,读书找工作都很好,他们哪里知道,我有多羡慕他们。他们的小孩大学放假回家会跟爸妈一边烤火一边说自己在学校的好多事,说到凌晨爸妈要睡了小孩还说,别睡那么早啊妈妈,我们再聊一会吧。你知道我看到路上女儿挽着妈妈的手逛街的场景有多羡慕吗,我看到那些外婆和妈妈带着小孩一起出门去玩的笑呵呵的场景有多想要吗,你知道我现在想听到一声妈妈有多难吗?我都怀疑自己养的是一个女儿吗?养只宠物都会亲密得多。我知道,他们觉得我管得多,你以为我想管吗,还不是因为他们做不好,我要不是为了嘟嘟,才不去管他们。他们闲我说话方式不好,我都这样说了几十年了,做子女的,就不能忍让一下吗?” 那位许筱筱,第一次见面时眼神中的胆怯和嘴角不自觉的频繁地紧抿,真的是黄敏口中说的那个样子吗? “许筱筱,这次你妈妈不在,有什么要说的,你就说吧。”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许筱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眶就已经红了,她在强忍着,没让自己哭出来。 “你还记得妈妈做过的那些让你感动的事吗?” “她很负责任,这点我不否认……我从前不否认,现在也不否认……”许筱筱有些语言混乱的感觉。 “但是呢?是什么让你的想法改变了?” 许筱筱把脸埋在双手掌心,抵在膝盖上,法官都说话,就在静静地等着她。 又过了一会,她抹去眼泪,压制住自己的情绪,慢慢地说:“这一年来,我其实不止一次想去找心理医生,从前她每次说我,比如说我自私、说我不够圆滑,我都会把她说的话听进去,然后反省自己,怪自己明明没有那样的心思,可为什么还是会被她说成那样一个阴暗可恶的人。自从她开始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开始来帮我带嘟嘟开始,我有一种被严重侵犯的不适感,我甚至觉得她在把嘟嘟当作自己的小孩在养育,她对嘟嘟做的事说的话,我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不适感越来越让我窒息,所以我选择了去抗议,后果就是她更剧烈的情绪爆炸,她总是这样,到最后一定会苦情地让大家觉得,是我们在欺负她,她说她带不好嘟嘟,她要回去了,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去哄她安抚她去跟她道歉,几次反复后她也许会勉强留下来,但我这次没有,我让她回去了,我也没有去把她劝回来,所以她就去起诉了。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想,到底我要做到怎么样才能让她满意,后来我发现,我不可能让她满意,我曾经问过她,我是不是永远都没办法让你满意。她反问我,你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吗?我放弃了,我不能让嘟嘟的成长收到影响,所以这一次我没有妥协。” “我用了一年的时间,来说服自己,我没有错,放过自己。” “我曾经回想过去的三十年,有哪些快乐的回忆,结果是很难想得到。而那些让我恨不得不曾经历过的事,却抹不去地一直深深印刻在我脑海里。五岁那年,我在幼儿园捡到一毛钱,放在书包里,回到家她心血来潮检查我的书包,看到了,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捡的,她说怎么可能,我怎么就从来没有捡到过钱,是你从家里拿的吧?我说不是的,我真的是捡的。她说捡了为什么不交给老师?我说当时没想那么多,就把它放到书包里了。她说,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你说实话吧,如果你老实交代,我可以不追究你的责任。是不是从抽屉里拿的?我说真的不是,就是捡的。她说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如果说是从抽屉里拿的,也不怪你。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我却对那些对话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就说是从抽屉拿的。她立马高声说,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小小年纪就偷钱,还说谎!后来有一段时间,她逢人就会说到这段福尔摩斯一般的断案经过,但我可以发誓,那一毛钱,就是我捡的。” “十岁的那年,家里过节买了一只鸭子,放在卫生间里,我去逗它玩,拿菜叶去喂它,拿水淋到它身上,鸭子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后来就主动靠近我,我离开卫生间,它就会在里面嘎嘎地叫唤,我一回去,它又不叫了。他们在客厅,看到这一切还在笑说,鸭子跟我都有了感情了。后来我说,能不能不杀这只鸭子。她说可以,但你要跟外公道歉,并且要把零用钱拿出来,重新去买别的菜。我同意了,把做家务存了几个月的二十块钱拿出来,那晚上我们吃了一只鸡,鸭子送到了外婆家,由外婆养着,我放学了经常过去看它。过了一个月,又是一个节日,外婆说鸭子再养下去就要老了,吃不吃?她把我单独拉到一边,跟我说很多道理,说外婆身体不好,帮养鸭子那么累,问我你忍心吗。我不出声。她继续说,如果不吃鸭子,你还有零花钱去买鸡吗?我还是不出声,但我内心很希望,不要吃这只鸭子。后来她说了一句,如果你这么不懂事,我就断绝跟你的母女关系。那一刻我害怕了,我无言反驳,最后鸭子上了餐桌,她不停地在评论着说肉太老了,应该早一个月吃才合适,而我那晚一块都没有吃。” “十六岁那年,她们部门组织到海边,可以带小孩去,大大小小四十多人,头一天我还是在众人面前给她长脸的好女儿,第二天早上我问她,早上不想下海,能不能不下,就在沙滩便走走,她很随意地说可以啊,你不想下就不下呗。一开始也有小孩在太阳伞下,后来陆陆续续都下去了,她就跑过来,叫我也要下海去,我说我不想下,她说那你在这做什么,花了钱来这里不下海,那不是浪费钱吗,来一次容易吗。旁边的阿姨也过来添油加醋,说来海边居然不下水去玩吗,这话更是加剧了她的催促,跟那个阿姨拿着两块浴巾就让我在沙滩上换了泳衣。我像个木偶一样下了水,却完全感受不到乐趣。后来有很小的小孩去玩摩托艇,去玩滑板,她问我去不去玩,我当时已经很没有心情了,也确实对刺激的活动没有兴趣,她三番五次地来问我要不要去,我都木然地拒绝了。到中午所有人纷纷上了岸,在太阳伞下休息,别家的阿姨都在说自己的小孩很勇敢噢,厉害噢,有个阿姨就随口说了句,是啊,谁谁谁谁都去玩了,然后目光落到我身上,就说咦,筱筱好像没有去玩噢。就这句话,把她点爆了,我永远记得那个场面,她正在拿毛巾擦头发,突然就把毛巾砸到我身上,用非常非常嫌弃的语气在数落道:哼,她有那个胆子吗,下水都不敢,更别说坐摩托艇了。光会读书有什么用,这种人以后到了社会上,一文都不值,连个小孩都不如!旁边的叔叔从小看我长到大的,忍不住过来帮一句嘴,被她怼了回去。你知道吗,我当时只穿了一件泳衣,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许多小孩用那天真而又不解的眼神在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得连最后一层遮羞的皮都没有了,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能选择视线模糊地望着大海,我觉得,硕大的沙滩无垠的大海,这么大的世界,好像都没有我的一方容身之地。” 胡玥听着这些仿佛故事情节一样的回忆,不自觉地想起自己的家庭,虽然小时候妈妈也会整天唠叨,但家里还有第三个人啊,要出来调和气氛不是吗?胡玥忍不住问道:“那你的爸爸呢?他都不帮帮你吗?” 许筱筱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无奈了。 “从我八九岁的时候,她就开始跟父亲陷入无休止的吵架中,直到他们离婚,我其实觉得很对不起我的父亲。我现在没有脸去见他。我记得刚上小学那会,我们家就是模范家庭的样子,父母虽然都是普通职工,但工作勤勤恳恳,父亲赶上一波机遇赚了点钱,家里添置了不少电器,我在学校是好学生,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出门玩,我还奇怪为什么有些家庭分明不如我们好,门口还能贴上五好家庭的标签。我记得突然有一个晚上,迷糊中有说话的声音,我起床去看,她坐在床尾,我爸坐在床头,她在抹眼泪,他们看到我,叫我回去睡觉,我记不清那时候是多大,大概是八岁或者九岁吧,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婚,在那之后,我一直活在他们时会离婚的恐惧中。当时她会在跟我爸闹别扭后连夜带我坐两个小时的火车到外地姨妈家,我爸满世界的打电话找人,我姨妈在开门发现是我们敲门后如释重负,马上催促姨父给我爸打电话的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在半夜把门锁起来不让我爸回家,我爸猛砸铁门要进来,我想去开门她就威胁说如果我敢去开她就出去,那是半夜快一点钟,我嘶声力竭在哭着求她,我爸在砸门,楼下的阿姨打电话来叫我劝他们别吵了影响到邻居,我一边接电话说对不起一边拦着要穿衣服出门的她,最后在我去给我爸开门的那一下,她跑了出去。那个晚上我抱着膝盖在床上哭到天亮,那是初中的时候,我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不让她走,她把我一脚踢开的画面,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整个初中阶段他们冷战半个月一个月是常事,冷战的时间远远大于和睦的时间,每天放学回家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观察他们的表情,以此来判断他们是和好的还是吵架的状态,如果他们是吵架,那我得小心翼翼,精神高度紧张。有天晚上他们吵着吵着,突然她就在书桌上对着信笺写了离婚协议书,房子归女方,孩子归女方,男方每个月付生活费,我看到以后崩溃了,拿过来就撕,撕完她继续拿一张纸重新写,我爸在旁边对着我吼道:撕什么!拿来给我签!那晚上之后,我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他们已经偷偷瞒着我去办手续了,我开始想着,万一哪天他们要去离婚问我的意见,我就带着一瓶农药过去,逼他们不许离婚,我开始担心我爸,将来一个人没有房子怎么办,整天出差回到家没有人给他做饭怎么办。一幕又一幕,这些年随着我慢慢成长,不时地会涌上心头,每每想到当时我被她一直灌输着我爸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把她伤害得很深的那种观念,从而对我爸怀抱着非常复杂的情绪,我和我爸之间很少说话,也完全不亲近,我会在自习课上写几页的信用牛皮纸信封寄给我爸,我竟然会给我爸的领导打电话让他以后少叫我爸出去应酬。对,他们的争吵原因就是她觉得我爸在外面应酬太多,而男人应酬多就容易变坏,我爸回到家对她的关心越来越少,诸如此类的原因,我一直也是这么被她引导的,直到最后他们分开了,我爸跟我说,他这些年也很难,他就是个工薪阶层,被说挣钱少了才想着多去争取机会,应酬就免不了,但后来应酬多了也被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那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我总是只听了一方的声音就做了决断,却从来没有听我爸的声音,我们作为父女,却如此疏离。” 法官没想到自己听到的是这些,都是零零碎碎的日常生活,却在许筱筱记忆里占据了这么多年,影响了她这么多年。 “这些话,你都没有跟你妈妈说过,是吗?” “我不是没有试过,她的回答我都能背下来了: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把你的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吧,考上大学了叫我管我都懒得管你……我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人子女就是要孝顺,除了孝,更重要是顺……我曾经只是稍稍开了个话头,就会收到诸如此类的话,我哪里还敢跟她说太多。” “可是你的妈妈,确实把你培养成了一个优秀的人,读书、就业、成家、生子,你这一路其实挺顺利的,她的作用也不能忽视啊。筱筱,你是不是很久都不叫她一声妈妈了?” 许筱筱一愣,随机擦掉鼻涕和眼泪,低下头,过了许久继续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我就是叫不出口。我不是一个冷血的人,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用珍珠给她串成一枚戒指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当时我还很虔诚地让她闭上眼睛,放到她手上,她拿到后,笑说“我以为是什么好东西”,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地一甩,戒指就被甩到柜子底下,她也没管,就去做其他事了。这是我第一次给她送礼物。后来每年我都想方设法给她准备礼物,换来的是什么呢?母亲节偷偷去买的康乃馨,她说花能当饭吃吗,浪费钱,你读书好才是最好的礼物。上大学后给她买的护肤品,她说我从来都不用护肤品的你不知道吗?工作后给她买的香水,她说这什么味道臭死了。我给她买过的东西很多,围巾、毛衣、保暖内衣、手机,生日或是母亲节,都有用心去准备,但没有一次在我送出礼物时,她会说一句“谢谢,我很喜欢”,一次都没有。包括我给我爸爸、给我外公外婆送的礼物,她在一旁看着的时候也是会阴阳怪气地说“这哪有上次我买的好”,哪怕是外公说很喜欢围巾,谢谢筱筱然后第二天就戴起来,她也要说“这么热的天还要戴”,哪怕是我冒着雨夹雪走了半小时去渔货市场给我爸爸买一副护膝,爸爸收到后很高兴说这个很厚很暖,她就会在每次爸爸要出门的时候说“怎么今天不带护膝了?不是说很喜欢吗?”那是一种嘲笑的语气,我再熟悉不过了。这些年,我不是没有反省过自己,我为什么对她就是亲近不起来。我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我很容易被感动,别人对我一分好,我恨不得用十分来回报。我是一个连句狠话都不会说的人,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是战战兢兢,像一只刺猬,随时要保护自己。” 胡玥不可思议地听着这一切,忍不住问:“那你生日的时候,你妈妈给你送礼物吗?” “没有,这种仪式感是没有的,她会在我小时候亲自裁布给我做衣服,其他的就是正常的衣食住行,我也问过她,为什么生日没有礼物,她说平时给你买的东西不算吗?为什么非要在生日买?哪有那么多钱?从小我就被灌输着我们家很穷,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观念,父母只有养你到成年的义务,将来的路你就都得自己走了。其实回头看看,我们家当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离穷还是有点距离的。从小到大,我是没有零花钱的,想要钱就得通过做家务或是考试取得好成绩,好不容易攒起来能得到十几块钱,我也不可能去买我想要但她觉得我不应该买的东西,因为如果一旦被她知道我背着她做了她不允许的事,后果有可能就是我不会再得到一分钱。我从来不敢表露出自己很想要什么,因为一开始我曾经试过,结果除了不会给我买,还会收到一顿训斥,比如你这个人怎么都是讲吃讲穿、小孩子不能攀比应该比学习,这个东西多少多少钱、可以够全家吃多少多少顿饭了,这个东西一点都不值那么多钱、你去买就是让那些人白赚了,别家的小孩有那你就去做他的小孩啊,将来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以后自己挣了钱再买、现在是爸妈的钱,这样的话听多了,到后面就自然而然形成了符合这个家庭的金钱观,长大读书的时候,我以尽量不像父母要钱为荣,一直到现在,越有钱就越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因为未雨绸缪的危机感会随着生活的复杂化而没有上限,我五六岁的时候可能很想吃一个冰淇淋,但一个冰激凌的钱可能需要洗一个月的碗才能挣到,当时的欲望被硬生生压下去,而当我一个月的收入可以买几千个冰淇淋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再要买它的欲望了。我其实哪怕到现在,也不会责怪父母没有给我优越的生活,从来没有,我反而会感谢他们让我成为一个节俭的人,这其实是好的。我只是……如果现在换我面对我的孩子,也许我会做得更宽松一点,对于他的需求,我会鼓励他说出来,跟他分析是不是需要买,而不是那么简单粗暴地呵斥吧。” “我发现了,你妈妈喜欢用反问的语气,有一种家长就是不喜欢夸小孩,但不代表她不爱小孩的。” 沈澹一个眼刀子递过去,胡玥只好闭嘴了。 “我没有说过她不爱我,我也没有不爱她,以前我不理解,为什么爱让人觉得那么沉重,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小孩是不可以跟母亲提要求的,母亲说什么都是不能不听的。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去接触到别人家,才发现不是的。我曾经觉得那些小孩怎么那么不孝顺,那么不听话,后来慢慢觉得,原来也可以不用凡事都听话,我才可以肯定,家人的爱,是最不该沉重的,爱是纯粹的啊。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说作者在小时候写了一首诗,母亲的评价是精彩极了,而父亲的评价是糟糕透了。当时我拿着课本问她,为什么我从小都没有收到过精彩极了这样的评价。是的,我的记忆中,一直到现在,从来没有得到过正面评价,不论我做得再好,都被认为做得还不够。六岁的时候我就会炒菜了,她说在农村,比我还小的早就会了。第一次考了班上的第一,她说这是凑巧的吧。考了年级第一,她说只考了一次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要每次都第一才行。大学的时候即使每年都拿奖学金,她依然会认为我无法找到工作,即使收到了大企业的offer,她依然认为随时会有下岗的风险,不如回到县城里考一个公务员。拿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她建议说不要去读了,家里有个熟人可以提供一个在市政府做聘用人员的岗位,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怀孕的时候,她说你这样的身体缺乏锻炼,到时候肯定顺产不出来。月子里母乳不够,她说别的妈妈母乳多到喝不完放在冰柜冻,你怎么都没有奶。是的,我问她为什么从来都不夸我,她说骄傲使人自满,我只有不停地打击你,才会让你在真的遇到挫折的时候能够承受住压力。曾经我以为这就是真理,我觉得我已经做到这样依然会被指责,所以我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成长的过程中经历过的那些黑暗的时刻,那些无助和迷茫的时刻,那些动过自杀念头的时刻。” “我很庆幸,在成年的时候遇到我的先生,他不是我母亲价值观里应该做伴侣的人,他很平凡,如果有一群人在侃侃而谈,他一定不是先被注意到的人。但他生长在一个平和、融洽的家庭里,我从他身上感受到前二十年从没感受到的被尊重、被疼爱、被包容。” “在她开始游说我,试图让我去说服我先生,然后一起对抗他的时候,我想到了当初她就是这样通过我去控制我的父亲按照她的意愿做事,当下虽然他们屈服了,但多年后留给我的是深深的自责,那一瞬间我内心所有的防线全都高高立起,我如果这次再按她的去做,我将会失去我的先生,我的孩子将会失去他的爸爸,即使不是这样的结果,那也是我的先生为了孩子,痛苦地被我和我妈妈捏成他不喜欢的样子。” “□□就是嘟嘟七个月的时候,她觉得可以开始训练嘟嘟走路了,嘟嘟爸爸说还太早,会影响孩子脊柱的生长。她没有采纳,依旧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开始扶着嘟嘟的腋下开始让他走路。我们不想跟她冲突,只在她鼓励嘟嘟做这件事的时候,去找借口把孩子抱过来,她崩溃了,嘟嘟爸爸非常不解,问她说排除先天的问题,没有哪个小孩是不会走路的,这是人的本能。她的回答是,出去外面看到别的小孩跟嘟嘟差不多大的都已经能站稳了,嘟嘟必须要早点练习,如果站这个技能掌握得晚了,那么接下来走路、跑步、吃饭、说话等等技能,都会比别人晚,那他在社会上怎么跟别人竞争。那一刻,我脑中就像琴弦突然断了,噌噌的一声,多么熟悉的焦虑感,多么一如既往的价值观,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经历这一切,我希望他能够像正常的孩子那样生活,希望他能够快乐!” “我身为子女,该尽的责任一定会尽,再苦再累我也不会有抱怨。如果一定要让我带小孩去看望她,我也可以做到。但是如果让我做到像有些家庭的女儿那样做一个暖心的小棉袄,我没办法,至少现在我做不到。我试过,我真的做不到。不管我说什么,她都是否定的,我甚至觉得我在她面前,连呼吸都是错的。我长这么大,从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从没有用嘲讽的口气对她说过话,她像一颗易碎的水晶球,我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小心翼翼,久而久之,我觉得能说的话越来越少,最后我真的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也许……这是我有病吧。” 当天的谈话一直进行到天黑,过了下班时间,调解室还透露出暖黄色的灯光,路过的人如果停下脚步,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低低的抽泣。 第15章 逃离原生家庭(三) 没有人注意到,那天黄敏曾经出现在那里,就站在外面,贴着门边,把里面的话全听了进去。 至于黄敏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大概连法官都不知道…… 当天晚上,胡玥接到了法官的电话,挂掉以后把已经睡着的沈澹叫醒。 “沈律师,出事了!” 沈澹用枕头蒙住自己,没好气地问:“地震了?” “地震?”胡玥有点懵:“不是……” “扰人清梦!” “黄敏自杀了!” 沈澹停了一秒,很快又问道:“噢,那案子就结了。” “医院抢救回来了!” “……那你把我吵醒做什么!” “法官说,让我们最好通知一下许筱筱,去医院看望她妈妈。” “所以呢?” “我已经联系了许筱筱。” “噢……那你有什么必要在下雨天最好睡觉的三更半夜吵醒正在做美梦的我?” 胡玥被突然坐起来的沈澹喝住了,窗外闪电的亮光透过廉价的窗帘打进来,在他蓬松乱糟糟的头发和一张苦脸上,尤其是那双颓废而空洞的眼睛,突然有一种科幻片既视感。 最让胡玥受不了的是,对方那开了三颗纽扣的睡衣下,隐约可见的白皙胸口,配上那副无辜的面孔。 下意识地退后三步,把灯打开。 灯没亮!停电了! 沈澹斜靠在床头,就这么看着胡玥,心里想着:你怎么还在这,你怎么还不走? “许筱筱……她说她不去。” 沈澹一个枕头朝胡玥砸过去:“从现在到天亮,除非地震、火灾,不许再吵我!” “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胡玥气得直跺脚,指着沈澹就骂起来:“怪不得许筱筱会找你做代理人,我给她打电话,她居然也是一个噢,就挂电话了,那是一条人命啊,怎么能一点关心都没有呢?我只是个旁观者都揪心,何况那是她妈妈!你难道不应该去劝劝她吗沈律师!你居然还希望人死了能结案!我真是看错你了!” 胡玥骂完,来电了,房间里瞬间明亮起来。 沈澹就像神话里被解除封印的妖怪,缓缓地从压在身上的被子下坐起来,眼睛被灯光刺得睁不开,闭了一会才缓缓睁开,锐利。 “我看你不是智商有问题,你是整个人都有问题,在美好世界长大的白痴大小姐,欢迎你来到普通人的世界。”沈澹手搭在膝盖上,开始做他认为该做的事。“很多小时候很乖巧听话的孩子,长大后很容易出现各种心理问题,因为他们长期为了迎合别人而活着,以至于忽略了自己内心的真实需求,压抑了自己的天性。因为后天的环境所迫早早变得懂事的孩子,承受着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任,他们体谅父母的不易,谨小慎微,明明心里很想要,嘴上却学会礼貌拒绝,他们活在一个矛盾的世界里,长期的缺乏安全感,有着深深的自卑感,觉得自己想要的一切,都不配去想,不配去提出,不配去拥有。懂事就是一种道德绑架,当孩子小小年级接受了这样的设定,就只能被架到神坛上,不敢下来。那是一种很深的绝望。不被爱的孩子才会早早懂事,而活在充满□□里,就像你这样,才会有恃无恐地对世界抱着单纯而美好的期待,” 胡玥觉得,沈澹简直就是在危言耸听:“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怕!从法院回来以后,我一直看书到现在,也是了解一些的。照你这么说,每个人都可以怪自己原生家庭不好,难道去成长去认清社会并适应社会,不是自己的责任吗。情绪不好,怪家庭?能力不强,怪家庭?婚姻不幸福,怪家庭?工作不顺利,怪家庭?为什么不怪自己,没有树立乐观积极的心态,没有积极勇敢的尝试,没有多体谅他人,没有多信任他人,没有少一些敏感,没有少一些胆怯?” “有些人,一辈子被童年治愈,有些人,一辈子都在治愈童年。那些通过摸索和努力理解这些情绪并且处理好的人,必定经历过痛苦的过程,因为他们曾经是一座孤岛,在去理解这些无名恐惧的过程中,在和虚弱的精神长期搏斗。你和许筱筱,完全就是不同的性格,你可以说自己开朗乐观、不畏惧别人的目光,事实上你也确实是这样,我觉得甚至自信过了头,随心所欲也过了头……” 胡玥白了沈澹一眼。 沈澹无视,继续说道:“但是许筱筱,从她身上,你能感觉到她的自卑、敏感、脆弱和无助,遇到事情缺乏信心和勇气,不能接受失败,对现状不满却又很难改变。她更喜欢独处,缺乏安全感,对这个世界很疏离。人总会不自觉的重复曾经的一些行为,如果你被爱得多,就会不自觉重复爱的过程,如果受到的是伤害,就会不自觉重复痛苦的经历。” “我不明白,为什么?” “因为我们总觉得,活在这个世上,不能没有关系,不能没有连接,哪怕这段关系是带来痛苦,也不会轻易放手,因为那是证明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关怀。当珍惜到了一定程度,就变成害怕失去的恐惧。在充满□□里,父母会对小孩说,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依然爱你。而另一种家庭,最亲爱的家人会对孩子说,你再不乖,我们就不要你了。” 就在胡玥和沈澹针锋相对的时候,许筱筱给沈澹打了电话。 “沈律师,我的案子现在该怎么办?” “你妈妈差点死了,我觉得现在我们应该去医院看看她,而不是讨论案子该怎么办!”胡玥抢在沈澹前面对着电话嚷道。 沈澹一把将她拽到床上,用胳膊肘按住她不让她动弹。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许筱筱挂了电话。 “喂,沈澹!你快松手!” 沈澹一边按住胡玥一边回拨电话,接通后被掐掉,再拨过去还是掐掉。 胡玥找到了机会,挣脱了禁锢。刚想骂沈澹,却见他对着手机,似乎是陷入了沉思。 窗户外面还是电闪雷鸣的,房间的灯有些接触不良,几分钟后,沈澹的手机屏幕亮了,许筱筱通过微信发来一段语音。 “这不是她第一次过量吞食安定了,小时候,我家是常备安定的。当初她和我爸吵架吵得很凶的时候,她曾跟我说,如果她死了,让我拿着钱去跟姨妈生活,那时候我才十一二岁,我已经知道那句话意味着什么,以至于我直到现在,只要打几个电话联系不到她,就会涌现出深深的担忧和恐惧。他们最后会去办离婚,是因为她吞了安眠药,后来洗胃了去找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认为我爸这些年过得不容易,在那之后他们就离婚了,这些细节都是各方的长辈亲人遮遮掩掩地告诉我的。” 许筱筱的第一段语音到这就结束了,过了近十分钟,第二段语音又发了过来:“一个人曾经使用过的手段去对付别人,你没有制止,而是旁观,甚至帮忙,那终有一天,她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你。这一年多,我总是会在独自一人时回想起从前我为了她而去对我爸对外公对亲人说过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那些记忆就像是被刀刻在脑海中一般,完全抹不掉,我逼迫自己不要去回忆,可回忆就像千手观音一样从四面八方伸到我面前将我缠绕到窒息,我骂自己从前怎么说过这么伤人的话做过这么愚蠢的事,还自以为是正确的,其实全错了,错得离谱,我应该受到惩罚,这是我欠别人的,我该还的。” “这些年我成绩都是数一数二,工作也处处要强争第一,外人看我家庭幸福人生赢家,但只有我知道,外表有多强悍,内心就有多害怕。我所争到的许多第一,都是虚名,都是为了让她高兴,为了安慰自己,为了营造一个优秀的表象,读书努力只是为了顺利地升学就业,奖学金和各种荣誉只是为了成为她炫耀的资本,回头看我真正收货了什么?其实没有,都是虚的,在争取这些的过程中,我害怕自己的强势会被别人察觉,而总是刻意讨好,让这一切看上去都像是水到渠成,当我回头用上帝的视角看着一切,只能感谢那些时刻,那些没有揭穿我的善意的人。” “我的情绪总是那么极端,很难感觉到快乐,却很容易将悲伤无限放大,我不想再因为别人一个眼神就去怀疑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不想再通过讨好别人来预防他们对我产生恶意,不想再因为害怕麻烦别人而牺牲自己,我在努力让自己变得平和,别人的批评也好,赞赏也好,我在学会让自己听听就好,对,听听就好,我长这么大,一直没有学会这项技能,别人的每句话每个字,我都太当真了。” 最后一句语音很短,只有6秒钟。 “沈律师,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凌晨四点钟,沈澹拨通了丁叙的电话,对方正在黄敏的病房里,沈澹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不是筱筱?她过来了吗?” “丁律师,我们谈谈吧。” 在第二天清晨的时候,两位代理人见面了。 “昨天晚上的情况,许筱筱并不是不关心,她是在下一个决心。这些天你的委托人应该跟你说了很多她为自己的孩子付出一生心血的故事,你能想象一个孩子在背负亲人期望的成长到路上面对的压力有多大吗?她不敢懈怠,不敢出错,不敢顶撞,不敢出格,不敢退步,遇到问题的时候不会告诉家里,因为最亲的人给她的都是有条件的爱,只有取得成绩让母亲有了炫耀的资本,她才能被看见。” 丁叙:“子女和父母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有通过不断的沟通,才能了解彼此的心意,如果把这最后的连结都断了,双方就真的成为陌生人了。” 沈澹:“在许筱筱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活在一个母亲总是对父亲指手划脚,母亲总是对女儿精神控制的环境中,当她长大后,极有可能效仿母亲的做法,对自己的爱人指手画脚,对自己的孩子过度干预,渐渐成为她自己讨厌的人,陷入不快乐的循环。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疏离,只有斩断这种联系,才能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找到她自己,过属于她的人生。” “我们持方不同,不能进行评价,但如果我站在你的位置,可能我还是会尽力促成他们和解,毕竟斩断联系终是治标不治本。” 沈澹摇摇头:“为了旁人的眼光,为了遵循传统观念而和解,才是治标不治本,原生家庭的问题是从小到大延续了几十年的,那些伤害间接而隐秘地影响着孩子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不是因为某一句话或是某一件事导致冲突,和解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有整体上减少负面感受尤其是在与父母互动过程中产生的负面感受,就不容易把那些被埋在记忆深处的痛苦牵扯出来。” “我觉得你是危言耸听了,其实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没有几个父母能像教科书那般完美,没有哪个家庭会不出现问题,每个人都是在挫折中慢慢成长,但成长的过程总是摆脱不掉家的牵绊,这就是我们的国情,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啊。她们其实都没有试过心平气和坐下来敞开心扉,为什么不让她们接受心理咨询的治疗呢,我想这总好过再也不来往吧。” “你看,这其实就是中华传统文化和西方自由主义至上文化的冲突,冲突的关键就是大家对“边界感”怎么看待。中华传统下的家庭,父母为了树立自己在家庭里作为家长的权威,总是用苛刻的言行削弱孩子在家庭中的地位,以自己的想法去代替孩子的想法,本质上是受到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以爱为借口支配孩子,看不到即使是血亲之间也是存在边界的。其实明明不成熟的是父母,看似尊重孩子的选择,内心却觉得自己做了极大的牺牲,所以不能接受事情的发展与自己的预想发生半点偏差,否则就会忍不住地通过言语暴力不断地否定、打击、讽刺、挖苦孩子,通过强化孩子的依赖性和无助感来维护自己作为家长的地位,孩子总是会被折腾得狼狈不堪。” “我只是担心黄女士会从此陷入孤独,这对一个抚育了孩子长大的母亲来说,太可怜,太残忍了。” “你有没有想过,许筱筱的心理已经走在崩溃边缘,不可能指望一个老年人去改变源自她一生的经历而形成的性格、价值观和处事方式,那他们的相处方式注定还是和从前一样,许筱筱无法在母女关系中获得话语权,但她又必须在自己的小家庭生活中掌舵,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不断地在耳边否定,一边是自己的人生无论困难重重也得鼓励自己走下去。她在黑夜里,想寻一条出路,一开始她以为不会有路,好在还有那一点点不肯放弃的精神,她找到了一束光,而现在,她正在增加自己的信心和力量一步步走下去。只有她自己真正过得好,活出自己的价值,才有可能去爱她的家人。” 三天后,黄敏向法院撤诉了。 胡玥和沈澹最后一次见许筱筱的时候,胡玥以为会看到一个解脱的许筱筱,没想到却看到一个更加心事重重的她。 “用你那不到50的智商是想不明白这些的。”沈澹舀了一口用新上市的黄桃做的冰激凌,非常满足。 “为什么呀?她这不是都得偿所愿了吗?” “她要的只是一个缓冲带,不是隔离病房。她妈妈的撤诉其实给她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自责,这是她多年的性格,遇事总会先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一时半会改不了的。她们这对母女,如果许筱筱冷静下来,她的妈妈绝不会主动联系她,双方可能就这么疏离下去,除非发生些什么事,比如黄敏如果生病了,她肯定会伺候在床前责无旁贷。其乐融融固然是好,但这样也已经是不错的状态了。” “沈律师,从第一次调解的时候我就想问了,许筱筱的经历,是不是你也曾经历过?不然你怎么能把那么多道理都说得头头是道。” “关你什么事。” “这个案子您收了多少钱?很少很少是吧?这非常不符合沈澹的风格,一定有其他特殊的原因吧!” “什么时候你觉得自己的智商已经可以分析我了?”沈澹转守为攻:“可以这样跟债权人说话的吗哈哈哈!” “债权人?手机的问题不是早就一笔勾销了吗?”胡玥也找到套路了:“哈哈哈,债权人是我才对吧,现在住在由我支付租金的房子里,吃着由我花钱购买的食物的那个人,不是你吗我的沈律师?” “以雷锋精神帮助你的那个医生朋友免去大额赔偿没有收一毛钱的好人,是我吧?那笔应收而未收的律师费用来付房租和伙食费,简直就是九牛一毛。哈哈哈!” “从超市买回来的一整块生牛肉是怎么变成软嫩软嫩牛排的我的沈律师,米其林餐厅吃一顿花费多少?顿顿米其林是一笔多大的开销?” 沈澹瞪大了眼睛,挽起袖子摆开了架势:“你这么快就把器官移植这个案子忘了吗?” 胡玥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沈澹,没想到对方居然把这个拿出来说:“难道——” “没错,最后要把委托人送去重新检查前,破坏了要和医院谈判的我的计划,不是你吗?原本有把握谈下至少300万封口费的我的计划,不是被你破坏的吗?为此损失的我的律师费,不是应该由你负担吗?” 当时,因为事态紧急,胡玥认为病人的生命最重要,萧燕青也是摸准了胡玥的软肋,在沈澹向萧燕青提出医院要赔偿否则就要把医院在评判病人是否应该接受器官移植的过于主观的标准公之于众的谈判后,萧燕青一边拖住沈澹,一边私下找到胡玥,向胡玥提出了只要病人放弃向医院索赔就立刻给她安排手术,否则哪怕是结了的案件他们也会上诉,慢慢耗时间。胡玥没有多想便答应了,事后沈澹已经因为这个事把她痛骂了一通,胡玥不想计较,没想到成为这家伙反复使用的武器了。 “因为没有收律师费救了委托人一命而在网络上成为名人的我的沈律师,应该要谢谢我的决策为你省去一大笔广告宣传费不是吗?如果当时延误了时机,委托人活不了,钱也拿不到,而你也会声名狼藉!” “哼!我是那种在乎世俗眼光的律师吗?”沈澹指着胡玥的鼻尖狠狠地道:“还有学费,贴身跟着我学习的这个世界上六十亿人口里天选之子的你,在我话说完的时候立刻马上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表示感谢吧,如果不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你连在十米之外靠近我的资格都没有!” 说完狠话,沈澹傲娇地转身。胡玥对着沈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开始将案件的材料收拾成册装进文件夹,一张A4纸从一沓材料中掉下来,在阳光照耀下轻轻地下落,最后安静地落在地板上。 上面手抄了一首小诗,胡玥认得出那个熟悉的字迹。 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 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 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 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 因为他们有自己。 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 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明天。 第16章 法官攻略(一) “今天的蛋糕做得没有以前松软了。”沈澹动了动腮帮子,用叉子挑剔地翻着碟子里新出炉的芝士蛋糕,“而且太甜了。” 胡玥吃了一口:“不甜啊,已经为了你少放了一半的糖了。” “天啊,怪不得你那么肥,平时都要吃那么多糖吗?熊那么喜欢吃蜂蜜所以才那么壮,你也想那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泡在糖罐子里?” “更年期。”胡玥边嘀咕着,边舀了一大块的蛋糕塞进嘴里,嘟囔着:“这么有文化的人也不学学什么叫做寄人篱下。” “还有昨天的黑椒牛肉,牛肉不像以前炒得那么嫩了,前天的生蚝煎蛋,大前天的煎带鱼——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胡玥才不会老实地告诉他呢:“我没说什么啊。” “不可能,你怎么可以挑衅嗅觉和味觉如此灵敏的我的听觉,你一定是在说我的坏话。” 胡玥只想在美好的周末的清晨吃一口蛋糕,此刻看着对面穿着深蓝色睡衣头发软趴趴贴在额头上的正襟危坐好像下一秒就要变身成狮子跳到餐桌上咆哮的男人,她双手放到太阳穴两侧,吐一口气疯狂地揉搓自己的头发,突然灵机一动,抬起头问:“我刚才说,萧律师当初怎么会跟你这样的人谈恋爱。” “骗子!” “我刚才还说,像你这样小肚鸡肠的人是不是童年受过虐待所以人生从不会用美好的视角看待世界?” “骗子!” “我就是说了这些,你要是主张我说了你的坏话,拿证据出来啊,谁主张谁举证啊!” “如果我能证明你说的是我的坏话呢?” 怎么可能,难道你还有时光机不成……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澹得意地扬起嘴角,胡玥在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安中,看到了他修长的手指按向手机屏幕,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更年期……这么有文化的人也不学学什么叫做寄人篱下。 胡玥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撞上沈澹得意的眼神。 无耻下流!竟然偷偷录音! “要不要再听一次?如果对声音有质疑,我们可以进行鉴定。” 输了输了,比不要脸,谁比得过啊!胡玥只能顶嘴道:“是我说的,但这不是坏话啊。” 沈澹挑眉。 “诺,更年期,指的是45到55岁妇女出现绝经前后因为身体原因导致心理情绪波动过大的一种症状,你是妇女吗?你绝经吗?” 沈澹眉头紧锁。 “你看,这一听就知道说的不是你,更不可能是说你坏话了。” 沈澹双手抱在胸前,靠着椅背,看胡玥瞎掰。 胡玥心一横,在这个男人面前,也不用装什么矜持了:“至于后一句,这么有文化的人,说的是你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沈大律师,这是实话,不是坏话。至于寄人篱下,泛指住在别人家里,如今你沈大律师不就是住在我租的房子里吃着我花钱买的面粉和鸡蛋我付出了劳动做的蛋糕吗?你看,我说的都是实话,哪有半个字是你的坏话?” 沈澹刚要进行反驳,手机响了,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胡玥:等会再收拾你。 如果会老实地在原地等着被驳斥,那胡玥就真的是智商堪忧了,她轻手轻脚的端着蛋糕遮住自己的脸,想要成功躲到阳台去。 “站住!” 胡玥把装着蛋糕的盘子放下来,一副“好吧,你赢了”的样子,等待毒舌的报复。 “换衣服跟我出去。” “啊?”胡玥疑惑:“去哪里?” 沈澹突然停下来,看着胡玥,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回答她:“去见你的仇人。” 啊? 胡玥跟着脚下生风的沈澹一路奔走,本就跟不上,加上她不停地在问问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沈律师,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去见谁?我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啊。” “沈律师,要走多远啊,我早餐就吃了两口蛋糕,还没饱呢。” “沈律师,你是不是又在忽悠我——” 沈澹突然停下,反问胡玥:“我什么时候忽悠过你?” 终于停下来了,胡玥想趁机休息,没想到沈澹只是问了句话,又迈开步子继续往前冲。 “喂喂喂,我真要受不了你了,沈律师,你看这大街上来来去去的叫做交通工具,他们存在于二十一世纪就是为了解放人类的双腿,我们能不能不要活得像是在原始社会一样,哎哟妈呀,这个坡爬得我够长的。” 沈澹第二次停下来,回头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胡玥。 胡玥爬上这个坡,还弯着腰喘气,被他这么一看,赶紧打起十二分精神,又变成一只随时要战斗的小公鸡。 “腰围缩小了2公分,大腿围缩小了2公分,小腿围……应该也缩小了1公分……” “什么?” “在我的健□□活理念影响下,你的体重至少减轻了五至八斤,身体脂肪易堆积的各个部位皮肤也变得紧致,顺带着体态也变得轻盈,脸上的粉刺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消退了95%,肤色比起以前没有血色的苍白,现在这样红扑扑的才是健康的标志。” 胡玥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问号,蛤,这人在说什么?这是在…… “如果你以为我是在夸你漂亮,那我建议你回到初中重新学习语文的遣词造句。我刚才说的全都是自己的丰功伟绩——成功拯救了一名生活作息不规律被垃圾食品和黑眼圈裹挟着游走在堕落边缘的无颜女,虽然原始条件太过惨烈,但她依然能够走在成为一名平凡女性的道路上,不用谢,因为我就是这么乐于助人。” 呵呵。 “噢,如果一定要表示谢意,酬金就从这次案件里扣吧。” 说完,沈澹不给胡玥反应的时间,继续直奔目的地。 而赶紧追上去的胡玥也终于在约定的地点见到了沈澹口中所谓的“仇人”。 “Excuse me,你是哪位?我要等的是开着在太阳底下会闪闪发光的香槟色迈巴赫的沈大律师,你见到他了吗?” 说话的人叫徐赟,是胡玥师姐苏文幸的先生,噢,胡玥明白了。 当初的乌龙相亲之后,苏文幸第一时间向胡玥道歉了。 “玥玥啊,都怪我家死老徐,他跟沈澹打了个什么赌,沈澹输了,所以被迫去相亲。我发誓,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是真以为沈澹那家伙开窍了要找女朋友,想着他除了嘴巴厉害一些,其他各方面条件那么好,也没什么不良嗜好,这样的人阅人无数,像你这样单纯质朴又贤惠善良的小姑娘,很容易让他心动的呢。” 这也算是飞来横祸吧,师姐当初对她颇有照顾,总不能埋怨师姐,要怪也只能怪这两个年纪加起来都快70岁的老男人。 “沈大律师,你的宾利迈巴赫阿斯顿马丁呢?” 面对徐赟的“挑衅”,沈澹以嗤之以鼻表示回应。 “噢,我给忘了,多金大律师交友不慎,变落魄贵公子了?” “死徐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还是操心奶粉钱吧。” 徐赟摊手:“我认识不少人,也放了钱在他那,本来还想跟你说说最新的消息,无奈某人把好心当做驴肝肺,我也只能让那消息烂在肚子里啦。” 沈澹傲娇地扭开脸。 “回头送你一个记录仪,挂在肩膀上,把这座城市各个角落的一年四季记录下来,诶,你说我怎么这么有想法。” 沈澹眉心隐隐作痛,开始他的反击:“要不是你手段卑鄙,我也不会一时大意跟你打赌,如果没有跟你打赌,就不会存在输这种事,不输就不会有相亲,没有相亲就不会带她去处理案件,就不会带她去听讲座,就不会赢了官司拿到律师费……等等——”沈澹惊呼:“不可能,这个推理有问题,应该是没有相亲就不会带她去处理案件,就不会想到那个赢得案子的方法,就不会赢了案子拿到律师费……不对——”沈澹重新推理:“错了错了,没有相亲就不会带她去处理案件,就不会因为担心她的水平太差影响了取证而……花了太多精力在盯着她上面,这下对了,如果是我自己,就能想出更好更快的办法赢,这样以我的聪明才智一定能注意到账户资金的变动,及时停止投资,那么现在的我依然是那个住着豪宅开着豪车生活无忧绝不打收不到律师费案子的大律师!” 一口气演绎了推理的过程,得出了徐赟和胡玥就是导致他落魄的罪魁祸首这一结论,沈澹转身正要斥责他们,两个人这是怎么回事?聊上了? “诶,徐律师,文幸师姐回去上班了吗?” “回了回了,上个月就憋不住去开庭了。” “那么敬业,宝宝怎么办啊?” “她不就仗着我好欺负嘛。” “你?哈哈,原来是奶爸啊!失敬失敬。” “汗颜汗颜,照着书勉强还是能养活的。” “所以,徐律师叫我们过来,是什么案子呢?” 只是一个简单的邻里纠纷,住在悦蓝山小区5栋1单元501室的冯先生,因为与楼上601室的李先生就一个月前501客厅漏水问题进行沟通,因李先生没有及时给冯先生有效的反馈,起诉到法院。 这本不是什么复杂的案子,而以沈澹的个性,也不会接这种案件。全是因为冯先生的朋友拜托徐赟帮忙,而徐赟和沈澹之间每年都会有一个——约定。 “我已经想好了这次我赢了以后会要求你做什么了。”沈澹信心满满。 徐赟笑得非常贼:“沈澹,我预感明年这个时候要吃你的喜酒了。” “哈哈哈哈,无稽之谈。” “哈哈哈哈。”徐赟也学沈澹的样子对着空气敷衍地大笑。 胡玥就在旁边,默默地看完这一切,摇摇头内心不住地吐槽:世间原来还有如此奇葩的相处模式,你们的当事人知道你们这么幼稚吗? 悦蓝山小区是十五年前建好的花园式小区,由洋房和小高层组成,楼间距宽,植物品种多,环境舒适。冯先生的房子是典型的中式装修,一进门一组红木沙发非常抢眼,但已经被薄膜给遮盖住,墙上挂着两幅字画,有水渍痕迹,木地板上和墙上肉眼都能看出是被水渗透过的。 冯先生是一副知识分子的打扮,比较内敛,基本上都是徐赟在说:“其实这种邻里纠纷,我们也不想闹到打官司的地步,本来和邻居相处也挺愉快的,平时互相借个东西关系挺融洽……” 基本情况就是一个多月前,冯先生从外地出差回来,发现墙上湿了一大片,地上也有水,意识到是漏水了,上楼去找李先生,他们下来看了,一开始还说他们家水阀都好好的,应该不是他们的问题,冯先生多留了个心眼,请鉴定公司的人帮做了个鉴定,然后让物业的工作人员上门查看,发现确实是601水管漏水,因为客厅和卫生间离得近,卫生间洗手盆下面的热水阀漏水,李先生拍胸脯说会修好,但是后来渗水现象还是存在,加上春天潮湿,墙壁和地板开始出现发霉。冯先生只好多次上门找李先生解决,都是非常和气地要解决问题,希望他们能把漏水的地方修好,对于家具损失这些当时都没有打算让他们赔偿。李先生呢,每次都是说尽快修,一定会修,已经联系工人重新装修,但都是嘴上说说不见行动,水一直还在滴,再这样下去,冯先生这一面墙都要脱落了,他只好自己先找人做了修补。 把大概情况说完,徐赟总结了一下:“要不是一直交涉都没有进展,冯先生也会忍不住要到法院去。” “我本来希望物业和居委会能居中调停,以前接触下来小李还是挺好说话的一个小伙子,如果一早把漏水的地方修好就行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总是躲着我,物业也就是来看看,后来我说我来找人修,小李更奇怪了,就是不给进他家,问他要不要解决,他都说要的要的,问他怎么解决,就都不吭声了,我就是给气得不行,跟朋友一说,他们才介绍了徐律师给我。” 沈澹环视了一圈屋内的设施,其实在他和胡玥到501室之前,他们先到了601李先生家去了一趟。 李先生二十几岁,脸圆圆的,偏胖,看着也像是挺温和的一枚宅男,两家人怎么也不像是会到大动干戈的地步,胡玥还认真地去卫生间、厨房、客厅各个角落仔细查看一番,沈澹却只听了李先生说了几句话就决定帮他打这个官司。 “一开始物业过来帮我们看漏水的原因,那个阀门坏了我已经换了新的,后面还说漏,我就说能不能等一个月,快的话半个月,一定帮他修好,冯哥平时挺好说话的,本来也说行的,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去告我了,还让我赔几十万,什么家具、字画、茶叶,我要是乖乖给钱不就是冤大头了吗?” 胡玥看了卫生间一角,发现用水环境非常糟糕,门口和附近的墙面都出现起泡和剥落的情况。她正要跟沈澹汇报,却听到客厅里,沈澹已经接下这个案子了。 “还能有什么原因,本来这个冤大头你当定了,谁让你运气好遇上了我。” “真的吗?陈律师,你真的愿意帮我?” 胡玥仿佛看到了沈澹翻上天的白眼,“噗嗤”一笑。 “恩,除非下次你再念错我的名字。”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李先生非常抱歉地挠挠头,他脸圆,尴尬的笑让脸上的肉把眼镜给夹成一条缝,但他还是不耻下问道:“您不姓陈,那是姓什么?” 沈澹脸一黑,胡玥生怕他跟委托人炒起来,赶紧出来解围:“他姓沈,沈阳的沈。” “噢噢,沈律师,沈律师,沈律师,哈哈,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沈澹觉得自己的委托人智商有点让人捉急。 “那沈律师,你是真的帮我吗?”李先生虔诚地用星星眼望着沈澹,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这种打个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沈澹不想浪费时间重复解释这种问题。 “对对对。”这种时候胡玥存在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他说了要帮你就会帮你,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沈律师哦,还没有他打不赢的官司呢,你真是捡到宝了!” “真的吗!那陈律师……您既然是帮我,就不……收费的吧?” 胡玥忍住笑:“当然啦,谁让你是他今年抽到的幸运儿呢!” 李先生似乎质疑胡玥回答的可信度,还是再次望向沈澹:“真的吗陈律师?” “恩,除非你再把我的名字念错。” 黑着脸说完,沈澹离开这个会让人怀疑智商的地方,身后李先生还在字正腔圆地纠正道:“沈律师沈律师沈律师,谢谢噢。” 胡玥跟在沈澹后面,揶揄道:“人家普通话不标准嘛,说的就是沈律师,你自己听错了。” 沈澹回头瞪了她一眼:“分明就是你普通话不标准,才让他混淆。” 胡玥不反驳,乐得回嘴:“对对对,是我不标准,可是你干嘛要姓沈呀,姓赵钱孙李,再怎么不标准的普通话也不会让人听岔了去啊。” 沈澹正要反击,徐赟已经站在楼梯口用一双八卦的眼睛观察着这一切。 瞬间进入战斗状态的沈澹充分发挥以工作为重的责任心,走进501室。 在听完徐赟和冯先生说完后,沈澹和徐赟两人之间的初次战役,悄无声息地打响了。 徐赟:“这是冯先生委托的公证处出具的鉴定报告,鉴定意见写明501室墙面、天花板、吊顶均有明显污损、掉块、起泡及表面浸渍湿污等渗漏污损现象,房内、外墙及顶板有明显自上而下的滴落、下侵、弥散状渗漏污损分布,无明显下部返水、上渗特征,且501房非顶部楼层,可排除屋面直接渗水因素。故根据现场查勘和检测分析,501房渗漏原因为上层房屋也就是601室存在渗漏通道而从上层房屋室内位置渗漏进入所致。仅这份鉴定报告,就足以确定你方的责任。” 沈澹嗤之以鼻:“这是你们单方出具的鉴定报告,没学过法律的都知道我可以否认。” 徐赟不急不慢:“对,但是稍微有一点法律经验的律师也知道,除非你方能以鉴定报告存在重大程序瑕疵或是有证据进行推翻,且我方不得已已经进行了修补无法还原,不然这份鉴定报告是可以提交法庭作为法官参考的依据。” “只是参考依据,法官可以采纳,当然也可以不采纳。” 徐赟不置可否:“所以,你要在法官身上赌一把?” “急什么,我还打算把开发商拉进来呢。” “沈澹,你开玩笑吧,根据《房屋建筑工程质量保修办法》,房屋早已经过了保修期,关开发商什么事!” 沈澹耸耸肩,比了一截小指头:“稍微有一点点诉讼经验的人都知道,申请追加诉讼参与人是我的权利呀。” “你不会是想玩拖延战术吧?” 沈澹装傻:“有这么明显吗?” “你就不怕我们里里外外全都整修一遍最后把账单寄给你?” “诉讼有风险,打官司需谨慎,你就这么有把握这些账单最后不是自己付?” 第17章 法官攻略(二) 兵不厌诈,徐赟也是老狐狸,这次探探底,大概知道沈澹骨头难啃的程度。没错,因为徐赟的介入,冯先生的诉讼请求增加了许多,重新修复费用、因漏水破坏家具和电器造成的损失、因水渗到字画造成的损失、渗到柜子导致茶叶发霉造成的损失,还有自行修补墙壁的费用、鉴定费等各项费用加起来一共八十六万元。还有一项诉请,是要求被告赔礼道歉。原以为沈澹会在各项费用的金额上较劲,没想到他打算从责任分担这一步就开始杠,难度有点大,徐赟得回去研究研究。 沈澹呢,也知道这种纠纷,一旦认了就栽了,先咬紧牙关不放松,办法总能想出来的,具体得回去思考思考。 于是双方不顾剩下的人还在观战中,一个两个“走着瞧”地以休战来准备更猛烈的炮火。 “沈律师,我觉得就是601漏的水哎。” 回去的路上,胡玥想起自己在601卫生间里看到的场景,出于专业精神还是像沈澹陈述了情况。 “什么!”沈澹明显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胡玥也很意外看到这种反应的沈澹:“啊,你别跟我说你那爆棚的自信心是天上掉下来的!” “啊,我想起来了。”沈澹转过身凶巴巴地盯着胡玥怒道:“都怪你,普通话那么不标准,那胖小子纠结我的名字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害得我没去看事故现场。” “啊!”胡玥也顾不上去撇清莫名掉到头上的帽子,问道:“那怎么办?那我们不就输定了吗?” “谁跟你说我们会输?”沈澹眉毛一挑:“他们要证明漏水是601的责任,又不是眼睛一看嘴巴一说就行的。” “咦,这么一说,难道您有办法让他证明不了?” “没有。” “哎,沈律师,我发现你这个人字典里是不是就没有输这个字,所以看什么都是能赢的?” 沈澹不屑地反问她:“你才要反省自己的逻辑吧,证明责任在徐赟,现在头疼的应该是他,我急什么?” 确实,以静制动,是沈澹擅长的。 “喂,你是学法律的吗?我看你做饭的水平都比法学水平高多了。” “真的吗?我做饭是挺好吃的,哈哈哈。” 沈澹摇摇头,只得加快步伐,再跟这个笨女人待下去,自己智商都被拉低了。 隔天,法官约双方进行庭前会议,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分钟,沈澹和胡玥才到。 窗外是大雨,两个人虽然穿着雨衣,但脚上的鞋还是湿透了。 法官原本想要发火,看到他俩狼狈的模样,也只是淡淡说一句:“雨下了一天了,两位如果预想到会影响交通,早一点出门就不会迟到了。” 徐赟抢先一步解释道:“法官,沈律师是走路过来的,一定是路上行人走得太慢影响了他的速度。” “这么大的雨走路过来!”法官惊讶:“律所就在附近是吧?那就不会耽搁这么久了啊。” 互相挤兑对方,是徐赟和沈澹两个中年老男人的乐趣,胡玥是不懂的,法官就更不懂了。因为沈澹的迟到,徐赟已经跟刚休完产假的法官聊了二十分钟的育儿经,这种时候不趁机落井下石,就不是徐赟的风格了。 “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也就五六公里吧。” “哇!”法官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依然无法理解这两个头发发梢还淌着水滴的人在大雨天有计划地选择步行五六公里出门而不借助任何交通工具的行为。不过作为法官,什么样的当事人都见过,法官看了下时间,直接进入主题。 “今天叫你们过来是就漏水原因的鉴定问题做个笔录,原告单方做了这份事故鉴定报告,被告是否认可?” “当然不认可。” “理由?” “还在找。” “?” 沈澹解释道:“因为我们昨天才接受委托,也是昨天才看到这份鉴定报告,正准备今天开始做详细的研究。” “你方有证据证明鉴定公司违规操作吗?” “这个还需要收集证据。” “你想要多长时间收集?” “如果法庭允许,请先给我们两个月……” “不行。” “那就一个月……” “不行。” 沈澹不放弃:“那就请按法律赋予的举证期限,给我们十五天时间。” 法官飞快地翻看案卷材料并予以否定:“被告本人收到证据材料已经超过一个月了,答辩期和举证期都已经过了,你方没有在期限内举出反驳证据,法院允许庭审时对这份鉴定报告进行质证。还有你方要求重新鉴定漏水原因的申请,不与之词。” 签收记录清清楚楚,沈澹没有什么好说的,虽然料到推翻鉴定报告不是易事,但也不至于当场立即就宣布不支持自己的申请吧。 沈澹想着是不是自己迟到给法官留下不好的印象,签笔录的时候才意识到,是徐赟这小子搞的鬼。 “六个月可以开始吃辅食了,这样晚上夜醒的次数也会减少,大人没那么累。”徐赟在等着沈澹签字的时候跟法官在继续育儿话题。 “我也打算加辅食了,朋友推荐了我几个牌子,正犹豫着。”结束庭前会议的法官,在聊起自己的孩子时,满眼都是温柔。 “一次先别买太多,小孩体质不同,有些牌子的辅食吃了会热气,得试一试。” “嗯嗯,我那些朋友也这么说,徐律师你是真的有在带孩子啊,刚才还以为你就说说而已。” 沈澹签字的笔一顿,脑中顿时有了新的计划。 “法官,我这边还有新的申请要提交。” “刚才怎么不说?” “突然想到的,还没来得及准备,最多再耽误您二十分钟。” 法官交待书记员收好笔录边说边离开:“先交书面给我吧,我马上还有个庭,没有那么多被浪费的二十分钟,下次请沈律师务必按时到庭,否则一定会按缺席处理。” 法庭的门“砰”地一声,徐赟笑着走到沈澹身边,倚着桌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这雨好像越下越大了呢。” 沈澹“哼”地一声,竟然冲徐赟做了个鬼脸。 胡玥震惊了,真是两个幼稚的小学生。 “不好意思,鉴定报告被采纳,好像我就赢了吧。” 沈澹看着徐赟,用眼神问他,为什么你还不走。 胡玥发现了,呵呵笑就是徐赟最大的武器,而好像沈澹对笑会失去部分招架能力似的,哪怕徐赟这么挑衅他,也只是气鼓鼓地说了句:“你想得太简单了。” 完全没有之前对付情敌、对付旧情人,还有对付胡玥的那种锐气嘛。 认为发现了一个重大bug的胡玥暗自窃喜,可看到这滂沱大雨,胡玥郁闷地看了看沈澹,还有她那被大雨打穿了一个洞的雨衣,决定试一下自己的笑容有多大作用。 她动了动脸部肌肉,像迎接太阳的向日葵,望向沈澹的方向:“沈律师,咱们再这么冒雨回去,会生病的。” 沈澹瞥了她一眼,点头道:“恩,那就在这等到雨停吧。” 胡玥倒抽一口冷气:“万一到了晚上雨都不停呢?” “那就晚上的时候冒雨回去。” 呵,呵呵,呵呵呵。 最后,两个人真的就坐在法院门口的亭子里,数鞋尖前掉下的雨有多少粒。 “这是koala发过来的勘测情况。” “等等,你什么时候找的她?为什么找的她?你负责给她报酬吗?” “因为她正好有空啊。” “有空就要找她做事吗?她做事收费多贵你知道吗?” 胡玥呵呵道:“不是朋友吗?” “谁跟你说她是我朋友。你见过每次帮忙都收钱的朋友吗?” “所以我说她是我的朋友啊。” “你的意思是——”沈澹眼睛一亮:“你不需要付钱给她?” 其实胡玥koala达成的计划是,酬劳继续问沈澹要,但每次胡玥都可以分到一半,胡玥需要付出的就是每次都按照她的食谱准备一顿好吃的。 当然跟沈澹也不能这么说,胡玥挠挠鼻子,想了个理由:“她当然可以不收我的钱,但调查的结果也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 沈澹随即明白了,他盯着胡玥看着:“你可是我的债务人,学了这么久,学费连影都没见过。” “嗯,但我也不是你的朋友啊。”胡玥眨巴着眼睛:“再说了,房租和伙食费的影子,我也没见过啊。” “嘶——”沈澹咧着嘴,想到这个案子再想到徐赟那张脸,一边掏出手机给胡玥转账,一边默默在心里记上一笔,哼,以后有的是报仇的机会。 听到“叮”的一声到账记录的胡玥笑眯眯地汇报道:“601卫生间有一根生锈的铁水管被截断了,一段在楼板里一段露出来有五六公分,管里用水泥封住了,但有水从水管和楼板之间的缝隙中不断滴水下来,这个情况之前没发现,是李先生去年装修时把原来的墙往房间外移了大概十公分,水源就不能包在墙里面了,装修工人以为没用,就锯断了,那时候没发现滴水,后来才滴水的。”胡玥把koala发来的情况如数汇报,最后结合自己在现场看到的情况继续道:“很明显,是601水管管口渗漏,卫生间瓷砖和楼板之间的积水从601卫生间地面和水管之间的缝隙渗下到501……” “等等。”沈澹突然叫停:“前面说的再重复一遍。” “是601水管管口渗漏,防水层失效了才漏的水。” “不是这个,再往前。” “往前?哦,601卫生间有一根生锈的水管被截断——” 沈澹瞟了一眼胡玥:“之前说你不适合做律师,是我说错了。” “啊?噢,其实,我也没太往心里去的——”沈澹居然道歉,这是什么套路? “就你那阅读理解能力,做个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都勉强。” 胡玥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什么啊!” 沈澹夺过胡玥手机,把屏幕放大,指着其中“装修工人锯断”一行对她说:“整段话,有用的就这几个字。501客厅和卫生间渗的水,表面上看是从601来,那么601的水又是从哪里来? 胡玥回答:“是从601卫生间的瓷砖和楼板之间的积水渗透而来。” “为什么会产生积水?” “因为,有一截水管漏水了。” “601知道这根漏水的水管存在吗?” “不知道吧,包在墙里呢。” “所以,501渗水的原因就是这截被藏起来的水管?” 胡玥点点头:“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沈澹两手一摊:“那不就结了,水管是谁弄坏的,找谁去呗。” 他说的这般有道理,胡玥忍不住给他鼓掌了。 沈澹却不理会胡玥本能地表现出的崇拜,拿起手机给小米交待下一步要做的事,然后胸有成竹地套上雨衣,大步走进大雨里。 第18章 法官攻略(三) 胡玥在跟上去还是自己叫车两种选择中纠结了一会,最后还是很够义气地穿着破了洞的雨衣跟了上去,不过只走了几步,脚上那双泡了水的鞋断了鞋跟,于是她理由充分地拒绝了步行回家的方案,叫了辆滴滴,回到了家。 当她回到家彻头彻尾洗了个热水澡捧着一杯姜茶盘腿坐在沙发上看完一集美食节目,才想起家里还有个人好像还没到家。 去接他? 胡玥看看窗外,那丝毫没有要变小意思的大雨,心道:算了算了算了。 终于在又看完一集美食节目后,沈澹回来了,完美诠释了落汤鸡是什么样子的沈澹从进门开始就喷嚏不断。 “阿嚏阿嚏!”到浴室里洗了澡。 “阿嚏阿嚏!”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吹干了头发。 “阿嚏阿嚏阿嚏!”缩成一团喝了三杯姜茶。 胡玥非常不嫌弃地打开了窗。 “你要冻死我啊!” 胡玥非常严肃地告诉他:“此屋空间太小,密闭环境下有你这么巨大的活动病毒,我被传染也是迟早的事,我的智商已经被你嫌弃成这样了,我怕我再发烧,你会把我骂死。” 沈澹头沉沉地不去辩驳,一头倒在自己床上。 “喂喂喂,沈澹,你没事吧,你可别死啊,死了房东要找我赔钱的!” 虚弱的沈澹用被子把自己包好,摆摆手,示意胡玥可以滚了。 于是胡玥淡定地到客厅又看了一部放了很久的电影,剧情太感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结束两小时的澎湃情绪,胡玥轻轻推开门。 还好还好,昏暗房间里能听到呼吸声。 “沈律师?”胡玥轻轻地问,没有回答,再叫一声:“沈澹?” 嗯?没反应?要不要进去看一眼?万一正好碰上他醒了,以为我对他图谋不轨怎么办? 哎,还是别管了,反正还活着。 胡玥正要把门关起来退出去,又顿住了。 啧,该不会发烧了吧? 胡玥拿出手机,打开录制视频的功能,对着屏幕说:“我是进去看沈澹是不是发烧了,其他都没有做,有视频为证。” 轻手轻脚到床边,伸手之前,发现这个老男人睡颜真不错,睫毛长长的,鼻子挺挺的,嘴唇薄薄的,这种生物,不说话的时候简直堪称人间极品。 皮肤也太细腻了吧,都不像个中年男人。 被子也不盖盖好,扣子没系紧,锁骨都看到啦。 镇定镇定,胡玥提醒自己来的目的,伸出手,盖到他额头。 哎呀,好烫啊。 咋办咋办,要退烧就得多喝水多出汗。人还不醒喝不了水,那就只能先出汗了。 放在一旁的厚被子也拿过来盖上去,胡玥到客厅拿了自己的,也盖上去,捂得严严实实的。 嗯,这下肯定要出汗了。 于是胡玥又放心地给自己准备晚餐,再看了本小说,期间扛不住困还眯了半小时,然后醒了。 呀,沈澹该出了很多汗吧,得帮他擦汗啊,不然又得着凉了。 赶紧进门,摸摸额头,好像没那么烫了。掀开被子,把手伸进他衣服,手心摸摸,手背摸摸,上摸摸,下摸摸,恩,好像汗都干了。 “你摸够了没有?” 抬起头,在撞上沈澹那双尚在病中却又硬撑着要威严反而更显得虚弱的眼镜后,胡玥不忍跟病人斗嘴,眼神变得温柔又无辜地关心道:“你没事啦?谢天谢地,下午你发烧,浑身像烧红的炭那么烫,好在我一直给你降温,不用谢我,这是作为室友应该做的。” “我有发过烧吗?” “当然。” “怎么证明?” “蛤?” “怎么证明我发了烧然后你照顾了我,怎么证明我是在你的照顾之下退的烧,怎么证明这不是你为了在我身上乱摸而找的借口?” 胡玥要气炸了,一把将他推倒,抱起自己被子气鼓鼓地道:“要不是因为你是病人身体虚弱,我一定用拳头教教你做个人!” “阿嚏,我要吃粥。”沈澹在床上躺了一会,主动走出房间。 胡玥不理他。 “我要吃墨鱼粥,阿嚏!” 胡玥还是不理他。 “半小时后如果我没有吃到墨鱼粥我就扣——”沈澹突然停住了,他在随手打开的高压锅里,看到了一锅保着温的皮蛋菠菜瘦肉粥。 胡玥没看到,背对着她的沈澹,嘴唇有轻轻一勾。 哼,别想一锅粥就收买我,只能收买我三天……太多了,两天就够了。 ——这是沈澹的内心戏,正在沙发上生气地吃着薯片的胡玥当然也没有听到。只是在平安地过了一个晚上后的两天时间里,沈澹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互不打扰,非常安静,这已经是两人同住后很难得的状态了。 阳光明媚,春天真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了。 “沈律师,今天我们可不能再迟到了,我觉得法官对你很有意见。” “当然不能再迟到。” “嗯嗯,那我们打辆车——” “不仅不能迟到,我们还要早到,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出发!” 胡玥:奶奶的,现在才6点钟。 法官安排的第二次庭前会议在十点钟开始,这次冯先生、李先生和李先生怀孕八个多月的夫人都一起到场了。在等李先生和他太太的过程中,徐赟不露痕迹地在接了一个家里打来的电话后不小心按了免提键,让法庭里众人都听到他儿子奶声奶气地跟他“拜拜爹地”。 胡玥觉得,法官的心都要化了。 “昨晚一直夜醒,被折腾得厉害。” “还不能睡整觉吗?” “八个月就睡整觉了,最近可能是天气原因比较闹。” 法官也点头:“对呀对呀,昼夜温差大,小孩最容易生病了。” 徐赟正想继续接话,法官的手机响了,她嘟囔着是诈骗电话一边挂掉。 这时候沈澹说话了:“这铃声,是CNT的单曲《Rosas》吧?” 在场的人表情都很微妙啊,徐赟和胡玥,都望着沈澹,而沈澹用纯净无杂的眼神坦然地面对法官的眼前一亮。 “你也听他们的歌?”法官随口一问。 “他们明年计划来开演唱会,现在已经在预售门票了。” 法官还是保持这一点矜持:“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网址在这里,你上去看了就知道。”沈澹递过去一张手写的纸条。 法官接过去,随口一说:“他们这么小众,平时连买张碟都买不到。” “我知道一个地方,在申海路和新阳路交叉口,有一家书店,老板也是CNT的爱好者,他收藏有很多原版碟,你改天路过可以过去看看。” “店名叫什么?好找吗?” 沈澹还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叫原声,原来的原,声音的声,挺好找的,你导航过去就能看到。” 胡玥用余光瞄到法官在用笔记下这两个字。 这是一段多么平常的对话啊,律师不能和法官分享一家书店的店名吗?当然可以,就像律师可以跟法官分享育儿经验一样,这对案件的审理完全产生不了任何的影响。 所以纵使徐赟有诸多不满,这一局进行到这,双方也就只是在树立形象上打了个平手,而沈澹的铺垫也是有目的的。 “被告代理人,你们要申请追加装修公司为被告?” “是的。”沈澹回应法官:“我方也单方面做了一个鉴定报告,报告中明确漏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截被锯断的水管,这是我的当事人找的装修公司进行装修时出现的错误操作,在装修工人的书面证言上也对有关细节做出陈述。原告主张我方因漏水损害了他家的墙壁、家具、字画、茶具进而要求索赔,他方主张我方实际上是一种侵权行为,我们认为应该将侵权责任主体拉进来一起审理,很明显,装修公司在其中的行为是不能忽视的。” 徐赟对此予以反驳:“我方不同意,这是楼上和楼下因为漏水产生的相邻权纠纷,被告如果认为装修公司需要对此承担责任,可在对我方进行赔偿后,以装修装饰合同纠纷起诉装修公司进行追偿。我方认为被告此举是明显在拖延时间,请法庭不予支持。” “原告代理人,你们对被告提交的这份鉴定报告有没有意见?” “这份报告是被告单方面委托,而且做出鉴定的时间距离漏水发生太久,对其鉴定结果的准确性我方表示存疑。” “徐律师,你们确定要否定这份报告吗?” 徐赟看着沈澹,沈澹的眼神在说:如果你否定我的,我马上否定你的。 法官的意思其实已经有倾向性了,徐赟侧身跟委托人冯先生耳语:“这份鉴定报告更加证明了责任在601,对我们是有利的,但是麻烦就在如果采信了,就意味着要追加装修公司,追加也没有什么问题,钱说不定还能赔偿得更到位。唯一的麻烦就是时间会拖得比较久,万一找不到要公告就更久了。” 冯先生表示自己不懂这些,还是由律师来定夺。徐赟想了想,还是坚持要否定这份鉴定报告,并再次强调不应在本案追加装修公司,这是两个不同的法律关系。 沈澹旁边李先生偷偷问他,法官会不会听他们的。 “放心吧,至少能为你拖上两个月。” 沈澹话音刚落,法官做了决定,因被告与装修公司之间是合同关系,不予在本案追加装修公司为被告。不动产的相邻各方,应按照有利于生产、方便生活、团结互助、公平合理的原则,正确处理相邻关系。给相邻方造成妨碍或者损失的,应停止侵害,排除妨碍,赔偿损失。 沈澹直接问出来:“什么——” 胡玥暗道:不是吧? 徐赟松了口气。 “我还没说完呢!”法官继续说:“鉴于原、被告双方均提交了鉴定报告,报告对于漏水原因的结论不甚相同,因此法庭对两份报告均不予采信。” 徐赟非常意外:“什么——” 胡玥再次暗道:不是吧。 沈澹得意地扭动肩膀。 “所以现在由法院委托鉴定机构做鉴定,双方代理人,你们是自行商定鉴定机构还是由法院摇号?” 李先生侧头来问沈澹:“摇号是什么意思?” 沈澹没有回答他,直接跟法官说:“我们要摇号。” 冯先生也问自己的代理人:“徐律师,我们也要摇号吗?” 徐赟虽然心中有火,但对待当事人还是很耐心地告诉他:“如果我们双方都同意由某个鉴定机构来做鉴定,是允许的,这样就很快。现在他们故意拖延时间,坚持要摇号,要走的程序就要复杂一些,时间上也要稍微久一点。不过你放心,我到时候会催促法官加快步骤的。” “我说能拖两个月吧,委托鉴定是别的部门做,催法官有什么用,两个月能委托出去就不错了,鉴定机构还要现场勘察,再出鉴定报告,少说又要一个月。”沈澹这边马上像李先生夫妇俩邀功了,两个年轻人也不太懂,听他这么一说都纷纷赞赏。 “沈律师就是厉害。” “我们怎么这么命好有沈律师来帮我们打官司。” 第二次庭前会议由法官“回去等通知”一句话做了结束,徐赟直接跳过沈澹,跟李先生说话:“你们自己提交的报告也写得很清楚,漏水的责任是你们,拖下去只会赔偿得更多,我建议你们好好考虑,如果愿意调解,我们可以把索赔的零头抹去。” “Eexcuse me?”沈澹伸手挡在李先生和徐赟中间:“才刚开始,你就这么输不起吗?” “我只是不忍心看你的当事人因为你的私心要赔得更多。” “哈,哈哈,哈哈哈。”沈澹对着空气假模假样叫了几声:“你想看我怎么跟你的委托人拆穿你的企图和技俩吗?” “我那是作为代理人的职业操守,为当事人争取最大的利益。”徐赟说得振振有词。 “那我的情操比你高尚多了尽可能满足当事人的需求,为当事人破财消灾!” 徐赟刹住话头,看了一眼胡玥,有些欲言又止,最后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你自有你的手段,但也别小瞧了我,上次赢的是我,这次的……走着瞧好了。” 胡玥默默吐气,把额前的刘海吹起,默默给自己暗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牛鬼蛇神,统统滚蛋。 第19章 法官攻略(四) 走出法院门口,李先生扶自己的太太上车,在和沈澹胡玥道别时,胡玥忍不住问他:“李先生,你为什么要拖?如果现在我们跟他谈,说不定能谈到比较好的赔偿方案。” 沈澹一掌盖在胡玥额头、眼睛、鼻子,还有嘴。 “她是倒贴钱给我打工的,不用理她。” 李先生挠挠头,解释说:“其实我们知道自己理亏,也不是不赔,就是能拖过一个月,最多两个月,肯定会处理的。” “可是到时候我们就被动了。”胡玥努力地用含糊的发音提醒他。 “被动就被动吧,现在就是要拖。” 这时候沈澹就像闪闪发光的战士,用能量点亮了李先生的沮丧:“有我在,你以为别人想从你这扣点钱出来事件容易的事吗?” 李先生笑笑,并没有因此表现得很亢奋,他的车开走了,沈澹才把手从胡玥脸上拿下来。 “沈律师,我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这样拖下去对他没有好处的。” “不仅没有道理,而且大错特错。”沈澹似乎心情颇好,走在正午阳光下,对胡玥循循善诱:“在你眼里,可能多付两万块钱就是大大加重了赔偿负担,可是在当事人心里,可能拖延两个月的意义远比两万块钱要大得多。作为代理人,首先要做的是在告知当事人风险的基础上满足当事人的需求,而不是擅自帮他做决定。” “是这样吗?难道我又错了?” “当然错了,更离谱的是,你凭什么认为会赔得更多?我们争取到了时间,也争取到了反转的机会,这个局是徐赟开的,凭什么我就要按他的计划一步一步走?我偏要打乱他的步骤,把他的招都逼出来,才能见招拆招。” “噢……”胡玥好像领悟了。 “这都是博士生的题了,你这初中生不会懂的,别勉强自己,做个无知的人也挺快乐的,猪不就过得挺潇洒吗。” 胡玥朝他翻了个白眼:“博士生的课程里,可没有教人分明连歌都不听,也要假装是摇滚乐的疯狂粉丝。” “那个,是社会学和心理学博士后双学位的课程,这辈子你就别指望能学会了。”沈澹伸伸懒腰:“认清自己是一个人最大的美德,就像我,很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天才,所以才会这么优秀。” “哇,快看,天上有只牛在飞!” 沈澹不为所动地“切”一声:“你看,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 回到住处,koala已经在门口等着了,沈澹拿出手机,给她转了钱,说:“转账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你非要当面来,还空着手,那我只能理解为你是暗恋这间屋子里的人——什么,难道你暗恋这个脑子只有十岁小孩那样充满着天真与单纯的未成年老少女?” “沈澹律师!”胡玥气得直跺脚:“你再这样下去,我将行使拒绝与你合住的权利。” “那我将行使拒绝你行使拒绝与我合住的权利的权利!” “你再逼我,我就会另找一处屋子,跟房东拿回押金,远远逃离你!” “那你还会给我做好吃的煲仔饭卤牛肉炸牛奶鸡肉卷墨鱼粥还有手指就像在蹦床上舞蹈的古早蛋糕吗?” 胡玥一只手盖在沈澹的双眼:“撒哟娜拉!” Koala一只手就已经能够用力把沈澹往后一推,然后跟在胡玥身后:“听说今天有好吃的芋泥奶茶,有没有留一份给我?” “欢迎光临。” 胡玥“砰”地把门一关,也把沈澹给关在了门外,并且用两天不给沈澹做饭以示抗议,沈澹只能不断地重复“有些人就是白眼狼、有些人就是恩将仇报、有些人就是心胸狭窄”到后面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两天后,沈澹收到徐赟向法院提交的《资产评估报告》,报告显示房屋因遭遇浸水装修费损失和因漏水破坏家具、电器造成的损失八万多元,因水渗到字画造成损失五十多万元,茶叶发霉损失二十五万元。 沈澹对此份报告提出强烈的质疑,于是他们再一次召开了庭前会议。 胡玥发现,这是个很喜欢开庭前会议的法官,应该是个喜欢用碎片化的时间在开庭前解决案件的各个小问题,到开庭的时候就可以走流程一样把庭开完。 当胡玥看着自己身边的沈律师和对面坐着的徐律师,内心不禁邪恶了一下,如果硬扯一个原因,法官也是人,喜欢看帅哥可不可以呀? 开始前,徐赟跟法官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法官,我有点低血糖,早上出门急,能不能让我吃块蛋糕?” “你这么年轻也低血糖吗?” “惭愧惭愧。”徐赟从包里拿出一盒非常精致的蛋糕,拆包装的动作很慢,边拆还边“抱怨”道:“这又是我老婆放我包里的,有这么好的老婆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胡玥有点方,这又演的是哪出?忍不住和身边的人耳语:“沈律师,我怎么觉得法官眼神变得好温柔?” 沈澹默默打开胡玥的包,胡玥竟然发现自己包里也有一盒和徐赟手上一模一样的蛋糕,震惊之余,她绞尽脑汁,向沈澹求证:“沈律师,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被人捷足先登了?” 这个法官的喜好总是比较小众,在单位里志同道合的人很少,比如喜欢听炸裂的摇滚乐,比如喜欢吃一款香菜味道的蛋糕,这都是小米调查到的情报,沈澹刚才正要拿出来吃,没想到被徐赟抢先了一步。 看着从来视香菜为毒物的徐赟一脸满足地吃着那个蛋糕,沈澹觉得自己不用吃也是一种解脱。不过,他可是沈澹,从不打没准备的仗的沈澹,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胡玥包里拿出一杯奶茶,当着法官的面展示包装:“徐律师慢些吃,别噎着,我这里有一杯奶茶,给你润润喉。” “奶茶?可别是我最爱的咖喱味奶茶吧?” “咖喱味奶茶可是我命中不可缺少的饮品,喝一口,泰姬陵彷佛在我眼前,忍不住要跳起舞来。” “我怎敢夺人所好,沈律师你还是留着自己喝吧。”徐赟赶忙推辞。 沈澹直接把吸管插进奶茶盒子,硬塞到徐赟嘴里:“我也是看徐律师吃蛋糕吃得太慢,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就能吃快点,我们还要质证呢。” “咳咳咳。”猛吸了一口的徐赟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但在法官关切的视线下,嘴上仍不禁赞叹:“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奇妙的味道,太赞了。” 沈澹也不住地点头:“那徐律师你就快喝吧,我要听到瓶子空了的咕咕声噢!” 估计除了徐赟和沈澹,在场的法官、冯先生和李先生,都是一头雾水吧,胡玥凭自己对沈澹的了解,大概懂了这个套路,她暗暗在桌子下给沈澹比了个赞。 吃了香菜蛋糕喝了咖喱味奶茶的徐赟,此时此刻只想火力全开尽快结束战斗:“根据我方和被告方提交的鉴定报告,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漏水事实的存在,不论漏水是何原因造成,只要对楼下住户造成事实上的妨碍,楼上住户就应该采取措施停止侵害的继续发生。我方本着与被告友好协商的原则多次沟通,对方不仅没有履行维修的义务,甚至在我方愿意出资维修的情况下进行阻挠,导致损失扩大,该部分损失应该由被告方承担。因被损坏的物品长时间放置会对我方生活带来诸多不便,我方希望先将此部分损失数额固定下来,在被告不配合的情况下单方做了评估,如果被告没有合法合理的理由否定评估报告,势必会对原告造成更大损失,原告将不得不另寻房屋租住,产生的房租、交通费、搬家费等费用也一并由被告承担。” “噢,我们认为报告的程序没问题。” “所以你方认同评估报告中确定的财产损失金额?”法官问道。 “当然不是。”沈澹拿出自己的证据,一项一项地展开反击:“对于评估报告中的几项内容我很不解,首先是茶叶的问题,这是冯先生曾经在两年前发表于刊物上的一篇文章《茶与咖啡》,冯先生经常写写文章,画些画,这个我们知道,但是他在那篇文章里明确说了自己是不喜欢喝茶的,所以我比较好奇,一个完全不喜欢喝茶的人怎么会在家里放置价值二十多万的茶叶?” 徐赟替冯先生回答了这个问题:“被告代理人的提问不具有关联性,不喜欢喝茶的人家里也可以有茶叶,就像沈律师视咖喱奶茶如命的人家里并不一定有咖喱奶茶一样,这个质疑逻辑不成立。” 这波回应带着脾气啊,胡玥都听出来了。 沈澹只是笑着继续说:“那么冯先生能否解释下茶叶是在哪里买的” “这与本案没有关系。” “我只是觉得奇怪,如果一个人喜欢某样东西,比如香菜蛋糕,那他应该不会今天吃香菜蛋糕,明天吃栗子蛋糕,后天吃奶油蛋糕,大后天吃蓝莓蛋糕,如果真的喜欢就会天天吃香菜蛋糕。所以,冯先生家里的茶叶,为什么从包装上、口感上、品种上、功效上,都找不到任何的相似性。” “谢谢沈律师的推理,但这与本案没有关系。”徐赟简洁明了地回应。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的算的,徐律师。”沈澹将一段微信聊天记录截图打印件向法官出示:“这是一个月前茶叶交易市场某老板和朋友微信聊天的截图,“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今天有个人来把我仓库里发霉的那罐铁观音买走了”“真的假的?买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来问我有没有被雨淋过或者被水泡过的好的茶叶,我差点就白给他们了,还好我灵机一动,收了他两千块钱”“可真有你的,今晚烧烤走起”“哈哈,没问题”。” 法官问:“沈律师,你想说明什么?” “这位茶叶市场的老板姓周,他曾经将发了霉的一罐铁观音卖给一位戴眼镜的瘦高个,咦,好巧,评估报告上写了冯先生被损坏的茶叶里也有龙井,真巧啊,不知道如果请周老板来,能不能认出那个买茶叶的瘦高个是谁呢?” 这份聊天截图,胡玥也是第一次见到,他旁边的李先生已经有点气愤了,不停地嘀咕:“还是读书人呢,怎么做出这种事。” 冯先生回避了李先生的目光,有些紧张地看向徐赟。 “沈律师的脑洞有点大,法庭上不要玩打哑谜的游戏,请明确你要说明的问题,周老板是谁?他人呢?聊天记录能证明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去跟周老板买了发霉的铁观音,又怎么样呢?你能证明我们买的铁观音就是评估报告中被渗水破坏的铁观音吗?” “只要法庭允许延长我们的举证期限,我们就能证明。” “首先你方没有理由延长,另外请你下次拿出扎实的证据,不要再推测。” “鉴于《评估报告》是原告新提交的证据,被告可以有十五天的举证期。”法官做了决定,接着又问:“被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噢,当然,我对字画也做了些调查。”沈澹提交了几张照片:“冯先生有收藏字画的爱好,但据我们调查,在渗水发生前半年,冯先生就有几幅字画就因为被雨水溅到,需要拿去修补,这是他到店里的视频截图,我们也是可以请店里的王师傅来认一认,是哪几幅字画。” 这下李先生忍不住了,他指着冯先生问道:“老冯,以前看你文质彬彬的,居然做坑人的事!” 冯先生本来不想回应,这下都被点了名,他不得不反击:“找了你好几次,是你们太过分了!” “我说了最多再过两个月一定会帮你修的,又不是要赖。” “漏水的不是你,我上厕所都要打着伞呢。” “我是有苦衷的,你这是故意的!你的行为实在太恶劣了,读书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你……” 徐赟按住他,对李先生说:“被告请控制下你的情绪,这些都是你们律师的推断,是黑是白法院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法官,我是冤枉的,你也看到了,他们这是陷害我,是陷害我啊!” 生怕法官反感,胡玥赶紧摁住李先生,法官给被告十五天举证期,如果不能推翻评估报告,就要采纳。 沈澹毫无压力,表示哪怕只有十五天,也足够了。 离开法庭时,冯先生跟徐赟耳语,徐赟来找沈澹,转达了当事人的意思:“调解吗?赔偿可以减少一半,先把漏水地方修好。” “你们急着卖房吧?”沈澹慢悠悠地问。 徐赟有些惊讶,没想到沈澹连这个也查到了。 “很不巧,我们当事人唯一的要求就是等两个月。” “是啊,真是不巧。”徐赟摸摸下巴:“那这个仗,我们也只能打到底了。” 沈澹兴奋地搓着手:“越来越期待结局了!” 为了庆祝自己法庭上的表现,沈澹差遣胡玥采购了牛排和贻贝,还喝了点红酒。 第二天一早还喜滋滋地要去商场大采购,没想到法官来电话了。 “法官你好,如果你想喝咖喱味奶茶请按1,如果你想吃香菜蛋糕请按2,如果你找不到书店请按3,如果你……” “沈律师,你的案子,原告撤诉了,通知你一下。” 沈澹看了一下号码:“你打错了。” 胡玥疑惑问道:“法官说了什么?” 沈澹竟有些迷惘地看向车水马龙的大街,满脸写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很快,法官的电话打到胡玥的手机,劈头盖脸地说:“两个事,第一,原告撤诉了,你们别忙活了。第二,麻烦跟另一个代理人说,下次再碰到我手上,我就让他听CNT最吵的歌,把香菜蛋糕搅碎倒进咖喱味奶茶里给他灌五杯!” 胡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正要跟沈澹转达,李先生的电话打过来了,她开了免提,叫沈澹来听。 “胡律师,我们跟冯先生都商量好了,我过两天就给他修,他也不要我的赔偿了。” “发生了什么事?” “哈哈,昨晚我老婆生了,之前就是因为怀孕不能动土,我才希望能拖到她生,昨晚她突然肚子痛,我那时候不在家,是老冯开车把她送到医院的,我跟他一解释,他就说我们只要修好就行了,什么字画啊茶叶啊都是律师要他加上去的,他本来也没有要我们赔这些,哈哈哈,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一到法院就搞得这么复杂,我就说嘛,老冯不是这样的人,哈哈哈哈,总之还是谢谢你们啦,哈哈哈。” 胡玥看了看沈澹,又看了看这车水马龙的街道。 啊,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第20章 捉到一枚枪手(一) 下着雨的周末,宅在家温书是沈澹和胡玥的固定动作。《正义》、《失控》、《动物庄园》、《法律行为论》,坐在沙发上晒着阳光,一杯咖啡,手捧散发着墨香的纸质书籍,这是沈澹诠释的读书人的模样。而他那位号称也很爱读书的室友胡玥,时而躺着、时而趴着、时而侧着身,一部手机就是她的图书馆,手指频繁地滑动手机屏幕,一天随随便便能看完五本小说。 沈澹读书正读到精彩之处,作者的先进理念就像一道曙光,而他眉头深锁着在将自己的思维和新知识交汇融合就好像曙光冲破黑暗的关键时刻,客厅里传来胡玥的“哈哈哈”的大笑。 沈澹的思路顿时没有了,这已经是一个上午第三次被打断了,要么大笑,要么大哭,要么大骂。 “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要不是昨晚那碗味道鲜美的红烧肉,沈澹怎么可能忍到现在,三次机会用完,沈澹“啪”地把书合上,起身走到“肇事者”面前。 “霸道总裁、重生王妃、自带主角光环的金手指,每天喂到脑子里的精神食粮全是如此低级恶俗,难怪智商永远都不在线上。” 胡玥心情正好着,没把沈澹的话听进去,还很开心地要跟他分享自己的快乐:“这本书真的很好看,这个作者的小说仔细读会发现还是很有内涵的,她又高产又高质,近期我很粉她噢。”见沈澹毫无兴趣依旧是鄙视着她的样子,胡玥赶紧跟他解释:“这本书叫《你的就是我的》,说的是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本来是死对头,因为一次机缘巧合互相交换了身体,但是脑子还是没变,在后来的生活中发生的事都有意思极了。” “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你竟然还花了一个早上去看,还看得这么津津有味,实在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 “这可不是什么烂俗的小说,我觉得这本书可有大智慧了,这是在呼吁男士要对女士多些关怀啊。你想啊,假如我换到了你的身体,你换到的我的身体,你就能知道我的身体每天步行超过十公里是有多辛苦,你就能知道我的身体每天洗菜烧饭是多么损伤,你就能知道我的身体每天缩在沙发上睡觉不能伸展是有多难受,你就能知道我的身体每天要承受多少远超负荷的无理取闹,这本书简直就是为广大受迫害的女性准备的!” 沈澹嗤之以鼻:“我坚决拒绝被一个白痴用我的身躯去招摇撞骗,白痴是不会知道自己平日里的蠢给别人带来的困扰有多大的,我的大脑以及我的身体简直就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精品——” “啊,蟑螂!”胡玥突然大叫一声! 咻—— 沈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上沙发,紧紧挨在胡玥身边,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慌乱地问:“在哪里?在哪里?” “咦,怎么不见了?” 沈澹紧紧攒着胡玥衣服的手微微松开,顺着胡玥的视线去找。 胡玥嘀咕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什么!你竟敢——” “啊!在那里在那里,爬上来啦!” “啊——”沈澹直接抱着头闭上眼睛往胡玥背后一躲,精神处于崩溃边缘:“你为什么不去打死他!啊——” 房间里只剩下沈澹的哀嚎,胡玥没想到自己只是眼花,竟然获得这么大的收获,原来这个人怕蟑螂啊,会不会还有其他死穴呢?嗯,这种时候不能拆穿他,不然以后就可就失去很多乐趣了。 胡玥假装拿起拖鞋往地上一拍。 “啪!” 沈澹没敢睁开眼睛,大声问她:“打死了没有?” 本想再捉弄一下他,又怕戏太多露了馅,胡玥淡定地说:“死了。” 沈澹还要再三确认:“你确定吗?” “要不给你看一眼?” “不要不要不要!你快扔到垃圾桶去,再把垃圾拿到楼下去扔,快!” 胡玥强忍住笑:“噢。” 没听到门响,沈澹又问:“你怎么还不去?” “我把它冲到厕所里了!” “什么!”沈澹终于睁眼了,看到胡玥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气鼓鼓冲到卫生间:“怎么能冲到厕所里?万一它再爬上来怎么办!” 听到这里,胡玥有一种智商被拉到马里亚纳海沟8000米以下深处的窒息感,她也用大叫来发泄自己的不满:“大脑和身体都是世间精品的人居然那么害怕蟑螂!这是要唤醒蟑螂的觉悟,让他们大举控制人类吗?白痴的人还不如早点投降算了。” 沈澹站直身子理理衣服,好像刚才那个害怕蟑螂的自己已经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了,而那个世间精品的大脑此刻恢复了正常的转动:“高等生物进行指挥和部署,冲锋陷阵用肉去搏的这种粗活由大量低等生物去完成,这不是生物学、政治学、历史学都传授过的观点吗,所以叫你少看点烂俗小说,那都不叫书,那叫通过将低俗内容灌输到低等生物大脑里以使其被堕落同化而失去思考能力的精神腐蚀。” “是是是,高等生物运筹帷幄,下次再有蟑螂出现,还请世间精品的你对蟑螂采取招安手段,让它们种族永生都服从您的安排,您让它们睡觉,它们绝不敢在你面前立正站好报数,你让它们往东它们绝不敢往西,你让它们到垃圾桶它们绝不敢跑去下水道,那我就祝你早日实现成为蟑螂一族领导者的美好愿景!” 说完,胡玥准备接沈澹更猛烈的炮火,突然手机弹出一条微博:流量作者猪猪爱在天上飞被曝抄袭! 胡玥瞬间觉得天空很灰暗,这可是她很喜欢的作者啊。 沈澹还不知情地继续在那里喋喋不休:“这又是哪本烂小说的情节——” 而这边胡玥根本听不进去对方在说什么,她只顾着点进消息去看:“千万粉丝作者猪猪爱在天上飞力作《你的就是我的》半年前售出包含影视、游戏、漫画在内的版权,电视剧已经开拍,现被粉丝曝料该小说抄袭作者@小世界五年前的小说《阴差阳错》,目前双方当事人均未发声。” 下面评论炸了。 【又来蹭我们猪猪的热度,讨厌恶心呸!身为猪猪的粉丝,保护猪猪是我们的责任!】 【据说版权卖了上千万,人怕出名猪怕壮,谁都想来分一杯羹吗】 【什么小世界大世界,听都没听说过,早不爆料晚不爆料,开拍了才曝,真是司马昭之心】 【链接“你的就是我的抄袭阴差阳错调色盘”,点进去一目了然】 【吃瓜吃瓜吃瓜】 【书非盗不能读也】 【什么时候抄袭的人还有道理了?那是别人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是别人的心血】 【那本书我看过,完全没有我们猪大写得有趣,就算是抄,也是我们猪大给它赋予了新生】 【网上爆的抄袭,哪次不是一爆一个准,抄抄还是想想怎么洗白吧】 【呵】 【呵呵】 【呵呵呵】 评论都已经过万了,胡玥急忙去找作者的微博,除了上一条《你的就是我的》男女主角官宣之后都没有更新过,再点链接去工作室,有了,发声明了。 “沈律师,著作权官司,你会不会?”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不想打的官司,没有我不会打——” “别废话了,我们快去帮她吧!” 不明就里的沈澹被胡玥拉着出了门:“帮什么?圣母玛丽亚胡我警告你,上次帮你医生老乡一分钱没拿到这种事是可以钉到我律师生涯耻辱柱上去的,我绝不容许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绝对不行,死也不行,有腊肠也不行。” 胡玥一路上苦口婆心地解释说:“她是我这几年很喜欢的作者,她刚以前开始写网文的时候很不出名,就是默默在写,一本一本地写,粉丝渐渐积累起来,后来有一本写科幻的小说爆红了,粉丝就像复利一样暴增,她的书也是写一本爆一本,影视版权、游戏、漫画、有声读物,据说这一年她的版权收入都几千万了。” “所以别人抄袭她的小说?” “别人抄袭?不不,噢——是啊……不对不对,欸,你怎么停下来了?” 沈澹看看大脑陷入混乱的胡玥,又忍不住要吐槽她:“你喜欢的作者,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是被你搞乱了,她现在被说是抄了别人的小说,你知道我看了评论有多气愤吗,她的小说我都看过,我是见证着她从平平无奇的作品慢慢成长成熟,情节的张力和文笔的流畅洒脱,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别人一句不负责任的抄袭,会毁了她的一切!” 说了这么多,并没有让沈澹感同身受,他只是耸耸肩:“抄了就抄了,就算一字不漏全抄,我也能帮她赢。她出多少钱?” 胡玥的脸瞬间就垮下来了:“我们就不能把这当作一次拯救天使的行动吗?” “滚蛋,版权卖几千万,不付律师费的人不配做天使!” “你这人怎么张嘴闭嘴都是钱,除了挣钱就没有别的事可以实现人生价值吗?” 沈澹明白过来了:“你给我说清楚。” 胡玥也知道不能瞒:“好吧,她没有找我们,是我看到消息对方要起诉她,我想去帮她打这个官司。” “撒哟娜拉。”沈澹一个漂亮的转身,往回走。 “你先别急着走啊。”胡玥赶紧跟上去:“你知道她有多少粉丝吗?一千多万!你知道真爱粉对作者大大能付出到什么程度吗?只要她一句话,一千多万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和朋友以及他们家人朋友的家人和朋友,想象一下,多么庞大的群体,那么多的潜在客户,你唯一担心的是怎么□□在全国各地的法庭开庭。” 这似乎是个挺诱人的条件。 “这么说,你没有跟她说过要免费帮她打官司?” “当然没有,我都没见过她。” “ok。”沈澹又一个优雅的旋转:“就让索赔的金额来得更巨大些吧。” 第21章 捉到一枚枪手(二) 迈开大步,胡玥紧跟在沈澹身后,春天已经来了,花都盛开了。 猪猪爱在天上飞本名叫何帆,胡玥来到她工作室门口的时候,她正在门口签收快递。 “你们是谁?” “你好猪猪大大,我是你的粉丝,我叫胡玥……” 一边拆着EMS邮件的何帆没有要搭理胡玥的意思,转身就要往里走关上门。 沈澹用半个身子卡在门边:“虽然我不是很想来,但既然来了不妨跟你长话短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手里的EMS里面应该是法院寄来的传票吧,你被告了,被一个作者起诉侵犯著作权,索赔金额是你的小说出版收益加上你出售影视版权、漫画版权、游戏版权的收益,还有精神损失费,加起来应该有一千万。噢,差点忘了,一定还要求你在主流媒体上公开道歉吧。” 何帆像看外星生物一样看着他,不过还是保持镇定地打开了邮件,一份起诉书,一堆的举证责任通知书、当事人权力告知书、传票。 “我不管那个人花了多少钱雇你们,我绝不会承认没做过的事!” “不不不,猪猪大大。”胡玥赶紧去解除她的疑惑:“我们是律师,但不是对方律师,我们是想帮你的,让我们做你的代理律师吧!” “判断一部作品是否存在抄袭,不是简单地看雷同的字数是10个、100个还是1000个,我认为小说是人物特征、人物关系和相应的故事情节有机融合的整体,你的小说所赋予人物的内涵是独一无二的,即使你的人物说了其他本书中的人说过的话,做他们做过的事,也只能说明在这样的历史背景和社会环境中,这是正常的人本能的反应,只是巧合地出现在不同的两本书中。”沈澹就像一个推销员,通过展示产品优势推销产品,而产品就是他自己。 何帆微微一笑,胡玥第一次从二次元到现实中看到真人,仔细看她是漂亮的,有一种慵懒的美,宽宽长长的灰色厚针织开衫套在白色衬衫外,一条到脚踝的藏青色裙子下是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子的脚,她头发及肩,眼睛细细的,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皮肤很白,脸颊上有一些雀斑。如果说刚开始不笑的时候还有些高冷,那笑起来的她就给人很温暖的感觉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去抄袭呢? “我没有抄袭她的书,我不怕她起诉。”何帆不以为然。 “法庭上听的绝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一切都要以证据取胜,对方一定请了庞大的律师团队,法庭上的连续发问你能保证滴水不漏地回答吗?出现不利证据你能找到切入口反驳吗?你能抓住对方漏洞乘胜追击吗?如果输了,一千万你赔得起,影视公司和游戏公司的索赔呢?你还赔得起吗?” “猪猪大大,这位是沈律师,再难的案子到他手上都没有不赢的,我们是真心想帮你。” 何帆侧着脸,眼睛望向别处,又再移回到沈澹身上,轻轻眨眼,看向他:“我的书,你看过吗?” “当然没有,我宝贵的大脑容量不是什么内容都可以塞进去的。” 胡玥心里暗骂猪队友,嘴上赶紧圆回来:“我正推荐给他,猪猪大大,你的书我每一本都看过。” “噢,那你知道我是学什么的吗?” 胡玥只是追作品,对于作者本人的兴趣爱好啦、年龄长相啦、学校专业啦,还真是不太关心,所以答不上来。 “我是学法律的。” 胡玥有些惊讶,沈澹却一副“学法律的人多了去了”的表情。 何帆把起诉书放回信封,重新打开门:“这个案子我会自己上,“不管是1000个、100个还是10个字的雷同,都不会有,我的作品,人物特征、人物关系和故事情节都是独一无二的,不管对方的律师团队怎么发问,我都不会跳进去,律师小说我也写过,精彩的套路我比你懂,法庭看证据,但证据是基于事实,我没有抄袭,所以我不会输。” 门被用力一推,把沈澹和胡玥拦在门外,何帆隔着玻璃跟他们挥挥手。 “以高考全省榜眼的成绩考入B大法律系,后到M国Y大读研究生,毕业后曾做过跨国律所的律师助理,后专职写作。”胡玥看着这闪闪发光的简历,不由得赞叹:“原来优秀的人到哪里都是优秀啊。” “哼,分明是目中无人!”沈澹一脚把路上的易拉罐踢飞,把气往胡玥头上撒:“都怪你,我从来不会登门讨饭吃,要不是你像只苍蝇一样不停地在耳边嗡嗡嗡嗡吵个不停,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居然被人赶出来了!这将成为比帮你的医生朋友免费打官司更耻辱100倍的事钉到我的耻辱柱上!” “这种概率这么低的事,我用脚趾头也想不到啊。”胡玥表示无辜:“但没想到她这么厉害哎,说不定她不需要我们帮忙,自己也能处理得很好呢!” 两人走得渴了饿了,在路边的移动咖啡车买了饮料和鸡肉卷,沈澹勉为其难地喝了两口黑咖啡,摇摇头放到一边,重新买了一杯纯净水。胡玥倒是吃得很开心,美乃滋和番茄酱都涂到嘴角了,免不了又受到沈澹的吐槽。 “虽然不想承认,但你平时做的饭菜还算能下口,怎么吃得下路边这种垃圾食品。” “回家还有五公里呢,不吃东西爬都没力气爬回去。” 两人又打了几个来回的嘴巴仗,没注意到长凳的背面一侧什么时候坐下来一个人,也正在拿着电话喋喋不休说起来。 “是啊,对,已经立案了,不知道收到了没有,没有问法院。诉讼费他们帮垫的啊,我哪里有钱……现在他们说不做了,说是有什么利益冲突不能代理,要我把诉讼费还给他们……官司都还没打,就先欠了债……当然不是我要索赔一千万啊,是律师说有把握,我又不是学法律的,哪里懂……我也没把握啊,我读她的书,就觉得是在读自己的书啊……哎,还不知道她能请到多厉害的律师呢,你认不认识什么律师,介绍一个给我吧。” 一千万? 胡玥和沈澹互相对视…… “是吗……筱筱,你可是我的希望啊……好的,你把他电话微信发给我吧,沈律师是吧,沈阳的沈……他真的很厉害吗?我当然相信你啦,好的,我马上联系他……” 沈律师? 沈澹和胡玥又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过了一分钟,沈澹的手机响了。 嗯? 接了电话:“喂?” “喂,你好,是沈律师吗?” 沈澹把手机从耳边放下,转过身去点了点背后那个人的肩膀,然后晃了晃自己的手机。 对方有点迷糊,大概是以为自己打电话吵到别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走到几米开外。胡玥对这样的操作有些惊讶,转而看向沈澹。 “不好意思,是沈律师吗?”没走多远的那个人又问道。 沈澹无奈地对着电话“嗯”了一声。 “你好你好,是许筱筱向我推荐的你,不知道你能不能请你帮我打官司?” 电话外的声音和电话里的声音交叠在一起,沈澹对她说:“拜托你回头。” “啊?回头?回什么头?都已经起诉了,难道要撤诉吗?” 沈澹觉得自己最近碰上的都是智商不那么正常的人。 “我叫你转身,回头,过来说。” 转身,回头。 沈澹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然后指了指自己。 “我没做梦吧!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挂了电话,赶紧过来握住沈澹的手:“沈律师你好,你能帮我真是太好了,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连公共交通工具都不要乘坐的沈澹,迅速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为了缓解场面的尴尬,胡玥笑着说:“你好,请问你是?” “哦哦,我叫甄甄。” 胡玥大量着她,个头不高的年轻女性,大概二十四五岁,扎了个马尾,穿着一套家居的运动服,不施粉黛,皮肤状态也没有很好,下巴那里的痘印还没消除,额头上又冒出了新的痘痘,完全是那种在人群中被忽视的样貌。 “甄女士你好,这位是沈律师,我是胡律师,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等会,我先买支热狗。”甄甄一下子买了三根热狗,一边吃一边像唠家常那样开始说:“我在网上写过几本小说,虽然不红,但是也有一些读者,前阵子有个粉丝义愤填膺地跟我说我有一本书被别人抄了,然后粉丝群开始吵着要维权,她们越搞越大,最后还闹到微博上去了,他们还介绍了律师说能帮我维权,说要索赔一千万,哎,反正就是起诉也起诉了,那个律师突然又不能帮我了,所以我得找个懂法律的人教教我该怎么办。” 胡玥看了一眼沈澹,双方眼神确认后,胡玥还是要问清楚:“那个,你是不是笔名叫小世界?” “啊,你怎么知道?” “你说的抄你书的人,是不是叫猪猪爱在天上飞?” “是吧……是叫什么猪猪飞,那么长的名字,哪里记得清。” “那她抄的,是不是你写的《阴差阳错》?” ”是呀是呀……噢,不对,其实我也不知道人家抄了没有,这只是我的读者说的。“ 作为猪猪大大的粉丝,胡玥看眼前这个人,怎么看才怎么像是赝品吧。 不过,作为专业人士,本着客户就是上帝的理念,态度还是得端正起来。 “微博上有一个调色盘,应该是你的粉丝做的吧?你自己看过吗?猪猪的那本书,你看过吗?你自己有什么感觉呢?” “嗯……我看过,我觉得她写的还挺好笑的,呵呵呵。” 胡玥有点方,都到法院去起诉了,说起来不应该咬牙切齿吗?这画面这么和谐是几个意思? “你不觉得气愤吗?” “为什么气愤啊?我还不知道她是不是抄的呢,万一不是,不就冤枉她了吗?也不排除是她跟我正好想到一块去了,创作这种事情,本来就存在巧合的嘛。” 这画风,这心态,胡玥简直叹为观止:“那万一她真的是抄了你的呢?” 这么一说,甄甄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那就太不道德了,创作是付出很多心血的,抄袭是很可耻的,一定要抵制这种行为。” 胡玥乐了,这真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啊。 “那当然,她还得赔你钱呢。” “我就为了讨个公道唉,其实赔偿不赔偿的,不重要,起诉那么多,诉讼费我都付不起,要不我撤掉赔偿金的诉请吧,只要她赔礼道歉就行。” 沈澹赶紧打住:“你忘了自己当初是怎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在键盘上敲出一本书的辛苦吗,你忘了别人在跟男朋友约会的时候自己只能幻想书里的男主角爱上你的凄凉吗,你忘了哪怕不红的小说也会被盗版然后根本赚不到钱只能吃泡面度日的窘迫吗,如果你这些都不在乎,请你到微博上看看,现在的舆论都是一面倒地在骂你蹭热度,这些你也都能欣然接受吗?” 不知道是沈澹的煽动能力太强,还是甄甄情绪太容易起伏,她就像被点燃的酒精池,熊熊大火燃烧起来。 沈澹:“为了自己的名誉,你要斗争到底吗?” “要!” 沈澹:“她偷了你辛苦创作的成果,获得了本该属于你的财富,对你公平吗?” “不公平!” 沈澹:“让她赔一千万,有错吗?” “没有错!” “律师费按获赔数额收10个点,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高,实在是高!又学到一招,胡玥真想为他鼓掌。 第22章 捉到一枚枪手(三) 告别了甄甄,就收到了法官庭前质证的通知,时间在两天后,前一个律师除了调色盘和两本书,就没有其他证据了,沈澹和胡玥通宵了一个晚上,主要工作就是看大量的网络小说,这对胡玥是一种享受,但沈澹的表情,却是越来越严峻,脸越来越黑。 “我要纠正一下先前对你智商的评价,长期看这种垃圾文学,你的智商很快就要见底变成负数了。” “书也能惹到你啊?”胡玥撇撇嘴。 “这也能叫书?” “网络小说也是书啊,好多都出版的,还有翻译后出版到海外的,还有画成漫画、拍成电视剧电影,改编成游戏,这个产业可大了,你老年人跟不上时代了。” “嗤,多看两本我都能写,全都是套路。”沈澹开始吐槽自己一个通宵的领悟:“修仙小说,动不动就三百万字五百万字,十篇有八篇都是主人翁天生奇才,因为坏人从中作梗,一身神力被压制,手无缚鸡之力,整天被人欺负,暗恋的女孩也瞧不起他跟别人跑了,落魄到怀疑人生,突然有一天觉醒了,然后就开始进阶,打个怪写10万字,拿了装备升级段位,再打个怪又10万字,获得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能力,然后不停地打怪升级打怪升级,硬是能写几百万字,最后成为大神拯救了世界,女朋友也是金光闪闪,两人手牵手肩并肩傲视这个曾经瞧不起他的世界,昨天你对我爱理不理,今天我让你高攀不起。同样的道理用在很多小说也成立,重生的,知道未来发生的事回到过去,大把大把赚钱,走上人生巅峰,把别人对自己的欺负双倍奉还,我就想问写出这种小说的人内心是多久没有阳光照射了,是不是只能靠意淫才能吸到氧气活下去,带着外挂复仇,不代表自己真的有能力证明自己,这样赢内心真的会爽吗?报了仇之后不会觉得空虚吗?成功变得唾手可得熠熠生辉的时候就没有担心自己才不配位吗?还有些人最喜欢回到清朝,使点小聪明就能把皇子们迷得神魂颠倒为爱情赴汤蹈火,拜托,那可是封建时代,女扮男装跑到妓院里不小心撞见表面假装是纨绔子弟实际上在跟幕僚共商排除异己的公事的阿哥,我保证十个穿越到古代的人连个化学方程式都背不出来,还能制造□□?我只能说这些作者真是太闲了才想得出这些。还有什么弃妃、特工、至尊、兵王,就更垃圾了,名字一听就超级中二,什么霸道总裁、王爷、将军,喂,凝冰雨·熏玥殇希洛·悠幻兮·胡姬·玥,你大脑里到底装了多少这种内容!” 胡玥居然认真听完了沈澹的吐槽,虽然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这就是代沟啊。 “网络小说没有你说的那么一无是处,浩如烟海的网文世界,总是能找出一些精品文章的,我喜欢的那些小说,作者会去阅读大量的资料,就为了写好那个专业的领域,读者通过阅读也能了解到啊。” “得了吧,你看了这么多小说,了解了哪个专业领域?会做手术了还是会开飞船了?会解剖尸体了还是会造无人机了?最后也只是把金光闪闪的男主角如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壁咚闭月羞花的女主角那种场景看了无数遍然后开始展开无限脑补吧。” Emmm……虽然一把年纪的胡玥看到有些撩人情节的时候还是会老脸一红,但那当然不是看小说的目的呀:“文化就是用来交流的,网络小说给了千千万万的人一种可能,就是谁都可以拿起键盘成为作家,输出自己的价值观,这是多么广阔的市场,你觉得网络文学是末日黄昏,我却正好相反,我认为网络文学正在朝着它的全盛时代蓬勃发展。” “末日黄昏?”沈澹又哼了一声:“它根本就没有机会登上过舞台。” “NONONO,你看一本小说能够出售上千万的版权,足以证明了它的力量!” “那又怎样,最终还不是昙花一现?” “这……世人可以喜欢阳春白雪,也请尊重选择下里巴人。” “OK,那这个官司,就你来打吧。” “What?” “打赢了,律师费给你分10%。” 胡玥掰着手指头算:“一千万的10%就是一百万,一百万的10%就是……” “噢,还有,你得先帮委托人把诉讼费给垫了。” “What!” 沈澹做了甩手掌柜,吃了一碗胡玥包在冰箱冷冻的鲜虾猪肉小馄饨,补交去了。为了应付第二天的庭前质证,胡玥只剩下不到二十四个小时,她现在马上要做的,就是把《阴差阳错》这本书读完。 虽然这种二十几万字的小说在平时不用两个小时就能快速读完,但这次作为胡玥首次独挑大梁,小说又是最重要的证据,冲了四杯咖啡用手撑着眼皮,硬是在下午的时候把小说看了第一遍。 作为读书破许多卷的资深读者,胡玥还是能从两本书的对比中发现一些情况。《你的就是我的》文笔小白,风格比较欢脱,笑点多,看的时候会时不时笑出声来,相比之下《阴差阳错》就是不一样的风格,文笔虽然要成熟一些,但没有那么多包袱和伏笔,明明是比较好笑的事情,她就没有让人读了觉得欢乐,这也不难解释为什么《你的就是我的》会大火。第二遍读下来,胡玥结合调色盘做了笔记,如果说是完全雷同,那确实是没有。第三遍胡玥重点就看笔记的内容,一边看一边想着到了法庭该怎么说,想着想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沈澹猛拍桌子把她叫醒,天已经亮了。 “怎么了怎么了?天怎么亮了?几点了?” “该出发了。” “什么!我睡了这么久?” “我想你一定是准备得非常充分,就等着你到法庭上给对方一点颜色瞧瞧呢!” “我还有……”胡玥本想把桌上散开的打印出来的调色盘材料和自己手写的笔记整理起来,一不小心材料从桌上天女散花一般散开,没有页码不知该从何找起。 “这么自信!原来你案件材料都已经熟记于心了!” 胡玥怎么可能听不出这是在嘲讽她,这种时候吵架既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只能先把材料都捡起来:“你自己走过去吧,我今天要打车去,车上我还能看一会!” 沈澹把她揪到卫生间:“赶快洗漱,早高峰打车,我看你就是想临阵逃脱,哼,想都不要想!” “我才没有那么恶劣!”胡玥反抗无效,最后还是乖乖地在沈澹的监督下上了路。 “沈律师,待会我说完,如果说得不好,你会补充的吧?” “不会。” 胡玥惊讶:“如果我说的不对,你不会救我吗?” “不会。” 胡玥:“如果我输了,我们就没有钱拿了。” “那你记得把诉讼费给委托人付了。” 胡玥:…… 走到法院门口,甄甄穿上一套非常正式但是明显有些不合身的西装在等他们,有些紧张。她解释说法庭是非常神圣的地方,她专程去找朋友借了一套。 进到法庭,被告何帆已经到了,比起那天居家休闲的装束,漂亮的人稍作打扮就会非常亮眼,更引人注意的是她桌前堆起来的法律书籍,就像是她的武器,对手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开炮。 而胡玥弱弱地从包里把几张记了只有她才看得懂的涂鸦笔记摊在桌上,用手压压平整,深呼吸。 “加油。”身边甄甄凑近对她说。 胡玥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去看对手锐利的眼神,心里默念:她就是抄的她就是抄的她就是抄的…… “原告代理人!”法官叫道。 “到,她就是抄的!” 好似屋子里有一群乌鸦飞过去,嘎……嘎……嘎……嘎…… 法官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士,在他的主持下,第一次庭前会议正式开始。 胡玥的举证就是调色盘,法官没有多问,何帆的质证才是关键。 “原告的证据,我一律不认可。我认为,《你的就是我的》这本书和《阴差阳错》这本书如果一定要找到二者的相同之处,就是他们都讲了一个男人与女人灵魂互相交换以后发生的故事,出现这样的情况纯属是我与原告有了同样的想法,很多小说都有主人翁被车撞死、主人翁得了白血病、主人翁是穷小子继承了遗嘱变成亿万富翁、主人翁是富二代因家道中落沦为乞丐这样的情节,不可能因为有一个人用了就不可以给别人再使用。退一万步说,假设法院认定这是原告的思想和观点,那么根据法律规定,作者有利用另一部作品中所反映的主题、题材、观点、思想等进行新的创作的权利,著作权保护的是独创作品,不是首创作品,所以,从这个角度上来看,我不是抄袭。第二,如果文字或者全文的情节走向完全雷同或是基本雷同,才有可能被认定为抄袭,迄今我没有看到原告提交了证据证明这一点,而实际上,我的小说不论是发生的背景、发生的场合、男女主角的设定、特别是灵魂呼唤以后双方的处理都是不一样的,包括双方在什么场合下换回来、还有大结局,只要读过两本书的人就能看出来,这是不同的两个故事,所以这第二点,也不能证明我抄袭。第三,原告提供的调色盘,请法官注意,我随便挑两段念给您听:’她湿漉漉的一双眼睛盯着他,格外的无助,林岩,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平时是怎么上厕所的?林岩站在女厕所门外,指了指男厕所:进去看看别人,就会了,记住,找个隔间,别让人看到你愚蠢的样子。’这是原告写的;’严诀,那个……我不会尿尿哎。骆微微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那般格外地无助。严诀指了指男厕所:这个事我帮不了你,你进去吧,人类的本能会让你学会的,记住,你那愚蠢的样子千万别被人看到。’这个是我写的。” 胡玥插了一嘴:“这就是抄啊,大学论文谁没写过啊,颠三倒四,主语谓语宾语调整一下,避开重复率检测,但实际上还是抄啊。” “这不是论文,这是创作,创作看的是雷同的字数。这是我从知名网站上下载的认定抄袭的标准:雷同总字数超过1000字的,认定为抄袭,模仿或使用他人作品创意超过五分之一的,认定为抄袭。就像刚才那两段描写,如果你认为男厕所、愚蠢、湿漉漉、眼睛,只要有相同的字都是抄袭,那我敢保证,随便找两本书都能认定是抄袭。” 敌人思路清晰有条不紊,胡玥只好继续抗争:“你刚才说,模仿他人的创意,这就是模仿了创意。” “哪里模仿了?男人和女人交换了灵魂,面对身体机能的改变,不知道该如何上厕所,这是很正常的情节,就像谈恋爱的小说都有牵手、拥抱和接吻,是不是历史上第一个人写了接吻情节以后,就不能再有人写了?” 用沈澹的话来说,胡玥简直就是在被何帆吊打。 碰上个黑脸包公一样的法官,问胡玥是否还有新证据,如果没有他们的庭前会议就结束了。 胡玥急得直跺脚,没想到沈澹竟然真的一点都不打算帮她,虽然她准备得是比较仓促,但调色盘居然被推翻,这是她没料到的事。 门外汉甄甄看得云里雾里:“原来这就是法官审判阿?怎么不像美剧里面交叉询问证人?胡律师你好厉害哎!” “阿?”居然被夸,胡玥真是汗颜……她是做了什么居然让人产生这种误解。 “你只要提出一句质疑,对方却需要那么长篇大论地去解释,是不是你的火力太强让她招架不住?” 胡玥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挠挠头“呵呵”两声。 甄甄见状,更天真地问:“所以我们是不是赢了?” “阿?不不不,被告刚才完全否认抄袭了你的作品,我们还需要找出更加厉害的证据才行。” “我明白了,我们要加大火力,一举击溃她!”甄甄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心虚的胡玥也只好跟着做了一样的手势。 “那我回去等你消息噢!胡律师,必胜噢!” 第23章 捉到一枚枪手(四) 一路上沉默着回到家,沈澹也破天荒地没有讽刺打击胡玥,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房间。 对手是学霸是天才,胡玥没有那样的能力去钻研法学理论,既然从雷同字数上不能突破,就只能另辟蹊径。 她第三次看完《阴差阳错》这本小说,这蹊径找了半天,还是没有辟出来。 半小时后,胡玥端着一碗手工芋圆西米敲开沈澹的门。 “老大,请接受这碗甜品。” 沈澹的脸差点没绷住:“这是什么意思?在挑衅我的道德底线吗?我是那种一点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人吗?” 胡玥撇撇嘴,就知道会这样,还不如自己吃呢。 正要把美食送到自己嘴边,碗却被一只手夺了去。 “恭喜你,我还就是这样的人。” 胡玥方得有点欢喜。 “说说吧,被告抄了什么?” “我都看了三遍了,如果按照法庭的质证意见,调色盘的那些都不能成立。” “只要你想找,是一定能找出来抄了什么的,标点符号也可以抄,名字也可以抄,人物设定也可以炒,故事情节也可以抄……” 对阿,胡玥突然意识到自己看了两本书下来的感觉,虽然没有明显的抄袭,但是总觉得两本书很像,就是那种两个人不是双胞胎,也算不上有血缘关系,而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养子女,生活习惯和说话行动让人能够分辨出他们是一家人。 沈澹继续说:“网络小说本来就是虚构的,没有历史溯源,谁会那么蠢成篇成段地去抄,抄也要抄得高级一点,大纲细纲有没有重合?时间轴人物成长有没有交叠?语言风格人物性格是不是类似?主要情节有没有大量地一致。” 一席话让胡玥茅塞顿开,沿着另辟的蹊径埋头苦读了一天一夜,尽管沈澹对没有人给自己做饭发出严重抗议,但胡玥已经在寻找真相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什么都动摇不了她不胜不休的决心。 两天后,经过梳理和整理后的胡玥版的调色盘呈到法官面前。 “法官,被告抄袭的是原告的思想。” “思想?” “最原始的抄袭,是把小说原封不动地搬过来改成自己地名字,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种情况抄袭的是表述;进阶后的抄袭,是经过一次翻译,把小说译成自己的风格,上一次网友制作的调色盘就能说明这种情况,会让你看着很像,但如果一定要说它是,就会陷入让人模棱两可而不能判定;还有一种最高级的抄袭,是抄袭思想,被告后创作的小说和原告先创作的小说有同样的思想、同样的情节和故事主线,这是我制作的调色盘,待会我会进一步说明。” 何帆今天穿着黑色连衣裙,很知性,桌上还是高高的一摞书。今天的她戴着一副眼镜,更增添了她学霸的气息。 “《著作权法实施条例》第二条规定:“著作权法所称作品,是指文学、艺术和科学领域内具有独创性并能以某种有形形式复制的智力成果。”在这条规定里,没有提到原告所称的思想也属于著作权法保护的对象。思想和表达二分法是我国著作权法的理念,直白地说,著作权保护的是表达,不保护思想。这是因为思想是主观的抽象的,难以认定的,更重要的是,一旦放开了对思想的保护,势必会打击其他创作者的积极性,不仅在文学创作上,还包括广告设计、影视编剧、建筑设计等领域。另外,国际上也是这样的理念,美国1976年《版权法》第102条(b)规定:“在任何情形之下,不论作者在作品中是以何种方式加以描述、表达、展示或显现的,对原创作品的版权保护都不扩及作品中的一切属于想法、程序、过程、系统、操作方法、概念、原理及发现的部分。TRIPs协议第九条第二款规定,版权的保护应该延及表达方式,但不延及思想、程序、操作方法或数学概念本身。《伯尔尼公约》指南提到能受到保护的是表现形式而不是思想本身。”所以,从理论上来说,原告的主张没有法律依据。至于事实依据,需要等原告进一步阐述后我再进行反驳。” “《著作权法》所保护的作品首先要求的是独立完成,如果因为思想难以认定就不保护,那么将别人的小说进行改写,哪怕故事情节、人物设定、人物关系和故事结构都完全一样,也不构成侵权,这明显是曲解了《著作权法》的原意。” “如果原告认为我国法律规定和司法实践不妥当,请通过其他途径予以表达,而不是在本案纠缠。如果这就是原告的所有举证,那么我对证据的关联性不予认可。” 被学霸碾压的胡玥非常不爽,她拿出自己研究了一天一夜的成果,开始进一步举证:“请法官看证据第一页,这是《阴差阳错》小说的大纲,总结起来就是男主角和女主角因为误会而相互看不顺眼,一次在外出差时两人不小心抱在一起坠入湖底,被救后发现灵魂发生互换,为了蒙混过去,两人不得不搬到一起,一开始非常嫌弃对方的身体,后来男主角要回家族争夺权力,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女主角身上,两人假扮情侣,形影不离,在生活中互相对对方产生情愫,一次危机中双方以为是弥留之际互相表露心意,之后灵魂换了回来,两人携手战胜对手,有情人终成眷属。” 胡玥说完的时候,甄甄在一旁,完全陷入对自己的作品的陶醉中。 “而被告的小说大纲,总结如下:男主角和女主角因为口角互相看不顺眼,一次集体活动中两人抱在一起从舞台坠落,醒来后发生灵魂互换,一开始非常不顺眼,男主角到女主角家隔壁租了房子,勉强能够蒙混过去。后女主角要和竞争者争一个对她很重要的机会,只能去求男主帮忙,两人互相觉得对方没有那么讨厌,也解决了很多难题,慢慢产生感情,一次危机中双方互相表达了心意,灵魂就换回来了,最后心愿达成,有情人终成眷属。”胡玥说完,看了一眼被告,对方非常镇定,她再看向法官:“可以看出来,被告在整个大纲上和原告重合度达到了70%以上。” 被告何帆笑着摇摇头:“法官,我能不能问原告本人一个问题?” “可以。” “原告,你也是个作者,你真觉得我的大纲是在抄你的吗?” 见甄甄有些欲言又止,胡玥赶紧阻止:“原告本人的意思,专业的法律问题还是由法庭来判定。” 何帆也不进一步追问,而是继续说:“首先,如果法庭认定男女灵魂互换是一个不可以被再使用的创意,那么本案的被告不止我,一定可以找到成百上千人。所以不能因为她写了灵魂互换,我也写了灵魂互换,就是抄袭。那这样,撞车后穿越、富二代爱上穷家女,这么多书法院要审都审不过来。第二,男人和女人灵魂互换,必定会发生相互不适应的过程,两个人要么就是很和谐地相处,当然为了增加戏剧的冲突性,必然会让两人是死对头,然后因为某件事情让两人目标一致冰释前嫌,还有这是都市言情小说,男女主角恋爱是必然的。根据我国司法实践,认定是否抄袭采取“抽象-过滤-比较”三步法,法官只要将思想抽象部分,我觉得是男女灵魂互换这个点进行抽离,再过滤上述我说的属于两部作品中相同但属于公共领域的部分,再来看剩下的部分,是否构成实质性相似。” 法官看了胡玥,示意她可以进一步证明。 “那我们来看文章的细纲,用来丰富大纲中每一个节点的具体呈现形式,最后形成了创意链完成了一部小说,是应该要保护的。比如《阴差阳错》小说描述了两人灵魂互换后首先因为男人和女人身体的不同发生震惊、困惑和崩溃的心理过程,然后两人试图回到事发现场找到换回来的办法,失败后开始考虑怎么适应生活;然后两人首先遇到的问题是上厕所,还有一些男性和女性特殊的生理反应,比如女性的例假,还有工作前突击背身边人的关系图谱,因为搞混了在和别人聊天的过程中闹出了不少笑话,还有很多我不一一列举了,在我制作的调色盘里都写得很清楚,我希望被告能够对此做出解释。” 甄甄暗暗给胡玥竖大拇指,但只有胡玥自己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弹药了。 “法官,我想换一个方式来阐述这个问题。”何帆扶了扶眼镜,坐直了身子,回应道:“我认为写作和盖房子是一样的,他要盖十层楼,我也要盖十层楼,他用混凝土和砖,我也用混泥土和砖,他的外墙用白色涂料,我的外墙也用白色涂料,他的窗户用白色玻璃,我的窗户用白色玻璃,他装了电梯,我也装了电梯,你能因为这样就认为我抄袭吗?不会的,除非他能证明,爱太空的他在外墙上用特质的材料绘制了一副银河系的画,我的外墙也有,爱向日葵的他在电梯里设计了独特的向日葵标识,我的电梯也有,他的屋顶是为了防漏水特别设计成伞状,我的也一模一样,这种种有着他个人特性的设计被我做不出是巧合的解释而援用了,原告要证明这些,但我迟迟没有看到有这样的证据。” 法官听着频频点头,沈澹在胡玥耳边说:“他准备要驳回你了。” 因为太投入了,差点忘了身边还有一个大神坐镇,胡玥赶紧抓住沈澹的手问:“那怎么办?” “想办法拖。” “怎么拖?” 跟了自己这么多案子,这种问题还要来问,沈澹嫌弃地道:“自己想。” “法官!”情急之下胡玥张口就说:“我方还有证人,我们申请证人出庭。” “证人?” “对!最先制作调色盘的读者、还有……还有粉丝,我们要他们出庭作证。” 法官把她看得发慌,虽然这已经跟倒地撒泼没什么区别了,胡玥只能咬着嘴唇,决定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要给自己再争取到时间。 “法官,你就让她申请吧,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叫再多的证人我都不怕。” “原告,给你们两天时间,如果不能向法庭提供证人名单和需要证明的事项,本合议庭将驳回你方的诉讼请求。” 休庭后,何帆将自己的书放进自带的大行李箱,拖着箱子来到胡玥面前:“等我改完小说的影视剧本,改行做个律师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噢,我想兼职就可以了,如果对手都是这样的水准,一边开庭一边写作完全不会耽误啊。” 甄甄再怎么没心没肺,也能听出对方的挑衅和庭上法官的意思,等对手扬长而去,她拽拽胡玥的袖子:“胡律师,我们是不是输了?” 胡玥的魂被拉了回来,她抓住甄甄的肩膀晃着她:“你快跟我说说,你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有多苦逼多可怜多惨,什么天天吃泡面馒头咸菜,什么到网吧去通宵写作,或者没有钱租房子只能睡在地下室这种,越惨越好,这样才能激起我的熊熊战火!不然我们真的要输了!” “啊?”甄甄这次穿的是普通的套头卫衣和牛仔裤,她是个娃娃脸,这样穿要说她是个高中生都能蒙混过去。 “敌人已经兵临城下了,我们要是在这样无所谓就要被攻陷了,拿出你的斗志来!” 陷入沉思的甄甄露出一丝苦笑:“其实真没你想的那么惨,要真那么惨我就不会写了。主要还是家人的不理解吧。那时候我才读大三,别人都去找实习找工作考各种证书,我以为自己写了一本小说有几个粉丝就可以成为作家,其实天外有天,哪怕是同样的内容,能比我写得好的也大有人在。家里催着我回到小县城考公务员,催着我相亲,我真去相亲了,那个男的家里有两栋楼,有个小厂,上面有三个姐姐,头发弄得像樱桃小丸子里面的花伦同学,穿着件亮闪闪的皮衣,一坐下来把他的宝马车钥匙往桌上一扔,就跟我说:你长得挺贤妻良母的,是我爸妈喜欢的,但不是我喜欢的,彩礼你们都可以提,婚房是一栋四层楼已经装好,办了酒马上就要要小孩,如果生了是女孩就继续生,没生男孩都不能领证,我在外面肯定有其他的女人,但只要你不闹,大家相安无事,我会给你五年的时间生儿子,如果生不出来,我就让外面的人生,你放心,只要你不走,我们家都会养着你。” 胡玥听着下巴都要掉了。 甄甄继续说:“很奇葩是吧,就是那次见面之后,我才意识到,即使是这个年代,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很严重,所以我决定写一个故事,告诉大家男人别那么有优越感,女人才是很不容易的。” 想到这,何帆在法庭上的一席话提醒了胡玥:“那你记不记得,你的小说里在设定男女主角的时候,有没有代入什么特别的特征?” “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吧。” “对了!”胡玥灵光一闪:“我需要你回去把那本《你的就是我的》从头到尾读一遍,举个例子,她写的女主角穿的衣服、男主角用的钱包、喜欢读的书、喜欢吃的水果,只要你觉得你脑中曾经想过的,请你都记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是,我没有买过她的书哎。” “网上去搜有很多啊,你不是网络小说作家吗,难道这都不知道?” “那都是盗版的!” “啊?”胡玥懵了:“盗……盗版不行吗?” “当然不行,当然不行!你知道创作一本小说有多辛苦吗,如果不是特别有天赋写的不是有模板或者常用的题材,要琢磨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情节都会耗费很多的精力,有时候一天都写不出一千个字,有时候好不容易写完的一万个字回头看觉得不好会心痛地删掉,好多时候都没有灵感,你知道我写这本二十四万字的小说花了多长时间吗,差不多两个月!两个月辛苦的创作,纸质书才不到二十块钱,网络点击才五六块钱,已经让我觉得知识很不值钱了,你居然还让我去看盗版的!” 胡玥本来就没有底气了,被这么一顿呵斥,真是心虚得很。她默默地从包里把书拿出来递给甄甄:“我这有一本,你拿去看吧。” “那你呢?” “我可以去网上看!”说完赶紧补充一句:“我会充值去网站去看的。” 一旁站着的沈澹,发现自己在这个案件中充当摆设的沈澹,意识到当初指望这个女人打赢官司的想法是非常不成熟的沈澹,拿起了手机。 第24章 捉到一枚枪手(五) “今天第二次开庭,原告律师三次攻击均被我击溃,要不是我同意他们延期举证,法官就要当庭驳回起诉了。你问我为什么同意?——因为我最近太无聊了。” 胡玥回到家一打开手机,刷到的就是这样的微博,配图是早上他们开庭的法庭半开的门口。 看到这已经很火大了,再刷下面的评论就更气人了。 【我们猪猪太有才华了!挺你挺你挺你!】 【调色盘我看过,两本书我也仔细地看过,我不是谁的粉,凭良心说,这对比着实太牵强了】 【猪猪能不能反告她损害名誉!】 【都说是碰瓷了】 【我们猪猪大大好可怜,被人欺负,嘤嘤嘤,好心疼】 【相信你的人会一直相信你的】 【我相信你】 【相信你+1】 【猪猪一定要继续写下去啊,男女灵魂互穿就叫抄袭,她怎么那么不要脸】 【加油!】 【抄抄抄,继续抄,抄了就是抄了,越洗越黑】 【小世界本名甄甄,C大工商管理专业毕业,住在***小区,别问我怎么知道,我叫雷锋】 【楼上这样不好吧】 【今晚就去她家楼下蹲,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这么不要脸】 点了一句@了小世界的留言到她的微博,满屏的骂声,胡玥越看越生气,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推开沈澹的房门很镇定地跟他说:“麻烦你把耳朵捂上。” 沈澹不明就里,还是从善如流地做了。 胡玥把门关上,手机打开摇滚乐调到最大声,然后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啊——” 情绪发泄完,胡玥依然没有头绪,即使喝了两口半小时前下单的网红奶茶后,心情丝毫没有得到应有的舒缓。 咦,不应该啊,平时再困再累只要喝一杯网红奶茶,就会像打了鸡血一样恢复精力,再跟沈澹斗嘴三百个回合都没关系,怎么今天的奶茶……再喝一口,嗯…… 胡玥拿起手机,去看大众点评,这一看就发现,网友的差评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多数都觉得奶味没有以前浓郁了,有的觉得味道偏甜而且甜得没有之前那种天然的味道更像是加了糖精,有的又觉得太淡了像是冲多了水。胡玥对探究食物有一种执着,这将决定她是否要继续对这款奶茶保持热爱以及她是否会放弃饮用,所以她找遍了可以对奶茶评价的平台,越刷越觉得心凉,网友早就举报网红奶茶因为订单太多而将订单外包,导致质量下滑厉害。 【就一家店,宣称每天能卖2000杯,实体店排队的朋友都有体会,排队二十分钟都算是快的了,而且什么时候去都要排队,请问这2000杯是怎么调制出来的?】 【实测过堂吃和外卖,不是一个味道。】 看着看着,胡玥突然放下手机,脑中有个想法一闪而过。 她飞快地找到猪猪爱在天上飞的作者专栏,在她爆红后的三年时间里,她完成了20本小说,平均每年完成6至7本,短的三十万字,也有长的六七十万字,甚至还有两百万字的小说在同时更新的。就算她灵感很足,在交叉的阶段有两个月每天日更两万字。每天日更两万字是什么概念,一个人如果每分钟打字60个字,就算一直不停地打字,两万字打下来也要近六个小时,可是这是纯打字呀,不需要思考的吗,不存在灵感瓶颈吗,如果每分钟只能打30个字,两万字就要十二个小时。 胡玥不信,再厉害的大神也不可能年复一年地这么做。 她正要跟甄甄联系,对方也正好给她发来微信。 【我终于看了她的小说,还真被你说中了,有几个地方我拍照给你。】 胡玥放大了图片,兴奋地跳了起来:“我明白了!” 边喊边跑去找沈澹:“沈律师,我明白了,我找到证据了。” 不管对方的冷漠,胡玥开始交待自己的分析:“何帆的小说里,女主角最喜欢吃的是岩石味冰激凌,最喜欢看的一本书是《花开的声音》,初中的时候每天都要到一家名为小骑兵的奶茶店买一杯2块钱的珍珠奶茶,最喜欢听的一首歌是《Inmagine》……” “所以这些在委托人的小说里都找得到出处吗?” “不是,这些都是甄甄在QQ和一个粉丝聊天的时候说的,没有机会在小说中写进去的内容,岩石味的冰淇淋是她编的,那是和粉丝刚开始聊天的时候,粉丝问她最喜欢吃什么,她正在给厚叶绿植的花盆添岩石粒,随口就说的。《花开的声音》,是甄甄自己准备写的一本小说的名字,后来迟迟没有时间动笔。小骑兵的奶茶店,开在甄甄念的初中门口,不是全国连锁,就是一家非常普通的奶茶店。而最喜欢的那首歌,其实应该是Imagine,聊天的时候甄甄多打了一个n。” “那个粉丝是谁?现在在哪里?” “哪里还能找得到,甄甄QQ号被盗过一次,就再也没有联系了。我有两个推断,要么何帆就是那个粉丝,要么,就是何帆是有枪手的,而那个粉丝就是她的枪手。” 沈澹看着胡玥,点点头:“嗯,你的脑子正常运转起来还是勉强能使用的。”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胡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能帮我找到那个粉丝的,对吧?” 沈澹手指摩梭着下巴:“那当然,还没有我赢不了的案子。” “那太好了,我们快去把她找出来吧。” “我可有个条件,之前答应给你的10%,你不能收了。” 嗯?又来? “因为找人做这件事情是需要付钱的。” “那也不能一分都不给我啊,我做了那么多工作,也出了两次庭,最后也是我发现问题在哪里啊。” “你做的那些工作方向不对导致浪费我和当事人的时间,本就要扣你的钱。要不是我提醒你法官的预判争取到了一次机会,你已经输了,所以你不配拿到酬劳。虽然是你发现的问题关键,但找到那个证人才是赢得胜利的筹码,如果没有我,你就做不到。综上一二三,得出结论:你对这个案子没有实质贡献,所以你不能分到钱。” 虽然胡玥气炸了气爆了气疯了,但良好的职业素养还是让她压住怒火,先想办法把庭审过了。 直到要开庭的前一天晚上,胡玥问沈澹进展,沈澹都不给她回复。 “沈律师,该不会你也找不到那个粉丝吧?” “嗬,开什么玩笑?你最好想一想,明天怎么询问证人吧,别把唯一的机会浪费了。” 沈澹的担忧果然不是没有道理,被传唤的证人名叫苏方园,戴一副厚厚的眼镜,还是个学生的样子,koala把她找出来费了一番功夫,还动用了不少关系。不管胡玥怎么追问,都不告诉她。哪怕是用一顿炙烤小羊排来诱惑,也毫无效果。 因为找寻的过程不能公开,先要证明她是甄甄的粉丝就颇费了一番功夫。先是胡玥在一个团购群里“偶遇”了她,当然这也是koala工作量的体现,为了接近她胡玥严格地控制着尺度营造出了和她兴趣相投的假象,以此加到她的微信。先有意无意地说自己亲戚海外代购的护肤品买多了,正愁要怎么转卖,当然这都是非常“巧”地是苏方园喜欢的品牌。以寄出商品为由要到了她的住址,koala那一头赶紧到物业处想方设法要到了身份情况,胡玥这一头继续跟她聊,从美食美景到诗词歌赋,原来两个人这么巧都喜欢过一个没有红过的小透明作者小世界,胡玥再以可以把她拉到小世界的粉丝群做诱饵,成功地让甄甄和苏方园“认了亲”。 到这一步,才是刚刚开始。 “苏女士,请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苏方园在收到法庭传票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落进一个圈套里,高度戒备以后,胡玥想从她嘴里套出话就难如登天了。 “我是一个公司文员。” “你是否在替猪猪爱在天上飞写小说?” 苏方园面露困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坐在被告席上的那个人,你认识吗?” “完全不认识。” 苏方园在撒谎吗?不,她确实不认识何帆。 “难道不是你做枪手,帮被告写了那本《你的就是我的》小说吗?” “没有这回事。” 胡玥确实再次陷入了困境。 法官问道:“原告是否还有问题发问?” 胡玥双手握成拳,急得干跺脚。 法官又问被告:“被告是否有问题发问?” 本只是例行一问,没想到何帆真的问了:“证人苏方园,你知道什么是枪手吗?” “不知道。” “枪手一般发生在这种情况,我要写一个故事,但是没有那么多时间,就把大纲给你,由你把小说写完,最后对外发表是用我的名字。”何帆解释后,继续问道:“你有为我做过代写小说这样的事吗?” “完全没有。” 何帆又问:“你跟我有过任何接触吗?” “完全没有。” 何帆看向胡玥、看向甄甄、看向沈澹,最后看向法官:“我没有问题要问了,请法官驳回原告的诉讼请求。” 就在法官准备敲法槌的那一刻,沈澹终于说话了。 “我这里有一张银行转账记录,请看这一笔款。”沈澹起身将做了标记的凭证递给苏方园:“这是一笔3万元的汇款,请解释一下这笔钱的来由。” 胡玥探过脑袋去看,小声问:“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 沈澹直接伸手嫌弃地把她的头推开。 “时间太久了,我不太记得了。” 沈澹示意何帆:“那被告是否记得?” “我怎么会知道?”何帆摇摇头笑道:“我只知道这个汇款账户不是我的。” “确实不是你的。”沈澹说道:“这是一个叫做刘明明的人的账号,刘明明是谁呢?是一名图书编辑,很巧,就是《你的就是我的》这本书的图书编辑。” “那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何帆依然淡定:“比如刘明明和证人之间存在借款关系,而且刘明明作为图书编辑,不专属于我个人,还有其他作者,照你的逻辑,那些作者也是被怀疑的对象。” “苏女士,这三万块钱是你向刘明明借的吗?” “可……可能是吧。” 沈澹盯着她:“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一旦承认,刘明明是可以以此为证据向你提出还钱的。” “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嗯,也有可能。”沈澹顿了一下,突然继续发问:“那么这笔钱用去干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应该是买东西了吧,你总不会问我具体买了什么吧?” “汇款时间发生的时候,你还在念大学,那么大一笔钱,如果是买日常用品,可以买很多很多东西了。” 沈澹又顿了顿,苏方园拼命点头表示认同。 “可是,为什么恰好在同一天有一笔3万块钱的转款,从你的账户转到市医院的账户呢?” 沈澹的突然发问,让苏方园愣住了。 “你并没有住院,查不到你的住院记录,那笔钱,是汇给当时正在医院做乳腺癌手术的一个人,你需要我把病人的名字念出来给你核对吗?” 苏方园彻底惊住了。 而沈澹完全不给她考虑的时间:“住院的人是你妈妈,因为没有钱迟迟不能做手术,刘明明是你的高中同学,她知道你读书时作文写得比较好,上大学后也经常在网上写点小文章赚稿费,所以问你有没有兴趣帮别人代笔,写一个男女灵魂互换的故事。正好那段时间你因为喜欢小世界的《阴差阳错》,私下在QQ和她聊天,知道许多她创作时的灵感,于是一个现成的故事迅速在你脑中成型。刘明明把三万块钱预付给了你,你到医院交了费,妈妈做了手术,你开始写《你的就是我的》这本小说,两个月后,猪猪开始在网站上连载。” “这都是你的猜测,这都是你的猜测,都是猜测。”苏方园不停地在摇头,试图通过摇头来否定。 “治病的三万块钱你是怎么跟你妈妈解释的?奖学金?做家教?超市兼职?她是不是很欣慰有个懂事又能干的女儿?你敢不敢当着她的面告诉她,这三万块钱不是抄了自己喜欢的作者的一本小说换来的?你敢不敢告诉她,自己没有去偷别人辛辛苦苦孕育的孩子去卖钱?” “我……我不是……我……” “《你的就是我的》获得几千万的点击,迅速在网络爆红,你的QQ在停止使用前最后一条签名是三个字——对不起。你对不起谁?对不起什么?是把你当作朋友在得知你妈妈生病后把自己为数不多的稿费给了你的坐在这的原告?是视你为骄傲的如果知道三万块钱的来源不正当会宁死不治疗的妈妈?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代写的小说成了爆款意识到是助纣为虐以后良心的不安?”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 “你知道原告,也就是小世界,她也是来自不富裕的家庭,她也从小是热爱写作的孩子,她也喜欢天马行空地创作,她像一个十月怀胎的母亲,天太冷手生了冻疮,颈椎和眼睛都受到了损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的《阴差阳错》这本小说,你们就像人贩子一样偷走,你于心何忍啊?而她现在,正在捍卫自己的正当权益,却被被告那些脑残粉疯狂地人身攻击甚至跟踪到家门,发生这一切,你有推不掉的责任!时至今日,她就坐在这个法庭上,这是纠正你错误的最后的机会了,这是你欠她的。” “别说了!”苏方园突然捂住了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澹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休息,胡玥握住甄甄的手,还有何帆,在庭审之前对这些毫不知情的人们,都在等苏方园的一句话。 而在苏方园崩溃大哭后,一切仿佛有了答案。 但甄甄还是想要听到她亲口说出来:“书哲(苏方园的QQ网名),你抄了我的书吗?” 话音刚落,苏方园再次哇哇地哭出来:“我问过她写了以后发到哪里,她跟我说是出版社举办的小说比赛,为了营造出竞争的激烈,需要一定数量的陪赛作品,最终不会对外曝光,不会有人知道。那时候我妈妈急着用钱,如果我再谨慎一点多问几句,可能就会发现破绽而拒绝了。” 甄甄反倒很平静,她看着苏方园,对方注意到被注视的眼神。 过了足足一分钟,苏方园转向甄甄,朝她鞠了个躬:“对不起。” 胡玥长吁了一口气,何帆却还在最后的时候问了一句:“刚才你说的,都是刘明明和你的联络,你从来没有得到过我的授意,也从来没有从我这里获得报酬,对吗?” “我如果知道是帮你代笔,就算是捡垃圾去卖血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这只是你事后的说辞,可见在整件事情上,我也是受害者。”何帆向法官提出新的辩论意见:“原告应该向刘明明或苏方园追究责任,而不是向我。” 法官需要庭后与合议庭讨论,宣布休庭。 何帆签完字快速地离开,接着是苏方园,直到法官和书记员也都离开了,甄甄还愣在那里没有走。 “法官应该会支持的,你只要担心的就是赔多少的问题了。” “我以为在思想交流这件事情上,写作已经是很单纯的了,从没想过还会成为牟利的手段。同样是一篇小说,我发表在网站上,鲜有人问津,而她可以获得几千万的点击率,可以获得影视、动漫改编的巨额收益,读者们在乎的,究竟是小说故事本身,还是作者的名气?” “你不要这么想,如果喜欢写作,就坚持写下去,还是会有喜欢你的读者的。” “会吗?” “当然啦,我就是啊!”胡玥拍拍胸口保证道:“哪天你出书了,我一定买一本找你签名。” 送走了甄甄,胡玥和沈澹又开始用双脚丈量马路了。 “沈律师,谢谢。”胡玥尽可能地发自肺腑:“虽然你作弊了,但我还是对你庭审的最后绝杀表示敬佩!” “交白卷的人没有资格点评考满分的优秀学生!” 胡玥翻白眼。 “不过沈律师,你是怎么想到去查她的银行账户的?” “听过猫和老虎的故事吗?” “猫和老虎?” “很久以前,猫是老虎的师傅,猫教会了老虎所有捕食的技能除了爬树,老虎出师后第一个就想把猫吃了,还好猫爬上安全的高处。” “所以你怕我会抢了你的饭碗?” “当然不是,我只会给老虎吃鱼,然后告诉它,它天生就应该吃鱼。” 胡玥:……无聊又幼稚…… 当天晚上,甄甄发来消息,何帆的团队联系了她,愿意赔偿200万,条件是甄甄撤诉并发表声明,自己的起诉错误。 “我可以帮你谈到500万。”沈澹对着视频那端的甄甄说道:“然后对我应得的10%先对你说谢谢。” 说完等了半天,竟然没有等来应有的狂欢,而是胡玥的“循循善诱”:“战斗到现在,你决定要放弃吗?如果没有让他们得到教训,下次还会有更多的默默无闻的小透明作品被偷被盗。金钱能抚慰你受到的伤害吗?” “废话,金钱才是人类最可靠的朋友。”沈澹揪住正在破坏好事的胡玥的头发:“你不要瞎念经了,与二十一世纪新社会格格不入的原始森林里的人类,金钱不重要?难道你要拿小说去以物换物吗?” “沈律师!如果你辛苦写的小说被别人盗走并发表,难道你还会这么淡定吗?律师不是应该帮助当事人认清现实吗?”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现实。”沈澹要被气死了:“如果法院判决认定抄袭成立,最多赔几十万,基于抄袭的作品衍生创作的影视化作品中间还要精力编剧创作剧本的过程,而不是自然适用毒树之果原则,然后呢,电影和电视剧会继续拍,他们依然赚得满盆钵体,而她只能拿到不超过50万的赔偿,电影上映前还会被蹭热点,最后随着时间的流逝,再没有人会记得她。” “如果不能认定对错,还需要法律做什么?” 沈澹反驳:“如果法律有用的话,还需要律师做什么?” 眼看着两人吵了起来,甄甄弱弱地问道:“沈律师,以你的经验,法院会判她赔礼道歉吗?” “这是自然。” “那我就不要撤诉。” 沈澹眉头一皱:“你可要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了,我要她给我道歉。” 胡玥忙在旁边大力支持:“棒棒的!” 沈澹摇摇头,一副无药可救的表情:“那些违心的道歉连一毛钱都不值。你们会为今天愚蠢的决定后悔的。” 协商没有成功,法院进行了宣判。何帆的行为被认定为抄袭,向甄甄赔偿各项费用共计40万,并在公开媒体上向甄甄进行道歉。 甄甄对此结果很满意,胡玥也为自己做了一件对的事情而高兴。 面对着胡玥因为心情好而下厨烤的小羊排,沈澹想到的只是自己损失的几十万律师费,食之无味。 胡玥越是吧唧吧唧地啃着羊排吮吸着手指上的椒盐,沈澹越是生气。 待胡玥满足地啃完一根羊排,擦擦嘴,非常关怀地用一次性手套拿了一根烤得非常完美的羊排放到沈澹碗里,慢慢跟他分享自己的想法:“沈律师,你知道现在中国的网络文学有多繁荣吗?根据调查报告显示,网络文学网站驻站创作者已经超过2000万人。” “如果你又想拿那套潜在客户的理论来忽悠我,信不信我立马把你打包装进大炮发射到外太空!” “你快吃羊排,等会冷了就不好吃了。”胡玥像哄小孩一样让他吃,再继续说:“网络文学是一个文化交流的平台,网文的作者来自更行各业,有着不一样的背景和文化知识,他们就像贩卖自己知识和思想的个体户,发现市场的商机在哪里,就去写什么。就像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的米糕,在巷子口卖1块钱一个,是个老阿婆每天手工制作的,但她不会做广告,也不会做营销,只会默默地卖她1块钱1个的米糕,每天卖给一些熟客。而马路对面的商场,网红店做的甜点,什么肉松小贝、脏脏包,因为会宣传,能卖8块钱一个,高利润吸引了很多人去卖,老阿婆的米糕就越来越没有人买了,直到有一天,她不卖了,我也就吃不到了。” “羊排味道还不错。” 胡玥忍住想打他的冲动,继续说:“没有米糕吃,我也可以去吃吃网红糕点,但如果知道网红糕点其实是偷偷把阿婆每天卖不掉的米糕拿去揉碎、加工、再上架出售的,我不会再吃了。” “把米糕揉碎、加工、重新包装,这是有他们的二次创造在里面的。”沈澹擦擦嘴,回应道:“如果我是网红店,我就会这么说。” “如果网红糕点的卖点是卖相,你可以这么辩驳,但如果网红糕点之所以受人喜欢,就是因为会让人吃到儿时巷子口让人怀念的米糕的味道呢?” “那个老阿婆拿了200万去规划自己的养老计划幸福地过完余生,才是现实社会最好的结果。” “说来说去,你就是心疼钱。” “这笔钱,算是你欠我的。” “沈律师,你脖子上顶着的不觉得重吗?那么厚的脸皮,铜墙一般呢。” “你这张嘴,在脸上不会觉得是累赘吗?特别是在法庭上,简直是没用的摆设呢。” “烤羊排你不要吃了!” 沈澹迅速地把碗里剩下的两根抓到手上,舌头舔了一遍,然后得意地炫耀自己的战果。 胡玥气得跺脚:“太贱啦——” 第25章 遗产给你还是他(一) “现重新给双方分配举证期限,十天内双方将证据提交法院进行交换,下次质证时间另行通知。” 法官还没有离席呢,原告席上穿着一身孝服的老年妇人已经开始嚎啕大哭。 “老龙,你死不瞑目啊!阿焕,你怎么这么狠心,妈妈都没能看你最后一眼!” 沈澹对老妇和她身边的律师报以王之蔑视,和胡玥一左一右护送委托人孟舟女士离开法庭。 “都怪你!都是你克死他们,你还有脸来!”老妇人越哭越厉害,最后直接冲到孟舟女士面前,挥起来的手掌眼看着就要扇到对方脸上。 值庭的法警赶紧上来阻止。 沈澹对着站在原告席上,面露担忧却保持纹丝不动的代理律师尹世宁喝斥道:“还不快把你的委托人拉走!” 看着最多二十七八岁长得挺拔又帅气的律师尹世宁,走到老妇人身边,将哭成泪人的她扶起来,安抚道:“许大姐,如果龙先生和龙公子泉下看到您这么伤心,他们会觉得很欣慰的。眼下最重要的是保重身体,要相信法院,一定会给我们公正的判决!” “戏可真多,律师不把心思放在研究案情上,整天挖空心思搞歪门邪道,也不觉得羞愧?” 这还是胡玥第一次看到沈澹会如此严厉而且认真地批评对手律师。如果对情敌赵律师是嘲讽,对旧情人萧律师是纠结,对老友徐律师是幼稚的对垒,对胡玥自己是不讲道理地撒泼,那么对眼前这位一表人才的尹律师,就真是带着感情在批评了。 尹律师缓缓起身,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用并不胆怯的眼神抗住来自沈澹的气场:“也许这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吧。” 胡玥吸了吸鼻子,没错,她嗅到了浓烈的□□味。以她的经验——这种时候当然要是留下来看戏。 尹世宁比沈澹要高出半个头,沈澹整个人身上写满了:老子要爆了,老子要把你揍扁踩在脚底下,狠狠地踩踩踩,别拦我别拦我。 可是……等了半天,两个人怎么没动静了。 沈律师居然没有妙语连珠把“敌人”骂回自己的战壕?而是背着的手在朝她…… 什么意思?这是暗示她,上去解围吗? 胡玥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自己真是膨胀了,堂堂沈大律师,怎么可能会求助她去解围? “这位胡律师是您新收的徒弟吗?” 突然被cue到,胡玥向尹世宁望过去,对方笑道:“胡律师,你受到的委屈,我感同身受。” 呵呵,呵呵,呵呵呵…… 胡玥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但这种时候明哲保身是上策。她苦笑着摆摆手轻盈地退去:“你们聊,你们聊……” “你头上顶着的那个是脑子吗?难道是一颗榴莲?”沈澹突然把炮火转向胡玥:“请让榴莲旋转180度,如果不能发现桌上还有没带走的东西,就说明你头上顶着的真的是一颗榴莲。” 把档案袋拉下了,这顿骂胡玥该受。但沈澹接下来追着她继续说个不停直到走出法庭还在说,就让胡玥有点受不了了。 “沈律师,我们已经出到外面了,没有人会再欺负你了。” 沈澹一愣,明白过来:“我宣布,你脑子上顶着的是一颗被掏空了的榴莲!” 猪队友已经疯了,越是这种时候胡玥越要忍耐,她笑着对全程旁观了她俩幼稚的对话的孟舟女士说:“不好意思孟女士,工作的时候我们不会这样的,我们是会很专业的。明天我们就会去找死亡记录,你放心,我们一定会保护你的权益!” 孟舟女士三十出头,正是一个女人状态最好的时候,举止优雅的她不管是面对法庭上原告的哭闹,还是面对两位代理律师小孩似的斗嘴,她都很淡定地保持着平和的表情。 这是一个继承纠纷,事情要回溯到一年前,欧洲发生流行病毒HD大面积感染,知名作家龙逸先生在去Y国看望留学的儿子龙知焕期间被感染病毒,当时Y国暂停了飞回国内的航班,而因为病毒快速扩散,确诊人数与日俱增,医疗资源被挤兑,大量医护人员被感染,大量病人得不到救治,死亡人数从每天个位数迅速增长到每天几百个、上千个,整个疫情蔓延到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花费了足足半年时间,才得以控制稳定。龙逸已经六十岁,儿子虽然只有二十五岁,但两人都没能斗争过病毒,双双离世。 原告许银华,是龙逸的前妻,也是龙知焕的生母,被告孟舟,是龙逸在和许银华离婚后二婚的现任配偶。龙逸去世留下股票、基金、存款等高达五千万,还有大量未见世的书稿,这就是这个案件原告起诉的标的。 第一次庭前会议,原告未能举出实质性的证据,但他们的观点很牢固:相互有继承关系的几个人在同一事件中死亡,不能确定死亡先后时间的,推定长辈先死亡。 证明谁先死会决定财产的分配。如果先死亡的是龙知焕,没有配偶和子女的他名下财产就由父母继承,均等分配,鉴于他名下几乎没有财产,所以许银华分不到钱。而后死亡的龙逸所有的财产,就会被配偶继承。但如果先死亡的是龙逸,龙逸的五千万财产有一半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另一半2500万发生继承,由孟舟、龙知焕继承,接着龙知焕死亡,许银华将继承到1250万元。 所以,如果沈澹和胡玥在接下来的十天内,找不到能证明是龙知焕先于龙逸死亡的证据,他们就输了。 “沈律师,这次你又打算开什么外挂?” “请注意你的措辞,每次我连正常水平的60%都没发挥出来,说我开外挂简直就是□□裸地在侮辱我!” “保持头脑清醒,认清现实不是更重要吗?这是在国外,当时乱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病死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地被运出去,连火化都是武装部队集中运送到指定地点完成,我们只能在同一天的新闻报纸讣告栏上找得到他们两个人的死亡信息,至于他们具体的死亡时间、他们的护理人员、他们的主治医生,根本无从查起。” “樱花都落下来了啊。” “当时是临时用展馆改建的医院,摄像头这些也没有,纸质材料找不到、影视材料找不到、我翻遍了那个时间段的所有官方的和自媒体报道,看了几百个视频,都找不到能跟这两个人扯上关系的证据,沈律师,这次如果不开外挂,我们会被敌人歼灭的。” “不知不觉已经四月份了啊。” “法院只给我们十天,难道让我们再飞一次Y国?就算飞过去又能查到什么?要不叫koala去一趟,她不是很厉害吗,没有他们查不到的线索不是吗。” “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已经想到办法了吗沈律师?我就知道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出手的。” 沈澹突然深深呼吸,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啊,四月份,要吃青团啊。” 胡玥:…… “今晚我想吃青团,赶快回去做吧,今天我要吃蒸的,明天我要吃煎的,两面煎得焦焦的那种。” 胡玥觉得,这一次的律师费又要黄了,连青团都吃不起的那种。 一边用艾草的汁水揉搓面团,胡玥一边跟文幸学姐语音聊天。 “大宝不要在墙上画画,妈妈给你买的画板呢,妈妈说过多少遍了画画不能画在墙上,不!沙发上也不行,住手,那是妈妈的书!噢——我可怜的小宝贝,你是不是饿了?妈妈给你冲奶好不好,宝贝别哭别哭!徐以徉你给我住手,站在那别动,我要疯了,这是玻璃,噢你是不是要气死妈妈!” 才一接通,胡玥这边就经受了先是莫名其妙再到震惊再到同情再到默默滴汗的无奈诸多复杂的感情变化,她甚至忘了按停,一边听着对方的鸡飞狗跳一边把包好豆沙的青团放进蒸锅里,洗完手擦擦干,文幸学姐恢复正常的声音才传了过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听姐一句劝,别结婚,要是忍不住结了婚,也别生娃,要是一不小心生了娃,千万要做好防护,千万不要生二胎。” “你一拖二吗?徐律师呢?” “他又出差了!我决定跟他商量,下半年我去挣钱,他在家带娃!” “哈哈,说不定他乐在其中呢。”胡玥回想起徐赟律师在法庭上的表现,不禁恶趣味了一把。 “你找我啥事啊?” 胡玥聊到正题:“学姐,你有没有碰到过很难打的继承案啊?” “继承?法定继承吗?我就没发现有不难打的法定继承。” “啊?” “那一代老人没有写遗嘱的理念,碰上那些年手上多多少少都有一两套房子,碰上拆迁的多一些,还有城中村自建的,看着破破烂烂实际上可值钱了,老人一去世,一堆子女跳出来争财产,互相揭短互相指责对方没有尽到照顾老人义务的,比穷卖惨说自己等着钱救命的,看电视剧都没有这么足的张力。” “子女多就是要争的,现在都是独生子女了,这种情况会好一点。” “那还真不一定,去年生孩子前我还在代理的一个案子,就是一个小姑娘,独生子女的,爸爸妈妈是中产,在一次车祸去世了,留了一栋别墅、一套大平层和一个公司给她,外公外婆和爷爷都还在世,本来说好了房子留给孙女,大家都放弃份额,后来爷爷被家里亲戚说着说着,不放弃了,要出来争财产,房子是父母婚内财产,小姑娘爸爸先死的,死的时候有三个继承人,配偶子女和父亲,小姑娘的爷爷最后能获得六分之一,后来争遗产的过程中爷爷也去世了,爷爷还有其他的子女,有些先去世的子女晚辈直系血亲又发生代位继承,小姑娘伯伯的两个儿子还能各分到四十八分之一,还有姑姑的,都跳出来了。” “欺负小姑娘啊。” “我觉得多少是因为重男轻女吧,老爷爷还有其他孙子,要做到一碗水端平很不容易的。” “这哪是一碗水端平不平的问题啊,简直就是舀别人碗里的水啊。” “也不能这么想,法律这么规定了,说明作为子女是有赡养老人的义务的,子女去世老人继承部分遗产也是情理之中。” “哎,我们现在就碰上一个棘手的案子,一老一少谁先死分配方案要差个上千万,可是死亡证明和病历这些都没有,局势对我们太不利了。” “有沈澹在你居然还会着急,太奇怪了。” “他?他就会指使我做青团,我看他一点都不着急。” “Stop!徐以徉那里有电,不许碰!——噢,小宝贝别哭,妈妈抱抱,妈妈抱抱。” 胡玥默默地按掉红色按钮,曾经多么有灵气温柔又可爱的文幸学姐,生完二胎后简直就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再难的案子比起带孩子,都显得容易多了。 当然,前提是她家里没有孩子—— “Oh~shit!” 胡玥叹了口气,摇摇头。 “为什么这么烫?为什么这么烫的地方没有摆放提醒注意的标识?”沈澹狂用冷水冲自己的因为想要吃蒸锅里的青团而被烫到的手指。 “人之所以区别于动物,在于他会使用工具。”胡玥把蒸锅旁边的海绵手套戴上:“比如戴上手套再去打开,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see?” “哼,要不是看你在那伤春悲秋,这种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事怎么可能要我动手。” “嗯,我觉得吃是一件更没有技术含量的事,猪都能做得更好,所以您这样高贵的人就不要自降身份去做这样的事了。” “吃这件事本身没有技术含量,但吃的人不一样,会让这件事的性质大为不同。如果是你,那就纯粹是靠嘴部肌肉机械地咀嚼以达到饱腹,但我就不一样了,我可是在调动发达的味觉和嗅觉,口腔和牙齿,大脑和心脏,在一帧一帧地判断这个青团做得好不好,要知道,打七十五分还是七十六分,是一个需要大量运算才能得出的结果。” 胡玥觉得自己浪费时间跟杠精理论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但为了不要每次事后都萌生“如果当时我这么反驳他就好了”的想法,胡玥决定要在跟沈澹的日常争吵中修炼自己的功力。还在思考着呢,孟舟的电话来了。 第26章 遗产给你还是他(二) “胡律师,现在有人在我们小区外面吵着要见我,看物业的视频我一个都不认识,物业现在暂时拦住他们,但希望我能给个处理方案,是否需要报警。” “啊?他们要干什么?” “物业说他们拿着行李,还有扛着被子席子的,劝不走,就在那杵着。” “你让物业再拖一拖,我们马上就到。” 沈澹走得很快,胡玥几乎是小跑跟上他来到了孟舟小区门口,进去之前,他们先假装是在等人,伺机探听他们的消息。 于是沈澹假装成一个不停在打电话谈几千万生意的老总,胡玥假装成一个不停在打电话给老总安排出差行程的秘书,两人对着没有应答者打电话侃侃而谈,却一边竖起耳朵在听。 “她怎么还不出来?”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是名人,又是女人,不要脸皮吗?” “就是,律师说了,我们也别闹,也别吵,就在这等着,这是高端小区,肯定会有人来处理的,到时候我们再闹。” “她那房子听说才三层,还不比我家呢,我都盖了五层半。” “蠢货,你那房子最多五十万,她这房子至少五千万!” “我滴乖乖,五千万是多少钱啊?我们能分到多少啊?” “律师说了,给你儿子买房子娶媳妇肯定没问题。” “我也能分到吗?” “有有有,我们都有,” “那我们就再等一会,欸,你快问问,那记者到哪里了?” 胡玥和沈澹从容地收起电话,和孟舟联系上后,顺利地进入小区,并把在门外听到的话转告了她。 “他们显然已经是旁系血亲了,是否有其他情况是我们不知情?” 面对沈澹的询问,孟舟很淡定地摇头:“如果是想要争夺这栋别墅,那很简单,我现在就可以出去跟他们说清楚。” “说什么?” “这栋别墅,是我的婚前个人财产。” “这栋别墅,是孟女士在婚前购买的,属于个人财产,不论价值多少钱,都不是遗产分配的范畴。” 沈澹面对守在小区门口的十来号人,还有举着摄像机的记者,以及布局了这一出好戏的尹世宁律师,丢下这么一个重磅炸弹。 记者嗅到了新闻的味道,大声问:“孟女士,你说这是你的婚前财产,有什么证明吗?” “房产证是孟女士一个人的名字,时间在两人结婚前,这么明显就能查到的事,原告代理人竟然出现了失误,浪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实在是适得其反。”沈澹看着尹世宁,不留情面地说道。 “孟女士,你哪来这么多钱购买别墅?是不是龙先生给的钱?” 记者又一个问题抛出来,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就是就是,你哪有那么多钱?” “还不是靠我妹夫的!” “肯定是我舅舅的钱!” 原来是许银华这边的亲戚,终于搞清楚了。 沈澹不想浪费口舌,再次把枪对准尹世宁:“孟女士在油画界的地位,我相信作为费尽心思想要打赢这场官司的原告代理人,不可能不了解。孟女士一幅画能卖多少钱,原告代理人也一定查询过。那么在明知道会是现在这种结果,仍然有预谋有组织有计划地安排原告的亲戚到被告家门口闹事,打的是什么算盘?安的是什么心?”说完,沈澹继续冲着一头雾水的扛着席子和被子的那群人喊道:“听懂了吗?这栋房子你们没份,就算打到宇宙法院你们也一分钱都分不到,打哪来回哪去吧,出场费叫这位律师给你们结一下。” 还想挣扎的聚众人群被沈澹提前报警叫来的警方驱散开了,没有立刻走开的尹世宁脸上露出明显的不甘的表情,沈澹用对方能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如果你能认真钻研案情和法律,说不定我还会把你当成对手。” “哼。”尹世宁眼神桀骜:“我不过是将所学本领展示一遍给你看。” “我却觉得这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沈律师,你是害怕了吧?”尹世宁笑了,笑得张扬:“所有的牌都在我手上,你有什么呢?我就是耗,也比你耗得起,不是吗?” 十天的举证期,除非沈澹能找到证明龙逸后死亡的证据,否则就是输了。 “而我,要谢谢你的启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会让你认输的时间提前到来。” 头顶是黑压压的乌云,眼看着一场大雨就要降临,一路奔走快到家的胡玥却觉得,身边自带的这个低气压带来的窒息感要严重得多。 还有两百米就要到家时,大雨滂沱,两人冲回到楼下,头发衣服和鞋子不可避免地都湿了。 胡玥能够感觉得到,一言不发的沈澹火气已经到了额头,果然,进了家把门一关,沈澹箭步冲向浴室,锁上门,打开热水,磨砂玻璃瞬间被涂上一层蒸腾的热气。 难得见到他会为谁发那么大的火,胡玥不可能不被八卦之心驱使,偷偷躲到阳台,跟koala打电话。 “你不知道我很忙的吗?” “koala姐,我想你了嘛。” “有什么好吃的?” “如果你能告诉我尹世宁和沈律师之间的过节,欢迎你们来吃表面焦脆里面软糯的青团。” “尹世宁?他现在怎么样?厉不厉害?“ 胡玥简单说了这两人之间浓浓的□□味,koala了然。 “名师出高徒嘛,尹世宁是沈律师认真收的第一个徒弟,那段时间是沈律师的高光时刻,而尹世宁几乎是参与了他每一个案件的处理,后来突然有一天尹世宁另谋高就,沈律师就再也没有收过徒弟了。” “原来他曾经还是有过人类的情感啊。” “所以第一次在别墅看到你很让我惊讶。” “他可没有那么好心把我当徒弟,也没有教我什么,我充其量就是个长工,伺候他吃住的长工。” “这样吗?保持出淤泥而不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也没那么夸张吧,虽然他是有些矫情、有些龟毛、有些难搞,但也不至于到瘟疫的程度,好像谁一跟他相处就会被传染似的。” “嗯?你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胡玥惊得手机都掉了,赶紧捡起来澄清:“饶了我吧,要不是为了我的法律事业为了我的信仰,这样的人我还是惹不起惹不起……” Koala在电话那头鄙夷地一笑,过了一会,说了一句:“可是,在像战场一样的法庭上,沈澹至少是一个,可靠的存在。” 胡玥愣住了,回想起这段时间跟沈澹一起处理的几个案子,不管是老乡的医疗责任纠纷,还是为林女士争取移植器官,或是刚结束的甄甄的著作权纷争,沈澹确实是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特别是在法庭上唇枪舌战的他,就像披着不会失败盔甲的战神,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担心官司不能赢。 那么,沈澹能做到武力值那么高,靠的是什么呢? 放下手机,胡玥陷入沉思,曾经她想要成为一名律师,是希望自己能像战士一样,保护自己的委托人,曾经她以为只要心怀对法律的敬畏,只要扎实的法律功底,只要有热情,有一颗善心,就能在和对手的谈判中以理服人、以德服人,让事情得到圆满的解决,让双方都获得满意的结果。但好像事实不是这样的,到了法庭的纷争,十有八九是不可调和,每个人都有自己想争取的利益,不能用对与错来评价,那只是立场的差异。她所不屑的沈澹为了赢的案子所使出的各种小手段,也许就是为当事人争取到最大利益不可缺少的手段。没有人能还原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就算是知道事实,也不能代替别人去判断各自的立场是否正确。保持中立是法官的工作,她如果要作一名律师,就要像沈澹那样,为了赢,不惜手段,不遗余力。没有一个委托人会认为自己所聘请的律师因为“道德高尚”而“本可以却没有赢”是值得被感谢的,也不会再有下一个委托人,会将自己的身家和性命交给枪里还有子弹却担心误伤他人而未使用最后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律师。 甄甄的案件,就是一个教训。 “喂!” 胡玥的思绪被沈澹的叫声拉回来。 “呆在那别动!” “蛤?” “闭上眼睛,不许回头!” 人总是这样,越被这么要求就越想要回头看个究竟。 “不许回头!”沈澹再次强调:“我警告你!不许回头!” “你好歹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啊!” “要是敢回头,保证你会后悔!” 胡玥老老实实地不动了,她听到浴室的门开了,然后听到有人快速回到卧室,接着卧室的门关上了。 明白了,应该是没带换洗的衣服,刚才是光着身子的沈澹冲回房间穿衣服去了吧。 脑中突然闪现这个画面,胡玥起了鸡皮疙瘩,拼命摇头,试图去销毁这个记忆。想着沈澹已经进了卧室,她也没必要再傻乎乎地呆着不动,胡玥从阳台出来,想要走到浴室吹干自己的头发。 可就在她经过卧室的时候,突然一阵风,把卧室的门吹开了。 卧室里的人刚穿上睡裤,上身还是光裸的样子,极具冲击力地进入胡玥的眼中。 “啊——” “啊——” “耍流氓啊!” “不是让你闭眼睛呆着别动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关门啊!” “这个门早就坏了你不知道啊!” “我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用过这个门了!” “那你看够了没有可以闭上眼睛转过身了吗!” 胡玥赶紧捂住自己的眼睛转身到厨房,关上浴室的门,让吹风机的热风吹醒自己。 神经病,又不是什么好身材,谁想要看啊! 皮肤那么白,一点都不健康,瘦不拉几的,连肌肉都没有,哪里好看啦! 肯定就像这煎好的青团一样,外强中干,一叉子下去,软趴趴的。 胡玥大口地吃完一块青团,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喂,你穿好没有?我可不想占这种便宜。” “占都占了,我又没跟你计较。” “你——” 胡玥气呼呼地拐进客厅,看到沈澹在自己的房间里捧着一沓材料再看,顿时心思就转移到案件上了。 “这是什么?” “龙逸没有出版的手稿和日记。” “看这个干什么?” “闲得无聊,随便看看。” “无聊?怎么会无聊?”胡玥又炸了:“我们还没找到有利的证明呢,怎么会无聊!” “反正也找不到,何必白费力气。”沈澹伸了个懒腰:“下雨天好适合睡觉啊。” “沈律师,你振作一点,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输了!” “急什么,十天又没到。” “可是尹律师可能很快就找到对我们不利的证据了。” 沈澹打了个哈欠:“那就看看他能找到什么吧。” 把手上的材料塞到胡玥的怀里,交待她好好读这些,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然后他自己就扯上被子睡觉了。 龙逸早期写的是推理小说,在行业中不温不火,后来推理小说中带着科幻的元素,突然就火了起来,近年来的几部小说更是本本火爆,胡玥对科幻小说没有什么兴趣,倒是对推理小说颇为喜欢,这些手稿是沈澹从孟舟那里拿到的,作为遗产的一部分,是孟舟最为看重和要保护的。胡玥看推理小说有个习惯,会把作者铺垫的线索记录下来,自己先思考和推敲,最后看自己的推断是否和作者的一致。 于是在沈澹睡了一个饱饱的觉起来后,看到了一个趴在桌上睡到口水都流出来的胡玥,和写满了数字和符号的几张纸。 虽然不能指望人的智商会突然在某个领域出现不符合科学的飙升,但沈澹在端详了纸张几分钟后,心中有了想法。 第27章 遗产给你还是他(三) 还没来得及去求证,沈澹收到一段视频。 沈澹眉头一皱,赶紧把胡玥叫醒。 “你有没有驾照?” 半梦半醒的胡玥擦掉口水:“啊?驾照?有啊。” “那你会不会开车?” “那不是废话吗?”胡玥醒过来了:“你当我的驾照是地上捡的吗?” 于是当沈澹带着胡玥徒步走到停放着他的蓝色宾利车旁,胡玥坐进驾驶座,开始拿出手机查询开宾利车的注意事项时,沈澹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安。而当汽车缓缓启动后,这种不安开始变得强烈。 “你知道吗,这是一辆跑车。” “不然呢?难道它是自行车吗?” “现在骑自行车那个人已经超过我们了。” “注意事项里说了,豪车修理费用很高的,撞坏了我可赔不起。” “它有保险,谢谢。” “所以如果撞坏了你不许找我赔哦。” “嗯。”沈澹刚回答完,整个人突然往后一撞,没坐好的他差点就从座椅上掉了下来。紧紧抓住上方扶手的沈澹看着窗外的车飞速被甩开,喘着粗气劝到:“开车还是安全第一。” “哟呼,好车加速就是快,沈律师你就放心吧,注意事项上说了,豪车质量都很好的,前几个月有辆奔驰车翻下高速路的路基,车都变形了,司机一点事都没有。” “我们也不是那么赶时间。” “开过去还要两个小时呢,我们还得赶在天黑前回来,晚上我眼睛不好,开不了车。” “至少不要超速!”沈澹已经是抬高了音量在抗议了。 胡玥看了下仪表盘,赶紧踩了下刹车,这突然的刹车让沈澹又往前扑过去,胡玥心有余悸地摸摸胸口:“好险,居然开到一百六了,我都没感觉,都怪这车太稳了。” 沈澹脸都青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眼睛盯着仪表盘就没离开过,只要超过120公里就开始叫,整个旅程就在这样的吵吵闹闹中到了目的地。 下了车,呼吸到乡间新鲜空气的沈澹,总算是从地狱模式调回了人间模式。 “早说我可以开车,之前也不用天天把腿都走断啊。”胡玥伸了个懒腰:“沈律师,你还没告诉我呢,我们来着找什么?” “找你心心念念的死亡时间证明。” 这是一座因为青壮年都外出打工,只剩下越来越少的老年人和留守儿童的小村子,几年前一位商人对村子进行开发,设计了漂亮的房子,成了吸引市区里周末休闲的民宿村。沈澹要找的人住在一栋刷得洁白的小楼里,周边都是绿葱葱的竹子,白色小楼格外地醒目。 “两位是要住店吗?有预约吗?” 店主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大概二十来岁,短发泛着自然的浅棕色,鼻子很挺,是一个长得漂亮的美女。 “还有空房吗?我们需要一个套间。” 嗯?胡玥疑惑地看过去,要一个套间做什么?难道是为了跟别人会面?这外面到处都是可以谈话的地方,为什么还要开套间。这套间——胡玥扫了一眼价目表,乖乖,贵的居然三四千一晚,都够她一个月的房租了。 “我看看,噢,你们运气真不错,刚刚有一位客人因为生病,退了房间,你们可以入住。” 沈澹靠在前台,在从衣服里掏出身份证,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克里斯提娜,你还好吗?” 女店主身子一僵,眼睛盯着电脑屏幕。 胡玥不知道沈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见那女店主镇定后微微一笑:“先生,我不太听得懂你的话,我姓栗,和这家民宿的店名中的栗是同一个字。” “还记得去年你救治的那两个来自中国的病人吗?” 沈澹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攻陷的时机,他紧盯着女店主的眼睛,不给对方躲避的机会。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离开了Y国,回到乡村,是因为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吗?”沈澹向前凑近,压低声音说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栗女士。” 店里有客人下了楼,店主掂量再三,带着沈澹到院子深处的亭子里。 “你们是什么人?找我做什么?” “那一老一少的亲人正在打继承官司,我们是其中一方的代理人,想跟你核实一些事。” “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沈澹点开一段视频,是女店主带着口罩哭泣着用英文在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父子相继死去,病毒太可怕了,请你们千万要呆在家里,求你们了。” 这是克里斯提娜曾经使用的社交软件,在这条信息发出后,就停用了,是koala一层一层地缩小那个时间段那个区域内发出的文字信息和视频信息,最终找到这样一段简短的视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沈澹找到这里,庆幸的是,他赌对了开始。 Y国爆发的病毒会攻击患者肺部,出现缺氧性呼吸功能衰竭,同时攻击全身系统,引起多器官功能损害。Y国在峰值期间大约20%的病人需要ICU治疗,每一个患者在ICU内接受治疗的时间平均为20天。克里斯提娜,也就是女店主,栗女士,是Y国和中国的混血儿,出生在Y国,曾是一名医学院在读的学生,疫情蔓延开时,政府要求未毕业的医学院、护理学院的学生都奔赴前线。 “医院决定,把呼吸机给有最大生存机率的患者。” 电车难题,好像总是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疫情早期出现的重症患者平均年龄都在70岁以上,很快他们就占满了所有的ICU病床,当两周过后,原本的轻症患者变成重症患者,呼吸机已经远远不够用了。而之后每过一天新增的几千确诊病例,让医院不得不根据年龄、并发症以及器官系统功能损害程度来决定呼吸机给谁使,很多人一直到病逝,都没有等到床位。 当医疗资源严重短缺时,是按照先到先得的标准分配资源,还是将有限的资源留给能够存活的人,要做到分配正义,是非常困难的。 “那些被放弃的病人,就这样孤独地死去了。” 听了她和沈澹的对话,胡玥突然像坠入深海窒息般难受,回想起他们帮助过的林宇,如今已经出院回家和亲人一起生活,如果当时没有人帮他,如果当时情况危急,如果当时在他和那位张先生之间只有一人能够接受器官的移植,周医生的分配规则,真的就不是正义的吗? 那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在肆虐半年后突然悄无声息地走了,仿佛从没有来过。克里斯提娜无法再在那个触景生情的地方生活,她回到母亲的祖籍,开始新的生活。 “天堂里没有病痛。”沈澹语气中也有些许动容:“让你回想这些不是我们的本意,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就让这段记忆永远埋葬,我们不会再因此烦扰你。” 回程的路上,胡玥自觉地没有超速,沈澹闭目养神也没有说话。下了高速,他们拐到了孟舟的家,沈澹拿出胡玥写写画画的那几张纸,和孟舟边沟通边诶个地到房间去找东西。 “我们从他的书里发现一些反复出现的符号,想让你帮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想要表达的。” “我们以前常常一起玩填字游戏。”孟舟说起来的时候带着笑:“我看看吧。” 胡玥有时会想,这位孟舟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她和龙逸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两人年级相差了一倍,孟舟身上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哪怕是在法庭上兵戎相见的时刻,依然能保持平和。龙逸留下的日记和随笔,很多是关于他们两人相处的故事,他会在某天的日记开头称她为爱种花的孟女士,一个人光着脚在别墅前的院子里种下蓝色白色的绣球花,他会称她为不爱下雨天的孟女士,被大雨困在房间不能出门会让她浑身都不舒服,一位是作家一位是画家,如果不在创作,就是在寻找创作灵感的路上,曾经有网友质疑孟舟是贪图龙逸的财富和名气,只有真正强大的人,才不屑于去辩解吧。 “这说的是我们去清迈时旅店老板赠送的钥匙扣,我记得是放在……噢,找到了。”孟舟在打开存放钥匙扣的盒子时,发现了一张纸片:“这是什么?” 沈澹却像发现了新大陆:“这一定是龙先生留下的线索,这是一份……这是一份鉴定报告,如果要拼成完整的报告,我们还需要继续找。” “他会给我留下什么呢”孟舟抱着好奇和疑惑的心情,继续去推理:“这个说的应该是我埋在花园里的时光盒子,那是五年前,我给三十年后的自己写的信。” 随着线索越来越多,鉴定报告渐渐拼凑起来,最后还有几块找不到,但不妨碍沈澹推断出来,鉴定的方向。 “孟女士,大概就是我们看到的字面意思了,我想你也猜到这是什么鉴定了,龙先生之前,没有跟你提到过这个事吗?” 孟舟摇摇头:“我对此并不关心。” “也许龙先生早就想到会有这样一天。” 翻找了一夜,沈澹和胡玥正准备前往法院提交证据,没想到法院的电话先过来了。 尹世宁已经在法庭等待他们了。 “法官,我们想要出示一份证人证言。” 得到许可后,尹世宁播放的视频投放到法庭的屏幕。 “我叫栗非,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克里斯提娜。” 听到着,沈澹立刻站了起来:“请先暂停。” 尹世宁向他投来挑衅的目光。 “尹世宁,你跟踪我?” “沈律师,这是在法庭,请注意你的言论。”尹世宁“嗤”地一声继续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是我学习做律师时上的第一课。” “我警告你,如果继续播放视频,产生的后果不是你能承受的。” 旁听席上坐了很多人,有些带着记者胸牌,这无疑是尹世宁事先安排好的,善于运用舆论压力,这难道也是成为律师必修的学分吗? “沈律师,法庭一样给了你十天举证期,还有几天呢,先别着急,你还有时间去找的。” “尹世宁,你要有底线!” “底线是什么?能让我赢吗?如果不能,那就是你的底线,不是我的。”尹世宁向法官示意:“法官,被告律师如果再这么妨碍开庭,是否应将他逐出法庭?” 沈澹还要据理力争,孟舟却按住了他:“没关系的,看看吧。” “我保证,你不会想看到这个。”沈澹压低声音解释:“我可以以对方用非法手段取得证据来排除。” 孟舟摇摇头:“从他们起诉我那天开始,就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了的。” 书记员点开了视频。 “我照顾的病人里面,有一对父子,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爸爸叫儿子知焕,他们父子俩被送到医院时,父亲病情已经很重了。” 孟舟脸上维持着平静,但胡玥看到她的拳头在紧紧握住。尹世宁的眼神不时向他们瞟过,胡玥也产生了不爽的情绪,恶狠狠地回瞪了他,对方却扬起嘴冲着胡玥一笑。 哪怕笑容再迷人,也无法掩饰他快要爆炸的得胜心。 “他送来的时候还能说话,但很快就陷入了昏迷。” 视频里的克里斯提娜身上是沈澹和胡玥见到她时穿的衣服,背景依然是那片竹林,只是她的眼眶是湿润的,不知道尹世宁用什么办法说服了她,让她愿意录下这样一段视频,但胡玥看得出来,她很痛苦。 “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管他,他让我,如果只有一台呼吸机,一定要救他的孩子。” 孟舟盯着屏幕出神,胡玥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旁听席上有人在交头接耳议论,而沈澹和尹世宁之间隔着五米远也能感受到猛烈的炮火就要开始攻击。 “当天晚上,他就去世了,他的孩子因为伤心过度,病情急转直下,我们给他上了呼吸机,但是他也没能挺过去。” “我将他们的尸体装进黑色的袋子,运到冷藏的卡车,听说他们被军队运到很远的地方去火化,他们是一起去的天堂,他们没有孤独地离去。” 在克里斯提娜泣不成声时,视频结束了。 胡玥看到孟舟的眼角,含着一滴未落的泪。 相比原告席上嚎啕大哭的许银华,孟舟的隐忍让胡玥心疼。 “如果被告对此份证人证言不予认可,我们可以申请法庭要求证人出庭作者。”尹世宁还未等在场的人平复情绪,率先开火了。 沈澹正要说话,孟舟制止了他:“我能说话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 “我的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父亲,我希望大家记住他。” 法官明确了死亡先后顺序,问双方是否还有证据要举证。 沈澹向孟舟询问,即使是龙逸先去世,但他们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孟舟还没来得及回应,尹世宁已经抢先说道:“法官,我方还有更重要的证据要提交。我方提交民政局调查到的婚姻登记信息,没有龙逸先生和被告的结婚信息。” 在场的人一片哗然。 “也就是说,龙逸和被告不是受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保护的合法夫妻关系,被告不是龙逸先生的合法配偶,被告没有继承权,被告不能继承龙逸先生的任何财产,包括——他未出版的手稿。” 这段话简直掀起了轩然大波,像□□一样,连沈澹都被炸蒙了。 “他说的都是真的吗?”沈澹希望能从孟舟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没想到等来的是一个点头。 “我们是在国外注册的,回国后没去做公证认证。” “没想到被告律师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尹世宁不忘说风凉话。 这案件的局势,可以说是急转直下,连胡玥都觉得是一盆冷水浇在头上,凉凉了。 “我们可以先打一个婚姻关系确认的官司,我们手上还有很多牌,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法官问孟舟,对原告所提交的证据有无异议。 孟舟回答到:“书稿不能给他们。” “对不起,书稿作为遗产的一部分,不是你想不给就不给的。”尹世宁已是胜利在望急切地想要结束战斗:“被告隐瞒了并没有与龙逸先生结婚的事实,不知道安的是什么心,如果书稿在你的手里,会让有继承权的原告非常不放心。” “你这个狐狸精,还想要他的书,你是不是急着想要拿去发表?是不是想变成自己写的书去发表!我告诉你,别妄想了!” “女士,龙逸是我的爱人,我不允许你这么恶意揣测!” “放屁,我才是他明媒正娶过的妻子,要不是因为你这狐狸精插足,他也不会抛弃我们娘俩,我一个人带着儿子,那时候儿子多小啊,我又当爹又当妈把他抚养长大,龙逸一定是看清了你的面目,知道你是图他的财产,才不跟你结婚,还出钱送我的阿焕出国留学,你是罪魁祸首,大家都看看吧,我老头子死了这么久,她连一滴眼泪都没留过,□□无情,□□无情啊!” 法官敲了法槌,让原告控制情绪,然后问被告有什么要说的。 旁听席上的人窃窃私语,没想到一个庭审能吃到这么大的瓜,记者们也蠢蠢欲动,今天的头条已经想好要怎么写了。 但谁也没想到,他们都没猜对开始,也都没猜对经过,更不可能猜到结局。 “孟女士,你是公众人物,作为你的律师,我会建议你为自己的名誉着想,我会要求你这么做。”沈澹把他们拼凑起来还未完整的鉴定报告递交给法庭,他用王之蔑视的眼神射向原告:“你们说得没错,龙逸先生就是担心自己的财产被人觊觎,所以留下了这份亲子鉴定报告。” “亲子鉴定?”尹世宁瞬间看向许银华,对方眼神躲闪,一切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沈澹忍了这么久,终于炮火全开:“这份鉴定报告因为特殊原因,暂时提交部分原件,如果原告不认可,我们会向法庭申请向鉴定机构调取完整的鉴定报告。从报告中明显可以看到,龙知焕与龙逸非亲缘关系,也就是说,龙知焕不是龙逸的亲生儿子。从刚才原告代理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也不知情。原告许银华隐瞒了龙知焕另有亲生父亲的事实,也许这才是他们婚姻走向坟墓的原因。至于孟女士,其在国外与龙先生是经过合法手续注册登记的,只是未在国内进行公证认证,但这并不否认他们婚姻的合法性,我们还有几天的举证期,我会像法庭提交能够证明孟女士具有合法继承权的证明,但原告,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继承权了。” “尹律师,我不承认,这不是事实,你快想想办法,他们这是污蔑,我清清白白,阿焕就是他的儿子,是我们的儿子!” “对被告提交的鉴定报告,我们不承认他的真实性,也不承认他的合法性。不排除是龙逸先生为了写作素材故意制作的。” 这话简直是不可理喻,连法官都听不下去了:“原告如果对证据真实性合法性有怀疑可以举证进行证明,至于揣测和推理的话就不必说了。” “法官,法官,我真是冤枉的,我要求重新鉴定,我不认可!” 人都化成灰不知道飘到哪去了,还怎么重新鉴定,事实摆在眼前还想要搅混水,胡玥都看不下去了。 好在法官直接选择无视许银华的无理取闹,最后问尹世宁是否还有其他意见? 尹世宁头上直冒汗,但他在业务能力上也确实有两把刷子,他很快速地提出,即使鉴定报告是真实的,即使许银华没有继承权,龙逸的财产也不可能是孟舟继承,因为龙逸没有第一顺位继承人,他会立即以龙逸的兄弟的名义再次提起诉讼。 他的话一说完,最先引起骚动的是旁听席,除了记者,旁听席上还坐着龙逸的亲戚,也是尹世宁叫来的。 “律师,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要起诉我吗?” 尹世宁回答提问的龙逸的兄弟:“恭喜你,现在有继承权的人是你,我会帮你的!我不会让龙老先生死不瞑目。” 旁听席上的记者纷纷转向即将成为这场遗产争夺战的新主角,法官宣布休庭后,众人没有散去,记者直接在座位上问法官:“审判长,请问您对这个案子怎么看?遗产究竟应该归谁?” 法官讲桌上的案卷进行整理,对记者的提问不予置评。 “审判长,针对这样的继承纠纷,你有没有什么法律上的建议给普通老百姓?” “如果可以,请在生前立好遗嘱。” 这边记者围着法官要采访,那边也有记者围着尹世宁想要知道他接下来将采取什么样的诉讼策略,还有围着许银华追问她给龙逸戴绿帽子的事是不是促成他们离婚的□□。 而更多的人涌向了孟舟。 “孟女士,请问你是否早已知晓他们不是亲父子?” “孟女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原告不会赢?” “你和龙先生真的没有登记结婚吗?你们是不是向外界传的那样是有名无实的婚姻?你跟龙先生的婚姻是不是为了各自的宣传而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孟女士,龙先生那么多财产,他难道没有为你留下任何遗产吗?” “孟女士,龙先生为什么没有立遗嘱?” 一阵接着一阵的声音像浪潮一般涌过来,胡玥终于体会了一把为明星拦住记者的辛苦,沈澹却在一旁,冷眼看着俨然一副正义人士对着记者侃侃而谈的尹世宁。 “他有的。” “孟女士你今后是否会——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他有什么?你是说龙先生给你留下了遗产还是龙先生早就告诉了你他们不是父子?” “我先生,在两年前,已经在公证处,立过一份遗嘱。” 这一句话,如同一声惊雷,从天而降。 “作为律师,维护社会正义是我们的责任,我——什么?”对着镜头露出他熟悉的能让他看上去最帅的笑容的尹世宁,脸突然变得僵硬了。 正在像母鸡一样护着小鸡的胡玥,僵硬了。 正在给koala发消息准备孟舟婚姻公证认证材料的沈澹,僵硬了。 正在采访法官的记者,正在围着尹世宁的记者,都不可置信地望了过来。 此时的孟舟,就像沙漠里突然涌起的一口井,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他们屏住呼吸,确认自己没有听错,生怕自己错过重磅消息。 孟舟的肩膀松弛了下来,她温柔而坚定的声音在法庭里响起:“我的先生,所有人都在关心他有多少钱,所有人都想知道他的八卦和绯闻,所有人都在看他去世后留下的这一地鸡毛的笑话,你们知道吗?他曾经出版过二十八本书,超过两千万字,他曾经获得过十六项文学大奖,其他各种奖项不计其数,在我们的房子里,有一间六十平米的房间,全部用来放他收藏的书。我的先生在过去的十年里,向山区学校捐赠过十个小型图书馆,资助过三百五十三个学生念完大学。我的先生,在生命最后的关头,愿意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一个与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我的先生,早在两年前,就在律师的见证下做了遗嘱公证。” 所有的人屏住呼吸等待的就是这一刻,那一双双眼睛中透露着想要知道遗嘱内容的渴望,孟舟满足了他们。 “他名下所有的存款,全部捐赠给公益基金。他未出版的书稿,将由我收藏,不允许对外公开。” 这是所有人都猜不到的结局。 孟舟说完后,嘴唇紧闭,不再出声。 任凭记者多么疯狂地要追问,她都不予回应。 而拳头紧紧握住快要不能呼吸的尹世宁,在被记者包围住后,很快调整状态:“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我们自然要核实遗嘱是否真实存在,退一万步说,即使遗嘱存在,我们依然会对龙先生立遗嘱时的精神状态和真实意图表示怀疑,不排除他是在被胁迫、欺骗等状态下出具的,如果是这样,我们会申请对遗嘱进行撤销。” 沈澹摇摇头,尹世宁的疯狂已经无可救药了。 那个刚从大学毕业稚气未脱的年轻人,那个说着“沈律师,我想要成为一名像你一样厉害的律师”,该为他高兴不是吗?为了当事人的利益,用尽一切手段和武器,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言败,自己不也是这样的人吗? 沈澹一脚踢开地上刚落下的木棉花,看着走在前面那个跟了她这么久却还是傻乎乎的女人,突然又释然了。 不是他把人教坏了,是人的本性是早已注定的。 于是,他仔细瞄准,用力将一朵大大的木棉花踢出去。 “哇!走路都能被花砸到,我可以去买彩票了!” 没错,这样的蠢人,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比较安全。 沈澹一抬脚,又踢出去一朵。 “哎哟!” 咦,不对啊。 胡玥回头看到憋不住笑的沈澹,气得把地上的花全捡起来,狠狠砸向他:“幼稚鬼!幼稚鬼!” “哈哈哈哈哈。”沈澹也没躲开:“啊哈哈哈哈哈哈!” 第28章 一系列伦理难题(一) 初夏,胡玥头发长了,橡皮筋扎起来,露出额头和整张脸,多了几分干练。 “虽然原告很喜爱小孩,但不管从亲缘上还是从法律上,原告抚养北北均会带来诸多不便。” “虽然原告与北北没有亲缘关系,但不妨碍其同时获得北北的抚养权,既然原告喜欢小孩,我方愿意将北北的抚养权让给她,由我们一次性支付抚养费。” “哈欠——” 胡玥和被告方代理人一同望向了在这令人犯困的午后打了个哈欠的法官。 “所以原告你是北北的妈妈,被告是南南的妈妈?” “被告是北北的妈妈。” “不,我们是南南和北北的妈妈。”虽然和被告律师一同回答,但胡玥为自己这个回答打了满分,她看向沈澹想求一个赞赏,岂料对方把头埋在领子里显然是睡着了。 “你们说得太久了,我都要被你们绕晕了。”法官是个上了年纪的大叔,本来这种案子是不会分到快退休的他的手上的,这天其他法官都参加紧急培训去了,案卷临时被塞到他怀里。虽然觉得荒谬,但老法官虚心求教的态度还是值得表扬:“你们两个都是女的,国家什么时候允许你们结婚生小孩了?” 胡玥张开了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被告律师和她对视了一眼,也选择了装没听见。 “不是,你们俩女的,怎么生出俩小孩了?孩子他爸是谁啊?” 法庭再次陷入安静。 “咋不出声啦?原告,你来说说。” 胡玥谨慎地回答道:“法官,本案讨论的是抚养权的问题。” “所以呢?我不知道这是抚养权纠纷啊?”法官估计是不打算难为她一个小姑娘,转向了被告代理人:“原告说了等于没说,被告,你说说看。” “法官,这小孩有婚生和非婚生之分,您就当这俩小孩是非婚生的就行了。至于这生孩子嘛,现在还真不需要男人就能生了。” “你瞎说!”法官顿时清醒了:“你还想忽悠我,肯定是做试管的,花了几十万吧?瞎!花这冤枉钱,祖国的男人全看不上?祖国看不上全世界也没看得上的?” “法官,我们要尊重每个人性取向的自由。”被告律师忍不住插了嘴。 胡玥觉得这法官就是想找人唠嗑,也不怕他:“是啊法官,国外很多地方同性婚姻都合法的。” “无稽之谈!像她俩这样,小孩多困惑,别人都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我家怎么两个妈妈?荒唐!” 被告律师估计等庭审结束还有其他安排,催促道:“法官,我们还有证据要提交。” 嗯?当庭提交新证据? 胡玥正准备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谁料到法官看都没有看就大手一挥:“我最讨厌你们律师当庭提交新证据,以为这样突然袭击就能让对方措手不及?我偏不让你如愿。原告,你们是不是需要新的质证期和举证期?” 胡玥其实想看一下证据再回答,如果是在他们的射程之内,也可以当庭质证。 谁想到法官直接周到地安排好了:”要的吧,那就给你们十天的时间,下次开庭时间另行通知——!” 蛤? 胡玥石化了,法官大叔,您这绝对是不想审想甩锅。 这时候在一旁的沈澹就像沉睡的狮子突然醒来,而且还有点搞不清楚状况地大吼一声:“等——” 所有人都看向他,而他看向了胡玥:“开完了?赢了?” “法官说要休庭,下次再开。” “证据提交了?” “还没,法官说要休庭。”胡玥说完后凑到沈澹耳边轻声说:“这个法官不想管这事……” 沈澹像是完全没听到似的,直接对已经摘眼镜按摩眼眶的法官说道:“法官,我方要提交证据。” “你也要交?那正好,他们也要交,你们相互交换证据,重新排期后再开。” 赶在法官喊出“休庭”之前,沈澹率先将证据提交给法庭和被告,话匣子像机关枪一样开始不停发射子弹:“北北是被告的卵子和精子库的精子受精后形成胚胎被植入被告体内,所以从血缘上来说,北北和原告没有任何的关系,根据我国法律的规定,我想法官您审了几十年的案件,还没有判过把一个小孩,不给她亲妈养,硬塞给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养吧?” 法官反应过来,发现已经来不及阻止了,而被告代理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提交的证据更是让人大跌眼镜:“我方提交三组证据,第一组证据是照片,一共有六张,从照片中可以看出被告和不同的六个人有拥抱、亲吻等亲密的举止,这组证据要证明的内容是被告是个生性浪漫开放的人,如果让被告养育一个四岁小孩,会不利于小孩的身心健康。” 纳尼?胡玥简直要跪倒了,这种采取自黑的方式逃脱责任的举证手段,还真是让她大开眼界。 “第二组证据是两段视频,一段是在家,被告因为两个小孩把她的口红在嘴上涂抹,便罚两个小孩关禁闭长达三个小时,任凭小孩在房间里大哭求饶也不心疼,还有一段是在餐厅,因为其中一个小孩北北打翻了餐厅的一个盘子而哇哇大哭,同样的情形下,原告是拥抱了北北并安抚他,而被告则是在一旁训斥,导致小孩哭得更加厉害,所以这第二组证据要证明,在孩子的教育方面,被告脾气过于暴躁,甚至有家庭暴力的倾向,还是由原告来抚养更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这第三组证据是被告发表在博客的几篇日记,从内容可以发现,被告对小孩充满了厌恶,比如‘我这辈子绝不会要小孩’‘为什么会有小孩这种生物,为什么不能一生下来就成年’‘如果是我的小孩,我绝对一巴掌打下去’之类的言论,具体我就不展开了,综上几组证据我想已经足以能够证明,把小孩交给被告抚养,不是一个好的决定,法官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是自己的孩子,要交给被告这样的人抚养,您会放心吗?” 法官重新带上他的老花眼镜,一张一张地看照片,再一段一段地看视频,整个过程持续了将近半小时,沈澹等他抬起头,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被告的证据实在是荒谬,被告在国外长大,拥抱和贴面礼是正常的社交礼仪,不值得上纲上线。哪个小孩没被父母打过骂过?但不妨碍被告作为孩子的生母,内心是爱小孩的。至于被告年轻时候的日记,我虽然很佩服被告还能找出这种资料来做证据,但我觉得原告提供这些证据真是浪费双方的时间,如果法庭因为几张照片和视频就来决定抚养权归谁,那我可真是大开眼界了。” 被一左一右两个声音不停地攻击,法官扶好他的老花眼睛,硬着头皮把案卷材料从头再翻一遍,心理郁闷极了,早知道这样就报名去参加那个培训了。 时间又这样安静地过了半小时,胡玥问沈澹:“这法官研究这么久,难道要当庭判决?” 而沈澹却不停地看时间,喃喃道:“怎么还不来,怎么还不来。” “嗯?谁要来?” 姜还是老的辣,经验丰富的老法官把所有证据材料都捋了一遍,抬起头,扶了扶眼镜,胡玥觉得,跟刚才佛系的样子相比,此刻的法官就像是变身了的战士。他似乎要当庭宣判了,他会支持哪一方呢? 这时候,法庭大门突然被一个高挑的女士推开,她一进门就把一堆照片甩在原告席上坐着的原告脸上:“贱人!” 被告代理律师见状,急忙上前拉住她。 原来来的人是被告。 胡玥和法庭上其他人一样满脸的问号,只有沈澹,轻松地伸了个懒腰,跟原告比了个OK的手势:“搞定。” 沈澹将被告是同性恋且育有一子的事情告诉了她家里,她的老爹才知道自己女儿不爱男人,气得差点中风,再看到自己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小孙子了,喜极而泣,而自己的女儿正在跟恋人打官司,想要把孙子的抚养权推给别人,老人又气晕了过去,醒过来后马上派人,逼也要逼得女儿把小外孙给领回家。 原告实现了自己的诉求,老人喜得外孙,法官扔掉了一个烫手山芋,多么圆满的结局。 沈澹哼着小曲走出法庭,胡玥还没来得及拍他马屁,背后有人叫住了他:“沈律师。” 胡玥注意到,是案件开庭时坐在旁听席上一个女人。 “请你帮帮我!” 突然跪下的女人,把胡玥和沈澹都吓了一跳。 “只有你们可以帮我了,我有钱,我可以付律师费,你们要多少我都愿意给,只要你们能帮我把我的孩子找回来。” “孩子?” “律师费100万,不管你的孩子在哪里,都帮你抢回来。” “我就知道没有找错人。”女士站起来握住了沈澹的手:“十年前我曾经冷冻了十枚卵子在医疗中心,今年我想取出来受孕,他们说已经损毁了。” 一阵冷风从胡玥头上飘过,然后落在沈澹头上。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第29章 一系列伦理难题(二) “接下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回到住处的胡玥对坐在沙发上发愣的沈澹亮出一块桌布:“让魔法把一枚消失了的胚胎,孕育成一个婴儿吧。” 桌布拿开,盘子上依然空空如也。 “天啊,为什么,为什么婴儿没有出现!一定是咒语念得不对,换一个,天灵灵地灵灵,无中生有我最行。” 沈澹终于翻了他的白眼:“快结束你这拙劣的演技,睿智的我不管接到多么荒谬的案子都能想方设法让它起死回生,而只会早早认输的人将在律师队伍中摔倒后被后来者踩在脚下,但也总好过你这样动脑筋思考就不行瞎搞就来劲的人,连站到律师赛道的资格都没有。” 胡玥可不接受这样的指责:“去找一个早已消失了的东西,沈律师,你这已经不是在赛跑了,你这是已经飞上天了。” “你都还没找,怎么知道找不到。” “没有谱的事,你怎么就敢收委托人这么高的律师费?” “正因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才值得这么高的回报。” “作为律师,难道不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当事人,让他们来决定是否在一条错误的路上继续走下去吗?” “当然不是,作为律师,是要告诉当事人,就算别人都说这条路是错的,我也能帮你另辟蹊径,达到目的地。” “可是有些事是不可能帮得了的。” “噢,我居然会跟你进行这么长时间的愚蠢的对话,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沈澹查好路线,即刻出发。 “我们要去哪里?” “去医疗中心。” “医生,我和我的太太目前没有生育的能力,但相信今后科学会解决我们的难题,所以现在我们想先把我太太的卵子冷冻起来。” 胡玥的脸上写满了:我是无辜的,这不是我的本意,我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天才的大脑也就这水准,我被占便宜了,奶奶的这次如果不分给我50万老娘就翻脸…… 在医生开好给胡玥做检查的单子后,沈澹又问:“医生,请恕我外行,这种冷冻卵子的技术到底靠不靠谱?” “你这是什么意思?”医生显然对听到这样的提问很意外:“我们是正规的单位,不是什么路边的黑心作坊,收这么多钱提供的当然是抵值的服务,想好了就做,不想做我就叫下一个病人了。” 沈澹和胡玥被医生赶出门,胡玥庆幸自己起码不用去抽那一小筐试管的血了。 委托人肖晚是一位四十岁的女高管,十年多前创业失败后穷困潦倒,青梅竹马的恋人也离开了她,曾经想要留下自己的十枚卵子作为遗产,也作为留给父母的一个纪念,正巧那时候医疗中心刚成立,冷冻卵子的业务也刚刚开始启动,肖晚是作为“实验品”得到了免费的服务,期限为五年,到期如果不来取回,将由医疗中心予以处置。肖晚存放好以后,准备找个景色优美的地方给自己留一个最后的美好回忆。后来天不绝她之路,在江边散步时发现有人落水,水性好的肖晚下水救人,被救的竟然是一位热爱徒步探险的女企业家,为了表达感激,也发现肖晚的能力,便邀请她加入公司,从基层做起。女企业家一生感情经历坎坷,没有生育小孩,在确诊患癌症后,已经成长为高层的肖晚一边充当亲人照顾她的身体,一边帮助维持公司的运营,在女企业家病逝后,肖晚成为公司的管理者,也意识到自己有可能一生也会这么孤独地老去,想起曾经冷冻的卵子,肖晚决定取出来做试管婴儿受孕。 没想到存放卵子的医疗中心回复,在五年前的一次极端台风天气中,因为电路故障导致长时间断电,液态氮存储设施故障,温度升高,导致卵子被损毁,因联系不到肖晚,医疗中心只好将已经失效的卵子丢弃了。 如今的肖晚有钱了,年龄却大了,她想要取回卵子,如果自己不具备受孕的条件,就找一个代孕妈妈,生一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她盘算好了一切,却没想到,卵子没有了。 “我们年纪也大了,冷冻卵子也要一大笔钱,听说以前有过断了电设备坏了的事情。”沈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那位安保大叔:“您知不知道这事啊?” “瞎说,我们这是正规医院,你去打听打听哪家医院会断电的。”大叔吧唧吧唧叼着烟:“我在这二十年了,就没听说过断电。” “真没有?” “哪个小兔崽子跟你说的,毛都没长齐吧,我来问问他,我天天在这,从来没听说过。” 非常好,这事情已经大概率是有猫腻了,只要继续查下去,一定会有惊喜。 调查的工作就交给koala了,沈澹离开医院,冲胡玥指了指耳朵。 “干啥?” “快,我的耳朵已经两天没有接收到赞美的灌溉了。” “还灌溉,难道他要茁壮成长冲破天际吗?” “当然不是,只有不停地输入赞美,才能让它分辨出哪些是赞美,那么不是赞美的那些话,他就可以挡在外面,不用听了。” “沈律师,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自恋的人。” “耳朵耳朵,这句话是赞美。” 胡玥投降,赶紧到厨房给koala准备他要吃的蒸粉饺。 koala可是带着重磅消息来的。 “这里面,放了什么?” “你猜?” “我吃到木耳、肉末、葱、虾仁……还有干贝吗?” “你看,这可是高配粉饺啊。” “每次来正事没做就先吃,我忍你很久了。”沈澹虽然这么说,碗里的粉饺一个也没少吃:“搞搞清楚,是钱吸引你来,还是这些外卖就能叫得到的东西吸引你来。” “沈澹!”胡玥一把夺过他的碗,甚至把他已经咬到嘴里的最后一枚粉饺给拔了出来。 被夺食的沈澹怒道:“作为一个女性,怎么能如此粗鲁!” 胡玥愤愤不平:“作为一名男性,怎么能如此心胸狭隘!” “耳朵耳朵,这不是赞美,不用理会。” 胡玥真是给气笑了,气到都不想再争执下去,搞得像是她在欺负一个智商不完整的限制民事行为人似的。 而一旁吃瓜看戏的koala在吃完第二十个沾了番茄汁、酸辣酱、黄皮酱、花生酱的粉饺后,开始办她的正事了。 “我去查了医院所谓的那场断电事故,完全不存在,在那期间储存的卵子之后陆续有取出进行受孕的。”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 “八个月前有一批冷冻的卵子和胚胎流出医院,是那种放了很多年的,大概是觉得也不会有人来认领了的。” “流到哪里?” “好几个代孕中心。” 沈澹依旧是拿出一个信封:“以你的八卦程度,一定能查到流到的是哪个代孕中心吧。” koala确认收到钱后笑道:“这可是另一项业务了。” 沈澹怒而不言,默默地又拿出一个信封,换来一张小纸条。 “除了代孕中介,我还查到了卵子的买主,怎么样,这个大礼包够慷慨吧。” 得知了消息的肖晚小心地跟沈澹确认:“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的卵子还在” “对,还在。但是已经受精了。” 肖晚不可置信:“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婴儿了?” “不,他现在还是个胎儿,在代孕妈妈的肚子里。” 这样的结果让肖晚又惊又喜:“也就是说,再过几个月,我就可以有一个孩子了?我真的要做妈妈了?” 沈澹和胡玥对视了一下,为她解释道:“在这之前,我们可能还要跟孩子的爸爸抢一抢。” 代理被告方,也就是肖晚卵子的买主,一对夫妻付泽华和邹芸的律师,是萧燕青。对的,就是沈澹的那位前女友,萧燕青,那位这个世界上可以让沈澹瑟瑟发抖的,萧燕青。 “法官,我们对收到这样的起诉书表示错愕。”萧燕青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委托人夫妇,冲他们微微点头表示安抚,再瞥了一眼原告席上的沈澹,虽然对方没敢接她的眼神,最后再对法官说道:“与原告签订冷冻卵子服务的是医疗中心,原告如果想要回卵子,应该找合同的相对方也就是医疗中心,而不是找我的委托人。” “现在这个卵子已经在被告找的代孕妈妈肚子里,医疗中心应该承担的违约责任我们必然会另行起诉,但现在我们要确认的是代孕妈妈肚子里的孩子,是属于原告的。”沈澹依然不敢直视萧燕青,而是全程对着法官发言。 “原告代理人连看着我眼睛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足以看出他自己对这个起诉都觉得荒谬。举个例子,假如原告与一方签订保管合同,把一块传家之宝交由别人保管,现在宝贝不见了,那是原告和保管方之间的事。而这块宝贝流向市场,我们恰好以正常对价购买,作为善意第三人,享有这块宝贝的物权,原告没有权利让我们返还。” “这是一枚卵子,难道被告打算用物权法或是合同法来讨论一枚卵子应该属于谁吗?那是不是一个孩子被拐卖之后,买孩子的那家人也可以说自己花了钱所以是善意的?” “拐卖儿童是违反国家法律规定的,是犯法的事,但国家没有规定买卖卵子是犯法的,国家是允许精子的捐赠的。” “国家并不允许代孕啊。” “这跟代孕又有什么关系?”萧燕青秀眉一蹙,瞪了沈澹。 “说明你们不是什么善意第三人,你们所找的代孕中心没有合法的营业执照,一个非法营业的机构可以给你们提供她人的卵子,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受法律保护的,还敢说自己是善意第三人,哼。” “沈澹,你少在这血口喷人!”萧燕青忍不住拍了桌子,把书记员都吓了一跳。“对不起法官,我觉得我的当事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胡玥仿佛嗅到了一股浓浓的表演气味。 果然,在萧燕青的娓娓道来声中,被告夫妻俩开始抱头痛苦。 “我的委托人已经四十多岁了,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他们一直在尝试要孩子,因为两个人身体都不适合怀孕,他们受孕过五次,流产过五次,他们多想要一个小孩啊,我们的委托人邹女士,已经不能提供合适的卵子了,付先生也是趁年纪还没有老去,好不容易找到代孕的机构,我们是一点都不知道这是不合法的,机构的老板给我们看过证件,营业执照,还给我们展示了成功的案例,我的委托人看到这些,当然不会怀疑啊,在司法制度如此健全的今天,他们想着如果是违法的或是黑色产业,怎么可能做了这么多年孕育了这么多的孩子,也没有被取缔呢?他们支付了二十万购买了卵子,还有代孕的首期款十万,等孩子出生,他们还要支付剩余的几十万,法官,我的委托人生意成功,为人朴实,孩子能够降临在他们家,对孩子而言也是一种福气,更何况,付先生还贡献了精子,是孩子的生父,不管从法理还是情理上来说,原告这个时候提出要孩子,真是没有道理的。”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胡玥撅撅嘴,连她这么正能量的人都不相信找代孕会不知道这里面的猫腻,还善意第三人呢,居然也不心虚。但是他确实是孩子的父亲,就算争夺抚养权,这也是绕不开的争议焦点。 还在想着沈澹会怎么应对,一听他开口,胡玥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对面的萧燕青,也被沈澹突变的画风惊住了。 “我的委托人,也是一个四十岁的女性,年轻健康的时候没有钱,创业失败,爱人背弃,这十枚卵子是她人生中仅存的最珍贵的东西,也是她对未来的期望。冷冻后的卵子成功受孕的概率极低,根据科学数据显示,冷冻卵子与精子成功结合的概率只有70%左右,受精卵能够成功移植的概率只有17%到41%,而再把胚胎移植到子宫也存在失败的可能。也就是说,一枚冷冻的卵子,从复苏到受孕的成功概率只有4.5%-12%。所以说,这个孩子上天留给勤奋的我的委托人肖女士最好的礼物啊,难道您忍心剥夺她作为母亲的权利吗,法官?” 沈澹一席话声情并茂,把肖晚女士都听得潸然泪下了。 两边都想要孩子,孩子的存在源自一个灰色地带,这着实是个让人头疼的问题。 连感情牌都打了,这还是胡玥第一次见沈澹用这一招。 胡玥看向萧燕青,对方不愧是让沈澹爱过的女人,可不是会轻易低头的。 “我方提一个争议焦点吧,原告与医疗中心的冷冻卵子协议是否有效,我们知道目前国内法律是禁止给不符合国家人口和计划生育法规和条例规定的夫妇和单身妇女实施人类辅助生殖技术的。这不仅与传统的风俗观念不合,毕竟婚姻是生育的前提条件自古以来就是社会默认和接受的,原告在冷冻卵子时既不是已婚妇女,也不属于希望保留生育能力的癌症患者,所以原告冷冻的卵子本身就不受法律保护。” “这可真是荒谬。”沈澹无语地摇头:“被告律师真是黔驴技穷,开始玩弄法律概念和公序良俗了。我们都知道现在法律保护非婚生子女和婚生子女享有同等的权利,生育权是女性的基本权利,原告进行冻卵就是为了保留生育能力,法律虽然允许了已婚妇女有冻卵的权利,却并没有禁止未婚女性冻卵,想必作为法律专业高材生、从事律师行业十多年、担任大型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享有多项名誉头衔的被告律师来说,应该知道“法无禁止即可为”这项基本的民事法律原则。况且,根据我国《人类精子库基本标准和技术规范》的规定,男性为了保留生育的能力,都可以保存自己的精子,没有要求必须已婚。男的可以冷藏精子,女的却不可以冷冻卵子,被告律师,你是想跟我在国家保障的妇女享有与男子平等的人身权利这个问题上再展开争论吗?” 两个人剑拔弩张,胡玥却在一旁走了神。 这一对,当初的恋爱是怎么个谈法的? ——萧燕青,法律赋予了女性与男性平等的法律地位,上一顿饭是我买的单,这一顿应该是你买单了。 ——沈澹,你把我最喜爱的口红摔坏了,赔钱?你以为只是赔钱这么简单吗?这是我花费了三个星期委托他人从美国代购回来的新品,等待的焦急、拆开包装的欣喜、涂上口红后让我气质大增,全都因为你摔坏了口红而全都没有了,你需要补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不止胡玥这么想,大概连法官也看不下去了,制止了这两个人没完没了的辩论,如果还要说的,庭后提交书面代理词。 就在沈澹打完一场不过瘾的仗,大口啃完胡玥精心烤制的奥尔良烤翅,准备把所有的法律书籍都拿出来备战三天三夜,就不信找不到突破口的时候,萧燕青来电话了。 胡玥屏息凝神,竖起耳朵,贴在房间门上,也没听到半个字。 门开了,沈澹神色不宁地要出门。 “沈律师,对仗时期私自会见敌军,不合适吧。”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谁能拿捏沈澹的软肋,萧燕青肯定算一个,如果没有胡玥在一旁监督,谁知道沈澹会不会被对方“生吞活剥”。 躲开胡玥怀疑的眼神,沈澹支支吾吾说是出去见个普通朋友而已便撒腿就跑了。 到了约定的酒店,找到房号,敲开门,只穿着白色浴袍、卷发半干、嘴唇水润的萧燕青一看到他,直接就搂住他的腰,把人往房间里拽。 “喂喂喂,萧燕青,我警告你——” 萧燕青二话不说,嘴唇直接凑了上来。 第30章 一系列伦理难题(三) 沈澹差点就没把持住,眼睛闭上的瞬间脑中突然浮现的是临出门前胡玥教导主任一样的脸,顿时就清醒了,手捏住萧燕青的脸,控制住距离:“你你你,想干什么……” 见沈澹居然没有料想中成为被点燃的干柴,萧燕青立即换了一种姿态。 松开手,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侧过身子坐在床沿,掩面低声啜泣:“我就知道,你还在为十年前的事生我的气,我解释了那么多遍,你就是听不进去,你心里已经默认我是坏女人,哪里还听得进我的半个字。呜呜呜呜……” 这一波操作让沈澹有点懵,如果是吵架,沈澹是不会示弱的,但如果对方直接不战而降,倒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眼看萧燕青越哭越伤心,沈澹戳戳她的手臂,问道:“欸,你没事吧?你别哭啊,搞得好像我欺负了你似的。” “你就是欺负我了!呜呜呜……”萧燕青哭得更厉害了:“如果我说,这么多年,我一直还后悔,当初经不住他人的诱骗做出让你生气的事,你信吗?” 沈澹没有立刻回答。 “我就知道,你一直都在恨我!”萧燕青把脸转过来,楚楚可怜的泪水落在脸上,她望着沈澹继续追问:“如果我说,这些年我一直都很想你,你信吗?” 沈澹一脸错愕,这些年每次见到萧燕青,都是因为案件,还真没让他感受到有被想念。 “每次接到案件,一看对方代理人是你,我就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每次跟你那么激烈地争论和对抗,为的都是吸引你的注意,让你记住我啊。” 嗯?沈澹摸摸鼻子,单身多年,现在的恋爱都是这么谈的吗? “萧燕青,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 “你把我想成什么样的人了!”萧燕青撅起嘴。 沈澹倒是语气温和:“你说吧,我保证不会怪你。” “真的吗?” “嗯。” “我希望你能改变对我的刻板印象,我希望我们能够重新开始,我希望我们就以这个案件为契机,我们都各自退让吧,你让你的委托人撤诉吧,孩子是我们的,但是将来可以给你们探望权。” “噢……” “我是真心为你们考虑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健全的家庭,接受好的教育,作为父母的,总是会希望看到这样的局面不是吗?” 萧燕青是个美女,作为颜控的沈澹,眼光还是很不错的。哪怕过了十年,哪怕从事的是很容易秃的律师行业,年轻容颜中透着成熟韵味的萧燕青就像一朵正在怒放的鲜花,让人忍不住怜惜。 让沈澹忍不住轻轻拥她入怀:“燕青,这么多年了,我也很想你。” “真的?” “当然,我一直单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那你身边那个女助理是怎么回事?” 这满满的醋意,沈澹听着却颇为甜:“她啊?做饭还挺好吃的。” 萧燕青掐了他:“你这坏蛋,哄骗小姑娘,给你做保姆。” “别闹别闹。”沈澹轻轻抚摸着萧燕青的头发:“我以为你这些年过得挺好的,做了高级合伙人,经常上电视,追求者也很多吧。” “哎,那都是人前的演戏,每当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觉得好孤单。” “那这次,又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呢?” “付老板的公司每年大几千万的合同业务,都不如一个孩子让他安心。”萧燕青说完,立刻就后悔了:“当然,对孩子好还是最重要的。” 沈澹却一脸得意地跳起来:“哈哈,被我抓到了吧。”他像个胜利者,摇摆的身体就像是在挥舞大旗:“萧燕青,这辈子都不会再被你骗了,略略略!” 仰天长啸着从房间走出来,回到家都还洋溢着笑意。 胡玥心中非常邪恶地想到,不是共度春宵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而沈澹,却没有丝毫的疲惫感,而是继续啃起厚厚的一堆书,一副不能赢决不罢休的势头,奋战了三天三夜。 最后剩的一滴血,让他撑到了法院开庭,很意外,被告席上没有人。 “因为被告未到庭,依法进行缺席审理。”法官问沈澹:“你方能否提供现在胚胎的下落?请进行明确。” 胡玥看了看沈澹,见他一脸茫然,心道不会吧,这是计中计啊? 萧燕青摸准了沈澹不会撤诉,一定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打赢官司上,而他们,偷偷把代孕妈妈藏起来了,你们不是要小孩吗?连小孩在哪都不知道,就算拿到法院一纸判决,又有什么用呢? 沈澹憋着一肚子的火撤诉了,把肖晚留给胡玥去安抚,然后火速叫来了koala,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代孕妈妈的下落找出来。 “根据推算,预产期也就在这个月了。” “那就去蹲点,发动你的朋友,每个医院都给我守着,只要看到任何代孕中介的人护着个孕妇去产科的,都给我去查。”沈澹这次是真的怒了:“萧燕青这个死三八,这次一定要让她跪在地上求我!” “跪在地上?”胡玥丢给沈澹一个你们怎么口味那么重的眼神,摇摇头叹一声气自言自语道:“男人果然都是见色忘义之辈,如果那晚上能别那么骚地盛装赴约,就不至于被人下了套。” “喂,今天怎么又是吃素,前天素鸡昨天素鸭今天这又是素什么”沈澹看着碗里的菜丝毫没有食欲:“你不知道我现在是在战斗吗?我需要补充营养你不知道吗?” 胡玥直接把他面前盛菜的碗拿走,只留一碗白饭给他:“财政吃紧,入不敷出,谁让有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为了让koala的朋友们蹲守医院,上一个案件本来就挣不到什么律师费,再加上上一个案子剩下的钱,才勉强够付半个月的调查费,如果小孩再拖个十天半个月出生,他们连调查费也要付不起了。 话说回来,胡玥回想了一下,奇怪,为什么他们明明接到的都是标的非常大的案子,可是到了最后,律师费总是分不到几个子,这是为什么呢?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只要把孩子找到……”沈澹沮丧地咽下干白饭:“我一定要天天吃肉,鸡肉鱼肉牛肉羊肉红烧肉!” 胡玥的头顶,熟悉的乌鸦飞过,一只,又一只。 嘎嘎……嘎嘎…… “已经第十五天了,还没有消息。”胡玥这些天都在了解冻卵和代孕这些知识,不时与沈澹分享:“这些代孕的案子真狗血,一个富太太生不了小孩,老公在外面跟小三小四小五生了好几个小孩,她就让中介帮找了个985的大学生取了卵子,再偷了她老公的精子跟卵子结合成胚胎放到代孕妈妈肚子里。后来小孩真的生出来了,富太太自己把孩子养大,后来老公老了,小三小四小五的孩子都不太成器,突然天降一个成才的孩子,二话不说,直接当作接班人培养了。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还有这个这个,一对夫妻想要儿子,中介照出来的B超也说是儿子,钱付了几十万,最后生出来是女儿,夫妻俩不要,小孩最后只能送去福利院……哎,这也太过分了。新闻的结尾居然说,找代孕要当心黑心中介皮包公司,得找靠谱的。嘿,这还登堂入室了,美其名曰婴儿生产线,一条流水线有营销推广、有后勤保障、有医生技术支持,妥妥的新兴产业链啊。” 见沈澹没搭理她,胡玥歪着个脑袋琢磨着:“欸,沈律师,说不定代孕妈妈根本就不在国内啊,怪不得koala他们这么多天都没找到。” 沈澹脸上的肌肉突然一僵,眼神扫射向胡玥。 “我看了很多报道,因为我们国家禁止代孕合法化,很多中介虽然是在国内,但是代孕妈妈都是在东南亚养胎。国际市场上代孕的主力军是印度的贫穷妇女,又比如乌克兰,“代孕”已经成了当地很多年轻女性的一种工作了。” 胡玥越说越多,丝毫没注意到沈澹的脸正在慢慢变黑。 “这些话,如果你能在十五天前告诉我,我会考虑给你的智商多打一些分数。” “嘿,发现问题的人还被说没智商,没发现问题的人还觉得自己能给别人的智商评分,不讲道理,可以,那我们来讲钱吧,就凭我的这个发现,至少要分我30%止损费。” 沈澹白了她一眼:“书桌上有张白纸,拿支笔来,我给你画。” 哼,葛朗台! 拨通koala电话,跟她互换了情报,顺便提出要把她的眼睛扩散到国外。Koala直接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她哪有那么多耳目遍天下。再说,经费紧张,调查员又不是什么阿三阿四都能做的,至少要保证服务质量。 胡玥只听到沈澹在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给koala提要求,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但她心里也是隐隐有些担心,再想到委托人对孩子的期待,万一孩子真的找不回来,她该有多失落。 晚饭又是白饭和炒地三鲜,胡玥和沈澹都食之无味。 看着沈澹像数米一样在挑饭粒,胡玥竟有点自责起来,平时这么喜欢刷手机,为什么浪费了那么多天去看小说,要是早点意识到这一点,也不至于浪费了这么多钱在错误的调查路线上,那可是她的炸鸡翅、清蒸鲈鱼、咕噜肉、烧鹅的钱啊…… 就在她彷佛看到脑中幻想的那些“小鲜肉”在餐桌上列队立正站好正步走的时候,koala来电话了。 “关键时候,还是得靠我啊。” 第31章 一系列伦理难题(四) koala在刚才沈澹电话准备撤退的时候,在电梯里听到两个小护士聊天,说清晨刚接生了一个女孩,是昨天半夜孕妇自己来的,没有亲人陪着,孕妇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也不知道生过多少个,才刚生完就说要带孩子出院,没有钱交住院费。小护士在猜测,长得很一般,也不是很年轻,怎么看也不像是二奶。再说了,哪有二奶自己来生孩子的,还没钱住院,这种二奶还有什么好做的。 随后koala重新上了电梯,假装是摄影公司进去推广婴儿写真,找到了那个代孕妈妈,取得了小孩的毛发。 “我看她要偷偷出院,你们快把头发拿去测DNA,我得跟着她。” 胡玥不敢相信这一切像电影情节一样的事竟发生在他们面前,沈澹却激动得饭也没有吃,直接找koala汇合,其急切之心,从不排斥滴滴车足以看出。 毕竟,那是钱,那是鸡肉鱼肉牛肉羊肉红烧肉啊。 在午夜的时候,他们拿到了鉴定报告,肖晚看着结果,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等她回过神来,不停地问:“她在哪?我的孩子在哪?” “虽然很艰难,庆幸的是我们找到了线索——” “律师费我会再加50万,请你一定要帮我找到我的孩子。” 沈澹的耳朵最喜欢听的就是这样的话:“当然,这是我们的责任。” 随着koala收集到的材料渐渐收拢,案件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慢慢浮出水面。 付泽华夫妇的公司因为经济问题进入破产程序,为了躲债已经下落不明,因当中涉嫌贷款诈骗,公安介入调查,意外通过一笔给代孕中介的转账记录,顺藤摸瓜查到代孕中介,虽然对于代孕产业链这条灰色地带并没有很严厉的去打击,但因为这个代孕中心涉嫌非法行医等罪名,老大被叫去调查后下面的人全都散了,所以付泽华委托的代孕妈妈冯桂枝,在预产期将要到的时候迟迟未见有人来定期检查,便在某天宫缩后自己打车去了医院。 因为冯桂枝有要带着小孩离开的行为,沈澹申请了行为保全,限制了冯桂枝出城的行动,对其提起诉讼,法院允许进入快速审理的程序。 “被告本人是否到庭?” “到。” “被告坐下吧,不用站起来回答。” “是。” “有代理人吗?”法官看了只有一个人的被告席,正准备自问自答说没有。 这时候法庭的门被推开了:“不好意思法官,我走错法庭了。” 胡玥闻声望去——嗯?怎么是她? “我是被告的代理人。”萧燕青到一脸懵逼的冯桂枝旁坐下,拿出一张就剩委托人签名没填的委托书和委托协议,让冯桂枝签字,并悄悄在她耳边说:“我帮你打官司,免费的,你只要签字就好。” 说完,萧燕青冲对面的沈澹扬了扬下巴。 看到对方想打自己却又打不到的样子,还没开庭萧燕青都觉得自己已经赢了。 “原告方,主张孩子是你们的?” 原被告争夺刚出生的婴儿,这样的案件很常见,但原被告一方是提供了卵子的女性,另一方是与孩子没有血缘关系的代孕妈妈,这样的案件还是头一遭遇到。 “是的,我方已经提交了亲子鉴定,鉴定报告上明确证明我方代理人与小孩存在亲缘关系,如果被告不认可,以我对被告代理人的了解,她最擅长的就是不予认可,没关系,可以申请法院进行鉴定,我方会申请调取完整的医院分娩记录作为辅证,以防被告狸猫换太子。”沈澹开宗明义,继续道:“一个孩子不可能有两个母亲,所以被告只是代孕,自然是根据血缘关系来判定亲子关系。” “很遗憾,原告代理人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了解我。”萧燕青摇摇头:“冯桂枝是代孕妈妈,原告是提供卵子的一方,我们予以认可。” “感谢被告代理人为了司法效率贡献的诚实,那就请把孩子还给她的亲生母亲吧。”沈澹鼓掌示意。 “但是……”萧燕青反问:“只是提供了一枚卵子,就有资格做母亲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她,想知道她将要说什么话。 “什么人要代孕?生的都是女儿,想要儿子却又上了年纪的重男轻女家庭,不生儿子或者家里不生三四个都让人瞧不起,有了代孕妈妈,只要有钱,想要几个就要几个。在他们眼里,孩子只是长脸的门面,学历高、长相好、身高高的代孕妈妈,收费高但是孕育出来的孩子会更好,所以孩子,就是用钱堆砌出来的可以交易的商品。二胎放开,公职家庭,小孩都已经上大学了,还想再要个二胎,因为年纪太大只能找代孕,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孩子,还是想花钱买一份安心,一份假如大孩遭受意外或将来不够孝顺,还有个二胎的安心?” 沈澹忍不住打断:“被告是要在联合国大会发表演讲吗?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是,还有高知女性,曾经想过怀孕但是害怕上升期的事业受到影响,让代孕妈妈帮忙;年龄大了,卵巢功能不好,深受家庭和社会带来的压力,不得已找一个代孕妈妈帮忙;害怕怀孕影响身材,找代孕妈妈帮忙,以上这些人,在自己和孩子之间,优先考虑的是自己,那怀胎十月的艰辛既然没有付出过,就凭一枚卵子,就要抱走一个孩子,扪心自问,你和孩子的感情从何而来?这个孩子,没有在你的子宫里和你朝夕相处,就像一个陌生人,来到你的家庭,你会措手不及,因为你只是觉得该到了一个有孩子的时候了,却没有做好养育一个孩子的准备。” “被告代理人,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面对法官的发问,萧燕青保持着绝佳的状态,继续陈述:“代孕在我国是禁止的,国内法学家以及部分判例也支持分娩者为母的学说,这与国家禁止代孕的立场是一致的。” “喂,萧燕青,有你这么偷换概念的吗?”沈澹忍不住挑刺道:“分娩说用在的是代孕妈妈提供卵子的情况,你现在是让孩子放着有血缘关系的妈妈不认,去认一个毫无亲缘关系的人做母亲吗?” “有血缘关系的就一定会对孩子好吗?”萧燕青反驳:“我们常说,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如果不听话、吵闹,妈妈可以默念,这是我亲生的这是我亲生的,这样就会把怒气转化为爱意,如果不是自己怀胎十月,不会有这种怜悯之心,就算是从有利孩子的角度,也应该让孩子给有抚养意向、愿意对孩子好的妈妈,哪怕她只是个代孕妈妈。” 法官问两个当事人本人:“你们两个,说几句吧。” “我不是为了身材或是为了事业才冷冻的卵子,更不是重男轻女。”肖晚闭上眼睛,十年前的经历就像跑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当时的我已经心如死灰,哪怕在命运出现转机后,我走的也是一条荆棘密布的路。多少个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只有我一个人,一直都是我一个人,我多么想,身边能还有一个人。血浓于水,从得知孩子出生到现在,我没睡过好觉,我担心她会不会冷了,会不会饿了,会不会哭闹,就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法官,我的人生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请不要让我再失去我的孩子,她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我会用一生去呵护她。” 冯桂枝弱弱地举起手:“我能说一句吗?” 法官看看她,也点点头。 “我没有什么文化,阿爹帮人盖房子从三楼摔下来断了腿,阿妈跟人跑了,阿弟要读大学,我去打过工,攒不到什么钱,孩子他爹被兄弟骗了钱,家里还有债要还,我自己生过一个女娃娃,一岁的时候发了烧,就这么没了。”冯桂枝声音很轻,可说出来的内容却让在场的人觉得沉重:“村里小芳姐说可以帮别人生孩子,生男的得十万,娃娃越胖钱越多,我就去了。公司带我们去做手术,第一次放进去四个活了一个,我和两个妈妈住在一个三房两厅,没见过家长,公司说家长要我每天给孩子听钢琴曲,还给我在手机下了,让我只能听这个,不能听我的那些歌。家长要我听外语,我也每天就放给孩子听。每天等邻居上班去了,我们就可以到楼下小区散散步,只能分批去,被别人看到那么多大肚子的不行。他们跟我说,只是借一个子宫给客人住,过了几个月客人就会走的。但是从娃娃开始踢我,我就开始舍不得她了。为了多要些钱,我把娃娃养得胖胖的,生他生了很久,八斤三两的男娃娃,一生下来就被抱走了。我拿了钱,回到家,过了一个月,突然有一天,我想我的女娃娃,也想被抱走的那个男娃娃。法官大人,这个女娃娃,她一出生,就对我笑,她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女娃娃,我穷,但我只要还有力气,我就会给她去买牛奶,给她买肉吃,一定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 法官没有继续审下去,而是宣布了休庭。 胡玥问沈澹,赢的胜算大吗? 沈澹没有回答。 沈澹问肖晚,还有其他办法,不必把赌注压在法官一个人身上。 肖晚说无论多大的代价,无论等多久,她都不会放弃。 沈澹问萧燕青,他们想要多少钱? 萧燕青叹口气,冯桂枝说不要钱,她想自己的孩子了,她愿意养。 胡玥问koala,孩子还好吗? koala说,孩子被抱去了医院,但他们跟过去的人,一直守在门口,却不见冯桂枝出来。 尽管知道是徒劳,肖晚还是发动了所有朋友彻夜去找。 沈澹联系萧燕青,转达肖晚的意思,千万不要伤害孩子,也不要耽误孩子治疗,如果他们一定要把小孩留在身边作为慰藉,她会承担所有的费用。 清晨,沈澹和胡玥回到住处,看到了抱孩子的萧燕青。 孩子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冯桂枝把孩子留在医院,自己离开了。 “我不是要认输,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照顾孩子罢了。”萧燕青把孩子往沈澹怀里一塞,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沈澹手足无措地怀揣着这么个小东西,阳光微微洒在他们身上,小娃娃睡梦中露出笑容。 “我们可以进行鉴定,如果是因为医疗中心的过错导致卵子在储存过程中出现损伤,或是代孕中心和医院在受精时操作不当导致孩子患病,可以提出索赔。” 肖晚抱着孩子,笑中带泪,她说如果不是亲手抱到孩子,她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她会带孩子去治疗,上天已经给了她最好的礼物,她只想争分夺秒地陪伴,诉讼、纷争、协商, 与其花时间浪费在这些上面,不如好好陪着孩子。 “沈律师,看你抱着孩子的样子,很慈爱啊。” 这是胡玥发自内心的感受。 “可惜了。” “可惜?”胡玥不解:“是因为孩子的心脏病吗?现在医疗这么发达,相信一定能治好的,就算治不好,也不妨碍她快乐地成长呀。” “哎。”沈澹自顾自地叹气。 “咦?不是因为这个吗?难道你是在说冯桂枝?她也是情有可原,自顾不暇。” 沈澹不理会胡玥的喃喃自语,突然停下来,仰天长叹:“起诉代孕公司、起诉医疗中心,都是大标的的案子,我的律师费,可惜了!” 第32章 我可是网红(一) “这已经是今天第7个包裹了。” 沈澹对自己在专心看书时被不间断的门铃声打扰非常有意见,更别说还有胡玥在拆快递时如喜马拉雅山脉一般的情绪起伏。 “太赞了!五十几块钱能买到这么好的裙子,不输某宝的两百块啊。” “真的跟卖家秀一模一样呢,有了这个空气炸锅,以后就不用害怕被油溅到身上了。” “晕倒,这颜色也差得太远了吧,说好的斩男色呢,这么暗沉,是大姨妈色吧,气死我了,还没有运费险,噢,气死了气死了,下次不买她推荐的货了。” “哇塞,这完全就是我想要的裤子哎,怎么那么合身,面料好舒服,穿着又显瘦,良心商家啊。” “啊——上个月的花呗……啊!怎么花了那么多!”胡玥顿足捶胸,冲着紧闭房门里的人嚷嚷道:“生活不易啊,操着卖□□的心赚着卖白菜的钱,交完房租就没钱买菜啦!” 叮—— 支付宝到账1000元。 胡玥数来数去,都没有数到她期待的第四个零:“猪肉30一斤,猪排骨38一斤,牛肉50一斤,虾48一斤,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呢。” 叮—— 支付宝又到账了5000元。 咦,这人良心发现了吗?该不会有什么目的吧? 胡玥还在琢磨着,一条微信,目的来了。 【我要吃佛跳墙,你可以喝点汤。】 短信没有得到回应,认为应该去菜市场买菜准备的胡玥却从客厅传来视频的声音,沈澹把读到一半的法律书籍往桌上重重一放,拉开门,看到了对着电脑目不转睛犯花痴的胡玥。 “Oh my god!买它!看到这个颜色没有,全网最低价,原价568元,在我的直播间只要卖168元,马上下单,还会送你一支洋甘菊护手霜、一支10毫升薰衣草香水,你以为就这些吗?当——然——不——是——,拜托,这是KK的直播间好不好,给所有美少女福利的KK直播间,为前一千名下单的女生准备了同款润唇膏,尖叫声在哪里?我已经听到了!所有女生,不管夏天你是穿红裙子、白裙子、花裙子还是牛仔裤,这个颜色百搭!所有男生,女朋友过生日还愁不知道送什么礼物吗,买它!喔喔喔——已经卖出去127组了,145——178——192——买到就是赚到,记住关注KK直播间,给我点个赞噢!” 与这一幕同时在进行的,是拼命对着手机点击的胡玥。 “这该死的网络怎么那么慢,姓沈的不会是在里面看毛片吧!快快快,噢——谢天谢地,抢到了!” 胡玥对着手机“啵”了个吻,一回头就看到环抱着手臂盯着她的沈澹。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啊——” “所以是用我刚转给你的6000块钱买的?” “呵——”胡玥无语:“难道我是靠乞讨和借钱来过生活的吗?” “那就把钱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你这个人真是——”胡玥啧了一声:“168块钱能买到一支口红一支润唇膏还有一支护手霜和香水,省了至少500块钱,知道吗?” 沈澹摇摇头:“我只知道本该出现在我的佛跳墙里的两头吉品鲍鱼现在下落不明了。” “沈律师的人生就只有吃吗?” “收藏奢侈品是我曾经的唯一爱好,当然,就因为遇见你,才沦落到想吃一盅佛跳墙都会被克扣两头吉品鲍鱼的地步。” “你不吃这两头鲍鱼会死吗?”胡玥撅着嘴瞪他:“不会死吧?但是,我没有这支口红,就不能出门,我不能出门就不能去帮你跑案子,不能跑案子就没有钱,就没钱吃饭,就会死。”胡玥深呼吸一口气:“所以——这168块钱,是让我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关键。” 沈澹一副差点被你打败了的表情,反应过来后迅速回击:“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类似口红这样的化妆品,起到的是锦上添花的作用,而不是你想象的雪中送炭。你尽管素颜出去好了,穿家居服也没关系,华丽的服装和精致的妆容,对提高你的智商,起不到任何作用。” “啊——”胡玥气得跺脚,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还有。”沈澹扯着胡玥耳朵,大声澄清:“我——从来——不看——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耳膜被震痛的胡玥赶紧揉了揉自己,嘀咕到:“如果没看过,怎么知道那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说什么?” “没什么,说你洁身自好,童子之身,简直就是天上神仙下凡——”胡玥说着,突然撇到沈澹的表情:“咦?你怎么脸红了?”胡玥脑筋一转,捂住嘴:“啊,你不会真是——” “是又怎么样?”沈澹理直气壮:“难道你不是吗?” “我我——”胡玥被这个反问给问懵了:“我跟你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沈澹竟有些恼羞成怒:“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我还没谈过恋爱啊。而且,你比我多活了这么多年呢!等我到了你这年纪,要是还没有——肯定要自我反省的。” “哼,有什么好反省的,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是我眼光高,你以为什么凡夫俗子都能入我的眼吗?” 又来了…… 不要跟自恋的人争执,尤其是自恋又自负的人。 胡玥扬了扬手机,出门买菜去了。 沈澹在背后提醒道:“不许克扣我的两头鲍——” 砰—— 门被用力关上。 “哼,涵养和气质可不是涂一圈红的粉的就能有的。” 海参、鲍鱼、鱼翅、干贝、鱼唇、鸽蛋、鱼肚、花胶、瑶柱、鸽子蛋、排骨、蛏子、火腿、猪肚、羊肘、蹄尖、蹄筋、鸡脯、鸭脯、鸡肫、鸭肫、冬菇、冬笋。以上是胡玥去到专门做佛跳墙的老店一一买下来的,每样东西都选择了最高档的食材,钱真是个好东西。 水发鱼翅放进沸水去腥味,加绍酒上蒸锅蒸煮。鱼唇过沸水加葱姜和绍酒去腥捞出。鲍鱼用旺火蒸煮,十字花刀盛入小盆进蒸锅蒸软烂。猪肚里外翻洗干净,沸水去膻味下锅氽一下捞起备用。火腿加清水上蒸锅,切成一厘米的厚片。冬笋下沸水氽熟。鱼肚下油锅炸熟切块。鸡、鸭、羊肘、蹄尖、鸭肫、猪肚块下油锅和葱姜翻炒后加骨汤、绍酒、冰糖等熬出汤汁备用。所有食材的前期工作准备好后,拿出刚买的老酒坛,加清水,坛底放小竹箅,依次将鸡、鸭、羊肘、蹄尖、鸭肫、猪肚块、花菇、冬笋块放进去,接着是鱼翅、火腿、干贝、鲍鱼,倒入汤汁封好盖,小火煨煮2小时后,将海参、蹄筋、鱼唇、鱼肚加进去,封好坛口后再煨一小时。 总算,把这道中华名菜给做出来了。 “汤汁很浓郁啊!” 佛闻到香味会跳墙,沈澹这样的钢铁直男闻到香味后也毫不矜持地跑到厨房,忍不住拿勺子舀了一口汤。 “蹄筋很软糯啊。”小酒坛还没从火上拿下来,沈澹的筷子就没停过:“这个是什么?鱼肚吗?味道太奇妙了。” 胡玥擦擦额头的汗,把围裙摘下来准备扔到浴室去,买食材用了一半的钱,另一半胡玥私吞了,这么费功夫的一道菜,就当是慰劳自己汗流浃背地在厨房劳苦一整天的辛苦费了。 “话说,我给你的钱够做两三盅了吧?” 胡玥气不打一处来,把手上的围裙揉成团直接扔到沈澹的身上:“如果是聪明机智霸气侧漏天下无双的沈律师您来做,那些钱可以做十盅。” “真有那么贵吗?”沈澹有些遗憾:“我还想每个星期吃一次呢,现在只能每个季度吃一次了。” 胡玥撇撇嘴:每个星期吃一次,也不怕吃出三高和痛风来。 吃饱喝足,胡玥又点开了KK直播间。 “这款电动牙刷采用的是顺齿缝震动式、顺龈沟震动式相结合的复合震动方式,是不是听起来很高级,有朋友说了‘可是人家听不懂啊’,你是需要读电动牙刷学博士吗?不是,所以你需要懂什么是顺齿缝震动式什么是顺龈沟震动式吗?不需要!KK的直播间,就是负责告诉你,这款牙刷很舒服、很高级、很高科技!你只要懂得这个就够了,OK!还有,这款牙刷使用的是巴氏刷牙法——什么,有人又要问这是什么意思?不要管!意思就是,这款牙刷刷得很干净!具备记忆功能、压力感应、时间提醒、刷头替换提醒的这块牙刷,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老天爷,这么舒适、高级、聪明又智能的电动牙刷,只卖219元真的是性价比全宇宙第一高了!你还在等什么?你想打完一局王者再买吗?你想跟男朋友打完电话再买吗?你想看完一集电视剧再买吗?你以为到那时候你还能买得到吗?这里是KK直播间,给你们介绍的都是秒杀价,什么是秒杀,就是流星划破夜空那样短暂的时间,就卖完了!你的竞争对手不是你其他三个舍友,不是和你共享100M网速的你的邻居,是现在围观KK直播间的7885个朋友!你在和7884个人,一起抢这款原价819,现价只要219的电动牙刷!你还在等什么!” 一直以来都是用手动刷牙的胡玥,一看到比原价便宜600块的东西,如果不买,就跟低头走路看到六百块钱也懒得弯下腰去捡一样不可原谅。 识别二维码,选择蓝色,输入收货地址,真棒,优惠券还减了10块钱。 正准备下单,沈澹在旁边不咸不淡地飘来一句:“说不定这是你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多买两个。” “什么意思?”胡玥震惊:“KK她怎么了?得绝症了吗?被雪藏了吗?怎么从来没有消息?” “她被起诉了,代理起诉她的公司的,是我们。” 一定是趁胡玥在厨房蹲了一天的时候接的官司。 “起诉KK?为什么?她卖的东西都自己试用过的,没有质量问题。”胡玥恨不得马上看到诉状,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可是有将近五千个粉丝啊,很狂热的那种,我们会被人肉的!” “所以,这个案子给你做。” EXCUSE ME? 第33章 我可是网红(二) “YX公司起诉孔莹,也就是KK,侵权。” “侵权?侵了什么权?” 沈澹打开手机,点开一条视频,递给胡玥:“名誉权。” “试用了这支亚希最新款的面霜小红瓶,试用周期7天,每晚睡前。试用感想:质地非常干,不好推开,味道吗?红石榴香气没闻出来,话说石榴好像就是没什么香气的水果吧,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它,如果主打水果香气,草莓、樱桃、哈密瓜、芒果这些要存在感强得多。Anyway,味道不怎么好闻,也不滋润,我的护手霜都比它滋润,吸收也不好,还闷出几颗痘痘,油性皮肤的女生不建议买,真的不建议买。护肤品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甲之蜜糖乙之□□,也算是帮大家踩雷了。不过这个雷成本有点高,598元一小瓶,如果不是人傻钱多,就别去交这个智商税了。” 视频播出时间是半年前,转发832万,评论965.6万,点赞2545.9万。 “这是怎样……还,还不能让人评价了?” “小红瓶是八个月前在国内各商场专柜和网络旗舰店推出,第一个月是推广期销售额五千万,第二个月销售额翻了三倍,但就在第三个月孔莹在播出这个种草视频后,销量锐减,销售额只有三千万,后面这几个月都是不到三千万,亚希去年推出这款面霜时预计年销售额会在十个亿,现在大半年过去连一半都不到。” “这……”胡玥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难道他们想起诉KK侵犯名誉权,然后让KK赔偿?” 沈澹给了她一个眼神,鄙视道:“难不成他们想起诉KK离婚?” “什么跟什么啊!”胡玥气得瞪了他一眼:“这也太荒谬了吧,这多难证明啊。” “这有何难?” 胡玥赶紧冲到沈澹的房间,从他整齐的书架上掏出一本红皮说,快读翻阅:“找到了!名誉,是对一个公民或是法人的品德、才干、信誉等所获得的社会评价。法人的名誉反映的是社会往往会对它生产经营和经济效益发生重大的影响。” “有头绪了?” 胡玥腮帮子鼓起来,思考了半天,决定还是埋头看书:“名誉侵权,主要有侮辱,诽谤,泄露他人重要隐私。侮辱是用大字报、漫画或极其下流和肮脏的语言辱骂、嘲讽他人,使他人心灵受辱——这个应该不是吧……”胡玥眼珠子一转,看向沈澹:“欸,我怎么觉得平时你对我的嘲讽倒是挺符合这条的嘛。” 沈澹看着她,摇摇头:“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 “当然是开玩笑的啦,哈哈哈!”胡玥自己在笑,见沈澹没有丝毫反应,“哈哈”的尾音越来越轻,最后一本正经地继续翻书:“诽谤,就是毫无根据或捕风捉影地捏造并散布虚假事实,损坏他人名誉,是他人精神收到很大痛苦——这个好像也不是吧……” 沈澹叹气:“虚构小红瓶不好用的事实,使产品销量大幅下降,你觉得不是吗?” “噢——为什么你这么一说我就能明白,看书就是看不明白呢?” “因为书本身就是给有知识的人看的,像你这种人,就只会成天泡在小说、直播间和韩剧里。” “韩剧怎么了!”胡玥马上反驳:“现在的韩剧很好看的好不好。” “不是白血病就是车祸,不是亲兄妹就是王子和灰姑娘——” “NONONO——”胡玥头摇成拨浪鼓:“大叔,你还活在蓝色生死恋的年代啊,现在的韩剧和电影都很经典的,推荐你看几部,绝对喜欢。” “怎么拐到这去了,看书不行,聊天最行,说的就是你了。” “看到了啦,我可以引用这里。” “消费者对生产者、经营者的产品质量进行正常的批评评论是可以,但主要内容失实,借机诽谤、诋毁、损害了名誉,导致外界对公司所拥有的对自身生产能力、商业信用、产品质量、经营状况、资产状况、声誉形象等方面的社会评价有所降低,就可以认定是侵害名誉权。” 第二天在法庭上,经过一晚上训练的胡玥,开场还挺沉稳。 不过对手是尹世宁,还是让她有些害怕。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名誉权案件若干问题的解答》第7条规定,是否构成侵害名誉权的责任,应当根据受害人确有名誉被损害的事实、行为人行为违法、违法行为与损害后果之间有因果关系、行为人主观上有过错来认定。我的委托人,只是在微博上对贵公司的一款产品进行了评价,如果原告愿意,我能在知乎和微博上找出一堆种草文章和视频,还要索赔三个亿,呵,想要赔偿的话,建议原告把他们全都拉进来做被告好了。” “这怎么能一样,你们有那么多粉丝,互联网时代的网红经济本质上就是一种粉丝经济,主播拥有自己的粉丝群体,成为意见领袖,粉丝不再需要选择困难,纷纷去买主播推荐的商品,对于主播不推荐的商品,他们也会不去买。” “这就很有意思了,原告代理人,如果一个旅行达人在自己的博客上写出自己去某个国家后感受不好,那个国家是不是可以起诉这个博主呢?” 胡玥一时未能接招,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沈澹一眼,对方无动于衷,但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嫌弃的表情,就已经是对胡玥最好的鼓励了。 深呼吸一口,回想去昨晚在家里的演练,胡玥才明白沈澹的用心。 “被告代理人这是在偷梁换柱混淆概念。我们的这款小红瓶面霜是获得专利申请的,在官方网站上都有公布,面霜含有的抗老成分EGT和添加的复合VIT C可以让油性甚至是痘痘肌肤在上妆后都能长时间维持完美妆容,除此之外,还有包含DNA修复酶、自噬活化剂的二裂酵母菌溶孢提取物,更重要的是,小红瓶创造性地研发成功并新增了细胞代谢净化科技,能够随时修护细胞信息指令的多重损伤、提升肌肤细胞自行净化、清除代谢垃圾、帮助肌肤修复损伤,而二裂酵母的功效,就是让使用者涂抹时感受到清爽的滋润感。亚希是一家大公司,研发一款产品需要经过严格的测试,一款能够上市的新品,在第二个月就实现了销售额破亿,足以说明它是得到认可的。而就在被告发布了不实的视频后,销量骤减,除非被告能够举证,否则我们有权利认为二者之间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 胡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沈澹凑近她耳边说道:“平时把时间花在小红书上也不是全无用处。” 还在紧张中的胡玥没工夫搭理他,因为她看到对面的尹世宁在听到她的长篇大论后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慌张,而是从容地应对:“原告应该感谢他们的代理人,除了代理案件还附赠了为产品打广告的业务。但是,原告想以此证明什么呢?即使全世界有一半的人觉得小红瓶很好,也不能否定被告在使用小红瓶后会长出痘痘这样的事实啊,被告今天在自己的微博上说用了一款面霜长了痘痘,被起诉了,索赔三个亿,明天还有人会在微博上发东西吗?除了微博,还有微信朋友圈、知乎、小红书、QQ空间、博客呢?还有群聊呢,一个五百人的大群,是不是也不能随意评价了?淘宝购物呢,在上面评价,所有浏览的人都能看得到,可不可以写自己真实的感受呢?” 沈澹目光没离开过尹世宁,这一刻觉得有点不妙。 胡玥却还没听出门道来,只顾着记录尹世宁的发言,然后冷不丁回了一句:“长痘痘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啊,说不定是那两天火锅吃多了呢。” 书记员看看法官,不知道这句该不该记录。 感受到被注视的目光,胡玥硬着头皮说:“这是对被告的反驳进行反驳。” 书记员如实记录了,然后好奇尹世宁会对这个反驳如何反驳。 “法官,本案讨论的,其实是作为消费者,言论自由的边界在哪里。” 胡玥记录的笔一顿,转脸看看沈澹。 沈澹不露声色。 “我们退一万步说。”尹世宁继续道:“就算是被告是因为其他原因长了痘痘,原告也不能认为因为被告发的一个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就让他们损失了三个亿。这太荒谬了,同样的道理反问原告,你们销售额在第二个月激增完全是因为遇上购物节,而其他月份的销售额才是真实的反映。我方提交部分网友在这条视频下的留言,比如这个网友就说到’入手一瓶,用了两次就扔在梳妆台积灰了,太油,不透气’,还有这个网友也回复说’598真是太贵了,我觉得还没15块钱的美加净好用’,诸如此类的回复很多,虽然我是个男的,但我也知道,护肤品这种东西不可能适用于每一个人,我敢说原告也不会否定这点,这是个科学问题,没有一款面霜敢说适合于所有人,所以,不是所有人会去买这款面霜,这是原告作为大公司应该明白的道理。” 胡玥像泄气的公鸡,没有了战斗的意志。 尹世宁像得胜的孔雀,如果法官下一秒支持他的主张,估计就要在法庭开屏了。 法官嘀咕着:“立案登记制放开后,真是什么案子都有,怪不得案件越来越多。” “法官,我方还有证据要提交的。”胡玥一时情急,想起了这招。 法官看了她一眼:“原告,如果你们庭后三天内不能进一步证明被告录制的视频与销售额骤减之间存在因果关系,我会驳回你方的诉讼请求。” 休庭后,胡玥默默在收拾材料,尹世宁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抬起头,胡玥看到的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冲着自己露出真诚的微笑。 “胡律师,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已经这么强了。” 很少会被人夸奖的胡玥一愣,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哪里哪里。” “沈律师果然是教导有方。” 尹世宁想要示好,沈澹却嗤之以鼻。 “一想到胡律师三天后可能会找到厉害的证据,我就紧张了呢。” 长得帅的人,脸就是武器,虽然明知是敌人,胡玥也忍不住会接话:“呵呵,我还一头雾水呢。” “真的吗?”尹世宁笑道:“我还以为胡律师想把大招留到最后,杀我们个措手不及呢。” “啊哈哈哈哈,怎么可能,要是有证据我还不早就提交——” “废话怎么这么多!”胡玥被沈澹打断:“打得这么差,还不赶紧回去反省。” 如同一盆冷水浇在头上,胡玥耸耸肩,把案卷材料抱在怀里,跟在沈澹后面。 “沈律师。” 沈澹停住,没打算回头,也没打算停住,径直走了。 “我猜你又要去找那位朋友了吧,奉劝你一句,好奇害死猫。” 胡玥暗搓搓地以为两尊神又要斗法了,踮起脚尖想要避开,不过沈澹根本就没打算回应,迈开腿走远了。胡玥跟上去,突然回过头,正好看到尹世宁在注视着自己,两人视线相撞后,对方冲她挥了挥手。 那笑容,真是犯规了。 胡玥拍拍自己的脑袋,让那一幕尽快在脑中散去、散去、散去。 第34章 我可是网红(三) “好奇害死猫,好奇害死猫!”沈澹一边回家一边拨通了koala的电话:“喂,害死猫。阿呸呸呸,快给我去挖她的黑料,我就不信抓不到她的把柄!嗯?什么?在那等我,别动,别动!” 沈澹的脚步突然加快,胡玥也不知道怎么的,走着走着就变成跑起来了,这一路跑回了家,看到了在下面等着的koala。 依旧是酷酷的模样,看到胡玥后就问:“有佛跳墙?” “佛跳墙,啊,还有还有。” 满满一碗胶原蛋白,比之前更加渗透入味了,不管沈澹在一旁怎么催,koala也不管,淡定地吃了满满两碗米饭。 “你是从那个大陆跑来这里的难民吗?” “我一整天没吃饭了。” “所以东西呢?在哪里呢?” koala指了指房间:“如果你进去安静地坐半小时,让我喝完这碗汤,就能看到它了。” “哼!”沈澹气呼呼地:“如果等会东西不够厉害,你就别想要钱了。” koala对胡玥流露出同情的神情。 胡玥哭丧着脸,一副要哭的样子:我懂你的意思,我懂,这一切都是被逼的,被逼的。 “我数到三,再看不到我的东西,你信不信他们就只是一堆废纸了。”沈澹双手交叉在胸前:“一……二……” koala把手机甩给沈澹,凶狠地道:“等我吃完这碗再收拾你!” 沈澹满意地划着手机:“我最近练了几手,专门用来防像你这样不讲理的女人。” “这个是鱼肚吗?好吃!下次多放一些。” “呵呵,下次,估计要等到明年了。” “不会吧,就这么一锅最多一千……欸诶诶” 胡玥赶紧用手拿起一块猪蹄塞到她嘴里去:“嘿嘿嘿,koala姐快尝尝这个,胶原蛋白美容噢。” 这边两个人打打闹闹,沈澹已经把有价值的资料筛选出来了,从他转账的数额可以看出,他是比较满意的。 收到钱的koala也吃饱了,她冲胡玥比了个心形:“谢谢,我吃得很饱。” 沈澹在旁边不满道:“钱是我给的,不用谢。” “我吃的是用心烹饪的佛跳墙,不是人民币这种俗物可以相比的。” koala擦擦嘴,很快消失了。 胡玥迫不及待地问:“查到什么了?很劲爆吗?” 沈澹露出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把手机递给了胡玥。 “哇塞!”胡玥好惊讶:“群众表示这个瓜有点大啊。” “所以现在,有思路了吗?” 沈澹的眼神,柔和中竟带有些许鼓励,胡玥揉揉眼睛,没看错吧。 “所以明天,再给我丢脸试试。” 果然是看错了,明明就是威胁的眼神。 “从我方提交的工商信息公示系统,可以看出被告曾经在两年前受让了亚希公司股东也是亚希公司总经理张润声百分之一的股权,而被告直播工作的起步,也跟亚希公司脱不开关系。KK直播间以前叫做莹莹直播间,我们筛查了那半年带的货,有三分之二跟亚希公司旗下的子公司有关,从公司拿到成本价在直播间,哦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被告经营的网店进行销售,从而获得利润,然后成为了亚希公司下面子公司的股东。所以被告和原告之间的瓜葛,从两三年前甚至更早就开始了。” 法庭上,胡玥以为尹世宁会打断她,但没有,这让胡玥有点意外。倒是法官提醒她,应该快点进入主题。 “很快很快。”胡玥赶紧拿出另一份证据:“这是去年六月份被告与张润声之间的邮件往来,虽然都是业务上的沟通,但从他们信件可以看出双方讨论的问题,是被告的网店希望拿到小红瓶面霜的代理权。张润声直接分管销售业务,他最后的回信是告知了被告,公司已经将代理权给了其他管理更完善、得分更高的公司。被告给张润声发的最后一封邮件只有五个字:你会后悔的!也就是在那以后,被告对亚希公司怀恨在心,在小红瓶视频之前,被告还在自己的小号上发过针对亚希公司的眼霜、口红、粉底液、防晒霜等产品进行过评测,均是负面的评价,小号的粉丝虽然没有大号那么多,但累积下来也有上百万的转发和评论。另外,在小号的这几条微博下面,被告还和网友互动,提到过’我就是要让他们的东西卖不出去,哈哈哈’,综合以上的证据,我们有理由认为,被告有损害亚希公司名誉的故意。另外,亚希公司通过对在被告小红瓶视频下留言的网友发放问卷,经过三天的调研,收回二十万份问卷,其中有效问卷达到百分之九十二,当中有超过百分之八十的网友表示他们不会购买小红瓶,还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网友对亚希公司的认知就是:东西贵,性价比不高。这些问卷调查可以证明,被告发视频的行为已经产生了损害的后果,且存在严重影响。损害后果和损害行为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因果关系。综上,我们认为被告构成了对原告名誉的侵权。根据法律规定,可以责令侵权人停止侵害、恢复名誉、消除影响、赔礼道歉、赔偿损失。” 一鼓作气说完,胡玥如释重负,她为自己的表现打了个八十分,不管沈澹认不认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刚才很帅,这是她做律师以来在法庭上最爽的一次。 不过这似乎没有震慑到尹世宁。 “反驳几个问题,一是被告那条‘我就是要让他们的东西卖不出去’的互动其实是一种调侃,因为后面还有哈哈哈三个字,不能证明就是被告的真实意思表示;第二,原告的调查问卷里没有反应出,这些人是否曾经是亚希公司的忠实客户,不排除他们从来没有购买过亚希公司的产品也不打算购买亚希公司产品的可能。第三,被告和原告公司的业务往来,都是非常正常的工作,被告现在的事业风生水起,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怀恨在心。” 胡玥很快地抓住这个点追问:“那为什么要在邮件回复那五个字,还有什么能让原告后悔的事吗?” 尹世宁彷佛就在等她这句话似的,慢慢道:“这句话,是对张润声说的,不是对亚希公司说的。” “这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很大,胡律师,我曾经提醒过你们,有些好奇心是危险的,你们真的想知道原因吗?” 沈澹从尹世宁的目光中看到了危险,那分明就是一条吐着舌头的蛇,正在引诱着胡玥这个愚蠢的猎物一步步靠近陷阱。 “你怕是在那放狠话吧,要是没有证据,法官可就要判我们赢了。” 沈澹来不及阻止,胡玥已经把话放出去了。 “那我作为律师,受当事人委托,自然是优先考虑委托人的利益了。”尹世宁把一沓资料提交给法官:“如果是原告不能承受的后果,可不能怪我事先没提醒你们。这些证据足以还原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被告纯粹是受到了亚希公司张润声的感情蒙骗,当时被告刚从大学毕业,去亚希公司应聘管培生,张润声留下了她的电话,之后就一直在追求被告,还骗说自己是单身,涉世未深的被告就跟张润声谈起了恋爱,而后被告发现张润声早已经结婚,还有了一个女儿,妻女长期定居国外,这时候张润声又欺骗被告说他与妻子感情早已经破裂,正在办理离婚手续,善良的被告又相信了他,直到一年前,被告在新闻上看到了张润声将小红瓶的代理权给的是妻子弟弟的公司,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张润声在欺骗,于是她才发了那一封邮件,但被告的内心,想的是会靠自己的实力,成为让亚希公司后悔没有将代理权给她的网红主播。” 这个瓜,koala怎么没给挖出来啊。 胡玥额头开始冒汗,兹事体大,沈澹向法官申请了休庭。 走出法庭,拨通了张润声的电话,说明了情况。 “胡说!分明是她威胁我离婚,否则就要曝光我们的关系,我已经过户了一栋别墅给她,想要了断我们的关系,她还不知足,还想要我公司的股份,否则就要把我搞到破产。” “所以关于婚内出轨、任人唯亲的部分,都是属实的?”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弱了下来:“这些内容,会被别人知道吗?” “法官会写进裁判文书,然后文书会上传到网站,所有人都可以看到。” “不可以!”张润声很急:“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有什么条件?” “他们也许会提出,让我们撤诉。”沈澹紧接着说:“那我们就等于认输了,诉讼费我们还需要承担一半。” 过了半晌,电话那头的沉默结束,淡淡道:“撤诉吧。” 沈澹挂了电话,站了半分钟,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之后回到法庭。 他可真是讨厌尹世宁那副一直想要开屏的臭美模样。 “我想,沈律师应该会向法庭提交撤诉申请的。” “撤诉?”胡玥脑子还没转过弯来:“为什么撤诉?”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澹身上,沈澹却提出:“法官,请让我们和被告单独沟通,也许我们能够达成调解协议。” 不管是以撤诉还是调解的形式结案,都比伤脑筋地把这些狗血的故事写进判决书要来得容易。法官把法庭留给他们。 只剩下胡玥、沈澹、尹世宁和孔莹在,沈澹却只是坐着,不说话。 直到尹世宁坐不住了,先问道:“如果没有调解的诚意,请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亚希正在开股东会。” 沈澹的话让大家都竖起了耳朵。 挂断张润声的电话后,沈澹给法务总监打了电话,他们代理的是公司,而不是张润声本人。 “他们现在应该在讨论如何处理张润声的事情,快的话,晚上应该就会出通稿了,所以,这个事情再不能威胁到我们。” 尹世宁冷笑:“可笑,你也太小看网友的力量了,只要我们把事情爆到网上……” “没有意义。”沈澹打断他:“亚希的通稿将会对声明张润声的行为与公司无关,公司会对其进行处分,就算你们去爆料,亚希公司也会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我想,你们是不敢小看网友的力量的。” “呵,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家放手一搏,输赢还不一定。” 沈澹看了一眼尹世宁,用的是不屑的目光,随后他转向孔莹说:“在通稿还没发出之前,要不要把孔莹或KK的身份隐匿为某女士,现在还有时间决定。” 尹世宁已经有些急了:“所以,这是来威胁我们吗?你以为我们会害怕吗?” 沈澹不理会他,而是问孔莹:“孔小姐,我们能跟你单独谈谈吗?” 尹世宁二话不说便拒绝:“别妄想忽悠我的委托人。” “现在的情况对我方完全有利,还不值得让我耍那些手段。”沈澹眼皮都懒得抬给尹世宁,而是对孔莹说:“恕我直言,你的律师关心的是能不能赌赢这个官司,而只有你自己,才关心自己未来的事业。你大可让律师在门外,有疑惑再把他叫进来,完全无需担心。” 孔莹想了想,对着尹世宁点点头。 “如果他威胁你,马上叫我进来。” 关上门,沈澹开门见山地道:“直播带货为什么会崛起,很大原因是全球经济步入衰退周期,为什么口红那么好卖,因为大家支付不起买车买房或是出国旅游的费用,就把手中的闲钱用于消费一些廉价的非必要之物,已经成为一个职业以后,竞争越来越激烈。” “哪个行业没有竞争?” “当竞争变得激烈以后,责任就变得很重要。《广告法》明确规定,代言人在广告中不得对未使用过的商品做推荐和证明,作虚假广告造成消费者损害的,代言人要和广告主承担连带责任。所以,现在以及将来,主播不能只向网友和粉丝推销商品就能高枕无忧地数钱了。像孔小姐粉丝那么多,带货那么多,交易量那么大,如果产品存在质量问题,面临的赔偿责任会成为一个无底洞。” “影响越大责任越大,我很爱惜自己的羽毛,不容你操心。” “是吗?”沈澹将几份材料推到孔莹面前:“这个美早樱桃,是你推荐过的吧,网友没有都很满意吧。‘要不是相信你,我才不会下单,现在货也提不到,钱也没退’‘坑死了,找客服完全不搭理’,还有这个不粘锅,被曝光表面涂层可能存在有害物质,工商已经介入,也是你卖过的吧,那时候你还没有现在这么红,销量还不到一万,但如果使用了这一万口锅的人最终被查出身体受到损害,会不会向你索赔呢?还有去年的保健产品,你知不知道,里面违法添加了西药成分?” “我只是个主播,不是什么代言人,也没有天价代言费,都是混口饭吃,我有什么责任。” “作为一名从事法律行业近二十年的专业律师,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纯粹接受推广业务的主播,只要在直播的过程中对该产品做出推荐和证明,就需要承担责任。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执法部门已经对网红产品展开调查,特别是对虚假宣传、数据造假、灰色产业链几个大坑重点督察,从前一夜暴富的光景,该要退去了,孔小姐。” 孔莹有些坐立不安:“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觉得现在我应该去把我的律师叫过来。” 说着就要拨电话。 沈澹手指扣在桌上:“他进来,这个福利就不会给你了。” 电话放下,孔莹急问:“什么福利?” “到微博纠正错误,亚希公司给你在直播间卖小红瓶,直到把销售额补回来为止。”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会找出你带货的所有有问题或可能有问题的商品,代理原告起诉你,直到你倾家荡产,臭名昭著。” “你敢!你这是敲诈!” “帮助消费者正当维权,何来敲诈?” 孔莹展开思想斗争,沈澹给她时间去挣扎。 “微博发帖的内容由我来定。” “你来草拟,我们审核。” “买出一瓶按正常提成上浮20%。” “这是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只能按正常点数给,没有下调已经是公司大度了。” 孔莹咬咬牙:“行!我还有一个条件。今后如果有人起诉我,我需要你做我的律师。” 沈澹眉峰一挑:“呵,你很有眼光,但我的收费可不低。” “在破财消灾上,我一向不会心疼。” “我好像没有拒绝的理由了。”沈澹摊手:“必须现在签字。” 调解协议推到孔莹面前,没有犹豫,直接大笔一挥。 “沈律师,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我会计时收费的。” “我想问的是,为什么要支开尹世宁?” “啊,我不会跟不在一个重量级的人交手,怕弄残他。” “那如果以后我要起诉张润声,你能帮我吗?” “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纠葛,我不接这种案件。” “如果你能帮我拿到钱,我按10%给你。” 沈澹眼前一亮:“你想要拿多少钱?” “至少也要赔我个千把万的青春补偿费吧。” “成交!” “各位大美女小美女,我是你们最爱的KK,还记得以前我种草的YX小红瓶吗?细心的KK带着怀疑去查了,原来那瓶面霜没有防伪标志,不是正品。小红瓶因为太好用了,前期市面上出现了大量的仿冒品,误导了消费者。噔噔噔噔,现在这瓶才是,要怎么分辨呢?打开瓶盖可以看到防伪标志,大家拨打官网的电话可以查询。良心种草经验,质地很轻薄,香气清淡闻起来很舒服,晚上抹在脸上第二天早上醒来明显能感觉到皮肤变得细腻。朋友们,这毕竟是亚希公司的产品啊,我觉得根本不用我再都说一句,唯一的缺点就是价格不够亲民,但是——今天购买可以享受KK直播间的福利,为什么会有这个福利,正是因为KK那条视频让亚希的高层注意到仿冒品的存在,作为对KK直播间的感谢,给我们的荣誉勋章,今晚下单的可以享受428的特惠价,还赠送一支价值128元的眼霜小样噢!我不多说了,时间留给你们,赶快下单!” 胡玥一边看着视频上蹭蹭上涨的销量,一边兴奋地换算着他们将要收到的律师费。这也是协议的一部分,为期一周的直播间特卖会的销售额,最后会成为计算律师费的基数。 那不断增加的数字,让胡玥的眼里满满都是美元符号。 “你怎么还不下单?”沈澹从房间出来,看到虔诚的胡玥,忍不住对着她的后背踢了一脚。 “我为什么要下单?” “为了让我多赚一点律师费啊。”沈澹说得振振有词。 胡玥突然清醒过来:“不是说这个案子给我打,钱也应该是我的啊。” 沈澹抬头看看天花板:“你看那有个黑黑的点,是虫子吗?” “别想转移话题,沈律师,这次一定要把律师费分给我!” “噢,眼神不太好,耳朵也不太好,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沈——澹——” 第35章 言论自由的边界(一) “怎么又是你?” 在电梯上,沈澹和胡玥关门前走进来了熟悉的尹世宁的脸。 “啊,真希望今天能过上顺畅的一天。”沈澹自言自语着。 “沈律师的意思是做我的对手会让你感觉到不顺畅吗?” “啊,我那是替你说出你的心声,遇见我,一定让你觉得很不顺畅吧?” 尹世宁紧绷着脸:“如果是法庭上的交锋,你不足为惧。” “噢,所以在读懂当事人需求、谈判实现利益最大化上,后来就没有人教你了是不是。啊,那也是优秀律师该具备的重要能力啊,小子。” “在用钱收买人心的能力上,又有谁能胜过沈律师呢?只是这个案子,我的委托人已经明确了态度,不管是威逼还是利诱,都不会动摇半分。” “那个杀人犯嘛。”沈澹摩梭着下巴:“还不够资格平等坐上我的谈判桌。” “你方的敲诈行为,也非常令人可耻。” 电梯到了,尹世宁有风度地让沈澹先走,胡玥紧跟在后面,避开了尹世宁的目光。 “胡律师。” 没想到居然被叫住了,胡玥半边身子在电梯里半边在电梯外,回过头:“啊?” 突然觉得她这个样子很可爱,尹世宁也就照实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你今天很漂亮。” 被这突如其来的赞赏冲昏了头脑,胡玥连电梯门要关上都没察觉,就在发愣的她快要被夹住时,尹世宁虚环住了她,为她挡住电梯门。 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 胡玥非常懵。 “喂,国徽下面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胡玥赶紧一哆嗦,冲开尹世宁的怀抱,跑了出去。 直到进法庭坐好,胡玥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刚才,尹世宁那是在,勾引她? 拍拍自己的头,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沈澹冷水就泼下来了:“跟我一起生活这么久都没逾过矩,我一度以为美男计对你是无用的。” 啊?这位大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胡玥拧开冰矿泉水,大口大口灌下去,决定在开庭之前要闭上眼睛、关上耳朵,这两个男人的事,她不要掺和不要掺和不要掺和。 今天这个庭审,旁听的人很多,证据交换已经在庭前质证阶段完成了。 原告是一对夫妻,周妈妈和周爸爸,都已年逾五十。 被告叫元艾,是一位拥有三千万粉丝的大V。 事情要追溯到两年前的秋天,正值20岁的周菁菁站在六十六楼的润华大厦楼顶,准备往下跳。 元艾恰好在对面的写字楼办事,最先看到小姑娘一个人站在楼顶边沿的他迅速打开微博直播。 短短时间内围观、转发、评论的人破了百万。 【年纪轻轻有什么想不开的,有勇气去死难道没有勇气活下去吗?】 【小心跳下来没死成落得个高位截瘫】 【又来博眼球的吧,吓唬谁呢】 【八成是跟男朋友吵架了】 【等了半小时了,倒是往下跳啊】 在现场围观的人,也像看戏的观众一样,个个都仰着脖子观察高空的那个红点。 消防员上去了,在65楼开始爬出窗外。 【消防员叔叔,千万要小心】 【为了救这种人冒风险不值得】 元艾的视频里,一身红裙子的周菁菁在风中摇摇晃晃,全然不知已被外界这么多的人关注。 【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姑娘,如果真是遇上渣男,跟他分手就是了,人生还这么长,千万别做后悔的事啊】 【对啊,想想你的父母朋友,看到你离世该多么伤心】 这个后来被超过一千万人围观的跳楼事件,最后在消防员奋身一跃将女子扑倒在地告终。 早就等在外面的周爸爸周妈妈赶紧冲上去,紧紧抱住女儿,一家三口痛哭流涕。 原以为噩梦已经过去了,没想到吞噬周菁菁人生的黑暗才刚刚袭来。 曾作为媒体人的元艾,在收到一条网友发来的私信后,敏锐地感受到这件事情背后的价值。 【元艾姐,视频里的女孩叫周菁菁,是二外的大二学生,我觉得你应该去查查她自杀的原因,去她的学校查,去她的学院查,我看过你以前的文章,希望你保持初心,为正义发声!】 元艾将这件事作为一个项目去调研,列了详细的调查提纲,她以自己的本名陈园爱去学校,以二外博士生的身份,固定坐在了也常常坐在同一个座位的周菁菁旁边。她了解过周菁菁的爱好,很快她们就成了相谈甚欢的朋友。 在这期间,周菁菁要跳楼的视频一直挂在她的微博上,周家曾希望她撤下来,元艾的回应是:新闻媒体曾经报道这件事,那是新闻,你们不会要求他们撤。我的微博播放这件事,也是新闻,我没有对此发表过任何观点,这是我作为公民的言论自由。而且,我希望这件事能像警钟告诉大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消防员工作辛苦,请不要让他们做无畏的牺牲。 这篇回应在网络上迅速得到疯转,周家人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连跳楼都敢,还怕别人说吗】 【这就是社会的巨婴,就希望所有人都围着他们转】 【管好自己的女儿吧,别让她再跳了,消防员很忙】 【视频留着就是提醒你们,不要浪费纳税人的钱】 【这家人是想出名想疯了吧,又蹭我们艾艾的流量】 【听说是二外的,一个宿舍的小心点,说不定又是一个MJJ】 【楼上的,暴露人家隐私不好吧】 【没名没姓没住址没照片,暴露什么隐私了】 【不是舆论自由吗,还不让人说话了】 在元艾眼中,周菁菁胆小如鼠战战兢兢,因为那件事更是将自己藏进坚硬的铠甲,谈到亲人、谈到爱情、谈到自己时,她都会立刻停止。只有在说起她热爱的莎翁,才能在她眉眼间看到一个正常的年轻的女孩子。 周菁菁长得很漂亮,却没有朋友,没有男性朋友,也没有女性朋友。 元艾花了半年的时间,才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周菁菁在任课老师也是学院韩主任面前,那种惧怕和想逃离的渴望。曾经做过多年记者的元艾,曾经做过卧底报道过轰动一时的传销组织罪行的元艾,一个完整的故事框架很快就在脑中形成。 好像刺激到她的多巴胺,等待着撬开周菁菁的嘴知道细节成了她孜孜不倦的追求。 一年后,元艾突然消失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篇转载四百多万而且还在不断地扩散的文章出现在元艾的微博——《教授还是禽兽?》。 文章从主人翁乖乖女小晶为视角,讲述了自己从小到大成绩优异,进入梦寐以求的大学后,被学院领导在办公室里性侵的经历。——“小晶哭着回家向妈妈求助,妈妈说,再忍两年就毕业了,在学校里躲着他吧。爸爸知道了,喝醉了酒第一次扇了小晶一巴掌,别的女孩怎么就没事,只有你被盯上,你不该反省一下吗!男朋友没有安慰她,反倒问她,你该不会是嫌我穷,才去攀附有权有势的老男人吧?听到风言风语的女同学更是指责她出卖身体只为换取保送名额。” 这是一个故事,故事中有小晶的心路历程,许多的细节和对话,让人看着都对小晶深表同情。故事中的小晶最后受不了,选择了跳楼。 这是一个故事,也是一个引子,元艾想要曝光的,是她花了一年的时间查阅案例、借用关系走访了执法部门,查到的高校教授性骚扰女学生更严重者已到达犯罪的案例,提出让读者深思的社会问题:教授频频得手,女学生却不敢去伸张正义,最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那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那些经历过特殊年代表面强势内心却很卑微的父母、那些深信唯有知识能改变命运的父母、那些给孩子灌输什么都别去管只要读好书就能出人头地理念的父母,当子女在学校遭到霸凌、遭到性骚扰的时候,不是张开翅膀保护自己的孩子,而是数落孩子,为什么人家不找别人就找你,为什么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尽是惹事,你看谁谁家的小孩,一年四季就只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剪短头发背个布包包埋头读书,怎么就不见有人去找她的麻烦?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她! 卑微教育下长大的孩子,难以辨别那些心术不正的教授是在伤害自己,还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行驶着潜规则下的“特殊关怀”。 如果成年女大学生都不能勇敢为自己发声,那些中学生甚至是小学生呢?谁来关注这些问题,谁来保护这些人,那些人又该交给谁去处罚? 文章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周菁菁已经参加了工作,开始自己新的人生。 但很快,她被人肉了出来。 教授的妻子冲到她的公司,泼了她一头的狗血,骂她是破坏别人家庭、勾引自己老师、不知道洁身自爱的臭小三。 她的父母责骂她,这种事烂在心里就过去了,偏偏要跟别人说,这下子大家都知道了,这辈子还怎么过。 于是她这次没有打扰众人,也没有麻烦消防员,而是在一个深夜,回到大学最常上自习的那层楼,割脉了。 周爸爸和周妈妈白发人送走黑发人,找到了沈澹,希望能让那个造成自己女儿二次伤害的网络大V为此承担赔偿责任。 “谁该为此负责?”沈澹看向旁听席上坐满的听众,开始陈述:“作为一名拥有几千万粉丝的微博大V,应该知道自己在微博这样的公开场合说的每一句话会产生怎样的后果。在这个互联网爆炸的时代,大V享受了粉丝经济的收益,应该承担正确精神指引的责任。网络上的普通人,可以毫不顾忌地批评任何事任何人,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愤怒是一种会传染的情绪,正因为表达的随意,过激的言论肆虐,严重的甚至会进行人肉搜索而对当事人进行骚扰和人身攻击,而大V带着领袖的王冠,在一片迷雾中应该为众人指引,一个合格的大V应该做的是正能量的事,比如宣传见义勇为等感人事迹,而不是像本案中的被告,滥用自己作为大V的身份,有目的有计划地泄露我方委托人女儿的信息,导致受害人成为网络暴民攻击的目标,以至于精神崩溃而自杀身亡。根据《关于审理利用信息网络侵害人身权益民事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的规定,被告发布的文章泄露了受害人个人隐私和个人信息,明显侵害了受害人的人身权益,并对公众形成明显的误导,且被告作为微博大V未尽到对公布文章后产生的影响的注意义务,给受害人造成了损害,应该承担侵权责任。” “谁该为此负责?”尹世宁也以这句话作为开始。“合格的大V发挥指引作用,除了宣传见义勇为的感人事迹这一方式,还应该曝光违背人伦、违反道德和法律的社会阴暗面。我们今天在这里,捍卫的是言论的自由,你们希望看到的是大学生生活在象牙塔里一切都很好,还是希望看到阳光下的阴暗面。我们要感谢这些有良知的媒体人,他们只是在行驶自己的职责,就像那些揭露了殡葬行业器官交易、揭露了黑煤窑、揭露了传销、揭露了□□团伙的那些斗士,你现在要让法律来惩罚他们吗,你听得到那些被性侵的女孩子她们的哭声吗?今后还有谁会为此发声。” 第36章 言论自由的边界(二) 沈澹摩挲着下巴,问胡玥:“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他很适应庭审?” “他以前不适用吗?” “难道你忘了上次他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吗?” “啊——”胡玥想了想,点点头。 他们说的,是一周前胡玥和沈澹代理的另一个案件,委托人是财经博主,网名叫“真理叔”,每天在微博上转发各国股票指数等财经情况,还有非常大的篇幅是他对A股走势的判断,比如“从现在开始到月底,A股必定会拿下4000点,重要的话说三遍、重要的话说三遍、重要的话说三遍!”、“不听我的话,你们会哭得很惨!”、“要跌了、要跌了、要跌了,今天三点之前还没有清仓的,明天你们会穷得内裤都没有!”、“我说要跌的时候还有人满仓,我说要涨的时候还有人空仓,历史再次证明,跟我对着干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昨晚美股一片红,睡个好觉,明天A股必定高开50个点以上!”、“注意了注意了,我叫你们注意了,就一定要注意了,看空!看空!看空!”“我苦口婆心的一劝再劝,叫你们抛掉,我图什么呢?还不是看你们小散户太可怜。”、“准备好了没有!给我冲进去,抄底!” 就是这样一个博主,有三百多万的粉丝,有真爱粉,也有黑粉。 “我就是真理,不接受质疑,质疑我的全都拉黑!”“我叫你们冲你们就怂,我叫你们等你们 就冲,瞎了的傻了的,没有资格做我的粉丝!”“我就是这么狂,因为我就是这么厉害!” 歇斯底里的财经博主是被真爱粉起诉的,真爱粉认为他在某天某天某天对股市的判断出现了错误,导致真爱粉没有来得及抛售,亏损了五万块钱。 这个真爱粉是个五十几岁的大妈,自从关注了“真理叔”之后,信仰就如涛涛江水一发不可收拾。真理叔说加仓就赶紧满仓,真理叔说减仓就赶紧空得一干二净,在紧紧跟随偶像脚步的前期,真爱粉正巧碰上了大牛市,还真是赚了一笔,后来突然间外盘跳水,造成人心恐慌,网上继续持有和果断抛售的声音都有,“真理叔”当时是让大家不要慌,盘整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涨起来。一天两天在跌粉丝们还挺得住,一个星期两个星期都在跌的时候,大家心态就不稳了。 真爱粉就是在这时候忍痛割肉,亏了五万多块钱。本来就是个没事跳跳广场舞的退休大妈,一下子把一年的退休工资给赔进去了,子女知道后忍不住数落,被数落多了的大妈吞不下这口气,就把真爱粉给告了。 那个案子沈澹代理的是“真理叔”,尹世宁代理的是真爱粉。 “原告是个成年人,是个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网上的信息那么多,今天看到海水遭到污染的消息就疯狂囤盐,明天看到喝板蓝根可以治疗癌症就不再继续治疗,come on,现在是互联网时代,是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大多不过是嬉笑怒骂,我的委托人,实在实施他言论自由的权利,他没有针对你说吧阿姨?他没有说,何束花你必须要听我的持有股票不许动吧?他没有说,何束花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不会有问题吧?他没有说,何束花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出什么问题由我来承担吧?阿姨,何束花,你路过墙边听到里面的人在自言自语:快去买彩票吧,买001号一定能中。然后你去买了,没中,你要让那个人赔你吗?好意思吗?讲讲道理好吗?不要为了这种事浪费国家法律资源浪费法官时间,好吗?” 当时的尹世宁,也是当仁不让:“作为一名大V,真理叔应该预测得到自己的言论会产生的后果,因为粉丝的追随,真理叔从广告等方面获得了盈利,所以也应该承担比普通人要重的责任。如果大V发一条微博说城西西瓜地的西瓜免费送,导致大群人去抢西瓜,但事实上西瓜主人并没有这个意思表示,完全是大V的造谣,像这种情况,难道你认为大V不需要承担责任吗?你眼里的言论自由就这么无边无际吗?” “如果亏了要让大V赔钱,那么赚钱的时候也应该给我们分成,否则这个观点不成立,这是驳你的第一点。大V发微博说西瓜免费摘,那是造谣,国家法律对此行为已有约束,是需要承担法律后果的,本案发布的是个人观点,不是造谣,所以不能等同,这是驳你的第二点。第三点,任何自由都不是绝对的,都必须受到法律和社会公德的限制,这是维护正常社会秩序的基本规则。互联网虽然是虚拟世界,但企业与网民的网络行为同样必须遵守法律法规和社会公德,尊重他人合法权利。但是,如果每个人都要对自己在网络上说的任何话负责,我们的世界就会变成无声的世界,这就是我和你关于言论自由的不同边界。”沈澹说到这,突然抛出一个新的角度,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更何况,现在是原告没有完全遵循我们的指导,如果一直持有那几支股票,到现在不止不会亏五万块,还会赚到好几万,我的委托人就是预测到了短期的下跌过后一定会V型反弹,很多当时坚持捂住没卖的人,最后都赚到钱啦,所以,亏损是原告自己判断错误导致的,与我们完完全全没有关系啊。” 那个案子最后法官当庭宣判驳回原告诉讼请求,从一定程度上看,沈澹大胜了尹世宁。 胡玥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接了元艾的这个案子,尹世宁一定是费了不少功夫的,他的目的,就是要在庭审中打败沈澹。 而这个案子不同于股票的买卖,这是一个生命的消逝。这个案子也不仅仅是在微博上肆意发表观点,尹世宁在把元艾的微博往新闻报道上去引,但如果没有得到当事人的授权而进行的报道,且报道的内容和当事人本人具有明显的相似特征,也是对当事人隐私权的侵犯,连胡玥都能想到的问题,尹世宁不可能想不到。所以,要么就是他手上有获得授权的证据,如果没有,他难道想以“电车难题”作为角度硬生生要把元艾的行为认定为正确吗? 这是一步险棋啊! “你为了那些还没发生的还没遭到侵害的人,只为了给他们警醒,却伤害了现在这个活生生的人,你为了还不确定的遥远的哭声,牺牲掉了一个近在咫尺的生命。我们不否认那些为揭露社会黑暗面而战斗的记者的伟大,也不是要否定言论自由这项基本的公民权利,我们认为,被告如果要报道,需要征得当事人的同意,如果没有,也必须保证保护当事人隐私,应该隐匿当事人的信息,而不是给她带来灾难。被告有做到吗,没有,大家是怎么知道故事里的小晶是谁呢,红裙子,文章的最后,被告写了一句:谁来为她们穿上,被扯下的红裙子。而周菁菁跳楼的时候穿的就是红裙子。” 沈澹的这一段话已经把批判之意表达得非常直白了,尹世宁明显没有实力硬接下来,只好换个角度反驳:“如果是这样,所有在微博上留言的,以及对她进行人肉的,这些人都应该成为被告,如果说逼死她的直接原因,是这些人。比如有网友说,周菁菁之所以会自杀,是因为感情经历不顺,他拍到周菁菁被男朋友推倒在地的照片。还有网友反应,周菁菁一直与家人存在心结,初中就开始住校而不愿意回家,这也有可能是她对世界没有留恋的原因。所以,对周菁菁自杀这件事,我们也深感惋惜,毕竟被告在与周菁菁的相处中,还是建立了友谊。但不能因为是被告发了一篇客观的新闻报道,不能因为被告有赔偿的经济能力,就赖上被告,如果法院这样判决,今后必然会有很多人效仿,这就回到我一开始的观点,将来,还会有人站出来说话吗?” 不得不说,尹世宁的功力经上次一战,也获得升级了。 双方进入胶着阶段,法官及时将他们纠缠的藤曼扒开:“新闻报道也好,言论自由也好,都不是本案的关键,本案的关键是,这篇报道有没有侵犯周菁菁的隐私权,而被告对侵犯隐私权的行为有没有存在主观上的过错。请双方代理人围绕这些问题进行陈述。” 一个人应该能够合理预见到某项行为可能对其他人造成人身上的伤害,就是他应该对可能受到其影响的人负有的注意义务。比如医生对病人、司机对行人。 “普通人的注意和专业人员的注意,标准是不一样的,被告曾经是一名新闻从业人员,应承担最高级别的注意标准,在这个案件中,我方认为被告不仅未尽到注意义务,甚至可以说是有主观上的故意。文章主人翁的名字叫小晶,而受害人真名叫做周菁菁,文章中配图的照片是二外校园,与周菁菁现实中所在的大学吻合,最直接的,是关于红裙子的描写。我们通过网络向五百名网友做了一项问卷调查,有超过91%的网友表示,在看到这篇文章时,会立刻联想到曾经在网上直播跳楼的红裙子女人。因此,从信息接受者的角度判断,即“并不要求毁损性陈述指名道姓,只要原告证明在特定情况下,具有特定知识背景的人有理由相信该陈述针对的对象是原告即可”的理论,我们认为,被告纯粹是为了吸引读者而进行这样的描写,而这样的描写已经对周菁菁的隐私造成了侵害。” 做问卷调查是胡玥私下准备的,填问卷的人当然不是随便选择的,那些在文章底下留言有明显倾向性的读者,是他们主要的调查对象,这一招是沈澹的授意,而沈澹大概忘了,对方可是尹世宁。 “我们也做了问卷调查,也是五百份,他们表示在看到文章时,只会认为主人翁小晶是一个虚构的人物,重点关注的是文章反应的社会问题,并表示幸亏这样的文章尽早披露,保护了众多女学生免受其害。” 无端浪费了一次出招的机会,被尹世宁得意地看着,沈澹着实不爽。 “被告是为了增加阅读量,才这样博人眼球,她因此获得了打赏,因侵害别人权益而获得了利益。” “打赏的钱已经给了公益机构,我们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面获得利益,我方坚决捍卫自己的权利。” 沈澹沉默了几秒钟,法官及时地问他:“原告,是否还有新的意见?” 陷入沉思的沈澹没有马上回答,胡玥看了一眼文件袋,心焦地小声问道:“还不拿出来吗?” 沈澹的手指在桌下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他在等待,等待尹世宁丢完手里的牌。 “法官,我方提交一份新证据。” 就是这个! 沈澹眼前一亮,抬起了头,刻意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尹世宁提交的是元艾和周菁菁的微信聊天记录:“我方当事人曾经在与周菁菁微信聊天时问她【有没有想过用法律捍卫自己的权利】,之所以会提出这样的问题,说明双方都已经敞开心扉地讨论过韩教授性侵周菁菁的事实,而周菁菁也对元艾赋予了信任,对话的前提是元艾表达了想要提供帮助的善意,而周菁菁的回答是【我可以吗?】这个回答,体现出她的担心。元艾为了消除她的担心,告诉她【我有很多律师朋友,他们是专门为妇女儿童弱势群体打官司的,他们会帮助你】,周菁菁又问【要去告他吗?能赢吗?】元艾回答说【我们会用尽办法帮助你揭穿那个禽兽的真面目,难道你想继续被他欺负吗?难道曾经的欺负你就打算忍气吞声吗?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不知道他是坏人的你的学妹们继续进狼窝吗?】【周:我有点害怕】【元: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有一群人,相信我!】大家注意,最后周菁菁发了两个字【好吧】。以上,充分说明,元艾要帮助周菁菁,是获得授权的,而发表新闻稿件,就是帮助周菁菁的第一步,本来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 一个看似简单的案件,却好像深不见底,挖着挖着,居然挖出一大片喷涌而出的油田。 法官扶了扶眼睛,看了一眼没吭声的沈澹,委婉地问道:“原告代理人,这个争议焦点我们好像也可以结束了。” 胡玥焦急地看着发愣的沈澹,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不是应该把终极杀手锏拿出来吗,为什么要像被对手施了冰冻术似的,在这里一动不动地像待人宰割的羔羊。对,得意地磨刀霍霍就要动手的,正是此时此刻坐在对面极力控制住内心欣喜的尹世宁。 “法官!我们有证据要提交!” 尹世宁脸色忽地就沉下来。 沈澹小声埋怨:“你着什么急?” “这是我辛辛苦苦找到的证据,可不能浪费了。” 第37章 言论自由的边界(三) “你居然认为我会浪费这个证据?!”沈澹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就你这个智商也真是可以免税了,没看出来我是想让对面那个人再得瑟得久一点吗,让他越膨胀,看到证据的时候才会爆炸地更厉害,这么简单的道理都需要我手把手地教你吗?” 他们在这里斗嘴,法官却对着她交上来的证据仔仔细细地翻看,最后看了一眼被告席上坐着的尹世宁和元艾,皱了皱眉,把证据副本递给他们,说道:“你们质证吧。” “我们刚才提交的只是文字整理材料,我想对方一定会要求核对原件,就让我们展示给大家吧。” 尹世宁下意识地站起来想要阻止,沈澹自然是快一步,按下了播放键。 周菁菁焦急而带着哭腔的声音,顿时在法庭响起。 “艾姐,网上的文章是怎么回事?” “什么文章?什么怎么回事?” “红裙子,是你写的对不对?那个微博博主,是你对不对?” “小菁,你先冷静一下。” “你为什么要写那样的文章?你说的帮我,就是这样帮吗?” “小菁,文章我已经隐名了,没有人会知道是你!” “我今天下班被人跟踪了,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是我,我现在很害怕,我不敢出门,你快把文章删了,快删掉!” “振作一点小菁,我们就要达到目的了,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那个畜生的行径,很快他就会被人肉,被舆论攻击,学校会放弃他,警方会盯上他,被全社会关注的案件,一定不会被轻饶。” “只有这样才是唯一的办法吗?” “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办法,如果不先让他被世人唾弃,如果不先炒得沸沸扬扬,事情只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那我怎么办!我也会被人肉,我也会被攻击!” “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现在被破坏的是我的人生,我的人生!” 元艾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小菁,你会因此获得重生,你的勇敢救了许许多多在受到伤害时不敢站出来的人,你要昂首挺胸地破茧而出,让他们看到,社会终究会惩治邪恶,你会成为一名勇士!如果你现在放弃,之前的所有努力就会白费了!小菁,你有我们的支持,加油!” 电话挂断了,通话时间是在周菁菁自杀的前一天。 虽然已经听过无数遍,再次听到时,胡玥依然忍不住觉得难受。 这是她在去周家和周父周母了解案情时意外得到的,周家住在老式的单位公房里,大门上还有虽然经过冲刷却依然存在着的红漆的痕迹。文章的影响力,甚至蔓延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城。 “在那次跳楼的事情之后,我们带菁菁去看过心理医生,我们也听医生的话,帮助她治疗。”周妈妈面容憔悴地跟胡玥说着:“如果不是医生的话,我根本不知道以前的做法是不对的,我没有做好一个妈妈,菁菁的死,跟我有脱不掉的关系……” 周父在一旁使劲地吸烟:“跟你有什么关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哪家的孩子不是一边打骂一边长大,如果她能听我的,放下大城市的虚荣回来这里重新开始,好好工作嫁人,现在早就顾着照顾娃娃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就你这样说话,闺女能听得进去吗?你就不能好好跟她说一次?” “我说话怎么了父母说两句就承受不住,就更应该回到小地方来,大城市的人坏,把她给整到网上去了,全国的人一起说她,她能承受得住吗!” “我的菁菁,当时是有多害怕多绝望啊……” “所以要找律师,让害她的人负责啊!就是那个人搞的鬼,假装是什么好朋友,明明就是看你女儿傻,好骗!” 胡玥就是在听完这些对话之后才对这个案件事实茅塞顿开,她当时出门给沈澹回了电话,告诉他自己的猜测,沈澹才意识到这个事情不仅仅是博主写文章侵犯隐私那么简单。得到授意后和许可的胡玥在周菁菁的房间里面找寻线索,录音笔是周妈妈拿给她的,这是警察交还给家属的遗物。 “笔是菁菁开始看心理医生后买的,她喜欢把每天发生的有趣的事录下来,是治疗方案的一种,我听了一些,总觉得是她本人在对我说话,那种感觉,太痛苦。请你们听完后告诉我,我女儿对我和她爸……还有多少怨恨。” 六百多个录音文件,胡玥熬了五个通宵,才全都听完,而法庭上播放的,是她最后听到的一段。 “你以为言论自由是什么?是“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地发表言论的基本权利”吗?你享有的从来都不是这样的自由!不是拿着键盘盲目跟风传递扭曲的价值观的自由。”沈澹按掉录音的结束键后开始陈述:“被告在第一次做直播的时候已经对周菁菁造成伤害,而她有目的地接近周菁菁并将她的隐私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公之于众,是对她的二次伤害。被告的文章,让那些如同大海里鲨群一般的网民们嗅到了血腥的味道,一涌而上把受伤的周菁菁无数次地伤害,直到最后把她撕成碎片。没错,我们的言论自由神圣不可侵犯,可当你们的言论成为侵犯他人生活甚至生命的群体暴力时,你们就不配拥有这样的自由。” “我方自始至终,都没有恶意。”尹世宁用诚恳的态度,做最后的陈述:“文章揭露了社会黑暗面,韩教授已经被学校开除并被警方拘捕,检察机关即日将会提起公诉。而因为文章的发布,我市成立了保护妇女儿童的民间组织,为收到性侵犯而不敢反抗的弱势群体提供帮助,这是文章存在的意义,如果这样高尚的初衷都要收到制裁,今后将严重影响此类行为的积极性,请法院慎重裁判。且原告方,并不能证明文章的存在与周菁菁的死亡之间存在必然的因果联系,侵权行为四要件不能成立,请法院驳回。” 合议庭在听完双方最后陈述后,休庭了十分钟,随后当庭进行宣判。 “判断自媒体平台发布言论是否侵犯他人权利时,需要考察行为人主观上是否具有过错,特别是注意义务程度和边界的判断必须结合行为人的职业、影响力和言论发布的传播方式来考量。被告作为网络大V,如果发布的言论会侵犯他人的权利,造成的后果会比一般人严重,因此需要承担比普通网民更高的注意义务。不管被告在撰写文章时初衷如何,都不能突破保护当事人权利的底线,被告在未征得当事人周菁菁同意的情况下发布涉及当事人隐私的文章,侵犯了周菁菁的隐私权。判令被告通过微博平台在判决生效后十天内以置顶方式向原告赔礼道歉。微博作为社交媒体对社会有显著影响力,被告侵犯周菁菁隐私权给原告造成精神上的痛苦,酌定被告赔偿原告精神损害抚慰金50000元。至于原告主张的被告侵犯了周菁菁的生命权和名誉权,证据不足,不予支持。” 庭审结束得很平静,胡玥原本想象的双方会大吵大闹的场面没有出现。 旁听的人有序地离场,双方默默签完笔录,尹世宁当场就跟法官说,他会上诉。 “这是一条生命啊。”法官不禁感叹道。 尹世宁辩驳道:“但我们失去的是言论的自由!” 法官静静地看着他,最终摇了摇头,不再多说。 虽然立场需要坚持在原告方,但胡玥觉得,如果不是最后具有冲击力的录音被抖出来,这个案子究竟谁是谁非,法官心中的天平会更倾斜于哪一边,真是很难猜测。 “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吗?” 尹世宁一愣,发现是沈澹在对自己问话,他转过身,注视着沈澹。 怎么可能,竟然从沈澹眼中看到了一丝慈祥? “我……” 只是一瞬间的失神,尹世宁很快就回过神来,依旧是他的高傲:“我当然就是这么认为的,历史上那么多为民众争取权利而牺牲的英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今天站在这里说话的权利,如果一个人的离世能够挽救千千万万的人,我们敬她为英雄,我们会缅怀她,我们会感谢她,我们会歌颂她,但我们不需要向她道歉。” 沈澹没有再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胡玥,示意她,可以走了。 紧跟在沈澹身后离开的胡玥,被追上来的尹世宁叫住。 “胡律师,我可以……请你看一部电影吗?” 这突如其来的要约真是让胡玥措手不及:“啊?请我?看电影?” 下意识地看看沈澹,对方傲娇地翘起下巴,快步走了。 “我很好奇,能一直忍受着他的你,是有多么特别。” 这么开门见山?虽然读书时也有不少追求者表白,但像这样直白的还真没有。 “呵呵。”胡玥尴尬地笑笑。 已经走到前面的沈澹察觉到人没有理所当然地跟上来,便停下脚步回头质询,胡玥看着他那拽的二五八万的样子,突然也很好奇,曾经是沈澹高徒的尹世宁,是因为什么原因和师父如此反目。 “好啊,那我们看完电影要一起吃宵夜噢。” 尹世宁微微一笑。 嗯,实话说,如果是吃饭和看电影,身边坐着这样的美男子,绝对比坐的是那个自以为是的大叔要心情舒畅很多啊。 于是胡玥就在大叔的怒视下,与尹世宁双双从他面前走过。 “沈律师,拜拜咯,晚餐请自己解决!” 沈澹咬牙切齿:“你会发现,自己今天的决定有多么愚蠢!” “哈哈哈。” 胡玥干笑两声,跟着尹世宁离开法院。 “我们去看什么电影?” 庭审开得久,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自从跟了沈澹开始一门心思搞事业,胡玥连跟个男青年独处的机会都没有,突然间要一起去看电影,心情还真是有点小激动呢。 “这附近也没什么电影院吧。”胡玥拿出手机打开美团:“最近的影城……这个不错,团购只要27块钱一张券,看看都有些什么电影……” 尹世宁却在一处公园的石凳前停下来:“就在这吧。” “嗯?”胡玥有些困惑:“你要休息一会吗?” 尹世宁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从一个一个文件夹点进去以后,双击窗口弹出一个视频播放器。 “影院没有这个电影。”尹世宁按住胡玥的肩膀坐到石凳上:“我们就在这看吧。” 胡玥有点懵,在看到屏幕上弹出来的电影名称《官方机密》后,她知道尹世宁没在开玩笑。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胡玥只记得自己在尹世宁的解读下,在夏天蚊虫肆虐的公园里,观看完了一部长达两个小时的电影。 影片是根据真实的故事改编,女主名叫凯瑟琳,在英国情报机构工作,每天的工作就是窃听情报,本是平静的日子,却在突然收到一封邮件后被打破。邮件要求他们配合美国政府监听联合国安理会成员有关伊拉克问题的立场,好让美国在打算发起战争时能够操纵联合国投票的结果。凯瑟琳爱好和平,她认为自己身为英国人,不应该为美国服务,更不应该成为促成战争的帮凶。所以她把邮件偷出去,希望有良知的新闻媒体能够将美国的潜在阴谋公开,以避免战争的爆发。很快消息被刊登出来,举世轰动,一片哗然。英国政府以叛国罪批捕了凯瑟琳。她的自我牺牲最后并没有阻止美国以伊拉克藏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为由绕过联合国安理会发起的那场战争,多少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曾经的文明古国只留下满目的疮痍。 现实中凯瑟琳在2003年还获得了山姆·亚当斯奖,这个奖是专门颁发给情报界坚持正直与伦理的情报专家。在庭审结束之后接受采访时依然表明,即使重来一次,她也依然会这么做。 胡玥喝完了尹世宁叫来的外卖奶茶,一边挠着小腿上一串的蚊子包,终于完成了这堂外国电影赏析课程。 果然是沈澹的爱徒,脑回路十分清奇啊。 “胡律师……” 胡玥一惊,赶紧劝他:“叫我胡玥就好,胡玥就好。” 胡律师胡律师,还以为是在开庭呢。 “今天沈律师问我,代理被告,是不是我的真实立场。我想你们一定都以为,我是故意和他作对,才事事要选择做他的对手吧。” 嗯,这事很明显啊,胡玥心想,谁都能看出来啊。 “但那确实是我的真实立场,就像电影里的一样,如果凯瑟琳一个人的牺牲,能换来和平,那她就是伟大的,是被称赞的,她不会起诉把邮件原封不动刊登出去的报社记者,不会去追究他侵犯隐私权的责任,因为她做的是正确的事,报社记者做的也是正确的事。” “可是影片中,战争还是发生了啊。” “那是因为美国太无耻,我说的是假设,假设战争最后没有发生!”尹世宁有些激动:“而我的当事人,发了那篇文章,已经看得到实实在在的效果了,怎么能去指责她呢!怎么能指责,作为她的代理人维护她权益的,我呢?” 胡玥惊呆了,这是……这是在向闺蜜倾诉:为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他还是不喜欢我,还是对我那么苛刻呢? 八卦之心燃起熊熊之火,胡玥问到:“其实你也太在意他的看法了,他就是这么个人,生活中就是对谁都一副不配跟他共同呼吸一片空气的样子,更何况是在法庭,法庭如战场,他当然要给自己造造势啦。” “不是的……”尹世宁喃喃道。 “莫非,你们之间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胡玥把她外卖叫来的啤酒又开了一听,推到尹世宁前面:“我这个人神经大条,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的,呵呵呵。” 在酒精的攻势下,在胡玥的劝诱下,尹世宁终于透露了一点点,当初离开沈澹的事件。 那是个医疗事故的案子,沈澹和尹世宁代理的是原告方,也就是受害者家属:“第一次庭审的情况对我们很有利,沈律师也在跟对方律师进行调解,可是受害人家属想要的是医院的公开道歉,沈律师却更倾向于用这个要求交换赔偿金,这显然已经违背了原告的意愿,所以我把对被告不利的证据,也就是沈律师用来跟医院谈判的筹码,在征得原告同意的情况下,交给了法院,最后法院判决医院公开赔礼道歉,虽然得到的赔偿金没有沈律师想要的那么多,但这是符合了家属的心愿,慰藉了去世的受害者在天之灵的结果不是吗?如果像沈律师那样只为了钱,医院因为过失造成病人死亡的事,就这样湮没而无人得知,这是我们要的正义吗?” 嗯……这个场景怎么这么熟悉,沈澹一定会把挡他财路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吧。 “沈律师眼中只有钱,与其说他是为当事人争取最大的权益,倒不如说是为自己争取多多益善的律师费吧。我就是不想成为他那样的律师,所以我离开了他,自立门户。” 嗯……这个故事很合情理啊,胡玥思忖着,怎么到自己头上就好像是拿了另一个剧本呢? 胡玥傻傻地问:“所以,沈律师平时是不是很抠,他是不是让你把损失的钱赔给他?” 尹世宁想了想,摇摇头:“在那件事之前,他对我是很严格,但我,确实从他身上学会了很多,他曾经也是……希望我变强吧。” “你现在是挺强的。”胡玥认可道:“至少能让沈律师在法庭上吃瘪的人,也是不多见的。” “是吗?”尹世宁苦笑:“可那都是耍了手段换来的,是值得尊重的吗?为什么,明明是瞧不起他对胜利不择手段的做法,当自己渴望胜利的时候,却又内心毫不挣扎地使用了更加卑劣的手段呢?难道这就是人的本性吗?” 这家伙似乎喝多了,胡玥挠挠自己的蚊子包,八卦听完了,是时候离开这了。 “胡玥,为什么你还没有离开他?你真的认同他吗?难道你……难道你是被他限制了人身自由?难道你……难道你喜欢他?” 疯了吧疯了吧,胡玥赶紧拿出手机叫滴滴,一边嘟囔道:“我就在我家住得好好的,是他赖着不走,难道让我走?凭什么?哼,我得先把他套路摸清了,再慢慢地折磨他,哼哼哼哼。” 跟庭审上的对手,在人来人往的公园,用手提电脑看了一场沉重的电影,被蚊子叮了五六七□□十个包,听“前任”说他与“现任”的情感纠葛,最后把人拖上滴滴,自己去大排档吃了一碗炒粉,两打烤生蚝,一手孜然羊肉,一手掌中宝,一杯雷公根,然后打着饱嗝走回了家。 这就是风花雪月的一场约会。 当然,面对沈澹的时候可不能这么说。 “当然是去那个有着落地窗大屏幕的电影院啦,吃的是用料新鲜的正宗日式料理,还喝了清酒噢,吃饱后沿着南湖绕了半圈,吹吹风,聊聊天,很是惬意呢。” 沈澹把书合上,白了一眼:“我小学四年级的作文都能写得比这个好。” “哼,我们还聊了不少你的过去呢。” 沈澹眉毛一扬:“两个不懂感恩的家伙,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才是正确的。” 胡玥借着一点酒劲,突然凑近沈澹,问出心中的疑惑:“沈律师,我一直很好奇,像你这么特立独行的人,读书的时候,有朋友吗?难道你,不会被看不惯的人欺负吗?” 沈澹捏住鼻子,把这个带着酒气的家伙往旁边推开。 胡玥晃晃脑袋,再次凑近:“你为什么会接这个案子?你不是应该站在被告立场吗?” “切,我什么时候根据立场接案子过?” “不——”胡玥按住想要起身的沈澹的肩膀:“这次不一样,我能感觉到,你对被告的行为,充满了指责,啊不,是厌恶。” “下次去医院,别看脑子了,先去看看眼睛。” “你听我说完!” 胡玥突然这么一吼,沈澹给愣住了。 “你是不是对周菁菁的遭遇感同身受?是不是?你以前,遭受过霸凌,是不是?他们都怎么在背后说你的?这是你心中的痛是不是?他们几个人围住你揍你是不是?他们在你的饭盒你面放蟑螂?他们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直说你是傻子、呆子、神经病是不是?类似的这种经历让你在看到这个案子的时候一阵热血沸腾,要为当事人,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的过去伸张正义,是不是?” 连续说完一长串的胡玥,筋疲力尽。 沈澹的表情突然深沉下来。 “真被我说中了吗?”胡玥以为自己戳痛了沈澹的伤心事,生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赶紧安抚道:“沈律师,虽然你是很特别,虽然很多人都对你充满敌意,但我发自肺腑地觉得,你不是坏人,不要因为别人的眼光而陷入自责里,活出你自己,我支持你!” 沈澹嫌弃地看着眼前这个语无伦次的女人,脑中一闪而过的,是小学时,在操场上,几个人围着一个胖子,骂他吃得多,骂他笨,然后开始捏他身上的肉,小胖子无处可逃,捂着头蹲在地上哇哇大哭,镜头拉近一看,胖子的脸已经模糊,而旁边那个带头骂人指挥作战的脸,却非常熟悉。 站起身,把迷迷糊糊的胡玥的头用力一推。 怎么这么蠢,太蠢了,如果是尹世宁,做了这么多蠢事,早就被扫地出门了,实在太蠢,就留在身边,看看蠢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第38章 沈澹的耻辱(一) 进入酷暑,天气炎热,早晨六点自动醒来的沈澹,看着趴在枕头上睡得像猪一样死的胡玥,嫌弃地摇摇头,照例独自出去跑步了。 回到家,胡玥已经起来,脸没洗头没梳,吃着杯装的泡面,看着垫在泡面下面的路边领的传单。 “说好的牛肉煎包配鱼丸汤我的周末早餐呢?” “起晚了。”胡玥看得入迷:“还剩一杯青咖喱味的面,看我多好心,留给了你。” “你觉得我这住惯了佛跳墙、雪花牛肉、烤小羊排的胃,能突兀地接受热水冲泡飘着防腐剂和调料油的泡面吗?” 胡玥抬起头,看了看沈澹,又看了看自己的面,冬阴功汤的香气勾引着她的食欲,忍不住拿叉子又卷了一大口送进嘴里,实在是太满足了。 “为了保持你胃的高贵,那杯青咖喱的面,请留给我。” 沈澹也闻到了这浓烈的冬阴功气味,感觉到自己的胃已经伸出了手想要去打开柜子、拿出青咖喱泡面、拆开包装、倒进热水……咦,什么时候胃也能控制住双手了,现在在往泡面杯倒入热水的这双手,真的是自己的吗? “明天早上我一定要吃牛肉煎包和鱼丸汤,不然扣你下个案子的薪水。” 胡玥又抬起头,泡面冒出的热气在她和沈澹之间创造了一份朦胧,但这并不妨碍她展示自己木然中的嫌弃:“说得好像我真的拿到过薪水似的。” 沈澹嘴角忍不住一勾,盛满热水的泡面杯被他端过来放在胡玥垫桌子的传单上。 “嗯?我没看错吧,你是在看售楼广告吗?” “对啊,为了摆脱你。”胡玥又叉起泡面,说完后嘟着嘴吹着热气。 近距离地看着那张红润的小嘴,沈澹的脑中竟然失控地冒出“性感”这个词。 不可饶恕不可饶恕,沈澹迅速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睛却不由得瞥过去,又看到胡玥微侧着脸轻轻张开嘴,贝齿小口咬着泡面,然后嘟起嘴把那根落单的面慢慢往嘴里嗦,最后伸出舌头绕着唇边一舔,露出沉醉的表情。眼神想要避开,却不小心落在她轻薄的睡衣领口。 沈澹感觉到体内的一股燥热,自下而上地如火山爆发一般喷薄而出。 “沈律师,你……流鼻血了。”胡玥低头就要找纸巾,沈澹的鼻血流得更加不受控制了。 狼狈地冲到浴室,一个冷水澡让沈澹彻底冷静了下来。 镇定,镇定,镇定。 千军万马都敢对阵,难不成在这一无名小卒面前马失前蹄! “东方威尼斯、超大绿化、演绎浪漫风情。”沈澹逐条对传单上的广告语进行拆解:“边上有一片荒地,野草丛生,旁边有个水塘,蚊蝇猖獗。”沈澹说得起劲:“哦,个性化户型设计,说明户型很烂。紧邻中央商务区,不过是边上有家银行。便利生活触手可及,噢,最多有两家便利店吧。远离闹市喧嚣,享受田园风光,这个最扯,不用说你也懂。” 胡玥翻了个白眼。 “零首付?”重整旗鼓的沈澹觉得,能让他和胡玥这对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么久都没出事的原因,就在于他们之间的交流模式,那就是——一味打压:“作为法律人士的你居然没看出这是个陷阱?非常好,我就等着看你交定金签合同以后跟售楼部写一张上百万的巨额欠条,然后坐在被告席上任人鱼肉吧,哈哈哈哈。” “沈律师。”胡玥幽幽地望着他。 “干嘛?” “如果我说,我其实是拆二代,名下有五套房,买房都是全款,你信吗?” 胡玥说得认真,沈澹看着她三秒钟,读不出真假,有那么一瞬间还真的犹豫了,毕竟他从没了解过胡玥的家庭,也从没听她说起过。 “名下有五套房的拆二代,会放着房子不住,租一个一室户?”沈澹是在质疑她,也是在说服自己:“基本的逻辑都不通啊。” “这是因为,这套房子是去每个城区的法院平均距离最近的小区。”胡玥镇定地回应:“我可是立志要在法律事业上做出一番成绩才下功夫调研后才租下来的。” “所以说,为什么不买呢?不是名下有五套房吗?” “为什么要买呢?五套房的租金可多了。”胡玥笑道:“不然立志要成为厉害的律师的我,怎么做到给沈律师白打工还要负担沈律师的食宿,却也没有反抗呢?” 沈澹一时间哑口无言。 胡玥把握优势,突然凑近沈澹的脸,瞪着他的眼睛问他:“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不缺钱啊,难道沈律师以为,是自己的才华和美貌折服了我吗?” 完了,鼻血又流出来了。 KO! 整个周末,沈澹都在暗中观察着胡玥,五套房的拆二代,资产妥妥的两千万起步,怎么可能连一瓶大牌的精华液都没有,难道真以为自己天生丽质。一个像样的包包都没有,一双像样的高跟鞋都没有,头发从没花钱护理过,手机用到摄像头变渣了也不换。还有,房子不是都在出租吗,怎么从来没见过她和租客打电话?现在的房东和房客关系都那么融洽的吗?不按时交房租的催收都没有吗?还有还有,除了跟着自己办案,她都没有自己的朋友圈吗,除了看剧看视频看小说,她还是勉为其难地一直在学习法律知识,拆二代的朋友也是拆二代不是吗?拆二代小姑娘们就没有约个旋转餐厅下午茶的爱好吗?就没有欧洲文化古堡旅个游的习惯吗? 有诈,非常有诈。 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有钱,为什么会愿意跟着他过着连个底薪都没有保障的日子呢?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了?啊,一开始以为只是借宿几天,没想到时间一晃眼就这么久了啊。每天吃吃喝喝,加上房租,应该也需要钱的吧,她从哪来的钱呢? 难道真是个拆二代? 要不叫koala去调查一下? 这个念头突然从沈澹脑中冒出来,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赶紧的赶紧的,这么掉价的事情,打住打住。 嗯?她在接电话?好像是朋友? 沈澹不由自主地竖起耳朵。 “你的房子还没拿到证吗?好像已经一年多了吧?啊,是啊,现在在做律师。当然可以,打官司是很正常的,怎么会觉得麻烦呢?交给专业的律师做就好啦。比如我啊,哈哈哈哈。噢,已经找了?那怎么还没去立案呢?噢,先把合同拍给我看看吧,虽然翻盘的可能性不大,毕竟都是格式合同,不过我有个超级无敌厉害的师傅,说不定有转机呢!好的,发我微信吧!” 挂了电话,胡玥突然转身,正好抓到沈澹探着身子偷听的模样。 “吭吭——”沈澹故作镇定:“又顶着我的招牌在外面招摇撞骗吗?” 胡玥笑道:“既然是招牌,哪有把招牌藏在柜子里的道理,当然是要广而告之嘛。” “你现在的样子,和当初让我帮你那个医生朋友的时候一毛一样,说明又是一个大坑。” “腊肉香不香?”胡玥眨巴着眼睛道:“说不定这次你看不上的案子,最后也会给你大惊喜呢。” 会被这鬼话骗了去的,就不是沈澹了,他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浏览胡玥发过来的合同照片,一边听胡玥解释案情。 “我朋友是盛华小区的业主,就是那个之前广告说会配备超级顶级学区房、超大会所、赠送面积超级大的园林式小区,那时候房价普遍才一万出头,就他们小区推出精装修房卖到2万块一平米,可谓是当时的豪宅了。合同约定交房后720天内应该要□□,但一直到现在,拖了一年多了,说是因为开发商搞的赠送面积踩了政府文件的红线,还有一些设计没有按照规划来施工,现在不给他们通过验收,房产证也就办不下来。除非开发商交齐五千多万的罚款,否则就是办不了证。业主他们搞了个维权群,跟开发商多次交涉无果,就咨询了律师,律师说按照合同的约定,业主可以选择退房或不退房,不管退不退,开发商都只承担已付房款的1%作为补偿或者违约金。业主们就觉得啦,一户几千块的违约金,开发商拖个十年不□□或者永远不□□都是有可能的,所以现在很着急。” 见沈澹看条款看得认真,胡玥就自言自语嘀咕道:“办理房产证首先得让开发商向房产登记机关提供齐全的房屋前期资料,像规划许可证、用地许可证、竣工图纸,然后由测绘部门进行实地测绘并绘制图,就是因为测绘不过关啦,实际测绘的面积和设计不符,所以不能办理。明摆着就是开发商的责任,就因为开发商强势签的霸王条款嘛,都是有利于开发商的,以前我在律所实习的时候也处理过,大家态度就是,如果业主觉得不公平可以不签约买房啊,既然签了就应该遵循契约精神,就像有新闻报道过签合同后房价跌了就去售楼部闹事一样,房价涨的时候也没见谁会把钱退出来啊。估计你也没招了吧沈律师,哎,看来真是我又多事了,嗯……不知道主张损失高于违约金让法院调整的这个诉讼方案会不会好一点,但是损失该如何证明呢,这也是个难题。” “有了!” “有什么了?您是又打算让那些江湖朋友去帮忙吗?” “你仔细读一下这条。”沈澹指了指合同第十三条,胡玥逐字逐句地念下来。 “关于产权登记的约定:出卖人应当在商品房交付使用后720日内,将办理权属登记需由出卖人提供的资料报产权登记机关备案。如因出卖人的责任,买受人不能在规定期限内取得房地产权属证书的,双方同意按下列1、3项处理:1、买受人退房,出卖人在买受人提出退房要求之日起30日内将买受人已付房款退还给买受人,并按已付房价款的1%赔偿买受人损失。2、买受人不退房,出卖人按已付房价款的1%向买受人支付违约金。3、通过按揭方式购房的买受人,如因不能在接到出卖人通知后60日内携带相关资料到产权登记部门办理产权登记手续,造成出卖人从银行延期提回保证金的,买受人按总房款的1%赔偿出卖人损失,并且造成逾期取得房地产权属证书的责任全归买受人。如因政府及相关部门的原因或其他不确定因素,导致买受人不能在约定期限内取得房地产权属证书的,出卖人可免除延迟办理权属证书的责任。” 见胡玥念完后依然一脸迷茫,沈澹无语地摇头:“就知道读了也是白读。他们不是约定按照1、3项处理吗,第1项约定的是买受人退房的情形,看明白了吗?” 似乎是看到了一点曙光,却又还是找不到方向,胡玥挠挠头,脸皱成一团:“买受人退房?可是现在房价都涨的,没有人要退房的。” “是啊,没有人要退房,不就等于对不退房的情况下,逾期□□的违约金没有约定吗?” 胡玥大惊:“啊!那岂不是连1%的违约金,都拿不到?” “你的律师执照是怎么考出来的……”沈澹心中默念,不生气、不生气、不生气,但还是忍不住咆哮道:“《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商品房买卖合同纠纷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十八条的规定,开发商逾期□□的,按照合同约定支付违约金,合同没有约定违约金或者损失数额难以确定的,可以按照已付购房款总额,参照中国人民银行规定的金融机构计收逾期贷款利息的标准计算。《中国人民银行关于人民币贷款利率有关问题的通知》第三条规定,逾期贷款罚息利率为在贷款利率水平上上浮30%-50%。” 这下胡玥终于开窍了:“啊——你是说,你的意思是说——” “我将主张合同对违约金没有约定,按照已购房款总额,已付购房款包括买受人支付的首付款和银行按揭贷款,也就是300万元为基数,以银行贷款利率上浮50%也就是7.5%为利率,从合同约定的交房时间开始计算,如果是现在立案,应该是……42万,对,我们就起诉开发商支付42万的违约金!” 胡玥第一反应是很兴奋,随即冷静下来,这招能行吗? 第39章 沈澹的耻辱(二) 虽然见识过沈澹数次成功翻盘的案件,但当胡玥在朋友面前陈述这样的诉讼方案时,依然是有些心虚和不安。 不过朋友的反应却大相径庭。 “真的吗?沈律师,我们,真的可以让开发商赔我们那么多的损失吗?” “判决未生效前,一切皆有可能。” “可是对方是财大气粗的开发商,之前我们去找他们讨说法,他们就说在法院有人,会让我们连三千块都拿不到。” “交给我,就是四十万,不交给我,就是三千块都拿不到。如果我是你,一定会选择,交给律师江湖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超级无敌厉害的——我!” 简直就是传销组织,胡玥掐着自己保持镇定,她有一种保持队伍清醒的使命感。 “沈律师,我把你的意见发到业主群了,大家现在都很振奋!”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只赔几千块,打发要饭的】 【是时候整顿黑心开发商了,买房的时候让我们怎么签我们就怎么签,哪有商量的余地】 【房产证办不下来我房子都卖不掉,损失的何止几千块,说好的法律公正呢】 【这个律师……靠不靠谱啊】 【应该是靠谱的,据说打官司还没输过】 【是不是人脉比较广啊】 【是哪家律所啊】 【听说都是自己单干的,自己做老板】 【这不可靠吧,万一输了我们找谁去啊】 【现在是畏首畏尾的时候吗,至少我们内部要团结一致才行啊】 【总之我是要委托沈律师去诉讼的,大家最好一起委托,沈律师说了,每个案子只收诉讼标的的百分之一,已经是优惠价了】 【诉讼标的是什么?购房价格吗?】 【差不多有关吧,照他说的,按购房款乘以一个利率就是诉讼标的,他说我能赔四十万,那我只用给他4000块钱】 【我觉得可以试一试,我们也不缺这4000块钱,就当花钱买一个可能吧】 【那我也委托他】 【算我一个】 【举手】 【我们接龙吧,委托沈律师起诉的请接龙:1、】 【噢,我朋友是在一家很大的律师事务所做高级合伙人,他也跟我说能赔几十万,我委托他就好了】 【什么律师事务所】 【我看一下,我把他名片发给你们】 【哇,这个律所我听说过,好像是很厉害的】 【那我们是不是委托大律所要安全一点啊】 【大律所收费很贵吧】 【我们再想想看】 “很大的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沈澹看了胡玥朋友手机上的名片照片,“哼”地一声,把脸扭到一边。 这反应引起了胡玥的好奇,她凑过去一看,不禁笑道:“原来是徐赟律师啊。” “这个律师是不是很厉害?好多业主一听说是大律所,可能就会委托他了。” 徐赟律师和沈澹律师谁更厉害?胡玥能参考的也只是那个漏水的案子,两人战略上可谓是旗鼓相当,战术上也是半斤八两。但现在这个案子,到了法庭上既不是考验战术也不是考验战略,法院支持与否态度会非常鲜明,结果也会非常直观,赢就是四十万,输就是四千。 所以,徐赟律师和沈澹律师这场战役,必须在立案前分出胜负。 盛华小区一共800户,平均每户律师费四千元,总额就是三百二十万的律师费。 胡玥还在跟朋友打听情况,徐赟的电话先打过来了。 “我的竞争对手朋友沈律师,接这种不具挑战性的案子实在不是你的风格,啊,一定是你的钱还没找回来吧,上次我都说了有消息,如果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听一句,说不定现在钱已经追回来大半了呢。曾经有机会摆在我的朋友沈律师面前,但他没有珍惜,直到别人已经陆续把钱追回的时候才追悔莫及,现在上天拜托我再给我的朋友沈律师一次机会,是时候停止意气用事了,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啊,这种威胁的口气我的耳朵实在是非常抗议啊。”沈澹把手机拿开,距离耳朵保持一段距离,为了让对方听得清,只好提高声音:“打赌吧,谁先签到第401个委托代理合同,另一个已经签到的客户将无偿转给对方。” 即使电话拿远了,电话那头徐赟的笑声依然清晰传来:“哈哈哈,我亲爱的朋友沈澹先生,先在此感谢你为我们律所谈下的那部分客户,这样的赌也太好赢了,这样的钱也太好赚了,真是天降神助攻。” 沈澹摁掉电话,胡玥在他身后,仿佛看到一个被黑云笼罩的身体,黑云越来越浓密,从头顶延伸到脚底,包裹着全身,然后扩散,最后爆炸。 “还愣着干什么!”沈澹对着发愣的胡玥大吼:“时间就是金钱,敌人已经开始行动,难道要在这里束手就擒吗!难道要把几百万眼睁睁的拱手相让吗!难道你不想分到钱吗!” “啊!”咆哮了那么多,只有最后一句话让胡玥听进去了:“就是说,这次收入能分我一半?” “你见过将军和士兵领一样薪水的世界吗?只要你不拖我后腿,可以考虑给你百分之十。” 胡玥讨价还价:“百分之四十!” 沈澹甩给她一个“你哪来的勇气敢跟我讨价还价”的眼神。 胡玥晓之以理:“这么多的业主,你一个人肯定跑不下来,没有我的帮助,只会被敌人绞杀。” “像你这样水准的跑腿小妹,到市场上闭着眼睛一招一大把——” 胡玥动之以情:“难道你愿意把钱给她们,也不愿意把钱给曾经以美味的佛跳墙、炒腊肉、提拉米苏、烤小羊排温暖了你的胃的我吗?” “百分之二十,不能再多了。” 胡玥不得已只能提出:“百分之三十,不然我就去徐律师的律所帮忙!” “你敢!” “有什么不敢!下个月房租还没找落,柴米油盐都要添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沈澹突然抓到什么:“等等——你不是有五套房在收租吗?” “是……”胡玥有点支支吾吾:“是又怎么样!难道我不应该获得体现了自身价值的酬劳吗?难道我一直都要做活雷锋义务劳动还要伺候无家可归的沈律师吃住到老吗?” 这样的回答明显不能说服沈澹,但却足以让他心情好起来:“百分之二十五,不能再多了,而且只要你出现一次失误,就要扣你百分之五,如果你出现五次失误,分成将全部扣完,如果出现第六次失误,你就得向我支付百分之五了。” 听到这样荒谬的条件,胡玥气炸了:“你还是个人吗?” “如果在一个必胜的案件里你都能出现六次失误,我才该质疑你,是不是开发商派来的卧底吧!这叫风险保证金。” 不可理喻之人,不平等条约,胡玥心底发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你也尝尝恃强凌弱的滋味。 内部斗争再激烈,也不能影响他们一致对外的原则。为了得到更多的业主授权,是时候展示真正的实力了。 与开发商的谈判约在两天后,沈澹、胡玥以及业主代表三十余人,在小区的活动中心。按照沈澹事先的准备,业主们穿上订制的黑色T恤,上面印满了维权的字眼,手里举着牌子,拉起白底黑字的横幅,还有脸上的表情管理,都在沈澹的指挥下堆出恶狠狠的样子。 “这位大妈,你那吃到了蜜一样幸福甜美的笑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面对的是敌人,敌人!” 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大妈立即拉下了脸,横肉就出来了:“现在怎么样?” “想象一下你正在和一个帅老头跳广场舞,突然,几个高中生在旁边开始打篮球,是不是很生气,然后,篮球还砸过来,差点砸到了你——对了!就是这样!你是不是该雄赳赳气昂昂地撸起袖子就要冲过去揪起那些小兔崽子的衣领!very good!” 搞定一个,沈澹继续环视:“这位老伯,现在还没到抹眼泪的时候!hold 住!噢!那是谁家的小孩,家长能不能管一下,那是摄像头,不能碰!” 纪律真是太难整顿了,已经远远看到开发商的队伍走过来了,沈澹最后强调:“不管他们给什么条件,只要我不点头,都不能答应!明白了吗?” “明白!” “我们现在是一条战线上的,必须要一致对外,不管是糖衣还是炮弹,都不能被攻陷,有问题吗?” “没问题!” 沈澹打了个响指,开发商推门而入。 副总、法务总监、律师团队一行八个人,都穿着统一的白衬衫和黑西装。 已经摆好了对垒的阵仗,训练有素的大爷大妈们在沈澹的带领下都憋着一股力量,万万没想到的是,对方分明是横着若干张脸进门,整齐地站成两排,前排是领导,后排是职员,站定后突然间齐刷刷地对着业主们深深鞠躬。 嗯?原以为是要干一架,最不济也是要开骂,对方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各种原因,未能给业主们及时办理房产证,给各位造成了不便,现在已经在积极处理中,为表示歉意,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副总使了个眼色,身后的职员迅速从扛着的大纸箱里拿出一盒一盒的参片,送到业主手中。众人面面相觑,这是该收还是不该收?工作人员见状,直接把参片硬塞到大爷大妈怀里。 “这大热天的,诸位在这里受苦了,这参片是来自长白山的上品,回去泡水就能喝。”副总走上前,想要握住沈澹的手,沈澹收回手:“这位是代理律师吧,感谢你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以最小的损失解决纠纷,你看这天气也热,让大家拿上礼物就回去吧。” 见沈澹不语,副总又向前握住了大妈的手:“阿姨,快中午了,家里还等着您回去做饭呢,房子住得还舒心吧,房产证嘛,一张纸而已,多大的事嘛,我们保证,今年一定能办得下来!” 大妈还有定力,一盒参片还不能打动她,她把脸撇到一边。 副总又握住大爷的手:“大爷,小区环境还满意吧?早晨经常到中心花园晨练是吧?住进来也两年多了吧?俗话说物业和业主就是一家人,大家好才是真的好,何必要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呢?” 关键时刻,大爷大妈们还是很经得起考验的。 就在胡玥和沈澹准备要正式对决的时候,业主人里开始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 “刘总,产证确定在办了吗?” “确定确定,你们可以到公司来视察,已经开始做材料了。” 沈澹和胡玥闻声望去——这位女业主比较年轻,看样子是跟着妈妈来的。 “我们最终的目的也是希望得到补偿,但至少得让我们看到你们的诚意吧。” 这时候随行的律师接过话了:“我们今天也是带着满满的诚意来的,想必大家也知道,合同对违约金的约定是已付房款的1%,算下来每户大概几千块钱,公司经过讨论决定,对同意放弃起诉的业主免除一年的物业费!” 一年的物业费,算下来也是两三千块钱左右,胡玥偷瞄了下这个律师,相貌平平,便小声问沈澹:“他是谁?怎么好意思提出这种方案?” “你当我是律师黄页吗?”沈澹哼道:“又不是什么阿三阿四我都会认识。” 这位相貌平平的律师又说了:“大家应该都没打过官司,甚至连法院也没去过吧,相信我,打官司绝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法院案件堆积成山,立案后排队等着开庭,开完庭排队等着出判决,这少说就要一年时间了,更不用说还有二审,如果一个不小心二审发回重审,那没个三五年根本处理不完。各位业主,你们在乎的是这几千块钱吗,我们知道,你们只是心中有气,想撒撒气罢了。现在公司是诚心解决问题,大家和气生财,早日拿到房产证,难道不比打官司闹得沸沸扬扬要好吗?” “妈,这个律师说的也有道理,我听说打官司花很长时间的,而且能不能赢都看法官一句话,万一到时候耗个三五年输了怎么办呀?”年轻女业主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在“劝”自己的妈妈,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旁边一位大婶插嘴道:“可是沈律师说能赔几十万呢。” “律师为了业务当然都这么说了,万一赔不到呢,他会赔偿我们的损失吗?到时候打官司闹得满城皆知,律师的知名度是提高了,我们小区的名声可就下降了呀。” “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噢。”这时候又一位戴眼镜的年轻男人拿着手机当着大家的面打电话:“噢,妈,开发商说可以免我们一年物业费……那我们就不诉了吧。” 眼睛男边说就边走出去了。 “我说邻居们,我们都老胳膊老腿了的,半截身子都快入土了,既然公司都保证能去□□了,我们也就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年轻女业主的妈妈开始游说身边的人:“我活这么大年纪了,都没吃过官司,没去过法院,那地方,不吉利。” 人群中开始传来“悉悉索索”的讨论声,胡玥和沈澹却淡定地观察着这一切。 “这是和解协议,大家签了字,未来一年的物业费就可以不用交了。”律师趁热打铁,从文件袋里拿出协议,准备走过去,沈澹伸出手臂,拦住了他。 “连我都差点被蒙过去了。”沈澹给胡玥一个眼神,后者收到后,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沈律师出于谨慎,特别留意了几位业主,比如刚刚出去的那位带眼镜的男业主,本身就是开发商公司财务部的职员,还有这位年轻的女业主,职业是一名中介,相信她把假发摘掉后会有不少人能认出她,因为当初小区有一整栋楼都是她负责销售的。” 人群中一片哗然。 “沈律师,你说这些,除了会给内部制造恐慌,能解决什么问题吗?只要是明智的决定,不管是谁,大家都能接受的。”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明智的决定,立案后我们将申请查封你们的公司账户,官司打一年,我们每个业主将会获得几十万,打两年,违约金持续计算,打五年,违约金几百万不是问题。想调解,在一年的物业费后面加两个零。” “呵,这位律师好大的口气,合同已经明明白白约定违约金是购房款的1%,法律和事实都有依据,可不是你随便翻两下嘴皮子就能翻盘的。” “去查查我吧,会让你相信,有的是别人做不到但我能做到的事!”沈澹说完,转身对业主们说:“参片可以拿回去泡水喝,协议书就不要签字了,花几百万买了小区的业主们,一年的物业费就能让你们打发了吗?房产证办不下来,房子不好卖吧,房价涨了多少知道吗,这难道不是损失吗?小孩要读书学校没有房产证学位排队没排上又不甘心去旁边的差小学读所以另外买了一套学区房或是托关系花了钱,这些损失也甘愿自己承担吗?多次找开发商维权他们的推诿和逃避责任让你们气得牙痒痒,发誓就算不争钱也要争口气的你们,现在一年的物业费和一盒说不定已经过期的参片就让你们满意了吗?经历过那么多恶劣的年份,敢在大马路上成群结伴跳广场舞,敢在菜市场为了一毛钱跟小商贩大声讨价还价,现在跟我说不敢去法院吗?一个人说是以卵击石,一千个人的时候,谁是石头啊!” “对!我孙女没得上小学,我们求爷爷告奶奶地最后只能花钱去择校了,为了这个事当时大热天跑他们公司跑了那么多趟,一开始还派个人出来敷衍几句,到后面直接说负责人不在,让我一个老头子在太阳下面等,哼,就冲这个,我也要讨个说法!” “可不是吗,去年我儿子的生意需要资金周转,想把房子卖了,就因为没证,比旁边有证的一平米要少好几千,最后只能去找过桥,那利息可高了,一想到这个我就来气。” 沈澹向开发商一行人露出“无奈”的表情:“没办法,这就是我们的民意。” 副总见状,命人把发出去的参片全都收回,急匆匆地走了。 律师走到沈澹面前,对他说:“沈律师,还没有取得业主委托授权吧,听说还在跟其他律师争客户?那你们就慢慢争吧,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沈澹敏感地发现,这话有幸灾乐祸的意味,众人散去后,一直在琢磨是哪个环节存在漏洞的沈澹,接到了徐赟的电话。 第40章 沈澹的耻辱(三) “律所给了我十个实习生,今天拿下了五十个授权,沈澹,你得加油啊!”徐赟笑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可别拖后腿噢。” 时间不多了,沈澹脑中的弦“铖铖”地响:“难道是诉讼时效要到了?” 徐赟愣了一下,反问道:“难道你没注意过诉讼时效的问题?” 最高法于2016年12月11日印发的《第八次全国法院民事商事审判工作会议(民亊部分)纪要》第18条对逾期□□违约金诉讼时效有作进一步规定:“买受人请求出卖人支付逾期□□的违约金,从合同约定或者法定期限届满之次日起计算诉讼时效期间”,但是,对于起算时间,实践中有不同的观点。 “开发商的逾期□□行为持续存在,时效在违约情形消灭才起算,开发商应当从逾期□□之日起支付全部违约金,不存在超过诉讼时效的问题。”沈澹试探道:“徐赟,你诓我的吧。” “哈哈,沈律师果然不是会轻易上钩的人啊。” 挂了电话,沈澹马上叫来胡玥,去核实诉讼时效的问题:“一直以来都有几种不同的观点,虽然也有法院支持履行期满次日起开始起算两年诉讼时效,但只要我市法院不支持就没有问题——但是,徐赟这样说,就不得不防。” 胡玥赶紧打开手机检索了一番:“噢,噢,沈律师,出事了出事了!” “说重点!” “最高法民一庭刚对这个问题做了答复,应当以每个个别的债权分别适用诉讼时效,自起诉之日回溯超过2年的部分,应认定为已超过诉讼时效期间。” 沈澹蹭地站起来:“什么!”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还有——一周的时间起诉!” 胡玥紧张地看着沈澹,等待他的进一步指示,沈澹惦记着徐赟的“下马威”,十个实习生,轻轻松松五十个授权:“还愣着干什么!今天必须拿下五十个。” “五十个!” 这边胡玥和沈澹从业主委员会把所有业主的名册拿到手,展开研究:“按照徐赟的尿性,肯定会从年轻业主下手,年轻人嫌麻烦,看到大牌律所会盲目追求,从硬件上我们肯定不占优势,所以策略就是,先把有把握的第一批业主拿下,为了提高效率,让我们把会所门口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们一举拿下吧!” 胡玥听了热血沸腾,两个人步伐整齐地直奔小区会所,远远就看到人群,却奇怪没听到喧嚣的最炫民族风。 越走近听到的却是—— “各位大爷大妈,我们是恒赢律师事务所的,我是徐律师,大家可以叫我小徐。小徐今天呢是来给各位提供帮助的,咱们要起诉开发商,时间很紧张,怎么个紧张法呢,我给大家解释一下,等到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再去法院立案,就一毛钱都得不到了!” 大爷大妈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我们今天来呢,一是跟大家介绍我们律所,我们律所是全市排名前三的大型律师事务所,所里有注册律师八十三名,律师助理两百二十二名,有专职的调查员、行政人员和财务人员,是管理正规的律所,不是那种一人团队两人团队,我们还有实习生百余名,在处理像你们这样的集体性诉讼上,我们有经验,也有优势,一定会给你们优质的服务;二是跟大家说一下诉讼方案,我们大律师流水线团队合作,能够大大地降低成本,所以对各位只收千分之五的律师费,诉讼结果是一样的,还能省下律师费,而且能够体验优质的服务,万一出现问题我们这么大的所一定不会跑路,一定会把问题给你们解决好,如果不选择我们所,小徐可是会很难过的哦。” 大妈们起哄道:“小徐律师,你做我们的律师,我们能天天见到你吗?”“就是啊,这么帅的律师,每天洗洗眼睛多棒啊!” “进微信群,每天给你们发小徐的健身照噢!” 胡玥听得都呆了,律师行业的竞争竟是如此地激烈。 沈澹就在一旁不停地捶树干,捶得树叶都掉了。 “还有噢,各位大爷大妈,小徐今天还给大家带来了网红的颈部按摩器,体积小重量轻,充满电后打开开关刮在脖子上,就能享受到极致的舒适,网上卖598一个哦,小徐今天免费送给各位大爷大妈,跳完舞回到家泡个澡就能用起来啦!” “这小伙子真实在,比之前那个好,那个收费这么贵,也没几个帮手,到时候输了卷起铺盖一跑,人都找不到。” “这个按摩仪我儿媳妇给我买过,很好用的,是大牌子,很贵的。” “反正都要签,谁傻才去跟花钱多又没保障的签。” 在沈澹手都捶出血的时间里,徐赟和他的助理们又顺利签下了四十多位业主的授权。 人群散去,灯光变暗,广场安静下来,沈澹仰望天空,那种悲怆的凄凉让胡玥都于心不忍。 回家的路上沈澹一言不发,回到家倒头就睡,胡玥翻来覆去,想到的都是徐赟煽动业主的样子,突然滋生了一种莫名其妙地对沈澹的同情。这两个人不是一直以来都在把打赌当作竞争吗,徐律师拥有那么多的资源,沈律师都是单枪匹马地跟他战斗吗?胡玥脑海中浮现出漫漫荒漠,徐赟身后都是武器先进装备精良的随从,而沈澹的战袍早已经残破,他的剑深深地插在沙漠里,他单膝跪在地上,手紧握着剑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徐赟那高傲的神情在逼着沈澹认输,而沈澹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服输。胡玥打了个激灵,完了完了,一闭上眼睛全都是沈澹那无助的硬撑的眼神。沈律师只是比较特立独行一点,他没有什么错啊。 帮帮他吧……帮帮他吧……帮帮他吧…… 胡玥像被上了紧箍咒一样,辗转反侧一整晚,第二天一大早,拿起委托书就出门。 “奶奶早,这么大早去买菜吗?我来帮你提吧。” “噢,谢谢,你是新来的物业吗?” “我叫胡玥,是一名律师,我们现在在帮业主们打官司,起诉开发商。” “啊?为什么要打官司啊?” “因为开发商没有在合同约定的时间帮你们办房产证,他们违约了,应该要赔偿你们。” “噢,我老了,不懂这些。” “这是您的房子吧?” “儿子买给我养老的,儿子一家就住在隔壁小区。” “您儿子真孝顺啊。您看这样吧,现在整个小区都在准备诉讼,已经有好几个业主委托我们律师去帮忙打官司了,您如果信得过我,就让我做你的律师去找开发商维权,我们有信心帮你们争取到几十万的赔偿。” “我看你挺面善的啊姑娘,我问问我儿子意见,这事我也做不了主。” “应该的应该的,奶奶,我虽然刚做律师不久,但去年到现在也跟我的老师办了三十几个案件了,不管什么样的案子我们都能赢,客户对我们也是很满意的。虽然我们不是规模很大的律所,但我们工作是很有责任心的,也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 “只要我儿子同意起诉,我就选择你。” “谢谢奶奶了。” 帮着老人拎了十几斤的菜送她回到家,胡玥赶紧到下一户人家的电梯间门口。 “要推小孩出去玩吗?我来帮你吧。” “谢谢谢谢,麻烦你帮我把车扶一下就好。” “不客气,把那个包包给我吧,你先把孩子固定好在腰凳上。” “你也是住这层吗?好像有点面生。” “我叫胡玥,我是律师,最近业主们在商量着起诉开发商的事,你应该了解吧。” “噢,群里好像说过,我带着娃实在太忙,都没空看消息,现在是怎么样了?” “现在是已经有几家委托我和沈律师了,可能也会有其他的律所来找你们想要授权,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推荐一下自己,我们虽然不是什么大律所,但做事很靠谱的,我们代理的案件都能赢的。” “你看我,都忙忘了,上次我就叫群主签的时候帮我一起签,还没签的话,你带合同了吗?我现在给你签吧。” “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们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噢,等会一起溜娃的还有几个宝妈,我帮你打打广告。” “您真是太好了!”胡玥感动加激动地连鞠了三个躬。 在经历了陪着五个小孩在沙堆里玩沙子、玩滑滑梯、玩秋千、玩木马,头发被小孩揪得乱七八糟,衣服上都是脚印,一副狼狈的胡玥终于拿到了来之不易的授权。 除此之外,她还发动了曾经代理过的当事人,问他们有没有朋友在盛华小区,好在那些当事人都还记得她,又给她牵线联系到了两三个,这两三个又联系了四五个,慢慢地扩散,一个早上下来,胡玥竟然拿到了十七个授权。 盛夏的太阳灼热,胡玥把高跟鞋踢开,坐在小区树荫下的石凳上,打开一瓶冰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大半瓶。 沈澹的电话来了:“你死哪去了!” “沈律师你好了?” “好什么好?我什么时候坏过?” 那个彪悍的沈律师又回来了!胡玥竟然有些激动:“沈律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这里都快要忙死了,你还不快回来帮忙!” “我现在就在帮你啊!我拿到十七个授权了!快表扬我吧!” “切——”沈澹竟然完全不觉得激动,而是嫌弃地说:“果然不能对你报什么期望,快回来吧,我这里已经签了快一百个了,去把他们的证据材料都收集起来!” “什么!”胡玥用力捏了矿泉水瓶:“你——你不是——” 你不是一蹶不振地一副想要认输的样子吗?你不是蒙着头呼呼大睡吗?一夜之间一百个,怎么做到的? 胡玥当然想不到,沈澹是怎么做到的。 夜晚,koala出现在事先踩点好的酒吧。 “是盛天小区九栋一单元1101的业主吧?你好,我是来帮你的,这是委托代理合同,请在上面签字。” “哪里来的臭小子,拿着你的废纸快滚!” “周先生,我是来帮你的,你今天本来是应该回家陪夫人看电影的吧,如果不签字,你的夫人很快就会知道本来应该在公司加班的自己的丈夫其实是在酒吧,噢,旁边还有好几个男人和——女人。我知道你们是在谈业务,我相信尊夫人看到照片后也不会多做它想的。” “你——” “请快些签字吧。” 还有在饭店门口一百米左右的距离,拦下刚刚开过来的小汽车。 “盛天小区的业主李先生,我们是帮您向开发商维权的律师,刚才您和朋友从酒店出来的时候,我都看到了,朋友说您喝了酒最好请代驾,您说就两杯红酒,跟饮料一样,没那个必要。所以,这是委托代理合同,您可以选择请我们做律师,也可以在这里等交警过来测酒精含量。” 会所的隐藏棋牌室当然也不会放过。 “盛天小区的吴大爷,我在这等您很久了。” “你是变态啊?” “您误会了,我们是来帮你的,在这份委托代理合同上签字,您就有律师了,就可以帮您向开发商讨个公道了。您今天又输了三百块吧?要不要我进去帮您摸两圈赢回来?” “你哪来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敢在你爷爷面前吹牛,走走走!” “啊,您下把再输,我帮您叫女儿送钱过来怎么样?” “你——” 胡玥觉得,自己真的想多了,能跟徐律师这样强劲的高手过招数年的沈律师,又怎可能让人小觑。 “沈律师,我似乎知道,你仇家为什么那么多了。” 听出她话中的奇怪味道,沈澹眉头一皱:“怎么,有什么意见?” “岂敢。”胡玥的情绪是有些复杂的,她自己也说不出复杂在哪里:“我只是大开了眼界,原来想要做成一件事,可以有那么多种手段。” “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个道理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 “看到徐律师这么卖力地讨好那些大妈,我已经觉得很有敬业精神了,再看看沈律师,才知道什么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这讽刺的口气比较明显了,沈澹跳起来:“你的意思是说我没有底限?小姐,从前我只担忧你的智商,还从没像现在这样如此担忧你的三观啊。那些人都是什么人?都是不诚信的人,都是在灰色地带游走的人,我这么做,是为了在帮他们,在警告他们,我简直就是纠正社会不良风气的道德之眼啊!” 在离最后的起诉时间还有六天的时候,沈澹挽回了局面,扭转了颓势,双方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 第一波最容易被忽悠的客户搞定后,徐赟和沈澹的竞争开始渗透到整个小区,业主也开始明白,自己的优势。 “噢,你们的律师费太贵了啊。他们恒赢所的律师费只收你们的一半,听说他们还有小礼物送,我当然考虑他们那边啦!” 沈澹只好咬咬牙:“我们还可以再降,按标的的千分之三收取!” 在这般降价大甩卖地签下部分后,离最后期限只剩下三天。 “也就是说,你们算下来,我要付律师费900块钱,可是你看群里,他们说恒赢所刚刚也调价了,他们跟我一样大的房子,只要500块。” 沈澹气得赶紧拨通徐赟的电话:“你神经病啊!” “为委托人着想,最大程度减轻委托人负担,是我们律所秉承的工作理念。” “好,好,你们这么大个律师事务所,那么多助理和实习生给你跑了这么多趟,你让他们喝西北风去吗?你好意思吗?” “合理调配资源,这就是我们大所的优势,就算这次我们亏本做,换来800个潜在的客户资源,这是多么值得的一件事啊!” 挂了电话,沈澹那强烈的胜负欲爆棚了,心一横:“800个客户,每个只收300块,也有二十几万,我那也是纯利润!” 以300块的清仓价又签下50个客户后,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两天,徐赟和沈澹都签了三百来个,没有谁获得绝对的优势。 “沈律师啊,我之前跟你签的代理合同,我能不能撤回来啊。” “阿姨,您签了字,可是要负责任的,怎么能说撤就撤呢。” “可是别人跟徐律师签的只用给100块钱,要不你也只收我100块,我就不撤了。他们说打这个官司有风险的,不一定能要到这么多钱,你说我投了那么多成本进去,最后反倒亏了可怎么办?” 胡玥眼看着沈澹印堂发黑,一口老血淤积在胸腔差点就要喷出来,对这两个人无聊的争斗从无语变成了无奈。 “阿姨,你听好了,如果打输了,我就不收你的钱,如果打赢了,我给你要回三十万,你到时候给我300块钱,这已经是最好的条件了,徐律师不可能跟你们签这样的风险代理。” “这个好像不错,我这就跟我的老姐妹们说去。” 胡玥最后也不会想到,徐律师爽快地同意了风险代理,所以在最后还有一天的时候,徐赟签下了400个业主,而沈澹,不多不少,也是400个。 “沈律师,还有最后一个业主,我们能抢得到吗?”胡玥把花名册一个一个地核对后打勾打叉,只剩最后一个,那个业主在国外,此时此刻,徐赟应该也在想尽办法地联系他吧。 “如果被徐律师签走了,我们不就前功尽弃了吗?”胡玥心急如焚:“好不容易从零到现在的400个,费了我们多大的功夫啊,如果被全都拿走,我真的会心疼的。” 沈澹气定神闲,问胡玥拿了一份委托代理合同,在委托人处大笔一挥,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一行云流水般顺畅的动作,看得胡玥是目瞪口呆,正准备问沈澹是不是疯了,徐律师仿佛心电感应一般,来了电话。 “沈澹你这个疯子!” 沈律师用牙签插了一块西瓜,悠哉游哉地把手机开成免提,回道:“如果你想表达的是我热爱律师这份职业爱得发疯,我接受你的赞美。” “你的钱不是都被卷跑了吗,你为了这个案子都出卖了什么,值得吗!你那么想赢,给你赢好了!” “打住啊,这明明就是我靠实力赢的,别说得好像是你让给我似的。赶紧的,把你签好的代理合同都送过来,今晚我还得通宵加班呢。” “已经在路上了,沈澹,你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嫉妒,你这就是嫉妒。没关系,胜利者总是能够大度地接受来自失败者的嫉妒,况且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太习以为常了,我替那些收到按摩仪的大爷大妈谢谢你,要记得每天给大妈们发肌肉照噢!” 挂了电话,沈澹的嘴角都快要咧到眉梢了,胡玥分析着他们的对话,一度怀疑自己理解错了,不得不进行确认:“沈律师,你该不会是……” “没错,8栋2单元1203室的新业主,就是我本人了。” “8栋——”胡玥瞪大了眼睛,赶紧去翻看花名册:“8栋2单元,都是大户型啊。” “185平米,总价450万,是的,我买下来了。” 疯了,真是疯了,真的是沈澹会做的事。 “你不是……” 你不是连住都要来蹭我的小出租屋,哪来的450万? “卖了两辆车,付了首付,另外贷款了200万,是不是很佩服我?不用惊讶,我就是这么厉害。” “你真的——很厉害!”对这一波操作,胡玥确实是叹为观止。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把起诉材料准备好,明天一早到法院排队立案。” 第41章 沈澹的耻辱(四) 点了外卖,快速吃完,当天晚上沈澹和胡玥加班打印起诉状、整理证据材料,购房合同、收据和□□、贷款合同、交房凭证,每个业主的面积不同、房号不同、房屋总价不同,标的也就不同,为了不搞混,胡玥一个一个地打印、装订放好。 为了不被打扰,两人手机都调成了静音,昏天黑地地忙到天亮,眼睛都血红了,趴在桌上眯了半小时,分别洗了个澡喝了瓶牛奶,把满满两个行李箱的证据材料扛下楼后一路狂奔到法院。 没想到,在法院门口遇上了徐赟。 徐赟看了一眼他们拉着的两个大箱子,疑惑道:“该不会是—盛天的案子吧?” 沈澹整理了衣服,喘着气也要保持着骄傲:“看着自己辛苦那么多天的劳动成果被别人拿去,心里很不高兴吧?我当然不是会在输的人面前打开炫耀自己战果的那种人,你们已经很优秀了,真的,怪只怪我那世间少有的魄力,所以,加油吧。” 徐赟一愣,看了下胡玥,似乎是在询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可连轴转了一周的胡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完全没有Get到徐赟的眼神。 “那个,老沈,你不会真被蒙在鼓里了吧?” 沈澹变得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 “不是,那么大的事,他们都不给你打个电话说一声吗?” 电话? 沈澹赶紧拿出手机,没电了,充电宝也没带,还得靠徐赟借给他的,充上电打开手机,满屏的未接电话和爆炸了的未读微信消息。 一开始是昨晚八点钟的时候。 【沈律师,说好了的调解你怎么还没来?】 【开发商说是你跟他们谈好了的是吗?】 然后过了一个小时。 【沈律师,我们已经跟开发商调解了】 沈澹的头真的很疼,看到这些以后更是头疼欲裂。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开发商给每个业主发了短信,召集大家在会所集合,说是小区业主周年活动。业主们到了以后,门被关上,手机信号被屏蔽了。 开发商副总和律师一群人跟业主说,这是和律师谈好的调解方案,只要放弃起诉的业主,可以免去三年物业费。如果坚持要起诉,开发商的律师是这么说的:省高院最新发布的审委会意见,已经在类似的案件宣判了,像盛天小区合同的这种情况,属于合同对违约金有约定,按照已付购房款的千分之一计算违约金,如果坚持要去立案,只会浪费诉讼费的钱,到最后获赔的违约金还没诉讼费多。仅仅因为迟延办理房产证而要开发商赔付几十万的违约金,还从没有过这样的裁判先例,这也不符合法律对违约金的相关规定,毕竟在合同法里,如果违约金约定过高,还可以向法院主张调低,法院是不会支持如此高额的违约金的,就算是全宇宙最厉害的律师,也不可能改变这样的事实。 律师说完后,开发商的行政部领导接着说,目前开发商已经将□□的材料都准备好了,只要大家不起诉,从下周起就可以陆续配合开发商提交相关材料去□□了。 但是——开发商的法务总监接着说了,如果业主坚持要去起诉,公司将会暂停□□的手续,陪各位业主把官司打下去,打完一审如果业主对结果不满意还可以继续打二审,业主都不急,他们就更不着急了。 那些急着要上小学的家长们,学校的学位紧张,优先给有房产证的旁边小区的业主,孰轻孰重请自己掂量。那些急着要卖房的业主,放弃起诉就有可能在一两个月内拿到房产证,如果起诉就是一两年,房价目前还是上涨的,有证和没证的一套房子能差几十万,一线城市现在房价开始有些跌落,房价可不会再向从前那样一直上涨,也许两年后即使拿到房产证,也卖不到现在的价格了。还有想要离婚的业主,没有房产证的房子法院是不处理的,总不愿意还留着一个疙瘩在这过几年再去法院起诉离婚后财产分配吧。还有几个业主房子已经被法院查封准备进入拍卖程序了,如果没有房产证根本就没人要拍,但如果能办下房产证,以现在的价格别说拍卖款能够还清之前的债务了,说不定业主还能赚一笔。 最后公司副总总结道,从法律上来说,业主们没有赢的可能,从性价比来说,去起诉就是赔本的买卖。 “不要轻信无良律师的忽悠,他只是为了赚你们的律师费,你们搭进去的将是巨大的损失。” 联系不上沈澹的业主一开始有少部分当场签了字,有些出来后联系了徐赟,徐赟以自己无权代理为由拒绝了建议,随着越来越多的业主签了字,形成了从众效应,最后除了沈澹以外,所有的业主都和开发商签署了调解协议。 太阳好刺眼,沈澹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仰起头,闭上了眼睛,维持这个姿势过了很久。 徐赟冲胡玥使了个颜色:这什么情况,没事吧? 胡玥自顾不暇,但她明白,对她而言只是浪费了一个晚上,大不了回去补一觉就好了。但是沈澹—— 卖掉了豪车买下一套没有房产证的房子的沈澹,身负两百万贷款的沈澹…… 胡玥走近徐赟,为难地问道:“徐律师,您……去安慰安慰我们沈律师吧,他这次真是有点惨。” “噢,我还要去开庭,再见了!”徐赟头也不回地跑了。 胡玥额头上一群乌鸦飞过,这都什么塑料友谊啊…… 法院门口人越来越多,路过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胡玥内心挣扎了许久,徐律师和沈律师之间好歹还有塑料友谊呢,徐律师都没管,她又算哪根葱,罢了罢了,拉起两个行李箱,路边拦了辆出租车,把材料都拖回家去。 上车的时候,再看了一眼沈澹,那样子真是有些可怜啊,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会不会太不厚道了,万一他累到了怎么办?想要下车去叫他一起走,胡玥心中又有个小人提醒她了,这种情况下还是给他空间,吃了这么大的闷亏,本来就不想被人知道,还是老老实实装作不知道的好,沈律师内心那么强大的人,又不是没被骗过,不都照样挺过来了。 正在犹豫间,沈澹突然睁开了眼睛,四下寻找什么。 胡玥条件反射地挡住自己的脸,催促出租车司机:“师傅师傅,快走快走。”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就这样在沈澹的注视下,疾驰而去。 愿上帝保佑你—— 第42章 小胡的倔强(一) “这是用干贝、小鲍鱼、虾、墨鱼和萝卜碎熬的粥,清淡又爽口。”胡玥很殷勤地把碗递过去:“已经晾过了,一点都不烫。” “太凉了。” 如果在平时,胡玥一定会把碗狠狠地往桌上一放,爱吃不吃。但现在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强行地压制了下去。 “凉了吗?那我给你在微波炉转一转。” “不要,微波炉转过的东西不新鲜。” “不是,这刚熬好的,就微波三十秒就好了。” 沈澹斜了个眼神过去,胡玥乖乖把碗收回去:“OK,OK,不吃就不吃,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 傲娇的沈澹把头别到一边,不回答。 “行行行,你好好休息,想好了吃什么再跟我说。” 胡玥小心地把房门关上,无奈地吐了口气。 本就难伺候的沈澹,作起来更是不要命了,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胡玥理亏,硬是忍了下来。为什么愿意忍,还不都是因为那天胡玥把他一个人扔在法院门口,沈澹看着那辆红色出租车开走后,突然间感觉天旋地转,倒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的胡玥大惊失色,只好赶紧让车掉头,把人扶上车送到医院。 自沈澹在医院醒来后看到胡玥,就没好好跟她说过话,是胡玥自己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好吃好喝伺候着。 “沈律师,有个买红木家具的案子要不要接?” “家具多少钱?” “十万吧。” “标的太小,不接。” “确实,这种案件还不一定能认定是假红木,毕竟红木品种那么多,是贴面红木还是哪些部分红木都是很难判别。” “我需要担心这个吗?这是你需要考虑的问题吗?只要我说是假红木,就一定是假红木,这点觉悟你都没有吗?十万的家具最多退一赔三,什么时候我的脑子是会为几十万的标的运转的?” 胡玥摊手,心想,对对对,天才的都是不用吃饭的,吸收点带着臆想的空气就够了。 “沈律师,这个标的大,离婚纠纷,有五六七八套房子,还有股票,还有车,这个标的挺大的,符合你的身份。” 沈澹把书重重地合上,郑重地声明:“我接案件的原则,第一条就是——标的要够大!第二条就是——不接离婚官司。” “如果是标的够——大的离婚官司呢?” “这就是我的第三条,再大标的的离婚官司都不接!” “为什么?”胡玥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 “如果要强迫我听要离婚的女人在法庭上泪如雨下地说这个男人曾经有多爱她现在有多不爱她,或者是要离婚的男人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说这个女人结婚前多么貌美如花善解人意为什么结婚生孩子后变成不可理喻的泼妇,还有为了争夺小孩的抚养权大打出手,为了不要小孩的抚养权把孩子扔在法院,为了争一套房子一辆车一个电视机一双筷子……”沈澹翻了白眼:“饶了我吧,我不想跟我的命过不去。” “那……我们接这个案子吧。”胡玥饶有兴致地解释案情:“一男一女谈恋爱,现在分手了,男的要把送给女孩的礼物全都要回去,其中包括了一套小户型、十个包、前前后后的红包几十万。” “这男的是不是很丑?” “嗯……根据女孩提供的照片,是有点……鲜花与恐龙的组合。” “呵,自己除了钱还有什么,心里没点数吗?我的原则要再加一条,委托人智商太低的,不接。” “等等等等,委托人是那位女孩,她问我们能不能不把那些东西退回去。”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第五条原则——对方当事人智商太低或者长得太丑的,会严重影响我的庭审观感的,不接。” “我看你,直接放把火把律师证烧了吧,这世上没有你能接的案子。” 沈澹狠狠地瞪了胡玥:“就是因为你,导致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破坏规则,才会接了标的太小收不到钱的医疗纠纷案件、器官移植案件,对方当事人长得太丑的继承纠纷案件,天啊,你就是我的厄运,你出现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的只有一个味道——穷!My God,不能再让你靠近我了!” 沈澹说罢,进了自己的房间,把门狠狠一关。 “喂,这屋子可没写你的名字,不满意随时可以走啊。”胡玥狠狠地跺脚,突然想起早上收到的短信,只能把火气压下去,敲敲沈澹的房门:“喂,银行给我发短信了,说你贷款再不还,就要……” 沈澹“呼”地把门拉开:“就要怎样?就要怎样?我像还不起贷款的人吗!” 胡玥撇撇嘴:“你不像,你就是。” 彷佛十万点伤害劈头盖脸地砸向沈澹,压抑已久的小宇宙终于爆发了:“我讨厌这个世界,居然以金钱衡量一切,如果有钱的人就能高人一等,我要让你们都知道,什么叫做高攀不起!” 把唯金钱至上的理念贯彻到极致的不就是你吗,沈律师…… 胡玥虽然心中这么吐槽,但嘴上还是赶紧顺着哄着把重要的任务先落实了:“就是就是,他们真是狗眼看人低,我们沈律师这辈子就算缺肝缺肺缺心眼,也不可能缺钱啊,你看,这就有个送到嘴边的案子,沈律师这样的武林高手,张张嘴少说一年的房贷就到手了不是?” “哼!”沈澹打着自己的小心思:“这个男的是做什么的?” “啊,是个富二代,家里有个小厂,他也参与管理来着。” “嗯……那智商应该也有一点吧。” 胡玥似乎get到了什么,赶紧附和:“那是,这年头生意这么不好做,能不把厂子搞倒闭的都是有本事的,这种层次的对手不会掉您价的,放心。” “可是……太丑了。” “欸,他不一定会出庭的啦,做了这么没水准的事,哪里还敢来,不怕被女孩指着鼻子骂吗?” “但是标的……” “委托人说了,只要不用退回去,律师费愿意付10万。她还说了,如果能把那个男的狠狠羞辱一番,律师费再加10万。” “听你这么一说,这个案子可以接噢?” “接了吧接了吧,我已经代你答应下来了。”胡玥把沈澹按到沙发上:“好了好了,别矫情了,我们来看一下证据吧。” 委托人小云,长得漂亮身材好,在一家外企上班,收入也不错,闲暇时练练瑜伽旅旅游,身边从来不缺追求者。两年前在一次展会上被大她七八岁的小开一见钟情,小开虽没有家产万贯,但一出手就是限量版的包和名贵的手表,虽然心高气傲的小云不是会为此所动的俗人,但架不住小开天天在公司楼下等,一边送着物质,一边还花心思送着精神,比如专程练字只为抄写情诗,比如在小云家楼下放会出现心形的烟火。 难道真有这么痴情的男人? 谈恋爱而已,又不是结婚,小云这么想着,就答应了。 “一开始他真的对我很好,又是送包又是送手表,为了让我同意跟他回家见父母,还给我买了一套小户型,本来我是一点都看不上他的,这种人有点臭钱就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似的,好像没有钱搞不定的事,追我这种女生基本上就是玩玩,所以我也没敢投入太多感情,也就跟他约约会。但是交往久了,感觉他又不是这样的人,有时候确实挺体贴的,下雨天撑一把很大很大的伞来接我,车上还带着姜茶,灯泡坏了担心我怕黑专门开车过来帮我换,久而久之我就接受他了,他带着我回去见父母,我也是心里下了决心愿意跟他过日子才答应去的,和他父母吃饭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在那之后没多久,他突然就要跟我分手,还要我把钱啊包包啊都还给他,房子现在升值了,还让我按现在的价值把钱还给他,真是太可笑了,我在气头上,直接把他拉黑了,这丑八怪居然去起诉我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那副泥塘里癞□□的模样,还真以为花点钱就能买到上流社会的高贵了。” 最后那些话仅限于在沈澹和胡玥面前说,作为建议和要求,沈澹禁止她在法庭上说出这样的话。 在沈澹的叮嘱下,小云把楚楚可怜的柔弱感演绎得淋漓尽致,但在小开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法庭上洋洋洒洒开始痛斥她之后破功。 “什么知识分子,留洋海归,就是花钱买的野鸡大学,穿个名牌涂上口红就以为自己是上流社会了?追她之前我以为她是书香门第的才女,正好可以弥补我们家学识不渊博的短板,有利于将来后代的质量,追到以后才发现她就是个虚荣的拜金女,今天说同事新买了个普拉达很漂亮,明天说闺蜜老公送的卡地亚闪得亮瞎眼,这个月说想报名去学小提琴弥补儿时的遗憾但是学费太贵,我二话不说就转了五万过去,没学几节课就不去了,你问她小提琴现在会拉了没?这些零零散散的就算了,我问她是不是真的爱我,愿不愿意跟我成家过日子,你猜怎么着,她说想见爸妈可以,先买套房表示诚意,我他妈就是个傻逼……” 法官打断他:“原告,注意你的措辞。” “不好意思法官,我太激动了,我就是个傻逼,真给她买了房,带她回去见了爸妈,你知道吗,那天在饭店,我一个发小,看见她了,都跟我说了,你问问她,你们问问她,做了多少对不起我的事?咱俩为什么分手,你看她敢不敢说?” 人啊,端庄是可以装出来的,撕逼也是可以毫无顾忌的。 “王小明你个王八蛋,就你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我瞎了眼,你试试世贸那一片还有哪个女的会答应你!” 沈澹偷偷问胡玥:“世贸是什么梗?” “世贸中心啊,那一片都是高端写字楼,都是外企,要么大国企,中字头。”见沈澹还有点困惑,胡玥解释道:“在那片工作的女的都是长得特别漂亮,收入又高,光鲜亮丽的,接触的都是高富帅。” 沈澹在高富帅那三个字特别注意了一下,看了胡玥一眼。 满满求生欲的胡玥简直太佩服自己登峰造极的领悟能力了:“就是像你这样的,高-富-帅。” 沈澹满意地点点头,胡玥死里逃生地松口气,继续听小云的开骂。 “跟了你一年,你睡了我多少次?陪你出席活动给你撑门面,你虚荣的时候怎么就没觉得我不好?现在利用完了,把我一脚踢开,我损失的何止是青春?我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都耗费在你身上,我没有尊严的吗?那些东西是我问你要的吗?我开过口吗?哪样不是你巴巴地求着我收下,说这些包包手表和项链只有戴在我身上才有价值,现在呢,要回去给谁?找到比我更有价值的人了是吗?那套房,好,我就说说那套房,我都要去见你爸妈了,没个见面礼像话吗?我问你要房了吗?我说你们家得拿出点诚意,我说的诚意,是房吗?你摸摸你的良心告诉法官,我问你要过房了吗?是谁说自己没有房票了,趁着还没结婚把我的房票用了,一套小户型不值几个钱,就送给我以后加班晚了从公司走路就能回家。是谁直接落在我名下,送就送了,现在又要拿回去,感情你们家做生意就这么没诚信吗?这么不要脸的事你们也做得出来!” 沈澹打了个哈欠,胡玥见状,赶紧小声道:“呵呵,是不是还挺有趣的?” “简直就是浪费我宝贵的时间,再听下去他们估计要说每次发生关系是谁先主动谁更卖力了,要速战速决了。” 沈澹打断了要发言的原告,直接拿出证据,进入主题:“用证据说话吧。第一份是微信聊天记录,5月20日,原告向我方当事人发了一个红包,五万元,我方当事人接收后回了一串的爱心,说到“亲爱的,谢谢你的礼物”,原告回道“今晚有空吗?”还有两个害羞的表情,我方当事人回了三个害羞的表情,虽然不知道这个害羞的表情代表什么意思,但这五万块钱是作为礼物由原告赠与我方,这一事实原告在当下是不否认的。类似的礼物在我方当事人生日、一周年纪念日、七夕、圣诞节、感恩节的时候都有,合计二十余万元,都是原告的赠与行为,现要求取回,没有法律依据。关于包包、手表,男女恋爱过程中互相送礼物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方也给原告送过礼物,如果要严格说起来,比如精心烹饪的一道菜、为他熨烫的衬衫、出门前的一个吻,这些都是礼物,这是男女交往过程中的润滑剂,是为了增进感情,如果按照原告的逻辑分手了就要拿回去,那么请原告把我方做过的菜一模一样地还回来。关于房子,” 原告的律师收了费当然也要发挥起作用来:“法官,本案的关键不是送出去的礼物有没有权要回来,而是在这份感情中,被告欺骗了原告,给原告造成了伤害。” “那么就请原告说清楚,被告是怎么欺骗了原告的?提分手的可是原告。” “出于对被告名声的考虑,我们是不想做到这一步的,但现在不摊开来说好像不行,被告你也不要怪我们。”原告代理人上了一些年纪,思路却很清晰:“这些照片里面都是被告,在和不一样的男人,吃饭、坐车,举止亲密,正是因为我方把被告带回家后被家人发现被告并非一心一意在和我们原告交往,才提出了分手,既然被告只是为了欺骗感情才谈恋爱,就没有资格收原告的礼物,原告的礼物是送给爱他的人,现在被告并不爱他,即使被告主张这些都是赠与,那么赠与也是在发生重大误解的情况下做出的,我们发现了,纠正这个行为,法律上也是可以的。” “好巧,我们也拍到了不少原告和异性吃饭、乘车、亲密接触的照片,你们要不要看看?” 原告拿过去,急忙说:“照片上都是我的妹妹,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平时都是这么打闹的,哪里看得出亲密了。” “噢,那不好意思,你们的照片上面,那些男的也是被告的哥哥和弟弟们,他们都是在谈论工作,平时都是这样,并没有亲密的意思。”沈澹实在是觉得乏味,这样的案件确实无聊至极,索性快刀斩乱麻扔出重磅炸弹:“这张照片上的这位妹妹,是叫菲菲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那天在饭店遇到的你的发小,就是她对不对?” “是啊。” “所以跟你说我方当事人坏话的也是她咯?” “菲菲说的都是事实,我也亲眼看到了,她就是跟别的男人举止亲密。” “所以菲菲家也是做生意的吧?” “对啊,我们两家的父母认识几十年了,都是生意上的伙伴。” “所以你要跟菲菲订婚了吧?” 原告顿了一下,指着被告说:“那是在跟她分手了以后才提出来的,分手之前我是很专一的。” “那你可知道,你们家的资金链最近断了,生意不太好做,跟菲菲订婚,他们家会给你家公司一笔钱,度过难关。” 原告不知道。 沈澹看到他的表情,能确定,他确实不知道。 胡玥也有点傻眼,感情这傻小伙,被人拿着当枪使了。 “我给你补充一下这个故事吧,你的父母原本对你和小云的交往并没有意见,你们的房票用完了,眼看着房子要涨,就决定送小云一套以示诚意,用了她的房票,想着将来结婚后也是一家人的财产,需要的时候拿去办个抵押也是可以的。吃饭那天父母的表情不太好吧,公司经营出现问题,小云只会烧钱,赚不来钱,那比千金小姐菲菲有价值呢,况且菲菲着了魔似的就是喜欢你,两家一合计,安排了你们的婚事。那小云这边怎么交代呢?菲菲跟你说了不少坏话吧,生气了吧,父母再跟你哭哭穷,说挣钱不容易,后悔了吧,当初怎么大手大脚地就把钱花出去了呢,沉到水里还能听一声响呢,现在人财两空。不行不行,得把钱要回来啊。” 对于沈澹的业务能力,委托人表示满意,但是她想要的羞辱原告的效果,她觉得没有达到,所以附加的律师费,沈澹没有拿到。 胡玥拦住了想要跟委托人为这几万块钱附加律师费的义愤填膺的沈澹,告诉他得节约精力应对下一个案件。 “什么?” “没错,是离婚纠纷。” “我……” “我知道,你的不接案原则里最首要的就是不接离婚案,但是这个当事人真的很可怜,我们就当是做做善事帮帮她好不好”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沈澹摊在沙发上,用手指了指自己:“我身上有哪里散发出奉献的光辉?” 第43章 小胡的倔强(二) “她真的很可怜的,老公结婚前对她很好很好,生了孩子后眼里完全没有她了,她觉得与其两个人绑在一起过日子不幸福,倒不如离婚后各自去重新开始,对于财产分割她都愿意少要一点,但一定要要孩子,她老公就是捏住这点,死活不肯让出孩子的抚养权,现在老公被家里人撺掇着直接把孩子带回老家去藏起来了,根本见不着,这位姐姐一去那边就被认出来,连村口都进不去。”胡玥说了半天,见沈澹完全无动于衷,质问他怎么这么冷血:“这个男的也太过分了,不管怎么样孩子是没有错的,怎么能不让孩子见妈妈呢!虽然我没有当妈妈,但是看到她这么说,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焦急和痛苦,我们作为律师,不就是要用法律知识去保护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吗?沈律师,钱真的是唯一吗?你想想,当初帮助陈医生避免承担不属于他的责任,得到他的感谢,你没有成就感吗?我们帮助林宇活了下去,他感激的眼神,难道你就忘了吗?还有周爸爸周妈妈,我们让他们死去的女儿瞑目了,比起伸张了正义,难道你更在乎拿多少律师费吗?” “律师费,体现的是我的价值。谁付钱给我,我就帮助谁争取最大的利益。你的朋友陈医生,如果运气不好坐在我的对面,那么他需要承担的赔偿责任,只会更多,不会更少。你以为的帮助了一个无助的人争取到一枚宝贵的肝脏是在拯救他的生命,但如果林宇在移植了新肝脏以后最终因为自身身体状况只活了一个月,而原本更适合接受移植的张洪承因为没有合适的肝脏也在一个月以后离世,你是否会对当时的据理力争感到后悔,你是否会怀疑自己做的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为什么不会在案件中带入个人感情,因为自从你站在了委托人这边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无法中立,你再也不能客观地去看待这个案件,你站的位置决定了你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而不是你的价值观去决定你站的位置。”沈澹很严肃地对胡玥说完这些,又摊回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继续道:“至于你说的当事人有多么可怜,就拿刚刚结束的那一对男女来说,你代理了谁,谁自然就更可怜,你把委托人的可怜说得越真实越让人相信,你就能赢,真相并不重要,在某个时间点的可怜,到了下一个时间点也许就变成了可恶,甚至会变成可恨,所以,没有绝对的对错,没有绝对的是非黑白,法官会去根据自己听到的看到的资料进行判断,群众们会根据媒体的报道去展开联想,而律师要做的,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实现当事人的愿望。” 虽然听着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胡玥并没有因此被说服,她还是摇摇头:“这是沈律师的事业心,我可以理解却无法苟同,如果你站在的是违背人类社会基本价值取向的一方,难道就不担心自己陷入道德的窘境和舆论的抨击吗?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不会对此感到良心不安吗?” “如果每个律师都像你这样,刑事案件的被告席上就不会有律师的出现了。”沈澹打了个哈欠:“天啊,我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跟你说这些!我只是不接离婚案件,我讨厌听到男人和女人在法庭上喋喋不休或是哇哇大哭或是大打出手,我高雅的人生不接受这些市井俗气的光临,我管你是爱了还是不爱了,出轨了还是家暴了,一想到他们狰狞的画面我就不能接受,我就是不能接受!” 沈澹说完,像个青春期的孩子,气呼呼地跑回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胡玥无奈,但拿着手机的她无法狠心地回绝当事人,于是她决定,如果沈澹不愿意代理,她将一个人完成这个案件。 某人既然这么傲娇,那文幸师姐送来的这篮子大闸蟹,就别享用了吧。 哼着歌用牙刷把螃蟹刷干净,放到蒸锅里。期间不时地偷看沈澹房门有没有打开,最好他就在里面别出来,等胡玥把螃蟹一只一只蟹腿里的肉都吃干净了,他再开门出来,看到一桌子的蟹壳想发作又不能的样子,一定很有趣。 胡玥想着,拿起手机给送蟹的师姐道声谢。 “已经开始蒸起来了是吗?”苏文幸电话那头传来孩子哇哇的哭声,她大概是把孩子交给了别人,然后才关上房门跟胡玥聊起来:“我听老徐说了,沈澹因为案子的事都累到了,把我吓了一跳,我一直以为沈澹有九条命来着,不然怎么这么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竟然也是凡人。” “在人情世故上面,沈律师和徐律师差了一个九年义务教育吧。”胡玥不禁感慨:“病床前照顾他的人是我,收到的慰问竟然是来自徐律师和师姐。” “啊哈哈,这蟹就是给你的,都给你,别给他吃。膏很多的,我刚吃了三个,老徐再三阻止,我讨价还价追加了一个,他就再也不给我吃了。哼,好不容易开完一个离婚案我容易吗,吃个螃蟹怎么了。那两夫妻把小孩出生六年来上医院的医药费全都留着,还有孩子念幼儿园的学费餐费校服费,一张一张票据在那举证,两个都不想带孩子,都准备好二婚了。孩子也在庭上呢,咬着嘴唇在那忍住不哭,我看着都心疼死了。当时我就想,以后老徐要是对不起我,我先把财产都转到娃名下,再把娃抱走,分居两年直接离了。” “我也接了一个离婚案,正想跟师姐取取经呢。” “跟我取啥经啊,有沈澹在,人家余情未了的最后都能让他给一刀两断离干净了。” “你说的这个我还真是不怀疑,但是离婚案是他的禁忌,他说他不接离婚案,我还想八卦一下呢,他是受了什么刺激了,为什么不接呀?” “受什么刺激?钱太多的刺激?当年他刚做律师的时候,打了不知道多少离婚官司,都是非富即贵的家庭,财产少于千万的都不接。” “嗯?”胡玥喃喃道:“那肯定就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行了,我得带娃去打预防针了,回头你要发现他受了什么刺激再让我一起吃瓜吧。” 挂了电话,胡玥把蒸熟的橘黄色的大闸蟹取出来装盘子里,小碗倒了点醋,洗干净手,坐下来刚拿起一只蟹准备扒开盖子,心情甚好的胡玥哼起了歌,然后听到了“哒”的一声。 是沈澹房间门响的声音。 胡玥下意识地把螃蟹扔回碗里,端坐在椅子上直勾勾地看着沈澹揉着眼从房间里走出来,然后穿过客厅,走到厨房,拉开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旁若无人地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胡玥紧张得居然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她什么都忘了做,除了等着沈澹在她身后把一瓶水喝完。颀长的身子经过她身旁,胡玥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好好吃蟹了,突然沈澹回过了头。 “大闸蟹?” 胡玥皱着眉头,赶紧数了一下,一、二、三、四……八只蟹,本来以为可以独吞的,现在是怎样……要被分一杯羹了吗? 可是,这是文幸师姐给她的,不是吗? 想到这,胡玥马上变得理直气壮起来,暗暗责备自己刚才竟然先入为主地觉得自己理亏,真是太不应该了。 “对啊,大闸蟹,文幸师姐给我的。” “大闸蟹!”沈澹惺忪的双眼开始放出异样的光彩,只见他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地在找什么东西。 胡玥有预感,自己的大闸蟹要被侵占了,赶紧先扒开一个,把蟹膏给吃了。 天啊,也太鲜美了吧,一只蟹最精髓的就是这个蟹膏了吧! 于是胡玥又打开一只蟹,吃干净蟹膏,然后再拿到第三只准备吃的时候,沈澹兴奋地跑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他看到胡玥面前两只没有蟹膏的蟹,再看看盘子里的,本能驱使着他赶紧把剩下的完整的蟹连着盘子一起圈在怀里。 “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胡玥嘴里还嚼着蟹肉,掺杂在里面的蟹壳刮到她的舌头,痛得她“嘶”地咧开嘴。 “这么高级的大闸蟹,给不会吃蟹的你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沈澹扬了扬手中的小盒子:“看到没有,让专业的人告诉你怎么专业地在吃掉一只蟹之后还能完整地把蟹壳拼好。” 胡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熟练地从盒子里拿出精致的小钳子小镊子小锤子在给螃蟹“做手术”,从细细的蟹腿里也能压出一条白嫩嫩的蟹肉来。 而胡玥吃的时候只顾着处理满嘴的碎蟹壳。突然间,胡玥觉得好像除了蟹膏,这只蟹就没有什么可吃的了。而沈澹越是吃得津津有味,胡玥越是觉得索然无味了。 兴致缺缺的她拿起了手机,想要研究一下委托人苏小姐的离婚案,正好苏小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胡律师,我现在需要见你一面,立刻。” 胡玥手还脏,就点了免提,听到电话那头委托人急促的呼吸声,胡玥也着急地站起来一边擦手一边问:“出什么事了?” “他爸爸,也就是我的公公,刚刚去世了。” 胡玥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跟案件有什么关系。 “我刚刚才知道,他爸爸,也就是我的公公,名下有一栋楼。” “一栋楼?”胡玥搜索着记忆,从之前苏小姐提供的案件情况来看,他老公的家并不是特别富裕,他们对财产上的分割并没有太大分歧,苏小姐甚至觉得,只要能把孩子抚养权拿到,财产少分一些都可以接受。 “你知道那栋楼在哪里吗?” “我好像听你说过,你先生经常会带孩子到爷爷家,爷爷是住在西园路——” “你相信吗!政府要把那里拆了,就那破筒子楼,居然一整栋都是我公公的,拆迁款——拆迁款有三千万!” 胡玥的下巴已经快要掉下来了,她记得,苏小姐的先生,是独生子。 “是……是吗?”胡玥话都要说不利索了,这么大的标的,她真的,真的被吓到了。 “胡律师,你帮我算算,这笔钱我能分到多少?你能帮我拿到吗?” 胡玥心里想的是:我的乖乖,苏小姐的老公继承了遗产,如果没有特别的遗嘱,那就是夫妻共同财产,三千万的一半…… “当然能拿到。”回答的却是沈澹。 胡玥震惊地看着他,只见他慢条斯理地用湿毛巾把修长的手指擦干净,胡玥确定他是对着手机那头的人在说话。 “你想分到多少,我们就替你要多少,这一切都取决于你。” “你是——” “我是你的律师,恭喜你,从青铜顺利升级到王者,现在,我们来好好谈一谈。” 挂掉电话,胡玥看向沈澹的眼神充满了困惑:Excese me ,不是离婚案件死也不接,钱再多也不接吗? 沈澹不紧不慢地拿出最后一只蟹,轻轻掰开蟹壳,吮吸着醇厚的蟹黄,露出了要升天的满足感。 胡玥却一心想着案子,催着他:“你是要接这个案子了吧,我就当你接了,咱们现在得出去了,委托人要见咱们。” “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沈澹掰开大钳子,拿出小锤子轻轻地敲,能做到不敲碎,却又能轻松取出里面的蟹肉:“啧啧啧啧,看着蟹肉,多白嫩多细腻。”沾了醋,沈澹一口咬下洁白的蟹肉,他那心中的小雀跃简直就要冲出胸腔在手指上舞蹈了。 “沈律师很擅长吃螃蟹嘛。”胡玥酸酸地来一句。 “小时候家里没钱,穷得只能吃大闸蟹。”沈澹说着又压出一条细细的小腿肉,丝长细嫩,像一条小银鱼:“像你那么吃,全都给浪费了。” 信你的话才有鬼,胡玥翻白眼:“所以穷怕了,只接有钱赚的案子,哪怕是离婚案,只要钱多也来者不拒是吧?” “三千万的标的,冥婚案我都接,离婚案件算什么!” “所以男人和女人吵吵闹闹也不要紧咯?” “啊,每当这时候我就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无数的红色钞票,站成一排一排又一排,他们一吵,钞票就起舞,人要学会把事情往好的方面去想,这是多么美妙的乐章啊。” 胡玥承认,自己的道行还是太浅了,就这辈子,无耻程度估计都赶不上沈澹的一个小指头。 第44章 小胡的倔强(三) 委托人叫苏蒙,30岁,要和她的先生——35岁的易明凯离婚,两人结婚三年多,有一个三岁半的儿子。之前胡玥掌握到的情况是,苏蒙结婚前是钢琴老师,是通过相亲和易明凯认识,两人认识了一个多月就结婚了,易明凯是位工程师,家中独子。父亲在市中心有一套老破小,当初易明凯说好结婚后就把房子卖了付首付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但一直传出要拆迁的风声,他父亲总是说再等一等,等一等,于是两人只能租房子住,后来孩子出生,租了一间更大的房子,苏蒙做了全职太太。根据苏蒙的陈述,近两年来他们越来越没有话说,易明凯长常常在公司加班到很晚,回到家在书房铺条毯子就睡。她觉得这样的婚姻不是她想要的,她不能接受这辈子就这样看到头。所以她决定尽快结束死气沉沉的绝望生活,追求属于自己的人生。 第一次见到苏蒙,沈澹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漂亮,非常漂亮。 “想离婚对吧,我们来看一下能找到什么证据。”沈澹干脆利落地开始狙击:“家庭暴力,打过你吗?报过警吗?去过医院吗?跟别人说过吗?” 苏蒙摇摇头。 “啊,那来不及了啊,看看下一条,赌博、吸毒,屡教不改的,有吗?” 苏蒙还是摇摇头。 “是这么无趣的一个人啊,这个也不行,有什么疾病或者生理缺陷吗?羊癫疯白癜风精神病?不举不孕不育?” 胡玥在旁边打断他:“他们都有小孩了啊。” “有小孩又怎样啦,还是有可能不举的啊,虽然角度比较陡峭。哎算了算了,分居满两年的,这个也来不及了。”沈澹撅了撅嘴:“那就只剩这个了——”他盯着苏蒙的眼睛,问她:“他出轨了是吧?他在外面有人了是吧?不管男人还是女人,他心里有人了是吧?” 苏蒙抿了抿嘴,她没有办法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内心给她的一个答案是否定的,但当沈澹这么迫人地追问时,她自己也有点不确定了。 “不是说每天都加班到很晚不回家吗?回了家也不跟你睡不是吗?跟你也很少沟通,两个人之间越来越没有话说,不是吗?很少一起出门去旅游了吧?跟他之间没有恋爱时那种心跳的感觉了吧?很怀疑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总觉得有蛛丝马迹但又总是抓不到他跟别的女人一起开房、吃饭甚至发短信聊天都没有,都快精神崩溃了对不对?” 沈澹洗脑式的攻势让苏蒙有些不知所措,她也在问自己,症状好像都对,难道真的是出轨了吗? “这叫精神出轨!”沈澹笃定地说:“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去打,没错,你的老公,他精神出轨了。” “精……精神出轨?” “比起□□出轨,精神出轨更折磨人,我需要你今天回去开始回忆,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冷淡的,你剪头发了美甲了买新衣服了,这些他通通都不关心也不在意了,是什么时候?加班迟迟不回家,能够连续几天,如果你记录过是哪几天就更好,回到家以后是不是整天捧着手机,时不时还会笑出声,但是你想要看他手机的时候,他是不会给你看的。还有还有,他是不是会常常拿你跟别的人比较,揭你的短处,啊,仔细去回想,这些都有的对不对?而且他在和其他异性,比如同事比如朋友交流的时候又能谈笑风生,让你觉得很难受,跟他提出却被他指责过于敏感和小心眼,有没有有没有?” “嗯……” “不用现在就回答,回去慢慢想,好好想,每个细节每个时间点都想想——然后,我们再去跟他谈。” 和委托人分开后,胡玥终于把忍了很久的话问出口:“沈律师,我们一定要这么做吗?我看她自己都很犹豫。” “不然呢,没有家庭暴力没有黄赌毒没有精神病没有出轨,法院以夫妻感情没有破裂为由不准予离婚,请问还有我们什么事?” “那也要遵从当事人内心的意愿啊,说不定他们感情真的还没有破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段婚,苏蒙的先生一直都是不愿意离婚的,我怎么觉得你太急功近利了。” “这种封建迷信都没出土的话居然也想拿来说服我?你结过婚吗?你办过离婚案件吗?你身边有亲戚朋友离过婚吗?” 胡玥来了个摇头三连。 “所以,你以为硬把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绑在一起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吗?既然想过要离婚,就说明镜子已经开始出现裂痕,裂痕是补不好的,再好的手艺,也不可能恢复原始的样子,什么破镜重圆,呵,即使重圆也仍然是个破镜。一昧地为了修复裂痕而去逃避问题是最愚蠢的做法,只有把矛盾激化,把镜子砸碎,该说的话都说个清楚,两个人彻彻底底告别过去,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对方,到那个时候,该迎来的是一面新的镜子。” “沈律师。”胡玥听得很认真,也听进去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相比起镜子是不是新的,你其实更关心的还是那三千万的财产吧。” 沈澹促狭地看了一眼胡玥,“啧”了一声却又不置可否:“带着几千万的财产,还怕找不到新的好镜子吗?” 胡玥还想再说什么,沈澹不客气地怼了她:“话说,你没发觉自己过于理想化了吗?认为他们之间还存在着感情,只是你个人的判断吧,如果仅仅因为你自己的判断就打算劝当事人不要离婚,要为了孩子好好过日子,这样才更可怕吧,多少陷入婚姻的泥潭中的女人,就是因为被旁人这么不负责任的规劝,才一步一步走向深渊。” “虽然你说的……我不否认有一定道理。”胡玥不情愿地说:“但我还是觉得你脑子里还是为了钱多一点——” “你——” “不要急着辩解。”胡玥打断他,获得了继续说话的机会:“我们等到和她丈夫面谈以后,再来下结论吧。” 面谈那天天气晴朗,地点约在了一间茶室,有包厢。 胡玥偷偷吐槽道:“别人约见面都是在高大上的律所会议室,我们下次要不再寒酸一点,到路边找个凉亭?” 沈澹鄙夷地瞟了一眼胡玥:“肤浅。” “哼。” 易明凯比胡玥想象中的要斯文很多,标准的程序员的样子,戴着眼镜,穿着蓝白格子的衬衫,头有一点秃顶的迹象,好在身体还没有中年发福。从第一印象上来看,胡玥不觉得这个男人是个坏人。 当然沈澹肯定就不是这么觉得的。 “易先生,今天我们作为苏女士的代理人,想跟你谈一谈离婚的事。” 易明凯的眼神进来的时候就很暗淡,这下子更是毫无神采,他像个做错事的学生,低着头听着沈澹叨叨地训斥个没完。 “从去年开始,心就不在家里了吧?去年10月一个月当中有二十四天晚上一直到11点以后才回家,说是公司加班,根据我们到公司的了解,那时候正是公司业务的淡季,并没有繁重的加班任务,根据写字楼的监控设备也能看出那段时间公司办公室的灯只是偶尔亮一两盏,其中有一盏就是你的办公室吧,既然公司并没有需要加班,易先生一直留在办公室不回家是为什么呢?是跟女同事聊天?还是女网友?” 易明凯反应过来,看着苏蒙坚决地表态:“没有,绝对没有。”他伸手握住苏蒙的手:“阿蒙,难道你不相信我吗?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啊,阿蒙。” 苏蒙把手挣脱开,没有回答。 沈澹继续说:“啊,那就是宁愿一个人在办公室干坐着,也不愿意回家看到妻子和孩子,这是对家庭多么深的厌恶啊?” “没有!” “没有吗?那是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易明凯有些懊恼,又有些急躁:“那是因为——” 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人让胡玥吓了一跳。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尹世宁露出他一贯的笑容:“谈到哪了?” “尹律师,你终于来了。” 尹世宁到易明凯旁边坐下,看了一眼胡玥,点头笑笑,又看了一眼沈澹,生怕不能把对方气死似的,问了一句:“听说前阵子沈律师为了案件操劳过度病倒了,既然现在能生龙活虎地逼迫我的当事人,想必一定是痊愈了。来之前我还担心对着一个病号不利于我的发挥,怕力量太大伤到你,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胡玥滴汗:这两个人,在一起就是核弹爆炸的破坏力啊。 面对尹世宁的挑衅,沈澹向来都是快速反击的,今天却异常地冷静,也许是那排成一排排的红色钞票在朝他齐声喊:千万不要掉进敌人的陷阱,镇定!镇定!让他专心地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谈判上。 “既然你也请了律师,就是打算要好好谈了吧。”这时候,苏蒙抢在沈澹和尹世宁对轰之前说了话:“我只要天天。” 易明凯急忙解释:“不是的,是阿忠知道我今天要来,说既然你请了律师,我最好也带一个律师,律师和律师之间才能讨论专业的问题,所以才推荐了尹律师来的。阿蒙,我不想离婚,我想要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我不能没有天天,我可以什么都给你——” “吭吭”尹世宁发出咳嗽的声音。 沈澹迅速地接过话:“什么都可以给的意思,包括刚继承到的三千万吗?” 尹世宁拍拍易明凯的肩膀,安抚他坐好,他倒没有立即怼沈澹,而是朝胡玥说:“胡律师,我提个建议,婚姻之事,除了两位当事人,我们都是外人,外人在场,他们是不能好好说话的,更别提还来自别有用心的一些人施加的压力,本来就是一段美好的爱情,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们虽然是律师,也不能做拆散别人家庭的事呀,你说是不是?”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胡玥忍不住点头如捣蒜,要去拉沈澹。 沈澹却不起身,也不出声地看着苏蒙,只见她揉着自己发皱的真丝上衣的衣角,低着头,咬着嘴唇,彷佛在做着复杂的心里斗争。 易明凯看她这样,握住她的手臂摇晃到:“阿蒙,你是怎么了?你醒醒好不好,我们回家好好过,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你跟我说,我改,我改好不好?天天还那么小,不能没有爸爸妈妈。你想买房子是不是,我们现在有钱了,明天噢不,现在就去看房,你想买哪里的,买什么小区,你喜欢靠近世贸中心附近是不是?我们去买,现在就去买。阿蒙,以前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们现在好了,再给我一个机会,求你了。” 易明凯一个大男人说得眼眶泛红,胡玥看他到最后跪在榻榻米上紧紧握着苏蒙的双手青筋突出,都不免有些心酸。这个男人,明显就是还爱着老婆啊,如果说从前因为家庭拮据有矛盾有冲突,那现在已经不一样了,究竟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缺乏感情经历的胡玥实在想不出原因,愈发觉得此时此刻让两个当事人敞开心扉好好谈谈才是正确的。 想罢,她去拽了拽沈澹的衣袖,示意他离开。 “请不要走。”苏蒙抬起头,对沈澹说:“沈律师,请留下来,我已决意要离婚,无需再多说。” 易明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这样的话,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苏蒙,苏蒙却避开了他的眼神。 “易先生,您先坐过来休息一下,我们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尹世宁问沈澹:“想必沈律师也知道,如果我们坚决不同意离婚,即使上了法庭,法官也不会第一次就判决离婚,所以现在话语权在我们这边,为了不浪费时间,我们先声明,孩子的抚养权坚决不让步。” “今天这么戏剧化,不适合谈判。”沈澹拍拍自己的衣袖,是刚刚被胡玥扯过的地方:“我们的条件很简单,一是离婚,二是孩子跟妈妈,三是共同财产要七成。” “哈哈哈哈。”尹世宁做了个我没听错吧的表情,问道:“沈律师,这是易先生的父亲留下来的遗产——” “当然也是夫妻共同财产。” “如果被继承人明确指明遗产只归一方所有的话,就不是了。” 沈澹不动声色,身体前倾,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对尹世宁说:“那就拜托你,找出有明确遗产只归易明凯一人所有的遗嘱吧。” 尹世宁嘴角微微一抽,说道:“沈律师,放弃孩子的抚养权,拿着我们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给的一百万,尽早开始新的人生,对你和你的当事人都有好处,虽然我不赞成这样的方案,但我的委托人心地太善良,我也很无奈。” “哈哈哈哈——”沈澹假笑了几声,迅速变脸:“我们可是有你的委托人精神出轨的证据噢。” 尹世宁笑笑:“是吗,那太巧了,我们也能在苏女士精神出轨的问题上证明一二,你说法官会去绞尽脑汁判断谁的证据证明力更强呢?还是不考虑这些荒谬的猜测,直接以感情没有破裂判决不准予离婚呢?” “看来今天是谈不成了。”沈澹起身:“下次见面,请做好我们要分到八成以上的准备。” “也许下次见面,你们将拿不到一分钱。” “天啊,这就是法律的魅力,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没错,这就是沈律师的赌徒心理。” 胡玥又嗅到空气中那一股浓烈的□□味了,赶紧冲到两个人中间,把一场战争扼杀在摇篮里。 “苏女士我们晚点会联系你,先回去吧。”胡玥一边把沈澹往外推,一边跟苏蒙道别,一边让尹世宁也尽快带着易明凯离开:“散了吧散了吧,回家洗洗睡了吧。” 原本还有和解的可能,偏偏又是这两个冤家,这下子矛盾越来越激化了。 “你真的觉得精神出轨这一招能成立吗?”胡玥问沈澹:“你觉得法官到时候会看不出你们两个幼稚的争执吗?” “这当然只是障眼法。”沈澹傲娇地将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睛一亮:“不如证明他……喜欢的是男人!” 胡玥炸毛:“人家孩子都有了,喜欢什么男人!” “同妻懂不啦?”沈澹脑洞越开越大:“我真是太天才了,这次一定要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罢,拨通了调查员koala的电话,进了房间。 胡玥这边,也接到了一个意外的人的来电。 沈澹锁了门在打电话,胡玥没法跟他说,就在门口留了一张字条,独自去见了尹世宁。 没想到,易明凯也在,还有一个小男孩,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这是谁家的小孩?”胡玥随口一问,要不是尹世宁告诉她是易明凯的小孩,她都不太看得出来,小男孩长得很清秀,在知道是易明凯的小孩以后胡玥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心里暗暗觉得小男孩还是就这样比较好,像妈妈好,别长大了像爸爸,太可惜了。 “胡律师,我能感觉到,你是希望他们一家人能幸福的,” 虽然会对案件注入个人感情,但立场还是要分清的,胡玥清清嗓子说道:“易先生,我能理解你对孩子的不舍,但把孩子藏起来不让孩子见妈妈,不管对我的委托人还是孩子自己,都是一种伤害。单说这样的做法,叫我们怎么可能把抚养权让给你,那不就等于我们永远见不到孩子了吗。” 易明凯自知理亏,低着头不做辩解。 尹世宁解释道:“其实这是一个误会,这要从哪说起呢,要不易先生你自己跟胡律师说说看吧,你和苏女士是怎么认识怎么在一起的?” 从易明凯口中,胡玥听到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第45章 小胡的倔强(四) 在苏蒙面前,易明凯是自卑的。虽然在本地市中心有一套房子,但那房子破得不能再破了,连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都没有,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几年前的易明凯工作上也没有什么起色,长相也很普通,嘴巴也不太会说话,体贴入微和嘘寒问暖这种事跟他也一点都不沾边,相亲了无数次,女孩都必须提一个要求——买房,必须把老房子卖了,买房龄在十年内的房子,至少两室一厅,女方要加名字,可以出钱装修。易明凯的爸爸对老房子有感情,不舍得卖掉,加上一直有人说政府要拆迁这一片,会有高额的补偿,虽不是空穴来风,但一直传了很多年也没看到进展。后来又据说是拆迁成本太高,政府去拆了别处。总之,在没有房子的情况下,易明凯就是个穷□□丝,是万万都没有想到能娶到苏蒙这样的姑娘的。艺术学校的大美女,书香门第,轻声细语,举止得体,追她的人都排队排到法国,却在和易明凯相亲后同意交往。 “应该是那次,下大暴雨,全城堵车,她被困在公交车站,我拿着伞狂奔过去,为了能快一点赶到,我没撑伞,浑身湿透,却把她好好地送回了家。”易明凯回忆起来都会笑:“当时虽然才认识不到一个月,我想是我的踏实可靠感动了她,她说愿意跟我一起生活。” 胡玥心中默默地想:你当时一定觉得自己上辈子拯救了地球吧。 苏蒙接受了易明凯的没有房,在他公司附近租了一套一居室,两人过着简单而平静的生活。 “我觉得我们就像老夫老妻,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她的工作时间比较灵活,我经常要加班,但不管多晚回到家,她都会留一盏灯等着我,我妈妈去世得早,是她让我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 很快,苏蒙就怀孕了,易明凯很高兴,就像研究编程一样去仔细研究育儿的知识,小到给孩子买什么样的尿布、奶瓶、口水巾,还会陪着苏蒙去上课,学着怎么抱孩子怎么喂奶怎么换尿布怎么洗澡。小孩出生后,第一次笑容给了易明凯,他的心都要融化了。苏蒙月子期间,前前后后忙里忙外都是易明凯这个新手,一边摸着石头一边过河,在小孩一天天慢慢成长的过程中,他可以称得上是优秀的父亲,从不会缺席。 “自从她生完小孩以后,她就跟我分开睡了。” 前面铺垫了这么多,胡玥知道瓜来了。 “一开始她说是怕小孩晚上吵到我,影响第二天上班,所以都是她跟小孩睡,我自己睡,后来小孩可以睡整觉了,我想过来一起睡,她还是不同意,说三个人睡太挤了。后来我说小孩可以在旁边睡一个小床,她还是不同意。我升职了,收入也提高了,之前请过一个保姆,她觉得不满意,后来就辞职在家安心带娃,平时她就照顾照顾孩子,我下班回到家,她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易明凯说着说着低了头:“她一定是带孩子太累了,都怪我,被那些狐朋狗友教坏了,说男人要树立在家里的权威,不能被女人骑到头上去,正好去年底工作压力大,回家又都是她的冷脸,我就索性在公司打游戏,想着冷落她一段时间。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出轨,绝对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 胡玥看了一眼尹世宁,眼神问道:你叫我来,就是听这个? “胡律师,我很爱天天,天天不能没有爸爸,也不能没有妈妈。我知道阿蒙是想考验我,为了这个家我做什么都愿意,求你告诉我,阿蒙她想要什么?她是不是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才请律师,想通过律师来告诉我?” 胡玥看一眼尹世宁,对方完全就是袖手旁观的态度,而这边易明凯简直就要哭出来了,他身边的天天本来安静地玩着ipad,看到爸爸很激动的样子,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嚎啕大哭。 怎么还哭起来了呢……胡玥赶紧安抚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保证回去以后就跟苏蒙说。” “天天,你想妈妈吗?”易明凯摸着孩子的头:“妈妈很快就会回家了。” 虽然代表的是苏蒙,但看到这一幕,没有人会不为之动容。 这个家,真的到了要分崩离析的程度了吗?孩子是无辜的,易明凯……真的出轨了吗?连kolar也没找到证据,他们才制造了精神出轨的帽子不是吗?胡玥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问自己,有没有可能,真的只是苏蒙在借机夺取家中的话语权呢?她在整个案子当中,该像沈澹那样不顾一切地遵照委托人的指示维护委托人的权益,还是应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帮助委托人,选择一个更优的结果。 既然答应了易明凯,她觉得还是要遵守承诺尝试一下,当然,是在沈澹不在场的情况下。 “沈律师没来吗?” 苏蒙确实是美女,完全看不出已经生过小孩,跟上次见面不一样,她烫了卷发,微卷,举手投足间多了些妩媚。 胡玥觉得,她比之前来咨询的时候,变得开朗了一些。 “我见过易明凯和天天了。”胡玥也不寒喧,直接说道:“天天说想妈妈。” 苏蒙眼眶突然泛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 胡玥摇摇头,咬了咬嘴唇,心中有犹豫,最后还是下了决心:“你真的决定要离婚了吗?我觉得易明凯是真心想要挽回这个家庭的,他对孩子也很好,如果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错,要不要考虑给他一个机会?” 苏蒙看着胡玥,眼里看不出波澜。 “虽然我没有结过婚,虽然我是你的律师,但我还是觉得,孩子的成长需要一个和谐温暖的家,我也见过不少离婚案件,夫妻俩都是冲动离婚,之后也有后悔的。从听你们两边的说的话,我觉得你们之间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只是因为孩子的出生,打破了原有的生活节奏,相互间少了沟通。易明凯说,现在他有钱了,可以买房子了,你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只要他能做到的,他都会满足你。” 苏蒙听完这番话,挑了挑眉,她把手机放到桌上,委屈地说:“为了孩子着想,去将就着和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胡律师觉得我应该这样吗?那么我的孩子终将要长大,会独立,我是不是只能到那时候才能离婚?一个对孩子好的爸爸,会把孩子藏起来不给见妈妈吗?他说了什么胡律师就相信了呢?女人难道结了婚,这辈子就要跟一个人绑在一起吗?离婚不就是为了纠正错误吗?我跟他结婚就是个错误,现在我想要结束这个错误,重新追求我的人生,我还变成罪人了吗?” 胡玥慌了,赶紧掏出纸巾递过去:“你别哭啊,别哭别哭。” “胡律师,我以为同样作为女人,你会更能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现在我好难过,连我的律师都认为我离婚是无理取闹吗?” 胡玥手足无措地变得结巴起来:“没有没有,你千万别这么想,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胡律师,我不能没有天天,请一定要帮我把天天争取到。胡律师,我是真的很不快乐,易明凯就是个木头,脑子里就知道代码,不是编程就是打游戏,结婚这么多年最远的就是带我去了二十公里外的古镇,你问他,他知道我喜欢什么吗?他知道我爱吃什么吗?我是生孩子的机器吗?我是家庭的附属品吗?不是啊胡律师,我就是我啊,我应该有我自己的人生,不是吗?” 胡玥觉得,自己可能好心办了件坏事。 果然,沈澹气冲冲地跑过来把她拎回去了。 “让你见笑了,这家伙时不时会吃错药行为举止不受控制,刚才的事情纯属丧失意识的行为,你忽略就好。” “沈律师,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吗?如果连你也想劝我复合,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当然,我是绝对绝对支持你离婚的,而且我一定会帮助你拿到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孩子,还是钱,绝对是一流的服务,绝对让你满意。”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起诉书刚刚已经递交到法院了,一是主张离婚,二是主张孩子的抚养权归你,三是主张夫妻共同财产分四分之三。” 沈澹说的这些,胡玥有点懵,什么时候决定要起诉的?她怎么不知道?还癫癫地跑去跟易明凯见面,还傻乎乎地想要帮他们复合。 这样的疑惑,沈澹用更加刻薄的话也在质问她:“圣母心又泛滥了是不是?是不是觉得自己在拯救一个破碎的家庭拯救一个可怜的小孩拯救全世界?特别伟岸高大闪闪发光?在律师的操守和多管闲事二者之间用情感战胜了理智很骄傲是不是?” “我是真的觉得,他们感情是没有破裂的。” “你是二十四小时贴身跟在他们身边看到过他们说的每一句话见证了他们相处的每一分钟了?还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们真实的想法了?就凭几句话几滴眼泪,你就信了?身为律师,连看证据这么基本的原则都抛到外太空了吗?” 虽然沈澹说的不无道理,虽然胡玥也经过这样的心理斗争,但用这些话去跟沈澹争论,是绝对站不住脚的。既然已经立案了,就看看进展吧,法官也会做工作的,很多夫妻也是到了法庭上吵吵闹闹一番,但到了最后一刻还是会狠不下心离婚的。 “那我们现在有什么证据了吗?” “因为我对你的立场已经产生了怀疑,你就别想从我这里打探什么消息了,律师费呢你也别想收一分钱。” “可是,天天就会没有爸爸了。” “我管他天天还是地地有没有爸爸,这是该你关心的事吗?”沈澹摇摇头:”你可真是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一个人清醒清醒吧。” 胡玥不再做反驳,而沈澹也确实没让她接触案件。尹世宁那边收到诉状后打电话过来问她怎么回事,胡玥也只能说这是当事人的决定。 开庭时间很快就到了,法官是三十来岁的女法官,共情能力很好,对沈澹他们很有利。 “我方认为,夫妻双方感情根本就没有破裂,只是不像刚结婚时那么浪漫,变得比较平淡了而已,我的当事人一直在积极主动地要挽回夫妻感情,也希望能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请法院不要判决离婚。”尹世宁说完,让易明凯继续跟法官表态。 “阿蒙,不要生气了,跟我回家好吗?法官那么忙,我们就别给国家添乱了,你觉得我哪里不好就跟我说,我一定改,改到你满意为止。” 法官看着苏蒙,在等她的意见。 沈澹先做回应了:“感情没有破裂吗?被告我想问你,一对夫妻虽然同住一间屋子,但已经有将近四年的时间没有睡在同一个房间,虽然每天都能见面,但见面时间不足半小时,平均每天说话不超过五句,这样的婚姻是健康的吗?这样的两个人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这样的感情还能称得上是正常的吗?我知道你又要拿小孩来做挡箭牌,请问你,现在还在在哪?过去的一年里,孩子每天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有多长?孩子有父亲和没有父亲都是一样的不是吗?现在呢?你把孩子从家里抱走藏了起来,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到妈妈了,这就是你口中说的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吗?” “老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因为夫妻之间的纠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理得——” 沈澹打断尹世宁:“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法官每年审理那么多的离婚案件比你我更清楚,第一次起诉离婚没有特殊情况只要对方不同意基本不能判离的规则早就应该改了,法律从来没有规定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标准,多少受到家庭暴力的女人苦于在法庭上拿不出证据而不能离婚继续受害,多少人因为配偶有赌钱的爱好就因为都是小打小闹而且在法庭上做了保证而不能离婚继续受苦,多少人因为感情出现裂痕想要展开新生活就因为这种烂规则被律师滥用第一次离不了第二次玩失踪一拖再拖陷入痛苦中,我们的司法保护的是这样的婚姻吗?还是为了省事而用一棒子打死的准则在判决书上写个“驳回”二字草率了结。多少在婚姻中的弱者来到法院起诉离婚需要巨大的勇气,简单的“驳回”二字,剥夺的是他们对未来的期待,失去的是他们对世界上还有能保护自己的人和地方的信任。” 胡玥的心情,从一开始认为沈澹又要开始表演他的胡扯了,到中途觉得沈澹说的似乎也有道理,最后简直是惭愧地低下了头。是啊,为什么那个说不想离婚的人说的话就那么容易相信,想离婚的那个人心中的诉求,就那么轻易地认为是不值一提吗?人总是喜欢劝别人,你就顾全大局牺牲自己吧,你就为了孩子再忍忍吧,你就往好的方面去想看开点吧,你就别折腾了平平淡淡过日子吧。多少人在一次次鼓起勇气想要争取权利的时候,就因为身边的人这样的一句劝,又打了退堂鼓,这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次失去机会,一次次留下后悔,直到最后,再也没有机会。 她误会沈澹了,她又一次带着有色眼镜,对沈澹产生了偏见,也是又一次地,因为自己的莽撞和不成熟而惭愧。 任何一段要离婚的婚姻,都不是一时兴起的,任何一个决定要离婚的人,都经历了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时期,有些人很短,十几天、一个月,有些人很长,十几年、几十年。 “关于夫妻感情是否破裂的问题就暂时讨论到这里吧。”法官看了看时间,考虑到后面还有两个争议焦点,还是得控制节奏:“接着讨论小孩的抚养权问题。” “男孩子跟着父亲生活,更有利于成长,而且父亲薪水比较高,职业发展好,能够给孩子提供很好的条件,父亲的姑姑现在也主动愿意来帮助带小孩,相比全职妈妈的原告,在离开职场多年后缺乏工作技能,单亲妈妈带着孩子也会困难重重,我方也是为了孩子着想,在对待孩子方面,原告也可以摸着良心说说看,他是不是一位爱孩子的好父亲。” 沈澹轻松地拆解尹世宁的论点:“一位原本可以成为音乐家全世界演出却为了孩子愿意全职在家陪伴的母亲,才是更爱孩子吧。母亲的细腻和温柔是孩子成长不可缺少的情感需求,小孩可以送去幼儿园,原告正在谈一份培训机构的工作,时间灵活,收入也不低,相比被告长期加班的高强度工作,原告的情况明显更有利于小孩的成长。” 法官问了一句:“原告确定能够找到工作吗?” 苏蒙直起了身子对着话筒轻声说:“开庭前机构那边打来电话说可以签约了,每周十节课,每节课一小时,我可以自己安排,每节课300块钱,如果教的好课时费还可以加。” “住的地方呢?”法官又继续问。 “只要能分到财产我就会去买一套学区房的,两个人住不用太大,五十平米就可以了。如果财产不分给我,我也可以先住在表姐家,他们出国了,有一套房子正需要人打理。” 尹世宁见这样,赶紧也说:“我们也会买房子的,现在已经在看了。” 法官点点头:“我知道了,下面讨论第三个争议焦点吧,财产怎么分配。” 3000万的拆迁款,除此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共同财产。看起来很容易分割,但有这两个律师在,法官开始揉眉心了。 “3000万的财产都是被告的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原告本没有权分割,考虑到几年的夫妻感情,我们愿意给原告一百万元,但这是在原告放弃对小孩的抚养权基础上,我方也承诺这些钱会用于小孩的成长和教育——” “为了不浪费大家的时间听你像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的发言,我不得不决定要打断你。”沈澹一脸不耐烦地摇头:“被告既然不能拿出遗产只留给他一个人的证明,3000万就应该作为夫妻共同财产,平均分配是基本——当然,我们不会只主张一半,结婚近四年,原告为了家庭放弃了自己心爱的音乐事业,做了全职妈妈,为家庭做出巨大的牺牲,根据婚姻法的规定,一方因抚育子女、照料老人、协助另一方工作等付出较多义务的,离婚时有权向另一方请求补偿,另一方应当予以补偿,因此我方主张分割3000万当中的80%也就是2400万元,我方也可以保证,这些钱都用于小孩的教育和成长。” 尹世宁拿起手中的法条迅速翻找,看完后自信地反驳:“对方刚才提到的是婚姻法40条的规定,遗憾的是,一方要求补偿的前提是夫妻双方曾书面约定过在婚姻关系存续起键所得的财产归各自所有,现在原被告双方并没有做过类似的约定,所以原告主张百分之八十是非常荒谬的。” “那你们认为应该是平分对吗?” “最多也是平——”面对沈澹的奇袭,尹世宁差点掉进陷进:“当然不能平分,我们现在可以提交证人证言,来自去世父亲的街坊邻居,比如这位就住在楼下,他说曾经听到被告父亲多次抱怨儿媳妇不回来看望他,也不带孙子回来;这位住在对面的阿姨也证实,被告父亲曾经说过:“儿媳妇嫌弃房子破,哼,是我不让她来住的!”还有这样的话:“小凯就是贪图人家漂亮,我一直跟他说漂亮的女人没一个好的”、“我要是死了,我儿子这么老实的肯定要被媳妇欺负死了!”以上这些证人证言,一方面说明原告并未尽到赡养老人的义务,更重要的是老爷子的内心想法是不希望原告来分享他的财产,所以——” 一直在闭着眼睛露出打瞌睡神情的沈澹终于忍不住了:“被告,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好吗?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屑于去反驳了。” 法官还是强调:“原告是放弃质证的权利吗?” “我的意见就是不认可,不认可,不认可。” 全程没有发言的胡玥,一直在观察着他们,苏蒙把一个在婚姻中受尽委屈却又无处可说的可怜样子表现得非常逼真,而易明凯全程都在盯着苏蒙,不时地要找机会表达自己不想离婚、自己不能没有孩子,苏蒙虽然不说话,但胡玥能感觉得到她是坚决的,不会动摇的。胡玥一直不明白,一个能这么坚持要离婚的人,三年前是怎么会决定结婚的?婚姻在她眼里,就是儿戏吗? 第46章 小胡的倔强(五) 庭审结束,尹世宁问法官,需要多久能出判决,法官思索了一会,回答他,应该没有那么快。 尹世宁神色没有放松,胡玥把听到的这话告诉沈澹,这个人倒是很开心。 “说明法官要判离婚啦,小孩的抚养权、财产的分割怎么处理都是需要思考的,如果判不离婚,明天都能把判决写出来了。” “可是……你怎么这么自信,小孩的抚养权是会给我们的?财产分割也会对我们有利吗?” “当然——至少要让他们看到我们这种自信。”沈澹眼珠子一转,对胡玥说:“要不你等会过去试探看看。” “试探什么?” “看看尹世宁那小子是不是开始慌了。”沈澹得意地笑笑:“去吓唬吓唬他。” 胡玥拒绝:“幼稚。” 不过尹世宁倒是主动来找胡玥了:“胡律师,跟我去喝杯咖啡吧。” 沈澹在一旁冲着胡玥挤眉弄眼: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胡玥无语地冲沈澹撇撇嘴,但还是跟着尹世宁走了。 “胡律师,我觉得你应该成长起来。”尹世宁往咖啡杯里加糖,用勺子慢慢搅动:“你打算一直在沈澹身边做小跟班吗?” 还以为是聊案子才来的,难不成是要聊情感? 胡玥思忖着,这是约会还是说教? “沈律师曾经也是我的师傅,教会我很多东西,沈律师是一名优秀的律师,这点无可厚非。但是,他不是一个拥有正确价值观、人生观的律师。我是真的担心你,几次接触下来,我觉得你是一个很正直很善良的人,胡玥,做像沈澹这样的律师,也许会赚到很多钱,但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一定会觉得不安的,当他钱挣得够多了的时候,当他回头看自己这一生的时候,一定会后悔,曾经为了钱而抛弃了自己。” 胡玥因为太渴了,大口地喝着奶茶,很快吸管就发出“咕嘟——”的声音,杯子见底了。 “啊,我有在听。”胡玥抱歉地笑笑:“所以尹律师,就自立门户了是吗?尹律师觉得自己现在,接的每一个案子都是在弘扬正气对吗?其实在今天开庭前,我也觉得他们最好不要离婚,但是开庭的过程中,我被说服了,是的,我被沈律师说服了,所以如果你约我喝咖啡,是希望我做当事人的工作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不可以。” 尹世宁两个手指拿起咖啡杯,轻轻抿一口,看着胡玥。 老实说,胡玥并不喜欢这种被故作深沉的人打量的感觉,尹世宁也只是只刚刚独立的小鸟,还没飞得多高呢,还不至于这么居高临下吧。想到上次苏蒙的话,胡玥愈发为自己没有发挥好代理人的作用没有为当事人争取到权益而羞愧,于是她提出:“如果是谈论财产分割的问题,兴许我还可以跟你聊一聊。” 尹世宁两手一摊,只好承认了:“好吧,我的当事人说了,小孩的抚养权一定要拿到,在此基础上还有谈的空间。当然我对此是不支持的,我有信心在审判中获得有利判决,但易先生他比较担心会和孩子分开,所以只要你们答应给抚养权,婚可以离。” “要说信心,那我对沈律师还是比较有信心的,争取到有利判决的,应该是我们。”胡玥可不想被压下去:“抚养权归我们,财产分割上我们说不定还能让步那么一丢丢。” “胡玥,你能代表你的当事人吗?” 胡玥被问得心虚,但也故作镇定地说:“你们的条件这么没有诚意,我自然能代表当事人回绝。” 僵持中,店员突然过来叫胡玥:“女士,我们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找您,麻烦您过来接一下。” “找我?” “对,他特别着急,还请您快点过来。” 胡玥不明就里,急匆匆地赶过去,连手机也拉在桌上忘了拿。 就在胡玥离开座位以后,尹世宁看到了胡玥手机屏幕亮了。 他没有半点犹豫,眼睛瞄了过去。 弹出的是微信的对话框,备注的名字是“沈精病”,绿色的对话框里有短短一行字。 “她说给2000万,可以不要抚养权。” 尹世宁眨眨眼睛想要再确认,屏幕上立即出现的是:“沈精病”撤回了一条消息。 这一切只在短短的三秒钟之内发生,然后胡玥的手机频幕又亮了,是沈澹拨来电话。 尹世宁觉察到胡玥正从前台处走过来,迅速管理好自己的眼神,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胡玥走回到位子上的时候,电话也断了。 “谁给你打电话还找到店里来了?”尹世宁随口一问。 “不知道哪里的熊学生,在玩大冒险,随便找了一个桌号的人,找到我了。”胡玥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会玩。” 见胡玥没有立即看手机,尹世宁便跟她聊起来:“可不是嘛,当年我读书的时候,恨不得睡在图书馆里,哪有这种经历。” “你一定是超级刻苦都不跟同学玩没有朋友的那种人吧?” “那你呢?一定是各方面都很优秀老师和同学都喜欢的那种人吧?” “不是呢,我是那种有可能半个专业的人都不会认识我的超级平凡的那种人。” “真的吗?我觉得你是很优秀的呢。” “你眼神不太好啊,我们也没见过几次面,我更是没说过几句话,更何况在沈澹旁边,还能让你看出优秀来。” “我觉得你身上有大部分律师所没有的同理心,这是很能打动当事人的东西。” “当事人更关心的是谁能让她赢了官司得偿所愿吧。” 尹世宁又用他温柔的眼神望着胡玥:“离开沈澹吧,你会发现这个社会上有很多人需要你这样的律师,会给他们安全感的律师。” “我比你们还差得远了。” “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如果每位律师都有一件擅长使用的武器,你的细腻也可以成为很厉害的武器,武侠小说里不是常有那种软绳或是银丝,先让别人轻视你而放下防备,却会在关键时刻给人致命一击。” “说得这么高级,不就是扮猪吃老虎嘛。”胡玥倒是挺久都没有聊得这么开心了:“那你呢,你觉得你的必杀器是什么?” “我是天资愚钝纯靠后天勤奋,一把大刀可攻可守,哪怕伤痕累累也会顽强抵抗。” 胡玥听着似乎有点道理,她继续问道:“那你觉得沈律师呢?” “沈律师?我一直觉得他擅长使用的是暗器,非常地……”尹世宁促狭地笑笑:“学不来。” “你是想说非常地阴险卑鄙吧?”胡玥捂嘴笑:“你对沈律师真是恨意慢慢啊,把他说成丁春秋那样啥本事都没有只会放毒的小人,虽然我觉得他还是有一些本领的,但听你这么吐槽他我还是觉得很开心,哈哈。” 结束聊天后,胡玥一个人沿着市区里大大的人工湖散步,从认识沈澹到现在也一年了,用又爱又恨这个词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了,毫无疑问他是一个个性非常突出的人,是一个在人群中会让人过目不忘的人。尹世宁说的沈澹只会使用暗器,胡玥其实不能认同,每次沈澹站在法庭上,就像一个战士,一个自信地睥睨天下的战士,噢不,他更像一个孤勇的将领,足以以一敌百的将领。有好几次,胡玥在他身后,看到的是他的背影,除此之外,其他的人和物都会朦胧。 这样一个人,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的品质在他身上会是违和的,这就是他,只能是别人适应他,他绝不会去适应别人的。 一直在这样的人身边,胡玥问自己,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呢?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足够强大可以和他并肩战斗?若不然,永远在他身后做一个跟班吗? 深夜回到家,沈澹一个人坐在餐桌上,满满的一桌夜宵,非常精致而且看着很有食欲。 “和风的日料果然不错,还是可以入口的。” 胡玥有些心事,没有过去跟他争食,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小床上,发呆望着窗外。 “胡矫情·丑八怪·玥,看在你分不到律师费的可怜上,可以分几个菜给你!” 胡玥没有听进去,还在神游。 “你都没有出力,还叛变到敌方去,增添了我谈判的难度,律师费当然不会给你啊,为了这个案子我操了多少心啊,早就说了不接离婚案,下次不许再给我接这样的案子了,钱再多也不接。” 胡玥还是没什么精神。 对于出招后对方直接躺尸的,比强烈反击更让沈澹觉得受不了。放下筷子,摘下日料店配送的洁白的围裙,沈澹走过来:“喂,你哑巴了?还是智障了?果然是没有民事行为能力了?” “沈律师,如果我离开你会怎么样?” 沈澹舌头差点打结:“离……离开?” “我觉得每次案件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律师费我也收不到……” “你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个没什么用的废物啊!” “您现在也自己买了房子,不需要跟我挤在这小小的屋子……” “那当然,你可别误会我想留在这,要不是我的大别墅被封了,用铁链都不能把我困在这。那套新买的房子我怎么可能去住,你让我跟那些叛徒做邻居,绝不可能!” 胡玥也有些累了,不管沈澹唧唧歪歪说些什么,她都没有要争论的欲望了。 “我们今天休战吧,让我明天睡醒了再说。” 第47章 小胡的倔强(六) 一觉睡得沉沉的,胡玥梦到自己身着黑衣,手执长鞭,站在山巅,大口喘着气,遥望着对面更高山巅的沈澹,一身红衣,没有武器,却毫无畏惧。 她问道:“为何要苦苦追赶?” 红衣沈澹回答:“我待你不好么?” 她答道:“我只是想要换一种生活,难道我连这样的权利都没有吗?” 沈澹原本是玩味地笑,突然之间纵身一跃,跳入悬崖。 胡玥长鞭一松,赶紧俯身去张望:沈澹!沈澹! 突然间,她感觉到自己双手被束缚,接着自己的软鞭突然间像被施了咒语,反而把她自己的身体都缠绑住了。她越挣扎就越被缠得紧,直到快不能呼吸了,沈澹徐徐来到她面前。 “在我身边,你有什么不满意呢?” 胡玥瞪大了眼睛,用仅存的力量抗争道:“除非你杀了我,不然我一定会再逃走!” 沈澹俯下身,轻轻抚摸着胡玥的头发,用催眠术一边说话一边让她失去知觉:“不会有下次了,不会了……” 胡玥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窗外太阳刺眼地照射进来,胡玥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确认了自己在的地方不是梦里,仍然花了很长时间,才平复心情。 尹世宁的电话有三个未接,沈澹的房门紧闭,胡玥起来喝了水洗漱好,喝了牛奶,仍然觉得头很重,仿佛做那个梦用尽了她浑身的力气。 平时哪怕是噩梦,清醒后就会忘记梦的内容,可直到她下了楼跑了一圈又再冲了澡,恢复了精神,梦里的那个场景却依然历历在目。 先给尹世宁回个电话吧。 “胡玥,是我小看你了!”尹世宁的口气非常地不友善,夹枪带棒地痛斥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也是和沈澹一样卑劣的人!不,你利用表面的善良欺骗了我,你比他更卑鄙!” 胡玥看看手机,确认说话的是尹世宁,再看看时间,确认她没有穿越,然后才问他:“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你们两个一个导演一个演员,把我们耍得团团转。不是故意给我看到那条消息吗?假装去接什么电话,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你们演得太逼真了,我居然被你们骗!近墨者黑,胡律师,现在的你也已经跟他一样黑了!你的心也已经黑了!律师费拿着不烫手吗?2000万拿到手,律师费有200万吧?不收这么多都对不起你们的演技!你们也别太得意,我一定会拼了全力帮助我的当事人,不该是你们的,我一定要让你们全都吐出来!” 胡玥越发听得糊涂了,但她也不想被莫名其妙地挨一通骂,追问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刚才说2000万拿到手,是法院已经判决了吗?” “昨天我们已经和她达成调解协议了,小孩的抚养权归我们,她拿到2000万,钱当晚就转给她了。” 胡玥确实很诧异:“你的意思是,苏蒙同意放弃小孩的抚养权了?怎么可能?” “胡玥,你还要装吗?昨天在咖啡店,你去接电话的时候,沈澹发了一条微信给你,说只要能给苏蒙2000万,就可以放弃小孩抚养权,不就是故意发给我看的吗,看完又假装撤回。我告诉了易明凯,他把孩子放在心尖尖上,只要能继续抚养天天,多少钱他都愿意给,所以跟苏蒙和沈澹达成了调解,2000万当场转到苏蒙账户。” 胡玥大概听明白了,但她还是很不明白尹世宁暴躁的点在哪里:“好吧,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既然他们双方都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很好的结果吗?” “我们刚刚收到诉状,苏蒙说天天不是易明凯的孩子,现在要把抚养权拿回去!” 直到这句话,真的给胡玥当头一棒的震惊。 “你是说,苏蒙去起诉了?” “胡玥,你不要再演戏了,被你们骗了第一次,我不会再蠢到被你们一直骗下去!你告诉苏蒙,我们不会让她得逞的,不把钱退出来,这辈子都别想见到孩子!” 电话被挂掉,胡玥消化着尹世宁的话,赶紧翻看和沈澹的聊天记录,确实有撤回消息的记录。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胡玥拿着手机,直接推开沈澹的房门,走到他面前。 正靠在床头看书的沈澹慵懒地抬了眼皮看了一眼胡玥,回应道:“你觉得我要跟你解释什么?” “什么时候做的调解?为什么我不知道?” “我给你打过电话的,是你不接,找不到你自然不会等你。” “尹世宁说的都是真的吗?” “如果他说我很厉害,那就是真的。” 胡玥没心思跟他插科打诨:“我问你,咖啡店那个电话是你打过去的是不是?你给我发了什么样的微信?为什么又撤回?撤回了什么?你是不是早就策划好了?你都策划了什么?” “为什么你的思路永远都是这么乱?”沈澹把书合上,眼神犀利:“我给你发的,就是我们当事人答应的条件,那是我和你作为代理人私下对案情进行讨论,谁让他偷看的,他自己以为掌握了我们谈判的底线,自以为赢得了先机,自以为占据了主动,所以联系了我们,提出只要我们放弃孩子的抚养权,可以给我们财产2000万,这样的方案正中我们下怀,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他要怪,就怪自己做人品性不佳,喜欢偷窥他人,这次就是得个教训呗。” 原本准备了一肚子骂沈澹的话,此时此刻竟然说不出口了,胡玥只好关注另一个问题:“可是他说,苏蒙又去起诉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沈澹得意地一笑:“就是这么回事啊。” 胡玥一惊:“你是说,天天确实不是易明凯的孩子?这怎么可能?” “这有何不可?” 看着沈澹镇定的表情,胡玥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动用了所有的脑细胞,她才拼凑出了整个故事:苏蒙和易明凯结婚的时候,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也许是迫于家庭压力不能在一起,也许是一时赌气嫁给了易明凯,又或者是任何可能的原因,但苏蒙从来就没有爱过易明凯。孩子出生之后,苏蒙一心照顾孩子,直到某一天,他喜欢的那个人,天天的亲生父亲出现了,两个人决定要在一起,而天时地利人和地,出现了一笔巨额遗产,这个故事还有一种可能,是苏蒙一直在等着这笔遗产的落地,才开始认真地要离婚。不管怎样,她找到了胡玥,也找到了沈澹,沈澹为她量身定制了一套诉讼方案,孩子抚养权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给易明凯,而先假意调解拿到财产的多数之后再把抚养权要回来的这套方案,目前看来已经达到预期的效果。哭着说自己在婚姻中有多痛苦的苏蒙,是在演戏吧,在法庭上说服了法官也说服了胡玥的沈澹,演技真不错。那么胡玥呢,整出戏中,被沈澹利用了善良和信任,伤害了一个可怜的人。 正所谓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 。 “你早就知道了,一直瞒着我对不对?” “就你那管理表情的功力,当然得瞒着你。更别说你有极大的可能会走漏消息,我可不能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你觉得瞒着我很开心是吗?”胡玥鼻子一酸,竟有些哽咽。 沈澹耸耸肩,不以为然:“我的目的是为了赢,就这么简单。” 胡玥像被强迫着吞下一只苍蝇似的难受,她不想再看到沈澹,决定一个人出门冷静一下。 她走得匆忙,差点就撞到了正在上楼梯的人。 “钱早就拿回来了,别墅也重新装好了,真不懂他还窝在这破房子做——” 胡玥先是连声道歉,抬头一看,竟然是熟悉的人:“koala?” “看在有好吃的份上,你的道歉我勉强接受了。”koala挂掉电话,倚靠在楼梯栏杆上,看胡玥一脸委屈的样子,问她又被谁欺负了。 “他居然骗我,我最讨厌就是被利用,被欺骗!”胡玥边说边生气地跺脚。 Koala很诧异地问:“你都知道了?” 听到这样的问题胡玥很意外,她盯着koala问:“连你也参与到其中?为什么?为什么要和那样的人同流合污?” “有钱能使鬼推磨,给钱我就能推鬼,小胡律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吧。” “可是,这样会伤害到无辜的人,不会愧疚吗?” “不就是骗你多给他煮几顿饭嘛,你现在知道了,把他赶走不就行了。” 胡玥眨巴着眼睛,把气场强大的koala都盯得不得不回避眼神。 “koala,什么叫骗我多煮几顿饭?” Koala这才意识到她们说的大概率不是同一件事,想敷衍过去已经是不行了,今天的胡玥就像只小公鸡,鸡冠鲜红,炸开了羽毛,誓要把对方打趴下。 “几个月前有了线索,他被卷走的钱已经要回来了,别墅也解除了抵押,重新装修后随时可以回去住。”koala两手一摊:“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胡玥接收到了信息,叫住绕过她要上楼的koala问:“你今天来,是因为苏蒙的案子吗?” “我找到了那小孩,来跟他说一声。” 胡玥问她:“你不觉得,我们就像一个诈骗团伙,在欺负一个老实人吗?” Koala耸耸肩:“关我什么事?” 胡玥摇摇头,不再说话,独自下了楼。 她亲自去了沈澹的别墅,那个她只去过一次的地方,也是在那里认识了koala,之后就因为被查封而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沈澹。 一年前,她躺在别墅院子的吊床上,看湖景,一年后,她站在湖边,看别墅里那条吊床,依然在原来的位置。 这一年时间经历的点点滴滴,如走马灯一般地在眼前晃过,她问自己,还在吗? 欣慰的是,她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沈澹外出带着苏蒙和法官找到了被藏在姑姑家的天天,法官下了指令,在抚养权纠纷案件生效前,天天不得离开姑姑家,如果离开需要得到法院的同意。 尹世宁的目光越憎恶,沈澹的成就感就越充盈。 给胡玥微信发了一串菜单,转账了5000块钱,他觉得回到家应该就能吃到一桌比米其林一星的日式料理还要美味的晚餐。 “她没回你吧?”koala提醒道:“小姑娘生气了,哄哄吧。” 沈澹笃定地回答:“不可能。” Koala也没问这个不可能是指胡玥的生气、还是指沈澹的安抚。 回到家,门是开着的,一个阿姨正在打扫,还有一个戴着三个金戒指的老男人正在拿着电话哔哔:“付三押二,没得商量,我这大把人排着队要租呢。” “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金戒指明显被沈澹的话冒犯到了:“兄弟,这是我家,你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Koala赶紧挡在沈澹跟前问:“这房子不是一个叫胡玥的人租着吗?” “她退租啦,怎么的,我还不能租给别人了?” “退租了?什么时候的事屋子里的东西呢?” “就刚才,她把东西都叫人搬走了,跟我结清了租金,一个小时前吧。” 沈澹还想再问,突然接到了电话。 “喂,是沈澹吗?我们是搬家公司的,你们物业不让进去,你跟物业说一声。” 搬家公司? 沈澹很快自己解开了疑惑,他定了定神回答道:“你们在拿等一会,我现在就过去。” “等多久啊,我们还要去下一家呢——” 沈澹喝道:“工钱我付你,给我在那等着!” 挂了电话,沈澹急匆匆地下楼,二话不说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上拨打胡玥的电话没有人接,发微信没有回,语音通话也不接,曾经他嫌弃的公共交通工具,此刻恨不得司机能飞起来。 下了车就看到搬家公司的车停在别墅门口,两个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小哥在等着他,很快,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箱子被搬进了他的车库里。 这些都是之前放在胡玥小屋子里的东西,一些衣服、生活用品,多的重的都是书。 里面有一张信笺纸,用透明胶贴在了箱子里最上面的那本书的封面。 “沈律师,这一年从你身上学到了很多,你很强大,却不是我想要成为的那种律师,所以我走了。希望有一天,能够坐在你的对面,与你对战。” 信笺上有她的签名——胡玥。 第一季(完) 作者有话要说: 预想到这篇文会冷,没想到会这么冷。 一直没有在国内看到正宗的律政剧,基本上都是披着律政外衣的爱情剧,所以才想自己写一部,每个案件都象征着一个社会热点,具有争议性,原本以为会在评论区下面引发大家的讨论…… 终归还是自己写得不够吸引人吧。 计划要写个第一季、第二季、第三季…… 也许还会继续写,写给寥寥的你们几个小天使看吧。 2020年太多意外,祝大家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