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唐一梦空留香1》作者:渊葶 有缘有分,是命运的眷顾; 有缘无分,是命运的捉弄; 无缘有分,是命运的玩笑。 她,坚强勇敢,深陷于权力、欲望、情仇中,是否会迷失自我? 她,天真烂漫,面对风流多情的他,能否成就倾国倾城的杨贵妃? 她,沉静娴雅,在湛蓝深邃的眼眸中沉沦,能否完成他的救赎? 她,美丽柔弱,前尘尽忘,在谎言和乱世中,是否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大唐盛世,绝代芳华。“千古无言”的一代女皇;文华传天下的上官婉儿;忍辱偷生,弑君□的废后韦氏;唱响“大明宫词”的镇国太平公主。千千万万的女子在盛唐流传下许许多多的传奇,史书记载有几何? 女权顶峰,面对至高地位,男儿又将如何选择?爱江山更爱美人,古今有几人? 内容标签:前世今生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慕容敏,杨淼,卢爽怡,林紫叶 ┃ 配角:武则天,上官婉儿,吴名,张苒,李隆基,张九龄,天志 ┃ 其它:爱情,亲情,友情 楔子(改) 七八月间的山中,不冷不热,炎炎的烈日照射下,山风吹来,竟是别样的畅快。 神农架自然保护区前,几个穿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三三俩俩的聚在一起,聊着闲天。 “这几天里面发现的尸体越来越多了,我看了一眼,差点吐出来。看样子,都是被活生生撕裂吃下去的,别提多吓人了。现在想想还觉得毛骨悚然。”一个人抱着胳膊状似颤抖的说着。 另一个人沉重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派了几队人进去,只捡到一些零散的尸骨,还有几个类似人类的脚印,却找不到行踪。如果真的是人,怎么会用这种原始的方法吃动物呢!” “你的意思是,野人?” 树林边的一个合抱大树后,猛地伸出四个脑袋来,眼底尽是震惊和兴奋的神色。四个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缩了回去。躲在树后,揣摩着刚才的那些只言片语。 四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难掩激动兴奋之情,眼底竟是飞扬的神采和不畏艰难险阻的决心。四人等量身材,脸上虽是兴高采烈,面容却是各异。 一身运动装,顺直的头发直垂在肩,清秀的面孔,配上一双不大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似乎能洞察一切。她是四人中的领导,慕容敏。运动神经超棒,跆拳道更是她的看家本领。 旁边一个圆圆的脸,一头超短的毛刺。大眼睛大嘴巴,两颊却嵌着深深的梨涡,说话间若隐若现,一旦笑起来,梨涡漾开,笑意登时渲染开来,将那份愉悦传染给每个人。她的四人中头脑最好的杨淼,却也是最懒的一个,撒娇时总爱“喵喵”叫,顶着一张圆圆的猫脸,也就有了外号“猫儿”。 软软靠着大树的娇俏可人儿,水嫩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让人一看之下赏心悦目,柔美的似水似纱,稍稍的婴儿肥让她圆润娇弱。林紫叶是四人中最漂亮也最可爱的,只要有她的地方,就会汇聚所有人的视线。 一言不发的紧紧盯着神农架入口的女孩,身上这个年龄罕见的沉稳成熟,让人烦躁的心渐渐平静,归于自然。家世最好的卢爽怡却没有富家子地的飞扬跋扈,而是最平易近人的,话虽不多,却让人舒服。 四人都是十六岁,刚刚上完高一,被她们神侃的历史老师带进了中国古代的历史长河中不能自拔。偏爱盛唐历史的老师,课上课下讲述着李唐江山的种种传奇,或是正史,或是野史。让她们领略到太宗的文治武功,一代女皇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及唐明皇和杨贵妃肝肠寸断的爱情。可是最让她们好奇的却是,至今仍不能达到男女平等的社会,在一千多年前会是怎样的女权至上?留有无字碑的女皇、弑君□的韦后、褒贬不一的政治家上官婉儿、以及传诵着《大明宫词》的太平公主,她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最最好奇的是,今天的骨感时尚跟千年前的以胖为美究竟谁胜一筹?她们这样圆润的身材到了盛唐,应该会被受欢迎吧! 历史的谜团解不开,可是眼前的神秘却可以一探究竟。被好奇心驱使的四人,背上行囊,揣着私房钱,来到了神农架。 “他们说有野人呢?万一野人吃人怎么办?还是不要进去了!”紫叶有些害怕的柔声开口。 敏瞪了她一眼,道:“走了这么远才到,怎么能无功而返,不管怎样,也得进去看看。” 爽怡收回视线,担忧的看着敏,道:“还是观察一下再说吧,这守着人,咱们也进不去啊!” 淼懒懒的往爽怡身上一靠,含混不清的道:“你们讨论出结果叫我一声。” 敏没好气的翻翻白眼,三人继续讨论。却不知道自己越说越大声,引来了她们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你们是干什么的?”一个工作人员站在树旁,冷冷的盯着她们。 敏反应最快,立刻道:“我们是来旅游的。” 工作人员显然不信,上下打量着她们,道:“旅游?这里可不是旅游景点。说,你们究竟是干什么的?你们四个是什么关系?” “姐妹!” “同学!” “表亲!” “同乡!” 四人面面相觑,都是愣愣的说不出话来,这不是故意给人家把柄吗? 工作人员脸色铁青,就要发难,身上的无线电响了起来。“所有工作人员到树林西北集合,发现可疑踪迹。受到请回话。” 那个工作人员脸色大变,立刻回答,招呼另一个工作人员往西北去。临走才想起她们,边跑边道:“这里不安全,赶紧出去。”说完两人就消失在树林中。 四人有些反应不过来,看了看仍在摇动的树枝,爽怡扭头看着门户大开的入口,平静的看着她们,眼底却是隐藏的激动。“还去吗?” 敏看着爽怡似笑非笑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拉着淼率先往林中跑,边跑边笑道:“这招声东击西虽不是咱们使得,可是效果一样就行了。现在不去,更待何时!” 爽怡笑着拉起紫叶的手,跟着敏跑了起来。柔顺的紫叶紧紧握住爽怡的手,跑了起来。 树林间,四个飞奔的女孩儿跑进了另一个世界。晃动的树影、争艳的花朵、碧绿的芳草间,盈盈着她们清脆的笑声。碧树青草间,跳动着青春,充斥着激情。 日头尖尖升高,接近正午。她们的脚步渐渐放缓,手中的树枝一直探着前路,眼睛却盯着头顶浓密的枝叶,扫视着高可参天的大树,怎么看都一模一样。 紫叶心底的恐惧渐生,轻声问道:“咱们是不是迷路了?怎么走来走去都似乎在一个地方打转呢?” 她一句话挑明了其他三人心中的恐惧,索性停下脚步,细细看着四周。淼也一改懒散的作风,掏出身上的指南针看了看,指针来回晃动着,一直不能准确指示方向。淼一惊,叹道:“看来,我们是走进迷宫了。” 敏也看了看她的指南针,沉思道:“这里恐怕有不为人知的磁场,怪不得人们不敢贸然进来,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爽怡看到淼和紫叶的脸色泛白,故作轻松的道:“先别自乱阵脚,咱们走的不远,可以折回去的。如果咱们出去了,可是发现神农架异常磁场的第一人呢!” 敏长呼了口气,刚要想办法,突然紫叶一声大叫,敏下意识的推开了她,却感到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双脚,越来越紧,敏低头一看,竟是一条五彩斑斓的蟒蛇,尾巴已经牢牢缠在她的脚上。不远处蟒蛇的头吐着信子折返过来,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她,似乎随时发动进攻。 敏吓的不知如何是好,想跑却重重的摔在地上,被蟒蛇拖着拉近了距离。其他三人一是反应不过来,却只能见敏一步步的拖进蟒蛇的嘴里。 紫叶惊恐的遮脸大叫,爽怡和淼却跑动着将身上的背包重重砸向蟒蛇的头。 突然间,盘卷的蟒蛇爆裂开来,血溅四方,敏和着鲜血摔在一块块蟒蛇尸体上,苍白的脸上满是鲜血,惊恐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她身前,遮住了光线,捡起地上的碎尸一块块咀嚼着,骨肉之声让人毛骨悚然。 三人远远的看着敏身前散发着野兽气息的“人”,浑身长毛,毛皮一样的衣物遮着躯体,像一只高大魁梧的猩猩。光照在野人的脸上,却是人一般的脸孔,浓密的长发挡在眼前,却阻断不了那兽性的眼神,络腮胡子上粘着血肉,血正从胡尖滴了下来。 野人将手中肉块扔到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惊恐的敏,一步步向她走来,毛茸茸的大手,伸到了敏的脸庞。强烈的血腥味熏的敏想吐,她别开脸,“哇”的吐了起来。野人也不管,应是按住了她的头,转向了它,那双闪耀着厉光的眼仔细的审视着她,浓密的胡子动了动,“女人!” 敏大惊,野人竟会说话!迎视着野人兽性的眼睛,心中的恐惧一波波的扩散。“你是,人?” 野人大笑起来,猛地将敏提了起来,与野人对视,眼中却凶光大盛,从浓密的胡子后面蹦出了一句不连串的话“我,早就,不,把,自己,当,人了。” 敏被那锐利的眼神刺得一惊,寒意从头到脚兜下,让她恐惧、害怕。 野人看了看不远处呆愣的三人,亭亭玉立的紫叶闯进了野人的视线,野人圆睁的眼睛眯成一条直线,狠狠的将敏摔在地上,如野兽一般的迅速欺近紫叶,将她狠狠扑倒在地,一只毛手捏着紫叶的颈项,那种贪婪的眼神让紫叶禁不住颤抖,紫叶高声尖叫着,野人却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紫叶只觉眼前一黑,痛得再也叫不出声。 爽怡猛地回过神来,抓起身旁的树枝,向野人后脑砸去。“咔”一声树枝折断,爽怡因树枝折断时的反弹力摔了出去。淼也抡起背包向野人甩去,野人一手接过抡来的背包,将背包扔得远远的。顺手又将淼砸在一旁的树干上,淼吃痛,躺在地上爬不起来。 爽怡和淼躺在地上,没了声息。野人转头看向挣扎爬动的紫叶,大笑了一声,又扑向了她。紫叶尖叫,而野人的笑声却愈加狂肆。 突然,野人停止了动作,脑门的青筋跳动着,脸上的肌肉抽动着。 敏又加力将小刀刺深,感到刀的柄断在自己手心里,小刀的末端也扎进了她的手心。 野人低吼了一声,猛一转身,敏没有着力的摔在地上。敏翻身看着野人,身上的疼痛已经到了极致。她手脚并用往后爬,尽可能的远离野人。 野人背过手去摸伤口,却摸不到,但血已经染红他的手,“死——”这个音节从野人嘴里挤出,冰冷的令人心惊。野人一步步向敏走来,敏却再没力气站起,惊恐而又绝望的看着野人。 突然,爽怡和淼一人抱住野人的一条腿。野人一滞,恨恨得看着她们俩人。一脚一踹,又将爽怡和淼踢出老远。 “爽怡——”敏尖叫着,想爬过去,却又被野人拎了起来,野人一手按在敏头顶上,似乎想要拧掉她的头,敏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双脚悬空的胡乱踢打,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在做垂死的挣扎。 突然,她的手指似乎刺进了什么地方,湿热的、远远地、软中带硬得让她害怕。 “啊——”野人突然大叫,本能的放手,敏又摔在地上,怔怔的看着眼前的野人捂着右眼,嗷嗷的叫着。敏下意识的看自己的手,右手满是鲜血,怵目惊心。她傻在那儿,大脑一片空白。 爽怡从地上爬起,扶起紫叶和淼,踉踉跄跄走到了敏的面前,想要拉起她。 “敏敏,快走,快走——”爽怡气喘得已经说不出整句话。 紫叶看着一切,抽噎着想哭,淼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要哭!我们会出去的。”紫叶看着她,渐渐平静下来。 敏茫然的看着她们,突然明白了过来,挣扎的站了起来,爽怡看着她,坚定的点了点头。四人搀着摇摇晃晃的往一个方向跑去。 野人痛苦的吼叫着,疯子一般的乱撞乱抓,听到了她们的声音,猛地扭头,血从右眼眶处源源不断的涌出,左眼却透着疯狂的光,恶狠狠的瞪着她们。 她们听到身后的野人愤怒的吼叫声,但谁也不敢回头看,只是往前跑。 日已中天,光芒万丈的照耀着万物。 她们终于跑出了树林,却并不是林外,而是一条蜿蜒的溪流。 敏一下子跳进了溪中,疯狂的冲洗着自己的手,血顺着指缝汇入溪水,流向下游。 “啊——救我!”身后传来紫叶的声音,三人都扭头看了过去,林边的巨大人影,掐着紫叶的脖子,将她拎了起来。满脸的血污看不清野人的表情,可那杀人的眼神,却透过浓密的头发穿射而出,让人心寒。 “你,过来!”野人手指着敏,一字一顿,挤出牙缝。 “别去。”爽怡下意识的拉住敏,冲她使劲的摇头。 可是,敏看着紫叶快窒息的样子,闭了闭眼,还是一步步艰难的走了过去。离野人还有一丈时,野人将紫叶扔在一边,掐住敏的脖子,缓缓举起,敏双脚腾空,感到颈骨马上就要折断,肺部针扎般刺痛,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野人举手戳向敏的眼睛,千钧一发之际,巨人只觉脚上一痛,紫叶拿着小刀插进了他的脚掌,野人吃痛放开了手。一脚将紫叶踢开,翻了几个滚,一连撞上无数河滩巨石,撞击之声令人心惊,躺在地上没了声息。 爽怡扶起敏,往后退,野人的眼中却只有敏,疯一般扑过来,将爽怡撞飞进溪里。敏仍在后退,可身后除了溪水,再无路可退。 淼捡起溪边石头砸向野人, 一下又一下,一颗砸中匕首的位置,野人吃痛,跪在地上。 敏趁机从溪中将爽怡拉起,奔向淼,三人又跑向紫叶,而紫叶却已经昏迷了。三人再没有力气,跌坐在紫叶的身边,看着野人再次转身面对她们。淼握着昏迷的紫叶的手,与敏和爽怡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手拉着手,互视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坚韧和勇敢,此刻她们只有彼此可以依靠了。 野人的笑声传进耳中,她们感到野人在接近,她们却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正午的阳光直直的射在她们身上,轻轻的、暖暖的。四周好静,流水、清风一切生息似乎在一时全部停止。 突然,水声大作,树在猛烈的摇动,地在震动,风声震耳欲聋。 野人惊呆了,静静望向声音来源,慢慢后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黑色的旋风卷了过来,瞬间将她们笼罩在内。她们身子一轻,似乎被什么卷了起来,巨大的离心力将她们向外甩出,本已握紧的手,渐渐松脱。风的力量越来越强,气流打在身上,如刃切肤,四肢象要被甩里身体,有种五马分尸的感觉。身体在不停的上升,意识也在逐渐迷失。一道强光从风眼里直射进来,敏眼睛刺痛,头晕想吐,手已经麻木,原本紧握的手似乎就要分开。身体突然极度的疼痛,再也支撑不住了—— 时空之门已经打开,命运的齿轮已经旋转,开始了宿命的循环。 万里晴空,不见一丝云彩,正午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万物上。 高高的山峰上,一白一红甚是扎眼。 白衣人身材颀长,白袍随风飘动着,常常的黑发披肩,随风飘扬。苍白的脸颊陪着绝世无双的容貌,秀眉星目,挺鼻朱唇,美的分不出性别,有男子的刚毅,却似兼有女子的妩媚,美得让万事万物汗颜。只是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清冷的逼人。 他仰头看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一碧如洗,什么也看不到,他却看的执著、专注。长长的睫毛翻着,别具风情。 红衣人嘴角带着不屑的微笑,眉眼间闪耀着成熟女人的光辉。她的确很美,却远不及身旁的男子,只是她身上散发着邪魅的气息,妖冶而动人。 天空似乎闪过一记白光,转瞬而逝。他的左手突然紧握成拳,望着刚才白光的方向,皱眉凝思着。 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他的变化,扭头注视着他。 男子紧皱的眉宇缓缓打开,左手却仍紧紧地握着,几不可见的笑溢在嘴角,轻轻说道,声音却如私语。“她终于来了。” 女子黛眉微扬,饶有兴趣地看着仍然蔚蓝不见一丝痕迹的天空,邪邪的笑了—— 穿越(改) 日正当空,碧空如洗,鸟语花香。 身下松松软软,和着泥土的芳香,让人眷恋着不想醒来。浑身上下像散了架子一般,骨骼缝隙都在隐隐作痛,脑袋晕晕沉沉的,眼前似乎仍是那一道强光—— 敏瞬间清醒过来,神农架、巨蟒、野人、龙卷风、强光如幻灯片一样在脑海中闪过。她猛地支起身子,右手一痛,又趴倒在地,扭头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右手,她该是紧紧握着淼的,立刻转头看向左手,爽怡趴在她的身边,双手紧握,敏稍稍放心,再次挣扎着起身,茫茫绿地自眼前直至天际,碧草芬芳、山花烂漫,却再无人迹。 “猫儿和紫叶呢?”敏一时反应不过来,歪头想着,转向另一边张望,却是一个斜坡,因为背阴看不见底。 一片阴影笼罩在敏的身后,她心中莫名恐惧,猛的回头,映入眼帘的竟是野人狰狞的脸,右眼眶一个血窟窿,残存的左眼满是杀机,冷笑的瞪着她,嘴里挤出两个字:“贱人!” 敏大惊,身子止不住的颤抖,下意识的后退,可是身后是不见底的斜坡,已是退无可退。她紧紧握着爽怡的手,胆怯却倔强的瞪着他。 野人猛地抬脚踹向敏,将她掀翻在地,滚出老远才停下,只觉得五脏翻腾剧裂。野人眼中满是凶残,只想将敏碎尸万段。看着脚边的爽怡,只觉得碍眼,一脚将她踢下了斜坡。 “不要——”敏惊叫着,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冲向斜坡,却被野人一脚绊倒在地,他一手踩住敏的右手掌,敏疼得蜷缩起来,他却一巴掌扇在敏的脸上,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什么也看不见。 “叱——”的一声,敏的T恤被他撕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衣,敏这才惊叫出声,左手急急去掩,却又被他打开。他粗壮满是血腥味的手掐住她的脖子,越收越紧,敏只觉得喉头剧痛,胸腔已无氧气,眼睛茫然的瞪着前方,逐渐被黑暗淹没—— 斜坡下,一棵斜插出的大树七横八竖的树枝架住了爽怡的身体,刚才突然的震荡,让她渐渐恢复知觉,挣扎着睁开眼睛,一片碧绿映入眼帘,她却茫然不觉。一声尖叫唤回她的神智,乌黑的瞳孔蓦然收缩,看清了眼前的一切,敏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一股冷意从心底冒出,让她不由自主的颤抖,身体软绵无力,怎么也直不起身子。 眼中的绿色突然融进一袭不染的白色,白色聚敛在大树斜插出的顶端,随着斜坡下的气流飞舞飘动,如纯洁的仙子,如丝般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黑与白的交汇,却是那样的契合。爽怡想看清金黄色日光下那袭白色的样子,可是耳边一声声的叫声,让她清醒过来,她伸手想要够到那白色的一角,嘴里却只能发出轻微的求救:“救她,救她——” 白衣黑发间,一双微微泛蓝的瞳孔蓦然收缩,紧攥的左手不由自主的松开,微眯的凤眼盯着爽怡出神,似在审视、又似在冥想—— 敏仰面躺着,微张的嘴想要吸进空气,颈上如巨钳夹住,胸口如爆裂般的疼痛,身体如撕裂一般,她只能绝望的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倔强的想要撑下去,泪却无声无息的滑落,坠在草地上。 突然身上的重量骤轻,一股清新空气涌进敏的口鼻,顺着灌进胸腔,她急喘了几口气,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个青衣男子一脚将野人踢出,野人几个翻滚,竟滚落斜坡,伴着长长的呼号坠了下去。 青衣男子一步越过来,急急扶起她,轻声询问:“姑娘,你,没事吧?” 敏泪眼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庞,只是急切的抓住他的手,探着身子往他身前靠,看着斜坡方向,急道:“爽怡在下边,快救她,救她——” 她的上衣已经尽碎,内衣歪歪斜斜的挂在身上,胸前的丰盈若隐若现。青衣男子急忙撇开头,却仔细倾听着她的话。敏苍白的脸上满是焦急和恐惧,泪仍止不住的往下掉,他心头一紧,扶着她的手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轻声道:“我一定救她上来。” 轻轻一句话,敏的心却渐渐安抚下来,茫然却信任的点点头。 他轻轻将她放平躺好,迅速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一个飞身跃了下去—— 一个巨大的身体从身边坠落,白衣却恍若未见,左手微微一握,眉头却微微蹙起,又仔细看了爽怡一眼,头顶的青影一现,他隐在袖中的右手猛地张开,白衣似化为薄雾,消失在一片碧绿之中。 爽怡眼前一花,意识似在他消失的一刻逐渐涣散,只记得那黑白相间中的一抹淡淡的蓝色,如碧海、如深渊,将她卷入那看似平静却波澜壮阔的水波中。 无尽的恐惧如织网一般兜头罩下,她避无可避,只能无助的瞪着它。一道青影掠过,挡在她的身前,奋力将天网撑起,敏仰头看他,却只是朦胧一片。是谁,他是谁—— 猛地睁开眼睛,许多重影交映,慢慢汇聚成清晰的景象。黑暗中,火光照亮了一切,残破的屋顶,白色的蛛网,斑驳的佛像,空气中淡淡的草药香气弥漫,带着浅浅的安神之效,鼻前却萦绕着淡淡阳光的味道,仿佛她昏迷前时闻到的一样。 “姑娘,你醒了吗?”低沉却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勾起了她昏迷前的记忆。就象这样轻柔的短短一句话,让她心中的恐惧消失,直到他将爽怡放在她身边时,她才彻底的放心,软倒在他怀里。脸不由的一红,眼却急急的寻找,对上了一双关切的眼睛。她一愣,这就是他吗?光影在他脸上闪烁,却照亮了他的脸孔,微微黝黑的脸,配着剑眉星目,英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柔和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忧郁。身材挺拔劲瘦,却显得刚劲有力,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脑海中模糊的印象与眼前的人慢慢融合,心中的恐惧阴霾渐渐驱散。 男子皱眉低头仔细查看,又轻轻叫了一声:“姑娘?” 敏回过神来,这才知道自己竟盯着一个男人发花痴。猛咬着嘴唇摇摇头,想要起身,他顺势一扶,盖在身上的衣服滑下,他胳膊一僵,急急撇过脸去,看着火堆。敏不解,缓缓低头,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半裸的,惊呼着抓着衣服掩住身体,脸如火烧一般,身子因为窘迫而微微颤抖着。她不知如何是好,一双眼睛溜来溜去,却看到自己的右手已经包扎好,心中一暖,刚才的窘迫羞怯渐退,扭头看着他专心盯着篝火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愕然扭头看她,对上她笑弯的眼,虽然脸上青青紫紫,加上一些小伤口,却让她显得格外的娇美。他愣了一下,眼底忧郁逐渐浮起,脸上的温和渐渐冷却。 敏看出他眼中几不可查的变化,虽然不解,却郑重的道谢:“谢谢你。” 他偏着头淡淡回了一句:“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 敏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却不敢问,扭头看着身边的爽怡,稍稍放心,才又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记得她们是在神农架,不知道被那股怪风刮到哪来了。 他不动声色的放开扶着她的手,往火堆里投树枝,轻声道:“这里是长安近郊三十里的一处破庙。” 敏一愣,“长安?”她们不是在湖北吗?怎么跑到陕西了?难道是那阵怪风把她们刮到这来的?太匪夷所思了吧?长安,不该是西安吗? 他见她惊呼,扭头看她,见她双手紧抓着衣服掩着胸口,脸一红,又急急避开,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火堆。 敏思索的眼睛投在他泛红的脸颊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急忙转身背对他穿上了那件她一直抓在手里的衣服,一穿之下才发觉不对。这是一件斜对襟的长袍,虽然有些像睡衣,但衣服的料子、做工、刺绣却都与普通衣服不同。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转身仔细打量他的打扮,他身上穿着同样布料款式的长袍、脚下蹬着黑布靴子,长长的黑发高束,再怎么看也不像是现代的打扮。 他注意到她注视的目光,转头与她对视,却见她双手紧紧拽着襟口,一双眼中先是疑惑、然后是不解、再是震惊。他关心的叫了一声:“姑娘?” 敏似被惊雷击中,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瞪着他,叫道:“你叫我什么?” 他有些不解,仍耐心道:“姑娘,你没事吧?” “姑娘?”敏口中喃喃自语,这不是现代人的称呼吧。她试探性的问了句。“皇上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他皱眉瞪着她,缓缓才道:“女皇年事已高,身体却仍硬朗。再过两月,就要启程由神都回长安了。” “女皇?”敏低喃,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绊到地上的树枝跌坐在地。历史上只有一位女皇帝,那就是武则天,如果她由神都洛阳返回长安,那就意味着已到了她的统治后期,大概是在公元701年左右。她明明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怎么会跑到唐朝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神农架里的秘密,还是那股怪风? “姑娘,你没事吧?”他急急上前扶她,却见她震惊的喃喃自语,只听到什么“女皇”“神农架”。 敏想到什么,双手急抓他的领口,急道:“你再说一遍,这是哪里,今年是哪一年?” 他对上她不确定的眼神,心中有种莫名的震动,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这里是长安近郊,往东走再走三十里就到长安城了。今年是庚丑年,确切的说是武周大足元年。”他说完,下意识的微微低头,却见她衣裳半开,身子若隐若现,本想撇头后退,可她一双手紧紧攥住他的衣领,他微微挣了几下,奈何她攥得死紧,又不敢大力伤她,只能将头撇向一边。 敏慢慢消化了他的话,心虚大起大落,现在终于归于平静了。虽然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排斥,事已至此,大呼小叫似乎也于事无补,还不如平静的接受现实。穿越时空,她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呢,心中突然被某种兴奋激荡着,人也清醒了过来。看着眼前的他,竟脱口而出:“我叫慕容敏,你呢?” 他听着她声音中略微的高扬,而“慕容敏”三个字在他心中打着转,荡起一波波的涟漪。他缓缓扭头看她,见她清澈的眼眸里映着他的脸孔,心中突然软软的,轻声道:“吴名。” “无名?”敏微微笑了起来,眼中的明亮照亮了整张惨不忍睹的脸,清新而充满活力。“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吴名看着她灿若星辰的眼眸,那样光彩夺目,那样清澈无邪,一波一波的荡进他的心底,渐渐融入他的血脉。 两人近距离的面对面,都惊讶于对方眼眸深处的点点滴滴,将其他事情抛诸脑后,此时此刻,只有彼此。 “敏敏,请你注意形象。”清清淡淡的声音响起,尾音却带着压抑的无奈。 敏闻声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爽怡,倦容上带着无尽的揶揄。敏却没发现她脸色异样,喜道:“你醒了!” 爽怡暗叹一声,指了指她,又是仰天长叹。 敏愕然低头,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再看着面前的吴名,尖叫着松手,将他推了出去。双手拉拢衣服,羞窘的涨红了脸。 吴名毫无防备之下,被敏推倒在地,他看着敏的脸色,也知道刚才的确是失礼了,可又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尴尬的看着她,眼中尽是歉意。 爽怡看着两人有趣的神情,咧咧嘴,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气。刚才他们的谈话,她听了一半,却也猜到了事情的大概。穿越时空吗,恐怕只有小说中才会出现的轶事吧,却发生在自己身上,不知该说自己有幸还是不幸。不过还好,回到了唐朝,历史老师为她们讲述的历史恐怕刚好适用,不怕会做出什么改变历史的事情。既然敏已经坦然的接受现实,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既来之则安之嘛! 虽然不知道穿越的原因,能不能回去更是个未知之数,可是说不定这就是她们的宿命呢?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只是一个偶然。她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告诉她,一定有什么在等待着她们,是缘分吗?她说不清,可是眼前的两人,却让她倍感有趣,看来敏已经遇上了。淼和紫叶也会有她们的机缘吧。而她呢?眼前突然浮现那个交织在黑与白中的一抹淡蓝,浩如烟海般的将她深深卷了进去—— 三人行走在青山绿水间,天上朵朵白云乘风飘过,耳边鸟语水声交织一片,好一派闲逸的景色。 时近中午,三人在溪旁树荫下乘凉吃饭。虽只是些干粮,但敏却吃的津津有味,无公害食品,口感真是不错呢! 敏和爽怡已经决定跟着吴名去长安,既然来到古代,那就不能不去此时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都市——长安,见识一下大唐盛世。既然回不去,又找不到淼和紫叶,那么只好先去长安,既然她们会向往长安,那么紫叶和淼一定也会想一探究竟,她们四人能结成好友,不是没有原因的,猎奇心理就是最大一点。 吃过饭后,爽怡半倚在着树干休息,酷暑赶路,使她疲惫不堪,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敏却是精力旺盛,一双眼睛打量着周围的景致,潺潺的溪流在脚边流过,绿地蓝天清水红花,让她的心情莫名的愉快,只是身上穿着吴名的长衫,热的她透不过气来,随手闪着风,脱下自己的运动鞋,将脚泡在清凉的溪水中,顿感凉意从脚底顺着双腿传入心间,将烦躁闷热驱散。双脚无意识的荡着水,扭头去看吴名。 吴名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脚看,见她突然扭头,倒是一愣,眼睛竟不知该往哪看了。 敏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下自己的脚,在现代,光脚绝对不是件大事,可是在这一千多年的古代,她却有些不确定了。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的收回脚,盘腿坐着,用腿压住自己的脚。想着唐朝的开放,有些不解的问:“大唐民风开放,女子不用遵循训太多的古礼,何况又是女皇掌权,女子应该不会太受限制的,是不是?不会因为看了脚,或是摸了下手,就非嫁不可吧?” 吴名有些讶异她的问题。女皇掌权已有几十年,而长安城中的女子的确相当大胆,可是也仅限于贵族,平民百姓的生活却未有太多的变化。而她却似对这些毫无所知,难道她是从偏远之地来的?看她言谈举止落落大方,并不似一般女子,对她的疑惑层层叠叠的堆积起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询问,只能耐心回答她的问题了。“确如你所说,长安城中的贵妇、及有钱人家的小姐确实相当放任,生活相当奢华。依现在的行程,明日即可进长安城,你可以亲眼领略一下。” 他看着她清澈的眼中尽是好奇,双手支在膝盖上,探着身子听他说话,却不知她现在的动作是相当失礼的。如她这般年纪的少女,已过可婚配的年龄,只要家中稍有家当,便会打扮的花枝招展,言谈举止间尽是风情。却不似她眼中的清澈纯净。他想了想,接着道:“可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相对朴实一些,大多仍以文德皇后所著《女则》自持,言行较为规矩。” 敏“哦”了一声,兀自想着心事。原来大多数女子仍是严守礼教的,儒家思想传承了几百年肯定已经根深蒂固了,怎么可能说改就改。封建社会受压迫的女子并不是只从严守理教的宋朝开始的。虽然在意,却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转念想起了别的事,扭头又问:“你是长安人氏,这次出外是为了什么事啊?” 吴名本揣测着她的心思,谁知她突然转了话题,心绪有些跟不上,慌忙接道:“我并非长安人氏,只是在长安学艺而已。此次是因为家母卧病,所以才回家探望。” 敏急道:“伯母没什么事吧?” 看着她关切的神情,他的心中一暖,神色间的忧郁虽淡的一分,却仍掩不住他眼底的郁郁。“是痼疾,拖了十几年了。看着她那样痛苦,我却不能伺候左右,我枉为人子。”他抚摸着袖口的细致的刺绣,眼睛望着远方出神。 敏看他眼中是化不开的悲戚,心头一紧,往他身边凑了凑,安慰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所谓母子连心,我想伯母一定希望你在外一切平安,这样即使你不在她身边,她也是安心的。所以,你开心一些,我想家中的伯母一定能能感受到你的心意,身体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吴名缓缓扭头细细看她,漆黑的瞳眸深不见底,突然长叹了声,自嘲的笑笑,摇头长叹一声。 敏看他眼底竟是深深地自卑,脸上尽是压抑的情绪,心底怜惜慢慢滋生,不由自主的往他身边靠了靠,只想让他移开心思,开心起来。突然想到一点能让他迅速分神,不及细想,就脱口而出。“既然你说平民百姓家的女子严守礼教,那么被陌生男子看见了身体,那个男人是不是要负责呢?” 吴名迅速扭头瞪她,晒得微黑的脸颊渐渐泛红,看着她身上穿着自己的衣服,眼睛又盯着她的□,极为郑重的点了点头,口里也严肃的道:“是,男人的确要负责。” 话一出口,敏就觉出问题,可是想收回已是不能了,只能看着吴名极为认真的表情,听着他一诺千金的口气,只觉得一头冷水泼下,身边再不是酷暑,而是冰窖,心底冷意直冒。咽了一口吐沫,哆嗦着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吴名的脸色却越加坚决起来,淡化了他眼中的忧郁和自卑。只是无言的注视着她,漆黑的瞳眸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似要将一切都卷进去。 敏却再不敢与他对视,扭头抱着膝盖看着流水淙淙。自己一句话,就将终身大事给解决了,心底如打翻了调料罐,酸酸甜甜咸咸涩涩的;脑袋里却搅和成了浆糊,再也化不开了。 凉风吹过,掠起爽怡鬓间的发。靠在树干上的她假寐着,虽算不上为他们独处创造机会,却也是乐见其成的。所以不动声色的微眯着眼观察他们,只是没想到一向机灵的敏竟一句话就把自己给解决了,嘴角扬起一丝苦笑,心底却是大叹特叹,穿越时空没几天,敏就已经名花有主了。由她对敏的认识,敏一定是喜欢吴名的,而那个吴名也是喜欢敏的。心底隐隐有预感这便是敏的缘分了。 缘分说来就来,半点不由人。如果她们回不去,而穿越的目的就是溯缘,那她衷心祝愿敏和吴名能把握住这份天赐良缘。只是最好先谈几年恋爱再结合吧。 按下心底的好笑,自己的呢?黑白交织中的那抹眼波是否就是她的缘呢?缓缓合上眼睛,用力回忆那个难忘的瞬间—— 长安(改) 站在长安城中的朱雀大街上,她们终于体会到唐朝为何会在世界文明史上留下那样深重的印记。 自敏和爽怡由长安城的南门安化门进入,她们就被长安城的宏伟壮阔所震撼。虽知唐朝的长安城作为世界上最繁华的政治经济中心,但绝没有想到它竟有这样海纳百川的气魄。 在城外虽惊讶它城墙之高,目测竟有十几米的高度,城墙向东西延展而看不到尽头,东西长九千五百五十米,南北长八千四百七十米,周长三十余公里,全城面积八十四平方公里,等于今长安旧城的十倍,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但也绝没有进入后来的震惊。 长安城是标准的长方形,城内共有一百零九个坊间,各坊都有围墙,除了皇城以南三十六坊仅有东西街道,只开东西门以外,其余坊间都有东南西北十字街,四面各开一门。 真正走于长安街道上,它的街道宽广程度也是无可比拟的。长安城南北大街共十一条,东西大街十四条,其中贯通南北的朱雀大街最宽,竟有一百五十五米,其余各街宽度在七十五米左右,最窄的也有二十五米,但凡通向六个城门的大街都比较宽广。而全城街道两旁都有水沟,利于急雨后的排水。水沟旁因积水之便,栽种了槐树和榆树,宽阔的街道,碧荫连绵不断,别有情调。 城南有安化门、明德门、启夏门,城西有延平门、金光门、开远门,城东有延兴门、春明门、通化门,城北因大明宫的修建而另起了城门,玄武门和重玄门为内外两重,是宫禁之地,由禁军把守。其他城门每日清晨并不全开,街鼓敲响三百下,城南德安化门、启夏门,城东的延兴门、春明门、通化门,城西的延平门、金光门、开远门全部洞开。但位于中轴线的城南明德门平时不开,只有在举行重大庆典活动时才能开启。 而她们是由安化门进入,转而走上朱雀大街。它全长四千五百米,连接皇城里的承天街,将长安城分为两半,东部称万年县,西部称长安县。想要逛遍整个长安城,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因为仅要看遍东西二市就要十天半个月。东西二市位于长安城横轴线上,遥遥相对。 二市清晨不开市,直至正午,街鼓再次响起,才开市;日落时分,再擂街鼓,全城各城门、坊门同时关闭,东西二市收市。东西二市以西市最为繁华,四周长与宽各为六百步,街道呈井字形,宽度在三十步以上。西市百商云集,设有绢行、金银行、称行、药行、大衣行、装饰品行、果品行、鞧辔行等三百行之多。而东市附近贵族官邸密集,所售商品也多是满足他们的需要。品种没有西市齐全,但也有二百行之多。 吴名带着她们进入西市,仅从西市的热闹便能窥见长安的繁华。酒坊、乐坊、玉器坊、茶肆、客栈,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西市俨然一个商业城。坊间外熙熙攘攘,许多西域各国的商人穿梭其中,还有东瀛武士和穿着韩服的新罗人,中国周边的国家似乎都在长安学习、经商,组建古代中国的盛世繁华。 这些她们早有心理准备,倒不觉得稀奇,反倒是街上女子装扮,着实让她们这样的现代女孩咂舌不已。唐朝女子确如历史上记载的以胖为美,各个体态丰盈,穿着各色的宫装,只是丝绸轻纱柔软清透,抹胸围得极低,襟口开得极大,□香肩在轻柔的丝绸间若隐若现,引人遐想。高耸的发髻上雍容的牡丹花格外香艳,胭脂衬着肤白胜雪。更有大胆者,直接在大街上与男子调情,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 敏和爽怡越看越心惊,虽然她们此时是男装打扮,但少女情窦初开,极为敏感,竟有些难堪。虽然她们是出生在开放的时代的80后,但父母意识中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仍深植于她们心中,可以说她们是开放和保守的矛盾体和统一体,在接受外来知识时的开放和传统文化的保守。因此,面对眼前这样的开放,她们竟觉得有些病态。 吴名一直守在她们身边静静的观察,将她们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禁对她们更加敬重,微笑着向她们讲解着长安文化风俗,以及西市的一切。 敏听着他讲,便将身边花枝招展的女子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本就对长安兴趣颇浓,拉着吴名问东问西,吴名微笑着耐心解答。逐渐的,爽怡慢慢落后于他们,默默的跟在他们身后,随意的打量着四周的商铺。 突然人流涌动,将爽怡与他们冲开,爽怡踮着脚尖寻找着敏的身影,却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爽怡急忙道歉,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眼前人斗笠下的白纱微掀,一张介乎于男子与女子的绝美的容颜,让她惊艳。她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人,纯粹的美,美到忘记了性别。他一身白衣,袍袖微扬间竟似不沾染任何世俗尘埃。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身后,在轻纱下更衬着乌黑柔亮。白得纯净,黑得绝对,在他身上竟是完美的融合,丝毫不显得突兀。俊美的脸庞上一双微微湛蓝的眼睛如一潭荡漾的碧海深波,表面水波不兴,底层却隐藏着惊涛骇浪。爽怡似沉溺在那一汪熟悉的碧蓝池水中,想要探索深处的秘密。较之于他的容貌,爽怡更喜欢看他的眼睛。 男子有些诧异于她的眼神,本想握住的左手虚攥着,始终没有握紧。他又看了看爽怡,白纱缓缓落下,遮住了他的容颜,他慢慢转身融入人群,瞬间便消失于人来人往中。 爽怡兀自沉浸在那一片烟海般的湛蓝中,那绝世的容颜竟与她记忆中的那浅浅淡淡的蓝色重合。“是他。”爽怡立刻提步去追,却听到身后敏的叫声,硬生生的止住脚步,仍不死心的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身影,但来去匆匆的人流中哪还有那抹纤尘不染呢?她心中莫名的失落,缓缓回头,迎上了敏焦急的眼神,急忙调节情绪,浅笑着走了过去。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爽怡的心底突然响起这句话,自嘲的笑了笑,“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该来的终会来的,她又急什么呢? 敏抱着刚买的衣服,竟有些怔忡。是女子的衣裙,不似袒胸露背的宫装,而是改良过的窄袖衫裙,金黄的如骄阳般的颜色,简单却和她的心意。这是吴名买给她的,她抱在手里却不知该要还是不该要。正寻思着,就被他领进了一件饼铺。 “你要走?”敏紧抱着衣裙,愣愣的瞪着吴名,对于他刚才说的要将她们留在饼铺由饼铺的大爷大娘照顾的话,竟一时消化不了。 吴名直面着敏站着,眼睛却盯着她手中抱着的衣裙,轻声道:“武馆不容女客,我不能带你们回去。只能让你们暂住于此,我回去拜见师父后会立刻回来,你们先委屈几日,我在帮你们找别的住处。” 敏突然醒了过来,他们二人是不同世界的人,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相遇,终究还是要分开的。 “不必,你我本是萍水相逢,得你相救的大恩,我永记于心,他日一定相报。我和爽怡有手有脚,长安城这么大,我们总会找到养活自己的办法,不劳你操心了。”敏将手中的衣裙递了过去,清清淡淡的道:“我们两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的,还是穿男装方便些,这衣服我用不着,你收回去吧。” 吴名一愣,看着递到眼前的衣服,竟有些不解,瞪着她的眼睛,道:“我并不是丢下你们不管,只是我必须回去——” 敏不在意的摇摇头,浅笑着道:“那天我说的话都是在开玩笑,做不得真的。我明白事急从权,你只是为就我的命,那根本不算什么。我也不会在乎那些的,所以,如果你把我那天说的话当真了,就请你忘了吧。” 吴名有些生气的瞪着她,这是敏第一次在他的脸上读到怒气,恼怒来的突然,将他眼底的忧郁冲散。他将衣裙塞进敏的手里,郑重的握着她的手,道:“我虽不自比君子,却也是一诺千金之人,既然话已出口,就不再改变。”他深深的看了敏一眼,转身快步出门,到了门口又转身盯着敏的眼睛道:“等我回来。” 敏愣愣的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心中的某个角落如抽空了一般,她低头看着金黄色的衣裙,心绪乱成一团,再理不出头绪。 今日是她们穿越的第三天,也是来长安的第一天,刚好是七月十五,月正当空,皎洁的月光洒进院落,映在园中黄衣女子的身上。 爽怡看着已换上唐朝女装的敏,一身金黄,在黑夜中竟亮如骄阳,从没发现敏竟这样配这金黄的颜色。看来吴名早已看出敏身上的某些特质,眼力竟好的惊人。 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穿的浅蓝色衣裙,今天在众多颜色中就独独看到了这如海般的蓝色,竟衬着心中黑白交融间的蓝色,看来自己对他真是念念不忘了,为什么他总是在突然出现后迅速消失呢?他是谁,究竟想干什么? “那个笨蛋,他要负责任找别人去,别来找我。我来这,又不是让他负责的。”敏一边跺脚,一边自言自语,手里搅着衣带,恨不得将它拧成麻花。 爽怡被她的低咒声唤回心神,看着敏只觉得好笑。“是你一开口就让人家负责的,现在人家称了你的意要负责,你反倒骂起人家来了。” “我只是,只是一时口误而已,又当不成真的。”敏急着辩解,突然转过头来,瞪着她嚷道:“你都听见了!那天你是装睡,对不对?你偷听我们说话!你个小人!” 爽怡不以为意的笑笑,道:“我不是小人,是一颗超大型的电灯泡。在你和他之间,我这颗电灯为了少发点光,给你们多制造一些机会,又是装聋又是作哑,还得装睡,我容易吗?” “你——”敏气极反倒不知如何辩解,只得转身不理她。 爽怡笑着上前想说两句好话,突然眼前一黑,一个布袋兜头罩下,将她套了个严实,还不知怎么回事,身子一轻已被人抗了起来。只听的敏不断的叫她的名字。 敏听到身后的动静,立刻转身,却见一个黑衣人用黑布套住爽怡,扛在肩上,立刻一个跳跃前踢踢中了对方的鼻子,那人吃痛,往后跌去,敏急忙上前拉起爽怡,将她头上的黑布扯了下来,急急将她护在身后。那黑衣人使劲摇了摇头,没想到敏竟有两下子。口中一声口哨,房顶上又跳下一人,从后要抓爽怡。敏旋身一个横踢,那人一躲,敏拉着爽怡急往屋里跑。这里是饼铺的后院,要出去必须从屋中穿过才能到前门。 两人都顾不上说话,只是往前跑,看到门时,急急想要打开出去,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窗户也被封死了,两人心中都是一惊,只得再返回去,后院却是红火一片,浓烟密布,瞬间火势蔓延到整个屋子,敏和爽怡困在院中,前不得退不得。 “大爷大娘还在里面。”爽怡突然叫道,就要甩开敏的手冲回火场。 “小心!”敏一把拉住她,堪堪避过了倒塌下的梁木,整座房子已经完全被火淹没,不大的后院堆着柴火和粮食,此刻迅速燃烧,眼看她们已无立足之地。大火浓烟呛得她们睁不开眼,喘不过气来。 敏的眼睛在火光中寻找着,两条没有烧着的麻袋就在不远处,敏立刻捡起,触手竟是湿的,当真大喜过望,立刻将一个扣在爽怡的头上,将她的脸和身子包好,才将另一个包住自己,咳嗽着冲爽怡道:“咱们得冲出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敏在浓烟中看到与临间的围墙,拉着爽怡道:“一会儿我在墙下站着,你踩着我的手翻墙,一定要快,否则咱们非死不可了。” 爽怡已被烟熏的摇摇欲坠,听了敏的话,却只是摇头。“不行,我上去了你怎么办?不行。” 敏急道:“我学过跆拳道,我能跳过去的。快点,你跳过去,才能拉我过去啊!你过去了,我才能过去,快!”说着围着麻袋冲到了围墙下,半蹲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喊道:“快呀!你要看我活活烧死吗?” 爽怡看着火光中的敏,挥去软弱和害怕,跑了起来,浓烟火光中,已看不清敏在哪儿,只是依着直觉往前跑,突然踩到了什么,脚下的力量猛地将她往上送,她接着跑动的冲力和脚下的力,爬上了围墙,双脚被什么托住,猛地往上一推,她一阵眼花,便摔了下去。浑身上下如散了架子一般,她却迅速爬起,眼前的围墙高高的,黑黑的,只有一股股的浓烟从围墙的一边涌来,她只能徒劳的跳着,呼喊着敏的名字。可是,除了房屋倒塌之声,却仍不见敏的身影。 她绝望的喊着,突然眼前一个黑影落了下来,重重的砸在地上。爽怡大惊,急忙过去,一袭金黄色的衣裙已熏得漆黑,却正是敏穿的衣裙。爽怡喜出望外,将她扶起抱在怀里,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你是无敌的敏敏,你总是不会让我失望的。” 敏已经虚弱至极,瘫倒在爽怡的怀里,轻轻笑道:“我吉人自有天相,不会英年早逝的。” 爽怡的泪止不住的往下掉,短短的几天之内,她们已经历了两次从死到生,敏却一直在身边不离不弃,患难与共,敏对于她再不是普通的同学朋友,而是如亲人般的姐妹。心中缺失的亲情突然被敏的真情填满,浓浓的感动如暖流般流遍全身,害怕、恐惧都远远的抛开。低头看着此时被烟熏得漆黑的脸上那一双眼睛晶亮有神,心中就无比的安定。 “呦,这是演的哪一出啊?怎么天上掉下来两个丫头?是不是看咱们坊里的姑娘不够,给咱们塞了两个,这连钱都省了。”黑暗中一声清脆的娇唤响起,虽是浓烟滚滚,却似让周遭变得莺莺燕燕起来。 敏和爽怡扭头看去,一个火红宫装美女站在一颗桃树下,暗夜中,点点流光,那一身的火红格外的刺眼。而抹胸开的极低,披挂如轻丝般透明,她玲珑有致的身躯若隐若现,让人遐思无限。如云般的秀发绾成追月髻,一朵火红的牡丹花别在一侧,映着她肤白胜雪,眉若青黛,口如樱红。一双凤眼在黑暗中极亮,眼角眉间无尽的妖媚,让人眩惑。她细细的打量着包作一团的两人眼底闪过一丝森寒,随即笑靥如花的道:“既然入了我的门,就别想着走了。以后好吃好喝供着,好好给我学艺吧。” 敏和爽怡一愣,看着眼前的妖冶的女子,心中只是一阵一阵的发寒。敏呛得说不出话来,爽怡问道:“我们是隔壁饼铺的,家中失火,才跳进您的院子,没向主人报请,实属不该,我们这就走。” 女子凤眼一眯,仔细的将爽怡的容貌、身量打量了一遍,妖媚的眼中闪过探寻和讥讽,随即云淡风轻的笑道:“进门容易出门难。饼铺烧毁,你们也会不去了,就在我这儿呆着吧。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两个姑娘扶进去休息。”话音虽轻,却是不容置疑。隐在暗处的两个宫装女子现身,一左一右的架住敏和爽怡,就要往屋里拖。 敏看出不对劲,使力想将女子逼开,可是那女子手劲极大,攥着她的胳膊毫不松劲,硬是拖出几米。敏一愣,奋力一踢,那女子冷冷一笑,闪身一避,随手往她颈后一打,敏只觉得浑身无力,软倒在地上,只听见爽怡的惊呼,和那妖艳女子的娇斥。“青绯,你这丫头下手总是不知轻重。还好,你打的是她,要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浓烟扑鼻,浑身若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 暖香袅袅,轻纱拂面,脸上痒痒的,敏用手拂了拂,手碰到流丝一般的轻纱,一缕强光直射眼中,让她下意识的闭上眼,却听得一女子娇声道:“我帮你办成了事,你倒怪我,真是好心没好报。” 女子似对一男子说话,只是许久也不听男子开口。女子又道:“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人都到了眼前,你还在迟疑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她们中必有一个是异人,你自己不是早就看出来了吗?|其他的除了不就是了。” 敏有些迷糊,身子软软无力的躺在地上,头顶雕廊画栋,粉色的纱幕在脸上飘来拂去。她扭头透过轻纱看见昨晚那个红衣女子,手中抚弄着什么,隔着重重帷幕看着一个男人,似站在床前专注的看着什么,云山雾绕的也看不清楚,只是一黑一白间格外醒目。 敏怕惹人注意,身子不动,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寻找着爽怡,可是地上除了她之外,再无别人,而屋里似乎也只有红衣女子和那个男人。 许久,那男子开口,低沉若私语。“缘起缘灭,终还是出了差错。实非池中之物,还得思量。” 红衣女子一愣,娇颜似微皱的桃花,扭头看向轻纱后的敏,柳眉微皱,喃喃自语:“难道不是一人,是四人?怎么可能?”她秀颜一笑,撒着娇道:“我不管,既然你选定了一个,其他的就归我了。” “不行。”男子幽深的声音透过重重轻纱传出,竟是不容违逆。 红衣女子冷冷一笑,眼中竟是森冷,只笑道:“好,那我选一个总可以吧。我的衣钵总得有人传承,我挑一个最称心意的放在身边□,你也可以仔细的观察她们,看看究竟谁才是你要找的人。其他的,我知道你已经有了计较,那就随你吧。” 她穿过薄纱走到敏的身边,细细的打量她一番,轻轻一笑,推门走了出去。 敏身子绷得僵直,再不敢睁眼,他们的对话似是而非,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本想等着屋中的男子出去后,再观察一下,可是过了许久,屋中无声无息,半点声响也没有,她正不耐烦时,屋内竟传来轻微的呻吟声,敏怎会听不出爽怡的声音,立刻爬了起来,网屋内奔去。掀起重重轻纱,绣床上躺的竟是爽怡。 爽怡挣扎着起身,却对上了敏的眼睛,惊讶伴着惊喜,握住了敏身来的手。“这是哪儿,昨天那个女人打晕你后,就拖着我进来,这屋里香气逼人,我一闻,就晕了过去。真没想到一醒来,就看见你了。” 敏心中虽然疑惑,仍扶着她起身,道:“他们好像另有图谋,咱们最好想办法逃出去。” 爽怡一愣,脑海中竟闪过刚才睁眼瞬间的黑白交错,脑袋有些晕沉,只是看着敏点头,心底却似压了什么东西沉甸甸的。 敏透过窗户看到外面就是昨晚的院子,那一株株桃树极为显眼,树冠浓密的遮出一大片阴凉。桃树旁一个小小的水池,清澈见底,遮蔽在树荫后形成了天然的屏障。院子静悄悄的,没有半点人声,她轻轻拉门,门竟未锁,疑惑更深,想了想左右都得逃,就要拉着爽怡出门。 突然,莺莺燕燕的几个女子涌进院子,身上虽穿着男装,却掩饰不住身上的风情万种,似是戏班子拍戏下场一般,说着刚才排练的趣事。敏急拉爽怡缩了回来,偷偷看着她们的动向。女子们笑语着走到池边,解尽衣衫,跳进池中,竟戏起水来。 敏看着两人身上烧得稀烂的衣裙,想了想,猫儿腰出去,掩在树后摸她们的衣服,一件不拉的抱在胸口,女子们浑然未觉,仍然嬉戏打闹。敏抿嘴一笑,猫着腰回来,拉着爽怡换衣服。简便的男装,扎了马尾,竟是别样的精神。敏看了一眼烧成黑炭的衣裙,心中一暖,用其他衣服一包,裹着被在身上,拉着爽怡出了门。两人猫着腰顺着树荫,溜到院门口,门也未上栓,一拉就开,门外竟是外间的大道,两人又是惊又是喜,急急的跑了出去。 院内桃树下,一红一白,看着来回摇摆的院门。红衣女子笑看了一眼仍在戏水的女子们,娇斥道:“还不起来,演上瘾了吗?” 女子们互相努努嘴,也不遮掩,一个个光溜溜的起身出了水池,走过白衣男子身边,男子竟视若无睹,仍冷冷的看着院门。 红衣女子嘲讽的一笑,道:“就这么放出去了,不心疼吗?” 白衣男子不语,左手微微攥拳,似将什么掌控与鼓掌之间—— 东市内,各坊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胡人、东瀛人、新罗人时时穿插其中,各色服饰,各色人种,让人目不暇接。两个少年夹杂其中,推推搡搡的往前走着。见到店铺都会去问问招不招工,可是坊主都会问他们有没有保人,他们只是摇头,一次次的被拒门外,鼻子上的灰总有一寸厚了。 两个少年正是敏和爽怡,两人从那坊间逃出,再不敢踏进西市一步,生怕那妖魅女子会将她们捉回去。因此,也不敢再没去过烧饼铺,跟吴名的联系就此断绝。 东市的坊间问了一个遍,却没有一家敢收留她们,两人沿着街道毫无目的的走着,其他坊间也有一些店铺,她们还得试试。一连饿了两天,粒米未进,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了。 茫茫然走进了一条微窄的街道,竟冷清异常,一个雕花大门前蹲着两个小小的石狮子,应是大户人家的后门。两人想了想,到大户人家做奴婢,一日三餐总会有的,便伸手去敲门,手还未触及门板,门竟自己开了。 “搭把手,抬出去。一会儿天黑就送到张妈妈那去。”一个男人半抬半抱的将一个大麻袋拖出门来。 “真晦气!凭什么咱们就得干这事!他们大爷似的在屋里享福。”另一个拖拖拉拉的也不帮手,冷冷的看着院子里面。 “别抱怨了。他们以为死了,可是还有口气在,虽然破了相,但还是能卖了价钱的。”男人猛地抬头看到门口有人,做贼心虚的一愣,随即喝道:“哪来的臭要饭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宰相府也敢乱闯!” 旁边那人猛地一拉他,在耳边轻声道:“说什么呢,万一他们听见了怎么办?” 敏听到刚才的话,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立刻跪了下来,哭道:“大爷,赏口饭吃吧。我们兄弟二人大字不识,啥也不懂,进了城寻不到事做,就快饿死了,求大爷赏口饭吃吧。”敏拉拉旁边的爽怡,两人一搭一和的演戏。 那两人看着他们,一踢腿,吓得敏抱着爽怡滚到一边,喝道:“走走走,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饭到这儿来了。快滚,别再让爷看见你们。滚!” 敏拉着爽怡连连点头,一步步的往坊间外蹭,快到街口,听得那两人声音传来。“万一他们听见了,报官怎么办?” “怕什么,咱们家不就是官吗?长安城谁敢不给‘国老’面子?快点收拾了,赶紧走。” 敏越听越心惊,扒着墙角又看了眼,爽怡贴着她道:“官官相护,亘古不变,咱们不能惹官非呀。走吧。” 敏胡乱的点点头,心中却隐隐觉得什么东西牵扯着自己的心,甩甩头,跟着爽怡混入人群中。 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紧扎的麻袋口一松,一条藕臂滑了出来,白皙嫩白,却溅着点点血迹,触目惊心—— 两人有些垂头丧气的走着,突然宽阔的街道上混乱起来,敏和爽怡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反应迟钝,看着眼前散开的人群闪出一条大缝,一匹高头大马直冲了过来,眼看就要将敏和爽怡踏于蹄下,就在众人惊呼的瞬间,两人的身体突然一轻,飘了起来,滚到了一边。 马声长嘶,高头大马人立起来,一个水粉色胡装的少女从马上跳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身后,头上一顶小毡帽,衬着肤白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可娇俏的脸上却是柳眉倒竖,挥着马鞭就往她们身上抽,娇喝道:“不长眼睛的狗东西,挡了本小姐的马,我抽死你们!” 敏和爽怡本来已经摔得晕头转向,加上饥饿,再没力气爬起来。敏狠狠的瞪着她,想要抓住她挥来的鞭子,却只觉得胳膊一下下的疼。 一个锦衣男子如风一般闪了过来,手一挥,边挡开了挥下来的马鞭,用身体护在她们身前,轻声道:“小姐息怒,别为这两个孩子生气了。他们也是无意冲撞了小姐。” 那少女斜睨着男子,冷哼一声:“原来是大师兄啊!不想在街上遇见你了,既然师兄开口,那就算了。”她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道:“三师兄呢?” 那翠绿衫子的丫鬟牵着马过来,低声道:“三师兄说去西市,您一打马,他就走了。” 那少女一挥马鞭,指着她喝道:“连个人都看不住,我养你干什么!”说罢翻身上马,一拽马缰往西市狂奔而去。丫鬟不敢呼痛,也打马追了上去。 敏这才长舒一口气,半支起身子,扶起晕头转向的爽怡,摇摇晃晃的要谢他。那男人缓缓转身,虚扶她们,略显粗犷的脸上硬是揉进了一丝文雅,高大挺拔的站在那儿,如一棵青松。“不必客气,也是我家小姐当街打马,差点伤了两位小哥。两位伤着了吗?我让人送你们去医馆吧!” 敏看他眉清目朗,应该不是坏人,当下跪在他面前,哭道:“多谢大爷救命之恩,我们兄弟二人逃灾至此,没有生计,就要饿死了,求大爷行行好,收了我们哥俩做仆役,我们什么苦都能吃,只求一日两餐,让我们填饱肚子。”敏声泪俱下,听得人肝肠寸断。 爽怡愣愣的站在一旁发呆,她这才看出敏的确是有演戏的天分,软软的跪在她身边,低着头不说话,给她充场面。 那男人一愣,随即笑笑,道:“即使如此,那就委屈两位小哥了。我家小姐伤人在前,收留两位实属应该。博物,你先带他们回去吧,我再采买一些东西。” 一个粗布青年走了过来,身上虽是洗得泛白的衣衫,穿在他身上却有种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感觉,清秀的脸庞带着浓浓的怜悯,走过来轻轻扶起他们,笑道:“在下张博物,两位小哥不介意,可以叫我一声张大哥。” 敏一愣,点头称是。那锦衣男子是扬威武馆的大弟子,叫余承志。敏和爽怡报了姓名,敏改成“慕容敏之”爽怡改称“卢义”。便随着张博物走了。 余承志望着他们的身影愣了回神,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锦衣男子跳了下来,恭敬的行礼道:“见过大师兄。” 余承志笑笑,道:“你这是去哪儿了?大小姐去找你了,一会儿回去怕又是闹得天翻地覆了。” 白皙的脸上俊美的容貌,只是眉眼深藏着化不开的阴郁,苦笑着摇摇头。看着西市的方向发呆。 武馆(改) 扬威武馆名震长安。馆主杨逸昔日为女皇的御前侍卫,后来辞官在京中开了武馆。虽然已无官职,但昔日在宫中建立的关系依旧,皇亲国戚不敢轻视于他。只是杨逸生性淡漠,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宴请,但武馆弟子却备受追捧。 女皇首开武举,于明年开试。虽然有门荫,但升官极费周章,若是能考中武举,便若进士及第般平步青云,一时扬威武馆门庭若市,送礼拜师的络绎不绝,却都吃了杨逸的闭门羹。而馆内弟子也是跃跃欲试,不知师父将举荐谁参加武举,那份激昂也感染了武馆内的奴仆。 武馆门风极严,武馆弟子住于前院,练武场也设在前院。奴仆们住在后院,入夜就紧锁前后院,不能乱闯。平日干活也不能偷窥子弟们练武,若有违逆,轻则逐出武馆,重则杖打。 那日当街打马的是馆主的侄女,闺名芝兰。因父母早逝,便一直跟随杨逸。杨逸在长安的地位,让她俨然一副官家千金的姿态,任性妄为,武馆弟子都忌惮三分。但又时时示好,希望能够娶到这位小姐,即便入赘,这武馆也便到手了。 敏和爽怡很少进前院,只在后院干些粗活,因此也再没见过那位飞扬跋扈的小姐。 一转眼,敏和爽怡便在武馆内待了一个月。余承志对她们极为照顾,并没有让她们住通铺,而是住在两间相隔的小屋内,旁边便是那日相识的张博物。张博物,字子寿,岭南人士,此次进京只为明年的科举。因昔日馆主在岭南曾受张父的大恩,因此张博物才住进了武馆,虽不住在前院,但也不同于后院的仆役,除了住处外,吃穿用度皆与武馆弟子无异。张博物生性淡泊,对身外之物并不在意,天天闭门读书,吟诗作对,极为风雅。 他二十出头却养了两只鸽子,雪白的羽毛、红红的眼睛,跳来跳去的极是可爱!敏经常会去逗逗它们,有时它们一走就是好几天,回来时脚上束着丝绢,她这才明白这两只鸽子就是信鸽。可是她记得历史老师曾说过信鸽是在唐朝盛行起来的,但究竟是谁是第一人,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因上次看敏和爽怡可怜,平时也常来看望她们,聊聊天。他不似一般文人的迂腐,头脑甚是灵活,胸中藏有经世报国之道,却苦无门径派遣。敏虽只是个高中文化,但生长在现代的她,对于国家和世界形势多少有些了解,两人时常凑在一起胡侃,却是鸡同鸭讲,也是格外开心。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张博物时常仰天长叹郁郁不得志。 敏则在一旁对着他呼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此时张博物就会拉着敏的手,深深地点头,一副相见恨晚,久觅知音,他乡故知的感觉。不久便称兄道弟起来,敏乐得有人照顾,也与他真心相交。 可是敏时常还是会拿出那件已经烧的残破不堪的衣裙,他去找过她们吗?还是早已将她们抛在脑后了呢? 这日时近中午,敏跟着张博物出外购纸,又进久违的西市,敏的心竟紧张起来。买完了纸,张博物带着敏闲逛,敏却有意无意的带着他走近了饼铺,一月不见,饼铺的残垣断壁早已不见,虽然还在改建,但已初具规模。 她听说那晚大火整整烧了一夜,什么都烧尽了。隔日从屋里抬出一对烧焦的尸体,俱是见者伤心。敏有些感伤的看着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屋子,那日的强盗究竟是为什么要抢爽怡呢?又为什么要放火杀人呢?这些怕永远不会知道的吧! 虽只与大爷大娘相处了一日,却给他们带来了杀身之祸,心中的自责内疚充满胸臆,让她难受的说不出话来。她扭头看看隔壁的坊院,那日从那里逃出来,不知那个红衣女子会不会再来找她们。想是不会的,再找她们只是徒惹麻烦。 只见几个奴仆打扮的人从那件坊院出来,敏有些害怕的转过身去,他们擦身而过时说的什么丝绸、茶叶买卖之类,敏听的有些糊涂,那里不是类似于教坊的声色之地吗? 敏有些好奇的凑过去,抬头看那牌匾,的确是杂货行,可是她们明明呆过,的确是教坊啊!打听了几番,人人都说这是经营几代的杂货行。敏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她不会记错的,她和爽怡就是从那个门里逃出来的,怎么变了? 张博物却似看到了什么人,走过去打招呼,西市的人来人往,掩去了那人的身影,敏纤弱的身子也埋没在人群中。 张博物说了几句便回来了。也不看敏,自顾自的道:“刚才那个是馆主的高徒,都说他是馆主的衣钵传人,说是连杨小姐也要许配给他。他人也是少有的风姿绰约,当是一对璧人。看我,说了半天,都没说他的名字,以后你见了他,便知道了,他叫吴——哎呀” 人潮汹涌,撞掉了他的宣纸,也打断了他的话语。敏却仍然沉浸在惊恐和怀疑中,瞪着那家饼铺出神。偌大的长安城,他和她还会有交集吗? 夏去秋来,天气也不再躁人。敏和爽怡天天被工作缠身,一直抽不出时间出去寻找淼和紫叶。 这日清晨,她接到工作,要从杨芝兰的院子中将杂物取回扔掉,她的头一个涨成了两个大,可是她不去,就得爽怡去,挣扎了半天,还是去了。 顺着回廊慢慢走着,杨芝兰的院落近在眼前,敏竟莫名的紧张起来,只道是害怕杨芝兰的霸道。便缓缓走到院门口,一个红影直冲了出来,将敏撞得摔倒在地,一时眼前金星直冒。 杨芝兰身后翠绿衫子的丫头扶住她,娇喝道:“哪来的不长眼的下人,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竟冲撞了大小姐。” 敏只觉得头大,紧躲着还撞上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赶忙跪好,连连认错。 杨芝兰却猛地低斥了一声,“闭嘴。”便一脸娇媚的走过她,发髻上的步摇花枝乱颤,迎上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娇唤:“三师兄,你让人家好等啊!” 敏被那一声娇唤激得打了个激灵,原来是遇见了情郎,怪不得一反常态的没有责打她。她被对着那两人跪着,正想着要不要回头看看能让杨芝兰转性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沉稳的声音便钻进了耳朵。 “小姐找我何事?”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却仍是温文有礼的。 “没事就不能找你呀!上次让你陪我骑马,你半途跑了,这次说什么你也得陪我去遛马。”杨芝兰环住他的胳膊,撒着娇道。 “但凭小姐吩咐。”仍是不温不火的声音。 杨芝兰却欢呼一声,更加贴近了高大的身形。 敏的心却紧紧揪在一起,她记得这个声音,她不会忘了这个声音!是他!是他!寻寻觅觅,他们竟是咫尺天涯。只是相逢却是这样的情景,他身旁却是一个花枝招展的绝色女子。 “刚才那个是馆主的高徒,都说他是馆主的衣钵传人,说是连杨小姐也要许配给他。他人也是少有的风姿绰约,当是一对璧人。看我,说了半天,都没说他的名字,以后你见了他,便知道了,他叫吴——”张博物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他说的就是吴名。 敏的心被什么东西深深刺中,疼的让她要哭了出来。 “他是何人?怎么跪在那儿?”吴名打量着那蜷缩在一起的人,不经意的问道。 杨芝兰心情极好的瞥了她一眼,拉着吴名往马厩去,挥手道:“行了,别跪了。这次就饶了你。”话音刚落,人影已在拱门外。 敏偷偷回头看着那一对俊男美女,的确是一对璧人。心中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他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熟悉的陌生人,他的事情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心却揪在一起,绞的她心竟一丝丝的疼痛,她是怎么了? “我虽不自比君子,却也是一诺千金之人,既然话已出口,就不再改变。”言犹在耳,却什么都变了。敏收回眼神,仍呆呆的跪着。 吴名似是感应到什么,回头张望,却仍是一个蜷缩在一起的人影,可是好熟悉—— 后院总有干不完的事情,爽怡每天一睁眼几乎要忙到垂暮才能休息。正干的紧张,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出来,爽怡定睛一看竟是敏,只是她的脸色苍白的吓人,一向勇猛健康的敏脸颊总是一团苹果红,很少见她这样,心中担心,只能任由敏拉着走。 走到无人的墙角,敏缓缓回身,正对着她,轻轻的说了一句:“咱们离开扬威武馆好不好?” 爽怡一愣,觉得不同寻常,在敏半垂的眼瞳中寻找着,问道:“为什么?不是干的好好的吗?咱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安身之所,在这有余承志和张博物照顾,出去怕是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个大小姐刁难你了?” 敏低头看着脚下的黄土,一阵的心慌意乱,只是摇头,却猛地抬头盯着她道:“没有原因,我只想离开这里。爽怡,咱们走吧,一定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地方,你我有手有脚,还怕饿死吗?走,好不好,离开这里!” 爽怡看着敏噙着眼泪的黑瞳,心中慌乱,拉着敏的手,急问:“敏敏,究竟怎么了?你告诉我,有什么事,你不能跟我说?好好好,我们走,离开这里,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这就走,可是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敏又低下头,拉着爽怡就往外走,爽怡又是劝又是求,敏却再不发一言,爽怡拗不过她的劲儿,只能顺着她走到了后门。张博物拿着一本册子从后门进来,迎面撞上,敏闪身一避,拉着爽怡就走。张博物回身一看,也追了上去。“敏之,你这是去哪儿?” 敏充耳不闻,爽怡却回头求救的看了他一眼,张博物一愣,一步上前,拦住了敏,抓着她的胳膊,问道:“敏之,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你告诉张大哥,张大哥虽也是无能之辈,确定会为你出头。咱们回去说,好不好?” 敏抬头对上他真挚的眼神,心中一暖,微微苦笑道:“张大哥,你我虽相交时日不长,却是惺惺相惜,只能说相见恨晚。这些时日蒙你照顾,敏之感激不尽,只是这里却非我们久留之地,带我们找到落脚之地,定会再拜会大哥的。”敏拱手深深一揖,拉着爽怡就走。 张博物看着她苦涩的眼神,心没来由的一阵疾跳,惊得他说不出话来,手却下意识握住了敏的手,脱口而出:“不要走,敏之。”掌心的小手虽然粗糙,却是小巧无骨,捏在掌心竟是那样的舒服,不由得紧紧攥住。 敏被他一拉,甩也甩不脱,只能瞪着他,两人眼瞪眼的对峙着。 马蹄声大作,由远及近,顺着扬威武馆门前的街道直奔而来,当先一身骑马装的俏佳人正是杨芝兰,只叹冤家路窄。他们三人挡在门前,正封上了她的去路。爽怡暗叫不好,拉着敏要躲,敏却僵直着身子,直直的瞪着杨芝兰身后的另一骏,还不待她看清,杨芝兰的马已经冲了过来,敏突然甩开她和张博物的手,让他们避到墙角,自己却站在当前。 爽怡惊叫,却够不着她,千钧一发之际,敏的身子一提,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的落在一骑马上。 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只能窥见一双暗黑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一切似乎都静止了,她才看清眼前的人,正是吴名。吴名一双略带忧郁的眼中此刻却燃烧着不知名的烈火,灼热的看着她,俊秀的脸上盛满了惊喜莫名的情绪。 敏陷在他的眼神中不能自拔,心跳的越来越快,似乎随时会脱口而出,似乎心脏压出的心一股脑冲到了脸上,大脑却有些缺氧的晕晕乎乎,什么也思考不了了。 “三师兄,你——” 一声娇喝似乎响彻耳际,敏似乎从美梦中惊醒,心中的怒火燃烧起来,双手想要推开吴名,吴名却将她圈的更紧,抱着她跳下马,直直的瞪着杨芝兰,冷冷道:“大小姐,你知不知道你险些伤了人命?” 杨芝兰美目瞪着吴名怀中的敏,眼中似乎要蹦出火星来,用马鞭指着吴名,娇喝:“你竟为了这个杂役来教训我!他只是府上的一个下贱的仆人,就算我撞死了他,又怎样!陪他钱不就是了,还不知道他们家怎么高兴呢!” 吴名冷哼了一声,声音冷的吓人。“命无贵贱,皆有父母生养,再多的钱财也抵不了一条人命,你伤人即是错。既然小姐认为卑贱的人命不值钱,那恕吴名此等卑贱的人不能相陪了,也请小姐以后不要纡尊降贵了!”说完半抱着敏便往院里走。 杨芝兰何时受过气,手中马鞭狠狠挥向吴名的背,衣衫登时划开一道口子,吴名却浑然不觉似的往里走,对她置之不理。杨芝兰喝道:“吴名,你好,我总有一天让你跪下来求我!” 吴名一路上抱着敏,敏怎么挣扎,他却紧抱着她不放,敏怒极打他,他却只是用一双黑眸瞪着她,敏毫不畏惧的瞪了回去,直到进了一个僻静的小院,他才将她放了下来,敏退了一大步,恶狠狠的瞪着他。吴名也无声的瞪着她,一双黑眸仍如刚才一般灼热,冲散了他原本的忧郁。 两人这样静默无声的对视着,许久,吴名才道:“我找了你很久,却怎么也想不到你竟在我的眼皮底下。” 敏抑制不住心中的激荡,不知是喜还是怒,可是想起清晨俊男美女的情景,她就压不住火气,恶狠狠的瞪着他,似要将他吞吃下肚。冷冷的嘲弄道:“我还真不知道吴大侠这么在意我们两个下贱仆役!我们是死是活,又干您什么事呢?啊,对了,您对我们的大恩,我们还没报答呢?您说吧,要我们怎么报恩?我们虽然贫贱,但也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即使赴汤蹈火,我们也无怨言。” 吴名怎会听不出她口中的冷嘲热讽,只是盯着她一双要喷火的眼睛,她所有的情绪总是不加掩饰的表现出来,率真的噎人。看她一身男装,不长的头发在头顶梳了个髻,一根稻草插于其中,怎样的女子可以这样不修边幅,他心中对他的困惑越来越多,她真的不像这里的女子。她消失的这一个多月,他时常想起她,经常在长安街头寻找,怕她被人拐走,将长安城中的地头蛇审了一个又一个,她却似人家蒸发了一般。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说不清刚才见到她时的心情,可有一点他很清楚,他这次要抓紧她,在不让她离开了。 敏有些气闷的瞪着他,他这样□裸的看着她,让她的心狂跳不已。忽略掉心头的火热,她上前一步,傲然瞪着他,嚷道:“怎么?说个报恩的法子这么难吗?只要你说的出,我就做得到!” 吴名看着她怒火冲天的小脸,微微笑了起来,心中竟有了戏弄之意。歪头打量她,轻声道:“真的什么都做得到吗?” 敏毅然决然的狠狠点头,一双晶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眼睛,他眼中闪烁的光芒让她的心跳莫名的加快,她这是怎么了? “我要你以身相许。” 吴名低沉轻柔的声音就在她的耳侧,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耳廓里,随着讯息传达到大脑,羞人的红潮也占领了整张脸,她想着整个身子怕都红的想虾米了。 吴名看着她越来越红的脸颊,心中荡漾起无限的柔情,微微低头,正对着她迷乱的眼睛,柔声道:“不答应吗?你不是说你什么都能做到吗?” 敏猛地惊醒,向后退了一大步,脸上红潮未退,瞪着他的眼却冷了下来,冷笑道:“那杨家大小姐怎么办?杨家未来的姑爷,扬威武馆未来的馆主,恐怕也是未来的新科武举人!” 吴名震惊的望着她,一时竟想不到话来反驳,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敏心中的寒意逐渐扩大,嘴角的冷笑愈甚,轻声道:“你等着。”说完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院子,只留吴名一个人怔怔的站在院中。没一会儿,敏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站在他面前,将一个粗布包袱塞进他的手里,道:“这个还你!我欠你的,一定会还。”瞪了他一眼,转头跑开了。 吴名愣愣的看着手中的粗布包袱,轻轻的掀开包袱,里面竟是一团被火撩烧的不成样子的衣服,细看了下,才看出这竟是他送她的金黄衣裙,心中似被什么重重撞击了一下,思绪纷乱的让他摇摇欲倒。母亲的叮嘱,师父的教诲,一时叫只在脑中,但那纷乱中却有一个清新的身影,身上宽大的衣袍,慵懒的坐在水边泡着脚,温言抚慰他。究竟哪个才是他想要的? 敏和爽怡仍在扬威武馆的后院忙前忙后。那日敏气冲冲的回来,却说什么也不走了。爽怡自然高兴,可是她却愈加不明白敏的心思。后来稍稍打听了,终于明白敏的情绪为何回答起大落了。她也只能长叹一声,却无从安慰。 反倒与张博物愈加熟稔起来,他时常会来找敏,同她谈写诗词或是行卷纳卷之事。因他是应届考生,可以将优秀旧作汇集成卷,送到文坛名士或是政要以求推荐,或是从到礼部供主考官录取时参考。敏本来心里郁闷,有人来分散她的经历,她也不退却,两人当真是相见恨晚的样子,爽怡却暗自心急,她不知道那天张博物看出什么端倪没有,可他这样三天两头往敏这跑,实在有些逾矩了。而吴名自那天后,再未出现过,爽怡是急在心里口难开。 晚上的天气凉凉爽爽的,敏却大睁着眼睛睡不着,心里想着事想着人,这几日她常常失眠。看看身旁的爽怡已经睡熟了,便披了件衣服,起身出屋透透气。一阵秋风吹过,敏缩缩脖子,看着晚风来迹。夜空璀璨的星光闪烁,若钻石般闪亮。敏出生在城市,看惯了高楼霓虹,却从未看见过如此美丽的星空,心里有着莫名的感触。她低头笑笑,却看到张博物的窗上闪着点点光影。会试在即,他一定是在挑灯夜战呢。 想着自己,敏不禁惭愧起来,同样是十年寒窗苦读,张博物立志报国,而她却只想往后找个工作混日子。 敏轻叹一声,缓缓走到了他的窗前,轻轻拉开窗,见他正坐在窗前,桌上的书都摊开着,油灯就在左手边,细弱的灯芯摇曳着,只照亮一小方。他浑然不觉,仍在奋笔疾书,似乎兴之所至,对敏的到来一点察觉都没有。 敏又摇摇头,真是书呆子,不过看他专注的样子,还真傻得可爱呢!歪着头打量他,端正的五官,带着凛然的正气,丝毫没被他的书生气掩盖。敏会心地笑笑,心里暗自祈祷,希望他能金榜题名。 张博物突然停笔,将宣纸举起晾干,两人就一纸之隔,而他仍未看到她。敏眼睛骨碌碌一转,将头发拨到脸前,诡异的笑笑,猛地往油灯那一吹,火苗晃动了一下,在他脸上幌了一下,敏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公子深夜未眠,能否容许小女子为公子解闷呢?” 张博物一惊,抬头看向窗外,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站在窗前,长发挡住了她的容颜,可是那晶亮的眸子,却若秋水弘波一般。张博物心中一悸,不知是什么感觉,怔怔的看着她。张博物猛地回过神来,正言道:“姑娘深夜造访,在下陋居简舍,不敢有碍姑娘清足,请恕在下失礼,未能相迎。”说着深深一揖,竟要关窗,敏急了,没想到他居然对“颜如玉”这般冷绝,想到聊斋里的鬼怪故事,突然又偷笑着,伸手握住窗棂,呜咽着道:“公子竟如此绝情,小女子虽是孤魂野鬼,但也并非不知廉耻之人。小女子怕公子深夜读书苦闷,特来为公子研墨颂诗。夜凉风寒,公子竟无一丝怜悯之心么?” 敏只顾玩,却不知道自己握着窗子的手,竟搭在张博物的手上。张博物脸色微赧,只是低着头,冷淡地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只是夜深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姑娘如此性情,不如早入轮回,再世为人?” 敏笑笑,自己只是突发奇想,整个恶作剧,未及细想。如果他是个登徒子,自己可怎么收场?思及此,对张博物的好感有多了一层。敏看着他尴尬的神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将头发挽起,探身到屋内,正好对上他发呆的脸。 博物似乎感到什么,猛地抬头,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闻,敏没来由的脸发烧,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才道:“刚才只是跟张大哥开了个玩笑,失礼失礼,你可不要跟我生气啊!”说着抱拳一揖。 张博物一看竟是他,但心中的那抹暗流却更加汹涌,盯着那张笑靥,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微弱的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气氛竟说不出的尴尬。 敏以为他在生气,着起急来,双手合十,告着饶。“我不是故意取笑张大哥的,只是看你深夜读书无聊,跟你开个玩笑,解个闷而已。半分不敬之意也没有,张大哥别想歪了。如果小弟做得过了头,大哥请见谅见谅。”敏偷眼看他,心里当真是忐忑不安。 张博物躲开她的眼神,深吸了口气,才道:“入秋了,外面风大,别着了凉,敏之,赶快回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呢!”他对上了敏的眼睛,眼神深邃的没有边际。 敏见他没有生气,长出了口气,才道:“我看你屋里有光,想着你一定在挑灯夜战,可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累坏了,得了功名也没用了。所有,当务之急是赶紧补充睡眠。以张大哥的才学,绝对会金榜题名,我这可是金口,万试万灵的。我就等着你‘苟富贵无相忘’呢!而且,我可不想天天看着熊猫在面前晃来晃去的。” 张博物一愣,喃喃:“苟富贵无相忘!”浓眉微皱,心中暗下了决心。可一想她的话,眉头几乎打起结来,“熊猫?” 敏一看他那呆傻的样子,又笑了起来,伸手进屋里,握着笔杆,沾了下墨,在雪白宣纸上画了一只Q版的大熊猫,着重两只眼睛的描绘,神情又似他傻傻的模样,可爱极了。敏将宣纸举到他面前,笑着看他,道:“那,这就是熊猫,生长在川蜀一地,看看,与你此时,足有十分像呢!” 他看着“熊猫”,尤其是那黑黑的眼圈,嘀咕着:“这就是熊猫吗?”说着又摸摸自己的眼睛,盯着“熊猫”。 敏却笑得更欢了。“你现在就是熊猫再世嘛!赶紧歇着吧,读书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先把熊猫眼养回去,还你玉树临风的本色。呵呵,开玩笑的,快睡快睡。”说着就用灯签将灯芯捻灭,“没了灯看你怎么读书!”说完一溜烟的跑了。跑到一半,突然停住,回头望去,窗前似仍有影子,却看不清脸色。敏一手攥拳,笑道:“爱拼才会赢!”说完就跑没影了。 窗前一条人影孤独的站着,望着漆黑的夜景—— 情动(改) 八月十五一过,天气一天凉似一天。 这日,敏跟着张博物到前院搬东西。跟着他一路走走看看,这是她第一次来武馆的训练场,一群男人打着赤膊在打拳。敏抻着脖子看他们打得虎虎生风,这种架势可不是她们高中军训失练的军体拳的花拳绣腿,招招有力,拳拳致命。当前的一个人打得最为有力,每招每式都让人觉得是艺术。 敏扭头仔细看,竟看到那是吴名。她愣愣的看着这样的吴名,不似以往的平静温和,而是刚毅果敢,挥拳、呼喝,让他的俊脸仿若刀刻。敏沉溺于阳刚之美中,忘了今昔何昔,竟没看见前面的张博物已停住了脚步,一头撞了上去,险些把他撞倒在地。 张博物转身看着她,眼神甚是怪异,忽而笑道:“馆主座下三位嫡传弟子,而吴三哥是馆主最为期中的,就如我当日所说,他是馆主的衣钵传人,偌大的武馆将来是要传给他的。” 敏愣了下,胡乱的点点头,本想移开视线继续走,却见杨芝兰轻移莲步进了练武场,吴名立刻下令停止,所有人都看着杨大小姐。杨芝兰却径直走向吴名,笑着说着什么。 敏站在远处看着他们,心口闷闷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远远望去,金童玉女,一对璧人,无论是谁看,她们都是最相配的一对。 吴名似乎感觉到什么,扭头看向敏,对上敏似云山雾绕后的眼神,浑身一震,呆呆得看着她。杨芝兰随着吴名的眼神望去,看到敏,皱眉看着吴名的脸色,忽然一把抱住了吴名的胳膊,整个人贴了上去。吴名大惊,急忙推开了她,扭头看向敏。 敏瞪着他们,飘忽的一笑,转身就走。张博物看看武场上的两人,急急追着敏走了。 后院里,敏顶着大太阳盯着院中间的那棵树,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爽怡走过来看着她,有些担忧道:“你究竟是怎么了?我还真没见你这样垂头丧气的。我认识的敏敏,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是一往无前的。这样真不像你。” 敏依旧盯着树,摇了下头。“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怎么了?心里突然间空空的,干什么事也提不起劲来。”她转头看向爽怡,苦笑道:“你一向比我成熟,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了?” 爽怡怎么会看不出来,敏喜欢上吴名了。可是看敏一副当局者迷的样子,恐怕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自己的心。而吴名现在又没有明确的态度,要不要让敏承认自己的心情呢?她真的不知道了。 张博物罕见的穿着一身丝绸深衣,远远的看着她们两人默然而立,忽而笑道:“敏之,我要去狄大人府上拜会,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敏茫然的看着他,想着自己的确没什么事干,不如出去转一转的好,强笑着点点头。 爽怡看看张博物,又看看敏,总觉得不妥。“你别出去了——” 敏压下心底的怪异情绪,灿笑道:“我出去玩玩散散心,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别担心。”说着便随着张博物出了门。 爽怡忧心的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街尾,只怕一个没有解决,另一个又会跟着来—— 长安城盛事繁华,武周时代的国风开放,衣着华丽,对外贸易交流频繁。这些,她都从史书中了解过,可是真正面对武周政权的行政与经济中心,宽阔的街道两旁,酒肆、胡肆林立,热闹非凡,除了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还有衣饰奇特的西域民族,许多已经在历史的长河中消失,而敏却看见了。 大唐国风开放,女子出门时极为正常的,何况如今女皇执政,女子的地位也有所提高,因此不像宋朝女子般循规蹈矩,而且衣着更是大胆暴露。此时以胖为美,街上女子无不坦胸露背,衣着最时尚的宫装,色彩鲜艳,飘逸飞扬。而长发绾成高髻,或是牡丹,或是凤簪,点缀得更加赏心悦目。尤其是往来女子中十有八九的额上都点有梅花妆,更显得娇艳妩媚。 她是现代女孩,什么奇装异服,古怪装饰没见过,可是,对于眼前的景致还是惊呆了。不禁愈加佩服起武则天来,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带领着这个时代的发展呢?千古一帝,唯一的女皇,拥有多大的胸襟气魄包容天下,恩威并施呢?古今女子夺权并不罕有,但真正登上九五之尊,俯瞰天下的,却只有她一人。历史的评价有好有坏,但抹杀不掉她一生的政绩,挥不去她这一生的传说。可回头想来,她这一路上的曲折坎坷,堆积如山的尸骨,牺牲了亲情友情和爱情,这样的代价换回了一个“孤家寡人”的至高地位,值得吗?野心、欲望、猜疑、杀戮、虚伪、孤独,不会让她迷失自我么? 敏盯着来往的女子,心中却思绪万千。已有女子发现了她的“色相”,竟不觉得羞涩,更加搔首弄姿,以博得她的注意,唐代女子的大胆可见一斑。敏却浑然不觉,兀自出神。张博物已经受不住了,拽着敏就往前走,边走边道:“敏之啊,你魂游也要挑地方,这样会惹麻烦的。” 敏回过神来,奇怪的看着他。不看还好,差点让她这个“假小子”喷鼻血。赶紧转过头,却已弄了个大红脸,跟着他往小胡同里钻。终于,远离了纷乱,敏才抬起头来,呵呵傻笑,“真是的,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啊!” 张博物看着那张红红的苹果脸,眼中的尴尬,渐渐转为了然和柔和,只是看着她。 两人走到一家胡肆门口,悠扬的异族乐曲回响于整个街道,曲子似乎是琵琶独奏,乐曲平淡,因此街道的人并没几人真正在听,忙着自己的营生。敏却驻足倾听,虽然只是一首琵琶曲,既没曲词,又无伴奏,显得极为单调。可敏却深深被吸引住了。温婉的曲子死在所说两小无猜,平淡中的温暖、喜悦,掩藏着的爱恋、倾慕,随着岁月的堆叠越加深刻。婉转的曲调征服了她的心,几个滑音,乐曲急转直下,似是女子被迫的离开男子,瞬间萦绕着感伤、与绝望。 敏猛地抬头看向胡肆中犹抱琵琶的胡姬,那胡姬也抬头看她,两人眼神交汇的一霎那,胡姬一怔,手停了下来,缓缓起身走向敏。 胡姬身材高挑窈窕,一身火红衣裳,灿烂夺目,一条红色的丝巾遮住鼻口。她的眉浓而弯,眼若丹凤,闪着耀人的光采。秀发微卷,披在脑后,虽看不清容貌,但那样勾魂的眼睛和红纱遮面,更是朦胧而美。她手中仍抱着琵琶,眼中闪着疑惑,看向敏的眼神有着探索。 而敏却沉浸在那曲子中,静静地看着她走来。 胡姬站在胡肆门口,打量着这个秀气的男孩。他的容貌并不出色,穿着下人的粗布麻衣,却透着与众不同,那双眼睛直接却不锐利,坦白却不放纵,而正是这双眼睛让她震撼。他似乎还是个孩子,浑身散发着生气,似乎春雨般滋润着万物,充满生机与活力。不大的眼睛却盛着所有的情绪。刚才那不经意的一眼,满是怜惜和心疼。可他只是个孩子,又懂得什么呢?她的这首曲子,无人问津,或是觉得平淡无奇,只有他,能够听出她曲中的意境,竟会用这种眼神看她,真是奇了? 敏看她眼中的不信,暗嘲自己自不量力。阶级社会分着三六九等的,而自己无论是衣服、样貌,恐怕是最下等的吧。自嘲的笑笑,拽着张博物的衣袖就要走,嘴里却哼起曲来,声音不大,却能让人听见。 胡姬愣住了,抱着琵琶,追了过去,轻轻呼唤。“两位公子请留步!” 敏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直勾勾的看着她,语气酸酸的道:“姐姐的曲子很好听。” 胡姬正视着敏坦率的眼神,暗责自己的失礼,轻声道歉:“多有失礼,还望见谅。不敢请教,公子刚才哼的那首曲,是——” 敏知道她的急迫,因为刚才她哼的是经典韩剧《冬日恋歌》的主题曲,那个让人从心底悲伤起来的曲调,而敏却喜欢由女子十二乐坊改编过的,由琵琶、古筝、笛子、还有二胡弹奏的,但最勾人心魂的却是开头那段琵琶独奏。想了想还是中文版的歌名最贴切,轻声道:“从开始到现在。” 胡姬浑身一颤,喃喃:“从开始到现在?从开始——到——现在——开始似从未开始,现在却是物是人非。” 敏这才看出她的心意,原来刚才那首曲子是她自己的写照,两小无猜的情谊,温暖而甜蜜,可为什么会分开呢?透着无尽的绝望和悲哀,难道像维珍和俊尚那样一生一死? 胡姬抬眼看向她,似乎感受到她的想法,蹙眉想了想,才道:“天上人间,永不相见。” 敏心猛地一揪,刚才的不悦全被悲伤冲散了,竟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不起,我太无礼了,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女子低头轻笑,抬头时眼中的悲伤已无,只是淡淡的自哀。“公子说哪里话,是灼华无礼在先,公子若不弃,请到内室喝杯茶,愿与公子畅谈。” 敏很内疚,下意识地摇头,扭头看看博物,博物却若有所思,根本没注意到她。 灼华却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昔日伯牙子期,以曲会友,今日灼华愿效仿先人,与‘公子’一叙。”灼华加重“公子”二字,她本就觉得她秀气的不像男子,现在握着她的手,虽然有些粗糙,却小巧纤细,绝非男子之手,又细细打量她,瓜子脸,小鼻小口,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虽称不上美,却是灵气逼人。心下了然,更是握着她的手,径直往里走。 敏听出她的口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看她,扭头对博物说:“张大哥,要不然我在这里等你吧。我的身份卑贱,去了怕是给你丢人。” 张博物回过神来,忙道:“敏之,你这说的哪里话,我跟你贫贱之交,哪里在乎身份。何况张某也是贫贱之身。不过,酒逢知己千杯少,我不打扰你们才是。那我一会儿来找你吧。” 敏点点头,未及开口就被灼华拉进了胡肆。胡肆设计得很有民族风情,有羊头骨,兽皮,胡桌胡椅,屋子南面有一个一尺来高的台子,后面画着蓝天白云和无边无际的草原,像是舞台。 灼华拉着敏穿过胡肆,进了后院,几个胡姬正在排练舞蹈,见灼华带着两个男人进来,居然还拉着一个男人的手,停下了舞步,小声议论着。灼华哼了一声。“咬什么耳朵,不用练习么?”胡姬不敢怠慢,又舞动了起来。 灼华推开门,引两人进去,屋中桌上台上,整齐的摆满了放着各种乐器,都是敏从未见过的,目不转睛的看着。 灼华亲手泡了茶,见敏仍在东看西看,笑道;“它们在那跑不掉的,一会儿我给你弹奏,先喝喝我家乡的香茶吧!” 敏坐了下来,这才闻到那不一样的清香,端起杯子在鼻端闻了闻,只喝了一小口,慢慢的品着,才咽了下去,只觉得满口清香。“哇,姐姐这是什么茶,这么香?我从来都没喝过呢!” 灼华笑了起来,“这是西域的草茶,中原是没有的。只是我从小就喝惯了,所以才带了来,你喜欢我可以给你一些。” 敏放下茶杯,又看了看屋中的乐器,才道:“我平日不喝茶的,姐姐不用费心了。姐姐以心相交,我自然同样对姐姐。刚才那首曲子,我没有哼完,现在给姐姐哼完,当是回敬了。”说完看着灼华,轻轻地哼了起来。 灼华侧耳倾听,听到□处,那大大的眼中已噙满泪水,缓缓低下头,泪水落在火红的纱裙上,慢慢晕开,仿佛是盛开的桃花。 敏一直看着灼华,知道心伤的人听这首曲子时,会触动心上最柔软的心弦。维珍用了十年的时间都没有忘掉俊尚,初恋是最难忘怀的,即使岁月流逝,也会刻在心底。“姐姐,过去的已然过去,前面的路依然很长,珍贵的回忆可以记住一辈子,但快乐的生活还是要自己创造的。我记得有人说过,‘只要记得,就不会离开。’我想他会希望姐姐过得幸福的。这首曲子只是用来回忆,却不能用来生活。” 灼华依然低着头,轻轻地道:“这首曲子我很喜欢。”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敏,“谢谢你。我的名字叫灼华,未请教——” 敏微微笑道:“我叫慕容敏。姐姐人如其名,似‘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只愿姐姐‘之于子归,宜其室家’。” 灼华神往的遥想当年,缓缓摇头。“这个名字是他见我站在桃花树下,随意取得,他没有什么用意,我却很喜欢。”她突然敛了神色,问道:“这首曲子是你做的吗?” 敏抓抓头,尴尬的说:“我虽然粗通乐理,学过一阵子竖笛,可这作曲还是不行的。这曲子是我听人家弹奏过,记得曲调而已。姐姐才是真正的高手,化情入曲,曲随心动。”敏知道灼华看出她女扮男装,也不再掩饰,只将灼华当成一个姐姐,拉着灼华的衣袖撒起娇来。 灼华已来京城几年,虽然小有名气,但究竟是异族,是最卑贱的女子。而面前这个小姑娘,虽然穿着下人服饰,可她的言谈举止却不简单,绝对不是一般人。而她眉目间没有一丝不屑,反倒真将她当作大姐姐,那样明媚的笑容,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了。 敏又给她哼了一首曲子,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敲敲门。“姑娘,贵客到。” 灼华神色一凛,正色道:“我一会儿就来。”她抱歉一笑,“今日本想与你好好谈谈曲子,可是有贵客到了。只望你以后常来,我一定专为妹妹弹奏一曲。” 敏点点头,笑道:“那一言为定哦!我先告辞了。” 灼华引她从后门走,敏轻笑着转身离开。一名红衣女子却从胡肆中出来,静静的看着灼华缓步进来,妖魅的眼波流转,笑了起来。 敏独自在狄府外徘徊,这里似乎以前来过,可是长安城各大府宅规模相似,她也没有在意。等到张博物出来,两人结伴而回。一路上,张博物的脸色很奇怪,敏以为是狄府人给他脸色看了,也不敢追问。两人都是心不在焉,到了街道转角,敏看也不看就往里走,只觉得脸一痛,撞到了什么。捂着脸往后一退,忍着疼看前方是什么。这一看之下,竟愣在当地,傻傻得看着他。 吴名脸色不善地看着她,平时温和的脸上竟带着些许怒意。 张博物也看着吴名,心中没来由的一紧。 吴名目不转睛的盯着敏。敏整张脸都要皱在一起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对张博物道:“张大哥,我们走。”说完拽着张博物往后门走,看也不看吴名一眼。 吴名不说也不动,静静地站在那儿,神色却不再平静—— 晚上,敏和爽怡躺在窗上,聊着天培养睡意。 爽怡幽幽道:“敏敏,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们知道怎么回到现代,而你又有了心爱的人,你是选择回去,还是留下?” 敏愣了一下,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让她有些茫然,道:“我也不知道,我应该会选择回去吧,这里不是咱们的家呀?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我们还是不习惯的。” 爽怡听着想着,轻轻的道:“什么地方是家啊?有时人的心根本不受理智的控制。要不然,人,为什么是冲动的动物呢?” 敏不太明白爽怡的意思,怔怔的看着她,心里却也在想。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人的面孔,她猛地惊醒,使劲摇了摇头,才闭上了眼睛。 入秋后,天渐短。清晨,敏挑着水桶往回走。脚腕一扭,身子一歪,连人带桶的摔在地上。她趴在地上,看着自己挑得水付诸东流,心中懊恼得要死,咬咬唇,从地上爬起,把桶扶正,一片阴影挡在敏的身前,一双锦布黑靴,一件墨绿深衣。 敏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他,低着头捡起扁担,将两桶挑到肩上,可刚走一步,右脚腕一阵刺痛,她猛吸了口气,缓缓将水桶放下,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又是钻心的疼。 吴名急忙蹲下看她,关心的道:“扭伤了吗?” 敏根本不理他,缓缓坐下,轻轻揉着脚腕。 吴名知道她在生气,可是扭伤可大可小,也不理她是不是反对,伸手握住她的脚腕,她的脚已经肿了起来,忙按压几处穴位,轻轻揉着。 敏才不领他的情,推开他,冷冷地道:“我可使不起未来的馆主!”敏原本心中闷闷的,见了他便化成一股恶气,却不知道语气带着浓浓的酸意。 吴名也不生气,又把她的脚腕抓回来,轻轻揉着。 敏忍住踹开他的冲动,继续用眼神瞪着他。也不知是敏移开了注意,还是吴名的跌打功夫出神入化,敏觉得不再那样钻心的疼了。可熊熊大火却没有熄灭的迹象。 过了一会儿,吴名轻轻放下她的脚,柔声道:“好些了吗?没有伤到筋骨,歇息两天就会好的。”吴名站起来,伸手要扶她起来。 敏一掌挥开他的手,怒瞪着他,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与你萍水相逢,你对我的恩德我永生不忘,有朝一日必定还你。可现在请不要再来招惹我。我对你的印象很好,请不好毁掉它,行吗?” 吴名眼中一阵犹疑,看着她倔强的眼神,心中竟没来由的发软。“男子看到女子的,一定要负责的。” 敏听到他的话只觉得五雷轰顶,心里一阵气苦,自嘲的笑了起来。“负责任!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负责任。我再一次明确的告诉你,我不要你负责任。我有手有脚,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不需要靠任何人,我最不想靠男人。如果你还是抱着这种想法,那我只能说我们连朋友也做不了了。”敏拄着扁担起身,缓步往外走,突然她转身又道:“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出身贵贱,而在于自己是不是尊重自己,是不是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即使白手起家,靠着脚踏实地,靠着双拳打天下,即使做不得人上人,他的人生也是有价值的。但是,认不清自己的心,找不到自己的目标,即使荣华富贵又有什么意思呢?”她瞪着他,长出了口气,转身一瘸一拐的离开。 吴名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的水迹,愣愣的出神。 敏和爽怡抱着大包小包跟着杨芝兰,敏的右脚明显有些瘸了,可是不想在杨芝兰面前示弱,硬是咬牙坚持。原本张博物托爽怡给自己的跌打酒药效奇快,没两天,红肿已消了下去,可是却禁不起这样的劳动量。 不知是不是杨芝兰故意找茬,这一阵子总是调她们去她的院子,呼来喝去的,今日却要陪着大小姐逛街,绫罗绸缎、胭脂水粉、小吃点心,应有尽有。而杨芝兰与丫头翠儿却自在逍遥的东看西看。 爽怡看敏走路一瘸一拐,道:“你的脚还没好,我帮你拿点吧。” 敏往旁边一躲,笑道:“这点算什么呀!没事。” 爽怡担忧的看着她的脚,喃喃:“早知道就应该告诉吴大哥的。” 敏耳尖,脸色微变瞪着她,道:“什么吴大哥,你私下跟他联系了?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想跟他在有牵连了。”一个念头突然钻到她的脑海中,急问:“你不要告诉我,那瓶跌打酒是他给的?” 爽怡默认的移开视线,敏却气急,将手中的东西一摔。“走,我们不能在那待了,也不受这个活罪了。我就不信我们两个人两双手养活不了自己。”说完拽着爽怡就走。 爽怡从没见敏这样生气,拉着她道:“我不是故意瞒你,吴大哥也是一番好意啊——” “好意,好意。我不要他的好意。你不走,我走。”她猛地甩开爽怡的手,往远处跑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听到他的名字心里就乱了,怎么也净不下心来。爽怡在身后的叫嚷她也置若罔闻,她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不知跑了多远,心跳的太快,双腿酸软的再也迈不开步子,她才停下,双手支在膝盖上喘着气。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娇软的音调突然在她头顶响起,敏只觉得声音熟悉,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妙龄女子侧作于白马之上,桃红色的藕丝衫子藕丝裙,印花帔帛披在肩上,一头束在裙子系带上,一头由胸前绕过肩背,搭在左臂自然下垂,晓风吹过,飘逸似仙。只是她头戴帏帽,帽檐的四缘悬挂一圈网子,垂至颈侧,网帘上缀着珠翠,甚是华贵,却看不清容貌。 敏心底涌上寒意,不自禁的后退。那女子却素手挑起网帘,绝美的容颜比花娇、比月柔,只是一双漆黑的瞳眸溢满妖冶。敏一阵心惊,原以为不会再遇见她,却不料冤家路窄。 那女子正是那晚大火她和爽怡误闯的教坊坊主,此刻她侧作于马上,如贵妇般高贵典雅,眼波含情,处处风流,她紧盯着敏的眼睛,嘴角却噙着冷绝。 敏情不自禁的盯着她的美眸,渐渐失神,一片桃花林,桃花开的正艳,片片飘落如花雨,敏站在花海中,内心的怒火平息,只有徜徉在花海中的自在。突然,身体剧痛,一片片美丽的花瓣化作一把把尖刀,割破了她浑身的肌肤。一刀深似一刀,将她的血肉一刀刀剥下,她大惊,想要逃开,身子却只剩下一副骨架—— 敏猛然惊醒,眼前的女子冲她甜甜的笑着,一只素手缓缓向她伸来,指上的蔻丹如血,敏想偏头避开,身子却不受控制。女子的手轻抚她的脸颊,笑得得意,微微倾身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牵着马去南郊。” 敏的手不由自主的抓住缰绳,身子转向安化门的方向,步履坚定的走去。敏大惊,想要止步,身子却完全不受控制,一个声音在脑海中一遍遍的想着:“南郊,南郊。”一路走至安化门,守门的卫兵看着白马上的贵妇,都不敢言语,只觉得出言就会惊扰她绝世的美丽。 一路竟无任何阻碍,走至日影西斜,天色渐黑,两人一马在一处斜坡下止步。敏的身体完全听从女子的指令,她的意志竟抵抗不了女子在她脑海中的声音。 女子轻身跃下马背,帏帽遮面,轻纱扬起,她的身上散发着妖冶的气息,在黑夜中宛若狐仙女魔。她轻巧的拔下发间金钗,插在敏的发髻上。漆黑的瞳眸在网帘后依然犀利,她紧盯着敏的眼睛,柔声道:“一会儿使尽浑身解数杀死出现在你面前的人,用最残忍最耗时的办法,我要看看你有多少能耐,能做我的传人。”她缓缓垂眸,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希望你不要辜负我那日救你出火海的心意。” 敏大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可是她却想起当日她托起爽怡翻墙而过,自己却连连摔下,最后一次她从墙上摔下的瞬间,身子似被什么提起,一下子扔过了高高的围墙,重重的摔在地上。竟是她出手相救,可是她为了什么呢? 远远的,那女子手牵着一个少女缓步而来,一身的黑衣,黑纱拂面,竟与黑夜融为一体。女子将她带至敏的身边,轻柔的抚弄着她的长发,声音轻柔,却带着无尽的魅惑。“你只要杀了她,我就告诉你你是谁。” 黑衣少女美眸中满是震惊,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直直盯着她,女子含笑点头,一步步退下,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的看着她们。 敏在女子静止不动的瞬间,身子紧绷起来,面对着眼前的黑衣少女,似乎随时会发动进攻,却又在等待黑衣少女先行出手,伺机寻找破绽,后发先至。 黑衣少女黑纱拂面,只有一双美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只是黑亮如星辰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感情,森冷如寒冰。她的眼中突然燃起一阵渴望,急迫而激烈,她轻喝一声,拔出腰间匕首刺了过来。 敏的身体在她动作的一瞬间自动反应,右脚一个侧踢将她手中的匕首踢开,左手一个上位格挡,右手拔下发间的金钗,在缝隙中直刺她的咽喉。黑衣女子手中剧痛却没有松开匕首,闪身避开她的攻击,匕首直刺敏的心窝。两人都不会太过精准的功夫,一切只靠心中要对方死的意念,出手狠辣绝不留情,一会儿两人都已伤痕累累,衣衫被血浸透,谁也不肯停手。 敏因练过跆拳道,一直保有体力。而黑衣女子的体力却渐渐不支,动作迟缓下来,破绽百出,敏手中的金钗直直刺进她的右肩,钉在她的锁骨之上,金钗在手中旋转,黑衣女子的右肩刹那间皮开肉绽,黑衣半边被血浸透。敏随手挥开她刺来的匕首,左手拧住她的手,喀嚓一声,黑衣女子的手腕应声而断。她痛叫一声,两腿一软,半跪在地上。敏却接过她的匕首,刺进了她的左肩锁骨,登时黑衫染成黑红色。敏反手将匕首拔出,凑到唇边,轻轻舔舐,一股血腥味在喉口化开,腥臭刺鼻。 敏的身子一颤,似乎送刚才的生死相斗中醒来,眼前的黑衣女子,衣衫尽破,白皙的皮肤早已血肉模糊,鲜血源源不断的涌出,将她的衣衫浸透。而这一切竟是她做的!她想要扔开手中的匕首,可是脑中一个声音一遍一遍的道:“杀了她,杀了她。”敏的手不受控制的刺了出去,却在刺进对方心窝的一瞬间停了下来,敏凝聚所有的意志力控制自己的手,不让它再往前送一寸。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站在远处的红衣女子嘴里念念有声,一双丹凤眼直直的盯着敏的眼睛。 敏的手往前送了一寸,刀尖直抵黑衣少女的心窝,只要稍一用力,匕首就会刺进她的心脏。她一双含恨的眼睛死死的瞪着敏,似要将眼前的一刻牢牢记在心间。敏咬牙不去听那如魔咒般的声音,不去看她夺魂的眼神,脑海中寻找着以前幸福快乐的画面,猫儿耍赖时的脸,爽怡忍无可忍的苦笑,紫叶温软的撒娇,还有他眼底化不开的忧郁—— “啊——”敏仰颈长啸,同时将匕首和黑衣少女甩了出去,自己跌坐在地双手捂住脸颊,连连摇头。 红衣女子似被什么击中一般,重重的摔在地上,一手压在胸口,难以置信的看着坡上的敏。 敏再难抑制的痛哭起来,心底的恐惧让她浑身颤抖,谁来救救她——手上一阵剧痛,肩上被人重重的踹了一脚,敏仰面摔倒,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此时天已黑透,旷野上没有任何光亮,敏一时适应不了,只看到黑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如恶狼一般怒视着她。她恐惧的后退,但有东西压住她的衣摆,她奋力拉扯时,一股凉风扑面而来,她下意识的闪开,耳侧一痛,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 敏知道杀机四伏,可却避无可避。她看不见,只能靠着四周气流的变化判断那人的攻势,虽然避过几次,但还有几脚重重的踹在她的胸腹。她被动的在地上翻滚,突然,身下一空,竟摔了下去。幸好身下软软的,并没有摔伤,可是浑身疼痛难忍,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面朝下趴着。 “你赢了。”一个飘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在风中消逝。 许久,再没有任何人声,敏稍稍放松,才闻到一股怪异的味道,似是臭鱼烂虾腐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催人欲呕,敏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伸手在身下摸索,触手冰凉软中带硬,她碰到一个圆圆的东西,表面光滑,却带着如丝线一样茸毛,敏心下骇然,不敢再动。 狂野的大风在耳边呼啸,吹散了天上的乌云,月光慢慢铺洒在人间,一寸寸的照亮地上的一切,宛若人间修罗场。月光由远至近,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数不清的人横七竖八的交叠着躺在地上,有的只是白骨一堆,有的残缺不全,草坡的另外一侧竟被尸体填满。月光照在敏的身上,她浑身血淋淋的竟捧着一个披发的骷髅头,骷髅上的眼孔直对着她。 “啊——”凄厉的叫声响彻千里。她想要爬出堆叠的尸山,可是脚下的尸山并不牢固,随着她的移动便坍塌,它随着尸体摸趴滚爬,却无处可逃。突然,一双温热的手将她紧紧护在怀里,敏惊吓过度,尖叫着要推开他,却没能挣脱他的怀抱,人一轻,腾空离开了这片修罗场。 “慕容姑娘,慕容姑娘,是我啊,不要害怕,你没事了。” 敏根本听不进去,身上的腐臭之气围绕着她,挥之不去。 “敏敏,是我,是我,吴名。敏敏,你没事了,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了。敏敏,看着我,是我啊!”一双大手捧着她的脸让她正视眼前的人。 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感觉,让敏狂乱的眼神渐渐聚焦,月光刚好洒在他的脸上,英俊的容颜带着令人安心的气质,奇迹般的安抚了她恐惧害怕的心。敏极度惊恐下见到熟悉的面孔,心里的委屈害怕再也控制不住,扑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你怎么才来?我以为我就要死在这儿了!我好怕,好怕,那么多的死人,那么多的骷髅,我怕啊——” 吴名将敏紧紧拥在怀里,一手轻抚她的头发,一手轻缓的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哄着:“没事了,这只是一场噩梦,你现在醒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不要害怕,有我在,什么妖魔鬼怪,我都替你挡着。不要怕,我一直陪着你,没事了。” 敏紧紧抱住他,宛若一棵救命稻草。为什么有危险时,他总会在自己身边呢?为什么在他的怀抱里会这样安心呢?为什么恐惧到极点时,内心渴望见到人是他呢?敏敏的头晕沉沉的,什么也想不清楚,只想在他的怀里静静的睡去。 敏茫然的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眼前低头看她的人,茫然的注意到她正躺在他的怀里,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身上盖着他的长袍;而他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轻探她的额头,两人的姿势说多暧昧就有多暧昧。她猛地从他怀中坐起,背转过身,脸上一阵发烧。眼睛不知道该看向何处,眼前热腾腾的水汽弥散,竟是一口温泉,泉边的温度让清凉的夜晚有了一丝暖意。 吴名尴尬的说不出话来,见她伸手撩起温泉水,他才忐忑开口。“刚才你出了一身汗,我怕你着凉,就来了这温泉边,你的身子也不会冷。再者,回长安之前,你最好清洗一下——” 敏低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衣衫早已破烂不堪,但身上的伤口却已涂上药膏,昨夜的记忆如洪水猛兽一般再度袭来,她紧闭双眼长长的深呼吸,心情逐渐平静后,才轻声道:“多谢你,又一次救了我。我欠你的情,真要还不完了。” 吴名的神色黯了黯,却道:“你沐浴吧,衣服,就先穿这件,等进了城再换吧。我就在那边等你,有事叫我就好——” “你别走!”敏竟脱口喊出,她愕然掩唇,又道:“我一个人害怕,你就在这儿,转过身就行了。不必拘泥于礼节。” 吴名看着敏的背影,轻轻应了一声,迅速转过身去,看着暗夜中一望无际的旷野。 敏悄悄回头看他,见他一动不动的站在上风口,替她挡住了山风,嘴角轻扯了一丝苦笑,轻轻褪去衣衫,滑入水中,温热的水让她浑身打了个寒战,水雾中,自己的身体已是伤痕累累。幸好,在最后一刻恢复了心神,否则她的双手就要沾满血腥了。她慢慢沉进水里,头发在水中张扬,而他,仍在那里纹丝未动。 “你这个傻瓜,我不要你对我负责任,我要的是,你喜欢我。”敏的嘴唇在水中一张一合,悄无声息。 定情(改) 扬威武馆内,一切如常。 敏和爽怡在后院打扫,张博物匆忙过来,拉着敏上看下看,急问:“敏之,你没事吧。我才听说你被马车撞了,伤得重不重?” 敏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腕,想要抽手,他却紧抓着不放。敏只得笑道:“没什么事,只是一些擦伤而已。” 张博物细细打量她的脸色,道:“听说那日是吴三哥送你去的医馆,还在医馆里陪了你一夜。回来后,还格外去见了余大哥,让你休息几日。每日他也会来看你。他对你真是另眼相看啊。” 敏干笑道:“我和吴大哥是同乡,那日他知道后,便对我格外照顾。” 爽怡看着张博物探究的眼神,心中不安,说道:“说来也巧,我们竟与吴大哥是同乡,他见我们无依无靠,便多留意了一下。况且敏之有伤在身,他略通医理,也就省了我们的医药钱了。” 张博物垂眸点头,不再言语,眼睛盯着敏瘦弱的手腕,纤细的手指,愣愣的出神。 吴名从圆拱门走进后院,抬眼便看到张博物握着敏的手,星眸微眯,缓步走了过来。 爽怡似见到救星一般,叫道:“吴大哥,你送药来了。” 敏抬头看见吴名,一阵心慌,使劲挣脱了张博物,将手背在身后,眼睛却不敢看他,低着头叫了他一声。 吴名看着敏,轻叹了一声,冲着张博物点头示意,道:“她们二人是我的同乡,既然同在武馆,彼此照应无可厚非。多谢张兄这些日子对她们的照顾,你赶考在即,以后由我关照即可。” 张博物直直的看着吴名,缓缓点点头,道:“既是有吴三哥在,我便放心了。我要看书去了。敏之,你多保重身体。”说着黯然离去。 敏见张博物离去,终于松了口气,瞟了一眼脸色不善的吴名,急急转身回了房。 爽怡松了口气,担忧看着吴名道:“你进去吧,我在门口守着。这几天她睡得很不安稳,常常做噩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她身上的伤还没好,我真怕她会垮下去。” 吴名点点头,“我会给她配些安神的药,再寻一些安眠的熏香,应该会好些,晚些时候,我会送过来。”说完跟着进了房。 爽怡担心的看着房门。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敏始终没有跟她说,她知道不是敏不相信她,而是不想让她担心害怕,可是,她怎能看着她一个人受罪呢? 吴名轻轻掩上房门,看着敏侧坐在床沿上,左手紧紧攥着右手腕,眼圈黑黑的,可脸颊却是红晕的。吴名的心突然漏跳一拍,走到她身边,微笑着道:“我把一下脉。” 敏慌忙把左手送了过去,吴名却突然握住她的右手,道:“男左女右,你又搞混了。”温热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让她没来由的一颤,双颊的红晕更甚,她撇开脸看向内侧。 吴名细细的看着她的脸颊,终于下定决心,正色道:“年幼时,娘亲送我来武馆学艺,让我记住一句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要我不要忤逆师父。这么多年,我一直遵守着。即使师父为我安排了婚事,我也不会反对的。” 敏慢慢扭头看他,不明白他突然讲这些做什么。可听到婚事,敏猛地欲抽手,可他却圈住了她的手腕,虽然没有弄痛她,却怎么也正脱不开。敏气急,抬眼瞪他,他星子一般的眼神此时漆黑一片,似乎一个黑洞要将所有东西卷入。敏心慌意乱,低叫:“你放手,放开我。” 吴名却坐上床沿,声音轻柔却透着急切。“敏敏,你听我说完——” 敏急于挣开他,俯头咬在他的手臂上,脑海里一遍遍重复他和杨芝兰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心中又怒又气,下口绝不留情,直到嘴里一股甜腥味,温热的血液在她喉口流过,她才恍然回神。急忙松口,但吴名的手臂已是血肉模糊,敏一见鲜血便想起那日的经历,急忙拿手帕按住伤口,急道:“你怎么不躲呢?流血了,疼不疼?我给你包扎——” 吴名将慌乱的敏抱在怀中,柔声安抚。“我不疼,这点小伤没什么!敏敏,别害怕,没事的。” 敏缩在他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他,见他正含情脉脉的盯着她,脸颊一红,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吴名却不放手,只道:“敏敏,你听我说完,好吗?” 吴名见她沉默,自顾自道:“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将娘亲的话铭记于心。虽然她是生于乡野,可她不是寻常女子。我正值适婚之龄,但娘亲却从未急于为我定亲,她说‘夫妻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不能草率了事,更不能只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的是两情相悦,这样的姻缘才能长久美满。’以前我一直不懂,可现在我慢慢明白娘亲的意思了。” 敏回避着他坦诚的眼神,他从未用这样□裸的眼神看过她,这种眼神让她心慌意乱了。 吴名见她无言,心中没底,可是话已出口,只能继续道:“当日在溪边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失言,可我却很高兴,什么也没想便应承了下来。事后虽觉不妥,但我只想留住你。你一直说我是为了负责任,殊不知负责任也只是我想留住你的托词,我不想你离开才是我的本意。” 敏紧咬嘴唇,心跳的越来越快,只觉得血液直冲脸颊,恐怕此时脸红的可以挤出血来了。 吴名心中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低头只能看到敏的头顶,她不声不响,连个动作都没有,让他的心极度不安。他试探的叫了一声:“敏敏?” 敏羞怯的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手臂血流不止,只能缓缓掰开吴名的手指,却没有看见吴名黯然失色的神情。她从被下搜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都是他先前送来的,找到止血散,轻轻倒了些在伤口上,他却一动不动。敏轻手轻脚的给他包扎好,一边问他:“痛不痛?”他却没有回答,这才抬头看他,见他眼底眉梢又是化不开的忧郁,心不由的发酸发软。眼睛滴溜一转,笑道:“你知道女子要一个男子意味着什么吗?”她唇边的笑意渐浓。“一个女子在男子手臂上留下齿痕,就说明女子希望男子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只要一看到齿痕,就会想起咬他的女子。” 吴名起先不明白,听到后来心中却不确定,待看到敏眼底的羞涩,唇边的笑意这才明白过来,急急攥住她的手,笑道:“一辈子不会忘,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会忘!你且再咬深些,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你。” 敏羞涩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娇斥:“你好贪心,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算上了,那岂不是便宜你了。” 吴名大笑着将敏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柔的摩挲。“你可以永生永世的找我算账,千万不要便宜了我。” 敏含笑贴在他胸前,缓缓点点头。她不知道他们能够走多远,可此时她只想顺应自己的心,顺应自己喜欢他的心。 九月,长安城议论得最多的就是:皇太子李显的嫡长子邵王重润、永泰郡主及其夫魏王武延基私议女皇与宠臣二张的情事,被女皇逼迫自尽。女皇虽身在洛阳,但此事仍在长安掀起了轩然大波。 可这些并没有影响到敏和爽怡的生活,她们知道历史正按照固定轨道发展着,她们控制不了,因此只能听之任之,作纯粹的旁观者。 十月伴着秋天的脚步而来,女皇武则天率领皇嗣、相王,宗室子弟及官署,浩浩荡荡的西入关中,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长安。 十月辛酉,女皇的车驾回到了西京长安。 敏和爽怡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兴奋,中国封建社会唯一一位女皇帝,是一千多年来大女性主义所崇拜的偶像。她的智慧、果敢、坚忍,她的功绩、她的绝杀,还有许许多多在历史长河中掩埋的秘密,更增添了武则天的神秘。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她们真的很想见见历史上的女皇武则天。 因此,敏逼着吴名带着她和爽怡到朱雀大街上一睹女皇的风采,吴名对她言听计从,三人挤入朱雀大街迎接女皇的队伍之中。 敏一手牵着吴名,一手拉着爽怡,拼命往迎接队伍前方挤去,想要更靠进队伍更近一些。 城南的明德门大开,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进城,顺着朱雀大街上的皇道前进。队伍最前方是护卫皇帝安全的禁军,威武而雄壮。随后的宫女太监捧着各种典礼用品缓缓前行。 敏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到女皇的御辇,心有不甘,身子又往前探了探,却被吴名拉了回来。 “别太靠前了,危险!”吴名盯着她兴奋的脸孔,严肃的警告着。 敏却不以为然,仍然处在极度兴奋的情绪中,拉着吴名的胳膊摇晃着,道:“你不会懂的,我们是听着武则天的名字长大的,可是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对她的好奇绝对不是一点半点。现在有机会见到真正的女皇武则天,你还不让我靠近点仔细看清楚,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是不是,爽怡?” 爽怡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游行的队伍,这对她未尝不是前所未有的刺激。女皇武则天,兼具俯揽天下的霸气和千古传芳的柔情,这样一个奇女子,怎会勾不起她的好奇心呢?爽怡笑笑道:“那当然了!吴大哥,你多多包涵吧,今天我们不看到正主是不会罢休的。不过,你可要看好她啊,她要发起疯来,可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你多费心了!”说完坏笑着往旁边靠了靠,躲开拥挤的人群,也跳出敏的势力范围。 敏看着吴名在笑,扭头瞪着爽怡,伸手就要打她,谁知爽怡一闪身,敏一掌就打在旁边的人身上。敏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愕然抬头惊看她的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眉清目秀,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毛,一双大眼睛若一潭秋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刚才打在他身上的手,又看向她清澈的眼睛,似在探究。 敏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看来不过十六七的少年,竟有着那样一双看破红尘的眼睛,而那眼神似乎告诉她,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不能深究,不能靠近。 吴名也注意到这个华服少年,剑眉微皱,手上使劲一拉,便将敏拉至身侧,贴着他的怀抱,眼神锐利的审视着华服少年。 敏抬头看看吴名,脸红了起来,微微倾身,将脸微微埋进她的怀里。此时敏仍穿着男装,虽然唐朝男风上不得台面,但仍有许多王孙贵族圈养娈童,包养男妓。但公然在大街上搂搂抱抱,仍是与礼不合。 华服少年仔细打量着他们,了然的笑笑,稍稍退后一步,伸颈望着由远而近的女皇御辇。而周围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山呼万岁。 敏从吴名怀中抬头望去,赤色的御辇缓缓而来,飘摇的御辇流苏,起伏的轻纱,让她的心跳莫名的加快,就要看到了—— 一身火红的长袍,在阳光下绚烂夺目,那是兼有男女服饰风格的衣衫,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如云的白发绾髻盘在头顶,发根竟是全黑的。皇冠嵌在发中,是那样的耀眼!光滑饱满的额头不见一丝皱纹,弯弯的眉毛下一双坚毅沉静的凤眸,挺直的鼻梁,性感的双唇,散发着自信的魅力。女皇微笑的向百姓挥手致意,一举一动的那份气度和风范,让她不怒自威。 这就是一代女皇武则天!敏的心里只有这样的感慨,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语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我终于见到武则天了!真正的武则天,地地道道的武则天啊!天啊,我真想大叫,我见到武则天了!”敏拽着吴名的前襟又蹦又跳,难掩激动之情。 吴名宠溺的看着她,笑道:“别嚷嚷了,你这样可是大不敬啊!幸好人多吵杂,否则,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敏却没有一丝惧意,依旧笑着道:“你不会明白的,我的偶像啊,我最崇拜的女性,武曌啊!从小就听她的故事,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这样活生生的,你不会理解我有多激动!她可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绝无仅有的啊!” 吴名知道她是不会轻易安静下来的,只是将她环在怀里,轻轻拥进怀里,任她在他眼前大叫大笑,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保护她。 一旁的华服少年紧蹙眉头,眼中尽是吃惊与难以置信,仔细的打量着又叫又跳的敏,心中揣度。 爽怡看着他们,心里无限的欣慰,敏和吴名真的是天作之合,她只希望他们能够永远这样快乐下去。越过人群对武则天行注目礼,突然,她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一双浩如烟海、微微泛蓝的眼眸。爽怡一惊,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双眼睛,可是,她找不到他,但她仍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注视。 人群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静静的看着人群中的她,面无表情的绝丽容颜上却闪过一丝深思—— 皇太子李显和太子妃韦氏坐在其后的马车上缓缓而来,向百姓致意。百姓回之以更为排山倒海的欢呼,久久不绝。 相王李旦和他的五个儿子随后而至,五王皆骑马陪伴在父亲的身旁。五王各个年轻英俊、气宇不凡。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清秀,却并不是他吸引人之处,而是他浑身散发的尊贵之气,让人不敢轻视。他骑马环顾四周的百姓,眼中流露出一丝野心,却迅速掩饰住了,转而微微而笑。突然,他看到人群中的一个年轻男子,愣了一下,随即挥手示意。 那个男子笑着点头示意,身旁的一个绿衣丫头却张大了嘴巴看着马上的少年。 太平公主的车驾缓缓行来,她的雍容华贵,容貌神态极似武则天,只是不知缺少了一些什么,让她与武则天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左顾右盼,突然对身边的仆役道:“崇简呢?” 仆役焦急的看看左右,一脸为难不知如何回话。 太平公主丽颜微怒,沉声道:“快去把他找回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仍在行进,可是敏已经没了兴致,那些大官她多半不认识,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拉着吴名和爽怡往外走,小脸上依然洋溢着兴奋的神情。 华服少年倚着身后的墙壁,看着他们三人远去的背影,讶然的摸着刚才被敏打到的胸口。摇头失笑,真是个胆大的丫头,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女皇名讳,还口口声声地喊崇拜,那样激动的神情似乎能够感染身旁的每一个人,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丫头啊! “二公子,总算找到你了。公主正——”刚才那个仆役挤过重重人群,才到了华服少年身边,怏怏地说道。 华服少年扬手命他住口,温文尔雅地道:“我这就回去。” 欢迎的人群仍在欢呼,呐喊—— 女皇回到长安后,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一转眼,冬天悄然而至。长安城似乎变成了大冰窖,古代没有暖气,冬天只能靠碳炉取暖,别无他法。敏和爽怡知道,在屋里烧碳炉是非常危险的,气体排不出去,就可能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因此,晚上她们只得用铜壶盛满热水,放在被子里,捂热了才睡觉。 敏每晚都会去井边。软磨硬泡下,加之威胁,吴名才答应指点她功夫。在她的跆拳道的基础上,提高她的实战能力。经过吴名的指点,她的功夫一日千里,虽然称不上高手,但自保已经没问题了。而两人的感情,也逐渐升温。 十一月末,初雪降临,整个长安城变成了雪城,纯洁又安静。入夜,敏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后院去,吴名不在,看来他以为她下雪就不来的吧!敏很喜欢雪,生活在现代的北方,因为全球变暖,缺水严重,大气污染等原因,一年能下一场大雪就已经很困难了,何况是这样干净的雪呢? 初霁的夜空,月亮格外明亮,月光映在雪上,恍如白昼。而后院的雪如一块平整的豆腐,干净而平整。敏玩兴一起,捧着雪揉成一个雪球,摁结实后,放在地上越滚越大,又揉了个雪球,比方才那个小了一圈,敏想把小雪球摆在大雪球上,可雪球比她想象的要沉,费了半天劲,也没弄上去,正着急时,一双手已经将雪球搬了上去。 敏回头迎上他含笑的眼眸,笑了起来。然后为她的雪人,安上鼻子和眼睛和嘴,眼睛弯弯,嘴角上扬,又找来两个树枝,插在雪人身上,当作手。 吴名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要将她看进心里,许久才道:“本该跟你说,今天下了雪,就不要出来了。看来,你今天有事可忙了。咝——” 敏将手钻进吴名的袖子里暖着,惹得吴名一阵抽气。敏轻轻偎在他身上,看着她的雪人,手已经回过劲儿来,不再冰冷。“再堆一个雪人吧,一个孤孤单单的不好。”说着就要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吴名却拦住她,将披风披在她身上,系好带子。“我来堆,你看着。” 敏要堆大个的,两个雪人一高一矮,面对面站在一起,高雪人低头看着矮雪人,而矮雪人仰头看着高雪人,两个雪人相视而笑,正如他两人一样。敏轻轻笑着,眼珠一转,手指着吴名身后,大惊失色,吴名一惊,转头去看,敏跳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没等吴名回神,一溜烟跑了,只轻轻说了句:“我喜欢你。” 吴名欣喜若狂的追逐着敏的身影,恍然如梦的轻抚脸颊,灿若星子的眼眸闪烁着光芒,喃喃:“我也是。”回身看着两个雪人,摸着矮雪人的头,轻轻叫着:“敏敏——” 次日一早,敏便拉着爽怡,说要给她看好东西。爽怡知道昨晚他们肯定有了进展,敏一回来,往被窝里一钻,偷偷笑着,害得她都睡不好。可以说,自从他们晚上开始约会,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人家有爱情的慰藉,整日神采奕奕,她可没有啊,天天还要受这种折磨。但是,她看向敏的眼神中仍然充满了祝福。 刚进后院,敏整个人都愣住了。两个雪人只剩一个矮的,高个雪人已被打碎,散在地上。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叫:“这是怎么回事?” 爽怡看着地上凌乱的脚印,和已经脏污的雪,是谁的恶作剧。瞟了一眼矮雪人,一愣,指着雪人,看向敏。 敏顺着爽怡的手看过去,大惊失色。雪人的表情变了,昨晚还笑着的雪人,现在却哭了。嘴角下弯,眼睛下用石子点缀,似乎眼泪一般。敏的心一阵抽痛,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爽怡及时扶住她。难道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了吗?发现她和吴名的关系了吗?这是警告吗?还是那个红衣女子呢?为什么她会有不祥的预感呢?敏盯着那个“尸骨无存”的雪人,久久无言。 自此以后,吴名一直注意着武馆的动静,但一直到腊月中旬,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吴名总劝敏不要担心,爽怡也宽慰她,敏虽然仍觉得不安,但一直没有出事,也就放下心来。 农历新年将至,整个长安因为女皇的到来,而热闹了起来。武馆的弟子都是拜师学艺,就如现在的寄宿学校一般,几年才能回家一次。若是邻近的,就方便多了。张博物临考的日子将近,几乎足不出户,见了敏有时连招呼都不打就走开了,眼中除了书本什么也看不到了。 离正月还有几天,吴名家乡传来消息,说是吴名母亲痼疾复发,让他赶紧回去。吴名即刻跟杨馆主禀明,杨馆主立刻同意了。师兄弟都去送他,杨芝兰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缠着吴名要跟他一起去,否则就不让他走。 吴名怒了,这是敏第一次看到他真正发怒,声音不再低沉柔和,额头青筋直跳,手掌因忍耐而紧攥着,恶狠狠的瞪着杨芝兰,因为她没轻没重的说了句。“什么顽疾吗?不就是为了让你回去跟她过年。” 师兄弟都不敢妄动,吴名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谁也没见他怒过,今日见他发怒,谁也不敢劝。只有大师兄余承志,拦在杨芝兰身前,沉声道:“三师弟,大小姐年少不懂事,不要跟她计较了。赶路要紧,伯母还在等你。”那样镇定而坚决的口气,让吴名恢复了正常,向大师兄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敏站在师兄弟身后,遥遥看着他,心中暗暗祈祷,他回头看她一眼该有多好。 吴名牵着马,突然回身看了一眼,敏很快捕捉到他的眼神,冲着他安然地笑,用力地点点头。 吴名神色稍缓,似有还无的点了下头,便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除夕夜,武馆弟子要与馆主一起守岁。杨芝兰也从侧苑出来,与伯父一起过年。下人们早几天已经放出去回家过年了。而敏和爽怡因没有亲戚,只好呆在后院。躺在床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天。一会儿说春晚无聊,一会儿说期末考试的紧张,从明星八卦说到恐怖袭击。快到半夜,两人都倦了,躺在床上都不说话。 过了半响,爽怡轻声问:“想他吗?” 半晌,敏才低低应了一声。 爽怡笑了一声,“你真坦白,连矜持一下都不会。” 敏愁眉深锁,吴名一直没有消息,她的心就这样揪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她似自言自语的道:“他不常提家里的事,只说他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其他的,我几乎一无所知。有时,我在想,他的心防那么重,我根本就进不去。” 爽怡几不可见地摇摇头,恋爱真会让人患得患失的,而吴名的心事虽重,但他对敏却是一心一意。敏身处其中,有些事情看不清楚,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吧”!她只能安慰道:“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那是他的负担,他不想加注在你身上。有时越是亲密的人,越不愿分担那份痛。你明白吗?” 敏扭头看着爽怡,爽怡心中有一块地方是任何人都接近不了的,那是她的痛,她的负担,即使是最好的朋友,她也不会说。她不想碰触那块伤痛,但却为爽怡心痛。只道:“我不想让他什么都告诉我,只是不自觉地会担心。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原因,又怎么安慰他呢?” 爽怡笑了笑,知道她是说给自己听的,看着敏的眼睛,正色道:“只要不离不弃,全然的信任,这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敏心中一暖,脸上却坏笑着。“是吗?那我一辈子缠着你!”说着就往爽怡怀里蹭,手在她腰间搔着痒。 爽怡早就笑的花枝乱颤,一边推她,一边嚷:“你去缠他呀!缠我干什么?他才是你的长期饭票,我可不想当GAY!啊——哈哈——求你了,饶了我吧!” “哼!我就是缠你,你甩也甩不掉,你老公也得靠边站。” 两人在床上笑闹着,从这头滚到那头。突然,淳厚的钟声一声声传来,爆竹声,欢呼声,响彻天地。 两人翻身下床,推开窗,一道亮光在天际裂开,成牡丹花形散开,变幻着颜色,撒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只烟花腾空而起,如窜天雷一般四射,天空瞬间亮如白昼,烟花,爆竹,让人眼花缭乱,鬼斧神工。 敏和爽怡看过现代的焰火表演,却从未觉得烟花让人这样感动,感动得想哭,敏双手交握,握于胸前,诚心诚意的道:“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转头握着爽怡的手,“新年快乐,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姐妹。” 爽怡感激的一把抱住敏,道:“新年快乐,敏敏!不知道猫儿和爽怡有能不能看到这么美的烟花。新年快乐,紫叶,猫儿。” 敏将头枕在爽怡肩上,轻声道:“所有人都快乐,尤其是你,吴名。” 天际的烟花如陨落的流星,划出长长的尾巴—— 身世(改) 扬威武馆内,一切如常。 敏和爽怡在后院打扫,张博物匆忙过来,拉着敏上看下看,急问:“敏之,你没事吧。我才听说你被马车撞了,伤得重不重?” 敏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紧握着自己的手腕,想要抽手,他却紧抓着不放。敏只得笑道:“没什么事,只是一些擦伤而已。” 张博物细细打量她的脸色,道:“听说那日是吴三哥送你去的医馆,还在医馆里陪了你一夜。回来后,还格外去见了余大哥,让你休息几日。每日他也会来看你。他对你真是另眼相看啊。” 敏干笑道:“我和吴大哥是同乡,那日他知道后,便对我格外照顾。” 爽怡看着张博物探究的眼神,心中不安,说道:“说来也巧,我们竟与吴大哥是同乡,他见我们无依无靠,便多留意了一下。况且敏之有伤在身,他略通医理,也就省了我们的医药钱了。” 张博物垂眸点头,不再言语,眼睛盯着敏瘦弱的手腕,纤细的手指,愣愣的出神。 吴名从圆拱门走进后院,抬眼便看到张博物握着敏的手,星眸微眯,缓步走了过来。 爽怡似见到救星一般,叫道:“吴大哥,你送药来了。” 敏抬头看见吴名,一阵心慌,使劲挣脱了张博物,将手背在身后,眼睛却不敢看他,低着头叫了他一声。 吴名看着敏,轻叹了一声,冲着张博物点头示意,道:“她们二人是我的同乡,既然同在武馆,彼此照应无可厚非。多谢张兄这些日子对她们的照顾,你赶考在即,以后由我关照即可。” 张博物直直的看着吴名,缓缓点点头,道:“既是有吴三哥在,我便放心了。我要看书去了。敏之,你多保重身体。”说着黯然离去。 敏见张博物离去,终于松了口气,瞟了一眼脸色不善的吴名,急急转身回了房。 爽怡松了口气,担忧看着吴名道:“你进去吧,我在门口守着。这几天她睡得很不安稳,常常做噩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她身上的伤还没好,我真怕她会垮下去。” 吴名点点头,“我会给她配些安神的药,再寻一些安眠的熏香,应该会好些,晚些时候,我会送过来。”说完跟着进了房。 爽怡担心的看着房门。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敏始终没有跟她说,她知道不是敏不相信她,而是不想让她担心害怕,可是,她怎能看着她一个人受罪呢? 吴名轻轻掩上房门,看着敏侧坐在床沿上,左手紧紧攥着右手腕,眼圈黑黑的,可脸颊却是红晕的。吴名的心突然漏跳一拍,走到她身边,微笑着道:“我把一下脉。” 敏慌忙把左手送了过去,吴名却突然握住她的右手,道:“男左女右,你又搞混了。”温热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让她没来由的一颤,双颊的红晕更甚,她撇开脸看向内侧。 吴名细细的看着她的脸颊,终于下定决心,正色道:“年幼时,娘亲送我来武馆学艺,让我记住一句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要我不要忤逆师父。这么多年,我一直遵守着。即使师父为我安排了婚事,我也不会反对的。” 敏慢慢扭头看他,不明白他突然讲这些做什么。可听到婚事,敏猛地欲抽手,可他却圈住了她的手腕,虽然没有弄痛她,却怎么也正脱不开。敏气急,抬眼瞪他,他星子一般的眼神此时漆黑一片,似乎一个黑洞要将所有东西卷入。敏心慌意乱,低叫:“你放手,放开我。” 吴名却坐上床沿,声音轻柔却透着急切。“敏敏,你听我说完——” 敏急于挣开他,俯头咬在他的手臂上,脑海里一遍遍重复他和杨芝兰依偎在一起的画面,心中又怒又气,下口绝不留情,直到嘴里一股甜腥味,温热的血液在她喉口流过,她才恍然回神。急忙松口,但吴名的手臂已是血肉模糊,敏一见鲜血便想起那日的经历,急忙拿手帕按住伤口,急道:“你怎么不躲呢?流血了,疼不疼?我给你包扎——” 吴名将慌乱的敏抱在怀中,柔声安抚。“我不疼,这点小伤没什么!敏敏,别害怕,没事的。” 敏缩在他的怀中渐渐平静下来,抬头看他,见他正含情脉脉的盯着她,脸颊一红,想要挣开他的怀抱,吴名却不放手,只道:“敏敏,你听我说完,好吗?” 吴名见她沉默,自顾自道:“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将娘亲的话铭记于心。虽然她是生于乡野,可她不是寻常女子。我正值适婚之龄,但娘亲却从未急于为我定亲,她说‘夫妻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不能草率了事,更不能只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的是两情相悦,这样的姻缘才能长久美满。’以前我一直不懂,可现在我慢慢明白娘亲的意思了。” 敏回避着他坦诚的眼神,他从未用这样□裸的眼神看过她,这种眼神让她心慌意乱了。 吴名见她无言,心中没底,可是话已出口,只能继续道:“当日在溪边我知道你只是一时失言,可我却很高兴,什么也没想便应承了下来。事后虽觉不妥,但我只想留住你。你一直说我是为了负责任,殊不知负责任也只是我想留住你的托词,我不想你离开才是我的本意。” 敏紧咬嘴唇,心跳的越来越快,只觉得血液直冲脸颊,恐怕此时脸红的可以挤出血来了。 吴名心中真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低头只能看到敏的头顶,她不声不响,连个动作都没有,让他的心极度不安。他试探的叫了一声:“敏敏?” 敏羞怯的不知如何是好,见他手臂血流不止,只能缓缓掰开吴名的手指,却没有看见吴名黯然失色的神情。她从被下搜出一大堆瓶瓶罐罐,都是他先前送来的,找到止血散,轻轻倒了些在伤口上,他却一动不动。敏轻手轻脚的给他包扎好,一边问他:“痛不痛?”他却没有回答,这才抬头看他,见他眼底眉梢又是化不开的忧郁,心不由的发酸发软。眼睛滴溜一转,笑道:“你知道女子要一个男子意味着什么吗?”她唇边的笑意渐浓。“一个女子在男子手臂上留下齿痕,就说明女子希望男子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只要一看到齿痕,就会想起咬他的女子。” 吴名起先不明白,听到后来心中却不确定,待看到敏眼底的羞涩,唇边的笑意这才明白过来,急急攥住她的手,笑道:“一辈子不会忘,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也不会忘!你且再咬深些,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你。” 敏羞涩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娇斥:“你好贪心,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算上了,那岂不是便宜你了。” 吴名大笑着将敏拥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柔的摩挲。“你可以永生永世的找我算账,千万不要便宜了我。” 敏含笑贴在他胸前,缓缓点点头。她不知道他们能够走多远,可此时她只想顺应自己的心,顺应自己喜欢他的心。 九月,长安城议论得最多的就是:皇太子李显的嫡长子邵王重润、永泰郡主及其夫魏王武延基私议女皇与宠臣二张的情事,被女皇逼迫自尽。女皇虽身在洛阳,但此事仍在长安掀起了轩然大波。 可这些并没有影响到敏和爽怡的生活,她们知道历史正按照固定轨道发展着,她们控制不了,因此只能听之任之,作纯粹的旁观者。 十月伴着秋天的脚步而来,女皇武则天率领皇嗣、相王,宗室子弟及官署,浩浩荡荡的西入关中,回到了阔别二十年的长安。 十月辛酉,女皇的车驾回到了西京长安。 敏和爽怡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兴奋,中国封建社会唯一一位女皇帝,是一千多年来大女性主义所崇拜的偶像。她的智慧、果敢、坚忍,她的功绩、她的绝杀,还有许许多多在历史长河中掩埋的秘密,更增添了武则天的神秘。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呢?她们真的很想见见历史上的女皇武则天。 因此,敏逼着吴名带着她和爽怡到朱雀大街上一睹女皇的风采,吴名对她言听计从,三人挤入朱雀大街迎接女皇的队伍之中。 敏一手牵着吴名,一手拉着爽怡,拼命往迎接队伍前方挤去,想要更靠进队伍更近一些。 城南的明德门大开,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进城,顺着朱雀大街上的皇道前进。队伍最前方是护卫皇帝安全的禁军,威武而雄壮。随后的宫女太监捧着各种典礼用品缓缓前行。 敏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到女皇的御辇,心有不甘,身子又往前探了探,却被吴名拉了回来。 “别太靠前了,危险!”吴名盯着她兴奋的脸孔,严肃的警告着。 敏却不以为然,仍然处在极度兴奋的情绪中,拉着吴名的胳膊摇晃着,道:“你不会懂的,我们是听着武则天的名字长大的,可是我们谁也没见过她,对她的好奇绝对不是一点半点。现在有机会见到真正的女皇武则天,你还不让我靠近点仔细看清楚,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是不是,爽怡?” 爽怡的眼睛从未离开过游行的队伍,这对她未尝不是前所未有的刺激。女皇武则天,兼具俯揽天下的霸气和千古传芳的柔情,这样一个奇女子,怎会勾不起她的好奇心呢?爽怡笑笑道:“那当然了!吴大哥,你多多包涵吧,今天我们不看到正主是不会罢休的。不过,你可要看好她啊,她要发起疯来,可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你多费心了!”说完坏笑着往旁边靠了靠,躲开拥挤的人群,也跳出敏的势力范围。 敏看着吴名在笑,扭头瞪着爽怡,伸手就要打她,谁知爽怡一闪身,敏一掌就打在旁边的人身上。敏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愕然抬头惊看她的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眉清目秀,宽宽的额头,浓浓的眉毛,一双大眼睛若一潭秋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刚才打在他身上的手,又看向她清澈的眼睛,似在探究。 敏被他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看来不过十六七的少年,竟有着那样一双看破红尘的眼睛,而那眼神似乎告诉她,他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不能深究,不能靠近。 吴名也注意到这个华服少年,剑眉微皱,手上使劲一拉,便将敏拉至身侧,贴着他的怀抱,眼神锐利的审视着华服少年。 敏抬头看看吴名,脸红了起来,微微倾身,将脸微微埋进她的怀里。此时敏仍穿着男装,虽然唐朝男风上不得台面,但仍有许多王孙贵族圈养娈童,包养男妓。但公然在大街上搂搂抱抱,仍是与礼不合。 华服少年仔细打量着他们,了然的笑笑,稍稍退后一步,伸颈望着由远而近的女皇御辇。而周围的百姓顿时沸腾起来,山呼万岁。 敏从吴名怀中抬头望去,赤色的御辇缓缓而来,飘摇的御辇流苏,起伏的轻纱,让她的心跳莫名的加快,就要看到了—— 一身火红的长袍,在阳光下绚烂夺目,那是兼有男女服饰风格的衣衫,是那样的与众不同。如云的白发绾髻盘在头顶,发根竟是全黑的。皇冠嵌在发中,是那样的耀眼!光滑饱满的额头不见一丝皱纹,弯弯的眉毛下一双坚毅沉静的凤眸,挺直的鼻梁,性感的双唇,散发着自信的魅力。女皇微笑的向百姓挥手致意,一举一动的那份气度和风范,让她不怒自威。 这就是一代女皇武则天!敏的心里只有这样的感慨,再也找不出别的话语来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我终于见到武则天了!真正的武则天,地地道道的武则天啊!天啊,我真想大叫,我见到武则天了!”敏拽着吴名的前襟又蹦又跳,难掩激动之情。 吴名宠溺的看着她,笑道:“别嚷嚷了,你这样可是大不敬啊!幸好人多吵杂,否则,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啊!” 敏却没有一丝惧意,依旧笑着道:“你不会明白的,我的偶像啊,我最崇拜的女性,武曌啊!从小就听她的故事,现在她就在我的面前,这样活生生的,你不会理解我有多激动!她可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绝无仅有的啊!” 吴名知道她是不会轻易安静下来的,只是将她环在怀里,轻轻拥进怀里,任她在他眼前大叫大笑,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保护她。 一旁的华服少年紧蹙眉头,眼中尽是吃惊与难以置信,仔细的打量着又叫又跳的敏,心中揣度。 爽怡看着他们,心里无限的欣慰,敏和吴名真的是天作之合,她只希望他们能够永远这样快乐下去。越过人群对武则天行注目礼,突然,她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一双浩如烟海、微微泛蓝的眼眸。爽怡一惊,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双眼睛,可是,她找不到他,但她仍能感受到那双眼睛的注视。 人群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人静静的看着人群中的她,面无表情的绝丽容颜上却闪过一丝深思—— 皇太子李显和太子妃韦氏坐在其后的马车上缓缓而来,向百姓致意。百姓回之以更为排山倒海的欢呼,久久不绝。 相王李旦和他的五个儿子随后而至,五王皆骑马陪伴在父亲的身旁。五王各个年轻英俊、气宇不凡。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面容清秀,却并不是他吸引人之处,而是他浑身散发的尊贵之气,让人不敢轻视。他骑马环顾四周的百姓,眼中流露出一丝野心,却迅速掩饰住了,转而微微而笑。突然,他看到人群中的一个年轻男子,愣了一下,随即挥手示意。 那个男子笑着点头示意,身旁的一个绿衣丫头却张大了嘴巴看着马上的少年。 太平公主的车驾缓缓行来,她的雍容华贵,容貌神态极似武则天,只是不知缺少了一些什么,让她与武则天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左顾右盼,突然对身边的仆役道:“崇简呢?” 仆役焦急的看看左右,一脸为难不知如何回话。 太平公主丽颜微怒,沉声道:“快去把他找回来!” 浩浩荡荡的队伍仍在行进,可是敏已经没了兴致,那些大官她多半不认识,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拉着吴名和爽怡往外走,小脸上依然洋溢着兴奋的神情。 华服少年倚着身后的墙壁,看着他们三人远去的背影,讶然的摸着刚才被敏打到的胸口。摇头失笑,真是个胆大的丫头,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女皇名讳,还口口声声地喊崇拜,那样激动的神情似乎能够感染身旁的每一个人,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丫头啊! “二公子,总算找到你了。公主正——”刚才那个仆役挤过重重人群,才到了华服少年身边,怏怏地说道。 华服少年扬手命他住口,温文尔雅地道:“我这就回去。” 欢迎的人群仍在欢呼,呐喊—— 女皇回到长安后,大赦天下,改元长安。 一转眼,冬天悄然而至。长安城似乎变成了大冰窖,古代没有暖气,冬天只能靠碳炉取暖,别无他法。敏和爽怡知道,在屋里烧碳炉是非常危险的,气体排不出去,就可能导致一氧化碳中毒。因此,晚上她们只得用铜壶盛满热水,放在被子里,捂热了才睡觉。 敏每晚都会去井边。软磨硬泡下,加之威胁,吴名才答应指点她功夫。在她的跆拳道的基础上,提高她的实战能力。经过吴名的指点,她的功夫一日千里,虽然称不上高手,但自保已经没问题了。而两人的感情,也逐渐升温。 十一月末,初雪降临,整个长安城变成了雪城,纯洁又安静。入夜,敏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后院去,吴名不在,看来他以为她下雪就不来的吧!敏很喜欢雪,生活在现代的北方,因为全球变暖,缺水严重,大气污染等原因,一年能下一场大雪就已经很困难了,何况是这样干净的雪呢? 初霁的夜空,月亮格外明亮,月光映在雪上,恍如白昼。而后院的雪如一块平整的豆腐,干净而平整。敏玩兴一起,捧着雪揉成一个雪球,摁结实后,放在地上越滚越大,又揉了个雪球,比方才那个小了一圈,敏想把小雪球摆在大雪球上,可雪球比她想象的要沉,费了半天劲,也没弄上去,正着急时,一双手已经将雪球搬了上去。 敏回头迎上他含笑的眼眸,笑了起来。然后为她的雪人,安上鼻子和眼睛和嘴,眼睛弯弯,嘴角上扬,又找来两个树枝,插在雪人身上,当作手。 吴名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似要将她看进心里,许久才道:“本该跟你说,今天下了雪,就不要出来了。看来,你今天有事可忙了。咝——” 敏将手钻进吴名的袖子里暖着,惹得吴名一阵抽气。敏轻轻偎在他身上,看着她的雪人,手已经回过劲儿来,不再冰冷。“再堆一个雪人吧,一个孤孤单单的不好。”说着就要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吴名却拦住她,将披风披在她身上,系好带子。“我来堆,你看着。” 敏要堆大个的,两个雪人一高一矮,面对面站在一起,高雪人低头看着矮雪人,而矮雪人仰头看着高雪人,两个雪人相视而笑,正如他两人一样。敏轻轻笑着,眼珠一转,手指着吴名身后,大惊失色,吴名一惊,转头去看,敏跳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没等吴名回神,一溜烟跑了,只轻轻说了句:“我喜欢你。” 吴名欣喜若狂的追逐着敏的身影,恍然如梦的轻抚脸颊,灿若星子的眼眸闪烁着光芒,喃喃:“我也是。”回身看着两个雪人,摸着矮雪人的头,轻轻叫着:“敏敏——” 次日一早,敏便拉着爽怡,说要给她看好东西。爽怡知道昨晚他们肯定有了进展,敏一回来,往被窝里一钻,偷偷笑着,害得她都睡不好。可以说,自从他们晚上开始约会,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人家有爱情的慰藉,整日神采奕奕,她可没有啊,天天还要受这种折磨。但是,她看向敏的眼神中仍然充满了祝福。 刚进后院,敏整个人都愣住了。两个雪人只剩一个矮的,高个雪人已被打碎,散在地上。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叫:“这是怎么回事?” 爽怡看着地上凌乱的脚印,和已经脏污的雪,是谁的恶作剧。瞟了一眼矮雪人,一愣,指着雪人,看向敏。 敏顺着爽怡的手看过去,大惊失色。雪人的表情变了,昨晚还笑着的雪人,现在却哭了。嘴角下弯,眼睛下用石子点缀,似乎眼泪一般。敏的心一阵抽痛,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差点摔在地上,幸好爽怡及时扶住她。难道有人发现她的身份了吗?发现她和吴名的关系了吗?这是警告吗?还是那个红衣女子呢?为什么她会有不祥的预感呢?敏盯着那个“尸骨无存”的雪人,久久无言。 自此以后,吴名一直注意着武馆的动静,但一直到腊月中旬,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吴名总劝敏不要担心,爽怡也宽慰她,敏虽然仍觉得不安,但一直没有出事,也就放下心来。 农历新年将至,整个长安因为女皇的到来,而热闹了起来。武馆的弟子都是拜师学艺,就如现在的寄宿学校一般,几年才能回家一次。若是邻近的,就方便多了。张博物临考的日子将近,几乎足不出户,见了敏有时连招呼都不打就走开了,眼中除了书本什么也看不到了。 离正月还有几天,吴名家乡传来消息,说是吴名母亲痼疾复发,让他赶紧回去。吴名即刻跟杨馆主禀明,杨馆主立刻同意了。师兄弟都去送他,杨芝兰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缠着吴名要跟他一起去,否则就不让他走。 吴名怒了,这是敏第一次看到他真正发怒,声音不再低沉柔和,额头青筋直跳,手掌因忍耐而紧攥着,恶狠狠的瞪着杨芝兰,因为她没轻没重的说了句。“什么顽疾吗?不就是为了让你回去跟她过年。” 师兄弟都不敢妄动,吴名的好脾气是出了名的,谁也没见他怒过,今日见他发怒,谁也不敢劝。只有大师兄余承志,拦在杨芝兰身前,沉声道:“三师弟,大小姐年少不懂事,不要跟她计较了。赶路要紧,伯母还在等你。”那样镇定而坚决的口气,让吴名恢复了正常,向大师兄行了一礼,转身就要走。 敏站在师兄弟身后,遥遥看着他,心中暗暗祈祷,他回头看她一眼该有多好。 吴名牵着马,突然回身看了一眼,敏很快捕捉到他的眼神,冲着他安然地笑,用力地点点头。 吴名神色稍缓,似有还无的点了下头,便翻身上马,飞奔而去。 除夕夜,武馆弟子要与馆主一起守岁。杨芝兰也从侧苑出来,与伯父一起过年。下人们早几天已经放出去回家过年了。而敏和爽怡因没有亲戚,只好呆在后院。躺在床上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聊天。一会儿说春晚无聊,一会儿说期末考试的紧张,从明星八卦说到恐怖袭击。快到半夜,两人都倦了,躺在床上都不说话。 过了半响,爽怡轻声问:“想他吗?” 半晌,敏才低低应了一声。 爽怡笑了一声,“你真坦白,连矜持一下都不会。” 敏愁眉深锁,吴名一直没有消息,她的心就这样揪着,上不来也下不去。她似自言自语的道:“他不常提家里的事,只说他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卧床,其他的,我几乎一无所知。有时,我在想,他的心防那么重,我根本就进不去。” 爽怡几不可见地摇摇头,恋爱真会让人患得患失的,而吴名的心事虽重,但他对敏却是一心一意。敏身处其中,有些事情看不清楚,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吧”!她只能安慰道:“每个人都有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那是他的负担,他不想加注在你身上。有时越是亲密的人,越不愿分担那份痛。你明白吗?” 敏扭头看着爽怡,爽怡心中有一块地方是任何人都接近不了的,那是她的痛,她的负担,即使是最好的朋友,她也不会说。她不想碰触那块伤痛,但却为爽怡心痛。只道:“我不想让他什么都告诉我,只是不自觉地会担心。何况,我根本不知道原因,又怎么安慰他呢?” 爽怡笑了笑,知道她是说给自己听的,看着敏的眼睛,正色道:“只要不离不弃,全然的信任,这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敏心中一暖,脸上却坏笑着。“是吗?那我一辈子缠着你!”说着就往爽怡怀里蹭,手在她腰间搔着痒。 爽怡早就笑的花枝乱颤,一边推她,一边嚷:“你去缠他呀!缠我干什么?他才是你的长期饭票,我可不想当GAY!啊——哈哈——求你了,饶了我吧!” “哼!我就是缠你,你甩也甩不掉,你老公也得靠边站。” 两人在床上笑闹着,从这头滚到那头。突然,淳厚的钟声一声声传来,爆竹声,欢呼声,响彻天地。 两人翻身下床,推开窗,一道亮光在天际裂开,成牡丹花形散开,变幻着颜色,撒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只烟花腾空而起,如窜天雷一般四射,天空瞬间亮如白昼,烟花,爆竹,让人眼花缭乱,鬼斧神工。 敏和爽怡看过现代的焰火表演,却从未觉得烟花让人这样感动,感动得想哭,敏双手交握,握于胸前,诚心诚意的道:“爸爸妈妈,新年快乐!”转头握着爽怡的手,“新年快乐,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姐妹。” 爽怡感激的一把抱住敏,道:“新年快乐,敏敏!不知道猫儿和爽怡有能不能看到这么美的烟花。新年快乐,紫叶,猫儿。” 敏将头枕在爽怡肩上,轻声道:“所有人都快乐,尤其是你,吴名。” 天际的烟花如陨落的流星,划出长长的尾巴—— 行刺(改) 一连几天,敏都无精打采的。 爽怡没有打扰她,好让他自己想想。那日吴名来时,她就已经醒了,看着他将敏带走,她曾想过阻拦,但后来还是放弃了。他们两个人的事,她无从插手。敏是个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她会自己做出选择的。她回来时已是五更,她仍旧装睡,而敏却一夜无眠。她不是不想分担她的烦恼,而是不想她更加混乱。 这一天,敏终于愿意跟她谈了。而那个故事却让她震惊。吴名很有可能是高宗李治和萧淑妃的外孙,这让爽怡惊愕不已。对于吴名母亲,爽怡是赞服的,那样刚毅、坚强又宽容的女子,实在让人佩服。这也让爽怡感受到了女皇的铁腕政策,和宫廷斗争的残酷黑暗,太多的机关算尽,太多的无可奈何,太多的身不由己,铸造了历史,成就了一代女皇。 敏在谈及那块玉佩时支支吾吾的,爽怡却注意到这块凤佩,既是羊脂白玉,又是栩栩如生的凤凰涅槃,那就绝不是普通人家可以拥有的,即使是达官显贵,对于龙凤图腾,也不是随意便可用得的。爽怡和敏知道这一切都不巧合,吴名的母亲极有可能就是宣城公主。 敏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吴名一直想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可是这样凶险的身份,她又怎能告诉他呢? 初十过后,温暖的太阳普照大地。 敏和爽怡的心情却没能因阳光而明媚起来。气温回升,积雪融化,她们的工作也加重了。为了防止雪水渗入屋中浸坏东西,两人都在杂物房里收拾,干了老半天,两人躺在最里面的麻袋上休息,也许是累的,也许是并不想谈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躺着。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都没在意。可房门开了,又关上,似乎有人进来了。爽怡和敏对看一眼,不知是何人,不敢贸然开口,只能静静听着。 一个脆生生的女音娇嗔。“干吗带人家来这儿,又脏又乱的,人家要走了。”只听一阵纠缠,一个男声低沉的道:“只有这里最清静,不会有人来打扰,过来让我抱抱。” 敏和爽怡互视一眼,有些不敢置信,听声音这女子是翠儿,男人的声音太低沉听不真切,又明显变了语调,听不出是谁。重重的木架杂物,让她们看不清角落里的两人。她们都不敢作声,撞见别人幽会,总不是件好事,只希望他们赶快离开。可两人那暧昧的声音传了过来,敏和爽怡翻了个白眼,只好眼观鼻,鼻观心,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了。 纠缠、喘息、娇吟弥漫在屋中,过了好一阵子,男人轻声哄着翠儿,翠儿娇声撒娇。突然翠儿娇喝一声,“哼!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的甜言蜜语都是哄我的,说白了,你就是想娶小姐,想坐馆主的位子。”一阵悉索,似在穿衣。 男子也不着急,冷冷的道:“随你。”男子穿上衣服,就要往外走。 翠儿急了,慌忙拉住他,讨好地说:“你别生气嘛?人家只不过是吃醋了,你要人家办的,人家哪件没给你办好,你还这样吼人家!事情,人家会办好的。” 男子轻笑了声。“这样才对。”接着又是一阵纠缠之声,久久不息。 敏和爽怡面面相觑,看来这个男人是利用翠儿为他办什么事,以达到什么目的,他也在觊觎馆主的位置。实在听不出男子的声音,又看不清男子的样貌,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杨逸的弟子。 许久,翠儿开口。“人家要走了,再不走,小姐要起疑心的。” 男子轻轻应着,又道:“记住,事情一定要办好。” “知道了。”翠儿穿好衣服,便出去了。男子却并不急着走,缓缓穿好衣服,围着屋子转了转,走近敏和爽怡藏身的架子,两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男子忽然止住脚步,转身出了屋子。 两人怕他再杀个回马枪,谁也不敢乱动。许久外面没有动静,才长长出了口气,拿着扫帚,飞一般的奔出屋子,屋子里的味差点让她们窒息,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一溜小跑跑回她们的房间,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两人刚才都不敢说话,现在看着对方的脸已经红得可以媲美猴屁股,不禁大笑起来。没想到在古代竟上了一次性教育课,真是讽刺。两人脱下沾了灰尘和“味”的衣服,扔到一边。 敏抬起胳膊,又闻了闻,确定没味了,才道:“那人应该是武馆的弟子,你说会是谁呢?” 爽怡摇摇头。“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不让他知道我们也在屋里就行了。唐朝民风开放,今天倒真见识了。” 敏没有答话,怔怔的瞪着桌子。爽怡长叹一声,再不跟她聊聊,她又要钻进牛角尖里去了。“我么来这已经半年了,如何来的,又该如何回去,我们不知讨论了多少次,可是没有答案。为了这个不确定,你打算放弃这段缘份吗?如果没有他,你我可能已经死了。他对你怎样,不用我说,而你恐怕早就陷进去了。现在,是他最难熬的日子,你打算让他一个人吗?幸福就在你手里,只要轻轻一握,就能牢牢抓住,但你只要一松手,可能就是一生的错过。” 敏看着自己的手,曾经握着吴名的手,抱着他的手,抚过他脸的手,摊开似乎什么都没有,攥紧却又不真实。“我总觉得这是场梦,一场随时会醒的梦。你我同时遇到他,为什么他喜欢的不是你,你又为什么没有喜欢他?” 爽怡无奈的摇摇头。“你是那个勇往直前的慕容敏吗?是那个不撞南墙不死心的慕容敏吗?将来会怎样,我们谁也不知道,总不能因为有一天会死就不活了吧!敏敏,我不是你,所以吴名不会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吴名,这就是你们的缘份,任何人都插不进去的缘分,是专属于你们的。现在不是选择的时候,如果错过了,也许就是一生。我们看过太多的投资报酬率,心也开始麻木了。但感情不是讲报酬率,不是拿秤量量就可以的,要真心付出。现在,就随着你的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敏看着爽怡,这个异常成熟的朋友,突然感觉到她已经是个女人了。而自己还在为这种幼稚问题烦恼。自己的心可能随时都会变,但她愿意投入真心去爱,即使将来受伤,这也是她成长所要经历的,她不会后悔。但她相信,吴名就是她的缘分,因为不会轻易去爱,一旦下定决心,就会义无反顾,这是她的原则。将来的一切,由她主宰。敏自信的叫道:“不管以后是不是能开花结果,我都不会后悔,因为我曾经爱过。” 爽怡欣慰的笑笑,希望自己没有帮倒忙。她自己都不知道这样劝是对还是错,诚实的面对自己的真心,究竟对不对? 大考结束,张博物竟然邀敏和爽怡出去赏上元花灯,因为女皇重返长安,因此会在朱雀门与百姓同乐。敏很像见见一代女皇就经常得什么样,很爽快地答应了。 十五的月亮大而明亮,照亮了整个长安,满天的星星闪烁,让人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天刚暗下来,三人就结伴而行。长安宵禁甚严,只有在春节才会开放夜市,又因女皇返京,长安城更加热闹。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手中都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各家各户挂着的花灯、吊着彩带。有的摊位挂着猜灯谜,可敏最不擅长的就是文字游戏,反倒张博物深谙此道,赢来了三个昆仑奴面具,很像《大明宫词》中年轻的太平公主在邂逅薛绍时戴着的面具,面具下迷人的微笑,她至今难忘。 敏欢欢喜喜的戴在脸上,笑着递给张博物。“戴着这个面具会遇到心上人的。张大哥,你可一定要睁大眼睛啊!”敏的一句玩笑话,却惹得张博物脸色突变,定睛看着敏。敏只是一味的高兴,没有注意。 爽怡注意到张博物的神色,心中有着不好的预感。 敏伸头一看,前面就是朱雀门了,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人群中似乎搭着舞台,高大精致的宫廷花灯点亮了朱雀门。敏只想着凑热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她身后的张张博物伸手想要拉住她,却扑了一个空。 爽怡一个箭步拦在张博物身前,神情严肃地道:“张大哥,借一步说话。” 张博物没想到爽怡会阻止他,又见她神情高深莫测,缓缓点了下头,跟着爽怡隐没在人群中。 敏一回头,只见身后都是戴面具的人,奋力的寻找爽怡和张博物。眼角突然瞟见一个戴着与爽怡同样面具,服色相近的人,就在敏的身后。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挤,敏不疑有他,拉住那人的手就往前钻。那人手一颤,似乎要挣脱,掌中的热力却让她放弃了挣扎,任敏拉着她往前走。 敏只觉得爽怡的手冷得像冰,边走边给她搓手。因为人声鼎沸,她只能扯着嗓子喊:“就说让你多穿点,看你的手冻的。” 那人一颤,面具后的眼睛紧盯着敏,似乎在探究,慢慢的,冰冷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任由敏给她搓手。 朱雀门前搭了一个很高很大的舞台,上面铺着红布,四周用花灯笼罩,非常显眼。敏随着人群往里挤,想要看看古代的元宵晚会。走到舞台边,士兵将舞台围起,不许人接近,敏撅撅嘴,扭头对爽怡道:“一会儿说不定有歌舞表演呢?要是武则天来看就好了,真想一睹一代女皇的风采!” 那人的眼睛透过面具闪着惊讶与审视。 敏浑不在意,环顾四周,才道:“看来是把张大哥给挤丢了,一会儿回武馆,他又得唠叨了。咦?你的手怎么还这么冰?我都搓了老半天了!你该不会着凉了吧?”说着掀起那人的面具,白皙的肌肤,樱桃口、挺翘的鼻子,丹凤眼却带着几分妖冶,哪里是爽怡!敏蓦地收回手,赶紧道歉:“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真对不起。”对她鞠了一躬,四处张望,周围都是戴着面具的人,哪里有爽怡的影子? 女子却不恼,笑了起来,这一笑当真倾国倾城,一双妖魅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敏。吐气如兰的道:“怎么认不出我了吗?” 敏怎会忘记那邪魅的眼神,那晚惊恐的记忆让她慌忙移开眼,想要逃跑,可是四周都是人,她又能往何处逃呢? 女子仔细打量着敏,自嘲的笑笑:“你不用害怕,你破了我的魂术,我便再不能控制你了。没想到几月不见,你竟出落的如此标致?若是换回女装,想必更加动人。” 敏心中害怕,却又退不无可退,女子冷冷一笑。“你本有机会赢,你却放弃了。不过我倒要谢谢你,为我逼我一个好徒儿。这件事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他日相见,定然别有一番意思。到时你可不要怪我哦!”女子收回锐利冰冷的眼光,娇艳一笑,带着莫名的邪气,声音轻轻柔柔。“你终有一天会后悔当日的心慈手软!”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萦绕在敏的耳边,挥散不去,敏似乎坠入无边无际的迷雾中,看不清方向,邪恶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向她压过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那艳丽又邪气的眼睛,注视着她、燃烧着她—— “当——”敏惊醒,额头冷汗直冒,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女子已经不见了,而她的面具掉在地上,已被人群踩碎。她咽了口口水,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刚才似乎又回到那晚的情景,思想不受控制的陷入设定好的圈套,如果不是那一声锣响,自己恐怕又要被操纵了。那个女子究竟是谁?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呢? 喧嚣的人群高喊着万岁,她茫然抬头看向城墙,城墙上插着红色的旗子,用金色绣着“周”字,火红的宫灯照亮了朱雀门楼,只见士兵站在城墙边上,威武雄壮。 “圣神皇帝陛下驾到——”一声响亮的声音从城墙上传了下来。敏的心猛地一揪,刚才的事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城下的百姓都脱下面具,跪了下来,山呼万岁,敏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下,这是她第一次下跪,对于这个她未曾谋面却满心崇拜的女子,自己竟未觉不甘,那样一个非凡的女人创下了后世女人永难突破的高峰,而这股未见其人便带来的压迫感,竟让她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心中似乎有一个声音要她抬头,众生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为何要低眉信手,连抬头看她的勇气就没有。 敏被那个声音催促着,缓缓抬起头来, 一抹红色的身影抢先映入眼帘,顺着城墙,从一边走了过来,她的步伐很慢,下巴微微扬着,似有一览众山小的气魄,体态丰盈,丝毫没有老年之态,雪白的头发盘在头顶,发根尽是乌黑,金色的步摇随着行动而摇晃。因为朱雀楼甚高,敏看不清容貌,但那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气质却铺天盖地压了下来,即使看不清样子,也能感受到那种魄力,这就是个人魅力吧! “平身。”声音不大,听不出语气,却足以传到城下。敏随百姓站了起来,头始终没有在低下。女皇身着红袍,如火般闪耀着光芒,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自信的俯视着她的天下、她的子民,只有这样拥有广阔胸襟的女子才能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女皇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女子,左边的身着桃红色的宫装,秀发上簪着一支牡丹,身材丰满,窈窕迷人,微昂着下巴,仿若雍容华贵的牡丹。右边的女子身着粉红色印花宫装,身材不甚丰满,额头点点流光,身上却散发着文人之气。敏知道身着桃红色的女子就是太平公主,另一个是上官婉儿,虽然距离遥远,但敏可以感受到她们异于常人的美丽。 上官婉儿朗声诵着“颂歌”,声音婉转清脆,仿若黄莺,只听最后一句。“与人同乐。”山呼万岁响彻千里,敏这才明白,百姓不在乎谁坐在那个至高的位置,而是谁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百废待举。而武则天做到了这一点。 敏亲见三个传奇女子,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眼中满是敬佩崇敬,眼中的流光飞扬。忽然,女皇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让敏一愣,转瞬间又移了开去,敏长出一口气,自嘲的摇摇头,女皇又怎么会注意到她这个平凡的人呢?何况距离这么远,女皇再好的视力也看不清呀! 三记响鞭,让百姓的视线都关注到火红的舞台,敏的心死却仍在女皇身上。看来她的时空之旅还是有收获的,能一睹女皇的风采,足够她回味一生的了。又不免为她的女皇之路感到悲哀,为了爬上那个位置,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七情皆抛,欲望和野心盛满了整个心灵,让人盲目的只看到万物皆在脚下的快感,却没想到高处不胜寒,沦为一声的孤寂,一生的囚禁,永无救赎。 一阵惊呼打断了敏的沉思,让她移开视线,火红的舞台上已有一个红色的影子飘动着,跳跃着,如浴火的凤凰,飘逸、神动,如丝的秀发披散在身后,随着舞动而飞扬。水袖上下翻飞,仿若有生命一般。舞者飞快的旋转着,水袖划出优美的弧线,将她笼罩在其中,若九天玄女。她飞身跳起,水袖向空中一抛,仿佛钩住了什么,她一拽水袖,身形骤升,如奔月般腾空而起。敏练过功夫,眼力过于常人,也看不出此中玄机。舞者做了个挽弓射箭的动作,竟有后羿射日的气势,弓弦饱满,一触即发。 敏一惊,不由自主地大喊:“小心——”楼上楼下的人都屏息欣赏舞蹈,十分安静,敏的一声呼喝显得极为清晰。 女皇身旁的侍卫反应极快,已挡在女皇和公主身前,盾牌竖起,破空之声,盾牌发出钝响,敏稍稍放心,又扭头看那红衣舞者,刚才她挽弓射箭竟是要行刺女皇!震惊于她的大胆,众目睽睽之下行刺,等于置自己于牢笼之中,哪有脱身之望!可心中不免又有怜悯,她的身上也有凄惨的故事吧?这样的人还会有多少呢? “留活口——”声音从朱雀楼传出。人影闪动,女皇应该已经护送离开了。舞台四周的将士已将舞台围起,城墙上的将士已拉弓挽箭,准备射杀刺客。红衣舞者仍悬在高空,若牵着线的偶人,随风飘荡。百姓已经骚动起来,朱雀门外的将士已将这里封锁,百姓根本逃不出去。只听人群中有人大喝:“皇帝被射死了!要杀我们陪葬,快逃啊,不逃就没命了!”楼下百姓本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突有人高喊,一时人心惶惶,六神无主,四散奔逃冲撞,与将士混打起来。 敏尽量保持头脑清醒,想着脱身之计。观察了下四周的情势,东面人少,从那里应该逃得出去。她刚抬步要跑,宫灯从楼上坠落,四周登时漆黑一片,敏只觉得天上飘下什么东西正好罩在她头上,还不及看清是什么,耳边破空之声大作,漫天的羽箭铺天盖地的射了下来,惨叫声、求饶声,交织在她的耳边。敏猫下身子,在别人的身体间穿梭,凭着脚下灵活,眼力好,奋力向东面跑去。慌乱的人群挤来挤去,敏极力保持平衡,辨不清路的她差点摔倒,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借着微微的月光,才发现身上竟披着刺客的红袍子,心脏一阵收缩,想要将它甩脱,可突然有什么拽住她的头发,敏险些仰倒,可头发已散了开来,女子之态尽显。 四周砍杀的士兵中突然有人大喝:“刺客往东面逃了——围捕穿着红色舞衣的女子——” 敏心中一慌,脚下一顿,似乎感到有个网子向她罩来。东面已经聚满将士,后面的将士也围了过来。拦路者死,将士过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每一刻她就被团团围住。敏的左前方人群拥挤,将士还没围过来,她暗暗咬牙,奋力一搏,加快脚步冲了过去,身后有人追了过来,可是她不敢回头,只是往前跑着。临近的将士已挥刀砍她,敏身形顿了一顿,看准刀来的方向,右脚一个侧踢,踢中他的手腕,刀斜飞出去,敏右脚落下的同时,左脚又起,一个前踢,踢中他的要害,一连几个双飞,将近身的将士都踢倒,敏又狂奔起来。将士却入江水般涌了过来,敏几个隔挡架开长刀,但手臂依然划了几个口子,疼痛激发她坚强的求生意志,反手夺了一把刀,护在身前,又是几脚,避开一些人,可将士又围了上来,敏奋力挡着,可人越来越多,敏的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右手的袖子已被血浸透,脚下已经无力,她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了。 一刀过来,敏的挥刀去挡,户口震裂,手中刀震飞了出去,脚下一软,便摔了下去,心中从未有过的恐惧席卷而来。“吴名,救我,快来救我——”将士已经杀红了眼,举刀砍向她。敏的视线已经模糊,绝望得闭上了眼睛。 一阵刀剑相击的声音,似乎有很多东西摔在地上,敏已经无力睁眼。只觉得有人抱起她,按压住她手臂的几处穴位,耳中满是喊杀声和风声。过了一会儿,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耳边,语气轻柔,怕惊吓了她。“敏敏,不要怕,睁开眼睛,看看我。” 敏听出是吴名的声音,缓缓睁开眼,那个和她一样的面具戴在他脸上,遮住了他的样子,但那灿若星子的眼睛温柔的盯着她。见敏睁开眼睛,他的眼中闪着璀璨的光芒,将她搂得更紧了。“没事了,一会儿就安全了。”他脚步不停,飞越在屋顶之间。 敏不敢闭眼,生怕一闭上就再也睁不开了,一瞬不瞬的盯着吴名,仿佛要将他刻在心中。 吴名抱着敏回到武馆,径自把她抱到自己房里,让她躺在床上。敏始终看着吴名,生怕他会消失。吴名撕开她的袖子裤腿,几道血口虽仍在流血,已经减缓了许多。吴名从屋角拿了一个酒囊,在敏的耳边柔声道:“忍着些,我要帮你清理伤口。”他将一团布塞进敏的嘴里,将酒囊里的酒浇在敏的伤口上,敏只觉得手臂抽痛得厉害,手臂如撕裂一般,她咬紧口中的布团,忍着不发出一声。 吴名用干净的布擦拭伤口,再将伤药倒在伤口上,又是一阵刺痛袭来,让她一阵晕眩。吴名用布将伤口包扎起来,拉开棉被轻轻盖在她身上,才将敏口中的布团拿了出来,敏牙床咬得太紧,布团上面沾了血。吴名心疼的看着她,轻抚着她的头发,擦掉她脸上的血迹,柔声说:“身上还有伤吗?还有哪里疼?告诉我,伤口必须马上处理。” 敏摇摇头,暗自庆幸没有伤到要害,否则她的小命就玩完了。吴名此刻仍没有摘下面具,敏想看看他的脸,可刚要举手,手臂一阵疼痛,呻吟出声。 吴名立刻握住她的手,放在身侧,急道:“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要干什么!伤口裂开怎么办?你疯了吗?一个人怎么敌得过那么多士卒,你不要命了吗?”吴名的手微微发抖,声音压得很低。 她知道吴名骂她是因为害怕失去她,他的语气恶劣,但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何况他竟至此戴着面具都无所觉。她扯着嘴角笑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把面具摘下来,我想看看你。” 吴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没有摘下面具,愣愣的看着敏,摘下了面具,他黝黑的脸上竟有一丝红晕,但已不像前些日子那样狼狈了,眼中除了心疼与自责,不再有抑郁和自卑。 敏笑笑,轻抚过他的面颊,缓缓圈住他的脖子,偎在他的怀中,全身如散了架,眼皮千斤重,意识渐渐模糊——即将睡去的那一刻,一个念头如重磅炸弹炸去了她所有的松懈与疲惫,握着吴名的手紧了紧,失声喊道:“爽怡还在朱雀门!她还在那!怎么办?怎么办?她一个人要怎么办?” 吴名愣了下,想了想,轻声道:“你不可乱动,伤口会裂开的。你放心,我去找她。你待在这哪都不要去,这里是安全的。在我回来前,不要离开,知道吗?” 敏只是拼命点头,心中的不安却逐渐扩大,盯着吴名不想移开眼。吴名扶她躺好,仔细地打量了她一番,转身就走。敏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衣袖,泪瞬间涌了上来,只是看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吴名握握她的手,让她不要担心。“我会带她回来的。你不要担心。”吴名缓缓松开她的手,转身而去。 门关上的一刹那,敏的心中怅然若失,似乎有什么离她而去再不回来。她颓然躺下,看着床顶,这是吴名的房间,到处都有他的味道,敏的心逐渐平静下来,缓缓闭上眼睛,爽怡、吴名,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 死一般寂静的黑夜,圆月隐入云中,夜幕如一张大网散了下来—— 离别(改) 一望无际的荒原,无星亦无月,伸手不见五指。敏在原地打转,却什么也看不见,脚下是软软的东西,一个叠着一个,几次差点摔倒,她无助的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天上的乌云渐渐散开,月光一丝丝泻下,照亮了荒原大地。她惊恐的心稍复,眼前的景象又让她放声尖叫,满地的死人,鲜血将地上的青砖染红,顺着缝隙流进地面。她惊吓的连连后退,脚下踉跄摔在地上,却触到一直冰凉的手,敏吓的缩手,那只手却紧紧的握住她。 “敏敏,救我,敏敏救我!” 沙哑的近乎撕裂的声音在暗夜血泊中格外诡异,敏打着哆嗦想要甩开她,却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趴在她身边一声声的呼唤她。沾血的黑发挡住了她的容颜,看不清相貌,敏想拨开她的头发,一个白影一闪而过,黑丝缎般的头发划出优美的弧线,打在敏的手背上,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汩汩的流血。敏吃痛的抬头,一双湛蓝的眼眸在暗夜中熠熠生辉,似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似比波澜的大海还要汹涌,他背光而站,宛若暗夜魔君般审视着一切—— “抓住她,她是行刺皇上的刺客,将她凌迟处死!” 黑暗中一座高楼拔地而起,一盏盏宫灯点亮,成千上万的士兵举着刀剑向她砍来,远处高楼上一个红衣女子神色冷然的看着楼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她认命的闭上眼睛,等待着刀剑落在她的身上,可是身子一轻,像是鸟儿般飞翔在夜空中,她竟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他带着昆仑奴的面具,面具下的温柔的眼眸紧紧锁住她,让她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他们落在高高悬崖上,一面山花烂漫,一边绝壁深渊,他紧紧的将她拥在怀中,时间似乎停在这一刻。敏只觉得心满意足、喜悦爱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具,轻轻的挑开面具,他却后退一步,压住面具的手微微颤抖,只有一双温柔的眼睛一刻不离的凝视着她,那温柔的深处涌上无尽的悲伤和绝望,两滴泪顺着面具坠落在芳草间,两滴泪竟幻化成两朵兰花,一朵是石斛兰,一朵是文心兰,两朵花枝在他的脚边缠绕,将他牢牢的锁住动弹不得。而他的眼睛依旧温柔哀伤的看着她—— 她想要到他的身边,可一道紫光直劈下来,将她击落悬崖,她的身体若断线的风筝般坠下万丈悬崖,她抬头只想看他最后一眼,可是原本芳草缤纷的山顶,却只有崖边一朵剑兰凌风而立,空谷绝幽、不卑不亢—— “啊——”敏猛地睁开眼睛,刺目的光直射她的眼睛,让她睁不开眼,一个黑影映在她的脸上,她一惊,下意识的往床内侧躲,可是温热的气息扑在她的脸上,她惊喜的叫道:“吴名,是你吗?” “你的眼里心里只有他吗?” 一声低吼让她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不是吴名!她惊惧的往后缩,却被一只冰凉湿腻的手紧紧箍住,拽了出来,扯到她臂上的伤口,敏吃痛的瞪着眼前的黑影。他举着烛台凶狠的瞪着她,愤怒、嫉妒、怨恨充斥在他原本清明的眼中,在她的记忆中,张博物不该有这样的眼神,此刻他却用这种眼神看着他。这样的他很陌生、很可怕。 敏伤重力弱,竟不能挣脱他的手臂,手臂上扯裂的伤口让她的额头布满汗珠,她忍气低喊:“你放开我,你弄痛我了!” 张博物浑身散发着暴怒的气息,他勉强压抑着自己,声音却在颤抖。“你为何睡在吴名房里?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加重的手力让她疼痛难忍,赌气喝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用不着你管!你放开我!” 张博物将敏从床上扯下,狠狠的摔在地上,咬牙切齿道:“你真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敏抱着身子,浑身因剧痛而颤抖,抖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博物低头瞪她,却见她一身白色亵衣被血印红,这才发现她竟浑身是伤,汗湿的亵衣贴在身上,他后悔莫及的蹲下身子,急道:“你受伤了?难道你在朱雀门前?你——” 他抓住敏的肩膀,强迫她抬头看他,却又扯痛敏的伤口,敏连连吸气,想要平复身上的疼痛,呻吟:“求求你放开我,我快疼死了!” 张博物吓得赶紧松手,任敏缩在地上打哆嗦。 许久疼痛缓和,敏抬眼看他,脸色苍白如纸,气若游丝的道:“爽怡呢?她有没有跟你在一起?她在哪儿?”。 张博物浑身一震,退了一步,将双手被在身后,连连摇头:“没有,我没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她在哪儿?” 敏仅有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昨天的混乱局面,爽怡那样柔弱,又怎么逃得出去呢?爽怡不喜欢凑热闹,说不定她根本就没接近朱雀门,现在外面一定在搜寻刺客,她那么聪明,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等到安全才会出来。吴名一定能找到她,一定会带她回来的。 张博物看到地上的血衣,低声道:“是吴名救你回来的?是他帮你处理的伤口?” 敏的心思全放在爽怡身上,无意识的点点头。却没发现博物眼中闪着不一样的光,似乎要将她吞没。 张博物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猛地扳住敏的双肩,吼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是,女子!” 敏大惊,不敢置信的看着张博物,他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何他要用这种眼神看自己?他握着她的双肩,牵动了她的伤口,敏猛地吸气,想要推开他,可是手臂抬不起来,低声央求着:“你放手,放开我,我的伤口好疼。” 张博物似乎走火入魔了,手上又加劲,低声喝道:“你来这的目的就是为了见他的吗?不惜女扮男装,混入武馆,你不知道馆主是不允许女子进来的吗?为了他,你真的什么都不怕吗?” 敏伤口疼痛难忍,根本理解不了他的话,只觉得他莫名其妙,在这种时候只关心这不关紧要的事情。敏隐忍的害怕化为怒火爆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我什么人!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放开我,放开!吴名是不会这样对我的!你放手!”敏顾不得手臂疼痛,挥掌打了他一巴掌。 张博物似被那一巴掌打醒,愣愣的看着敏,眼中满是心碎和不信。“你心里只有吴名吗?月下练武,踏雪笑语,和他出去一夜未归,你心里就只有他吗?” 敏一愣,似乎明白张博物的意思,可怎么会?她摇摇头,不敢相信她一直尊为大哥的人一直在监视他。脑海深处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喝道:“那个雪人是你弄坏的,是不是——” 张博物默然的盯着她,握紧她的双肩的手紧了紧,蓦地放开,他手上的几条伤口崩开滴着血,他将手收进袖子里,缓缓背过身。 敏怒极,从未想过张博物会是这样的人,她心中的博物是个君子,是个憨态可掬的邻家大哥,不会干这样不入流的事。“你既然知道我是女子,为什么不亲自问我?你背地里还做了什么?我喜欢谁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你凭什么这样质问我!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张大哥,他不会像你这样做些小人之为,不会这样粗暴的对我!” 张博物的肩颤动着,双拳攥得紧紧的,血顺着他的手滴了下来。 敏因气恼而喘着粗气,浑身的紧绷扯裂了所有的伤口,白色的亵衣此刻染成血红。 张博物猛地回身,眼中闪着异样的光,一挥手击向敏的脖颈,敏不置信的看着他,他冰冷的眼神被一片黑暗淹没—— 她的身子急速的下坠,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悬崖处一朵朵空谷幽兰,凌风而开。突然一个力量从身下将她托起,一点点升到悬崖边,她的双脚刚刚落地,便转身看向身后,一朵石斛兰、一朵文心兰,牵扯着一张昆仑奴的面具坠下万丈悬崖,面无表情的面具突然笑了起来,空洞的眼洞后竟是一双温柔至极的眼睛—— 敏从梦中惊醒,一时仍然沉浸在刚才两个连续的梦境中,为什么那样的真实,为什么自己心会痛?她茫然的摸摸自己的脸颊,竟已是泪流满面,她究竟是怎么了? 疼,浑身都疼,脖子似要扭断了一般。她眨眨眼,天色大亮,屋内的一切都照的清清楚楚。眼前是零乱的杂物架子,竟是后院人迹罕至的杂物房,她和爽怡曾在这撞见翠儿和男人幽会。她甩了甩头,不去想那些,这才回想起来,自己是被张博物打昏的,他将她扔在这儿想要干什么? 敏摸了摸身上的亵衣,虽然被血染红,血却已经止了。她浑身打了个哆嗦,数九寒天里她只穿着亵衣待在四面透风的破屋里,冻得浑身发抖。她扶着架子艰难的站起,想出去找吴名,可手臂和腿上的伤撕裂般的疼痛,她浑身一软,跌了下去,顺手想扶住什么稳住身子,触手一个如按钮般大小的东西,她随手一拨,身旁的墙壁内倾,她失去重心栽了进去,翻了好几个滚,身子触到一面墙壁才停了下来。 敏摔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身上的伤更痛了,她实在没力气动了,躺在那儿喘气。眼睛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她躺在那儿四处打量,一道光直直的射来,那是她刚才摔进来的暗门,虽然已经还原,但不知那暗门是什么材质所制,竟能反射外面的光线,暗门下是一阶阶的石梯,一直到她躺着的地方,竟有那么远。她苦笑连连,不知该叹自己幸运,这么高的楼梯摔下来竟没摔死,还是该叹自己倒霉,竟闯进了这样的密道。 石梯两侧是光滑的石墙,她扭头看她紧挨着的墙壁,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光滑的石壁上精雕细刻了一只涅槃重生欲振翅九天的凤凰,双翼的羽毛光洁亮丽,在幽暗的密道中竟似闪闪发光,头顶的冠毛如凤冠一般昭示着她不凡的身份,一双凌厉倨傲的凤目正在睥睨天下。敏愕然的盯着栩栩如生的凤凰看得出神,竟从没见过这样气势天成、高高在上的百鸟之王。她赞叹已极,却看到凤凰的身后两把宝剑交叉护卫在凤凰之后,剑柄相同的雕刻着昂然的龙头,只是一把出鞘,另一把的剑鞘上五爪金龙腾飞,气势似与前面的凤凰一争高下。 敏情不自禁的抚上石壁,轻轻抚摸着那只凤凰,触手竟觉得犹如羽毛般的柔滑,她惊叹不已,又去摸那把未出鞘的宝剑,剑柄龙头血口大开,她轻轻拍拍剑鞘上的龙形图腾,感觉那龙似活了一般,谁知她的身子一陷,又掉进了一个暗室。扑鼻而来的是清爽的竹香味,让人心旷神怡,暗室的角落嵌了一颗夜明珠,温润的光芒直投在正面的一幅画上。微黄的纸面上一个绝色女子在月夜花中舞剑,眉宇间的英气逼人,手握长剑,左手捏了个剑诀,竟有一剑挑江山之势。月光洒在她身上,花瓣被剑气激起,围绕在她身边,如九天玄女下凡一般。敏不禁赞叹:巾帼英雄当如此吧! 画旁题着一首小诗:“风高云深冰削脸,露重霜浓催酒醒。敢问昨夜美人谁,可是烟花不堪剪?”这画中人是谁呢? 突然暗室内的气流微变,敏浑身寒毛竖了起来,身后一阵风起,她用尽力气闪身而避,堪堪避过了催命掌。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暗门前,夜明珠的光芒投在他的身上,刚毅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清冷的线条,绝情的眼睛,两鬓已然雪白,正是扬威武馆的馆主杨逸。 敏曾远远见过他一面,感觉是一个黑社会老大的气势、冷面杀手的绝情,让人没来由的害怕。此刻,杨逸身上骤然而起杀意,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闯进了密室,她吓得连连后退,急道:“杨馆主,请息怒。我不是有意的,我是被别人绑到这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还没等她说完,杨逸手如鹰爪,抓向她的脖子。敏知他要杀人灭口,一个正蹬踢开他,杨逸似乎没想到她还会反抗,动作稍滞了一下,敏趁机逃出暗室,可面前是高高的石阶,她刚要跑,杨逸一掌袭来,正打在她的背心上,心脏似乎都震动了,顺着他的掌力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石阶上,喉头一股热流涌上,张口喷了一地的血。她接连遭受重创,身心俱疲,再也动不了了—— 掌风袭来,敏闭目受死,可是一声钝响,一个人扑在她身上,温热的液体喷在她的脖子上,血腥气涌了过来。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怀抱,是吴名!她好想转身看他,想问他好不好,可刚一张嘴,又一口血口中喷了出来。 吴名爬了起来,跪着挡在敏的身前,压住胸口,沉声道:“师父,请饶她一命。她什么也不知道,您放过她吧!徒儿求您。”说着重重的磕下头去。 杨逸眼中闪着不信和失望,冰冷到极点的声音响起:“她非死不可。你要忤逆为师?” 吴名一手将敏护在身后,不卑不亢的道:“徒儿不敢。但请师父看在徒儿面上,放她一条生路。徒儿深信她的为人,她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以让她立下重誓,今日所见所闻绝不对他人提起。如果师父不信,就先杀了徒儿吧!”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杨逸的脸色骤变,审视着吴名,额头青筋直跳,碗大的拳头紧握,似乎随时掌毙了他。他冷冷的看向趴在吴名背上的敏,薄唇紧抿,已露杀机。 敏轻轻拉起吴名,靠在他身上,温柔的看着他,微微笑了起来。她抬首对上杨逸无情的眼睛,脑海中浮现山涧边傲然独立的空谷幽兰,再没有害怕,傲然而平静的看着他。 吴名轻轻将她揽在怀中,希望借由拥抱来护住他心中的宝,见她眼中平静坦然,他的心也沉静了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也笑了起来。 杨逸凝视着那双清澈而勇敢的眼睛,记忆中一双冷傲哀伤的眼睛慢慢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望了一眼画上舞剑的清傲女子,心中漾起莫名的感伤,眉间的杀意渐渐散去,瞪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眼底又泛着冷意。“你带她进来。”随手在凤凰石壁上一拂,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另一间暗室缓缓开启,他一个闪身便进去了。 敏强撑着精神此刻崩溃,颓然的倒在吴名怀中。吴名眼中满是心痛,声音竟带着颤抖。“敏敏,你怎么了?不要睡,不要睡!”他握着敏的手腕,那一掌伤了心脉,如果救治及时没有性命之虞,可是—— 他望向洞开的暗室门,毅然抱起她,缓步走进去,低头蹭着敏的脸,唇却凑在她耳边,极轻的道:“一会儿师父问你什么,你一概不知。她无论让你答应什么,都不要拒绝。一切有我,我会在你身边,不要害怕。” 敏紧挨着他的脸,才发觉他抖的那样厉害,心疼的点点头。她已经不再害怕了,几次生死瞬间,吴名都陪在她身边,只要有他,再苦再痛她也会撑下去的。 吴名抱着她走进去,胸口疼得险些摔倒,勉力站直身子,缓缓跪了下来,让敏靠在自己的怀中。敏担忧地看着他,吴名笑着摇摇头。 这个暗室与刚才藏画的暗室一般大小,边角只有一张榻,杨逸坐在上面闭目打坐,许久不语。 敏手捂着胸口,刚才那掌如果不是随掌力而向前扑倒,自己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吴名面上与平时无异,但脸色苍白如死,一点血色也没有,跪在那一动不动。他为自己挡的那掌是十成的功力,吴名尊师重道,绝不会对师长动手,何况他早知师父是说一不二的人,硬碰硬反倒不利,因此以血肉之躯硬接了那一掌,相较之下,吴名的伤势比她更重。 胸腔内一股暖流汹涌而出,几次身处险境,他都在她身边,此刻他们共同面对生死,那个狂跳的心只是为了眼前人。她握住他的手,嘴唇在他耳边磨蹭,悄然的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爱你。即使是死,我也愿意跟你在一起。”她不想再想是否能够回去,不想自己是否能够活着出去,她只想真实的拥有此刻的真情和感动。 吴名浑身一震,环抱着她的手紧了紧,似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抱一般,低头见她坚定而爱恋的眼神,他苍白的脸融进了狂喜,星辰般的黑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芒。 杨逸冷冷的看着眼前相拥相依的人睁开眼,那忘却生死的神情,重重的碾过他的心。他瞪着吴名,嘴边噙着残酷的冷笑。“你们各自答应一个条件,为师可以既往不咎。” 吴名惊喜的看向杨逸,那冰冷的眼似乎发出死一般的宣告,让他难以置信,心中大痛,胸口的伤发作,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敏大惊,扶住他,关切地看着他,吴名顺过气来,扭头看着敏,看着她担忧的脸,和无论何时都晶亮的眼睛,心如刀绞,握着敏的手攥得紧紧的,似乎要将什么牢牢抓住。只要她能好好的活着,什么他都可以承受。他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眼中似乎盛满一生的温柔,要将她的样子刻在心中。缓缓闭上眼,慢慢放开她的手,磕下头去,低哑地道:“徒儿答应。” 敏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刚才经过了一场离别,手中似乎再也抓不到什么了。看着吴名,吴名却再没看她一眼,木然地看着杨逸。 杨逸似乎满意了吴名的表现,扭头看着敏,声音虽没有感情,却不再冰冷。“你呢?” 敏不知道杨逸让她答应什么,只想着吴名刚才跟她说的话,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为什么会不安,为什么会有生离死别的感觉,为什么会觉得一旦话说出口,自己就会永远失去心上最重要的东西。她看看吴名,希望他给自己一些暗示,可是吴名根本就不看她。转头看看杨逸,他的脸色已经不耐烦了。敏咬咬牙,不管答应什么,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点点头,“我答应。”每个字却重逾千斤。 敏长出了口气,心中怅然若失。瘫在地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吴名依旧漠然,但紧握的拳头却微微颤抖。 杨逸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冷冷地看着两人。 杨逸亲自为敏疗伤,因此,她的伤势好得很快。但自那日起,她就再未见过吴名。那日吴名温柔的眼神时时刻刻浮现在敏的脑海里,成为她坚持下去的动力。她心中暗暗明白,答应了那件事就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样宝贵的东西,一样他们可以为此付出性命的东西。敏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有时她竟想如果没有答应,可能就会是另一番局面。 两日后,杨逸要带敏离开武馆。 敏不只一次问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事情,但杨逸不说一言,只是冷眼看着她。敏明白他想说时,自然会告诉她的。那日命悬一线,没来得及问吴名关于爽怡的消息,虽然难过,但她相信爽怡是不会死的,心中一个声音总在告诉她,爽怡还活着,在另一个地方好好的活着。即使她没有跟吴名说,她知道吴名一定会继续为她寻找的。她深信不疑。 离开时,已经是傍晚。残阳缓缓落下,在天际擦下血般的印迹。 敏回头看向武馆,这个她生活了半年的地方,有她的友情,有她的初恋,还有她挥不去的依恋。“吴名,你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敏如同念着魔咒一般。 血色的残阳,敏的心头忽然浮现出一句诗“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为何会想起这句呢?敏摇摇头,想要扫去恐惧,却发现自己似乎踏上了不归路,迎接她的只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侍棋(改) 长安三年,四月,吐蕃遣使者献骏马千匹,黄金二千两求昏。 长安城的春天极为短暂,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街头巷尾谈论着吐蕃使者如何如何,议论着哪位大臣得到重用,此刻谈论的最多的便是新近荣升秋官侍郎年届八旬的张柬之,一生仕途坎坷,年逾古稀才因国老狄仁杰的举荐升为洛州司马,后因狄仁杰的再次举荐升为司刑少卿,政绩卓越,如今又逢升迁,百姓无不交口称赞。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张府,如今已是门庭若市。张府内几个独立小院连成一片,中心是一个小花园,景致格外可观。春意盎然,既没有夏日炎炎,也不再春寒料峭,气候十分宜人。府中的丫头们身着鲜艳的春装,格外亮丽。 张府有一厅三院,前面的大厅用来会客,厅后的主院是主人张柬之居住的,张柬之年逾八旬,身体仍然硬朗。东院是张柬之长子的居所,西院是其次子的处所。 府上的丫头早晨起来用完饭,便要准时服侍各院主子起身,伺候用膳。因为张柬之要早朝,因此府中的作息时间很早,丫头们为了多睡一会儿,尽量缩短吃饭的时间,她们吃饭的速度可见一斑。 天还未亮,东院的小厨房里,几房大丫头已围桌而坐,边吃边聊,说些闲话作为一天的开始。张柬之长子的续弦的贴身丫头抚琴便开了口:“我听大夫人说,今年宫中又有了新花样,许多公主贵妇都已经穿戴上了。” 二房的丫头柳绿显然没抚琴有地位,消息也不甚灵通,一听,便好奇起来。“是什么?贵妇都穿戴上了,肯定是新奇的紧了!抚琴姐姐快说来听听嘛!” 抚琴一脸得意之色,脸颊上一颗血痣格外扎眼。“这样物事可是从皇上那传出来的呢!叫‘束腰’,将腰腹都束起来,小腹一点都看不出来,腰就显得更细了。最最新奇的是将□往上推,形状很好呢!” 其他丫头一听,都好奇起来,要知道,不论在什么时代,爱美总是女人的天性。七嘴八舌的问抚琴。抚琴放下筷子,环视了一周,才道:“那束腰可不好得呢!听说是皇上身边的新红人想出来的,做起来很费番功夫。只有皇帝陛下、太平公主和上官尚宫才有呢!其他贵妇是从宫中私传的样子做出来的,虽不及正品,但也有模有样的呢。”其他丫头都哄笑起来。 谈笑间,从小门里走进一个嫩绿衣裙的丫头,身上的颜色融入了无边的春色之中,竟成了园中一景。她个头不高,却很是丰满圆润,半长不短的头发,盘了个小髻,鬓边留了两缕头发随着行走飘舞,一张鹅蛋脸,圆圆的杏眼,小鼻子,只是嘴很大,嘴角扬着,两个梨窝深深的嵌在脸颊上,似乎随时准备大笑一般。只是在右额角,淡淡疤痕隐在刘海间若隐若现。这丫头虽称不上美艳,却是说不出的可爱。但似乎刚刚睡醒,没精打采的踱进厨房。 众丫头瞄了她一眼,都有轻视之意,谁也不理会她,径自兴高采烈的聊着。那丫头也不以为意,找了位子坐下,似乎在她看到饭菜的一瞬间,她脸上闪耀着夺目的神采,一手拿筷,一手端碗,杏眼如雷达般扫描,手中的筷子如蛟龙般在盘间游走。而那些丫头因为刻意漠视她的存在,或是因为今天的话题的确很吸引人,谁也没有注意餐桌上的饭菜以惊人的速度减少。 “抚琴姐姐,那个红人是谁啊,能想出这样的点子?”一名好奇丫头问道。 抚琴得意一笑:“这位红人可了不得呢?今年年初陛下去终南山赏梅,竟遇上刺客,一个宫女仅凭一根梅枝护了陛下周全,四名刺客三死一伤,她专门留下一个活口,想从他口中探知底细,结果那名刺客服毒自尽了。她因救驾有功,擢升为五品尚仪女官,钦赐‘御前佩剑’。据说为了她行动方便,陛下特许她着男装,贴身服侍呢!见过她的宫女太监,都称赞她玉树临风、倜傥潇洒,半点少女情态都没有,芝兰玉树般的人物呢!所以呀,现下很多妙龄千金都学她穿男装呢!还有人说啊,她本就是男子,只是怕两位张大人吃醋,才谎称是女子的。否则,谁见过哪个女子有这般高强的武功?反正,我是没见过的!” 其他丫头一听,更来了精神,七嘴八舌的讨论了起来。 抚琴扬声压过她们,道:“你们也知道宫中女官是有品阶的,除了宫妃能在四品以上,女官顶破天也就是正五品的尚宫。可早先有上官尚宫掌管诏令,破例提了正四品,宫中女官以她为首。如今这慕容尚仪一下子就升为正五品尚仪,上官尚宫内务繁忙,自然没时间管教女官。现在呀,这慕容尚仪俨然已是女官之首了。” 绿衣丫头摸摸肚子,重重的叹了口气,才只有七分饱,可是——又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奈的放下碗筷,垂头丧气的往外走。 “这位尚仪叫什么名字啊?” 抚琴想吊她们的胃口。“她呀——”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有了成就感,才道:“来头不小哦!太宗先帝时,吐谷浑皇族曾派子弟来皇朝学习。据说她就是这些子弟留在长安的孩子——” “姐姐,吐谷浑是什么呀?”一个丫头不解的问。 丫头们关注的目光满足了抚琴小小的虚荣心。她扬了扬头,志得意满的道:“吐谷浑是党项族的部落,群聚在吐蕃和我朝边境,据说在高祖皇帝时,他们归附了朝廷,太宗皇帝在位时更是将一位公主嫁给了他们的可汗,现在的可汗跟咱们的太子殿下是亲戚呢!” “吐谷浑皇族姓什么?这位女官叫什么名字啊?” 抚琴意味深长的笑答:“吐谷浑皇族复姓慕容,而这位女官叫做慕容——” “呀——”一个丫头惊呼。 抚琴吓了一跳,骂道:“你这个没心肝的,像吓死人吗?” 那丫头一脸委屈,指着一桌子杯盘狼藉。“姐姐,快看!” 抚琴一看,这才回过味来,喝道:“侍棋,你这个臭丫头,赶明儿跟大夫人说,把你调去浣衣,看你还有胆子这样吃吗——” 可惜,名唤侍棋的丫头早走得远远的了。侍棋听着抚琴歇斯底里的大吼,得意的笑着,梨窝荡开,满脸的喜气,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囔:“你们又不吃,还不许别人吃吗?要知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真是的,一群三姑六婆,天天就知道嚼舌根,烦不烦啊!今天还嚼到皇帝身上去了,也不怕砍头掉脑袋!哼,还红人呢?复姓什么——” 侍棋猛地停步,是复姓慕容吗?难道是敏敏?侍棋立刻抛开这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个时代复姓那么多,有姓慕容的也不奇怪啊,慕容复不就姓慕容吗?何况吐谷浑皇族不是在长安游历过吗?敏敏虽然学过跆拳道,可还不至于是武功高手,绝不会是她的。笑了笑,便将这件“牙碎”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叫醒她的宝贝主子起床才是。 侍棋穿过长廊,走进花园,在花丛中随手摘些可爱的“宝宝”,用手帕包着,转了一个弯,便到了孙少爷的别院。她是唯一一个伺候孙少爷的丫头,什么端茶倒水、沐浴更衣,都要她一手包办。此刻,她就要伺候这位晚归的少爷起床。想着今晨他一身酒气和着浓而刺鼻的脂粉味,她就来气,肯定又吃花酒去了。 “砰”一声,踹开门,从盆架上端了脸盆,就往内室走。青纱帘后的红木大床上一个人伸长了手脚,睡得正香。侍棋走到床边,二话不说,一抖手帕,“宝宝”作自由落体运动掉在那人胸口上。几只“宝宝”伸伸胳膊、踢踢腿,自胸口往各个方向出发,有一只长途跋涉,往他的脸上爬去。 床上的男子,真是英俊潇洒到没有天理!侍棋每次看到他可爱性感的睡颜,就会感慨一番造物法的神奇。剑眉、朗目(虽然闭着),挺拔的鼻子,不点而朱的薄唇,配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更显秀气。黑发披散在枕头上,几缕拂在额头上,更透着调皮。男子看来二十出头,慵懒的睡在床上,亵衣的带子开了,胸膛半露,性感撩人! 几只“宝宝”奋力地在男子胸口上赛跑,侍棋挥着手帕无言的摇旗呐喊。男子在睡梦中似乎感到胸口的瘙痒,一挥手几只“宝宝”便飞向了侍棋,男子心满意足的转个身,继续梦周公。 侍棋急闪,但“宝宝”还是打在她身上才落了下来。侍棋瞪了他一眼,一跺脚,“宝宝”们皆往如来佛祖处去也。侍棋嘴角翘起,毫不泄气,端起早有准备的脸盆,冲男子兜头泼下。 男子似乎早有准备,在侍棋泼水的瞬间,一手托住盆底,往侍棋的方向推了出去。一盆水“哗”的一声,全泼在她身上,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 男子笑倚着床柱,乐得前仰后合。“猫儿啊,猫儿,拜托你下回换个法子,总用这一招,你不烦,我也腻了。”男子一笑,浑身散发着不羁和随性。 侍棋也不生气,反正已经湿了,总得好好利用才是。往床上一躺,来回打起滚来,将男子挤到了床角。不一会儿,被褥一片狼藉的皱了起来,她才心满意足的从床上慢慢悠悠的爬起来,笑道:“少爷的床就是和我们丫头的不一样,又软又舒服。天已经热了,给您弄个水床,晚上凉快着呢!” 男子挤在床角一动不动,盯着那张无害的小猫脸,无话可说。他这作主子做到这份上,还能说什么。摇摇头,起了身,央求道:“好侍棋,帮少爷把被褥晒了吧!” 侍棋装出一张不明白的样子,道:“少爷不是怕热的吗?这样不是正和您的意吗?我们那可流行这水床呢!” 男子眯起眼,白净的脸上邪气得厉害。“猫儿,少爷我可是手下留情了。否则你现在可不仅是一只落汤猫了?” 侍棋一点似乎对他的威胁毫不畏惧,拽拽皱皱的衣服,抹抹脸。“那就请少爷放马过来吧!”说着转身就去了。 男子盯着那湿湿的被褥,眉头皱了起来,今天他可不想睡在那不透气的书房,何况这天气,被褥不晒,非得发霉不可。重重的叹了口气,为什么自己的丫头就不能正常点?早知道就不把她捡回来了。又长叹一口气,抱起被褥往院里走,今天的天可真好,看来过不了一个时辰就会干了。将被褥放在石桌上摊开,转身回房,见侍棋已换了一身翠绿色的衣裙,端着餐盘过来了,还真是会捡时候。 男子拍拍手,跟着进了房,刚要坐下,侍棋却道:“少爷还没洗漱呢?” 男子冷哼一声:“你还好意思说,伺候少爷我洗漱是你的本分。你倒好,水全弄到被褥上去了。还不再打盆水过来伺候。” 侍棋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用哀怨的眼神瞅着他。“奴婢刚才不就是伺候您洗脸的吗?是少爷您自个不让奴婢伺候的,倒是让奴婢洗了个澡,白白浪费了一盆水。” 男子看着她一脸无辜,又重重叹了口气。“算来算去,都是少爷我的错了?猫儿啊,我也服了你了。”自己如果再叹气,肯定会未老先衰。不再理会她,转身出了房门。 侍棋懒散的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摇啊摇,看着他在院中自己打水洗脸,得意道:“哼,让本小姐伺候,可是要付出代价的。”饭香飘进了她的鼻子,揉揉肚子,早晨才吃了七分饱呢!瞪着餐盘里的清粥和几碟小菜,猛咽口水,扭过头不去看。可饭香又飘了过来,又偷偷瞄了几眼,终究还是没忍住—— 男子洗漱回来,刚迈进门的脚还未落下,已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随即见怪不怪的笑笑,这丫头是饿死鬼投胎吗?踱着步子坐在另一边的太师椅上,叹道:“馋猫儿,现在连少爷我的饭都抢了,不知道你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侍棋扒完最后一口粥,顺了顺气,才道:“少爷,您也不能怪我,实在是丫头们的伙食油水太少了,吃了和没吃一样,一会儿就饿。还是少爷的饭菜有营养,连白粥都这么有味!何况少爷胃口本就不大,一顿不吃没有关系的。”说着咋咋舌头,品着口中白粥的香味。随手端起旁边的一杯蜂蜜水。“既然饭没了,你喝点蜂蜜吧!这个更有营养!” 男子笑了起来,眼中不经意的带着宠溺,道:“得了吧,知道你嘴馋,否则三郎也不会给你起‘猫儿’这个别号了!昨晚,三郎还提起你,今儿正好带你一起去,喂喂你这馋猫。” 侍棋从太师椅上跳起,欢呼起来:“哈哈,又有好东西吃了——” 男子笑着摇摇头,走进内室从屏风上取下长衫穿上。侍棋也跟着走了进来。“三公子忙完了吗?好长时间都没见过他了?” 男子动作顿了一下,继续穿衣。扭头看侍棋,她正色迷迷的看着他,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叹道:“你好歹也是个女孩子,作为丫头不为我更衣,也就算了。还这样看着本少爷,这也是你的本分吗?” 侍棋脸皮厚到机关枪也打不透,仍然注视着他的动作。帅哥谁不爱看,尤其是这样性感的帅哥。梨窝深深,歪着头注视着他。“你连穿衣服都这么优雅帅气,当然要看了。不看,才亏本呢!” 男子好笑的摇摇头,这般理直气壮,也只有她了。她总是这样与众不同,语不惊人死不休,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就是他们两年来的相处模式。不一样的主子,搭上不一样的丫头,结果自然与众不同。这男子便是张柬之的长孙,名张苒,字玉衡。三岁倒背《孙子兵法》、《战国策》等古书,誉为神童。七岁文章一绝,铁画银钩。十四岁扬名神都,却在十六岁进士及第时,性情大变,不再谦恭读书,天天留恋烟花酒肆,与贵族公子厮混,以吃喝嫖赌为乐。他的转变在外人看来是玩物丧志,可府里的人却知道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 时近正午,两人来到西市。长安城内贸易集散地有两处,处于东西两边,因此称为东西二市。西市布局呈井字形,街道宽阔、百商云集,有三百行之多。因东市附近贵族官邸密集,奢侈品成为东市的招牌。相反西市三教九流,复杂了许多。 张苒和侍棋缓步走在街道上,街边摆着食摊子,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大锅里冒着白气。 侍棋鼻子嗅了嗅,拍手笑道:“水晶蒸饺阳春面——” 一个高昂悦耳的声音道:“猫儿啊,谁也比不了你这猫鼻子啊!”一个俊秀的少年站了起来,身着宝蓝色长衫,料子并不上等。腰间插着一支墨绿竹笛,显得格外清朗。飞扬的眉、璀璨星子般的黑眸,含笑的唇,说不出潇洒风流,置身于平民间却散发着无可比拟的贵气,却并不张扬。少年虽不及张苒俊秀,却带着张苒没有的华贵。十七八岁的样子,身材挺拔匀称,一看便是时常习武,不似张苒这般弱不禁风的斯文之气。 侍棋见了他,跑跳着过去,一掌拍在他胸口,嚷道:“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早把我这小丫头忘了呢!昨儿偷偷见了少爷,却不叫上我,你什么意思嘛!” 公子身边的侍从想拦住侍棋,公子挥挥手,示意他下去。三公子抽出竹笛敲了敲她的头,笑道:“我若不惦记着你,今儿也不会让玉衡带了你来。这儿的阳春面可是长安一绝,你这馋猫一定喜欢。昨晚你又不是不知道去了哪儿,能带你去吗?” 侍棋鼻子一哼,瞪了侍从一眼。“王大哥总是瞎紧张,我这一掌可打不伤公子的!”说完才冲三公子翻了个白眼。“一得闲就往温柔乡里钻,不务正业,你都被少爷给带坏了!”瞥了眼张苒,猛吸了口香气,迫不及待的往桌旁走。“算了,算了,食、色,性也。也不跟你们计较了。这么香的面,可不能浪费了。” 老板端了三碗过来,侍棋立刻端起一碗闻闻,立刻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三公子瞅着已经大吃特吃的侍棋,满眼的宠溺,对着张苒一扬手,引着张苒落座。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大吃特吃的侍棋。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但仍然不得不叹服,那样娇小的人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胃,吃都吃不暴,圆润如她,也没有因暴饮暴食而再吃胖。侍棋从不将他们当成贵族,言语中虽不冒犯,但也是直言不讳。看惯了尔虞我诈、利欲熏心,侍棋的真性情就格外显得难能可贵了。因此,他们出来,总要带上她,一来喜她身上自然纯净的气息,二来她的确是个活宝。 面摊门庭若市,声若鼎沸,即使坐在身边,若不大声说话,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张苒与三公子并排而坐,两人有一下没一下的吃着面。 三公子看了眼张苒,缓缓道:“你也该有所耳闻,那里又多了一个不简单的人物。看来有些人,咱们是低估了。” 张苒仍然泰然自若,摇摇折扇。“我府上的丫头们都在谈论她,看来她的影响力已经超出很多人的想象了。” 三公子眉头若有似无的皱了皱,夹了根面条,眼中的精光一闪而过。“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已成了京中贵妇争相追捧的物事。而祖母对她已经完全信任,近身服侍,这等殊荣,除了上官没人当得了。”他的声音随着吃面,近乎几不可闻。 张苒摇着扇子,看着已将一碗面吃的底朝天的侍棋,将自己那碗没动的面递了过去,侍棋也不抬头,端起碗又是一阵海吃。张苒笑笑,道:“少安毋躁,先作观察,看看她对你是什么态度,再作打算。” 三公子也看向侍棋,看着又要见底的面碗,将自己的也推了过去,侍棋同样照单全收,吃得不亦乐乎。“说到这个,她更加奇怪!” 张苒扭头看他,等着他的下文。 三公子自嘲的轻笑。“你又不是不知我的处境,几年的软禁,此时授予我官职,在别人眼中是委以重任,备受恩宠,可真正的用意呢?不过是监视罢了。让我时时刻刻在她的眼皮底下,看我们这些龙子龙孙还能做什么怪?”三公子愈加激动,手中的筷子将要折断。 侍棋抬了一下头,瞅了三公子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吃面。 张苒长长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这对你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你以四敌十大败吐蕃蹴鞠队,街头巷尾莫不在谈论你蹴鞠时的风姿。恩宠也好,监视也罢,都不会影响到你。此时,正是你熟悉情况的好时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切忌锋芒太露。” 三公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笑了笑,道:“我这一愤慨,倒扯远了。我虽任职,你也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哪还像以前那般风光,只求安身立命而已,即便一个小小奴役,都可对我们颐指气使的。”他的思索又深了些。“可她偏偏不同。在祖母身边时,见我都会点头示意,眼中从无轻视。私下里,更是谦逊有礼。她做得并不明显,这点我可以理解,对我这个有位无权的,她不必攀附奉承。更何况,我的待遇,她岂会不知?以她今日的地位,我倒反要对她示好才是。现在,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张苒一直静静听他说,折扇敲击着手掌,极有规律。听他说完,折扇重重敲了下手掌,笑道:“看来,不用观察了。” 三公子不解道:“何意?” 张苒仍旧笑着,眼中倒有了相见恨晚的意味。“慧眼识英雄!我倒真想见她一面了。”说着,折扇打开,又缓缓扇了起来。“她的确是在主动向你示好。为了什么,暂且当她是伯乐吧。亦或许,她另有所图。不过,这倒是省了咱们的工夫,现在,咱们变被动为主动了,可以看她究竟想要怎样!既然,她不是敌人,倒是可以与她拉好关系。高位上的人反倒认为身边的人比亲人可信。” 三公子看着张苒,眼中闪着叹服,在最深处有着极不可见的忌惮。笑着道:“幸好,先让我遇到你,否则,你我就是敌人了。那可太可怕了。你说你这脑袋瓜子,怎么就没想过进庙堂呢?这样,你可以给我的支持就不仅仅是几句话了。” 张苒依然漫不经心的扇着扇子,一脸的不羁和不屑,玩笑道:“若如你所言,今日别说是几句话了,我不向你放刀子,你就偷笑了。哪还会像现在,轻松惬意。不过,在摸清她的底细前,还是不要推心置腹才好。” 三公子冷冷笑着,眼眸如黑洞一般,深不见底,似乎要将一切吸进去似的。“那个地方,女人进去就会变成妖精,欲望、权力、野心冲昏了头脑。现在的费力讨好,不就是为了掌握更多的权力吗?再无瑕的翡翠,也会变成一块污石。” 张苒的瞳仁蓦的一缩,扇扇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痛不欲生。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像侍棋,那张看似永远无邪天真的脸,此时变成了真正的猫脸,正用舌头舔着碗底,张苒哑然失笑。 三公子也看着这个活宝,笑问他:“你是不是天天都不让她吃饭?怎么饿成这个样子?” 张苒真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心里真是冤枉。“我不让她吃饭?是她不让我吃饭。今儿的早膳,她连我的份都吃了,真正饿肚子的人是在下,而不是她!” 三公子听着大笑起来,看着腆着张花猫脸的侍棋。 侍棋吃得尽了幸,才从碗里抬起头来,满脸的油光,活像只偷腥的猫儿,圆圆的眼睛,盯着他们,道:“悄悄话说完了?真服了你们!这女子爱嚼舌根也就算了,男人也爱讲起悄悄话来了,这太不正常了。你们讲就讲吧,却不见高兴,一会儿哀声一会儿叹气,真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侍棋边说边用手帕擦嘴,却是越擦越脏。三公子看不下去了,伸手拿过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油迹。听到最后一句却顿了一下,手僵在那儿,怔怔的看着侍棋。 张苒也诧异的看着侍棋,她却似毫无所觉,从三公子手中抽出帕子,胡乱的擦嘴。张苒看着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他们谈话时,从不避讳她,一是她单纯到心里只有食物,二是带着她是个幌子,没人会以为机密事会当着一个丫头说的。而侍棋跟了张苒两年,张苒对她的信任也过于常人。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向她提过三郎的身份,连名字都未提过,只说是幼时的好友。而侍棋也从未怀疑过,自她第一次见三郎,就如同对他一样的玩闹。从不问他们谈什么,也从不捣乱,反倒乖巧的不同寻常。张苒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心里期望侍棋是不会背叛他们的。 侍棋有些茫然的看着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会用这种探究的眼神看她了。依旧当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道:“怎么了?我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了,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认识我啦?” 三公子的眼睛漆黑深邃,招呼面摊老板上了一壶酒,张苒执着酒壶给他倒酒。三公子浅浅啄了一口,手中的竹笛紧紧一握,蓦得抬眼看向侍棋,一字一句地道:“你究竟是谁?” 张苒拿着酒杯在手中把玩,似乎对三公子的问话毫不意外。这个问题在他心中盘桓很久了。 侍棋也是一愣,随即笑了,梨窝深深的。她知道自己的很多言行与这个时代不同,但她从未可以掩盖什么,要作真实的自己,是她一再告诫自己的话。她不想迷失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虽然适应力很强,但很多东西从头学起,甚至要推翻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她迷茫过,绝望过,后来,她想通了,自己就是自己,不从推翻什么,她要以自己的真实面貌在这生活下去。 “我自然是我喽!我这么说,三公子一定想掐死我的。”侍棋笑笑,脸上洋溢着不一样的神采。“我是谁重要吗?如同戏台上的戏子,我们每个人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只是演好、演坏罢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知道自己是谁,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以及以后想要扮演的角色。既然自己已经有了目标,那还在乎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何妨?”侍棋噘噘嘴,自己居然会说这么深奥的话,真是稀奇,可还是接着说道:“以公子的才智计谋,可是比‘阿瞒’强过百倍的!” 三公子一直盯着她,他知道自己低估了她,以往他和张苒的谈话全被她听到了。三公子眼中闪过不信、痛惜,甚至是杀机。一句“阿瞒”已让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让张苒对侍棋说出自己的身份,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难道张苒并不忠于他? 但肯定的一点,他们的谈话内容没有泄露,连他们的行踪也没有暴露。如果侍棋是奸细,不可能这样坦白。慢慢隐去杀机,又从新审视她。 张苒是始终摇着折扇,低着头思索着。感觉到三郎渐渐放松,张苒松了口气。 侍棋没有胆怯的移开眼,她一直注意着他们的神色。两年的时间,是可以了解很多事情的。他们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长时间的观察,些微的表情变化已能让她窥测到他们的想法。刚才三公子眼中的杀机,她并不是不害怕,他们很早就开始怀疑她了,只是谁也不说,侍棋也不问。自己刚才的话触动了那根紧绷的神经,现在到了非说清楚不可的地步了。她隐隐知道,自己现在的一句话,可能是完全的信任,也可能是杀意。可自己要怎么说呢? 不经意地扫了张苒一眼,张苒若无所觉得扇着扇子,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似乎根本不关他的事一样。 周围的桌上依然热闹,但似乎传达不到这里。 侍棋的嘴角微微上翘,梨窝深深印在脸颊上,笑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民女失礼了,见过临淄王。” 初见(改) 从西市回来,已是傍晚,天色却依然很亮。两人徒步走着,一路无语。路过一家青楼,已经准备开门做生意了,两年前的记忆如翻江倒海般涌来—— 那晚闷热难当,夜空中没有一颗星星,阴沉沉的似乎憋着一场雨。 张苒已经在青楼里留宿了好几晚,今晚快要下雨了,还是不回去了。自己已经被爷爷赶回长安两年了,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这样倒好,没人再来管他,他乐得轻松自在。 今晚喝了不少酒,虽有“千杯不醉”的名声,但酒喝得多了,还是会难受。想就着夜风醒醒酒,可是今晚闷着雨,哪来的风。酒劲儿上来,他扶着墙壁吐了出来。酒气冲到眼中,泪滴了出来。强忍住心中的苦闷,直起身子靠在墙上,平复那早该云淡风轻的情绪。 园中挂着红灯笼,照得红彤彤的。映在他眼中却甚是讽刺,这个红色,他今生今世都不愿再见。低咒了一句,狠狠锤了墙壁一拳。 老鸨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行,破了相的,还怎么见客!快走快走,要是死在这了,可晦气了!” 影壁的阴影中站着两个男人,看不清长相,压低了声音道:“妈妈,再看看,这丫头长得不错的,要不是磕破了头,我们也不会卖她的。算得便宜些也成,让她做个使唤丫头也行啊!” 老鸨似乎动了心,又打量了一下躺在地上的人,复又移开了眼,道:“不行不行,我们这打开门做生意,姑娘都是有门有路的,这样来路不明的,要是查出来,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手中的香妃扇轻轻摇着,斜眼又瞟着那两个男人。 一个男人急忙道:“怎么会是来路不明的,府中的丫头不听话,卖了是正常。妈妈,你看我们这样,也不像是坑蒙拐骗的,只是为家主办事而已。家主可不是不济到要卖奴为生,只是这丫头忒不听话,卖了倒省心了。” 老鸨哼哼一笑,道:“不听话的丫头是要好好□的,既然你们这么为难,我只好勉为其难,帮帮你们了。这个数,卖不卖?”老鸨手上比了个数,眼却瞅着别处。 其中一个男子看了就火了。“妈妈,这样做生意就不对了!怎么个大活人就值这个数吗?” 老鸨一听倒笑了。“做买卖自然是两厢情愿,既然不愿意,恕不远送了。”说着对身边的龟奴使了个眼色,龟怒听命去关门。 另一个人却忙道:“妈妈莫气,就这个数,人是你的了。” 老鸨一脸奸计得逞的表情,道:“这就对了!”吩咐龟奴拿了钱给他们,自个又低头去看地上的少女。长相虽称不上上等,但身材倒是丰腴。 两个男人接了钱,转过影壁就走了。 长安城是有宵禁的,日落时分,街鼓敲响三百下,所有的城门宫门坊门都要关闭,东西二市也要闭市打烊。夜间绝对不能随意外出,有违反者,罚苦役十日。而妓院晚上营业是默许的,只要在闭市前进了勾栏,大门一关,就没事了。而那些坑蒙拐骗来的女子要捣手,就非的晚上不可,因此,经常倒卖人口的已与夜巡的士兵通了气儿,给了好处,自然不会找他们的麻烦。 张苒出入妓院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种事见怪不怪了。坑蒙拐骗的有,卖妻卖女的有,世风如此,他也无能为力。不经意的瞄了眼地上的少女,却再也已不开眼。这是什么打扮,怎么从未见过?长安汇集了很多民族、甚至异国的人,他什么奇装异服没见过,只是这身装扮,倒是第一次看到。白色的上衣,大大的领口,袖子很短,虽可勉强看做少女衣衫中的半臂,但半臂中要穿长袖的短襦,可她整条手臂露在外面,竟无披帛。衣服上绘着一只模样很古怪却很可爱的猫咪,这图案更是见所未见了。她的下身只穿着一条蓝色的亵裤。一看之下竟似是穿着内衣,难道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被破身了,引以为耻才卖到青楼的? 他心头某处最柔软的地方狠狠一揪,他猛摇头想要甩开那人的容颜。转头不想再看,可一瞥竟看到那少女头发极短,短到炸起来的地步。《孝经》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毁损。少女爱惜容颜,出了出家之人,绝不会减去青丝。她是怎么回事?只见她右边脸尽是血污,看不清容貌,只是一张大嘴咧着,嘴角的梨涡深深,竟似在梦中也要大笑一般。她的肤色雪白剔透,血污竟更衬着她白皙的脸庞。裸露着的手臂和腿,也是雪白细腻,身材圆润丰满。这个少女究竟是什么人,她身上各处都透着不同寻常。 压下心中的不解,刚要转身离去,却被她手腕上的东西反的光闪了眼。复又转过头去,盯着那闪光的东西,像是手镯,只是隔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他对她的好奇越来越大,就这样沦落青楼,太可惜了。 老鸨正吩咐龟奴将少女抬到房中,却看到张苒站在园中。愣了一下,陪笑道:“张少爷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姑娘们伺候得不好,我可得好好教训她们,怎么能怠慢了贵客!” 张苒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盯着老鸨,笑道:“哪敢劳烦妈妈。你这园中的姑娘都是京中响当当的红牌,个个千娇百媚,才艺过人,只是今天为何要弄这么个破了相的丫头进园呢?” 老鸨知道刚才的事被他看到了,他是张柬之的孙子,许多贵族公子都是他的朋友,可是得罪不起。当下一脸谄媚地道:“张少爷过誉了,就冲您这句话,妈妈我也得让您在这待舒心了不是?来人哪,快把封了二十年的女儿红给我抬出来,让张少爷品尝。” 张苒轻扯嘴角,道:“我哪当得起妈妈的极品女儿红?只是,妈妈也知道,家祖家严都在神都,独留我一人在这,身边连一个贴心人都没有,当真寂寞得很!本想从你这里的红姑娘中挑一个回去,可又怕误了你的生意。只好退而求其次,就这个丫头吧,既给妈妈省了□工夫,也给我省几个钱,好多来光顾妈妈的生意。” 老鸨多年在红尘中打滚,哪会听不出张苒的意思。这位张少爷可不简单,年幼扬名,此时虽不若以前风光,但祖父、父亲都在朝为官,他随口说一个朋友,就是非富即贵,哪能得罪了这个摇钱树?“张少爷说哪里话,您既然看上了,妈妈我哪有不给之理?虽说这丫头刚刚进园,可您也听过这中转也是要有佣金的,何况,这丫头生的玲珑剔透的,可不是寻常货色——” 张苒冷冷一笑,手掌伸了出来。“妈妈可满意?” 老鸨一看,当真乐开了花,连连点头。“满意满意。张少爷为人就是豁达爽快——” 张苒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你给我找些金疮药,送到房里去。我今晚要留下来,就她伺候即可。” 老鸨满口答应了,有钱的就是大爷。她可不跟银子过不去。吩咐龟奴抬着她进房,又吩咐准备药膏。 房中唯有一根蜡烛照明。张苒拿起手帕将她脸上的血污擦掉,她的肌肤白皙嫩滑,如锦缎一般。让人一触之下竟不愿放手。她肤白更异于中原人,倒接近于西域少女的肤色。如果是异族女子,这奇怪的打扮,该是他不知道的地方。醒来,倒是可以问一问。 看她的伤口,应该结痂了好几天了,昏迷不醒,却不知是何原因。大眼睛,大嘴巴,梨窝深深,倒是有趣的搭配。 张苒取了药膏,坐在榻边,把了一下脉,规则有力,呼吸平稳,性命当是无碍。略松了口气,涂了些药膏在她额头上。时间耗得太长了,额头肯定会留下疤的。 手不经意的碰到那梨窝,该是个爱笑的人吧! “少爷,少爷——苒——呵呵——”张苒蓦地缩回手,闭上眼,将那笑声从脑海中抹去。 手帕盖在她脸上,睡梦中的她似乎觉得不舒服,挥手扫开脸上的东西,手随意的搭在枕头上,宽大的袖口敞开。烛光照在她手腕上,竟在墙壁上投下亮亮的影子。 张苒用手挡了一下眼,又注意到她手腕上的东西。腕上似是一条打造精致的铁链,链子上扣着一个圆盘,似乎还有字,还有花纹,他俯身细看,里面的字太小,光线太暗,看不真切。只是圆盘里的东西在动,这着实吓了他一跳。自己会动?想要摸摸,却发现圆盘上面罩着一个透明的罩子,滑而硬。里面有12个字,三根小针,一根针正缓慢而有规律的走着。张苒从未见过,好奇心大起。无意识的抬头看看她,才发现她正瞪大眼睛瞅着他—— 清澈的杏眼中透着疑惑不解,她就那样看着张苒,张苒竟半天移不开眼。 杏眼慢慢又有了惊叹、崇拜,几近于花痴,满眼的笑意,暖暖的,让人很舒服。只听她道:“喜欢的话,就送给你!” 张苒半天反应不过来。“什么?” 明亮的大眼眨了眨,嘴角自然上翘,梨窝很深。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她却毫不介意,帅哥耶,真正的天然帅哥耶!比她见过的所有的所谓帅哥都要帅上一千倍、一万倍!而且,还是个古代帅哥! “我说,如果你喜欢我的腕表的话,我可以送给你!”她扬扬手,让他正对着她的手表。又仔细打量他。“你长得真帅啊!帅得快要让人发疯啊!”说着,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张苒似被电到一般,直起了身子。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太大胆了吧!夸赞他的人比比皆是,向他示好的女子也大有人在,可她做出这种大胆举动,只让人觉得她天真烂漫,竟丝毫没有厌恶轻视的感觉。 她笑得整张嘴咧开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肆无忌惮。她就是杨淼,笑起来不管不顾,喜欢就会亲人的猫儿。 张苒有些眩惑,这样的笑让他晕眩。很久没见过这样纯粹的笑,这样天真的脸,似乎什么都不会污染到她。“她”也曾这样的笑过,一脸的娇羞。可是,曾几何时,这已经变成了他的恶梦,他挥着不去的痛苦。此刻,依然是这样的笑,却是放肆的,爽朗的,让他觉得痛快、豁达。 淼慢慢止住笑,摸摸额头,坠地的瞬间,她还是有印象的:头痛欲裂,什么蒙住了她的视线。很多人围了过来,嘈杂得不知说了什么。昏迷前的一瞬间,一阵桂花香气飘过鼻端—— 她不会幼稚到认为这是在拍古装片,电视小说上的桥段俗到家了。她一醒来,眼前就是一位古代帅哥在研究她的腕表,那样不可思议的表情,是所有现代人不会有的。屋中的陈设,他的衣饰装扮,以及她躺着的榻,都是古代的样式。只是她不确定是什么朝代。 她还记得神农架里那诡异的龙卷风,难道是风把她卷到古代的吗?可是她们四人是紧拉着手的,左手握着敏的手,右手是拉着紫叶的,她摊开左手,手中的血迹仍在,是敏敏的血——被风卷起时,那种脱离离心力的甩脱,她没有握紧敏的手,可是,她有感觉她是拉着紫叶的。可是,为什么现在是她一个人?她们三个人呢?掉进别的时空隧道了吗? 她瞪着杏眼看着他,他也同样打量着她。淼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苒又是一怔,这话问得更直白。“张苒。” “哪两个字?”淼瞪着眼,看着他,眼神直勾勾的。 “弓长张,时光荏苒的苒。”张苒对她的好奇已经不是一点点了。这样跟他说话的人世间怕找不到第二人了。 淼摸摸额头,又问:“是你救了我?” 张苒点点头。“是我把你从妓院里赎回来的。” 淼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惊叫:“妓——妓——妓院——哦!MY GOD!我居然会掉到妓院去?太搞笑了吧?” 张苒皱眉看着她,她的惊人之语,真让他应接不暇啊!看来她自己并不知道卖到妓院一事。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捡到一个麻烦,先探一下她的底,再作打算,便道:“你家住何处,我可以送你回去。” 淼还没从“妓院”的打击中回过神来,这一问真把她问倒了,自己要怎么说,穿越时空?自己都觉得玄妙,何况是对天道畏惧的古人呢?她连自己所处何处都不知道。各种问题电光火石般在脑中闪现,只有这样吧—— 她从床上铺了下来,直直拉着张苒的衣摆,跪在地上,声泪俱下。“求您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再被卖到妓院去。求您了——” 张苒处变不惊的性子,接受着极大的考验。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尽数擤在自己衣服上,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和方才差太多了吧,照她这样哭,楼中的人都会吵醒的,拽着下摆,想挣脱魔掌,可惜她拽得死死的,叹口气,道:“别哭了,别哭了。你别再哭了——” 淼止住哭声,抬头看他,满脸的泪痕,幽怨的看着他,下一秒又大哭出来。较之方才,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女人的泪对他从不起作用,梨花带雨、芙蓉滴露,都是女人的武器。可是这般惊天动地,响彻千古的哭声,他真的第一次领教。探清底细已经不重要,只想解决此刻对耳朵的酷刑。“行了,我答应你了。别再哭了。” 淼立刻止住哭声,磕下头去,欢天喜地的道:“谢少爷救命之恩。今后,奴婢就是少爷您的人了,一定尽心尽力服侍少爷您。什么粗活累活,砍柴、跳水,洗衣做饭,都让奴婢来做。照顾主母,伺候小少爷什么的,都交给奴婢,奴婢不求别的,一日三餐吃饱,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住,就可以了。真的,奴婢能吃苦,吃最苦最苦的苦,也没关系,只要不把奴婢卖到妓院,什么都可以,真的——”淼似乎完全进入角色,玩得不亦乐乎。 张苒真有些招架不住了,立刻举手,示意她住口。“行了行了,我明白了。你可以住口了。我身边没人伺候,你就在做我的粗使丫头好了。活儿,你看着办就行了。你叫什么名字?” 淼愣了一下,要说真名字吗?进大户人家作奴婢,不是要改名吗?心理这样想着,嘴里就念叨出来:“不用改名吗?” 这又把张苒问倒了,张苒苦笑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自己真看不出她是真是假了。改名字也无可厚非,府中的丫头有的也是由主子改的名儿,只是要给她改个什么名字呢? 淼刚躺过的榻是下棋是坐的,棋盘就放在旁边。张苒那一眼瞄见棋盘,便脱口而出:“今后,你侍候少爷我下棋,就叫你侍棋吧!” 淼一愣,自个玩得高兴,没想到真有了个新名字。也好,新名字新气象嘛。“侍棋谢少爷赐名。” 就这样,侍棋留在了他身边,一晃就是两年。虽说是他的贴身丫头,可是两年了,几乎没什么事真的做到他满意,她却一脸理直气壮,反倒让他认为错在自己。留下一个丫头,等于给自己找了个管家婆。天天跟着他,甩都甩不掉,起初对她不信任,带着她就是试探。可是,从没抓到她的把柄。侍棋的神秘,他一直在探究,可是她总能用各种花招避开,直至今日,他仍不知道侍棋的真正身份。但两年的相处,当相伴成为一种习惯,有些事便不再重要了。 今日,张苒才认识到这点。两年的陪伴,走过了最孤寂的日子。侍棋凡事大而化之,可是掩盖不了她的聪明。当时随口的“名字”,请当真是名副其实。她的棋艺过人,非寻常棋手可比。跟他对弈,她多半会输,却从不胆怯,随时留有后手,有时竟让他措手不及。这是他始料不及的。 侍棋的鬼点子很多,也有输不起的时候。输得多了,就想了一种花招,用围棋棋盘下所谓的“五子棋”,简单却也同样费脑子,第一盘他不明其理败给她,第二盘后,常输将军依然是侍棋。五子棋下烦了,又画了张“跳棋”的棋谱,用围棋子下,张苒一明白规则,第一局就赢了。随后什么军棋、国际象棋,她能想到的一切棋类都惨败于张苒的“铁蹄”之下。自此,无论他说什么,侍棋都不跟他下棋了。 虽没有摸清侍棋的底细,但可以确定的是,侍棋从没有坏心。他阅人无数,不会看错。这个藏不住话的人,会跟他论理,会拦着他出去风流,就是从没害过他。因此,他才会让她见三郎,而三郎也很喜欢她。 今日的局面,积蓄了很久,今天终于爆发出来。三郎的喜欢是理性的,他对侍棋是有戒心的,所以,从不让他提身份。而三郎的表现也不似侍宠而骄的皇族,他想不到侍棋为何知道三郎的身份,今日侍棋有一点偏差,就会有杀身之祸。如今他知道三郎对侍棋是完全的信任,因为她的坦然和勇敢。 扭头看看她,她似乎根本不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东瞅西看,自得其乐。不知为何,三郎的信任,让他心中很不是滋味。侍棋从不掩饰对一个人的喜欢和厌恶,一如初见,她会亲他。而侍棋也喜欢三郎,这是他看得出来的。可是这种喜欢究竟是男女私情,还是哥们情谊,他分辨不出。三郎带侍棋去看胡姬歌舞时,她也抱着胡姬亲了一口,一惊四座。想到这,他情不自禁的笑了出来。 侍棋扭头看他,不解的问道:“少爷,您没事偷着乐什么呢?” 张苒哑然失笑,摇头道:“笑你。” 侍棋一脸的了悟,撅着嘴,道:“肯定是想到我的什么乌龙事件了!每回都是这样,你和三公子看着我,都会偷笑,肯定是笑我冒傻气了。” 张苒看她的眼神渐渐深邃,有些感慨地道:“你可不傻,你比别人都聪明。聪明到连少爷我都瞒过了。” 侍棋知道自己逃不过审问,眼中没有欺骗,仍然清澈见底。“我没怪你们瞒着我,你们反倒怨我。这种事有什么好瞒的,尤其我是你们的亲信啊,应该告诉我的,这样我可以给你们放风,帮你们布置反侦查啊!” 张苒摇摇头,对侍棋他是一点办法没有。“你呀,幸好你是这样的性子,否则,可大事不妙了!”说着又长叹一声,扭过头,不再说话。 侍棋望着若有所思的他,心中却是五味沉杂。 深夜,孙少爷的院中仍亮着灯。书房里,张苒坐在书桌后随手翻着书。虽是春天,可晚上却是凉风习习。张苒开着窗,偶尔抬头看向外面的槐树。年少读书时,常常会躺在树下看书,一看就是一天,谁劝也不听。可是,每天只要她一来,他总会乖乖地坐好,吃着她送来的饭菜。有时耍赖不吃,非要她喂,她总是轻笑着,一口口地喂他,直到他吃饱。微风吹来,槐花纷纷落下,落了他们一身—— 张苒放下书,从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檀木盒子,做工精致,上面的刻的杜鹃花栩栩如生,纤尘不染。手轻轻抚着杜鹃,眼中尽是柔情,缓缓打开盒子,一块绢帕静静躺在里面。轻轻拿起帕子摊开在手心,翠绿的的绢帕上绣着一朵粉白相间的杜鹃花,娇柔婉约—— “杜鹃,以后要嫁给我,做我的娘子。” “杜鹃一辈子都是少爷的人。” 张苒蓦的攥紧帕子,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再想。自己用六年的时间还不能忘记吗?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忘不掉?忘记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的一切一切。一甩手将绢帕扔回盒子里,猛地合上盖子,丢进抽屉里,一脚将抽屉踢上。 拿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心中压抑的怒火,快要将他烧成灰烬了。将书狠狠砸向桌子,桌上的物事都跳了一跳,一个不显眼的木头盒子,蓦地弹开,里面的东西闪了一下。 张苒别开脸,从盒子中拿起那个反光的东西—— “你听,嘀嗒嘀嗒的,有节奏的,听着这个节奏,心脏也会随着它一下一下的跳动,就不会心浮气躁了。第一次见面时就说要送你,却给忘了。以后心烦时,就听听,忘记时辰,就看看。以后我天天早晨来上劲儿。” 张苒嘴角扯了个笑,摇摇头,那张夸张的猫脸,就会浮现在眼前。这块表,一直放在书桌上。侍棋会忘记做任何事,可是每天早晨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来书房给表上劲儿,从没落下一天。她说,这是她们那计量时辰的工具,表盘的指针右边有个小框,上面有数字,张苒已经认得了。而这个表的确方便,现在,已经一点了,子时已过了。那只猫儿早已经梦周公了吧。 又笑了笑,将表放回盒子里。吹熄了烛火,慢慢走出书房,将门带上。自始至终没再看槐树一眼。 月朗气清,微风轻轻吹动树枝,叶子发出轻响,久久不绝。 杜鹃(改) 长安三年闰四月,新罗王金理洪薨,其弟金崇基登基为王,派来使向女皇朝拜。 淼一早起来,就到书房给表上劲儿。书房卫生不用她打扫,专事打扫的下人会来收拾。她的职责是伺候少爷,尽管自己并不会伺候。两年来,她一直玩儿,想方设法的玩儿,张苒也任着她玩儿。似乎只有这样,才配得上他的不学无术。淼摸清这一点之后,更加肆无忌惮地玩儿。府中很多丫头都希望来小院伺候孙少爷,可是,张苒一律不准,身边只有淼一人。 风朗气清,鸟语花香,这样开始的一天心情一定很好。 淼一身翠绿衣裙,不知为何自己很喜欢绿色,一看到它,似乎就是一片生机盎然、人也朝气蓬□来。她一蹦一跳的进了书房,看着桌上摊开的几本书,缓缓走了过去。在别人眼中,张苒斗鸡走狗,是个纨绔子弟。可是,她知道不是的。两年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特别是当知道三郎的身份时,她更加笃定张苒是在演戏。为的是给三郎制造烟雾弹,遮挡住那些探寻的眼光。而且,他还有那样的过去—— 弯腰打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取出檀木盒子,用手帕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仔细端详了上面的杜鹃花,看了一会,才将盒子放回原处,推上抽屉。坐在桌角,将手表拿出来,上满了劲儿,看着表盘上走动着的秒针,还有两个多月,来这就整整两年了。那个时代的东西除了那一身衣服,就只有这块腕表了。现在真庆幸,这是块机械表,否则电池耗光了,表就等于报废了。 将表贴在耳边,“嘀嗒嘀嗒”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自己究竟会在这呆多久呢?她们三个还好吗?是不是也在这里呢?就在这的一个角落里生活着呢?又看了看表,摇摇头,算了吧,无谓的猜测等于是在浪费生命,自己可不想英年早逝。将表放进木盒里,从桌上跳下,“咕噜噜——”,淼摸摸胃,五脏庙犹大唱空城计了,赶紧补货最为紧要。 一出门,便望见绿油油的槐树,长势喜人哪!等到夏天,槐花满树,肯定非常漂亮,风吹过,就像下雪一样。而且,槐花蜜最好吃了!咂咂嘴,快步向厨房走去。 吃完饭,自然是去叫宝贝少爷起床。今天打算好好观赏一下他的睡颜,那样的帅哥,就天天在眼前晃,怎能不幸福呢?呵呵,不自禁的笑笑,便加快了脚步。 推门而入,故意放轻脚步。张苒睡觉很轻,一丝动静都会吵醒他,今天既然要看他的睡脸,自然不能让他醒了。可是,轻轻撩开纱帘,床上却空无一人。被褥已经叠好了,看看屏风上,他常穿的衣服也不在,枕上也没有给她留纸条。 “这么早就出去了?真是奇事了!”淼有些失望,可猛地一拍脑门,惊叫:“我怎么忘了!去年今天也是失踪了整整一天呢!”两人虽是主仆,张苒对她却极为尊重,如果有事出去,总会告诉她一声,否则也会留张纸条。唯独一次,张苒莫名的失踪了一整天,就是去年的今天。 淼突然觉得好无聊,趴在榻上下起了围棋。从小父母就报了很多补习班给她上,围棋、舞蹈、唱歌、钢琴、奥林匹克,可是自己根本没有耐心,什么都学了个半吊子。刚来时,出于好奇,经常与张苒下棋,才发现他的棋艺真的很好,好到自己虽然总输,棋艺却在不断增长。现在自己的水平,回去恐怕都可以做国手了。如果张苒来到现代,绝对会成为围棋大师的。 自己跟自己下到僵局,突然失了兴致,推开棋盒,在屋中转了几圈,摸摸这,蹭蹭那,还是没发现有什么好东西可玩,最后决定到花园里赏赏景,陶冶一下自己的情操。 张府不大,中间的花园也不大,景致却很好。这是因为张苒生母生前很喜欢花草,闲暇时就会到花园里修修剪剪,种些花草。她死后就由园丁打理。 步出东院,就进入了花园。满眼的春意盎然,花红柳绿,群芳争艳,心情不自觉地感染了,沿着小花圃,走走看看。辰时刚过,各房女眷刚刚起床,正在梳妆,没有时间逛花园,自己就可以独享这美景了。没有农药,没有化肥,纯天然的呀! 采了几朵花,准备一会儿摆在张苒房中应景,走到小湖边,玩兴一起,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在水中打着水漂。一块太大了,水花四溅。 “啊呀!”脆生生的从湖旁花丛中传来。 淼闻声望过去,见一个身着粉白相间罗裙的女子从花丛中跳了起来。头发用发簪绾成一个极简单的发髻,此刻头上身上全是水。 淼急忙奔过去,不停的道歉:“不好意思,这位姐姐,溅了你一身水。”说着用帕子擦着水珠。 “没事的。我自己来就好。”声音柔柔软软的。女子缓缓转身,弯弯的眉,秀长的眼睛,樱桃般的小嘴,配着一张瓜子脸,说不出的秀美温婉,二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却略显单薄。看到了淼的脸,却微微一怔。 淼也看清了她的样貌,急急行了一礼,恭敬地道:“见过二姨奶奶。” 二姨奶奶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伸手虚扶,轻声道:“不必多礼。”看到自己手上的泥土,硬生生的收回,背在身后。 淼也感到有些尴尬,平时的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却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好半天,才道:“二姨奶奶种花呢?”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淼真想抽自己一巴掌。 二姨奶奶点点头,道:“是啊,闲来无事,就来花园摆弄这些花草。夫人生前极喜欢的——”她蓦地住口,有些羞愧的扭过头去。 淼只能随声附和。“是啊。二姨奶奶可以带着小孙少爷来这玩玩!” 二姨奶奶脸色变得惨白,喃喃:“我哪有资格带他,”低着头看着草木,“我的菁儿——” 淼真想封了自己的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生怕再说再错,只得福身告辞。“不打扰二姨奶奶了。” 二姨奶奶看到她手中的花,突然开口:“等等。” 淼有些错愕地回头看她。“二姨奶奶有事吩咐?” 二姨奶奶低了下头,似乎在犹豫着,忽然抬头,道:“你要插花吗?我给你选几朵吧!”径自走进花圃,剪下了几朵开得正艳的粉白相间杜鹃花递给她,脸上竟洋溢着动人的温柔。“这几天杜鹃开得正好,拿几朵回去吧。” 淼不想伸手,可还是接过了花,轻声道:“谢二姨奶奶。” 二姨奶奶羞红了脸,想说什么却结结巴巴。“嗯,他,少——花瓶里的水天天换,花能活得久一些。” 淼心中异样,急忙点点头,转身飞也似的走了。 那一抹粉白相间的身影混在温婉的粉白杜鹃花中,竟比盛开的花朵更加娇美动人—— 淼拿着花,慢慢走回院子,坐在槐树下的草地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杜鹃花。娇艳欲滴、风华正茂,娇美可人、温柔贤淑——脑中闪现出所有美丽的代名词,自己却跟那些一点边儿也沾不上。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己充其量就是一只供人取乐的宠物猫,自叹弗如。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还是挥不去胡思乱想。 轻轻摸着花瓣,低喃:“要不要插起来呢?插起来的话,我不就成信差了?不插,好像我很小气似的。到底要不要插嘛!” 心中两个声音在交战。插起来,张苒是高兴还是伤心呢?见到杜鹃花,肯定会想起她,这样对不对呢?真是的,他们两个人的问题,干吗掺和上她呀!真是烦! 猛地从地上跳起,又瞪了瞪杜鹃花,跺了跺脚。“真是麻烦!”转身进房拿了个花瓶,就往井边走去。 一整天,淼就对着那一瓶杜鹃花发呆。从烈日当空,到夕阳残照,她趴在桌上,看着花一动不动。什么午饭、晚饭,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酉时三刻前后,门房突然来院中找她,说是有人找。淼猜想是三公子,每回都是这样,让他的贴身侍从王毛仲来叫门找她,她再让张苒出去。可今天,张苒不在啊。没办法,只好当面跟王毛仲说清楚了。 一到后门,便看到王毛仲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踱步。 她小跑过去,疑道:“王大哥,有虫咬你呀?” 王毛仲一张紫黑大脸,已憋得发青了,急道:“张少爷呢?公子急着见他!” 淼从没见过王毛仲这样急过,可今天心情也不好,懒懒道:“真不巧了,少爷今天不在。一早出去,也没交代去哪儿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王毛仲更着急了,又是拍手又是跺着脚,嚷道:“这可如何是好?” 淼觉得有些不对了,忙道:“王大哥,是不是三公子出事了?” 王毛仲一愣,也不敢说话,脸却愈发青紫了。 淼见他脸色更急,拉着他的胳膊道:“你说话呀!三公子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怎么帮你想办法?都这时候了,你还顾忌什么?” 王毛仲知道张苒身边最贴心的就是侍棋,公子对她也是青眼有加。尤其每次公子心情不好时,见了她,心情就会变好,而且是很好。此刻,也顾不得这许多,便道:“公子今天心情极差,我本想着他喝几杯就没事了,谁知喝得大醉,劝也劝不住。怕回府让老爷担心,所以一直在外面不敢回去。我想来想去,只有张少爷能劝,所以就过来了,谁想张少爷竟不在府上。这可如何是好?” 淼心想,肯定是宫中受了什么气,排遣不了,才借酒浇愁吧。相交两年,他对她好得没话说,既知他的困境,哪能视而不见。拉着王毛仲的衣袖,道:“快带我去,我去劝他。” 王毛仲却迟疑的不动,前阵子公子曾怀疑过她,此刻带她去,太冒险了。何况她只是个丫头,又会有什么办法劝的动公子。 淼知道他在犹疑什么,厉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推三阻四!想让他喝死吗!” 王毛仲被她身上的气势吓得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回过神来,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你跟我来。”说着便出了后门,窜上辆马车,掀起帘子,让淼上去。淼一坐好,便驾车而去。 穿过几条大街,进了东市,到了一家不显眼小酒馆。王毛仲勒住马,让淼下车,将马车交给门口的伙计,便引着淼往里走。东市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坊巷,此刻酒馆里人声鼎沸,个个喝得不亦乐乎,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人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小雅间,推门的瞬间,冲天的酒气差点让淼醉倒,待酒气散了些,她才能看清房中的一切。房间不大,一张桌子已经显得很满当了,此时桌上地上都是酒壶、酒坛、酒杯,一个七尺男儿,瘫倒在地上,房中更显得局促。 王毛仲关上门,过去扶三公子,轻声劝道:“公子,别再喝了——” 三公子一向光洁整齐的发髻,此刻已经凌乱,整洁的衣袍上满是酒渍。平时最注重仪表的他,此刻却如此狼狈,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他一把推开王毛仲,咬着大舌头嚷道:“你滚开,敢拦本王吗?你不想要命了吗?” 王毛仲和淼一听,都是一惊。平时三公子极为谨慎,举止言语毫无瑕疵。此刻竟毫无顾忌的大声嚷嚷,显然是醉糊涂了。若是被一些好事之人看见、听见,以他现在敏感的身份,可真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淼走过去,一把拉住王毛仲,沉声道:“王大哥,你到门口守着,别让人靠近。要是让人听见什么,可不得了了。” 王毛仲已经三魂去了两魄半,听惯了命令的他,此刻不论谁的命令,都是绝对的服从。他下意识也觉得这样做是对的,便出门守着去了。 淼看着烂醉如泥的三公子,不,是临淄郡王李隆基,未来的唐玄宗。心中充满了同情和悲悯,没有发迹的他,此时就如同一只困兽,志不能伸,愿不能图。心中一阵感伤,坐在他身边,极豪气的道:“今日你我把酒言欢、不醉不归!今朝有酒今朝醉!” 李隆基歪着头打量她,过了好半天,大笑起来。“是猫儿啊——好啊,咱们不醉不归。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说着提起酒壶就往嘴边送。因为喝了太多酒的关系,舌头也大了,眼也花了,四肢无力,根本拿不住酒壶。 淼一把抢过酒壶,笑道:“酒都让你喝了,我喝什么?”唇凑到瓶口浅浅的抿了一口,酒刚入口腔,味蕾的反应极端激烈,她只想将这辣麻的感觉吐下,可酒液滑过咽喉,却是一阵火烧火燎。进入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她从未喝过酒,此时喝的过急,辣的两眼冒金星,舌头吐在嘴外,哈哈的呼气,活像一只小狗。 李隆基看着她滑稽的样子,大笑起来。“猫儿啊猫儿,你何时变成狗儿了?不会喝酒就别吹牛,受罪的可是自己。人贵有自知之明,不是自己的,就是抢也抢不到。哈哈,这就是命——”笑着笑着,眼角竟流下泪来。 淼只觉得七窍冒烟,可他的话却听得真切。怎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何时看过这样脆弱的三公子,心中无比怜惜。伸手轻柔的拭去他的眼泪,放软了身体靠在他身旁,柔声道:“命是自己的,要由自己来把握。事在人为,人定胜天!还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乾坤逆转也未可知啊!古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也。’眼前那么多的困境都过去了,现在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难道你要现在放弃,去相信什么牢什子的命运?那只是你逃避的借口而已。” 李隆基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漆黑的眸底是波涛汹涌的浪花。许久他无奈的摇头,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没你想得这般简单!再大的苦难、再多的屈辱,我都不怕。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的嘲笑愚弄,他日我必将十倍奉还。只是,今日的作为,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我不甘心,不甘心——”他从淼手中夺过酒壶,灌了下去。 淼知道抢也抢不过,只能默默注视着他无力的眼神和埋藏在深处的野心,她心底某处柔软被触动了。开创开元盛世的唐明皇,也会有脆弱迷惘的一面,也会有少年时无助的感觉。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会知道韦后乱权,他又有了一展拳脚的机会。今日的他,当着小小的右卫郎将,虽是近侍,却时时刻刻受到监视,父亲只是皇子,却甘愿将皇嗣让人,自己是庶出,根本毫无前途可言。何况,今日的李氏宗亲,人人自危,保全性命已实属不易。 如今,张氏兄弟掌握实权,武李两家都要看他们二人的脸色,一旦事有差错,就会像他的堂兄堂姐邵王崇润和永泰郡主一样,成为二张昭示权势的牺牲品。他一个小小的郡王,又能做什么。 淼从没见过他这样,心酸难抑,安慰道:“你现在的筹谋,并不一定就是为他人做嫁衣!世事难料!即使别人坐上那个位子,也难保不会摔下来?祸起萧墙,只要他们内部的势力不均衡,就还有机会。”淼深知“天机不可泄漏”,只好旁敲侧击,鼓励他振作。 李隆基笑了起来,有些无奈,有些悲哀。“哼!那两个贱奴惑乱朝政,我恨不能将他们碎尸万——” 淼虽听李隆基说话,却也分神留意着外面的动静,突听王毛仲急急咳嗽了两声,立刻捂住李隆基的嘴,随着包厢的门猛地打开,淼将脑袋移到他的脸前,唇贴着自己的手,和李隆基大眼瞪小眼。 “呦——可打扰了。你若早说了,我们也就不硬闯了。”一个将领打扮的髯须大汉看了看房内的情景,暧昧的笑着。 外面喝酒的人看到屋内的情景,也都轰然而笑,起哄说些不入流的话。 髯须大汉又仔细看了一眼,才挥手,道:“行了行了,都散了。打扰你家公子了。”说着带着手下走了。 王毛仲早已吓得一身冷汗,恭送将士离开,立刻将门板阖上。将包厢内的“暧昧”隔绝于外界的嘈杂。 淼紧绷的脑神经,这才放松下来。这才注意到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闻,李隆基正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承载了太多情绪,漆黑眼瞳仿佛一个黑洞,要将她吸进去。李隆基的唇蹭着她的手心,她猛地醒过来,急忙松手退了一步,跌坐在地,却止不住羞得满脸通红。将手背在身后,装作若无其事的道:“真是的,吓死我了!酒吓醒了吧,让你胡说八道!就算要胡说八道,也要控制音量啊!”不敢再看他的眼,毫无目标的在房中寻找能够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她是出了名的厚脸皮,怎么今天闹起脸红心跳了。 刚才这么一折腾,李隆基的酒醉也醒了大半。不答话,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从不认为她是美女,连清秀都算不上,可是,她就是有办法让人注意她,眼神时刻跟随着她。两年的相交,她的可爱毋庸置疑,有时看到她,什么坏心情都一扫而空了,她的妙语连珠,更是惹得他捧腹大笑。可是,如今天一样郑重的谈话,却从未有过。也是他今天借着酒劲,把一些长久憋在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却没想到,此刻安慰他鼓励他的,竟是这个猫儿。 看着她的眼神逐渐深邃,鼻端飘了一阵香气,让他心旷神怡——竟是杜鹃的香气。淼从不涂胭脂水粉,也从不带香料的,而这杜鹃香气,纯纯净净的,似是刚刚开放的杜鹃花摆在眼前—— “你带香囊了吗?”李隆基又嗅了嗅,看着淼道。 淼扭头看着他,疑道:“没有啊,我从不带那东西的。”鼻子一皱一皱地嗅着,除了酒气,哪来的香气。“哪有啊,都是酒气。” 李隆基看着她搞笑的表情,笑了起来,眼中多了戏谑。一边闻着,一边凑近她,香气愈浓,也更清新。他贴着淼的耳朵,柔声道:“你身上有很重的杜鹃花的香气。这么浓,这么香,催人醉,催人想干些别的事情——” 耳廓一阵搔痒竟带着酥麻,可是听到“杜鹃”二字,她却浑身一震——杜鹃花,自己对着那瓶杜鹃花一整天,身上竟沾到花香。不知道张苒是否已经看到那瓶花,是高兴,还是生气呢? 李隆基看她兀自出神,原本想逗逗她的心思泄了大半。这个不谙世事的丫头,才会心无旁骛吧!他轻轻将头靠在她肩膀上,两人靠着墙坐在地上。见她仍不回神,倒也不介意,只觉得她陪在身边,烦躁的心竟平静了下来。酒意上头,他缓缓闭上眼睛,享受这久违了的安心的感觉。 淼皱着眉揣测着张苒的反应,蓦然觉得肩膀上的分量很重,狐疑的转过头去看,才发现他正好整以暇拿她的肩膀当枕头,睡得舒心惬意呢!她肩膀一缩,李隆基的头往下一磕,顺着淼的方向倒过去。淼猛地站起身,躲开他,叫道:“我可不是人肉枕头,快回去啦!家里高床暖枕的,非窝在这儿。快起来啦,回家啦!” 李隆基竟顺势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淼看着他,有些不安,跪在他身边,低叫:“喂,你没事吧?三公子?啊——你干吗啦——” 李隆基突然搂住她的腰,将头枕在她腿上,脸贴着她的腹部轻轻的蹭着,就像小猫小狗一样。恍如呓语:“别动!就这样呆一会儿,就一会儿!好久好久都没有这种安心的感觉了。家,何以为家?自从姨娘走后,我就再也没有家了,再也没有人这样对我了!姨娘说我长大了,是个男人了,就该有身为男人的担当。可是我真的觉得很累!在那个‘家’中,事事防着隔墙有耳,兄弟间还要你争我夺,这还是家吗?我真的好像有一个安心舒适的家,有贴心的妻子,懂事的孩子,就这样安然的待着,都会觉得幸福!” 他的声音几不可闻,窝在淼的腿和肚子之间,那浓郁的杜鹃花香气围绕着他,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温暖。“猫儿,还记得那次我带你去看胡姬歌舞时,你偷亲了胡姬,回来时得意地唱着一首歌?再唱一遍给我听吧!” 淼低头看着他,突然有些不认识他了。这是意气风发的临淄王吗?是宏图大志的唐玄宗吗?看来跟她一样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嘛!李隆基在她心中历史人物的形象淡去,他只是一个孤零零的、期盼家庭温暖的少年啊!他也会有烦恼,也会要悲伤,也希望得到父母的疼爱,可因为生在帝王家,这看似平凡的一切都失去了。他疼惜的轻抚他的黑发,柔柔的笑着,梨窝深深的应在两颊上,轻轻唱道:“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名和利呀,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事事难料人间的悲喜,今生无缘来生再聚。爱与恨那,什么玩意,船到桥头自然行。且挥挥袖,莫回头,饮酒作乐是时候。那千金虽好,快乐难找,我潇洒走过条条大道。 “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笑看红尘人不老。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求得一生乐逍遥。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把酒当歌趁今朝。我得意地笑,又得意地笑,求得一生乐逍遥——” 她一边唱一边摇头晃脑,一种自得其乐的感觉油然而生。其实像歌里这样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有舍也有得,有爱也有恨,如果凡事计较,的确会错失很多东西,不如得过且过。可是,有些人却看不开。低头看了眼李隆基,他已经沉沉睡去,不似平时的精明伶俐,乖巧可爱的紧。 “算了,看在你这么可爱的分上,我就舍腿当枕头吧!”嘴里嘟囔着,想移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腿,可是她刚动了一下,睡梦中的李隆基下意识的紧紧抱住她的腰,让她动也动不了。 “喂!好歹让我动一下,你舒服了,我可不舒服!”淼不平的嚷嚷。 李隆基似乎听到了,手臂渐渐松开。淼将腿伸开,靠着墙坐好,他的手又围了上来,牢牢把她圈住。 淼苦笑连连,摇着头,心里暗叫救命。却再也没动过,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身边围绕着酒坛子,酒香和杜鹃花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催人醉,催人睡—— 子时刚过,张苒便回来了。很不寻常的,今天身上没有一丝酒气,直奔寝室而去。 刚迈进房门,一股香气迎面扑来,张苒略侧了下头,避开那浓郁的花香。竟是杜鹃!花香一入鼻,他就分辨出是杜鹃的香气。屋中怎会有杜鹃呢? 屋中漆黑一片,即使淼不等他,也会给他留灯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摸到桌边,点亮了烛火,室内顿时笼罩在一片朦胧中。他顺着香气走过去,便看到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瓶杜鹃花,是绽放着的杜鹃花。他俯身去看那娇艳的花朵,鼻前的香气更重了,最艳的一朵粉白相间的花竟如一张美人脸映入他的眼眸,他蓦地别开眼,直起身子。是谁?是谁把杜鹃花放进他寝室? 偏偏是今天,偏偏是今天!把这可恨的杜鹃花摆在他的眼前,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胸中的怒火燃烧着,让他一挥手扫掉那一瓶娇艳的杜鹃。低头看向地上的花瓶碎片和花瓣纷飞的残花——这是侍棋最喜欢的花瓶。是侍棋插的吗?难道是“她”? 胸中的怒火烧得更烈,大步走出寝室,往淼的小屋走去。一脚踹开房门,房门并没上锁,里面同样漆黑,摸着黑走到床前,床上哪有人? 张苒一怔,已经半夜了,淼到哪去了?心中莫名的心惊,把自己的院落翻了个遍,竟没有她的身影。他急急走到后门,叫醒了门房。 门房睡眼惺忪的道:“侍棋姑娘傍晚时分,跟少爷好友的侍从去了。我还以为是去找少爷的。” 张苒一惊,淼去三郎那儿了?难道—— 交待门房不要走漏风声,匆匆往院落里去。他必须好好想想:三郎应该对淼放心了,不会再怀疑她了,应该不会对她采取什么手段。即使要,也该当着他的面,不该在他不在的时候带走啊。或是,三郎出了什么事?自己一天都不在京城里,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现在,只能干着急。且等等,待天亮再去找三郎吧! 在榻上坐下,手支在棋盘上,碰到棋盒,转头看去,竟是一盘残局。淼很久都没再跟他下过棋,怨他欺负人,不再跟他下棋了。可今天这一局棋,竟走到这难分难解的局面,黑子白子似乎都在强势,又似都在弱势,纠纠缠缠,竟让张苒看得失了魂。淼的棋艺什么时候突飞猛进到这个地步了。黑棋白棋都有后着,又都牵制着,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由自主地拈起一子,却又无从下手—— 思考了大半夜,棋子仍捏在两指间,却仍不知放在什么地方。长吐了口气,将棋子丢进棋盒,长叹:“侍棋啊侍棋,我终归小看了你。” 张苒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那墨绿的槐树,久久出神。 东方已露白,一天又要开始了。地上的杜鹃花仍散发着迷人的芬芳,似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出仅剩的活力。 香气仍在,花已逝—— 玉环(改) 一个激灵,李隆基缓缓睁开眼,屋中还很黑,看不清东西。这是哪儿啊,怎么这么眼生?仰头又看了看,一张脸就在他的上方,一条“白线”马上就要滴在自己脸上,他一个挺身,便坐了起来,险险避过这一劫。 扭头看着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嘴角的口水线正在延长中,就像一只正在打瞌睡的猫儿。不自禁的盘着腿,坐在她对面看她,以前从没把她当成女孩子,她就像一个可爱的小弟弟一样,让人开心,让人轻松。可是,昨天,他才发现并不是只有美女才能吸引他,原来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弟弟,也可以那样动人。 屋中还弥散着杜鹃花的香气,让人心动。 每天卯时他会准时醒来,即使喝醉了也不例外。门外传来王毛仲的声音。“公子,卯时了。该回去了,否则会误了。” 李隆基瞄了眼淼,轻声道:“知道了,即刻就走。”看她熟睡未醒,不想吵醒她,轻轻抱她起来,推开门。酒馆老板守在门外毕恭毕敬的等着他。幸好酒馆老板是熟识,否则怎会留他们留宿。向老板点头示意,便抱着淼出去。王毛仲早一步出去,牵了马车过来,等着他。 李隆基轻手轻脚将淼抱上马车,仔细看了她一眼,才放下帘子。对王毛仲道:“你去一趟张府,把她送回去。跟玉衡说,我改日会跟他解释的。” “公子,先送你回府,我再去送她——”王毛仲看看天色,如果不抓紧时间,会误了王爷进宫的时辰。 李隆基却拦住他。“叫你去就去,我自己回去赶得上的,你别操心。” 王毛仲知道王爷一旦决定,决不更改。也不多言,跳上马车,往张府的方向去了。 天刚有些亮,薄薄的雾气,街上几乎没有人。李隆基望着马车的远去的方向。“人生本来就是一出戏,恩恩怨怨又何必太在意。猫儿,你就是这样看待这个人世的啊!我没有你的豁达,但我可以拥有你的这份快乐,就足以了。”他自信的笑笑,心中已经作了决定。转身隐没在晨雾当中。 淼醒转过来,已经是中午的事了。她奉行的一天最少要睡十个小时,晚睡就晚起,绝对是晚上不睡早晨不起一族。醒来发现自己竟睡在自己的小屋里,昨晚的事情已经有些模糊了,做梦了吧。想想应该是自己做的梦,否则怎么会那么奇怪呢? 可是闻闻身上,和着酒气、香气和另一种味儿,气味甚是古怪,难道自己不是做梦?吐吐舌头,昨天岂不是跟唐明皇来了个亲密接触!杏眼圆睁,滴溜溜一转,摇摇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换了身墨绿的衣裙。 洗漱完毕,迈出小屋,一抬头,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了。自己睡了多久啊,肯定是昨晚那个梦魇住自己了。心里咒着李隆基入梦害她,一边往书房走,嘴里念念叨叨的,其他什么别的事根本看不到眼中。 进了书房,打开木盒,给表上劲儿,才拧了一圈,就拧不动了。谁上过劲儿?只好把表放回原处,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却发现里面的檀木盒子不见了,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都不对劲儿了? “你在翻什么?”一个低喝吓了淼一跳。淼站起身看向门口,张苒已经走过来,站在桌前,左手背在身后,瞪着她,眼中的怒火显而易见。 淼根本没当一回事儿,道:“少爷,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张苒却不为所动,一瞬不瞬的盯着她。淼让他盯的受不住了,只好投降了。“是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再用三昧真火烧我了,我知错就是了。” 张苒的脸色依然难看,瞪着她,道:“是谁让你把杜鹃花放进我房间的,你不知道我讨厌杜鹃,不能闻那个味儿吗?” 淼一愣,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了,心里有些失望,却仍笑着道:“啊呀,我不知道耶,早知道少爷对杜鹃过敏,说什么我也不会插杜鹃的。这次是我疏忽,少爷就饶了我这次吧,以后记住,不再犯了。” 张苒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随即又问:“杜鹃花是你插的?” 淼看着他,心思转了千遍,说还是不说呢?咬咬唇,反正都帮她把花插了,还隐瞒什么!便道:“花是我插的,但不是我采的。是二姨奶奶给我的,说是杜鹃开得正艳,正适合插花。”虽坦然说出,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张苒浑身一颤,攥紧拳头,似在忍耐,又在压抑。 淼长出了口气,心情瞬间变得很糟,跟张苒福了一下身,道:“少爷,奴婢去忙了。您有吩咐,就叫奴婢。”说完转身出去了。 张苒也不看她,背在身后的左手攥着一条翠绿的帕子,慢慢摊开,上面的杜鹃花因为褶皱的关系,显得支离破碎。 不知什么原因而起的冷战,一直持续着。淼也不明白,心里憋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见着花就烦,真想辣手摧花,把整个花园的花都给揪了,可惜,她不敢。 张苒似乎也有意避着她,有时一早去叫他,他已经出府了,晚上等他,却总是三更半夜才回来。既然有意为之,她就顺着他,有什么大不了的。 几日后,李隆基就约他们主仆二人出去,说是去胡肆,听说胡姬编了首新曲,让他们去品评一下。淼心里一千一万个愿意,天天看着他愁眉哭脸的,还不如出去听听曲,轻松一下。可张苒并不这么想,一路上摆了张苦瓜脸,像是谁欠了他钱似的。 路上的小摊很多,淼东瞧瞧西看看,玩得不亦乐乎。一阵“叮叮咚咚”吸引了淼的注意,她跑到摊前,看着摊主挂在架子上的一串玉环,一个大玉环套着几个小玉环,翠绿剔透的,玉环相击发出清脆的声音,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淼盯着玉环,用手指轻轻碰碰,又是一阵脆响,当真是爱不释手。 摊主见她喜欢,身边跟着一个俊俏公子,笑着道:“姑娘好眼光,这可是上等的翠玉打磨而成,大环套小环都是一块玉石雕刻而出的。做工细致,戴在身上尤其雅观。姑娘若诚心想要,可以算便宜些。”摊主一面说着,一面瞄着张苒的神色。 张苒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根本就不看。 淼又碰碰玉环,对着摊主摇摇头,道:“我性子毛躁,戴不得贵重物事。什么好东西到我手,准是死无全尸的。我可不想糟蹋东西。”说着就要走。 摊主哪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忙道:“不戴,摆在家里也是可观的。姑娘真喜欢,我就贱价卖了。”见淼根本不为所动,又道:“姑娘留步,十两银子,够便宜了——” 淼咬着牙,硬不往后看。十两银子啊,她要干几年才能赚十两银子?而且把钱花在这奢侈品上,不是她的风格。以后自己将要怎样,还不知道,总得留点钱傍身,狠下心,就是不回头。 “原来你们俩在这耽搁了。我等了老半天,不见你们来,就出来迎你们了。”李隆基晃了晃手中的竹笛,笑着走向他们。王毛仲依然像跟屁虫一般跟在他身后。 淼见是他,立刻笑逐颜开,不用再愁眉苦脸了。张苒跟上两步,抱拳向李隆基示意。 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着张苒,忽又笑着道:“走吧,朵伊还等着呢!”引着两人往胡肆走。淼想了想,又回头看了眼玉环,狠狠心转过头去,却迎上了李隆基含笑的黑眸,淼不以为意笑看向他。张苒自始至终没有表情。 一进胡肆,淼便看到着桃红色舞衣的朵伊,快步跑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就要亲她的脸颊。朵伊早有防备,脚下舞步一转,便旋转了开来,淼让她一带,险些摔倒。 站稳后,双手叉腰,鼓着腮帮子,嚷道:“朵伊姐姐,小妹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舞艺超群,你也不用表演要给我看啊!小妹许久不见姐姐,想亲近一下嘛!”说着又不死心的贴了上去。 朵伊脸上虽遮有面纱,但仍掩不住她的超尘脱俗,此刻笑地花枝乱颤。“猫儿妹妹,我可禁不起你的亲近!”思绪回到初见淼的那日,她跳完舞,刚步下舞台,一个人影便冲了过来,抱住她的腰,便在她脸上亲了下去。她吓得花容失色,以为是被男人轻薄了,谁料想竟是个笑得像偷了腥的猫儿般的少女,让她说也不是,骂也不是,怔在当地,不知所措。 今日,这只小猫想要故伎重施,可是万万不能的了。笑着扭了扭她的脸,道:“你要是这样亲一个男人,再冷清的人也得让你融化了。”她说的似真似假,秋水鸿波在淼身后的两个男人身上一转,又看着淼。“今天请你来,让你听听我新编的曲子。我可是用两年的时间,才把曲子谱好的。” 淼握着她的手,软软嫩嫩的,亲不到脸,摸摸小手聊表安慰吧。“是吗?那可要听听的。” 朵伊看着两个男人,笑道:“两位公子里面请。” 张苒和李隆基对视一眼,张苒让李隆基先走,自己跟在身后走了进去。王毛仲最后走了进去。 几人到了琴室,已有几名琴师走在里面等了。有抱古琴的,吹笛的,拉羌胡的,还有吹箫的。朵伊坐在他们中间,抱起一把琵琶,道:“我们这曲子编了两年,终于成型,今日首次弹奏,请来几位指教一下。” 淼笑了起来。“三公子是曲艺世家,我家少爷也是精通音律的。叫上我,岂不是滥竽充数?” 朵伊笑看淼,一边调琴一边说道:“三公子曾说,你的歌唱得很好,既然如此,请你就不是滥竽充数了!”回首看了下琴师,都已准备妥当,便道:“请几位不吝赐教了!” 张苒和李隆基都说了句“不敢”,便专心一意的准备听曲。淼也坐好,今天等于是听个小型音乐会,听听古代的音乐会也是蛮有趣的。 朵伊向所有琴师点了下头,示意开始。古琴的琴师也点了一头,便挥手弹了起来,起调很低,如泣如诉,弹了一个乐章,古笛的乐声和了进来。前奏完毕,琵琶独奏,乐声凄绝,催人泪下,一个滑音结束,羌胡和古琴联奏,几样乐器连接的毫无缝隙,乐器的变换没有让人觉得突兀,反倒让人的情绪随着乐声的变换而起伏。一个小节结束,又是一编重奏,只是乐曲音域提高,几样乐声混合在一起,更加凸现乐曲的急转直上,尤其□一起,几乎催人泪下,最后以古琴拨弦结尾,余音绕梁,如魔咒般驱之不散,回味无穷。 张苒和李隆基久久无语,一直沉浸在乐曲勾勒出的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里,不能自拔。 朵伊长出了口气,她虽只有一段独奏,但琵琶独有的音色一直做着伴奏,成为牵动整个乐曲进行的主奏乐器。而乐曲结束,自己也松了口气,一汪秋水看向他们,两位公子已经身临其境,那个侍从也魂归天外,只有淼满脸的震惊,盯着她,充满诧异和惊喜。 淼奔过来,一把抓住朵伊的手臂,喊道:“是谁教你这首曲子的?是谁?她在哪儿?是不是在这儿?快告诉我,快带我去见她!” 朵伊也一震,若有所悟得看着她。这首曲子是她两年前所闻,用两年的时间编曲、伴奏,才创出来,虽小有改动,但与原曲近乎相同。 李隆基和张苒有些疑惑,从没看过淼有这样过激的举动,难道这首曲子有什么不同吗?两人不由自主站起来,走向淼。 淼见朵伊不说话,更加着急,“你快告诉我,她在哪儿,当我求你了,她到底在哪儿?” 朵伊想挣开淼的手,可淼的手抓得很紧,根本挣不开,便道:“这是我两年前听一个过路人哼起的,觉得很特别,便强记了下来。我并不知道他是何人。” 淼失望的松开了手。“过路人?”眼珠一转。“她们也在这儿,她们也在长安。她们也来了!我不是一个人了,她们都在这儿。”淼笑了起来,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欣喜与失望交织在一起,让她激动不已,一会哭,一会笑。 张苒和李隆基从没见过淼哭过,都是一愣。李隆基走过来,扶住她,道:“猫儿,究竟怎么了?你要找什么人吗?朵伊,这首曲子究竟从何而来?” 朵伊看着哭笑不得的淼,一波秋水荡漾起来,复又沉寂,道:“这的确是我两年前听一路人哼起,觉得很好听,记下来,重新编曲,才创的这支曲子。既然侍棋姑娘也听过,不知这曲子可有名字?” 淼想起敏最喜欢琵琶曲,而这首她印象尤为深刻,是吕秀龄的《情咒》。虽然曲调是复古风,但她知道绝不是巧合,一定是敏。恍恍惚惚地说:“这首曲子叫《情咒》。如果爱情也可以成咒,那一定是很多人的心灵良药。” 许久,李隆基才叹道:“‘如果爱情也可以成咒,那一定是很多人的心灵良药。’听了这样绝世的曲子,今天真是不虚此行了。” 张苒深吸了口气,故作轻松,道:“不知道淼竟还有这样好听的曲子,早该唱出来听才是。” 李隆基却摇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今日,当真要多谢朵伊了。路人哼唱一编,便能谱出这样的好曲,在下不得不佩服。”说着就躬身一揖。玄宗爱乐,可见一斑。 朵伊急急避开,不敢受他的礼,闪到一边还了一礼,道:“公子谬赞了。” 淼却充耳不闻,一旦冷静下来,就要想法联络她们,既然同在长安,哪有不能相见之理。想着那首曲子,灵光一现,对着朵伊深深鞠躬,恳求道:“小妹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应允。” 朵伊听得她说出名字时,震动已非同小可,此时,见她对自己这样恳求,似已猜出几分。扶起她,道:“妹妹说哪里话,有事自当竭尽所能。妹妹但说无妨。” 淼看着她的眼睛,才道:“姐姐可否登台献艺,弹奏这首曲子,以姐姐在长安的名气,这首曲子必当红透长安。而我的目的是,借姐姐的曲,引我要见的人。请姐姐答应。” 朵伊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首曲子,我本想让你们听过,便登台的。刚才听妹妹所言,我听来的这首乐曲的主人,想必就是你想见的人。我自当尽力,一个月内,我会让长安城内所有的人都知道这首曲子。”朵伊的话说得很大,但以她今日第一胡姬的身份,这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她经常到各贵族家中献舞献唱,要想让这首曲子红透长安是很容易的事。 淼一听,欣喜至极,急忙福了一下身。“多谢姐姐,多谢姐姐。” 朵伊莞尔一笑,一波秋水荡漾起来。 离开胡肆,淼仍然兴奋不已。那个人很可能是敏,她最喜欢这首《情咒》和《从开始到现在》,她很高兴,这证明她不是一个人,她的死党就在这儿,跟她生活在一片蓝天下,站在同一块土壤上。想到这,她就抑制不住激动,想要大叫。 心里另一个声音却说:“说不定是一个喜好乐曲的人,自己编的呢?古代的音乐大师,作出与现代乐曲一样,又有什么不能?别高兴得她早了。” 淼猛地停住脚步,想了想,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不可能的,古代和现代作曲风格不同,不可能会作出现代感这么强的曲子!何况,若是有一点相近,还可以这样解释,但刚才那首曲子,明明就是翻版嘛!把现代乐器改成古代乐器,曲子几乎没变,这绝对不是巧合,绝对不是!如果朵伊可以让长安城所有人都听过这首曲子,那么其他三个人就都可以找到了。” 李隆基和张苒都低头看着她,嘟嘟囔囔,一会皱眉,一会高兴。 李隆基实在忍不住了,把着她的肩膀,道:“猫儿啊,你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么上心?我很好奇,是男的吗?” 淼转头看着他,刚才天人交战,还是自己获胜了,眉开眼笑的说:“不告诉你,等我找到她,再介绍给你们认识。呵呵,她肯定非常想见三公子呢!”她说的神神秘秘,倒是吊足了人胃口。 “为何要见我?你这只猫儿,根本就是猫妖。鬼点子这么多!”李隆基虽然这么说,眼中却满是宠溺和喜爱。 张苒始终未发一言,只是看着她和李隆基。心中即使有疑惑,也不想问。而看着她和三郎有说有笑,心情却复杂得很。 这几日,淼都沉在兴奋和激动当中,她已经听各房丫头说起胡姬一曲红长安的事,这样她们肯定会知道,就会来胡肆里找人的。她已经和朵伊说好,一旦有人来找,就会来通知她。因此,她也不乱跑,天天呆在府里听信。要不是不准天天外出,她早就安家胡肆了。 只是张苒的心情一直没有好转,冷着张脸,让人不敢靠近。淼心里想着别的事,也没去逗他,只希望他这情绪的低谷快快过去。 半个月过去了,胡肆仍没有一点消息,淼虽然灰心,但却不放弃。说不定是太远了,需要时间。她要有耐心,要等下去—— 转眼到了五月,天气渐渐热起来,中午的太阳毒得很,人们更不想出去了。 这日傍晚,王毛仲突然叫她,竟只叫她一人,说是三公子有话要说。有话也该跟张苒说吧,干嘛要叫她说话。有些不解,但还是去了,未来的皇帝可惹不起哦! 仍去的那家酒馆,那个包厢,王毛仲让她进去,便退了出来。淼看着李隆基,穿着便服,品着酒。见她来,便招呼她坐在身边。 淼乖乖坐在他旁边,虽然今天他是清醒的,却又与平时不一样,多了沉重,又似多了很多激昂,很多情绪混合在一起,她也分辨不出。只是坐着,不敢碰酒,上回可是领教了酒的滋味儿了,不敢再尝了。 李隆基不说话,淼只好捡话说:“公子爷今天心情肯定不错哦,请我喝酒啊!” 李隆基不看她,只是斟酒喝酒。 淼吐吐舌头,这些爷们都搞什么,天天装深沉,让她猜心思。她又不是他们肚中的蛔虫,哪里晓得他们的心思。自己这个丫鬟当真累得要命,一个人伺候两个心怀大志的公子,心若海深,志比天高,自己一个小老百姓,哪懂得这许多。摇摇头,叹口气。“公子,一会儿酒馆关门了。你不说话,我回去了。” 李隆基这才有了反应,一把拉住她,拽她和自己一起坐在地上,就如当日一样。仔细看了她一眼,才缓缓道:“我要成亲了。” 淼一听,笑道:“恭喜恭喜,这可是高兴的事啊!成家立业,今后你就是大人了。你才能一展所长啊!当真是可喜可贺啊!”淼是真心为他高兴,古人以娶亲为成人的标志,一旦成亲,就代表成人,就可以担当大业了。康熙不就是这样才亲政的嘛!对他来说,这是他所愿的,干嘛一脸不甘不愿的。 李隆基却一直盯着淼的脸色,见她高兴的样子,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你这么高兴?” 淼却笑的没心没肺,道:“我这是为你高兴啊!你现在势单力孤,正需要有后备力量,而新娘子,肯定能成为你的贤内助的。你该高兴才是啊!这不是你一心想要的吗?”她记得历史上李隆基的王皇后,一直在背后支持他,她的父兄也起了很大的作用。这不正是他这个皇孙想要的外戚吗? 李隆基面色一正,的确,这正是他想要的。那日,他当值时,张昌宗找他的茬,训斥了他,祖母得知,更是教训了他一番。若不是慕容尚仪暗里为他说话,祖母本要撤了他的职。今日,祖母为他赐婚梁冀州刺史神念之后王仁皎之女,明说是恩宠他,实是想压下上次斥责一事。他也知王氏平素谦恭贤淑,其父王仁皎也是朝堂忠臣,的确是他想要的妻子。可是,当他接旨,择日完婚时,心情蓦地失落,心里像是少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直到他来到这家酒馆,独自一人坐下喝酒时,才知道自己为何失落。自己想要的不是一个贤淑守礼的妻子,而是能够和他志趣相投,能为他解语的妻子,而他找到了,可是,他不能娶她。他此时的处境,和他的梦想,他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以她的身份,娶她作侍妾,又委屈了她。他只能等,等到自己的羽翼丰满时,才是迎娶她之时。 他握住淼的手,从怀中掏出一串物事,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递给了她。 淼一惊,下意识的接过,用手指拨了拨玉环,道:“你怎么——给我的吗?” 李隆基点点头,拍拍她的头,笑道:“当然是送给你的。上次看你爱不释手,回头看这玉环好几次,我就知道你喜欢。后来咱们分开,我便回去买下了。喜欢吗?” 淼轻轻摇着玉环,玉环之声清脆悦耳。淼蓦地将玉环塞回他手里,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情况吗?家里本就很拮据了,月俸又不多,你乱花钱干什么!这种东西有或没有,有什么相干!赶紧退了,我不要这个。”李隆基被幽禁了六年,放出来后,相王府亦不若往日,生活都是负担,哪有这闲钱买这种东西。 李隆基看着她,苦笑了起来。“我到哪儿退呀!那天买回去,才发现根本不是上等的玉,我给人骗了。回去找他时,早就人去摊空了,现在我日日看着它,心中就生气,还不如给了你,这样我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说着将玉环套在淼衣带上。 淼一听,也没了辙,皱着眉看着玉环,许久才道:“那好吧,我就替你收着这碍眼的东西。礼尚往来,今年你生日,我一定送你分大礼。你说,你想要什么。”淼手摸着玉环,抬头笑看着他。 李隆基已经很佩服她了,捡了便宜,还一副帮人排忧解难的表情,不过,却很真。歪头想着。“我想要——”他盯着淼,淼狐疑的打量着自己,不知他想要什么。他却笑了起来。“我想要什么,说出来就没意思了。你自己猜吧,猜到什么就送什么,看我喜欢不喜欢。如何?” “好,一言为定。我准保你会喜欢。”淼自信的点点头,笑看着他,手不停的拨着玉环,发出清脆的声音。 李隆基心情好了起来。“那我就拭目以待了。”说着搂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揉着她的头发,笑了起来。“我的猫儿啊——” 淼哪里让他这样折腾她的头发,一边推他,一边喊道:“别弄啦,我最讨厌梳头发,麻烦死了。你还弄,一会儿还要重梳,你别弄啦——” 李隆基似真似假地道:“日后,我定不让你自己梳头。” 淼抬头看他,一脸的疑惑。今天他是怎么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她猜不透。不管啦,反正今天是赚到了,这玉环,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就是喜欢。 晚些时候,王毛仲亲自送她回府。一进院,便看见张苒坐在槐树下乘凉,微眯着双眼,手中折扇缓缓摇着,惬意恬淡。 淼脚步一顿,身上的玉环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引得张苒看了过来。张苒眼中没有一丝波动,道:“回来了。玉环是三郎送的吗?” 淼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嗯”了一声,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不知为什么,这几日总觉得张苒冷漠的可怕。这才明白为什么府中的丫头虽喜欢他,却也怕他的原因。脸上没有一丝不悦,却给人以前年寒冰的感觉,让人浑身打冷战。 张苒冷冷一笑,看着淼,冷淡地说:“回去歇着吧。明天不用过来叫我了,我一早会出去。” 淼点点头,对他行了一礼,转身往自己小屋走去。随着走动,玉环相击之声不绝,悦耳动听。 张苒抬头看着摩挲的槐树叶,嘴角的冷笑扩散到眼睛,喃喃:“麻雀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一阵风吹过,带着阵寒意,槐树也沙沙作响,久久不绝。 珍珑(改) 一晃又是半月,五月来临了。因为今年闰了四月,本该是六月的酷暑,却成了五月。天热、人心却凉,胡肆仍然没有半点消息,淼已经有些死心了,她们难道不在了?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巧合?心乱如麻,根本注意不到周遭的变化。也忘记了李隆基奉旨五月初六完婚的事情。 五月初四,府中开始包粽子,为明天的端午节准备着。淼却提不起精神来。原本听到食物的只字片语,也会蹦三蹦的她,却一反常态,对着锅里的粽子爱搭不理,兀自神游太虚。 厨房中的各房丫头,却有说有笑的聊天。 抚琴此刻又成为众星捧月,又谈着道听途说的宫中秘闻。“今晚宫中设了家宴,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还有武氏宗亲都会去呢!” 西院二夫人的贴身丫头知书,最看不惯抚琴炫耀的样子,冷冷道:“那有什么!每逢佳节,皇上都会设家宴,召集宗亲,饮酒作乐!端午自然不会例外!有什么好说的。” 抚琴和知书是两院大丫头,平时家务中总有摩擦。而抚琴是当家的大夫人的贴身丫头,自恃比其他丫头“高贵”些,而知书却不服她。两人明争暗斗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淼最讨厌女人吵架,只好把所有心神放在发呆上,眼睛茫然地看着屋外,眼不见心不烦。 抚琴却不生气,笑靥生花,眼角的红痣如泪珠。“知书妹妹说的在理,家宴的确没什么,这奇不是奇在家宴,而是筹办家宴的人。你们猜是谁?” 知书白了一眼,手里做着活,根本不去理她。其他丫头如炸了锅般,问东问西,好不热闹。其中柳绿的好奇心最大。“抚琴姐姐,究竟是谁啊?别吊人家胃口了!” “就是就是,好姐姐快说嘛!”其他丫头随声附和着。 抚琴满足了她的虚荣心,瞪了知书一眼,慢条斯理地道:“上次不是跟你们说了吗?就是那个新红人,慕容尚仪啊!她现在是正五品女官,在宫中可是有品阶的了。听说,陛下怕热的紧,沐浴很不方便,她就想到了一个‘冲凉’的办法,在浴室弄了个小隔间,上面放着一个木桶,桶连着一根管子,管子上又弄了个什么‘莲蓬头’,只要往木桶中盛满水,水就顺着管子流下来,变成好几柱,洗起来又方便又凉快。啊,对了,我还听说,那管子上有个隔片,只要插上,水就不流呢!你们说是不是很神奇!” 柳绿听得眼都直了,惊叫:“真的吗?好想看看啊!肯定是很稀奇的物事。”其他丫头也是一脸神往,恨不能亲见。知书面上装着不在意,却竖着耳朵听着。 抚琴得意地笑笑,道:“可不是!可惜啊,那可不是谁想看就能看的。听说,从制作到使用,都没让外人看过,女皇陛下冲凉时,也都是她亲自服侍,谁都不许看呢!” “这是为什么啊?” “就是啊,做出来不就是让人看的吗?干吗遮遮掩掩的?” 淼能做到眼不见,却做不到耳不闻,抚琴的话听在耳中,是那样的熟悉。冲凉、莲蓬,那是现代的词儿,古人再聪明,也不可能知道一千年后的新词儿啊?是谁说的呢?难道—— 淼本想插进去问清楚,一个人却走了进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老远就听见你们嚷嚷呢!”进来的女子也是丫头打扮,年岁较这些丫头大些,一身素净的衣裙,眼中尽是精明。 抚琴站了起来,笑着说:“如画姐姐怎么才来,我刚才还念叨着您呢!我们能说些什么,不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快进来,坐着说话。”抚琴一反常态,笑得很无害,倒是一脸的谄媚。 如画轻笑了声,缓缓走进厨房,坐在抚琴刚坐着的地方,才道:“我哪有你们好福气,没事可以聊聊天。我可要伺候两个主子,费心得很呢!” 如画原是大夫人陪嫁丫头的女儿,自小长在张府,她的名字是张柬之亲自取的,后来各房大丫头才随着她的名取的,足以证明她在府中的地位。而她从小和张苒一起长大,就如亲姐。而后来,二爷纳了妾,生了子,才将她调到西院,伺候姨太。 抚琴忙道:“二姨奶奶又怎么了?” 如画冷哼道:“还不是身娇体弱,三天两头闹病。人家娇气得很呢!天天燕窝人参地吃,半点活不干,却懂得躺在床上无病呻吟。爷们嘛,谁不喜欢娇弱的女人!二爷疼得紧,天天教训我们不会伺候,怠慢了二姨奶奶的身体,不能再给他生个胖小子。小少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天天上窜下跳,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可担待不起。唉,可怜我了,做什么错什么,说什么错什么,我命好苦啊!” 抚琴立刻附和道:“真是辛苦姐姐了。谁不知道那个二姨奶奶,就会撒娇耍赖,狐媚功夫是谁也学不来的。要不然,大少爷怎么——” “抚琴,你不想要命了!管好你那张嘴!祸从口出,小心着。”如画瞥了眼外面,又瞪了抚琴一眼,留意着屋中其他丫头,尤其注意了下淼,才沉声道:“今天我不是单说抚琴,你们都留意着,趣事闲事都随你们,但有些事,你们可管好自己的嘴,否则,哪天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众丫头都心惊肉跳的点点头,大气都不敢出了。淼却低首沉思着,久久不语。 如画知道自己的话重了,笑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那么高兴,也说来我听听。” 抚琴偷觑了眼,才长呼一口气,道:“也没说什么,只是说起宫中的稀奇玩意,好奇得很呢!” 如画冷凝的脸有了些笑容,道:“我也听说了,今年宫中新奇的事多,都是因为这位新进的女官,女皇对她的宠信非同一般,似是比上官尚宫还要喜爱呢。不过,这种会想出新鲜事物讨人欢心的贴心人,谁会不喜欢呢?要我说啊,这风向要变了呢!” 其他人都好奇的等着如画讲,而淼却冲了出来,一脸焦急,问道:“如画姐,这位女官叫什么名字啊?她是什么出身?” 所有人都诧异的看着淼,都知道她是最不喜欢听这些的,今天倒是主动来问,都觉稀奇,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淼却浑然不觉,此刻的心神全都放在如画身上,只待她回答。 如画深深打量了一下她,眉头微蹙,才缓缓道:“她复姓慕容,单名敏,听说是扬威武馆推荐进宫的,武功根底很好,做了皇上的贴身女官。” 淼听到名字时,瞪大眼睛,满脸的震惊与不信。 柳绿看着淼的神情,有些担心,轻轻推了她一下。“侍棋,你没事吧?” 淼猛地站起身,见了鬼一般奔出厨房,往小院跑去。她要证实,要问清楚,而最清楚宫中事的人,就是张苒。 淼找遍小院里他会待的地方,却不见张苒的踪影。心中堆积了太多的问题,让她脑袋糊成一片,只想尽快理出头绪,那个慕容敏究竟是不是敏敏。她遍寻不着,只能往花园去。 院子紧连着花园,奶声奶气的童声吸引了她的主意。 “哥哥,看,看,飞得好高哦!哥哥是天下最棒的!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像哥哥一样!”一个小男孩手指着天上的风筝,一手拉着身边人的衣角,又叫又跳。 张苒摸摸孩子的头,满眼的宠爱溢于言表,柔声道:“菁儿长大后,一定比哥哥强。”两人一高一矮,极为相似的脸上闪耀着同样的光辉。 淼钉住脚步,看着温柔的张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他么,为什么从他的身上竟看到了父亲的骄傲,那种不为人父而不能体味的感觉。淼脑中猛地回忆起以前曾听丫头们传过张菁并不是二爷的儿子,而是张苒的儿子。因为他们两个很像,而张菁顽劣的性子,谁的话都不听,却单单听张苒的话。这不免证实了很多人的猜测。 淼从不把这些话当真,因为她相信张苒。她曾远远见过张菁两次,却从没这样近距离的看他,而今年刚满五岁的张菁,面对着二十四岁的张苒,竟似是缩小版的。任谁看到这样温馨的画面,都会认为他们是父子。 此刻淼迷惑了,深信不疑变得不再肯定,几乎已被这美好的画面彻底击碎了。 “张菁是张苒的儿子!”这句话在她脑中盘旋,挥之不去。淼摇摇头,告诉自己那不关自己的事,张菁是谁的儿子,谁和谁有私情,都和她无关,她只要记住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迟早是要回去—— “哥哥,给我,给我,我要放,让我放!”张菁跳着叫着,去拿张苒手中的线轴。 张苒笑着递到他手中,看着他欢笑雀跃的样子,也欣然笑了起来。 “菁儿,菁儿,你在哪儿啊,菁儿,菁儿——”清脆娇弱的声音由西院传了过来,一个娇小的粉色人影踉踉跄跄的奔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妇人,也急急呼喊着:“小少爷,小少爷——” 听到声音的一刹那,张苒浑身一颤,定在那一动不动,原本扶着线轴的手,蓦地松开,张菁的小手哪拿得住线轴,线轴落地,风筝一歪,也栽了下来。 张菁看着风筝落地,气得脸鼓鼓的,拽着张苒的袖口,叫道:“都怪哥哥!都怪哥哥!风筝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中年妇人一听到张菁的声音,便跑了过来,蹲下身,上下打量他一番,才道:“我的小祖宗啊,你想吓死奶娘吗?看看你身上的泥,二夫人看到了,又要骂了。”说着就要拉张菁回去。 张菁却挣开奶娘的手,急急喊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要和哥哥放纸鸢,我不回去——” 奶娘和张菁两人拉拉扯扯,张苒却视而不见。身体背对西院的门,正冲着东院的门,却没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淼。面无表情的他,却似是一个炸弹,只要有一点火星,就会爆炸。 淼的心揪得很紧,跳过张苒看向二姨奶奶。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身体不若盛唐对女子的标准,纤细而柔弱,腰不盈握,一阵风便要刮走似的。她的身体也似钉在地上,僵硬的立着,震惊的看着张苒的背影,不自禁的颤抖,让淼的心不自觉的抽痛起来。爱得这么深,为什么不在一起,却要以这样的身份互相折磨,情何以堪,为什么要这样自苦呢? 淼咬着嘴唇,不想再让别的情绪干扰自己,不想再看他们这样痛苦,硬生生的转身,跑回院子。可是两人僵立的画面却如放电影一般,一遍一遍在脑中闪过。跑回自己的房间,扑倒在床上,那股压抑和无力感让她动也不想动,她摇摇头,把脸转到另一边,看到挂在床头的玉环,用手拨动着,清清脆脆,悦耳的玉石之声,却让她烦躁的心静了下来,疲惫袭来,渐渐昏睡过去—— 她这一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今天是端午节,中午府中设家宴,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因为张柬之政务繁忙,一年中与家人共餐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借着佳节,也有了这个契机。 午膳时间,淼随着张苒往中厅去。一路上,张苒走在前,淼跟在后,两人不发一语。淼走在后边,感觉到张苒面上虽与平时无异,但他的身影却与周遭炎炎夏日格格不入,冷寒如冰雪。淼知道今天最好不要招惹他,否则后果会很严重,但是敏的事又不能不问,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进了客厅,所有人都已到齐,独独在等张苒。端坐在首座的是张柬之,脊梁笔直,脸色红润,头发却花白,刚毅的脸,精神抖擞,一点也不像年近八十的老人,不怒自威的静静坐着,自始至终不曾抬眼看张苒。 坐在张柬之下手的是他的两个儿子,身边陪坐着他们的夫人和孩子。淼瞄了眼坐在右手边最下手的二姨奶奶,她今天穿一身淡粉色碎花宫装,脸上稍施脂粉,不再苍白,更加妩媚动人。 左手边紧挨着张苒父亲的大夫人,见到张苒进来,忙笑道:“苒儿,快坐下,就等你了。”她本是张苒生母的陪嫁丫鬟,因为大夫人去世,而扶了正,性子极为随和,对张苒更是真心疼爱。 张苒也不行礼,径自坐下,而他的座位正好挨着二姨奶奶,他竟似看不到一般,脸上带着不羁和玩世不恭,歪歪地坐在椅上。而二姨奶奶却浑身一颤,极不自然的往旁边避了避。 淼和其他丫头站在主子身后,随时伺候。她看到张菁跟二夫人坐在一起,二夫人如亲母一般将他搂在怀里,柔声哄着。 张柬之沉声道:“用饭。”所有人才动了筷子,吃了起来。而二夫人自己不吃,却只顾着喂张菁,一幅慈母的样子。二夫人是二爷的原配,已经四十多岁,本不出色的容貌因为岁月而更显老态。她育有三个女儿,却没生儿子,古代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衡量女子地位的标准,唐律中更以“无子”定为“七出”之条,二夫人显然是不合标准的。二爷纳妾,她也不敢有怨言,何况,又生了儿子。她便以二姨奶奶体弱年轻为由,硬将张菁带在身边抚养,因此,张菁以二夫人为母,却不认二姨奶奶。 二姨奶奶举着筷子,却不夹菜,直直的看着儿子,恨不得抱着儿子,喂儿子的是自己。 按道理,家宴应该轻松愉快,一家人共享天伦,可这个饭桌上气氛却古古怪怪。 二夫人似乎注意到二姨奶奶的神情,假笑着道:“妹妹,怎么不夹菜呢?你身子这么弱,不多吃些怎么行呢?” 二姨奶奶诚惶诚恐的连连点头,立刻夹了块鸡肉到碗里,举筷便吃,可肉还没到嘴边,却一阵干呕,尽数呕在张苒身上。 张苒立刻起身,瞪着眼睛看她,而她仍扒在桌角吐,张苒神色大变,退了一步,正好撞到走过来的淼。 “少爷,您没事吧?您的衣服——”淼训练有素的走过来,检查张苒的衣服,却和退后的张苒撞在一起。她瞥了眼仍在呕吐的二姨奶奶,顿时明白。这种场面电视上见的多了,她怎么会不知道。抬眼去看张苒,他的脸色刷白,脸上有着几不可辨的伤心和——厌恶? 如画是服侍二姨奶奶的,立刻过来,拍着她的背,道:“您没事吧?不舒服怎么不说呢?快端茶来!”奶娘已端茶递了过来。 二姨奶奶似乎觉得好些了,喝了口茶,才坐直身子,眼睛对上无数道探寻的眼光,立刻低下头,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眼中有着惊慌。 二夫人见她吐完了,才走了过来,低头问着:“妹妹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是不是——有喜了?”二夫人此语一出,四座皆惊。二爷的脸上有震惊转化为惊喜,急忙走了过来,看着二姨奶奶,而她的头却低得看不见脸。 二爷道:“快请大夫来!快!如画,快扶她回房休息!千万别碰着、磕着!”二爷转头对着张柬之道:“父亲,她身子一向不好,先让她回房歇息吧!” 张柬之的脸色非常不好看,瞪着二姨奶奶,又瞅了一眼失魂的张苒,许久才挥挥手,别过头去,不想再看。 一阵骚乱,二姨奶奶被扶了出去,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人。而淼却一直注视着她,看到她起身的一刹那,滴落的泪珠。转头看着愣愣出神的张苒,轻轻推推他,道:“少爷,回去换身衣服吧!” 张苒怔怔的扭头,却似乎无法理解淼的意思。淼对着大夫人道:“夫人,我先伺候少爷更衣,少时就回。” 大夫人也感到局面的尴尬,点点头,柔声道:“去吧。” 淼几乎是拽着张苒走出大厅的,一路上也没有说话,只是拉着他往回走。好不容易走回小院,从衣柜中找了件长衫,为他换上。将换下的团起来,快步出了寝室,他回头看看发呆的张苒,轻轻一叹,往浣衣房走去。 大夫诊脉带来了好消息,二姨奶奶又有了身孕。府中的气氛很怪,唯独高兴的是已届五十的二爷。其他人的心思恐怕就如这些丫环一般了。 淼去端晚膳时,厨房里的各房丫头已大聊特聊起来。 “你没看到大少爷失魂落魄的样子,跟丢了魂似的。要不是侍棋把他往外拽,他恐怕连路都不会走了。” “这有什么!你呆的时间还短不知道。六年前二爷要纳杜鹃为妾时,大少爷的表情才丰富呢!听说还曾为这事跟老爷吵过,老爷和少爷就是为了这事才反目的。原先老爷多疼大少爷的,当真是捧在手心里的。现在呢,老爷都不正眼看大少爷。大少爷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变的,变得吃喝嫖赌、斗鸡走狗的。” “真的吗?还有这样的事啊?”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杜鹃,就是现在的二姨奶奶,很小就卖进来做丫头,已故的大夫人见她聪明伶俐,就留在身边。后来少爷渐渐大了,身边免不了有个伺候的人,就让杜鹃去了。便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了。后来二爷要纳杜鹃时,都传说是大少爷是郡马爷的人选,杜鹃连做妾的希望都没有,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讨好二爷,好留在府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可是大少爷的反应很大,差点闹翻天,幸好老爷压住了,否则传到外面去,张府的脸面往哪搁?” “这有什么!当今皇——” “你不要命了!这话也敢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一会闯了大祸了。” “哎,别走啊,我还没听明白呢!啊呀,侍棋你来了啊——” 淼站在门口,看着她们突然间变得很忙,四散走开。缓步走进厨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拿了张苒的晚膳,放在餐盘上,便走了出去。 终于明白了。她竟莫名的轻松了,以前丫头们都把这件事作为禁忌,谁也不敢说得很明白。零零碎碎的,拚不完整。两年来,故意的躲避,冷漠的视而不见,淡然地擦身而过,和对“杜鹃”的敏感,以及那一方“杜鹃”帕子,现在都连了起来,原来,他们两人以前是恋人,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杜鹃背叛了张苒,张苒恨她,可心里却仍想着她。 杜鹃啊杜鹃,你真傻啊,当郡马有那么容易吗?何况,以张苒的性子,他不想娶,有各种法子能推托掉,就如现在他天天花天酒地,任谁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的,而你们最终还是会在一起的。为什么要做这种最不明智的选择?既然选择了,为什么现在相见却又是一幅余情未了的样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真的毁掉他吗? 淼心中对杜鹃又是埋怨又是可怜,可是她只是个局外人,没有理由去干涉什么。尊重每个人的选择,这是她的原则。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选择就会不同,而既然作出了选择,就不要后悔,就要去承担它所带来的一切,不论是苦难还是欢乐。即使发现错了,也要承担,能够改变自然是好,但若是不能,也不能守在那个圈子里不出来。这就是的人生,由自己选择,也由自己承担。 淼站在张苒的房门口,深吸了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天有些暗了,屋中却没点灯。淼将餐盘放在桌上,擦亮火石,点着蜡烛,将灯罩罩上,便看到张苒正坐在榻上,自己和自己下棋。她看着闷声不响的他,心中无限怜惜,也不愿打搅他,转身轻步离开。 张苒突然开口道:“好久没和你下棋了,和我下完这盘珍珑如何?” 淼听他说话,已是吃惊。又听他说下珍珑棋局,更是头大。但想了想他此时心情烦乱,跟他下棋解闷算了。就坐到对面,张苒已将白棋盒递了过来。她低头一看,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棋盘上共有六十余子,已近完局。棋局中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白子黑子纵横交错,复杂无比,而自己所拿白子一息尚存,黑子却也有机会将白子吃尽,可是,牵连太多,她倒真不知如何下手了。 注视着棋盘,心烦意乱,倒真有撞南墙的想法。想到这,她蓦地想到了《天龙八部》里虚竹反扑自杀,却开出一番新天地。而此时白子也是这样的局面,不如自杀好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打定主意,将白子往黑子的包围圈里放,登时挤死了一片白子。 张苒不解的看着淼,有些不悦。似是在说既然不想与我下,就不要下,这是在干什么。 淼只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医活了“死马”,把挤死的白子都捡了出来。看着逐渐快阔的棋面,心下高兴起来,看来金庸老先生果真高明,这横剑自刎的招数的确有用。此时,黑子虽然占了上风,白子已不像刚才那样束手束脚了,拿着棋子敲着棋面笑道:“焉知置诸死地而不能后生?” 张苒也注意到了棋局,登时陷了进去。她那一招自杀看似杀了自己,却留了一片生机。想自己从古棋谱上抄下这个棋局,研究了很久都没参破,而这一招之诸死地而后生却有了起死回生之效。急忙收束心神,全心全意在棋盘上,想了片刻下了一子。 淼因刚才那一招,一直处于兴奋之中,脑袋中已没有什么“珍珑”不“珍珑”的了,前思后想也下了一子。 两人一入棋局,已是万念俱抛,坐在榻上,眼中心里只有棋局,再无其他。淼去了畏惧之心,棋下得更是大胆,若是平时的她,早就退缩了。张苒本是心烦意乱,只想找件事做,却没料想破了棋局最难的关口,也是情绪大涨,专心一意的下起棋来。 从天黑下到天亮,整整一夜,两人就围着棋盘,浑然完我。直到白子冲出重围,置杀黑子,两人才都长出了口气,往榻上一倒。 淼看着外面的亮光,疲惫地道:“怎么下了这么会棋,就这么累,好像骨头都快散了似的。” 张苒虽输了,却很高兴,破解了古人的珍珑,自是比得了什么都畅快。看了看外面的天,才笑道:“傻猫儿,已经天亮了,咱们已经下了一宿了。” 淼猛地坐了起来,嚷道:“什么?不会吧!我居然一晚上没睡觉,还没有吃晚饭!天啊,这会要了我的命的。”说着就往屋外跑,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张苒却躺在那儿,大笑起来,好久没和她这么呆着了,上次,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还是这样舒服啊。心中没有了牵挂,愁思又进驻了他的头脑。张苒用手遮住眼睛,复又睁开,看了看棋盘,喃喃:“置诸死地而后生?是啊,我已经置于了死地,为何不能重生呢?杀死自己的一片死棋,焉知没有后路?” 张苒突然感觉多年的心结似乎蓦然打开,心胸一片明朗,看来自己终于找到了解开自己心中“珍珑”的妙招了。思及此,蓦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而无拘束,似要将胸中抑郁统统排出。 “噔噔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张苒支起头看向门外,只见淼在门后探出个小脑袋,细声细气地道:“少爷,求您点事儿行么?” 张苒此刻的开心,已不是言语可表达,对淼更是感激,笑道:“说,什么少爷都答应你。” 淼又偷偷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才道:“今天能不能带我去参加三公子的婚礼?” 张苒的笑容僵在嘴边—— 重逢(改) 五月初六,临淄郡王李隆基大婚的日子。 李隆基五兄弟住在女皇钦赐的“五王宅”——隆庆坊,位于长安城东隅,春明门北侧,这里原是平民王纯家,王家水井常常外溢,竟变成了一个大水池,即著名的“龙池”,隆基诸兄弟列第于池北,如同在神都积善坊一样,分院而居,因此称为“五王宅”。 相王诸子感情很好,又同住一坊,兄弟成亲是大事,更是七手八脚的掺和了进来。相王长子寿春王成器、次子衡阳王成义、三子临淄王隆基、四子巴陵王隆范与五子中山王隆业,虽是异母所生,但从小一起长大,又是生于女皇掌权的时候,其父王登基又退位,成为皇嗣,复又让位于庐陵王,即今日的皇太子李显,两起两落。而其间,武承嗣因想篡夺李旦的皇嗣之位,暗地唆使女皇宠婢韦团儿,诬陷李成器生母皇嗣妃刘氏,与隆基生母窦氏诅咒女皇,被女皇所杀,不见尸首。紧接着韦团儿又诬害相王谋反,由来俊臣查办。来俊臣是女皇一朝有名的酷吏,其手段残忍狠毒,世间少见。来俊臣对相王的侍从严刑逼供,其中一名乐工名叫安金藏,竭力为相王辩护,竟用佩刀剖腹,血流满地。女皇震惊,派人治疗安金藏,翌日,亲来探望,竟说:“吾有子不能自明,不如汝之忠也。”便下令不再追究相王。 自刘、窦二妃被杀后,相王诸子就一直幽闭于宫中,止于宫中朝谒,不出外朝。几个皇孙天天生活于提心吊胆之中,几个兄弟更加扶持,相亲相爱,这样患难中培养出的感情自是异于寻常宗室兄弟。 今日李隆基大喜,相王府虽不宽裕,但仍是尽量办得风风光光,不让他留下遗憾。就见隆庆坊门上彩球高挂,大红的喜字贴在大门上,而大门上的红漆却有的脱落,与大红的喜字形成鲜明的对比。与武氏大办婚宴的豪奢相比,隆庆坊显得寒碜极了,相对于武氏的门庭若市,这里却是门可罗雀。那些拥护李氏宗室的高官,也没有几个来参加临淄王的婚礼。相王虽曾做过皇帝,但这过气的皇帝自然比不上皇太子地位尊贵。而相王生性淡泊,也不在乎这些。因此,隆庆坊虽然想大办,却也没人来捧场。 淼跟着张苒来到了五王宅前。张苒已换上最华丽的衣衫,也让淼穿上了男装,跟在他身边。淼不明白他的用意,也不敢多问,本来以为他今早心情那么好,求他带自己来应该很容易。而张苒的确爽快地答应了,但是感觉得到他并不高兴,而那股不高兴似乎是冲着她来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能来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猜想如果宫中的那个女官是敏,那么她肯定会来道喜的。她们熟知历史,未来登基称帝的是李隆基,虽然此时他没有发迹,可是现在来等于是雪中送炭,可以为将来的生活找个保障。这也是她得知三公子是李隆基时的想法,这也是最明智的。而她也曾听李隆基说过,那个女官虽没有讨好他,但对他极为有礼,从这也可以看出,那个女官现在在向他示好,以此类推,“她”今天一定会来。 张苒理了理衣衫,冲着门口两个华服少年一揖,恭敬道:“玉衡见过巴陵王、中山王。” 两个少年见是张苒,都还了一礼,其中身材魁梧的少年笑道:“刚刚三哥还念叨呢?说是玉衡怎么还不来?连兄弟的婚礼也不参加?” 另一个斯文秀气的少年也笑道:“可不是!三哥已经临走时还巴望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三哥想新娘子想疯了!” 淼上下打量着这两个少年,既然他们叫李隆基为“三哥”,就是隆范和隆业了。只是他们两个看起来都是十七八岁,看不出谁大谁小,也就分不清他们是谁是隆范,谁是隆业? 隆业和隆范似乎也注意到张苒身后的“他”,两人都惊奇的看着淼,然后对视一眼,惊叫道:“猫儿——” 淼让他们两人吓了一跳,立刻反应过来,他们叫的是自己。一时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偷偷移步往张苒身后躲,心里将李隆基咒骂了千遍万遍。什么不好说,连她的外号也跟他的弟弟说,虽然这个外号她比较喜欢啦—— 身材魁梧的少年却一把将淼像拎小猫一样拎了出来,道:“你躲什么!你的那些宝事儿,三哥都跟我们说了。怎么今天却害起羞来了!” 斯文少年拉拉他的衣袖,轻声道:“五弟,大庭广众之下,你拎着她像怎么回事儿?还不快放下来。” 淼哪让人这样拎过,双脚悬空,衣领被人家揪着。气鼓鼓地道:“快放我下来,我比你们大,你们也不知道尊老爱幼。你个大猩猩,快放我下来——” 隆业一惊之下,手一松,淼便做自由落体,摔在地上,屁股开花。 隆业瞪着顿时矮了一截的淼,喝道:“你叫我什么——” 隆范急忙拉住他,不让他往前冲。淼却根本不怕,从地上蹦起来,跳着道:“我叫你大猩猩,怎么啦?谁会这么没礼貌见了人就拎着的!你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不是大猩猩是什么!”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一番,肯定地点点头。“嗯,现在一看,真是越看越像,你根本就是赤木刚宪的翻版嘛!” 隆业根本不知“猩猩”为何物,让淼这样声色并茂地说,倒是自己一点理都不沾。隆业本就不擅长吵架,又不知她说的是什么,不知如何接口,一时哑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淼却说得高兴了,围着他转了一圈,又道:“真的耶,不说不像,怎么一说就越看越像了呢?你长这么高,不去打篮球真是屈才了。你想打篮球吗?我可以教你耶!不过,你得给我学费才行,我可不做亏本买卖——” “侍棋,闭嘴。”张苒实在忍不住了,冲着她低喝了一句。再让她说下去,一会儿可能就要拉着中山王去打什么“篮球”。 隆范此刻却盯着淼笑了起来,道:“今日见识了猫儿的功力了,的确非同凡响。我是老四隆范,他是老五隆业。”隆范一派斯文儒雅,一点架子也没有,声音轻柔又悦耳。 淼不满的撅撅嘴,瞪了张苒一眼。一听隆范在对自己说话,形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较李隆基要斯文,较张苒要温和,较之身边的隆业,更是只有优点没有缺点,一双杏眼圆睁,色迷迷的看着隆范,又犯了花痴。 隆范让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抬手相让,道:“看时辰,想必三哥已在回来的路上,张公子里面稍事休息,一会儿便可参加婚礼了。” 张苒也知道淼那双眼睛厉害得很,还了一礼,拽着淼往里走。淼仍不死心的回头望,张苒只好将她的脑袋扭回来,食指点着她的头,无奈地道:“你呦——可让少爷我怎么办才好!他是堂堂王爷,龙子凤孙,你还色迷迷的看着他——” 淼立刻接口道:“我不能色迷迷的看着他,那只好色迷迷的看着你了——”说着杏眼眯成一道缝,上下看着张苒。 张苒除了摇头再摇头,实在没有什么可表达自己内心感受。有她在,自己想生气都生不起来,唉—— 门前一个华服少年翩然而至,行若三月春风,立如芝兰玉树,温文潇洒,负手而立,微笑着看着忙碌的人们。 隆范、隆业急忙迎了出去,向他草草一礼,隆范温文一笑:“还以为表兄不来呢?” 少年斯文一笑。“三郎的大喜之日,我怎能不来。母亲身体不适,不能前来,倒要向舅父赔罪才是。” 张苒扭头一看,恭敬的深深一揖。淼倒是一愣,这人真是帅啊!偷偷拉拉张苒的衣服,悄声问:“真人是谁啊?比你还英俊呢!” 张苒真是无话可说了,看着隆范隆业领着那人去见相王,才道:“那是太平公主的次子,爵封郢国公,是——” “他是薛崇简?”淼失声大叫,却引来无数宾客的注目,急忙低头,却见那薛崇简温文的看向她,眼底尽是笑意。淼只觉得天地变色,日月生辉,满堂满室仙乐飘飘。他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薛崇简,太平公主唯一一个善终的孩子,却在母亲自尽后几年郁郁而终,死后一抷黄土,甚是凄凉,不禁又是感伤的望向他。 张苒敲了下她的头,真不知道她这花痴的马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隆庆坊宾客虽不多,但各个都是锦衣华服,不是庙堂文武,就是皇室宗亲,可是里面却偏偏混进了一个于此格格不入的少年。 倒不是说他衣衫褴褛,也不是混混无赖,但他一身粗布衣袍,洗的泛了白色,可却掩盖不住他身上散发的气质,有些像江湖人士,可其中却夹杂着很多复杂的因素。小麦色的脸,如太阳照耀般健康的肤色,灿若星子的眼眸,如大漠夜空的璀璨的繁星,笔直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唇角,如沐阳春三月的温暖。整个人散发着宛若天山般的纯净。 他信步走来,从容不迫,遥遥看见相王淡然的立于堂前,不由自主的止了步,但见相王注意到他,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相王淡然的脸色微变,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一步,却见少年暖暖一笑,微微摇了摇头,便融进了周围的宾客中。 相王怕别人起疑,不敢再看他,却抑制不住心中的激荡,嘴角溢出苦笑。 不一会儿,敲锣打鼓的喜乐之声传来,所有宾客都起身,望向门口。 一匹骏马当先而行,马鞍上端坐着的新郎官英俊潇洒,既有武士的硬挺,又有文人的儒气,一见之下,就非池中之物。李隆基身着红色皇室华服,胸前系着一个红彩球,一脸的意气风发。他翻身下马,走到花轿前,媒婆已将新娘子扶了出来,新娘纤纤素手握着一把銮红团扇遮挡住容颜,俏生生的立于李隆基身侧,当真的金童玉女。媒婆往两人手中递上了红绸带,李隆基牵着新娘缓步往府中走去。 淼站在张苒身边,因为宾客很少,她虽然很矮,却没有人挡住她的视线。她可以直接看到李隆基闪耀着光辉的脸。她一直将李隆基看成自己的好朋友,今日好友结婚,她心中真是一千一万个为他高兴。能够认识年少轻狂的唐明皇,也算不虚此行了。依稀记得李隆基的原配是个贤内助,一直支持着自己的夫君。但因她没有生育,而并不受宠,在开元时被废,抑郁而终。可是此刻的她,应该是期望生活幸福美满的吧,可是事与愿违,人生就是如此,这就是佛家说的“不圆满”吧。 看着一对新人经过,淼此刻能做的只有祝福了。 李隆基恰恰经过淼的身边,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了太多的情绪,让淼掌握不到,也捉摸不透。他很快转过头去,仍是一脸的志得意满,喜气洋洋,微笑着冲着每个宾客,点头示意。新人走进喜堂,一个身着紫色华服的中年人已坐在正中高堂上,虽已届不惑,但眉清目秀,如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一双眼睛蕴含着欣慰,看着他的儿子和儿媳。 淼知道他就是相王李旦,也就是睿宗,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男人,他的心中早就没有权利和欲望了,他所希冀的只是全家的和乐与平安。睿宗深谙佛学,心地纯朴善良,喜欢音律和书法,卓尔不群,犹如超脱于尘世之外的感觉。 淼没来由的喜欢上这个两登帝位,最后死于太上皇的清静皇帝。可怜他的一生,又钦佩他的为人。 一对新人都已站在喜堂之上,司仪看好时辰正要行礼时,突听外面马蹄声雷动,由远至近,向隆庆坊而来。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惊,从酷吏的漩涡中走出来的人们,心有余悸。不知这马蹄声代表的是什么。 “咴——”一匹浑身黑亮的骏马停于门前,门内鸦雀无声,都注视着那一身劲装的人。那人一落地,右手高高地托起,朗声道:“圣旨到——”声音清脆悦耳,又中气十足。 淼一怔,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似乎随时会从口中跳出。她不自禁的用手捂住胸口,瞪大眼睛望门口望去,盯着那个人。过于激动的她,止不住地颤抖,却发不出声来。 在场所有人都忐忑跪下,只有淼呆呆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怔怔的看着那人。张苒一惊,硬扯着淼跪下。却见对面一个粗衣少年笑笑的看着他们,不情不愿的跪了下来。张苒一惊,只觉得那人不似池中物,那人的身上尽是返璞归真的气质,从未在京中见过此人,他是谁呢? 门口一人淡黄色长衫,玉带束腰,更显得腰若柳枝。身材挺拔窈窕,长长的黑发以玉冠束于脑后,瓜子脸,秀眉入鬓,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樱桃小口,不点而朱。虽着男装,但任明眼人看,都知是女子,可眉宇之间英气逼人,不见丝毫女子娇媚之态。神色从容,脸上带着冷漠,似乎理所当然地接受所有人的跪拜。 见众人都已跪下,才展开圣旨道:“朕孙隆基,性情仁厚、谦虚谨让;王氏之女,贤良淑德、雅静端庄,乃天作之合,朕钦赐合卺玉杯一对,着永结同心。钦此。” 相王与诸子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齐声谢道:“谢主隆恩。烦请女官代为禀告,隆基谨记陛下教诲。”李隆基跪接了圣旨,又接过一个锦盒,才谢恩起身,道:“慕容尚仪,承蒙不弃,喝过水酒再回宫也不迟。” 慕容敏点了下头,谦恭地道:“那我便向小王爷讨杯喜酒了。” 隆范凑过来,对着隆基耳语道:“吉时已到,不能耽搁了。” 李隆基笑道:“尚仪请上坐。” 慕容敏回了一礼,又对相王行了大礼,才跟着众人走了进去。说什么也不敢坐于上座,只是坐在最下首观礼。 淼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她,因为不能进去,而守在门边,一直往里巴望。是她,真的是她,是敏敏,不会错的。她现在就想冲进去,一把抱住她,亲个够本才好。可是,她现在的地位崇高,自己连这道门都进不去,更何来走近她。刚才两人已是面对面,却因为地位身份的阻隔,而不能相认。真的好想听听她的故事,即使是只字片语也好,只要她能对着自己说话就好。 心中的喜悦突然被一种心酸所代替,眼泪在眼中打着转。只要她能回头看自己一眼,即使像原来那样怒瞪她也好,只要能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不是一个人就好。两年的孤单,深埋在心底,此刻爆发了出来,只想找个人倾吐。而她却站在门里面,对她视而不见,自己站在门外面,一门之隔,却似万水千山。 婚礼已经进行,而张苒却根本不理会婚礼的进程,而是专注的看着淼。那原本洋溢着欢乐的笑脸,却盛满了悲伤,她眼中的渴望,与随着而来的孤独,和满眼的泪水,让张苒眩惑了,既然明知要伤心,又为何要来?来了又不能改变什么,却徒惹伤悲,何苦?突然想到自己,自嘲的摇了摇头。 新人行完礼,送入了洞房。相王引着慕容敏走到主桌,让她坐在首座,慕容敏却是不肯,最终仍坐在下首,与相王及诸子共饮了一杯。便坐在那,一动不动,脸上淡然如水,似乎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淼与张苒坐在外桌,喜筵已上,却不见她举筷,一双大眼巴巴地望着内厅,似在渴盼,又似伤心。 张苒长叹一声,看着淼,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新郎李隆基出来敬酒,碍于慕容敏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妄动。要知道皇上身边最得宠的人,是万万惹不起的。一个不小心,丢了官是小,送了性命是大。虽说慕容敏平素待人有礼,但身上却散发着一股与现世格格不入,让人对她又是好奇,又是敬畏。 李隆基端着酒杯走到慕容敏身旁,笑道:“小王谢尚仪传旨,这杯酒是我夫妇二人敬你的。” 慕容敏早一步站起,毕恭毕敬的回了一礼,才道:“谢小王爷。恭祝贤伉俪百年好合、恩爱绵长。”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其他宾客见她如此表态,都放下心来。纷纷走到李隆基身边敬着酒,本来闹新郎,就是人越多越好,此刻李隆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眼前只看得到盛满酒的酒杯,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说辞。 慕容敏看了一眼,便转头向相王行礼,谦卑道:“皇上仍等奴婢回去复命,先行告退。” 相王一脸温和,点头道:“尚仪肯来,已是幸事。不敢耽误女官,路上小心。” 慕容敏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此刻所有人的注意都在新郎身上,没人再注意她,她也乐得清静,快步走了出去。门口已有侍从牵马过来,慕容敏拍拍马脖子,笑道:“小白,我们回去了。”利落的翻身上马,却见一个粗衣少年抱着肩膀倚在墙角微笑的看着她,灿若星子半的眼眸、暖如朝阳般的微笑,让人的心不自禁的发软,她笑着冲他点点头,夹了下马肚子,马儿若离弦之箭般飞了出去。 突然,一人冲在马前。只听身旁少年急喊:“小心!” 马儿受惊,扬起前蹄,人立起来。眼见马蹄就要踏在人身上,敏急急拉住缰绳将马头转向,也亏是马儿神俊,堪堪的调转了方向。而马下的人被少年一拽,避过了马蹄的踩踏。 少年抱着拦马人摔倒在地,隆庆坊的侍从已冲了过来,喝道:“哪冒出来的,敢惊了慕容尚仪的马,不想活了是吗?” 慕容敏挥退侍从,安抚住马后,才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刚才说话的侍从,便蹲下身,正对上少年明亮的眼眸,轻声道了谢,才低头柔声问道:“你还好吗?没伤着吧?” “我没事,敏敏。”摔坐在地上的人轻轻说了一句,缓缓抬起头,一双灵动的大眼水汪汪的望着她。 慕容敏一听,脸色大变,急急低头看向地上的人,两个人终于看清楚对方的脸。一张猫脸上缀着深深的梨窝,大大的杏眼噙着泪,嘴角却夸张得咧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 敏又震惊中回过神来,嘴角嵌着真心的笑,夺人的神采又回到了她的眼中,光华闪耀。 “你这只臭猫!”敏虽然笑着,眼中的泪禁不住地往下流,抬手就往淼的头上打去。 淼也不躲,就让她打,咧着嘴嘿嘿傻笑:“你想驾马谋杀我这个美女,门儿都没有。” 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指点了一下她的头,嗔道:“你呦——你这个‘没女’,一没钱,二没色,三没势,以你现在的样子,一回头,准保吓死男生无数,还敢大言不惭?” 已有人听到动静出来看,看到两人坐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而见过慕容敏的人只见过她恭谨到分毫不差的笑,此刻嘻笑起来,当真是惊了在场所有的人。若是笑笑也就罢了,偏偏是又哭又笑。御前佩剑,一根树枝剑挑刺客,是何等的惊险,都未曾见她掉过一滴泪,此刻却哭笑不得的像个孩子。 少年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个人,眼中温润无瑕。看到门口逐渐聚集的人群,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张苒在淼冲出的一刻就追了出来,却没能拦住她,幸好敏及时调转马头,否则淼此刻已是一只死猫了。可最令他吃惊的竟是,淼竟认识慕容敏,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看着坐在地上的两人,难道淼要见的人,是——她? 敏似乎注意到身边的环境,脸上的那抹笑生生僵住,眼神黯然,默然低头,秀眉微蹙,暗气自己的失态。 淼从没见过她这样,有些担心不安的问:“敏敏,你没事吧?” 敏咬住嘴唇,长长出了口气,才睁开了眼,给她使了个眼色,缓缓起身,脸上再没有一丝泪痕,对所有人谦恭一礼,才道:“这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妹,我们二人已多年不见。失态了,请各位大人见谅。” 淼惊奇地看着敏,突然觉得她好像哪里变了,变得让她不认识了。似乎刚才的亲切只是她的幻觉,一转眼她又恢复了原貌,冷静而谦恭。这不是敏敏,敏敏不该是这样的,她认识的敏敏热情讲义气,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不该这样疏离的。可是,当她站起来面对众人的一瞬间,她似乎穿上了铠甲,武装上了自己,将真正的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看不见原来的一丝影子。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淼抬头看着敏,敏冲她点了点头,眼中尽是担忧,伸手握住她的手,淼下意识的握住了她的手,却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好冷的手,冰冷的让她如坠入万丈冰窟一般。这不是敏敏的手,敏敏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温暖的,何况现在是酷暑,怎么会这么冰冷? 太多的问题让淼一下子适应不了,只想追随她的眼睛,得到答案。敏却轻轻抽出手,避开了她探寻的眼光,向众人行了一礼,道:“打扰各位的雅兴了,请各位大人继续饮宴。我要即刻回宫复命,不敢再耽搁了,先行告退。”说着转身从侍从手中接过缰绳,轻轻在淼的耳边道:“我会再来找你。”说完跃上马背,再不看她一眼,如逃命般飞驰而去。 淼却久久不能回神,看着敏远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有个声音告诉她刚才那个人不是她认识的敏敏。可是,原本热情活泼的敏敏呢?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世故,这样冷漠?她究竟是怎么了?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的?她不想这样,不要这样的敏敏,她好想要原先的那个敏敏,会跟她吵架打架的敏敏,爱恨分明、有话直说的敏敏—— 淼的心中再没有重逢的喜悦,而是怅然若失,沉甸甸的压着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两年来,她究竟经历了什么?爽怡和紫叶在哪里?这些一直以来纠缠的问题,此刻似乎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只想问问敏敏,自己是不是还是原来的自己,岁月的蹉跎,她是不是还能保持自己的赤子之心?她不敢确定,自己现在仿佛坠入五里迷雾中,看不到出路。两年的时间,经历了太多,物是人非,连她自己都不敢确定了,难道这种改变就叫做成长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她宁愿永远不要长大—— 女皇(改) 朱雀大街上,一匹黑色骏马疾驰而过。 所有人都避让闪开,看向马上的人。一袭黄色一晃而过,谁也看不清马上人的样貌。在长安城内最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可以放马狂奔的除了边塞八百里加急军报,就是朝中的显贵。而显贵骄奢淫逸的生活过久了,都厌于骑马,大都以轿、马车代步,很少在街上骑马以显示在武周一朝上的地位了。 可今天确实稀奇,一天竟来回两趟。虽看不清相貌,但马上的飘逸身影还是给所有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大街小巷又纷纷议论着这马上少年的身份。 敏骑马回宫,根本没有留意骑马的速度。出宫时,怕误了临淄王成亲的吉时,而上午街上的人不多,因此才放马在街上狂奔。她是深知大街骑马的危险,可是此刻,敏的心思却不在这儿了。 今天给她的震撼太大了。居然会在五王宅与杨淼重逢,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阔别两年,很多事都变了,自己也变了。身份变了,而淼却一如往昔,虽穿着唐代的服饰,可是她的神情、举止,却与当年一模一样。圆圆的脸上,总洋溢着暖暖的笑容,让人抛却阴霾,轻松起来。 嘴角微微上扬,敏难以置信的举手摸摸自己的脸,自己又可以肆无忌惮的笑了吗?过去的一年仿若梦魇一般,时刻纠缠着她,越想忘却,记忆却越鲜明。多少个日夜,她都在后悔,当时为什么要答应杨逸的条件,死了也比这样活着要好上千倍万倍。笑容、幸福、希望都似乎已离她远去,随之而来的只有绝望、痛苦和一辈子也洗不清的罪孽—— 幸好让她遇到了“义父”,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他出现在自己面前,没心没肺的笑着,想尽花招逗她高兴。他跟杨逸虽是熟识,但杨逸却视他如仇人一般。他不再让杨逸逼她,而是由他慢慢开导她。 如今女皇掌权,但女皇年事已高,武李两家背后角力,日后必会大乱,而要在这乱世中存活,很多东西都要改变。适者生存、优胜劣汰,是不变的真理。而在这浊世中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保命的手段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在大善大恶面前要分清是非,不错杀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这样她学习的手段才是有意义的。 他又教了她很多技艺,杀一人与救一人就在一寸之间,就看她如何把握。她极为尊敬这个年过半百的智者,可是他有时为老不尊,天天找话逗她,说他自己虽有十几个老婆,生了十几个儿子,却偏偏没有一个女儿,毕生希望就是能有一个像她一样的女儿。拉着她的手说同是慕容本家,又这么“有缘”,非要让她认她作父,敏很喜欢这个时而像个智者,时而像个顽童的人,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能够放松,就像回到爸爸身边般的安全舒心。本来不想拒绝,可是听到他有十几个老婆,便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他知道自己说漏了嘴,嘟嘟囔囔的说今生不能得其所爱,那么娶多少的老婆也是一样。敏听得一愣,刚要追问。他却急急转了话题,说自己有一个好友的儿子如何如何的好,武功如何如何的高,而且名字中也有一个“敏”字,当是极为有缘,硬要给她说亲事。敏一个头涨成两个大,只想避开他,而他眼中的哀伤一闪而过。敏当时没有深究,可如今想来那个好友之子应该是他心爱之人的孩子吧! 后来他再未提过此事,专心提点她的武功。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他说这是他最后一次来中原,肩上的担子重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了。他从腰间解下一条腰带送给她,上面绣着一匹骏马,他说这个会保她平安。敏原本很感伤,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转就要掉落。他却一跃上马,哈哈笑道让她记得婚约,以后会有人来找她,那条“青海骢”的腰带就是信物。敏气急就要将腰带扔还给他,他却驾马而去。敏知道他不想看他落泪,远远的望着他缩小的影子,叫了他一声“义父”。他的笑声响彻山间—— 随后虽是极为严苛的训练,她都能咬牙挺过。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到了如此的地步。 刚才她如逃命一般的离开,就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面对淼。在震惊、喜悦过后,只有铺天盖地的恐惧,让她害怕,害怕见到淼,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更害怕她会发现自己的不同,这些都让她恐惧。虽然,她的心中是多么渴望与她像原来那样谈笑追打,可是真的能回到过去吗? 那日她御前救驾,便被女皇召见,武则天细细打量了她许久,开口便封她正五品尚仪。而尚仪,掌礼仪教学。唐朝宫妃女官品阶严明,但每经一帝,都会有所变动,但仍以高祖皇帝时为基础。皇后为一国之母,却无品级。大长公主、长公主,贵、淑、德、贤妃四夫人,公主是正一品;郡主是从一品;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九嫔为正二品;正三品的婕妤、正四品的美人、正五品的才人各九人,为代世妇;正六品的宝林、正七品的御女、正八品的采女各二十七人,为代御妻。而女官有正五品的尚宫、尚仪、宫正、女史;正六品的司记、正七品的昭训。而她一跃从无品宫女升为正五品,不知让多少人眼红。 眼见大明宫已近,敏拉住了缰绳。这匹骏马显然是训练有素,缰绳一拉,骤然停下,似乎先前的狂奔只是在散步。 敏遥望巍峨的大明宫,竟有丝胆怯。这是她第一次踏出这个华丽的宫殿,对于这个已从现代消失的宫宇,她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以往曾经憧憬它的雄伟壮丽,此刻那里如一个牢笼一样囚禁着她,再也飞不出那憋得不透气的宫殿。那件事,她只做到了一半。其实,此刻她就可以纵马逃离,可是她不能。一旦违背了诺言,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吴名,你一定要等我!”向着武馆的方向,敏轻轻道。那是她心中仅有的柔情了,牵牵念念,化作一缕情思,飘向了远方。 敏收摄心神,似戴上一张面具一般,淡然而恭谨,轻轻挥了下马鞭,马儿便小跑了起来。至建福门,守卫宫门的禁军见到她,都行了一礼,为她打开宫门。敏缓缓策马进去,至圈马司将马交由马倌,抬步便走,心思却全然不在这儿。那马儿却似有灵性一般,张口咬住她的衣袖,大大的眼睛盯着她,仿佛不想让她离开似的。 马倌急忙过来牵马,想让马放开。马儿却扬蹄将他踢了出去。嘴里仍刁着敏的衣袖,眼中流露出安慰之色。 敏回头,轻轻抚摸着马的鬃毛。回忆起自己刚进宫不久时,陪女皇赏马时的情景:这匹马是青海进贡的神马,名唤“青海骢”,正与她腰带上的骏马同宗。通体纯黑色毛皮,没有一根杂毛,是纯种的野马。但因马的性情刚烈,任谁骑上去都被甩下来,张昌宗就说起女皇年轻时的一件事:前朝太宗年间,女皇刚入宫廷,太宗得一骏马,名叫“狮子骢”,性暴难驯。当时女皇为太宗身边的才人,便对太宗说:“唯妾能制之,妾有三物,一铁鞭,二铁锤,三匕首。先用鞭子抽它;不服,就用铁锤猛击它的头;再不服,便用匕首割断它的咽喉。”果然,这匹狮子骢驯服了。 于是,张昌宗便想效法,可还没等人拿铁鞭靠近,马儿已踢开牵着它的人,疯跑起来。张昌宗恼羞成怒,便令羽林军放箭射死这匹骏马。 敏也不知自己当时作何想法,竟脱口而出:“且慢——”便对着女皇说道:“请皇上容奴婢一试。若不成,再杀不迟。” 女皇神色坦然,没说什么便应允了。 骏马已被羽林军用盾牌、绳网围住,吐着气来回转着,而后一排的将士已拉弓上箭,随时准备射杀。听到指示,便撤开,但弓箭手仍时刻准备着。 马儿不安的来回转着圈,瞪着那些射箭的羽林军。然后用戒备的眼神瞪着向它走来的敏。 敏缓步靠近,在距它两丈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坦然地注视着它,待马儿也看着她时,才缓缓弯下腰去,鞠了一躬。 马儿的眼中似乎蕴含着不解的瞪着她,戒备慢慢淡去。 敏仍注视着它的眼神,又提步向前。见马眼中没有反对,也没有异常举动,便慢慢走近马儿。走到马的跟前,敏将腰间系着的腰带一翻,藏在内侧的文绣露了出来,同样的马儿,同样的姿态。马似乎懂得了,微微低了下它倨傲的头。敏见它还礼,心上大石落了一半,又靠近了一步,为它顺了顺鬃毛,而马儿竟似享受一般的闭上眼睛。敏一边抚着它,一边踮起脚尖,靠在它的耳边,轻轻道:“我也想家。” 马儿蓦地扬蹄长鸣,大眼中竟是相见恨晚。 这匹马不仅通人性,还懂得人类的语言。动物也是需要尊重的,刚才向它行礼,等到马儿同意了,才接近它,这是基本的尊重。而刚才众人一心想要看这匹马的神力,却忽视了这匹远道而来的马的抗拒心理,而敏却看到它眼中思乡、不满的情绪,才说了那句话。 敏望着满眼不信的马儿,肯定得点了点头,拍拍它的马背,轻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能让我上去吗?” 马儿又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同意了。敏根本不会骑马,只是想证实给众人看,才硬着头皮翻身上马。这匹不愧是神马,腿长身健,敏刚上马,它似感受到敏的局促,并没有反抗的举动,便放蹄轻跑起来。转了一圈,才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是,待敏下马,其他人接近这马时,马仍会扬蹄踢人,不留情面。 女皇哈哈一笑,道:“敏儿,看来这马与你甚是投缘,那朕就将它赐予你了。” 于是,敏便有了自己的坐骑。因为是匹母马,又是女皇赐给她的,便起了“伊丽莎白”这个名字,“伊丽莎白”是英国女王的名字,只觉得高贵典雅,而它是马中的女皇,无人能敌。平时叫“伊丽莎白”很是绕口,便“小白、小白”的叫,可是一匹黑马却叫“小白”,甚是怪异,可敏浑不在意。 敏从没学过骑马,而因为小白的配合,她竟在短时间之内就学会了骑马,只要她有轻微的动作,小白便知道她要干什么。有了这个伙伴,敏在宫中的生活,也不再那样孤单。敏抚着伊丽莎白,轻声道:“在这能和我说话的,只有你了。” 小白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头轻轻蹭着敏的脸。 敏笑着叹口气,摇摇头道:“我没事的,我要回去了。否则,皇上会生气的。我晚上过来陪你,好不好?”用手拍拍小白的头,转身往正宫含元殿而去。 穿过含元门,面前一道长而高的阶梯,阶梯两侧耸立着高高的塔楼,而阶梯的尽头是巍峨华丽的宫殿——含元殿。 唐朝开国以节俭为风,定都长安后,宫殿楼台,绝不求其辉煌壮丽,一直居住在隋朝遗下的的大兴宫中,数处稍加修补,并没有大兴土木,营造宫舍。因为连年征战,兵连祸结,百姓饱受涂炭,贫困未苏,此时修建宫殿,并非造福百姓,因此,开国短短几年之中,百业复苏,百姓安居乐业,民强国富,至高宗时,国库已有盈余,而旧宫殿残破,而且高宗患有风湿,大兴宫地势低平,潮气很重,因此便在北面城墙以外,大兴宫以东,选了一块地势较高,与旧宫以花园相连,而新宫殿后面是御花园,有青翠的山岗于西北雄山峻岭蜿蜒相连,风景极为秀丽,便是大明宫,而原来的旧宫殿便废置不用了。 敏登上几百阶楼梯,才走上宫殿的正门,这里是女皇处理政务的地方,而后面是凌波宫,也是女皇的寝宫。敏看了看日头,已过了午时,将近未时,竟耗去一上午的时间。刚才的一幕,此刻恐怕已经传入女皇的耳中了吧。回去要怎么说呢,她自己一点谱都没有。 虽然崇拜这位中国唯一的女皇,但是她的手腕也着实令人心生畏惧,而且自己是有条件的进宫保护她,心中难免有反抗情绪。而且,看过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故事,深知“伴君如伴虎”,而自己只是个不通世故的高中生,要怎样在这个倾轧的皇宫中生活,想不出对策,便疏离恭谨,不说就不会错,只要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她就自由了。 含元殿旁的书房里堆积着大小官员的奏折。敏走了进去,一个身着粉色宫装的女子正坐在椅上,手握毛笔,在奏折上写着什么。如瀑的青丝高高挽起,鬓边簪着一支粉红色的牡丹,金步摇随着她行笔的动作微微摇着,左额上描了一朵艳丽的梅花,更衬着她肤白如雪,羊脂玉肤,眉如青黛,丹凤高贵,翘鼻檀口,平和温婉。她专注的批阅着奏章,举手投足甚是高雅。浓郁的书香之气,和她秀丽婉约的窈窕身姿融为一体,更加的动人。 敏总是会看的失神。上官婉儿,这位古今唯一的女宰相,名扬千古的女诗人,身上散发的个人魅力总会让她赞服。年近四十的她,竟仿若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子,明艳动人,秀美轻盈。但是额上的那朵梅花,却晃了她的眼—— “你回来了。皇上在寝殿小憩,正等着你呢!”婉儿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温和的看着她。 敏回过神来,屈膝行了一礼。“是,我这就过去。”便低头往外退去。 婉儿却仿若自言自语。“其实,有些时候,话说得好听一些,事情就会过去的。时异事异,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敏并没有回头,只是略停了下脚步,便往寝殿走去。其实自己明白自己的弊病在哪里。人生在世,必须要不断适应新环境,否则就会被淘汰掉,这是自然法则,古今不变。而自己,恰恰就欠缺这个。太过耿直的性格,容不得半粒沙子,又怎能在这睁一直眼闭一只眼的皇宫中生存呢? 自己只是护驾有功,而有功之人下场惨淡的不计其数。自己根本不知道宫中的生存之道,而她现在之所以能这样受宠,都要多谢上官婉儿了。 太液池赏花时,女皇看到宫女们扑蝶的娇俏身影,突生感慨。随口便说了句自己的身材已不如以往。上官婉儿便笑言:“皇上妄自菲薄了。您貌若少妇,丝毫不显疲态,又生新齿、黑发,已有返老还童之象。只是这衣着打扮,还是年轻的女子在意。不如问问慕容尚仪。” 敏一时不知如何借口,愣愣的望着上官婉儿发呆,不明白她的用意。转念一想,现代很流行的束腰,可以很好的保持曲线。因为妈妈曾带过,因此对它印象深刻。再加上文胸,定能塑造美好体型。便说了出来,女皇听了很是高兴,便令她限日做好试穿。幸好她遗传的老妈的心灵手巧,手工不错,而且宫中又有女红高超的宫女帮忙,便做了两个让女皇试穿,效果非常好,女皇又是封又是赏。可敏只觉得自己是经过了一场惊天考验,没有丝毫开心。将钱财留下了些,其余的都分给帮忙的宫女、太监,皆大欢喜。 后来,时值夏日,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女皇身材丰满,一动生汗,一天要沐浴几次,可是泡浴甚是麻烦,又不易散热,因而女皇时常发火。随侍伺候的宫女太监镇日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 一日,上官婉儿摇着团扇,为女皇扇凉,便道:“皇上甚喜沐浴,可是每次沐浴不仅没有消除燥热,反倒更增烦意,婉儿已是无计可施,不知慕容尚仪有何妙法?” 敏有些迷惘的看着她,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古时水源洁净,没有污染,很多人都喜欢在河水中洁身。而宫中多以浴盆或浴池沐浴,这些都是死水,冬天泡泡固然舒筋活血,夏天可是热意难消。而现代都喜欢淋浴,卫生又简便,夏天冲个凉,舒爽又省心。便又有了古代版的“冲凉”。很多东西古代没有,就尽量将就。尤其是开关,是她想破了脑袋才想到的。幸好,简陋却实用,在古代已是难能可贵了。而这个,又赢得了女皇的欢心。 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刁难,却帮她一步一步的巩固了地位。而她最该感谢的就是上官婉儿,这个带有传奇色彩,而又有诸多非议的女子。可是,她有些不懂,上官婉儿为何要这样做。这样不是在变相的夺她的宠吗?要知道,此时在宫中最受宠的除了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二人,就是婉儿了。而婉儿是唯一的女子,这个地位是所有人艳羡的位置。可是,如今多了个人,不是会削弱她的势力吗?这对她没有好处的。 更何况,今天李隆基的婚礼,女皇根本就不在意。也是婉儿提醒,说:“临淄王自幼承欢膝下,带给陛下很多欢乐。今日成家立室,又是陛下牵的线,可谓是金玉良缘了。” 女皇想想便将一对合卺玉杯赏赐下去,本想派个黄衣太监宣旨。婉儿却道:“慕容尚仪与临淄王年纪相仿,相王诸子年岁也差不多,不如让她去,好好玩一玩,讨杯喜酒喝,也是陛下皇恩浩荡了。” 于是,她第一次踏出大明宫,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遇上淼。这不得不说是冥冥中自有天定。而这还是要感谢上官婉儿。很多她想要回避的问题,在见到淼时变得不得不去面对了。她想保持自我,可总觉得不能回到过去了。 不知不觉已走到后殿,宫外的太监见到她,都毕恭毕敬的行礼,轻声通报。敏站在门外,听到里面一声声欢笑,知道女皇定是与二张在一起。心中没来由的觉得厌恶,即使她知道这是正常的。试想哪一朝皇帝不是后宫佳丽三千呢?身边没有名份的女子更是数之不尽。而今日女主君临天下,就不能享受与男主同等的待遇吗?何况,这是人的本能,尤其是一个称为“孤家寡人”的女子!女子生性敏感多情,最害怕的就是寂寞,而她又是唯一的女皇,承受的压力、孤独,又岂是寻常人可想象的到的。 男女平等,心里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这并没有什么。可是,心里总是不舒服,不明白自己的这种感觉究竟所为何来。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反感,这是关乎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女皇的亲孙子、孙女都因诽谤二张而赐死,何况是自己这个可有可无,根本不属于这里的人呢? 正自出神,边听内殿传来低低一声:“敏儿回来了吗?快进来。” 敏深吸一口气,屏息轻步进去。寝殿正中立着一只一米多高的青铜鎏金三足熏笼,袅袅青烟从熏笼中升起,弥散了一室的馨香。敏稍稍顿了下脚步,收摄心神。她知道这是女皇密室熏香,有调性催情的作用,是张氏兄弟专为女皇准备的。敏心中厌恶之感愈烈,强压下心中的怒气,绕过熏笼。 走过层层帷幕,在最后一幕前,跪下请安。“奴婢参见陛下。已去隆庆坊传旨,临淄王奉旨谢恩,谨记皇上的教诲。” 帘幕后的贵妃榻上,隐隐约约可见一名红衣女子斜倚在榻上,身后坐着两名男子,轻轻为她打着罗扇。女子身材丰满,冰肌玉肤,一身红衣更衬着她肤白胜雪,云鬓贴花黄,一头白发夹杂着几缕青丝,由一只玉簪高高挽起,虽隔着轻纱帐,看不清楚,但浑身的气势与雍容却掩盖不住。 慵懒的声音传出。“嗯,办得不错。”微微坐起了身子,透着帷幕望着跪在地上的敏,又道:“你的马还没驯服吗?” 敏低了低头,心中已转过百般念头,自己刚才的言语,早就传回女皇这里了。想着自己若是逃离,恐怕已在半路遭到截杀了。不敢有半点马虎,正色道:“奴婢传完旨,便要回宫。只是今日乃临淄王大喜之日,想沾些喜气,便喝了杯喜酒,耽误了回宫的时辰,心中着急,狠夹了下马肚子,而这时又恰有人冲出,险些撞上。幸好奴婢及时拉住,否则便闯下大祸了。请皇上赎罪。” 女皇沉吟了半刻,眼中的犀利的精光透过纱幔直直盯在敏的身上。轻吟道:“敏儿,你是什么时候来长安的?” 敏心中一阵狂跳,女皇究竟拍了多少暗卫盯着她?还记得初进皇宫时并没有直接安排在女皇身边,直到在骊山救驾后才调到女皇的身边,女皇得知她是杨逸的徒弟,对她更是另眼相看,待到她有一天无意间露出别在内侧的青海骢腰带,女皇愣了一下,却没说什么,只是对外说她是吐谷浑皇族。她这才知道那条腰带代表着什么,而如今的吐谷浑可汗正是慕容宣超,在三年前继位,年纪已届不惑。她不知道她的“义父”是不是这个慕容宣超,如今也没有求证的机会了。打住胡思乱想,想了想才道:“奴婢长安元年被人掳至长安,幸得师兄相救,又承蒙师父不弃,收我为徒,学艺两年。” “哦——”女皇拖了很长的音儿,转念一想,又道:“朕从未问过你的家乡在哪里?家中还有家人吗?” 敏已猜出女皇在探她的底。今天无缘无故冒出了一个表妹,的确令人起疑,而她是贴身侍奉,更容不得半点差错。而现在由女皇亲自问,显然并没有要处置她的意思。心下稍宽,便道:“奴婢家乡在青海湖附近,已记大清位置了。一路被挟持,路上又遇到几个与我同龄的姐妹,一路互相扶持到了长安,却卖到不同的地方。我一直在寻找她们,天可怜见,今日让我遇到了一个姐妹,她是弘农华阴人,说来与陛下母亲太原王妃是本家呢。她的右额角有个小时候留下的疤,很好辨认。一时有很多事想说,却又不知从何开口。奴婢谨记皇命,不敢怠慢,就即刻回来了。来日方长,我们还可相聚。” 女皇似是满意了,缓缓起身,从床上站起,撩开轻纱,一张姣好的容颜,虽已见岁月的痕迹,可是白皙的皮肤,不见皱纹,一双有神的丹凤眼,正笑着看着她。“起来吧。骑了半天的马,你也累了。见到阔别的亲人,的确令人欣喜。朕也为你高兴,改日你可出宫与她团聚,也好打听其他姐妹的消息。” 敏似受宠若惊的磕了头,道:“谢皇上。”便缓缓起身。因为跪得久了,腿已经有些麻了,腿上的刺痛,揪着紧绷的神经,隐隐作痛。自己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什么时候可以过完。低眉信手的站在那儿,想待腿的麻木之感去了,才告退。 女皇却颇为玩味的看着她,忽得笑了起来,道:“敏儿啊,你不爱美吗?” 敏有些不解,下意识猛地抬头看向女皇,却正好对上女皇探寻的眼光,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奴婢不懂。” 女皇却不以为然,明媚的眼睛闪着光芒,道:“朕现在已经记不得你穿女装的样子了!当日,你飞身而出,挡在朕的身前,一支梅枝舞的虎虎生风,救了朕的性命。可是,朕只记得你当时飘然若仙的身姿,却对你穿女装的样子很模糊。自那以后,你便向朕要求说穿男装便于行事。几个月下来,你脂粉不施,打扮举止都像男子,朕倒是非常好奇你穿女装的样子了。” 敏心上担忧稍解,作为一个保镖必须随时候命,穿着那长裙宽袖的宫装,根本就施展不开,倒是男装便于活动。这个皇宫污秽不堪,又有二张两个淫贼,不如穿着男装武装自己。 这个原因不能说出来,敏只好拿第一个理由搪塞了。“奴婢虽是侍从女官,但护卫皇上是首要之务,身着宫装,实在不便活动,因此,奴婢才穿男装。何况,奴婢容貌平凡,打扮亦是无用。” 女皇仔仔细细的打量她,笑了起来,道:“看来,你还没有认清自己。”说着缓缓走回帷帐内,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始终没有走出来,只是听了女皇的话,都若有所思的打量着敏。 透过帷帐,两人一高一矮,一个劲瘦,一个结实。一左一右扶着女皇坐下,站在两侧,虽摇着扇子,却盯着敏看。 女皇似乎漫不经心,已有些困意了,懒懒的说:“宫中清静了好些日子,朕想热闹热闹,大宴群臣。朕听三思说,坊间内有一个胡姬的歌舞一绝,她的一首曲子名扬长安,朕倒想听听了。朕会让三思带她进宫。而你让宫中准备一下,昨晚的晚宴朕非常满意,相信这次,你也不会让朕失望的。” 敏的脑袋涨成两个大,还是轻声道:“是,奴婢遵旨。” 女皇打了个哈气,挥挥手。“你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敏躬身退出寝殿。 太监缓缓阖上殿门,敏猛地回过头,看着那扇门,突然有些迷惘,刚才那个人是自己吗?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看不清自己了呢?既不是原先的自己,又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这不是她要的,她没有那么大的抱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想要谋取什么,只想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这有错么?为什么天天过的如临大敌?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头? 敏抬头看看天,一片乌云从背面压了过来,一阵风掠过,撩起了她的衣摆,鬓边的碎发吹拂在脸上,要下雨了吗? 雨后(改) 昨日午后一场雨一直下到半夜,驱散了暑气,清晨空气清新,阳光明媚。 淼一如既往的早起去厨房,打算赶紧解决自己的早饭。昨天的事情虽在意料之中,却也在意料之外。见到敏是她想的到的,可是敏的改变却让她大吃一惊。昨晚想了一夜,辗转反侧,居然破天荒的失眠了。躺在床上,忍受着胃内一波又一波的雷动,屋外的雷声止了,五脏庙却打得更响了。 天一亮,便到厨房去吃饭。本想自己今天请早了,谁知早起的鸟儿并不是只有她一只。厨房内已经挤满了各房丫头,本来讨论得风生水起,见到她时却个个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淼不知道她们在干什么,现在的她烦恼一大堆,没空想她们这些七大姑八大姨的事,先填饱自己的肚子最要紧。绕过她们,坐在凳子上,端起碗开始吃。 抚琴看看别人,最终咬咬牙,蹭了过来,贴在淼耳边,柔声道:“侍棋妹妹,这饭菜可口吗?如果不合口味,就不要吃了,再给你做些你喜欢的菜式。” 淼端着碗,嘴里塞满了食物,怔怔的看着抚琴,昨天打雷击中她的头了吗?怎么对她这么客气了?真是不正常。摇摇头,不去理她,径自猛往嘴里拨饭。 二夫人大丫头知书,坐到淼的另一侧,盛了碗汤,递到她的嘴边。淼是有什么送到嘴边都不放过的人,张嘴就喝了一大口,抬眼看到是知书,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的眼睛,一口咽了下去,急急的呛到了,猛的咳嗽起来。她是吃到嘴里决不吐出来的,因此即使吃惊,也会咽下去,而不是喷出来。 柳绿急忙跑过来,给淼拍背顺气。“侍棋姐姐,您慢点喝,我给你拍拍。” 淼有些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一群丫头,今天这是怎么了,都吃错药了吗?还是自己在做梦,没醒过来。放下碗,用手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会疼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平常把她当瘟神,今天自己变漂亮,成了仙女了? 看看四周,其他小丫头还有扑过来的冲动,必须立刻制止。轻轻推开柳绿的手,疑惑的看着她们,心虚道:“你们今天是怎么了?我做什么了,你们有什么意见直接说,不要这样,我不习惯。” 柳绿最管不住自己的嘴,脱口而出:“你现在身份不同了。皇上身边的红人是你的姐妹,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哎哟——” 抚琴打了她一下,低斥道:“不懂规矩的东西,‘你呀你的’是你叫的吗?叫侍棋姐!侍棋已经今非昔比了,说不定哪日皇上也会封个什么给侍棋呢!侍棋,咱们姐妹一场,可不能忘了我们啊!” 淼这才知道她们态度转变的原因,原来是因为敏。可是,那是昨天的事啊,她们的消息未免也太快了吧,而且昨天她穿的是男装啊,她们为什么就肯定呢?再说,敏受宠关自己什么事,她才不是什么“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面对这一群谄媚示好的女人们,真有些招架不住了。 “各位姐姐,我和她虽是姐妹,但终究桥归桥、路归路,她在御前侍奉,是她的事,与我何干?我还是府里的丫头,这是不变的事实啊!你们不要想太多了。”赶紧又扒了几口饭,此地不可久留,她可不想被疲劳轰炸到死。 知书却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啊!当朝武氏家族如此风光,不就是因为皇帝陛下吗?慕容尚仪现在可是御前的红人,她的一句话,顶得过别人十句,抑或百句、千句!侍棋,你们是姐妹,她在京城中又没什么亲人,不照顾你照顾谁?” 淼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们,原来时代走过千年,世风依旧一样。原来所谓的趋炎附势、阿谀奉承就是这样的!自己一直觉得学生时代枯燥乏味得很,总希望快快长大,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现在看来,自己向往的天地的背后藏着许多肮脏、龌龊的东西。这就是工作的人希望重回学生时代的原因吧!只是一个府中的丫头们,就可以有这么多的事,何况是外面那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呢? 心中莫名的无力感,她揣了两个馒头起身就走。其他人又围了过来,淼快速闪到门边,冷言道:“我不管她多得宠,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她是她,我是我,她的身份地位,都与我无关。何况,她是公私分明的人,不会把工作和私人感情混为一谈。所以,你们不用白费心机在我身上的,她不会给我什么好处的。少爷要起床了,我要去伺候了。”说完转身走出了厨房。 “什么嘛!她跩什么跩嘛!哼——” “就是就是,看她现在已经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如画一直站在角落里,看着一切,始终没有开口。嘴角边噙着抹冷笑,看来府中又要热闹了。 淼气呼呼的往回走,怎么了嘛!自己还没从敏的变化中回过神来,就要应付这些整日就会胡思乱想的女人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昨天敏骑马而去后,所有人都用看异样的眼光看她,让她生受不起。刚想拉着张苒开溜,张苒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似乎在思索什么?她不喜欢这样,为什么所有人都要以一副算计的面目过日子呢?不累吗?古人不是相信“人算不如天算”吗?很多事是根本算不清的,何止算不清,还会越算越乱。 淼自嘲的摇摇头,当算计、谋划变成了习惯,什么在他们心中都要经过那杆“天平”的称量,比出最有价值的和最没价值的,这就是投资报酬率吗?两事相较,取其轻。在他们的心中亲情、友情、爱情,终究比不上权势。因此,多少人为了那缥缈的权势舍弃了人生中许多最最宝贵的东西。 心中压着太多的情绪,有些郁闷。低着头,漫不经心的快步走着,心里想着事,总会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淼走出厨房进了花园,这里正是花园到正门的必经之路,刚出了拱门,便撞到了什么—— 淼本就心不在焉,早晨又没吃饱,脚下虚浮得很,这一撞当真是天旋地转,仰面就摔在地上,地上的雨水未干,溅了一脸一身。 而撞到的人也没好到哪去,幸好有后边的人扶着,否则那一身上好的衣袍就报销了。 “老爷,您没事吧?这是哪房的丫头,走路毛毛躁躁的,撞伤了老爷,可怎么好?”张府总管张伯扶着还未站稳的人,就已开骂。 淼一听,在外的三魂六魄集体归位,腆着那张猫脸,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遭了,撞谁不好,怎么撞了张柬之大老爷,这不是要她的命吗?赶紧爬起,低着头行了礼。“都是我不好,撞到老爷了,老爷有没有伤着?要不要请大夫?” 张柬之让家奴扶着,终于站稳了脚步,随意的瞟了一眼,她脸上泥水一片,根本看不清样子,急急打量自己的朝服,除了下摆那一角溅了些许泥点,朝服并没怎样。抬头看看时辰,沉声说:“别再耽搁时辰了。”说着当先一步往外走。 张总管瞪了她一眼,不敢多言,也跟了过去。 淼这才敢抬头看,真是的,自己又走神了,怎么忘了张柬之是这个时候去上朝呢?这下好了,要是把那位大老爷撞出个好歹来,自己几个脑袋也陪不起呀!摸摸脸上的烂泥,暗叫“好险好险”。 东张西望了下,周围没人,心虚的吐吐舌头,转身闪到东院,赶紧回去换衣服了。 换好衣服,才慢腾腾的走到张苒的寝室,刚进屋,便见门内侧一溜水渍,难道昨晚潲雨进来了?又往里看看,张苒坐在榻上摆弄着棋子。淼见他不抬头,便凑了过去,看看棋盘,正是那晚她解开的“珍珑”。黑子已经自杀开了一片天地,两个又入胶着战之中。 淼此时站在一边看着张苒依照当时两人的棋步下,却有种置身事外的超脱之感,白子的每一步都暗含后着,时而声东击西,时而实进暗退,着着精妙,步步惊险,着实让人捏把冷汗。心里却打起鼓来,这是自己下的吗?就自己那点水平,顶多算是个三四段,怎么会想到这些精妙的棋步?何况,古人对围棋的研究很深,远比今日,古代的珍珑,有的至今没有破解之法。而这个珍珑已算是极难的,自己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就想出破解之法呢?不对,肯定不是自己下的。说不定是棋鬼附身? 想到这,淼的大眼睛四处乱瞄,仔细侦查这房间内的各个角落,不敢放过一处!嘴里念念叨叨:“各路神仙,你们棋艺高超,不要屈身于我这个小庙,我供不起大菩萨的。求求您们,别吓我,我胆子小,阿弥陀佛,阿门——” “你自个嘀咕什么呢?”张苒有些好笑的睨着她,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 “啊——”淼吓得跳了起来,急急转身,见是张苒,才舒了口气,大叫着挥拳打他胸口。“你想吓死我啊!这房间里不干净,肯定是哪路神仙藏身于此,借我之手解开了这珍珑棋局。各路神仙,你们法力无边,不要吓唬我这个小丫头!”说着神情紧张的拜了几拜。 张苒啼笑皆非的看着她。“大白天的,你怕什么!问心无愧,何必怕鬼神上门?看来呀,你是亏心事做多了,夜间可要注意门户啊!” 淼一听,立刻不服气得大叫:“乌鸦嘴,别给我招不干净的东西!我才没有干亏心事呢!我光明磊落得很!” 张苒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冷笑道:“是吗?你光明磊落到欺瞒你的身份,委身于张府当个小丫环?哼哼,以你现在的身份,我与三郎都不敢对你有半分不敬了。” 淼抬眼迎上他的,难以置信的望着他深邃的黑眸。他和李隆基都是装作不知道,其实他们早就对她的身份早有怀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没有身份、没有名字,总是遮掩搪塞,怎会不怀疑呢?只是三人都想保持这种平和而愉快的关系,他们不问,她也不说。而现在,她的“表姐”竟是女皇跟前的红人,而自己却在大臣府上当丫头,自己的身份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淼也不想逃避,该来的迟早会来,圆圆的脸上依然是最熟悉的坦然,平静地道:“我是谁这么重要吗?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看着张苒的脸瞬间紧绷,突然有种自嘲的冲动,压下心中的感觉,接着道:“不过,令你失望了,我和敏敏并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世,我们两个连京城中最下等的人都不如,因为我们没有身份。我、敏敏,还有两个姐妹,一个叫紫叶,另一个叫爽怡,我们是探险才来到这儿的,可是,途中遇到了坏人,我们都受了伤,也被迫分开了。而我被你所救,留在了这儿,而敏敏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告诉我。而爽怡和紫叶的下落,我也不知道。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看着张苒一脸不信的样子,她有些失望,虽然没有完全告诉他,但她说的却没有半句虚言,没有想骗他的意思。而关于穿越,他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苒一直观察着她,那样的坦然的样子,说的却避重就轻,抓不住重点,很难相信。可是,他选择了相信,即使心里认为很危险,但他仍然选择相信。而现在他最想知道的是:“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淼实在看不出他的心思,撅着嘴道:“我姓杨,单名淼。她们都叫我猫儿、猫妖,反正什么跟猫有关的,都可以用来叫我。所以三公子叫我猫儿,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已经习惯了。” 张苒忍不住笑了出来,道:“原来如此,你倒是人如其名啊!淼?哪个字?” 淼也不奇怪,道:“三水为‘淼’,我爸妈希望我能若浩瀚大海一样广阔,也是因为我是火命,所以要用水来熄。” 张苒沉思了一下,将棋盘上的棋子拨乱,摆了一个“淼”字,兀自发呆。突然愣愣的说了句。“我知道我是多此一问,但是,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你留在府上究竟有没有目的,我只想听真话。如果不是真话,你就别说了。” 淼也愣愣的看着那个字,心中突然翻腾起来,留在这是为了衣食无忧,可是现在有些东西悄无声息的改变了!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头绪,反而乱成一团麻,解也解不开。 张苒长叹口气,轻道:“也罢。”说着转身要出去。 淼却拦住他,脱口而出。“我是为了能有张长期饭票才留在这儿的,绝对的真话,不骗你。” “长期饭票?”张苒不懂,可是有“饭”,他还是明白的,她可以没有很多女人认为重要的衣服、首饰,但绝对不能没有饭,只要有饭,万事大吉。而这两年,他也的确让她吃饱喝足了,甚至连他的“饭”也吃掉了。这个原因他可以接受,而且绝对相信,可是,还有很多疑点,他突然觉得疲惫,不想再问了。“好,我信你!” “你不会把我赶出去吧?你要是把我赶出去,我可没地方去啊——”淼最怕的就是这点,不知道离开这里,还能不能好吃好住。 “我没要你走,你依然做我的丫头,即使你有那样一个‘表姐’,但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你就是张府的丫头,谁也改变不了。”张苒说得很坚决,眼神中透漏出的坚定让淼迷惑了。 淼听到这句承诺,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笑着搂着他的胳膊,道:“我就知道,少爷你最好了!呵呵,我永远做你的小丫头,你可别嫌我啊——” 张苒的脸色变了一下,脑海深处响起一个声音:“杜鹃愿意做少爷一辈子的丫头,永远服侍你。”张苒看着笑开花的的淼,突然觉得她的脸模糊起来,两张脸似乎要重合在一起,让他混乱起来,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她们笑起来会这么像?弯弯的眉,眯起的眼,和两个深深的酒窝—— 她兴高采烈的看着他依旧温然的脸庞,这种感觉真好。渐渐有些得意忘形,笑问:“昨天真是可惜,没有看到太平公主,不过见到她的儿子也算是值回票价了!” 张苒猛地回神,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扶着棋盘稳着身子,佯装无事的问:“你怎么对薛二公子这么上心?你虽未见过皇族,可我怎么感觉你对他们知之甚深呢?” 淼心虚的吐吐舌头,笑道:“那是当然,我从小就是听这些故事长大的啊!唐太宗、一代女皇、太平公主,我都耳熟能详了!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内幕告诉我啊,昨天远远的看了薛崇简一眼,当真是翩翩佳公子,优雅不可方物啊!” 张苒定了定神,看着她一脸色迷迷的样子,不免好笑,却正色劝道:“太平公主府的事,你最好少打听,那是个是非之地,里面住着妖魔!不是你这种不谙世事的丫头可是碰得的!” 淼一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怕隔墙有耳,便小小声说:“你是说太平公主养着面首?这个我知道的,她不是还为女皇推荐吗?在这方面,这里真的蛮开放的!” 张苒觉得浑身发冷,头晕目眩,一时很难集中精神,仍逞强的道:“那是人尽皆知的事。你可知道那些失宠的去了哪里吗?这个长安,名曰‘长保平安’,可它究竟吞噬了多少性命?贵族们各个衣着光鲜、谈吐斯文,背地里都干了些什么勾当!伦理不存、纲常不兴,一切都乱了!凡是想要一窥究竟的人都是有进无回,这样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你还要问吗?” 淼瑟缩的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望着他。他的意思是什么,真的有他说的这样可怕吗?虽然她曾经耳闻过一些,例如太平公主的面首一旦失宠就会离奇失踪,一个接一个从无例外,这不可能是巧合!真正面对这些,她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大少爷,老爷要侍棋姑娘过去一趟,说有话要问。”门口突然传来的声音,惊醒了两人。张苒眼中的激动瞬间湮没,冷漠的看着门口府上的管家张伯,自幼跟在张柬之身边,是祖父最信任的人。 “张伯,老头子找我的丫头干什么?府上这么多丫头,他随口一声,无不听他差遣的。为何偏要来夺我身边惟一贴心的人儿呢?”张苒的口气听起来轻佻、狂妄,根本不把管家放在眼里。 淼心里打鼓,本以为早晨撞了老爷,脏了脸,谁也认不出来,谁想到竟要她去问话,是要探她的底,还是要教训她?因为刚才张苒的话,她害怕自己会死的不明不白,紧张的她紧抓着张苒的袖子,一步步挪到他的背后。 张苒很自然地将她护在身后,瞪着张伯。 张伯不卑不亢,沉声说:“少爷,老爷并不是要调走侍棋,只是有些事情要问问她。少爷放心,老爷问过话,自然会让她回来的。” 张苒却冷笑了起来,道:“让我相信那个老不死的,哼!老张,你回去告诉他,他别再想把我身边的人弄走,你让他死了这条心吧!他要是有闲情逸致,本少爷奉陪到底。” 张伯本就黝黑的脸憋成了绛紫色,结巴道:“少爷,老爷都是为了你好啊!没有祖父想害自己的孙子的,少爷——” “老张,我敬你年长,言语已经很客气了。你最好别考验我的耐心,今天谁也别想把她从本少爷身边带走。你告诉他,想动她,除非他的官不想当了。他的抱负那么远大,别为了一个丫头,前途尽毁啊。”张苒的眼中扬起的怒火在烧,似乎他的心也在烧,他紧攥住淼的胳膊,力气大到几乎要捏碎为止。 淼忍着不叫痛,心思瞬间明朗了。不是叫她去受罚,而是为了敏。昨日简单的重逢,她们都没有时间叙旧,可这些日却迫不及待的想打探她们的底细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变了呢?那个从来不会正眼看下人的老爷,居然会派最信任的老管家来叫她问话,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了吧!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击得她差点跌到。敏是武则天身边最得宠的女官,自己和敏是亲戚关系,如今自己在重臣府上,想当然的成了间谍!只觉得匪夷所思,这里除了猜忌、怀疑还有什么? 她想起敏昨日闪烁的眼神背后隐隐的伤痛,咬咬牙下了决心,从张苒的身后走出,坚定的道:“张总管,我跟您去。” 张苒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淼却笑道:“别担心,有些话必须要说,晚说不如早说,拖着也没意思。放心,我现在有靠山,不怕的。”笑着想挣开张苒的手,张苒却越攥越紧。 “少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的。” “好,等我金榜题名,就跟爷爷说咱们的事儿。杜鹃将是最美丽的新娘,我的妻子。” 张苒用力的甩甩头,将淼拉到身前,痛声道:“不要走,别走——” 淼觉得他手心烫得很,脸颊红的诡异,以为他动了气,便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老爷吃不了我的。” 张苒只觉浑身无力,脑袋重得很,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只觉得手心握住的东西没有了,有什么渐渐地远离了,是什么?他努力的想看清楚,却只看到那抹灿若桃花般的笑—— 张柬之书房。 “老爷,侍棋带到。”张伯隔着门板恭敬的回道。 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透过门板传了出来:“让她进来吧。” 老管家应了一声,将门推开,示意她进去。淼深吸一口其,定了定心神走了进去,张柬之坐在中厅的太师椅上品茗,见她进来也不抬头。 淼上前一步,恭谨的行礼,轻声道:“侍棋见过老爷。” 张柬之见她不卑不亢,脸色更是凝重,放下茶杯,道:“这两年你伺候得很好,我也有所耳闻,我这正缺一个丫头,明天就过来吧。” 淼笑了一下:“老爷就为说这个?那让如画姐说一声不就行了。何必亲自派张管家将奴婢带来,这个圈子绕大了。”淼的大眼睛灵动的眨了一下,正视着他。 张柬之苍老的脸上依然神采奕奕,一双鹰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审视评定。 淼不是不害怕,可还是大胆的道:“老爷没有怀疑奴婢的根据。”她呼了口气,接着道:“刚才奴婢与少爷的对话,老爷想必也知道了,不用再重复一遍。从昨日到今日,老爷早该将奴婢的身份查过一遍了。奴婢两年前来到长安,那时老爷还在洛阳。而且奴婢一直跟在少爷身边,从未离开过半步,更未接近过正院。每次出府,奴婢都与少爷一起,从没见过外人。不瞒老爷说,奴婢和慕容尚仪昨日也是意外重逢,奴婢不知道她在长安,她也不知道奴婢在这里,一切都是我们的造化。奴婢知道老爷现在怀疑,可是请您细想,如果奴婢有通风报信,也不会傻到自暴身份。老爷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什么人没有见过,怎会担心奴婢这个没权没势的小丫头。” 淼舔舔嘴唇,看着严肃又沉稳的张柬之,又道:“老爷是以天下为己任,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此时,如何处置奴婢,对于老爷的名声极其重要,请老爷三思。”说完束手立在一侧,看着脚尖,再不说话, 张柬之掩去心中的诧异,捋须道:“苒儿这两年收敛了很多,你做的很好。苒儿身边不能没人,你回去吧。” 淼心如擂鼓,紧张得很,一听到这,如临大赦,立刻应道:“是,侍棋一定尽心竭力伺候少爷。侍棋告退。”说着便要退出去。 张柬之却道:“你是个聪明的丫头,不会做愚蠢的事情。去吧。” 淼点点头,推门出去。 张柬之在警告她,不要做傻事,而这“傻”事究竟是什么呢?真是难倒她了,这里的每个人想得真多啊,好象每个人都会像他们那样似的,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摇摇头,决定给张苒一个惊喜,轻手轻脚的走到门口,猛地推开门,大叫:“我回来了——少爷,少爷,你怎么了!”推开门,淼就见到张苒躺在地上,跑过去,跪坐在地,张苒的脸上的红晕很不自然,摸摸他的额头,竟在发高烧,轻轻扶起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叫道:“少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少爷,你醒醒——” 张苒缓缓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紧紧握着她的手,似在梦呓一般。“你回来了,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别再离开我,别离开我,杜鹃,我的杜鹃——” 淼的惊喜僵在脸上,紧咬着嘴唇,摸摸他的脸,许久伏在他的耳边,柔声道:“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张苒似乎安心了,点点头,脸上的微凉让他舒服,渐渐失去了意识。 淼怔怔的望着他,心中大痛。刚才见他晕倒在地,担心让她忘却了一切,可是他开口叫的人是“杜鹃”,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人儿啊!为什么自己会心痛,这样的痛,她是怎么了?眼泪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 夜宴(改) 大明宫周长7.6公里,共有11座城门。始建于太宗贞观八年,原名永安宫。高宗龙朔二年扩建,改名大明宫,临朝听政。武则天登基后,改名为蓬莱宫,意为仙宫。大明宫中四十多处宫殿阁亭集中在太液池四周,而面向丹凤门的是含元殿,其后是麟德殿。麟德殿是位于大明宫西的一组华丽宫殿,是皇帝饮宴群臣、接见外国使节的地方。它坐落于龙首原上,有前、中、后三殿组成,面宽十一间,进深十七间,面积等于明清故宫太和殿的三倍。中殿东西两侧有亭台楼阁衬托,后殿左右各建一楼,周围环绕着回廊,将各个部分连接在一起。 这几日,麟德殿出出入入,甚是忙碌。 敏已经在麟德殿待了三天。三天来她几乎想破了头,就只为将夜宴准备好。武则天回长安将近两年,虽也宴过群臣,规模却不大。而这次,武氏、李氏、所有文武百官都要饮宴,粗略一算也有好几百号人,等于是办场大型晚会嘛,而她就是策划人。虽然在学校经常会有活动,但那可是大伙齐出力,忙并快乐着。而此时的她,却一个人干着急。 女皇的要求很高,上次端午家宴,就已经让她手忙脚乱了。为了贴近她与子女的关系,特意交待要办的亲切些,她便想到了烧烤和自助,准备好了,让他们自取自食,距离是拉近了,但是那个场面却仍然热乎不起来,长年的心结并不是一次家宴就能解得开的。 而这次是规模庞大的晚宴,更让她措手不及。幸好有了上次的经验,所有布置按部就班的进行。麟德殿的正殿前有一块空地,她选择在这办一场露天晚会。虽然以往饮宴都在殿内,现在正值酷暑,殿内太过闷热,而宫殿依山傍水,殿外通风有凉快。因为上次家宴的关系,宫中的宫女和太监认识了不少,禁军的一部分又直接归她管,人手调度的得心应手,舞台便搭了起来。 女皇年事已高,却极喜欢刺激,很欣赏敏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总是期待着她的表现。她是一个现代人,现代的玩乐生活可比古代丰富得多,只好挖空心思想尽办法来应付了。 夜宴的日子转眼间便到了。她特别要求这三天所有参与人员不得离开麟德殿半步,也不许外人接近麟德殿,她要保持这份神秘感。而宴会的歌舞都是武氏家族或皇族推荐的,她将所有节目列好清单,将节目分类汇总,交叉进行,以避免重复。根据不同节目设计了不同的布景。下午,她要求所有的歌舞人员来彩排一次,看看效果如何。 歌舞、杂技这两类比较多,还有口技,让他们走一下台,她再作进一步的调整。这些人在入宫时,都已经过了很多遍的检查,而且推荐他们入宫表演的人也担着责任,因此,除非是信得过的,否则是不会允许进宫的。 走了几个歌舞和杂技的场,接着已到中场压轴的节目。是梁王武三思推荐的胡姬歌舞,让他们将位置确定了一下,时间把握一下,就让他们下去准备。而那个围着红纱的胡姬在经过她的身边时,有意地看了她一眼。敏冲她点头一笑,放下了手中的清单。在大明宫中见到她真是意料之外,更让她意外的是今晚要弹奏的竟是当年她哼的“情咒”。灼华会弹奏此曲,她并不稀奇,可为什么不弹奏“从开始到现在”呢? “大家休息一下,我跟御膳房说过了,一会儿会送绿豆汤来,大家辛苦了,解解暑。”敏对还在布置整理的太监宫女们喊道,她当然知道他们的辛苦,她不是苛刻的人,这三天她知会了御膳房准备有营养的膳食,跟他们同吃同住,一起干活。想要让下属专心工作,就要为他们着想,这就是团队精神。 所有人都放下手中的活,都是一脸喜色。这些人也是第二次跟她,彼此也都熟悉,进度很快。现在谁不知道跟着这位新贵人会有源源不断的好处。他们都是敏从一些费力不讨好的地方调过来的,经常受到管事太监宫女的欺负。如今接了这样的差事,无不希望从中脱颖而出。敏工作时不喜欢说话,但绝不乱发脾气,对待他们也很和气,虽然很辛苦,但总有休息时间,中午最热的时候,她会让他们午休。几天下来,绿豆汤、饭菜都比原来的差事吃的好。 “慕容尚仪的心地真好,总是让咱们休息,不然这么热的天,会死人的。” “可不,还给咱们送绿豆汤,以前,我喝都没喝过呢!” 在阴凉地休息的人们开始聊起这位不同以往的女官。而敏却跟着那个胡姬来到麟德殿的后殿,这里有禁军把守,一旦进去,除非晚宴开始,否则都不允许外出。那个胡姬似早知道她会跟过来,落在众人身后,见其他人都进了后殿,才转身面对她,笑道:“妹妹,好久不见了。” 敏一愣,虽已猜到她的身份,但还是不敢置信。“灼华姐姐?” 灼华眼若秋水流光,隔着面纱,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昔日我便看出妹妹并非池中物。果然,妹妹今日已是一日之下万人之上了。姐姐真为你高兴。” 敏早已不是当年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察言观色的功夫已炉火纯青。虽然灼华表情身姿都与两年前无异,一样的笑谈,却让她有了另一种感觉,令人顿生寒意。不经意的留意她的衣着和动作,似乎并没有什么可疑,只道:“姐姐说哪里话,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奴婢而已,而姐姐已是红透西京的名人了!可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要请教姐姐。” 灼华眉眼如丝,柔声道:“请说。” 敏留意了一下后面的禁军一眼,才道:“当年我与姐姐相识是因为一曲,姐姐对此曲感触极深,两年后名震京师的为何不是那首曲子?” 灼华眼波一凛,轻笑一声,但眼底却是无尽的哀怨。她轻盈转身,裙摆上的桃花飞舞,竟似有腻人的桃花香气。“就是因为喜爱,才不愿轻易示人。有些东西只能埋在心底,一个人品味。这样的孤独,有时候很美、很动人!” 鲜艳似火的红裙,桃花似在跳跃,让人晕眩。敏情不自禁的点点头。“姐姐真是爱曲之人,此曲只堪配姐姐这样识曲懂情的人。姐姐好生休息,晚上就要进宴了,陛下面前,不容有失。这是姐姐扬名天下的好机会!” 灼华缓缓转身,优雅的屈膝行了一礼,轻声道:“多谢尚仪提点,女官慢走。” 彩排的人纷纷回到后殿,敏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随意的点点头,转身离开。身上竟沾上了桃花香气,浓郁却不腻,清香袭人,仿佛情人间耳鬓厮磨般的美好。 刚走回去,便见宫女太监们都在喝绿豆汤,自己有些出虚汗,也过去盛了一碗,坐在树下,慢慢喝着。随意打量着四周的布置,却见舞台上还有一个宦官仍在干活,汗如雨下。便匆匆喝下绿豆汤,盛了一碗,端了过去,道:“这位公公,先喝碗绿豆汤解解暑,这活也不急于一时半刻,先歇歇吧。” 那人身材均量,头发梳得很整齐,虽是酷暑,衣衫也没有丝毫不整,额头上虽满是汗珠,却未滴在衣服上。他恭谨的回身,低着头谢道:“多谢姐姐。”一大口便喝了下去,将碗递过来时,才抬头看她,满目惊异却并没有失态,谦卑的道:“不知是尚仪,奴才失礼了。”说着深深一揖。 敏见他面目端正,神情谨慎,猛然想起他是武三思府上推荐进宫的,做事一丝不苟,便调过来做事,因为调过来的人多,敏并没有留意他们的姓名。而这几日的观察,他做事踏实,从不偷懒,很是欣赏,不论他的身份如何,只要有能力就应该得到机会。笑道:“公公不必多礼,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初唐时,宦官在宫中的地位很低,有品阶的宦官很少,最高也只是个正五品。大多是粗使太监,遭管事太监打骂是经常事。此时,这个女主的皇宫中,宫女的地位提高,太监就微末了。他有些受宠若惊,将头低下,轻声道:“不敢不敢,尚仪折杀奴才了。奴才贱名何足挂齿。” 敏的心中却升起一丝同情,不让他再拜,伸手将他扶起,柔声道:“不问你高姓大名,那你究竟叫什么名字?这里的人我已经混得面熟了,只是不知道名字,现在从你开始,我要认识你们,跟你们交个朋友。愿意与我结交,就告诉我你的名字。但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 那太监一听,抬头看她,见敏一脸的从容,自己也不好再矫情,沉声道:“奴才叫高力士,在司宫台做事。” 敏只觉一记闷雷打在头上,惊讶得瞠目结舌。他竟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太监高力士?脑袋有些乱,但有一点却很明显,现在的高力士还没有发迹,只是个碌碌无为的粗使太监,但她很欣赏他谨慎认真的作风。笑道:“高公公,你可是我在这认识的第一人,幸会幸会。”说着双手抱拳向他一揖。 高力士哪里敢受,避开身子让了礼,一再还礼。“不敢不敢,折杀奴才了。”他的脸上尽是感激,自从进了宫就不被当人看,自己也知道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可眼前的人却给了他失去已久的尊重。 敏又打量了他一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五官端正,干干净净,声音不似一般太监般的尖细,举止也中规中矩,没有娇态。敏的心中对他的好感又增,温声道:“舞台布置得差不多,歇会再干吧。被累坏了身子,天气闷热,再喝些绿豆汤避避暑吧。”笑了笑,径自跳下舞台,在四周检查着细节问题。 高力士两手捧着碗,怔怔地看着在不远处检查布置的敏,眼中满是感激和佩服。许久,才端着碗待树荫下,又喝了碗绿豆汤。 下午,敏又去了趟御膳房,看了看她专门准备的晚膳,皇宫食材齐全,要什么有什么,御厨手艺高超,自然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敏很满意,又交代了一下,才又回到麟德殿。重新检查了一遍,一切已准备就绪。 夕阳西下,女皇、宗亲与文武百官齐集麟德殿,女皇身穿紫底金边鸾凤宫装,一个挽云髻,金凤钗簪在鬓边,高贵典雅。上官婉儿一身淡粉色牡丹宫装,优雅的跟在女皇身后。挽着女皇手臂的美人神态气质与武则天有七分相像,便是鼎鼎大名的太平公主,她一身桃红色的抹胸露肩宫装,圆圆的脸上弯而细的黛眉,顾盼生辉的黑眸,青葱小鼻,樱唇点点,下巴微微上扬,高贵而不可一视。 二张亦是一身华服,更衬着不凡人品,样貌俊好,亦令女子折腰。太子李显紧贴着太子妃韦氏,亦步亦趋的跟着。相王李旦紧随其后,神情安逸淡然,仿若超脱世俗之外。他身后的李氏皇孙中,犹以他的五个儿子最为显眼,年轻英俊、眉宇间的贵气让人不敢轻视,相较于太子显的三个平庸的儿子,要出色的多。武氏子孙以武三思和武崇训父子为首,按各自的辈分排成队伍,缓慢前行。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后,待女皇落座,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 敏扫了一眼,急忙命人将准备好的冰镇绿豆汤呈上,为女皇及群臣解暑。 武则天喝了一碗,笑道:“这冰镇绿豆汤的确清凉可口,暑意全消了。敏儿,你这是怎么想到的?” 敏见武则天十分高兴,群臣都是一副清爽快意的表情,紧绷了三天的心稍稍平复,长出了口气,道:“回陛下,三伏天闷热难当,绿豆有解暑清毒之效,熬成绿豆汤不仅可以解暑,还可以开胃,用冰块冰镇后,口感更好,所以呈上给陛下及各位大人做开胃汤。” 女皇别有意味的看着她,笑了起来,眼角隐隐有几条皱纹。“嗯,确是如此。今日的晚宴是由你筹划的,准备好了吗?” 敏余光扫了一眼用帷幕遮挡住的舞台,两旁的太监向她点了一下头,敏才道:“回陛下,已准备就绪,只等陛下开席。” 所有人都望向那用黑色帷幕遮挡住的舞台,都想一窥后面的虚实。自己敬献的节目不知会不会得到女皇的嘉许,各个忐忑不安,又不敢表露,面对眼前的美食,却都没了兴致。 女皇嘴角上扬,瞥了眼坐在下首的太子李显、相王和太平公主,才道:“好了,开始吧。” 敏躬身领命,拍了手掌三下,站在两侧的太监用力一扯,将黑色帷幕向两侧拉开,舞台上的光线不亮,只隐隐约约看到舞台的背面是一块巨大的幕帘,上面似乎有图案,却又看不清。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却仍什么也看不清。 敏就等这个时候,又连击三掌,突厥乐声骤起,声音浑厚、清亮,即使在空旷的广场上,声音依然清晰。而乐声激昂,犹如千军万马,奔腾疆场,中间又似夹杂着兵甲相击之声,声音如波涛一波一波袭来,突然间戛然而止。 敏晃了下手中的铃铛,舞台瞬间照亮,有如白昼。舞台的布景瞬间明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蔚蓝的天空,朵朵白云,草原上牛羊成群,帐篷上炊烟袅袅,而舞台上突厥的舞娘正围圈舞蹈,就似在茫茫草原上一般。 女皇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娘的舞步精妙,随着独特的乐声舞动着,女皇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群臣也才随着鼓掌叫好。刚才的瞬间明亮,是敏用了很多蜡烛和铜镜才做到的,不用时,先将蜡烛罩住,待用时,将灯罩取下,铜镜已调整好了位置,一有光源,便直直反射到舞台上,将整个舞台照亮。而她必须时刻守着,不得有半点差错。 突厥歌舞后,敏又摇铃铛,灯罩再度套上,舞台瞬间黑暗,舞娘迅速下台,下一个杂技便上场准备。为了不冷场,宫廷乐师会在中间空档奏乐,好缓解气氛。而守在帷幕上的两个太监便将另一块帷幕放下,因为帷幕下方由竹竿撑开,直接卷好由上往下放即可。而当舞台上已各就各位时,舞台又大亮,后面的布景已经撤换,换成了市井街头的样子,配着音乐,加之舞台后太监的叫好声欢呼声,几个杂耍艺人仿佛置身于市井卖艺,甚是热闹。 敏回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被台上精湛的表演吸引住了,难掩兴奋激动之情。敏松了口气,看着高台御座上女皇,她正专注的看着表演,浑身散发着不同以往的温和愉悦。敏轻笑一声,突然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能够让一代女皇如此高兴,心里充满了满足。一直以来,总觉得女皇过的很累、很孤独,平日的锦衣玉食,让她愈加的空虚。看见她此刻近乎于孩子般的高兴,自己也由衷的高兴起来。刚要扭头注意舞台,却对上上官婉儿晶亮的眼睛,充满了赞许和鼓励,虽隔了很远,但敏仍能感受的到她温柔的笑意。 上官婉儿站在女皇身后,随身伺候,此时笑看着敏,几不可见地轻点了点头,借着倒酒的动作垂下眼帘,仿佛刚才根本没有看过她的样子。 敏低头轻笑,心中竟有上学时被老师夸奖时得意洋洋的感觉。随意看了看下手坐着的几位皇族公子哥,斗鸡走狗的有、不学无术的有、肆意胡为的有、清一色的纨绔子弟,可偏偏就有一人如淤泥莲花一般纤尘不染,正是太平公主的二公子薛崇简。一身月白色丝绸华服,如月光一般纯净,兴味盎然的欣赏着舞台上的表演,嘴角溢着赞赏的笑意。他身边的三个兄弟与他面貌几分相似,却独独没有他清爽如风的气质,让他在一票被奢靡之风腐朽的贵族中格外抢眼。 敏与他有几面之缘,却从未说过话,只是他清风一般的气质让人很舒服。平日宫中传闻又多,倒是听了不少他的事。他已届适婚之龄,却至今未有婚配。家中亦无侍妾,身侧只有一个跟随多年的侍从。他极喜欢音律,与相王及诸子来往颇多,性情儒雅,甚有其父薛绍的影子。因此较之于其他兄弟姐妹,甚得太平公主喜爱,爵封郢国公,身上的虚职不知有多少。武则天爱屋及乌,对他也甚是疼爱。 敏想了想以往看得史书与电视剧,对他的感觉甚是复杂。现在看来这样温文无害的少年郎,几年后如何周旋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之间,最后成为唯一的幸存者,赐姓“李”。这究竟是大幸,还是悲哀呢? 击鼓之乐惊醒了她的神游,收摄心神,专注地看着舞台的各个环节,再不敢胡思乱想。她却没有注意到她转身后那深邃的眼神—— 杂耍后是口技,换上远山流水树林的布景,仿若置身于幽静的丛林之中,古筝的叮咚之声,宛若涓涓细流,口技艺人所学各种动物叫声,更加惟妙惟肖。 几个异族歌舞表演后,马上就到灼华的表演,因为是压轴,敏必须亲自上阵,以防有失。因为是个小型的乐队演奏,搬动乐器,换背景,花费不少时间。敏抬头看看月亮,此时夜幕降临,天已全黑,而今日又是十五,月朗星稀,银白色的月华普照大地,感觉极其的梦幻。 她站在麟德殿前殿的房顶上,手中举着一面巨型铜镜,等待舞台准备好的信号。下面的太监用小铜镜反了一下光到上面,敏便反了一下光到下面。顿时,无数烟花腾空而起,银色的烟花在麟德殿前散成碎片,犹如雪花飘落一般。 女皇站起欣赏着烟花,因为这次夜宴的完全保密,她一无所知,而今天晚上所经历的,是前所未有的。而这突如其来的烟花,更让她惊讶。显然,这不是国庆时的巨型五彩烟花,而是小型的银色烟花,如白雪般散落在夜空,在这个酷热难耐的夏天,似乎感受到了这“雪花”带来的清凉。 烟花放完,女皇却没有坐下,依然望着天空出神,似乎那里还有未飘完的雪花。婉儿轻轻扶住女皇的手臂,让她坐下。武则天扭头看看婉儿,欣慰地笑了笑,又扭头看向舞台。 敏又用小镜子反了一下月光,黑暗的舞台上,传来悠扬的古琴乐声,如行云流水般婉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舞台上的漆黑更让人专心倾听美妙的音乐,古笛和二胡慢慢加入,逐渐突出,引起了一个□—— 乐声骤止,舞台周围的火把烛台全部熄灭,此时,琵琶独奏,幽怨缠绵,而琵琶声刚起,敏调整好铜镜的角度,反射月光,直直投在舞台的中心,抱着琵琶的灼华出现在那一片黑暗中的亮光里,她白衣胜雪,月光投在她身上,竟闪耀着光辉,而遮脸的面纱缀着一串珍珠,更显得超尘脱俗,有如天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惊呼都发不出来,怔怔的看着她纤纤素手拨动着琴弦,她的头低垂着,随着手指的波动,微微摇着,似在倾吐着心声,又似无人能懂,那一把琵琶在她手中有如活物,发出天籁之音。 几个拨音后,古琴和二胡加入合奏,而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的飘落,撒在灼华身上发上。敏又用小镜子闪了一下,舞台上的亮光不再积聚于一点,而是慢慢扩大,整个舞台慢慢亮了起来,而雪山苍穹的布景也亮了起来,漫天的飞雪,皑皑的雪山、翠松,古琴、羌笛、萧、二胡、琵琶,婉转悲凉的曲子,让人不自禁的悲伤起来。 敏放下铜镜,坐在房顶,看着那一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画面,脑海中浮现出她的吴名雪中堆雪人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可是那欢乐的时光,何时才能再来?情咒,如果爱情也可以成咒,那一定是很多人的心灵良药! 白雪纷飞,灼华放下手中的琵琶,仰望着天,张开双臂在舞台上不停的转着圈,衣裾飘飘,突然间,乐声止歇,她却摔倒在地,头伏在地面上,久久不起。所有人都心惊时,箫声与古琴之声又起,透着绝望与无助,而她也缓缓抬头看着雪花飘落,举起双手,看着手中的雪花,蓦地向天空撒去,从地上爬起,一个跳跃,衣袖突然间变成了水袖,向两侧抛了出去,落地仰面屈膝躺下,手中的水袖却如水蛇般滑动,她缓缓直起身子,古琴一个挑音,她便从舞台上跳了下去,一连几个旋转,已转进群臣的宴桌之中,水袖到处,芬芳四溢,群臣都以迷醉。 二胡几个紧拉,古笛的声音蓦然拔高、加快,而她的舞步也越来越快,旋转也越来越急,水袖各划出一个半圆围绕着她,而她也渐渐转至女皇的御台前,所有人都为这首曲子和她的舞步迷醉,她的身上散落的雪花因她的旋转而飞舞起来,宛若在飞雪中曼舞。 古笛一个高音,她右手的水袖抛向高空,左手的水袖却往斜里打开,一个快步已到太子显的台前,她的右袖缓缓落下,搭在左臂上,身子向右倾斜,似要抹泪一般。 敏却一惊,这个动作好熟悉,朱雀门上元节她也曾看到这个动作,大惊失色,只想阻止。可她身在屋顶,下去已来不及,随手抄起身边的铜镜扔了下去,正好挡在李显的身前。 “当”的一声,金石相击之声大作,铜镜已嵌入宴桌之中。敏趁着铜镜飞下之时,已飞身跃下,拔剑向灼华刺去,大喝:“护驾,保护陛下和太子。” 灼华见一箭不成,袖中箭弩又是一箭。李显根本不知怎么回事,而身侧的太子妃似已觉察,飞身扑在李显身上。 敏情急之下用脚将长剑踢出,剑尖恰恰击中箭头,都插在桌上,宴桌连连受创,登时断裂,碎屑四溅。 灼华见两箭落空,弩中已无箭,便将弩丢出击向敏,左手水袖飞出直冲太子的颈项而去,缠住了太子显的脖子。 敏手中无剑,只得顺着弩过来的方向,退后一步飞身来了个倒钩,将弩踢回。弩直直飞向长袖,正好击中长袖中间紧绷的地方,只听“咝”的一声,长袖从中断开,灼华着力一失,往后跌去。她一个旋身,化去跌倒之势,右手长袖又已飞出。 敏飞身躲避,此时一把剑递到身前,她扭头一看竟是高力士,冲他微点了下头,拔剑刺去,剑花飞舞,斩向飞来的长袖,可水袖柔软,无处着力,尾端挥力却大,扫在敏的手上,生生的疼,长剑几乎脱手。 敏云剑几周,将水袖尾端绞了进来,狠狠一挥,绞进的部分已被剑锋绞成碎片,随着水袖越来越短,两人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灼华想甩开水袖,可袖子已被牢牢的绞住,眼见她近身,急急甩头,将面上的纱巾甩开,上面的珍珠链若短鞭般甩想敏的脸。 敏将剑尖一挑,断开长袖,身子后倾,但珠链尾端还是打在她的脸上,敏只觉脸上一痛,眼前一黑,下意识的将长剑由下往上一挥,正好拦住珠链走势,卡住珍珠间的缝隙,顺势一扯,将灼华拉了过来,起脚一个侧踢出去,正踢在她的腹上,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敏顾不得疼痛,飞身过去,剑尖已指向她的咽喉。禁军迅速缩小包围圈,将她与刺客团团围住。 因为刚才的一幕快如电光火石一般,群臣都没反应过来。连女皇都置身于歌舞之中,根本没注意到异动。禁军也陶醉于那感人的旋律和迷人的舞蹈之中,连敏抛下铜镜挡箭,也没有半点反应,直至敏大声呼喝,才纷纷围过来,保护皇上和重臣。 灼华凤眼直直的瞪着敏,眼中已没有了妩媚妖冶,一丝愤怒、怨恨都没有,只是平静,平静的几近于绝望。 敏怕她自杀,已俯身将布条塞进她的嘴中,再由禁军将她绑起,压至御前。 女皇的震惊大过于愤怒,瞪着一身白衣的灼华,眼中原本的欣赏已不复存在,而是不解和痛惜。 武三思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待刺客束手就擒,才跪在女皇面前,委曲地喊道:“陛下明鉴,陛下明查,三思岂敢有加害太子之意,这个贱婢肯定是受了奸人指使,想要陷害三思。请陛下明——” 女皇面色铁青,拍案喝道:“住口。” 武三思立刻闭上嘴,跪伏在地上,缩作一团。本来魁梧的身躯,此时却显得格外渺小。 女皇扫视了一下重臣,又瞟了眼守在一旁等待女皇的命令的敏,她的左脸眼下满是鲜血,却一声不吭,仿若木偶般愣愣盯着刺客。武则天沉寂已久的心抽痛起来,对婉儿道:“快宣御医,给敏儿诊治。用最好的药,朕不要看到一丝疤痕!” 上官婉儿眼中一沉,急急答应,吩咐太监去请太医,疾步走到敏的身边,用白色手帕捂住伤口,白色的绢帕瞬间染成红色。她看着指间的血,心疼道:“忍一忍,跟我下去治伤。” 敏却不想离开,她直勾勾的瞪着灼华,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竟是两年前朱雀门前的刺客!如果是,那件红衣是她披到自己身上的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们不是知音吗?她想知道女皇如何处置,刚想开口,上官婉儿却拉住她,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你的伤要尽早医治,才不会留疤的。” 敏抬眼看她,见她眼中尽是担忧,胡乱点了点头,任由她扶着往麟德殿外走。从太子显与太子妃身边走过时,李显仍处在惊吓中,偎在太子妃的怀中瑟瑟发抖。太子妃韦氏却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尖锐的光,没有感激,而是不解和探寻。 敏打了个机灵,不由自主的冷笑起来,却牵动了脸上的伤,半张脸疼的痉挛起来,心底的冷意扩散到四肢百骸,竟是那样的疲惫,身子一软便往地上栽去。 上官婉儿及时扶住她,紧握着她发抖的手,上官婉儿的手温暖而镇静,竟给她无比的力量和支持。两人相扶相持,缓缓走去。走了很远,上官婉儿看着她蒙上灰尘的清澈眼眸,耳语一般的道:“这里是没有感恩之心的。”声音在风中消散,仿若不闻,她握紧了敏的手,让其他宫女在另一侧扶住她,往她的住所而去。 敏只觉得浑身无力,疲惫感如一波波的大浪砸在她的身上,几近瘫软。没有感恩之心!是啊,她又忘了这里是哪儿!这是皇宫啊,一座外表金碧辉煌,内部却乌七八糟的牢笼,看不到湛蓝的天空,看不到惬意的自由,照不进明媚的阳光! 胸口闷的发慌,憋得喘不过气来,她任由她们扶着远去,回头看向那灯火通明的殿阁,四周的黑暗逐渐将秀丽的殿阁吞没—— 传说(改) 麟德殿赐宴不欢而散,女皇动怒,彻查此事,对当日所有在麟德殿守卫的禁军都作了处罚。武三思却并没有因为推荐歌舞伎而受罚,但朝中太子派却有意无意的再度提及武皇圣历年间武承嗣的叛乱,影射武三思欲再度谋害太子。当年女皇决定立李氏子孙为皇嗣,秘密颁旨召当时仍是庐陵王的太子显回京,可到了城门,却被武承嗣的人阻在门外,欲逼女皇立武氏为皇嗣。后来武承嗣伏法,女皇立李显为皇太子,终于解决了一直悬在武周王朝头顶上的一把利剑。女皇欲让武李两家修好,在明堂让武李两家写下铁券,互助互持。但武李两家早已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决裂,却一直暗地里角力。 无怪乎李唐旧臣会怀疑武三思,他是现在武家的当家人,甚得女皇欢心,女皇曾多次微服去他府中作客,而他的儿子娶了安乐郡主,与太子显是儿女亲家,势力不容小觑。李唐旧臣一直盼望太子登基,武三思是个极大的威胁,都希望借此机会置他于死地。 外面斗的天翻地覆,敏却一无所知。武则天于行刺的次日来看过她,嘱咐她安心养伤,伤愈前不用伺候随之而来的是各类疗伤圣药,光桌上就摆得满满的,女皇专门派了一位张文仲太医,官至上药奉御,是武则天最信任的太医,医术精湛。已是垂暮之年,凡事亲力亲为,每日换药诊脉,毫不懈怠。因为女皇的谕旨,用了宫廷生肌祛疤的圣药,伤口痊愈的很快。闲来无事时,张太医会跟她说一些养生之道,敏本就是虚心好学之人,两人年纪相差悬殊,却极谈得来,往往对他的话能举一反三,张太医直言交到了莫逆之交,对她的伤势更是上心。 她一直在住所养伤,她的住处是女皇亲自安排的,在御花园一侧的竹林边的一栋极为别致的院落,周围青竹环绕,甚是清幽,匾额简简单单题着“竹屋”,笔迹甚是潇洒。 这是敏进宫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息,突然闲下来竟不知道要干点什么。有时会想起灼华,女皇不知会怎样处置她,刺杀皇太子是死罪。她究竟是不是朱雀门前陷害她的人呢?那样感性的一个人怎会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呢?难道自己真的识人不清吗? 敏无力多想,脑海中浮现出韦妃那美丽脸上冷漠探寻的眼神,身上不禁打了个寒颤。“这里是没有感恩之心的。”上官婉儿轻柔到没有温度的声音回响在她的耳边,让她毛骨悚然。 为了不再胡思乱想,她一个人在竹屋中闲逛。这间院落虽小,却极为古朴雅致,陈设简单,透着一股精明干练、通透事事的感觉。她曾打听过这间屋子的主人,年纪轻的宫人都不知道,而稍年长的宫人却只说这里曾经住过一位武氏郡主,便再不愿说什么。 她曾逛遍洛阳皇宫,无不金碧辉煌、雍容华贵,唯独此处清幽高洁、与世无争,让她对这位武郡主更为好奇。可以任意在宫中置宅,享有一片不同于整个皇宫风格的院落,她的地位定然不凡,她究竟是谁呢? 摘下墙上挂着的宝剑,极为普通的一把铁剑,剑鞘毫无修饰,剑柄处已经磨得极光,想是主人不知握过几千几万次了。拔剑出鞘,青光一闪,竟是寒意阵阵,只是这寒意中透着凛然的正气,她的脑中竟描绘出一副玉人握剑独立的超然画面,不免神往。 随意翻动架上的书册,儒学、墨学、兵法、史记,应有尽有,书页空白处都有批注和心得,竟是希望天下大同、国泰平安。墨迹清浅、纸页泛黄,已不知过去多少年,这位武郡主如今身在何方? 将手中的《诗经》合上,却见书册最后竟题着一首小词:“九寒天,大雪地,冷风连冰,冰上无人迹。云笼斜阳天罩水。春归无期,此身长在外。黯□,静夜思。声声长叹,抱酒围炉睡。明月云中苦无依。对空独饮,点点相思泪。”她轻念出声,心中无限感伤,这是怎样的女子,可以以家国为大,心中却深埋着相思之痛!她的批注字迹清秀刚韧,可偏偏这首小词娟秀哀婉,无处不透着她的伤心。 “风潇潇、落雪漫天寒,独坐凭窗忧。霜渐消散去,河上冰解,雾锁重楼。梅花沉香郁积,欲去心难休。寂寞一冬水,暗往东流。难上高楼望远,只叹冬易逝,百花春有。不知今日景,来年可长留。伊人远、难得归期,几回见、只在雪中舟。天知我、不论寒秋,只为伊愁。”轻轻幽幽的音调透着无限感怀。 敏扭头看去,竟不知上官婉儿什么时候进来的,不由得一怔。她与上官婉儿共事,平时说话不少,但单独见面的机会很少。她平日给人的感觉清冷孤傲,今日却透着悲婉。她念的词是说谁?竟暗合了自己念的这首词,难道是这竹屋的主人?她眼中的哀伤是为了什么? 上官婉儿回过神来,又是一派淡然优雅的样子,柔声道:“尚仪的精神不错,张太医的医术真是高明!” 敏望进她眼底的沉痛被一丝丝不在意取代,也清醒了过来,她轻轻合上书册放在桌上,屈膝行礼。“奴婢见过上官尚宫。” 上官婉儿一身粉色的宫装,桃色的抹胸,两颊的胭脂颜色恰到好处,左额上那朵梅花妆显得分外妖娆。她伸手虚扶,微笑道:“尚仪何必这么多虚礼,你我同殿女官,不必如此客气。” 敏看出她定是有事而来,看向她眼中重重的迷雾,突然有些心烦。“奴婢自进宫以来,承蒙尚宫诸多照顾,一直感念于心。尚宫如果有话,不妨直说。” 上官婉儿细细打量她包扎好的左脸许久,才道:“这次陛下震怒,所有有关的人都受了严惩。刺客暂时收押天牢,等待进一步的审讯。她是梁王推荐的,梁王自然脱不了干系。而你,作为这次晚宴的筹划人,陛下没有任何惩处,反倒赞赏你忠勇有加,特遣御医之首的张文仲为你医治,又赐宫廷秘药为你治伤,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陛下信任你!” 敏早已想到这点,自己筹备了整个夜宴,怎会没有发现刺客臂上的弓弩?刺客舞艺精湛,所有人无不神往,为何只有她看破刺客的动机。何况,那极为寻常的舞步,她怎就看出端倪来,扔下铜镜救下太子!只要有心人稍加推敲,便会怀疑她事先与刺客通谋。为何女皇只字不提,只命她好好养伤,又赐了很多名贵药材?即使她救驾有功,但她也是重要的证人,为何审都不审呢? 敏脑中虽有疑问,却也不愿多想,只道:“陛下睿智,自能看破所有的端倪,一切听凭皇帝陛下的裁断。” 上官婉儿嘴边的笑意渐渐扩大,眼中的薄雾驱散,似漫不经心地道:“这就是你的聪明之处了!”看到敏眼中的疑惑,轻笑道:“置身事外的确是明哲保身之道,但是一颗坦然赤诚的心,永远也遮挡不了。” 敏抬眼看她,不知道她想说什么,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 上官婉儿眼中流光溢转,道:“那名刺客至今未开口说半句话,皇上想知道幕后主谋是谁,所以,让我请你去问。” 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灼华什么也不说,默认武三思是主谋吗?灼华究竟想要干什么,而武则天为何让她去问?既然灼华不想开口,自己去岂不也是多此一举吗? 上官婉儿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梁王不是主谋,我想你很清楚。”她的眼中承载了太多东西,让敏看不清。“收拾一下就到天牢去吧,别让皇上等急了。”她看了一眼桌上的书册,神情一黯,在为多言,匆匆离去。 敏颓然的坐下。上官婉儿竟来警告她,是不是无论灼华的供词是什么,都要为武三思洗清嫌疑呢?这是女皇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呢?敏冷笑一声,起身穿衣,坐在镜前,将头发高高梳起,套上玉冠,轻轻抚摸左脸上的布巾,御医说恢复得很好,不会留下疤痕,可心里的伤口能够不留疤痕吗? 敏没有直接去天牢,而是去了趟礼乐司,借了把琵琶。显然上官婉儿已经知会过守兵,侍卫见她,便一身不吭的放她进去。她的心里却在打鼓,莫不会是上官婉儿为救武三思设的局吧?转念一想,无论如何她都要见灼华一面,即使是陷阱,她也要闯一闯了。 天牢并不像她想像的阴冷、潮湿,除了光线灰暗以外,铁栏杆和石床是天牢的基本配备。天牢里除了胡肆里人之外,再无其他人。 敏被引进最靠里的牢房,那里的光线很暗,灼华一身白衣在黑暗中极为显眼,白衣上的星点血渍更衬着白色的刺眼。灼华木然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她走进牢房,示意狱卒退下。缓缓走到灼华身边,抱着琵琶坐了下来。灼华的脸色异常苍白,脸上和着血渍与泥污,却难掩她的天香国色。 敏见她毫无反应,便将琵琶放在膝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嘴里哼唱着:“说我悠悠的路,风声水影千百种。昨日喧嚣的繁花,低了头也是传说。同行的人先走,后来的人揣测,惟一确定的说法,我来过。 “不说悲,不说愁,一生故事独自守,而细微心事处,在岁月里淹没。不辨情,不辨忧,往事累累沉不动,而柔情曲折处,有心的人会懂。” 这首歌叫作《传说》,那时看《戏说慈禧》时年纪很小,只因为戏好看,便爱屋及乌的记下这首歌来。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智的成熟,对这首歌的感触颇深,一直记在心里。与其说是唱慈禧太后,倒不如更适合一代女皇武则天。 她一遍又一遍的唱着,声音很轻,只有坐在她身边才能听得清。 不知唱了多少遍,敏的手指因拨弄琴弦,已经破皮流血,但她依旧弹着、唱着,任凭鲜血一滴一滴的坠落在琴面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突然,灼华按住她的手,扭头看她,凤目中燃起熊熊大火,讥道:“你不用这样,无非就是要套我的话,直说便是,不用拐弯抹角的。” 敏不明白她眼中的嫉妒、愤恨所为何来,轻声道:“应该是我问你,你想怎么样!一年前的上元佳节,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天!血流成河、尸骨成山,而我差点死在那儿,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 灼华毫不在乎的瞪着敏,眼中的怨恨更甚,瞥了眼敏手中的琵琶,幽怨才稍稍淡去。 敏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眼前的女子,一个会为了一首曲子黯然落泪的人,怎么会放任那么多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盯着她逐渐黯淡的眼睛,问道:“你在筹划时,从没想过别人吗?因为你一个人,而连累这么多人陪葬,你与心何忍!我自认识你的那天起,就认为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因为懂音的人,不会是没有感情的,音乐古今不变,是不需要用言语来形容的。所以,我知道你懂情,你心中压抑着热烈的感情。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要这样,你要让整个胡肆的人都死吗?你还想看到当日朱雀门前的惨绝人寰的惨象吗?” 灼华的袖子蹭过琴弦,琴弦上的血渍沾染在她的雪袖上,她冷冷一笑:“假惺惺!不就是逼我认罪吗,不用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说,你想让我指认谁,要是我高兴了,可能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说吧,谁!” 敏知道她是故意这样说,心中恼恨她自暴自弃。“谁?你想指认谁,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打不响。有女皇陛下一天,他就不会垮。我还可以告诉你,他还有四年的高官厚禄,你挡也挡不住,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他依然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条路走不通,只会把你自己逼进死胡同。既然是死路,为什么不回头另寻他法?” 灼华难以置信的看着她,猛然抓住敏的胳膊,怒喊:“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敏无意间说出历史,心中着实忐忑。可明知灼华做的是傻事,她不能不理。“我说,即使你这次行刺的是他,他也不会死,不论是谁救他,他都不会在现在死去。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灼华用看怪物的眼神盯着敏,猛烈的摇着头,低喃:“不可能,不可能的,怎么会跟他说的一样?武三思该死,他该死!” 敏听不清她的话,见她几近崩溃,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着,压低声音道:“你冷静点,冷静点!”见灼华茫然地看着她,才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只想问你,你究竟想怎样,想死,还是想活?” 灼华凄然一笑,绝望的道:“我现在还指望活吗?从我决定行刺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死。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见不到他,对我来说跟死又有什么两样!”她拨弄着琴弦,眼眸一亮,攥住敏的手,将她揪至眼前,疯狂的说:“你能救我吗?我知道你来是想救我的,对不对?” 敏看着她几近癫狂的眼神,瑟缩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有一个法子,但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如果你相信我,我们就跟命运赌一把。” 灼华将信将疑的瞪着她,又看了看怀中紧抱的琵琶,似是下定了决心,狠狠点了点头。“我已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说吧,赌什么?” 敏轻轻拍拍琵琶,嘴唇一张一合,无言的说:“赌心!” 敏从天牢出来,径自去了女皇在太液池畔的寝宫凌波宫。 寝殿内,上官婉儿正在向女皇汇报奏折的情况。武则天斜躺在贵妃榻上,随意的翻着已由上官婉儿分类并批注的奏折,随□待着,见敏进来,笑道:“敏儿,快过来,让朕看看,你的伤怎样了?” 敏快步过去,在榻前跪地行礼。 武则天心情很好,一身随意的纱衣披在身上,白发绾成髻,只插了根玉簪,此时慵懒的样子,更添高贵。她笑了起来,眼角的几丝皱纹清晰可见。“伤还没好,就别行礼了。让朕看看你的伤口痊愈的怎样了,张太医只说恢复的很好,这人中规中矩的惯了,多说一句话就像要他的命似的。来,让朕看看。”女皇说着,微抬手伸向敏。 敏看着那只布满皱纹的手,心中感慨万千,即使是女皇,也敌不过岁月的沧桑,但她依旧保持着高贵的不容侵犯的气势。敏慢慢走过去,跪在榻前的蹬脚上,轻轻掀开包扎的棉布,让女皇查看她的伤口。 女皇轻抚着敏的脸,仔细地看着逐渐愈合的伤口,伤口上神色的痂预示着情况良好。她满意地笑笑:“不错,伤口愈合得很好,应该不会留下疤痕。朕命人送去的生肌药膏每天要抹,对你的伤口有好处。女人嘛,样貌还是很重要的,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敏敏感的觉得女皇的眼光越过她,投在上官婉儿左额上的梅花妆上,而上官婉儿则淡然的面对女皇的注视。敏微低了下头,轻声道:“谢陛下关心,奴婢的伤已经不碍事了。不用再休息了,可以伺候皇上了。” 女皇收回视线,轻轻将棉布盖好她的伤口,奇道:“怎么不歇歇呢?这几个月来,你一直随侍朕左右,不曾有丝毫懈怠。正好趁现在好好休息,把伤养好。你若担心朕的安危,大可不必,有你师兄在,朕还不放心吗?” 女皇亲自为她包扎伤口,在别人眼中是莫大的恩宠。她的心中却喜忧参半,不敢违逆她的命令,只好轻声道:“是。二师兄是皇上钦点的武举人,不论武功,还是谋略都是极出众的,有他在,奴婢怎能不放心!” 武则天眼中精光大作,盯着她的眼睛,故作柔声道:“但朕听说你的几个师兄之间,论武功、谋略最好的是你的三师兄吴名,是吗?” 敏浑身一震,不敢抬头。猛然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脸烧了起来,怕女皇看出端倪,急道:“二师兄跟在师父身边远比三师兄长,且二师兄心无杂念,专心一志,非常人可比,是保护陛下的最佳人选。师父会推荐二师兄,必是为陛下考虑周全的。” 女皇若有所思的扶她起来,让她站在榻边,自下而上的看她已烧红的脸,嘴边的笑意更深,随意道:“朕听说,你师父就要隐退了,将馆主的位子传于你三师兄,还将侄女许给了他,看来真是器重的很呢!你师父还真会藏宝,把最好的留下了。” 敏只觉得晴空霹雳,打的她一阵头晕眼花,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忙伸手扶着榻角,一脸的震惊和不信。 女皇似早就料到她的反应,故作安慰道:“朕可不是说你和魏沣不好啊,你们师兄妹当差当得不错,朕很满意。你进宫半年,还未回武馆省亲,正好趁你师兄大喜,朕恩准你衣锦还乡,顺便贺贺喜,也去拜见你的师父,不能让他说朕扣着你不放啊。”武则天就如闲话家常一般,笑盈盈地看着敏。 敏的一颗心却紧紧揪着,吴名要成亲了?新娘是杨芝兰?!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的?她答应杨逸只要救女皇三次,她便可以重获自由,回到吴名身边。如今她已经救过一次,还有两次,她就可以离开,为什么不等她?他耐不住寂寞,还是他早已将她忘记了? “敏儿,你在想什么?敏儿——”女皇打量着她,轻声呼唤。 上官婉儿见敏没有反应,上前一步,拉拉她的衣袖,轻声叫道:“敏儿,皇上问你话,为何不答?敏儿。” 敏被上官婉儿摇醒,猛地抬头看向女皇,有些手足无措,颤声道:“请皇上赎罪,奴婢有些头晕,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女皇并不生气,神色古怪的盯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伸手握住她的手,触手冰凉,手心满手是汗水,不由自主的颤抖,眼中有些微的心疼,柔声道:“你的伤还未痊愈,朕就唠唠叨叨的问你这么多话,难怪你会累。回去歇着吧,准备准备你师兄的贺礼!” 敏有些恍惚,心乱如麻,心一阵阵的抽痛,可是理智告诉她,必须要撑下去,不能在这倒下。猛然想起了那首《传说》,她差点忘了大事,可是刚要说话,腿一软,便摔跪了下去,微仰着头道:“皇上,奴婢还有一事禀告。” 女皇似是欣赏、似是心疼的看着她,沉声道:“说。” 敏调整了一下呼吸,努力保持头脑清醒,一字一句道:“回禀皇上,奴婢刚才奉旨去过天牢,讯问了钦犯。她说自己就是主谋,只是有苦说不出,希望皇上亲审,还她公道。如果是他人,她不会说一句话,带着冤屈去地狱申冤。奴婢只能问出这么多,请皇上赎罪。” 上官婉儿站在一旁,忽然开口:“陛下日理万机,怎可花费时间在这件事上呢?何况,她是想要刺杀太子的凶犯,怎可让她接近陛下的万金之躯?皇上,婉儿认为不可。请皇上三思。” 女皇瞪着上官婉儿,神色很复杂,又看向跪着的敏,似在审视什么、决断什么。半晌才道:“朕一向喜欢听故事,既然她有故事要讲,朕不妨听听。” 上官婉儿还要说话,女皇却挥手打断她,正色道:“朕很想听听它究竟是什么原因想要谋害太子,婉儿,为朕更衣,你与朕一起去看看这个‘了不起’的歌姬。敏儿,你下去吧。” 上官婉儿与敏异口同声“是。”上官婉儿扭头看向她,不解和不悦充满了她的眼中,转身去取衣服。 敏向女皇拜了一拜,起身踉踉跄跄的退出,不敢再看武则天一眼。出了凌波宫,漫不经心的走着,险些被石头绊住,幸好被一人扶住,敏轻声道了声谢,就要走。 那人却低声叫住了她。“小师妹请留步。” 敏猛地回过头,瞪着身后一身戎装的人,样貌并不出众,而却透着冷漠。敏虽只见过他几次,但仍得称呼他二师兄,长安二年第一届武举人魏沣,现在的飞骑营折卫都尉,掌管女皇身边的禁军,保卫皇帝的安全。 敏此刻心中只想到吴名成亲一事,魏沣几乎与她天天碰面,居然从没向她提及。即使关系再淡漠,魏沣再少言寡语,这件事怎会提也不提,如今又要说什么。恶狠狠的瞪着他,道:“魏都尉有何见教?” 魏沣神色不变,仍是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地道:“师父让我转告师妹,两日后,三师弟大喜之日,请师妹务必要来,以观掌门接任之礼。” 敏听到“大喜”二字,脑袋像要爆开一样,死死的瞪着魏沣,喝道:“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个婚事早就定下来了,是不是?为什么现在才说?” 魏沣对敏的激动无动于衷,冷漠的道:“师父去年就有意让三师弟接任,早已下了聘,只是三师弟有孝在身。如今,丧期已过,师妹也已经回来,正好为师弟办喜事。师妹务必准时到。”说完转身欲去。 敏却拦住他,魏沣向来寡语,今天说得着实不少,可她却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我问你,是师父命令她娶亲的吗?还是他自己的意愿?你告诉我!” 魏沣依旧冷冷的道:“是三师弟主动求的亲,他与大小姐情投意合是众所周知的事。师妹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我还要当值,要回去了。师妹切勿忘了。”说完绕过已呆愣的敏走远了。 敏僵立在那儿,脑海中只盘旋着“是三师弟主动求的亲,他与大小姐情投意合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与杨芝兰情投意合?那与她是什么?逢场作戏吗?她母亲头七的那天,他跟她讲了自己的身世,向她求了婚,转头就忘了吗?怎么会这样,他们经历了那么多,都是假的吗? 不对,吴名不是这样的人。它重承诺,不会背叛她的,吴名一定是被逼的,他不是真心的,绝对不会!她现在就去找他,要阻止他,不能让他娶别人。 敏是说做就做的人,打定主意要把一切问清楚,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娶芝兰的,其他一切,她都顾不得了。说着就往御马司去,刚到马厩前,小白就挣开缰绳冲了出来,在敏的身边蹭着。敏也顾不上跟她说什么,翻身上马,小白似乎明白她的急切,如飞箭一般冲出,直往宫门奔去。 因为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人员众多,而玄武门靠着土丘,是长安城北面的门户,守卫多半认识,便直往北面而去。还未到门口,后面便有禁军追了过来,敏刚想冲门而出,魏沣一个起落便已立于马前,如果他不闪不避的话,就会被踏成烂泥。敏咬了下唇,拉了下马缰,小白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了下来,立于魏沣身前,不悦的冲他吐着气。 敏瞪着他,冷冷地道:“你拦我做什么?我要出宫——” “皇上有旨,命你立刻去天牢,不得有误。”魏沣根本不听她的话,一脸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架势,一字一句地说。 敏手中紧紧攥着缰绳,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她要当着吴名的面问清楚,她不能任凭他娶别人而不发一语,即使是心碎,她也要问清楚。可是,灼华命悬一线,自己不能见死不救,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有没有起效,怎能于此时弃她于不顾呢! 手中的缰绳越攥越紧,看着不远处的宫门,又看看站着不动的魏沣,心中矛盾、痛苦,究竟要先顾哪一边?人最宝贵的是生命,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她要救灼华,可是她更想见吴名,看着那红色的宫门,如血般的鲜红—— 敏紧咬住下唇,紧握缰绳,将马头折了回去,向宫中奔去。 风吹动着她的长发,是吴名第一次让她感受到骑马的感觉,是他让她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时的感觉,雄伟的宫殿愈来愈近,敏的心底一个声音大声说:“吴名,我用我的生命相信你,你会辜负我吗?” 骏马蹶蹄而去,只留下迷蒙的尘埃飘浮在空中,久久不定—— 剑舞(改) 重玄门是大明宫最北侧的两道宫门之一,紧邻长安城的最北面,依山而建,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就可以看到青翠的山岗和西北连绵的群山。 敏站在重玄门城楼上,眺望着夜幕中的山丘,今晚的月亮时隐时现,月光时而洒下,时而聚敛,而在这忽明忽暗的夜色中,敏的心情也随着起伏。 灼华走了,永远地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她赌赢了,赌女皇的爱才之心。上历史课时,老师声情并茂的讲述了女皇武则天在听到骆宾王讨伐的檄文时,对骆宾王的激烈言辞丝毫不怒,大加赞赏他的文采,反而怪罪当朝的宰相,没有知人善任,以致让骆宾王为徐敬业所用。史书是如此记载的,可是敏至今不能了解这位不凡的女人的想法。因此,她选择兵行险着,而她赢了。 灼华的曲、舞、风采、气质,是无人能出其右的。女皇爱才,即使是上官婉儿这样与自己有血海深仇的罪臣之孙,都这样器重;对于辱骂自己的文人骆宾王,她也是只见其才,不论其罪。而灼华又确有冤屈。再者,女皇迟迟不肯定她的罪,亲自审她,很明显女皇爱惜她的才华。 她不知道女皇与灼华说了什么,不知道灼华的隐衷,不清楚女皇的心态。可是,灼华一定会唱那首歌——《传说》。这首唱慈禧太后的歌,却是真正适合一代女皇的。女皇孤独的帝王之路,在几千年的男权世界中,她的卓越不凡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这路上的艰辛与苦涩,又有谁能懂。不说悲,不说愁,一生故事独自守;不辨情,不辨忧,有心的人会懂。没有比这首歌更能体味女皇的心情了。 女皇饶恕了灼华,放她出宫,从此,世上再无胡姬朵伊,只有一个孑然一身的重生女子。敏亲自送她出宫,就在这重玄门。胡姬朵伊在灼华她出宫门时,就以行刺太子之罪被处死,背后的主谋是前朝废太子李忠的余党,陷害武三思,谋害太子。这位已经去世多年的皇子又被拿出来顶了罪。女皇一字千金,无人可以违抗。一场险些腥风血雨的行刺事件,就此烟消云散。 “姐姐多保重,以后的日子再苦,也请姐姐以自己的方式活着。仇,已经报了,而朵伊也已经正法。现在的灼华要好好的活着,不要再被仇恨所牵绊了。”敏将她送出宫门,送她踏进密林,握着她的手嘱咐道。 灼华一身宦官的装扮,帽沿压得很低,看不清神色。低低的道:“初见你时,我引你为我此生唯一的知己,喜欢你的人,喜欢你的曲。可是现在,我恨,我恨你,恨不得你就此消失在这世上。”她猛地揪过敏,伸手就要掐她的脖子。 敏大惊急退,拔出腰间长剑指着她的咽喉,喝道:“你疯了吗?” 灼华将宦官的帽子丢在地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此时燃烧着仇恨的光芒。她抓住剑刃,任剑锋划破她的手掌,喝道:“我早就疯了!在我献上那首曲子给他时,我就疯狂了!我爱慕他多少年,他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小时候没有名字,他见我站在桃花下,便随意给我取了‘灼华’,他不在意名字的含义,可我欣喜若狂!若真能宜其室家,该有多好啊!我知道一切都是我的妄想,他高贵犹如日月,怎会对我青眼?我希望能默默的望着他,完美的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务,让他记住我就行了。你知道吗,在我弹奏那首‘从开始到现在’时,他的眼中不再只有冷漠,我看到他深藏在心底蠢蠢欲动的感情,是那样的热烈,它融化了我!可他在最后一个音湮灭时,竟问我是谁所谱,他说我不会谱出这样的曲,我连弹都不配!我从未见过他那样急迫,一心想要找到谱曲之人,可我骗了他,我说是听街上一个旅行艺人所奏,他就信了,派人四处寻找这个人!我还骗他说你是一个男人,他眼底的光芒就那样黯淡了!他竟为了另一个女人动了心,我竟输给了未曾谋面便先声夺人的你!我宁可他一辈子都用那种淡漠的眼神看所有人,也不要他为一个人失魂落魄!可是,他已经记住你了,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敏咬住下唇,不让自己落泪,握剑的手不停的颤动,看着一个为爱痴狂的人,她不知该可怜她的痴,还是改怨恨她的愚!“与其这样恨别人,为什么不努力让他爱上你?如果你真的爱他,为什么不为他化解心底的冷漠,让他重新学会爱呢?” 灼华浑身一震,愣愣的望着她,徐徐摇头。“他不会再爱了,他的爱都给那个人,他爱的疯狂,爱的激烈,任何亵渎那个人的人,他都会毫不留情的杀掉!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他不是爱上你,他只是爱上了那首曲子,那首激出他深埋心底的爱的曲子!” 敏一时竟无话可说,只能愣愣的看着她,许久才道:“对不起。” 灼华怔愣的看着她满含歉意的眼眸,心中一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哭喊:“我知道我刚才说了许多混帐话伤了你,求你原谅我,原谅我!我已经控制不了自己了,我爱他,从我第一眼见他时就爱上了他,他是我的天、我的神啊!” 敏微收锋芒,想要扶她起来,她却紧把着敏的腿,哭道:“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信守承诺,我两次加害于你,你却仍冒死救我,我真的觉得万分羞愧!求你原谅我,原谅我!” 敏轻轻拭去她的泪,急道:“我没有怨你,你仍是我的知己、我的姐姐,你不要跪我,赶紧起来啊!我原谅你,我不会怨你的!” 灼华泪眼朦胧的看她,不确定的问:“你真的原谅我了吗?真的吗?”看到敏连连点头,她才道:“我想求你一事,求你答应,否则我只有去死了!” 敏看着她祈求的目光,心软的点点头。“你说吧,能打答应的,我一定答应。” 灼华喜极而泣连磕了三个响头,才直起身子道:“我只求你不要再哼唱那首曲子,不论对谁,都不能说那首曲子是你做的。你能答应吗?” 敏震撼的看着她,虽觉得她痴的可笑,却隐隐明白她的心,若非爱得没有余地,又怎会提出如此疯狂的要求呢?只是一首曲子,并不是难事。她郑重的点点头。“我答应你,不会再哼唱这首曲子,也不会说这首曲子是出自我手。你放心了?” 灼华如释重负的瘫坐在地,愣愣的看着敏深藏着心痛的清澈眼眸,长叹了口气:“我真的比不上你,我何时有过这般清澈的眼神呢?” 敏不自禁的摸着自己的眼睛,苦笑:“姐姐,人生在世要遇上多少事,不要把自己拘在小小的天地间,你可以活得很好的。命是你自己的,你要自己选择怎么活,不是为了别人。说不定你展现了真实的自己,他就会爱上你了!” 灼华茫然的望着她,沉思着不说话。她缓缓起身,往树林深处走去,幽幽的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今生我甘愿为他付出我的一切,这是我的命,我无从选择。” 敏望着她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心情余家沉重。只听林间隐隐传来:“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昔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关,好将歌舞借人看。意志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留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敏站在原地,看着翠绿的连成一片的树林,心中百转千回,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我只盼你能得到你的幸福。”陷入情海里的人哪个不癫狂、不妄执,只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就是值得的吧! 她从傍晚一直站到天黑,山上的夜风吹来,吹动着她的长发,原来及肩的头发,现在已长到后背了。一晃已经两年了,如果此时在学校的话,面临的是高考,而现在她却面对着错综复杂的纷争。这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平凡的生活,只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这并不是奢望啊。 可是如今,明日就是吴名成亲的日子了。多想现在就去问问他,他究竟还记不记得他的承诺,还是他早就忘了他的承诺,忘了她这个人。不论是什么,她都要弄清楚,即使大闹婚礼,她也再多不惜。她不能放弃自己的幸福,绝不可能。 从城楼下来,缓步走回宫中,她要向女皇复命。太液池畔的回廊九曲八弯,如同一个迷宫一般,敏摸着每一颗柱子,借着月光,缓缓走着,太液池的千叶白莲已经开放,一池的白,圣洁而美丽,纤尘不染。竟让她的心平复了下来。 观风殿是一处极为幽静的宫殿,女皇心情烦乱时会在这里静心。 敏缓步走进殿内,御桌上几本书册摊开,显然女皇刚刚反动过。而书册之上平铺着一纸画卷,女皇静静地注视着那幅画,眼神中夹杂着心疼和遗憾。 上官婉儿站在女皇身后,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幅画,淡然的眼眸中莹光闪烁。 敏怕打破这样的平静,缓步走到女皇身后,屏息凝神的看那幅画。画卷上是一位绝色女子,不过二八年华,在温润的月夜中,绚烂的花海中舞剑,眉宇间的英气逼人,右手握着一把青钢宝剑,剑柄是昂然欲震的龙头。左手捏了个剑诀,竟有一剑挑江山之势。月光洒在她身上,花瓣被剑气激起,围绕在她身边,如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画附诗一首:“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枝。但得人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土属娥眉。”一个女子竟持剑护花,有悖于男子护花使者之名。而诗中明显提出这个国家就是属于女儿的,口气很大。 敏不知道这个女子是谁,但总觉得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一时又想不起来。只觉得女子气势浑然天成,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兼济天下的气魄,和这一剑挑江山的气势,都让她心生感佩。真正的女侠,就应该是这样的吧!虽然没见过她,却又似认识她很久很久一样。 女皇长叹口气:“霜儿,你此刻身在何处呢?可曾想过姑母呢?” 敏一惊,这画中人竟是女皇的侄女,难道就是那位竹屋的主人?武氏家族人人受封,封号极高,也时常出入皇宫,却从未见过她。听女皇的话说,她应该在外未归,突然想起她屋中《诗经》后手写的小词,竟合了她今日的心境,点点相思泪在心头。 女皇缓缓转身,看到站在身后的敏,愣了一下,轻声问:“走了吗?” 敏猛地回神,躬身道:“是,已送她平安出宫了。” 上官婉儿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眼睛依旧盯着画中人,眼神很复杂,似有想念、又有遗憾、更多的竟是嫉妒? 武则天看了看婉儿,也没说什么,只看了敏一眼,从画卷下拔出一把冷湛湛的宝剑,剑柄是傲然的龙头,正是画中人手中所持之剑。女皇豁然拔剑,一道青光闪过,剑尖直指敏的喉咙。 敏愣住了,万没想到女皇对她拔剑相向。女皇对天下事了若指掌,没有什么事能瞒过武则天。她那些小伎俩怎能逃过女皇的法眼,不想反抗,站在那一动不动,耳边的一缕头发触刃而断,飘落而下。 女皇一瞬不瞬的盯着敏,嘴角微微上扬,缓缓放下手中的剑。“老了,拿剑的力气都没有了!敏儿,舞剑给朕看看。”反转剑锋将剑送了过去。 此时剑锋直指女皇的胸膛,只要轻轻一推,便能取她的性命。敏自嘲的笑笑,一个旋身,反手接剑,背于身后。垂首轻声道:“是,奴婢遵旨。”向后退了一大步,退到了熏笼后面,右手挽了个剑花,持剑舞了起来。敏跟随杨逸学了一年的剑法,都是一击致命的杀招。此时她心无戾气,随兴而舞,长剑在手耍的灵动飘逸。过往的记忆翻江倒海般涌来,忧虑、怀疑、心伤累极,这些情绪似乎都随着剑舞倾泻而出,心中说不出的畅快。剑越舞越快,烛光映照在剑上,闪着青银色的光。 女皇斜倚屏塌而坐,静静地欣赏,嘴脚沁着浅浅的笑,目光似穿越千山万水,慈祥而温柔。 上官婉儿缓缓回过神来,看着她上下翻飞、衣袂飘飘,三尺长剑在她手中如蛟龙飞升,剑华在她身周荡漾开美丽的光晕,超尘而脱俗、飘然若仙。曾几何时,也有一位妙龄少女执剑而舞,飞扬的神采、不屈的豪情,都似在敏的身上重生。 敏一剑挑起花瓶里的鲜花,长剑翻转,一片片花瓣捻成碎片飘然而落,她置身于花雨之中,妩媚而堪怜。漫天的花瓣落在她的头上肩上,一片碎花印在她的眉心间,眼波闪烁,竟透着妖冶的美。她屈膝跪下,双手托剑捧给女皇,轻声说:“奴婢献丑了。” 女皇怔怔地看着她,抚摸着剑锋。这把是青钢宝剑,剑刃锋利无比,女皇的手指轻轻滑过剑锋,手指立时划了一道长口,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敏看着女皇的手指,立刻抛下长剑,握住女皇的手指,压住手指上方,低下头将脏血吸了出来,再将手指向上举起,看了看伤口不深,从衣袖中掏出随身的药瓶,轻轻为她抹上,才拿手帕将伤口包了起来,一边包一边道:“先这样包一下,一会儿再让太医看一下会比较好。”敏不经意的抬头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武则天。蓦地缩回手,往后退了退,惶恐地道:“奴婢冒犯了,请皇上赎罪。” 女皇却平静地看着她,眼中充满了温和,柔声道:“你为朕疗伤,何罪之有?”她细细看她的眉眼,长叹:“你刚才舞剑的样子真像霜儿,眉宇间英气逼人,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如果她同一般女子一样嫁人生子,孩子应该和你一般大了。朕亏欠她太多了!如今看着你,真是我见犹怜啊,她能挥泪斩情丝,你做的到吗?” 上官婉儿见女皇受伤,刚要宣太医,却见敏竟为女皇吸血,上药,一时愣住说不出话来。听到女皇的话,震惊的盯着敏上下打量,又看了看画卷,不敢相信的退了一步,脸色苍白欲死。 敏没有注意到上官婉儿的异样,刚才会不顾身份的为女皇止血,只是因为她对鲜血的敏感,待包扎好才想起身份的差距,女皇非但没有怪罪,反倒对她异常的温柔,不敢再说一句话。女皇今天也极为反常,一直在说画中人,而那个叫“霜儿”的人究竟是谁呢?女皇为何会说她像画中人呢?在她看来画中人美若天仙,她长得一点也不像啊!这画中人的气质的确匹配竹屋的风格,她也许就是竹屋的主人! 她低头看一地的碎花,自己在想什么,把光洁的宫殿搞的一团糟。也许是刚才对画中人花中舞剑的印象太过深刻,才会一时兴起将花瓶中的花挑碎,真是后悔莫及。 女皇轻笑,抚摸着敏的长发。“你跟安乐她们差不多年纪,而朕也可以做你的祖母了。你在朕面前,不要总是拘谨自持,朕又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在朕面前唯唯诺诺的人太多了,朕已经腻烦了。相对的,朕很喜欢你淡定从容的样子,不希望你跟他们一样,你明白吗?” 敏不解的看着女皇,她凡事只是故作镇定,心里其实害怕的要命。既然女皇这样要求,她能不答应吗?坚定的点了点头,却对上女皇赞许的笑容。 武则天抚摸着剑柄上龙的图腾,望着上官婉儿别有深意的道:“将剑鞘拿来。” 上官婉儿看了一眼画卷,从桌上拿起一柄寻常剑鞘,递给了武则天。 女皇将长剑插进剑鞘,又将一块丝巾缠在剑柄上,遮住了龙头,又用一件黑色剑套将剑包住,抽紧剑套的带子,才抬头看着敏,眼神中的帝王之气自然的散发了出来,厉声道:“明日是你师门的接任大典,朕为你准备了这份贺礼,明日将这柄剑亲手交予你的掌门人。” 敏心生疑惑,女皇怎会为她准备贺礼呢?还是这把剑原本就是女皇要赐给武馆的掌门人呢?不敢询问,只得双膝跪地接剑,将长剑捧于掌心。“是,奴婢代掌门人谢陛下恩典。” 上官婉儿紧紧盯着敏的一举一动,似乎想要从中发现一些端倪,看了许久黯然神伤的转过头,泪眼朦胧。 女皇揉着太阳穴,脸上稍显倦意,轻声道:“婉儿,摆驾长生殿。”她转头看着敏,道:“你回去歇息吧,明天要忙上一天呢!” 上官婉儿轻轻扶起武则天,敏跟在身后,殿外的宫女太监早已打好灯笼,摆好布辇,上官婉儿扶着女皇坐在辇上,跟在一旁,敏捧剑跪送女皇布辇远去,直至灯笼微弱的光亮再也看不见。 月亮隐没在乌云后面,一点亮光也没有,蛐蛐和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一阵风过,竹枝随风摆动,沙沙作响。 敏捧剑走过太液池,一池的千叶白莲散发出阵阵的清香,竟让她烦乱的心静了下来。她轻轻取下束发的玉冠,任长发在风中飘扬,配着飘逸的长衫,在太液池畔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她缓缓走回竹屋,快近子时,她却没有丝毫睡意,想起画中人,匆匆走向书房,还未走近,一种陌生人侵入的感觉袭来,她紧握手中包裹的剑柄,屏气敛声,悄悄走到书房的门外。那种感觉更强烈,她猛地踢开房门,拔剑冲了进去。 黑暗中青光一现,那人举剑格挡,将她的长剑架开,两人缠斗在一起。 月亮悄悄从乌云后探出头来,温润的月光洒下,泄的一室的银白,也照亮了那人的身影。挺拔瘦削的身材,一身黑衣劲装包裹着他猿臂蜂腰。黑巾遮面,独留一双清亮如子夜星辰般的眼眸,藏着深深的笑意。 几个回合下来,敏便知此人武功极高,想要杀她易如反掌,他却收敛锋芒,一直防守,敏的每招每式似乎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却并不急于制服她,招招都在逗她,引她出杀招。敏越打越气,却始终没有用杀招,月光下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清澈,眼底的笑意宛如三月的暖阳让人安心。可他戏谑的态度,让她生气,突然剑走偏锋,直刺他脸上的黑巾,那人却不阻挡,反而直刺她束腰的腰带。 敏羞怒交加,撤剑去挡,却已不及。那人长剑将她腰带挑起,内侧的青海骢文绣露了出来,在月华中跃跃欲试。那人一怔,愣愣的看着敏,眼中充满了疑惑和难以置信。 竹屋外一队巡夜的禁军听见刀剑相击之声,急忙冲了进来,大喊着“什么人?出来!” 敏看了他一眼,完全不经大脑的伸手将他推进更衣间,飞出书房挡住欲冲进的禁军,喝道:“是我在练剑,不用大惊小怪的!” 禁军见是她,都舒了口气,躬身行礼,叫了声“慕容尚仪“,便退了出去。 待他们走远,敏才回到屋中,见他将剑插回剑鞘,挂于竹屋之中。敏一愣,这才知他刚才使得竟是竹屋主人的剑。她不知是否该佩服他的勇气,孤身一人闯皇宫,孑然一身,连兵器都不带?一副逛自家花园般的轻松惬意。 “你真是自负呢!真当这皇宫中没人拦得住你吗?”刚才情急之下用了女皇赐的宝剑,她捡起地上的剑套和剑鞘,准备裹好。 那人看着她手中的长剑,突然开口道:“能让我看一下这把剑吗?” 敏意外的瞪着他,这人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呢!要不要让他看呢?刚才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杀她,也有机会逃走,如今他不逃,反倒开口说话,声音浑厚很有磁性,绝对是过耳不忘。想了想,将剑递了过去。 他小心翼翼的接过剑,轻轻扯下剑柄上的丝巾,龙头露了出来,在月光下绽放着金色的光芒,他一遍遍的摩挲剑柄、剑身,清亮的眼睛闪过一丝失望。将丝巾重新包好,回剑入鞘,套上剑套,恭敬的递给敏。 敏不解的盯着他接过剑,见他眼底是驱之不散的缅怀,心下恻然,柔声道:“你待会儿再走吧,刚才惊动了禁军,他们肯定还在附近。你不妨在这歇一会儿。” 他好奇的盯着她看,轻笑道:“你就不怕我是刺客?身为御前女官,包庇一个擅闯宫廷禁苑的贼子,是重罪吧!你不怕我连累你?” 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要连累已经连累了。你要是刺客干嘛跑到这来?这又不是皇帝的寝宫?你要是来盗宝,更是来错地方了,我这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她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你是为武郡主而来?” 他愣了愣,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如和煦的春风。敏大惊失色,猛地捂住他的嘴,低斥:“你小点声,真想把禁军招来吗?” 他灿若星子的眼眸闪亮,伸手摸摸她的头,低笑道:“你真聪明,怪不得武后喜欢你,还让你住在这里。你姓慕容吗?就是天下闻名的慕容尚仪?御前佩剑?” 敏从他的眼中似乎看到矛盾和犹豫,转瞬即逝,依然和煦春风般的笑看她。点了点头,问:“你是武郡主什么人?来这干什么?为什么偷偷摸摸的?” 他笑得意气风发,道:“你问了三个问题,让我先答哪个呢?” 敏翻了个白眼,轻嗤:“爱说不说,我还懒得问呢!来去自便,恕不远送。这里的东西是武郡主的,她若想要,你拿去就是了。”说完转身出去,再不理他。 他见她离去,闪身一拦,一双眼睛漆黑一片。“我只是来看看姑姑生活过的地方,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不过,来这却让我有了意外之喜。多谢你为我解了围,李希敏记住了。”话音刚落,身形一闪便融入了暗夜之中。 “李希敏?”敏念叨着这个名字,他的名字中竟也有一个“敏”字,这意味着什么?义父的话在耳畔回响,会是“他”吗?他称武郡主为姑姑,他是武氏宗亲?可为什么姓李呢?许多疑问在脑中盘旋,却抓不住其中隐藏的重点。 颓然的躺在书房的屏塌上,刚才因为李希敏的出现,让她烦杂的心轻松了片刻,此时太多的事情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起来。吴名的事,灼华的事,女皇的事,自己的事,一时全绞在脑中,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脑袋似乎就要炸开一般,以前的事,今天的事,明天将要发生的事——她的头好疼,好疼。她只想逃,逃开这个压抑的地方,逃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地方。她要好好想想,仔细得想一想,明天该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 风起,一片乌云又掩住了月光,寂静的大明宫又陷入一片黑暗—— 情断 扬威武馆门庭若市。 敏站在不远处,看着宾客络绎不绝的道贺,贺礼源源不断的抬进武馆,武馆的牌匾上缀着一条红布,大门上贴着大大的红红的“喜喜”字,格外扎眼。 大师兄余承志,二师兄魏沣走站在门前迎宾。敏始终鼓不起勇气走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觉得害怕。 昨晚一夜没睡,想了很多事情。从自己第一天遇见吴名,到义无反顾的喜欢上他,再到被迫分开,这些回忆如刀刻、火烙般印在自己心里,想忘也忘不掉的。吴名对她的好,她知道的。所以,她要以完整的爱给他。分别的一年中,她承受了很多这辈子她都不会想象到的痛苦和折磨,她能够挺过来,是因为她心里有他,她要回来见他,吴名在等她,自己不能倒下。 如今,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她却害怕见到他。这一面不高的墙,却像是一座高山,阻隔住了他们。吴名,你真的变心了吗?在你娘勤坟前的话,都忘了吗? “听说,这位新任的掌门,可是下了不少功夫的。” “我也听说了,杨馆主的三弟子武功、品行、样貌都是上上等的——” “谁说这个了!我是说他排行第三,上面有大师兄常年任代掌门,又有二师兄是第一科的武状元,他没功没名的,怎么就做了掌门?” “嘿,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纳闷了,这是为什么呀?” “呵呵,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呀——这位掌门是从馆主的侄女下的手。杨馆主终生未娶,没有子嗣,只有这个兄长家的独生女,这可是心肝宝贝呀。这位大小姐以来,所有弟子都争着讨好她,谁不知道得了这小姐的欢心,就是得了掌门之位。何况,这位掌门的样貌可不是一般的俊俏,可是貌比潘安呐!这位小姐动了心,就和他好起来了,你说这不是下对功夫了吗!” “喝,听你这么一说,倒真是这么个理儿!走,过去瞧瞧去!” 敏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两人往门前去了。心脏猛地收在一起,揪得好痛、好痛。是为了掌门之位吗?为了那个位子背弃了他们的约定吗?那个位子就这么重要吗?为什么? 她不愿意相信,怒火在胸口烧了起来,抱着礼盒的手攥成拳头,不能退缩,不能害怕,一定要问个清楚,不能让自己后悔,绝对不能。即使将婚礼闹得天翻地覆也在所不惜! 她快步走向正门,走到门前,抬头看看头顶上的牌匾,冷冷一笑。扬威?哼—— 站在前面的余承志首先看到了她,有丝不相信的看着她,轻声道:“小师妹?” 敏蓦然回首,看着一旁儒生打扮的大师兄,高大挺拔却又温文尔雅,虽然平凡的样貌,却带着温和的气质。敏只见过他两次面,却对她印象深刻。从不对人疾言厉色,对师弟们总是关怀备至,对待下人也是平易近人。心中的怒火虽在燃烧,却对他发不起脾气来,略低了下头,将礼盒递给旁边登记的人,双手抱拳一揖,道:“见过大师兄,二师兄。” 余承志仔细打量了敏一番,身着月牙白色的长衫,玉带束腰,头发高高束起,以玉冠固定。白净的脸上不施脂粉,反而英气勃勃,只是一双眼睛闪着熊熊的火光,似要燃烧一切。微微一笑,道:“师父老早就吩咐,要我与二师弟在此等候师妹,师父见了师妹一定会很高兴。现在,师父在大厅等你。七师弟,带小师妹去见师父。恕师兄脱不开身,不能亲自接待师妹。” 魏沣站在余承志身边,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正眼也不看她,仍在向宾客谢礼。 敏也不理他,直到他一向少言寡语。像余承志微微躬身,“大师兄说哪里话。”一旁的七师兄已经站在一旁,敏向他行了一礼,便跟着他往武馆内走。 武馆内的前院摆了数十张大桌,都以红布盖着,空地的上空缀着红灯笼,上面的“喜喜”字清晰可见。各位师兄都在招呼宾客,原本宽敞的院子此时却显得局促,比之前些日子临淄王李隆基大婚时的情景,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路走来,耳边都是恭喜之辞,敏只觉得刺耳。自进门开始,她的眼睛就在寻找他,寻找今天的新郎,可是,到她站在大厅,此时已变成了喜堂,各处都贴着显眼的“喜喜”字,全部以红色装饰,竟让敏晕眩起来。 杨逸如一棵松柏站在厅中,正与宾客交谈着。虽然一身绛红色的衣衫,却缓解不了他身上迫人的气势,冷酷而慑人。 “师父,小师妹来为师父贺喜了。”七师兄走到杨逸身边,躬身拘禁地说道。 杨逸听到后,缓缓转身,面对着敏。刀刻般的脸上不见喜怒,淡然地看着她,一如陌生人。 敏上前了一步,咬着下唇,跪了下来,压着声音道:“徒儿拜见师父,师父别来无恙,徒儿时刻念及师父。” 杨逸并没有立刻说话,看着她,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才道:“起来吧。师父见到你,很是欣慰。你做得很好。” 敏所在衣袖中的手蓦地攥成拳,眉头微微皱着,紧咬着下唇,硬挤出声来,“谢师父夸奖。”慢慢从地上站起,视线由下而上,微微扬起下巴,直直的迎视着杨逸冰冷的目光,没有丝毫胆怯。 杨逸也看着她,并不在意她含着怒火的眼神,只道:“以后在陛下身边,要更加尽心尽力,知道吗?” 敏紧攥着拳头,浑身微微得发抖,瞪着的眼睛渐渐迷蒙,就在马上奔涌而出时,她迅速低下头,哑声说了句“是。”一个晶莹的泪珠地落在月牙白色的长衫下摆,慢慢晕开,扩散—— 杨逸似乎满意了,点了下头,“去吧,见见你的师兄们,一会儿为师就要金盆洗手了。” 敏闭上眼,将头压的更低,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胸口的悲苦快要涨开,顾不得一旁巴结讨好的人的言语,她快步不出喜堂,逃离这个血红的屋子,和那个魔鬼。 一口气跑到后院,这个她原先生活了半年的地方。厨房屋顶的炊烟袅袅,里里外外都是厨子和打杂,忙进忙出,眼中只有工作,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呆呆的站在那儿,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那间她和爽怡居住的小屋,那棵她和爽怡干完活休息的树,那个她与博物高谈阔论的角落,还有她劈柴、灌水的地柴房,都是如此的熟悉。如今,物是人非,一切都不一样了。 而这里有太多的回忆,太多的留恋了,眼泪再也止不住流了下来—— 突然,脚步声从跨院传来,敏不想让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躲在背阴处,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真是快忙晕了,连咱们都要到后院来,师父为何要把金盆洗手、接任掌门和招赘赶在一起,太急了吧!非要弄个三喜临门吗?” “哼,什么三喜临门,是四喜临门!你这个呆子,那么明显,你就看不出来?” “你干吗骂我!我哪有你知道得多,到底什么四喜临门?什么看不出来?” “哼!你以为师父想这么急嘛!他不急,大小姐芝兰可等不及了!” “原来是这样啊!女子着急嫁人也是正常的吗?何况,她与三师兄这么好了,早晚的事嘛!”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是着急嫁人没错,可你也看看,三师兄守孝期未满,为何急急成婚,这可是不孝啊!哼哼,看你这一脸傻样,还没猜着呢!告诉你吧,是芝兰的肚子等不及了!” “你说什么——唔——” “你喊那么大声干吗?生怕别人不知道吗?他就是怕家丑不可外扬,才急着娶芝兰的。那些日子,谁没看见他们俩成天粘在一起,有了也不奇怪啊!前些日子,芝兰吃什么就吐什么,师父的脸色都变了。后来,不是立刻准备婚事了吗?唉,师父早盼着他们成亲生下子嗣,如今有了,何乐而不为呢?衬着肚子还没大起来,赶紧把事办了。” “听你这么一说,我可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小,小,小,师,师——” “你们说的是真的?”敏听着他们说话,只觉得血液都要倒流了,心如刀绞般的疼,什么也顾不得了,冲了出来,质问他们。 八师兄被那□的眼睛吓住了,低着头,忙打哈哈,“小师妹怎么不在前面呢?很多人都想结识小师——” “我问你们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敏瞪着他,如果眼神可以化作利刃,早已将他砍成千段万段了。 八师兄惊得连连后退,眼珠乱转,却不敢再发一语。九师兄却已吓得魂飞魄散了,根本不敢看那凶狠的满是怒火的眼神。 “我再问你们一遍,刚才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敏已经快要发疯了,拔出随身带着的短剑,直指着八师兄的喉咙,手颤抖着,一字一字地说道。 八师兄只觉得眼前一闪,看不到她出手,而喉咙上的凉意和微微的疼痛,让他再不敢不语,“是真的,全是真的,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小师妹,求你放过我,求你了——” 敏觉得一桶冷水兜头泼下,从里到外都冰冷了,只有心一阵阵的抽痛,手已经没有感觉了,短剑从手中滑落,直直的插在地上。 八师兄见状,立刻拉起九师弟落荒而逃。 敏的心抽痛着,右手摁着胸口,可是如万箭穿心般的疼,腿上再也没有力气,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为什么——”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到了他们定情的井边,古井口已满是青苔,提水的木桶放在井边,敏跪在井边,抚摸着井口的青苔,趴在井口上。 压抑在心中最深处的泪水,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一年地狱般的生活,过得是禽兽不如的日子,受到了多少屈辱,承受了多少痛苦,死了的心她都有了。多少个夜晚,她都想结束自己算了,可是,只是一想到他,她就能鼓起勇气,咬牙挺过去,只为了能再见到他,只为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只为了他还在等着她。 可是现在,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承受那些本不是她该承受的—— “小,小师妹——” 敏浑身一颤,猛地回头看向说话的人,一身紫黑相间的蟒袍,一条红色的腰带束住,头发梳得很整齐,看不到一丝乱发,一条红色的丝带系在发束上,一样苍白的脸,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的鼻子,一样的薄唇,只是那眼中却是平静如死水—— 敏霍地站了起来,眼中似要冒出火来,恶狠狠的瞪着他,从嘴里挤出声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真心诚意要娶她吗?我要听你的真心话!” 吴名原本苍白的脸此时已白的透明,但仍是波澜不惊,看着敏,平静地道:“是,我是真心要娶芝兰的。” “你混蛋!”敏气急,甩了他一记耳光,响亮的声音,在空院中回响。她揪着吴名的衣服,眼泪再也忍不住滚了下来,哽咽地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既然你早已打定主意娶她,为什么要给我承诺,为什么要骗我?” 吴名任她揪着自己的衣服,没有丝毫反抗,只是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你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你这句‘对不起’对多少女人说过,让一个女人未婚怀孕,是你的手段吗?就为了得到馆主的位子?你的‘对不起’也对她说过吧?”敏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心中的燎原大火已经要将自己烧成灰烬了。 吴名额头的青筋跳动着,他的眼中有着挣扎,几次欲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说啊,说阿!说你一直是在耍我的,说你一直都在玩弄我,说你从没动过真情,说你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位子?”敏的心如刀搅,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嘴,控制不了自己情绪,只有火灾烧,烧得她体无完肤。 吴名抓住她的肩膀,手劲越来越大,眼睛紧紧盯着敏的泪眼,“敏——师妹,别这样,难为自己——” 敏抬手握住他的手,眼泪仍不断地涌出眼眶,“我不想难为自己,也不想难为你。我只要你说一句,即使再苦也都是值得的。你究竟对我是不是真心的?我只要你一句话,你还是可以娶她,我不会拦你,我只想知道你的心——” 吴名的手颤抖着,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柔情,瞬间变得平静冷淡,低低地说:“不是,从来就不是。我对你从没动过真情,从一开始,我就决定要娶芝兰,对你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敏蓦的擦干眼泪,喝道:“说谎!对我逢场作戏?那你为什么带我去见你娘?为什么要跟我说你的身世?为什么要救我?” 吴名猛地甩开敏的手,愣愣地道:“我是忌妒你和博物,才那么做的。博物恃才傲物,不可一世,却唯独对你礼赞有加,我很好奇,便接近你。而你,的确与平常女子不同。当初救你,只是要把戏码演下去,我从不半途而废。一如我要当掌门一事。我从小崇拜师父,已成为掌门为目标,我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其实,我对于你还是失算了。原本以为你不会得到皇上的赏识,却没想到你竟成了近臣,如果芝兰没有孩子,我会选择你的,有你的支持,我在长安的地位可以稳固很多。闹到如今的局面,我不想和你撕破脸,芝兰有了孩子,我必须要娶她。而你,我还是可以和你在一起——” 敏瞪着他,突然间觉得他好陌生,难道自己真的识人不清吗?听到他最后一句话,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笑着道:“你以为我慕容敏是什么人,是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吗?我不会这么卑鄙!”敏转过身,擦去脸上的泪痕,硬下心肠,才道:“今天我总算没白来,认清了你的真面目。从今往后,我和你再无瓜葛,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此两不相干。” 吴名情不自禁的向前一步,刚要说什么,院外有人喊道:“三师弟,三师弟,你在哪儿?吉时到了,三师弟——哎,你在这呐,是兄弟都急死了,赶快到前厅去——小师妹,怎么你也在这儿?正好,一起过去。”来人是余承志,见到他们俩在一起很是惊讶,手里拿着新郎要绑在胸前的红绣球。 敏看了一眼那红的似火的绣球,蓦然低着头,将头转向一边,不让余承志看到他的眼睛,此刻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也不想让人看到她的样子。 吴名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豁然转身对着余承志道:“只是偶然遇上,许久不见,便闲聊几句。师兄,我们快到前厅去吧!”说完,再不看敏一眼,转身大步就走。 余承志狐疑的看了敏一眼,抬头看时辰的确到了,不敢再耽搁,道:“师妹,你也敢快过去,为兄要去打点一下。”紧跟吴名而去。 敏这才转身看着吴名离去的背影,他的身姿依然如此潇洒、挺拔,什么时候他总是留给她背影了呢?恐怕以后连背影也看不到了吧!眼中再也流不出眼泪,可是心还在痛,痛得要搅裂她的身体。他们有了孩子,孩子不能没有父亲,他不能去抢孩子的父亲。她没有权力这么做,也不想夹在别人中间。与其三个人痛苦,不如自己从此断的干净。 她不是以男人为天的女生,她是现代女孩儿,知性、理智,不会输不起,不会拿不起放不下,该结束的就让它结束吧!这里已经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自己将初恋留在这里,从开始到现在,永远的封存在这里。 再会到前厅时,宾客已经挤满了整个院子。所有人看到她,都议论纷纷,她所到之处,宾客都向她躬身行礼。里面不乏有朝中大臣,敏却一个也不理,这些趋炎附势的人,她懒得理会。 杨逸的金盆洗手的仪式开始了,所有的弟子都归拜师父,行大礼。敏排辈最小,跪在最后,而吴名却跪在最前面。杨逸将代表掌门的象征,青华剑交给了吴名,“自今日起,吴名为武馆第二代馆主,所有弟子都要听从号令,不得有误。” 吴名跪接了长剑,肃声道:“谨遵师命。”他起身,缓步坐在首座。余承志带领众师弟向新任馆主磕头行礼。敏紧咬住下唇,瞪了吴名一眼,也跪了下去。 “拜见馆主。” 话堵在敏的喉咙口,却发不出一个音儿。木然的跪拜,木然的起身,漠然的看着宾客向吴名道喜,看着杨逸金盆洗手,听着司仪说迎娶的吉时已到。看着吴名视若无人的从身边经过,从喜婆的手上牵过喜绳,与他的新娘一起缓步走进喜堂,他的脸上带着少有现于外的喜悦,温柔的看着他的新娘—— 当司仪的口中说出:“礼成,送入洞房。”敏只觉得一道闪电击在她的头上,一瞬间天旋地转,耳中听着师兄弟吵嚷着闹洞房,只觉得身边人来人往,却什么也看不清了。突然间,敏感到这个热闹喧哗的地方竟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她站立不稳,摔了下去。一双手却扶住了她,温暖而轻柔。 敏待晕眩的感觉过去,才扭头去看扶着她的人。一身淡青色的长衫,头发梳得很整齐,书生气的脸上却带着浓浓的关切,扶着他,却又不敢贴着她,想要开口,却又说不出一字半句。 敏心中的怒火又燃烧起来,愤然甩开他的手,瞪着他,咬牙切齿的道:“我倒是把你给忘了,张,大,哥!” 张博物羞愧得低着头,不安的道:“对不起——” “不要再跟我说这三个字,我不想听这三个字!我真心以你为友,你却如此对我。现在看来,我的眼睛一定有问题,犯了识人不清的毛病。”敏还记得那天张博物是怎么对她的,将她打昏,抬进了那间有密室的杂物房,开始了她噩梦般的生活。 张博物抬头,眼中羞愧和坚定夹杂着,轻声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原谅我,我自己都不能原谅我自己。我不求你的谅解,以后我会向你谢罪的。” 敏心乱如麻,不想再想别的事情,转过头,不想再说话。博物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站在敏的身边。 余承志走了过来,见到博物很是高兴,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小子,一考中了进士就不理我们这些粗人了!一年了,都不来看看兄弟们,要不是三师弟成亲,恐怕你还不来呢?” 博物连忙做了一揖,惭愧道:“余兄说哪里话,你的照顾,子寿一辈子都不敢或忘,只是刚任职,事务还有些生疏,脱不开身。不能来拜访,是我的疏忽。” 余承志呵呵一笑,道:“也是,你刚任校书郎,是很忙的。不过,以后再忙也要来看看我们这些兄弟才是,我们可以炫耀一下,我们武馆出了一个进士呢!走走走,陪我喝一杯,好不容易逮到你一次。”说着就拉着博物往酒席间走。 博物回头看了眼敏,一脸为难,却又说不出口,只得跟着余承志坐到酒席间。 一旁的师兄弟看到博物,一把揽过他,笑道:“张九龄,好你个小子,今天终于露头了,看我们不灌你!” 敏蓦然回首,看向博物,他就是张九龄?唐明皇朝最后一位贤相,他就是“自古南天第一人”,拥有“岭南诗祖”之名的张九龄吗?突然间,与博物在一起的回忆统统涌上心头,他是拥有举世报国的志向,远见卓识,才高八斗,出口成章,对现在的政治有独特的见解。原来他就是遭李林甫陷害而罢相的,见证着玄宗朝由盛到衰张九龄!敏看着他,心中的气竟不由自主地消了下去。 “新郎官来敬酒喽!”几个师兄弟拥着脸已通红的吴名出来。 八师兄举起酒杯,大声道:“刚才嫂子和师兄的交杯酒喝得可热络了!现在可得跟我们喝了。三师兄,我敬你,祝你们早生贵子!” 其他师兄弟一听,都起哄,一杯一杯的灌他,他却来者不拒,接过酒杯就一饮而尽,赢得喝彩连连。 七师兄见到一旁的敏,把她拉了过来,笑道:“小师妹,师兄们可都敬了酒了,就差你一个了。你入门最晚,年纪最小,可是咱们唯一的师妹呢!你这酒愿意怎么敬就怎么敬,师兄决不会怪你的!” 敏硬是被拉了过来,怔怔地站在吴名面前,看着满脸通红的他,竟说不出话来。吴名满眼的血丝,也愣愣的看着她。 “小师妹怎么都说话呀!是不是想不到法子啊!”六师兄见两人半天不说话,忍不住插话,在敏的手里塞了一杯酒杯。 敏接过酒杯,看着杯中酒,心中却苦得无处说。别过头对余承志道:“大师兄,请将我的贺礼拿来。” 余承志一愣,随即对身旁的人说了句,去取敏的贺礼去了。所有人都不知道敏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看着这位御前的红人,都静静的待着,似乎有好戏要看了。 没一会儿,贺礼取来了,余承志递给了敏。敏将礼盒打开,瞬间金光四射,照得人睁不开眼,所有人都以为是金银珠宝,谁料想竟是一把金色龙凤长剑,虽然金光闪闪,又值什么钱,都泻了气。 敏将长剑从盒中捧出,对着吴名道:“今日师兄双喜临门,小妹没有准备什么贺礼,这把剑是皇上御赐,驱鬼避邪,削铁如泥,让小妹演示给师兄看看。”说着挑起一旁的一条红绸带,拔剑随手一挥,飘荡在空中的绸带立刻断成几条,缓缓落下。 所有人都惊呼出声,一则惊叹这把御赐长剑的锋利,一则又惊叹这位女官竟作出这等大胆之举。古人割袍断义,大喜之日,挥剑决不是什么好事。可是,碍于这位女官此时正是受宠,谁也不敢诽谤她一字片语。只是鼓掌称赞这把剑锋利无比。 敏始终瞪着吴名,眼中只有绝情和愤恨。而吴名却望着纷飞的红绸,原本醉红的脸瞬间刷白,他明白她的用意——挥剑段情,从此,他们二人的情意两断,昔日的情便由这断开的红绸般了结,从今往后,只有怨。 敏手腕一抖,剑已入鞘,眼睛闪亮亮的,直直的看着他,道:“希望师兄喜欢这份贺礼。” 吴名缓缓抬手接过长剑,紧紧握着剑身,哑声道:“多谢师妹。” 敏深吸口气,端起桌上的杯子,强笑着道:“今日师兄大喜之日,小妹也想沾沾喜气,喝杯喜酒。祝师兄与师嫂百年好合,白头写来,永结同心,早生贵子。”一仰头正杯酒喝了下去。白酒的辛辣呛得她咳嗽起来,喉咙胃里享有把火在烧,眼前什么都变得模模糊糊,腿脚都变得虚软,她扶着桌边,哑着声音道:“喜酒喝过了,小妹还要回宫当值,不能久留,就此拜别师父及各位师兄。”说着深深一揖,再不看一眼,踉踉跄跄的往门口奔。 敏已经没有一丝气力了,可是全凭信念支持,站在门口,吹了个口哨,一声长嘶,马蹄声大作,一匹黑色骏马奔至门口,人立起来,见到敏才落下蹄来,敏伸手去捞缰绳,可眼里似乎充满了什么,看不清缰绳的位置。 一个人握起缰绳,伊丽莎白刚想踢开此人,可以看到她的眼睛,便安静下来,任她将缰绳塞在敏的手中,敏一握住缰绳,下意识的动作就是翻身上马,动作连贯流畅,坐在马上得她已觉得天旋地转,看着马下仰头望着她的人,却看不清她的脸,心中一个声音大声叫:“快离开这里,快离开这里!” 敏轻轻一拉缰绳,伊丽莎白立刻放蹄狂奔而去,敏伏在马背上,再也没有力气。 淼站在门口,看着敏骑马而去,那悲伤无助的背影,让她好心疼。转头看向院中握着长剑呆立在原地的吴名,这又是何苦呢? 她抬头看着天,天又阴下来了,敏敏,你的心里是不是已经下雨了呢? 相忘 “拈朵微笑的花,想一番人世变换,到头来,输赢有何妨;日与月互消长,富与贵难久长,今早的容颜老于昨晚。” “眉间放一字宽,看一段人间风光,谁不是,把悲喜在尝;海连天走不完,恩怨难计算,昨日非今日该忘。” “浪滔滔,人渺渺,青春鸟,飞去了,纵然是千古风流浪里摇。” “风潇潇,人渺渺,快意刀,山中草,爱恨的百般滋味随风飘。” “唱得真好!”上官婉儿不知何时登上了重玄门的城楼,站在城墙的外延,看着远处昏暗的骊山,树影婆娑,她一身浅粉色的宫装,却不是她平时会穿的样式,而是民间未婚姑娘会穿的束腰的唐装,头发梳成一般宫女的发髻,连左额上的梅花状也没有画,素净的如水中芙蓉,好像回到了豆蔻年华。 敏并没有看她,坐在城墙上,双腿自然的垂着。重玄门将近二十米高,敏坐的位置是最高处,今夜阴天,没有月光,只有几颗星星仍在闪烁。重玄门在长安城最北部,毗邻群山,晚上夜风很大,敏坐在那儿,风一吹,身子便随风摇摆,随时都会掉下城墙去。 今日的事,她都知道了。敏儿的身边一直都有探子,她的一举一动都在女皇的监视之下。敏的过往如谜般神秘,皇上派了多少人也探听不到,她的身份太可疑,因而,敏无论做什么,都有探子回报。朵伊与她在麟德殿的对话,以及后来在天牢里敏的每一句话,以及那首歌都传进了女皇的耳中。女皇虽然知道,但仍去见了朵伊,在朵伊拨着琵琶轻唱那首《传说》时,女皇仍震撼在那首歌里,就连她也感动了。因此,女皇放了朵伊一条生路,她完全能够理解。这么多年,女皇顶着多大的压力,成为一代女皇,又付出了多少代价,没有人比她更了解的了。可是,她竟找不出话来宽慰女皇,但是,这首《传说》,简短的几句歌词,却唱尽了女皇的心声。 女皇放了朵伊,一面是她唱出了女皇的心声,而另一方面是女皇不想伤敏儿的心。只为这首歌,她就要达成敏儿的心愿。而今日,敏儿挥剑断绸的事,早就传进了宫。那天敏儿听到婚讯时的情形,已让婉儿猜到了一切。敏回来时,神思恍惚,向女皇请了安,就回去休息了。 刚才她去了敏儿的房间,却不见人影。心中忽然闪现了这个地方,便来了,而敏儿竟真在这儿。坐在城墙上,风吹即倒,一身月芽白的长衫随风飘舞,神思却已飞到九霄云外了,只是嘴里轻轻的在唱着歌,竟又是一首好歌。 上官婉儿走到敏的身旁,伸腿迈过高高的围挡,想学敏坐下,却因为围挡太高,失去了平衡,直直往城墙外摔去,二十米高的城墙,摔下去必死无疑。婉儿惊得连声都没有发出,就被敏拽住,拉了回来,两人站在围挡以内,婉儿脚踏实地,才抚着胸口长呼了口气。 敏看着她,声音低哑的几乎发不出声来,“太危险了,请回吧!” 上官婉儿喘匀了气儿,笑了起来,道:“循规蹈矩惯了,出个格不是更有意思吗?”她笑靥如花,仿佛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纯真而无邪。 敏这才发现她的衣着打扮与以往不同,可是今天即使天地变色,山无陵,天地合,她也不会觉得稀奇的。不想再理她,轻轻一跃,便又上了围挡,坐在老位置上吹着风,秀眉紧皱着,满脸的愁容。 上官婉儿不敢再上围挡,背靠着敏身旁的围挡,看着天空,柔声道:“今天突然想起很多往事,这个宫中竟没有一个可以倾吐的人,觉得很寂寞。就来到这儿,这儿是大明宫最安静的地方,也是风声最大的地方。站在这儿,耳边只有风声,就像在天上飞一般,很舒心很惬意,是唯一可以放下心头大石的地方。” 敏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上官婉儿也不看她,拽着自己的衣袖,笑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都没有反对,就是让我呆在这了!那我讲一个故事,你也不会介意的吧!”等了会儿,敏仍旧无声无息,她接着道:“很久很久以前,在原来皇宫的掖庭宫里,有一个小宫女,她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从未踏出这宫中一步,她认为天下就是这么大。在这里的日子就是不断的重复,娘亲会教她读书写字,然后在宫中游走,作些零活。有一天,小宫女实在憋不住了,想看看一墙之隔的外面究竟是什么。就从掖庭宫的狗洞里爬了出去。” 上官婉儿轻声细语,温温软软的声音甚是动听,她的眼睛看向大明宫的西南方向,那里就是掖庭宫,她从小到大带着的地方。神思回溯了很远,她又接着道:“小宫女爬了出去,才发现原来墙外面是这么大,这么漂亮。小宫女非常高兴,一个人又蹦又跳地到处跑,她知道不能让人发现她偷跑出来,因此见到人她就会躲起来,等人走了她在出来,就这样玩着玩着,天已经晚了,小宫女却迷路了。她想自己找到路回去,却不知道越走越远了。走的饿了、累了,再也走不动了,就躲在草丛中哭,她好怕再也见不到娘亲,就这样一直哭一直哭,直到一个男孩在她身边柔声问:‘你为什么哭?’小宫女吓了一跳,抬头去看,才发现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哥哥,闪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她。小宫女突然就不怕了,拉着男孩的手,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哥哥,你帮我找找,好不好?’男孩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柔声道:‘好,你不哭了,我就带你找,好不好?’小宫女立刻就答应了,用手背胡乱的抹掉挂在脸上的泪珠,说着掖庭宫里样子。男孩想了一下,顿时明白了,便要带着她回去。可是小宫女已经没了力气,再也走不动了。男孩便要背她回去,小宫女非常高兴,在那个院子里,只有娘亲会背她玩,而这个小哥哥一定是个好人。小宫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男孩一听,笑了起来,‘是吗?我很高兴呢!你叫什么名字啊?’小宫女也笑了起来,欢欢喜喜的道:‘我叫婉儿,哥哥叫什么?’男孩顿了一下,才笑着说:‘我叫什么下回再告诉你,到了,你快回去吧,否则会挨骂的!’小宫女一听,立刻就跑了,可想了想才知道忘了问他以后还能不能陪她玩了,却再也找不到男孩的踪影了。小宫女很沮丧,从狗洞爬了回去。结果挨了娘亲一顿骂,可是小宫女没有难过,因为她知道外面的天下更大,而且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哥哥。从此,一有机会,她就会偷偷从狗洞里爬出去,希望能在见到小哥哥。” “那后来,小宫女找到那个小哥哥了吗?”敏不知什么时候再听上官婉儿讲故事,见婉儿停了下来,便问了出来。 上官婉儿敛容偷偷一笑,道:“当然见到了。有一天,小宫女又跑出去玩,在湖边终于见到了小哥哥,她付手立于湖边,卓尔不群,犹如玉树临风。小宫女看呆了,竟再也迈不开步子。她发现小哥哥身边还有一个男孩,便不敢轻易过去了。她听得小哥哥在念诗,‘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晓树流鸾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花蝶未来已,山光暖将夕。上官体果真清新脱俗,不同凡响,你说是不是?’一旁稍大一些的男孩,却逗着手中的蝈蝈,漫不经心的道:‘逸,你明知道我不是作诗的料,还念!一听到诗,我头都大了。’小哥哥不以为然,又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瀚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小宫女读过《诗经》,但是却不大懂诗的意思。此时,小宫女对小哥哥从单纯的喜欢,已变为崇拜。盼望着有一天,能像小哥哥这样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刚想跳出来,吓吓小哥哥,却见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我的祖宗啊,皇上急召您和李逸公子呢!’后来小哥哥和另外一个男孩跟着太监走了,小宫女才钻了出来,看着小哥哥坐过的地方,立志一定要像小哥哥那样学富五车,这样以后见到小哥哥,才不会像那个哥哥一样受到小哥哥的嘲笑。于是,小宫女回到掖庭宫后,就发奋努力的读书,因为娘亲是书香世家,才学很好,而且掖庭宫中也有专门教育的地方,因此,小宫女的学识一日千里。” 敏听过很多关于上官婉儿的传说,比如说婉儿母亲怀孕是梦到杆秤,就说此女能构称量天下。如今,听到上官婉儿亲口诉说自己的身世,敏竟将一切杂事抛却,专心听她讲故事。“那后来呢?” 上官婉儿微微一笑,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在耳后,眼神迷蒙,道:“一晃就是几年,小宫女再没出过掖庭宫,专心一致的学习,在她十四岁那年,她与几个宫女玩对诗时,恰好皇后娘娘经过,听到这个宫女的诗兴很好,就当场出题考她,以‘剪彩花’为题作一首五律,小宫女立刻答道:‘密叶因栽吐,新花逐剪舒。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皇后娘娘见这个宫女聪明伶俐,就将她带在身边,做了四品女官,专职掌管文陵。皇后娘娘有一次设宴,召请许多学士入宫做诗,她在一支香的时刻便做了十首诗,又快又好,将那班学士都压倒了。从此,皇后娘娘更是将一切诏书起草工作交给了她。可是,小宫女并不在乎这些,她一直希望小哥哥能看到如今才高八斗的她,能够喜欢她。可是,待在皇后娘娘身边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见过小哥哥。” 敏不知道这位小哥哥究竟是谁,可是她看着上官婉儿是真的喜欢那个人的,那为什么现在会是这样,她俩为什么没在一起呢? 上官婉抚摸着袖子上的绣着的水仙,扭头看着敏,道:“你想知道那个花间舞剑的人是谁吗?” 敏不解的看着她,不是在讲她的故事吗?为什么突然提到那个画中人?她不是女皇的侄女吗? 上官婉儿见她不解的神情,轻笑起来,仔细打量着她,道:“你真的和玄霜很像。一样的侠义心肠,一样的孤傲,只是玄霜比你看得开。”她看着敏,眼神深处却浮现另一个人的身影,幽幽的道:“她叫武玄霜,是皇上后兄元爽公的幺女。玄霜从小机灵可爱,深得皇上的喜爱。可是玄霜不喜宫中生活,从不接受封号。因此,很小就出宫拜师学艺了。后来,她学成下山,就在四处游历,为皇上搜集各处的消息。皇上很信任她,觉得玄霜最像她。她十八岁那年,也就是我刚刚在皇上身边不久,我第一次见到了玄霜。她是那样的超尘脱俗,那样的英气勃发,那时我真的很羡慕她,可以天南地北的到处闯。也就是那天,皇上为玄霜设宴,我又见到了他。” 敏想着武玄霜的绝妙风姿,不觉神往。可是,她看着上官婉儿,又隐隐觉得武玄霜似乎跟那个“小哥哥”有关。 上官婉儿看出敏的猜测,苦笑了一下,才道:“你真的很会猜心,这点跟玄霜也很像。小宫女之所以在宫中见不到他,是因为小哥哥被派了出去,一直不在长安。后来小宫女才知道,他和玄霜早就相识了。那天晚宴,他与皇上政见不和,又遭到贬黜。第二天就又离开了。我真的很希望他能认出我来,想起我就是那个他为我找到回家路的小宫女。可是,他没认出来,甚至连正眼都没看我一眼。就这样离开了。” 敏的心猛地抽痛起来,所有的回忆又如翻江倒海般向她袭来,让她身心俱疲。她扭过头,紧紧闭上眼睛,可是那张脸仍在她眼前晃动。 上官婉儿走到城楼中央的过道上,她的纱衣被风吹起,飘逸如仙子,她原地转圈,纱裙因旋转而鼓起来,一如花椐,她忽然停了下来,站在那,笑看着敏,笑意扩散到的眼中,却隐隐带着水意,“美吗?小宫女最后一次见他,就是穿着这件和我一样的衣裙。” 敏看着她美若仙子,神态却像少女,不免惊叹。看着自己,连连苦笑,身上月白色的长衫,自己就是穿着这件疑符与他作最后的告别,她居然是穿着男装跟他告别的!真是讽刺啊! 上官婉儿笑着,秋水流转,这般的媚态可令所有人为之疯狂。她笑着,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哀,“光宅元年,徐敬业在扬州起兵造反,那晚,皇上让我念徐敬业的讨伐檄文,刚念完,皇上刚赞美骆宾王的文才,一名刺客就从天而降,我护着女皇急退,那刺客看着我,竟喝道:‘婉儿,你忘了你的家仇了吗?’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声音,是他,是他,他认出我了,他没有忘记我。”上官婉儿很激动,泪光在眼中闪烁,却没有掉下来。 敏看着她,竟觉得感同身受,从围挡上跳了下来,却又没有胆量走过去。今天的上官婉儿是怎么了,平时的骄傲、高贵,此时已荡然无存,现在只是一个受伤的小女人。 上官婉儿的眼中根本看不到她,似乎已经陷入当日的回忆之中。“可是,小宫女瞬间清醒过来,他在气她、恨她,小宫女当时真的想一死了之,死在他手上小宫女也无憾了。小宫女挡在皇上身前,只想他一剑就刺死她。他愣了一下,调转剑锋,越过小宫女刺向皇上。突然,一柄长剑隔开他的剑,与他打将起来。小宫女认出来,那是玄霜,玄霜招招不留情面,却又不想伤他性命。小宫女站在一旁,心悬着他,生怕玄霜会伤到他,也怕皇上叫禁军围捕于他。正不知如何是好时,皇上竟开头道,‘李逸,霜儿,你们暂且住手。’小宫女登时喜出望外,此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像到他的面前。可是,小宫女刚走了几步,他竟喝道:‘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婉儿,你我已不是同路之人,你好自为之。’小宫女只觉得一记闷雷打在身上,万念俱灰。玄霜低低的斥道:‘李逸,你这是何苦?’李逸惨然一笑,对玄霜说:‘你我各为其主,不必多言。你多次相救之恩,李逸永感于心,恐今生无以为报,只盼来世——’他竟与玄霜定下了来世之约,而小宫女呢?他却从未想到过她吧?” 敏怜悯的看着她,“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已不知说什么了,只是站在那儿,夜风吹起她的衣袍,如果风真能将所有伤心吹去,那该有多好! 上官婉儿往城墙边走去,遥望着远处的骊山,泪水瞬间滑落,悠悠地道:“那是秦朝始皇帝修建阿房宫的骊山,‘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就在那儿,却被西楚霸王付之一炬,一个王朝就这样结束了。而他,就从骊山上跳了下去,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敏一惊,顺着上官婉儿的眼光看过去,就似真有人要跳下去一般。可是天色太黑,根本就看不清楚。如果按徐敬业起兵的时间推算,至今已有近二十年了,而上官婉儿的这件心事已埋在心底这么久了,今日不知道触动了什么,竟让她将预备藏在心底的事说了出来。 敏上前握住她的手,只是诚恳的看着她,却不说话。 上官婉儿垂下眼睑,长长呼出口气,缓缓抬眼,看着敏,轻声道:“你知道吗,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就像是有魔力的珠子,让人一点一点陷下去,你的眼中总是能看到真诚,让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你。自从玄霜离开后,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说过话了,她就有那种让人信任的魔力,即使你是她的敌人。” 敏缓缓抬手摸了下眼睛,自己从不知道的。只是她已最诚挚的心,去待人接物,只是这样而已。对于真心对她的人,她可以两肋插刀,但对于亏大她的人,她不会睁眼看一眼的。虽然她与上官婉儿并不熟识,平时很少言语,只是从了解到的历史对她有初步的评价而已,何况她们相差二十岁,如果在现代,她们之间是有代沟的。而今天,她俩竟以同一个原因站在这里,真是奇怪呢! 上官婉儿轻轻的抚着她的发,温柔的竟像一个母亲在照顾自己的孩子,眼中鲜有的慈爱洋溢,柔声道:“你我虽以姐妹相称,但是我的年纪足以做你的母亲。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同你说话,人生在世,只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今日不知明日何处去,太过于执着未必是好事。人,要为自己而活,不要因为他人而打乱前进的步伐。每个人都有要走的路,既然不能走进他的步调中,那只有走好自己的路,两人都安乐。相忘于江湖远比顾影自怜要好。” 敏岂会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心中一酸,哽咽地道:“相忘于江湖,谈何容易?您真的忘了吗?如果您真的忘了,就不会给我讲这个故事了。” 上官婉儿摇摇头,看向黑暗中模糊的骊山,嘴角带着醉人的微笑,道:“小宫女从来没有忘记。这是小宫女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小宫女一辈子都不会忘。可是,你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忘’。只有学会了忘,你才能继续走下去,敏儿,你的路还很长,不要在这停滞不前,忘记了,前面就是海阔天空。” 敏明白这个“忘”字代表着什么。该结束就该有个了断,挥剑断情,割袍断义,从此俩俩相忘,自己必须勇敢地站起来,前面的路还很难走。自己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皇宫中,一味的逃避是不行的, 该是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了,这次她要积极地掌握自己的命运,不会再让任何人干预。 只是今晚再让她哀悼自己的初恋吧,双手拢在嘴边,向远处的骊山大声的叫喊,她的声音在城墙上回想,合着呼呼的风声,喊到眼泪从眼中夺眶而出,喊到脚软,跪倒在地上,扶着围挡,大脑缺氧吧,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肺里没气了吧,肩膀抽动得这么厉害;喊得太大声了吧,心脏好痛,痛得让人窒息。 这是情泪吗?就让它放肆得流一次吧!过去的一点一滴,永远珍藏在心中,甜的、苦的,酸的、辣的,喜悦的、悲伤的、痛苦的,统统记在心底,这是她成长的凭证,一丝一毫,都是弥足珍贵的,她会凭借这些成长起来,她要长大,她要承担所有的一切。如果注定留在这儿,她一定要活得轰轰烈烈,活得精彩,弃她而去的,就让她去吧,她要掌握住明天,她的未来。 “吴名,再见了,谢谢你!”敏捂着脸,再让她软弱一次。“我不后悔,永不后悔!”缓缓站起,轻轻擦去脸上的泪,“我要变回原来的我,勇往直前的敏敏,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敏敏,流血不流泪的敏敏。” 脸上渐渐湿了,敏抬头看天,下雨了,憋闷了几天,终于下雨了。敏张开双臂,任由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接受着雨的洗礼,冲刷掉过往的一切,明天是新的一天,一切从头开始—— 相见 长安三年六月,甘肃宁州连日大雨,山水暴涨,淹没两千余家民居,上千人溺死。女皇下令赈济,发放米两,但长安百业如常,一派升平景象。 七月,突骑施酋长乌质勒进攻西突厥,攻陷碎叶,西突厥可汗斛瑟罗入朝避难,不敢还。女皇以抵御不利,处死右金吾将军唐休璟,庙堂动荡。 入秋了,长安城已是一片萧索景象。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人也犯了懒,懒得出门走动了。但是常乐坊仍然热闹异常,路边的酒铺成了行人取暖聊天的好去处。 一个平民打扮的少年坐在角落里,桌上只有一壶清茶。酒铺里热闹非常,少年竟似置身事外,毫无反应,只是看着门口。 突然,门口走进主仆三人,当先的少年虽然衣饰一般,却气宇轩昂,身后跟着一个丫头,和一个侍从。丫头大眼大醉,嘴边带着笑意,游目四望,看到角落里含笑的少年,立刻跑着扑了过去。 少年也已站起,笑看着这只胖猫,张开手臂,跟她抱了个满怀。那丫头二话不说,一侧头,就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的亲了少年一口。少年也不惊讶,只是笑着看着她。而周围喝酒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哄笑起来。 那丫头一点也不在乎,只是紧紧抱着少年,在他身上蹭来蹭去。可少年却受不住了,抱怨道:“你天天都在吃什么山珍海味的啊?怎么这么重?还不快下来,你想压扁我吗?你这只肥猫!” 那丫头缓缓抬起头,正是杨淼。“臭敏敏,我就要抱,就是要抱着不放。多长时间不见了,你还说我胖,我都瘦了,天天想着你,茶不思,饭不想的,看看,我都不符合这里的标准了!” 敏笑看着她,她愿意当无尾熊就让她做好了。越过她的大头,看着李隆基正审视的看着她们,敏也无尾的看着他,直到李隆基的眼神出现变化,敏才低头,笑着对淼说:“你再不下来,可是要给三公子看笑话了!” 这话的确管用,淼立刻松开手,不好意思地回头看看李隆基,才挽着敏的手坐了下来,此时,淼的眼中才有了担忧和伤心。 敏知道甩不开这只猫了,任由她抱着胳膊,扬起另一只手,笑说:“三公子见笑了,我和她平时就是这样,您不要见怪。请坐。” 李隆基看着粘在敏身上的淼,看着敏点点头,“您说哪里话,”说着便坐在敏的对面,“经常看她怪异的举止,我已经习惯了。”说着便笑了起来。 淼瞪了李隆基一眼,“三公子怎么拆我的台?真是的!” 敏看了淼一眼,笑意更浓,伸手要为李隆基倒茶,李隆基身后的侍从却上了一步,要接过茶壶,敏冷冷一笑,将茶壶递给了他,只道:“我不胜酒力,不敢饮酒,便要了壶清茶,请三公子见谅。” 李隆基瞪了王毛仲一眼,谦然道:“从人无礼,还请见谅。” 淼见他俩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说些没用的,嚷道:“你们怎么竟说些没养分的话啊,有什么就直说嘛!” 敏轻声一笑,道:“我不好好谢谢三公子,下次我还怎么见你?真是的。三公子,这次真的多谢您帮忙了,我不便出面找她,麻烦您了。” 李隆基抱拳一揖,道:“您说哪里话,侍棋是我的朋友,而您上次送贺礼一事,我还没有好好道谢,这点小忙又何足挂齿。我也不想到然你们了,请自便。我就在这等着,一会儿再送她回去。” 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郑重地道:“多谢三公子。”深深一揖,便拉着淼起身。 淼一边走一边回头道:“你可要等我回来呀!否则,回去会挨少爷骂的。不许走啊!” 李隆基笑着冲她挥挥手,望着她们走出酒铺门,消失在长街上。才对王毛仲道:“你太鲁莽了。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王毛仲立刻低头道:“公子息怒,是奴才鲁莽了。” 李隆基也不再看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花茶!酒铺什么时候卖茶了?还是这种凝神静气的花茶。打开壶盖,花香四溢,当真沁人心脾。听说祖母这阵子一直失眠,慕容敏亲自冲了一种花茶,让祖母安眠。莫非就是这个?又细细的品了一口,唇齿留香,访下茶杯,静静得出起神来。 敏拉着淼挤进东市,这里人多吵杂,不会在意她们俩人。而且,敏还没真正的逛过东市,跑着跑着,就来到了东市。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来找我?还要让李隆基来找我呢?”淼自那天扬威武馆的婚礼见到敏伤心而去,时刻都在想她,可是,敏深居皇宫,她根本没有机会见敏。又不敢公然打听她的消息,只能天天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想着那天敏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一等就是两个月,终于,等来了李隆基带给她的消息。 敏摸着她的脸,道:“没办法啊,我刚得到女皇的信任,可以随时出宫,而我身边的探子也撤了,我才能来见你啊!而且,我在宫里能信任的人有限,而李隆基和张苒是好朋友,我想让他传个话应该不会有问题。何况,我对于他来说,是有利用价值的。” 淼看着敏,眼中透着自信和坚强,这的确是她认识的敏敏,可是,总觉得她身上多了很多东西,跟重逢时又不一样了。从她身上几乎看不到伤心,可她越是这样,淼就越担心。听她这么说,她在宫中根本就是步步为营,不能有分毫的行差踏错。不免又担心起来,“难道你的行动一直受人监视?武则天这样不相信你吗?那她有没有怀疑你我的身份?” 敏嘴角翘起,摇摇头,“我倒不怕她监视,我又不做亏心事。我们这样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的人,她怎么可能随意相信。只是观察、试探了我好几次,才最终对我放下了心,撤了人。你放心,我现在很好,倒是你,张柬之没有对你起疑心,认为你是女皇派来监视的人。” “他的确怀疑过,不过,我已经跟他说开了。我不是,想不相信是他的事,他要在我面前演戏随他,反正累的人是他不是我,我不吃亏。少爷对我和以前一样,李隆基也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而这两个月,我一直在担心你。你师兄结婚那天,我也去了,因为我猜你一定会参加你师父的洗手仪式,所以,嗯,我都看到了。”淼不知道该不该说,可是她是真的很担心敏敏,她们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她不想隐瞒什么。 敏的脸色稍稍变了一下,瞬间又恢复过来,故作轻松的道:“你都看到了啊,那就省得我多费唇舌了,嗯,我失恋了,就是这样。伤心难免,不过我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现代男女,分分合合是很正常的,我不会把这个放在心上的,现在我们要担心烦恼的是自己。”敏仔细打量着她,眼中充满了愧疚,道:“我要告诉你的,刚来到这时,我是和爽怡在一起的,可是,后来我们,失散了——” 敏将她们经历的事大致的跟淼说了,只是对于她学艺的一年跳了过去。淼盯着她,敏敏居然受了那么多苦,现在又陷进那个深宫里,什么都要小心谨慎。相较于己,她真的很幸福了,又少爷护着,又认识了李隆基这个好朋友,我真的该知足了。看着敏愧疚的脸,淼拉起她的手,真诚地道:“你不要内疚,那不是你的错。当时那种情况,你自身难保,被人围追,又深受重伤,你能脱险就是万幸了。我相信,爽怡一定不会有事,她是个沉着冷静的人,一定可以脱险,只是她碰到了什么状况,不能出现罢了。我们要相信,爽怡还活着,一定还活着。你相信我,你们都说我是福将,那么我的金口说她没事,她就一定没事。你不要再担心了,这不是你一个人能面对得了的。” 与爽怡失散,一直是敏心中最大的痛,她曾经悄悄打探过,可是根本没有消息,她的心里已经放弃了。可是,“你说得对,她一定不会有事,抱着希望总是好的,我们等着她回来。”敏反握着淼的手,看着她那张夸张的猫脸,心里顿时轻松了,从淼的身上永远看不到悲伤,她总是能带给人快乐,即使什么也不说,有她在身边,心情就会变好,不禁就笑了起来。 “啊,对了,紫叶呢?你又和她在一起吗?”敏突然想起了紫叶,急急问道。 淼泄气的摇摇头,“说实话,我不知道。掉下来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意识。听少爷说,我是被两个男人卖到妓院的,后来——”淼也将自己的经历说给敏敏听,自己的糗事全都忽略不计,否则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了。 敏深思的点点头,“这么说,你和紫叶可能同时掉到一个地方,而被分开卖了。那么紫叶会不会在妓院里?”此言一出,敏心都凉了,瞪着淼竟说不出话来。 淼立刻否定,“不会的,少爷经常出入妓院,我让他打听过,也曾跟去找过,根本就没有。所以我相信,她没在妓院里。你不要瞎想,可能我和没有掉到一个地方呢?也许她的处境很好呢?更也许,她可能不在这个时代!” 敏仍然很担忧,可是现在她们根本无能为力。“以我现在的名气,长安城里不会不知道,她们听到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找我的,那样,我们就可以团聚了,一起想想我们来这的原因,再想想有没有回去的方法。我们是不属于这里的,干涉任何事,都可能会改变历史,那后果就严重了。” 淼同意的点点头,轻声道:“是啊,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会改变历史的,那我们要怎么办呢?我们要在这生活,不可能什么都不做的。尤其是你,待在女皇身边,而历史上根本就没有你啊!” “是啊,历史上根本就没有我,而我能做的,就是顺着我们所知的历史去做,不干涉任何历史上的人物,这是唯一一个安全保险的方法。”敏其实已经打定好主意了,自己不干涉,但不代表什么都不做,她要在这活下去,就必须要有武则天这个强有力的靠山,这点她已经做到了。而李隆基,淼和他相交,又确保了另一层关系,这样应该万无一失了。 淼看着一脸沉重的敏敏,不希望她再苦恼,决定转换话题,腆着脸凑到敏的面前,道:“你现在是女皇身边的红人,一定有很多赏赐了!你现在肯定很有钱了,今天有没有带?” 敏被她问倒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她,“什么?” 淼呵呵一笑,道:“你知道吗,我一直有个愿望就是,哪一天我有钱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今天,你发达了,我可是要好好宰你一笔。走,买衣服去。” “哎?”敏仍然转不过来,只是任凭淼拉着她在东市里转,找最好的布店,最好的布店就会有最好的衣服。颠颠自己的荷包,幸好有带钱,否则可怎么办? 到了东市里最好的布店和作坊,淼显然已经轻车熟路了,对于唐朝买卖已经很熟悉,而敏久居深宫,却不甚了解。 “掌柜的,你看她适合什么女装,拿一套试试,要最好的,不是最好的,我可砸了你的招牌。”淼一进门就拽着敏到掌柜面前,嚷嚷着,店里其他的女客都扭头狐疑的看着她俩。 敏哪知道淼要给她买衣服,还是女装!恶狠狠的瞪着她,低声喝道:“你找死啊,我买什女装!你看,她们还以为我是变态,快走啦!”敏就要拖着淼往外走,真是丢脸死了! 淼却不肯,嚷道:“掌柜的,还不挑衣服,惹了我家小姐,有你好受的!”不由分说,就抢过敏袖袋里的荷包,从里面掏出一锭金子砸在柜台上。“还不快拿最好的丝绸,最好的手工的衣裳出来。”淼这才知道拿钱砸人是这么舒服,以前来这里时,掌柜的下巴都要扬到天上去了,不可一世的想让人扁他,今天可是出了口恶气。 掌柜的看到那一锭金光闪闪的金子,在手里一颠,便知道是足金,立刻笑逐颜开,满眼放光,点头哈腰道:“两位贵客里面请,先用些茶点,衣裳立刻送到。”立刻引着她们进到内堂,茶点立刻摆上了桌。 敏已经无奈了,知道淼是存心想玩她,而且是不玩死不罢休啊!算了,买一身女装就买吧,只要让她玩够了,自己也就解放了。 “两位姑娘真是好眼力,我们这家店可使京城最好的丝绸店,手工制作是出了名的。达官贵人、甚至是宫里的宫女都到我们这订做宫装,绝对的合体,手工绝对是一流的。”掌柜的不放过一刻,介绍着自家店。 淼哼哼一笑,下巴抬得比脸都高,指高气昂的道:“我们家小姐可不是寻常的平门小户,你要是伺候小姐高兴了,别说是宫女,就是公主,也能到你店来。你自己掂量着办!” 掌柜的从商这么多年,哪会看不出身份。一进门两人的衣着都是朴实无华,他没放在眼里,但看到那锭金子,才不敢怠慢。又怕是骗子,暗地里又检查了好几遍,的的确确是足金锭子,当真是喜出望外。仔细看那个男妆打扮的女子,浑身上下贵气逼人,的确不是寻常人家,而且眉宇间的英气,让他这行家竟看走了眼,以为他是男子。这女子不一样的风范,竟然他不敢大意了。 不一会儿,各色各样的衣服摆了一桌子,当真是眼花缭乱。敏早就放弃了,她最讨厌买衣服了,试试穿穿的麻烦死人,自己又不怎么会搭配,因此上学时,要求穿校服正合了她心意。看来今天她是逃不掉了。 掌柜的一旁介绍着,淼拿起一件件比在她身上,看看哪件比较合适,最终选了件杏黄色的碎花衣裙,并不是宫装。杏黄色衬着敏皮肤白里透着红,丝织腰带束腰,更显身材窈窕,淼又选了绣鞋让她穿上,敏身上的少女情态一览无余。 淼围着敏转了一圈,只觉得少了什么,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遍,看到她的玉冠,才恍然大悟,“啊呀,光换了衣服,发型却没变,还要上点妆才行,掌柜的。” 掌柜的一直守在一边,一听叫唤,立刻答道:“两位姑娘稍等,梳妆的老婆子立刻就到。” 敏已经快要受不了了,拉着淼恨声道:“你想干什么啊!我又不是相亲!你让我换女装我已经忍你了,现在又要干什么!走了,我可不想再受折腾了!”说着起身就要往外走。 淼拉住她,正色的道:“我真的很想看你恢复女装的样子,你这身打扮我不喜欢,总觉得你不是你了。我现在只想看你是女孩子的样子,我想一定会很漂亮的。” 敏愣住了,的确这身男装将她束缚住了,她怎会不知呢?算了,在她的面前,就脱下束缚吧,才怏怏的坐下。任婆子在她脸上涂来抹去,梳好她的头发。敏不喜欢发髻,因此她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发间攒着一串小珍珠最为装饰。 当一切都已妥当,敏站在淼的面前,淼大张着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婆子和掌柜的,也呆愣的看着她。婆子干这行干得多了,笑着道:“姑娘真是美呢,可不比那些贵妇、小姐们差,哎呦呦,瞧我张嘴,姑娘超尘脱俗,那是庸脂俗粉可比。” 敏听她说得那么夸张,一点也不信。她自己从来就不是美女,连点便都沾不上,婆子这么说,根本就是要赏钱。再说人家忙活了半天,这辛苦钱也是要给的,她可不是刻薄的人。便从荷包里拿了一锭银子递给她,客气的道:“有劳你了。” 婆子接过银子,咧着嘴笑着,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多谢姑娘,姑娘不紧长的标致,出手也这么阔绰呢!” 敏强笑笑,哪有这么夸张?让她们这样当怪物看,自己还真不习惯呢!拉着淼就走,却看到她仍一脸白痴的样子,摇摇她,道:“你发什么呆?走啦,时间都耗在这了!”说着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外走。 掌柜的一直送她们到门口,点头哈腰的说着希望再来的话。敏全然不放在眼里,只想再和淼说说话,谁知一路上,淼依然呆呆的看着他不说话。敏有些生气了,“我变成妖精了,你这么看着我!” 淼却连连点头,“我看你真的变成狐狸精了!你知道吗,你真的,真的,真的太漂亮了,真不是盖的!以前你怎么都不打扮呢?真是的,要是你以前早点打扮起来的话,咱们班的男生准一溜小跑跟着你,追到死为止。” 敏摸摸她的头,摇头叹息道:“你发烧了吗?烧坏脑子了!我跟漂亮、美丽一点边也沾不上的,走啦,别再用这种看到外星人的眼神看着我了。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说着沿着东市的街道走,东市的店铺栉比鳞次,热闹非凡,什么都有卖的,胡人、高丽人、日本人,还有许多看服饰也不知道民族的商人,来来往往。 两人逛得正开心,突然前面的喧哗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一帮人围住了一个和尚要打,看那和尚的袈裟竟是日本僧侣。而有些日本人也围了进去,想把僧人救出来,可是那帮人人多势众,根本就寡不敌众。 敏最看不惯这样恃强凌弱的人,此心一起,从一旁铺上捡了根竹竿,一个凌空飞燕就进了战圈,只见杏色衣衫翻飞,手中的竹竿在身间穿梭,每刺中人身都是人身大穴,已让他们疼得当场倒地,若是真的长剑,刺透大穴,必死无疑。不过须臾功夫,敏已落地。周围的百姓都拍手叫好。 敏扶起摔在地上的和尚,一旁的日本人都用蹩脚的的中文向她道谢,敏微笑摇头,看着和尚的僧帽已满是灰尘,脸上又有血污。 “臭丫头,敢多管闲事。你知道我们是谁的家人,敢打我们,不要命了吗?”倒地的一个人咬着牙,冲着敏喝道。 敏冷冷一笑,道:“哦,你们是谁家的奴才,说来听听,看本姑娘怕是不怕?” 那人艰难的爬起,一边哼哼一边指高气昂的道:“我们是邺国宫张大人的家人,是皇上面前的第一红人,你惹了我们,不得好死。” 敏低头沉思,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帮恶奴竟是张昌宗的奴才,心中便有了顾忌,久久不语。 那人颤巍巍的走了过来,见敏不语,以为是怕了,笑得猖狂,“怕了就好,看你长的标致,跟大爷我回去,此候好了大爷们,就不跟你计较了,怎样?” 敏的火气不打一处来,看着那张可恶的脸,笑道:“伺候是吗?我一定好好伺候!”说着右脚一起,一个高段横踢便踢在他脸上,接着又是一个双飞,手中的竹竿也没闲着,几下虚点,点的都是令人疼痛麻痒的穴位,这一番折腾,那人不死也去了半条命。 那人躺在地上,打着滚,嘴里仍骂骂咧咧,敏却突然不忍心,指着旁边那些恶奴道:“你们不想像他一样,就赶紧给我滚,否则,我让你们比他惨上千倍万倍。” 那帮人眼见地上人的惨象,知道这女子不是好惹的,扶起他跑得不见踪影。 淼已经扶着那名僧人,旁边的日本人似乎也听过张昌宗的名字,都有些害怕。而周围的人听到后早就散去,哪还敢看热闹。敏生怕那些人去而复返,自己倒是可以脱身,可是淼和这些日本人却不好全身而退。只急急的道:“这位大师,你们快离开这里吧!我怕他们还会回来,先避一避吧!” 那僧人双手合十,向敏行了一礼,道:“多谢女施主。贫僧法号道慈,多谢施主援手。” 敏微微一躬,恭敬地道:“大师不必多礼,路见不平,这是当为之事。大师受了伤,快些回去疗伤吧,恕我不能送大师回去了。快到卯时了,就要闭市了。” 道慈又仔细看了眼敏,又行了一礼,“施主保重,一切必能逢凶化吉。”说完就飘然而去了,一旁的日本人也都向她告辞去了。 敏看了眼夕阳,东市以日落为准,街鼓敲响三百次,城门、坊门、市门都要关闭,如果不在太阳落山前回去,就进不了宫了。拉着淼便往常乐坊方向跑,这次打了张昌宗的家奴,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反正打都打了,静观其变吧! 到了常乐坊时,李隆基已站在门口等她们了。李隆基看着敏愣了一下,随即拱手道:“姑娘赶紧回去吧,一会儿宫门关闭就麻烦了。” 敏向李隆基行了一礼,道:“有劳三公子了,我先告退了。”说着扭头看向淼,拉着她的手,淼却哭丧着脸,道:“你这一回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敏笑着扭了一下她的脸,“我会经常出来看你的,这里只有你和我,我怎么会不想你呢?这个你留着,总会有用的。”说着将荷包塞到淼的手里,她在外,身上有些前总是好的。又看看她,放开了她的手,转身飞奔而去。 淼又轻轻叫了她一声,看着敏的背影心情却复杂得很,今天她尽量让敏敏高兴,而敏敏也一直在笑,可是,为什么感到那么凄凉呢?敏,你一定要好好的啊,你好,我才能好啊! 李隆基看着淼,却陷入了沉思—— 敏看了下自己的装扮,这样回去不行啊。幸好男装她还带着,穿在外面就可以了。只是她的头发和脸,必须要好好弄弄才行。一跃进了一家院子,正好旁边有个水缸,可以当镜子。她拆下头上的一串珍珠,低头看水中的倒影,不禁愣住了。这是她吗?弯弯的眉毛,不大不小的丹凤眼,樱桃小嘴,虽称不上天姿国色,也算是清秀了,双颊红晕,更显女儿的媚态。怎么可能?就画画眉、点点胭脂,就变了另一个样子了?这真的是她吗? “当——”闭市的街鼓已经敲起,敏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用手绢沾了水将脸上的胭脂擦去,将梳好的头发放开,扎成马尾,又看了看水中的倒影,不施脂粉,一脸的生气,这才是她呀!什么小女子的情怀都再与她无关了,这样才是真正爽朗洒脱的慕容敏。 街鼓已经敲了几十下,敏不敢耽误,施展轻功,往宫门奔去。只留下西山边一抹余辉,洒下点点红光—— 值夜 秋意悄然而来,大明宫中的千叶莲虽然绽放着,但亦有衰败的迹象。天短了,宫中的作息时间也提前了,秋意正浓,女皇很容易困倦,早早就安寝了,而随侍左右的张氏兄弟也轮流服侍。 自那日敏在宫外怒打张昌宗的家奴,虽然当时痛快,可此刻想来,心中却在盘算如果张昌宗发现是她动的手,向女皇告他的状,该怎么办。枕头风的威力古今可谏,她不得不防。如果先下手为强呢?敏摇摇头,这点可一点作用也不会起的。张昌宗的受宠和自己的“得宠”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人的生理需求和感情寄托是维持一个人生存的必要条件,而她这种解闷的花生米一旦失去了新鲜感,女皇立刻弃之如履,不会含糊。何况自己只是充当了一个替身和挡箭牌的作用,这个角色任何人都可以做,并不是非她不可。那么,自己要想在宫中立足,必须有一样能抓住女皇的心。而这一点上官婉儿已经帮她找到了,那就是她身上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鲜玩意,既然如此,她就要牢牢抓住这点。 女皇时常有夜不安寝的毛病,敏特意问了御医一些凝神静气的花种,虽然是秋天,但女皇沐浴时要很多花瓣,所以有些都已风干收集起来。要花瓣不费吹灰之力,它将集中凝神的花瓣泡在一起,闻她们的香气,品她们的口感,终于找出一种最好喝的调配方法。献给女皇后,女皇的确很喜欢,觉也睡得好了很多。这些日子,武则天每晚睡前都要喝上一杯。而那日,敏给李隆基喝的也是这个。因为每晚睡前她也要喝上一杯,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这晚,不是她守夜,便早早回处所了。敏住的是一个偏殿,有主室,后面有浴室,里面一个木桶是用来洗澡的,虽然她喜欢淋浴,但随着天气变冷和失眠,她很多时候会选择泡澡。但她不喜欢那种一人高的圆木桶,因此特别钉制了一个与现在浴缸类似的木桶,整个人可以躺在里面,充分的放松。虽然她的身边有伺候的宫女,但她通常是不会麻烦她们的。至今她仍不习惯使唤别人。 今天白天站了一天,腰酸背痛,泡个澡最舒服了。只让太监江水提到寝室门口,就让他们回去休息了。敏自己将水提进来,倒入桶中,水温适中了,才脱下衣服,搭在浴室与寝室之间的屏风上,将贴身的衣服放在小几上,才躺进浴盆里。水浸泡着她的身体,瞬间觉得四肢百骸都放松下来,端起旁边小几上的茶杯,喝了口花茶,静静的闭上眼,倚在桶壁上,稍稍休息一下。 睡意来临,半梦半醒时,“吱呀”一声惊醒了她,虽然声音不大,但敏练功时警觉性提高,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注意。轻轻从水桶中出来,迅速抓起几上的衣服披上,拿起桶边随身的长剑,静静听着脚步声。是男人?那个太监这么大胆,敢未经她允许就擅闯——难道是他? 敏眼珠一转,悄悄躲进与寝室相连的一块幕帘后。透过幕帘的缝隙,看着那人的动作。男人悄悄走了进来,看到屏风上的衣服,更是放轻脚步,往浴室走去。敏已然看清他的样子——张昌宗。在与上官婉儿深谈后,她曾告诫敏一句话,“小心张昌宗。”敏素知张昌宗是个好色、巧言令色的奸佞小人,不论是从史书上,还是从她的所见所闻,敏都厌恶这种仗着有几分姿色,涂脂抹粉,献媚女主,搬弄是非,扰乱朝政的卑鄙小人。在敏的眼中,他根本就不是美男子,即使他长得貌比潘安。 那天她当街打了他的家奴,他是不会轻易放过的。而她那天穿的是女装,追查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但是,凭张昌宗今日的势力,追查一个人岂是难事?怪不得他白天的眼神就不对,原来是已知道是她了。晚上来找她算帐吗?太不合时宜了吧?敏心里一直到他的想法,心里厌恶至极,握着长剑的手紧了紧。 张昌宗绕过屏风,原本想看的景象却没看到,正失望之时,房中的烛火突然熄了,屋里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张昌宗的眼睛一时适应不了黑暗,两手伸着想摸着东西扶着,可刚往前走了两步,只觉脖颈一层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皮上,张昌宗打了个冷颤,瞬间明白怎么回事,不敢再移半步。 敏喝道:“大胆奴才,敢闯我的处所,不要命了吗?”敏早已习惯在黑暗中视物,张昌宗看不见她,她却看得清清楚楚,长剑又往前一送,架在他的脖子上。 张昌宗听出声音,立刻道:“慕容女官,不要误会,我是内供奉张昌宗,女官手下留情,刀剑无眼啊!”长剑擦过他的脖颈,早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敏冷笑一声,喝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张大人深夜到我的处所干什么?你竟敢假冒张大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着剑又逼近几分。 张昌宗吓得腿都软了,手想去挡开剑,谁知尖锋利无比,着手即破,张昌宗哪敢再碰,只得缩脖子,可是每缩一分,剑又逼了过来,他不敢再动,只得低声求着:“女官不信,可以点灯一看,便知晓我是张昌宗。”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这调虎离山之计吗?说,你是谁,所为何来?不说,我便要了你的命!”敏厉声呵斥,长剑一抖,就要刺他。 “我真是张昌宗啊,手下留情啊,我只是来看看女官,看看你有什么缺的——”张昌宗此时心绪已乱,只想保住性命,其他的什么也顾不得了。 敏喝道:“你再胡言乱语!张大人又怎会深夜来我的处所?你是想诬蔑张大人,往他的头上泼脏水是吗?竟然想做龌龊之事,我今晚就废了你,看你还敢乱来!”说着长剑一扯,王张昌宗腿间刺去。 张昌宗只觉一阵剧痛,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晕了过去。 敏连连冷笑,她才不会弄脏自己的剑呢?长剑只是个幌子,左手拔下一根发针,往他大腿刺去,张昌宗惊吓之余那还分得清是哪里痛,以为自己真的被废,登时便晕了过去。敏走过去,踢了踢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抓起他的一只脚,往门外脱去,自己的院子很偏僻,她晚上又不用人伺候,因此宫女太监都已歇下了。她拖着一个人也就不会有人看见。 院子挨着御花园,敏早就想好对策,点了他的睡穴,再将准备的酒往张昌宗的嘴里灌,明天一早他就是个醉鬼,一晚上睡在御花园里。将他拖到湖边藏好,拍拍手,大功告成。虽然不能明的惩罚,暗地里惩治一下也就算了。反正他也没多少快活日子了。 仰头看看天空,今夜有云,月亮时隐时现,但星星却璀璨无比,一闪一闪亮晶晶,在现代城市里,哪能看到这么多星星啊!现代的污染它严重了,大气污染、水污染、光学污染,已经再也看不到这样纯自然的美景了。看来,来这一趟,还是有收获的。 突然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快到让敏以为只是眼花了,但是,敏知道那是一个人影,是个女子,而且动作这样迅速,宫中的宫女怎会有这样快的身法呢?戒心一起,敏便追了过去。刚才隐约看到是从长生殿的方向出来,那是女皇的寝宫,难道是刺客?可是,长生殿一片宁静,根本不像闹了刺客,何况,有二师兄魏沣在,根本不会让刺客有机可乘。既然女皇没事,她就去看看这是何方神圣。 一路探到司宫台旁的粗使太监的住处。宫中的太监都归司宫台管辖,原称内侍省,光宅元年改为司宫台。武则天时,宫中的太监地位很低,时常被人取笑,又因为受宠的太监很少,所有大多数都是粗使太监。 敏愣住了,怎么会到太监住所呢?那分明是个女人啊,虽然只是一眼,又相隔甚远,但那是女子的体态,不会错的。正沉思中,一个人影迎面而来,敏急忙出手接招。来人一掌力量巨大,敏仓促之下哪里接得住, 连连后退,只觉左手小臂疼痛。而那人拳法一招紧似一招,敏只能见招拆招。敏看得出来,此人拳力惊人,根底扎实,却不是拳法高手。 敏看准他的拳路,一掌按下,借力起身两脚一个旋踢,踢在他的脸上,那人一蒙,后退了一步,敏又一个旋风踢,将他踢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胸口,喝道:“大胆刺客,还不束手就擒!” 那人一愣,失声叫道:“慕容女官?” 敏一惊,此刻认识她吗?此时月亮出来,洁白的月光洒在大地上,敏借着月光,看清了地上的人,也没想到是他,“高力士?” 高力士显然不会想到敏还记得他,一脸的诧异,怔怔的看着敏。 敏立刻抬起脚,往后退了退,才道:“你这么晚了,怎么还没休息?在外面闲逛什么?” 高力士缓缓站起来,听着敏的话,显然不再认定他是刺客,心中感激,也看清敏身上的月白色的长衫,松了口气,道:“奴才刚刚出来方便,奴才无礼,污了女官的耳朵。”高力士刚说了一句,就意识到说的太显白了。 敏根本不在意,低声道:“这没什么,你继续说吧。” 高力士长出口气,才道:“到院子里时,忽然一道黑影一闪,奴才就追了出来,便看到女官,误以为是刺客了,现在看来那人身穿黑衣,而女官是白衣,怎会是刺客。请女官恕奴才无状。” 敏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幸好没穿黑衣,否则不真让人认为是刺客了。细想一下,高力士看到的和自己看到的应该是一个人,可惜,高力士跟她缠斗时,她已借机脱身了。“你何罪之有。不过,如果我也穿黑衣,你是不是就认为我是刺客了?” 高力士立刻诚惶诚恐,忙道:“女官又怎可能是刺客?您是保护皇上的贴身女官,又怎会是?” 敏笑了笑,忽听有脚步声,似是巡夜的禁军,轻声道:“你快回去,不要露了形迹。今晚的事不宜张扬,知道吗?” 高力士也已听见,点点头,仔细的看了敏一眼,才向敏行了一礼,快步跑回了住所。 敏在地上一旋身,地上的脚印便模糊了,才一跃上了旁边的大树,幸好秋天刚到,树上还有些叶子,可以遮挡住她。并不是她不能现身,只是今晚她处置了张昌宗,要是让人看到她也在外,不就不打自招了吗!只好暂且闭闭吧。 一队禁军走了过来,队长提着灯笼,将左右上下好好照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异动。对着手下喝道:“什么有人在打斗,人呢?”那名禁军也纳闷至极,却也说不出话来。那队长瞪了他一眼,才道:“继续巡夜。”一队人便走了开去。 敏等他们走远了,周围不再有禁军,才下来。又仔细看了看四周,既然高力士也看到了,那就不是自己眼花,那人有什么企图呢?敏不像在想些没用的事,赶紧回去才是,要是让人发现自己不在处所,也是大麻烦。便提脚飞掠而去。 第二天,敏很早便起身去伺候。女皇一早精神不是很好,有黑眼圈,眼中也有血丝,象是失眠了。上官婉儿也看出女皇不适,想劝她不要上朝了。女皇却执意要去,穿上朝服,梳理完毕,一大队人马便往含元殿而去。武则天对朝政极为重视,从不耽误早朝,除非身体不适到不能动弹,否则早朝、奏折、政务都不会放下。 敏是不能进朝堂的,只是站在殿外,而上官婉儿则随侍女皇左右,记下大臣的折子和政议,有时女皇听到大臣禀奏直接下旨,便由上官婉儿挥笔即就,文不加点,直接颁布下去。大臣们也知上官婉儿才学出众,又是前臣上官仪的孙女,加之女皇的信任,因此,对她不无不敬。 女皇下朝,敏便立刻随侍左右而去。因此,根本见不到大臣的面,只有女皇下朝时单独召见,敏才有机会见他们一面。敏并不想结交权臣,只是他们一个个作为历史人物,很好奇他们长得什么样子,仅此而已。 下朝后,女皇的心情很不好,卸下皇冠时,发丝被挑了起来,发髻登时乱了。一旁专侍女皇梳头的宫女急忙过来,为女皇重新梳发髻,没梳两下,似是扯到女皇的头发了,宫女立刻跪下,磕头如捣蒜,“奴婢该死,请皇上赎罪。” 女皇平时对待宫女是极温和的,但今日女皇心情特别不好,喝道:“来人,拉下去杖责二十。” 门口的太监听命,立刻进来将宫女架出,拖了出去。张易之昨晚一直伺候女皇,也知道女皇近日睡得不好,走到女皇身后,轻轻为她捏着肩膀,低声道:“皇上何必为此等小事动气呢?微臣为皇上梳头便是。”说着拿起牛角梳子轻轻为女皇梳头。女皇微眯起眼睛,虽然已年近八十,但一头青丝黑亮如初,张易之的动作轻若滑丝,女皇的火气也消了很多。 上官婉儿一身男装打扮,俏丽动人,竟别有一番风情。见女皇心情稍好,手中的簿册摊开,轻声道:“皇上,各位大臣——” “婉儿,朕今日很累,晚些时候再议吧!你下去吧。”女皇微启星眸,对着上官婉儿道。一脸的疲态让保养得很好的武则天瞬间老了十岁。 上官婉儿微微躬身,抬起头看了敏一眼,示意她小心,才缓缓退出长生殿,婉儿要先将大臣呈上的奏折过目,作出批注,然后将女皇要颁的旨拟好,然后才能呈上给女皇过目,因此,上官婉儿的一天是很忙的。 敏看着疲惫的武则天,心中的疑惑顿生。女皇的睡眠越来越差,这可以理解,老人睡觉轻,时间短。但是女皇似乎并不止于此,像是有什么困在心中,魇住她似的,有时她的眼中偶尔会闪现一种恐惧,一种亏心的恐惧,但很快就又恢复平静。 此时,张昌宗走了进来,径自走到女皇身旁,坐在女皇身边,握着女皇的青丝在手中把玩,眼角却瞥向敏。 女皇看到他,脸板了起来,道:“你昨天晚上睡在御花园了,是吧?浑身的酒气,还是让羽林军发现的,你是朝中忠臣,竟醉酒于御花园中,你让朕说什么好?” 张昌宗状似撒娇,道:“微臣也不知为何,竟睡在御花园中,还喝醉了酒,现在臣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睡在外面冻了一夜,此时头疼欲裂啊!”张昌宗虽对着女皇说话,但一直瞟着敏,在看她的神情。 敏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还怕他识破不成。他腿上的发针,她已经拔了下来,因为伤口很小,根本就看不出来,就似红痣一般。而酒壶也放在他的身边,即使他怀疑昨晚那不是梦,也不敢轻易说出来,虽然女皇将奉宸府给他们弄得乌烟瘴气,但并不表示女皇容许他们在她眼皮底下为所欲为。何况,昨晚敏的意思很明白,废了他不费吹灰之力。 敏一副坦然不知何故的表情,站在那儿。虽然很不想看到这两个打扮得跟人妖没差别的人,但是这就是她的任务,随侍女皇左右,保护女皇的安全。 张易之想将女皇的头发梳起,可是因为不精通发髻的梳法,总是梳不好。女皇示意他住手,叹气道:“唉,朕身边竟连一个梳头的人都没有!” 敏的心头突然浮现起一个人,头发总是梳得整齐油亮,不论何时都没有丝毫零乱,要不要推荐他呢?要是他不会梳女子的发髻怎么办呢?可是,嘴巴已不听使唤,竟道:“皇上,奴婢在筹办晚宴时识得一个内侍,听说他梳头的技艺高超,皇上不妨叫来一试。”话已出口,想追也追不回来了。敏真想抽自己一嘴巴。 武则天一听,微挑眉毛,饶有兴味地道:“哦,能让敏儿开口称赞的人可不多啊。既然如此,就让他来试试吧。” 敏的心如擂鼓,真是自讨麻烦,硬着头皮道:“是,奴婢这就差人叫他来。”说着便退了出去,跟看门的小太监说了,小太监立刻就跑了出去。敏便没再进殿内,女皇虽然让她出来叫人,其实是让她出去。她又怎么会没有眼色呢,摇摇头,等着人来。 昨晚的事,她想了一整夜。既然不是她眼花,那么那个人究竟想干什么呢?她是从长生殿的方向过来的,为什么没人发现呢?即使她武艺再高,也应该不会瞒过二师兄的耳目的。在武馆时,就听说过魏沣沉默寡言,但练功时从不含糊,可以说是众弟子中出类拨萃的,吴名也曾说——敏一怔,自己怎么又会想到他,为什么心还是会痛,不是都想通了吗?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这时,小太监带着高力士快步而来。高力士见到敏,行了一礼,有些惶恐的看着她。敏也不知为什么会说出推荐他的话,可是话已出口又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问他,“你梳发髻如何?” 高力士低着头道:“曾见宫女们梳过头,但从没梳过发髻。” 敏一阵头晕眼花,看着他梳得柔顺的头发,只能道:“你就照着你自己的头梳好了。记住手法一定要轻,尽量想想那些宫女梳头时的情形,你放心好了,即使你梳不好,我也会顶着的。” 高力士哈着腰,一直没直起身,这才能与敏平视。其实他第二次随女皇进宫,就扔进了司宫台,作粗使太监,一作就是一年,显然女皇早将他忘得一干二净了。他虽然灰心,却不放弃,他相信总有一天能够出人头地的。看着这位皇上身边的红人,虽然只见过三面,但这位女官不一样的气度已让他折服,相隔几月,她竟还能记住自己的名字,今日又推荐他为女皇梳头,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了。虽然没梳过发髻,但他也会尽力去做的。 两人一直在殿外候着,直到巳时三刻,女皇才叫人进去服侍。敏走了进去,身后跟着高力士。殿内,女皇坐在梳妆台前,张昌宗在为武则天画眉,看到敏进来,愣了一下,便转过头去。 女皇看起来慵慵懒懒的,但精神好了很多,看到敏,也想起刚才的事,道:“敏儿,你刚才说给朕梳头的人呢?” 敏只好将高力士交出去了,“皇上,人已经带到了。”说着转头看着他,坚定的点点头。 高力士并不惊慌,淡定的跪下,为女皇请安,声音浑厚,:“奴才给皇上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皇听到声音,扭头看去,显然好奇心起,道:“抬起头来。” 高力士缓缓将头抬起,直视女皇,并不猥琐。端正的样貌显得更加精神。 女皇看了他一眼,竟道:“你是高力士?呵呵,朕竟将你再次入宫的事给忘了。既然敏儿说你梳头很好,你就为朕梳头吧。” 张昌宗和张易之当真是花容失色,看着高力士说不出话来。高力士第一次入宫时,就在女皇身侧服侍,有一次控鹤府的供奉嘲讽高力士,高力士怒极将那几个供奉打得落花流水,因此得罪了二张。二张本想将他打进推事院,由酷吏折磨,武则天念他一直伺候得好,便责令鞭笞二十,赶出了宫去。谁知高力士又进了武三思府,长安二年,武则天驾幸梁王府,又见高力士,便将他带回宫中,一直呆在司宫台。今日,又见高力士,着实出乎二张意料。此时的高力士交织几年前的高力士,不仅更加高大挺拔,脸上更多了谨慎和隐忍。 二张还未表示意见,高力士就已谢旨走到女皇身后,拿起了梳子,轻轻为女皇梳顺头发,慢慢将头发分成好几束,一点一点地盘了起来,然后在脑后盘成髻,固定好后,将一只金凤猫眼玉石珠钗簪在发间,然后垂手往后退了一步。 女皇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看着镜中的发髻,突然笑了起来,“敏儿说的果然没错,力士的手真是巧手,梳得又轻又快又好,还知道朕最喜欢这只金凤珠钗,力士啊,你以后就给朕梳头吧。” 女皇突如其来的赏识,并没有让高力士受宠若惊,只是满脸的喜悦却掩饰不了。跪下磕头道:“谢皇上恩典。” 敏一直揪着的心终于归位了。她一直看着高力士的手,没有抖一下,手指娴熟的仿佛梳过了千次万次,眼中充满了自信。敏真的不禁叹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唐玄宗终生的近侍,一日不能离他。现在看来,高力士的确是有过人之处的。看着心满意足的武则天,虽然简单的发髻,在配上那只珠钗时瞬间变得高贵而典雅,既不奢华,也不出格,恰到好处的凸现了女皇的身份。 敏心中又叹,宫中的能人真是多啊—— 自此,高力士便留在了武则天的身边,梳头变成了他天天苦思冥想的功课。 而张昌宗也没再来找过她的麻烦,甚至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敏从未想过自己的威力竟有这么大,本以为张昌宗回过味来,会在女皇面前告她一状,可是,他竟没有,好像那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敏自然乐于如此,她可不想天天跟着两个“男人”斗。看来男人还是很看重自己的命根子的,否则,怎么会她一吓就怕了呢? 敏和魏沣两人轮流夜值,从未发生过什么。而武则天的睡眠仍然不好,精神日益萎靡,脾气也越来越糟,身边的宫女太监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伺候。 这晚,女皇在观风殿处理政务到很晚,上官婉儿一直陪在女皇身边。今天轮到敏值夜,因此,她一直守着女皇。敏也说不上话,只是瞄着墙上武玄霜的画像出神。那晚上官婉儿提过武玄霜,似乎她原先就在担任自己现在这个职务,只不过因为她的地位,她应该更超然、更自由。 虽然上官婉儿说的不多,但敏隐约觉得武玄霜也是喜欢李逸的,而且似乎在李逸死后就离开了皇宫,远走天涯了。敏不知道他们三个究竟有怎样的感情纠葛,但是唯一肯定的就是这个皇宫还是有真情的,只不过掩埋在心底罢了。 “敏儿,在想什么?皇上叫你起驾!”上官婉儿瞪了敏一眼,示意皇上在问她话。 敏立刻低头,道:“奴婢失态了,”接着扬声道:“皇上起驾。”便走到女皇跟前,扶住她的手,让女皇起身往外走。 武则天对她的失神并不在意,微笑着道:“在想什么,这么入神呢?” 敏不好意思地道:“奴婢只是胡思乱想呢!” “胡思乱想好啊!朕晚上就不能多想,否则这一夜就不能睡好了。人老了,不能不服老啊。不过想来,每次敏儿值夜,朕都睡得很好呢!不知道你是不是朕的守护神呢?就像先皇太宗的尉迟敬德与秦琼一样,那么,敏儿是小尉迟,还是小秦琼呢?”武则天的心情很好,竟拿她开起了玩笑。 敏的脑中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时答不上话来。 上官婉儿接口道:“敏儿是福将,以后皇上身边少不了敏儿,我这旧人就要失宠了!”上官婉儿半开玩笑着说,女皇心情难的这么好,不妨就着女皇的话锋说,惹女皇多笑笑。 女皇果真开心的道:“哦,婉儿也会吃醋不成?朕是新人旧人都不能少,你们便是朕的左膀右臂,缺了哪一个都不行啊!一文一武,朕当真是文武双全了。” 敏微笑不答,扶着女皇上布撵,起驾往长生殿走,敏的心却沉重起来。 月朗气清,秋风吹过,刮起落叶片片—— 团圆 八月的长安城秋意正浓。院中的槐树已经快要掉秃了,看着这萧索清冷的场面,淼此时就像一只即将冬眠的熊,天天直往肚里塞东西,好取暖。敏的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只希望她自己能够想得开,不要钻牛角尖。而自己呢,待在张府,待遇比平时要好得太多了,不像是丫头,而像是小姐,院里又派了个小丫头,刚及笄,叫青绯,面生得很,倒是勤快,长得也很标致,嘴也很甜,姐姐前姐姐后地叫。而且天天起早此后张苒与她。而她,给人家抢了事做,天天也就只能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了。 八月十五中秋节,团圆的节日,张府自然要设家宴。往正厅的路上,一阵环佩叮当的脆响,甚是动听。这正是淼戴在身上的玉环。淼作为大丫头,还要跟去,只是今日还要外带一条小尾巴,青绯捣着小碎步跟在渺的身后,眨着大眼睛看着他俩。 今晚长安城特许取消宵禁,百姓可以出门赏月、吟诗、游玩。淼一听这个,便来了劲儿,约好了敏敏和李隆基共赏圆月,自然一定要把张苒叫上了。而且敏敏在宫中特意准备了一样好吃的,等到家宴结束,他们便出府去与她们会合。此时,淼兴奋得很,跟在他身边,轻声说道:“你可答应我了,不许黄牛啊。” 张苒挑了挑眉毛,这一路上她碎碎念,快要烦死他了。扭头压低声音道:“你再多说一句,我今天晚上就不去了。” “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淼瞪了他一眼,再不敢说一句话,生怕一句话惹恼了他,真不带他去了。 到了正厅,所有人都到齐了。张苒旁若无人的坐下,丝毫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张苒的继母,大夫人看了他一眼,关切地道:“苒儿,身体好些了吗?这一阵子也不见你出来走动。是不是前些日子的风寒还没好,要不要再找大夫回来看看。” 张苒根本毫无反应。张父看着妻子尴尬的脸色,喝道:“你母亲问你话呢,为何不答?你摆脸色给谁看?” 张苒冷笑着,开口道:“是,母亲,有劳您费心了,孩儿没事。倒是小二婶身子要紧,她可是怀着张家的子嗣,大意不得。” 杜鹃本来略施脂粉的脸瞬间刷白,放在桌下的手紧握着,却微微发抖。 张父气得发抖,站起身,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张家的长孙,不给家中光耀门楣,整日闲逛,丢尽了家中的颜面。现在又目无尊长,你这个不肖子。” “相公,父亲在这呢!”大夫人拉拉张父的衣袖,使了个眼色。 张父看了张柬之一眼,也不敢再教训,施施然的坐下,不去看张苒。大夫人握着丈夫的手,为他消气。 所有人都看向张柬之,等待他训话。张柬之看了一眼一旁的淼,又看向张苒,缓缓道:“今日团圆佳节,我也不说什么了。各自谨守本分就是了。”又瞟了眼杜鹃,道:“把身子调理好,需要什么就说,知道了吗?” 杜鹃诚惶诚恐的站起,双手紧握抱着肚子,声音发颤,“是,是,老爷。” 张柬之挥挥手,淡然道:“你坐下吧。”杜鹃才在丫头的搀扶下落了座。 淼注意到张苒的双手紧握了下,又很快松开。脸上依然桀骜不驯,不可一世。 “吃饭吧!”大家长张柬之开口,众人才拿起筷子吃饭,个个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张苒却不吃菜,只喝酒,还喝得啧啧有声。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的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淼看着一桌好菜,真想扑过去大吃一顿。可现在看着张苒把局面弄得这么僵,却也捏着把汗。要是张柬之气急,不让他出门怎么办?那她可就冤死了,敏敏的约会可怎么办? 张柬之“啪”的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所有人包括伺候丫头都一惊,屏息凝视,生怕自己出了点响,成为替死鬼。张苒却似乎根本没听到,仍然自斟自饮。 张柬之看着他,长叹口气,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的时候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不知道张苒的婚事是个忌讳,已经二十四岁却一直没有理论及婚事。此刻张柬之说出来,显然已经拿定主意了。 张苒端着酒杯的手也停住了,瞪着张柬之,眼中有太多的情绪,说也说不清。 张柬之也看着他,不在乎他的眼神,沉声道:“国老狄公在世时,就跟我提过你,想把他的孙女许配于你,现在狄家小姐也长成了,该是成婚的时候了。选个日子,就下聘——” “我没答应。”张苒忽的站起,恶狠狠瞪着张柬之,冷冷道:“想让我传宗接代吗?这儿可有人为张家继续香火,不劳我出力。娶狄家的小姐?哼,你是想让我替你还债吧!你能调回京中任职,都是狄仁杰在皇帝面前为你美言,否则,你还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你的小官呢!怎么,现在官位坐稳了,怕别人说闲话,骂你忘恩负义,想把我卖了还你的人情,博你的名声,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你让我娶什么狄小姐,还不如让我娶她——” 淼正为他担心时,只见张苒的手指已指向了她,就指着自己的鼻子。淼紧盯着他的食指,两眼对在了一起。而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都投向她,淼的眼珠滴溜溜的转,这下自己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张苒指着淼,冷笑道:“与其博你的美名,不如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更要紧。她的表姐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我娶了她,沾亲带故的,你也得不少好处呢——” “啪——”一壶酒迎面泼在张苒脸上。张柬之将手中的酒壶砸向主子,指着她道:“你个逆子,逆子——”说着气急攻心,剧烈的咳嗽起来。 张苒站在那一动不动,酒顺着他的脸颊一滴滴坠在衣衫上和地上,张苒眼中充满了血丝,竟大笑起来,“怎么,说到你的痛楚了?你自诩谏臣,又怎会用联姻的方式提高自己的地位?沽名钓誉!哼,现在就算我要娶她,我的身份还不够呢!我还要高攀人家呢!”张苒抹了把脸,走过来牵起淼的手,道:“我这个逆子不在你眼前惹您老人家生气了,我走,我现在就走!” “站住!”张父扶着父亲,也是气得浑身发抖,对着往门外走的张苒喝道。 张柬之喘匀了一口气,指着张苒道:“让他走,让这个逆子走!就当我张柬之没有这个孙子,让他走——” 张苒背对着他们,闭了闭眼,喃喃:“我走,我这就走。”说完拉着淼的手就往外走。 淼任由他拽着走,他的手劲很大,掐着她的手腕,就像要将它扭断一样。他的身上散发着熊熊的火气,烧得淼不敢说一句话,跟着他大步流星的往门外走。 一轮明月已挂上枝头,几朵乌云在明月身边围绕—— 长安城晚上的街道很少会这么热闹,各家各户门口都挂着灯笼,街上熙熙攘攘。唐代实行宵禁,晚上各家闭户,不准出门,违令者处苦役。但是,每逢佳节,皇帝都会取消禁令,希望百姓上街一起过节,增添节日的气息。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街上的人互相道着喜,仰头赏月。 淼跟在张苒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出了张府的门,张苒颓然的松开了她的手,自己缓缓往朱雀门大街走,再没说过一句话。淼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想更惹他烦心,跟着他往前走。淼知道他不是有心要顶撞张柬之的,只是他心中压抑得太久了,终于爆发出来了。究竟张苒和杜鹃为什么分开,她不太相信丫头间的传言,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不为人知的,重重的压在张苒心里。 刚才他说要娶她,真是把她吓了一跳呢!不过,这只是他的气话,她不会放在心里的。气急而说的话是不能算数的。张苒心中虽然恨杜鹃,但有爱才有恨,爱多深,恨就有多深。他的心底深处仍是爱着杜鹃的,即使他出言讽刺杜鹃,也是爱极方为恨吧!自己只是个丫头,一个只知道吃睡的丫头。 远远的看到相约地点敏敏和李隆基已等候在那了。淼不再胡思乱想,快步冲向敏敏,一把抱住了她。“有没有带?有没有带?” 敏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你到底是想见我,还是想着吃的?真是太没良心了。” 这些日子女皇的身体不好,本想设家宴,团圆一下,却因睡眠严重不足,加之旧疾复发,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今日女皇早早休息,她也告了假,出了宫。她今天穿着那身杏黄色的女装,头发让宫女梳了起来,留些头发披在身后,头上簪着一只无华的玉簪,脸上却不施脂粉,看起来清秀朴素。她手中拎着个食盒。 淼冲她嘿嘿笑,一脸的谄媚,“人家当然比较想你嘛!只不过,天下美食是我的最爱,你不能跟它们吃醋是不是?” 敏白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是看向她身后失魂落魄如困兽的俊美公子,本认为李隆基的样貌出众,气宇不凡。现在看来,这位公子更胜一筹,虽然有女子般的美貌,却不显女气,一身的凛然正气,让人不敢轻视。岂是宫中整日涂脂抹粉的二张可以比拟的。 淼注意到敏在打量张苒,心情又低落起来,道:“这是我家少爷,张苒公子。”又贴着敏的耳朵说:“他今天很不爽,你不要惹他了。” 敏听后又看了张苒一眼,不在意地笑笑。 站在一边的李隆基亚看出张苒今天的不同,担忧的望着淼,想从她那里得到点讯息。 淼冲他摆摆手,“你不要问我,我很冤枉的。”说完就拉着敏,想伸手进食盒,被敏一手打开,两人玩玩闹闹在一边折腾起来。 李隆基走近张苒,一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玉衡,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咱们是兄弟啊。” 张苒抬头看她,强压下心中的百般心思,勉强笑了起来,“没事。走吧,别坏了你的兴致,人月两团圆,怎么不见嫂夫人?” 李隆基也不想追问,张苒的心事深如海,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探明的。也笑道:“她不爱凑热闹,喜清静。我就没叫她出来,何况有她们俩人在,不方便。” 张苒点点头,扭头看向仍跟敏抢食盒的淼,心中的阴霾散去了些,复又深思:侍棋似乎根本不将刚才的事放在心里。自己刚才一时气急才会随口胡说,现在想来很是后悔,不知怎么跟她解释。这件事可大可小,一点玩笑不得。 淼的功力哪及敏,抢了半天,连食盒的边角都没摸到,倒是累得她气喘吁吁,“不抢了,不抢了,反正一会儿也吃得到。喂,两位公子可不可以移步,到能歇脚的地方,敏敏带了你们都没吃过的好吃的,保管你们吃了还想再吃。” 李隆基笑道:“谁像你猫儿一样,脑袋里想的只有吃的。不过,这也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说吧。” 几人走到街边卖酒的小摊,现在的天气凉了,就便成了取暖的好东西。几人落了座,上了酒,敏又要了一壶开水,将带来的花茶泡上,顿时花香四溢。 李隆基上次喝过敏的花茶,那种唇齿留香的感觉,他至今不忘。便道:“这是慕容姑娘上次泡的花茶吗?真是沁人心脾啊!” 淼见李隆基仍这样客客气气的,嚷道:“什么慕容姑娘,听起来绕口有生疏。就叫她的名字嘛,敏敏,这样多亲切呀!” 敏敏唇一笑,道:“三公子不必在意,就直呼我的名字吧,那么叫的确生疏。” 李隆基深深地看了敏一眼,想从她的眼中看到些什么,忽得笑道:“好,就依你。猫儿一直说你这里有好吃的,不知是什么?” 敏低头一笑,打开食盒,道:“这是我们家乡的一种食品,就要在中秋节吃,象征团团圆圆,我们叫它月饼。”敏将盛着月饼的碟子拿了出来。这是她跟淼约好时,淼特意要的。因为御膳房厨艺高手比比皆是,因此想要做月饼一点也不难。早上做好了,就给女皇送去了几个,因为老人不能多吃甜的,敏特意嘱咐御厨少放糖。而女皇吃了这象征团圆又稀奇的月饼,高兴得不得了,也就允了她出宫的要求。 而这些月饼虽然不像现代做工那么精致,但里面的馅儿却是货真价实,反正也是图个圆,只要它是圆的就行了。的确,李隆基和张苒是第一次见到月饼,都很稀奇,拿在手里研究着,竟不舍得吃了。 淼可一点不客气,抓起一个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赞叹:“御厨就是御厨,做出来的和家里的味道一样耶,好吃好吃。你们怎么不吃啊,这是用来吃的,不是用来看的,不偿偿,你们肯定会后悔的。”淼的嘴里塞满了食物,还不停地说。 张苒和李隆基都看看对方,张口咬了一小口,的确,味道跟平常的糕点很不一样,甜而不腻,酥皮和里面的枣泥馅混合在一起,当真是人间美味。 敏看看站在李隆基身后的王毛仲,拿起一个月饼,递给他,“这位大哥也偿一个吧。吃月饼,图个吉利。” 王毛仲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上次倒茶已经得罪了她,此刻她竟放下身段跟他说话,王毛仲困窘的不知如何是好,看向李隆基。 淼却从敏手里接过月饼,直接塞进王毛仲手里,含糊地说:“王大哥,你跟我们客气什么,就是个月饼,又不是金银珠宝,三公子不会说你的。再说了,今天是中秋节一定要吃月饼的。快吃啊。” 李隆基冲王毛仲点点头。王毛仲看着敏满眼的感激,“谢姑娘。”才小心翼翼的吃起来。敏低头微微一笑,也拿了个月饼,吃了起来。 李隆基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敏,又继续吃月饼。张苒的月饼贴着唇边,打量着这位宫中的女官,不得不佩服她的手腕。只是一个月饼,就能收买一个人的心,这个人不简单。这就不奇怪为什么女皇那么宠她了:总有稀奇的东西,有这么会收买人心,女皇的心也早就被她收服了吧。 敏似乎对他们的眼观浑然不觉,挑起壶盖看看茶,在每人的茶杯倒了一盏茶,才道:“月饼虽然香甜,但吃多了会腻,就着这清口的花茶,就不会太腻了。” 张苒和李隆基都浅酌了口,淼则一口喝了下去,因为她吃得最多。王毛仲也喝了一口。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这花茶当真清口,真是一点不腻了。”李隆基端着茶笑看着敏。 “敏敏,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吃了?连什么配什么都知道?”淼的嘴里又是月饼又是茶,嘴还是闲不住。 敏瞪了她一眼,道:“谁像你,只知道吃,其它的什么也不知道。那天吃到有毒的东西都不知道。” 淼躺在敏的肩上,撒着娇,“有你就好了嘛!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呵呵,真的好吃,下次再带点来吧!” “还吃,小心你吃出糖尿病!”敏推了下她的头,她这样的性格多好啊,什么也不用操心,可是自己呢?敏得笑里多了一份落寞。 张苒看了她一眼,竟从她的眼中看到那么熟悉的感觉,仿佛他们之间有一面镜子,那是另一个自己。 一对夫妇走了过来,妇人道:“相公,我们坐下歇会吧。”那妇人样貌清丽,身怀六甲,肚子已经出怀,突了出来。旁边有个丫头扶着她。 丈夫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你身子重,歇歇吧!” 声音虽轻,仍传进了敏的耳中,那句话如霹雳击中了她,敏得心里一阵抽痛,板着头,不敢回头,生怕回头会看见那张她永远不想再见的人。虽然她已经接受事实,可是她还是无法面对。贴着淼的耳朵轻声道:“我们到别处走走吧。” 淼正吃得高兴,扭头看她,敏敏的脸已经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眼中有着惧怕和丝丝水意。淼的心也揪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转头向张苒和李隆基说:“我们到别处玩玩,你们在这吃吧,我们一会儿就回来。”说着就拉着敏走。 敏尽量低着头,让淼挡住她,从旁边的桌走了过去。 妇人身边的丫头眼尖,对这妇人的耳语了几句。那妇人缓缓站起,柔声道:“小师妹,请留步。怎么没到招呼就走呢?” 一旁的男人立刻扭头去看,呆呆的看着敏,眼睛亮了起来,瞬间又黯淡下来。 淼几乎是扶着敏敏的,她能感受到敏敏在发抖,眼中的悲伤、苦恼就要崩溃了。淼握住敏敏冰冷的手,紧紧的攥住,坚定的看着她。 敏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迎上淼坚定温暖的目光,和万事有我的表情。抽痛的心渐渐缓解,身子也不再僵硬,缓缓笑了,冲她信任的点点头。深吸口气,慢慢转过身去,面对那对夫妇,屈膝行了一礼,尽量稳住声音道:“小妹见过掌门师兄、师嫂。” 吴名缓缓起身,伸出手想要扶她,却僵住,竟说不出话来。 杨芝兰嘴边隐着冷笑,柔声道:“小师妹不必多礼。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哪要这么多虚礼?上次你来参加我们的大礼,我们没见师妹一面,真是遗憾。不过,今天总算见着了,你说,巧不巧?” 敏轻声道:“是,上次没给师嫂行礼,这次,理当补上。”说着躬身便要行礼,淼却一把拉住她,道:“凭什么跟她行礼?以你的身份,用得着跟她这区区民妇行礼吗?”淼上次为了见敏,跑到扬威武馆,亲眼看到敏挥剑断情的,敏那悲痛欲绝的表情,和眼中的眼泪迷蒙的看不清东西时的窘迫,她一辈子都不会忘。现在看着那个负心的男人,和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她就气不打一处来,真想冲上去把那女人的头发拔光。 敏看了淼一眼,知道她心里再为她抱不平。可是,她不想张扬,那个女人像这样,就给她好了。 淼却就是不让,将敏护在身后,走了过去,道:“原来你就是敏敏的师嫂啊,我久仰大名了!”敏扯着她衣袖,她回头调皮的笑笑,又扭头道:“听说你五月十六成的亲,真是恭喜恭喜啊!” 杨芝兰盯着敏,听她这么说,也不好不理,便道:“多谢。” 淼脸上的笑更灿烂了,两个梨窝荡漾开,道:“今天是八月十五,真是好日子啊,对不对?五月到现在满打满算只有三个月,怎么夫人的肚子这么大,好像有五六个月的样子,这日子不对啊?难道是——” “你住口!”杨芝兰这才听出淼的意思,一张嫩脸立刻红了起来,尴尬的看着周围人的脸色。 敏也是一惊,不安的看了吴名一眼,正好对上吴名的眼神,两人的眼神碰触的一霎那又各自避开。敏拉住淼,等着她不让她再说下去。 张苒和李隆基都向淼走了过来,张苒自然的走到淼的身旁,轻声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得出口?” 李隆基被挤在后面,看着张苒亲昵的样子,剑眉缓缓皱在了一起。 敏不想事情闹大,从桌上拿了食盒,恭敬的递上,“师兄师嫂,请恕我表妹无礼。中秋佳节,小妹这有些糕点,恭祝师兄师嫂喜得贵子。” 杨芝兰已经丢尽了面子,看着敏这样,心中更气,一把将食盒砸在地上,月饼撒了一地,杨芝兰娇斥:“你少假惺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吗?你这个狐狸精!” “你住口!”吴名立时喝道,他眼中的怒火让杨芝兰不敢再说一句,竟抽抽咽咽地哭了起来。 敏瞪着吴名,这算什么,帮她?还是害她?蹲下身将月饼捡了起来,淼也蹲下,关切的看着她,幸好,此时此刻还有这只猫咪陪着她,她不是孤独的。心里亦苦亦甜,冲着淼笑笑,将食盒递给她,起身走到杨芝兰身旁。 杨芝兰不自觉地往后退退,贴着她耳边悄声道:“既然我是狐狸精,那我就做些该做的事。我有法子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相不相信?即使你的伯父也保不住你,你好好记住了。”敏的笑容散发着迫人的寒意,冷冷的看着吴名,“不打扰师兄的雅兴了,师嫂脸色不太好,还是回去歇着吧!”说完拉着淼的手走进人群中。 吴名怔怔的看着那单薄的背影,第一次见她穿女装啊,却是在这种局面之下。扭头看向芝兰,她的脸色发青,长叹口气,缓缓往夜幕深处走去—— 在酒铺的墙角,一块月饼孤零零的躺在那儿。一只白皙嫩白的手将它捡了起来,吹掉上面的灰尘,咬了一小口,细细的咀嚼着,嘴角缓缓露出温馨的微笑—— 敏拉着淼到处走,东看看西瞧瞧,一刻不得闲。 淼拽住敏,让她看着自己,正色道:“敏敏,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宁愿你发通脾气,也不想看着你假装没事来骗我,也骗你自己。这不是真正的你,你知道吗?” 敏失魂落魄的苦笑着,“我以为,我以为我可以面对了。结果,结果今天全露馅了,我真的很想恨他,让我恨他,恨他,我的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淼紧紧握住敏的手,道:“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就没事了,不要再憋着了,不要再笑了。你越笑,就越难受。” 敏仍笑着摇摇头,眼中的泪花摇晃着,就是不掉下来。“我没事的,真的没事的。只要有你在,只要让我知道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有事,真的。如果爽怡和紫叶也在,我们四个又能在一起,那我真的什么都不怕了,什么不怕了。”敏说着,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流了下来。 淼的鼻子一酸,抱住她,一边哭一边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这么肉麻的话了!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如果,爽怡和宝贝听到你这么说,也会很感动的。不过,别担心,没有她们,你还有我,我们还有彼此,我们什么都不用怕,对不对!” 敏笑着点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趴在她的肩头,终于可以放心地哭一场了,在不用顾及什么,不用再算计什么了。她真的好累,好累啊! 只听一个女子脆生生如黄莺的声音,道:“外面就是比家里好,爹爹却总不让我出门,你们看,月亮真的又大又圆呢!” 敏和淼都打了个激灵,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她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这是紫叶娇气的声音,如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是紫叶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确定了心中的想法,便四处张望着,周围到处都是人,根本看不清人。 “紫叶,紫叶你在哪儿啊?听到快回答我啊!紫叶——”敏双手拢在嘴边,拼命的喊着,像是要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分别了两年,寻找了两年,爽怡和紫叶的声音已经深深的刻在脑海中,不会错的,那是紫叶! “宝贝儿,我的宝贝儿!我是淼淼,是大花猫啊,你在哪儿啊?”淼最喜欢的就是紫叶。紫叶是四人中女孩气最重的,说话柔柔软软的,很让人舒服。而那娇美的样子,更是可爱。刚才的话是紫叶说的,绝对不会有错的。 可是她们来来去去找了好几圈,却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她。是她们听错了吗?不会的!怎么会听错呢!她们是最好的死党,紫叶听到她们,不会不理她们的。究竟为了什么? “快看哪,有人放孔明灯呢!”一个人尖声叫了起来。周围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空中慢慢升起一盏孔明灯,比寻常的孔明灯大上两倍。 “哇,好大的孔明灯!是谁放的?”“你们看,上面还有字呢!”“那是什么字啊,跟鬼画符似的!” 敏和淼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到那只孔明灯都是一愣。因为这只孔明灯比寻常的大,上面的字写得也很大,也就格外清晰,而且上面似乎撒了亮粉,字在闪闪发亮:“I’m fine.Don’worry!Wait me! Susan ” 这是英文!长安虽然是国际繁华大都市,但还没有欧洲人来过,因此没人懂的英文。而孔明灯上写的是英文,落款是“Susan”,这是爽怡的英文名。敏惊诧的看着淼,一连的震惊已让她们有些手忙脚乱了,难道爽怡和紫叶在一起?让她们不要着急,等她们回来吗?为什么现在不能出现?敏和淼顺着孔明灯飘去的方向,寻找着爽怡和紫叶的踪影,但都是陌生的面孔。她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飞到高空的孔明灯突然燃烧起来,瞬间整个灯烧了起来,孔明灯也坠落下来,下面的人都纷纷避开,灯掉到地上时,已化成了灰烬。敏和淼奔了过去,灯连骨架都烧毁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像美梦瞬间破灭,敏和淼都有些泄气,好友明明就近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 敏紧绷的心终于松了下来:爽怡没事,她好好的。她就在长安,就在某个角落里正看着她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现身的原因,但只要知道她是安全的,她就放心了。敏擦掉脸上未干的泪痕,将淼花脸上的泪痕擦掉,笑着道:“今年的中秋节,咱们终于团圆了。” 淼忍住泪,大嘴向外咧开,似笑又似哭,一个劲的点头,“是,我们终于又见面了,我们终于团圆了。敏敏,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真好,真好!” 敏欣慰的点点头,揽住淼的肩膀,让她靠着自己,从没感到过的快乐,一种马上要将心房涨破的快乐和满足。“只要都好好的,我们就能再在一起,我相信这一天一定不会远的,我们一定会等她们回到咱们身边的,我坚信。” 敏和淼抬头看向中天的圆月,“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小院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你念的诗,出自何人之手?”张苒一直按捺着不说,可是这些诗都是千金难寻的佳句,而自己却从未听过,难道自己真的孤陋寡闻到这种地步吗? 淼这才意识到自己将李白、张九龄和苏轼的诗念了出来,这可怎么是好,忙摇着手道:“哪有,我瞎说的,你什么都没听到,没听到啊!” 张苒一把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道:“这么说这些诗句都是你作的?” 淼吐吐舌头,心虚得不敢看他,极小声说:“怎么可能呢?虽然知道平仄,押韵,但我可不会作诗。这些都是小时候就背下的,是些不知名的诗人作的,不过,有一天你一定会知道他们的,他们会是千古传诵的大诗人呢!”李白、张九龄和苏轼老先生,请多多原谅。淼的心里补了一句。 张苒缓缓松开手,扭过头去,不再看她。望着头上的明月,心里百转千回。中秋佳节本是团圆的日子,自己却孤身在外,即使有家,却再没有家的感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低声念着这句,“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又怎能尽如人意呢?” 淼心中一抽,看了他一眼,才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将这首词的最后念了出来,恐怕这句正是应情应景的句子吧。 张苒品味着,笑着长叹一声,“如果能认识这位诗人,此生再无憾事了。”说着拉着淼道,“走,回去陪我喝一杯,如何?今晚明月当空,又有你的好诗相伴,非得一醉方休不可。” 小院中,一主一仆坐在槐树下。过了子时,天气冷得刺骨。虽然是八月,但今年瑞闰了两个四月,此时应该是深秋的九月了。 张苒倚着树干喝着酒,脸已经通红,手已经拿不稳酒瓶,但还是一口一口的喝着。淼已经没办法了,劝了半天,拽了半天,这位少爷跟尊活佛似的,一动不动,就冲着她傻乐,嘴里跟含了铅球,说不清楚话。上次就因为淋了雨,发高烧,躺了半个月才好,这次又吹冷风,看来又要生病不可了。淼已经拿了件披风给他披上,他却扔了出去。 淼是真的拿他没办法了。她知道张苒心上有个大伤口,那个经过这么多年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可是,他这么折磨自己,又有什么用呢?敏敏都已经站起来,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就看不开呢?自己喜欢的人已为他人妻、为人母,他还执迷不悟什么呢? 张苒看着淼怔怔的看着他,笑道:“怎么就我一个人喝?你也喝。”话说着,一把拉过她栽进自己怀里,将酒瓶凑到她嘴边,灌了下去。 淼猝不及防,一下就被他拽倒,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火辣辣的酒就下了肚,呛了起来,脸顿时红通通的,一半是上脸,一半是咳嗽,还有些许心跳。 张苒看着她的样子,却大笑起来,“你的脸真像猴屁股呢!哈哈——侍棋啊,你真是个开心果,让少爷我随时随地都开心得不得了,哈哈——” 如果是平时的淼,一定会跳起来对他大骂,然后走人。可是今天不一样,看到了敏敏的伤心,又看到敏敏的坚强,还有今天别有的感伤,都让她提不起精神再跟他打闹。她抢过酒壶,从远处一扔,红着眼喊道:“我是小丑吗?我就这么好笑吗?我在你眼里除了会出丑、耍宝还会什么?” 张苒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摸着她的头,道:“小猫儿生气了?哈哈,一向开心快活的猫儿终于会发脾气了,哈哈,难怪,你现在的身份今非昔比了,我对你说话都要想想,不能冒犯了你,否则我可没好果子吃了。你的那个表姐真厉害啊,只是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收服了一个人,恐怕,宫中她的耳目众多了——” “不许你这么说她!敏敏根本不是耍手段的人,她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发自真心的。不像你们,别人做什么说什么,你们都要去想他有没有图谋,有没有想要危害你们的利益。在敏敏眼中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贵贱之分,可是在你们眼里,人已经分成了三六九等,而我和敏敏是最低等的奴才。如果不是敏敏做了女皇身边得宠的女官,你们对她肯定是不屑一顾的,对不对?”等级观念已经压在淼心里很久了。敏给王毛仲月饼,在于她看来是再平凡不过的事,而到了他们眼中,却成了刻意的收买人心,这是她万万接受不了的。 张苒愣了一下,看着她,因为生气原本圆圆的脸更涨了起来,大眼直勾勾的瞪着他。不禁轻轻叹息道:“你在我眼里不是奴才。”伸手抚摸着淼的酒窝,又道:“这么长时间,你之于我,已不仅仅是朋友、知己,还是不或缺的——你明白吗,杨淼。” 淼有些不解的看着他,他的话让她更加迷惑,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张苒不好意思地笑笑,看着她系在衣带上的玉环,眼中的暖意骤失,道:“你对于三郎来说,也是不同的。三郎心中有万千河山,非池中之鱼,他身边需要的不仅仅是外贤,还需要内助。妻子之于他,不是简单的延续后嗣,得到助援,还要支持他,鼓励他,帮助他,你明白吗?长孙皇后乃国母之典范,女子之楷模,而他正需要这样的女子。你明白吗?” 淼不解的瞪着他,怎么说到李隆基身上了。她知道李隆基不甘于人下,心中有着万丈雄心,却无施展的机会。虽然狄仁杰当时举荐李显为皇太子时,就希望显、旦兄终弟及,永葆李氏江山。可是,谁不知,夫死子继是必然的趋势,而李旦一家永无出头之日。即使有一天,李旦登基称帝,李隆基上还有两个哥哥,是轮不到他的。因此,李隆基心中是矛盾的。可是现在张苒又提到李隆基的妻子干什么,王皇后是个贤惠的女子,正是李隆基心中所想之人啊! 张苒苦笑着摇摇头,扭头看向门口,眼神突然变得危险,瞳仁扩大,一把搂住淼,贴在她的耳边道:“猫儿,听话。”还没等淼反应过来,张苒突然解开淼的外衣衣带,大笑着道:“少爷我既然答应要娶你,自然不会言而无信,今日我们就行了夫妻之礼吧!”一边说着一边解着淼的腰带。 淼终于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大惊失色,手忙脚乱的想抓住他的手,可是张苒的动作太快了,她根本就阻拦不了,腰带已被他扯掉,扔在一边,外衣也岌岌可危了。淼心中莫名的害怕,突如其来的要把她吓坏了,失声叫道:“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放手,你想做禽兽吗?” 张苒不管不顾,只是拉扯她的衣服,他眼中的熊熊火焰,似乎要烧灼所有的一切,燃烧掉最后一丝理智—— “你这个不肖子——”一声暴喝惊醒了张苒,他停下动作,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祖父,嘴角漏出邪魅的笑,道:“我碰我的娘子,有什么不对?我已经答应要娶她了,又有什么不能做的?二叔不就是婚前弄大了小二婶的肚子,才娶的她吗?我比他强,我明天就收了她——” “啪!——” “你无耻!我怎么从没看出你是这么无耻下流的人。你凭什么说娶就娶!虽然我是丫头,但不是你玩弄的对象!”淼气急打了张苒一巴掌,双手紧紧抓着已被扯开的外衣,愤恨得到瞪着他,又道:“我真是瞎了眼了,居然没看出你是个衣冠禽兽!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就觉得恶心。”淼强忍着不流泪,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得掉了下来。 张苒失神地坐在地上,突然狂笑道:“你才看清我的真面目吗?以你的姿色,本少爷看得上吗?要不是你得有个得宠的表姐,我连碰都不会碰你一下。既然你不识抬举,就算了,你别想再呆在这了!”张苒缓缓起身,走到张柬之面前,笑道:“对不住了,又给你惹了麻烦。既然出了这样的丑事,你也不会再让我娶什么狄小姐了,是吧。我累了,要歇息了,这个丫头你要怎么处置,都随你便。不送了。”说完就晃晃悠悠的往寝室走。 “我再没你这个孙子!从今往后,不准你踏进主院一步,出入只能走后门,每个月不会再有月俸,你在外也别再说是我张柬之的孙子,我没你这不孝子孙。”张柬之气的浑身颤抖,指着旁边的淼道:“你马上调出这个院子,到西院去,如画会给你安排。不准再踏进这个院子一步,否则,我不会轻饶。即使是皇上也管不了我的家务事。”说完一甩袖子,再不看他们二人一眼,走出院子。 张苒站在房门口,突然仰头大笑,笑得狂肆,笑得肆无忌惮。 淼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张苒,一股莫名的悲伤和无力感让她感到疲惫不堪,不想再看他这样,转身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张苒的笑声仍充斥着这个顾忌的小院,一轮明月当空,却照不尽人世间的悲喜伦常—— 淼被调进了西院二姨奶奶的小跨院,一个小得可怜却满是花草,充满生机的独立的小院子。 对外宣称是二姨奶奶生产在即,西院的丫头不够使唤,便调侍棋过去,而孙少爷张苒那还有青绯伺候。不免让人猜测,青绯调去就是为了顶替侍棋,而张苒那天居然表示要娶她,更是她调走的主因。 淼并不在乎这些,嘴长在别人身上,她们想所什么就说什么,有言论自由嘛!她不管不理就好了。原本因为中秋有了紫叶和爽怡的消息而兴奋不已的心情,全被张苒破坏了。现在又调到了张苒的旧情人身边,心里总觉得别扭。 杜鹃的小院原只是西院的后院的杂物房,后来才收拾成房间,而为了跟二夫人隔开,才将这个地方砌上墙,围成了个小院子,小院子来回不足十步,院中只有杜鹃一间房,还有一个更小的只能放一张床的屋子,而这个弹丸之地就是淼的新住所,她的新身份就是二姨奶奶的贴身丫头,由上房的大丫头降级为偏房的中等使唤丫头。 早晨淼一起床就到厨房吃饭,现在的她已不能跟大丫头一起吃饭,而是跟一般的丫头吃,人降了级,饭菜也降了等级,幸好淼是能填饱肚子就好的人,也不在乎吃什么,端着碗狂吃,不理会那些人的讽刺挖苦。真不敢相信前些日子,她们还是那样巴结她、讨好她。也只能自嘲的苦笑,吃饱肚子才是正事。 已是深秋,淼要打热水给二姨奶奶洗漱。知书却笑道:“侍棋啊,别白费力气了。这些事不用你做的。其实,老爷把你调到这来,是恩宠你呢!我们都羡慕得很呢!” 其他丫头都随口附和着,如画脸上的神情却是难测,眼神透着意味深长,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也不理会帮边丫头的冷嘲热讽。 淼不明白她们话中的含义,只是端着水出去了。推开门,床铺已整理得整整齐齐,屋里也擦拭干净。而二姨奶奶并不在房中,淼急忙放下铜盆,奔出房门,一阵冷风吹得她缩了缩脖子,院子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了人,二姨奶奶究竟上哪去了? 正着急时,二姨奶奶挑着水慢慢悠悠的走进院来,吓得淼赶紧跑过去,一个孕妇居然挑着两桶水,这太不人道了吧!“快放下,快放下,你的身体怎么能干重活呢?快放下,我来挑吧。” 二姨奶奶脂粉不施的脸上,额头微微冒汗,纯净得如出水芙蓉,慧黠的大眼略带着不安的看着她,堪堪的放下了扁担,淼这才松了口气,道:“您先到屋里歇歇,我帮你挑水。”说着将扁担扛在肩上,刚站起来,水桶一前一后摇摆不定,淼几次想要稳住,却更加糟糕,终于扁担顺着肩膀滑到身前,两桶水全泼在地上,淼也栽在地上,趴在水中。 淼这才知道扁担这么难挑,看着地上的水,这不是在浪费水源吗?罪过罪过。抬头看向一旁的二姨奶奶,双手自然的抱住肚子,一脸惊愕的看着她。 淼哼哼的站起,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对不起啊,我不会挑扁担,把你辛辛苦苦挑的水都给浪费了,真不好意思。” 二姨奶奶有些不信的看着她,微微向后退了几步,连连摇头,“不是的,是我自己不好,没有早点把水挑回来,害你全身都湿了,快把湿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洗。” 淼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她们俩的身份怎么反过来了?她是主,自己是仆吧,怎么搞得自己反倒成主子了?她摇摇头,道:“不用,怎么能让您来洗呢?我现在就换衣服,您赶快回屋暖暖身子,我一会儿就收拾。” 说完赶紧回屋,深秋的早晨真是刺骨的寒冷啊!只传着湿衣站了一会儿,就冷得直发抖,腿脚已经僵直,困难的把衣服脱下,在找了身秋衣穿上,又活动了一番,才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流转了。 淼伸伸胳膊踢踢腿的走出来,地上的水桶已经不见了,水渍已经擦干了。淼只觉得一阵头晕,刚要出院去找,二姨奶奶已经挑着水回来了,淼不敢再逞能了,只能看着她挑了水进来,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却挑着两个大木桶,桶里的水却一滴不漏。看着她将水倒进院角的水缸里,又舀了瓢水浇在院子另一边的花草上,杜鹃已只剩下枯枝败叶,草已枯黄,可是看得出来在它们茂盛时的样子。 这里原本只有她一个人住,院里的花草自然也是她自己种的,她本名叫作杜鹃,也喜爱杜鹃花,院中花园虽有杜鹃,却仍不及她这小院中的十一。她一边浇水,一边松土,手拨弄着冻上的泥土,手指已经冻得通红。 淼实在不忍心,蹲在她旁边,“我来吧,你有孕在身,怎么能受寒气呢?我帮你弄,不会弄坏你的花圃的。”淼从她手中接过瓢,学着她的样子松土浇水。 二姨奶奶用小鹿般受惊的眼看着淼,本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支着腰缓缓起身,又看了淼一眼才进去。 淼浇水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的房门,现在才知道张苒为什么喜欢她,这样一个我见犹怜的可人儿,就连自己都不忍心看她挨冻,何况是男人。不仅自嘲的苦笑着,手里不停的浇水。 早膳的时辰到了。淼到西院的小厨房给她端饭菜,一小桌丰盛的菜肴摆在那,连她都要垂涎三尺了,吸了吸口水,就要端走。 “哎,你干吗端二夫人的早膳!二姨奶奶的在那儿呢!”知书按住淼的手,手指往旁边随意一指,等着淼说道。 淼冷冷得扭头看去,一个餐盘中只有一盘青菜,和一碗清粥。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嚷道:“你说的就这个?你别开玩笑了!” 知书和二夫人房中的丫头为了过来,都用少见多怪的眼神看着她。知书更是不屑的笑道:“这就是二夫人专门给二姨奶奶准备的。她天天吃养胎的补品,怕是腻了,就给她准备些清口的。而且,二姨奶奶害口的利害,什么都吃不下,就是吃得下青菜白粥。所以,侍棋呀,你最好尽快熟悉起来,这里可不是东院,而是西院。一切都要听二夫人的吩咐,你明白了吗?” 淼瞪着她们,不敢置信的说:“你说什么?二姨奶奶怀着身孕,正需要营养,你们让她吃这个?老爷说过要给二姨奶奶补身子的,你们都在场,都听见了的。” “我看你还是没有明白。老爷让我们给她补身子,二夫人的确这么做了,只是她吃不下而已,这有什么办法,难道硬让她吃不成?放着浪费,还不如给二夫人补身子呢?二夫人天天记挂着她的身子,累瘦了一圈,可别为了她那宝贵的肚子,把二夫人给累倒了。”知书端起小桌子就要往外走。 淼上前一步拦住她,“那为什么连院子里挑水的工作也让她来做,她挺着个肚子,摔一跤怎么办?” 知书好笑的看着她,将小桌子放在一边,点着淼的额头道:“侍棋,我劝你用用脑子,什么叫识时务,你懂不懂?这里可没有孙少爷给你撑腰,把你拨到那个女人的房里,你还不懂吗?跟孙少爷有染的女人,老爷都看不顺眼,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你,还是如画姐特别关照的,对你好一点,否则,你休想在这过一天安生日子。别再闹了,我们对你已经够客气了!”知书端起桌子,又瞪了她一眼,才领着小丫头走了。 淼冷笑连连,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这么冷—— 端着冷粥,冷菜回到小院,推开房门,屋里竟与外面一样的冷。冻得她打了个哆嗦,二姨奶奶坐在内室正在缝衣服,手微微的发着抖。淼环视四周,却看不到一个火炉,屋里冷得像冰窖一样。 二姨奶奶抬起头,看到她端着饭菜进来,竟有些不好意思,惨白的脸上才有了丝血色,缓缓起身,轻声道:“真不好意思,还让你帮我去拿饭菜。你快歇着吧。”她踱着小碎步过来,坐在凳子上,拿起筷子,就这样吃起来。 淼真不敢相信她过的竟是这样的生活,原本以为她嫁给二老爷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她现在连丫头都不如,自己的房中还有个小得可怜的火炉,而她竟—— 她低头看杜鹃吃饭,她的手红肿的利害,上面还有裂口,淼急忙握住她的手细看,这是冻疮啊!“你的手怎么会弄成这样?你怎么还能碰冷水呢?” 杜鹃有些惶恐的将手藏到背后,摇着头道:“不是的,我的手没事的。只是弄伤了而已,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这是冻疮啊,年年都会犯的。她们究竟是怎么对待你的?我去找如画,我要问问她,你是主子还是她是主子?” “那自然是,她是主子了。”如画站在房门口,一身暖和却不厚重的秋衣显得她格外高贵,丹凤眼慵懒的睁着,看着她们。 淼看到她,愈加来气,喊道:“我正想找你,你看看这里,没有火炉,那么薄的被子,这么冷的天你让她怎么过!还有,每天早上她要去挑水,一个孕妇大早起收着寒气去挑水,这说得过去吗?老爷亲自吩咐你要照顾她的,你这是怎么照顾的?”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如画姐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啊!你不能这么说她的。”杜鹃急忙拉住她,眼泪已在眼中打转。 如画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你这脾气,迟早会害了你。”她缓步绕过淼,走到杜鹃身前,握住她的手仔细看着,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放在杜鹃手里,“一日三次,热水洗手后涂在伤口上,会好的。你要照顾好自己,我会让她们送个暖炉过来的。”如画的声音难得的温柔,说完又看了看杜鹃的被子,才缓缓往外走,又看了淼一眼,似笑非笑的。 淼心里愈加不明白,杜鹃对人总是冷冷淡淡的,怎么会对杜鹃稍加辞色呢?扭头去看杜鹃,这样一个风吹即倒的人,在这个小院里受尽了冷遇,她究竟为什么选择了二老爷而背叛了张苒,这里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 魏案 深秋九月,武则天突染风寒,加之夜不能寐,身体一直没有恢复过来。但女皇政务却毫不懈怠,朝议、批折,都没有耽误。 秋意萧索,一件大事已经开始酝酿了。 凤阁鸾台平章事魏元忠与二张素有嫌隙。上个月,张昌宗家仆滋事被捕,魏元忠下令将张昌宗家仆当众鞭挞。后来,张昌宗有一弟昌期指使百姓犯法,任意胡为,肆无忌惮。魏元忠在昌期的属员面前,斥责了他一番,并且阻挡昌期另调一肥缺。更是想女皇上奏称:“臣承先帝之顾,且受陛下厚恩,不能徇忠,使小人在君侧,臣之罪也。”不言而喻,“小人”指的就是二张。 魏元忠是武则天一手提拔起来,仕途几经坎坷,曾被酷吏周兴诬告,流放岭南,不久即召回。因为性情刚正不阿,又被来俊臣诬告,又流放费州,后来俊臣处死,一干诬告的重臣都被召回,为御史中丞。魏元忠性情刚烈、嫉恶如仇、刚说敢为,却欠缺圆融。 二张对魏元忠恨之入骨,女皇年事已高,加之痼疾缠身,生怕女皇死后魏元忠先拿他二人开刀,便打算先下手为强,就诬陷说:“魏元忠曾与司礼丞高戬私下议论陛下的身后事,说:‘皇上老了,不如挟持太子,以为长久之计’。”女皇最恨谋逆,而且魏元忠敢作敢为的性格,又是太子的左庶子,便有了几分相信,将魏、高二人下狱。 女皇年老并不糊涂,便令太子、相王及重宰相在朝廷上对质,双方各执一词,女皇做不了决定。二张又背地里拉拢凤阁舍人张说,证明魏高二人有谋逆之心,以高官为诱,张说便同意了。二张做得很招摇,朝中大臣都知道,却苦无把柄。 明日朝堂对质,今晚二张在寝殿更是大吹枕头风。敏守在长生殿的外殿,隔了一道门,又点着炭炉,倒并不觉得冷。敏抱着剑靠在墙上,见高力士从内殿退了出来,一干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敏却对着他道:“皇上歇下了吗?” 高力士已升为有品级的太监,穿着、气度都不似以前,只是对于敏仍是敬畏。欠了欠身,道:“是,奴才已为陛下卸妆梳头了,陛下等会儿就安歇了。” 敏微点点头,若有所思道:“你随我出来。”说完便往殿外走。 高力士也跟了出去,两人在大殿一侧的长廊下站住,此处并没有太多守卫。敏背对着他,轻声道:“这些天有什么异常吗?” 高力士微微欠身,几不可闻的道:“大前日,殿内有细微的说话声,因为很小,奴才又在殿外,听不清楚。不久,陛下就会惊醒,哭喊着,而两位张大人却一无所知。奴才一直盯着殿外的动静,发现守卫换班时,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非常快,奴才留意了,才能察觉。如果是打瞌睡,或是走神,根本就不会发现。奴才还注意到她是从守卫最少的西殿进来,而女皇惊醒时,奴才却没发现有任何可疑人出殿。奴才只能注意到这些了。” 敏对那晚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正好高力士调来,有时会随侍,她不能盯着的晚上,正好由高力士盯着。而恰如她所想,那个“女鬼”总是在魏沣值夜时来,却从没在她值夜时出现过一次,这太蹊跷了。 “你辛苦了,这些日子都没能好好休息。今晚你回去吧,睡前喝点安神茶,好好睡一觉。”敏转过身子,有些愧疚的道。 “女官说哪里话。奴才告退了。”高力士有欠欠身,便走开了。 敏看着他离开,又沉思了会儿,便围着长生殿,仔细的观察,西殿地处偏僻,守卫的禁军的确比别的地方少,但要真想人不知鬼不觉,除非她轻功惊人,或者是,她有内应!为什么偏偏要在魏沣守夜时才会出现呢? “太平公主到——”殿外守夜的太监突然高声禀告着。 敏一惊,急忙快步跑回正殿,太平公主已经进去了。太平公主是武则天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儿,因为“类己”,女皇甚爱之。因为张昌宗是太平公主推荐的,因此,女皇从不避讳公主进出寝殿。 敏走进外殿,便听到太平公主的娇哼,“母皇,高戬对您一片忠心,他怎么会背后议论母皇呢?母皇要三思啊,可别枉了忠臣啊!” 张昌宗道:“公主此言差矣。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知道高戬没有谋逆之心呢?何况人证俱在,明天朝堂对质,一切不都明白了吗?” 张易之也随声附和道:“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公主不用过于操心,明天自见分晓。” 女皇慵懒而缓慢的道:“月儿,朕最厌恶什么,你不是不知道的。他们竞想挟太子以令诸侯,真决不会放任不管。显儿的位子刚稳,真不想再生事端,但是,如果那些自以为是的小人,撺掇显,朕也必不轻饶。你做妹妹的,还是要劝着些,别让那些怀着异心的人离间了我们的母子之情,你明白吗?” 太平公主噎在那儿,许久才道:“母皇的意思,儿臣明白。” 女皇又道:“女人的心事,母亲又怎么会不明白呢?只是,如果他真犯了,真也是没有办法的,只有办了他。月儿,你要体谅朕这母亲的心。” 许久,太平公主才道:“是。”她的声音微带着颤音,“儿臣扰了母皇休息,儿臣告退。” “你回去吧,好好歇着,想想清楚。”女皇的声音疲惫不堪。 太平公主颤巍巍的走出来,容貌与女皇有六份相象,年近四十的她,保养得仍如二十多岁的少妇,体态丰盈,姣好的脸上看不见皱纹和斑点,妆容不淡也不艳,正衬着她白皙的皮肤,闭月羞花之貌。夺眶而出的泪珠,在她微一扬手间,落在手绢中,不见了踪影。 敏欠身恭送太平公主,因为秋风很大,外殿门口挂着一张巨大的帷幕,敏正好站在帷幕一侧,太监掀起帷幕时,正好会挡住她。 她时常进宫陪伴女皇,高贵、不容人亵渎的气质,让她不可一世,对敏不屑一顾。而敏也从未和太平公主说过一句话。而今日的公主也与平日的不同,眼泪虽已擦干,可脸上那背上的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 太平公主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一脚刚迈出门槛,张昌宗竟跟了出来,柔声道:“夜路难行,皇上命昌宗送公主出宫,也好解个闷。”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娇声道:“六郎言重了,怎敢劳您大驾?” 张昌宗往前一步,瞪了撩帘太监一眼,小太监立刻放下了帘子,敏顺着帘子落下时藏到了帷幕后面,没让两人看见。 张昌宗紧贴着太平公主,轻声道:“公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昌宗可从未忘记您的知遇之恩啊,时时刻刻都想着公主,可如今看来,公主早就把昌宗给忘了。眼里心里只有那个高戬,真是令昌宗伤心啊!” 太平公主冷笑着,转过身子,媚眼如丝,娇声道:“原来六郎是吃醋了,怎么不早说呢?你如今是母皇身边的人,我想单独见你一面都难呢?你又怎知我的相思之苦呢?何况,我可不想让你给害了。” 张昌宗闷声笑着,道:“公主此话怎讲啊!我可从来没对您起过坏心呐,何来加害之意呢?” 太平公主的玉手搭在张昌宗肩上,轻扯着他的领口,道:“婉儿额头上的伤疤,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呢?你敢说,那不是你害的?” 张昌宗握住公主的手,一脸无辜,道:“那可真是冤枉我了,婉儿是一厢情愿,我也没有办法啊。皇上误会了我,我都无处喊冤啊。何况要不是我为婉儿求情,婉儿就不只是额头有伤了。” 太平公主娇笑起来,打了他胸膛一下,“你真是坏呀!谁不知婉儿心里只有李逸,明明就是你引诱不成,害了婉儿的,现在还贼喊捉贼。咦,怎么不见你对那个慕容敏出手啊,她可是朵带刺的花,你怕是挨刺了吧!” 张昌宗冷哼了声道:“凡花岂能入我眼,那不是折了公主的身份吗?我的心里只有皇上和公主,再也容不得其他人了。” “说得好听。行了,别跟我贫嘴了,我要回去了。”太平公主笑着打了他一下。 张昌宗握着柔荑,贴在胸口,郑重地说:“公主明白我的心意就好,我对公主此志不渝。” 太平公主含羞的笑着,道:“行了,我知道了。快回去吧,母皇还等着你呢——唔——” 许久,张昌宗才放开公主,一双勾魂眼仍瞄着公主,一步步退了回去。 太平公主笑看着他离去,张昌宗的衣角消失的瞬间,公主的笑容缓缓转为冷笑,举起手帕擦了擦嘴,声如蚊嘶,“总有一天,我要将你碎尸万段。”声音冰冷刺骨,“开门。” 外面的小太监立刻把门打开,撩起帷幕,太平公主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帷幕落下,敏从帷幕后面缓缓走出,冷眼看着这个宫殿里的一切—— 翌日,朝堂对质。 敏一如平常站在含元殿外守着,看着太子李显、相王李旦先后进去。远远的凤阁舍人宋璟与几位大臣走了过来,因为这里是大臣们等候的前厅,没一会儿,张说也过来了。宋璟等拦住了张说的去路,厉声道:“你可是一个读书之人,非同无耻小人,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以趋附奸邪而诬陷正派之人以求活命!若是获罪流窜,也博得个好名声,万一有不测,我宋璟会扣阁力争,与你一起死。这次就看你是什么样的人了,是让万代景仰,还是背负诬陷阿附的名声,你可要选好!”说完阔步走开。 殿中侍御史张廷珪瞪着张说道:“朝闻道,夕久可矣!”也随着宋璟进去。 左史刘知几也扔下一句话,“无污青史,为子孙累。” 堂前只有张说一人,他一人站在当地,只觉脚有千斤重,竟迈不开向前走一步。 敏敬魏元忠的耿直,看着张说已经动摇了,似是而非地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时的不代表一世的,墙头草总有一天会被连根拔起,不如尽早站在强势的墙下,更安稳些。” 张说转头看着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怎会不知敏的身份,很多人都想从她口中得知圣意,可让她开尊口却是难上之难。张说似是下定了决心,快步走进朝堂,走过敏的身边,微欠了欠身,就进去了。 虽然张说翻供,但女皇的戒心不除,加之二张的狡辩,魏元忠终被贬到广东当一个小县尉,而高戬与张说被流放岭南。 魏元忠出发那日,特意进宫向女皇辞行。 只见他颤巍巍的走进殿内,对女皇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跪在下殿,言辞恳切的道:“臣已年老,今到岭南,恐怕回不来了,陛下将来会有思念臣的时候的。” 女皇倒有些纳闷,问道:“卿何出此言?” 二张就站在一旁,魏元忠指着他二人道:“此二小儿,终究要成为祸乱的根源!” 张易之和张昌宗听得,大惊失色,赶紧下殿叩头,连连喊冤。 女皇却瞪着二人,眼中有着厌烦却仍有不舍,对着魏元忠道:“你去吧!” 魏元忠含恨的又拜了一拜,才缓缓起身,躬身退了出去,女皇看着他,也从龙椅上站起来,踉跄了几步,望着魏元忠,只是喃喃:“元忠去矣!元忠去矣!” 这件事并没有结束。魏元忠离去时,太子仆崔贞慎等人在郊外为他饯行,又引出了事端。张易之伪造了一封名叫柴明的人的告密信,污蔑崔贞慎等人与魏元忠共谋。武则天派监察御史马怀素审理此案,命他尽速处理。马怀素认为这是诬告,与武则天据理力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终于说服女皇,判那八人无罪。这件谋逆案才真正结束。 九月二十五晚,长夜无月亦无星,整个大明宫陷入了一片黑暗。 而长生殿的外殿内,上官婉儿与敏坐在榻上,睡意全无。 那日太平公主与张昌宗的话一直在敏的耳边回响,却总是问不出口。今晚上官婉儿与她一起值夜,她却是话在嘴边说不出口。 上官婉儿看着局促不安的她,笑了起来,“你怎么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忌讳。” 敏咬咬嘴唇,抬眼看了看她的额头的梅花妆,还是说不出口。 上官婉儿捕捉到她的眼光,抬手轻抚左额的伤疤,哭笑起来,“原来是这个疤。那晚公主进殿怕是说了什么让你介怀了。”她用手帕蘸了些茶水,在左额轻轻擦了几下,三寸来长的疤便露了出来。上官婉儿平静的道:“这是皇上用那把龙凤宝剑刺的。她原本想斩下我的头,却只是伤了这儿。” 敏瞪着那个伤口,心里说不出的愤怒,那样一张精致美丽的脸上,却有了这样一道伤疤,显得格外不协调。“是,是张昌宗?” 上官婉儿抿唇一笑,却不答话,只是望着窗外。 敏紧咬贝齿,一字一句的道:“怪不得你要我提防他,他真是无耻。” 上官婉儿笑着,笑容中突然有抹无奈,柔声道:“你把他吓得不轻呐,他不敢再动你了。”又长叹了口气,“有时我真羡慕你和玄霜,挑剑畅看不平事,何等的潇洒,而我,却只能在这儿。” 敏突然想到了武玄霜,便道:“那位武郡主现在在哪儿?” 上官婉儿扭头看她,甚是惊讶。 “国老,国老,留步,国老——”殿内传来女皇惊叫的声音,敏和上官婉儿对视一眼,立刻冲进内殿,只见女皇半坐在床上,双眼圆睁,两手伸出床外,想要抓住什么似的。 自魏元忠的案子,女皇的身体日益衰弱,不喜欢二张总在耳边聒噪,这些日子便没有同房,独自一人睡在长生殿。 上官婉儿上前扶住女皇,女皇虽然喊叫,却没有醒,显然是被梦魇住了。“皇上,皇上——” 武则天突然浑身一颤,在微亮的殿内寻找着,“国老呢?国老,怀英,怀英去哪了?” 婉儿轻轻拍着武则天的背脊,轻声道:“皇上,梦见国老了吗?国老狄公已经去世整整三年了。刚过子时,九月二十六是国老的忌日。” 武则天听了上官婉儿的话,突然扭头看着她,许久才道:“已经三年了,怀英竟已离开朕三年了。朕竟从没去祭拜过他,怀英,你是不是怨朕忘了你呀,今晚才托梦来见朕,朕贬谪了元忠,你若在世,肯应又要劝谏了。” 敏这才知道今天竟是一代名相狄仁杰的忌日,而现在看来,确如历史所载,狄仁杰深得武则天的信任,他在女皇心中是有一定地位的。 女皇似乎恢复过来,松开婉儿的手,硬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踉跄的下了床。婉儿想扶住她,“皇上,你要什么,婉儿替您做。” 武则天并不答话,甩开上官婉儿,径直往后殿走去,婉儿看了敏一眼,两人跟在武则天身后,看着她走到后殿她处理政务的书桌,她缓步过去,从一叠奏折中抽出一封已变了颜色的,轻轻摊开,双手撑着桌子,两眼直盯着那本奏摺。“怀英,你在怨朕么?你若在朕身边,该有多好啊!” 敏本想再走近一步,上官婉儿却冲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靠近。两人就站在寝殿与后殿的交界处,看着武则天撑着桌子看着那本奏摺。 敏第一次看到一代女皇脆弱的表情,垮下的双肩似是有千斤重,仅靠着双手在支撑。敏不知道那本奏摺上写了什么,只是武则天满脸的忧伤和疲惫,让她莫名的心疼。她眼中的女皇是个坚强勇敢,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总是胸有成竹,志得意满的,不会像现在这样。 许久,女皇缓缓直起身子,将奏摺合了起来,又塞进一叠奏折之中,缓步走了过来,脚步虽然无力却坚定,脸上又是自信而骄傲的。 婉儿上前一步,扶住武则天,将她扶回寝殿。女皇坐在榻上,斜靠着软枕,才道:“婉儿,你去传旨,朕今日要去狄府拜祭国老。” 上官婉儿低首轻应了声。女皇又转头对敏道:“敏儿,你明日陪朕一起去。” 敏欠身应了声。心中也很期待想要拜祭一下这位至今仍成为神探的国老。 殿外一阵冷风吹过,命运的齿轮又在旋转了—— 狄蓉 久视元年,即公元700年九月二十六,一代名相狄仁杰去世,享年九十四岁。为武则天称为国老。他足智多谋,善于自处,精通律法,发言善择时机,往往一针见血。不言则已,言必有中。他任大理寺卿时,时常微服私访,很多积压多年的案子,也得以顺利解决。经他手断明的案件有一万七千件。而当今太子李显,也是狄仁杰力保,才能从流配地房州召回,重掌太子之职。因此,上至皇帝、太子,中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明百姓,莫不对他崇拜尊敬。 今日,武则天下了早朝,便出宫直奔狄仁杰的府上。而之前,上官婉儿已命高力士出宫宣旨。狄府已经准备接驾了。 敏已安排了五百万骑兵随驾,飞骑营都尉魏沣也随侍而来。大街上百姓争相一睹女皇的风采。而女皇因沉浸在哀悼之中,并没有撩帘向百姓示意。 狄府前,狄仁杰的儿孙已经跪拜等候女皇驾临。车驾停当,上官婉儿亲扶女皇下车,敏则站在女皇身边,时刻注意的四周的动静。 只听“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不绝,女皇低头看着他们,扬手道:“平身。朕今日是来祭奠国老,你们不必拘束。” 狄府所有家人谢恩起身,狄仁杰的长子上前一步,引着女皇往里走。敏回头看了一眼,万骑兵依照部署将整个狄府包围,又有十几个精兵随着女皇进去。敏这才放心,跟了进去。 跟在最后的女眷中,一个素白衫子的少女仰头张望,却被一旁的女子拉住,少女吐吐舌头,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敏的心突然狂跳,猛地回头,望向女眷,想要寻找什么,可是看到的只有头顶,其他的什么也看不到。她泄气的转过头去,加快了脚步,跟了过去。 狄府上有专门供奉的祠堂,女皇站在最前面,手执香,看着狄仁杰的牌位,默而不语,许久才躬身行了三礼,才命太监将香插进香炉里。“你们下去吧,朕想跟国老单独呆会儿。”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上官婉儿与敏守在门边,万骑兵也早已将祠堂重重包围,敏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祠堂地处偏僻,周围只是树木花草,狄家众人都侍立在下方,低着头,静候女皇。 敏感受到一道目光直视着她,猛地回头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她自进狄府心中就有种莫名的激动,却又说不清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祠堂门缓缓打开,武则天缓缓走出,早有太监宫女随侍左右,女皇道:“朕从未来过国老的家,趁此机会要转一下。”说完便沿着石子路缓步走着,狄家人在一旁伺候着。 走到狄仁杰生前所住的院子,一棵高大的杨树伫立在院旁,树干很粗,想是有百年的树龄了。武则天也没多看,径直往院内走。 “啊——” 一个白色物体从树上跌落,敏上前一步,护在武则天身前,而魏沣也飞身过来接住了那不明物体。魏沣只觉入怀柔软,甚是温暖。低头一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脸上有着惊魂未定。 侍卫早已将魏沣和那名刺客围住了,敏仍护在武则天身边,心中竟有股冲动想从缝隙中看到刺客的脸,可是魏沣背对着她,看不到。 狄仁杰的次子赶忙站了出来,跪在武则天面前,急切的道:“皇上赎罪,她不是刺客,她是微臣的孙女,狄蓉。小孩子不懂规矩,惊了皇上的驾,还望皇上恕罪啊!” 武则天突然转头看向魏沣怀中的人,道:“把她带过来让朕瞧瞧。”女皇一脸的急切,竟伸长了脖子想看清那女子的样貌。 魏沣却像是没有听到女皇的命令,怔怔的看着怀中的人儿出神。那少女喘匀了气儿,眨着大眼,轻声笑问:“你打算一直抱着我吗?” 这话轻的只有魏沣一人听见,他这才醒转过来,连忙将女子放下。 敏第一次见到二师兄魏沣失态,竟是面对一个女子。魏沣素来冷脸冷面,少言寡语,对人从不多看一眼,此时竟望着一个女子出神,而没有听见女皇的命令,真是奇事。敏也伸头想看一下这个女子是不是位绝世美女—— 白衣女子低着头轻移莲步,走到武则天面前,缓缓跪下,动作自然优雅,竟浑然天成,不显一丝做作。她微微倾身,磕下头去,黄莺般的声音从檀口中溢出,“臣女狄蓉拜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侧头打量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的道:“你是蓉儿,抬起头来。” 狄蓉微微起身,迟疑了下,才缓缓抬起头来,白皙光洁的额头,弯弯的黛眉,一双水气灵动的大眼睛,青葱俏鼻,樱桃口,圆润的下巴,修长的脖子,当真如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俏脸上满是天真与无邪,大眼低垂,似羞还怯。 武则天看着她,笑了起来,“果然如出水芙蓉,没想到一晃十数载,你已出落成宁馨儿了。”武则天缓缓走过去,向着狄蓉伸出手来,“快起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狄蓉并不害怕,扶着女皇的手站了起来,一双大眼充满了好奇,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看着她天真可爱的表情,更是喜欢,一些陈年往事也翻江倒海般涌来,笑道:“你知道吗?你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你呢?你那时咿咿呀呀的,一双大眼睛就像现在这样盯着朕,真是让人不喜欢都难啊!朕还曾想把你抱回宫中抚养,可惜你曾祖父舍不得,朕只好作罢了。没想到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还是个美人啊!” 狄蓉眨的大眼睛,惊奇的道:“我小的时候,皇上抱过我吗,我怎么都不记得呢?太爷爷也没有说过啊!他老人家跟我说过很多皇上的事呢!” 武则天听了更是高兴,拉着她的手,狄蓉的小手柔若无骨,白细嫩滑,更是让女皇爱不释手。笑问:“你太爷爷都跟你说过什么关于朕的事呢?” 狄蓉侧头想了许久才道:“他老人家在世时,经常抱着我在这树下玩儿,他说皇上是个了不起的皇帝,就如这株大树一样,高大挺拔,庇护着树下的一切。所有的百姓就如地上的花草,在大树的庇佑下快活的生长。只有大树好了,百姓才能好。” 武则天听她酥酥软软的声音和含着稚气的话,更是喜欢到心里去了,而狄仁杰的话却让她感触更深。“国老时时刻刻都想着国家社稷啊!大周少了国老,真是一大损失啊!”说着长叹口气,复又笑道:“你刚才怎么跑到树上去了?” 狄蓉笑起来,指着大树上的红丝带,道:“就是为了绑那个。那可是我跟太爷爷的秘密呢!” “哦,朕最喜欢听秘密了。你告诉朕,朕可以答应你一件事的。”武则天很久没有跟心无城府的人说话了,此时见到一个可爱的少女,竟无所顾忌的谈了起来。 狄蓉转了转眼珠,道:“真的吗?什么都能答应我吗?” “蓉儿,不得无礼!”狄蓉的爷爷喝道。 武则天却不生气,“你别吓着她。”女皇握着狄蓉的手,慈祥的道:“朕一言九鼎,你告诉朕,朕答应你一件事,这很公平不是吗?” 狄蓉冲爷爷吐吐舌头,才对女皇道:“其实,这是我给太爷爷的信。他说,我要是想他了,就可以写信给他,如果有什么愿望,也可以写信给他,但是一年只能写一封,不能贪心。太爷爷已经离开三年了,我就写了三封信。今年的刚刚写好,我正想系在树枝上,可是刚上了树,脚还没站稳呢,皇上就来了,我吓了一跳,就掉了下来。幸好,侍卫大哥接住了我,否则非摔断腿不可。” 武则天本来阴郁的心情此时却好得不得了,拍着她的小脑袋,道:“原来你这丫头喜欢爬树啊!淑女,可是不能爬树的。不过,你既然告诉了朕你的秘密,那朕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咱们就扯平了。” 狄蓉好奇的眨眨眼睛,道:“那么皇上答应我的一件事也不许反悔。” 武则天点点头,道:“好,朕答应你的,决不反悔。”狄蓉将小脑袋靠在女皇嘴边,武则天小声说:“朕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爬树呢,挨过不少骂呢!” 狄蓉笑了起来,也小声道:“我也是呢,我爬树让爷爷发现了,他总会臭骂我一顿,把我关进房里,不让我出去。可是,我就是喜欢爬树!” 武则天抚着狄蓉粉嫩的脸颊,仰头看着树枝上飘舞的红丝带,突然哀伤起来,“你都写些什么给你太爷爷,能说给朕听吗?” 狄蓉从袖袋里拿出一条红丝带,有些为难的看着武则天,道:“您是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让您看,就是抗旨。可是,您看了,我的愿望不能实现,那该怎么办?” 女皇像是一个普通的祖母一般看着自己的孙女,温柔的笑道:“你让朕看了,即使国老不能帮你完成,朕也会帮你完成的。怎样,能让朕看了吧?” 狄蓉将红丝带交到女皇手中,突然想到什么,又缩了回来,瞪圆双眼,道:“皇上金口一开,一定要做到哦。” 女皇点点头,狄蓉才将丝带放在女皇手中。女皇张开丝带,上面的小楷娟秀工整,却只写着:“愿街头的乞儿都能吃饱。”女皇诧异的看着她,“就这些?” 狄蓉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太爷爷曾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我每次出去都会给那些乞儿带馒头,可是,每次都不够呢?所以只好让太爷爷帮我这个忙了,现在让皇上看到了,那么自然就该让您替我达成了。您可答应我的,不许反悔哦!” 武则天看着这个天真善良的女孩儿,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喜欢,点点头,道:“朕既然答应你了,自然会做到。”便牵着她的手,一起往国老的书房走去,又道:“你太爷爷去世时,朕曾想过把你接进宫里,可是,朕听说你要为你太爷爷守孝三年,这件事便又搁下了。今日,你三年孝期已满,可以进宫陪陪朕了吗,朕可是喜欢你的紧啊!” 狄蓉身着孝服,头发自然的披在身后,身上没有一件饰物,但脂粉不施的她,却更显纯洁高贵,素净的如芙蓉仙子。她听得女皇这么说,询问地扭头看向爷爷。 武则天板起脸来,道:“朕可是第三次开口要蓉儿了,你们还要推三阻四吗?” “微臣不敢,当日蓉儿自请要为家父守孝三年,不能离府,何况,让身着丧服的人进宫时犯了忌讳,因此才拖了下来。到今日三年期满,蓉儿也可脱下孝服了。而皇上喜欢蓉儿,是她的福气,也是对狄家的恩宠,微臣怎会再推辞呢?” 武则天这才开怀一笑,紧紧握着狄蓉的手,道:“那么朕今天就要带蓉儿回宫,你们收拾些蓉儿喜欢的东西,其他的宫中都有。好了,朕也累了,要回宫了。” 狄蓉却拉住武则天,恳求道:“皇上,能不能让蓉儿在家多留一天,蓉儿自小没有离开父母一步,皇上突然说要我进宫,我实在舍不得离开爹娘,所以恳求您让我多留一日,再陪陪爹娘,明日再进宫成不成?” 武则天看着她可怜的样子,心也软了,便道:“好吧,朕就再让你留一晚,明天朕派人来接你进宫。”说完又拉着狄蓉边走边说,笑声连连。 一行人都跟在女皇身后,而敏却怔在当地,眼睛瞪着狄蓉,竟再难迈开一步。她此时激动的溢于言表,她终于见到紫叶了!如假包换的林紫叶啊,除了穿着打扮,其他的言谈举止,就连说话的腔调也是一模一样的,那是紫叶绝对不会错的。如果不是碍于武则天在场,她早与紫叶相认了。可是,为什么自始至终紫叶都不看自己一眼呢?就算她现在的身份不同了,怕女皇发现,也不必连一个会意的眼神也不给她呀? 这些疑惑却丝毫不影响她的兴奋的情绪,终于四个人团圆了,分别了三年终于又在一起了。她现在真的好像拥抱紫叶,跟她又蹦又跳,一解分别之苦。她看着紫叶那纯真的笑脸,伴在武则天身边,却让敏有种奇怪的感觉,却又说不上来。 武则天在狄府一呆就是大半天,走时已是日落黄昏后了。女皇今日的心情非常的好,一回宫就交待上官婉儿打点狄蓉的住所,所有的东西都要用最好的,还特地从身边拨了几个贴心的宫女过去,又挑了很多金银珠宝准备明天赐给她。女皇的表现比疼惜自己的亲孙女更甚。 敏却愈加的奇怪,武则天信任狄仁杰是众所周知的,可为什么对狄仁杰的曾孙女这么喜爱呢?而紫叶又怎么会变成狄蓉的?既然武则天知道狄蓉,那就代表确有狄蓉这个人,而紫叶顶替了狄蓉的位置,真正的狄蓉呢? 深夜的宫中寂静无声,敏却一脑袋浆糊搅都搅不开。自从来带古代,没过过一天松闲日子,脑袋的各个神经都紧绷着,实在是太累了。 敏呆在屋中憋闷得很,出门随意的走着。宫中的部署守卫她都一清二楚,所以不怕会碰到禁军。走着走着,竟走到弘文馆,这是一些文官整理历代图书的地方,里面的书册数以万计,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奇形术数,无所不包。 敏看着弘文馆的灯还亮着,这么晚了弘文馆应该关闭了,敏轻声走了过去,刚走到门前,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人伸了个懒腰走了出来,迎面就撞上了敏,他吓了一跳,急往后退,后背紧贴着门板。 敏也急退了一步,瞪着他,馆外的灯笼微弱的光照在他脸上,让敏看清楚了他的样貌,竟脱口叫到:“张九龄!” 张九龄听到她的声音,也唤了声“敏之?”随后竟羞愧的低下头,不敢正视她。 敏看着他,心中的怒气也消了大半。本来她欺骗他在先,就没有责怪他的权利了。何况,这段时间她想通了很多事情,对于张博物,不,是张九龄,她已经没有那么多怨恨了。敏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深吸口气,道:“张大哥,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了吧,再记挂着,也没有意义了。” 张九龄蓦地抬头看着敏,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一步,道:“你真的愿意原谅我吗?敏之,不,慕容女官,你真的不再怪我对你做的那些无礼之事了吗?我真的很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你和吴名也不会分开,都——” “你不必自责,本来就是我骗你在先,你会有那种反应也是正常的。何况,你让我认清了很多事情,我还要谢你。算了,一切到此为止吧。”敏不像谈论这个话题,“吴名”这个名字还是会让她心痛如绞。 张九龄低头想了一下,才道:“那么我们还是朋友吗?” 敏低声一笑,“敌人永远不嫌少,朋友永远不嫌多。我宁可多交一个朋友也不想多树一个敌人。你既然还叫我敏之,那么你就还是我的张大哥,如果你叫我慕容女官,那么我可就以你擅留皇宫禁苑之名,把你抓起来。你两者选其一吧!” 张九龄这才释然一笑,激动道:“你永远都是我心中的敏之,一辈子都不会变。” 敏的心中也似一块石头落了地,微笑着问:“张大哥这么晚了,怎么没出宫,难道误了出宫的时辰了吗?” 张九龄长叹一声,摇摇头,引着敏走进弘文馆中,馆内整齐的排列着书架,上面的图书整齐的排放着,而靠近窗边的书桌上,堆满了书,而一本笔记就摊放其上。敏拿起一本书,随意地翻着,又想起了以前经常晚上催他睡觉的情景,笑了起来,道:“张大哥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就喜欢挑灯夜读。如今官至校书郎,更是勤勉了!咦?《臣轨》,张大哥在编这个吗?” 张九龄从敏的手中抽出《臣轨》,摇摇头道:“我的官已经罢了。” 敏惊愕的看着他,惊道:“怎么会?我并没听说你被罢免的消息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九龄复又叹气,道:“你该知道魏元忠被贬谪的事吧,张说被张昌宗和张易之买通想要诬害魏大人,幸而他悬崖勒马,未至铸成大错。而我与张说意趣相投,又同是本家,私交甚好,他被流配岭南,又正是我的家乡,便去送行,告知他到了岭南,可以去我家稍待。没想到便惹出了事端,太子仆崔贞的人慎因为魏老送行,而遭推事院审理,而我也牵连其中。虽然最后他们八人无罪,却仍是贬官罢职,而我校书郎一职也遭罢免。如今仍呆在这儿,都是托了这个的福了。”张九龄扬扬手中的《臣轨》,却是满脸的无奈了。 敏也未想到,魏元忠一案还是闹大了。竟连张九龄这个蝇头小官也牵连在内,二张在朝中的势力可见一斑了。对于张九龄,敏更是同情了。“张大哥不必介怀,官场不就是有起有落吗?如今的低潮,只是为了日后的荣显,你不必太过介意了。只是你留在这儿,跟《臣轨》又有什么关系?” 张九龄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满脸的苦笑,道:“皇上主持编纂的《臣轨》与《百僚新诫》是要收录史册的,而分类制册是很麻烦的事,其他官员都嫌麻烦,不愿接手,只好留我到完成后再出宫了。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可做,不如就留下做完再走了。” 敏看着他一脸无奈,心中也不好受,“张大哥,以你的才学,位列人臣是迟早的事。魏元忠大人不就是遭到数次贬谪,仍官居高位,今日的失意,正好让你认清这个官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张九龄看她感触颇深的样子,抬手拍拍她的肩膀,却找不到话来安慰她。 敏看他一脸为难的样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便道:“张大哥博学多闻,我想问你一首诗的出处,我《唐诗三百首》都背不过,自然不会知道这首诗是出自谁人之手了。” “唐诗三百首?”张九龄皱着眉,疑惑的看着她。 敏这才知道失言了,现在是唐初,著名的大诗人还没发迹呢,哪来的《唐诗三百首》,嘿嘿一笑而过。 张九龄也不在意,道:“你暂且背来听听,说不定我也没听过呢?” 敏回想了一下灼华当日离开时年的那首诗,“我也没有记全,只记得最后两句:辞君去君终不忍,徒留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不知是谁的诗词?” 张九龄沉吟了几遍,长叹了口气,才道:“这首诗叫做《绿珠怨》,是乔知之为自己的爱妾碧玉所作,援引晋朝石崇爱妾绿珠的典故,全诗是: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昔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关,好将歌舞借人看。意志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留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敏轻轻念着:“碧玉?” 张九龄摇摇头,又叹口气,道:“绿珠的故事我改天再给你讲,今天我就给你讲讲碧玉的故事。”张九龄让敏坐下,倒了杯茶给她,才道:“这个碧玉原本是一名舞姬,长得倾国倾城,又能歌善舞,与当时洛阳城里有名的才子乔知之公子相恋,乔公子执意娶她,可是娶一名舞姬为妻还是不光彩的事,而碧玉也不在乎为妾为婢,一心只要陪在这个乔公子身边。乔公子为报碧玉真心,发誓此生只娶碧玉一人。因此,碧玉虽为妾,却如同发妻。两人成亲后一直生活美满,也成就了一段佳话。只是好景不长,上苍弄人啊?” 敏心中只想着灼华,急急的问道:“后来怎么了?那乔知之负了碧玉了吗?” 张九龄摇摇头,“不,乔公子并没有辜负碧玉。这就要从乔公子考科举说起了。乔公子书香门第,家中一直盼望他考中科举,位极人臣,而乔公子也不负才子之名,金榜题名,任左补阙,这碧玉也高兴不已。谁知这才子佳人的故事传到了皇上内侄魏王武承嗣的耳中,便对碧玉起了不轨之心。因此假借教导府上舞姬歌舞为名,强行将碧玉掳来王府。而碧玉也是贞烈女子,抵死不从,连着三日不食不睡。而乔公子也是苦苦思念着碧玉,为解相思之情,便做了《绿珠怨》这首诗。没几日,这首情诗就传遍了洛阳,也传进了碧玉的耳中。碧玉反复诵读,以泪洗面,为表贞节,便投井殉情而死。” 敏心中抽痛,心中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只道:“那乔知之呢?武承嗣会轻易放过她吗?” 张九龄道:“自然不会。武承嗣将碧玉的尸身打捞上来,在她的身上搜到了这首诗,这才明白碧玉是以死明志,不禁怒火中烧,便唆使酷吏诬告了乔知之,押赴洛阳南市斩首示众,并籍没其家产,乔家就这样败了。武承嗣还不觉得解气,将碧玉的尸身火化,将骨灰坛封在了终南山下,永世不得超生,让碧玉在阴间也不能与乔知之在一起。可叹了这对有情人了。” 敏听了这个故事,却沉默了。灼华走时,为什么会吟这首《绿珠怨》呢,难道她与碧玉有关,或是她与碧玉的境况相同?敏又想起当日与灼华相识的一幕,在她说起那首歌名,灼华的悲伤掩饰不住,而她两次行刺,又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灼华从来没有说过,她也没有问。此时,灼华应该在一个无人知道她过去的地方了吧,终于可以过着平凡的生活了。心中这样想着,原本阴霾的心情,也渐渐好转。 宫中传来三更的更响,敏缓缓站起,笑看着张九龄,道:“没想到这么晚了,我得回去了。你也不要在工作了,熬夜对身体不好,这句话我对你说过不下八百遍了,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听得进去。好了,我不打扰你了。”敏缓缓起身,往门口走,竟看到靠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正是那只她画给他的熊猫,而当日那张普通的宣纸已经被装裱过了,而画的下首题着一首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敏的心突然剧烈的跳了起来,竟站在那儿,抬不起脚来。 张九龄这才想起那幅画自己没有来得及收,有些不自然地走过去,讲话小心的摘下来,才道:“你当日送我画时,就曾说像这熊猫,如今我夜里看书,就把它挂在显眼处,好提醒自己休息。” 敏胡乱点点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来缓解这尴尬。 张九龄却注视着她,突然认真地道:“你能原谅我,我心里真的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了,在这之前,我真是惭愧得无地自容了。” 敏打断他,正色道:“张大哥,你若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现在和将来,不必太过于执着过往的。好了,真的很晚了,我要走了,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说完就转身快步离开了。 张九龄看着敏消失在夜幕中,久久不能回神,他缓缓摊开画卷,抚摸着上面的熊猫,眼中的温柔慢慢漾开—— 翌日早朝过后,狄蓉进了宫。武则天抛开了所有事物,一整天都陪着她,逛遍了整个皇宫,谈天说地,女皇格外的高兴。 晚上,武则天就寝,狄蓉也回到处所。说也奇怪,狄蓉并没有住在某个殿阁里,而是住在敏的处所的隔壁,不只是女皇无心还是有意。但这正称了敏的心意,一整天看着她,却没有机会跟她说上一句话,而此时,敏终于可以跟紫叶相认了。 敏的心狂跳着,竟有些害怕,对此,她真的很佩服紫叶,竟这样沉得住气,看到她,竟从没正眼看过她。敏站在紫叶的房外,终于鼓足了勇气,敲了门。 只听一声脆生生的嗓音道:“是谁?” 敏紧张的握住拳头,心跳得太快,让她的声音带着颤音,“是我。” 门许久才缓缓打开,一个小脑袋探了出来,灵动的大眼充满好奇的看着门外的来人,黑亮的头发披散在背上,有几缕俏皮的滑至身前,她刚刚卸完妆,一脸的天真与无邪。她歪头看了会儿,终于认出了,笑脸顿时闪耀着迷人的光辉,“快请进!” 敏看到那熟悉的笑脸,心中的紧张一扫而空,如雨后放晴,她抬步走了进去,待她将门关好,转头就要拥抱她时,她却说:“慕容女官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 敏原本要张开的双臂僵住了,怔怔的看着她,蓦地笑了,“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真是的,是冷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你还是这个样子,说笑话从来都不动听!” 她微皱眉头,不解的瞪着敏,小心翼翼的道:“女官,你到底在说什么?恕我愚昧,听不明白,你能说得明白些吗?” 敏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迎视着陌生的眼神却是熟悉的脸,让她有些混乱,眼前的人似乎是紫叶,又似不是,她似乎应该是狄蓉。这个想法吓了她一跳,她极力否决了这个想法,尽量笑着说:“你怎么了,别一幅不认识我的样子好吗?你这种眼神我很不习惯。别再闹了,这可不好玩了。你是认识我的,对吧?” 她一时疑惑,忽然笑靥如花,甜甜的道:“我当然认识你了,你是皇上身边的四品女官嘛,慕容敏,我没记错吧。叫你女官,怪生疏的,我能叫你敏姐姐吗?” 敏只觉一记闷棍重重的打在头上,浑身瞬间冰凉,怔立在当地—— 兼爱 鸡鸣三声,新的一天便开始了。 淼睁开眼睛,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以不吵醒身边人的动作穿好衣服,开始她今天的工作。如今的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刚推开门,只觉得刺骨的寒风从衣服的各个缝隙钻了进来,淼揪紧衣领,防止冷风有隙可钻,她挑起门边的扁担,蹑手蹑脚的出了小院。 水挑回来,淼就要烧水,这是她们一天要用的水,既然整个张府对小院都漠不关心,那她们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正用扇子扇着炉火,身后脚步声响起,淼猛地回过头去,看着她,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不多睡会儿,你要多休息,这样孩子才能好。快点回去,天太冷,别冻着了。” 杜鹃却不好意思的道:“你每天早起,把我干的活都干了,我真的很过意不去啊。我来烧水吧,你进屋歇会儿,被窝还是暖的,你再躺会儿。” 淼不满的站了起来,指指她,道:“要我说多少遍嘛,你对我说话不用这么客客气气的。既然你不把我当丫头,我也不把你当姨太太,这是咱们说好了的,可有字据为证。我就不信改不了你这逆来顺受的性子。快点,进屋去,躺着休息。” 杜鹃一幅小媳妇样,哀怨的盯着她,却不敢说话。 淼哀叹自己任务艰巨,道:“咱们不是约好了嘛,你在我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拘束的。快说,你要对我说什么?” 杜鹃低着头,偷瞄着她,才小小声道:“你还不是要我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这不跟她们一样吗?” 淼被她一句话噎住了,无奈的点点头,“对,你说得对。看来问题还是在我身上了。唉——” 杜鹃急忙道:“你生气了吗?我不是说你不好,真的。” 淼笑着摇摇头,脸颊上的梨窝深深的,握着她的手,道:“我没生气,真的。你能反驳我,证明有进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加油加油加油!”自己给自己鼓完劲儿,又转头对她说:“我可是为了你和肚里的宝宝着想,跟那些欺负你的人可不一样。你要让自己开心起来,这样宝宝才能健康,你要多笑,知道吗?你再这样抑郁下去,我真怕你哪天会想不开呢?乖啦,算我求你了,到屋里去吧,你的身子可不能再着凉了。”说着推着杜鹃往屋里走。 杜鹃看了她一眼,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只好点点头,往屋里走去。 淼看着她的背影,复又蹲下,继续扇她的火。这段时间与杜鹃相处,才知道她是个极善良、极软弱、极胆小的女子,对所有人对她的欺负和冷嘲热讽,都默默承受,从不反抗,似乎这样苟延残喘的生活就是她应得的。这让淼一则可怜她,一则又气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可是至理名言啊。杜鹃之所以落得这种处境,也是因为她从没为自己争取过,连一丝丝反抗也没有,就这样逆来顺受的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院里过日子。 因此,淼制定了一个计划,要让杜鹃摆脱她这逆来顺受的性格,她们约法三章:在遇到不顺心时,杜鹃必须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能唯唯诺诺;在她生产前的这段日子,重活一律由淼包办,杜鹃不得插手;杜鹃要笑,必须时常的笑,即使不开心也要笑。虽然有些苛刻,但淼也是为了她好,为了能够切实的敦促她,她搬来跟杜鹃一起睡,时刻盯着她的一言一行,也经常说笑话给她听,让她笑。虽然效果并不明显,但杜鹃开心的时候多了,这也算是收获了吧! 说是独门独院,一切都由西院管理。而这个小院却像是与世隔绝了,所有的工作都要她们自己亲自来做,例如洗衣服。大冷天,水冷得刺骨,淼一般都是上午盛好一盆水,放在太阳底下晒,等到午后水不再那么冷才开始洗衣服。 刚吃过午饭,逗着杜鹃说了会儿话,她才来洗衣服。洗衣服太无聊,她就哼着歌洗。“红尘多可笑,痴情最无聊,目空一切也好。此生未了,心却已无所扰,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梦中全忘掉,叹天黑得太早,来生难料,爱恨一笔勾销,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天越高心越小,不问因果有多少,独自醉倒。今天哭明天笑,不求有人能明了,一身骄傲。歌在唱舞在跳,长夜漫漫不觉晓将快乐寻找。” “你还真是逍遥啊!”一个黑影挡在了淼的身前。 淼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来,笑着站了起来,就扑了过去,笑道:“你怎么来了?真是的,吓了我一跳呢!” 敏笑着接住她,拍拍她的头,道:“你不能出来,我只好进来了。看来,你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本想让临淄王代我传口讯,可是他说他与张苒很长时间没联系,也联络不上你,我只好亲自过来找你了。” 淼松开手,退了一步,打量起她的装束,“你怎么穿成这样?” 敏原地转了一圈,“不好看吗?我倒觉得这身打扮很合时宜啊!”敏穿的是张府丫头的衣服,看起来平凡无奇,即使走在张府里,也不会被人察觉到。 淼拉起敏的手,往自己原先的小屋里走,两人同时在里面,显得相当局促。敏环视四周,心里五味沉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跟在张苒身边的嘛,怎么放到这里来了?这就是你住的地方吗?” 淼不在意地笑笑,“在哪儿不是住啊,只要住得开心就行了。我这是正常调度工作,没什么事的。啊,对了,你跑来着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敏心里压着一件事,经她这一提,便把淼的事抛下了,轻叹一声,“我有两个消息给你,一个好的一个坏的,你要先听哪个?” 淼笑着噘噘嘴,道:“你还不知道我,当然是先听好的了。有什么好事吗?”大眼眨啊眨的,盯着敏。 敏长呼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睛,道:“好消息就是我见到了紫叶。” 淼张大嘴巴,惊得闭不上嘴了,嘴角缓缓上扬,眼中渐渐有了水汽,许久,才抓住敏的胳膊,惊叫道:“真的,终于找到紫叶了吗?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四个人终于要团聚了,是吧!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敏却高兴不起来,低下头,不愿看她那高兴激动的神情,只觉得心里更加难受。淼拽着她又叫又跳,终于注意到敏的表情,心不由自主地一沉,小心翼翼的问:“你怎么了?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吧?” 敏抬头正视着淼,鼓足勇气道:“我要说得坏的消息就是,她现在是狄家的小姐,狄蓉,再不是紫叶了。” 淼一时反应不过来,瞪着她,道:“你在说什么啊,紫叶就是紫叶,怎么会变成别人呢?狄蓉?搞错了吧?” 敏深吸口气,眉头微微皱着,道:“我也希望是我弄错了,乍见她时,我也像你一样高兴,以为我们终于就要团聚了。可是,她根本就不认得我,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那种当陌生人看的眼神假不了,我现在在她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我曾怀疑过,她就是狄蓉,只不过与紫叶长得很像。我便暗地里到狄府去打探,但狄家的人个个嘴风很紧,我几乎没有得到什么消息。终于,我花重金买通了府里的一个急需用钱的赌鬼,他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敏的眼睛突然变得很明亮,直盯着淼。 淼让她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挪了挪,不敢说话,静静地看着敏。 敏深吸口气,道:“三年前,狄仁杰故去之时,他的曾孙女狄蓉竟神秘的消失了。那时武则天竟要宣狄蓉进宫,可是急坏了狄家的人,只能以狄蓉守孝为名搪塞了过去,但是怕武则天再度宣召,便暗地里打探狄蓉的下落,可是一直都没有消息。终于,在武则天返回长安的前夕,天降一女,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淼不敢相信地道:“你是说紫叶掉进了狄府?被留下顶替了狄蓉,那我呢,我又是怎么回事?” 敏点点头,“这一段,那个赌鬼说得含含糊糊,我觉得很有问题。如果你的感觉没错,你一直没有放开紫叶的手,那么你和紫叶就是同时掉进了狄府,只不过你被他们暗地里处置了。” 淼冷冷一笑,道:“为了他们自私的理由,差点就把我给毁了。不过,我是不是还要庆幸,他们没有杀人灭口,留了我这条小命!哼——” 敏握住淼的手紧了紧,“的确该庆幸,为了守住秘密,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呢?狄府上下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少,而知道的嘴也封得很紧。之所以那个赌鬼会知道,我猜他就是那个把你卖进妓院的人。” 淼闭上眼摇摇头,真的不敢想象自己真的深陷妓院会是什么样的,最痛恨做皮肉生意的,如果自己为了连生存,恐怕也会被逼做这种事的。如今想来真是后怕,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许久,淼才恢复过来,强自平静地说:“那紫叶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她把你当陌生人看,就算狄府的人要她冒充狄蓉,那她也不会不认你呀,你与她相认,不就可以帮她摆脱狄府的控制了吗?” 敏摇摇头,“我查到的就只有这么多。而紫叶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搞不清楚。如果说她是假装不认识我的话,那她的眼神真的太逼真了,似乎我与她根本就是陌生人。你没有看到她的眼神,那种让你忍受不了的眼神。” 淼似乎想到了什么,沉吟了一声,才道:“我有一个猜测,但我没有见到她,不敢就此下结论。” 敏盯着她,心里也有一种猜测,只是没有说出口,“你说说看!” 淼回忆了一下,才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神农架时,那个野人将紫叶摔在地上,而紫叶的头就磕在一块石头上,当时就失去了意识,后来我们被龙卷风卷起时,我就紧紧的攥着她的手,没有松开过。而她现在这个样子,像不像电视上常常上演‘失忆症’,因为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导致海马体受创,而暂时失去了记忆。” 敏低头沉吟,苦笑道:“我也曾这样怀疑过,她是适宜了,忘记了过往所有的一切,自然也包括你我了。等她醒来时,狄府的人再对她洗脑,让她对自己现在这个身份深信不疑,而紫叶向来单纯,不会对别人设防,也就轻易地相信了,变成了现在的狄蓉。” 淼皱眉道:“如果真的被洗脑了,那么我们说她不是狄蓉,她也不会相信我们的。这下可就难办了,要怎么做才能刺激她恢复记忆呢?” 敏摇摇头,她们对失忆的人是仅止于电视作品,而有关的医学知识却一窍不通,这下可难倒她们了。 淼突然想到了什么,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到我去见见她,给她一些刺激,可能会让她想起些什么,你说对吗?” 敏看着她,叹了口气才道:“不是我不想带你去,而是,她现在在宫里,武则天的身边,备受女皇的宠爱。你也知道紫叶的性格,是可爱型的,如今大方得体,更添了大家闺秀的风范,真是今非昔比了。连我想跟她单独说句话,都得等到夜深人静,她没有就寝之前。而皇宫内苑,你又怎能擅入呢?” “你说什么,紫叶进宫了,她那种单纯的个性怎么在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生活?你要保护她啊,即使她现在认不得我们,我们也不能放弃啊!”淼与紫叶最好,此时听到她也深陷宫闱,担心在所难免,敏都不能游刃有余,何况对人没有戒心的紫叶呢? 敏也只能点点头,道:“这个你不说,我也会做到的。她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不会让她有危险的。这个你该相信我!” 淼握着她的手,猛点头,幸好敏在紫叶身边,这让她放心很多。 “你被光担心我们,你自己呢?调到这儿来,是不是你与张苒出了什么问题?我听李隆基说,张苒这阵子很奇怪,不但总避着他,而且经常流连烟花,这个你知道吗?”敏来这之前,曾跟李隆基谈过一会儿,心里也是忐忑不安的。 淼有些负气地说:“他的事再与我无关。他想怎样就怎样,我管不着,他也不愿意让我管。反正我现在在这儿,眼不见为净,乐得清闲呢?” 敏看着她,心里却更加得不安了,试探地问:“李隆基让我给你带句话,我思前想后,还是跟你说了吧!” 淼呵呵一笑,道:“什么话?是不是嫌我这阵子没去吵他,闷得慌了吧,他那种公子哥啊,就是欠揍!哦,到底是什么话啊?” 敏看着淼的笑脸,心里却跟更加沉重了,低声道:“他说,如果你在张府呆不下去了,他那里的随时为你敞开大门,即使他过得并不宽裕,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说完敏就看着淼有什么反应。 淼乐了,道:“没想到他这么有义气,怕我在这受张苒的气。你告诉他,他的心意我领了,我在这呆惯了,不想去别的地方,而且,我现在有一项艰巨的任务要完成,最起码也要等到我改造任务完成了,才能离开。” 敏只觉得泄气,这个花猫真是聪明一世,怎么在这件事上这么不开窍呢?“你真的不明白他的意思?” “什么意思啊?不就是要我到他府里当丫头吗,没事给他解解闷,逗他开心呗!还有什么意思啊?”淼眨着大眼,一脸天真地道。 敏瞪着她,心里真的很急,可又不知道要怎么说。“李隆基在历史上是有名的风流皇帝,虽然他对杨贵妃痴情,可是他对那些花容已逝的妃子也是绝情绝义的,这个你我都很清楚,而现在他发现了你,你的不拘小节,大大咧咧,我看得出来,李隆基是喜欢你的,而你的心意呢,你喜欢他吗?” “什么?”淼被这个概念打得晕头转向,“怎么可能呢?唐玄宗怎么会喜欢我,我又没长的倾国倾城,穿上女装都不像女孩子,他怎么会喜欢我?你想太多了啦!”淼摇头加摆手,大嘴夸张地咧着,梨窝深深的嵌在脸颊上。 敏却不想她这般轻松,正色道:“我说我也喜欢你呢,你信吗?” 淼笑得更夸张了,忙摇头道:“你不会受了刺激就改变性向了吧?我很正常,我不玩同性恋的,你不要找我啊!我长得又不漂亮,要找也要找紫叶那样的吧!呵呵——” 敏却笑不出来,“我说的喜欢,是喜欢跟你在一起的感觉,轻松、自然,不加一丝虚情假意,你展示给我最真实的你,也引发出最真实的我。见到你笑,就忘了一切烦心的事。你,就是有这种力量。而皇族生来就要斗,这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了,见人说话留三分,几乎对谁都是有戒心的。而得到一颗赤子之心就显得难能可贵了!你就是有这颗赤子之心,在争权夺利的背后能给他们最大的安慰,这就是你吸引他的原因。” 淼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终于抢笑了出来,“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优点呢?你真把我说得天花乱坠了,呵呵。不过,我还是不信,李隆基眼光出奇的高,真正的美女在他眼中都要掂量掂量,何况我这个傻里傻气,连‘美’一点边儿沾不上的人呢?我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女人,你多虑了,绝对不可能。” 敏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知道淼对李隆基没有更深的情谊,虽然松了口气,但仍是捏着把汗。由她现在对李隆基的认识,李隆基是个想要什么就一定要等到的非常执着的人,他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也或许,李隆基对淼只是一时觉得有趣,很快就会淡然的,希望如此吧。 “侍棋,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杜鹃小小声的敲门声。 敏一惊,低声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先走了,我会再来找你。我的话你要想想。”说完又看了淼一眼,飞身从小窗出去。 淼急忙将窗户关好,给杜鹃打开门,傻笑道:“你找我什么事啊?” 杜鹃伸头看了看屋内,道:“我看你衣服洗到一半,以为你有什么事,到你门口,好像听到你跟别人说话——” “哪有,哪有人啊,!你看,你看,屋里就我一个,我是闷得发慌了,自己跟自己说话,‘是吗,杜鹃——’你看我学得像不像,呵呵——走走,我还得洗衣服呢!”淼只觉得脑袋发懵,急忙出去。“李隆基怎么会喜欢我的呢?真是,地球要顺时针转了!讨厌死了!”淼低声咒着,急急往前走。 “小心哪——” “嘭,噼哩啪啦——”先是绊到石头,又踢倒水桶,最后跌进了木盆里。淼趴在木盆里,只想得到下次一定要把李隆基千刀万剐—— 敏出了张府,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走着,为什么自己总有操不完的心呢?会不会有一天未老先衰呢?抓过一缕头发看着,哪天一夜愁白发,愁成白发魔女也是有可能的。 “你个疯子,少咒我儿子,你要天打雷劈的。快走开,离我们远点,快走开——”一个妇人的尖叫引来过路人的注意,而敏也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一个紫衣少女背对着敏,怯生生地道:“你们走这条街,你儿子一定会被砸死的,会死得很惨呢!” 妇人一把推开女子,厉声喝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客气了。今天怎么这么晦气,遇见一个疯子。你再不走,我就要报官了,把你抓起来,关进监牢。快走开,别挡路!”妇人一把推开少女,牵着自己的儿子往前走去。 少女仍不放弃,拉住妇人,“我没骗人,真的没骗人,你的儿子真的会死的,满地的血,好可怕的,你们别走这条街了!” 妇人实在忍无可忍,一个耳刮子甩了过来,将少女打倒在地,“你再说一句,我就撕烂你的嘴!真是晦气,回去要垮火盆,去去晦气才行!”那人生怕少女又会纠缠,急忙拉着儿子走开了。 所有人都围着那个紫衣少女,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她,便纷纷散去了。敏看那少女站不起来,便走过去,扶了她一把,关心地问:“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 少女仰头看了她一眼,竟愣了一下,久久看着她出神。 敏不自在的看看自己,没有不妥的地方,才将少女扶起。说来奇怪,这少女样貌平凡,尚属清秀,只是那双眼睛像是看透万物般的深邃,让人觉得不安,却更添敬畏。因为这双眼睛,这少女给人一股妖媚的感觉,心里说不出的别扭。敏竟想逃,见她站稳,便转身就走。 突然,不远处一片轰鸣,似乎什么倒塌的声音。顿时整条街沸腾起来,尖叫声、呼喊声响成一片,只听有人喊道:“死人了!砸死人了!” “房子的一面墙倒了,把个小男孩砸在下面,血肉模糊的,好吓人啊!” “听说刚才有个小姑娘说那个孩子要被砸死,没想到真说中了。” “你别吓人,神神叨叨的。” “不信,那个小姑娘还在那呢!咦,人呢?刚才明明站在这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不见了?” 敏停下脚步,拉着那个惹祸的女孩子跑了这么远,应该不会有人认出她们的吧。刚才也把她吓了一跳,她从不相信世上有人可以预知未来,什么看相的,都是骗人的,是迷信。可是刚才眼见着她说的话应验,这实在让人不寒而栗。怕别人会对她不利,才拉着她跑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如今,她算安全了,她也可以离开了。 那少女却拉住她问:“姐姐,为什么要跑,我又没有做错,如果他们听我的话,就能躲过一劫,他们为什么不听?” 敏竟给她问得说不话来,看着她一脸的理直气壮,反倒自己理屈了,哪有人会这样大剌剌说别人有难,这不是让别人骂吗?可是这个少女却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竟让她无话可说了。 少女皱着眉头看着敏,又道:“这里的人都好奇怪哦,我们那的人都争着要听我的话,这的人为什么都不听呢?哥哥说人心险恶,我怎么就不明白呢?姐姐,你明白吗?” 敏仔细打量着她,总觉得她的言行与正常人有异,从样貌来看,她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大,表情和举止却像个小孩子,难道她真的是脑袋有问题?敏只好耐着性子道:“我也不明白,你回去问问你哥哥,就会明白的。对了,你家住什么地方,我送你回去吧!” 少女歪头想了想,撅着嘴摇摇头,“我不知道,哥哥说让我在那等,就和姐姐走开了,我见他们不会来,就去找他们了,可是,还是找不到。怎么办,我找不到哥哥了,我回不了家了,怎么办?”她拉着敏的手,惊惶的叫道。 敏握着她的手,轻轻拍着,“别怕,我带你去找你哥哥。你家在什么地方?你还记得刚才你哥哥让你等的地方吗?” 少女歪着头思索,过了会儿才摇摇头,直勾勾的看着她。 敏只觉得捡了块烫手的山芋,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哥叫什么名字?他有没有说他要干什么。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才能帮你找到哥哥。” 少女笑了起来,双眼亮晶晶的,光华闪耀,“我叫兼爱,我哥哥叫天志。哥哥说我的名字是世上最好听的名字呢!他们都叫我小爱——可是,我不知道哥哥要干什么,他只是要我等,就和姐姐离开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敏也知道问不出什么,也不能守株待兔,只好哄着她沿着街走,好找兼爱的哥哥。兼爱对什么都好奇,敏只好都买给她才能让她迈地开步子,一路上兼爱的手里嘴里都塞满了。 兼爱拉着敏的手,笑道:“姐姐对我真好,我真的好喜欢姐姐啊!姐姐对我这么好,一定会有好报的。你明年会有血光之灾,身中奇毒,九死一生。但是,如果你现在马上嫁人,就可以躲过了。” 敏一听,不禁啼笑皆非,自己有血光之灾就要用冲喜化解吗,真是像江湖术士的说法,敏暗地里猜想兼爱的哥哥也许就是个算命先生。 兼爱见她不说话,道:“你不相信吗?我说的都是真话,我看得见的。你被人——” 敏急急打断她,笑道:“我信,我怎么会不信呢?我会小心的,兼爱不要担心了。现在找你哥哥比较总要。” 兼爱撅着嘴看着她,眼角一瞄,指着前面,又叫又跳,“哥哥,我在这儿,哥哥——” 敏顺着兼爱的手指看过去,一个男人就坐在算命摊后,正在给人看手相。敏只觉得自己的闲事可以到此为止了,既然兼爱找到了她哥哥,她就可以消失了,否则又是一番自己要受大灾大难的判语,自己可受不了。看她高兴得跑过去,终于放下了心,转身走开了。 兼爱蹦蹦跳跳的奔到算命铺旁边的男子身边,男子一袭白衣,黑发乌黑油亮,秀眉如黛,星眸如辰,脸色同白衣一样的肃静,额头中央一点天蓝色的痣记,更添妖冶。这个男人拥有一张介之于男和女之间美貌的脸,让他浑身散发着不一样的邪气的气质。让人不敢久视。 他看着兼爱,冷冷的道:“不是让你等在原地吗?怎么走开了?” 兼爱撅着嘴,“你和怡姐姐都走了,我一个人害怕嘛!” 男子旁边的白衣女子与兼爱差不多年纪,看着他冷着张脸,便打圆场。“别怪小爱了,是我不好,不该离开她的。你别再生气了,小爱不是回来了吗,别板着脸了。我们回去吧,回去给你做你最喜欢的菜,还不行吗?” 男子的脸色终于稍解,又瞪了兼爱一眼,才举步往前走去。 兼爱一副委屈的模样,挽着女子的手,道:“还是怡姐姐对我最好了,哥哥总是吓我,我都不敢看哥哥的眼神。啊,姐姐要给我做好吃的,好不好?” 女子温婉一笑,点点头,拉着兼爱缓步跟上了白衣男子,三人两白一紫,渐渐隐没在人群之中—— 鬼魅 夜黑风高,大地笼罩在一片死亡的陷阱之中。 敏环顾四周,什么也看不见,手中的剑微微颤抖着,身体所有的感官都在注意四周的一丝风吹草动。天上一道闪电横空劈下,反射在剑锋上,身后的一切都映照在剑上,敏再不迟疑,回身一扫,刺伤最贴近自己的人。刚才那一瞬,敌人的位置都已了然于胸,敏凭借着记忆,剑笔生花,三尺长剑,如蛟龙出海,每剑毫无偏差,均刺进敌人的要害。敏立于中间,一道闪电一闪而过,周身四人轰然倒地,再无声息。鲜血顺着剑锋缓缓淌下,风停,豆大的雨滴从天而降,冲刷掉剑上的血迹,和地上的血汇成一道长河!雨滴仍不断打在身上,脸上,—— 鞭子如急雨般,敏根本躲不过,身上撕裂的疼痛,让她浑身抽搐,身体自然的蜷缩在一起,却没有丝毫力量反抗。冷冷的声音如恶魔般飘进耳中:“这里只有一个人能走得出去,只有拚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是个杀手,你不是人,你浑身流淌的血液是冷的,你没有感情,听懂了吗?你是杀手,是杀手,杀了我,你才能从这里走出去,杀了我——” 利刃刺进胸口,鲜血飞溅而出,温热的血液溅了敏一脸。原本恐惧的脸上更现狰狞,“血是热的,不是冷的,我不是杀手,我不是——” 要逃,逃开这里,逃,逃。敏的心里只有这个声音在大叫,头痛欲裂,胃痛如绞,但是不能停下,要逃开,否则只有死。身体的极限已经负荷,再也跑不动了,身体不由自主地软倒,跌在一棵古树下。脚步声越来越近,敏却凝聚不了一丝力气,喉头甜甜的,似有什么热流要呼之欲出。脚步声停在身边,敏扭过头去看,翠绿的长衫迎风飘舞。硬将嘴里的热液咽下,憋足了劲儿,撑着剑站了起来,敏倚着树站起,直视着眼前的人。可是视线已经模糊,看不清楚,只看到明晃晃的东西越来越近,眼前一闪,胸口剧痛,嘴中的热血终于一喷而出—— 敏猛地坐起,右手按住左胸口,胸口竟微微作痛,中衣已被身上的冷汗打湿,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梦魇仍挥之不去,那些事已经烙刻在心中,一辈子也抹不去,只是这当胸一剑好真实,竟似真的刺在心口一般,胃中似仍在抽搐,这种感觉好陌生,她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啊,这只是个梦吗? 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紫衣少女的样子,“你明年会有血光之灾,身中奇毒,九死一生。”敏不由自主地想起这句话,怔怔得出神。 窗外二更的梆响,这是长生殿守卫换班的时辰,敏猛地醒过来,心中的疑惑已经纠缠了许久,该是解开的时侯了。好奇心燃起了她的冲动。敏翻身下床,从柜中找出夜行衣换上,将床铺被子窝成人形,将房门插好,便从窗户跃出,飞跃着往长生殿去。 对长生殿内外守卫极尽了解,又知道魏沣的位置,她轻易就进了长生殿,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西殿较为偏僻,守卫最少,从这里进去是最佳的路线。从窗户一跃进外殿,关好窗户,尽量放轻脚步,往内殿去。 今夜上官婉儿不当值,因此外殿并没有人守着。敏贴着外内殿的门,听着里面的动静。只有轻微的呓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很像是武则天的声音。突然,一个虚无飘渺的声音想起,带着魅惑,带着哀怨,“武瞾,你过得好吗?这么多年了,你都不来长安看我们吗?我们可是想你的紧啊!你身边的猫还在吗?她是不是夜夜叫,日日唤哪——” 敏的心没来由的一紧,这声音带着股寒意,让人浑身打颤。敏是不相信有鬼神的,轻轻推开门缝,察看这里面的情况。武则天躺在床上,张昌宗张易之一左一右睡在两侧,床帐已经撩起,可是三人却没有反应,只是武则天似乎听到了,睡得极不安稳,敏又夸大视线,却看不到有可疑的地方。 殿内的光线幽暗迷蒙,闪烁着不安的气氛。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武鼠啊,你何时来陪我们呢?我们这么多人就只等着你一人哪!我和皇后斗了这么多年,也厌倦了,就等你来陪我了!你的女儿真是可爱,皇后天天抱在怀里,都舍不得松手呢?你看看,红扑扑的脸蛋儿,大大的眼睛,那小嘴儿粉嘟嘟的,真是个美人胚子啊,长大了一定是个绝色美人儿!可惜啊,她永远没有长大的一天了!” 榻上的女皇辗转反侧,却醒不过来。二张却似睡过去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即使这声音细微,可武则天翻来覆去,也会吵醒枕边人的。而他俩却一无反应。 敏仔细听着,声音确是从殿内发出的,为什么看不到人呢? 声音突然间变成了婴儿的哭声,细小却又刺耳,紧接着似乎憋着气似的,喘着,咳着,婴儿的哭声瞬间变小,好像有什么蒙住一般,哭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至悄无声息。 敏也被这婴儿的哭声吓住了,这样逼真,这样凄切,似乎眼前就有一个婴儿被活生生的闷死了。敏知道很多史书上记载女皇的长女安定公主是被武则天亲手掐死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击王皇后,而此举的确给失宠的王皇后以致命的一击,王皇后被废。此时,就似重演女婴被掐死的情景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一个尖细的笑声响起,“阿鼠,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吗?多可怜啊,王皇后天天抱着她哄着她,可她还是哭。似乎在哭诉:‘娘亲,我的脖子好痛,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你松开手,松开手——’听到了吗,这是你女儿想要说的话,却没有说出口的。”笑声在殿内回响,却很难传出殿外。 敏尽量探头想要听得清楚,她很想探知这一切的秘密。这个让武则天夜不安寝却从不开口提及的事情,而宫中所有的人都在回避,似乎这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并不值得重视。而这些是只会围绕女皇一人,不会祸及他人。 “小公主真是可爱,我们都很疼她,尤其是她的哥哥和弟弟,李弘和李贤。他们每天都陪小公主玩,真是好孩子呢!可是李弘天天都喊肚子疼,疼得他七窍流血,止都止不住,总会吓得小公主哭闹。李贤天天拉扯着白裬,舌头吐得很长,说话都说不清楚。我就告诉他们,这些都是你们的好母后干的,杀小公主是为了皇后之位,杀李弘是为了皇权,杀李贤是为了免除后患。你们不能轮回再世为人,都是因为你们冤气太重,看不到黄泉之路。阿鼠,你看到他们痛苦的样子了吗,他们哭喊着要你救他们呢!快来救他们吧,快来找我们吧!快来吧!”凄厉的尖叫淹没在重重帐幕中。 武则天躺在床上焦躁不安,却没有醒过来,嘴里念叨着:“弘儿,我的儿子,我最心爱的儿子,不好恨我,不要恨娘亲;思儿,我可怜的女儿,我的女儿,不是娘害死你的,不是啊;泰儿,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是我的儿子,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你不是姐姐的儿子,你是我的儿子啊,是我的儿子啊!我的孩子,不要恨娘,娘是不得已的,是迫不得已的呀——” 敏听着武则天带着哭音的呼喊,心中只有心酸,这个皇位让人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多少?为了这个位置,牺牲的究竟值不值得?敏深深吸了口气,一股奇香飘到鼻端,想得让人舒服,似乎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慢慢飘了起来—— “他们在这个皇宫里游荡了几十年,只为了等你下来陪我们。高祖的儿孙们,太宗的儿孙们,废太子李忠,还有我的儿子和女儿,都在等着你下来赔我们,你欠我们的,我们要一一向你讨回。我的手和脚,皇后的手和脚,还有舌头,你都要还来。我的伤口天天都在流血,走到哪儿流到哪儿,这个坛子已经被我的血淹红了,血顺着坛边流下来,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血,都是血——你要赔给我,偿还我们的血债,血债血偿,血债血偿啊——” 敏只觉得身处空中,身子轻飘飘的,四周都是白白的云,软软绵棉的,香气四溢,舒服极了!突然,白色的云瞬间变成了血云,血腥味刺激着敏的鼻子,让她恶心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眼前人影晃动,却都染满鲜血,手臂长长伸到她的面前,撕扯着她的头发,皮肤,掐着她的脖子,拉扯着她的手臂,身体各处都疼痛欲裂,却甩不开他们。敏想跑开,却提不起脚,低头一看,一个满脸伤痕的人正在啃噬她的脚,已经啃到了脚掌。敏想大叫,可是一双手紧紧的卡住她的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满眼的血,四周都是血人,她逃不来了,逃不了了—— “阿鼠,你的皇帝做得够久了,你手中的权力握得也太久了,该是你放手的时候了,该是你偿还血债的时候了,我们等得太久了,等得太久了,你快来,快来,见见我,你的老朋友,在人世时,我斗输了,到了下面,我不会再输的,我不会再输了,不会!下来吧,快下来,下来——” “啊——不要,不要,不要——”武则天坐了起来,双手摇摆着,“不要,我的孩子们,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敏的耳中传来女人的叫喊声,身边的血人似乎听到了女人的呼声,兴奋得纷纷从她身边飞跑开,扑向那声音的来源。浑身顿时一松,四肢都使不出一丝力气,脚上突然有股力量在往下拉,她的身体瞬间坠了下去,意识渐渐剥离—— 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胸口窒息的疼痛,胃中的热流如翻江倒海般搅动着,一张脸慢慢靠近她,她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胸口又是一痛,似乎什么已经穿透了她的胸口,她瞪大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吴名——” 敏睁开眼睛,眼前的亮光让她适应不了,脑袋里混乱的画面此起彼伏,搅成一片,让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终于,眼睛适应了亮光,缓缓睁开,也看清了眼前的一切,雕花的屋顶,白净的墙面,还有几双眼睛! 敏蓦地坐起,瞪着眼前几双木然无神的眼睛,是宫女?敏不安的支手往后退,却撞上了什么,她猛地回头,对上了一双妩媚妖冶的眼睛。眼前的人虽然一身宫女打扮,长相平凡,可是眼睛却出奇的漂亮,似乎随时都会发出璀璨的光芒。 这双眼睛敏见过,一辈子都不会忘,脱口而出,“夫人?!” 那宫女笑了起来,平凡的脸上瞬间光采照人,低笑着道:“你还记得我,真是令人高兴呢!” 敏却笑不出来了,刚才只是脱口而出,根本没经过大脑。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贵妇人,长相简直天差地别,除了这双眼睛。“你,你,你怎么,你究竟是谁?” 夫人娇笑起来,抬手想抚摸敏的脸,敏偏头躲开了,戒备的看着她。夫人也不生气,从床上站起,缓步走到一个小宫女身前,轻轻击掌,小宫女站起端着一个杯子走到敏的面前,递了过来。 敏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小宫女,她的记性一向好,这个小宫女,不,是这个屋内所有的宫女都是以前她调到手下做事的,和她一起办过夜宴的。而那夫人样子的宫女也是其中之一,只是眼睛不是。她的心中很乱,理不清脑中的头绪,瞪着眼前的杯子,问:“这是什么?你想要干什么?我怎么会在这里?” 夫人笑着坐在一张小凳上,有趣的看着她,道:“这是压惊茶。我想让你喝下去压压惊。你晕倒了,是我带你来着的。我得回答,你满意吗?” 敏不信的看着眼前的杯子,转而瞪着眼看着她,她越坦白,她就越害怕。“我不想喝,我又没受惊!我怎么会晕倒的?” 夫人也不接话,只是满眼的笑,静静的看着她,似乎想要透视她。 敏不敢看她的眼神,急急避开,她的注视让敏心跳加速,浑身发颤。她怎么会晕倒的?她不是在武则天的寝宫吗,诡异而恐怖的声音,奇香,噩梦,所有的东西都串了起来,敏蓦的抬头,瞪着她,喝道:“是你!在殿里的人是你!是你在装神弄鬼,是你用迷香迷晕了我,原来是你!” 夫人笑着点点头,声音异常地悦耳,“是我,你不用这么惊奇。你这么大声,把侍卫吵来可就不好了,现在是四更天,还有一更才天亮,你这样可是会吵醒很多人的。还是先把压惊茶喝了吧!”她的笑容甜美无害。 敏喝道:“你想杀人灭口吗?我不喝!”举手想要挥开眼前的茶杯,手却毫不力气,敏这才感到身子绵软,头晕得厉害。“你,你的迷香有毒!” 她靠着墙,看着她,轻笑道:“我就说你受惊了,你还不信,喝了茶,就不会有事了。既然你不能自己喝,就让她们帮帮你吧!”她击掌两下,侍立在一旁的宫女走了过来。 敏看着这些没有意识的宫女,心中的恐惧逐渐扩大。叫嚷:“你想让我变得和她们一样,是不是?你休想,我不喝,死也不喝!走开,你们放开我,呜——” 几个宫女有的按住敏的手脚,有的压住敏的肩,有的板住她的头,捏住她的鼻子,撬开她的嘴,端着杯子的宫女,将茶硬灌进了敏的嘴里,敏想摇头,可是按住她头的宫女力气大得吓人,敏的反抗根本起不了作用。本能让她吞咽呼吸,茶水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直到杯已见底,宫女们才放开了敏,任由她跌在通铺上,喘着气。 敏浑身发抖,恐惧让她止不住颤抖。如果失去了灵魂,变成一只木偶,那还不如去死。她愤恨的抬头瞪着她,一字一句的道:“我不会变成你的傀儡的。”牙齿上下大张,就要咬舌自尽。 可是唇齿还未合上,敏的双颊已被人捏住,咬不下去。她瞪着这个可怕的女人,嘴不能言,只能用眼神表达恨意。 夫人不怒返笑,抚摸着她的眼,道:“你还真烈性呢!不看看药力如何,就像自行了断吗?没这么容易的。你的眼睛总是这么有神,我可不想让它失去光华,那就太可惜了,我不忍心呢!” 敏才不信她说的话,仍然恶狠狠的瞪着她,想要把心中所有的怨恨都透过眼神,化成一把把利剑,刺向这个女人。 一刻过去了,敏仍然瞪着她,即使眼睛累得流出了眼泪,也不眨一下。二刻过去了,敏是在支持不住了,缓缓闭了下眼。再慢的药效也该发挥效用了,为什么自己还这么清醒,而且脑袋也不再晕沉沉的,身体的不适似乎也在消失,她微皱秀眉,有些想不通了。 夫人看着她,轻笑了声,缓缓松开了她的嘴,坐在床沿看着她。“怎么样,还要寻死吗?你现在要寻死还不晚。”她的手又抚向敏的脸颊。 敏不解的抬头看她,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看到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抚摸着,自然反应的抬手挥开,打开了她的手。敏惊诧的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已经恢复了力气,她立刻站起,跳下床,往门口奔去。 几个宫女里可一拥而上将房门堵得严严实实,敏的气力刚恢复,哪敌得过她们的蛮力,也不想白费力气,转身看着她,冷冷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夫人也站起,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神,微笑着道:“我要杀你,早先你就不会醒来,也不会让你喝下解药。现在你已经恢复了,不妨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你不是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我吗?现在,我给你机会问。” 敏真的不明白她的心理,为了保守秘密,她让这么多宫女失去了意识,为什么就不对自己下手呢?敏是御前侍奉,对武则天一说,她不就完蛋了吗?她会这么傻?当然不会,难道她要利用自己?太多的猜测,让她脑袋打结,愤恨的瞪了她一眼,泄气地坐在一边,冷冷的道:“你要跟我说什么,现在就说!我问你,你也不会跟我说实话!” 夫人一笑,眉眼的媚更加诱人,说道:“我这么不可相信吗?既然你不愿意问,那我只好自己说了。你昨天看到的事,我不希望你说出去。当然,尤其是武瞾,你不能提一个字,就当你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有这件事一样。” 敏冷笑,扭过头去,根本不看她。 夫人仍然笑意盈盈,柔声道:“如果你不愿意,那么这个屋子里的人,还有隔壁屋里的人,长生殿的宫女太监,还有你的心腹,那个叫高力士的,统统都要给我陪葬。” “你——不可能,你动不了他们的。”敏怒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用这么多条人命相威胁。 夫人笑得更加妩媚动人,手里摆弄着敏的衣带,“我为什么动不了他们,不信,你看!”夫人又击了下掌,守在门口的一个宫女立刻撞向桌角,敏根本来不及阻止,眼看宫女的头撞上了桌角,“停!”脆生生的一个字,却让宫女停下了脚步,但因为惯性,她的头仍撞在桌上,幸好力量大减,只是撞红了一大片,并没有性命之忧。 敏气恨的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将人命当儿戏,就差那么一点,一条人命就会失去了。 夫人嘴边仍溢着浅笑,抚摸着敏的长发,道:“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些人都听我的,我让他们生就生,让他们死就死,不费吹灰之力。”她绕着一束头发,用发尾扫着敏的脸,“而你,现在就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你是选他们生呢,还是死。嗯?” 敏扭转头,不想看她,也不想和她说话。心理乱得很,她究竟该怎么办呢? 夫人也不着急,慢悠悠的道:“这么难选择么?你可以救两度行刺的灼华,为什么不救这些无辜的宫女呢?她们比灼华更值得你救啊!一首歌就救了一条人命,现在只要你一句话,就能就无数条人命,这个买卖值不值,你心里最清楚。” 敏万万没想到她会知道灼华,更何况知道灼华还活着的人,只有武则天、上官婉儿和她,这件事处理得很隐秘,怎么会泄露出去呢?如果现在开口求证,更是不打自招了。她要好好想想,上元的行刺,敏曾遇见过她,一道灵光突现。“你是灼华背后操控的人,是你主使灼华行刺皇上的!” 夫人笑得更美了,瞳仁似乎泛着蓝光,让人眩惑。敏急忙闭上眼,知道她的眼睛有媚惑人心的作用。敏只觉得耳边有热气,却仍不敢睁眼。 夫人笑道:“我有这么可怕吗?我可从来没对你使过攻心术,你大可放心,我以后也不会对你使用的,我喜欢这样的你,即使要笼络你,我也不会让你失去本心的。睁开眼睛吧,我不骗你,即使我骗尽天下人,我也不想骗你!” 敏仍然紧闭着双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她。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上元节那天,她误将夫人当成了爽怡,搓着她冰冷的手时,她透过面具看到了双美丽又带着笑意的眼睛,眉头不禁舒展开来,缓缓睁开眼睛,却仍戒备的看着她。 夫人笑了,眼中的笑意溢出眼眶,而不仅仅只是止于嘴边的浅笑。“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的。好了,说说你的答案吧。如果你说出去,她们就都要死;不说出去,她们就好好的活。怎么样,选哪个?” 敏看着这样一个笑里藏刀的人,心里涌来阵阵寒意。虽然她没有迷惑自己的心魄,自己却仍不能完全相信她。“让她们这样活着,虽生犹死,这笔买卖并不合算。” 夫人呵呵笑着,道:“你倒跟我讨价还价了!我没有对她们使用夺心术,她们仍然是有意志的,我对她们的操控止于晚上她们睡着的时候,天亮她们醒来,就恢复正常,与平常无异。怎么样,你并不吃亏。” 敏扭头看着一个个神情木然的宫女,想着原先她们的样子,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好,我答应。我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的。” 夫人笑着点点头,“你可以放心,我暂时不会要武瞾的命,她受的折磨还远不足以抵她的债,我要她一点一点的还。至少,我不会在你值夜的时候杀她,这样才不会牵连到你。” 敏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却又分辨不出真假。可是心中的疑问盘绕,让她忍不住问:“你既然让我帮你保守秘密,那么至少也该让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和皇上究竟有什么冤仇?” 夫人站起,面对着她,食指摇了摇,“你知道得越少对你越好,你就越安全。不要自己往火坑里跳,这是非常不聪明的。你既然在宫廷,就该学会明哲保身。这样你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敏嗤之以鼻,“你倒教我处事之道了。多谢你的忠告,我会记住的。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你跟萧淑妃是什么关系?” 夫人脸上的笑容有了短暂的消失,瞬间恢复了过来,道:“你这么问是什么意思,我扮过王皇后,扮过李弘,扮过李贤,还扮过婴儿,这么说我跟她们都有关系了?呵呵,我真佩服你的想象力啊!” 敏没有忽略到她神色的变化,其实她只是猜测,却没想到竟被她料中了,她真的跟萧淑妃有关系。敏不禁大胆的猜测:“那么,你跟义阳公主有什么关系?” 夫人猛地转头看着她,脸色铁青,喝道:“你究竟还知道什么!说!” 这是敏第一次看到她变了脸色,知道自己又猜对了。锐利的目光似乎带着利刃,要将她看成数段。敏不敢再看她的眼神,微微别开脸,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你自己说的。” 夫人冷哼一声,“这么多年了,我竟被你这个小丫头套了话!哼,算我栽在你手上了。你走吧,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否则,不是你死,就是她们死。” 敏正视着她,知道她没有开玩笑,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不想在这蘑菇。又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等一下。” 敏站在门前,不敢回头,准备随时破门而出。 “你既然知道了这么多事,那我不妨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兰若’。”她的声音平静的像滩水,没有魅惑,没有威胁。 敏缓缓回头看着她,第一次没有防备的看着她的眼睛,她面无表情,似乎什么也惊扰不了她。看着敏闪亮的眼睛,兰若唇角勾起,笑看着她,努努嘴,让她走。 敏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再回头时,门前的宫女都已让开。敏再不迟疑,推开门,这是粗使宫女的处所。天已经五更了,她快步出去,想回头看看,却硬板住了,飞身离开了。 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房门,敏提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这一夜发生的事,就像做了一场噩梦,幸好终于醒过来了。 她浑身无力,拖着脚步坐到窗前,想打开窗进去—— “你去哪儿了?” 冰雹 九月底,长安城已经很冷了。今天的天出奇的坏,乌云压顶,似乎憋着一场雨,也可能回来一场雨加雪。 井里的水冰冷的刺骨,淼一直往手上哈气,却也无济于事。杜鹃的手有冻疮,不能碰冷水,一切跟水有关的活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早晨挑了桶水回来,因为地上结了霜,脚底打滑,水全撒了,今天天气冷,没一会儿便结了冰。 天冷,人也犯懒。事干得七七八八,淼就缩回屋里,钻进被窝,窝在床上,只露一个脑袋看着正在缝小棉袄的杜鹃。这时的她温婉娴静,美得让人舒心安然。如果今天的天好,一米阳光洒进屋内,照在她身上,那种安详的情境,只要想一想就会觉得温暖。“你做的都是女娃娃的衣裳,万一又生个儿子呢?” 杜鹃柔柔一笑,道:“我有预感,一定是个女儿。她那么乖,从不折腾我,我就知道一定是个女儿。只有生了女儿,她们才会让我留在身边的。” 淼看着她眼中混合着满足和心痛,不禁摇摇头。张菁从小养在二夫人身边,在张菁的眼中,二夫人才是他的母亲,而她这个真正的母亲,却连看儿子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从淼第一天进小院一个多月的时间,杜鹃一次也没见过张菁。 天突然间暗了下来,室内黑漆漆的。淼模模糊糊的看到杜鹃仍在做活,便道:“太黑了,你就别做了,对眼睛不好。” 杜鹃尽量凭着手感,一针一线的缝着,柔声道:“就差一点儿了,哎呦——” 淼急忙跳下床来,跑到她身边,杜鹃已经扎伤的手指放在嘴里□,她将杜鹃腿上的小棉袄没收,严肃地道:“就说让你不要做了,扎了手了!不许做了,还不如听我讲讲笑话,做做胎教呢!” 她们俩个已经很熟了,听着侍棋那些稀奇古怪的笑话,总是让她笑得前仰后合的,侍棋说这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胎教,是避免孩子有抑郁症或是自闭症的。她听不懂这些话,但她知道侍棋是为了她好,更为了孩子好,便一切都听侍棋的话。 “好,我去把凉的衣服收回来,就做胎教,好不好?看样子,马上就下雨了。”杜鹃撑着腰,慢慢站起,就要往外走。七个月的肚子已经隆起,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 淼拉住她,将她按在椅子上,“我去收就好了,你顶着个皮球不方便,坐在这不许动。我去也——”淼蹦蹦跳跳的出了屋子,外面乌云密布,一阵狂风刮过,飞沙走石的,眼看大雨将至。淼加快脚步,走近晾衣杆,看着天上深浅不一的云彩,突然想起唐僧的经典台词,就叫了起来,“打雷喽——下雨,收衣服啊——” “啊——”杜鹃的叫声让淼迅速回过头来,杜鹃竟跌倒在那片冰上,抱着肚子。淼简直要吓得魂飞魄散了,急忙跑了过去,脚底一滑,也滑了一跤,重重的摔在地上。淼也顾不得自己,爬过去半扶着杜鹃,“你怎么出来了,怎么样啊,又没有摔伤,站得起来吗?” 杜鹃紧咬嘴唇,只是摇头,额头已经冒出豆大的汗珠,双手抱着肚子,一手拉住淼的衣服,“孩子,我的孩子,我的肚子疼,疼——” 杜鹃的脸色发紫,淼知道这一摔肯定是动了胎气,必须马上扶她进屋,请大夫才行。可是,冰上很滑,她根本就站不起来。风越来越大,天空黑压压的,淼拽着杜鹃的衣服将她拖出这块冰,刚架着她的胳膊站了起来,一块硬物砸在淼的头上,顿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又摔了下去。 可是身上各处一下又一下的剧痛,让淼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寻找着杜鹃。杜鹃躺在她旁边,身体已经蜷缩起来,手抱着肚子,护着腹中的胎儿。淼抬手摸了一下头,一块冰冷的硬物又砸在手上,赶紧收回手,掌心已有血迹。地上已满是乒乓球大的冰块,大块的冰雹仍不间断的砸在杜鹃身上,淼的脑中空白一片,只想到孩子,扑在杜鹃的身上,挡着冰雹。 背上的疼痛让她站不起来,可是眼前的杜鹃面若金纸,不知哪来的力气,让她奋力的站起,扶起杜鹃,一步步缓慢的往屋里走去,眼前一片红,让她的视线模糊起来,此时她的眼中只看得到不远处的屋檐。 终于,走到了屋檐下,避开了冰雹,她整个人也虚脱得倒在地上,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来。杜鹃侧躺在地上,终于能发出细微的声音,“侍棋,侍棋——” 淼爬过去,挨着她的头,忍着痛道:“我在这,在这——” “救我,救我,的孩子,孩子,我的肚子好痛啊,侍棋求你,求求你,救孩子——”杜鹃满脸是汗和泪,手仍然护在肚子上。 淼强撑着想要站起,可是背上的疼痛,让她又摔在地上。冰雹仍在下,地上似乎变成了冰川,无数个冰块堆积在一起,淼知道杜鹃母子的命就系在自己身上了,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扶着墙壁,道:“你要撑住,我去帮你叫人,你一定要撑住!”说完拿起旁边水缸的盖子,顶在头上,往院外跑。 冰雹砸在盖子上,嗵嗵有声,地上都是冰块,让她难以行走,几次差点滑倒。终于跑到了二夫人的房外,敲着门大叫:“二夫人,二夫人,快开门,快开门啊!” 许久房门才缓缓打开,知书看着她,不屑的道:“呦,侍棋,你上那画了这么个妆,五颜六色的,还真好看呢!哎,你怎么乱闯啊,真是二夫人的卧室,岂容你乱闯的,快出去,你听见没有!哎呦!” 淼根本顾不了那么多,推开挡路的知书,就往里面闯,“二夫人,您快请大夫,二姨奶奶摔跤了,动了胎气,胎儿可能有危险,你快请个大夫啊——” “什么事啊,知书,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臃肿的二夫人慢慢踱了出来,也不看淼,坐在贵妃椅上,端起茶来喝。 知书拦住淼,道:“外面下了冰雹,叮叮咚咚的,吵着您了。谁知这老天爷,马上就冬天了,竟下起这么大的冰雹,真是稀罕事呢!” 二夫人望着外面仍在下的冰雹,笑着接口:“这怪事年年有,今天是特别多啊!这是谁啊,脸跟花猫似的,你也让她进来!” 淼再也看不得她们主仆一搭一和,抹了把脸,急道:“二夫人,我是此后二姨奶奶的侍棋,刚才二姨奶奶摔了一跤,动了胎气,您赶快请个大夫来,人命关天啊!” 二夫人仔细打量着淼,恍然大悟道:“是你呀,我还以为是猫精呢!杜鹃摔跤了?你是怎么伺候的,怎么不看好她,她现在身子金贵,隔三差五就要闹一回,烦不烦哪!回去告诉她,让她别给我耍把戏,我不吃这套。还有你,别以为宫里有个小宫女为你撑腰,你就上了天了,我也不怕!你愿意找谁就找谁,我不管这破事,有本事,你让她一尸两命好了!”二夫人扭过头,冲着知书喝道:“你瞎了,让这脏兮兮的东西带在屋里吗!” 知书也吓了一跳,拽着淼往外拖。淼不敢相信的瞪着二夫人,她的心是铁打的吗,她还有没有人性?身上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般,任由知书拉了出来。 知书脸色也不好,瞅瞅屋内,悄悄道:“你赶紧去找如画姐,她才能帮你。”说完立刻关上了门。 敏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已经没有力气去唾骂了。转身往正院跑去,冰雹已经小了很多,只有黄豆大小。淼扔掉盖子,跑得更快了。身上的疼痛已经麻木了。到了正院,打扫的杂役说如画昨天就回家探亲了,要明天才能回来。老爷下朝还没回来,下了冰雹,张柬之一时半会更回不来了。 淼真觉得走投无路了,这偌大的府上,竟找不到能帮忙的人。杜鹃的情况托一刻就会有危险的。现在只剩下一个人可以就杜鹃了。淼再不迟疑,拔腿就往东院跑。跑进了熟悉的院子,一样的槐树,一样的石凳,什么都没有变。如果他没有出去,这个时辰应该在书房。 书房前,青绯守在门口,见淼跑过来,便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满脸都是血啊!” “少爷在不在,在不在书房?”淼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少爷在书房。可是,他交待了,任何人不能打扰他。姐姐,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会替你转告的。”青绯拦住淼,挡在门前,就是不让她过。 淼都快急死了,一把推开她,一脚把门踹开,奔了进去。张苒正坐在棋桌前研究棋局,淼急急的道:“杜鹃摔倒了,动了胎气,你快派人请个大夫吧,她身体不好,我怕她撑不了那么久,要快,要快呀!” 张苒头也不抬,仍然专心研究他的棋局。 淼积聚的怒气瞬间爆发,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一把将他的棋桌掀翻,抓着他的衣领道:“现在是你怄气的时候吗?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就算你不在乎杜鹃的命,你也看在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弟妹的份上,救救她!她摔得那么重,又挨了冰雹砸,她那么柔弱的身子,怎么经得住!你就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快找人叫大夫,算我求你,我求求你!”淼的双腿一软,就要往地上跌去。 张苒扶住淼,牢牢地抱在怀里。看着淼满脸的血和汗,攥紧了拳头,冲着门外发愣的青绯喝道:“你叫门房赶快去找大夫,然后到大夫人那,把张妈叫来,就说是我叫她来的。你快去!” 青绯没动,喃喃:“刚下过冰雹,上哪去找大夫——” “我叫你去就去,还不快走!”张苒瞪着青绯,脸色铁青。 青绯避开他的眼神,转身跑了出去。 淼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在张苒怀里,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来。第一次感觉到他的怀抱是这么温暖,这么让人安心,真想永远待带他怀里不起来。 张苒摸着她的头,没好气地道:“你什么时候能安生些,怎么总是头破血流的?这是冰雹砸的吗?你呀,要少爷我说你什么好?” 听者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口气,淼竟高兴得想哭,以为再也不会和她这样说话了。而此时,她就在他的怀里,这个她想也不敢想的场面。真想窝在这不动—— “救我,救我,的孩子,孩子,侍棋——”杜鹃的声音响彻耳际,淼猛地醒转过来,抬起头对张苒道:“快点,我要回去看杜鹃。她一个人不行的。”推开张苒的怀抱,想要跑开,脚一软,又跌了下去。 张苒及时捞住了她,道:“你自己都快撑不住了。唉——我和你一起去。”说着抱起了她,大步往门外走。淼躺在他的怀里,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温暖的体温,和温柔的动作,她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原来她也是这样期盼这个怀抱的。 冰雹颗颗粒粒铺了一地,天空仍下着大雨,张苒低着头,护着淼,一步一个脚印小心翼翼的走着,仿佛怀中抱着的是无价之宝。 两人进了小院,杜鹃已经昏厥过去,裙摆已被血浸透。淼能感觉到张苒身体的僵硬,淼抬头看他,那难掩得心痛,让淼的心剧烈的跳动起来,“快放我下来,我没事,快抱她进去,不能再让她躺在这了。”淼在他怀中挣扎着要下来。 张苒低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放手让她站好。快步抱起杜鹃往内室走,轻手轻脚将她放在床上。 淼扶着墙站好,想迈步往里走,可是后背的剧痛,让她险些摔倒在地。头痛、背痛,浑身上下都像撕裂一般的疼痛,晕眩感让她想吐。 “杜鹃,杜鹃,醒醒,快醒醒,你不能睡,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张苒抱着已经昏迷的杜鹃,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单薄的衣衫包裹着瘦弱的身躯,而裙摆上的血渍却显得格外刺眼。会议的点点滴滴入江河决堤般涌上心头:槐树下的嬉笑,书桌前的甜蜜,雪中的温暖,绝望时的心痛,自暴自弃时的沮丧,让他压抑了数年的情绪,瞬间爆发了出来。 “杜鹃,为什么你没有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为什么没有幸福满足的笑?以前的泥,那么爱笑,那么开心,为什么现在要过得这么可怜?你的脸为什么总是带着忧伤。为什么你连让我恨你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 张苒怀中的杜鹃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眼睑微动,缓缓睁开了眼睛,仰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泪水,嘴唇抖动着,终于说出了一句话,“我一直欠你一句话,今天不说,我怕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张苒眼中满是恐惧,却硬吼道:“以前不说,现在我也不想听。你欠我的,这辈子你一定要还我的。我不会放过你的。” 杜鹃缓缓闭上了眼,泪滑出眼眶,顺着脸颊滴在张苒的手背上,那滴泪似乎燃烧起了他所有的感情,紧紧抱住怀中的人儿。 杜鹃闭着眼,轻轻说了句:“我只喜欢你。”似乎卸下了所有的重担,软倒在张苒的怀中。 他看着宁静睡去的杜鹃,心中最深处的爱恋终于让他失去了理智。“你不能,你不能死!你不能扔下这句话就走,我不准!你听见没有?醒来,我叫你醒来,你听见没有——” 淼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这对昔日的恋人,心中说不出的酸楚。看到杜鹃咽气,她的心有一刻停摆,但立刻清醒过来,奔到床前,探了下她的鼻息,的确没有了呼吸。张苒抱着她,让淼没办法听心跳,她使劲想要拉开张苒,他却死命的抱着杜鹃。苗心急如焚,只得冲着他大吼:“你还想不想救她?想,就让开!” 张苒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半,抬头渴求的看着她。淼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拉她起来,让杜鹃躺平,解开她领口的盘扣,微微抬起下巴,保持呼吸道的通畅。淼趴在杜鹃的胸口,已经没有了心跳。淼还能记得高一时的急救课上学到的人工呼吸和心脏复苏,可是自己只学了个半吊子,但现在非常之时只能用非常之法了。淼仰起杜鹃的下巴,让她气道通畅,然后捏住她的鼻子,做人工呼吸。余光瞄向杜鹃的胸腔,见胸口慢慢鼓起,知道自己做对了,信心大增。找到她肋骨的骨弓,双手交叠按压了三十次,反复作了五次。终于感觉到手下的胸口有了微微的起伏,又确认的听听她的心跳,在耳边终于想起了有节奏的“嘭同嘭同”,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虚脱的跌坐在地上。 杜鹃恢复了呼吸,张苒激动得趴在杜鹃的床前,紧紧握着她的手,脸上终于闪耀着耀眼的光辉。淼看着他们,心底的疲惫,身体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耳边纷乱的脚步声,有人重重的撞了她一下,耳边什么声音嘈杂混乱,四肢再也使不出力来,身体如绑上千斤大石,往下坠,一直往下坠—— 满眼只能看大熊熊大火,火越烧越旺,越烧越近,烧得她好热,好热,可是心底却冰冷到了极点。即使火在烧,浑身却冷得发抖,全身卸骨般的疼痛,让她无处可逃。她急得原地打转时,突然,一个温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将她护在怀中,跳出了火海。有力的心跳,温暖的体温,温柔的大手,她好想看看他的脸,可是头好痛,眼也痛,她努力睁大眼睛,眼前的人是谁,究竟是谁? “你终于醒了,你真是让人放不下心的小猫儿。清醒了吗?认得出我吗?” 熟悉的嗓音让他循着声音看过去,强光从他身后射来,看不清他的样子。他俯身看着淼,关切地问:“怎么?还是不舒服吗?”温暖的首府上了她的额头,“烧已经退了,还是会冷吗?哪里不舒服,要说出来啊!” 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的他。李隆基的脸上写满了关心和担忧,掌心的温暖一点点传进淼的心里,融化了心中的冰冷。淼点点头,虚弱得道:“我快要死了,快要冻死了!我一定是快要死了,要翘辫子了,上西天,啊——” 李隆基俯身抱着她,脸贴着她的,急促的说:“你不会死的,有我在,你就不会有似的。你冷,我就抱着你;你疼,我也会陪着你;即使你要起死回生的灵药,我也会寻来给你。所以,不要说死,你不会死!” 淼躺在床上,看看他,又看看床顶的流苏,暖流流淌过后,竟是点点心酸,眼中的泪水打着转,却笑了起来,伸手打他,道:“你不让我死,我不死就是了。你也不能这样压着我呀,就算没有病死,也被你压死了!” 李隆基迅速起身,坐在床边看着她,眼神愈加深邃的不见底,却温柔的擦去她眼角的泪水,叹了口气,才道:“你,让我那你怎么办才好?” 淼嘿嘿傻笑着,脸颊的酒窝深深的,“宠着我,护着我就好了!我可不贪心,嗬嗬——” 李隆基狠狠地敲了她头一下,才道:“你呀!好,我一辈子都会宠着你、护着你,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伤害!” 李隆基眼中的温柔,让她心慌,她不自然的笑着别开了眼。突然,她想到了杜鹃,急急拉住他的袖子,道:“杜鹃,啊,不是,我是说二姨奶奶她怎么样了?孩子呢?她们究竟怎么样了?” 李隆基拍拍她的手,道:“你别急,她活过来了。孩子也平安出世了。幸好大夫和稳婆及时赶到,也算是母女平安了。只是孩子未足月,有些虚弱而已。倒是你,差点就没命了!受了那么重的伤,又染了风寒,连着发了几天的高烧,你这条小命差点真就上西天见如来佛祖了!幸好,你没事。” 淼昏迷前的记忆很模糊,很多片断都是跳跃的,根本连接不起来。听着他说的凶险,自己却没有实感。只是身体散了架子般的疼痛,关节的不适让她感觉自己的确是生了场大病。此刻听到杜鹃母女平安,真的没什么再让她高兴得了。 “果真是生了女儿呢!女儿好啊,是爸爸妈妈的贴心小棉袄,我就是喜欢女孩子!” 李隆基看着他开心的样子,也被她传染了这份喜悦,摸着她的头,笑道:“是啊,将来你也要生一个像你一样宝的女儿,肯定会人人疼、人人爱的!” “那当然,我的女儿谁不疼谁不爱!哼——”她一幅得意忘形的样子,大眼睛眨啊眨的,幻想着将来自己女儿的可爱样子。 李隆基看着她,心中洋溢着幸福与满足。似乎只要跟她在一起,宫闱的倾轧、沉重的野心就会离他很远,让他承载了太多的心终于有了一刻的放松。心中的愉悦很快传递到了他的脸上,笑看着她。 淼仍沉浸在自己的幻想王国里,摇头晃脑的突然对上了李隆基含笑的眼神,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一个未成年人此刻竟像这不只会在多少年后才会发生的事,有时在一个小男人面前,还是将来会成为一代情痴的皇帝,心里怪怪的。斜着眼看着他,道:“你这风流王孙,脑袋里淫思邪念就是多,我不跟你说了!”说着,就想翻身冲着床里面,可是背部钻心的抽痛,让她疼得龇牙咧嘴的。 李隆基立刻扶她躺好,看着她疼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咬牙,从腰袋中取出一颗丹药,塞进她的嘴里,倒些水让她服下。淼一下子呛到了,水全喷在李隆基的身上,李隆基恍若不知,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胸口,让她顺过气来。 淼剧烈咳嗽着,但不知为何背部的疼痛,和脑袋的晕眩感渐渐缓解了,呼吸也渐渐顺畅,惊奇的看着李隆基,道:“你让我吃得什么仙丹妙药,真的一点也不疼了。” 李隆基对口说道:“是仙丹。” 淼讶异的看着他,惊得说不出话来。李隆基却坏笑着,道:“骗你的,这世上哪有什么仙丹?要是真有,你刚才不久飞升成仙了?” 淼不相信得看看他,见他神色如常,瞪着他道:“幸好不是。如果真有仙丹,也该在救命时用,给我吃了,可就浪费了!” 李隆基有些不自然的笑笑,看着自己仍放在她胸口上的手,慢慢抬头对上了淼的眼神,黑眸的最深处有什么在闪烁。 淼盯着他的眼睛,缓缓看像他的手,脑袋顿时一片空白—— “啊——啊——你的手,你的手放哪里啊,快给我拿开——你听见没有,你想死啊——”淼扯着嗓子喊着,满眼怒火热烈的烧着,一把抓住他的手,甩了出去。 李隆基却握住她的手,整张连绷得紧紧的,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淼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厉害,向甩开他的手,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心虚的瞪着他,道:“干什么,你干了坏事,还不让我说吗?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不许看,再看,你再看!小心我扁你!” 李隆基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眼神深邃入黑洞,似乎要将淼吸进去一半。他掌心的热度让淼更加心慌,眼神对着他的,就是无法转开眼。 李隆基缓缓放开她的手,起身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不要勉强自己,好好养好身体最重要,这段时间可能不能经常来看你,我现在任尚辇奉御,掌管御前车驾,不能离开太久。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淼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了丝不舍,道:“嗯,你放心,下次再见时,我一定生龙活虎的烦死你!” 李隆基笑笑,捏了下她的脸,道:“一言为定?” 淼点点头,微笑着应了声。 李隆基也点了下头,又看了她一眼,才缓缓转身,往门口走去。 淼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对了,如果你见到敏敏,千万别对她说我受伤的事,我不想让她担心。她一个人在宫里已经很苦了。我不想增加她的负担。” 李隆基有些黯然的应了声,“好。那我走了。”说完推开门,走了出去。 淼等着紧闭的门,空荡但狭小的房间,缓缓举起刚刚与他交握的手,他的余温仍在,热气顺着手臂缓缓流窜于四肢百骸,身体渐渐温暖起来,但心中莫名的空虚却怎样也填补不了。 疲惫的闭上眼,脑海中又闪现出张苒紧紧拥抱杜鹃的情景,以及他失控的嘶吼,点点滴滴都让她心痛。李隆基的笑脸和深邃的眼神却打乱这些记忆,占据了她的思想,心痛缓解,嘴角微微扬起,意识渐渐模糊—— “吱呀——”门缓缓推开—— 初雪 京师的大冰雹是百年不遇的天灾,人畜冻死者不计其数。女皇虽仍在病中,但已下制命令长安令督导善后工作,给予受灾百姓以适当的救济。 转眼已是冬十月,女皇的身体时好时坏,身边只有二张伺候,几日不上朝不议政了。 这日,女皇身体稍健,便召了上官婉儿来,将这些时日百官上奏的政事摘要说给她听。然后再下制命。上官婉儿右手执笔,左手拿簿册,将女皇的旨意琢意记下。 敏侍立一旁,表情木然,原本红晕的脸颊却苍白似雪。那晚的记忆如鬼魅如影随形的纠缠着她,似乎自己已经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兰若”若馨兰如芳,慧心而恬雅的名字,在她看来却如堕入“兰若古寺”,周身的妖魔鬼怪,树影斑驳。遍体的寒意让她浑身直不住的颤抖,似乎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已预示着她一踏入了阿修罗界,无法子罢了。 那日早晨回到处所,惊魂未定的她,狄蓉的出现更是吓得她魂不附体。 “啊,我吓到你了。对不起啊,敏姐姐。哎呀,我这个坏习惯就是改不了。姐姐她们经常骂我走路没声音,站在她们身后突然说话吓她们一跳,还说我上辈子一定是猫。哎呀,你的脸色发青了呢!没事吧!”狄蓉看到敏脸色铁青,眼神涣散,浑身发抖,以为自己真地把她吓到了,握着她的手,急急问着。 熟悉的脸庞,柔软的触感,温热的掌心,让敏慌乱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曾几何时,她们就是这样手牵手,一边吃着冰激淋,一边逛着街,谈论着时下最好看的韩剧,曝光率最高的明星,班里谁跟谁又交往了,东家长西家短,上天入地的瞎侃。这些共同的回忆,此时,却只是她一个人的了。看着她经典的白痴表情,敏的心里一阵阵的绞痛,昔日的快乐会议排山倒海的涌来,敏一把抱住她,哭了起来。 狄蓉吓坏了,僵立在那,一动也不敢动。圆睁着无辜的兔子眼看着她。 心中堆积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痛苦、太多的寂寞和太多的恐惧,一时间全都爆发出来。三年的时间,犹如过了百年之久。自己一个人哭成到现在,她真得太累了,太累了。紫叶身上熟悉的体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似乎只有这里才有家的感觉,在这里,她才是真正的敏敏。苦累了,心倦了,紧绷了一晚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趴在紫叶身上沉沉的睡去。 狄蓉不知所措的站在哪,听见她的哭声又大到小,又转为抽噎,渐渐没有了哭声,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只是自己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狄蓉侧着头看着她,敏紧闭着双眼,已沉沉睡去。狄蓉大吃一惊,喊道:“敏姐姐,快醒醒,你不能睡在这啊!你的房间就在这儿,回去休息吧!敏姐姐——” 敏睡得极沉,根本就叫不醒。 狄蓉肩上的重量压得她已经站不住了。只得一步步往房门前移动,千辛万苦终于到了门前,撞在门上,可是门是从里面锁着的,木门的反弹力将她弹了回来,狄蓉脚下不稳,摔了下去,敏紧紧抱着她,和她一起摔在了地上。 狄蓉作了人肉垫,被敏压在身下。她看着身上的敏,像无尾熊般缠在自己身上,推也推不开,站也站不起。东方鱼肚露白,这个院子敏曾三令五申,没有她的命令不准随意进入。加之伺候的人少,这个时候,更是没什么人了。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该怎么办哪? 站在一旁的敏突然扑嗤笑了起来。 那天醒过来时,狄蓉热泪盈眶、万般无奈的看着她,那个眼神她永远忘不了。紫叶受了委屈时,总是会那样看着她的。 “敏儿,有什么事这么好笑?” 武则天突然发问,让敏有些措手不及。这些日子,她很难集中精神,时常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何时,刚才竟忘了自己正在当值,暗骂自己不小心。扭头看像上官婉儿,婉儿冲她点点头。敏知道武则天今天的心情不错。才道:“奴婢打扰皇上了,罪该万死。” 武则天笑了笑,几个月的失眠与惊恐,将她有了深深的黑眼圈,即使打了再多的胭脂水粉,仍然掩盖不住,短短的时间让她竟似老了十岁。这十几日的好眠,中她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对于敏的打扰,浑不在意,反而笑问:“你这个丫头啊!这几日魂不守舍的,到底在想什么?” 敏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没什么,只是这几日一直没有睡好,奴婢在当值时,不该胡思乱想的。” 武则天仔细打量着她良久,才道:“那你刚才想到什么这么好笑,说来给朕听听。要是说得好,朕可能就不会罚你了!” 敏怔在那儿,女皇已经网开一面了,自己只能想一个笑话来取悦她,否则,除了惩罚,还会有别的。敏此时只能搜肠刮肚得想笑话。终于想到了一个高中时听到的一个笑话,便道:“有一个车夫晚上驾车回家,路过一片坟地时,一个白衣妇人招手让他停下,请求他载她一程。车夫见她独自一人在荒郊野外,长的又极标致,既然顺路,便答应了妇人。夜路难行,车夫的车前挂了一个灯笼,以便照亮前路。他的妻子因为丈夫经常走夜路,便为他求了一边避邪驱鬼的镜子,挂在灯笼旁边。车夫一边驾着车,一边想着身后的美丽妇人,便透过镜子看身后的妇人。说也奇怪,镜子里自己的身后竟空无一人,车夫这才觉得事有蹊跷,一个妇人怎会一个人在坟地出现呢?他急忙回头看,妇人走在他身后,冲他不自然的笑笑。车夫觉得很纳闷,又去看镜子,镜中仍没有妇人的影子。车夫又回头看,那夫人有些恼怒的瞪着他。车夫的心七上八下的,又一次看镜子,镜中仍没有妇人。此时,车夫已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拉紧缰绳,马儿长嘶一声,停了下来。车夫下意识的回头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满脸是血的“女鬼”怒视着他。车夫吓得跳下马车,大叫着逃开了。幸好,此处离车夫居住的村庄不远,没一会儿,车夫带着几个胆大的壮汉折返回来。那“女鬼”仍坐在车上。一问才知,原来这妇人是邻村的寡妇,去坟地拜祭她的亡夫,但天色已晚,便想搭车回去,正好车夫经过。可是妇人一上车,就觉得鼻子奇痒,又怕车夫看到不雅,就低头抠鼻子。谁知,车夫会突然转头,妇人只得立刻坐好,不好意思的笑笑。可是妇人的鼻子仍然很痒,就又低下头去,车夫却又转过头来,妇人便有些不高兴了,心想:“我抠鼻子用得着大惊小怪吗?”便瞪了车夫一眼。谁知道,车夫竟突然停车,妇人没有坐稳,向前栽倒,正好撞在护栏上,额头撞破了,发髻也撞散了,车夫看了她一眼,便跳下车飞也似得跑了。” 武则天并没有笑出来,苍白的脸变得铁青,额头的青筋直跳,丹凤眼中闪烁着点点冷光,看着敏。 上官婉儿的脸色也很难看,担忧的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 敏猛然间想起了“兰若”,和宫中闹鬼的事,自己是犯了大忌了。敏立刻跪下,颤声道:“奴婢该死,不该说这些妖鬼之事,点五荒价值低,有污圣听,请皇上赎罪。” 武则天并没有说话,仍然冷冷得看着她,黑亮的眼中闪过太多的情绪,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如漩涡般激起一阵阵波澜—— 终于,武则天的眼神恢复往常的慵懒,仔细的打量着敏,良久,才道:“故事讲得很动听,你起来吧!朕没有怪罪于你!” 敏的心七上八下的,刚才只是与女皇对视了一下,竟让她不敢再看女皇一眼。那双黑亮的眼中蕴含了太多、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像是要将她卷进那无边无际的漩涡之中。敏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含混地说了一句,“谢皇上。”便缓缓起身,侍立在一旁。 武则天脸色入场,温和的看着婉儿,道:“朕来西京已有两年了,这个大明宫里有朕与先皇太多的回忆了。如今,也算是有个了结了。朕非常想念神都的一切,朕的天下是从那开始的,现在也该是朕回去的时候了。婉儿,拟旨,不日驾还神都。” 婉儿一愣,才躬身道:“是。” 武则天看了婉儿一眼,别开脸,疲惫的挥挥手,道:“你们下去吧!” 敏与上官婉儿对视一眼,一同行礼,躬身退出了寝殿。两人一同走出长生殿,看着张易之和张昌宗进了殿里。四人站在殿内对视着,上官婉儿旁若无事的看着二张,欠身行了一礼,道:“婉儿见过两位张大人。”上官婉儿的声音不冷不热,听不出一丝情绪。 张昌宗轻佻的看着婉儿,点了点头,道:“不必多礼。”围着婉儿转了一圈,嘴中啧啧有声,“婉儿,人已过而立,却仍是风韵犹存。看你整日形单影只,真是我见犹怜呢!” 张易之冷眼看着敏和上官婉儿,只是低笑。 上官婉儿白皙的脸上不见一丝不快,低眉信手站在那儿,看着张昌宗,道:“张大人过谦了,婉儿愧不敢当。皇上在内殿正等着两位呢,请两位张大人进去吧!” 张昌宗笑看着她,又想走上一步,敏却一脚插了进来,冷言道:“陛下正等着二位呢,让陛下久等,可不是为臣之道啊。” 张昌宗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恐,瞬间复又笑道:“我用得着你一个小丫头叫我为臣之道吗?哼——你一个小小的宫女,想在我面前耍什么微风!” 敏早就看不惯二张这种男人,抬眼瞪着他,冷声道:“我是一个小小宫女,但我全心伺候皇上,全凭自己的能力。可不像有些人,单凭一张脸皮子——” “婉儿等先行告退了,不打扰二位张大人了。”上官婉儿一把揪住敏,拉回到身边,躬身行了一礼,也不再理会他们,径直出了殿门。 张昌宗却喝道:“站住——” 上官婉儿止步,却并没有回头,轻声道:“这里是皇上寝殿,不得喧哗。虽然二位贵为重臣,但礼数还是要谨守的。物极必反,这是天道至礼。两位好自为之吧!”说完便拉着敏出了宫门。 张昌宗怒瞪着她们,看了张易之一眼,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重重帷幕中,一双明亮的黑眸闪烁着—— 上官婉儿一直拉着敏往前走。这是敏第一次握着上官婉儿的手,柔若无骨的小手,却冷得像冰。上官婉儿的情事在民间流传极广,她与张昌宗,与武三思,与崔湜,与高宗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如今,多了一个身份成谜的李逸,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上官婉儿与敏穿过御花园,来到太液池边,池水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了。太液池边有一丛密的竹林,虽然入了冬,竹叶已经发泛黄,但竹子仍然挺拔苍劲。 上官婉儿看着微微摇摆的竹枝,轻声道:“你有的时候真得很像玄霜啊!”她抚着身边的一棵竹子,轻移莲步,缓缓往竹林深处走去。所到之处,都会抚摸一下身边的竹子,道:“梅兰竹菊四友之中,玄霜最爱青竹。她说我像寒梅,即使在寒冬腊月,仍然会吞吐芬芳。而你,像什么呢?我却看不清楚了。” 敏跟在上官婉儿身后,看着已参天的青竹,一片一片的雪白,飘落下来。敏张开双臂,接着纷飞的雪花。这是初雪啊!“下雪了!” 上官婉儿停步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雪花落在她额头的梅花妆上,雪白衬着梅红,更加的俏丽。她缓缓摇摇头,道:“皇宫根本不配一切纯洁的物事。再干净的东西进了宫,也会染上颜色的。” 敏的心一抽,张开的双臂缓缓垂落,怔怔的看着上官婉儿,再难说出一句话。 上官婉儿穿过竹林,一处小院出现在眼前。简单而清幽,竹青色调完全融入了竹林之中。正因为如此,却一点人气也没有,冰冷而疏远。她缓缓推开门扉,站在门前,看着室内的一切,吟道:“白云无心,长空万里随风去。青松孤苦,相思泪成雨。东亭桥畔,玄霜曾长住。今何许,美景难寓,情断难再续。” “情断难再续?”敏静静的看着上官婉儿,这是武玄霜的住处吗?是在诉说玄霜的心事吗?可是在敏听来,却像是在诉说上官婉儿自己的心事一般。武玄霜、上官婉儿和李逸之间究竟有什么爱恨情缘呢?雪花缓缓飘落,想着自己,心中却是无限惆怅。 上官婉儿缓缓回身看着她,仔细的打量她一番,摇着头,道:“你终究不是玄霜。”她转过身,走进屋中,轻抚着桌子,上面已经落满了灰尘。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一幅天山的丹青格外传神,茫茫雪山,一望无际。画的下手题着:“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诗没有署名,也没有印鉴。只是敏经常看婉儿为女皇拟旨,已识得她的字迹,虽然画卷上没有署名,但应该是上官婉儿的诗句。她思念的是李逸吗?李逸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这幅题诗画为什么会挂在武玄上的房间呢?难道是武玄霜在天山上吗? 上官婉儿站在那幅画前,柔声道:“玄霜的心若海深,如天阔,什么都似在她的眼中,她肩上的背负的太多太多了;儿女情长,她看的极重,又似全然不放在心上;她至情至性,为知己克尽洒热血,爱很分明,一剑可挑尽天下英雄。即使是她的死敌,对她也是敬重非常。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敏第一次听到上官婉儿对人有这样高的评价。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花中舞剑的绝色美女,心向往之,只是无缘得见。 上官婉儿又道,:“有时,你很像玄霜。只是她处事不会像你如此鲁莽冲动。她并不是明哲保身,而是以大局为重。武李两家的关系,她必须要处理得当才行。她以天下为己任,做事便不能以一己好恶处之了。可是你却不同,有时以大局为重,却总是按耐不了自己的性子,却是同样的至情至性。我想就是你这性子,玄霜会很喜欢你的。” 上官婉儿停下,微微笑了起来,道:“你还真是个孩子呀!什么心事都写在你的脸上了!”看着敏怔愣的表情,微微摇摇头,又转过身去,看着那幅画,长叹了口气,才道:“我这是怎么了,竟带你来了这儿!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再呆一会儿。” 敏注视着她的背影,点了点头,转身推开门出去。轻轻的阖上门,站在门口出神,屋里隐约传出她低低的声音:“你们还好吗?” 敏怔怔的站在门外,寒风吹动屋前的竹枝。敏的心中一阵绞痛,原本想要迈开的步子,却沉重的有如千斤。脚下一软,竟摔了下去,幸好扶住了身旁的竹子。本以为忘记的回忆,本以为可以超然的面对,可如今看到上官婉儿这样,竟勾起了许多往事。心中沉重的仿若百般情绪纠结在一起。右手捂住心口,看着孤独的竹枝——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背叛?是为了那个位子吗?难道真如现代人所说的,“去一个富家女,就可以少奋斗三十年!”是这样吗?她们在生死之间产生的感情,真只是一时的激动吗?激情过后,转为平淡,最后只有结束吗?就那么容易忘却吗?如今,就要离开长安了,离开这个穿越后来到的地方,这个拥有了它太多回忆的地方,心酸,不舍,竟让她的眼眶湿热起来——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一夜无眠。敏翻来覆去,却只是胡思乱想。 冬天的大明宫格外的寒冷,敏裹着被子倚着床柱,看着昏暗室内的陈设,碳炉、衣柜、茶几、书桌——书桌上的一摞书让她想到了张九龄。那个曾经与她夜谈的人,却对她做了无法原谅的事,但她为了忘记以前的事,而原谅了他。可今天,太多的回忆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武则天要回洛阳了,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敏迅速起身,披上白色的披风,与雪夜混为一体。她沿着屋檐下无雪的地方走,尽量不留下足迹。果然,弘文馆还有微弱的亮光,敏站在窗边,透过纱窗往里看,书桌上放着一个包袱,而张九龄坐在桌前,只着单衣在校对着什么。尘封的记忆再度开启,敏的嘴角溢着浅笑,缓缓推开窗,道:“夜深风寒雪重,公子仍在秉烛夜读,岂不寂寞?” 张九龄猛地抬头往窗外望去,敏坐在窗棂上,笑看着他。他按桌而起,奔到窗前,眼中流转着神采,激动得有些颤音,“你,你怎么,怎么来了?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敏看着他的样子,脑海中又浮现出两年前的情景,但立刻又与上元那天的事交织在一起,敏甩甩头,稳定了一下情绪,才道:“我怎么不能来?不是答应你了吗?怎么,不欢迎吗?那我走了。” 张九龄急忙道:“我没那个意思。你来,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会赶你?快进来,窗口风大。” 敏从窗台上跃下,轻轻关上窗。这才感觉到屋内竟与屋外一样的冷,看着他单薄的衣衫,心中不忍,从桌边捡起一件衣裳,递给他。“这么冷的天,你只穿这个,怎么行呢?” 张九龄怔怔的看着敏,伸手接过,攥在手中,却没有穿上,嘴角溢着浅浅的笑,道:“没事的,我已经习惯了。校书时衣袖太厚不方便。”张九龄低头抚摸着敏刚才握着的地方,不语。 敏却只看着桌上的包袱,问道:“皇上要起驾回神都了,不知道你会不会跟去,就过来看看你。” 张九龄无奈的笑笑,走回桌前,整理着书籍,道:“我是什么身份,怎么能随驾呢?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宫了。今晚是最后一晚了,幸好校对得差不多了,他们稍稍整理一下就可以了。本以为见不到你了,却不想,你竟冒雪来看我了。” 敏竟觉得无比的落寞,玄宗朝一代明相,出世前竟如此的落魄。而她所学的历史中,只提到他的政绩,以及他在文坛上的成就,而那首“海内存知己,天涯共此时”就是配给了她所画的“熊猫”之上,心中竟有些得意,更有些担忧。驱散了这些胡思乱想,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吗?” 张九龄摇摇头,道:“我是岭南出来的第一个进士,却落魄至此,已无颜回去了。而扬威武馆,怕也回不去了。” 敏听到扬威武馆,心脏猛地收缩。长长吐出一口气,突然想到了将来的唐明皇,道:“既然你没有去处,那你不如去投奔乡王府吧。我想那会是一个好去处。”敏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既然以后张九龄会位及人臣,那么现在让他们聚在一起,应该不会改变什么。 张九龄显然有些犹豫,相王虽贵为皇子,但却不是皇储,何况此时,李氏子孙并不受宠,让他去投靠一个落魄皇子,的确是不明智的。可是敏却不能告诉相王李旦会继承皇位,她不能改变历史,否则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敏长叹一口气,道:“我只是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不必在意的。这是你的前程,我不该多言。” 张九龄若有所思地看着敏,像是终于下了决心,道:“我明天便会去拜见相王,相望学识渊博,也是我极为想望的人物。如果相王看得起我,我便留下来,即使做门客也好,我相信你。” 敏的心因为他的注视,剧烈的跳动着,竟让她狂躁不安。就像那天张九龄看她的眼神一样,不安,焦虑,敏稍稍侧过头去,看着晃动的火苗,金色的火焰中似乎跳动着谜一般的精灵,敏的心中一直隐藏的疑问终于浮现起,她扭过头,正视着他,道:“张大哥,我一直没有问你,那年的上元节,我与你们走散了,你有没有看到爽怡,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张九龄一愣,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却瞬间平静了下来,道:“我也不清楚。那天朱雀门前人潮汹涌,带面具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本想跟紧你们,却被人群挤开了,就再也不见你们的身影了。后来禁军出动,我被堵在门外,想进去也不能了。”张九龄就似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看不出一丝情绪。 敏却又被引回当日血腥的记忆中,疯跑的人群,飞溅的鲜血,铺天盖地的箭矢,还有围绕着自己的死神的气息——而最难忘的,却是绝望一刻的腾空,坚实的手臂,温暖的怀抱,和熟悉的味道——敏抚过自己的手臂,似乎那里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他离去时的坚定的微笑,仍然历历在目,心中却恍如隔世一般。 如果不是张九龄莫名其妙的将她打晕,将她扔在那个冰冷却充满秘密的房间里,她的身份应该不会拆穿,她也不会误打误撞地开启密室,也许她和吴名就不是如今的结局。太多的也许,一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十字路口作了不同的选择,便再也回不到原点了。这让她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恨,竟不意识的瞪向张九龄,什么宽容、原谅、重新开始都已不存在了。 张九龄意识到敏的怒火,暗暗攥紧了拳头,没有退缩,愧疚地道:“敏之,我欠你的,我愿意用这一生来还,我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机会。” 敏心乱如麻,竟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连连退了几步,“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敏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情绪冲击着她,让她烦躁不安,只想逃离。她推开门,飞也似的跑了。 张九龄急追了一步,想要抓住敏的手,僵在半空,还是没有伸出去。 敞开的大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屋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个小小的人影却注视门口的他—— 鹅毛般的雪片打在脸上,凉凉的,却与脸颊上划过的热液交融在一起。寒风在耳边呼啸,脑中他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在呼唤着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淡然了,可是,上官婉儿的怀念又勾起了她心中最最真切的回忆。却不知重拾起这段感情,竟会这样的心痛。“背叛”,这个让她几近疯狂的字眼,一遍遍在脑海中盘旋着,她真的好恨,好恨—— 脚下不知扳到了什么,脚下一滑,便扑倒在雪地里。冰冷的雪铺在脸上,渐渐打湿她的衣衫,慢慢冻结了她的心。眼眶中涌出的湿意,融化了颊下的白雪。心已冷,意也灭,为何泪却仍是热的?这样痛苦的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寂静的长夜只有落雪之声,却响起了轻柔而嘲讽的冷哼声。 敏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一个白影飘到敏的身旁,身后却没有留下一丝痕迹,若悬空而立。同样的白色披风,兜帽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一点朱唇。通体的雪白已融入了整个雪界中,悄无声息。她缓缓蹲下身子,轻抚着敏披散在雪地上的长发,似笑非笑,道:“何必为一个负心男人自苦呢?你再怎么痛苦,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依然坐在馆主的位子上,怀抱娇妻,不久,又会喜得贵子,而你呢?你什么也没有,只能缩在角落里舔你的旧伤口,顾影自怜,自怨自艾,而你的痛不会减轻一分一毫!” 敏依然没动,只是脸颊下的融雪越来越多,化成丝丝冰水。 “你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幸福的生活,而什么都不做呢?”兰若将敏的长发撩开,露出她惨白的脸颊,和道道泪痕。“只有他的痛、他的血,才能抚平你的伤口。对一个负心的人,不必心慈手软。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十倍奉还给他。也让他尝尝心痛的滋味,尝尝生不如死的悲惨。与其一个人痛苦,不如让他陪你一起痛苦。让他痛不欲生,让他悔不当初,让他为对你所做的负心事付出代价。” 敏紧皱着眉头,却没有睁开眼睛。耳边充斥着兰若如梦呓般的细语,脑海中却一遍遍浮现他成亲时的情形,他对她说的话,中秋节他的冷眼旁观,交错混杂,让敏心中压抑的情绪渐渐高涨起来。伸开的手掌渐渐攥成拳头,掌心的雪挤压成了雪球,血水从指缝间流出。 兰若笑了起来,“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品,应该让他们看看女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不要禁锢你的欲望、野心、仇恨,让它们展现出来。你可以成为颠覆天下的女人,到时候,你想要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你想要做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再不必看人眼色了。” 敏缓缓抬起头来,眉宇间积聚者驱散不尽的怨气,直直的瞪着她。 兜帽下的眼睛闪耀着光华,耀眼璀璨。微微笑着道:“你是可以倾覆整个天下的女人,不要再自怨自艾了。你的手中可以掌握很多,权力、财富、别人的性命、喜怒哀乐,让万物都操纵于你的股掌之中,你有这个能力。” 敏迎着她的视线,嘴角扬起诡异的笑,张开嘴,轻声道:“我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你白费心机了,你的魂术对我不起作用!”敏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瞪视着兰若。 兰若笑看着敏,表情温柔可人,“我说过,我不会对你用魂术的。对你说这些话,是想让你明白,为了一个负心的男人伤心是不值的。该是让他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敏看了她一眼,转身背对着她,道:“我自己的事,不劳你费心。只是你太偏激了,这才会害了你。” 兰若笑笑,也站了起来,白色的披风被风吹起,衣袂飘飘,如雪中的仙子。她看着敏,眼波中光华流转,凝聚了太多的情绪,突然眼神一定,道:“你随我来,我让你看一件事。”说完披风一甩,身子若被风吹起,往含元殿的方向而去。 敏看着她如鬼魅的身影,犹豫不决。心知她不怀好意,可是脚还不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兰若所经之处,没有一点脚印。敏的心底一凉,如果她不是鬼,那么她的轻功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可以踏雪无痕了。思及此,敏对兰若的敬畏更深。 雪越下越大,铺天盖地、扬花纷飞般的雪花,已经看不清前路了。敏将披风的兜帽带好,两人都是一身白衣,隐没于连天的大雪之中。 含元殿的侧门有专门为重臣值夜休息的殿阁。政务繁忙时,大臣来不及出宫,宵禁令严,只能留宿宫中。而且,女皇当政,后宫女眷没有私通之嫌,何况。唐代民风开放,也没有太多忌讳。因此,宫中有男人出入,已经司空见惯了。 敏跟在她身后,猜不透她的心意,只是一路紧跟着她。侧殿本有重兵把守,却因雪大风寒,都躲进避风处,加之她们脚步甚轻,衣服又与雪夜同色,因此,轻易便混了进去。 殿内的温暖气息,让敏极不适应,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熏笼中升起的袅袅轻烟,伴着腻人的香气,垂下的帘幕微微起伏着。 敏的心跳突然加快,眼睛死死盯着那青色的帘幕,似乎那一层帘幕后有她极不想看见的东西。 空气中弥漫的香气中夹杂着一种气味,敏愕然止步,震惊的瞪着兰若。 兰若也在帘幕前止步,毫不回避的迎视着敏,嘴角扬起一波似笑非笑。帘幕后隐约的声响,透过帘幕传了出来。 敏瞪着微微起伏着的帘幕,攥紧了拳头,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帘幕后,一个男子的声音,道:“皇上为何突然决定回神都?前些日子一直抱恙,怎么会突然下次决定?” “陛下年事已高,偶染风寒也是正常。陛下回到西京,从没想过要长住。如今已经两年了,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况且,神都在陛下心目中是她皇权的象征,陛下的祖宗祠堂也在那儿。即使有一天,驾鹤西去,也是要在神都的。”女子轻柔低沉的声音还带着微喘。 男子沉吟着道:“将来李显登基,必定会打压我们武氏。虽然武李两家在陛下面前盟誓和睦,可如果有一日,陛下不在了,我们岂不是任人鱼肉!不如——” “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魏王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吗?如今二张虽然得宠,却无法把持朝政,朝堂之上,拥护李唐的人还是多数,你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吗?”女子厉声低斥。 男子沉默了会儿,才冷冷的道:“哼,我看你心里还想着那个李逸吧!他是隐太子建成的孙子,李氏的嫡系子孙,但是想做皇帝,哪辈子也轮不到他。何况,他在你和玄霜之间,选择了玄霜,他们两个此时不知在哪儿双宿双栖,而你呢,已经被他们舍弃了!你还想着他做什么!” 女子一直没有说话,帘幕仍然轻轻的起伏着,袅袅的熏香化作一缕缕轻烟—— 许久,男子才又道:“这么多年,我对你怎样,你还不明白吗?那个李逸,你就忘了他吧!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要看着我往死路里走吗?” 女子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语气。“如果我不想帮你,就不会来这里了。我要回去了。你放心,我不会看着你死的!” 男子哈哈大笑着,亲吻着女子,道:“我的好婉儿,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外面冷,就别回去了。你最怕冷的,这样的夜晚,还是我来陪着你吧——” 敏制不住颤抖,瞪视着帘幕。兰若冷笑着斜眼看着她,纤纤素手撩起帘幕的一角,虽然只是一小角,却可以清楚地看清帘幕后的一切——大床上交缠的人影让敏感到一阵晕眩。那清丽的脸庞,美丽的凤眼,左额上冷艳的梅花,在烛光的映衬下,是那样的妖娆、诡异。 敏紧咬着下唇,眼中充满了不屑、愤怒与厌恶。猛地打下帘幕,奔了出去。 上官婉儿扭头看着那起伏的帘幕,眼中充满了悲伤和绝望。一滴晶莹的泪珠滑下脸颊—— 再见 长安三年,冬十月丙寅,女皇武则天离开了西京长安,驾还神都洛阳。 武则天祭拜过天地后,自朱雀门出,经宽阔的朱雀大街,两旁的坊间都张灯结彩,欢送女皇。御驾队伍的两侧跪满了百姓,山呼万岁。女皇坐在御辇上,挥手示意。一身红底紫印花的凤袍,云鬓上的皇冠微微摇晃着。武则天神采飞扬,一扫前日的疲惫慵懒,脸上的光彩如阳光般灿烂。 御驾队伍一眼望不到边,女皇的御辇前有禁军开道,李隆基任尚辇奉御,在前领队。上官婉儿与紫叶坐在御辇后的小车上,以便女皇随时召唤。太子车骑紧随女皇的御辇,太子妃韦氏坐于其侧,一身的雍容华贵,眼中光华闪耀,眼底的高傲跃跃欲试。 相王及太平公主,又在其后。武氏子弟在皇族后,文武百官携家眷在最后,浩浩荡荡的。 敏一身劲装骑在伊丽莎白上,守在女皇御辇之旁,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游行的感觉,激动而雀跃,一种鱼有荣焉的自豪感慢慢在心中扩散。看着满脸崇拜之情的百姓,齐齐跪倒,发自内心的山呼万岁,其声有排山倒海之势,久久不绝。 敏这才体会到武则天是一个成功的皇帝。虽然在封建社会,百姓因为君权神授,对皇帝有着莫名的崇拜,但是真正得到民心的皇帝,却是要作出很多的努力的。武则天体恤百姓,施行仁政,得到百姓的拥戴。这才是她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稳坐皇位,即使反对势力一波又一波打着恢复大唐的旗号,却屡遭失败的原因。 敏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扭头看向女皇的车驾,敏第一次觉得武则天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动人。狄蓉揭开帘子,也看向周围的百姓,正好与敏的眼神相对,她冲着敏笑着挥挥手,才放下了帘子。 敏看着放下的帘子,出了会儿神,才移开了眼神。她游目四望,竟意外的撞上了一双专注的眼神,复杂而又深情,几日前的记忆又再浮现—— 女皇念她有功,便令她与魏沣回馆向杨逸辞行。久未踏入的馆门让敏莫名的紧张,魏沣一直没有说话,他总是沉默寡言的。 敏的脚步无意识的放慢了,整整地站在门前,那日她泪眼模糊的跑出这道门,伤心欲绝的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希望能够消失在这个世界里。此时,又站在这道门前,他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大师兄余承志笑着迎了出来,拍拍威风的肩膀,冲着敏拱手道:“小师妹,近来可好?师兄弟们时常提起你呢!来,里面请,初雪刚化,天可真冷啊!” 敏看着他,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却快得让她抓不住。敏摇摇头,以为自己太敏感了,暗暗作了几次深呼吸,才跟了进去。 路经后院练武场,师兄弟们都在操练。武场的前台,一个人站在那儿,纠正着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敏冷眼看着他,心跳加快,却装作若无其事。 吴名似乎感受到了,停下了号令,转身看着她。两人目光相接,却再也没有温存。 敏缓缓抱拳于胸,冷声道:“拜见掌门师兄。” 魏沣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冲吴名点头示意。 余承志看看他们,尴尬得笑了笑,道:“掌门师弟,二师弟与小师妹来向师父辞行。我先带他们过去。” 吴名张口想要说什么,看了敏一眼,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点点头,便扭过头继续看他们操练。 敏尽量表现得若无其事,可是仍然感觉得到自己脚步的虚浮。心里骂自己千遍万遍,却仍然不能争气一点。 初雪那夜的发生的一切几乎摧毁了她所有的信念。记载女皇、韦后、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及上官婉儿的野史中,不乏描写她们的私生活的:女皇武则天的几个男宠,韦后□后宫,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府中的面首,还有上官婉儿的情事,太多太杂,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而敏在宫中一年,看清了武则天的宽容、大度,也看清了她作为一代女皇的空虚与寂寞,以及午夜惊魂的悔恨。而上官婉儿这个隐于朝的女宰相,她的才华、她的无奈,她的情、她的痴,还有来自于她那里惟一的安慰,都让敏对她又敬又爱。看过上官婉儿对李逸隐秘而深沉的爱恋,那些野史中传说的桃色事件,敏自始至终不曾相信过。即使这个皇宫藏着太多污秽的秘密,充满了欲望、野心、纷争和冷漠,但上官婉儿却是卓尔不群、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些野史只是封建社会大男子主义下的贬低女性的舆论产物而已。 可是,那夜掀起帘幕的一瞬间,将敏心中对这个皇宫仅有的幻想也打得粉碎。难道世间上真的没有“矢志不渝”的爱情吗?即使爱的那样深,爱的心的痛了,一转头就可以抛诸脑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吗?灵魂守护着真情,身体却以背叛。灵魂与身体分离了,那还是完整的自己吗? 那晚,兰若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却让敏更难受,她宁愿兰若说些幸灾乐祸、诋毁上官婉儿,或是动摇她的话,她可以大声地反驳。而兰若一句话也不说,让她所有的怨恨、愤慨全部积聚在心里,排遣不出来。看着眼前飘落的雪花,眼前迷茫一片,为什么她总是看不清呢? 走到武馆最后面的院落,敏的思绪才收了回来。 拜见了杨逸,杨逸只是叮嘱他们要谨慎当差,又说了些教诲的话。敏却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低首看着地面。在敏的心中,杨逸与恶魔无异。是他教会她武功,教会了她杀人,也教会了她如何做好一个人肉盾牌。敏恨他,那股恨深埋在心底,此时不知为何,竟剧烈的燃烧起来。敏猛地抬头,本想瞪视杨逸,而杨逸却走到旁边的小桌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瓶。 敏一抬头,却看到小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笔体仓劲有力,一笔笔就如剑舞一般,极有气势。题着:“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枝。但得人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土属娥眉。” 这是武则天书房中挂着那幅画的附诗啊!是女皇写给武玄霜的,杨逸怎么会知道这首诗?难道他与武玄霜是相识的?他全心保护武则天,究竟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这里面难道还藏有什么秘密? 杨逸将小瓶子递给魏沣,才转头去看敏。这才注意到敏注视着那幅字,如刀刻的脸庞,更加严肃,瞪视着敏道:“为师该告诫你们的都说给你们听了,你们好自为之吧!”说完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 敏却并没有立刻举步出去,仍盯着那幅字看,那幅字只有这首诗,却没有题记和印章。杨逸怒瞪着敏,眼神中充满了警告。敏却并没有闪躲,而是正视着他,眼中蠢蠢欲动的火苗,已经成为燎原大火了—— 敏是怎么走出那扇门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余承志一直在叫她,笑着递给她一个瓶子,道:“师妹随驾回神都,师兄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这是金疮药,就算放不时之需吧!” 敏下意识的接过瓶子,这才发现这个瓶子竟与吴名给她的药瓶一模一样。原本以为那个瓶子是独一无二的,却不想竟是这么普通的金疮药瓶。恐怕武馆里的每个人都有一瓶吧!嘴角扯了个冷笑,将药瓶紧紧攥于掌心。 三人直往前厅而去。走到中厅时,一个少妇由一个丫头扶着,走了过来。大腹便便的。看到他们,拔高声音道:“呦,快看看,这是谁来了!御前的大红人慕容女官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敏冷冷的看着杨芝兰,怒瞪着她的肚子,却不说话。 余承志看了看敏,又看了看杨芝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芝兰见敏不言语,眼中的嫉恨更剧。“女官的架子真大啊!金口难开啊!但你可别忘了,你离开武馆前,只是一个下人。即使你现在是皇上面前红人,你也只是个下人的,你在我面前摆什么谱!” 敏冷眼看着她,又看看她的肚子,嘴角冷笑扩散到她的眼中。 翠儿上前一步,喝道:“我家小姐是武馆夫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家小姐问你话,为什么不答?你不就是个伺候人的——” “翠儿,住嘴!”余承志实在看不过去了,罕见的厉声喝斥。 翠儿抬眼看了他一眼,又看看杨芝兰,这才闭嘴退了回去。 敏冷笑着看着她们,只觉得压抑在心中的笑终于爆发出来。越过杨芝兰,看到转角处,吴名正静静的看着这一切。敏低了下头,蓦的抬起头来,眼中再没有压抑,只有那一抹明亮的火焰。“馆主夫人,何必跟我这种下等人生气呢?我自知没有您身份高贵,怎敢开口跟您说话,我怕污了您的耳朵呢!” “只有他的痛、他的血,才能抚平你的伤口。对一个负心的人,不必心慈手软。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十倍奉还给他。也让他尝尝心痛的滋味,尝尝生不如死的悲惨。与其一个人痛苦,不如让他陪你一起痛苦。让他痛不欲生,让他悔不当初,让他为对你所做的负心事付出代价。”兰若的话如魔咒般萦绕在敏的耳边,一句句烙进敏的心坎里。 敏瞪着杨芝兰深厚的吴名,笑得更灿烂。“本来不想惹您不高兴的,可是您总是看我不顺眼,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您如今身怀六甲,可不能多生气啊,对孩子不好。看看,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呢,不会是掌门师兄对你不好吧?传言您与掌门师兄不合,难道是真的?” 杨芝兰瞪视着敏,脸色更加苍白,转过身去,看着吴名,怒气更甚,冲着敏嚷道:“你个□!在宫里钩三搭四不够,还要在这闹得乌烟瘴气不成!谁不知道奉宸府里干的都是什么勾当,宫里所有的宫女都跟他们有一腿,你也好不到哪去!说得好听些,你是个女官,背地里不知跟过多少男人——啊!你干什么!怎么,我骂她,你心疼了?啊——” “你住口——” 吴名一把抓住杨芝兰,一个耳光扇了过去,力道之大,将杨芝兰甩了出去,幸好余承志及时扶住了她,才没让她摔倒在地。杨芝兰倒在余承志的怀里,眼泪已夺眶而出,愤恨的瞪着吴名。 敏冷笑着,看着吴名,又道:“看来馆主夫人时常议论宫中之事了?奉宸府是皇上专为研究儒、佛、道三教而设立的,聚集天下有识之士,研习教学的神圣之地,竟然馆主夫人说得如此不堪!奉宸府的两位张大人可是专心在为皇上办事呢!你这样说,岂不是说皇上拿奉宸府当幌子?你这是在诽谤皇上吗?”敏知道武则天很忌讳民间传她的私事,两年前,她的皇太孙重润与孙女永泰郡主就是因为非议二张,而被赐死的。 杨芝兰在余承志怀中颤抖着,不敢置信的看着敏,眼底充满了恐惧。余承志则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敏,魏沣却仿佛置身事外。只有吴名怔怔的直视着她,眼中流露的感情复杂而矛盾。 敏看着他眼中若有似无的感情,只觉得讽刺。不再看他,而是走近杨芝兰,问道:“馆主夫人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没说完的,可以继续说。我一定会原原本本的转述给皇上听。皇上最喜欢听我讲故事了。” 杨芝兰怎么不知道敏的意思呢!因为妄议女皇而被杀的人不计其数,只是死罪,是连她的伯父也救不了的死罪。她知道敏在羞辱她、恐吓她,为的只是要她低头,可是,她却如何做得到呢?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扭头去看她的丈夫,而她的丈夫却只看着敏。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气氛宁静却透着诡异。 吴名终于垂眼不再看她,低着头道:“慕容女官,贱内有口无心,并没有非议宫廷之心。请女官高抬贵手!”说着抱拳深深一揖。 敏看着他僵硬的脖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道:“掌门师兄真会说笑。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奴婢,连给馆主夫人提鞋的资格都没有,我又哪来的‘贵’呀!”敏的笑诡异、妖冶,整个人散发着奇诡的光芒。 余承志刚想开口,吴名冲他摇了摇手,深吸口气,恭敬的道:“贱内口不择言,有辱女官,在下替贱内向女官赔罪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一次吧!”说着躬身一揖,挺拔的身躯折成直尺状。 “师弟——”余承志不忍的叫了声,瞪着敏,却说不出话来。 敏只能看到他的背,那个她曾经依靠的坚实的后背。一股报复的快感迅速窜遍她的四肢百骸,她嘲讽的看着杨芝兰,嘴边的笑容更加灿烂。 许久,敏都没有说话,吴名仍然躬身保持着那个动作。他的肩膀微微的颤抖,敏的眼神愈加冷漠,道:“我拿受得起武馆主的大礼呀!馆主夫人怀有身孕,身子那么重,难免会头脑不清说胡话。我姑且当她在说疯话好了,皇上是不会跟一个疯妇计较的。”敏仰头看看天,状似轻松道:“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回宫当差了。不打扰馆主与夫人休息了。馆主夫人的病可要及早看,否则遗传给孩子就不好了。啊,对了,年底馆主夫人就要生产了,到时我一定备上贺礼,先恭祝二位早生贵子了!” 敏冷眼瞟了吴名,缓缓走过他的身边,走到杨芝兰的面前,轻声道:“馆主夫人保重身体啊!你肚子里的孩子可是你拴住男人的法宝,可千万别掉了!” 杨芝兰愤恨的瞪着敏,却不敢再说话。 敏冷哼一声,看着一旁的翠儿,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道:“小心!可别让人搞大你的肚子啊!” 翠儿震惊的瞪着敏,难以置信的连连摇头。 敏快步走过中厅,直往门口走。心中被一股莫名的满足感涨得快要暴来了,报复后的兴奋让她有些晕眩,脑中另一个声音大声道:“对负心人绝对不能心慈手软,要报复,要让他痛不欲生——” 敏走到门口,回头看向这个她曾经住过半年的地方,这次的离去不同于上次的离去。以前的分别只为了重逢,而如今却只是希望永不相见。物是人非,桃花依旧,敏长出了口气,刚才一直郁结于心中愤恨,慢慢消散,自己还是不能狠下心来,对辜负她的人、欺辱她的人,还以颜色。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哼,相见不如不见,相忘于江湖吧!”敏自言自语的又看了眼,决然跨上马背,飞驰而去—— 思绪又回到游行的队伍中,敏与吴名遥遥相望,两人间虽只隔了人群,却如相隔海角天涯一般,彼此间架起了不可逾越的鸿沟。心中沉沉的,压得透不过气来,想扭过头去,不去看他,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望着他。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记住他的样子,让它成为永久的回忆吧! 敏似乎有些明白上官婉儿的心情了。相见时难别亦难,别亦苦,见亦恨,相见不如不见,不如俩俩相忘,自求多福吧! 长安城城南的明德门已经大开,先头队伍已经出了城门,敏扭头又去看他,吴名一直随着队伍在走。敏很想跟他说句话,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轻轻的道:“再见!” 吴名的眼神不再压抑,而是充满了担忧与矛盾,几次张嘴却也没有说出话来。眼神紧紧追着敏的身影。 伊丽莎白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意,竟越走越慢,但仍然走到了城楼下,敏又一次回头看他,吴名的眼神紧紧跟随着他,直至敏完全走进城楼,再也看不到了。 吴名并没有离去,而是正视着魏沣,眼神中充满了恳求,张嘴轻声道:“你答应过我的!” 魏沣冷冷的瞟了他一眼,没有作任何表示,夹了下马肚子,跟了上去。 吴名看着远去的队伍,百姓却仍意犹未尽,依然欢呼雀跃,而他的心情却愈加沉重了—— 御驾队伍已经完全走出长安城了,敏又一次回头看向这个繁华的城市。太多的回忆就让它永远留在这吧,带不走的,强留也没有结果,一切就随风去吧!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生与死 而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而是 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明明知道彼此相爱 却不能在一起 而是 明明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 无法抵挡这股思念 却还得故意装作丝毫没有把你放在心里 而是 用自己冷漠的心 对爱你的人 掘了一条无法跨越的沟渠 “再见了,吴名。再见了,长安!”敏决然的回头,正视着前方,“我该走我自己的路了——” 华山 长安城与洛阳城相隔一省,古代远行只有靠马匹和马车,虽有官道,但仍与现代的高速公路无法相比,又值隆冬,因此,女皇返京的速度放得很慢。 武则天终究因为年事已高,舟车劳顿,在华山脚下又染风寒,因此,只能在华山脚下歇息。 一路上她没有和上官婉儿说过一句话,即使是上官婉儿几次找她,也都让她躲过了。自从那夜,敏的心里卡了一个大疙瘩,憋在那却没有办法。 敏知道自己的心里生了魔,一个让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魔鬼。兰若的魂术之所以厉害,那是因为她能一点一滴挖掘人心中的弱点,只要几句言语,就能将人性中最卑劣的东西挖掘出来,让自己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敏知道自己已经受了她的影响,那日在武馆,她的言行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如果是平日的她,是决不会说出那种话的。但有时午夜梦回,敏长在想,那个卑鄙的自己是否才是她的真面目。 从未来过华山的她,从没想到在穿越后竟会来到中国最险峻的山。想着金庸笔下的“华山论剑”,天下高手齐聚于此,以舞会友。何等的壮丽,何等的威风。仰望笔直的山崖,狭窄的栈道,孤零零的锁链,在风中撞击着,发出浑厚的声响,那直入云霄的山颠,敏的心竟被这孤立于人世的山深深地感动了。遗是而独立,又有何不可呢? 一股强烈的冲动,让她登上这与众不同的山峰,只想站在华山山颠,俯视着人间万物。似乎只有站在那里,心结才能解的开。 此时已临近中午,敏也不再顾及别的,拿了长剑便从华山脚下爬了上去。华山的险,的确非同一般,栈道如刀刻,一阶阶直上直下,狭窄的栈道似乎越走越窄,只能容的落脚之处。冬天的铁索冰冷刺骨,敏的手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仰望那高不可攀的山颠,敏的心打了突突,竟想放弃下山去了。 摇摇欲坠的铁索,看不到边的狭窄栈道,脚下是笔直的悬崖,就是想转身下山,也已经不行了。敏郁结在心中的烦闷已经太沉重了,如果再不能发泄出来,她一定会疯掉的。往手里哈了口气,一手握紧铁索,一手扶着崖壁,长剑背在北上,一步步的往上而去。 脚下之地,越来越窄,几乎不能立足,敏看了一眼头上,狠了下心,又往上而去。她极其注意脚下,一步步不敢行差踏错,左手紧握锁链,不敢放手。突然,手中锁链竟似无根之木一般,甩了出去,敏手握锁链,也给甩了出去,原本就站不住脚的崖壁,更是一滑,敏便摔了下去,幸好左手紧抓着锁链,吊在半空中,手本就已经冻僵了,加着刚才滑下时手掌已经磨破了,更是抓不住了。 敏虽然惊魂未定,但求生意志,让她没有放弃,可是,崖壁如斧削,平如镜,哪有落脚蹬踏之处。右手又从筒靴中拔出一把匕首,狠狠往崖壁上插去,但华山之绝壁坚硬无比,匕首戳断于绝壁之上,掉落悬崖。 敏看着匕首脱手,掉落于看不见底的悬崖,心中已然绝望,冲着远处的高山,大喝道:“我今日就要死在这了吗?哼!也好啊,省去了我太多的烦心事了!一死也是解脱吧!”敏不自禁得苦笑起来。手僵的已经握不住东西了,敏闭上眼,轻声道:“如果一睁开眼,回到家里该有多好啊!爽怡、猫儿、紫叶,我先回去了,你们可不要怪我啊!” 敏的心平静下来,手慢慢松开,身体瞬间下落—— 一条黑影从天而降,手中的长鞭急急伸向敏的腰,打了个挽拴住了她,可是下落之势不减。黑影借着下坠之势,右脚在绝壁上一借力,下坠之势骤减,飞箭从他袖口飞出,长长的绳索拴在箭尾,直往绝壁上的一棵古树而去。真是差之毫厘,飞箭刚好穿过古树,卡在树枝上,僵僵顿住了他们下坠之势,黑影衬着这一顿的反弹力,又弹了起来,一手紧抱着敏的腰,落在一处大石之上。 这一连串的动作只在眨眼之间,只要有一点松懈,两人都要摔落于万丈深渊了。 敏的心跳似乎要停止了,只感觉得到风扑打着脸颊,和耳边沉重的呼吸声。却自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 “好险啊!差点我们就成了华山的亡魂了!”一个喘着粗气,声音却仍然带着笑。 敏缓缓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个满脸是笑的大男孩,一身黑衣,瘫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笑着看着她。他看起来十八九岁,笑容让他英俊的容貌缺少了刚毅的神气,但却更加亲切,就像个邻家大男孩。背上背着把长剑。他的眼睛尤其得好看,幽深而明亮,手里把玩着仍缠在敏腰上的长鞭,好整以暇的看着敏。 敏看着他,心中竟有中说不出的感觉,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男孩倒是不在意,轻轻一扯,长鞭便收回到他手中,一圈一圈的缠好,放回腰间,笑着道:“华山上山只有一条路,能上不能下。我就偏不信邪,这条路那么难走,谁上得来?幸好,我住在山上,早习惯了爬山,否则我还真救不了你呢!” 敏这才反应过来,才正色道:“我都吓傻了,还没向你道谢。多谢你就我一命。” 男孩突然板起脸来,打量着她,道:“说声谢谢就完了?我救的可是你的命,每个人只有一条命,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敏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这样一个玩世不恭的男孩,竟要她报恩。只得道:“我欠你一条命,我还你一条命。你要我做什么,我赴汤蹈火,一定办到!” 男孩呵呵笑道:“好,既然如此,我就吩咐了!我要你答应,无论何时都不要放弃自己的性命!” 敏不敢置信的看着男孩,难道男孩听到自己说的话了,可是看着男孩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又不像是逗她玩。不知说什么话来回答,只是看着他。 看看远处的高山,又低头看看大石下的峭壁,不禁苦恼起来,“这可怎么是好?上不着顶,下不着地,上不去也下不来,真是麻烦!”男孩上上下下的看着,自言自语。 敏却坐在地上,打量着他,总觉得他身上有一样东西,很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男孩突然回头看着她,“我好看吧!我也知道自己很英俊了!啊,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敏有些哭笑不得看着他,只道:“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敏字。不知恩公高姓大名?” 男孩哈哈笑道:“你我真是有缘,不枉我救你一命!我叫李希敏,你我名字中都有一个‘敏’字,真是有缘啊!” 敏对名字一般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一个男人叫“敏”,总是觉得怪怪的。只是看着他笑,却说不出什么。 李希敏突然仔细看着她的左手,走到敏的跟前,道:“你的手上的不轻啊!不上药,可不行啊!” 敏这才感觉到来自手掌的疼痛,低头一看,手掌虎口已经崩裂,掌心因为铁链的摩擦,勒出一道道口子,和着铁锈和血,一片血肉模糊。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感染发炎。 李希敏看了看她的伤口,从腰间解下了一个水囊,道:“我用酒给你洗洗伤口,会很疼,你忍一下。”说着不由非说的握住敏的手,咬开水囊的塞子,又看了她一眼,才将酒倒在了敏的手上。 锥心的痛让敏想要把手抽回,可是他却紧紧握着不防守。敏紧咬着嘴唇,不发一声,可是身体却止不住的颤抖。 李希敏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惜,仔细地将伤口上的铁锈洗净,又在腰间摸索,但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什么。“哎呀,肯定是刚才,金疮药从身上掉出来了!这可怎么办?” 敏想了一下,从领口拽出一个小瓶子,刚想解下,却又停了下来,从袖袋中又取出了一个瓶子,递给李希敏。 李希敏看了看手中的瓶子,又看看敏脖子上挂的瓶子,道:“你怎么有两个一样的瓶子?一个挂在脖子上,一个放在袖袋里,同样的瓶子,确实不一样的待遇!” 敏强忍着疼痛,瞪了他一眼,将瓶子塞回领口,扭头不去看他。 李希敏吐吐舌头,不在多眼,打开瓶塞,撒了些在敏的手上。敏虽有心理准备,但疼痛还是让她喘着粗气。李希敏从怀中取了块青色的手绢,包在敏的手上,才将瓶子还给了她。 李希敏站起,仰望着华山,道:“你想登上华山之巅?我今天也是来登华山的,只不过和你登的方向不一样,我刚在上面歇息,就看到了你。我不想半途而废,你呢?” 敏仰头看看华山之巅,既然已经到这了,又差点掉下去,那么不管怎样也要登到顶峰。瞪着他,有些负气得道:“我也不会当逃兵的。” 李希敏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冲她伸出了手。敏看着眼前比女子还要秀气的手,犹豫起来,但看到他纯净的笑,终于伸手握住他的手。李希敏一使劲将她拉了起来,敏站起来,才感觉到李希敏真得很高,挺拔修长,英俊潇洒。 李希敏拉了拉仍拴在树上的飞箭,将绳尾地给了敏,可是敏左手有伤,根本绑不上。李希敏也没有说话,只是接手将绳子绑好,才道:“这上面又是另一番天地了。我先上去,再拽你上来。”说完,足尖一点,身形已拔高丈余,落在古树之旁。 敏吃惊不已,这李希敏看来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武功却已经很有根底,刚才他救自己时没有看到,可刚才他施展的轻功,却足以看出他功力之深,根本不是她所能比拟的。对这个大男孩又有了更多的疑问。 李希敏轻轻松松的将敏拽了上来。确如他所说,上面又是另一番景象,一个几丈见方的平台,仰望山颠,俯视峭壁,眺望远山,真是一个赏景的好地方。 俯视万物,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觉得自己只是尘世间的一粒微尘,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而自己却为一些俗事纠缠不清,却不知道生命的短暂,这短短数十寒暑,没有更多的时间让自己在自虐中度过了。远处山峰上的皑皑白雪,纯洁的纤尘不染,一点一滴尽收眼底,敏心中的污点似乎正一点点的净化。开阔的美景,让敏有了豁然开朗的感觉。许多郁积在心里的包袱,似乎一时间都放下了,眼前只有这美丽的景致。 李希敏并没有打扰她,而是坐在一边,眺望着西方,不语。 敏缓缓回过头,看着坐在地上的李希敏,他眼中燃烧着热烈的火焰,但却给人以悲伤的感觉。敏顺着他的眼光看去,正是长安的方向。不禁问:“你再看什么?” 李希敏笑得有些苦涩,道:“这次下山,本想去长安拜祭先父,但姑姑临时决定折返去洛阳,我一生气,便偷跑了出来,现在不知道姑姑急成什么样了!” 敏看着他,安慰道:“这次没去成,下次可以去啊!你父亲泉下有知,也会感受到你的孝心的。其实,你只要心里想着这个人,就是最好的怀念了。” 李希敏看着敏,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先父一直都在我的心中,从没离开过。好了,还要继续往上爬吗?”他瞬间换上了他的招牌笑容。 敏不知不觉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微笑着点点头,“嗯,当然要爬!我冒着生命危险爬到着,不能没到顶峰就下去的道理。” 李希敏赞许的点点头,伸手给她,道:“那么你我救同心协力了!” 敏再没有犹豫,而是用没受伤的右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又往华山之巅爬去。 终于,两人站在了华山之巅,真正体会到了天地万物,唯我最大的感觉。什么都踩在脚下,什么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大事小事都已经不放在心里了。什么爱恨情仇,什么勾心斗角,什么宫闱倾轧,都离她很远很远,再也看不到了—— 敏站在峭壁边上,放声狂笑,回声阵阵,此消彼长。 敏双手拢在嘴边,冲着远方,大喊:“吴名,我一定会忘了你的!我不会再这样折磨自己了!你等着瞧,我会让你看着我过得有多好!我一定会比你幸福!” 敏低头喘着气,复又抬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大声喊道:“我不会让你们改变我的!我要做回以前的慕容敏,我不会变成你们那样的!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李希敏扭头看着她,低垂眼帘,沉思着。 许久,敏终于平静下来,坐在旁边的大石上,喘着粗气,脸颊上还有着泪痕。 李希敏坐在她身边,恍若不知的一边笑,一边说:“中原的山就是和天山不一样!天山四面是终年积雪,白茫茫的一片,而中原却是不同啊!” 敏重整精神,扭头看他,问道:“你是从天山来的?” 李希敏点点头,道:“是啊,我生在天山,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下天山,来中原。果然不同啊,好山好水,我都不想回天山了!” 敏沉思的打量着他,心想:武玄霜的房间挂着的那幅画,不就是天山吗?而且句句饱含相思之情,这首诗必是思念李逸而作。那晚武三思又提到李逸是和武玄霜一起离开的,那么武玄霜应该也在天山上了。而这李希敏又是从天山上下来的——敏摇摇头,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李姓是中国的大姓,重名都不是稀罕事,更何况是同姓呢?自己已经被胡思乱想整的太痛苦了,不想再胡乱联想了。 敏又问道:“你刚才不是说,你父亲葬在长安吗?那你怎么会第一次来中原呢?” 李希敏的眼中顿时充满了哀愁,道:“先父因为要事才回的长安,因此,他去世时,我并不在他身边,而先父祖籍是在长安,因此便葬在那了。我这次下山也是为了扫墓。” 敏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歉然道:“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些的,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李希敏不在意的摇摇头,真诚的道:“你不必在意。能找个人说话,也很不容易呢!你是我来中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有很多话,只有跟朋友才说的出口,谢谢你听我说话!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很烦?” 敏看着他的表情,笑了起来,点点头:“刚见你时,真觉得你有些烦。不过,你既然把我当朋友,我又怎么能说朋友烦呢?你救了我的命,又带我上山,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你能拿我当朋友,我真觉得三生有幸呢!” 李希敏盘腿坐在那,看着她,道:“既然是朋友,还说这些见外的话!我敢说,姑姑见了你,一定喜欢你!” “你姑姑?”敏瞪大眼睛问。 李希敏从背上取下长剑,我在手中把玩,道:“对啊,她是先父的结拜妹妹,自然就是我姑姑了。我的两位师父,一位是姑姑的师兄,另一位是姑姑的前辈,而我也是姑姑抚养成人的,这把剑就是姑姑送给我的十八岁生辰的礼物。” 敏端详着这把剑,上好的青钢宝剑,剑鞘虽没有过多的装饰,却仍看得出是剑中的精品。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刚见他时,觉得他身上有一件东西很熟悉,原来是他背上的长剑。可是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李希敏突然扭过头来问:“你多大了?看样子你和差不多大嘛?” 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道:“你怎么会和我一样大?你可比我大得多了!”想来敏是千年以后的现代人,跟他差着一千多岁呢?怎么会差不多?差远了才是真的! 李希敏莫名其妙的看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把你当妹妹好了!先母在世时,我就说过让她给我添个妹妹,可是,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我的这个愿望也没能实现。既然你说比我小,武功又那么烂,不如当我妹妹,做哥哥的照顾你!怎么样,你可是一点不吃亏啊!” 敏看着这个大男孩明媚的笑容,心中突然觉得很温暖,心中的孤独和寂寥,还有那失落的亲情,一时全冒了出来,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哥哥。” 李希敏的笑脸上顿时洋溢着满足和幸福,拉着敏的手,道:“好妹妹,以后有哥哥护着你,看谁还敢欺负你!谁欺负你,哥哥我收拾他,给你出气!” 敏从心里笑了出来,这个大大咧咧的邻家哥哥,让她真地感受到一种安全,不同于吴名给她的感觉,却更加舒服自然。 李希敏看看天,道:“呦,不早了,得赶快下山,否则天黑了就下不去了。”伸手拉敏起来,扶着她走。 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句话用于华山却不适合。华山上山难,下山更难,李希敏一直扶着敏,半点不敢松懈,因此下山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两人才到了华山山脚。 李希敏长出了口,笑道:“真是提心吊胆啊!我一个人上雪山也没这样紧张过,今天真是破题头一遭啊!”李希敏扶敏坐下休息,自己也坐在地上,倚着大石头,痞痞的笑着。 敏知道是自己拖累了他,以他的功夫,早一个时辰就能下山,却一路上护着她,敏才能平安下山,对他的感激之情不胜言表。只是笑看着他,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李希敏看着她笑,才道:“这才对嘛,整天哭着脸,自然总往牛角尖里钻了!常常笑,心情自然会好了。世间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就看你愿不愿意想开了!” 敏点点头,只觉得自己顿时轻松多了,心也开阔了,不再那样阴霾了。 正谈笑间,一队人马围了过来,当先之人正是李隆基,看清是敏,拔出的长剑采收回剑鞘中,冷冷得看着敏,道:“女官原来在此,皇上已经下令找你很久了。请尽速回驻扎地!” 敏看着冷着脸的李隆基,心下疑惑,却又不便多言。只是点点头,才扭头看李希敏,这才发现旁边空空如也,早没了李希敏的影子。不禁纳闷,却又不便久留,只得起身跟李隆基回去,却又频频回头寻找,茫茫黑夜中却再没人影。 敏回到驻地,天已黑透,敏迅速回自己的帐篷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才来到女皇的帐外,高力士守在门口,看到敏,微微躬身向她行了一礼。高力士已是女皇的近侍,专事宣旨的差事。他让小太监通报,躬身退后让敏进取,一个黑影掀帐奔出,敏急退一步避过,手刀刚要落下,却被魏沣隔开,震的敏手腕生疼,微微颤抖。 魏沣护着身边的人站好,敏这才看清来人竟是狄蓉,显然是被刚才敏的样子吓坏了,怔怔的看着她,道:“本想吓姐姐一跳,却让姐姐给吓着了。” 敏赶忙扶住狄蓉,“没事吧!我这是条件反射,不知不觉手刀就出来了。”在她面前敏还是以前说话的风格,这是她唯一可以安慰自己她是紫叶的方法。 “敏儿回来了吗?赶快进来。”帐内传来武则天的声音,敏立刻正色,答道:“回皇上,是奴婢。奴婢进去了。”敏看了眼魏沣,那平静无波的脸上,越隐隐有什么,敏又看着狄蓉,狄蓉却笑着看着她道:“走,我陪姐姐一起进去。”说着不由非说拉着敏往里走。 帐内的温暖,让敏不适。狄蓉却笑着道:“皇上,我把敏姐姐带进来了!”说着松开绕着敏手臂的手,跑到武则天的身旁坐下。 上官婉而则站在女皇身侧,担忧的看着她。敏却故意避开,不去看她。 敏知道武则天对狄蓉已经不是一般的宠爱,就似一般的祖母对待自己的孙女,只有宠爱、怜惜。而随驾的王孙却都没有这样的待遇,这让敏深觉奇怪。 女皇微笑的看着狄蓉,对敏道:“你这一下午到哪去了?朕召了你几次,派出去好几拨人,都没找到你,朕还以为你抛下朕这个老太婆了呢?” 敏抬头看着武则天,不急不徐得道:“奴婢去登华山了。因为从没登过山,加之华山山势险峻,因此耽误了时辰。奴婢擅离职守,请皇上降罪。”说着跪了下来。 武则天眯着眼打量着敏,眼中闪烁着一样的光芒,却道:“你自己一人去登山?朕都没有登过华山呢!如何,华山山颠的景致肯定不凡吧!” 敏跪着答道:“华山之险的确是世间少有,但登上山颠那一刻,只觉得世间万物再没有什么能难道自己的了!奴婢只有这点体会,至于华山之景,奴婢真不知如何形容了。登一次华山,即使丢了性命,也是值得的。” 武则天看着敏出神,眼神中流转着太多的情绪。 狄蓉却叫道:“敏姐姐,你的手怎么了?怎么有血?是不是受伤了?”狄蓉跳了起来,跪在敏的身前,轻轻握起敏的手看。“啊呀,手伤成这样,肯定很疼吧?”说着轻轻吹着敏的手掌,希望能减轻她的疼痛。 敏微笑的看着她,眼中洋溢了太多的温暖。即使她忘了自己,可是关心她的心却没有变。这比什么灵药都要管用。 武则天看着她,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受伤的?” 敏微微低头,道:“不碍事的。只是上山时,磨破了皮,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上了药,包扎过了。” 武则天看看她,转头对婉儿道:“你带她去看看太医,把最好的金疮药带去,让他们上点心。” 婉儿点点头,应了声。便起身走到敏的身边,想要扶她。敏却避开她伸过来的手,自己站了起来。对着武则天道:“谢皇上恩典。”说着缓缓退出黄帐。 敏快步往自己的帐篷走,上官婉儿也追了出来,见她径直往自己的帐子走,急急得道:“你的手必须让太医看看,这伤口可大可小,不能听之任之。” 敏却根本不理她,脚下更快。上官婉儿气喘吁吁的追在后面,见追也追不上,便停步瞪着敏的背影。见她挑开帐帘进去,垂眼想着,才举步走向帐篷。帐内冰冷无光,借着月光,上官婉儿看到敏侧躺在床上,脸却冲着内侧。婉儿早感受到敏的反常,可是因为她与狄蓉、敏三人住在一起,狄蓉总爱缠着敏,因此两人连单独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上官婉儿看着敏,道:“你又在闹什么别扭?手伤成那样,为什么不去看太医,你想废了你这只手吗?” 敏依然不语。上官婉儿坐到敏的身边,点着灯芯,帐内瞬间明亮。上官婉儿伸手去握敏的手,敏却硬将手抽了回来,但因扯裂了伤口,而一阵阵的抽气。上官婉儿一把拽起她,道:“看来你是在生我的气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不能说吗?究竟是怎么了,你说呀!” 敏忽的坐起,直瞪着她,却又说不出来。愤恨的扭过头去,不去看她。 上官婉儿瞪着敏,又去握她的手。敏一把推开她,喝道:“别用你的手碰我!你不用假惺惺的,我用不着你可怜!耍我很好玩吧,看着我被你装出来的真情所感动,一定在背后偷笑吧!我怎么会相信你编出来的鬼话!” 上官婉儿不敢置信的看着她,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敏喘着粗气,冷冷的道:“在我面前装出一扶痴情清高的样子,在我面前说着你的深情不悔,即使爱人背弃了你,也痴情不改的怨女形象。让我以为你心里很苦,很痛,让我死心塌地的相信你。可是,转过脸来,却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这就是你的痴情,这就是你的爱吗?” 上官婉儿惊呆了,怔怔的看着敏说不出话来。 敏看着她默认,心里更气,喝道:“我真傻,别人都在说你,可我一个字都不信。因为我觉得我认识的上官婉儿才是最真实的,有才华、有知性、出淤泥而不染,我是那样的崇拜你,尊敬你!可是结果呢,是我错了,是我看错人了!你跟宫里的那些人一样,心已经黑了——“敏已经泣不成声了,转过头不去看她。 上官婉儿脸色平静,可是眼中却已泛着泪光,轻声道:“有些事,你现在不懂,但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我有什么不懂,你说给我听,让我懂!你这是在为自己找借口,都是你的借口!”敏胡乱用手抹着泪,却又碰到了伤口,敏一气之下,将包在手上的手帕扯了下来,掌心的血又冒了出来。 上官婉儿看着她,蹲下身子,道:“你这样折磨自己干什么?”说着握着敏的手,往她手心吹着气,眼泪滴在敏的手心上。 那滴泪让敏疯狂,敏一把推开她,喝道:“我不要你管,就是手废掉,我也不要你管!”敏将攥在手中的手帕扔在上官婉儿的脸上。 上官婉儿地坐在地上,缓缓拿下脸上沾血的手帕,长出着气,微微摇着头,扫了一眼手中的手帕,却被手帕一角的青竹怔住了,樱唇止不住的颤抖,仔细的看着手帕上的青竹,抖着声音道:“这是哪来的?是从哪弄来的?快说,快告诉我!” 敏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别过脸,就是不说话。 上官婉儿急了,从地上爬起,拽着敏的衣领,喝道:“说,究竟是哪来的?” 敏转过头,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抽动的脸颊,还有额头的青筋跳动着,那朵娇艳的梅花经死活了一般。敏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怔怔的望着她。 上官婉儿已经等不及了,恶狠狠的瞪着敏,一字一句的道:“我问你,这手帕是谁的?快说——” 敏也瞪着她,狠了心,道:“是我哥哥的。” 上官婉儿不敢相信得瞪大眼睛,震惊、不甘、痛心、绝望在她眼中交织,仔细的打量着敏,喃喃:“难怪,难怪——”上官婉儿缓缓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风吹动着帐帘,久久不绝—— 顿悟 翌日,天气转晴,御驾开拔,又往河南走。 这日,终于走到了陕西与河南的交界——潼关。潼关的地方官都来接驾,因此,女皇下令,便住进了府衙。 宫女太监都在忙活着,女皇以及皇室子弟、文武百官都已在住处休息。敏却独自一人站在府衙的后院发呆。手上的伤口已经合口,但还是不能用力,看着手上裹着的纱布,敏总是会想到那夜与上官婉儿的争吵,心中就一阵发慌。从怀中掏出一条青色手帕,上面原来的血迹已经洗净,边角的青竹依然栩栩如生。 这条手帕是李希敏的,可是为什么上官婉儿会有那么大的反应?这青竹究竟代表着什么?脑海中又浮现太液池旁的那一片竹林,那是武玄霜的住处,难道李希敏跟武玄霜有关? 敏狠狠地摇摇头,不让自己再想下去。自从来了这里,就总会胡思乱想。把手帕塞回怀中,眼不见心不烦。那天将心中所有的苦闷都发泄出来,整个人都轻松了。该是自己想想以后的路了。 张柬之府的二姨奶奶产后虚弱,并没有跟来,淼是她的丫环,自然要随侍在侧,加之重伤未愈,也留在了长安,短时间内没有问题。而紫叶现在是狄家小姐的身份,又得女皇宠爱,二张也不敢有所逾越。霜怡虽然不知身在何处,但可以确保很安全,这样她就可以放心了。 自己呢?当时承诺杨逸学艺一年,只要救驾三次,就一笔勾销了。如今,她已经救了两次了,但当时在乎的意义却没有了。现在随时都可以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天下之大,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这里不是她的家啊,走到哪儿都是那样的陌生!但是,淼跟她的关系人尽皆知,而紫叶这个情况,她也不能离开。看来还是要在这个地方混下去了。 无奈的摇摇头,走到井边坐下,看着井边的水桶,又看看井中的水,水中的倒影竟映出了一个人的脸,敏却并没有回头看,只是看着水中的倒影,无语。 “你比以前沉稳多了!看来你的华山之行,获益良多啊!”水中的倒影笑靥如花,如让人不寒而栗。 敏正视着兰若的眼睛,冷笑着道:“你还真有闲工夫!不去谋策你的计划,却来盯着我?你不想报仇了吗?” 兰若笑得更艳丽,道:“盯着那个老太婆有什么意思?心魔早就生在她心里,不用我再去装神弄鬼,她就已经受不了了!如今,看着她受煎熬,才是我的乐趣。而你,可比她有意思多了!” 敏缓缓转身,瞄了她一眼,自嘲道:“你真是太抬举我了!我一个黄毛丫头,哪入得了您的法眼!你还是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别在我身上浪费您宝贵的时间!” 兰若却摇摇头,轻声道:“不然,你的身上有很多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地方,我想要看着究竟是皇宫抹去了你的棱角,还是你改变这个皇宫。我很想求证!” 敏扭头看她,不禁失笑,“原来你是把我当成小白鼠了!不过,我没兴趣做别人的试验品!你最好别再烦我,我不想再看见你!”敏说完转身就走。 “你不想知道上官婉儿和武玄霜还有李逸之间的事吗?”兰若坐在井边,摸着自己的衣袖,笑看着敏。 敏停住了脚步,眼中充满了矛盾,一咬牙,转身直视着她,道:“哼,我不想知道。我知道得比你多得多!有些是你想知道的,却不知道的。”说完愤然转身走出后院。 兰若自信的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捡起一颗石子,投进湖中。 “是吗?你会来找的。” 敏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她就不能清静会儿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来烦她,为什么越想远离,却越靠越近呢?怒气冲冲的冲出院子,却撞到一个人,又将自己弹了回来。 敏下意识地说了声:“不好意思。”抬头与他视线相交,认出了他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以前宫中设宴,太平公主最爱带着薛崇简来,而其他几名子女,却甚少进入宫廷。 薛崇简今年十七岁,已然是玉树临风的翩翩嘉公子了。虽然母亲是“几乎拥有天下”的公主,但薛崇简的品行却仍端正,听说他是最像已故的薛绍,因此,太平公主甚爱之。 敏对薛崇简的印象很不错,他待人接物温文有礼,谦逊好学,完全不像皇族子弟的专横跋扈。这大概就是他慧眼识英雄的原因吧。虽然见过面,敏却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这偏僻的院子里遇见她。 薛崇简一身月牙白的袍子,连披风都没有披,而宽大的袍子却更显他的风流倜傥,儒雅之气。 敏又陷入了历史的漩涡,想入非非了。连薛崇简向她行礼,也没注意到。 薛崇简细长的眼睛,尾端有些上翘,睫毛浓而密,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又道:“女官,慕容女官——” 敏猛地回神,忙福身行礼,道:“不敢,薛公子有礼。刚才失态了,让公子见笑了!”敏呼出口气,自己这神游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呢? 薛崇简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笑道:“女官不必多礼。”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将路让了出来,微微扬手,道:“女官先请。” 敏微微躬身,“多谢公子。” 可脚刚抬起来,薛崇简竟又开口道:“女官的伤势如何了?可有好转?” 敏堪堪的顿住,怎么也没想到薛崇简竟会问他的伤,只得硬着头皮转过来,轻声道:“已经不碍事了。多谢公子关心。” 薛崇简却笑了起来,道:“你一定是让我问的一头雾水了?那天你登华山时,我就在山脚,看着你一步步登上去的。只是天不好,再往上,我就看不清了。” 敏猛地抬头看他,那日他竟也在华山!为什么她却没看见他呢?难道他看到她坠崖的一幕,也看到了李希敏?心中很乱,却只能打着哈哈,“公子也喜欢登山吗?那登上华山了吗?” 薛崇简轻叹一声,道:“我虽喜欢,可却没有你这么大的勇气,自己一个人登上那么险峻的山峰。我很佩服你呀!那日天色已晚,我见你还没下来,有些担心,就回去想找人上山看看,竟遇上了三郎,便让他过去看看,我是冻得不行了!想来,真是汗颜呐!” 敏这才知道李隆基是听了他的话来的,对他又生感激之情,诚挚的说道:“有劳公子费心了。慕容敏有感五内。” 薛崇简眼中满是敬佩之情,道:“那么险的山,我一个人站在山下就害怕了,而你,一个人上去,又能平平安安的下来,除了勇气,应变能力也必定不凡,我真的由衷的佩服你!” 敏真地感到什么是受宠若惊,只觉得脸红得都快着火了。要不有李希敏在,自己早就摔成肉泥了,听他这么夸,真是羞愧啊!“您别再说什么佩服之类的话了,我都想找个地缝钻了。” 薛崇简皱眉琢磨她的话,慢慢反应过来,不禁笑道:“女官说话真有意思!一直没有机会与女官长谈,看来真是我的损失啊!今日竟能在这偶遇,真是巧啊!” 敏傻笑着看着他,竟有些不会接招了,只能没话找话,道:“公子怎会到这偏僻的后院来呢?又脏又乱的,不适合您来。” 薛崇简摇头道:“我就这个习惯,每到一处,都会前前后后地走上一圈,看看地形。即使只住一晚,也想有种家的感觉。” 敏怔仲的看着他,突然有股心酸,胡乱的点点头,便将头转向一边,道:“那公子继续转吧,我要回去值班了。” 薛崇简看着敏,点点头,“你回去吧,好好养伤。”说完微微低头示意,让敏先出来,自己才缓步走了进去。 敏摇摇头,长叹口气,举步往前院走,巡逻的禁军向她微微点头,便走了过去。敏无精打采的走着,迎面来了个小太监,挡住了敏的去路。敏也没在意,往旁边一嚷,想绕过去,可那太监竟也往同方向走。敏只好往另一边走,可那太监又挡住了她的去路。敏猛地抬眼瞪他,但是帽沿压得太低,让敏看不到他的表情。 “妹妹,看见哥哥就这么不高兴吗?” 敏惊呆了,怔怔的看着他。他慢慢抬起头来,咧开的嘴角扬起,那张孩子气的脸上洋溢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一双晶亮的眼睛直视着敏,正是李希敏。 李希敏见敏半天回不过神来,故作生气的道:“怎么?这才几天就不认识了?真让人寒心哪!”作势就要走。 敏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气冲冲的道:“你还逗我!那天一声不吭,说不见就不见了。现在良心发现,来见我了吗?” 李希敏一脸啼笑皆非,苦笑道:“好妹妹呀,你还真有颠倒黑白的本事啊!我这好心好意的,竟让你说得我狼心狗肺了!你不知道我弄来这身衣服有多困难,我可是抛下我男人的自尊啊——” “噤声!”敏突然低声说道,接着意正言辞的道:“这么点事都办不好,不是说了在后院吗?还不快去!”敏悄悄冲他挤挤眼,示意他快走。 李希敏也感到身后来人,微微点头,捏着强调应了声,便径直往后院走去。 敏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装作突然发现了来人,快步上前,福身行礼,恭声道:“奴婢见过太子、太子妃,安乐公主,愿三位福寿康宁。” 太子李显、太子妃韦氏,以及他们最小的女儿安乐公主,前呼后拥的走了过来。李显身材稍显肥胖,圆圆的脸,宽宽的额头,丰厚的嘴唇,面相极为富态。年近五十的他,走路已有些蹒跚,身边虽有小太监随侍,但扶着他手臂的人,却是韦氏。 韦氏身材窈窕,虽近而立之年,但花容月貌、风韵犹存,一身鹅黄色的宫装,高高的发髻,显得雍容华贵。举手投足之间,已有母仪天下之姿,却锋芒不露,一张一弛,收发自如。 安乐公主年方二九,正值青春年华,姣好的容貌完全遗传自韦氏,桃红色的宫装,如置身于阳春三月,春风如沐,眼中神采飞扬,微扬的下巴,嘴角翘起,一丝不可一世,若有似无的挂在嘴边。 李显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你是母皇身边的慕容女官!上次御宴上,你舍身救护本王,本王一直没有机会向你道——” “听说慕容女官受了伤?不知是否已经安好了?”韦妃打断了李显的话,瞪了他一眼,冲着敏微笑着道。 敏作势低头道谢,嘴角却溢着冷笑,抬头时,却微笑答道:“谢太子、太子妃关心,奴婢的伤不碍事,早就好了。” 李显不自然的笑着,而韦妃却似笑非笑的样子,安乐公主则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的打量着她,似乎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来。韦妃又道:“女官伺候母皇辛苦,一定要保重身体,母皇的近身安全可全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敏微点了一下头,道:“奴逼谨遵太子妃教诲,一定谨慎行事。” 韦妃审视着敏,敏却低着头,不与她眼神对视。她只觉得累,不想看到她们眼中太多的野心、欲望。 “婉儿见过太子、太子妃,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的声音打破了她们之间沉默的尴尬。 上官婉儿娉娉婷婷的立于当地,一身的冰清玉洁,傲然独立。眼中平静如波,挺直的腰,直直的看着她们,又似什么也没有。 李显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眼睛立刻看向她,但微花的眼睛却看不清,只是徒劳的伸长了脖子。韦妃紧紧攥了一下手掌,李显立刻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平和而慈祥。韦妃笑着道:“婉儿,真的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怎么,脸色有些苍白呀?” 上官婉儿看着韦妃微笑着道:“谢太子妃关心。婉儿只是稍感风寒,已经去了风了。倒是太子妃脸色红润,不似婉儿这般菜色。婉儿是真要讨教你的保养之术呢!” 韦妃甚是高兴,轻移莲步,拉着婉儿的手,亲昵地说着什么。缓缓往太子的住处而去,安乐公主轻视的瞪了敏一眼,跟着她们而去。敏却一人呆呆得站在那儿,看着她们离去。上官婉儿已经很久没跟她说过一句话了,虽然天天都会见面,却连正言都没有看她,一如往常一般的清雅高贵。而敏却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发生了就再也追不回来了。 敏缓缓走到后院,又是那口井边,刚才兰若就是坐在那儿的,如今却已空无一人了。疲惫的坐在井边,井壁石上的凉意让敏不经然的打了个哆嗦。 “跟哥哥去闯荡江湖吧!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无拘无束的多好!哥哥还可以带你上天山,看看真正的雪山!怎么样,跟哥哥走吗?”水中倒影中的笑脸发出了最诚挚的邀请。 敏看着那张脸,心里渐渐轻松起来,笑着摇摇头,道:“还不是时候,有些事情我必须面对,我不能再逃避了。等到适当的时候,我一定跟哥哥行侠仗义去。” 李希敏会意的拍拍她的肩膀,豪爽的道:“好,哥哥可等着你呢!” 敏轻松的点点头,突然转头面对他,问道:“你怎么不去长安?哥哥的姑姑要去洛阳,你不是要去长安吗?怎么跟到这来了?” 李希敏也坐在井边,道:“我想到了件事,觉得只有办了才有脸去见父亲。我得先找到姑姑才行,既然你也要去洛阳,我不如跟你同行。” 敏突然想到了,道:“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那还愿意跟我结拜吗?我的意思是——” “我不管你的意思是什么,我要结交的人是你,又不是你的身份。我要是不愿意,何必妹妹长妹妹短的叫你?倒是你,可别嫌弃我,我这乡下穷小子,一没才,二没钱,要什么没有什么,就只有一把破剑,现在又成了个‘公公’了。你还愿意叫我哥哥,咱们就什么都不说了,嗯?” 敏看着他一幅天塌下来也能当被子盖的样子,心里从没有这样轻松过。情不自禁的拉着他的手,只是点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何其有幸,能认识里希敏这样的人呢!有些事情只要跟他在一起,就会豁然开朗,真得很喜欢这种感觉。心里已经开始期待着她的游侠之路了—— 晚上,女皇设宴,让久经赶路之苦的贵族大臣们愉悦一下。因为所带都是家眷,除了地方官准备的余兴节目,其余的都是皇族们自己的表演。尤其以相王诸子的乐曲尤为出众。 寿春王成器吹笛,李隆基敲鼓,巴陵王隆范弹奏琵琶,而薛崇简也手抱古琴加入它们,四人一同演奏了激昂壮阔的行军之乐,气势恢宏,振奋人心。隆隆鼓声如决战之鼓,强化了笛声的尖锐,琵琶与古琴的柔和,一刚一柔,配合的恰到好处。在做的所有人都为之一动。 敏这才体会到李隆基是真正的音乐家,听似纷乱的鼓点,却给人以激动之感,虽然笛、琵琶、古琴之声不绝,但敏却感受到了这是他一人的音乐。手中的鼓槌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手随心动,一股独特的美丽让人倾倒。 敏注意到坐在下手的临淄王妃王氏,一个端庄优雅秀气的女人,聚精会神的看着她的丈夫,但眼中只有崇拜,却没有激情。而李隆基自始至终没有看过她一眼,完全沉浸于乐曲之中,浑然忘我。敏隐约的感觉到李隆基与往日的不同,他的眼中有着隐忍,而打鼓则成了他的发泄。 宴中,薛崇简频频向李隆基敬酒,很多异样的眼光投向他二人,而他们两人却丝毫不觉,只是自顾自的喝酒。隆范则一直守在隆基身边,像是要劝他少喝,而隆基总是将他推开,与崇简喝酒。 太平公主瞪了他们一眼,便与武则天聊天,不再理会别事。 宴后,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平静。敏站在屋檐下,看着夜色出神。一对太监走了过来,敏退入阴影中,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 “看到了吧,传闻是真的。”太监压低声音,声音却更显尖细。 “临淄郡王英伟不凡,怎么看也不像有短袖之癖啊!” “可是你看看薛公子看临淄郡王的眼神,可是不一般呐!这么多人在传,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啊!” “哎呦,这可真是新鲜呢!堂堂男子汉竟喜欢这调调,可可怜咱们了!” 两人渐渐走远,敏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没想到这个时代会有同性恋,而对象竟是以后的唐明皇,实在有些匪夷所思。脑海中又浮现李隆基看淼的眼神,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些道听途说,你听着玩就是了,何必当真!我看他们正常的很呢,那个李隆基刚才还耍酒风,抱着一个丫头进屋了。”头顶传来李希敏调侃的声音。 敏仰头,惊道:“什么?” 李希敏从房顶上探出脑袋,怔怔的看着她,道:“怎么了,你不会喜欢那家伙吧?”他的眼中满是不信。 敏只是摇摇头,心里想到的历史足以淹没她。一个大唐历史中,子女最多,在位时间最长、最风流的皇帝,由极盛到极落,开创了“开元盛世”,又筑成了“安史之乱”,第一个逃离京师的皇帝,一个流传千古“痴情”的皇帝。可是,这样拥有者至高无上的权力,又怎会对一个女人专情?即使有,那也是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不会是样貌平平的淼。这次他俩分开,应该是件好事吧! “敏姐姐!”狄蓉一把抱住敏的脖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这次被我抓住了吧!”狄蓉挂在敏的身上,笑得如芙蓉带水。 敏握着她的手,道:“你想吓死我吗?我多少脑细胞都给你害死了!”敏微微仰头看看屋顶,他又神不知鬼不觉地走了。敏翻了个白眼,摇摇头。 狄蓉笑着下来,道:“你那么多脑细胞,我哪还得完呢?” 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喜地看着她,叫道:“你想起来了吗?都想起来了吗?” 狄蓉一怔,微皱起眉头,疑惑地道:“我怎么会说这种话?什么是脑细胞?这是什么?我竟然会脱口而出,真是不可思议耶!” 敏失望的冲她笑笑,知道这是她本能的反应,有些东西已经根深蒂固的在她脑袋里了,只是她恍然不知。看来恢复记忆只有靠一点点地积累了,希望紫叶多跟自己在一起,会想起一些事情来。 狄蓉马上忘了刚才的事情,又兴高采烈地道:“敏姐姐,我要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敏笑看着她,道:“什么,说来听听。你要是让我摘天上的星星,我可干不来。” 狄蓉笑起来,有些得意洋洋的,道:“要摘天上的星星,有的是人给我债。可是这件事,只能求姐姐了。” 敏仔细打量着她,以前总认为她可爱,现在看她一身宫装,配合着古代的发式,以及她失忆后身上一股古典美人的气质,让敏以女人的眼光来重新认识她,才感受到紫叶的美丽,是遮也遮不住的。 狄蓉看看周围,神秘兮兮的压低声音说:“我想求姐姐以后出宫时,也带我一起出去玩玩。我听说洛阳很好玩,而且,我以前都很少出门,没见过什么市面,所以,求姐姐带我出去。就像你上次一个人登华山那样,好不好?” 敏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没想到她竟求这件事,真是有些为难了。“这个,这个嘛,不安全——” “怎么会不安全?有姐姐在,我又不会有事,何况,我绝对服从姐姐的命令,你让我向东我就向东,你让我向西我绝不王东!好不好,好不好嘛!”狄蓉甩着敏的胳膊,嗲声央求着。 敏又何尝不想有跟她单独共处的时光,反正有不会怎样,便笑着点点头,“好,下次出去,我一定带着你。我们一起好好的玩——” 狄蓉高兴得跳了起来,抱着敏的脖子又叫又跳。敏也高兴地道:“别嚷别嚷,一会儿巡夜的把咱俩抓起来。” 狄蓉这才安生下来,但仍笑着抱着敏的胳膊。敏似乎感觉到原来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她并不是一个人,她有最好的朋友,还有一个会开导她的哥哥,足够了—— 翌日,事情便传开了:临淄王收了一个地方官家的丫头刘氏为侍妾。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地方官位王公贵族进献美女士再正常不过了。可是,临淄王所收女子样貌清秀,但绝不是天香国色,何况出身卑贱,也不是推荐之人。 因此,一路上关于李隆基的传闻又多了起来。什么为了平谣言,什么色急从权,还有王妃进府半年,仍无消息,各种不堪入耳的谣言四起。李隆基一贯的不闻不问,倒是王氏体现出了正室的大度,对这个侍妾关怀备至。甚至传说,当初会收她,也是王氏提议的。 敏对王氏一半钦佩,一半愤恨。大度的正室夫人总是会为夫君的子嗣着想,为他纳妾,可是也正是这种女人助长了男人三七四妾的歪风。敏一直很不理解,但听从了李希敏的话,此时的她,完全以一个圈外人、旁观者的眼观光看待这一切,向看笑话一样的看着他们这样你番唱罢我登场,一笑了之。 可是那一天,敏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那天,她见到了李隆基新纳的侍妾,一个平凡到几乎会忽视她的存在的女子,但是那张脸却带着一丝熟悉的感觉,一种能感受到淼的脸庞、体态,但秀色、柔弱,不像淼。他跟在王氏身边,惊慌得不敢说话。 难道这就是李隆基纳她的原因吗? 可是这些也只是她茶余饭后地笑料,听过、想过,以笑了之。这些历史她改变不了,她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知道结局,了然的旁观者,他们的悲欢离合,与她无关,他们之间的争斗也与她无关,这里的一切一切都与她无关,这是她终于想明白的一件事。她要孑然一身、潇洒坦荡的走过这段时光。 故人 十月下旬,已到了河南境内,距离洛阳是越来越近了。 可是,女皇的睡眠又开始糟起来了。有时一宿都在呓语,声音越来越大,有时二张都会被吵醒,随着女皇失眠。因此,白天赶路时,二张都会在车内补觉。即便如此,二张的熊猫眼仍顽固的留在脸上。 这日,距离洛阳只有两日的行程了。但因为女皇的身体,不得不驻扎下来休息。王公大臣都在蠢蠢欲动,生怕女皇会死在路上,而为今后盘算。武、李两家虽然毫无动静,但背地里已经开始活动了。 敏知道武则天还有两年的性命,这是不会改变的。可是看着一代女皇一日比一日的憔悴,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又起波澜。明明知道那个人是她惹不起的,一旦深陷其中,她必将万劫不复。可是,怜悯、责任还是让她去了。 她不敢晚上去,因为她知道那是她活动的时间。而兰若似乎早就知道她会来,媚笑着看着她。而其他的宫女则守在四处为她们把风。 “我说过,你一定会来找我的。”兰若轻移莲步,走到敏的面前,看着敏依旧清澈而坚持的眼眸,“你是我见过得坚持的最久的人,我真得越来越喜欢你了!”兰若举手向要抚摸敏的脸颊。 敏却后退一步避开了,正色道:“我不想跟你拐弯抹角,我直截了当得跟你说,你这样折磨她,失去的也不会回来。她已经是个暮年老人,她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在晚年时,总会想起很多时,不论是对的,还是错的,她都会有所评定。即使你没有强迫她取向,她也已经在后悔了。你就让她在最后的时光中安安心心的度过,不行吗?” 兰若看着敏,嘴角扯着冷笑,不以为然的道:“未经其事,谁说得都很轻松。她那样一个蛇蝎一般的女人,值得你为她说话吗?” 敏的确有些心虚,但仍道:“值不值得是我的事。可是,她做了几千年来,女人都不敢做的事。她是一代女皇,即使她的所作所为,我不认同,但是,我很佩服她。正如你所说,这个皇宫会磨平一个人的棱角,适者生存,这是生存法则。而她正是这么做的,宫廷之中女人的争斗从没停息过,为了争宠,为了自己儿子,也为了自己,哪个不是你死我活。如果你反过来想,当日输的人是她,她的儿子女儿是什么下场,你不会想象不到的。如果是那样,你希望她的子孙怎么做?平平凡凡的度日,还是报仇?” 兰若冷哼一声,眼神中闪着怨恨,道:“我承认如果输的人是她,她必死无疑,而她的子女也是生不如死。可是,仇恨不会因为这个而消失,只会因此而加剧。这是她坐在高位所该付出的代价。更何况,她的手段残酷,人神共愤!杀一个人很容易,可是折磨一个人却要耗尽心力,而你佩服的那个人,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种感觉,你又怎么会知道?”兰若讥讽的看着她,黑亮的眼眸中闪着强烈的火光。 敏却能感受到那种生死操纵在别人手中的感觉。“遍地的鲜血,充斥在而变得喊杀声,眼前挥舞的长剑、快刀,为了生存,只有杀!即使你手无缚鸡之力,即使你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为了活下去,就要杀!绝望时,多希望一死了之,可是有千种万种的办法折磨你,死都变成了一种奢望。但是,不管什么样的日子都会有结束的一天,只要能摆脱这种日子,我愿意付出一切。”敏的眼中溢着泪水,那段人间地狱是她一辈子也擦不掉的阴影。 兰若的眼中不再只有淡定,而是审视着敏,想从她的眼中看到更多。满满的,她的嘴角扯着冷笑,道:“你是想告诉我,你比我强,必有坚定的信念,是不是?哼,你太单纯了,有些事情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有时真得很羡慕你,为什么在你身边的都是好人,而我却一个也没遇到过。那边的小子,出来吧!” 敏惊得回头,看到从水缸处走出的李希敏,他冲着敏笑着招手,吐吐舌头,立刻戒备的看着身后围过来的宫女。兰若挥挥手,让她们退了下去。则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希敏。道:“你是天山下来的?真是名师出高徒啊,这么久,才让有所察觉。” 李希敏缓缓走来,看着敏,又笑了笑,转头对着兰若道:“不敢,我可比不上你。魂术能练到如此地步,实乃人间少见呐!不知是从何处?”李希敏的眼神不再温暖,反而有些冷酷、戒备,似乎随时都准备出击。 兰若看着他,忽而大笑起来,道:“想套我的话吗?可没那么容易!李希敏!”兰若又笑了笑,缓缓转过身去,声音轻柔而又阴翳。“令堂长孙小姐,本是将门之后,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与你父亲更是伉俪情深,在你十岁时突然离世,你可知道个中缘由?” 李希敏僵立当场,原本黝黑的皮肤瞬间刷白,额头青筋直跳,怔怔的看着兰若。脑海中与母亲在一起的记忆又浮现出来—— 敏看看他二人,走到李希敏身旁,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李希敏才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才慢慢平静下来。 兰若却一直没有转过身来,却笑道:“李希敏啊,李希敏,亏你还把仇人当恩人,孝顺了她这么多年,却不知道她正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啊!你真是傻,真是傻呀——”兰若的笑声越来越大,让人不寒而栗。 李希敏甩开民,上前一步,站在兰若身后,喝道:“你胡说!你再敢胡言乱语,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兰若却恍若不知,依然轻声笑道:“希敏,这么多年你都不曾怀疑过吗?一个自称是你姑姑的人,对你关怀备至,呵护有加,但却不与你同姓?这是何故?你没有想过吗?在你十岁之前,你全家合乐,父严母慈,而你又是多么幸福!可是自从你的姑姑出现后,令堂不再展笑颜,对你也是冷言冷语,令尊更是终日愁眉不展,你就不曾想过?即使当时你年纪小,但现在有些事,你也该明白了!” 敏看出兰若又采取心理战术了,拉住李希敏,道:“哥哥,不要听他胡说,她在挑拨是非呀!你千万不要上她的当!兰若,你够了,对付他,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李希敏凝神细想,眉头越皱越紧,看着兰若的背影,拳头攥得死紧,喝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正如街头算命的,捕风捉影,说的模棱两可,谁不说他算得准!你想用这种把戏,我劝你算了吧!” 兰若的裙袂飘逸,声音似九空传音般缥缈。“令堂命丧天山,令尊却葬在长安,死亦不能同穴。这么多年来,她可曾提过合葬一事?即使此次你远从天山而下,却未能完成你父母亲合葬之事,真是大不孝啊!这些年来你在天山学艺,却未拜祭过父母亲一次,你又知其故?李希敏啊,李希敏,你被蒙在鼓里这多年,还恍然不知啊!你让令堂情何以堪?” 李希敏已经动摇,看着兰若,猛摇头,“不可能!姑姑是不会骗我的!姑姑是这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她不会骗我!” 兰若声声冷笑,“当年令尊与她一同离开你回到中原,可是一年之后,只有她一人回来,你有问过她原因吗?为何两人去,一人回?”兰若猛然回头,双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喝道:“你可知你被武玄霜骗得团团转?可知你的身份?可知你与武周有不共戴天之仇?” 敏看到兰若回头,已知要糟,奔至李希敏身旁,双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因为用力过猛,两人都摔在地上。但他还是看到了兰若的眼神,嘴里念念叨叨,“她一直在骗我,是她害死了娘,是她害死了爹爹,是她——” 敏拍拍他的脸,喊道:“哥哥,哥哥,李希敏,你醒醒!她是在骗你,她是在骗你呀!” 一个黑影落在敏的身旁,从敏的怀中抢过失去意识的李希敏,如一阵云彩飘过,快得让敏看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便再也看不见了。茫然的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竟是失魂落魄的兰若,眼中满是惊恐、怨恨、愤怒,万般情绪交织之中,仿若地狱之火燃烧着百般丑恶,每种都想跳脱而出,支配这个个体。 兰若清秀的脸庞瞬间变得狰狞可怖,仿佛隐藏在她眼底深处的鬼怪,想要离开这个牢笼,倾巢而出。敏呆立当地,惊得动弹不得,愣愣的看着她。她似乎极力控制着眼底的各种冲动,但是这种控制让她极度的痛苦,五官挤皱在一起,她一手点中眉心处,缓缓闭上了眼睛,但痛苦让她浑身颤抖不已,似乎举起一只手已经令她精疲力竭了。 “啊——”凄厉的叫声响起,令人不寒而栗。守在院口的宫女也处在失控的边缘,摇摇晃晃的走进院子,张牙舞爪,面部狰狞,眼中不再无神,而是充斥了太多的仇恨、怨怼、血腥,直直的冲敏而来。 敏惊恐的连连后退,可是这些游走的妖魔却再一步步的逼近,敏已退到兰若身边,而兰若的表情依然痛苦,右手食指紧紧的压在眉心。敏推了推她,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快醒醒啊——兰若——” 兰若猛地睁开眼睛,瞪着面前的宫女,宫女立刻站定,毕恭毕敬的跪下,磕了头,嘴里高喊:“奴婢们参见淑妃娘娘。” 敏倏的扭头看向兰若,震惊、不信,让她摇着头,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 兰若优雅的扬手,示意她们起来,才缓缓转身面对着敏。清秀的脸上瞬间映射着高贵而不可一世的贵妇情态,嘴角微微上扬,妩媚动人,却不似兰若平时美丽却邪气的笑,刚才燃烧在眼底的火焰也熄灭了,此时只有自信。她看着敏,细声细气的道:“你是哪来的丫头,看到本宫还不跪下!” 敏却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她,刚才宫女们对她的称呼是“淑妃”,难道她是萧淑妃?这怎么可能?敏难以置信的轻轻叫了一声,“兰若?” 兰若浑身一震,眼底的火苗又在躁动,右手猛击眉心,似乎想把什么击散,而刚刚安静下来的宫女又开始活动,又向敏走来。敏灵机一动,躲在兰若身后,果然,那些宫女都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看着她们的主人。兰若一直在摇头,想要把什么晃出头外。敏站在其后,也是一动不敢动。 许久,兰若不再动作,静静地站在那儿。而宫女们也怔怔的站在她们面前。 突然,兰若猛地转身,双眼直视着敏,敏条件反射的将眼闭上,向后一跃,跳开一丈开外,才敢争开眼睛,但仍不敢看她。 “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他们都该死!都该死!他们只会玩弄女人,伤害女人。父亲不要自己的女儿,丈夫出卖自己的妻子,儿子更是要抽干母亲的最后一滴血!哈哈——父不父,夫不夫,子不子,这是什么人间,根本就是没有人情的地狱!我不会让男人好过,我要他们付出代价!我要杀光天下所有的男人——”兰若歇斯底里的喊叫,□的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凶光。 敏只觉得一阵阵的心寒,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迎视着兰若那黑若星辰的眼眸,那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她仿佛就要在那里沉沦,沉沦—— 宫女们似乎感应到了兰若的愤恨,一个个仇视着敏,聚集在兰若的身后,敏只得一退再退,这种被仇恨包围的感觉比刀光剑影更要可怕。 兰若怒瞪的眼突然交织着挣扎、痛苦,眼神开始涣散。她剧烈的摇着头,想要将什么从脑袋中甩出来。可是,这并没有让他好受一点。反而愈演愈烈,抱着头跪了下来,清秀的脸庞顿时狰狞起来,愤怒、怨恨、痛苦、折磨全部挤在那张脸上,不似以往的平静。 宫女们失去了控制,瞪着敏,眼神中闪烁着危险,迅速将敏围在中间,将敏逼进了死角,死死的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生吞活剥。 敏被这种眼神看的心寒,原本寒冷的冬日更如掉进了地狱,恐惧如一张网一样铺天盖地的撒了下来—— 兰若失控的大叫,宫女们似乎得到信号板扑向敏。敏只是闪躲,并没有出手,她不想跟这些傀儡动手,她们是无辜的。可是十几只手从四面八方向着她伸来,将她围进了一个小圈子里。闪躲之际,她瞄了一眼跪在地上痛苦的兰若,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喊道:“兰若,你是谁?你自己不知道吗?为什么要让那些魔障控制你,兰若——啊——” 敏说话分了神,一个宫女伸脚一绊,敏便摔在地上。还没起来,几个宫女手脚并用将她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兰若,你醒过来,兰若,你,呜——”一个宫女捂住了她的嘴,另一个卡住了她的脖子,顿时,喉咙的剧痛将她挣扎起来,可是,几个宫女死死压住了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敏的肺部剧痛,脸憋得通红,眼泪止不住的涌出眼眶,窒息已让她意识模糊—— 阳光下,几根闪亮的银针若急雨般直刺兰若和宫女们的昏睡穴,兰若终于停止了颤抖,蜷缩着躺下了。几个失控的宫女缓缓软倒,放开了敏。 眼前的白雾逐渐散去,一切清晰起来,清新的气流涌入气管,进入肺部,在传遍全身,知觉在恢复,四肢百骸的的疲惫感也让她动弹不了。可是她能感觉到一只手在轻轻的抚顺呼吸,自己躺在一个柔软的怀中,温暖而踏实。原本扩散的瞳仁慢慢找到了焦点,一张绝美的容颜缓缓映入眼帘,美得令人不敢迎视。可是眼角的细纹,却昭示着她已不再年轻。如云的青丝却只绾在头顶,朴实无华,却更加美丽。 她扶着敏已在自己怀里,送了一颗药丸到她嘴边,轻柔的声音让人放心。“你伤了元气。” 敏轻轻吞下,感觉到她滑下喉咙时的剧痛,经过食道,最后进入胃。顷刻,胃部燃烧起来,敏的思维终于开始运行。 绝美的女子含笑看着她,眼角的细纹,眼底的温柔有如慈母一般,岁月的痕迹写尽了她满脸的沧桑与坚强,终难掩她超尘脱俗的美丽,那样纯净、自然。敏凝神看着她,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回到了妈妈的怀抱,温暖踏实舒心。两年多的委屈、痛苦全部涌上心头,似乎只有此刻,这个怀抱才是真正的避风港。敏将脸深深埋进她的怀中,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轻轻拥住敏,温柔的拍打着敏的背脊,轻拂着她的长发,眼中有着怜惜和理解。 不远处的院门处站着一个人,冷眼看着这一对相拥的人,这一幅伤感而煽情的画面,让她攥紧了拳头,单薄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原本雪白的脸更是苍白欲死,异地绝情泪缓缓滑下—— 不知过了多久,敏渐渐平静下来,但依然止不住的抽泣。敏抬头看着,泪眼婆娑。她微笑着温柔的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拍着她的脸,道:“好受点了吗?一生中要经历的事太多了,不能逃避,不能放弃,只有经历。人生那会有不如意的事呢,挺下去,就会发现一切都会好的。” 敏盯着她的温和而让人安心的眼睛,苦笑着道:“真的能好吗?” 她摸摸敏的额头,微笑着点点头,“是。人是逼出来的,没有什么事挺不去的。只有你想不想挺过去,这很难,同时也不难。只要你坚持下去,坚强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敏轻轻的点点头,现在的她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她,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孔,让她信服。低声说了句,“谢谢前辈。” 她了然的笑了笑,道:“希敏应该向你提起过我吧!” 敏摇了摇头,轻声道:“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伎。但得人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土属娥眉。” 她听得入神,眼神中充满了许多复杂的情感,喃喃地道:“这首诗很久没听了啊,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她的眼中写不尽的怅惘和追忆。 她就是那幅花中舞剑的画中人,武则天的亲侄女——武玄霜。 敏突然想起了李希敏,支起半个身子,惊叫道:“哥哥,哦,我是说希敏,他没事吧?刚才是前辈救他的,是不是?” 武玄霜原本怅惘的神色稍缓,更增一抹笑意,压住她的身子,道:“希敏没事,你不用担心,我让他在别处休息了。他醒过来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让我来看看你。”武玄霜不经意的执起她的手腕,把着她的脉,眼神突然闪过一丝愕然,手指加劲,又细细的把了一遍,眉头皱得更紧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敏扭头看着不远处躺倒的兰若和宫女们,恻隐之心又动,早将刚才的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刚想支起身子,但身子似乎跟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几次想站起来,却又无力的软倒下去。武玄霜的手死死的扣住她的手腕,让她吃痛地看着她。 武玄霜缓缓松开了手指,扶起她,柔声道:“你伤了元气,别乱动。好好养养,再说吧。” 敏任她扶着看着远处的兰若,狰狞的吓人,她扭头又看武玄霜,“前辈,她还有救吗?她的身世很可怜的,她不想这样的!你能帮帮她吗?” 武玄霜若有所思地看着刚才疯狂的兰若,眼中似乎想要看出什么,许久才道:“她入魔太深了!这不是朝夕之事,她陷得太深了。除非她放下,否则谁也救不了她。她终将成魔,万劫不复!” 敏看着那张渐渐平和的脸,脸上的狰狞已褪去,那似乎在做着美梦,纯洁得像个孩子。这是兰若的心病,可是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这样,她什么都不知道。可是那些无辜的宫女呢,“前辈,那些受控制的宫女呢?她们应该还有救吧?” 武玄霜扶着她在一旁坐好,才道:“幸好刚才她的心神乱了,否则我根本就制服不了她。那些宫女们的神志也在反抗,我想还不是太晚!”她缓缓走到宫女们身边,纤手齐出,几根金针便已刺入了宫女们的几处大穴,又把了把脉,翻看了一下她们的眼睑,长出了口气。武玄霜又转头看向兰若,注视着她,屈身轻轻揭下了她脸上的易容,一张苍白的似乎从未见过阳光的脸,却又是那样的美丽。敏记得这是她在上元节时见到的脸,美丽而又邪魅,如今昏迷的她,却是柔弱的美丽、秀雅。 武玄霜看着手中的人皮面具沉思,这张脸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突然,原本静默的人举手一直袖箭直冲武玄霜射来,武玄霜急闪,同时避入死角,直扣她的脉门,却不知,第二枝袖箭紧随而出,设想的却是一旁的敏。敏根本没力气闪躲,随着袖箭的劲力仰倒在地。 武玄霜大惊,放开了兰若,直直奔向敏。而兰若趁了这个空挡,已飞身出了院墙,武玄霜也不看她,手起几枚银针有处,直刺兰若,也不知是否刺到了她。武玄霜也不在意,只是低身检查敏的伤势。 敏躺在地上,只觉得自己被钉在了地上,但是身体并没有疼痛。她扭头看看自己左肩上的袖箭,那枝箭堪堪的穿过她的衣服,却并没有上倒塌分毫。 武玄霜拔下那枝箭,与刚才射向自己的箭相比,一枝有毒一枝没毒,她看着箭无语。 敏也怔怔的看着那枝箭,凭兰若的身手,绝不容失的。可是为什么会射空?是她情急难以瞄准,还是—— 晚上,敏告了假,在屋中休息。 武玄霜安置了那些宫女,她们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对过去几个月的事情有些茫然。 敏躺在床上,武玄霜守在一边,她一枝握着敏的手,似乎只是安慰,可是她纤细的手指却时不时地把着她的脉,眉头紧锁,似乎想要想明白一些事情。 敏仍没有恢复气力,武玄霜让敏服下一枚丹药,那让她感觉好了很多,浑身如沐春风,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武玄霜重重的叹了口气,放开了敏的手腕,将它放进了被子里。又看了看她脖子上的瘀痕,轻抚着,眼中的担忧久久不散。 “好久不见了,”冷冷的问候响彻于冷冷的夜,“玄霜。” 武玄霜一惊,缓缓回头,看向门口阴影处的一个纤细的人影若隐若现。武玄霜脸上有着激动、喜悦,又是深深的愧疚。久久才轻声道:“你好吗?” 黑暗中的人影冷笑了数声,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般,嘲讽的道:“我怎么会不好呢?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你说我会过得不好吗?” 武玄霜怎会听不出她的口气,秀眉微微簇起,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黑暗中一双眼睛闪烁着一样的光芒,恨恨的道:“我早就该想到的。从我见到她的第一面起,我就该想到的。他最喜欢‘敏’字了,我怎么会忘呢?我怎么会没想到呢?我是根本不敢想!”她有些激动,手指颤巍巍的直指着床上熟睡的敏,“她,她,竟是你们的女儿!” 武玄霜一愣,扭头看向敏,突然意识到什么地方出错了。 黑暗中柔柔的声音又道:“他还好吗?” 武玄霜脑中的思绪乱成一团,即使这个回答她已经想了很多遍,但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侧过头去,避开了那灼人的眼神,低声道:“他很好。” 黑暗中的那双眼看似水汪汪的,柔美的声音有些嘶哑,“他为什么没来?” 武玄霜张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身份,不能下来。” 黑暗中嗤笑了一声,冷冷的道:“她已经十八岁了!武玄霜,你骗我骗得好苦啊!你和他竟骗了我这么多年!” 武玄霜一怔,急急往前迈了一步,低叫:“婉儿,你听我说——” 上官婉儿在黑暗中踉跄后退,撞到了门上,激动的低喝:“你不要过来!我不想再跟你靠近了!你也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我都知道了,你还要说什么!这么多年来,你我情同姐妹,我以为你不会骗我,即使是,是他的事!他选了你,我死了心,真心真意的祝福你们。可是,你竟骗了我这么多年!你们离开只有五年,可是孩子已经十八岁了!那是他掉崖的那年吧,你说会把他找回来,你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你们,你们竟这样对我!”上官婉儿已经是在哭喊,喊得绝望而凄惨。 武玄霜的脸憋得通红,眼中满是无奈与内疚,更多的是伤心。 上官婉儿看她不语,冷笑着道:“我以为这世上最懂我的人是你,如今看来,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她倚着门,低泣着,门传来“吱吱”的声音,格外的刺耳。 武玄霜无言以对,心中憋了太多的话要说,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看着脆弱的接近崩溃的婉儿,她真的不忍心告诉他。既然五年前,决定了隐瞒,那么就将这个秘密咽下吧。 上官婉儿见她无语,心中更恨,一双秀目怒瞪着她,渐渐绝望,平静,绝望后的平静。缓缓道:“你要拜见陛下吗?” 武玄霜微微摇头,道:“还不是时候。婉儿,我只求你看开这一切,你原本可以过得更好的。这是他希望的,也是我最想看到的。” 武玄霜情不自禁的上前,在看到婉儿山着泪光的眼睛,停下了脚步。 上官婉儿再没有任何情绪,“我还可以怎么活?活得比现在好?武玄霜啊,武玄霜,不要再猫哭耗子假慈悲了!到今天,我终于看清你了!我们都默认让他自己选择,可是你背着我独占了他,却口口声声地说要把他让给我!你真得太会演戏了!我默默祝福你们这么多年,我真傻,你不配!” 武玄霜痛苦的看着她,泪再也止不住,滑了下来。“婉儿,不要这么折磨自己!我是真的把你当我妹妹呀!这次下山,我就是想让希敏见见你——” “希敏?”上官婉儿向往的看着床上的敏,又想了想下午只扫了一眼的那个少年,身量还未长成,却已看出了他的影子。“他的儿子?” 武玄霜默然的点点头,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上官婉儿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看着武玄霜,眼中再没有眼泪,只有冷漠,冷冷的道:“你是想向我示威,还是炫耀?你有了他的儿子和女儿!而我什么也没有!你是像这样说吗?哼,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武玄霜,你会后悔的!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说完,瞪视着武玄霜,转身摔门而去。 黑夜里,两扇门交互着开开合合。 武玄霜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心中的委屈、悲伤似乎要淹没了她。抬头仰望着暗夜中的星空,找寻着那个属于他的那颗星,一行清泪滑了下来,喃喃:“你还是心疼她多一点,是不是?”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寂然无声。 皇太子的临时居所,一如既往的平静。 李显已经沐浴更衣过,准备就寝了。今日太子妃在安乐公主处,说是要陪陪女儿和外孙。李显长叹口气,他的眼花了,背弯了,可是并不代表他不明白事。有些事,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成了习惯。对于妻子,他的内疚、亏欠始终占据着他的内心,他能做得也只有这些了。 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啊! 一阵寒风吹进了原本温暖的寝室。李显打了个寒颤,立刻转身寻找风源,这帮奴才也太无法无天了。可刚转过身,还没看清什么,一股馨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李显顿时心旷神怡,而怀中却是温香软玉,让他飘飘然起来。 慢慢清醒过来,他嗅出了这股馨香的不同,正是他心心念念所想的。愕然的低头,正好迎视那芙蓉带雨的清秀脸庞,额头的梅花娇艳欲滴,美丽不可方物。 李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了的眼眯成一条缝,仔细打量着怀中的美人。 “太子——” 期期艾艾的一生低唤,当真如晴天霹雳一半,惊的李显结巴起来,“婉,婉儿?” 上官婉儿仰视着李显,一手缓缓解开衣带,任薄如蝉翼的衣衫滑落下来,另一只手钩住了他的脖子,紧紧地为在他的怀里,冰冷的身子簌簌发抖。 李显惊看着怀中的美人,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的抱紧她。 上官婉儿从怀中扬起娇艳,风情万种,可是那双晶亮的眼中却闪着不同以往的光芒。眼中突然一寒,猛地推倒了他,两人双双滚到了床上。 许久,李显已经沉沉睡去。上官婉儿半支起身子,看着身旁的男人,这个她幼时清新与李逸时就跟在他身边的平庸皇子,这个初见她时,惊为天人地说不出话来的亲王。这个将来拥有天下的太子,刚过而立,却已垂垂老矣,不复强壮。可越是这样软弱昏庸的人,才最好掌控。而只要掌握住他,就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你要武李两家和平相处,我却要武李两家天翻地覆!武玄霜,这是你欠我的!” 回首 长安三年十月乙酉,女皇御驾抵达神都洛阳。 洛阳城的规模较之于长安,小了很多。但是宫殿楼阁都是崭新的,让这个在女皇心目中有着非凡地位的首都有别于长安的繁华,更有一种别样的气度。女皇由洛阳城门进,登泽天门楼,召见洛阳百姓。女皇一路上的疲态竟一扫而空,显得格外神采奕奕。 敏依旧站在女皇的身后,护卫着她。感受着这居高临下接受万人膜拜的情景。这样的场景让她莫名的激动,甚至感动。扭头看像身旁的上官婉儿,依然清冷孤傲,完美的不可一世。 这些日子,她们没再说过一句话。两人间似乎隔了太长的距离,形成了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武玄霜离开了,留下了太多的疑问,她弄不明白。武玄霜和上官婉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站在后面的狄蓉却是一脸的兴奋,眼中闪耀着夺目的光芒,让人眩目。敏却倍感失落,看着眼前这两个熟悉的人,却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对于上官婉儿,敏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不知何时就已经产生了的一种依赖的感觉,介乎于亲情与友情的荣慕之思。若慈母般照顾她,又像好友在旁边安慰她,这种感情早在一步步的增长,时至今日,她才明白为什么会对她的行为那样的在意,就是因为她早扎根于敏的心中了。 她是多么希望历史上的对上官婉儿评价回和自己所见的不同。可是,历史在一步步还原事实。她最不愿看到的,却真真实实的撕裂碾碎在她眼前。 顿时的天旋地转,让她站立不住。那日的九死一生对她的伤害超过了她的想象,她总会时不时的晕眩,胸闷。手不禁扶上冰冷的栏杆,眼睛无意识的看着门楼下的人群。 百姓们都挥舞着双手,向女皇示意。而一个男人手挥着一条手帕,显得格外的显眼。敏模模糊糊的意识到那个身影是那样的熟悉,晕眩感渐渐退去,眼前的景物变得清晰起来,那人竟是他——李希敏。依旧灿烂的笑脸,依然清澈的眼神,清新灵动的如同春日的阳光。 敏看着他,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眼泪却已滑了下来。手刚想举起来,却感到一道厉光,上官婉儿满含怨恨的看着她。那竟是这些日子以来,她第一次正眼看敏,却又是如此的神情。敏惊的僵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似乎就要窒息在那无边无际的深渊之中。 上官婉儿移开视线,目不转睛的看着楼下的李希敏,望眼欲穿,又是难以置信,还是那样的悲喜交加,太多太多的情绪压在了她的身上,那微薄的双肩似乎难以承受,巍巍的颤抖着,眼泪竟夺出眼眶,滴在前襟上。 敏抑制不住失落和悲伤,她来这所寄托的爱情和亲情都要离她而去了吗?看着李希敏依然灿烂的笑脸,真的好象,好想猫儿那样没心没肺的笑脸,舒心而亲切,让人安心。 她常常叹了口气,望着长安的方向出神,猫儿你为什么不在呢—— 十一月的长安,如坠冰窟。 张柬之府已不复往先的热闹,偌大的庭院只有一个长工在打扫着满地的枯叶。空荡的庭院中各种树木的落叶叠了一层又一层,寒风掠过,卷起已被扫作一堆的叶子,打了个旋各自飘落。 湖面已经结了厚厚的冰,一旁的假山显得愈加的苍白。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坐在假山顶上,头发随意的绾起,手指轻轻拨弄着几个串联在一起的玉环,叮叮咚咚的,清脆悦耳。 淼看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玉环,心中的内疚无限扩大—— 接到女皇返回神都的旨意后,张府变得忙碌而混乱,所有人都在为随驾之事操办着。而躲在不起眼角落里的小院,却格外的安静。似乎外界的热闹与繁忙和这里划清了界限。 小院的主人产后虚弱不能远行,而她随身的丫头自然要随侍左右,自然也不能离开。只是淼没有看孩子的经验,主院将知书派了过来,帮忙看护孙小姐。因此,淼真正的闲了下来。 临近出发的日子,却又生变故。东院内的孙少爷却执意不去洛阳,为此还与张柬之大吵,而最终的结果,这位不孝的少爷还是留了下来,承受着所有人异样的眼光:“痴情种子还是难舍旧爱啊!”但是谁也没有说出口,这个公开的秘密只有在眉眼间传递才更加有趣。 临行前的三日,李隆基带着王毛仲神秘的出现在这个小院里。 淼狭小的卧室内,两个人对立着,持久的静默。 淼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似乎想确认自己是否有幻听。可是,李隆基那样坚定的眼神,让她突然意识到了危险,脸上尽是茫然与无措。但李隆基却愈加的坚定了,更确切些,是坚决,一种不容拒绝的架势。 许久,淼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挣扎,随即笑得没心没肺,重重打了李隆基一拳,衣扣上的玉环震的丁冬作响,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笑骂道:“三公子,你别开我玩笑了,好不好!我的伤还没好,笑破肚皮可就更麻烦了!” 李隆基却没打算让她打哈哈,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啦,便将淼拉到了身前,盯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我今天走着一遭,就已经不管不顾了!猫儿,跟我走!” 淼心虚的垂下眼帘,可李隆基却勾起了她的下巴,让她对着自己漆黑却明亮的眼睛,又道:“你在这儿的处境,我再也看不下去了。尤其是在你手伤以后,我不仅要担心你是否要受委屈,还要担心你是否会受伤,这点我忍受不了。我想了这么多天,终于来到着,在你面前,我只要你一句话。跟我走,我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 淼不忍心再看下去了,缓缓别开脸。这是她第一次被男生告白,可是此时的她,不是羞涩,不是窃喜,而是莫名的不安,只想逃避。她知道李隆基说的都是真心话,这两年来他对她的好,她怎会不知道呢?可是,可是,对于她这个凭空掉下的人,她要以什么身份站在他的身边,何况,他并不是个普通人,而是千古流传的风流君主。她如何安身立命? 在他的注视下,她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圆场,可是此时脑袋糊成一片,稿纸上也变成了负值。终于憋了半天,挤出了几个字,“你刚新婚,这样不行!” 李隆基愣了一下,眼神暗了一下,又道:“她是通情达理的女子,不会计较这个。你不必担心她,她会和你做好姐妹的。” 淼听到“好姐妹”这三个字,竟觉得厌恶。猛地挣开了他紧握的手,气愤地瞪着他,终于理清了自己脑中一缕抗拒的理由。“我不会和谁成为好姐妹的!我不要这样,什么娥皇女英,什么妻妾成群,我不喜欢!” 李隆基有些怔忡,不明白他突然的气恼,带着疑问道:“你不要怎样?她是个贤淑的女子,她不在意这个,她不会给你脸色看的——” “我不是说这个!”淼大声打断他,眼神中从未有过的坚定,道:“我不想,不会和别人分享,我不要什么共侍一夫!我的婚姻观念是一夫一妻,荣辱与共,不离不弃。不管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我都不要背叛!更不曾想过去做一个破坏别人幸福的第三者,这是我的伦理道德,在心里已经根深蒂固了!所有,我接受不了!”淼有些激动,在她的年代,男女平等,一夫一妻,是多么理所当然的。看多了戏剧中的妻妾纷争,她不理解,更不会接受,这是对女性的尊重,最起码的尊重。 李隆基有些哑然,浓重的眉毛狠狠地皱在了一起,怔怔的看着她,似乎有些不认识她了,而眼中更多的是在判定。 淼看这个未来的风流君主,想着她后宫的佳丽三千,想着他几度荣宠的爱妃,她很难想象自己能在那里立足。可是转念一想,跨越了千年的观念,又怎能强加于他的身上呢?即使是女皇当政,女性的地位有了显著的提高,可是大男子主义,和一夫多妻制仍然普遍存在,这不能怪她。淼让自己心平气和,放柔了声音道:“我真得很感激你,以你这样的身份与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小丫头交朋友,我该受宠若惊的!可是,这是我的原则。真得很感激你对我的照顾,只是我真的没办法接受。对不起。” 李隆基深思的看着她,似乎又在重新认识她,眼中有着欣赏和喜爱。突然,他下意识的瞥了眼窗户,随即了然,冷笑着道:“真是冠冕堂皇啊!猫儿,你,心口不一。”他缓缓后退了一步,“你真正拒绝我的理由是这个吧——”李隆基猛地推开身后的窗户,嘲讽的看着窗外孤立的人影,守在一旁的王毛仲忐忑不安的瞄着李隆基,低下了头。 李隆基冷笑两声,脸色难看的吓人。“我怎么会忘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呢?玉衡,我还是不如你!” 张苒面色凝重地看着李隆基,却始终不曾看过淼,几近严肃的道:“这是她的选择,你我都无权干涉。何况,你此去将有大变,你要筹谋得太多,你未必顾得了她。她还是留在这儿,妥当些。” 李隆基等着他,眼中有着太多的权衡。中雨,他失意的长叹口气,缓缓走到淼的面前,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玉环,才抬头正视着她,黑亮的眼睛没有迫人的光芒,而是温柔的似水,轻声道:“我说过的话,不会变。我等着你想明白,我会在洛阳,一直等着你。”说完温柔的拍拍她的头顶,坏坏的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王毛仲立即跟了上去,主仆二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静静的夜,风的声音是那样的清晰。 窗内的她看着窗外的他,窗外的他却看着那串晶莹剔透的玉环。淼突然回过神来,夸张的笑道:“呵呵,三公子也真是的。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得我准备的欢送词儿都忘了说了。真是的,呵呵,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张苒却转过身背倚着窗,低声回了句,“没有月亮。” 淼急忙奔到窗前,吧头看看天,果真没有月亮,连颗星星的影子都没有。只得又笑着打哈哈,再不知该说什么。 张苒却像是要看尽夜幕深处,低沉的嗓音,悠悠的道:“他的话你好好想想,三郎不会轻易说这些话的。”他顿了顿,眼神深远的看不到边,“暴风雨来前的平静,我只是不想让你卷入到那场风暴里。”许久,长长的出了口气,道:“什么时候想清楚了,我会送你去洛阳。” 张苒和淼都贴着窗站着,一个在窗内,一个在窗外。淼扭头看着他不再戏谑的脸出着神,终于,会意了,微笑着点点头,“我会想明白的。你放心!”只是那笑不再明朗、灿烂,而是透着数不尽的苦涩。 张苒长出了口气,绵长的似乎要将肺内的浊气一起排出。让人分不清是叹气还是松了口气—— 淼颓然的晃动着手中的玉环,真的不想再在这个清冷的院子里再呆下去了。不知不觉地望着洛阳的方向,真希望自己长上一对翅膀直接飞到敏敏的身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愁,就让敏敏养着她。如今,这份友情已是她心中唯一的寄托,可是她们已经相隔千里了。 “侍棋!” 淼从神游的心绪中回过神来,低头看去,假山下是一身青衣的青绯。俏丽的容颜,丰满的身材,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她跟在张苒的身边留了下来。但是自从那次冰雹后,青绯对她的态度完全变了,不再人前人后“姐姐”的叫着,看她只像是在看陌生人。 “有什么事?”淼看着那张没有表情的俏脸,再也提不起劲来。 青绯冷冷得看着她,轻声道:“二姨奶奶找你。” 淼皱眉,她身边一直有知书在照顾,已经很少找她了,今天又是怎么了?想着将玉环系在衣带上,顺着踏脚石慢慢下来,脚下一滑,竟摔了下来。幸而假山不高,只有一米多高,但是摔下时没有防备,右脚落地时一阵剧痛,软倒在地。一双翠绿色的绣花鞋映入了演练,青绯站在她的面前,只是冷漠的看着她。刚才只要她伸手接她一下,她也不会摔得这么惨。 淼有些气愤的抬头看她,正对上了青绯幸灾乐祸的神情,冷笑、嘲讽都写在了她的脸上。青绯冷哼了一声,转身便走了。 淼看着那抹青衣消失在假山后,苦涩、委屈涌上心头,让她紧咬嘴唇,憋着眼泪。要是敏敏在的话,肯定会收拾那些欺负她的人,还会给她揉揉吧——可是,敏敏不在这儿。 “没事的,没事的。她们又不是我的朋友,为她们哭什么哭!让她们看着好了,我没事!”她安慰着自己,可眼泪却越掉越厉害,抱着自己的右脚哭了起来。如果自己现在在洛阳,就不会这样了吧! 淼一瘸一拐的走回了小院,脚腕扭伤了,还好没有伤着骨头,只是肿了起来,脚一挨地就撕心裂肺的疼。她太注意自己的脚了,走到院中才听到了婴儿响亮的哭喊声,伴着低泣声。淼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驻足仔细听着。 “守了这么多年为的是什么,你一朝说出,以往你做的还有意义吗?”声音清清冷冷、低低沉沉的不加任何感情,这是知书的声音。“老爷就是怕你会忍不住,才让我留下来。孩子交给你抚养了,你还要怎样?事已至此,再也挽回不了了。” 杜鹃已经泣不成声了,低低的吼叫着,“你别哭了,别哭了——”可是女婴的哭声更加响亮,而且几近窒息的哭喊。 “你要是这样,那我只好把孩子抱走了!”知书的声音依然冷淡。 “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孩子!这个孩子在老爷眼里连个侍女都不如,你们要她干什么!我要她干什么!我苦了这么多年,又换来了什么?他用什么眼神看我,她那么恨我,我心都碎了!我已经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回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你知道我有多恨吗?我不想再骗他了,我当年那么做都是为了他啊——” “住口!”知书声音不大,却极具威慑力,低沉的嗓音中已能听出她罕见的怒气。“现在说了,又能改变什么?你以为孙少爷会跟你在一起?你想毁了他吗?让他背负着夺叔妻之名?你以为他担负得了吗?你想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你不要忘了,你已经有两个孩子了,你让她们如何长大成人?你好好想想,你真要这么做吗?” 杜鹃已经停止了哭泣,傻傻的看着襁褓中憋红了脸的孩子,缓缓闭上了眼睛。将孩子搂在怀里,轻摇着,低低的唱起了歌谣,轻轻柔柔的。渐渐的,孩子的哭声止住了哭泣,沉沉睡去。 知书看着母女俩人,脸上终于有了冷淡以外的神情,怜悯而无奈,轻声道:“既然当初选择这条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想想孩子,看开些吧!”知书叹气,转身便出去了。 院中角落的水缸后,苗缓缓站起身,望着杜鹃的房门发呆。当年杜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能不像私下传闻的那样简单吧。 房中,杜鹃紧紧抱着孩子,轻轻的摇晃着,嘴里哼着调儿哄着孩子入睡。平静的脸上却留下了绝望的眼泪,滑过脸庞,搭载了孩子的襁褓之上,慢慢云开—— 淼站在门口,心抽痛得厉害。 深夜,天气阴冷的吓人。天与地静默,只有风带走着尘世的微尘,留下痕迹,留下声音。 “啊——啊——不要——求你了,饶了我吧!放了我!求你——” 凄厉的叫声和着婴儿的哭声响彻小院,让人毛骨悚然。 淼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掀被而起,脚刚一着地,脚踝的剧痛让她重重摔在地上,可是那叫喊一声高过一声,充满了绝望与痛苦。淼咬牙强撑起了身体,扶着墙壁蹦着往隔壁杜鹃的房里而去。 “求你,不要这样,不要!谁来救我?救我,少爷,少爷!苒,救我,救我啊!” 淼猛地推开了房门,凄厉的叫声和声嘶力竭的哭声充斥着整个房间,淼一蹦一跳的奔到床前,杜鹃张牙舞爪的想要驱赶开什么,泪水已经浸湿了她的针头。 淼知道她是做恶梦了,按住她的上身,拍着她的连喊她,“杜鹃,没事了,杜鹃,醒醒,是梦,是梦,快醒过来!” 杜鹃蓦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得想打开趋紧身边的人。“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杜鹃的力气大得吓人,一推便将淼摔了出去。淼摔在地上,右脚踝又是剧痛,再也站不起来了。 杜鹃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里,哭着:“求你,不要再碰我了!我真得受不了了,我真得受不了了!” 淼借着月光看着床上的人,心疼、怜悯交织着,她点亮了烛火,漆黑的室内顿时明亮了。淼无力再走到床边,倚着桌子,轻声道:“杜鹃,没事了!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事的。” 杜鹃渐渐从恶梦中醒过来,抬头仍惊恐的看着淼,当她终于发现是淼时,眼中突然闪现出强烈的光芒,突然跳下床,抓住了淼的双肩,歇斯底里的喊:“侍棋,我求求你,你给我一条生路吧!我现在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只求你,我只想以后天天能看到他,只要一面就好,让我见他一面!他都不来看我,他现在眼里只有你,只有你的话,他才会听的。你让他来看看我,我真得不能没有他啊!” 淼有些茫然,更多的不知所措,张苒又怎么会将自己看在眼里呢?自嘲的苦笑着,轻轻的挣开了她的手,温和的有些冷漠。“孩子在哭呢!你抱抱她,哄哄她——” 杜鹃猛地推开她,眼神有些疯狂,吼道:“我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你,你就这样对我?你知道我跟了他多少年吗?十年!从我懂事开始,我就跟在他身边,服侍了整整十年。十年,我和他的感情不是你能代替的了得!”杜鹃一反常态的瞪着她,与平时的温柔娴静完全不同。“你知道我为什么落得这样的下场吗?我都是为了他呀!为了他!”她的眼中逐渐温暖起来,嘴边噙着笑,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年我十五岁,他要考进士,我知道以他的才学,一定会金榜题名的。他在国子监时就已经名震京师了。各府的千金都迷恋着他,可是他却跟我说,待他考中状元,就要娶我!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可是那年,太子重返京师,身边的王子、郡主都成了御前新宠,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安乐郡主,皇上疼她若掌上明珠,那时选郡马时,他就是候选人之一。当时我真的好担心,我担心他会不要我。可他说‘非卿不娶!’我知道他不会骗我的,他从来都不会骗我。”杜鹃甜甜的笑着,比她任何时候都要美丽。 “我看着他进的考场,然后天天想天天盼,等着他出考场的那一天。终于,终于到了考试的最后一天,我马上就能看到他了!而我,却在哪天跌进了地狱!”她的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眼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震惊得看着她。 杜鹃将脸埋在手心里,哇哇的哭。“我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再也配不上他了。我真得想死了算了!真的好想死!可是老爷说,我死了会毁了他的。他的前途无量,如果娶了皇家的郡主,他的仕途会更加顺利。而我,只是他的绊脚石,只会拖累他。我能怎么办?一个失了身的弱女子我能去哪里?” 淼倚着婴儿的摇篮,无意识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孩子哭得累了,又睡去了。她听得出来,这是张柬之设的局,只为了拆散他们。可是他用的手段实在太卑鄙了,让人恶心。怎么会有人用这样卑劣的方式对待一个无害的弱女子呢!这太残忍了!淼想明白了,杜鹃心里只有张苒,心心念念的也只为了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终生幸福。杜鹃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张柬之为张苒规划好的前程,委身于张苒的二叔,作了小妾。而对外却宣称是她勾引的二爷,张柬之的确“高明”,让一个男人忘了深爱的女人,与其杀了她,送走他,不如让她背叛,让张苒恨她,彻彻底底的忘了她。可是他还是低估了他的孙子,张苒彻底的变了,变得花天酒地、放荡不羁,再不考取功名。可是淼知道这是他故意表演给别人看的。他是那样一个深沉内敛的人,有些事情他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 淼从来猜不透张苒的心思,可是有一点她是可以确定的。看着眼前伤心欲绝的女子,突然觉得她好可怜。“你为什么这么傻?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根本不会在意这个!即使你们一起离开这里,也会比现在好啊!” 杜鹃浑身打了个激灵,傻在那里,茫然的抬起她满是泪痕的脸庞,凝视着淼,看着看着,懊悔、绝望、痛恨交织在她的眼中,苦撑了五年的她,终于崩溃了,趴在地上号啕大哭。继续在心底这三年的委屈、辛酸在这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 淼忍着眼泪,摇摇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机械的摇晃着摇篮,看着她。这一切不会太晚了吧? 遇劫 长安三年十一月,始安(今桂林)官吏为官不仁,欧阳倩为官吏所逼,聚众数万起事。在庙堂内外掀起轩然大波。 不再是京师的长安,仍是经济和文化中心,千里之外的暴乱在这里吹不起一丝波澜,商贾各行其业,百姓安居乐业。 较之于城内的热闹,张府内已经天翻地覆了。 二姨奶奶病危,孙小姐高烧不退。这让已经剩不下几人的张府沸腾了起来,留下的下人都是为了照顾孙少爷和二姨奶奶,如今二姨奶奶却昏迷不醒,几个大夫来了回,回了又再来,却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因。而孙小姐也因早产虚弱而出现的症状,病来如山倒。 淼看着这一切,有些不知所措。那天夜里,杜鹃哭得肝肠寸断,隔天便不省人事了,似乎所有支撑她的精神支柱全部崩倒,她再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活下去的勇气了。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杜鹃,淼真的好想把一切都告诉张苒,可是她又有什么立场呢?可是,唯一能救她的也只有张苒了。 一瘸一拐的走到了东院,刚想迈进院门,一个人却挡住了她的去路。 淼抬头看她,是脸色不善的青绯。淼冷冷得看着她,不发一语,想从旁边绕过去,但青绯又将去路挡住。 淼不想看她,冷声道:“你要干什么,直说。我没有工夫陪你玩儿。” 青绯轻咬嘴唇,眼神逐渐脆弱起来,柔声道:“姐姐,我知道我得罪了你。你现在肯定不想再看见我了,可是,我真的好难受!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惹你讨厌我,真的。” 淼低着头,嘴角撇了个冷笑,侧个身,仍想绕过去。可青绯却拽住了她的袖子,低泣着央求道:“姐姐,你别这样,我真的不想你讨厌我!我是有苦衷的,真的,我不骗你,都是老爷让我做的。” 淼愣了一下,蓦然转头看着她,不敢相信。难道青绯也是张柬之的人,她在张苒身边是为了什么?“你说清楚些,我不明白!” 青绯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紧抓着她的手,道:“我,我,我是逼不得已的。姐姐,你随我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你就全明白了!”说着拉着淼就往花园走。 淼任她拉着,瘸着腿跟着。他不知道张柬之安排青绯的目的,监视张苒?抑或是让张苒看上青绯?到底是什么呢?她真的好想弄明白,不想再这样被人操纵着活下去了。 青绯一路上没有说话,只是拉着她往花园走,转至假山,靠近湖边的一边,才停了下来。缓缓转身看着淼,眼神锐利的逼人,轻声道:“姐姐,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二姨奶奶顶不过这几天了,她和孙小姐都只有死。”青绯声若蚊丝,似乎根本没有张嘴说话。 淼愣了一下,抓着她的胳膊,喝道:“你说什么?!” 青绯冷冷一笑,眉眼尽是妩媚,眼眸着光华流溢。“他们都中了毒,根本活不了几天了!你不知道吗?她们就快要死了!”青绯诡异的笑着,声音越来越小。 淼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指着她,喝道:“是你!是你!” 青绯笑着摇摇头,柔声道:“不是我,是老爷让我做的,我只是听命行事。” 淼怒急,扇了她一巴掌,青绯竟直直的摔了出去,撞到了假山的一角,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青绯捂着头,转过脸来,满脸的惊恐,央求道:“姐姐,不要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有些事情我会当作没看到,没听到,我会保守秘密的。我不会告诉别人,请你相信我。不要杀我!” 淼一步步的逼近她,愤恨让她失去了理智,吼道:“你,你怎么敢!你,你良心被狗吃了!说,解——” “我什么也不知道,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这样,我怕,好怕,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什么都不知道!”青绯大叫着拽住淼的衣服拉扯着,似乎在央求,却又是那样的疯狂。 淼突然间意识到有些不对劲,抬眼正视着她,青绯的嘴角溢着得意的微笑,鲜红的血液将她白净的面孔衬托得更加苍白,血顺着嘴角流下,就如食人的魔鬼。青绯突然大叫:“姐姐,不要——啊——”青绯向后仰倒,身后就是已经结冰的小湖,淼让她拽着倾身向湖面摔下,她刚想甩开青绯得手,青绯已经放开了,摔进了冰冷的湖水里,身体的重量将湖面打了一个大洞,碎冰屑溅了起来,打在了淼的身上。 淼茫然的看着在水中沉浮的青绯,有些怔忡,有些怀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把戏,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她慢慢沉入湖底。 突然,一个人从她身边跃起,直扑湖面,跳进了那个破洞,不久,两个人头浮出了水面,慢慢爬到了岸边,那个湿淋淋的人一面拍打着青绯的脸,一面挤压她的胃部,青绯嘤咛一声,吐了几口水,剧烈的咳嗽着。鲜血、湖水流满了她整张脸,她惊恐的叫着:“不要杀我,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说的,求你不要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淼仍处在震惊中,大脑无法处理这些事情,呆滞的看着张苒抱着浑身颤抖的青绯,愕然的看着她,眼神中有不信、和厌恶。“别怕,没人再能伤害到你了!青绯,别怕——” “少,少爷——”青绯大哭着抱住了张苒,“我怕,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二姨奶奶她,她快死了!不是我害的,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无意间看到了那个小瓶,我真的不知道那是毒药啊!是她,是她,是她下的毒!我好害怕!” 淼瞪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惊愕的看着她,却迎上了张苒怀疑的眼神,就如晴天霹雳一般打在了她的头上,让她觉得志喜、恐怖,她下意识的摇头,直指着青绯道:“是你,这是你布的局,你想害我!杜鹃是你害的!” 张苒愤恨的站起身来,直冲着淼走来。她从未见过他会用这种眼神瞪着她,她知道他相信了青绯的话,失望、悔恨涌上心头,毫不退缩的瞪着张苒,冷漠的没有一丝情绪。“我没干过,是她干的,这是她设的局,信不信由你!”淼勇敢地看着他,她没有做亏心事,她不怕他的眼神。 张苒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却一闪而过。满满的走向她,恶狠狠的瞪着她,一巴掌狠狠地抽了过来,劲力大的将淼甩在地上。“说,解药在哪里!说,你把她放在哪里了?” 淼只觉得冷,寒风吹进了她的衣衫,让她感到彻底的寒冷。脸颊火辣辣的疼,牵引着心也在疼,撕心裂肺的疼,头垂在胸前,玉环映入了眼帘,嘴角缓缓咧开,自嘲的笑着,渐渐,笑变成了哭—— 寒夜漫漫,风从各个缝隙钻了进来,淼蜷缩在柴房的角落,仍觉得寒冷。突然脑中浮现了一句话:“天冷不是冷,心寒才是寒!”如今,她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心寒、心酸、心疼,撕心裂肺的疼。 张苒从她的寝室里找到了毒药,便向她要解药。她既不知毒药,又何来的解药。冷笑着摇头,既然他都相信她是坏人,那么自己就演下去吧。反正没有人会相信她的。于是,她就被关进了这个四面漏风的柴房,一个屋内屋外同样温度的鬼地方。眼泪已经流尽了,心里没有怨恨谁,只是嘲笑自己傻,太傻了。离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选择了留下,却是这样的结局,不是傻吗?敏敏在的话,一定会狠狠地骂她自作自受,然后将那些欺负她的人狠狠收拾亿吨。她就是这样的爱憎分明,敢做敢当。由她在,自己永远不用担心,真的好想她啊! 透过柴房的缝隙,仰望着苍穹。天上的星星又多又良,仿佛无数璀璨的钻石在展布上闪闪发光,自己真的从没好好看过古代的夜空呢!真是太美了!在这一道缝中看到的天空,竟会是无限延展的,让人遐想—— 张苒是她来到这第一眼看见的人,也是救她的恩人。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情,可是大神经的她,分不清这是什么感觉。两年了,时间在磨砺着这一切,她终于开始思考时,却发现自己心底深处已经有了他的位置,不同以往的、牵牵念念的情感。可是,他心里始终装着另一个人,一个他爱的刻骨铭心的人。真的好想成全他们,他们应该在一起的。可是,她没办法帮他们,现在她更是背负着毒害主人的罪名,依照古代的法律,人证物证俱全,自己根本没有洗清冤屈的机会。自己真是傻到可笑了,自嘲的又摇摇头—— “你真是与众不同呢?呆在这儿,还笑得出来?”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淼一跳,她抬头看向声源,柴房的门闪开了一道小缝,一个人正站在那看着她,清冷而决然。 淼早料到她会来,嘴角冷哼一声,道:“你的下一步要怎样?说来听听。” 门缓缓合上,她缓步上前,月光透过头顶的缝隙照射下来,那张清秀的脸上却满是不以为然,微笑着道:“你猜呢?” 淼挪挪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才道:“杀我灭口,然后制造成畏罪潜逃,是吗?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 “电视?”青绯黛眉微皱,不解的看着她,待看到淼一脸的不屑,才又笑了起来,道:“姐姐,你真得很聪明,我是真得很喜欢你!可是,我的任务如此,实非我所愿,你不要见怪。离开这儿,未尝不是件好事?” “我想你的任务是不会告诉我的吧?我也不鸡婆,我明白什么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只是说解决掉我,对你一点价值也没有!何况我们往日无冤,今日无仇的,我也帮了你,做了你的替死鬼,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淼始终笑着,语气怪得可笑,让人分不清真假。 青绯终于稍敛气焰,神思着她的话,终于“嗤”的一声笑了起来,道:“我的任务可不包括杀人,姐姐,可要委屈你了。”她的眼睛柔美、婉约,清亮似潭中泉水,轻轻柔柔的,让人生倦。 淼似乎要坠入五彩云雾中,枕着柔软的丝棉枕头,盖着轻柔的天鹅绒羽被,在天空中飞啊飞,飞过崇山峻岭,飘过千年的长河,在甜美的梦境中,沉沉睡去。 阳光暖暖的撒了一地黄金,和煦的风吹拂着池边的杨柳,柳枝滑过,惊起一圈圈的涟漪。池中的小岛芦苇丛生,里一层,外一层,一群野鸭穿梭其中,自得其乐。 淼光着脚,坐在池边的台阶上,两只脚丫上上下下的滑着水,池水冰冰凉凉的,格外的舒服。唇边荡着满足的笑意,缓缓将头枕在那个宽阔的肩膀上,安心而宽慰。 她看着他的手拨弄着她胸前的玉环,叮叮咚咚的,清脆悦耳。她缓缓抬起头来,迎视着他温柔的目光。阳光从他身后射过来,完全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脸。 淼努力的眨着眼睛,想要看清它的面孔,却只能朦朦胧胧的看到他的轮廓。“是谁?他吗?”期望与不安在心中胶着着。 她眯着眼睛,却感受到他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近得可以闻到他的气味。好熟悉,却又有一丝不同。是他吗? 淼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轻轻的一触—— 突然,玉石撞击的声音惊醒了她,她蓦地睁开眼睛,看到原本在胸前的玉环已砸得粉碎,而一只大手猛地一推,她失去重心,一头栽进了池塘。 她的身体在水中沉浮,池边人却冷冷得看着她,绝情而残忍。淼拼命的蹬踏,却越陷越深,冰冷的池水渐渐淹没了她,而在她没入水中的最后一刻,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张苒——” 淼失声大叫,蓦地睁开了眼睛,惊恐的瞳孔扩大,找不到焦点。她抱住双肩,仍沉浸在那个真实的环境中,只是原本看得很清的面孔又模糊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了,仿若真的溺水了一般。 淼终于从惊恐中恢复过来,这是一个像箱子一样的环境,微微的晃动,是不是传来“噔噔”的声音,一室的灰色,让她仿佛又置身于那个柴房,青绯的眼睛仿佛又出现在那闪亮的一点—— 一阵冷风猛地灌了进来,也泄了一室的明亮。“姑娘醒了?你这一路上念念叨叨的,可没消停过!”一个憨实的大汉掀开帘子,冲她呵呵的一笑。 淼冻得打了个激灵,有些防备的看着大旱,看向大汉的身后,她竟是在一辆奔驰的马车上,两旁的树在飞速的后退,而太阳高高挂在正空,可是怎么回?她不是在张府后院的柴房里吗?怎么会在马车上呢?她惊恐的看着车夫,悄无声息的后退,喊道:“你要带我去哪儿?你和青绯是一伙的?” 车夫咧咧嘴,呵呵笑:“姑娘怎么还说梦话!不是姑娘你找到我老马,让我连夜驾车带你去洛阳吗?还预支了车钱!老马我最讲信义,一定把姑娘送到。不过,姑娘你这一觉睡得可真长,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我还真怕姑娘生了病,连夜兼程的赶啊!醒了就好,穿过这一片林子,就要进山去了。前面的路可不太平啊——” 车夫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似乎憋了几天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可是淼却没再继续听下去,她找的车夫去洛阳?可么可能呢?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啊!她真的睡了三天吗?即使她是睡神,在这样颠簸的马车上怎么可能睡得着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双美丽、邪魅的丹凤眼,是青绯!她用了催眠术,控制了她的意识,让她找了车夫去洛阳。可是,青绯为什么不杀她?既然她布了局,将一切推在了她身上,而张苒也相信了,那么她就没有了利用价值,可以对她下手了,制造畏罪自杀的假象。难道她制造的是畏罪潜逃? 脑中的思绪如一团乱麻般纠缠不清,对于青绯,她真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仔细又打量了一下车夫,他仍在絮叨,但的确是一个憨厚的老实人,如果她真的是青绯的同伙,不会在三天里对她什么也没做。如果他是个坏人,早就可以把他这个人事不知的人,丢在什么荒郊野岭里,一走了之。 她终于对这位大叔放下了戒心。 她终于对这位大叔放下了戒心。 就这样,他们又走了三日,他们完全走进了山区。连日的奔波颠得淼骨头都要散了。既然要去洛阳,那么到正合她的心意,不管青绯怀着什么阴谋,但只要她和敏敏在一起,她就不怕了。天塌下来,也是她们两个一起担。 因此,他们连夜赶路,马换了好几匹,就已经到了陕西和河南的交界处 马车在山谷间奔腾着,回音在山谷间回荡。淼的心脏却莫名的加快,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漫天大网般撒了下来,她掀开帘子,观察着四周,他们已经进了一道峡谷,两边的峭壁直削入云端,顶峰却在云端合拢,如一线天一半,只有一道阳光直射下来。而他们所处在的山谷甚至不及车长,马车在狭窄的峡谷中,以车夫良好的技术奔驰着,而这种情况下,马车及时想掉头也是不可能的。 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拍了拍车夫,喊道:“快跑,快跑出这个峡谷!这是天然的陷阱!” 马夫回头看了她一眼,从她的眼中感受到了那种恐惧,猛地挥了一下鞭子,马吃痛,又加速狂奔了起来。 淼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只是这种压抑的如瓮中之鳖的感觉让她害怕。她警觉地看着四周,却仍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马车马上就要出了峡谷,淼紧张的感觉终于逐渐的放松下来—— 突然,马儿长嘶了一声,跪倒在地,马车顿时失去了依靠,撞在近不盈尺的山壁上,车夫经验丰富,跳了车,滚到了一边。而车中的淼因为紧张紧紧抓着车边,整个人随着马车翻转,但幸好她没有贴着那面撞上山壁的墙上,可是车已经撞得粉碎了。淼摔在地上,只觉得身上各个骨头都裂开般的疼痛,耳边嗡嗡作响,再也站不起来了。 车夫滚到了一边,还没停下,几把钢刀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车夫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忙央求道:“好汉饶命,小的只是跑生活的,这趟的雇金全在这儿,都孝敬大爷们,放过小的一条生路吧!” 淼惊魂未定,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突然,她披散的头发被拽了起来,猛地将她的头拉了起来,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秦老大,这有只肥羊!”一直粗糙得满是厚茧,还有令人作呕的气味的手,摸到了她的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 淼下意识的想躲开,可头发被人牢牢地抓住,动弹不得,被迫的看着前方。 几个穿着野兽毛坯的秦老大手中挥舞着大刀,而车夫已将怀中揣的银两捧了出来,秦老大如同熊一般的大汉,颠了颠,便将银子揣进了怀里,接着手中的大刀划出了一个巨型的弧线,车夫的喉咙喷溅出的血液溅了那人一脸、一身。车夫不相信,瞪大双眼,双手按在咽喉处,想要吸进空气,却已经不能了,抽搐了几下,便躺倒在地。 秦老大却扬起大刀,伸向嘴边,用舌头舔净了刀刃上的血液,一副亢奋的表情。 淼看着眼前的一切,吓得浑身发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不停的喘着粗气。那个背影让她感觉到莫名的恐惧,某些已经遗忘的回忆,又占据了她的脑海—— 秦老大缓缓转过身来,那个像熊一样男人,浑身的皮毛散发着野兽的气息,那一头黑发披散着,尾稍纠结着。而那散乱的头发后面只有一只独眼,另一只眼用兽皮眼罩遮住,散发着嗜血的狰狞。 淼的眼睛突然瞪圆,这张脸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但也是她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的——那张像野兽一般的脸。淼想低下头,她清楚让他认出来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头发被人拽住,她根本躲不开那灼人的审视。 他用那只独眼仔细打量着淼,几缕发丝挡在他的眼前,让她的面孔若隐若现,她急促的呼吸着,不敢正视她的眼神。秦老大伸出那只满是血腥气味的手摸着她的脸,拽着她的头发把她强行拉了起来,仔仔细细的打量着。淼如同被人剥光的感觉,羞辱而愤恨,却隐忍不发,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秦老大似是看清了她的分量,哈哈大笑起来,“虽不是个美人,但还是有肉的吗?哈哈——” 其他的大汉都跟着□起来,淼愤恨的瞪视着他,敢怒不敢言,以往的记忆太过鲜明,血腥,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 “老大,你看不上,就给我吧!让兄弟们也尝尝鲜!”刚才拉住她头发的那个萎缩的像只老鼠的人,□着看着淼。 淼心中从未有过的恐惧,环视着这十几个大汉,恐惧如同一张大网一般紧紧将她束缚住。 秦老大伸手摸了一把淼的□,淼下意识的躲开,而他却将她推到了那个男人的怀里,“看你那熊样,这只羊赏给你了!”说完,便坐到了那个已经支离破碎的马车残骸上,准备看一场好戏。 淼转身想跑,却发现十几个大汉已经将她围了起来,慢慢缩小那个包围圈。她不论往哪个方向跑,都会撞在一个人的怀里,每个人都会顺势撕下她的一片衣服,无耻的大笑着,似乎把这个当成一种消遣的游戏。 淼的外衣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再不敢做无谓的跑动,只是原地打转,像一只绝望的等待屠宰的羊一般,看着这群饿般的禽兽。 秦老大看到无聊初,捡起在破车碎片中的包袱,打开,除了一些衣服,一只精致的木盒掉了出来,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打开锁扣,双眼顿时被晃了一下,入眼竟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玉环,那只独眼瞬间迸发出贪婪,将于环的襻扣提起,几只精致的玉环相击,发出清脆悦耳之声。 淼仍在徒劳的寻找缺口,却被一串铃声惊住,转身看向秦老大。秦老大仍拨弄着她的玉环。淼内心深处突然迸发出一种力量,冲着他跑了过去,喊着:“把你的脏手拿开!不准碰我的玉环!你这个野人——啊——”可淼却被那只老鼠抱住了腰,顺势压在了地上。 其他人不满的嚷嚷:“老鼠,我们还没玩够呢!” 那个老鼠压住了她的手脚,□着:“老大可是给我了!你们等老子玩完了再来!” 淼奋力地想要推开他,可是手脚关节都被牢牢的压住,只能看着他撕扯着自己的衣服,“你这个禽兽,放开我,把你的脏手拿开,放开我——”可是无济于事,他的外衣已经被撕开了,露出了里面的中衣。淼只能声嘶力竭的骂着所有的人。 “你他妈的给我起来!” 老鼠充耳不闻,仍在上下其手。直到他的左耳被削了下来,他才从淼的身上滚了下来,躺在地上抱着自己血流如注的耳洞哭嚎! 拿着沾血大刀的秦老大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怒喝:“老子说过,什么话别让老子再说第二遍!你给老子住嘴,否则老子劈了你吃饭的家伙!” 老鼠立刻拥右手捣住了自己的嘴,却仍在地上打着滚。其他人都不明白老大为什么发怒,但谁也不敢理仍在流血的老鼠,下意识的后退,生怕自己成了第二只没有耳朵的“老鼠”。 秦老大手里攥着玉环,低头仔细辨认着所在地上,衣不蔽体、披头散发的淼,那种满是仇恨几乎于穿透的瞪视。 淼尽可能的捡起地上所有可以蔽体的布料,遮住自己的身体,早忘了眼前这个身上散发着嗜血气息的那个人。 秦老大突然仰天大笑,随即低下头,眼睛里满是复仇的火焰,声音却温和得吓人:“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天志 万里无云的天空湛蓝如洗,可峡谷下却仅有那一束光线从一线天的山壁中泄下来,照在了地上蜷缩着不住颤抖的小小身躯。他从未如此狼狈过,此时的她披头散发,衣不蔽体,那惨白的面孔上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有着恐惧和绝望,看着站在面前的那个散发着血腥之气的独眼男人。 秦老大的眼中有着复仇和杀气,语气却更加的温和,“好久不见了!” 淼却感到无比的恐惧,一双若受了惊的兔子般的眼睛瞪着他,双肩止不住的颤抖,记忆如波涛般涌来,让她仿若置身于那个恐怖的森林,那个恐怖的时刻。 秦老大微微躬身,贴近了她的脸,拨开贴在脸颊上的发丝,那只独眼闪烁着令人心寒的火焰,有手摸着自己那只独眼,狠狠的道:“她在哪儿?” 淼浑身颤了一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找敏敏报仇,报这一眼之仇。她下意识的摇头,不能出卖敏敏。 秦老大的眼中凶光更盛,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脖子,微微加劲。“说话,她在那儿!那个弄瞎了我眼睛的人,她在那儿!” 淼的脖子生生的疼,可是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恐惧,他不能够出卖朋友,敏敏是那样的帮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她收到一丝威胁。她咬着牙,狠狠的道:“我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秦老大却笑了,冷冷的,松开了手,将她推到在地,笑得无耻且邪恶。“这儿有十几个男人,都是许久没有开过浑的了,你这么只肥羊,正和他们的胃口。想不想尝尝什么是生不如死的感觉?” 淼惊愕的环顾四周的恶狼,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可是如果她出卖了敏敏,她的良心永远都会遭到谴责,即使以敏敏今日的地位,他很难找到她,可是这是良心上的,即使敏敏没事,她也会觉得有疙瘩。她不能,不能!淼昂起下巴,无所畏惧的道:“你这个禽兽不如的杂种!就会用这种龌龊的手段来威胁人吗?你的眼就是你的报应,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等着吧!” 秦老大嘴角抽搐了一下,一掌扇了过去,将淼打翻在地。血从她的嘴角溢出,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秦老大怒吼道:“好,你不说,就替她还债!”说着就将淼按倒在地,淼奋力地咬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咬得血肉模糊。秦老大吃痛,拽住她的头发使劲一拉,又是一掌扇了过来,淼被甩在地上,只觉得晕眩、疼痛,再也使不出一点力气,绝望有无畏的看着他。 一线天的绝壁上衣袂飘舞,一个冷漠的声音道:“看够了?你要救她?”声音中满是不信与幸灾乐祸。 旁边那个白衣如雪的人如天天上静默绽放的雪莲一班,遗世而独立,绝美的容颜充满了神秘与平静,不点而朱的嘴唇缓缓开启,低沉却磁性的嗓音,令人回味。“她是金玉之体,不容这些肮脏的东西亵渎!”说完,纵身从一线天的狭缝中跃下,却并不是飞快的下落,而如鸿毛般缓缓飘落,如天宫不沾尘的仙子,降临世间。 围观的盗匪都仰头看到了这奇异的景象,都惊愕的瞠目结舌,指着那个白影,结巴:“老,老大,你,你,你看,是神,神,神仙——” 秦老大却不为所动,可是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却压了过来,那奇异的气流吹进了他的脖领,终于抬起头来,一个白影站在他的身后,肃静的像不染尘的仙物,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所有的人终于感受到了这静谧的恐怖,拔腿想跑,而白衣人双手微微张开,如同撒开了一张天网,将所有人网于其中,他们徒劳的挣扎着,却动弹不得。秦老大愕然的看着这一切,终于回过神来,捡起身边的大刀,向白影偾力砍去,到带着劲风砍了过去,却没有血溅四方,白衣人依然站在那儿,纹丝不动,身上的白衣飘动着,而秦老大手中的大刀却已化去。 白衣人嘴角轻轻撇了撇,低沉的嗓音响起,“执迷不悟!”话为说完,他微张的手紧紧攥起,似乎掐暴了什么似的。而刚才动弹不得得人们全都摔倒在地,加紧双腿在地上打滚,鬼哭狼嚎。 秦老大似乎突然明白过来,瞪大眼睛看着白衣人,白衣人紧握的双手缓缓张开,依然面部表情地看着他。 “你究竟是人是鬼?”秦老大惊恐的看着他那双白皙若女子纤细的手,似乎那双手有着掌控一起的魔力。 白衣人的面孔弱兵掉一半,平静而秀美,冷冷得看着他,道:“今日是你的劫数,你在劫难逃。”右手掌缓缓向下,地上的车土不规则的打着旋,缓缓注入他的手心。 秦老大想要站起来,可是腿已经软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异样的发生。 白衣人的手掌慢慢翻过来,压在他的头顶,秦老大惊恐的大吼,便摔在了地上。 淼躺在地上,眼睛茫然的看着这一切,神志渐渐模糊,她感觉不到恐惧,听不到声响,似乎身旁的一切都已经静止了。眼前突然是一片白色,什么盖在了她的身上,淼的眼睛半开半闭。好累,真的好累。手心凉凉的,光滑而坚硬,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使大脑却又处理不了这条信息,只是紧紧攥着,缓缓闭上了眼睛—— 隐约中,仿佛听到了银铃般的笑声:“你够狠!我跟你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遍布着绽放的野花,花丛中坐着四个妙龄的少女。淡黄色的敏敏,淡紫色的紫叶,淡蓝色的淼,白色的爽怡,别样的风景。 紫叶趴在爽怡的肩膀上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敏仰头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青黛而刚毅,嘴角噙着浅浅的微笑。淼心中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大笑着在她们之间打着滚,玩得不亦乐乎。一群白鸽从她们头顶飞过,紫叶缓缓抬头,看着鸽子飞去。爽怡看着天上飘动的云彩,怔怔的出神。四个女孩背靠着背,谁也不想说话,心中也已是充实的幸福—— 突然,晴空一道霹雳横贯东西,在她们之间划出了一道火墙。淼拉着紫叶看着火墙那边的敏敏和紫叶,大叫着,却什么也听不见。 火苗突然蹿上了淼的衣服,瞬间将她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她扑打着,喊叫着,火却越烧越旺,紫叶不见了,火墙那边敏敏的影子若隐若现,没人来帮她,没人来救她—— 火墙上突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猛地将她拽了过来,穿过火墙的一瞬间,火灭烟消,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周围一片黑暗,她喊着她们的名字,可旷野上只有她一个人—— “啊——” 淼蓦得睁开了眼睛,脑中依然浮现那片火海,火还在烧,烧得她好痛,好晕。她摇着头,想要将那股疼痛感甩去。渐渐,晕眩感消失了,身体还是隐隐作痛。 突然,那股被羞辱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猛地拉紧衣衫,惊恐的看着周围的一切。自己置身于一间木屋,简陋却雅致,一桌一椅一床,而她就躺在这张床上。她缓缓坐起来,身上披着的白衣缓缓滑落,纤尘不染的月牙色长袍,使他昏迷前唯一看到的颜色。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破了,浑身上下都疼,可她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这让她紧张的心渐渐放松下来。而她的包袱就放在枕边,淼脱下那已经不能蔽体的衣服,换上了一身。包袱的下面一串晶莹闪烁的东西慌了一下眼,淼激动地将她攥在手心里,仔细的抚摸着,幸好,完好无损。可是,一滴血印溅在了套着小环的大环的外侧,血滴已经凝固泛着黑色。淼厌恶的想要擦去,可是却怎么擦也擦步调。她在衣袖上吐了口吐沫,在玉环上蹭,却依然除不去那块印记。淼有些着急,心痛得让她想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有些东西是一辈子也擦不掉的。”空谷幽兰般的声音响起。 淼猛地抬头,迎上了一双清澈无尽的黑眸,瞳仁隐隐透着海蓝。这是淼见过最美丽的人,不论及性别,而是纯粹的美丽,一种不沾染世俗凡尘的仙风道骨,纯净得让人不敢亵渎。那一身的白衣如天山雪莲般清白无暇,黑发束在脑后,随意的绾着。 淼一时看丢了魂,直到他坐在木凳上,她才缓缓回过神来,记忆中昏迷前的一刻,那纯洁的白色让她惊醒,“是你救了我?”苗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对他有种莫名的尊重。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只轻轻的回了句:“受人之托。” 淼疑惑皱着眉,不解的看着他,“是谁让你来救我的? 他白玉般的脸上不见任何情绪,冰冰冷冷的答道:“日后,你自会明白。” 淼愣了一下,知道他不会说的,可是谁会知道她要遇险呢?脑中迅速闪过几个人,可是究竟是谁呢?突然间又想起那个野人的惨叫,不仅又问:“哪,那些人呢?” 他仍是不冷不热的道:“他们自有命数,我不便多言。” 淼心里突然有些憋闷,她问了那么多,他却答非所问。可是那一双冰冷清澈若深海的眼眸却又似看透了一切,让她心里又敬又怕。 淼也不想再问什么了,可是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总不能不知道姓名啊。于是又大着胆子,问:“不知您尊姓大名?” 他抬了抬眼皮,仍一幅不愿多言的样子。淼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却又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悦耳,“天志。” 淼愣了一下,嘀咕:“天志?”上天的意志?淼暗自猜测,却不敢开口,这个人总给人一种神秘感,让人捉摸不透。 天志却不以为意,依旧淡漠的坐着,如同打坐一般,无声无息的。淼让他传染了,坐在床上,背脊挺得直直的,动也不敢动一下,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待着。 许久,天志侧头听了一下,长长呼了一口气,道:“你该走了?” 淼有些反应不过来,瞪着他,突然明白了什么,跳下了床,惊道:“那些强盗又来了吗?” 天志却不答话,只是缓缓起身,踱出了木屋。 淼迅速将玉环扣在衣扣上,抓起包袱,追了出去。这才发现他们所在之处,山石嶙峋,云彩似乎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天志祥山崖走去,风吹动着他白色的长袍,真的仿若仙子。淼追在他的身后,看着他仍往山崖处走,急忙喝止:“别再往前走了,太危险了。” 天志却充耳不闻,只是往前,一直到断崖边上,才停住了脚步,断崖下涌上的气流,将他的白衫鼓起,他站在崖边随风摆动,似乎随时都会摔下断崖。 淼不放心,跟了过去,眼前的断崖对面几丈又是一个断崖,看似很近,在云间又似很远。可是,崖下涌上的气流让她站立不稳,紧紧抱着包袱站在边上。 天志随意的回回衣袖,风卷成龙头的样子,钻进了他的袖口,层层叠叠的云彩慢慢散开,崖下的一切顿时变得清晰明了。 一阵连续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淼扭头望去,远远的竟看到一人一骑飞奔而来。淼却心有余悸的后退了一步,断崖下竟是她刚才遇劫的山谷,而她现在竟是在一线天上。他看到了马车的残骸,车夫和马的尸体静静的躺在那儿。而刚才那些强盗却不知所踪了。淼看着,心里仍旧感到畏惧。 天志却看向山谷的另一边,惊惊得听着风声马蹄声强劲有力,在山谷间回响,马上的人却连连抽鞭疾行,身体随着奔跑上下起伏。 淼的心不由得悸动了一下,那个身影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得让她心疼,却又忍不住随着他的身影痴痴的看着。不知何时,她的心就已经悬在他的身上了。似乎从她来到这个世界,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已经情系于他了。女人是很冲动又感性的动物,有时又幼稚执拗的可笑。如同很多动物会将出省市第一眼看到的东西当作自己的母亲,女人则会对她在陌生环境中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卸下心防。敏敏是,她也是,一旦付出了真心,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以前的她想得少,不知道那种牵念的感觉就是喜欢,可是当李隆基开口让她跟他走时,她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一半是因为他的身份,而另一半则是——她喜欢的人不是他。可是他心里的人永远不是她。淼黯然的长叹一声,眼睛却没有一刻离开他。 张苒策马疾行而来,远远便看到马车的残骸,还有一具狰狞的尸体。他的心莫名的跳得很快,心脏猛地抽紧,还未停稳坐骑,就从马上跳了下来,脚还为落稳,便已奔了出去。看了看车夫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又站在那块淼受屈辱的地方,地上满是淼衣服的碎片,挣扎的痕迹还很明显,而地上那已经凝固的血液,他的脑袋一阵发懵,心脏一阵阵的抽痛,双拳攥的死紧,指甲深深扎入肉里,眼前似乎闪现着一幕幕不堪的画面,内疚、悔恨充满了他的心,张苒仰天长啸:“侍棋——” 淼站在崖边,心中五味陈杂,紧咬着嘴唇,眼泪却已经落了下来。张苒的心里是有她的,哪怕只是一小块地方,也值了。淼看着张苒,嘴角扬起,甜甜的笑,脸上的梨涡深深地漾开,眼泪却滑过脸颊。 天志趣仍冷冷地看着崖下,又扭头看看淼,深沉而幽远,不一刻,他的嘴角微微的瞥了一下,左手缓缓的握紧,紧攥成拳。 崖下的张苒已不再大喊,只是傻傻得站在那儿,魂魄似乎已经抽离了。淼看着这样的张苒,心里的疼痛得无以复加,对着天志大喊,“哪有下山的路?我要下去,你告诉我,路在哪儿?在哪儿?” 天志审视着她,左手依旧握的很紧,蓦的用右手将她推下了断崖,淼失声大叫,反应不过来。可是下一瞬,她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并没有迅速下落,而是若羽毛般,飘飘荡荡得欢欢落了下去,云层间的断崖若隐若现,天志那白玉般的人仍站在崖边,静静地看着她,左手握拳,右手微微张开,似乎就是这只手牵引着她,缓缓下落。淼心中一热,冲着他大喊:“谢谢!” 天志的左拳始终没有松开,眼神深若汪洋,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淼一点点的落地,看着张苒傻傻得站在那儿,似乎天地间只有他自己,万物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以至于根本没有注意到淼。 淼缓缓走到他的身后,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往外涌,她轻轻的拍了他一下。张苒浑身一颤,蓦然转身,转得太快,以至没有看清眼前人,而下一瞬,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傻在当地。是她,是她吗? “侍棋?!”他不敢相信的低喃。 这一声似是魔咒,淼猛地扑在他的怀里,痛哭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心中的恐惧、屈辱,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就是她最喜欢的人——张苒。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眼泪滑过,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裳。只要这一刻,她能够拥有这个怀抱就够了。 张苒下意识的拥住她,心绪一是转不过来,可是胸前着痛哭的人儿,温热的身体,淡淡的香气,终于让他反应过来,心底涌上一股温暖和冲动,紧紧的把她抱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天志看着崖下相拥的两人,剑眉一挑,左手缓缓松开。 身旁的人却媚媚的一笑,清脆地道:“真是痴男怨女啊!” 天志却似没有听见,他的脸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眼神却深邃如海,微微泛蓝的瞳仁闪着奇异的光,掌心那攥出的指印,是那样的明显,可他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只是毫无焦点地看着断崖。 美人觉得无聊,瞥了他一眼,摇着头,道:“你就爱藏着不说!太没意思了!怎么样,四个人你已经见了三个,究竟看到了什么,说一点给人家听听吗?” 天志转身,根本不在意这个女人,往断崖的另一边走去,长袖一挥,那座矗立的木屋如灰烬般飘散,再无一丝痕迹。在飞扬的尘埃中,他绝尘而去。 每人冷笑了一声,又看了看崖下的两人,绝丽的容颜顿时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转身也离去了。 官道上,一匹马踢踢踏踏的跑着。马上骑着一男一女,两人坐姿极其微妙。少女坐在前面,圆圆的脸上,双颊红肿的厉害,一双猫儿似的眼睛也红肿的吓人,她半倚在身后的人怀里,脸上似是幸福,又似是哀伤。男子的脸上同样是复杂的神情,只是眉宇间充满了忧郁、后悔,他握着缰绳的手半环着,将她圈在自己怀里,若即若离的。 小猫似慵懒的淼,嘴角浅浅的笑着,两旁的梨涡深深的,眼眶里却噙着泪水。她很想继续这样宁静却幸福的时光,但是心里有很多疑问,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来?既然不相信我,认为我是凶手,我这一走就是畏罪潜逃了!你是来抓我的吗?” 张苒仍旧平静,紧握着缰绳,眼睛看着不远处的林子,许久才道:“我没有怀疑过你。” 淼回过头来,不相信的看着他,而那双漆黑的瞳仁却坦诚地看着她。淼突然明白过来。“你早就知道了?!你看到了?是青绯引我到湖边的,也是她自己掉下水的,你都知道!你是为了让她放松戒备,找到解药,你是为了救杜鹃。”淼的声音越来越小,心像撕裂一般的疼,可是却仍平静得看着他。 张苒有意回避着她眼神,轻轻地道:“青绯虽然很小就进了府,也一直很乖巧,可是,她看你的眼神却很奇怪,我对她一直不放心。但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人!那天,我一直在假山那儿,看到你和她到了假山后面的湖边,虽然你们说的话我听不见,但我看得到你们的神情,一举一动,我就知道,她不怀好意。等到她说你是主使时,我就知道她的用意了。我没有办法,只能顺着她,否则杜,她们就没命了。” 淼又怎会不明白,她点点头,心里却极为难受,轻轻叹了一声。“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没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了。” 张苒却看着她,眼神中蕴含了太多的内疚。“我以为把你拘禁在柴房里,你就会安全些,却反而害了你!” 淼转过身,身体坐直了,离开了他的怀抱,道:“杜鹃母女俩怎么样了?应该没事了吧?青绯呢?她究竟为了什么要这么做?” 张苒俊脸一绷,冷声道:“青绯,投井自尽了。” 淼蓦地回过头来,一时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怎么,怎么会?她怎么会自尽?” 张苒的脸色发白,长叹了一声。“发现你不在的第二天,我就去找青绯,她已经不知去向了。谁知,在后院的水井里,发现了她的尸身,应该在你走后不久,她就投了井。” 淼愣住了,不知心里是什么感觉,既怨恨青绯,又不愿看到这样的结局,一时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张苒默默注视着她,眼神深邃的承载了太多的情感,可是最深处却透着忧伤。“杜鹃已经没事了,孩子也很好,你不用担心,有知书照顾她们。” 淼却又想起了那晚杜鹃伤心欲绝的样子,那个原本要告诉他的事,在她的嘴边来来回回,却不知如何开口,可是杜鹃满脸泪痕的样子又涌入脑海,她深吸了口气,道:“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淼一直目视着前方,不想看他的脸。 张苒的眼底闪过一丝情绪,平静得说:“你说。” 马依然不紧不慢的走着,马上的两人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淼终于说完了,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可是半天张苒都没有回应,淼不敢回头,不想看到他的表情,不论是否在她的意料中,她都不想看。 两人沉默着,许久,张苒却扬鞭一抽,骏马吃痛,放蹄飞奔。淼顺势后仰,紧紧贴在张苒的怀里。这时她才抬头去看他,他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浑身散发着熊熊的怒火。他突然低头盯着她,眼神却并不愤怒,而满是忧伤。淼现在他的眼神中,不能自拔,一手抚上他的脸,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出了林子,马儿终于放慢了速度,又是一蹦一跳的小跑着往前走。 张苒似乎也发泄过了,忽然悠悠地道:“我考试完的那天回来,家里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满了回廊,我以为是爷爷认为我必定高中,提前庆祝。我怎么也没想到,是为了叔叔娶妾,我更没想到的是,要成为我婶娘的竟是她!”张苒的眼神幽深而悲伤,似乎已经陷入了以前的回忆中。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会背叛我!可是丫头们传,说他为了富贵,爬上了二爷的床,成了新宠。可我还是不信,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我去找她,我要问个清楚,只要她是冤枉的,我就带她走,走得远远的。可是她却笑着跟我说:‘你根本比不上你叔叔!他才是真正的男人,他才给得了我快乐和我想要的一切!你,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你能给我什么?’可我还是不信,我不相信她是这种人。我告诉她,我要带她走,离开这里,让她第二天申时在后门等我!因为那天是她和叔叔的成亲之日。那天,我从未时开始等,等到了申时,过了酉时,直到亥时,我才醒过来,她不会跟我走了!我从后门走到叔叔的西院,红烛燃尽,她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而那个人是我的叔叔。”张苒冷笑着摇头,缓缓闭上了眼。 淼听着,心里揪着,想要握住他的手,可是想到杜鹃,还是僵在空中。 张苒似乎看不到任何事物,兀自说着:“那晚我吹了风,染上风寒,一病就是一个月。一个月中我高中的喜报,她怀孕的喜讯让严肃的府里顿时热闹起来,可我的病却愈加严重了。等到我真的好起来时,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什么功名、仕途、光耀门楣,都是放屁!我开始放纵自己,留连烟花之地,败家、玩乐,一切堕落的是我都做,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个男人!”张苒满脸的苦涩,眼中溢着泪水,却冷笑了起来。 淼心疼得拽着他的衣袖,摇着头道:“不是的。” 张苒低下头看着她,点着头道:“我是。我是懦夫、混蛋,一个没有担待的胆小鬼!”他盯着淼的眼睛,又道:“我怀疑过,我怀疑过这一切都是设的局。但是我害怕,害怕面对一切,我不知道一旦真相摆在我面前,我该怎么做,我没脸见她,对不起她!我是懦夫、胆小鬼,我选择了相信,相信她骗了我,相信她背叛了我;选择了恨她。我就缩在那个我自己打造的壳里,一天复一天的骗自己。你说我是不是个懦夫、混蛋、胆小鬼?” 淼愣住了,她也曾想过张苒知道一切,可却从没想过他的心情,此刻听着他的话,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泪划下了张苒的脸颊,打在淼的脸上,淼怔怔的看着他,眼泪涌出眼眶,一把抱住了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喊着:“你不是,你不是懦夫,也不是胆小鬼!你就是你,一切都不晚,一切都可以挽回。杜鹃受了太多地苦了,你不能再对她不闻不问了,你是个男人,就要面对这一切,承担起那本该由你担起的责任,回去吧,去找她,走也好,逃也好,你们应该在一起,应该在一起的。”淼我在他怀里,呜呜的哭着,为了杜鹃,为了张苒,也为了自己,为自己刚刚复出的感情画上句号。她收紧手臂,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 张苒看着她,心里无味陈杂,终于闭上了眼睛,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打在她的头发上,溅起了小小的水珠—— 情伤 腊月里的洛阳城,分外热闹,一为女皇重返神都,二为新年在即,城内城外洋溢着节日的气息。神都洛阳为武周王朝的首都,是女皇一生心血的所在,是继长安城以外第二大政治经济中心,不论城市的规模、建设,还是繁荣程度都不亚于长安,而洛阳城的街市也分外热闹。 街道上,两个宫装少女在街市上闲逛。着粉色宫装的少女仿若出水芙蓉般秀丽的不可方物,晶亮的眼睛顾盼生辉,充满了新奇和兴味。虽然急于一饱眼福,但她的一举一动都体现出大姐闺秀的风范。 而她身边的着浅黄色宫装的少女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只是惯性的跟着她,眼中失神,茫然的看着一切。 ”敏姐姐,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你不要垂头丧气的嘛!你看,你看,这的东西都好有趣啊!你不是要为你师兄添丁送贺礼吗,你有看到合意的吗?“狄蓉回过头来冲敏笑笑,这一笑真有倾倒众生的姿态。 敏却浑身一震,愣在当场,心又抽痛起来。本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不会在意的,可是心仍然在痛。他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如今又有了儿子,自己还在想他干什么!前天二师兄魏沣告诉她,杨芝兰生了一个儿子,母子均安。这个消息如一桶冷水浇在她的头上,她什么心情都没有了,想着眼泪又在眼眶中打转。她别过头,假装在看东西,悄悄将眼泪擦去。 狄蓉却没注意到敏的失落,抱着敏的手臂摇晃着,撒着娇道:“好姐姐,你可是第一次带我出来玩呢,一定要带人家去好玩的地方见识一下哦!” 敏背着身胡乱的点了一下头,视线便落在一个金银行,想了一下,才道:“蓉蓉,你陪我去一下金铺,我要看看。” 狄蓉笑笑,点点头。两人便走进了那家金银行。 掌柜一见两个衣着华贵的小姐,立刻迎了出来,满脸堆笑着道:“两位小姐快里面请。小姐来得真巧,本行今天刚到了批新货,小姐要挑选什么首饰?” 狄蓉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左看右看的。而敏却没有那个兴致,只淡淡地道:“掌柜的,我要买长命吉祥锁。” 掌柜笑着道:“有有有,小姐这边请。”说着引着敏走到柜台前,将一个红布托盘去了出来,上面大大小小的摆着二十几个金锁。“小姐是自己带吗?那这几款很配小姐啊!” 敏一看全是成人带的,便道:“我要的是孩子带的长命锁,这些太大了。” 掌柜的一听,明白了,道:“小姐先看看这些,我给您拿。”说着又从柜台下端出一个红布托盘,满是玲珑精致的小金锁。“这些都是本店师傅精心制作的金锁,足金打造,寓意也不同,有长命百岁的,吉祥如意的,招财的,纳福的,聪颖的,如果您否不满意,还可以订做,本行绝对童叟无欺!” 狄蓉一看到精致小巧的金锁,便凑了过来,拿在手里把玩,“哇,好可爱呀!这么小,又这么精致,可比大人们带得好看多了!敏姐姐,你是不是要给你师兄的孩子买呀?嗯,寓意好,又好看!” 敏低头挑着,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挑了一阵,才道:“掌柜的,有没有所有吉祥都集于一身的,这些太普通了。” 掌柜的一听,上上下下的打量敏,看出敏气度不凡,点了点头,道:“是有一款,不过价钱可不斐呀!”说是这么说,他还是拿出了一个锦盒,小心翼翼的打开。 敏一看,就中意了。小巧玲珑的金锁,做工再精细不过,虽是足金打造,但锁皮打得很薄,非常轻巧,金锁上的龙凤呈祥雕刻得栩栩如生,锁下的几个小铃铛清脆动听。敏真是爱不释手,仔仔细细的看。 狄蓉看了也极喜欢,赞道:“哇,这个锁好精致啊!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金锁呢?” 掌柜的一听,更高兴了。“小姐真是识货,本行在神都也算是有些名号的,这金银首饰还是本行做得最好也最本分。” 敏已经决定就要这个,便道:“掌柜的,我就要这个了。” 掌柜的可是高兴坏了,“既然小姐这么喜欢,小的给你最实惠的价——”掌柜的眼尖,立刻就注意到了门口来的客人,就将敏抛在一边,打着躬哈着腰,谄媚的道:“这是吹哪门子的风,把郡主娘娘给吹来了!快请,快情。看茶,拿最好的茶!” 敏一听“郡主”,猛地转身去看,竟是安乐郡主。敏和狄蓉急忙迎了出去,福了福身,道:“见过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身着桃红色宫装,肩膀上披着白狐狸披风,甚是俏丽。敏知道那是武则天赐给她的。浑身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味。她看到两人柳眉一挑,尤其是看着女装的敏,仔细的打量一番,才笑着道:“真巧啊,竟能在宫外见到慕容女官。今日一见,女官真是楚楚动人呢!” 敏心中是忌惮安乐郡主的,低着头,恭敬的道:“谢郡主夸奖。奴婢可比不上君主的万分之一。郡主的白狐披风真是高贵大方啊!” 安乐郡主一听,得意地笑了笑,下意识的动了下肩膀,才扭头看到了狄蓉,道:“论俏丽,可还得是狄小姐呢!” 狄蓉笑了起来,无害又纯洁,道:“郡主就会取笑我,我这么小家子气气,哪里比得上郡主姐姐雍容大方呢!蓉儿没出过门,没什么见识,郡主姐姐要是有空,可要指教蓉儿啊!” 两人的话听在安乐郡主耳里,极为受用,安乐笑得舒心了些,道:“怎么女官今日有空出来了吗?要挑首饰吗,我也来看看!”安乐郡主随意的看了看,也注意到柜台上那精致的金锁,拿在手中细细的看,道:“这个锁倒是精致,掌柜的,我就要这个了。” 掌柜的一听,犯了难。他可是会察言观色的,一听便知道敏是宫中的女官,能跟郡主这样说话的人必不是可轻惹的。支支吾吾地道:“郡主娘娘,不是小的不想卖,只是刚好这位小姐早一步买下了。” 安乐也不以为意,看着敏道:“女官竟也喜欢,只是我一直为我孩儿寻一个长命锁,挑来挑去,都没有合适的,谁想今日竟让我寻到了这么中意的,不知女官能否割爱呢?”安乐心想她必定会讨好她,因此笑着看着敏,等她答复。 敏看了看锁,又看了看安乐,又问掌柜:“这锁可还有第二个?” 掌柜的一脸为难,道:“可不巧了,这锁做工繁复,又是用的纯度很高的足金,雕工要极好的才行。偏偏这位师傅打好了这把锁就不干了,我也不知上哪找他,想要重打一个也不能了。” 敏一听,心中打着主意。要讨好安乐郡主,这是个好机会。可是她真得很喜欢这把锁,如果只是卖给自己,她不会犹豫,但这是给他的孩子买的,敏却犹豫了。敏摸了摸挂在腰间的小瓶子,下定了决心。“郡主既是喜欢,奴婢本该奉上,只是,这把锁对奴婢有着很深的意义,妄请郡主割爱,奴婢心里感激涕零。必寻访所有金铺也要为郡主觅得一个更好的,献于郡主。”说着向安乐深深一躬。 安乐原以为她必会退让,谁知竟给了她一个软钉子,当真气不打一处来,隐忍而不发。“女官说哪儿话!既是女官先看上的,我又怎好夺人所爱呢!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女官不必当真。我有事,女官和狄小姐慢慢看吧!”说着带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敏看着她的背影,知道自己是把安乐给得罪了。理智一直要让她让,可是心里那个声音却在叫嚣,她知道自己又作了无法挽回的错事了,摇着头苦笑着。 狄蓉担忧的看着她,什么也不敢说。 敏和狄蓉拿着金锁出了金银铺。狄蓉一直偷偷的瞄她,却又不敢说话,两人就这样别别扭扭的往前走。 “敏之?” 敏一惊,会这样叫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她缓缓回过头去,果真是张九龄。他正拎着一些年货,诧异的看着她。这是他第一次见敏穿女装,不同于她穿男装时的英姿飒爽,这样的她更加的动人。他怔怔的看着,一时竟忘了说话。 敏也没想到会遇见他,虽知他已进五王宅,也随着李隆基来了洛阳,但他们一直没有见过,却不想竟在洛阳街头偶遇了。“张大哥,别来无恙吧?” 张就龄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很好。我如今在五王宅任文书,府里人手不够,我便帮着打点些年货。你呢,最近还好吗?” 敏苦涩的笑笑,点了点头。两人对视,却都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看着出神。 “张大人。”狄蓉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敏意外的看着她,又看看张九龄,惊道:“你们认识?” 张九龄这才仔细打量了狄蓉一番,回忆又涌上心头,终于想了起来,恭敬向她行了一礼。“狄小姐,好久不见了。” 敏惊奇的看着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使人似的。张九龄注意到她询问的眼光,解释道:“我一生敬重国老文惠公,在我中进士后任校书郎时,曾拜帖狄府祭拜过国老,与狄小姐有一面之缘。只是没想到,狄小姐还记得在下。” 狄蓉俏脸生辉,含羞带怯的点点头,柔声道:“当日听大人一席话,狄蓉受益匪浅。一日受教,怎会忘了大人呢?” 张九龄尴尬的笑笑,又转头对着敏,脸上洋溢着耀人的神采,道:“敏之,你急着回宫吗?如果不着急,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敏一愣,“看什么东西?” 张九龄故作神秘的道:“你随我来便是了。”说完右手一扬,当前引着她们往五王宅兴庆坊走去。敏看了狄蓉一眼,询问她的意思,狄蓉笑着点点头,敏这才牵着她跟了过去。 三人走远了。墙边倚着的人,却兀自沉思着—— 到了兴庆坊的后门,张九龄敲门,门房见他带着两个姑娘回来,倒是一惊。张九龄只能说是亲戚糊弄过去,便引着她们往一个偏僻的角落去。 还没到,便听到一阵“咕咕”之声。敏听得出来,这是鸽子的叫声,以前广场有和平鸽,她就曾经喂过,就是这个叫声。可是她不明白,张九龄让她们看鸽子干什么。走近一看,一个不大不小的笼子关着两支鸽子,都是通体雪白,血红的眼睛,非常漂亮。敏疑惑的看向张九龄,不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得什么药。 张九龄笑而不答,打开笼子,抓了一只鸽子,轻轻的抚顺它的羽毛,而鸽子腿上绑着一个芦苇小筒。鸽子很友善的看着张九龄,轻轻啄着他的手指,似是欢喜。 敏一看那芦苇筒就知道了,问道:“你让我们看信鸽做什么?这是你养的吗?” 张九龄一愣,念叨:“信鸽?信鸽?!就叫它信鸽!”高兴的他握住敏的手,叫道:“我一直不知道给它们起什么名字,你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以后它们有名字了,就叫信鸽!”张九龄兴奋不已,抓着鸽子的手一扬,信鸽身子一坠,随即便振翅高飞了。 敏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缓缓抽了回来,尴尬的把脸别到一边。张九龄这才回过神来,也不好意思地看着敏。狄蓉看看敏,又看看张九龄,似乎发现了什么,缓缓地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敏想打破这个气氛,便道:“它们都是你养的吗?可识别方向,传递信息吗?” 张九龄深深看了她一眼,才道:“现在只能近距离飞行,不过我相信以后它们一定可以远距离传递信息,这可比八百里加急要快!” 敏低头看了一眼笼子里的那只鸽子,它也正瞪着红眼睛看着她,似乎认识她般的仔细瞅着她。敏觉得有趣,蹲下身子,问:“这是你自己训练的吗?这鸽子看起来好有灵性,好像认识我呢?” 张九龄的眼睛深处蕴含了某种感情,道:“驯养鸽子跟驯养雕一样,它们很认生,但一旦认识了你,就会信任你了。所以我在它们很小的时候就驯养它们,跟它们建立感情。我小时候就养过个字,它们的方向感很强,所以我那时就想如果让它们来传递信息,不是很好吗?但我训练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谁知道这次竟成了,我想假以时日,让它们千里传书也不是难事了。”张九龄说的神采飞扬,眉宇间满是自信与骄傲。 狄蓉愣愣的看着他,眼神里一丝柔柔的东西,以前的事又涌上了心头,让她失神。 敏却盯着那只鸽子出神,这才想起以前曾有人说过张九龄是驯养信鸽的第一人,如今看来应该是真的,而她也见证了这个历史,真是不可思议。 头顶上传来翅膀的扑打声,张九龄微笑着仰头伸出一只胳膊,刚才那只白鸽很有默契的落在他的手臂上。鸽子腿上的芦苇筒露出一小截绢布,张九龄取出绢布,便将鸽子放开,道:“我跟城外的一个老伯说好了,鸽子飞去时,装一卷绢布回来,这不,它已经可以飞行自如了。” 狄蓉蹲下身子,想要抚摸鸽子雪白的羽毛,鸽子却一跳一跳得躲开了。狄蓉道:“张大人真是奇思妙想,以后这鸽子必定大有作为。” 张九龄礼貌的颔首,道:“迪小姐谬赞了。”说完又转头看向敏,笑道:“等它们训练有素了,我把它们送给你。” 敏一愣,随即笑笑道:“这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张大哥加紧训练吧,往后必有它们的用武之地。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带狄小姐回宫呢,就此告辞了。” 张九龄脸一白,有些不自在的点点头。“我送你们出去。” 狄蓉看着他们,低着头想着事情,跟了出去。 深夜,敏睡不着,倚着床架看着手中的金锁。金锁在烛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敏却失神的抚摸着它。“为了你,我把安乐郡主得罪了,你知道吗?我不想凑合,不像这样耗着,可是他是你的孩子,我一定会给他最好的,这是我欠你的,现在我都还给你,以后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我会把你忘了的,我一定会忘了你的。”敏闭上眼,任泪水划过脸颊,打在金锁上。 长夜漫漫,狄蓉仰望星空,同样无眠。她从未想过还会再遇见他,尘封了两年的回忆涌上了心头—— 茂密的花丛中百花争艳,一朵接一朵的花枝乱颤,花瓣脱离花蕊飘飘而落,洒在花丛中的倩影一身,少女却并不在乎。突然,她侧耳倾听,人声渐近,慌忙止住不动,只有花枝乱颤。 “小姐到哪去了?学琴的时辰到了,小姐究竟到哪去了?要是让夫人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一个小丫头左顾右看,哭丧着脸,一幅要哭的样子。 “刚刚小姐还在念书,怎么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呢?你有没有好好找啊?”另一个稍大的丫头也四处张望着。 “我哪知道啊?我只伺候小姐画画,其他的我又不管!” “走,再到那边看看!” 脚步声由近及远,花丛中的少女才长舒了口气,从花丛中抬起头来。一张圆润的鹅蛋脸,明眸骨碌碌的转着,小若樱桃的唇微张,浑身散发着灵气与活力,宛若出水芙蓉般纯洁、美丽。 狄府的小姐狄蓉俏脸一暗,郁郁不乐,坐在花丛中发呆。从她醒过来的那一天开始,他们就开始给她灌输无穷无尽的东西,她究竟是不是狄蓉,是不是这个府里的小姐,她记不得。爹娘说她是因为贪玩爬树失足摔下撞伤了头,一时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她一点印象也没有,脑海深处只有一到强光射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相信了她们的话,因为爹娘对她真得很好,几乎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她也接受了这种生活。 可是,越来越多的地方让她怀疑起自己的身份。她的习惯跟他们很不相同,穿衣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她的下意识里不该这样穿衣的,可是又想不起来。梳洗打扮也跟她想象中的不同,她看着花瓣水,看着繁复的发髻样式,和铜镜中仙子一般美丽无暇的面孔,她只有陌生。可是娘亲却看着她,温柔的笑着,说她是个美人。身边所有的人都称赞她的美丽,她的确感到自己是这个府中最美丽的女子,可是这真的是她吗?当她将头发扎成马尾时,却又说不出的轻松,看着镜中的这个人才像是真正的自己,可自己究竟是谁呢? 这个问题困扰她很长时间,可是她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随着她身体的恢复,她的功课逐渐加重,四书、五经,礼仪茶道,琴棋书画,刺绣女工,她每样都要学,从早到晚,一刻也不能闲。到了晚上,娘亲和姐姐就会给她讲小时候的事情,尤其是关于祖父的事情。她的祖父是国老文惠公狄仁杰,已经去世一年多了,祖父在众多孙辈中最疼爱她,对于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可是关于那些点点滴滴她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每晚她们像塞棉花一样的填塞,她的头就快要爆炸了,她真的再也忍受不了了—— 突然,脚步声由远而近,狄蓉一惊,又将头埋进了花丛中,花枝上的尖刺划过她的脸颊,虽然疼,但她不敢出声,静静的等待人过去。 “张大人,这边请。”话语虽然恭敬,语气却极为不善,他不屑的瞄着身后的人,不紧不慢的引着路。走到花丛旁的凉亭处,门房才道:“张大人在此静候片刻,我去通报老爷。” “有劳。”男子恭敬的一揖,神情非常谦卑。门房嘲笑的撇撇嘴,甩袖缓步走开了。 男子虽着官服,却是最低等的碧色服饰,证明了他官位的卑微,国老府一个小小的门房都不会正眼看他,男子自嘲的笑笑,摇着头坐在凉亭中。为打发时间,她欣赏着那争艳的百花。突然,她身边的花丛动了动,他猛地站起,喝道:“什么人,出来!” 他伸手下去,直接将花丛中的人拎了起来,一个娇小的人儿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倒是让他一愣。 狄蓉被他吓了一跳,惊叫:“你是何人,快将本小姐放下来!你竟敢擅闯国老府,你好大的胆子!”入目的是一个普通书生,相貌端正,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似乎想要看出什么。 男子一惊,问道:“你是狄府的小姐?” 狄蓉点着头,娇声道:“我就是狄府的小姐,国老的嫡亲孙女,你还不把我放下来!” 男子赶紧松手,放狄蓉稳稳落地,还未说话,脚步声又响起。狄蓉伸头一看,赶紧躲回了花丛,轻声威胁道:“谁问你,都说没见过我!明白了吗?” 男子狐疑的看着她,看着她将自己很好的伪装在花丛中,轻笑着点点头。安安稳稳的坐在石礅上,欣赏着花儿。 刚才那两个丫头又找了回来,看到凉亭里有人,便道:“喂,你有看见二小姐吗?喂,说你呢?耳朵聋了吗?” 男子缓缓回头看着她们,道:“在下不认识什么二小姐。请两位姑娘自重。” 两个丫头这才看到他身上的官服,嘴撇了撇,才福身道:“见过这位大人。既然大人在此休息,我们不便打扰,就此告退。”说完,两个人悻悻地走了。 两人走远了,狄蓉才抬头钻了出来,看着他道:“你官做得不大,官架子倒是不小!你是何人,是我祖父还是父亲与伯父的门生?” 男子缓缓摇头,道:“我仰慕国老,想来为他老人家上柱香,聊表心意而已。在下张九龄,见过狄小姐。” 狄蓉愣了一下,“你叫张九龄?好奇怪,这个名字好熟啊?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啊?我见过你吗?”她的脑海中显现了一下他的名字,可是太快了,让她捕捉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只是盯着他上下的打量,希望能够想起什么。 张九龄让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与狄小姐素昧谋面,你又怎会知道我的名字呢?” 狄蓉却自信的摇摇头,坚定的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我还知道你以后一定能作宰相,名留青史呢!”狄蓉不知道为什么脑中闪现了一下,便说了出来。 张九龄愣住了,呆呆得看着她,眼中有着抱负,随即抱拳一揖,道:“小姐言重了,在下只是一名校书郎而已。不过,多谢小姐。” 狄蓉却极有兴味的看着他,这是她脑海中第一个有具体信息的人,因此对她极为注意,试探地问道:“你真的不认识我吗?你再好好想想,仔细想,觉得我面熟吗?” 张九龄却被她弄糊涂了,怔忡的看着她,道:“在下初次拜访狄府,又怎会见过小姐呢?小姐恐怕记错了。” 狄蓉抚着太阳穴,想想起更多的事来,可是却再也想不起来了。她怔怔地出着神,为什么自己会独独记得他呢?他跟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呢?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撒谎,难道自己脑海中的张九龄和眼前的人不是同一个人?她狠狠地敲了几下头,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张九龄稍稍后退了一步,觉得她有些不同寻常,轻轻询问道:“狄小姐,你哪里不舒服吗?我去找贵府的人来吧!” “你别去,我不要见她们!她们只会逼我学东西,一样接一样,根本不让我休息!我快给她们逼疯了!我不要见她们,你不准叫她们来,不准!”狄蓉拽着张九龄的衣服叫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了泪水,哀怨的看着他。 张九龄盯着那双水灵的大眼,呆呆得点头道:“我不叫人,狄小姐,你不要激动,我不叫人。” 狄蓉听了他的话,不再叫喊,却仍拽着他的衣服,哭道:“我不喜欢琴棋书画,不喜欢礼仪茶道,不喜欢四书五经,不喜欢刺绣女工,她们却天天让我学!我根本不想学,我不想当什么大家闺秀,我根本就不是!我不要装淑女,我不要不要嘛!” 张九龄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道:“狄小姐天生就是大家闺秀,学问、才艺都是为了提高个人修养的,是怡情怡性的,如果强逼,那就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了。可是,小姐生于这样的家庭,家族、亲友都要求你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你活在这个环境里,一味的反抗,只会让自己伤痕累累,不如审时度势,因势利导,这才是生存之道。狄小姐生于大家,已比很多人优厚,为何还在怨怪呢?你的这个身份足以令同龄女子艳羡不已了。只是人都不懂知足常乐,而是一味的埋怨现状,追求更好的,却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东西。小姐,为何不把握如今已经拥有的东西呢?” 狄蓉仰头看着张九龄,柳眉微微皱起,脱口而出:“你说我美吗?” 张九龄给她问的愣住了,他呆呆得看着狄蓉,眼前却闪现了另一个女子的样子,缓缓才道:“美则美矣,却不是我心中所想。”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道:“狄小姐恕在下唐突,小姐的美毋庸置疑,实在下失言了。” 狄蓉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没有撒谎,没有骗我!谢谢你,很高兴能见你,张九龄,我记住你了。”狄蓉冲着他一笑,若梨花带雨,温婉动人,她转身跑开了,却又回头冲他喊道:“你的话我记住了,我的话你也要记住啊!” 张九龄呆呆得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有些失神—— 狄蓉轻抚着自己的长发,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两年她学会了所有的才艺、学识,现在的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了。镜中人温婉美丽,楚楚动人,可是终究不是他眼中的美。 张九龄,是她脑海中第一个闪现的人,也是她这一年多来,天天想起的人,以为他会是开启她记忆的钥匙,可是,记忆之门并没有打开。而这个天天想起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在她的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挥之不去了。 今日的相见,让她始料不及,却也扰乱了那一池春水,原来人是禁不住想的,一天想一遍,他就在她的心里扎根了。今日一见,挑明了一切,原来她思念了他这么久、这么深了。而他,曾说过她的美不是他心中所想,那么,谁才是他心中所想呢? 今天,她终于知道了他的心中所想。是敏姐姐。一个穿上男装英姿飒爽、穿上女装又妩媚动人的女子,她的身上聚集了太多女孩子身上不该有的英气,却并不慑人,却是她的美更加与众不同。尤以今日的她带着淡淡的哀伤和忧郁,让她那样的可怜可爱,楚楚动人。 张九龄看敏的眼神是温柔而又期待的,对她却是恭谨而疏远的,甚至在最初时已忘了她。而她却将他记在心里两年了,是他伴着她学习,伴着她成长的,可是他已经忘了她,因为他的眼里只有慕容敏。 她比不上慕容敏,不论在什么方面,她都比不上敏,注定了在这场战争中她是败者,还未战就已注定了败局。 两行清泪滑下娇颜,狄蓉紧紧的闭上了眼睛。“为什么,我记得你,你却忘了我?为什么,你选她,不选我?为什么,我比不上她呢?为什么?” 暗夜流星,转瞬即逝—— 新年 还有几日便是农历,神都洛阳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氛围,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象征着武周政权的红色旗帜迎风飘扬着。 洛阳城的一处小酒馆里,一男一女坐在角落中,静静的看着桌上的一坛酒,谁也不动手开封,两人之间一人坐在一角,似乎又一道无形的鸿沟,隔绝了两人相交的路。 门口,一个华服男子急急走进了酒馆,脸上的急切让他一眼便看到了角落里的两个人,原本冷削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欣喜若狂,快步走了过来,没几步便站在桌前,看着两人。 淼仍在神游,没有注意到眼前的人。而张苒却缓缓起身,勉强的微笑着,道:“好久不见了,三郎。” 李隆基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看了张苒一眼,便目不转睛的盯着淼,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淼缓缓抬头,迎上了李隆基的探求的眼神,呆呆的盯着他,脸颊上的梨涡渐渐加深,嘴角弯弯的,歪着头、皱着眉毛,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吗?三公子真是越来越帅了!” 李隆基怔怔的看着她,蓦的笑了起来,坐在了她的对面,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在这儿一直等着你。” 淼的笑容僵了僵,没有去看张苒的脸色,只是缓缓低头不语。张苒则看了她一眼,眼中蒙上了一层晦暗,怔怔的出神。 李隆基似乎没有看出他们的不自在,反而笑着道:“我从宫中回来,一听说你们来了,马不停蹄的赶过来了。玉衡,你是打算长住,还是要回去呢?” 张苒看着李隆基的眼神承载了太多的东西,沉重得让他黯然,声音低沉的道:“我会待一阵子,看看情况再作决定。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清楚,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得回去。” 李隆基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终究忍耐了下去,撇撇嘴微微笑着。 淼微皱的眉头展开,看着李隆基坚定的道:“我来找你,是希望你帮我给敏敏捎个话,说我要见她,有话跟她说。在见到她之前,我不会做任何决定,希望三公子帮我这个忙,我心中感激三公子。” 李隆基看着异常坚定的她,有些失神,他从她的眼神中没有看出依恋、爱慕,而是独立、坚决。她和慕容敏是同一种人,坚强而勇敢,有着自己独特的思维方式,她们是真正为自己而活。她们之间的感情也是他所不能了解的,是那样深刻,也让他羡慕。他点点头,道:“好,我会尽快告诉她,你等我的消息。那么,你今后打算怎样?”李隆基有些不确定得看着她。 淼笑了起来,笑得灿烂无邪。“我的决定没有改变,我的人生我做主,我要活得轰轰烈烈的。三公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会支持你的。其他的,不会变。” 李隆基注视着她,眼神中有着失望,随即转化成为看到未驯服的野兽般征服的欲望,在眼中闪耀着光辉。 张苒看着他们毫不相让的对视,心中的失望、沮丧逐渐扩大—— 从长安回来的女皇身体有了明显的好转,自明堂祭拜大典后,女皇的心情一直很好,天天与二张在一起,精神比往常更好了。 今日是敏当值,中午女皇都会午休一会儿。敏便借机出来,在迎仙宫外寻找魏沣的身影,终于,在禁军交接时看到了他。敏捏捏手中的锦盒,深吸了口气,走了过去,轻声叫道:“魏都尉。” 魏沣转身看着她,依旧无言,静静的看着她。 敏将手中的锦盒递了过去,才道:“有劳二师兄代为转交,这是送三师兄孩子满月的贺礼,分开送费时费力,不如交由二师兄一并送上。多谢二师兄了。”敏微微低头,眼睛看着魏沣的脚。 魏沣的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情绪,瞬间掩去,伸手接过锦盒,低低的说了一个字。“好。”转身就走了。 敏呆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出神,脑中想着吴名接到她的贺礼会是什么反应,杨芝兰会是什么反应,他们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儿呢?是个男孩,应该会很像吴名的吧! “慕容女官真是好兴致,在此赏景。梅花真美啊!” 敏猛地转过头来,看到了一身淡粉色宫装的上官婉儿,眉眼不似以前的忧郁,左额的梅花妆显得她更加妩媚动人,风情万种。她的身上散发的知性的美,让人避不开眼。敏看看她,有看看身旁的梅花树,一是眩惑了。曾几何时,在她的心目中,上官婉儿就似这“凌寒独自开”的腊梅,坚韧、独立,散发着傲人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此时,却已是物事人非了。 “见过上官女官。皇上正在午休,请女官稍等片刻。”敏看着她身后的太监手中抱着的奏折,就知道了她的来意。 上官婉儿不以为意的笑笑,对身后的太监道:“你们到里面等着。”扭头看着敏,柔声道:“我陪你赏赏梅花!”说着便走到梅树下仰头看着正凌寒而放的傲梅。 敏望了一眼淡淡的梅花,便将视线转移到上官婉儿身上。她与以前大不相同了,不论是穿着、打扮,还是她的神情和做事的态度,都有了极大的改变,这让敏很不习惯。当初会生她的气,完全是因为她和武三思的关系,后来想想她没有立场去生气,何况,上官婉儿太苦了,她应该找一个男人来呵护她,而这正符合历史的发展。可是,自从见过李希敏的那块手绢后,她的态度急转直下。她知道武玄霜一定与上官婉儿见过面,她们之间说了什么,她不得而知。可是有一点她可以肯定,其中一定与她有关,否则上官婉儿的眼神不会时不时地盯在她的身上,有时在寻找,有时却是怨恨,她分不清,也理不明。 “可怜瑶台树,灼灼佳人姿,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辉。但恨红芳歇,调伤感所思。”上官婉儿缓缓吟颂,神情极为感伤,眼中含泪,呆呆地望着远方。 敏没能完全理解诗中含义,但是诗中无可奈何的惆怅与悲哀,敏却感受得真真切切,想着自己的遭遇,眼泪也在眼眶中打转,呆呆得看着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看着敏,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又道:“玄蝉号白露,兹岁已磋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瑶台有青乌,远食玉山禾。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她死死的盯着敏,一字一句的道:“我原本就想怀着这样的心情生活下去,可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羡慕别人又有什么用呢?我得不到,我就让她失去的更多。她想要达成的,我会一点点地摧毁。” 她的双眼绽放出凛冽的寒光,让敏不敢迎视。她不明白上官婉儿话中的深意,茫然的看着她,不知该如何答话。 上官婉儿掩住眼中的厉光,温和的看着她,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进宫,你所作的一切,我都不能理解。但是,我希望你尽早离开这里,我不希望看到他的子女卷入这场战争之中。敏儿,你够聪明,我言尽于此。”说完转身欲走,却又别过头,轻声道:“替我向他带句话,‘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让他不要怪我。”说完转身就走了。 敏怔忡的看着她,有些回不神来。她要给谁带话?武玄霜吗?看她的神态语气似乎不是,那会是谁呢?让她有那样悲哀的神情,只有那个李逸了吧?如果李希敏的父亲就是李逸的话,那么李逸应该早就去世了,为什么上官婉儿却不知道,认为他还活着呢?这里面又有什么隐情呢?她对自己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不希望李逸的子女卷入战争,是指她吗?她怎么又会和李逸扯上关系呢? 敏的脑海里瞬间闪现在华山的那个晚上,上官婉儿拿着那块绣着青竹的绢帕震惊得问她,而她的回答是“我哥哥的”。敏愣住了,震惊得看着上官婉儿提裙进门的身影。她误会了!敏的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兀自震惊在这个巨大的误会中—— 高力士匆匆而来,站在敏的面前,躬身行了一礼,道:“慕容女官?” 敏猛地扭头看他,回过神来,道:“哦,是你?有事吗?” 高力士左右看了看,才轻声道:“临淄郡王让我替他带句话,说她来洛阳了,要见您。” 敏的脸上慢慢浮现出欣喜的笑容,猫儿来洛阳了,她终于来了!心中的空虚和悲伤淡去,有她在,她就不再是孤单的一个人了。微笑着对高力士道:“谢谢你。” 高力士看着她,怔怔的出神—— 洛阳的中轴线大街上,淼孤单一个人等在那儿,像一个游魂。 远远的,一个青衣少女牵着马缓缓走来。马身全白,没有一丝杂毛,纯净的仿若天马,神态倨傲得跟着主人,漫步在街头上。走到淼的身前时,白马打了个响鼻,吓了淼一跳。 淼紧张的看着白马,马儿正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一双大眼睛得意洋洋的。淼转头看向马的主人,紧皱的脸终于展开,大叫了一声“敏敏”便扑了过去。敏微笑着看着她,张开双臂和她抱了个满怀,双手紧紧地抱住她,拍拍她的头。 许久,两人才分开,这才注意到周围的人正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们。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敏看着有些消瘦的淼,皱着眉沉思着,突然拉起淼的手一同上马,道:“我们到城外去跑跑。” 身下的伊丽莎白极有默契,立刻放蹄狂奔,街上的人都吓了一跳,纷纷闪避,咒骂着她们。敏却充耳不闻,依旧微笑着看看身后的淼,道:“抓稳了,可别让小白把你甩下去了。” 淼第一次坐在这样狂奔的马上,看着身边的人急速躲避,心中有些过意不去,紧紧搂着敏的腰,道:“这样太危险了,伤到人怎么办?慢点吧!” 敏却伸手捋捋伊丽莎白的鬃毛,笑道:“你太小看我的女皇了!小白,露点本事给她看看!”伊丽莎白又打了个响鼻,速度又加快了许多,前面有些未来得及躲避的车人,它一个纵跃便跨了过去,不费吹灰之力。没一会儿,便到了城门口。 伊丽莎白丝毫不减速,敏嘴角也溢着得意的笑,显然是要硬闯出门了。淼有拽拽敏的衣服,敏不紧不慢的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拎在手中一晃,城门的卫兵立刻阻挡住过往的人群,放她通行。敏将金牌收回怀中,轻笑道:“这就是特权。” 伊丽莎白又加速了,马蹄踏在地上,身后的尘土飞扬。淼有些紧张的抱住敏,风从脸上划过,呼啸的风声充斥在耳边,身下的马身剧烈起伏,让她有随时会摔下去的感觉,可是,这种感觉真得很刺激,淤堵在心中的不快、郁闷似乎就要随着这急速的狂奔而散去,她大笑出声,从未感觉过得轻松。 敏回头看看她,也笑了起来,看到她的笑仿佛世上再没有什么困难是顶不过去的,只要有彼此,还有什么难得到她们呢?又夹了夹马肚子,伊丽莎白会意,跑得更快了,风吹在她们的脸上,衣袂飘飘—— 洛阳郊外,两人站在一条结了冰的小溪旁,溪水清澈的能够看到底,鱼群就在冰下看着她们。伊丽莎白放任自由的在旁边走走跳跳,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敏扭头看着她,突然道:“我听说李隆基新纳的侧室有喜了。”敏说得有些不经意,但隐隐透着不安与试探。 淼一点也不意外,反而笑了起来,笑得轻松而自在,道:“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有几个老婆,咱们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孩子更是多的数不清,在意这个干什么!我现在可轻松了,身上再没有什么负担了,心里的包袱也没有了。我要自己好好的活,不靠任何人,就我自己一个人,好好的活下去。” 敏松了一口气,欣慰的笑笑,退推了她一把,假装生气道:“噢,你一个人好好活,把我也甩一边去了,是吧?你个没良心的,我不理你了!”转过身不去理她。 淼笑着从后面抱住她,贴在敏的脸上,狠狠的亲了一下,才道:“把谁踢了,也不能没有你啊,我的亲爱的!”淼更是一纵,跳到她的背上,差点把敏撞得摔在地上。 “你找死啊!快下来,你快给我死下来!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敏稳住身子,扒淼的手,又狠狠地甩,但是她像一贴狗皮膏药一样死死的粘在敏的身上,敏没辙了,只得往地上一滚,将淼压在底下。一时,两人纠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伊丽莎白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她们,渐渐的,眼中有着看好戏的神采。 许久,两人都累了,躺在地上直喘气,看着蔚蓝的天空,和雪白的云彩飘动。伊丽莎白踱着步子过来,低下头,舔舔敏红彤彤的脸蛋。敏笑着拍拍它的头,大笑起来。“要是爽怡和紫叶也在,那该多好!我们四个在一起,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淼看着敏,突然道:“我想见紫叶,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她了,即使她不认识我了,我也想看看她。” 敏眼珠子一转,直起身子看着她,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说着又躺平,看看远处的起伏的群山笑着。 淼也笑了起来,那些烦恼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了。敏已经放开了,她为什么就放不开呢?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啊,她心中这样告诉自己。 除夕夜,女皇特意撤销宵禁,允许洛阳百姓彻夜狂欢。洛阳的夜晚,灯火通明,鞭炮丝竹之声不绝,处处都透着欢愉。 两个披着斗篷的女子一溜小跑地过来。桃红色宫装的女子掀起兜帽的一角,露出白皙无瑕的脸,轻声道:“敏姐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咱们这样偷跑出来,皇上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敏也掀起兜帽,笑得鬼鬼的,道:“皇上今天大宴群臣,不闹到子时是不会散的。我又向皇上告了假,应该不会有事的。你就不要担心了,出了事我担着。”说着又拉着狄蓉往前狂奔。大街上人潮汹涌,两人像游鱼一般往来穿梭,玩得不亦乐乎。 狄蓉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放松,挂在嘴边的笑容是那样的美丽,心中的自卑又多了一层,只是没有表达出来。任敏拉着她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敏时不时地回头看她,那样明媚的笑容渐渐感染了她,她也笑着回应,一起玩前跑。 两人跑到街角,敏停下脚步,四周看看,可是往来的人实在太多了。狄蓉好奇的看着街上的一切,这对她来说都是新奇和有趣的。突然,一双手紧紧抱住了她,吓得她尖叫了一声,挣扎着想要摆脱那双“魔爪”。 敏回过头来,看着狄蓉身后的人轻笑了起来,丝毫不把这个放在眼里。狄蓉却愈加害怕了,瞪着敏说不出话来,拼命挣也挣不开。狄蓉的眼神猛地一变,身前的手却松开了,狄蓉惊得转身去看,入目的竟是一张喜笑颜开的笑脸,愉快地看着她,她看着那张笑脸,脑海中闪过一丝影像,却迅速消失了,快得让她捕捉不到。 淼盯着用陌生而又惊恐的眼神看着她的紫叶,心里极度的失落。她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吗?以前也是这样抱着她,说着笑着,可如今呢?想着以往的亲密无间,此刻却形同路人,她怎能不伤心?心里又想起了别的,更是伤心欲绝。 敏看出了淼的失落,心情也是一样的。但是,狄蓉不解的看看她,又看看淼,敏只得强打精神,道:“这是我的好朋友,杨淼。 她一直听我提起你,很想见见你。她对人总是这样的,你不要见怪才好。” 狄蓉看着两人神色中都透着几丝郁郁,却也没有细想,只是勉强笑着道:“原来是敏姐姐的朋友,刚才真吓了我一跳呢!这位姐姐有礼了。”说着福身行了一礼。 淼回过神来,有些茫然,迟钝的还了礼,轻声道:“不敢不敢。” 三个昔日的好朋友这样尴尬的立在街心,四周的人群推来搡去,欢声笑语,却丝毫没有感染她们,似乎她们已经脱离了这个世界。 “快看,皇城放烟火了!” 几朵飞散开的烟火,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绚丽而迷人。大街上所有人,都仰望着这绚烂缤纷的美景。三个女孩也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看着一朵朵美丽各异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似乎这些花已经开进了她们的心里,甜甜的美美的,让人从心中感动,感动得想笑也想哭。 泪顺着淼的脸颊滑了下来,她伸手抱住敏的手臂,伏在她的肩上,哭了起来。“我想我妈妈,我真的好想妈妈。敏敏,我真的好想回去,好想离开这里。” 敏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摸摸她的头发,轻声道:“我们会回去的,你心里想着她们,她们就不会离开你的。你想着她们的时候,她们肯定也在想着你,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心是连在一起的。你不是孤单一人,你还有我呢,我永远在你身边,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一辈子最好的朋友!” 淼抬头看看她,看着敏忧伤的神情,眼中溢满了泪水,却透着坚韧、真诚,嘴角轻轻笑着,安逸平静,让人又说不出来的安心。看着看着,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搂着她的脖子,嘿嘿傻笑起来。 狄蓉看着她们两个人,心中突然不是滋味,这个画面似乎深深的埋藏在心底最深的角落,却又压在最下面挖也挖不出来,她黛眉紧皱,心里愈加不舒服。 “啊,你放开我!放开我!”一声尖厉的叫声,打破了这欢愉的气氛。 敏下意识的冲了过去,看着一群男人围着一个女子,一个男人道:“看上你是你的福气,公主府好吃好穿,你喊什么喊!” “我不去,我不愿意去,你放开我!”女子扭动着身躯,却没有从男人群里挣脱出来。 敏想冲过去,淼却一把拉住了她,摇摇头,晃晃手中的东西,鬼鬼的笑着。敏心有灵犀的笑着点点头,两人很有默契的回头看向狄蓉,狄蓉却一脸茫然的看着她们,不知道她们打的什么主意。 淼咧着嘴笑了一下,突然向他们跑了过去,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淼赶紧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那个男人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大眼大嘴的丫头,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丫头,竟都是美人。男人们互视一眼,改了主意,一把抓住淼,道:“小丫头,算你命好,跟我们回去吧,准保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淼傻傻的看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真的吗?你不骗我?” “骗你是王八乌龟,走,带上你的小姐妹,一起过好日子!走!”其他人拥着敏和狄蓉就往巷子里走。 敏根本就不反抗,一只手紧紧按在腰间,看着他们。狄蓉却担忧的看着敏和淼,有些不明白,但也没有反抗,只是愣愣的跟着他们往前走。 绕来绕去,绕到了一个很大的坊间,可还没到门口,敏却站住了,淼乖乖的拉着狄蓉退到了她的身后。 那些男人们不解的看着她们,道:“丫头们,这就到了,怎么不走了?” 敏冷笑着,道:“我们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进去太麻烦,就在这解决了吧!” 男人们都色迷迷的笑了起来,道:“丫头,可真是心直口快啊!不过,我们可是给大公子选人,可不敢擅动主子的东西,如果,主子不要了,赏给我们,咱们再好好玩玩!” 敏看着他们,笑得更冷酷了。“是吗?我不想等了!”说着寒光一闪,腰间若闪过一条青龙,席卷而来,剑锋将所有人笼罩在里面,一个也没放过。 男人都没有防备,都不知如何反应,一切便已经结束了,头发衣服撒了一地。可他们一时间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怔怔的看着敏,敏却早已收剑,站在淼和狄蓉身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淼则贴在敏的身边,乐呵呵的看着他们。 身上的疼痛和瞬间的寒冷让他们倒了下去,歪歪扭扭的躺了一地,急切的检查着自己的身体。 淼看着敏笑笑,又看看狄蓉,晃晃手中的鞭炮,拿出袖中的火折子,点响了炮捻子,一挥手扔进了那群人中间,拉着她们往后退。 顿时炮竹之声大作,震耳欲聋,地上的人都像蚂蚱一样蹦了起来,可是躲不开那蹦跳的炮仗。终于,一切平息了,男人一个个又软倒在地,没了动静。 这时,坊门却开了,一个华服男人走了出来,低声道:“什么人在公主府前吵闹!” 敏看着那个男人愣住了,可她还没反应过来,鞭炮又扔了过去,顿时满地开花。淼却拉着敏和狄蓉迅速的逃开了。 三人一路飞奔,终于混入人群,才停下了脚步。敏喘着粗气道:“你倒是相信我,让我对付那么多人,万一不灵,咱们不是羊入虎口了?你呀,让我怎么说你!” 淼却一脸的理所当然,笑得谄媚。“我们的敏敏,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那几个小喽罗,你对付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除暴安良,本是学武之人分内之事,你是女中豪杰,怎能见死不救呢?” 敏却瞪了她一眼,笑了起来。“那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把炮仗炸的是谁?” 淼摇摇头,确切地说刚才那只是她下意识的动作,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人,扭头看看狄蓉,狄蓉也不解的摇头。 敏苦笑连连,长叹口气才道:“那是太平公主的次子,薛崇简。这下怎们可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淼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惊道:“你是说太平公主?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 敏无奈的点点头,狄蓉也震惊得看着她,她也不会想到竟然闯到了太平公主的府邸,这下不就闯了大祸了吗? 淼却叫道:“是‘那个’薛崇简?哎呀,你怎么不早说,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究竟长得什么样啊?是不是风情万种,比女人还娇美啊?是不是真像史书上说的他和李隆——”她蓦然住口,有些伤心的别过头去,调整了一下,才吐吐舌头,笑了笑。 敏冲她点点头,欣慰地笑笑。“薛崇简长得很漂亮,他跟那个人的关系也很好,但是他们究竟是不是那种关系,我可不知道。” 狄蓉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两人,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此时,远处的钟声悠悠传来,沉稳而悠扬,大街上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静静地听着这浑厚而具有穿透力的钟声,每个人的心都震撼着,洗礼着,愉悦着—— 最后一记钟声回荡着,绚烂的烟花又绽放在皇城的天空之上,美丽得让人别不开眼。三人又同时震撼在这美丽的情景之下,欲罢不能。 敏轻轻道:“要是爽怡也在,我们三个就团圆了。” 淼看了一眼身边高贵美丽的狄蓉,才道:“终有一天,我们会在一起的。”话未说完,一个冲天雷在她手中飞窜到空中,吓了敏和狄蓉一跳。“今朝有酒今朝醉,此时不玩何时玩?你们说是不是?” 狄蓉捂着耳朵等着淼,蹶着嘴。敏一把抓过她,就要大,一串鞭炮又在她脚边炸了起来,吓得她跳得老高,喊道:“你没完了,是吧?好,我奉陪到底。狄蓉,咱们一起收拾她。”说着敏又冲了过去,又追又打。两人一前一后,玩得不亦乐乎。 狄蓉看着她们,笑了起来,也追了过去,一时间三人身边鞭炮齐鸣。大街上也鸡飞狗跳起来,所有人都躲开这三个女疯子,看着三个女孩尖叫着互扔鞭炮,叫嚷着撕扯着对方的衣服,披头散发—— 不远处,一个头戴纱帽的青衣女子静静的看着她们,白色的轻纱后幸福的微笑洋溢在脸上。她身旁的白衣人神色淡淡地看着她,平静的激不起一丝波澜却又绝美无双的脸上却因为注视,渐渐柔和了那冷淡的气质。 “真的好像跟她们在一起啊!看着她们打打闹闹的,仿佛回到了从前一样。”爽怡看着宫装已经散乱的三个女孩,不是炸了裙摆,就是撤了头发,却依旧笑着叫着,打着闹着。 天志同样看着那三个女孩,眼神突然变得深不可测,左手紧紧地握着,才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这一时的高兴,却毁了你这么长时间的忍耐,不值得。” 爽怡缓缓扭头看向天志,脸上缓缓换上了忧伤,轻声道:“我已经等了整整两年了,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说,那么再长的等待,我也心甘情愿的。只要她们好好的,总有一天我们能够团聚,我相信。” 天志的左手缓缓松开,看着她的眼神温柔似水,轻轻的拍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我们走吧。”说着冷眼看了看依然笑闹着的三个女孩,转身离开了。 爽怡又依恋的看看三个好朋友,苦涩的笑了笑,转身随着天志隐没在人群中—— 绚丽的烟花绽放在漆黑的夜空—— 双剑 长安四年正月,武则天下旨拆除三阳宫,在洛阳东南寿安县的的万安山上兴建了专为避暑之用的兴泰宫,其豪华辉煌的气势为世间所罕见。四月,兴泰宫落成,甲午,女皇幸兴泰宫,身边只携二张和侍从。 转眼春去夏至,六月悄然而来。 兴泰宫依山傍水,是避暑游玩的绝佳之处。武则天抛却了神都的政务,安心自在的再兴泰宫中与二张享乐。从洛阳来的奏折都由上官婉儿批改后奏报女皇,既而拟旨批复。 前些时日,恒安王武攸止去世,身边只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女皇遂下旨宣她入宫抚养,这日,小郡主已从洛阳送进了兴泰宫。 艳阳高照,酷暑难当,兴泰宫的寝殿内,却凉爽舒适。女皇闭目躺在竹席上听着二张兄弟抚琴吹笛,心情格外舒畅。武则天偶尔睁开眼睛看着两个美少年,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敏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 殿外传来“仁惠郡主见驾。” 武则天猛地坐了起来,二张兄弟立刻反应过来,连声说:“快宣。”两人将靠枕点在她的身后,让女皇坐着更加舒服。 店门缓缓开启,上官婉儿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走了进来。小女孩穿着粉红色的宫装,更衬着白皙的脸蛋粉嫩光滑,如同一个瓷娃娃般小巧可爱,小脸上虽满是稚气,可一看便知是美人坯子。可是引起敏注意的并不是她的美丽,而是她的眉眼之间竟有几分武玄霜的影子,这让她有些明白武则天召她入宫的用意了。 上官婉儿的脸上并没有异样的表情,温温柔柔的牵着身边的小丫头走到武则天面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冲她笑了笑,道:“快给皇上行礼。” 小女孩柔顺的跪下,俯身磕头,细声细气的道:“仁惠给皇上请安,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武则天看着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心里无限欢喜,慈祥的微笑道:“快起来,快起来,过来让朕好好看看。这么漂亮的娃娃,攸止就藏着不让朕见。” 武仁惠缓缓起身,低着头,轻移莲步走到武则天的面前。武则天伸手抬起那粉嫩的笑脸,可是小脸上已满是泪痕。大大的眼睛若受惊的兔子般红通通的,这让女皇不解。 “这是怎么了?朕的小孙女,怎么哭成这样了?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朕,真要好好惩罚他。”武则天一把将女孩抱在怀里,轻声哄着。 武仁惠抽抽噎噎地道:“皇上,仁惠的爹爹不见了,娘亲说仁惠到了皇上身边,就能见到爹爹,皇上,仁惠想爹爹,仁惠想见爹爹。” 女孩的哭诉让武则天肝肠寸断,幼时的回忆也涌上心头,轻轻拍着这个年幼丧父的孩子,哄着道:“我的心肝儿,你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临走前把你交给朕了,让你听朕的话,乖乖的学习,那么你爹爹就会回来看你了。” 小女孩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霸主气息的女皇,却感受到了一股亲人般的温暖,可以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她仰起小脸,确认的问:“真的吗?皇上不骗我,只要我乖乖的,爹爹就会回来看我吗?” 武则天抱着她,温柔的点点头,道:“君无戏言,真是一国之君,不会骗你的。来,仁惠,不要哭了,来,吃点点心。”女皇罕有的耐心喂这个小娃娃吃点心,逗着她说话。 好一会儿女皇略显疲态,轻轻倚着靠枕,笑着对小女孩道:“仁惠,以后你在宫里,要学习的东西很多,你看朕给你挑了两个师父,一文一武,可是你只能跟着一个师父起居作息,你想跟着谁啊?你自己挑。” 小女孩看着眼前两个完全不同的女官,刚才自己跟着的那个女关,温柔美丽,像一个仙子;可是另外一个女官却像一阵春风,温暖和煦,一双清澈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了。小手指向了站在一旁的敏。 上官婉儿和敏同样吃惊,上官婉儿有些难以置信的盯着敏,而敏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怔怔的看着那个瘦小漂亮的女孩子。女皇却毫不意外,缓缓起身攥着小女孩的手,走向敏,将女孩的手放在敏的手上,像是交托一件极为重要的宝物一般。“敏儿,朕将仁惠交给你了,以后她的起居学习,都由你来管教,朕相信你,你一定能将仁惠带好。” 敏难以置信的看着武则天,又低头看看手中那柔软的小手,稚嫩的小脸,突然觉得有些惭愧,像要将手抽出,可是小女孩却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不让她放开。敏不得不再次注意这个年幼的孩子,她有着不同于这个年龄孩子的早熟,一双大眼睛明亮清澈却又闪着忧郁,这样的神情是敏最不能抗拒的。她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她的手,冲她笑了笑,道:“是,奴婢遵旨。一定尽心教导小郡主。” 武则天欣慰的笑笑,她的脸上闪现罕有的慈祥温柔,让敏迷惑。武则天为什么相信她能带好小郡主呢?上官婉儿原本的志在必得,如今看来化成了怨恨全部释放在她的身上,这个小郡主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六月的酷热将尽,傍晚已能感受到山上的习习凉风,兴泰宫宏伟的建筑群中,缓缓而行,别有一番情趣。可是今天,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身边跟着一个小小的水晶娃娃般的孩子。 武仁惠很乖巧,跟在她身边安安静静的,随着她的眼光看着,小嘴边洋溢着甜甜的笑意。敏很好奇的看着这个让上官婉儿都上心的孩子,她很漂亮,清清爽爽的,自自然然的,不加一丝修饰,长大后肯定会是倾国倾城的美女。但是,敏认为这不是上官婉儿在意的,她在意的是她眉目间武玄霜的影子,虽然才不透她的心思,可是敏不想让这样稚嫩的孩子卷入宫廷争斗中,更不愿看到她成为利用的工具,这样的孩子应该在父母的疼爱下慢慢长大—— “女官姐姐?”武仁惠被敏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敏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盯着她看。“什么事,郡主?” 武仁惠怯怯的看着敏,脸上有一丝委屈。“姐姐,我是随例入宫的,等我长到十几岁,也要做宫女的,娘说进了宫,我就不再是郡主了。” 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拍拍她的头,笑着道:“好,既然你叫我姐姐,我就叫你惠惠,要不然你也叫我的名字,这样公平点,不是吗?” 武仁惠不太肯定地看着敏,但是敏眼中的真诚让她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姐姐。” 敏笑了起来,这个孩子他真的好喜欢,从心里喜欢。牵起她的手,一摇一摇得往前走。“既然作了你的姐姐,得送你点见面礼了。走,给你好东西!”说着拽着武仁惠往后山走。 傍晚的余辉斜斜的射在万安山上,敏在草丛中猫着腰寻找着,嘴里念念有词:“宫中的杂草天天有人拔,还得跑到这来找。” 仁惠站在一旁,动也不敢动一下,看着她手中的草越来越多,却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敏终于对手里的草满意了,一屁股坐地上,冲她招招手,道:“来,看姐姐我给你变戏法。来,惠惠。”她手指灵动,飞快的编织起来。 小孩子总是喜欢稀罕玩意,仁惠看着敏手中的草绕来绕去,好奇心起,心中的戒防也慢慢放下了,凑过来看着她手中的草像变戏法一样变了样,一会儿,一只可爱的兔子在敏的手上跳来跳去。仁惠惊奇的看着,却不敢伸手,只是巴着头,欢喜地看着。 敏将小兔子塞在她手里,看着她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酸酸的,又编了起来,一会儿,一只小狗在她指间跳动着,栩栩如生。“喏,姐姐是无产阶级,只能给你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你就不吝笑纳吧。”敏笑着躺下,仰视着晕红的天空。 仁惠像宝贝一样一手握着一个,看看这个,瞅瞅那个,高兴得叫着:“姐姐,你真地会变戏法吗?真的好神奇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好玩的东西呢?姐姐,你叫我吧,我要学!” 敏看着这样天真的孩子,如释重负的笑了,心中充斥着仁惠无邪的笑容,笑道:“这是狗尾巴草,长长的穗儿,可以变成任何动物,你这么聪明,一定编得比我要好!” “真的吗?”仁惠抚摸着兔子的耳朵,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向往与期待。 敏看着她,突然有感而发,道:“惠惠,答应姐姐一件事,好吗?” 仁惠把玩着手中的玩具,高兴的道:“姐姐说什么,仁惠都会听的。” 敏有些感触地苦笑,道:“姐姐不贪心,只要你答应以后天天这样笑,对着姐姐笑,好吗?” 仁惠有些不解,可是如今的她,根本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只是点头道:“嗯,以后仁惠一定会对姐姐笑的,姐姐是个大好人。” 敏点点头,将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看着天边的红云渐渐淡去。这么小的孩子,永远不会明白她渴盼笑的心情,而这样的笑让她舒服,让她忘了伤痛,忘了尔虞我诈,忘了一切一切—— 时光匆匆随流水,七月流火,酷暑已渐渐远去—— 敏看着睡着的仁惠出神。这段时间,她的时间都用来陪伴这个可爱的孩子,教她叠纸鹤,教她梳头发,给她缝布娃娃,教她跳皮筋,教她跳房子,教她一切一切她童年时的游戏。这样大的孩子应该在欢笑里长大,而不是在永无止境的宫墙的拘束中成长。 “你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她,把我都给忘了!”一声娇斥破门而入,一个俏丽的人影已经站在床前了。 敏笑着看她,压低声音道:“我们的狄小姐在吃醋吗?平时不知道谁爱缠着惠惠玩呢?”敏拉着狄蓉往花厅走,不想吵醒仁惠。 狄蓉却蹶着嘴,气呼呼的道:“你都多长时间没带我出去玩了?在这一待就是两个月,我很无聊耶!你的心思又全在仁惠身上,什么也进不了你的眼了。你这个样子,好像她娘哦!” 敏本来在喝水,这一听,一口水喷了出去,笑道:“哎,本姑娘连二十都不到,哪来这么大的闺女啊?瞎说!”转头看看屋内,仁惠翻了个身,显然睡不安稳。敏拉起狄蓉,轻声道:“走,咱们出去聊。” 狄蓉扭头看看床上那如沉睡的天使般美丽的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神采,却很快掩去,回过头随敏出去了。 暗夜未央,星空璀璨。 敏和狄蓉在兴庆宫里散步,山上的夜晚透着些许凉意,让原本暑意减消的初秋,更添清凉。 敏的心境很平和,在洛阳的半年里,她已经可以做到不管不问,孑然一身,如国不是紫叶失去记忆,爽怡下落不明,她真地会带着淼和紫叶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即使会不到现代,也要过平凡人的生活,而不是囚禁在这个牢笼里,得不到片刻的自由。 狄蓉一直凝视着这样的她,有种超脱人世的飘逸和洒脱,这是她这个“大家闺秀”所不具有的,她被局限在一个框框里,跳不出也不甘心。“敏姐姐,为什么你身上总有一种要离开的感觉,你要走了吗?” 敏没有看她,只是盯着天上的星星,道:“如果是,你舍得我走吗?” 狄蓉有些语塞,她不知该怎样回答,可是心底一个声音在大喊,道:“我希望你离开,离开这个让你不开心的地方,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敏紧皱眉宇,试探的道:“在你眼里,我该是什么样子的呢?狄蓉,你真的不认识我吗?不记得杨淼吗?你不觉得我们很熟悉,跟我们在一起,你不会有种特殊的感觉吗?” 狄蓉愣住了,仔细的打量着敏,这个疑问在她心中集聚了太久,可是她不敢问,她怕——她缓缓摇头,轻声问:“你到底是谁?而我又是谁?” 敏刚想开口,却突然将狄蓉卷进怀里,躲在花丛中,捂住她的嘴,轻声道:“别出声,有人!”说完专注的看着远处两个飞跃的人影。 狄蓉不明所以,只是呆呆得看着远处的树丛间在微微晃动,哪里看得出有人。如果不是敏告诉她,她根本不会在意树丛间的晃动。 那两个黑影在树丛的阴影中穿行,身躯完全隐蔽住,一般人很难发现,如果不是敏的夜视能力很好,她也不会在意。看着黑影由远及近,敏心跳加速,这个体态身形她太熟悉了,可是他们两个人怎么回凑到一起去的呢?眼看着他们从身边掠过,径自向女皇寝殿而去,敏的疑惑更巨。 那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夜幕中,敏凑到狄蓉耳边轻声道:“你先回去,我去看一下。别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便飞纵出花丛,往寝殿而去。 狄蓉根本来不及说话,便再也看不到敏的身影了,她呆立在那儿,有些不知所措。敏刚才想告诉她什么呢?关于她的身份,还是什么?她怔怔的看着夜空出神—— 女皇的寝殿里,纱质的帷幔飘荡着,宽阔的龙床上,二张仰面躺着,中衣敞开着,露出雪白的胸膛,两人沉睡着,似乎什么也惊扰不了他们甜蜜的梦乡。 帷幔依然飘着,高高的飘起,等待着主人的通过,在缓缓的放下,遮住了那一线春光。武则天站在帷幔前,身上的自信与雍容让人不敢迎视。身前的一男一女一跪一立,却同着黑衣,强劲而霸气。 女皇缓缓走在龙椅上,仔细打量着这两个人,许久才长长叹息。“这么多年了,你们也不老了。霜儿,来,让真好好看看你,这么多年,你一人在外,苦了你了。”武则天伸出那依然白皙的素手,迎向那黑衣女子。 武玄霜泰然的走了过去,将手放在女皇的手上,平静得看着武周的女皇,她的姑母。对于这个姑母,她有敬有爱,有怨也有恨,对于她,她不可能用单一的情感来对待这个伟大的女人,这太难了。 武则天似乎沉浸在一种回忆中,不能自拔。“你当初来到朕身边时,只有四、五岁,那时的你,明眸皓齿,粉妆玉琢的让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初朕就在想一定要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儿,不久,令月出生了,朕不知有高兴,可是,她终究不如你啊!”武则天轻抚着武玄双手背上的一道伤疤,又道:“当初朕问你,最想学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朕都会找最好的老师来教你,可你却瞪大了双眼,嚷嚷着要学武功,你当时的神情朕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叫着:‘我要学武功保护姑姑,不让任何人欺负姑姑。’那么小的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朕疼到心里了,朕爱你甚过令月,你知道吗?” 武玄霜的眼中满含热泪,却避开了武则天真挚的目光,别开头不去看她,任泪水缓缓滑下脸庞。 武则天苦笑着忍住泪水,道:“你恨朕,你在心里怨朕啊!你是该怨朕、恨朕的,朕不怪你,朕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可是,朕最不愿意亏欠的人是你啊,霜儿。” 武玄霜终于开口道:“皇上没有亏欠我,这是我的命,我早就认命了。皇上这样说,是折杀我了。”可是她却依然不看武则天。 武则天无奈的点点头,才转头看向面前另一个黑衣男子,他单膝跪地,仿若一块雕塑一般,不声不响。女皇调整好情绪,居高临下的道:“起来吧,杨威,不,你现在不是杨威了,而是杨逸。”她瞥了一眼身旁的武玄霜,武玄霜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冷冷得站在一旁。 杨逸起身,退立一侧,微微低头不敢正视女皇。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用布裹起来的东西,长长的细细的。 武则天笑道:“杨逸,你的两个弟子朕都非常喜欢,尤其是敏儿。她跟别的孩子真得很不一样,有时朕都在想你是从哪挖到这个宝的?她的与众不同是与生俱来的,不加任何修饰,真真切切。可是有一点,朕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要拆散他们两个?难道只为怕她分心吗?朕想远不止此吧?” 杨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酷的让人心寒,对于女皇的发问,他不答,不做任何回应,只是静静的立在一旁。 武玄霜却被这个信息震住了,惊异的看着杨逸,有些难以置信。 武则天却并不生气,又道:“这样也好,无牵无挂的,对她最好。”她的眼神中有着担忧和关心,短短一现,便又换上了高高在上的神情。她缓缓起身,武玄霜很自然的扶住了她,武则天欣慰的笑笑,往寝室而去,武玄霜对于龙床上的二张兄弟,一点也不意外,视而不见而已。 武则天走到床前,将垫褥一角掀起,轻敲了一下,一把长剑从龙床的一侧弹了出来,剑鞘上龙飞凤舞,相依相绕,栩栩如生。 武玄霜神情复杂的看着这把剑,激动而贪婪的看着它,伸出的手微微的颤抖,缓缓将长剑抽了出来,轻轻的抚摸着,如同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般,两行清泪缓缓而下。 杨逸凝视着低泣的武玄霜,冷峻的神情终于有了别的表情,是关切和心疼,可是他没有资格安慰她,他不配。突然觉得如芒刺在背,他迅速将背上的黑布解下,将黑布中裹着的东西一点点现了出来,竟是与武玄霜手中的一模一样的长剑。 武则天看着两人手中的长剑,缓缓道:“玄霜,此剑待在你身旁这么多年,你却未必知道它的来历。”女皇看着武玄霜疑惑的抬头,才道:“这是先皇太祖之物,两剑一模一样,分别赐给当时的太子建成和秦王,也就是太宗皇帝。当时朝堂之上,太子与秦王互相仇视,太祖为了缓和他们兄弟的矛盾,就铸造了这两把一模一样的剑,希望他们能够同心同德,共同为李唐。可是,事与愿违,宣武门之变,秦王就是用这把剑杀了太子建成的。这两把剑没有看到兄弟的和睦,反倒铸成了骨肉相残。后来,这两把剑分别传给了先皇和李逸的父亲,先皇不喜上面的血腥之气,可朕却 喜欢,朕便是用这把天子之剑创建了朕的帝国。” 武玄霜低头看着手中的长剑,她的确不知道这把剑还有这样的故事。她还记得她十六岁学成时,一眼便看中了这把剑,求着姑姑送她,可是姑姑却怎么也不肯,只让她在花丛中舞剑,便有了那幅画。也是因为喜欢那把剑,她才会与李逸相识,有了纠缠不清的缘分。想起往事,武玄霜的脸上无限的悲伤。 武则天从杨逸手中接过那把剑,拔剑出鞘,一道青光乍现,女皇的手指轻轻滑过青刚剑身,又道:“这把便是隐太子建成的剑,一把从未见过血的剑,也注定了他的失败。可是,今日,朕便要这两把剑双剑合璧,一起成为天子之剑。”女皇的眼神中坚定而决绝,定定地看着两人。 武玄霜心中有数,只是抚摸着长剑,不语。而杨逸则陷入了忧虑。 武则天却显得志在必得,道:“你们在外这么多年,朕能够体谅你们。可是,如今,朕需要你们的力量了。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朕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朕不能等了,该是启用这个力量的时候了。” 武玄霜却像没有听见一般,兀自看着长剑,仿佛她的魂魄已随着长剑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桃花树下,一人一马一剑的情景—— 武则天将长剑入鞘,瞪着武玄霜,一字一句的道:“你答应过朕,一定会帮朕的,你会保护朕一辈子的。” 武玄霜神游的表情渐渐变得冰冷,她缓缓将长剑背在身后,一双晶亮坚决的眼睛瞪视着女皇,道:“请皇上直言。” 武则天的嘴角溢着笑意,轻声道:“该是让他们现身的时候了,这件事要有你们俩人一起去办。你们是朕最信任的人了。” 武玄霜冰冷的脸上再也没有温情,只有失望和疲惫。而杨逸却盯着她,这么多年的思念,只为了这短短相聚,总是值得了。 三更起,天快亮了。 敏的心却不能平静,刚才武则天与武玄霜和杨逸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她有时会值夜班,有一处是专门为她休息而设的,却成了她偷听的场所。那些她们之间所谓的秘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杨逸为什么要拆散她和吴名,难道一切都是他处心积虑谋划好的?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衷? 这样的想法使她原本平静的心湖又起波澜,她真的好想当面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究竟有没有骗她?他的心里究竟想的是谁? 敏猛地愣住,这才发现自己原来也只是个口是心非的女人。以为自己忘了,不爱了,可是到头来,一切都是她的自欺欺人,他在她的心里扎的牢牢的深深的,根本就忘不了。 “你全听见了。”暗夜中一声低语让人心惊。 敏惊了一下,随即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刚才偷听的对象。她站起身,看着窗前那劲瘦的身影,终于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武玄霜平静得看着她,眼神里满是落寞,道:“你要的答案,我给不了,只有你自己去找他问清楚。”她很清楚敏问的并不是刚才他们筹谋的“大计”。 敏怔忡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看着桌上那个荷包和药瓶发呆。 武玄霜缓缓走到床前,看着依然沉睡的武仁惠,轻轻坐在床沿,抚摸着她的头发,眼中充满了慈爱,道:“我也是这个年纪进宫的,跟她现在一模一样,看着她就像回到我小时候的样子,什么也不懂,无忧无虑的,哪里会知道宫闱的倾轧。长大了,才会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身不由己的,带着无可奈何走过这一生。仁惠,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我知道你也走进这座黄金打造的笼子,所以给你起了这个名字,希望你仁慈而聪慧,在这个皇宫里走出和我不一样的人生。”她轻轻点了下仁惠的眉心,起身走到了敏的身边。 武玄霜执其敏的右腕,仔细的把脉,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递给敏。 敏不解的看着她,看着那粒药丸发愣。“这是什么?” “解药。”武玄霜直直的看着她。“那天你受了伤,我给你把了脉,发现你中了毒,这种毒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是杨威给我做侍卫时常用的毒,虽然有些不同,但一定是他下的。我那天匆匆离开,就是为你拿解药去了,但是耽误了些时日。还好,你的毒还在控制之中。” 敏愣住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师父竟会对她下毒,他真的这样痛恨她吗?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她看着武玄霜手中的药丸发怵,身上阵阵冒冷汗,她知道武玄霜是不会骗她的,颤巍巍的结果解药,犹豫的塞进嘴里,咽了下去。她有些站立不住,倚着旁边的桌子,才没有软倒。“如果我没有吃解药,那我能活到什么时候?” 武玄霜没有扶她,只是看着桌上的荷包和药瓶,道:“这是慢性毒药,一点点给你加的剂量,我想你身边一定有人一只给你下药,现在的剂量要不了你的命,可是时间长了,你还是会慢慢死去。” 敏有些不知所措,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盯着她说不出话来。她身边有人对她下毒,是魏沣?!眼前似乎又闪现那晚她误闯禁地时吴名绝望答应师父时的情景,吴名究竟答应了什么,是为她答应的吗?是不是?她真的好想有一个答案,吴名亲口告诉她的答案。 武玄霜将手搭在敏的肩上,感慨的道:“我不能给你答案,但是我要告诉你,不要放弃,一旦放弃,就再也不能回头了。”说完郑重的看着敏的眼睛,长叹了一声,转身要走。 敏突然拽住了她,急问:“你能告诉我你和他的故事吗?我想知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武玄霜立在当地,眼中又似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她绝艳的笑了,转身看着敏,道:“我和他的故事是我活下去的动力,这个世上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虽然我们有缘无分,但是他活在我心里,这辈子我并不孤单。敏敏,珍惜眼前人,这句话你一定要记住。”说完隐没在黑夜中,再也没有踪迹。 敏震撼在她刚才那绝艳的笑容中,是什么样的回忆让她这样坚强的一直孤单的走到现在,无怨无悔,在这么多年过去后,还能绽放出那样绝美的笑靥。如果换作是她,她会有这份勇气吗? “珍惜眼前人。吴名,你是我的眼前人吗?”敏念叨着,陷入了沉思。 剑杀 长安四年七月甲午,女皇携二张兄弟及宫人由兴庆宫返回神都洛阳皇宫,长达三月的避暑之行宣告结束。 而洛阳皇宫里已经准备开始预谋已久“战争”了。 武则天回到洛阳皇宫的第二天,如山的奏章已让她原本愉快的心情变得糟糕透顶了。二张的三个弟弟司礼卿张同休、汴州刺史张昌期、尚方少监张昌仪因索贿过巨,证据确凿,当日即被捕入狱,一切发展的顺理成章,一切等候女皇发落。 这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武则天有些招架不住,因为她离开政治中心太久,一切都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她只能默许左右御史台调查,她半个世纪的政治生涯,其中的把戏她不会看不出来,可是,她真的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第三天,张昌宗张易之兄弟先后被御史台传去讯问,这让年迈的女皇感到了恐慌,这些年来,二张在她眼中已不仅仅是男宠了,他们已经是她心底深处的慰藉了。对于他们兄弟在外的张扬跋扈,纵容子弟为非作歹,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今日似乎不是这样简单便可以过去的了。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她的精力也损耗殆尽了。 晚上,迎仙宫长生殿内少了平日的温存,空荡的殿阁里冷冷清清,没有人气。今日是敏值夜,守在殿外的她能够从武则天的呼吸频率上感觉到她睡得极不安稳,敏知道武则天在担忧二张兄弟。可是,从她看的史书上来看,武则天的面首换了一个又一个,下场都很凄惨,可是对于女皇真正的感情世界,谁也不了解,但现在看来,她对二张是有感情的,那种依赖性的感情,这让敏迷惑。这样强悍的女人,她的心里究竟是怎样的呢? 转念又想起了自己,那晚与武玄霜的谈话,让她鼓起去见吴名的勇气,她有预感事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一定有什么隐瞒了她,她要知道。本想向武则天告假,可是,摆驾回洛阳,让她没有时间向女皇提,如今二张兄弟深陷囹圄,武则天在没有心情理会别的事情。她着急,也没有办法。 “徐惠,徐惠,你别走,徐惠——”寝殿内突然传来武则天的呼喊声,敏猛地跳起,奔了进去,扶住凌空乱抓的武则天。 “皇上,皇上醒醒,皇上——”敏轻声呼喊着。 武则天终于睁开了眼睛,胡乱的扫视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周围的环境让她渐渐清醒起来,她看向身旁的敏,终于清醒了,道:“是你啊,朕做梦了。没事,你出去吧!” 敏看着武则天满头的大汗,用手帕轻轻拭去,才起身,道:“是,奴婢告退。”说完躬身退去。 武则天斜靠着床柱,看着不断飘动的帷幔,回忆如排山倒海般涌来,这让她一是承受不住,她喊了一声:“敏儿,你留下,陪朕说说话。” 敏转身看着女皇,这一瞬让她感觉到武则天真的老了,不复以往在朝堂上的威仪与霸气,变得伤感而苍老,这是敏心中的软肋,她缓缓走了过去,立在一旁,这是第一次她这样近距离与武则天相处,这让她感到陌生。 武则天看着别扭的敏,似笑非笑的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身旁,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十九了吧?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才人呢!这么多年了,朕也老了,老的连动都动不了了。” 敏坐在她身边,这让她心中的敬畏减少了许多,她笑了起来,道:“皇上一点也不显老,真的,您保养得很好呢!” 武则天笑笑,拍拍她的头,道:“你呀,朕从来不知道你得罪这么甜?”她又看了看飘动的帷幔,道:“朕给你讲个故事,你想听吗?” 敏怎会不想听呢,这才是真正的历史呢?点了点头,期待的看着武则天。 武则天却没有注意她的神情,她的意识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梦境,那还是她刚进宫时的事了—— 那年她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她却进了宫,住进了永巷,那个阴暗潮湿的屋子,那时的她不明白进宫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可以远离那个家,远离两个哥哥的欺辱,过上全新的生活,怀着这样的目的,她义无反顾的进了宫。 等待她的不是锦衣玉食,不是荣宠,而是无尽的等待。在永巷那个阴暗的屋子里,听着外面阉人的咒骂,和乌鸦嘶哑的叫声,一天天便是这样过去的。这里的一切冷漠而孤独,这里没有温暖,没有关爱,只有嫉妒和怨恨。每天看着这些,让她的心渐渐麻木冰冷起来,这不该是一个刚刚十四岁的少女该有的情怀。 直到有一天,她看了一个幽雅端庄、弱不禁风的女人,一个并不美丽却我见犹怜的女人。她叫徐惠,跟她一同选招入宫,成为皇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但是不久,徐惠侍寝,封为才人,搬出了永巷,住进了后宫,更是时不时地接受皇上的赏赐,这是许多女人都没有的荣宠。 那天,她远远的看着徐惠,她的头发梳个高贵大方,一朵大红的牡丹缀在发髻上,身上穿的是上等的丝绸,绣工也是最上乘的,站在清一色的宫女中,她就像一个超尘脱俗的仙子。这是第一次,她明白了什么是忌妒,她嫉妒哪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徐惠,她更漂亮、更活泼,更应该得到恩宠,为什么本该属于她的一切,却给了那个女人,她恨、她怨,但她更加坚定了信心,只要皇上见到她,她会得到必须会更多的恩宠。 终于,她实现愿望的日子来临了。 当时的她并不知道那天东宫里发生的一切,在晚间被告知侍寝,这让她又期待又害怕。沐浴梳妆后,她被带进了太极宫,皇上的寝殿,一个如困兽一般的男人在等待着她。那一晚,她成了皇帝的女人,这个原本让她高兴的事,却成了她以后痛苦的开始。 那晚以后,她并没有像想象一般享受荣华富贵,她只得到了一个妃嫔中最低等的封号——才人,依旧住在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屋子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的希望变成了绝望。而徐惠却依旧侍寝,从才人升到了婕妤。这让她的心极度的不平衡。 而她一生中真正与徐惠接触只有一次。而那一次,徐惠只说了一句话:“掖庭宫的东北角上,有个内文学馆,书很多,有空的时候,你可以去看看。在那里,我们可以说说话。”这是唯一一次与徐惠的谈话,并不是她没有去内文学馆,而是几乎天天去,却选在徐惠不在的时候,她们的生活永远没有焦点。 直到皇上驾崩,她们这些受过皇上恩宠却没有子嗣的女人,将被赶到感业寺出家为尼,她彻底的绝望了。而那时,她也听说徐惠悲痛欲绝,天天以泪洗面,绝食求死,而在皇上下葬前,徐惠如愿以偿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的烈性让太子追封她为贤妃,陪葬于昭陵旁,为自己寻求了一片栖息之地。 武则天陷入回忆中。“刚才她来找朕,她问朕,这个世上有没有人像她对先皇那样,对朕至死不渝,朕想了很久,却想不出一个人来。后来朕想到五郎和六郎,他们跟朕这么多年了,已经成了朕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了,朕全心全意地待他们,他们犯了什么错,朕都可以原谅他们,因为朕真的不能没有他们啊!可是,徐惠却摇摇头,转身便离开了。朕想拉住她,想跟她好好说说话,朕真的很后悔当初放不下自尊去见她。在朕的心里,很佩服她,很尊敬她,可是再也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了。”武则天的神情很忧伤,眼中泪光莹莹。 敏曾经在史书上看到过唐太宗的昭陵只葬着他两个妃子,一个是长孙皇后,另一个就是徐惠。而对于徐惠的评述很少,但能够陪葬找零,足见她很得太宗的喜爱。如今,听武则天的讲述,她对徐惠有了更深层的认识。 武则天长长的叹息,满怀感慨地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一阵子朕时常想到她,想着她在临死前仍心心念念着皇上,为皇上殉葬,那样的坚决,真是难得啊!有时朕也在问自己,如果有一天,朕去了,有谁会真的为朕伤心,会有人向徐惠那样为朕殉葬吗?”武则天的口气中充满了绝望与无奈。 这样的女皇是敏不熟悉的,武则天的命运她知道。一个人凄惨的在宫殿中死去,没有人伤心难过,因为打破男权统治的时代终于结束了,她的离去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人为她殉葬,她与她的丈夫合葬在了一起。这么伟大的一个女人,如今却这般的落寞,这让她的心抽痛起来。 武则天突然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敏,她很喜欢跟这个孩子在一起,因为每每说话时,总能够从她这里得到共鸣,这是很舒服的感觉,一种孤单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位知己般的欢欣。这让她疑惑,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总是感情用事,却又似看透了这里的一切,时时表现出冷眼旁观的样子,似乎随时都会离开。这样的孩子真的不适合留在宫里,可是私心让她舍不得放敏走,她走了,谁会这样听她说话呢? “敏儿,你想嫁人吗?”武则天突然想到了一个把她长久留在身边的想法。 敏吓了一跳,惊呆了,猛地揪住女皇的袖子,叫道:“皇上,别!我,我不能嫁人,不可以嫁人!” 武则天被她的激动震动了,审视着她,道:“为何不可呢?女大当嫁,朕为你做媒,又怎会委屈你呢?难道,你已经——许了人?” 敏真的吓到了,紧紧地拽着女皇的衣袖,摇着头,道:“不能嫁,不是因为我许了谁,而是我不想嫁,人生在世,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既然皇上认为男女平等,女子一样可以做男人做的事情,在婚嫁上又为何执著呢?我不想嫁,因为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我还很年轻,不想被拘束,我要走得更远,看得更高。我有理想、有抱负,我要一样一样的实现它们。我不是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人,我不安分,我想闯出一片自己的天空,现在的我,不想受任何拘束。请皇上明察,放过我吧!” 武则天震惊了,她瞪着敏,好大的口气!回想当年她这么大的时候,根本就不曾想过这样思想,而她,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心胸,这让她震撼。她不是普通人,她究竟是谁呢?她的身份真的这么简单么? 敏心中的恐惧,让她不顾一切,当她慢慢平静下来,她才发现自己逾矩了,慌忙松开武则天的衣袖,半跪在踏脚上,低着头道:“请皇上赎罪,奴婢有口无心,请皇上原谅。” 武则天怔怔的看着她,久久不语。这样的女子,留得吗?长叹口气,挥挥手道:“朕累了,你退下吧!今晚的事,你放在心里,不要说出去,明白吗?下去吧!”武则天显得很疲惫,倚着靠枕半闭着眼睛。 敏忐忑不安,微微行礼,退了出去。绕到帷幔后,她狂跳的心终于稍歇,自己怎么会那么放肆呢?那种话即使在开放如此的封建国家也不是随便乱说的,何况她是抗旨啊!泄了气,退到了殿外。 帷幔后,武则天晶亮的眼睛瞬间绽放出夺人的光彩,看着飘动着的帷幔出神—— 终于,在女皇忍耐的极限,御史台传出了二张兄弟强买百姓土地的罪名,处罚铜二十斤的惩罚。这样轻的判决让女皇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安心了,这要二张兄弟无恙,她什么都可以接受。朝臣的做法,让她满意,却也令她松懈。她不知道一张更大的网,怔铺天盖地的撒了下来—— 七月底,二张兄弟又被御史台关押,理由是张同休三兄弟索贿四千余缗,这是个天文数字啊,这样的罪是可依株连九族的,二张兄弟无法免罪。当朝臣们认为再一不可再二,女皇不会再包庇这两个祸星,而他们大错特错了。 武则天却大赦天下,赦免了张家五兄弟所有的罪名,二张依旧是女皇身边的红人,照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们所作的一切都白费了—— 武则天与朝臣反目了—— 事情告一段落,敏终于想到了自己的事。从她知道魏沣一直在对她下毒,她就很想质问他,可是她不能打草惊蛇,她一定要知道真相。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观察魏沣,杨逸来京城不会不告诉他的,他们一定会碰面,这样她就知道杨逸的落脚之处了。她一定要问,一定要问清楚。 魏沣终于有所行动了,他告假出宫,敏也跟着他出去了。一路跟着他在洛阳城里瞎转,似乎毫无章法,却是想甩开假想的跟踪者。敏受过专门的训练,一直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终于,他们出了城,到了外城,他闪进了一间民居。 敏随即也跟了过去,可是怕被发现有不敢进去,只能透过窗户向里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突然,只觉得身后一阵凉风,还没等她转身,她的颈后一记重击,敏无力的软倒,是谁—— 一阵清新的花香扑鼻,仿佛置身于广阔的花海之中,敏觉得好舒服,花香沁脾,心旷神怡—— 敏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鲜花,而是一张美丽而妖艳的脸孔,这张脸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兰若,怎么是你?”敏猛地坐起,跟她近在咫尺的脸拉开距离。 兰若一身红衣,泰然自得的坐直了身子,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笑道:“见到老朋友,就这么不高兴吗?我可是费尽心机才把你引出来的。这半年可好?” 敏怕她,这是敏心中最真实的想法。兰若总是将敏最不愿看到的东西一样一样摆在她面前,摧毁她所有的希望。敏下意识的往后缩,戒备的道:“你抓我干什么?我不想见到你,让我走。” 兰若却笑着摇摇头。“这可不行,有你在会坏了我的事,我可不想伤你!敏敏,别白费心机了,你逃不了的。我给你下了药,你逃不出这间屋子的。” 敏不信,推开她,刚刚站起,就栽倒在床下,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恶狠狠的瞪着她,道:“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总把着我不放!你到底想干什么!” 兰若伸手扶住敏,硬将她扶到床上坐好,为她理理有些杂乱的头发。“就是因为与你无冤无仇,我才把你从那个泥潭里揪出来!换作别人,我才不会费这番功夫呢!”兰若邪魅的笑,“我不想跟你拐弯抹角,敏敏,跟我合作吧,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有我帮你,你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敏瞪着她,只觉得啼笑皆非。“我会跟你有共同的敌人?你没搞错吧!兰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不跟你合作,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这就是我的回答。” 兰若嗤笑了一声,道:“话,不要说得这么绝?你,不是想找杨逸吗?不是想问他为什么要拆散你和吴名吗?你不想知道当初为什么他不杀你,而选择你成为武曌的人肉盾牌吗?” 敏难以置信的瞪着她。为什么她总能猜透别人的心思,这些都是他非常想知道的事情,可是不能让她得逞。“你白费心机了,我不想知道。” 兰若嘲讽的摸了下她的脸蛋,道:“敏敏,不要口是心非啊!那个男人在你心中的分量,我清楚得很。不过,既然你不想知道我刚才说的,那好,我说点别的,我想你应该愿意听。” 敏用仅有的力气堵住耳朵,她知道兰若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我不听,你说什么我都不听——” “关于吴名的身世。” 这句话如重磅炸弹在敏的耳边炸开,她的双手垂落,转过头正对着兰若,张开嘴却发不出声来。“你说什么?” 兰若像是奸计得逞般的得意。“很想知道,是吗?不过,现在不是说出来的时候,别着急,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兰若的眼中燃烧着报复的快感,冷酷而无情。 敏担忧的瞪着兰若,如果吴名身份泄漏,武则天会放过他吗?吴名的母亲忍辱偷生不就是为了吴名的安全吗?“你又想干什么?” 兰若聊有兴味的看了敏一眼,便笑着摆弄自己的衣裙,不答话。 敏哪受得了,喝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说,你究竟想干什么?看着别人痛苦,你很开心,是吗?你究竟要害多少人,你才满意呀?” 兰若却不生气,慢腾腾地抬眼,眼神漆黑深邃。“你这么激动,就证明你在乎他。吴名把你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他的身世自然不会瞒你,只不过,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母亲要将这个秘密永远的埋葬。可是,事实就是事实,我不会让它隐没,我要让它大白于世。”她起身,抻平自己的裙摆,笑了起来。“既然你不愿意合作,那我只好用强了。不过,我会让你看一场好戏的。” “你站住!他是你的兄弟,你连他也不放过吗?”敏坐直了身子,扒着床沿,眼神中充满了恳求。 兰若平静的笑了,笑得绝美、绝望。“我已经没有亲人了。”说完出了屋子。 敏无力的靠在墙壁上,冷冷得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吴名的身世是秘密,一旦条命,武则天一定会斩草除根的。杨逸是听命于武则天的,他不会因为吴名是他的徒弟,就放过他的。他的冷血,一定会对吴名下杀手的!该怎么办?她要阻止,可是她一点力气也没有,该怎么办? 夜幕降临,敏从床上摔在地上,撞翻旁边的瓷壶,将手擦了过去,她想借助疼痛恢复身上的气力,可是四肢酸软,根本使不上力。 地上一片光引起了敏的主意,还没等她抬头,一个人已经落在她身边。他隐没在阴影中,让她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敏似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 “妹妹,别怕,是我。”黑影凑到敏的耳边,轻声说道。 敏惊喜地看着他闪亮的眼睛,轻声叫道:“哥哥,是你!老天保佑,你能让我恢复力气吗?我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李希敏扶着她坐在床沿,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在她的鼻前晃了一下,一阵恶臭让敏头晕眼花,敏急忙捂住鼻子,惊喜地看着自己的手,笑对着李希敏道:“哥哥,我们走,我必须出去阻止她——”敏握着她的手,刚刚站起,却又跌坐在地上。“怎么会这样?” 李希敏摇摇头,“她对你下的药太深了,这只能让你恢复一点力气。究竟怎么回事,我看见你被那个女人抓起来,她带了不少人,这次都是高手,都守在外面。我趁着天黑才进得来,如果你恢复不了,我们出不去。”李希敏少有的严肃,担忧的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敏紧咬下唇,不知如何是好。“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哥哥,既然我不能出去,那劳烦你跑一趟,让你姑姑武郡主一定要拦住杨逸,他是扬威武馆的馆主,无论如何,一定要拦住他,她要杀吴名,她要杀吴名啊!你快去,快去呀!”她说的语无伦次,可是现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希敏显然也没听明白,愣愣的看着敏。可是敏刚才的话音显然惊动了外面看守的人,脚步声越来越近。 敏压低声音,“我求你了,求你去找武姑姑,一定要阻止他,不能让他杀吴名!我求你了,快走!” 李希敏一咬牙,点了下头,一个飞身便上了房,屋中又是一片黑暗。此时,无门打开,一个巨大的人影站在门口,巡视屋中,他缓缓走进敏,看到了她身旁的碎壶片,冷笑道:“别白费心机了,这种迷药没有解药是不行的,老实点!”说完就将门重重关上。 敏缓缓躺平,刚刚恢复的一点气力,瞬间烟消云散。她绝望的看着屋顶,期望杨逸会念在师徒、翁婿的情分上放过吴名,吴名,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不知过了多久,屋内屋外静悄悄的,敏听着自己的心跳,恐惧感包围着她。这是什么感觉,仿佛死神一步步逼近她—— 门突然飞起,向她飞来,擦着她的身体摔散在地上。敏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到什么东西从门的另一侧射出,直射门口的黑影。黑影身法奇快,飞身避开,就已落在敏的身边,长剑划过一道银光直指敏的胸口。 敏震惊的张大嘴看着眼前的人,只有呼气而没有进气,是谁? 那人略略侧身,让光照在敏的脸上,他显然也愣住了,直直的看着敏。而敏也看清了来人,竟叫:“师父?!”他怎么会来这儿的?是李希敏去找得他吗? 杨逸的剑尖没有离开敏的胸口,他冷冷的道:“你怎么会在这儿?起来!” 敏因为紧张,极度缺氧,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摇头。 一只飞箭破空而出,直至射向杨逸,杨逸长剑一扫,飞箭偏离方向竟打在敏的身上,敏痛得失声大叫,只觉得手臂如火烤般的疼痛—— 一个黑影从门口飞进,一剑挡开敏身前的长剑,几个剑花挽起,将杨逸刺开,才从地上将敏扶起,紧紧抱在怀里,长剑直指着门口的杨逸。 敏疼得看不清眼前,身体的感觉却让她清醒过来。这么熟悉的姿势,温暖的胸膛,淡淡的味道,是他!竟然是他?! “吴名?”敏不敢相信的轻叫。 吴名一手紧紧搂住她,脸贴在敏的头顶,轻柔的道:“是我,别怕,有我在。” 敏不顾疼痛,吃力得伸手抱住他,脸紧紧地贴在他的怀里,终于又见到他了,他总是在她最无助、绝望时,像骑士一样出现,救她脱离危险。如今,他来了,回到了她的身边—— “名儿,你怎么会来洛阳?为了这个女人,你还要违抗为师吗?”杨逸冷酷的脸上少有的痛心疾首,冷冷地蹬着他们。 吴名搂住敏的手又紧了紧,坚定的道:“师父,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她。为什么你现在又要杀她?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她,除非我死。” 敏的心突然被什么塞得满满的,酸的甜的,让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泪沾湿了他的衣裳。 黑暗的屋中,只有月光划门而入,拉出斜长的影子。 杨逸的剑在抖,但却决绝的指向了他们。“我不能让她毁了你。她必须死!”说着长剑已出,直直刺向敏的要害。 敏此刻什么也不怕了。她仰头看向他,他却将她推到角落,仗剑挡开所有对她的杀招。以往他的剑总是留有三分余地的,可是此刻,剑在他的手中如蛟龙出海,龙爪锋利无比,再无心软。 师徒俩人都将生平所学尽数施展,招招不留情,杨逸招招毒辣,分毫不让。吴名心稳剑狠,以守防攻,丝毫不敢松懈。两人拆了一百多招,终于退让一旁,吴名守在敏的身前,没有一丝破绽。 杨逸的身体微微得发抖,剑尖直指着吴名。“为了她,你连为师也不认了?为师抚养你十几载,你真要为了她背叛师父吗?孽徒,为师今日一定要取她的命,你让不让?” 吴名内疚得看了杨逸一眼,又低头迎向敏的眼神,与敏伸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敏不想说什么,只是笑看着他,他能为她挡那一百多招,她已经满足了。她不能动摇他,他要自己做决定,不论他做什么决定,她都不会再有遗憾。 吴名眼中闪着泪光,他猛地使力,将敏带进怀里,两人紧紧抱在一起。他凑在敏的耳边,柔声道:“我不会再离开你!死,我也会死在你前面。” 敏的泪夺眶而出,她紧紧扒住他的肩膀,笑了起来。“不要,要死一起死。我不要你再丢下我!答应我,永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你一定要答应我!” 吴名点点头,轻轻拉开距离,静静的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温柔的微笑。“我们永远在一起。”他紧紧攥住敏的手,轻轻将敏护在身后,剑指着杨逸。“师父,请恕徒儿不孝。”话未说完,寒光已起,将杨逸完全笼罩在剑锋之中。 杨逸的眼中闪过什么,剑也刺出,他荡开吴名的剑锋,直取他身后敏的眉心。吴名剑锋倒转,剑尖划过一道圆弧,击开杨逸的剑,划过杨逸的肩膀,便转了回来,收住了剑势,而杨逸的剑直直刺进了他的左肩。 “吴名!”敏失声尖叫,可是吴名仍牢牢将她护在身后。可是他的身体却渐渐软了下来,敏在他身后扶住他,两人都摔在地上。敏用手按住他血如泉涌的伤口,可是血从指缝里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止都止不住。 杨逸看着自己肩膀的伤口,紧紧伤了皮肉而已。他黯然的道:“为师竟不知你的剑术竟已精进至此?你本可杀我,你二人就都可以离开了,为什么又要调转剑锋呢?” 吴名的血仍在流,原本白净的脸更加苍白欲死。“伤了师父已属大不孝,徒儿决不会做出弑师这种天理不容的事。师父,你放过他吧!徒儿求你了。” 杨逸震动的看着他,摇摇头。“为师就是知道你会为了她什么也不顾,才要拆散你们,你怎么不明白呢?你们两个不能在一起啊!” 敏的双手紧紧按在他仍在喷涌的伤口上,他知道吴名不会求杨逸救自己,可是她不能看着吴名死。她起身,想要走到杨逸面前,吴名的手却紧紧攥住她的,原本温暖的手已经渐渐冰凉。敏转过头来,瞪着杨逸道:“你怎么这么残忍!他是你一手□出来的,你怎么忍心杀他!你救救他,救救他呀!” 杨逸看着她们,眼前似乎又闪现出几年前的情景,也是一男一女,女人紧紧抱住男人,男人却已经奄奄一息。眼前的景物似乎回到了从前,他的私心希望那个男人快点死去,这样女人才会解脱。“我不能救他,不能救他——” 敏挫着吴名的手,不要它凉去。她趴在他的右肩上,轻轻的道:“你真是个傻子!傻子,可是,我却爱上了这个傻子。原本以为恨你,原本以为可以忘了你,可是,终究我还是不能没有你。你不会离开我,我也不会离开你。我们永远都要在一起。”敏妩媚的笑着,凑到吴名的唇边,轻轻的吻在他冰冷的唇上。 吴名温柔的笑了,双手紧紧抱住敏,轻柔的回应着她的吻。 杨逸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记忆,激动地指着她们,喝道:“分开,你们给我分开,你们不能在一起,永远不能在一起。”说着一剑刺了过来。 可是,剑还未刺中,便已脱手,掉在地上。杨逸无力的软倒在地上,摇晃着脑袋,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 “原本想再看一会儿的,可是,你要是杀了他,我的故事又要说给谁听呢?”门外一身火红的兰若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她越过杨逸,走到敏的身旁,按住吴名身上的几处大穴,血流量瞬间减少了许多,她又掏出一个药瓶,将些许粉末倒在伤口上,将一块手帕压在伤口上,才缓缓起身。 敏轻轻按住那块手帕,吴名的血竟奇迹般的止住了。可是他的脸色依然难看,敏抱着他的脖子哭了起来。吴名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几不可闻地说:“没事了,没事了,敏敏,我的敏敏。” 兰若走到杨逸面前,讥讽的看着他,从他的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在手中摇晃着。“杨威,真是好久不见了!” 杨逸已经清醒了,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瞪着她,道:“是你引我来这儿的,这块玉佩是你的?” 兰若看着在暗夜中仍透亮的玉佩,玉佩上是一只盘旋而上的凤凰。“你还记得这块玉佩啊?那么你也该知道我的目的了?” 杨逸冷冷一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动手吧!” 兰若像是听到了很可笑的事情,疯狂的笑了起来。“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知道什么是报应吗?你知道你的报应有多讽刺吗?我今天要你亲眼看看你的报应!”兰若冷笑着走向吴名,推开他身上的敏。 敏生怕她要伤害吴名,护在他身前。“你放过他吧,你们是血亲啊!你不要伤害他——” 兰若却置若罔闻,猛地推开敏,从吴名的怀中掏出了一块玉佩,又点着了一旁的油灯,屋里瞬间明亮起来。兰若站在屋中央,左手摊开,两块玉佩同时悬在她的指尖,两块玉佩竟然一模一样,都是涅磐重生的凤凰,栩栩如生。 杨逸瞪着两块还在摆动的玉佩,震惊、恐惧、愧疚、绝望充斥在他的眼中,他缓缓看向苍白的吴名,眼神复杂满怀歉疚。 吴名也看着那两块玉佩,他从不知道娘亲的玉佩竟还会有另一块一模一样的?这是怎么回事?他顺着玉佩,撞上了杨逸的眼神,瞬间迷失在那复杂的眼神中,记忆中的师父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的,究竟是怎么了? 敏原本就知道他俩的关系,只是不知道还会有一块玉佩。而这块玉佩对于杨逸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会用愧疚的眼神看吴名呢?他们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兰若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气氛,她妩媚的笑着,声音却冰冷刺骨。“杨威,这就是你的报应!你的亲生儿子带在你身边十几年,你却浑然不知。他娶了你的侄女,他们是□啊!如今,你还要杀他!这就是你的报应啊!” 吴名怔怔的看着杨逸,似乎不明白,又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你就是那个杀手?” 重来 漆黑的夜空,不见星辰,银白的月光渐渐从密云后倾洒而出—— 城郊的一间屋子出奇的静,屋外的一匹马儿孤独的站在月光下,惊恐的看着屋内。 敏震惊得看着吴名,又看看杨逸,刚才的讯息停滞在她的大脑皮层,无法做出反应,只是呆呆得看着他们。 吴名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瞪着他敬之如父的师父。“你就是那个杀手?” 杨逸不敢相信的看着吴名,那块玉佩他见过,那晚他迷糊的时候,看到了这块玉佩就躺在她的胸口上,温润雪白,衬托着她的肌肤——这块玉佩竟会在吴名的身上,吴名是她的儿子吗?他今年二十五岁了,如果真的因为那晚,吴名的确是他的儿子。可是吴名的问题,让他一时语塞,他竟忘了她的身份,她是宣城公主啊,自己是奉旨暗杀她们的。吴名这样问,证明他根本不想认父,她恨他吗? 吴名撑着地想要站起,可是他失血太多了,几次勉强,又摔了回去。敏怎么会不明白他的心情呢,挽住他的手臂帮着他一点点地站起,走向杨逸。 吴名走到杨逸面前,他的眼神没有太多的情绪,依旧平静,只是身体不能控制的颤抖。“你说,你是不是那个杀手?告诉我,告诉我。”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气若游丝的仿佛随时会断气。 杨逸的眼中瞬间迸发出愧疚,他从没想过他会有儿子,而且竟会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这个事实让他承受不了。对他母亲的歉疚,让他心灰意冷。他沉重的点了点头,“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你可以为她报仇,这是我欠她的。” 吴名紧紧攥着拳,身体剧烈颤抖的几乎站立不住,眼中盈满了泪水,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兰若看着他们,似乎看够了,幸灾乐祸的走了过来,笑道:“他是你的仇人,害死了你的兄长,玷污了你的母亲,还杀害了你母亲的姐姐,你不想报仇吗?你做了这么多年的野种,你不怨不恨吗?你的母亲活在地狱里二十多年,你不想为她报仇吗?吴名,他不配做你的父亲,他不赔,你该杀了他,来告慰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与兄长,你还在等什么?杀了他,才是你为人子应尽的孝道!” 吴名瞪着杨逸,眼中已经燃起熊熊烈火,母亲多年的眼泪,自己被人骂作野种的屈辱,他对自己和敏敏的残忍,全部涌上了心头,让他怒火中烧。母亲的一生让他毁了,自己的人生也被他毁了,他是杀害兄长,和让母亲含恨而终的罪魁祸首,他该死,真的该死! 敏能够感受到吴名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恨意,这是他身上从来不会出现的情绪。可是今日,他的恨是这样深这样浓,让她害怕。她扭过头,瞪着煽风点火的兰若,喊道:“你不要再蛊惑人心了,他有他的选择,不用你管!”她紧紧抱住他的手臂,轻声道:“顺着你的心,我不会拦你。可是想想你娘临终的话,想想她的深意,她真的希望你做什么?记住,我永远在你身边。” 吴名缓缓低头看着敏,一只手紧紧握住她的,他的手心没有一丝温度,全是冷汗,他的眼中有着伤痛与悲哀,可是最深处却藏着脆弱,这让敏心疼。她轻轻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暖暖的看着他。 吴名的脸仍然冷峻,可是眼中已透着些许温暖。他瞪着地上安心受死的杨逸,缓缓举起了剑,直指着他的心口。“我娘说她不恨你,并不代表我不恨你,我恨你,从我知道我是个,野种时,我就恨你!作为徒弟,我视你如父;但今日,你刺我这一剑,你我师徒情份已尽,从此你我再无瓜葛。”吴名用尽了气力才将这些话说完,长剑一甩擦着杨逸左肩的衣服划过,钉在地上。他已经再无力气,倚在敏的身上才没有摔倒。 杨逸平静得看着他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嘴角微微上扬,欣慰地笑了起来。“吴名,你放心,我一定会到九泉之下向你母亲谢罪的。可是,我还有一件事要办,我心愿一了,我不会在人世苟活一日。” 吴名却不在看他,任由敏扶着退到一边走着。他的伤势很重,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一时气血供不上,脸色惨白的再无血色。敏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手放在他的脸上,轻轻的抚摸着,轻声道:“一定要在带我去拜祭你的母亲,我想再见见她。你要答应我,听到了吗?” 吴名微微睁开眼睛,细细的看着她,虚弱的点点头。 兰若拔出长剑,手指轻轻抚过带血的剑锋,轻轻的道:“本想让你的亲生儿子给你个了断,可是他太心软了,一点也不像我们萧氏的后代。可是他放过你,不代表我也放过你!”她缓缓蹲下身子,凤眼直盯着杨逸,笑得很邪魅。“你死了,武玄霜一个人成不了气候,你们的那个杀手锏也就用不上了,武曌,你的死期到了。” 杨逸瞪着兰若,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事?你到底是谁?” 兰若将剑指着杨逸的手背,轻轻的来回滑动,血顺着杨逸的手流了下来,而他的手背也血肉模糊。兰若盯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我是谁?我无名无姓的活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可是,我记得你,记得在那间绣房里,你将剑刺进了义阳公主的胸口,你的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就将剑拔了出来,就像这样。”兰若的剑刺进了杨逸的胸膛,又迅速拔了出来,快到剑不血刃。 敏惊叫了一声,看着这一幕。吴名的身子动了一下,却无力的倚在墙上,一只手紧攥成拳,眼睛瞪大,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杨逸却不吭一声,瞳孔的放大让他一时看不清眼前的事物,慢慢聚焦,他在寻找,寻找吴名的身影,直到他看到了他的儿子,他才松了一口气。 兰若的眼中近乎癫狂的嗜血,“疼吗?义阳公主也是这么疼的。你转身走了,任她慢慢的死去,可是她在死前,在一个孩子面前立下了血咒,要她报仇,向所有亏欠她的人报仇,有你,还有那个高高在上的武曌,还有武氏家族所有的人。你是第一个,第二个是武玄霜。” “你动不了她,你也不能动她。”杨逸突然激动起来,胸口的血涌的更快。 兰若大声笑了起来,讥讽的瞪着他,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真是做梦啊!你跟她身边十几年,尽心竭力的保护她,她正眼看过你一眼吗?她的眼里只有那个落魄的皇子,你又算什么呢?你偷偷的爱了她真么多年,你又得到了什么?现在,你们联合起来要帮武曌,你很开心,是吗?我不会让你如愿的。那把剑和你儿子的命,你选一个吧?” 杨逸瞪着她,又看看吴名,大笑起来。“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那也该知道我会选择什么,这个儿子对我来说,可有可无,而我的忠诚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你动手吧!” 吴名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想再看见他们。敏虽然震惊于他们说的话,但此时此刻她只在乎吴名。不知何时,她感觉到自己的气力已经恢复,她的伤势并不重,应该可以带走吴名。兰若的心她猜不透,再残忍的事,她也做得出来。她不能让吴名待在这儿,她要想办法走。可是兰若和杨逸堵在门口,他们怎么出去呢? 兰若冷笑着,用剑指着杨逸的心口,道:“你还真是痴情!既然你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那就亲眼看看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吧?”说着她左手一抬,一只袖箭直直射了出去。 吴名根本动不了,敏长剑在手猛地击开了袖箭,她一跃而起,剑锋将兰若搅了进去,兰若用袖箭护腕挡住,舞了个剑花,对敏下了杀招。敏竟没料到兰若的剑招如此狠毒,一时措手不及,只能防御而不能进攻。 吴名几次想站起,都摔了回去,只能提点敏,但是眼见敏已落下成,他却束手无策。兰若长剑一搅,敏的剑凌空而起,兰若一个侧踹,敏重重的甩在地上。兰若的剑架在敏的颈上,轻松的笑道:“敏敏,你这些杀招只练了一年,而我已经练了整整二十年了。”她蹲下身子,与敏平视。 敏看着脖子上的剑,瞪着她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吴名是萧淑妃的孙子,你好还害他?你还有没有人性?兰若,适可而止,就算你杀了所有的人,又能怎样呢?死了的人不能复活,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痛苦吗?你放手吧,放开了,你会觉得轻松很多的。” 兰若盯着她的眼睛,有些迷茫。“你说的很对,可是,说得容易,做到难啊!我真的很想看看如果一切悲惨的事都发生在你的身上,你会怎么对待那些亏欠你的人。不过,有些事情,我一定要做。谁也拦不住。” 兰若站了起来,袖箭又举了起来,“嗖——” “当——”金属相击之声震耳欲聋。袖箭深深地插在墙上,一把剑已经架在兰若的脖子上,而剑的主人正是武玄霜。 刚才挡开袖箭的是李希敏,他从地上扶起敏,道:“幸好赶上了,否则,这个疯女人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兰若背对着武玄霜,可是她能够感觉到,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武郡主,何其有幸能见到你啊!我的那些手下可不是你的对手啊!哎,我认栽,要杀要剐,随便你。” 武玄霜慢慢走到兰若的面前,仔细的打量她,却对着李希敏道:“敏儿,封住他的大穴,喂他吃九转还魂丹。” 李希敏立刻奔到杨逸身侧,指如疾风,又喂了一颗丹药,让他靠在床沿便坐好。武玄霜从她的手中抽出了那两块凤佩,问道:“你是义阳公主的什么人?” 兰若漫不经心的笑,不屑的撇撇嘴。“我这样的贱民,怎能污了武郡主的耳朵。我无名无姓,贱命一条,又何足挂齿呢?” 武玄霜轻轻摇摇头,“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你有这凤佩,代表你与义阳长公主关系密切,你不愿说,便罢了。可是有件事,你要说清楚。你怎么会知道剑的事,你想图谋什么?” 兰若一脸无辜,瞪大眼睛问道:“什么剑?我不知道啊,这有一把,你要吗?我能图谋什么,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还能想什么呢?” 武玄霜的剑挪了一下,在兰若的颈上划了一道,血顺着她的脖子流了下来。“你的命就掌握在你自己手里,你自己决定吧!” 兰若却纹丝不动,一幅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样子。“没想到武郡主也会使手段?你是武曌的亲侄女,你们都是同一种人。怪不得上官婉儿都不过你,你的小手指勾一勾,什么男人不上钩呢?这个男人不就为了你,终身不娶吗?真是可怜上官婉儿啊,心心念念的男人,被自己的好姐妹抢去了,自己还巴巴的祝福你们,真是可怜可悲啊?” “你——”武玄霜的脸变得惨白,这件事是她一辈子的痛,痛得她深埋在心底,永远不想挖掘。 兰若却在武玄霜的失神之际,袖箭护腕隔开长剑,腾空后退,武玄霜刚要追赶,几只暗器冲着她的各处要害而来,地上一阵巨响,地上猛地爆炸,飞沙走石什么也看不清楚。 李希敏想追,却被武玄霜拦住。“她有同伴,不能贸然去追。”武玄霜蹲下身子,仔细检查杨逸的伤势,血已经不流了,凝结在衣服上的血迹隐隐透着墨色。武玄霜惊了,立刻把过他的脉,脸色变得愈加难堪。 杨逸艰难的睁开眼睛,他的身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几不可见的摇摇头,嘴唇几次张开都说不出声来。他伸出手在指,可手刚抬了一半就摔了下去,一双眼睛急切地看着吴名。 武玄霜从袖袋药瓶中到处一颗药丸,塞进了他的嘴里,见他咽下,才稍稍放心。转头对吴名道:“他中了毒,我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毒,我只能帮他续命,你不想跟他说说话吗?” 吴名得脸色白得发青,紧紧抿着嘴唇不说话。他的心里有疙瘩,是个永远解不开的疙瘩,看到他这个样子,他的心在痛,可是他不能去。 杨逸的眼中有一丝的遗憾,刚才的药丸显然发挥了效力,他轻轻贴在武玄霜的耳边说了一句,才看着吴名,气若游丝地道:“带我去拜见宣城公主。”说完这句,他的头便低了下去。 吴名的身体突然直了,怔怔的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泪顺着眼角涌了出来,滴在衣服上,他却依然紧闭双唇。 敏握住吴名的手,眼睛却看向武玄霜,武玄霜试探了他的鼻息,才道:“他只是睡着了,他现在必须保存体力,他要回长安。” 吴名似乎长出了口气,泪却更如断线的珠子般掉落下来—— 秋日的太阳温暖而明媚,万物披上了秋季的颜色,更加的美丽。 官道上,一辆马车提提踏踏往前走,它走的极其平稳,几乎看不出一丝颠簸。驾车的少年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遗憾,满眼的秋色让他更加忧郁。 车帘突然掀了起来,一张疲惫的脸露了出来,“哥哥,停车歇一会儿吧。” 驾车的少年勒住缰绳,让马缓缓停下,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满是温暖的微笑。他下车拴好缰绳,才道:“你们出来透透气吧,都憋了一上午了。我去取些水,你们聊会儿。”说完就走了。 敏轻轻跳下车,看着马车内沉默的吴名,道:“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吴名抬眼看了她一眼,很快又避开,又检查了一下身边的杨逸,才慢慢从车厢往外走,跳下车厢,拉好帘子,才不冷不热地道:“你说吧。” 敏瞪着无精打采的他,心里很难受。从他知道身世那天起,他就这样冷冷的,离开洛阳几天了,他几乎不曾开口说话,只是愣愣的看着昏迷的杨逸。武玄霜让李希敏随着吴名护送杨逸回长安,她不能放下吴名,也跟来了。有武玄霜向武则天代为禀告,便这样马不停蹄的赶起路来。 有些话她必须要说,因为她猜得到吴名的心思。“你想抛下我吗?在危难的时候,你可以紧紧地抱着我,现在,你打算扔下我一个人吗?” 吴名的脸上没有表情,这时的他很像杨逸。他避开了她的眼神,看着不远处的枫树林,红色燃尽了他的心里。“我不能误了你,你可以找一个更好的,我陪不上你——” 敏没让他说完,拉过他的胳膊,将袖子撸了上去,臂上的齿痕依然清晰可见。她轻抚着齿痕,泪滴在伤痕上,溅起了小小的水珠。“这个伤疤你忘了吗?这是我咬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咬吗?我咬你一辈子都记得我,只要看到这个疤就会记得我,现在它还在,你就想抛弃我吗?我告诉你,你休想,我让你骗了我一次,不会再让你骗我第二次!你说过要和我永远在一起的,你别想赖皮,我缠着你一辈子!” 吴名被那滴泪震动了,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疼痛,他看着她。“敏敏,你别这样,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敏向前一步,几乎贴着他站着,嚷道:“你还在躲我什么?还要我怎么低声下气的求你要我?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大唐律法‘同姓不婚’,你虽然不姓杨,可是你和杨芝兰是兄妹,你们的婚姻是不成立的,何况你说过,你们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你说那个孩子不是你的,我都相信!你还要我怎样?你这样对我,是不是你喜欢别人,还是你认为我身份低贱,配不上你?” 吴名情不自禁的保住了她,急道:“你怎么会配不上我?是我,配不上你。” 敏反抱着他,狠狠打了他背一下。“你为什么想不开,你的身世我早就知道,那时我嫌过吗?你这傻子!我喜欢你,喜欢你,你还要怎么样?” 吴名抱着她,下巴紧紧贴在她的头上,温柔的笑了。“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幸福到认为是假的,怕你随时会在我眼前消失,更怕让你陷入危险,我真的帕啊!” 敏闷在他的怀里,将眼泪鼻涕都蹭到他的衣服上。“那就守住我,不让我走;有你在我身边,我才是最安全的,你知道吗?”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玉佩呢?” 吴名愣了一下,从怀里拿出那块凤佩给她看。敏曾仔细看过那两块玉佩,两块玉佩的花纹一模一样的,但是成色却有所不同。吴名的那块通体雪白,无痕无瑕;而兰若的那块缺隐隐透着血色,令人心惊。 敏看着白璧无瑕的玉佩,一脸蛮横的道:“给我戴上。” 吴名呆愣的看着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敏冲他做了鬼脸,道:“你以前说过给我的,你想反悔吗?我不管,这块玉佩从今以后就是我的了,你别想拿回去!” 吴名终于明白了,两只手举起,又落了下去,敏一把揪住,往自己脖子上一套,摸着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道:“从现在开始,你也是我的了。” 吴名温柔一笑,将敏紧紧抱在怀里,如珍如宝。“我再也不会辜负你,否则我不得好死。” 敏在他怀里摇摇头,闷声说:“我们都不要死,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你看着我慢慢变老,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吴名点了点头,瞟了一眼马车,心情又沉重了起来。 赶了半个月的路,他们终于回到了久别的长安。长安依旧繁华、热闹,生机勃勃—— 马车徐徐驶进武馆,门口的一个弟子牵住马,另一个急忙跑进去通报。李希敏从车上下来,撩开帘子,冲着敏伸出了手,敏自然的搭在他的手上跳了下去。吴名也跳了下来,不自然的转开头,看向车厢内的杨逸。 余承志快步从中庭走了出来,他看到敏愣了一下,随即迎向了吴名,道:“你说走就走也不说一声,让我担心的要命。这,这位是——” 吴名的伤口虽已愈合,但是脸色依然很差,漫不经心的道:“这位是李兄,我们在路上相识的,他帮我们护送师,师父回来。” 余承志愣了一下,“师父?师傅也回来了?在哪儿?” 吴名下意识的瞥了马车一眼,余承志缓缓走到车前,看到奄奄一息的杨逸吓了一跳,“师父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吴名却不知从何说起,“晚些会向大师兄禀明的。师父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先送师父回房歇息吧!”他尽量不去看车上的杨逸,脸上却满是担忧的神色。敏走到他身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冲着他微微笑了笑。 余承志点点头,让几个师兄弟抬来担架,将杨逸轻轻放在担架上抬进内室。余承志却若有所思的看着吴名和敏,想说些什么。 这时,养殖兰跌跌撞撞的从中庭跑了出来,直直奔向吴名,却看到吴名与敏紧紧相握的手,呆立当场,直勾勾的瞪着吴名,像是等待他的解释。 吴名刚要开口,敏却拽住了他,低低的说了句:“坏人有我来做。”说着牵着吴名走向杨芝兰,站在她的面前,道:“我有话跟你说,找个方便的地方吧!” 杨芝兰恨得浑身颤抖,恶狠狠的瞪着敏,哑着声音道:“你终于回来跟我抢了!我不会给你的,不会!”说完转身往里走。 敏想要追上她,吴名却担忧地摇摇头,敏回他以安心的微笑,跟着杨芝兰而去。 吴名看着两人的背影却百感交集,一路上他一直在向该如何处理与杨芝兰的关系。他和敏敏是再也不会分开的,他不能再辜负她一次,绝对不能。而杨芝兰他们是堂兄妹,大唐律法是不能通婚的,他必须要解除这门婚事,这对杨芝兰好,也对敏敏好。可是他的身世又不能公开,该怎么向杨芝兰说呢?他真得很担心敏敏。 余承志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有些明白了—— 敏一只跟在杨芝兰的身后,看着她苍凉的背影,心中不忍。可是,这一路上她也在想,她既然已经决定和吴名在一起,她就要勇敢地面对这一切。在现代她很讨厌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可如今她却成了名副其实的“第三者”,这让她情何以堪?可是,她必须要为吴名解决这个问题,他们是兄妹,是不能在一起的。她承认在知道这件事时,她真的很开心,因为她终于找到了可以重新开始的理由,虽然残忍,虽然自私,她却一定要这么做。 杨芝兰冲进了后院的一间小屋,房内安静而温馨,弥漫着阵阵清香,混杂着奶香味。她冲到一张小床上,静静的看着床上安睡的孩子,眼中充满了慈祥的母爱。 敏站在她的身后,缓缓将门关上,她不急于说话,看着这样温馨的画面,她真的不忍心说那么绝情的话。 杨芝兰慢慢转身面对着她,直盯着她的眼睛,猛地跪在了她的面前,泪如决堤。“我求你,求求你,看在孩子的面上,我求求你,不要让吴名离开我,我求求你,只要你不让他离开我,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当小妾,当丫环,怎么样都行,只求你不要让他丢下我和孩子,我求你了——” 敏想过她千千万万种的反应,可是却从来不会想到她会这样,这让她原本冷下的心软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揪着杨芝兰的胳膊,想要把她拉起来,可是她却死死的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不放。 “我求求你,求求你,我什么也没有了,我只想有名有份的活下去,让我的孩子健康长大,我求你了——”杨芝兰声嘶力竭的喊着,摇篮中的孩子被惊醒了,也哇哇的苦了起来。 敏看着摇篮里的孩子,道:“你先看看孩子,什么事我们以后再说,你先哄哄孩子,孩子哭得多惨啊!” 杨芝兰这才回过神来,飞快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小床边将孩子抱了起来,搂在怀里,哼着歌哄着,七八个月的孩子瞪大了眼睛呆呆得看着她的母亲,渐渐止住了哭声,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左看看又看看,终于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孔,好奇的看着她。 敏也仔细打量这个幼小的孩子,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链子,链子的尾端缀着平安锁,这是她送的满月礼。她的心动摇了,这个孩子不是吴名的。“这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抱着孩子的杨芝兰愣住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敏,脸瞬间结了层冰,她怔怔的看着敏,道:“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敏开了头,她要乘胜追击。“他早就知道了。从那天他在你床上醒来时他就知道了,可是他还是接住了你泼在他身上的脏水,承认了这个孩子。他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心里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吗?人不能这样,不能把所有的负担都推给别人,人要学会担当,是你的责任,你就要扛起来,你扛不住,别人可以帮你,但是不能一味的推给别人,这样太自私了。何况,孩子需要的是他的亲生父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杨芝兰看着怀中的孩子,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早就知道我再骗她,为什么他要装作不知道?他待孩子那么好,孩子一哭,他一抱就是一个晚上;孩子病了,他比谁都着急,有时候我都以为孩子就是他的。可是我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孩子不是他的,我骗了他。他居然早就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不说我?”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滴在孩子稚嫩的脸上,孩子好奇的看着泪珠滑进他的眼里,这让他很不舒服,又哇哇的哭了起来。可是,杨芝兰却不在哄他,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你哭什么哭!你还哭!都是因为你,把我害成这样的,你再哭,再哭,我把你摔死!” 敏吓住了,急忙从她怀里把孩子抱了过来,轻轻的摇着,哄着。“宝宝不哭,宝宝乖,听话。来听听这铃铛响不响。”她摇动着平安锁的小铃铛,清脆的声音马上吸引住孩子的注意力,孩子迷蒙的瞪着铃铛,小手去够,嘿嘿的笑了起来。 杨芝兰看着自己的孩子甜甜的笑,突然间心灰意冷。“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成全你们的。”说完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敏抱着孩子看着她离去,心中也不是滋味。孩子在她的怀里却玩得不亦乐乎,冲着她甜甜的笑着。 暗夜未央。后院井边。 敏坐在井边,靠着吴名的肩膀,仰望着苍穹,一颗一颗的数星星。吴名静静的陪在她的身边,温柔的注视着他。 敏仰着头,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承认那个孩子?你明明知道他不是你的孩子。如果你不承认,我也不会误会你,你我之间也不会分开这么久。” 吴名轻笑了一声,笑容里满是无奈和悲凉。“她一个女人怀了孩子,能怎么样呢?何况当初我答应了师父,会娶她为妻,那么她有没有这个孩子,我都会娶她。” 敏将他的神情全部看在眼里,心疼的倚在他的怀里。“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和她作真夫妻呢?我知道你的父亲对你的影响很大,你可以把别人的孩子看做是自己的,这我可以理解。可是,你要怎么继续你以后的生活呢?你什么都要自己扛,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是为了我才答应师父的,对不对?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平安,是不是?”她盯着吴名的眼睛,要他的答案。 吴名圈住她,将她围在怀里,眼中只有温柔和怜惜。“只要你平安,我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他的脸贴着她的,享受着此刻的幸福。 敏苦涩的笑了,泪却再也忍不住涌了出来。“你这个傻子,要是我一辈子不知道,你就让我恨你一辈子吗?你这个大傻瓜!大傻瓜!我就是喜欢你这个大傻瓜!” 吴名轻轻的吻着她的头顶,静静的传达着他的爱。他想了很久,才道:“即使我和她没有了夫妻名分,孩子却不能没有父亲,我还是会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俩的,我希望你能体谅我。” 敏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与他静静对视。“你就是个傻子,哪个孩子那么可爱,谁会不喜欢呢?她也算是你的妹妹,你当然有责任照顾她了,我一定会支持你的。” 吴名感激地看着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脸,缓缓贴近她,贴近她的唇—— “不好了,夫人自尽了!” 杀机 秋雨来,一天凉似一天,长安城的雨淅淅沥沥的下了一整天,却仍没有止住的趋势。 敏独自一人呆在婴儿的房里,看着孩子扒着小床的护栏冲她笑,笑得那样天真、无邪,他却不知道他的母亲昨晚差点丢了性命,依然无忧无虑的自己玩自己的。敏蹲在孩子面前,伸出手逗弄着孩子,孩子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放,冲他嘿嘿笑着,光洁的牙床露出了一点点白色,一颗小牙想要冒出头来。 吴名担心杨芝兰的身体,留在她的身边照看,生怕她再做出什么傻事来。这让敏的心突然不安起来。 孩子突然向她伸出了两只小胳膊,似乎要她抱。敏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孩子抱了起来,让他趴在她的肩膀上,揪着她的头发玩。敏却不在意,只是苦笑着看着床上修工精巧的被子和枕头,这是一个母亲为自己的孩子精心缝制出来的,她怎么忍心丢下年幼的孩子?难道只是因为她的介入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坏女人了呢? “你干什么!你把孩子放下,快放下!”门口的翠儿看到这一幕,大叫了起来。她跑了过来,一把从敏的怀中把孩子抢了过去,战战兢兢的瞪视着敏。 敏有些委屈得接受着她眼神中的控诉。“我看孩子没人照顾,就进来看看。我没有别的意思。” 翠儿却冷笑着往后退,“别猫哭耗子了!小姐差点被你逼死了,现在你又想害小姐的孩子吗?他才这么大,你怎么忍心,下的去手?” 孩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的。翠儿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可是孩子却仍然止不住哭声。“怎么了?你要找娘亲吗?饿了?还是尿了?” 敏也急得往前迈了一大步,“孩子不舒服了吗?要不要找大夫看看?” 翠儿却连连后退,惊恐的看着她。“你别过来,你对孩子干了什么?如果孩子有什么事,就是你干的!”说完抱着孩子逃一样的去了。 敏呆愣的看着空荡的大门,有些不知所措。 “你最好小心一些,这是个是非之地。”李希敏倚在窗口,若有所思的看着敏。 敏一惊,她怎会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呢,可是可能吗?她有些惶惑了。 当晚,孩子发了高烧,一夜哭闹不休。杨芝兰身体还未恢复,不放心的亲自看护孩子,衣不解带,孩子却仍旧不见好转。 着急的还有吴名,他已经将这个孩子看做他的亲子,孩子病了,他比谁都要着急,一整夜都陪在孩子身边,与杨芝兰一起照顾。 这样的画面看在敏的眼中,是很刺眼的,这传达给她一个信息:他们是孩子的父母,孩子需要完整的家庭,而她不应该破坏这原本美满的一家人。这样的认知让她很痛苦,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与吴名在一起的,难道现在真的该她放弃了吗? 突然间,她觉得这个地方没有她的立足之地,的确,她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应该在一千多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在学校里学习的,而不是卷入这纠缠不清的局面里。现在是不是老天在帮她作抉择,她是不能跟这儿的有牵连的? 她走着走着,便走到了杨逸的房间。他已经昏迷了半个月了,一直用解毒丸缓解他体内的毒素。武玄霜说她要在宫中找到合适的药材配药来救他的命,可是他真的能醒过来吗?如果他醒来,他不会对自己的儿子和侄女这样的关系而坐视不理的吧?可是她不敢肯定,这门婚事是他一手促成的,何况,吴名和杨芝兰现在并不是同姓,如果他们的继续下去,她自己该如何自处呢? 杨逸安静的躺在床上,脸上依然冷峻,让人不寒而栗。他和武玄霜是什么关系呢?从那天他看武玄霜的眼神,她猜的到一些东西,可是真实的故事却成了他们心中永恒的秘密了。 地上突然出现一条长长的人影,拖得长长的,她猛地转身,却对上了李希敏的明亮的眼睛,无言的关心着她。她安心的笑笑,道:“哥哥,这么晚还没睡?” 李希敏慢慢走向杨逸,伸手把了一下脉,愁眉紧锁。“我不放心,就来看看杨前辈。他的毒暂时被控制住了,但是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没有解药,还是不行的。姑姑留在洛阳配药,不知道顺利不顺利?” 敏也担忧的看着杨逸,她曾恨过他,那样残忍的训练她,那样绝情的拆散她和吴名,甚至还要她的性命。如今他命在旦夕,她却不能不担心,矛盾交织在她的心头,让她很困扰,但却找不到疏解的办法。这样一个夜晚,注定了无眠。她轻轻问了句:“你知道他和武姑姑之间的事吗?” 李希敏皱眉想了想,才道:“我知道一些。小的时候,姑姑曾给我讲过很多故事,那时候不明白,可现在想来,我开始明白了。”他有些不自在的笑笑,接着道:“杨前辈原来是姑姑的贴身侍卫,从姑姑进宫的那天,他就负责保护姑姑的安全,也曾指点姑姑武功,姑姑对他及其信任。一直到姑姑十八岁那年,她想要闯荡江湖,看看宫外的天地,就毅然决然的出宫了,他们才真正的分开。后来,姑姑再次离开皇宫,他便在长安开了那家武馆,后面的事,你差不多该知道了。” 敏静静地听着,原来杨逸是看着武玄霜长大的,他们之间的感情应该很深的,也因为这样,武则天才会将那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他们。她又看看沉睡中的杨逸,他对武玄霜的感情真得那么单纯吗?她摇摇头,脑中有复杂的交织着吴名和杨芝兰在一起的画面,她要转移注意力。“一直没有听你说起你的母亲,你能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吗?” 李希敏的脸色变得苍白,敏意识到自己多嘴了,急忙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么隐私的事,你不要想了,我只是脑子很乱,我胡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李希敏释然的摇摇头。“不是的,是先母去世很多年了,很少有人会在我面前提起她,你突然问,我有些不习惯。”他将手搭在敏的肩上,走到桌旁,两人都坐下,他理了理思路,才道:“先母复姓长孙,我的外祖父曾在太宗时作过殿前检点,后来高宗时,武后当政,外祖父看不惯,便退世隐居。他为官时,便视得父亲,对父亲的为人十分了解。后来,父亲落难,被母亲所救,外祖父知道是父亲是隐太子建成的嫡孙,极力为父亲致伤。后来外祖父病危,临终前将母亲托付给父亲,父亲为了报恩,便娶了母亲。为了避祸,他们隐居在天山,不再过问世事。不久,我便出生了,我们一家人便过着平淡却幸福的日子。” 敏听着他的讲述,头脑迅速将上官婉儿告诉她的结合起来,推想到李逸应该是在刺杀武则天未果后跳崖自尽,被他的母亲所救,也便有了他们之间的姻缘。李逸是缘于恩德和责任,娶了他的母亲,断了他和武玄霜和上官婉儿之间的纠缠。 李希敏似乎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娓娓道来:“我记得我们在天山一直很平静的生活着,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天山变得不再宁静,原本白皑皑的雪山也似染上了血色。很多打扮成外族的武士上山,杀人如麻,父亲看不过去,便出了手,却没料到那些武士绑走了我和母亲。那些人把我们关在一间小黑屋里,我很害怕,母亲说父亲一定会来救我们。我们就一直等,一直等,始终没有等到父亲。母亲默默地流泪,我真得很希望那时候快快长大,带着母亲出去。后来,姑姑出现了,救出了我和母亲。母亲问了姑姑的姓名后,变了脸色,便再也不说话了。我却不明所以,因为姑姑在我眼中像一个女神,姑姑可以给我将许多有意思的故事,我就越来越喜欢姑姑了,母亲却日见沉默了。姑姑说要带我们上京与父亲团聚,可是我们赶路赶到一半,又有一批武士袭击我们,姑姑极力保护我们,但是武士太多了,姑姑根本应付不来。一个武士要抓我,母亲挡在前面,替我挨了一剑——” 敏的心一直揪着,一直到此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满怀歉疚的看着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问的,真的对不起。” 李希敏拍拍她的手,微微摇摇头。“你不要这么说,这些回忆对我来说不是痛苦的,因为我的母亲是爱我的,她将她的爱、对父亲的爱全给了我,我答应她,一定要找到父亲,好好的孝顺父亲。母亲便将我托付给了姑姑,安然的去了。” 敏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冷冷得看着他,想安慰这个她敬之如兄的人,可是此刻似乎无声胜有声了。 李希敏笑着拍拍她的脸,道:“你不要一幅伤透了我心的表情,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有时候想爹娘了,就会想以前和他们在一起的回忆,心里就会好受许多了。其实,人都是这样,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总要受点伤,才能明白点事。所以,人不能一味的埋怨,要学会放开,这样人才能活下去啊!我相信,你会是活得很好的那个人,对不对?” 敏有些不明白他的话,“这是什么意思?” 李希敏漫不经心的摇头,缓缓起身。“天晚了,早点休息。事情没有解决不了的,说不定明天一切都会好的。”他无所谓的笑笑,踱着步子出去了。 敏却更加迷惘了,“真的会好起来吗?” 蓝天白云,小鸟啾啾。 敏缓缓抬起头来,一束阳光正好射在她的脸上,让她一时睁不开眼睛。她挺直腰背,伸了个大懒腰,让已经麻木的手臂顺顺血气。她竟然睡着了,就这样在杨逸的屋里睡了一夜。她侧头看看床上安静的杨逸,他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敏惊起,奔到床前,仔仔细细的看着杨逸的手,他静静的放在那里,根本没有要动的意思。敏以为自己的眼花了,刚要退开,却对上了一双暗淡的眼睛。 “师父?你醒了?”敏激动万分,杨逸似乎已经成了她唯一的希望了。 杨逸的眼睛没有动,愣愣的盯着床顶,没有一丝生气。这让敏感到失望,虽然他睁开了眼睛,但是如果没有意识,也是不行的啊!敏颓然的坐在床的踏脚上,脑袋搭在床沿上,一手枕着下巴,一手随意的放着。突然,手掌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想抬起头,却感到手心写着“静声”,她只得趴在那一动不动。手心上的字越写越多,她的眉头也越皱越紧。 许久,她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就往门口走,正碰上余承志端着参汤走了过来,敏略略低头,道:“大师兄早。” 余承志依然好脾气的笑笑,“小师妹早,这么早就来看师父了?” 敏点点头,“我只来看看师父有没有好转,既然大师兄来了,我就回去了。啊,对了,孩子的烧退了吗?” 余承志担忧的摇头,“孩子那么小,发那么高的烧怎么受得了,现在师父又病着,真是让人担心。小师妹,你也别担心了,看你脸色不好,赶紧回去歇着吧!师父这儿,我来伺候就行了。” “有劳大师兄了?”敏点了下头,就走了。 余承志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才收回视线,进了屋,拴了门。 一连几天,武馆内所有的人都忙忙碌碌的,敏却闲得无所事事。 “八师兄,九师兄,好几天没见到你们了,怎么又要出门呢?我还想找你们好好聊聊呢?”敏堵住了想要出门的八师兄和九师兄。 八师兄装傻的笑笑,“慕容女官这是说的哪话,我们正四处打听名医,希望能够救醒师父,长安的大夫我们都请过了,可没一个能解这个毒的。所以我们就倒成外罩,希望皇天不负苦心人,能够治好师父。” 九师兄立刻附和,两人的神色都极不自然。敏却不动声色,“那真是劳累两位师兄了,那师兄赶紧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点了一下头就跑没了影,敏却看着他们深思着。 一只大公鸡在院子里上窜下跳,搞得所有人手忙脚乱,敏却紧追在大公鸡的身后,大吼着:“你这只死鸡,还跑,看我不把你给宰了吃了!” 大公鸡却一路不管不顾,只冲着一间房子冲了过去,敏也追着鸡撞了进去,敏回身迅速关好门,一边喊着,一边小幅度的翻找着,应该会有什么东西的吧? 门突然被推开了,敏飞身扑到了鸡上,紧扣着鸡脖子,嚷道:“你个死鸡、臭鸡、烂鸡,你再跑,再跑,我给你五马分尸了!跑,我也把你炖了!” 门口的余承志一脸惊愕的看着趴在地上,和她身下压得七昏八素的鸡,问:“小师妹,你这是,要干什么?” 敏一轱辘起身,抓着鸡翅膀,不好意思地看着一屋子的狼狈。“对不起啊,大师兄,我看着大家那么辛苦,想着给大家熬点鸡汤补补身子,谁知道这只臭鸡不听话,东躲西藏的跑到你的房间,我,不太好意思,给你搞成这样,一会儿我给你收拾了,收拾得干干净净。” 余承志不在意的笑笑,道:“没关系,我自己收拾就行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妹,不用在意,你去忙吧!” 敏笑笑,仍然一脸的不好意思,点了点头,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打鸡的头。“让你跑,我让你跑,一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余承志则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眼神瞟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晚饭时,敏给每个人盛了一碗鸡汤,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向武馆弟子示好。引来无数人的白眼,敏却一脸的不自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们。 吴名身为馆主,坐在首座,看了一眼鸡汤,端起碗仰头喝下,余承志也喝了下去,其他弟子才陆陆续续的喝了,开始吃饭。敏却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端起碗也吃了起来。 晚上,敏独自往自己的屋走去,吴名却叫住了她。 敏转身冷淡的看着他,“你不去看她们母子俩吗?” 吴名的脸色却更加难看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前迈了一步,有些不确定得看着她,道:“你,在生我的气吗?” 敏不在乎的笑笑,“我为什么要生气?这几天我也想明白了,男人有男人的责任,你要担起那份责任,我不会拦你。但我也有我接受的底线,一旦超过了,我不会委屈我自己。现在的泥,最好寸、步、不、离的守在他们身边,这是你的责任。” 吴名的脸色微微发白,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李希敏从后面走了过来,冲他点头示意,然后看着敏道:“你不是想学我的剑术吗,我现在教你。” 敏笑着点点头,转而又冷淡的看着吴名,道:“三师兄,我已经跟这里有了了结,我不会长期待在这儿的,过两日我就的回神都了,我想以后见面的机会少了,现在告诉你一声,你多保重!”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李希敏别有深意的看了吴名一眼,跟着敏也走了。院子里只有吴名怔怔的站在那儿—— 夜凉如水,寂静的夜里,树影却在婆娑。 院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黑影,又快速的消失在阴影中,几乎马不停蹄的,冲进了后院的杂物房,门还没有关严,便扑到了一个黑影的身上。 黑影迅速掩上门,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可是她却抱得死死的,迅速的要为他宽衣解带,黑影厌烦的使力将她推到一旁,按住她的肩膀,压低了声音,道:“你疯了!什么时候了,你还乱来,你想死吗!” 抵在墙上的女人,却眼神迷离的望着他,有些歇斯底里的低喊着:“为什么不可以,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什么都听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我就是要,就是要!”她伸长了脖子想去够,却被黑影一下子捂住了嘴。 黑影仔细的打量着她,问道:“你吃了什么?你着了人家的道!你快醒醒!” 突然紧缩的大门砰然打开,火把照亮了整个屋里,两个紧贴在墙角的人被火把照的睁不开眼睛。 手拿火把的余承志带着众弟子等着那两个绞缠的人影。余承志气得浑身发抖,“老八,你都干了些什么?” 紧紧抱在一起的八师兄怔怔的看着余承志,突然明白大祸临头,跪倒在地,道:“大师兄,一直都是翠儿在勾引我,她说她寂寞,要人陪,我一时把持不住,铸成大错,请大师兄饶了我这次吧!” 翠儿却有些醒了,看着满屋子的人,有些不知所措,看着余承志却说不出话来。 余承志指着他们两人,强压下怒火,哑着嗓子道:“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勾引武馆弟子,你对得起馆主和夫人吗?来人,把他们两个关到柴房里,等候发落!” 众弟子一拥而上,将两人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往外拉。翠儿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便被拉了出去。余承志却依旧无法平静,紧握的拳头,青筋直跳。 杨逸的病突然急转直下,武馆内瞬时乱了起来,而杨逸竟突然醒了过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是回光返照。 一屋子的人围在杨逸的床前,杨芝兰托着病弱的身子跪在床前,而吴名却远远的站在一旁,无语的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师父。余承志则守在床前,盯着一旁的吴名。敏却站在最后,冷眼看着这些人。 杨逸迷蒙的双眼在寻找着吴名,手缓缓地举起伸向他,吴名却迟迟不前,余承志推了他一把,吴名踉跄了一下,跪在床前,却低着头不去看他。 杨逸挥挥手,艰难的吐出一句话:“你们都退下,为师要交待吴名几句话。”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看向余承志,余承志紧紧攥拳,冲着所有人点了点头,其他人才有了行动,纷纷往外走去。余承志扶起跪着的杨芝兰,杨芝兰浑身颤了颤,低着头往外走。敏看了他们一眼,也跟了出去,走在最后的他,关门的刹那看了看仍然不动的吴名。 门外的余承志脸色铁青,道:“都下去吧!有事会吩咐你们的。老九,扶小姐回房去。” 杨芝兰有些胆怯的看看房门,此时的她再没有嚣张跋扈,就如一只待宰的绵羊一般战战兢兢。九师兄几乎是拖着她走的,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眼睛却不知看向何处。 余承志看着敏,轻声道:“小师妹也回去休息吧,这我守着就行了。”他的眼睛却时不时地瞟向房内。 敏摇摇头,盯着他道:“大师兄事事争先,太劳累了,我就陪着你一起守着吧。虽然我入门最晚,与师兄相处的时间很短,可是大师兄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有时候,在宫里,二师兄也会跟我提起你的事呢!” 余承志原本盯着房间的眼睛突然落在敏的身上,有些哑然和震惊,却试探的问:“二师弟平时沉默寡言,却跟师妹你很投机嘛。这也是好事,他总的有个说话的对象。却不知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敏故作思考,想了想才道:“也没有什么,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大师兄你最先拜师,伺候师父的时日最长,师父的脾性、处事,你最清楚不过。二师兄也说师兄你的身世很可怜,自幼便丧父母,举目无亲的你只能拜师学艺,这才进了武馆。却不知师兄是哪里人哪?” 余承志脸色微变,语气却格外冷静。“我的家乡穷乡僻壤的,不值一提,何况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我学艺二十载,虽然我是孤儿,却视师父如生父,这辈子我已经无憾了。如今,只求师父能够吉人天相,度过这个难关。” 敏点点头,又道:“大师兄的诚心,老天爷一定看得见。我也愿师父能够长命百岁。只是‘一杯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啊!”她紧紧盯着余承志的眼睛,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她便笑着摇摇头,道:“我真是班门弄斧了,这诗句怎么能胡乱引用呢?只是皇上时常吟诵,我也就记住了几句,怎么这个时候经脱口而出了呢?” 余承志却瞪着敏,似乎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些什么,此时,身后的门却开了,吴名缓缓走了出来,敏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盯着他,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余承志也转身急急问道:“师父说了什么吗?” 吴名精疲力尽的摇摇头,“师父睡着了,今晚就劳烦师兄你看护了。”说完扶着墙慢慢的走开了。 敏关心的看着吴名,抬步缓缓的跟在他的身后。 夜深人静,天上点点星光。 杨逸的房间里静得出奇,杨逸安静的躺在那儿,气息微弱的看不出胸膛的起伏,坐在床边的余承志从怀中掏出一个盒子,盒子里只有一颗药丸,他半扶起杨逸,将药丸喂入他的口中,端水喂他咽下,才将他放平。 余承志观察着他,手中一把匕首隐在袖中,随时准备出手。一刻,杨逸缓缓睁开眼睛,适应着周围的黑暗,但身体的感知已让他清醒过来。“你终于动手了,承志。” 余承志冷笑着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杨逸。“姜还是老的辣。不过,你还是栽在我的手里了。我也不跟你罗嗦,告诉我双龙宝剑在哪儿?我会让你死得痛快。” 杨逸缓缓闭上眼睛,冷冷道:“原来你和那个妖邪的女子是一路的,剑,你们永远也得不到,即使得到了,那对于你们来说也只是一把普通的剑,起不到你们想要的效果。死心吧,你们的力量不足以推翻皇朝的。” “哦?”余承志冷冷的笑了。“我的力量不足以推翻,可是先父的部下却有这个能力,那个妖妇荒淫放荡,推翻李唐王朝,迫害李氏子孙,她的罪行罄竹难书。你,她的刽子手,为她杀了多少贤良,你身上的血债,死万次也不足以赎罪。有那把高祖的双龙宝剑最好,没有,我们依然可以挟太子政变,夺回皇位,光复我李唐王朝。” 杨逸睁开眼睛,眼中精光四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女皇的根基是几十年来稳扎稳打出来的,怎么可能仅凭你们就能推倒的?” 余承志的匕首划出衣袖,比在杨逸的颈间。“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她为了那两个面首已经犯了众怒,她可以就他们一次两次,却不能救他们一辈子。她老了,霸占那个位子太久了,该是她下台的时候了。而你,作为她的帮凶,你也难逃一死。如今,我让你见了儿子,还为你留下孙子,你的心愿已了,那帮我达成心愿又如何呢?双龙宝剑在哪儿?” 杨逸哈哈一笑,“我的儿子、侄女都被你设计了。你真狠啊,如果你父亲当初有你一半的绝情,他的叛乱说不定会成功。不过,你还是——”杨逸一掌击出,重中打在余承志的胸口上,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撞翻了圆桌,摔在地上。“你还是棋差一招啊!”杨逸起身,原本孱弱的身体此时散发着雄壮之气。 “你,你怎会?”余承志不敢相信的指着他,话哽在喉咙口缺乏不出来。 门大开,敏、吴名、李希敏还有杨芝兰走进房内。屋内瞬息变的明亮,被包围的余承志邪邪的看着他们,明白自己大势已去。“师兄弟应该都被你们摆平了。现在的我是孤家寡人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杨芝兰已经一步上前,抽了他一巴掌。“是你,是你,是你串通翠儿奸污了我,事后,你还装作没事人般为我出主意,让我诬赖吴名。你好卑鄙,你明知道我们是兄妹,你还让我们成亲,你好毒——啊——” 余承志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他扣住杨芝兰的脖子,手中的匕首贴着她的肌肤,划出了一道血痕。“怪只怪你是我仇人的侄女,你就该为他付出代价。不过,现在要借你为我脱身了。杨威,如果你还有点人性的话,就让我走,否则我就杀了你的侄女。” 敏气得发抖,“你还是不是男人,把仇恨加诸在一个女人身上,你要不要脸?她可是为你生了孩子的,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才是良心被狗吃了!” 吴名拽住她,生怕她冲动又伤了自己,把她护在身后,才道:“师兄,你不能一错再错了,你要报仇,就明刀明枪的来,何必那孩子和女人当挡箭牌。你我兄弟二十年,难道真要互相残杀吗?” 余承志愤怒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吴名,不要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你的心里也有肮脏、丑恶,只不过你没有表现出来而已。站直了说话不腰疼,你有贵族的身份,爱你的女人,还有光辉的未来,我有什么?我只有仇恨,只有愤怒,我要报仇,我要看我的仇人痛不欲生,我隐瞒你的身份,让杨威拆散你们,让你心爱的女人经历非人的折磨,再给她下毒,奸污杨威的侄女,再让你们□,最后来一场父子相残,我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的,我就是要看你们痛苦,身不如死——” “生不如死的人应该是你。”话音未落,“喀喇”一声余承志的右臂应声折断,手中的匕首已落在武玄霜之手,长剑直指着他的胸口。 敏赶紧扶起摔在地上的杨芝兰,检查着她脖子上的伤口。“你没事吧?”敏用手帕紧紧压住她的伤口,担忧的看着她。 杨芝兰却愧疚的看着她,泪再也忍不住滚落下来,她紧紧抱住敏,放声大哭起来,积压在心中太多的苦闷终于宣泄出来。 武玄霜打量着余承志,“你的真名应该是徐承志吧。你的祖父是开国功臣李勣,你的父亲是徐敬业,对不对?” 余承志死瞪着武玄霜,怒吼着:“你们武氏的人不配说我祖父和父亲的名字,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武玄霜一脸的愁云惨雾。“还真让你这丫头猜对了,他竟真是徐敬业的遗孤,既是忠良之后,我便不能取你性命;可是,你枉为李勣大将军的后人,你的祖父、父亲为人光明磊落,你竟做出这样悖于天伦礼法之事,他朝,你魂归九泉,也无颜见他们。我不杀你,天理也不会容你的。敏儿,把他绑起来跟那些人一起关起来。” 徐承志失神的怔忡,徐徐的嘴边溢着匪夷所思的微笑。 李希敏将徐承志五花大绑,押了出去,屋中瞬时鸦雀无声。敏轻轻拍着拍着仍在低泣的杨芝兰,眼睛却看向吴名,吴名悄悄拉住她另外一只手,紧紧地握在手里。武玄霜却陷入沉思,久久不能回神。 “噗——”杨逸喷出一口鲜血,摔到在地—— 云起 朝霞映红了半边天,血一般的让人揪心。 敏仰头望着天边的红霞,心中难以言喻的恐慌。前几天的事情发展仍然在她的脑海中盘旋—— 那天早晨扬逸醒来,在她手心中写了“武玄霜”三个字,这让她明白了武姑姑已经从京城赶来了,那为何又不现身呢?紧接着又写了“余承志”三个字,这让他震惊。这些天一直由大师兄照顾师父,难道是他?屋外的动静引起了她的警觉。 而屋外的人竟是余承志,她不得不对他起疑心。而他低哑的嗓音突然勾起了脑海深处的某片记忆:她和爽怡不经意听到翠儿和男人私通,那个男人的声音很低哑,她一直没有想起是谁,可是此番回来,余承志时常压抑着自己,她的回忆终于被挑了起来。假装追鸡,到余承志的房间翻了一下,竟看到了一本洛宾王的诗集,里面竞夹着《讨武后檄文》,这是洛宾王为徐敬业讨伐武后而写的,一般人根本就不会有,何况事隔多年。余承志,余承志,余加上双人旁旧时序,莫非他是徐敬业的后人? 这个猜测让她震惊,她告诉了李希敏,她知道李希敏一定会告知武玄霜的。如果一切都是余承志在捣鬼,那么武馆的其他弟子就不能不防了。她暗地里在鸡汤里下了药,让他们晚上各个睡得不省人事,她要看看余承志辉采取什么行动。 事实证明它的确猜对了。可是她只猜对了开头,却没有猜中过程。她没有想到余承志竟做了那么多的坏事。她和吴名之间的事都是他造成的,竟连对她下毒,竟也是他做的,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杨芝兰的孩子竟是他的。 敏看看身后的房门,吴名已经守了杨逸一夜了。之前,杨逸凭借着自己的功力醒了过来,可是他体内的毒并没有完全清除。这样的他,昨天强自支撑,却最终撑不住而倒了下去。这使他原本孱弱的身体支离破碎。吴名很内疚,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 他守了一夜,敏就在外待了一夜。她能体会吴名矛盾的心理,杨逸是他十几年来敬重如父的师父,可又偏偏是他心有怨恨的亲生父亲,一边是教导之恩,一边却是母亲的仇恨,让他难以取舍。 敏有些失神,一整夜让她身体冻得僵硬,一件衣服突然披在她的肩上,敏扭头看去,竟是微笑着的李希敏。 “天这么冷,你这样站着,怎么受得了?”李希敏的手缓缓放下,站在她的身旁,一起看着朝霞。 敏笑着摇摇头,“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他。哥哥,起得好早呀,武姑姑呢?她找到解药的配方了吗?” 李希敏罕有的忧郁,眼神透着无奈。“姑姑说杨前辈的毒太怪了,她从没见过。她猜想杨前辈中毒已有几年,只是一直没有发作,如今中毒已深,怕是,我不好说了。” 敏的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是真的听到结论还是深受打击。“那徐承志呢?他不肯给解药吗?” “姑姑问了他一夜,他一个字也不肯说。他的房间我也搜过了,没有解药。我想他早做好了失败的准备,不会将解药放在我们唾手可得的地方。”李希敏侧头看了敏一眼。 敏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自己想着事。“真的没有能打动他的事吗?”突然,她想到了一件事,拉着李希敏就跑,“哥哥,你跟我来。” 李希敏被她拉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她,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她。 柴房里,徐承志面无表情的盯着地面,突然,一阵婴儿的啼哭引起了他的主意。他愕然抬头,看向洞开的门前,敏抱着孩子正看着他。 徐承志冷笑一下,将头扭了过去,根本不去看他们。 敏却抱着孩子,走了进来,李希敏看了她一眼,在她身后将门关上。孩子仍在哭,前几天生病让他原本红扑扑的小脸,苍白了许多,可是眼珠灵活的东看西看,看到坐在地上的是他认识的人,一双小手冲他伸了出去。 敏将孩子放在地上,让孩子爬过去。孩子攀住徐承志的衣角,拽着拉着,徐承志却依然不去看他,只冷冷的道:“你不用拿孩子来要挟我,我不吃这套。当初既决心复仇,我便情绝。他是我仇人的子孙,我巴不得他死在我的眼前。让翠儿下药害他,算他命大,逃过一劫。你要是不想见他死在这儿,就赶紧抱他走。” 敏却摇摇头,“你若真如你所说的绝情,就不会让我抱走孩子而直接打死他,这样我们就在没有要挟你的筹码了。可是,你还没有泯灭人性,他是你的儿子,你们是骨肉相连的至亲,他可能也是你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你忍心杀他吗?” 徐承志冷冷嗤笑,一把推开了孩子,喝道:“你的用心我怎会不知?慕容敏,你太爱管闲事了,好事之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敏不在意,抱起孩子轻声哄着,又道:“我是好事之人,我希望每个人都好好的,这有什么不对。你有怨恨、有不甘,谁没有呢?这个你死我活的时代,总会有成功者和失败者,一味的报仇,真的能弥补你心中的痛苦吗?” “你懂什么?你这样不知世事的女子懂什么?你会知道被大军围攻的心慌吗?你会知道看着父亲在面前被砍下头颅的愤恨吗?你会知道在躺在死人堆的恐惧吗?你会知道仇人就站在面前你却没有能力杀他的恼怒吗?我忍辱负重的伺候仇人二十年,就为了今天看他慢慢死去。看他的儿子不愿认他,看他的孙子是个野种,看他的侄女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看他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主子被推翻,我不会让他这么痛快地去,我要让他看着武则天垮台,让他死不瞑目!”徐承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几近癫狂,怒睁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 敏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样子让她害怕,她下意识的抱紧孩子。“那你真的感受到报复的快感了吗?你觉得高兴、快乐吗?看着那么多人痛苦,看着你的孩子这样哭闹,你真得很开心吗?如果是,即使你做再多的坏事,最起码你心里是满足的。可是你真的满足吗?你高兴吗?” 徐承志瞪着她,敏也不回避他的眼神,瞪了回去。徐承志突然有些恐慌,扭转头,心烦意乱得不知所措。 敏长舒了口气,轻声道:“既然不快乐,为什么不换条路走呢?世上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何必执著于那条死路呢?杨逸是你的仇人,可他养育你这么多年,教你武功,他对你有再造之恩,这么多年的相处,你的仇还那么深吗?”敏见他不为所动,又道:“好,你说他是你的仇人,他杀了你的父亲,你自己也知道他是听命行事的,而你这次主要对付的也是他的主子。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气数未尽,你们扳不倒她的。” 徐承志不相信地瞪着她,“你说什么?你凭什么怎么说?就因为你是那个□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别不自量力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敏自信的笑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算盘吗?你以李勣大将军之孙的身份,邀集那些和你同样有复唐心愿的大臣,联合要推翻女皇,你们以二张兄弟的罪名为借口,名义是清君侧,目的不就是推举太子继位吗?现在,你们的计划正在一步步的实施中,如果,女皇知道了你们的阴谋,她会怎么样?你不会不明白女皇的性格的,宁可错杀一千,也决不放过一个。” 徐承志愣愣的看着她,他明白她所说的一切都对,如果他去告密的话,他这多年的经营就将付之一炬了。“你要怎样?” 敏看了看怀中沉睡的孩子,心里暗想:“孩子,这些话你一定不要听进耳中,你是一张白纸,不要抹上任何污点。”再抬头时,敏的眼中已经精光四射。“我要解药。” 徐承志大笑起来,“你不怕我用假药骗你?” 敏轻轻拍拍孩子的背,信心十足的道:“我既然敢说,就不怕你给我假药。因为你的心里还是有重视的东西的。” 徐承志无奈的笑笑,点点头。 敏抱着孩子缓缓走出来,几近虚弱的险些摔倒,李希敏急忙扶住她,“你怎么了?我扶你回去。” 敏摇摇头,倚着李希敏的胸膛,道:“快,快带我去找武姑姑,我有解药的配方了。” 李希敏立刻抱起她,飞了出去。 柴房里去传来如困兽一般的怒吼声。 武玄霜看着桌上已经写好的药单出神,忽而抬头看向敏,想了想才道:“敏敏,你必须马上回洛阳,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皇上,不能再耽搁了。” 敏愣了一下,惊讶的道:“您让我去?皇上怎么会相信我的一面之词呢?我只不过是一个小宫女罢了。”敏深知以后历史的发展走向,她不能做出一点改变历史的事情。 武玄霜点点头,却更加坚定地看着她。“但你非回去不可,我只为你说明了情况,但宫中女官不能长期滞留宫外,这你也很清楚。即使你不说,也要观察宫中的事态变化,与我们联络。我一时走不开,杨威的毒,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劳烦你跑一趟了。敏敏,这种情况我实在想不出谁可以帮我了,希敏的身份不能暴露,其他人又不能进宫,我只能求你了。” 敏最受不了别人求她,“武姑姑,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我哪当得起啊。我会尽快赶回去的,请给我一点时间。” 武玄霜理解的拍拍她的肩,拿起药单出去配药了。李希敏却站在一旁盯着她,千言万语竟无从说起。 敏没有什么东西好收拾,她剩下的只有和吴名道别了。她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离开她,他会怎么想呢?可是,如果她决定和吴名在一起,那么就必须要为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做个了结。紫叶和猫儿都在洛阳,她不能一声不吭就把她们抛在那儿,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去一趟。 推开门,吴名依然跪坐在床榻前,凝视着杨逸。敏缓缓走到他的身后,看着脸色苍白的他已经憔悴不堪,却仍然一动不动的守着他的父亲。 敏轻笑了一声,道:“你这样,我都要吃醋了。” 吴名缓缓回过头来,看到的是调皮笑着的敏敏,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暖,久久不安的心也安定下来,他握住敏的手,这才发觉她的手竟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惊讶的看着她,合上手心让她取暖。“你总是这么怕冷,却不肯多穿一件衣服。这样你会生病的。” 敏歪着头嘟着嘴,一脸的俏皮。“你不知道女孩子都是美丽‘冻’人的吗?爱美就要付出代价的,你是不会懂得了。我会怕冷,可是我有你这个火炉就够了。” 吴名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手中一使力将敏揽进怀里,紧紧的抱住。“我真的很感谢神明,它让你来到了我的身边,让我不再孤单。我真的怕你会离开我,怕有一天你会不见了,我真的害怕。” 敏任眼泪滑下,倚在他的怀中,紧紧的抱住他。“在你没有放开我的手之前,我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 吴名笑着亲吻着她的头发,眼中已泪光莹莹。“为了你,我死也甘愿。敏敏,我该怎么做,才能回报你对我的心,我该怎么做?” 敏仰起脸看着他,很甜的笑了笑,灿若星子的眼睛闪耀着光辉。“只要你好好的,就是报答我;只要你天天开开心心,我就会高兴的;只要你在我离开的时候时时刻刻的想着我,我就会在下一刻扑进你的怀抱。你明白么?” 吴名愣了一下,转瞬之间明白了过来,“你要走?去哪儿?回洛阳?” 敏点点头,见他要开口,急忙捂住他的嘴,道:“你听我说,我必须回去。我的必须要改变我的身份,现在这个身份是我逼不得已而背负的,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不能再留在那儿。可是我不能说消失就消失,我必须回去说清楚。而且,我的朋友都在洛阳,我不能把她们单独留在那儿,我们应该在一起,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我知道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走,可是,没时间了,我再不回去,一切就晚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让我去。” 吴名握着她捂着他嘴的手,担心的道:“我不是不让你去,而是你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了。大师兄的背景我们还没有摸头,他有多大的势力,我们不知道,万一他们在路上拦截你怎么办?你的身体也没有恢复,怎么受得了长途跋涉呢?” 敏知道这一点很难说服他,正不知道如何开口时,李希敏竟推门走了进来,道:“我会陪她一起回洛阳,你放心吧。她是我妹妹,我来保护她,你不要担心了。” 敏和吴名扭头看向他,却各自有不同的想法。敏看着吴名,道:“这样你该放心了吧,哥哥会保护我的。” 吴名起身郑重的对他行了一礼。“李兄,拜托你了。” 李希敏抱拳回了一礼,笑道:“以后都是一家人了,还这么客气,不是见外了吗?你放心,我一定护她安安全全的到洛阳。” 吴名感激地看着他,眼中却隐含着一种危机感。 敏和李希敏已经打点好一切,牵着马往外走,吴名终于从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杨芝兰却突然跑了出来,拦住了敏。“我能跟你说句话吗?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 敏点点头,给了李希敏和吴名一个安心的眼神,跟这杨芝兰走到一边。她装作平静,可心里却七上八下,忐忑不已。“你要跟我说什么?” 杨芝兰回过头来,她的眼中再也没有忧郁,而是坦然的平静。“有些事情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讲。现在你要走了,我想必须是说清楚的时候了。” 敏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她想清楚的是什么事,是好是坏,是悲是喜,她不敢开口,盯着她等她的下文。 杨芝兰明白敏的心思,轻松的笑笑。“我想在你走之前,我们之间的名分应该搞清楚,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可以坦然地面对。按辈份来说,你是我未来的嫂嫂,我该给你行礼的。”说着她大大方方的福身行了礼。 敏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着她,半天才扶起她,叫道:“你怎么,我怎么敢当呢?你千万别这样,我这心里更过意不去了。应该是我对你说抱歉才是真的,我对不起你。” 杨芝兰连连摇头,“不,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插在你们中间,让你们产生了那么大的误会,浪费了这么长的时日。其实,你那天骂我骂得很对,我不该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孩子是我的,我应该担起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当初知道怀了他,我一心想要打掉他,后来鬼迷心窍,听了余承志的嗦摆,诬陷了堂兄,后来又用孩子来要挟你们,我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的孩子,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现在,我终于想通了,她是我的孩子,我和他血肉相连,我要抚养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子,我要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即使他没有父亲,我也要让他健康的成长。” 敏惊讶的看着她,转而惊喜。“你真的变了,变得好伟大,这就是母爱吧。我相信你,也相信孩子一定会茁壮的成长。因为有一个坚强的母亲,就会有一个坚强的孩子。我想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会叫娘了。” 杨芝兰笑着点点头,“那是他不仅会叫娘了,还会叫舅妈了。我会告诉孩子,他有一对很了不起的舅舅和舅妈。我会带着孩子等你回来,看着你和堂兄成亲。” 敏从没有这样的高兴,她紧紧握着杨芝兰得手,感觉到母爱是那样的伟大,一个充满母爱的母亲心胸竟会如此博大。她真得太高兴了。 牵着马走到武馆外,敏和李希敏翻身上了马。 敏在马上看了吴名一眼,眼珠一转,俯身趴在吴名的耳边,道:“这次该换你来追我了。”她起身的同时在他的唇边轻轻一吻,如蜻蜓点水般。她坐直身子,一手紧紧扣在自己的领口,看着他呆愣的模样,又道:“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不过,师父身体一好,你可要来洛阳接我呀!我走了。”说完拍马飞驰而去。 李希敏眼神复杂的看了吴名一眼,夹了下马肚子追了上去,尘土飞扬在半空中,掩去了他们的身影。 吴名呆呆的摸着自己的嘴唇,缓缓笑了起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你要等着我啊!我的敏敏。” 返宫 陕西和河南的交界处的官道上,两匹快马疾驰而过。 几天的快马奔驰,他们马上就要到河南的境内了。敏一身男装,看起来英姿飒爽,一边骑着马,一边摸摸脸,摸了一手的土,这才大叫起来:“哥哥,停停,我要洗脸!” 李希敏回过头来看她,笑着道:“前面有条小河,那有水,快点,还有几步路。”说着一扬鞭,马如飞箭一般疾驰而去。 他身后的灰尘全扑在敏的脸上,敏使劲夹了下马肚子,马也追了过去。 河边,敏用手绢沾些水在脸上擦拭着,透过河水,她看到她的脸已经变成了花猫脸,一团模糊的不成样子。她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旁边怔怔看着河水流动的李希敏吼道:“哥哥,不许你骑到我前面去,我光在后面吃土了,你看看我的脸,还能见人吗?” 李希敏看着她发火,笑了起来。“你骑快点,自然就不会落在我后面了。还是你骑艺不精啊,妹妹。” 敏噘着嘴瞪他,继续擦脸,又道:“哥哥,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回洛阳,你父亲的墓不是在长安吗?你祭拜过他了吗?” 李希敏的脸色变了一下,立刻恢复平静,道:“我已经为父亲扫过墓,也将母亲与父亲合葬了,我向他们九泉之下应该会瞑目了。” 敏点点头,“两位前辈一定会很高兴的,他们的儿子这么孝顺,他们在天堂一定会笑的。不像我,我想我的爸爸妈妈,却没有办法见到他们,我向他们一定找我找到急坏了。” 李希敏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你从来没说过你的家乡,既然你想念他们,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他们呢?此次回洛阳解决完一切后,你可以让吴名陪你一起去看望他们的。” 敏几尽绝望的摇摇头,“我见不到他们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即使我再想他们,也见不到了。”敏的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李希敏的手想搭在她的肩上,选在半空中,却迟迟不落。突然,身后“嗖嗖”的风声让他突然抱住敏跳到了另一边,还没等他们落脚,一阵箭雨又至,李希敏的长剑已经在手,几番云剑,箭雨被卷了出去。敏也已进入战斗状态,手持长剑,背对他,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两人虽然能挡住身边的箭羽,却挡不住射向马的箭,两匹马中箭倒地不起。随后,四周寂静无声。敏和李希敏却更加警戒,剑立于胸,做好守势。突然,一阵风过,卷起一阵烟雾,李希敏叫道:“闭气。” 敏只能用那块湿过的手帕捂住口鼻,一阵土腥味扑鼻而来,她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摇摇晃晃的摔在地上,一只羽箭从她的脸庞飞过,插在地上。她觉得浑身无力,眼前的东西绕来绕去。 李希敏迅速抱住她,飞身而起,跳到河的另一边,急急往树林里避。李希敏一手托着敏,一手握着剑飞速向树林深处而去。 敏倚在他的身上,呼吸都觉得困难。李希敏一路狂奔,一直到了密林处才躲在树后观察着,敏紧紧贴着他,身体的各个感官都在感受着风吹草动。 李希敏凑在敏的耳边,轻声道:“你怎么了?中了迷药吗?还能走吗?一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呆在这儿,甩开他们我会回来找你。” 敏听了他的话清醒了几分,狠狠打了他一下,“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既然叫你哥哥,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去犯险,你要还当我是你妹妹,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这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我不要你替我挡着。”敏甩开他的手,狠狠地瞪着他。 李希敏深深吸了口气,道:“好,不离不弃,我们走。”他扶敏起来,继续往里走,大树遮荫,地上点点光线隐约可见,他的左手将敏的手攥得紧紧的,两人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天上点点星光,却照不亮地上的去路。 敏和李希敏倚树而坐,两人背对着背,观察着周围的动静。他们从中午一直到晚上一直在树林中穿行,却再没遇到伏击他们的人,可是这个林子却如迷宫一般,走了一个下午,始终没有找到出口。 晚上,他们走得累了,便坐在大树下歇息。他们的干粮在马背上,此后他们又累又饿,却没有东西果腹。李希敏给她把过脉,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李希敏看看天上的星空,突然道:“我看他们并不是要杀我们,而是有意将我们引进这个树林,让我们困在这里,回不了洛阳,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敏点点头,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虚弱,精神也恢复了一些。“徐承志太高估我了,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皇上面前哪有我说话的份,他真是杞人忧天了。况且,我也并不想告诉武则天这一切,这是他们的事,我不想插手。” 李希敏微微侧了一下头,眼神幽深凝远。“武则天?你是这样称呼她的?有时候,你总是冷眼旁观这一切,好像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要知道你所处的身份,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你可以像上官女官那样做一个女政客,也可以像二张那样作威作福,偏偏你这样格格不入,会让你惹人注目。往往与众不同的人会遭到排挤,你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敏却摇摇头,无可奈何的道:“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留在宫里,那个世世代代都是血雨尸山的地方,看到那么多宫闱倾轧,我在那里绝对适应不良。我其实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人,只是我改变了生活环境而已。如果,你知道以后几十年将要发生的一切,谁都会冷眼旁观这一切的。” 李希敏似乎把握住某些信息,扭头盯着她,月光射在她的脸上,让她显得苍白无力。他略有深意的注视着她,道:“如果,我知道了以后要发生的事,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改变那些不好的事情,让事情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敏也盯着他的眼睛,坚定的道:“有些事情是注定的,是不能改变的。就如你是唐朝的人,回到了秦朝,你会阻止秦始皇焚书坑儒吗?你能吗?历史就是历史,它是没办法改变的。” 李希敏有些疑惑、有些震惊,半天说不出话来。许久他才轻声道:“如果我可以,我回去做的,即使逆天而为。” 敏瞪着他,心中某些冻结的心弦被触动了。“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敏缓缓起身,看着皎洁的月光,月亮当空,敏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她,道:“今天是初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希敏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机械化的回答:“今天是八月二十二,现在大概是丑时了。” 敏抬头仔细看着月亮,现在是下半月就是下弦月,丑时就是凌晨一点到三点,现在是可以判断方向的。“我们既然要回洛阳,应该往东南方向走,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应该就是东南方向。既然他们要将我们困在这儿,绝对不会在晚上对我们下手的,既然这样我们还是走夜路吧。早到一天是一天。” 李希敏看她自信满满的样子,微笑起来,点点头。“好,就照你说的,我们往那走。可是你的身体支持的住吗?” 敏嘟着嘴瞪了他一眼,抱住他的一条胳膊。“我没事了,应该是太累了,有点贫血吧。我紧紧抱住你,我要晕,就拉着你一起晕!走,向着光明前进。”敏抱着他的左胳膊,快步向前走去。 不知是不是她找对了方向,两人走出了那片林子。 为了掩人耳目,两人乔装打扮了起来。 “闺女啊,这是到哪儿了啊?”马车里一个苍老的老太婆伸出头来,满脸的周围和老年斑让人看不清她的容貌,她看着前面的官兵在一一的排差。 车内的年轻的女子有些不好意思,羞答答的用丝巾遮着脸孔,瞄瞄身旁的“母亲”,却不知如何回话。 车夫怜香惜玉的紧盯着年轻貌美的女子,代她答道:“老夫人,已经到洛阳城外了。听说前阵子有山贼混进城里,所以进程的人都要接受检查,等等看吧。” 老太太了然的点点头,放下了布帘,将车厢内与外界隔绝开。 “我真不知说你什么好,把你哥哥我打扮成这副模样,你让我以后如何见人?”此时一副淑女打扮的李希敏瞪着怪笑的敏,咬牙切齿地说道。 敏笑得前仰后合,顺手摸了他的娇颜一把,低声道:“我还真不知道哥哥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美人呢!我见犹恋啊!” 李希敏无奈的推开她,点点她的额头。“你啊!就你想得出这种歪点子出来。幸好,歪打正着,顺顺利利的回到洛阳了。” 敏得意地往他身上一靠,笑着道:“我是天才,哈哈。他们先入为主,肯定会去找一男一女,或是两个男人,绝对不会想到我们风流倜傥的李少侠会男扮女装,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呢!哥哥,你可要谢谢我哦,要不是我你怎么会看到一个不同的自己呢?” 李希敏低头看看她,纵容的笑笑。“别得意忘形了,还没进洛阳城,咱们还没安全呢。” 敏终于玩够了,坐直身子,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马上就可以进洛阳了,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呢?现在已经是秋天了,离武则天下台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的身体还好吗?那些朝廷重臣应该在密谋了吧? 此次回洛阳是受了武玄霜之托,将徐承志的事秉明女皇,可是,审时度势,武则天大势已去了,这是历史,历史是不会改变的,女皇的命运如此,她究竟该不该告诉她呢?如果告诉了她,历史会受影响而改变轨迹吗?她不确定,她的心里很不安,似乎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会是什么事呢? 终于,车夫驾着马车到了城门口,却被官兵拦了下来,车夫跳下马车,一个兵用长枪挑起布帘,一个年轻女子扶着一个脸色惨白的老妇坐在车内,哀怨的看着车外的官兵。 李希敏憋着嗓子,可怜兮兮的道:“我娘生了重病,急于进城看大夫,请各位官爷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小女子感激不尽,在这给您磕头了。”说着歪着头,点了几下。 官兵看着美貌的女子,心都软了,刚想放行,一个守将挡住了马车,道:“这位姑娘,京城内闹贼,不安全,姑娘还是在外给老太太找个大夫吧。快走吧,别耽误了。” 李希敏五内剧焚,却不能表现出来,声泪俱下的道:“这位官爷,求求你,我娘顶不了多少时日了,求您让我们进去吧,我把所有的盘缠都给您,求您了,我娘真的快要病死了。”他将一个小包袱往外递,抱着敏的手已经暗暗握住了长剑。 守将也动了恻隐之心,可是仍有顾虑,伸头进来想要仔细看看,以防有诈。李希敏低头信眉,却暗暗动了杀机。敏紧闭着双眼,一手压着他握剑的手,身子微微的颤抖。 “赵守将,这位姑娘孝心可嘉,而这老妇人的确病情严重,不能再耽搁了。如果守将你愿意卖我一个面子,就由我带她二人进城寻医,一切自由我承担。”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飘然而知,声音虽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赵守将立刻行礼,恭敬的回道:“见过薛二公子,既然有公子作保,卑职可放她母女二人进城,只是这车夫和车子还是不能进城。望薛二公子见谅。” 牵着一匹白马的薛崇简一身精致的胡服骑马装,挺拔英俊。他的眼眉高高的抬起,随意的扫了一眼马车,才道:“赵守将职责在身,我自然明白,那就让她们乘本公子的车驾吧。薛进,扶老妇人上马车。” 后面为他驾车的小厮跑了过来,走到敏的车前,轻声道:“这位姑娘,请下车,带好东西,我来扶老夫人。” 李希敏紧握长剑的手,没有收回,他看着怀中的敏,眼中带着询问。敏轻轻摇摇头,咳嗽着道:“好、心人,好心人啊,闺女,咱们遇到、贵人了——” 李希敏回忆将长剑国在包袱中,轻轻跳下马车,看着薛进半扶半抱将敏挪到薛崇简的车上,才跟着上了马车,看到帘外的薛崇简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们一眼,车帘缓缓放下,挡住了那奇特的眼神。 赵守将恭送薛崇简进城,却在他们走远后紧紧盯着那辆豪华的马车—— 车厢内,敏和李希敏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开口,连窗帘也不敢掀,他们知道薛进就坐在她们前面,而薛崇简就应该在马车的附近,可能在注意着他们。 敏似乎要透光窗帘看到薛崇简那细长又深邃的眼睛,他看出什么来了吗?他不可能认出她的呀?还是他真的出于好心? 没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只听有人道:“二少爷回来了。”又听薛崇简道:“去准备一间客房,再去请个大夫回来。薛进,扶老夫人下车。” 车里的两人对视一眼,车帘已经掀了起来,那个叫薛进的小厮已经上来,“姑娘请下车,我扶老夫人下来就好。” 李希敏只得怪声怪气的道:“有劳了,还是我扶我娘吧。”说着扶着敏慢慢的下了车,随着薛进往里走。 薛进将他们安排在一间房间里住下,便出去了,许久也没见有人进来。 敏在床上躺不住了,一骨碌的起来,百思不得其解。“薛崇简搞什么鬼?把咱们扔着不管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相信鬼神的,信天不如信自己。”门突然推开,薛崇简摇着折扇踱了进来,嘴边带着看透一切的笑容。“慕容女官,好久不见了。多谢你上次的炮仗,让我节节开花了。” 敏听他提起淼扔鞭炮的事,头都大了,赶忙从床上下来,冲着他一抱拳。“薛公子,上次冒犯了,我给您赔礼了。” 薛崇简示意身后的薛进,薛进将门关上,守在屋外。薛崇简则一扬手,有礼的道:“两位不必拘礼,请坐。”他仔细打量身着女装的李希敏,一拱手道:“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李希敏有些顾虑,对于皇室中人,他不能不防。“不敢,薛公子身份高贵,在下这种无名小卒,哪有什么称呼,实在不值一提。” 薛崇简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笑,扭头看向敏。“慕容女官一走就是两个月,皇上对你甚是想念,就连我的母亲都想尽快找到女官,好了了皇上的心愿。” 敏听不出他的口气,只是想着,便道:“公子言重了,今日有公子相助,我才能顺利进城,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既然皇上想着我,那我即刻入宫便是了,在此拜别公子,我们就此告辞了。”两人起身一拜,就要走。 薛崇简却坐着不动,手中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悠闲的道:“皇上想见你,可你未必见得了她。进洛阳城尚且困难,更何况进宫呢?” 敏停住脚步,转身看着他。距离神龙政变还有三个多月,想要推翻政权稳固的女皇,现在必须要筹备了,可是那些人防她有什么用呢?她盯着薛崇简,明白他既然肯打开天窗说亮话,就笃定她也会实话实说。“薛公子,请明言,这段时间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薛崇简没有卖关子,道:“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所有太医都宣召过了,还是没有起色。皇上在寝宫休养,不召不见不批,朝臣人心惶惶,因为皇上身边只有二张兄弟,奏章加急公文都留在二张之手。偏偏,张昌宗私会方外术士占卜看相的事发,那个术士李弘泰竟说那张昌宗有天子之相,张昌宗不但不回避,还大肆宣扬,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御史台的宋璟执意捉拿张昌宗严办,可这张昌宗还没进御史台的大门,皇上的特赦令就到了,就这样,张昌宗又逃过一劫。如今他们兄弟俩天天躲在迎仙宫,连头也不敢露了。而皇上已有半月不早朝了。不知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女官想听的呢?” 敏心中的震动不是一点点。当初学这段历史时,武则天的晚年几乎是一笔带过,而她们知道的只是结果,不是过程。如今,她眼见武则天竟这样包庇她的男宠,这与她以前知人善任,爱恨分明的作风完全不同,难道真的因为年老糊涂了吗?她这是在一步步绝自己的后路啊!闹到这个地步,武则天与百官之间因为二张的矛盾已经完全激化了,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若泄了气的皮球,委靡的瘫坐在凳上,嘴里念叨:“快了,就快了。” 薛崇简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深沉的看着她,却不言一语。李希敏看着她沉重的表情,神色也凝重起来,她不会不明白女皇那样做的后果。 敏终于平静下来,看向薛崇简,几近恳求的道:“薛公子,我有一事相求,万请答应,我感激不尽。” 薛崇简的嘴边有着了然的微笑,道:“你要进宫。” 敏没有诧异,点了点头,“是,我要进宫。我必须回去一趟,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做。我也想要一个答案。” 薛崇简也没有再问,还是轻轻的笑着起身。“我会为你安排的。”说完推门出去。 李希敏瞪着她,满眼的不理解。“这样混乱的局面,你回去干什么?女皇等着你回去,可是那些拥护李唐王朝的人会想尽办法加害于你,你回去就是一个活靶子,你不要命了吗?” 敏却出奇的平静,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晶亮晶亮的。“我不是为了她回去,我是为了我自己,我真得很想知道她现在的想法,她既然预见到了今日的危机,为什么要下这招必定会输的棋呢?她一直是我的偶像,我崇拜她的睿智、勇敢、果断,有时还佩服她的残忍,可是我就是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这样维护二张,他们只不过是她一生中两个面首而已,怎么会让她失去理智呢?我真得很想知道,既然我来了,我一定要弄个明白。” 李希敏看着她晶亮的眸中闪烁着疑惑的色彩,也迷惘起来,呆呆得看着窗外。 薛崇简的马车缓缓驶向宫门,宫门禁军一见他的车驾立刻迎了出来。 薛进撩起门帘,车内的敏一身小厮打扮,急忙扶着薛崇简下了车,薛崇简仍然一身儒雅,轻轻摇着折扇,道:“本公子要进宫接我母亲太平公主,你们让让。” 女皇□违和,太平公主身为人女,留在宫中伺候汤药已有月余,今日该是出宫的日子了。 禁军也不疑有他,便让了开去。薛崇简带着敏和薛进往宫里走,没走多远,却见李隆基正要出宫,带着王毛仲正往这边来。 薛崇简轻声对敏道:“低着头,不要说话。”说完快步向李隆基走去,笑道:“三郎,恭喜恭喜,恭贺你府上添丁了。这满月酒可要请我呀!” 李隆基笑了起来,“怎么也不能把你忘了,改日我便派人送帖子过去。你可得准备份大礼,我的儿子可不好打发哦。” 薛崇简摇摇头,笑骂:“你讹到我头上来了,既然开口了,自然要送大礼。不知起了名没有?” 李隆基越说越高兴,初为人父的喜悦全然写在脸上。“我还想请教你呢?先前随便去了一个,名‘嗣直’,不知好不好?” 薛崇简想了想,点点头。“嗣承正直,很好,这孩子日后比如你所愿。好了,我也不耽搁你了,赶紧回去看你的宝贝儿子吧。” 李隆基一直笑着,也没注意薛崇简身后的人,点了下头,道:“好,那满月酒那天我可在积善坊恭候大驾了。”说完扬手走了。 薛崇简则一直目送着他远去,才看向敏,很不经意的说:“听说三郎很喜欢你在宫外的那个表妹的。”说完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 敏却有些心慌,薛崇简看似与世无争,却又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一样让人担心,她的心已经悬了起来。 已经走远的李隆基突然停住脚步,迅速转身,寻找薛崇简的身影,可是哪里还有他们的影子。那个人,她?她终于回来了。 太平公主春风满面的走了出来,却看到儿子正站在外面,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微笑起来,轻移莲步走到他的身边。“我的崇简,怎么会进宫来呢?娘亲已经好久没见到你了。” 薛崇简笑笑,在太平公主走过来时,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他却紧皱眉头,随即舒展,只是脸上的笑似有似无。他恭敬的道:“孩儿是亲自来接母亲回府的,马车已经在宫外候着了。” 太平公主不会忽略他的神态变化,略略拉开一点距离,慈祥的笑着:“好,我们走吧,娘亲好久没有和你一起走了。”说着轻轻挽着薛崇简的手臂,缓缓前行。 薛崇简刻意不去闻她身上的混合香气,但香气却在他鼻前萦绕不散,他不着边际的别开头,尽量不去想,眼睛又瞟了一下躲在一旁的敏,随着太平公主的步子走开了。 敏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落寞而悲哀,让人心疼。她看看身旁的宫门,她在宫里这么长时间,怎会不知道这里是干什么的,太平公主在这里又做了什么。这本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薛崇简的心一定很疼吧。 敏长长叹了口气,转身阴谋在宫殿间。 敏并没有立刻去见武则天,而是绕到狄蓉的房间。房里无人,陈设与往前一样,她应该没事的,不管朝堂再怎样危机四伏,也不会波及到她的身上。她凭着狄人杰孙女的身份,谁也不敢动她一分一毫。只要狄蓉平安,她就可以放心了。 “你们都歇了吧,不用伺候了。”狄蓉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门“吱呀”一声开了,狄蓉娇小的身材轻盈的飘了进来。她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拿下耳环项链手镯等装饰品,轻轻的梳着长发,冷冷得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镜中的景象又多了一人,她刚要大叫,却看清了镜中人的样貌。急急的转过身去,不敢相信的看着她,大笑一声扑在她的身上,叫道:“敏姐姐,你终于回来了,想死我了。” 敏却捂住她的小嘴,笑着摸摸她的头。“你高兴我可以理解,可你这么叫可就在害我了。来,我看看,哇,狄小姐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狄蓉笑红了脸,轻打了她一下。“敏姐姐,你就会取笑人家。来,我们到里面谈,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呢!” 狄蓉将这两个月宫中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女皇的身体的确出了问题,一直卧床不起,一天清醒的时间很少,身边只有二张服侍,听女皇身边的贴身宫女说,女皇几乎夜夜不能安寝,每晚失眠,只能在白天补觉。这让敏觉得蹊跷,这跟在长安的情形很像,难道兰若又混进宫里了?这的确有可能。 敏决定先化装成小宫女,在宫里看看情况,再作决定。狄蓉帮她找来一套宫女的衣服,敏脱下自己身上的男装,换上了袒胸露背的仕女装。她胸口的玉佩盈盈的闪烁着温润的色彩。 “这是什么?怎么以前没见你戴过呢?”狄蓉伸头仔细的看着,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却在触及的一刻迅速的缩了回来。 敏将玉佩摘下,置于手心,温柔的看着它,不知吴名现在好不好呢?“你不说我差点就忘了,这个我不能戴着在宫里行走,先放在你这儿,你帮我保管,我趁着天黑出去看看。”敏郑重的将玉佩交给狄蓉,拍拍她的手,就出去了。 狄蓉看着手中的玉佩,有些失神,烛光的照射下,它显得更加的光彩照人,狄蓉却刺眼的避开,紧紧地攥在手心。 洛阳宫的深夜,静得让人心虚。只偶尔有巡视的禁军来回走动,再不见任何人了。 敏穿梭在各个宫宇间,她对于宫中的夜巡的时间和路线了如指掌,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到迎仙宫不是难事。迎仙宫较之以前,守卫更加严密。寝宫的烛光忽明忽暗,女皇已经安寝了,如果兰若真的在这里,她一定会出现的。她躲在角落里观察着,今天应该是上官婉儿当值啊,为什么她却不在小屋里呢?魏沣也不在,全是一些生面孔。 她刚想靠近寝宫,身后却有芒刺在背的感觉。她猛地回过头来,手刀已出手,却一下被人架开,顺势一带竟被卷进一个人的怀里。周身弥漫着清香,耳边痒痒的、轻轻柔柔的声音,“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很长时间了。” 敏怎会听不出这软绵绵的声音,她扭过头冷冷得瞪着她。“托你的福,我现在才回来。你又拾起老本行了,真是乐此不疲啊!”敏使劲从她的手中挣开,拉开距离身上散发着抗拒。 兰若隐在影壁的阴影中,看不清她的样子,只是黑夜中她的眼睛闪烁着异彩。“不是我,你和你的心上人怎能冰释前嫌呢?你该谢我才是,怎么抱怨起我来了。为什么不跟他远走高飞,还回来淌这浑水干什么?有时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什么,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坏我的好事,这里的事与你无关,我再劝你一句,赶紧离开这里。” 敏有些惶惑,那双晶亮的眼睛让她迷惑了。她为什么与上官婉儿一样让她离开呢?她知道历史,她害怕什么呢?“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我跟你没有冲突。我知道我没有立场阻止你,可是,因为吴名我也想劝你一句,收手吧,别再让仇恨占据你的心了,退一步,可能会海阔天空的。” 兰若轻轻笑了,眼睛水润的闪烁着,却一步步的后退。“多谢你还想着我,可是,一步错,步步错,想改便不再容易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明亮的眼睛也消失在黑暗之中。 敏疾走一步,想追上她,可是周围的突然躁动起来,还没等她逃离,长枪、刀剑就已架在她的脖子上了。她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劫数(完) 取暖的熏笼的孔隙中升起袅袅的青烟,寝殿的气流却似冻结了一般,帷幔若有似无的飘动着,让人燥热心慌。 敏被捆绑着跪在软塌前,她坦然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她比两个月前憔悴了很多,她倚着靠枕,连身子都坐不直,脸上脂粉不施,原本乌黑的长发也灰白了不少,一双眼睛也没有一丝生气,冷冷得看着她。 二张坐在床沿,幸灾乐祸的嘲笑着跪在地上的敏。武则天瞄了他们一眼,张开嘴几次都没有发出声音来,终于气若游丝的道:“五郎、六郎,你们出去,去她那儿,不要让她过来。” 二张愣了一下,掩饰不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恭敬的退了下去。 空旷的寝殿里只有她们二人,寝殿内的香气逼人,让人晕眩。敏甩甩头,扭绑在身后的双手在寻找着捆绑的绳结,不着痕迹的解着,眼睛却波澜不惊的盯着武则天。 武则天却像初视她一般,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她的睡衣滑落在肩头,她的身体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她的右手缓缓抬起,似乎费了很大的劲,才举的与肩同高,皱纹密布的手打开,一块光洁的玉佩躺在她的手心中,与温暖的烛光相映衬,竟如透明了一般。 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她的玉佩吗?她交给狄蓉了,难道女皇发现了她的形迹,对狄蓉严刑逼供了吗?那她人呢?“狄蓉呢?你把她怎么样了?”敏徒劳的伸长脖子,想要看清那块玉佩。 武则天却冷笑了起来,“你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吗?”她的手掌重新握起,将玉佩紧紧地攥住,大笑起来,笑得却那样的苍凉。“朕为什么总是养虎为患呢?朕真心对你们,你们却个个狼心狗肺,心怀鬼胎,你们个个都该死啊!朕瞎了眼啊,把你这个黑心的夜叉养在身边,让朕夜夜不能安寝,让朕心力交瘁的竟是你,朕真是瞎了眼啊!” 敏听着她的控诉,心中竟有些恻隐,她是在骂她吗?还是她喊出了她心中最脆弱的心声?她不知道如何辩解,她知道武则天已经把一切都串起来了,她有公主的玉佩,还被当场抓住,这是一个陷阱,让她自己跳进去的陷阱。兰若为自己找好了替罪羔羊,而她傻傻的上了当。 武则天愤恨的坐直了身体,一双憔悴的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的看着她,似乎想要看清她的真面目一般。“你是朕最好一个珍惜疼爱的人,朕向疼玄霜、婉儿一般的喜欢你,你却是个包藏祸心、处心积虑要加害朕的贼子!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一个个的背叛朕,一个一个辜负朕对你们的喜爱,你们都该死!都该死!”武则天歇斯底里的喊叫,一口气喘不上来而剧烈咳嗽起来。 敏跟在武则天身边两年,对她的感情已经很深了,敏从地上挣扎的站起,急急地喊道:“皇上息怒,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您的身体要紧啊!”敏走到床榻前,关切地看着她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您都不会相信我,可是,有些话我不能不为自己说。我不是加害皇上的人,我是被人陷害的。皇上,你不留人在身边保护,就意味着您还信任我,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做过对您不利的事,武姑姑可以为我作证,而这次我潜进皇宫,也是受武姑姑之托,来见皇上的。” 武则天的呼吸渐渐平稳,仍怀疑的看着她,“玄霜要你来见朕,所为何事?” 敏的手背在身后,慢慢的解开了第一个结,可是她的头脑却在想着要不要告诉她朝臣密谋的事情,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她安安稳稳的待在女皇身边,她会紧紧闭上嘴,不说一个字。但是,她接受了武玄霜的托付,而且涉及到了吴名,她现在该怎么选择呢? 她看着武则天虚弱得撑着自己的身体,一双眼睛却绽放出野兽般的亮光,她有些害怕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君王不爱江山爱美人。皇上虽不是男子,却也是巾帼英雄,您是选择江山还是美人?” 武则天有些失神,怔怔的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许久,她颓然的靠在枕头上,苦涩的笑道:“若你在朕刚进宫时问朕,朕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朕要美人;在朕经过冷宫、出家修行、再度回宫、生下孩子时,朕只能无奈的说,朕要江山;如今,朕什么都有了,又什么都失去时,朕只能选择美人了。” 敏愣住了,震惊看着她,活动的手停下了所有的动作,身子僵硬的跪在那儿,消化着她的话。 武则天却微笑起来,眼睛却湿润了,她的头依靠着床柱,眼睛缥缈的看着屋顶飞舞的仙女壁画。“朕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过去的人和事时常在脑海中浮现,太宗、徐惠、先皇、废后王氏、庶人萧氏、姐姐、还有早早离开朕的孩子们;当才人时的事、在感业寺时的事、重返皇宫时的事、击败后宫当上皇后时的事,铲除朝中异己时的事,都历历在目,反倒是坐在最高处时的事,却渐渐淡忘了。这才发现高处不胜寒,仰视你的人多了,倾听你说话的人少了;恭维你的人多了,关心你的人少了;掌握的权力多了,亲人却越来越少了,一直到朕所有的亲人都背叛了朕。欺骗、虚情假意、误解,让朕伤透了心。朕的前半生都是为了他们而活,可是他们是怎么回报朕的,只有背叛,只有背叛,背叛到朕再也不相信,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朕只信自己,只信权力,因为它不会再背叛朕。” 敏被震撼了,她看着这样一个浑身是伤的武则天,心中透着酸楚和不忍,轻轻的叫了声:“皇上——” 武则天平静的带着几分忧伤看向敏,慈祥的笑着:“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你会倾听朕说话,有时朕不经意的一句话,你便记在心里了。你很喜欢听朕讲以前的事,朕看得出来,你知道朕的很多事情。你的眼睛会说话,你会为朕伤心、着急,这么多年了,没有人对朕这样了。” 敏听着心里发酸,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不由自主的跪在床的踏脚上,低下头去。 武则天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慈祥而温柔。“你是不会背叛朕的,对不对?你不会害朕,是不是?” 敏抬起头来,盯着女皇的眼睛,泪如泉涌般滑落脸颊,她缓缓摇摇头,“我不会,皇上是我的偶像,是我崇拜的人,我不会害你,真的。” 武则天的眼睛也湿润了,她轻轻拭去敏脸上的泪水,轻轻的问道:“那你告诉朕,你是谁?你是萧淑妃的什么人?你来到朕的身边究竟为了什么?” 敏刚要开口,却硬将话咽了回去。她是谁,她能说实话吗,来自一千多年以后的人?她能说出吴名的身份吗?虽然武则天在临终遗命是恢复王皇后和萧淑妃的身份,可是现在呢? 武则天看着她的眼神慢慢冷却下来,她缓缓坐直了身子,拉开距离看着她。武则天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原本孱弱的身体瞬间充满了力量,她从床榻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命令道:“你随我来,我要让你看一样东西。” 敏感受到女皇至高无上的压迫感,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和不容违抗的神采,敏再一次明白了自己错了,即使女皇有脆弱的时候,也不是她能够轻易僭越的。她站了起来,心绪平静下来,看着武则天缓缓向内室走,便跟了过去,背在身后的手却在积极的活动着。 武则天的脚步坚定不移,一直走到内室的帷幔处,她撩起帷幔,敲击着墙上的石砖,帷幔后的石墙突然转动起来,一扇门就在眼前。 帷幔在飘动着,敏却站在那儿不动,静静的看着那个微亮的内室。 武则天回头坚决地看着她,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进来,里面有你想看到的东西。” 敏往前挪了几步,站在石门前,一股香火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走了进去。武则天也走了进去,身后的石门缓缓闭合,只有帷幔仍在舞动。 敏再一次被眼前的事物惊呆了。不大的石室,充满了香火的味道,左右两侧供奉着两个神台,左侧是佛像,与它相对的是三排灵位,第一排是孝敬皇帝李弘、章怀太子李贤、安定公主思;第二排是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第三排是皇后王氏、萧淑妃、韩国夫人贺兰武氏、魏国夫人贺兰氏。这些人都是历史上被武则天害死的人,其中有她的亲子,也有她的亲姐,她的仇敌,武则天竟将他们的灵位供奉在这个密室里,这是敏万万没想到的。 武则天走到佛像前,恭恭敬敬的上香参拜,然后又点燃三支香,小心翼翼的插进对面的香炉里,可是原本燃烧着的香却熄灭了。武则天轻轻摇摇头,无奈的道:“你们还在怨恨朕吗?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吃我的香火,你们与朕之间的仇恨什么时候才能化解呢?” 敏呆呆地看着武则天,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复杂的让她混乱了,以前的历史似乎全都白学了,对武则天的认知又开始左右摇摆了。 武则天轻轻拿起安定公主的牌位,紧紧地搂在怀里,就似怀抱一个婴儿一样,满脸慈爱的微笑。“我的宝贝儿,你是上天恩赐给我的,却也是最早离开我的,这么多年我想的念的都是我的宝贝儿。你在九泉之下应该最明白娘亲的,对不对?世人都说是我亲手杀害了你,来诬陷王皇后,他们却不知道我有多少方法可以当上皇后,又何必送上我最最喜爱的孩儿?你是死得最怨的,王皇后难辞其咎,她要为你抵命,是她害了你,我的孩儿。” 在密室内的武则天又有些失控,她抱着牌位,轻抚着上面的字,亲吻着上面的“思”字,已经泪流满面。敏怎会不知道那段历史呢?武则天为了推翻王皇后,趁王皇后看望小公主之际,掐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已经成为证明武则天心狠手辣的佐证了。可是现在看来历史未必全是真实的,它有些地方也是失实的。 武则天突然扭头看向敏,眼神中带着些许的疯狂。“你过来,这是你的先人,你不祭拜吗?” 敏让那眼神看的发毛,女皇的命令不可违抗,她缓缓地走了过去,双手仍在搅动着,捆绑的绳索只剩一个结了,她马上就可以解开了。 武则天一把拽过她,让她站在神台前,又让她跪在蒲团上,才对着萧淑妃的牌位道:“你的子孙来看你了,你的怨恨可以散了吧!让她敬你一杯酒,你就再入轮回吧!”她从神台上倒了一杯酒,凑到敏的嘴边,“喝了吧,让你的先人离开吧。” 敏下意识的想要躲开,此时的武则天却死死的扣住她的肩膀,硬将酒灌了下去。敏一咳嗽将大半酒喷了出来,但还是有一部分咽了下去。酒顺着喉咙滑下,火烧火燎的,呛得敏眼泪直流。 武则天看着她喝了下去,手劲一松,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看着那三排灵位,傻傻的笑了起来。“她喝了,喝了那杯酒,她就会与你们相逢了,你们不再寂寞了。萧淑妃,我让你的子孙下去陪你了。”武则天缓缓退到石门口,一瞬不瞬地看着敏的反应。 敏好不容易喘过气来,咳嗽时的震力将最后一个结震开了,也听到了武则天的话,她茫然的看着武则天,不敢相信的注视着她。 武则天却敲响了石砖,石门应声而开。“你不要再缠着朕了,你们都不要再来了。”转身就要离开。 敏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反手将门合上,想用花台顶住石门,心口却撕心裂肺的疼起来,天旋地转,让她跪倒在地。她的头脑很清醒,不尽快离开这里,她是死路一条。支撑起自己的身子,勉强地往外走,可是脚已经没有了力气,她再一次软倒。 可她并没有摔在地上,而是摔在一个人的怀里,那个香味让敏明白,敏愤恨的推开她,恶狠狠的瞪着她,嘲笑道:“你达到目的了,你想见的人就在里面,去看看啊,去看呐!” 兰若不复平常的沉稳,脸上写满了担忧,又一次扶住了她,闻了闻她的鼻息,急道:“你中了什么毒?快说,武曌给你吃了什么?”她不待敏回答,已从怀中掏出了一个药瓶,倒出了瓶中唯一一颗药丸,想喂敏吃下。 敏瞪着她,紧紧闭着嘴,就是不张口。兰若急了,一掌击在敏的颈后,待她吃痛张嘴时,将药丸塞进她的嘴里,捂住她的嘴让她咽下。直到看见敏的喉头动了动,才松开手,轻声道:“你必须马上走,尽快离开,有多远走多远。一会儿药力发挥,你就能行动自如了,以你对皇宫的了解,一定出的去。走,我带你先离开这儿。”兰若一反常态的严肃,扶着她推开另一到石门,走了进去。 敏的气力仍然没有恢复,这条密道幽深黑暗,脚底磕磕绊绊的,几次险些摔倒,都是兰若扶住了她。不知走了多久,敏的胸口没那么疼了,腿脚也不再虚软无力。虽然看不见兰若的神情,可是从她紧绷的手臂能够感受到她的紧张。“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死了,不就死无对证了吗,也不会妨碍你们的计划了?” 兰若却不答话,加快了脚步,密道终于走到了头,她贴在石墙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缓缓推开石门,轻轻将敏扶坐在墙边,道:“后面的路只有你自己来走了,我走了。” 敏急急拉住她的手,“别回去,太危险了,不要回去。” 兰若爽朗的笑了,轻抚着敏的脸,笑得纯洁无害。“你总是为别人着想,现在为自己想想吧。别担心,我不会有似的。你赶紧走,趁禁军还没封锁皇宫,赶紧离开,小心。”她笑笑拍拍敏的脸颊,闪身回到密道,石门缓缓关上。 敏心绪复杂的看着已经关上的石门发呆,心口仍在隐隐作痛,胃里翻江倒海的,四肢百骸都在刺痛。她咬紧牙关,艰难的站起,她必须要离开,她一定要活着出去。强烈的求生意志燃烧着,让她瞬间清醒过来,认清了眼前的形势。 这是泔水房!敏明白过来,抬头看看星空,马上就三更了,泔水房的小太监就要出宫倒泔水了,她扭头看向停在一旁的泔水车—— 宫门前巡逻的禁军仍然井井有条,显然内宫的事情还没有传过来。 两个小太监推着摇摇晃晃的泔水车驶向宫门,泔水的味道已经远远的飘散了过去。守卫的禁军都皱起了眉头,别开头,却仍要例行公事。“打开桶盖。” 两个小太监显然也习惯了,习以为常的掀开桶盖,让他们检查。桶盖掀开的一瞬间,浓烈的臭味弥漫在四周,冲得让人头脑发昏。禁军的守卫强忍住呕吐的冲动,瞟了一眼桶内漂浮的异物,立刻挥手喊道:“走走走,赶紧走。” 两个小太监偷笑了一下,将桶盖放下,推着车不紧不慢的出了宫。 不到一刻的功夫,左右羽林军直冲了过来,都尉嚷道:“有没有人出宫?” 刚才检查的守卫面面相觑,如实相告。“倒泔水的小太监刚出去。”话还未说完,左右羽林军就已冲了出去,而刚才放行的守卫也被压了起来。他们至此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边的启明星熠熠生辉。 敏从泔水池中爬了出来,不顾浑身的恶臭便奔跑起来,追兵马上就会追过来的,她必须马上离开,可是往哪儿走呢?漫漫无际的黑夜中,何处是安全之地呢? 她仰望天际,想分辨方向,可是剧痛让她头晕目眩,瞬间天旋地转,她摔倒在地,心脏越跳越快,胃在搅动着,浑身若有成千上万根针在刺在扎。她疼得蜷缩起来,等待这一波疼痛的过去。 耳朵紧紧贴着地面,地面传来雷动的声音,她知道追兵追来了。她必须要逃,要逃。她勉强支撑起身体,跌跌撞撞的跑了起来。此时的她,已经慌不择路了,只要远离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就行。她不知道摔倒过多少次,每次她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要逃,逃开这里,逃,逃。”敏的心里只有这个声音在大叫,头痛欲裂,胃痛如绞,但是不能停下,要逃开,否则只有死。身体的极限已经负荷,再也跑不动了,身体不由自主地软倒,跌在一棵古树下。胃里一阵翻腾,喉头一热,温热而甜腥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她却再没力气擦拭了。 “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敏的意识渐渐模糊,半睁半闭的眼睛已经没有了焦距—— 脚步声,越来越紧的脚步声,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是谁,谁来了,是敌?是友?敏突然醒转过来,杏眼圆睁,映入眼帘的是翠绿的衣衫,下摆随风摆动着,身体右侧却拖着一把长长的剑。 她的眼睛又下至上的扫上去,虽然黑夜掩去了他的样貌,却遮盖不住他黑亮的双眸,眸光冷冷的,不带一丝情感。这双眼睛是那样的似曾相识,似乎在哪个遥远的梦境中见过。疼痛减缓,嘴角却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敏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她支撑起身子倚靠着古树,仰着头看着对面的人。 那个人的眸光不断的波动着,似在挣扎,又似在决定。剑缓缓上移,一直移到敏的胸口,直直的顶在她的心口上,却不使力。 敏低头看着剑尖,心中的恐惧突然一扫而光,她抬头看着他,轻声道:“我必死无疑了,还请二师兄见释,究竟是谁要杀我,也让我死个明白。” 指着敏的剑动了一下,又平复下来。眸光剧烈的动摇着,盯着敏坦然的眼神竟有些失神。 沉默的魏沣却迟迟不说话,让敏有些等不及了。“二师兄,你我相处时间尚短,谈不上什么交情,但看在我叫你一声二师兄的分上,明言吧。” 魏沣的眼神终于平静下来,盯着敏的眼睛,低哑的道:“你的存在,威胁太多人了,你必须消失。” 敏却自嘲的笑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竟这么重要?”她止住了笑声,仔细的盯着魏沣看。“魏沣,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应该是魏思温的后人,对不对?当初魏思温劝徐敬业领军直逼洛阳,徐敬业却刚愎自用,选择先取润州,失了先机。被唐将逼的逃往高丽,却不想阵前倒戈,冤死于部将之手。” 魏沣的身体颤抖着,难以置信地看着敏,眸光有着震惊和伤痛。“你,你怎么会知道?你究竟是谁?” 敏用手稳住一直在颤动着长剑,盯着他晃动的眸光,自顾自地说:“外表冷酷的人,通常是几位多情的,他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脆弱和感性,强装坚强,其实心里是最痛的。有时痛得太厉害了,神色表现不出来,可是眼睛却骗不了人。所以,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一点没错。” 魏沣呆呆得瞪着她,眼光慢慢平复下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要杀你了,你知道的事情太多,即使你不知道,你却猜得到,这样的你太可怕了。而你这读心术,俘获太多人的心了。”魏沣举剑的手缓缓垂落。 敏扶着树干慢慢站了起来,与他平视。她的气力已经用尽了,她只能勉强装作若无其事来骗他了。“我根本不会读心术,我只是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去想。只要愿意,谁都能理解别人的心。” 魏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喃喃自语:“如果我能读懂她的心,就不会看她这么痛苦了。可是我不懂她,她也不稀罕。我只能为她做事,让她所想所原能够达成,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突然抬起头来,坚定地瞪着敏。“而她只要你死。”话音未落,剑已直指敏的胸口—— 敏在他举剑的那一刻,缓缓闭上了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吴名。” 黎明的前的黑暗黑得太彻底了,只有前方的那颗启明星仍在闪耀着光辉。 吴名扬鞭又是狠狠一抽,马又加快脚步,奋力地向前狂奔。 “敏敏,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官道上的扬沙卷起,劈天盖地的—— “不——” 床榻上的淼猛地坐了起来,刚才的噩梦太可怕了,她梦见敏敏浑身是血躺在荒原上。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秋风吹打着她的肌肤,让她瞬间清醒过来。她看着皇宫的方向,启明星一闪一闪的。 “敏敏——” 较之于屋外的吵杂,寝室内平静更让人难熬。 狄蓉保持着这个姿势坐在床头已经有几个时辰了,她看向房门,等待着一个人推门而入,可是却是迟迟不来。 她缓缓摊开手掌,看着白璧无瑕的玉佩静静的躺在手心里,那光亮闪了她的眼,她别开眼,看向屋外。 该天亮了—— 清晨总是格外寒冷,敏冷得直打哆嗦。 她躺在那儿,静静的,不疼不痒的,只觉得冷,从头到脚透心的冷。她想紧紧地抱住双肩,可是四肢已经不听使唤了,她只能躺着、等着,等待着死亡。 她的头脑清晰的残忍,每一个熟悉的人和事都历历在目,仿佛就在眼前。爸爸、妈妈、吴名、猫儿、紫叶、爽怡;小时候的事,上学的事,穿越的事,高兴的事,伤心的事,一直在脑海中盘旋。 她就要死了吧,只有将死之人才会这样清晰地回顾往事,她就要离开了吗?回到爸爸妈妈的身边了吗?远离阴谋仇恨了吗?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再见他最后一面—— 杂乱的脚步声,她的身体动了,耳边响起焦急的呼唤声,是那样的熟悉,可是她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别了,吴名—— 晓唐一梦空留香1 完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请续看晓唐一梦空留香2 2008年2月24日凌晨2:42 因为不太熟悉操作,因此将第二篇另开了一个坑,为了方便大家查看,我把第二篇放在作者推文那里,点一下就能看了,不用再搜了,请原谅我吧。 《晓唐一梦空留香2》作者:渊葶 晋江文学城2009-11-24完结 文案 有缘有分,是命运的眷顾; 有缘无分,是命运的捉弄; 无缘有分,是命运的玩笑。 她,坚强勇敢,深陷于权力、欲望、情仇中,是否会迷失自我? 她,天真烂漫,面对风流多情的他,能否成就倾国倾城的杨贵妃? 她,沉静娴雅,在湛蓝深邃的眼眸中沉沦,能否完成他的救赎? 她,美丽柔弱,前尘尽忘,在谎言和乱世中,是否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大唐盛世,绝代芳华。“千古无言”的一代女皇;文华传天下的上官婉儿;忍辱偷生,弑君□的废后韦氏;唱响“大明宫词”的镇国太平公主。千千万万的女子在盛唐流传下许许多多的传奇,史书记载有几何? 女权顶峰,面对至高地位,男儿又将如何选择?爱江山更爱美人,古今有几人? 标签:前世今生 宫廷侯爵 阴差阳错 穿越时空 主角:慕容敏,杨淼,卢爽怡,林紫叶 ┃ 配角:武则天,上官婉儿,吴名,张苒,李隆基,张九龄,天志 ┃ 其它:爱情,亲情,友情 楔子 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天,万物银装素裹,纯净洁白。山顶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瞬间变了别样的风情。 峰顶,一男一女的踏在积雪上,身后留下长长的足印。男子披着白色的长袍,与天地间浑为一色,乌黑的发丝整齐的梳理好,梳在脑后,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让人心动。男子遥望着远处的洛阳皇宫,左手渐渐紧握成拳。 女子一身青衣,披着白色的披风,平凡的外貌让她站在男子身边极不协调,但眉宇间闲逸脱俗的气质却与男子极为契合。她看了男子一眼,也看向苍凉大地上那一片宏伟的建筑。 许久,女子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说过只要敏敏安然度过这一关,她就没事了,对不对?” 男子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点头。“是,她会没事的。” 青衣女子正是爽怡,她脸上淡淡的忧郁,看向身旁的天志。“已经一个月了,她始终没有清醒过来,我很担心。” 天志转身面对着她,淡然的看着她的眼睛,不冷不热的道:“她体内几种剧毒相冲相解,若是少一种,她必死无疑。剧毒的冲撞损耗她太多的元气了,何况,那一剑让她失血过多,她的身体太虚弱了,只能调养,没有别的办法。” 爽怡无奈的点点头,又自责的摇摇头。“若是我早点去找她,她也不会伤得这么重。现在天天看着她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的心像刀砍一样的疼。” 天志的眼中闪过一丝关心,想要安慰的心却不知道如何表达,只轻轻的叹了口气。“我们下山吧。”说完,他一人起步前行。 爽怡苦涩的看着他的背影,重重的叹了口气,跟了上去。她心绪不宁,脚下冰层光滑,她一不留神,便摔了一跤。幸好穿得多,不会摔伤骨头,只是皮肉疼得厉害。 走在前面的天志不知何时已走了回来,向她伸出了右手,仍然不冷不热地看着她。 爽怡呆呆得看着他,缓缓将手搭在他的手掌上,轻轻地握住,触手却是刺骨的冰冷。他轻轻一拉,将她拉了起来,却没有放开她的手,两手相握,缓缓地走下山去。 爽怡偷偷瞄了他一眼,他仍向她初识时的冷漠淡定,话少得可怜,可是他不时投来的眼神却让她安心,即使那一双汪若深海的眼眸飘摇不定,却能安定她这一方小舟。她握紧他的手,如果他的手指冰凉,那就由她来温暖吧。 皑皑的雪山寂静的罕有人迹,可是两排上下的足迹却深刻而踏实的印在那儿—— 洛阳城东,一座孤寺北依邙山,南望洛河,原本鲜艳的红墙青瓦已经斑驳退色。白雪压在寺前高大的牌坊上,似乎不堪重负了。寺周河水环绕,已经凝结成冰,一切都显得那样萧瑟,红底金字的牌匾歪歪斜斜的挂着,很有风吹即落的架势。 而那几个金字仍在熠熠闪光——白马寺。 十年前的白马寺一度香火鼎盛,洛阳的百姓总想在这金壁辉煌的庙宇中,那间专为女皇诵经的禅房,一睹女皇的风采,聆听那如诗般颂扬的女皇乃“弥勒转世”的《大云经》。可如今,伽蓝院的诵经室大门紧闭,再不复见虔诚诵经的女皇;偏院中的兰、竹、菊、杨、柳、梧桐仍在,却不复见昔日的繁盛;梵殿宝塔下,再没有成群操练的和尚—— 一切的一切,自薛怀义的消失而破败了。百姓不再来这个□的寺院,再不来膜拜神圣的佛祖,这传承百年的古刹就这样从人们的心目中消失了。只有几个虔诚的寺僧仍在守护这座古寺。 这个凄冷的季节,只有腊梅在枝头凌寒绽放。 梅院的几株腊梅开的正好,远远近近弥漫着梅花特有的香气。突然,梅枝剧烈的摇晃起来,几片积雪飘散下来,打得树下的红衣少女一身,少女却一点也不在意,继续跳起去够树上开的最好的一枝梅花,手指刚刚触到花枝的一刹,又震落无数片积雪,少女又跳起,落下,再跳起,再落下——终于,少女的手指够到了花枝的一端,枝蔓经不起少女的重量,应声而断,一整枝梅花紧紧的握在少女手中,少女却重重的摔在地上。可牵一发而动全身,暗红色的梅瓣飘扬起来,落英缤纷,落在皑皑的白雪上,点点红。而少女的头发上、脸上、衣裙上落满了花瓣,格外娇楚动人。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眨啊眨的,活泼可爱。 少女顾不上疼痛,轻巧的跳起,往竹院跑去。竹院的竹子根根直立入天,深绿色深沉而稳重,红衣少女穿过一排排的竹林,奔进了院落。 渐渐的,少女的小跑变成了快走,慢慢的又变成了轻声细步,一直走到竹院的禅房才停下。她轻轻拍去身上的积雪和碎花,轻柔的推开了那一扇沉重的房门,想了想,谨慎的迈步进去了,从身后将门轻轻关上。 房中垂挂着重重的帷幔,中央的炭笼闪着点点火光,缈缈袅袅,不似外面的严寒。少女将梅花护在胸前,掀起重重的帷幔走了进去,药味弥漫在整个房间。在最后一重帷幔的后面,一张大床孤单的立于墙的一侧。纱帐半垂,隐隐看到一个人静静的躺在那儿,几乎看不出一丝声息。 少女小心翼翼的走到床前,虽然急迫,却不敢挑起纱帐看,献宝似的将梅枝伸向纱帐,兴奋的道:“敏姐姐,你看,这花开的多好啊!今天是它第一天绽放,我都等了好几天了,它一开花,我就摘下来给你看,都没让哥哥和怡姐姐看呢!如果你想看看它绽放的样子,就睁开眼睛,它很漂亮的!你醒醒嘛,不要再贪睡了!” 躺在床上的敏没有一丝反应,苍白的脸,青紫的唇瓣,微弱的呼吸几不可闻。只是她的眉头不再紧皱,舒展着似乎忘却了尘世间的一切。 兼爱不满的噘噘嘴,侧坐在床边的踏脚上,微掀起纱帐的一角,将梅枝轻轻放在她的枕边,透过那一条小缝仔细打量着她。“姐姐已经躺了两个月了,新年都过去半个月了,你还要赖床吗?”她轻轻碰触敏瘦弱无骨的手,缓缓合起双手,将敏的手握于其中,闭上了眼睛。“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她满脸洋溢着虔诚和真挚,一脸的温和似乎泛起光辉来—— “小爱!”低沉的声音突然在密室内回响。 兼爱吓了一跳,慌忙的松开了敏的手,任它跌落在床踏上。兼爱做贼心虚的站起来,往后躲去,怯生生地瞟着她的兄长。 一身白衣的天志站在最后一重帷幔前,平静如水的脸上一双泛蓝的黑眸却如烈焰一般燃烧着,瞪视着兼爱。冰冷的令人生寒。“我说过不让你进这间屋子,不许你接近她!你都忘了吗?!” 兼爱无法面对兄长突如其来的盛怒,摇着头,委屈的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呜呜噎噎地道:“我只是想让敏姐姐看看新开的梅花,我想让她快些好起来,我怕她一个人躺了烦闷,我——哥哥,你好可怕!” 站在天志身后的爽怡急忙走过来,握住了兼爱颤抖的手,轻声安抚道:“哥哥没跟你生气,你不要怕,没事的。”她扭头看向天志,“她只是个孩子,只是希望敏敏早点醒来,你不要怪她。你这样吓到她了。” 兼爱紧紧抓住爽怡的衣袖,颤抖的躲在她的身后,不敢正视天志。 天志缓缓闭上眼,压下怒气,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兼爱的身边,轻声道:“哥哥不生气了。”长长出了一口气,才看着爽怡道:“你带小爱出去吧,我要看看她。” 爽怡扭头看看身后仍然昏迷不醒的敏,轻叹一声,点了点头,牵着兼爱得手,缓缓往外走去。 一重重的帷幔在她们身后落下,微微飘动着—— 天志侧耳倾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才走向床边,撩起纱帐,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枕边的那株梅花红得显得格外刺眼。他厌恶的挥挥衣袖,梅枝坠落在床下,绽放的花瓣被打碎,散落一地,想起却愈加浓烈了—— 天志盯着苍白的敏,紧紧握起左手,袖中白皙的右手掌摊开,掌心似要将敏笼罩起来,他正要合起手掌—— 梅花香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内,越积越浓—— 天志凝聚着心神看向敏,却迎上了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 “咔嚓——” 门外的爽怡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那一重重的帷幔。微动的帷幔后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她,梅花香气弥散开来。她的心中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松开了兼爱的手,急急地奔进了黑暗的房间。情急的她胡乱的挥开帷幔,在她身后落下的帷幔迎着门口吹来的风飘舞了起来。 爽怡终于穿过重重的帷幔,来到了床前,看到天志愣愣的站在一边,脚下踩着已经支离破碎的梅枝。可是,吸引住她视线的却是那一双明亮的眼睛—— 深夜的白马寺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幽静之中。 竹院的禅房内,温暖而暗示,帷幔仍若有似无的飘动着。爽怡斜倚着床柱坐着,低头凝视着虚弱的敏,眨着她明亮的眼睛。 爽怡不敢相信地叹着:“你知道吗?我经常这样看着你,想着什么时候你醒过来,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我,你的眼中会是怎样的神采,你又会跟我说什么,就这样一直看一直看,你却没有睁开眼睛。现在,你终于醒过来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你眼中的生气了。” 敏虚弱的笑笑,却只能轻扯起嘴角,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明亮的眼睛却蕴含着各种各样的疑问。 爽怡看着她,轻点点头。“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你的眼睛会说话。”她轻轻拍拍她的手,想了想才道:“这两年来我一直在长安,可是我不能现身,因为天志说,我们四人是化外之人,闯入这个世界打乱了一些东西,而这些混乱也会带给我们许多危险,而你是面临最多危险的人,你要面对的比我们要多得多。我本以为让你离开那里就可以避免,可是他说,一切已经开始了,无法回头。可是每件事都是有转机的,只要观望,在最后一刻还是可以救你的。所以,我就一直等,一直默默地观察着你们。” 敏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眼中尽是疑惑之色。 爽怡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握着她的手微微发凉。“这两个月来,我看着你一天一天的衰弱,一天一天的苍白,有时我在想,他是不是在骗我,原本我是可以让你躲过这一劫的,他却偏让我看着你说这么多的痛苦。虽然我看不见,可是我知道那些毒在你的体内是怎样的冲撞,是怎样的伤害你的身体,我就恨自己,应该早点去找你,告诉你一切。现在看到你醒来,我才相信,只有让你走到最后,你身上的各种毒素才能互相化解,否则,根本无法化解。” 敏缓缓垂下眼帘,回想着以前发生的一切,似乎明白了一些,却更加糊涂。 爽怡却接着道:“你的体内一共有五种毒素。最早的毒是从你拜杨逸为师时开始的,往后他也一直对你施毒,到后来,徐承志也对你下了毒,而他们下的都是慢性的,一时不会致命。到后来那个叫兰若的女人,也对你下了毒,而在你从长安返京的途中,徐承志又派人加大了毒量。后来你回宫后,武则天给你下了最剧烈的鹤顶红,虽然你服了一种解药,却让你你体内的毒素更加混乱。可是,我至今没有想到,在你体内起了最重要的一种毒是谁下的。不过,也多扩亏了它,否则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敏震惊得看着爽怡,不敢相信的看着她,仿佛她的说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笑话。 爽怡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泪在她的眼中打转。“幸好,你平安渡过了一切难关,你会没事的,会慢慢好起来。你放心,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敏震惊的心渐渐平复,努力的点点头,眼泪已夺眶而出。 爽怡也点点头,低下头跟敏的额头贴在一起,相视而笑。许久,她才抬起头来,轻松的道:“现在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安心心的养身体,你可做好准备哦,我会像喂猪一样把你喂的壮壮的,让你成为名副其实的唐朝美女。” 敏笑着,突然,她想到了什么,盯着她的眼睛变得急切起来。 爽怡似乎早就猜到一般,沉默了下来,才点了点头,扭头透过帷幔看向洛阳皇宫的方向,低低的道:“已经到了变天的时候了。” 神龙 公元705年,新年刚过,改元。 八十二岁的武则天病重,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居中用事。已任宰相的张柬之密陈太子显,联合宰相崔玄炜、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右台中丞袁恕己、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于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二日傍晚,兵分两路,一路率羽林军五百骑,汇集于玄武门;另一路前往东宫,迎出李唐嫡系血脉太子显,冲往洛阳皇宫的迎仙宫。在寝殿前斩杀二张,逼宫退位。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三,二张及其三兄弟的首级挂于神都天津桥上示众,漫天的乌鸦、苍鹰啄而食之。相王旦统帅南牙兵士,太平公主入宫,请出女皇御旨《命皇太子监国制》,大赦天下。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四,女皇再度下制传位于皇太子,称太上皇。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五,皇太子李显在神都通天宫宣布正式即位。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六,一代女皇武则天在皇家禁卫军的护送下,徙居洛阳城南的上阳宫仙居殿颐养天年。新皇显率领百官垂立于宫门两侧送上皇离去,洛阳的街道已被崇拜女皇的百姓所拥挤,最后一次朝拜。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七,新皇帝李显率百官浩浩荡荡来到上阳宫探望上皇,封仍在病中的武则天为“则天大圣皇帝”。 神龙元年元月二十九,李显封皇弟李旦为安国相王,拜为太尉。皇妹加封镇国太平公主。张柬之为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三品,敬晖、桓彦范封为纳言,崔玄炜为内史,袁恕己同凤阁鸾台三品,分别获赐郡公爵位,李多祚封为辽阳郡王。 至此,惊心动魄的“神龙政变”宣告结束,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神龙元年二月初一,李显再度率百官到上阳宫探望上皇,并称往后每十日探望一次上皇。 神龙元年二月初四,中宗李显终于登上城门,向天下宣布正式恢复大唐国号,旗帜由武周的大红色恢复为唐朝的黄色,废除则天文字。效庙、社稷、陵寝、官制、旗章、服色、文字皆以唐高宗永淳以前为制。定长安为国都,洛阳为陪都,迁武氏七庙至长安。年号“神龙”。 十五年的武周时代彻底结束了。 神龙元年二月初五,中宗册立韦氏为皇后,追赠岳丈韦玄贞为上洛王,岳母崔氏为王妃。自此,韦后临朝,施帷帐坐于殿上中宗之策,干预朝政。 另一个女人的时代开始了—— 在“神龙政变”之后,曾有洛州长史薛季昶对张柬之说,二张虽除,但诸武尚存。除草不去根,终当复生。而朝邑尉刘幽求也曾对桓彦范说,你们只诛二张,不杀三思,公等便无葬身之地了。但是“五王”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将武氏的继承人武三思也当作他们此次行动的诛杀对象。 因此,武三思在中宗登基后不久,以太子宾客荣升为三公之一的司空,正一品,兼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名副其实的首席宰相。而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由右骑常侍升为三公之一的司徒,受封定王。三公之中有两位是武氏之后,诸武在朝中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弱,反而更加稳固了。 神龙元年五月,中宗再度下诏,封中书令汉阳公张柬之为汉阳王,侍中齐公敬晖为平阳王,桓彦范为抚阳王,南阳公袁恕己为南阳王,博陵公崔玄炜为博陵王。并赐铁券,自非反逆,恕十年。却令神龙政变功臣朔望入朝,罢其政事,从而剥夺了五位功臣执政的权力。大权尽归武三思。 神龙元年六月,洛水泛滥,淹两千余家。 洛阳皇城却依旧歌舞升平,李唐的光复中兴令唐朝旧民欢呼雀跃,所有人都沉溺于异常的兴奋之中。却并不包括已被架空权力的汉阳王张柬之的府邸。 张府虽不至于愁云惨雾之中,却笼罩在一种淡淡的压抑之下,不论主仆谁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动了已经闭户休养的老爷。 但是另一间屋子里的情况却更加糟糕。 屋内乱作一团,一个青衣女子前前后后的跑着,原本梳好的头发,几缕发丝被汗打湿,贴在额头上,圆圆的脸上一脸的凝重。她将将东西收拾好,装进一个包袱里,仔仔细细的打上结,才走到门前,对着等在门口的男子道:“好了,赶紧走吧。” 男子却迟疑了一下,缓缓抬手拂开她额头的湿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大步的走去。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摸摸耳边的几缕头发,狂跳的心渐渐平稳,沮丧涌上心头。她使劲摇摇头,将胡思乱想驱散,小跑着追上了他。 快到门口时,几个家丁却冲了出来,三个人紧紧围住走在前面的男子,另外两个则一左一右架住了女子。 八十岁的张柬之拄着拐杖走了出来,羞愤的脸上有着决绝,厉声命令家丁:“把这个女子关到柴房里,派人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能见她。”他又恶狠狠的瞪着自己的孙子,道:“把这个不孝子也关起来,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张苒看着被架着的淼,想要推开眼前的家丁。“你们给我让开,谁敢拦我!”话还没说完,张柬之一杖打了过来,生生打在他的肩膀上,张苒不躲不避,硬受了这一下,不解的看着爷爷,道:“你又想怎样?你究竟还要怎么逼我?放了她,她已经不是张府的人了。” 张柬之自己也被那一杖震开了,自己拄着拐杖喘气,说话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你这个不孝子,你什么时候能醒悟过来!她是什么人,你还要袒护她!她是奸细,她是探子,她把一切消息都卖给了那个姓武的,她是祸水啊!你再让她出去,张府不保,李唐江山不保啊!” 淼没有无谓的挣扎,而是看着他们祖孙二人,她的心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张大人,我不是谁派来监视你的探子,我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我跟你们这些大人物根本不沾边。你的失败不要归咎在我的身上,那是你自己决策失败的恶果,是你将政变的成果拱手让人的,是你低估了自己的对手,是你刚愎自用的后果!不要把责任推在我这个小人物身上,我担待不起。” 张柬之浑身颤抖,愤怒的瞪着她,拐杖指着她,“你,你这个妖女!”说着拐杖高高举起,就要落下。淼却狠狠地瞪着他,看着拐杖砸了下来。 张苒一把握住了拐杖,挡在了她的身前,平静的看着他的祖父,道:“她说得不错,这是你们自己酿的苦果,又何苦嗔责旁人。更何况,她不是那边的人,我愿用性命担保,爷爷。” 张柬之的怒气让他浑身颤抖,握着拐杖的手再也没有力气,松开的拐杖,眼神犀利的瞪着张苒,“我不相信你,更不相信她!” 张苒苦笑着放下手,扔掉手中的拐杖,慢慢后退,一直退到淼的身边,才抬起头,黯然道:“就是因为你的不信任,才让我恨你。你是我的亲爷爷,你却从来不肯相信自己的孙子,不相信我看准的人。你想让我按你的想法走,我不走,就是不孝,你可曾想过,也许你自己才是错的。”他一把推开两个家丁,握住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张柬之难以置信的瞪视着他们二人,咆哮道:“你给我站住!你这个不孝子!” 张苒却没有停住脚步,继续拉着淼往外走。 张柬之摇摇欲坠,却声嘶力竭的吼道:“你若选择跟她在一起,从此便再不是张家人,以后不准你再踏进张家半步。” 张苒走到门口的一刹终于停住了脚步,他缓缓回过头去,望着已白发苍苍的祖父,心中苦涩。“那么,请您多保重。”说完转身加快脚步迈出了门槛。 淼跟着他迈出了门槛,回头看看已经心灰意冷的张柬之,下意识拽了拽张苒,张苒却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她知道他的心被撕裂了,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张家和祖父就这样离他远去了。又是因为她吗?淼烦乱的心更加烦扰。 洛阳积善坊五王宅,王毛仲在门前逡巡,东张西望,终于看到张苒和淼慢慢走了过来。王毛仲赶忙迎了过去,轻声道:“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快请!” 张苒平静的接近冷漠,没有答话便跟了进去。淼跟在他的身后,却更加沉重,深吸了口气,也走了进去。 积善坊分为五个大院,是女皇在相王五子出阁制府时恩赐的,虽然五人同住一坊,坊间却也各自独立,互相依托。 王毛仲引着二人而来,正厅内李隆基早已坐不住了,亲自出来,边走边道:“说好巳时,怎么此刻才到?莫非路上出了事?”李隆基走到两人面前,仔细打量着,眉头微挑,却有若无其事的看着他们。 张苒闷声笑了起来,“还真是出了点事,从此我们主仆二人便要投奔临淄王你了,不知愿不愿意赏我们一口饱饭吃呢?” 李隆基有些糊涂,看向她身后的淼,才问道:“你跟张大人闹翻了?你怎么会这么冲动?” 张苒却一脸的满不在乎,大摇大摆的走进正厅。“反正早翻也是翻,晚翻也是翻,又有什么区别?我跟他不和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看着站在正中的人,拱手行礼,谦道:“让吴兄见笑了。好了,不谈我的事了,你不留我,我自去找去处。倒是她,我不便带着了,从今她就住你这了,也方便找人。”张苒坐在椅上,看着他们。 站在张苒面前的正是吴名,他满脸的忧心,有些不耐得看着他们,双手紧攥成拳,站在一边不说话。 李隆基询问的看着淼,淼却回避了他的眼神,冲吴名点了点头,有些绝望的问道:“还是没有消息吗?” 吴名心力交瘁的摇摇头,眼神便飘忽到门外碧蓝的天空,微微的发怔。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他们竟轻信了徐承志,等他快马加鞭赶到的时候,得到的只是女皇派她去乾陵守墓,这样的谎言又怎么取信于人呢?宫中处置宫女的名目太多了,敏敏只是其中一个。 淼却并不悲观,眼神坚定的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相信她会出事,她一定还活着。她进宫的那晚,有禁军出宫搜捕,这样一反常态,就证明宫中有人逃出来了。我相信是敏敏,她一定就在宫外的什么地方。” 侍立一旁的张九龄却如幽灵般开口道:“可是那滩血,又该怎么解释呢?” 淼转身瞪着他,喝道:“你不要咒她,敏敏吉人自有天相,她不会有事的。那滩血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什么人什么动物都可能在那留下那滩血,那不是她的!” 李隆基按住她的肩膀,低声道:“你不要激动,我们也不想她会出事,你平静下来,好吗?” 淼却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了,抓着他的衣袖道:“那天你明明可以拦住她的,你为什么让她进去呢?她好不容易出来了,又为什么要回去?她怎么那么傻呢?敏敏,你在哪儿?如果你没事,我求求你快点出现吧!” 李隆基扶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对不起,我当时根本没想到是她,如果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她进宫的。” 张苒看着他们二人发愣,缓缓垂下眼帘。吴名长叹了口气,道:“我出去找希敏兄,我和他再到临州去找找。”说着便要往外走。 淼突然醒了过来,站直了身子,叫道:“吴大哥请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吴名转身不解的看着她,站在门口等待着她开口。其他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淼深吸了口气,才道:“要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找一个人,那就是女皇。向外说敏敏回了长安,派禁军出宫都只能出自于女皇之口,敏敏的失踪就一定跟她有关。与其在外没头苍蝇的乱撞,不如直接找她问个清楚。何况,如今女皇独居在上阳宫,虽然戒备森严,我相信凭借你卫尉少卿的职位,想要放进去一个小宫女并不难。” “不行。” “不可。” 张苒和李隆基几乎异口同声,两人都惊诧的互视,眼底间透漏了太多的心情。 淼却并不惊讶他们的反应,继续道:“这是最直接、最快的方法。如果敏敏是被她囚禁起来的话,我们可以尽早去救她,我们已经耽误太长的时间了!如果,是我们最不想相信的事情发生了,那我也只有认了。你们不要劝我,我一定要去,你们放心,我有办法全身而退。”她的眼中满是自信的坚定,让人不可动摇。 李隆基直直的盯着她,从她坚决的眼神中看到了别样的她,他想了下,眼神中散发出慑人的光彩,与淼的眼神交相辉映。“好,我会为你安排,不过,你答应我,一定要平安。” 淼微笑着点点头,真诚地与他对视。 张苒看着他们惺惺相吸的眼神交汇,突然发觉到他们两人身上散发着同样的执著,似有什么已将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了。他长长的出了口气,黯然的低下了头。 六月的夜晚有些闷热,蝉儿叫声让人心生烦躁。 这是淼住在积善坊的第一天,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她陌生,让她不适应。她不想跟李隆基又太多密切的联系,可是事情往往事与愿违。她偏偏住进了他的“后宫”,多么讽刺啊!虽然这里只住了一位侧室,但是丫头看她的眼神已经走了样。主不成主、婢不成婢,这样的身份让她厌恶。 她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来这里已经四年了,她从十六岁的少不更事,已经变成了二十岁的大姑娘了!如果在现代的话,她应该已经徜徉在大学丰富多彩的生活里了,而不是深陷在这个宫廷争斗的大染缸里。如果敏敏在的话,她就不会这样无助彷徨了。敏敏已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好朋友了,爽怡不知身在何处,紫叶忘记了一切,知道她还活在世上的就只有敏敏了。如果,敏敏也不在了,这个陌生的时代就只有她孤身一人了。 可是女皇欲盖弥彰的谕旨,禁军反常的搜捕,和宫外树下的一大滩血迹,这一切都在告诉她:敏敏已经死了。可是,她心中有个强烈的信念,敏敏还活着,就在什么地方,她一定是好好的。 淼从石椅上滑落跪在地上,面向西方双手合十,虔诚的闭上了眼睛。“我不相信这世上有神仙,可是,现在我求天上地下的各路神仙,显显灵,帮帮我,请你们一定要保佑敏敏,一定保佑她平安无事,求求你们了。” “上天会听见你的祷告的,一定会保佑她的。”李隆基站在她的身后,柔声道。 淼猛地站起身来,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王爷,您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微微退了一步,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李隆基笑笑,看了看天,道:“天气太热了,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所以出来透透气,也顺道来看看你,住得习不习惯。看来无眠的人不知我一人呐!”他深邃的黑眸紧盯着淼,试探地问道:“你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你对我客客气气的,不像以前那样随意了,这让我很不习惯。我还是习惯你叫我三公子,不是什么王爷,也不要敬称。在你的眼中,我和你不是一样的人么?” 淼摇摇头,正视着他的眼睛,眼中没有退缩,轻声道:“变的人不止我一人。你也变了。这半年来,我看着你变了。没错,你的身份注定你不能是个平凡人,你是要有大作为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审时度势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来说,是很重要的,而你就具备了这点,所以,你会成功的。” 李隆基愣了一下,好奇的看着她,随即自信的笑着,道:“你的眼睛好尖啊!你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我怨世人不解我,唯独你就足够了。那么,我再问你一遍,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下去吗?” 淼自嘲的笑着,道:“如果,在我的家乡有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向我表白,我会兴奋得晕过去的。可是,这儿不是我的家乡,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我不熟悉的,有些更是我永远也接受不了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其实是个很简单的人,我不求什么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只要简单安逸的生活,天天睡到自然醒,醒来就吃,吃完了再睡,如此而已。可是你太复杂了,是我永远适应不了的,我们根本不合适。” 李隆基并没有生气,深邃的眼中有着征服的欲望。只是淡淡的道:“只要我们努力,你想要的生活我是可以给你的。甚至你想要怎样就怎样,我都会满足你。”突然,他的眼中闪过屈辱的神色,冷声道:“哼,你现在一定在想,我是在吹牛皮,早晚一天牛皮会被吹破的,对不对?” 淼狠狠地摇头,坚定地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谁都会怀疑你的能力,可是我不会,我知道你一定会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而你此刻对我的承诺,我也相信你会做到,可那不是对我,因为你还没有遇见那个人。三公子,你我相识一场,是我莫大的荣幸,这种感觉是你体会不到的。我愿成为你最好的朋友,最忠诚的伙伴,但绝不是你的女人。” 李隆基震慑于她坚定的眼神中,那种深信不疑让他这个原本对自己将信将疑的当事人都震撼,仿佛她所说的一切都会成为现实,是毋庸置疑的,这是他身边所有的幕僚都无法给予他的。可是,她能给他,强而有力的信心,和必将成功的信念。他又笑了起来,此时的笑是释然的笑,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攥于掌中,温柔的道:“我接受你为我的伙伴,但我也希望你能看到我的心,你就是那个我要全心全意对待的女人,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天晚了,早点休息。”他轻轻放开了她的手,有小小,转身快步走了。 淼却看着他坚定的背影,那才是真正的“神龙”啊!她颓然的坐在石椅上,长长叹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谁知反倒激起了他征服的欲望,她真的不想跟他纠缠不清,她只想简简单单的生活都不行吗?这样一个优秀的男人,究竟看上了她哪一点?她的头真的好疼啊! 她缓缓起身,想要回房,却不期然对上了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温婉的不想惊动任何人,静静的看着她。 月下的她仿佛披着白纱般的轻柔,纤细的仿佛风吹即倒,娇小的身材,一张并不出众的容貌: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小鼻子小嘴,脸庞上一双对称的酒窝。她竟有几分像淼,只是眼神平静的带着几分怯懦。 淼突然意识到了她就是李隆基唯一的妾室——刘氏,也就是至今为李隆基生下唯一一个孩子的女人。这个认知让她不知如何面对了,她怔忡着。 刘氏更是胆怯的低下了头,转身匆匆而去。 淼却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了。为什么她竟有几分像自己呢?刘氏的相貌并不出众,李隆基为什么要选她呢?难道他真的对自己动了真情吗?这可能吗?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千古传颂,又怎么能插进她呢? 她混乱的再度跌坐在石椅上,任月光洒在她的身上—— 心碎 洛阳城接连几场大雨,消去不少暑气。 一对皇家卫队浩浩荡荡的前往上阳宫,中宗的御辇在卫队的最中央,全面的保护下徐徐前进。半年的重掌帝位,让他懦弱的脸上显示出十足的帝王气,虽然已经眼花耳聋,但是,他酷似太宗的相貌让她颇具威仪。 他自二月开始,每十天拜见一次母亲,从无间断。他一直强调“受母禅”,不许朝廷大言“中兴”,甚至在《答敬晖请削武氏王爵表敕》中写道:“则天大圣皇帝内辅外临,将五十载,在朕躬则为慈母,于士庶即是明君。”即使女皇已经大势已去,即使女皇曾将他拉下御座,曾流放他十四年,但在他心中,母亲仍是不可超越、不可亵渎的女神。 又是十日,中宗带着近侍官员又来到城南的上阳宫,虽然是皇帝的行宫,可是墙壁已经凋落、满院的萧条,仍让你看着备感心酸。 中宗走进昏暗的寝殿,飘逸的纱帐低垂着,他知道母亲就静静的躺在那张大床上。随侍的宫女太监已经退了出去,他轻声细步的走过去,不想惊动已经熟睡的母亲。中宗走到了床前,看着面朝内侧躺着的母亲,心酸难当。许久,他转头看向一旁的上官婉儿,她苍白憔悴了许多。 上官婉儿凄婉的看着他,徐徐低下身子,轻柔的说道:“婉儿拜见皇上。”她的膝盖弯曲,身子一倒便栽进了中宗的怀里,让他抱了个满怀。 中宗紧紧搂住她,嘴唇贴在她额头的梅花妆上,轻轻的吻着,柔柔的摩挲着。“婉儿,我的婉儿,朕的婉儿。” 婉儿倒在她的怀里,泪痕打湿了他的衣襟,她紧紧地钻进他的怀中,却不言一语。 中宗终于扶起婉儿,温柔的看着她,轻声道:“婉儿,随朕回宫吧。朕不能没有你,跟朕走吧。” 婉儿幽怨的看着他,黯然的摇摇头,泪又一次涌出了眼眶。“不,我不能跟您回去。我不能抛下上皇陛下,她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婉儿了,我不能再离开。陛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只有我懂她的心,知道她想要什么。皇上,就让我陪上皇走到最后吧,让我替皇上向上皇尽孝吧。请皇上成全。”说着又要跪下,却中宗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 中宗吻着她的额头,怜惜地说道:“朕答应你,你说什么朕都答应。只要你好,朕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婉儿倚在他的怀里,清丽的脸上却闪着冷决的光,满眼只是冷笑。 纱帐后,一双倦怠的眼睛望向这一对紧紧相拥的男女,眼中流露出太多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中宗的拜见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没有一个时辰,皇家羽林军卫队便起程回洛阳皇宫,留下的依然的断壁残垣、萧索的行宫,和严密封锁的宫墙。 仙居殿的门外顿时冷清了,原本星星两两的宫女太监不知了去向。大殿殿门紧闭,不留一丝缝隙,看不到里面的一切。 一个宫女站在空荡的大殿前,终于推开了那一扇沉重的殿门,气流窜进了昏暗的殿堂,卷起飘逸的纱帐,红色的纱帐飘舞着,如同九天下凡的仙女。 宫女关上了殿门,飞舞的纱帐终于平静下来,无力的垂着,仿佛从未有过刚才的激情。宫女亦步亦趋的往殿内走,她的手紧紧抓着衣裙,浑身的感官都在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动静。 “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黑暗中突然传来急切的声音,尾音带着颤抖。 宫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退了一步,看向刚才声音传来的黑暗角落,手伸向腰带,警觉地看着。 “不是她,她怎么会再回来?”声音带着极度的失望,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不闻。突然,她厉声道:“你是谁?谁让你闯进来的?滚出去!” 宫女终于听出了这正是刚才与中宗对话的上官婉儿,悬着的心狂跳了起来,不退反进,急迫的问道:“你说的她是谁?是敏敏吗?她在哪儿?”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在思索着、审视着。终于,她缓缓走出了那片黑暗,直直的瞪着这个陌生的女子。她的样貌平平,但那双大大的杏眼闪现了太多的执著和坚决。不知为什么看到她,就会想到敏儿,虽然她们的眼神不一样,但眼中都有深深的东西,让她移不开眼。 上官婉儿缓缓走到她的面前,上下打量着她,道:“你是来找慕容敏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上阳宫,你不怕死吗?” 淼并不害怕,她瞪大眼睛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了。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敏敏在哪儿?你们把她藏到哪儿去了?” 上官婉儿嘲讽的看着她,笑道:“好大的口气!如此大言不惭,我倒是猜出你是谁了,敏儿的表妹,张柬之府的奴婢,跟临淄王关系很好,是吗?你既然可以进来,那么临淄王脱不了干系。他虽贵为郡王,却不是皇子,即便是皇子,他也脱不了罪责,你说呢?” 淼一时语塞,紧咬下唇,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上官婉儿果然厉害,她不该轻视的。她注视着婉儿,心里想着对策。 上官婉儿却轻松的笑了起来,道:“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怪不得会成为敏儿的好朋友,你们很像呢!”她说完,转身往内室走去。 淼看出她没有恶意,急急地追了一步,叫道:“请留步。对不起,我刚才的语气不好,冒犯了你,希望你原谅。”她顿了顿,诚恳地道:“敏敏出宫见我时,时常提到你,她说你帮了她很多,也教了她很多,她很感激你。如今,请你帮帮我,告诉我她的下落,好吗?” 上官婉儿停下了脚步,咬了咬唇,眼中再难掩饰复杂的情绪,许久,才轻声道:“我也很想帮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在哪儿。” 淼的眉头紧紧皱起,又往前迈了一步,道:“那你能告诉我,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失踪的呢?为什么对外宣称她回长安守陵了呢?即使,即使真要除了她,也该有理由吧!” 上官婉儿长长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你随我来。”说着轻步盈盈的往内室走,走进了女皇的寝殿。 淼只想多收集些消息,不多想便跟了进去。寝殿内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香气,不同于一般的檀香,也不是药香,奇奇怪怪的让人说不上来。 上官婉儿走到女皇的床榻前,轻轻撩起纱帐,看了女皇一眼,便从女皇的枕下取出一个荷包,才轻轻的放下了纱帐。走到淼的面前,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一块晶莹透亮的玉佩静静的躺着。她对上淼疑问的眼神,轻声道:“就是这个害了她。” 淼怔怔的看着她掌心的玉佩,晶莹温润,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玉佩。上面精雕细刻了一只涅磐重生的凤凰,栩栩如生,凤舞九天。只是这块白玉隐隐透着血色,便成了浴血的凤凰,让人心惊。她不解的看着婉儿,等待她的下文。 上官婉儿将玉佩吊起,仔细看着上面的凤凰,平静地道:“这块玉佩很有来历。当年先帝高宗宠爱萧淑妃,更曾动过立萧淑妃之子素节为太子的念头,对另两位淑妃所出的公主也是宠爱有加。那时,西域进贡了上好的羊脂白玉,先帝便要工匠雕刻两块凤佩赐予两位小公主,昭示她们身份的不同。可是没过多久,物是人非,两位公主便被打进了掖庭宫,在那里一呆就是十九年,但这两块玉佩却一直跟随着两位公主一直到她们出嫁。”她停了一下,静静的看着淼。 淼对于这个故事并不陌生,不仅是史书如是记载,而敏敏也告诉过她吴名的身世。可是这块玉佩又怎么会跟敏敏有关呢?淼突然瞪大了眼睛,吴名是萧淑妃的子孙,玉佩自然会传给他,那他如果将玉佩送给了敏敏呢?武则天对敌人向来是斩草除根的,莫非—— 上官婉儿看着她脸色的变化,嘴角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你们似乎对皇宫里的事了若直掌,难道皇宫里的事在民间已不是秘密了吗?” 淼愕然的抬头看她,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我们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敏敏也不会来送死。后来呢,我知道敏敏进了宫,她究竟发生了什么?”淼刚才有些走神,终于想起了最先的事情。 上官婉儿的脸上是很怪异的表情,轻声道:“那一阵子,陛下的身体很不好,晚上时常做梦,几乎夜夜不得安寝,总是疑神疑鬼的。那天,我为陛下整理诰命,很晚才弄好,有几份紧急的,必须立刻要陛下过目。我刚要去,张昌宗却来找我,他跟我说了很多废话,我知道是他是来绊住我的,陛下身边一定出了事,我便推开他,火急火燎的往迎仙宫去,到了那儿,却不见女皇,我想了下,便打开了密室,谁知女皇竟晕倒在里面,女皇的手中就握着这块玉佩。我以为来了刺客,要羽林军将迎仙宫重重包围,并下令搜查皇宫。谁知过了不久,玄武门禁军竟说有泔水出宫,我便要他们追捕,在郊外只找到了那两个被打晕的小太监和打翻的泔水桶。女皇醒转过来,便要找敏儿,我据实说了,她便要我将她守陵的消息放出去,我便知道那晚出事的人竟是她!”上官婉儿的眼睛瞪得很大,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单薄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淼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如果敏逃出皇宫了,那就没事了。 可上官婉儿却看着她冷笑了起来,颤声道:“你想得太简单了,女皇怎么可能会这么大意?我在那间密室里找到了一个空瓶子,我知道那里面以前装的是——鹤、顶、红!” 苗愣在当地,脚一软便跪了下去,瘫坐在地上,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上官婉儿却苦笑着道:“我让她离这远远的,她不听,非要淌这浑水,如今,把命也送掉了。她怎么会有这块玉佩呢?怎么会呢?她究竟是谁?我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她看着手中的玉佩,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淼的耳边只有嗡嗡之声,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敏敏死了!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中盘旋,驱之不散,慢慢的扩散开来,让她天旋地转起来。 上官婉儿看着她,却慢慢的平静下来,缓缓将玉佩放进荷包里,收紧袋口,又走回女皇的床榻边,掀起纱帐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才又将玉佩放回了枕下。望着她道:“你现在知道了,回去吧。你是聪明的孩子,知道该怎么做?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只有认命。”她说完转身往小殿去。 淼震惊得看着那张挂满纱帐的床,理不清心里的思绪。敏敏死了,这个世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了吗?她吃力的站了起来,看着床榻上的人,那个被后世传颂的一代女皇武则天,害死了她最好的朋友,她要怎么做,要怎么做! 她摸了摸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那是她来时以防不测而带的。此刻,这把小刀就可以解决掉这个昏迷的女人,她看了看手中锋利的匕首,眼前却是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上官婉儿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嘴角带着愤世嫉俗的微笑,眼底却是无尽的悲哀,泪无声的滑落,坠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上阳宫门口,几个宫女结伴而出,她们是随中宗来探望上皇的,有些宫中用品要仔细打点,一切办妥却已赶不上中总回宫的队伍了。 一小队羽林军护送着宫女上了车,缓缓前进。只是有一个宫女却跟着马车后面心不在焉的走着。到了一个小坡,坡地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一阵风卷起了黄沙,兵士们遮面继续前行。风过土息,跟在最后的宫女却已不知了去向。兵士们却似没有注意到一般,急急地抽了几下马鞭,快步去了。 一棵大树后,李隆基紧紧搂着淼躲在树后观察着一切,一直到羽林军走远了,他才放开了她。淼失了助力,软软的摔了下去。李隆基伸手捞住她,抬起她的头,急急地问道:“你怎么了?是谁伤了你?你这是怎么了?” 他缓缓坐在大树下,让淼躺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捧着她的脸,让她正视自己,可她的眼神已经涣散了。他情急之下仔细检查了她的身体,又扣着她的腕脉细细的把着,均没有异常。他这才放下心了,却也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李隆基轻叹了口气,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说:“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些。我永远都在你身边,你在我这儿是安全的,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 这些话向魔咒一样,激起了她心中所有的脆弱,她趴在他的怀里大哭起来,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放声的大哭。 空旷的原野上,残阳夕照,只有几只飞鸟鸣叫而过,剩下的只有她痛不欲生的哭声—— 街鼓刚刚敲响了三百下,城门、宫门、坊门都应关闭。可积善坊临淄王的府邸却仍留了一扇门,吴名站在那儿如磐石般一动不动,仿若石雕一般。他的眼睛没有目的望着远方,在等待着什么。 张九龄站在院里,看着自己的鸽笼,鸽子看到自己的主人,高兴的蹦蹦跳跳,咕咕叫着,可是主人却没有一点反应。 正厅里,张苒的手里端着一杯茶,那杯茶早已凉透,一整天他坐在那里,动也不曾动过,看着正厅的门口。 小小的池塘边,一个湖绿色宫装的少妇侧坐在假山石上,手中时而抛落下一些鱼食,池塘里的锦鲤争先恐后的抢着,激起朵朵涟漪。少妇却意不在此,她略带哀怨的眼波看向圆圆的拱门。端庄秀丽的容貌,高贵大方的举止,娴静淡雅的气质,只是那一双秋波却隐藏着太多的情绪。 突然,一个小丫头跑了进来,边跑边叫:“王妃,王爷回来啦!” 少妇蓦地站起了身子,手中的鱼食全部撒进池塘中,引起池中的鱼儿更为猛烈的抢夺,其中一条金鲤仗着身长抢食到最多的食物,其他的却只能围绕着它捡些“残羹剩饭”。 少妇愣了一下,随即提起裙摆快步走了出去。 临淄王的宅门终于关闭,王毛仲牵起一旁的马儿,放上马蹬,扶李隆基下来。李隆基的怀中紧紧抱着已经昏迷的淼。 李隆基刚下地,便对着王毛仲道:“快去把府里的大夫请来,让他到后院去,把最好的药材都拿出来。还有,请吴名、张苒、张九龄到正厅去。” 王毛仲看了一眼主子怀中的人儿,立刻跑开了。 临淄王妃却在这时冲了出来,堪堪挡住了李隆基的去路。她气喘吁吁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又盯着丈夫怀中的女人,若着魔一般不能动弹。 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一丝的不耐烦,冷冷得喝了一声:“让开。” 临淄王妃却仍挡在那儿,她抬起头,再一次迎上了他的黑眸。终于,她让开了,却柔声道:“您把她交给我吧,女人家方便照顾。” 李隆基愣住了,瞪着她,眼中有着怀疑。她却不卑不亢,对跟在旁边的丫环道:“吩咐丫头们打热水去杨姑娘房里,把上好的补药都找出来,快去。” 丫头也是一怔,随即也跑开了。 临淄王妃平和的笑笑,道:“爷,请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您还有别的重要的事要处理呀!” 她的眼神让人信赖,李隆基点点头,柔声道:“一切就交给你了。”一旁的下人想要接过杨淼,李隆基却躲开他们,对着妻子道:“还是我把她抱回去吧。”说完,大步向后院去了,留下了临淄王妃。 她看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脸上眼底是写不完的伤心和绝望。 正厅中的张苒听到了府中的嘈杂,起身走到厅门口,正碰见李隆基抱着淼快步走了过去,他的目光与李隆基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那样的关切和忧心,让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别开眼,走回正厅中,坐回他刚才一直坐的椅子上,再度端起那被已经凉透的茶。“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后院中,忙作了一团。李隆基抱着仍然昏迷的淼进了房间,轻轻的将她放在床上,府中的大夫早已候命,此时走了过来,向李隆基行了一礼,便执起淼的手细细的把起脉来。 李隆基退到一旁,看着妻子,交待道:“人,我交给你了。好好照顾她,我到前面去了。”他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便大步流星的出去了。 临淄王妃连表态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目送他离开。她沮丧的长长呼了口气,转头看向床上的女人。究竟是怎样的女人能这样牵动他的心?她真的好想知道啊! 临淄王妃没有注意到这间屋子外,一个素净的女人正站在窗外,心伤的看着这间屋子的新主人。 正厅中,寂静得吓人,针落可闻。 李隆基坐在正座,看着下手坐着的吴名、张苒和张九龄,仍在回味他刚才说过的话。 张九龄猛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的看着李隆基,摇着头道:“不可能,不会是真的,她不会死的,她怎么会死?”他冲到吴名的面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喝道:“是你,是你害死他的,是你!” 吴名似乎失去了知觉,面对张九龄的质问和踢打,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睛已经呆滞,直勾勾的看着前方,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李隆基终于站了起来,厉声喝道:“博物,住手,你怎么能对他无礼,还不退下。”他已经知道了吴名的真实身份,他们理应是表兄弟,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他应该是贵族公子,一如薛崇简一般。 张九龄虽然愤恨,如今他客居临淄王府,他不能违抗临淄王的命令。他愤恨的甩开吴名,恨恨得走了出去。 李隆基起身缓缓走到吴名面前,诚恳地道:“我该叫你一声‘兄弟’,小弟不知如何说起,只能请你节哀顺便。” 吴名若丢了魂一般,他木然的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李隆基想要拉住他,却被张苒拦住。“你现在对他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让他一个人静静吧。” 李隆基长长叹了口气,却也是无话可说了。 深夜的洛阳城内,守城禁军在街道上巡逻。 突然一个飘忽的黑影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刀枪棍棒都已蓄势待发,齐齐的冲了过去,将那人团团围住。 “什么人?!不知宵禁吗?违令者服苦役十日,把他拿下!”为首的小队长义正言辞的喝道。 禁军将士刚刚压住那人的手臂,却被一股猛烈的力撞飞出去。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可哪知那人似有三头六臂一般,几拳几脚便将他们全部撂倒。只能看着他颓丧的离去。 这人正是吴名。他漫无目的的走着,脑海里一遍遍闪现他和敏敏在一起的画面,她的笑、她的泪、她的爱、她的恨,全在他的心里,她怎能说消失就消失了呢?他不信,他不信。 他走向城门,城门进军早已看到了他,也摆好了架势,长矛、弓箭都已准备好了。“深夜出城者,格杀勿论!”话音未落,如急雨般的长箭密集的射向吴名。 吴名纯粹是依靠多年练武的反应,自然的躲避着射来的箭羽,弓箭手换了一批又一批,数以千计的羽箭破空而出,却只见一个人上下翻飞躲开了所有的箭。这样的身手已令守城将士叹为观止了。 ——“我死了以后也不喝孟婆汤,要把这辈子的记忆带到下辈子。我要永生永世都记得你。” “嗯,我们谁也不要喝孟婆汤。即使转世头胎,我们也要记得彼此,也要找到彼此。”—— 吴名的脑中反复回响着他们的誓言。“敏敏,你是不是已经在奈何桥边等我了呢,我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你是不是在怨我?你等我,我去找你,我们谁也不喝孟婆汤,即使你变了模样,我也会找到你。” 吴名突然不再躲避,当胸便中了一箭,摔倒在地。 禁军将士见他倒地,却都停下了射箭,怔怔的看着他躺在长街上。守城将军却带着一队兵士走了过来,将吴名团团围住。 鲜血从吴名的胸口喁喁流出,浸湿他的衣裳,染红了街道。他眨眨眼睛,漫天的繁星就像敏敏的灵动的眼睛,明亮而动人。她笑着向他招手,召唤他快点去找她。她的脸就似在眼前,只是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觉得敏敏在靠近他,一身白衣的她显得格外的纯洁无瑕,他伸手想去握她的手,可是伸出的手却迟迟没有抓住那张开的手掌—— “我带你去见她。” 相逢 白马寺的夏天,显得生机勃勃。 兰竹菊、杨柳梧桐都已是旧貌换新颜了,郁郁葱葱的繁茂与交相辉映的花儿,让人心情舒畅。 竹院的禅房缓缓打开,一个紫衣少女扶着一个黄衣少女走了出来,去看看其他各院的美景。 兰院里的兰花开得正好,世界各地的兰花品种正相斗妍,让人眼花缭乱。 “我的监禁期满了吗?你终于放我出去了!躺了半年,我都快成木乃伊了。”身着黄衣的敏敏,瞪着一旁的爽怡。虽然精神恢复了,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可是她的脸色依然苍白,血色全无。若不是爽怡扶着她,她连一步都走不出去。 爽怡很高兴看到她又恢复了活力,扶着她的胳膊缓缓往前走。“你能开口跟我吵架了,证明你真的好起来了。半年了,你才能下床,我看你真得快憋疯了。再不带你出来走走,恐怕你真的会宰了我!” 敏笑着,一丝风吹过,让她咳嗽了几声,却急着开口道:“我敢宰了你?你少跟我开玩笑,好不好!你身边有了个超级大帅哥兼绝世神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古今,我敢宰了你?!恐怕还没等我动手,他就把我揉吧揉吧,扔出地球去了。” 爽怡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她笑瞪着敏,不满的道:“哎,你这样就不对了。你和吴名在一起的时候,我可没说过一句反对的话,你看你现在,颇具微词的样子。” 敏吃惊的看着她,惊叫道:“哇,真是见色忘友耶!我可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这样说我,要是我真的说他一句不是,你还不用口水把我淹死。哦,你看你,一副小女儿情态,看来你真的是坠入情网了,而且不可自拔了。唉,爱情这东西还真神气呢,让每个人都变了样子!” 爽怡愣了愣,有些走神,并不答话。 敏却自说自画起来:“你的超级大帅哥完美到没话说,人长得帅又酷,还有一门救人的手艺,恐怕有一天你想死了,他都不能你如愿。但他唯一的缺点,就是他长得太好看了,简直比女人都好看,有时我都在想他是不是女扮男装,如果真是这样,我绝对帮你K他!可是他那酷酷冷冷的眼神,你说他是女人,我打死都不信。唉,这么个稀世珍宝让你给摊上了,我只能说一句,你真的太幸运了!” 爽怡却一句话没有听进去,看着白马寺的宝塔出神。 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她缓了好半天才喘上气来,终于发现爽怡的脸色不太对劲,有些心虚的道:“我不会时说错什么话了吧?对不起啊,我是有点兴奋过头了,有点口不择言,你就当我刚才是满嘴放炮好了,不要当真啊!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感激他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对他有微言,真的,你不要生气啊。”敏轻轻的遥遥她的手臂,想要看到她的表情。 爽怡自嘲的笑笑,摇摇头,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说得很对,他长得太好看了,好看到让我羞于见人,不论什么方面,我都配不上他。何况,他从未对我有过任何表示,冷淡的就像陌生人。也许,我在她眼里,只是熟悉的陌生人吧!” 爽怡脸上的落寞和自卑,让敏诧异。爽怡从来不会以貌取人的,更不会在容貌上自卑,虽然她称不上国色天香,却也是美丽可人的,她怎么会在容貌上这样自卑呢?从她的神情上,那个天志显然已经扎进她的心里,而且扎得很深,这样爱着却也伤心着。 “爽怡,你以前是很有自信的。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你都不会气馁的。现在,碰上这样一个不是困难的困难,你为什么胆怯、退缩了呢?你管他漂亮不漂亮,过了几十年,他不一样是个老头子?他不爱你,你就让他爱上你啊!我们不是古代要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封建女子,我们的幸福要我们自己争取,喜欢他就放马去追啊!即使追不到,你也为你的幸福努力过了,也不会再有遗憾了。何况,这个游戏你未必会输,他那样一个冷冰冰的人,让他表达心意不是比登天还难吗?既然他不说,就你说喽!咱们是80后,没那么脸皮薄吧!” 爽怡听着她的话,眼中的欣慰逐渐扩大,终于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真得谢谢你,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有朋友真好。我真的要感谢老天爷,它没有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在一起面对所有的难关,即使艰辛,我们却互为依靠。” 敏有些虚脱的坐在廊子上,笑着点点头,她今天说的话实在太多了,让她虚弱的身子有些适应不了。她倚着柱子,静静的看着她,有时候,朋友间无需开口,便已心灵相通了。 爽怡看着疲惫的样子,关心的道:“是不是很累,我还是扶你回去休息吧。你的脸色不太好。” 敏不以为意的摇摇头,看着满园的火树银花,道:“我想再呆会儿,它们都好漂亮啊!我从来不知道寺庙可以这么优雅,这样的意境,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半年了,他没有我的消息,铁定急死了。可是我现在这病怏怏的样子,怎么能见他,他一定为我报仇的,我不想他涉险。可是这样拖着,我真的怕他会做傻事?爽怡,我该怎么办呢?” 爽怡轻轻应了一声,“你不要担心——”突然,她略显担心的眼突然明亮起来,她欣喜地笑着,悄悄的退开了。 敏却依然忧郁着,满园的兰花香气催人动情,她喃喃:“你知道吗,我爱你。” “我知道。” 这么熟悉的声音让她震惊,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院门,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那儿,身旁尽是绽放的兰花。他一如既往的温柔,爱恋着注视着她,那样的眼神只有他。 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眼神与他胶着着。她笑起来,提起裙摆跑了过去。她的四肢不再虚软,她只知道要奔进他的怀抱。 吴名微笑着张开双臂迎接着她,在她跃进他怀抱的瞬间,他紧紧地抱住了她,两人重重的摔在地上,敏却并不在意,只是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惊喜的道:“没想到我想着你的时候,你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以后是不是只要我一想到你,你就会出现呢?” 吴名轻抚着她披散的长发,用力点了点头,柔声道:“只要你想着我,我一定会来到你的身边,不论我是生是死。” 敏猛地从他的怀中抬起头来,惊恐的瞪着他,“我不许你说这种话,我只要你好好的——你的衣服怎么这么多血,你受伤了?!”敏看到他胸前一大滩的血迹,震惊的叫着,她想从他的身上下来,可他却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没事,只是受了一点小伤而已。别动,就让我这样抱着你,我真怕你松手,你又不见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他将脸埋进她的头发里,吻着她的头发。 敏放弃了挣扎,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许下诺言一般,道:“以后我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你甩也甩不掉了。” 吴名轻笑出声,拍拍她的头,幸福的吻着她的额头。 爽怡放心的笑着,不打算打扰他们久违的重逢,悄悄的消失在兰院了。 竹院的禅房里,敏扶着吴名坐下,眼睛一直盯着他胸口的血渍,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吴名一愣,急急地抓住的她的手,惊讶得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敏却没有回避他的眼神,只坚决地瞪着他,道:“让我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是小伤,不碍事。” 吴名轻轻的放开她的手,有些忐忑的看着她。敏轻轻的解开他的衣襟,白色的绷带缠绕在他的胸口,心口的绷带已被雪染红了,红黑色的印记让她眩晕,而那块已经干涸的绷带上又渗出鲜红色,她只觉得满眼都是红色,心脏阵阵的刺痛。 她猛地转身,道:“我去给你打水,清理伤口。”身体转得太快,眼前一黑,身体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吴名伸手一接,将她抱在怀里,急急地道:“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管这些小伤干什么!我没事,真的没事,那位兄台已经帮我止了血,我的身体强健,这点小伤伤不了我。你不要担心,我没事。” 敏的泪滑落脸颊,头晕稍稍缓解,看清了他,道:“都是因为我自私,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想让你担心。可是,我差点害死了你,我真是昏了头了,你为我受了太多的伤,流了太多的血了,我要怎么还你?” 吴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吻吻她的额头,才捧起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要还我,就健健康康的一辈子陪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你愿意吗?” 敏看着他,陷在他温柔的眼神中不能自拔,泪却涌得更凶了,笑了起来。“我不是早答应你了吗?我要了你的玉佩,就是答应做你的妻子了。”想到玉佩,敏愣住了,急道:“玉佩落在武则天的手里了,我把你给我的信物给丢了,怎么办?” 泪在吴名的眼眶中打转,他突然吻住了她,紧紧地将她纳在怀里。许久,才哑声道:“就是那块玉佩差点害你送了命,我怎么也没想到它会给你带来那么大的灾难!武则天斩草除根,肯定不会放过萧淑妃的后人的,你替我受了罪,这次是我欠了你。” 敏怒瞪着他,嗔道:“你跟我也算得这么清楚,你当我是什么人啊?以后不准说什么欠我的,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吴名笑看着她,道:“是你刚才说不知道怎么还我,现在却不让我说!你啊,真是——” “怎么?不服气啊!我是女人,我可以反复无常,你是男人,就不能斤斤计较,我可以跟你算账,你不能说欠了我,顶多说个扯平了,知道吗?”敏瞪了他一眼,倚在他怀里。 吴名笑着顶顶她的头,柔声道:“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就对了,你只要做个对老婆言听计从的好好先生就行了!”她倚在他的怀里,看着窗外的竹林,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那块玉佩拿回来,那是你给我的信物。况且,武则天跟萧淑妃的恩怨应该有个了结的。” 吴名听着她的话,身体一僵,随着她的眼神看向窗外挺拔墨绿的竹林—— 白马寺的菊院中,天志用心的为每棵菊花浇水施肥,仔细的查看每片叶子是否虫蛀,用花剪将多余的花枝减去,专心得不去注意身边的任何事。 爽怡站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知道天志将这些菊花看得比什么都重,亲自照顾决不假手于他人,他也不愿别人来打搅他,一个人静静的处理一切。 爽怡看着他在花丛中穿梭,绝尘的白衣,在无尽的花海中飘舞,仿佛纤尘不染的仙子,她有时在想他的父母会是怎样的出色,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绝世的人来。他的姿容令女人汗颜,学识让男人望尘莫及,性情冷漠寡言的令人生畏,这才使得他身上拥有了男人的气质。 从她第一次见他,他身上的神秘让她疑惑,即使跟在他身边两年,她仍然不知道他的底细,不知道他的身世,他是谁,从何而来,为何而去,她一无所知。但唯独如此,她还是不可自拔的陷了进去,越陷越深。她不在乎他的过去,也不在乎他的立场,更不在乎他秘密进行的事情,她只要带在他身边就好,即使他的眼中没有她。 思及此,爽怡重重的叹了口气,不经意的抬头去看他,却对上他正看她的眼神。爽怡有些心慌,匆匆避开了眼睛,看向别处。 天志淡然的看着她,细长的丹凤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却迅速的溜走了。他放下手中的工具,除下满是泥土的手套,将手泡在一旁的水桶里,仔仔细细的将手的每一个缝隙洗得干干净净。 爽怡站在他的身后,盯着他白璧无瑕的手,那是不属于男人的纤细无骨的手,皮肤细腻光滑,不见一丝斑纹。爽怡很少能看到天志将手置于袖外,这样近距离得看他的手还是第一次。突然,她的眼神被什么吸引住了,惊讶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志的手翻转过来,手心冲上,一条横断掌心的疤痕让他柔美的手心变得可怖。爽怡不敢置信的看着他的手,那样深的伤疤是什么弄的,怎么会那么深那么长?硬生生将他的手掌横断,这不就是“断掌人”吗? “你看够了没有?”天志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双手已经缩回袖中,一双深邃的眼睛冷冷得看着他,眼神中满是嘲弄和不屑。 爽怡知道他误解了自己,忙移开视线,正视着他的眼睛,辩解道:“对不起,我只是吓到了,你的手怎么会伤得那么重,那道疤怎么会那么深?你当时一定很疼——” 天志嘴角一撇,冷冷得笑着道:“怎么会疼?他是我的命根,只有它在,我才是活着的,否则我早就死过几千几百次了。”他不屑的看着一脸关心的爽怡,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天志——”爽怡情不自禁的叫住了他,这样的冲动让她诧异。 天志停住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他的白衣迎风飘舞着,浑身散发着不耐和厌恶。 爽怡咬住嘴唇看着他,她能够猜想到他此时眼神中冷漠,可是敏敏说的花在心中回响,她已经呆在他身边三年了,该是说清楚的时候了吧。“我跟敏敏重逢了,我不再是无依无靠了,我想着这次跟他们走,你说呢?” 天志站在院口,没有动的意思,只有他的白衣飘舞着。许久,他才道:“这是你的事。”说完便走开了。 爽怡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跌坐在地上,看着空荡荡的院口发愣,她苦笑着摇摇头,明知道是这个结果,又为什么要问呢,他怎么会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她呢?如果不说,她可以默默的呆在他身边,可是现在呢,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已经两个洞了,再有第三个,你就死定了!”敏敏使劲戳了一下他光裸的胸口,盯着他的眼睛,恶狠狠的说道。 吴名宠溺的看着她,看着她拿着药膏在自己的伤口上轻轻涂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又会将刚刚愈合的伤口碰裂。她轻轻吹着,想要让药膏尽快凝结,吴名的眼神却愈加深邃了,他抓住敏的手腕,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热烈的看着她。 敏有些不解的看着他,眨眨眼睛,笑着搂着他的脖子,道:“你比以前开放多了,看来我的影响力很大嘛!” 吴名轻轻搂着她,温柔的笑笑,“嫁给我。” 敏愣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终于她的大脑处理了刚才那个信息,噘着嘴,不满的道:“你就这样求婚啦?一点都不浪漫!” 吴名不太明白的看着她,不知道这个“浪漫”是什么意思。 敏翻了个大白眼,打了他一下,笑道:“你求婚有点创意好不好,你这样随口说说似的要我嫁给你,太儿戏了吧,你得表现出一点诚意才行吧。” 吴名一脸郑重的看着她,道:“你说,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敏好笑的将双手放在他的脸上,使劲的揉着,存心逗他,道:“你看你的样子,紧张成这样,我又没有让你上刀山下油锅的!我给你讲讲我们那的男人是怎么求婚的。如果一个男人想娶一个女孩子,他会手捧一束玫瑰花,拿着一颗钻戒,单膝跪地向那个女孩子求婚,知道那个女孩子点头了,他才能起来给女孩子戴上戒指。你看你,既没鲜花,又没钻戒,毫无诚意,你让我怎么嫁给你?” 吴名瞪大了眼睛,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情,一对浓眉紧紧皱了起来。 敏看他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拍拍他的脸,道:“你还当真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即使你不向我求婚,我也会一辈子粘着你的。我嫁给你,嫁给你这个大傻瓜!” 吴名对她反复无常的要求弄混了头,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的看着她,不确定的问道:“你真的嫁给我吗?” “你不要啊,拿我只好去撞南墙明志了!”敏一副怨妇的表情,突然在他的唇边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笑着道:“我这辈子赖定你了,如果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也要赖着你。我很会惹麻烦,你要替我善后;我买东西,你要替我掏钱,我不高兴时,你要让我出气;我累了,你要像这样抱着我;我伤心了,你要哄着我;我想你了,你就一定要在我的面前,你做得到吗?” 吴名被她一连串的花招弄得快招架不住了,哭笑不得的紧紧抱着她,眼神却格外的郑重。“你这个专为折磨我的丫头,我会为你做一切,即使付出我的生命。” 敏也不再嬉闹,晶亮的眼睛盯着他的。“专为折磨你的丫头,要你好好的,照顾我一生一世。这个傻丫头不要荣华富贵,不要锦衣玉食,只要你。” 吴名盯着她,温柔的笑满满洋溢在他的脸上,他轻轻吻了她一下,将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今生万般的不如意在今日全部烟消云散,敏敏是他的救赎,现在的他只要好好的珍惜她。 敏窝在他的怀里,有些昏昏欲睡,今天耗费的精力远超过她身体的负荷。白天缠在他身边,都没有问他一些事情,现在心定下来才想了起来,抬起头问道:“我一直没问你,是天志救的你吗?否则你怎么会找到这儿呢?我的身体一直没有复元,连独自出门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留在这儿,爽怡怕加害我的人,会发现我们的形迹,也不敢去找你们,这一拖就拖了这么久,我的心里一直不安,没想到你真的出事了!”她轻轻抚摸他的伤口,心疼的看着他。 吴名的脸色变了一变,轻道:“的确是天志带我来此的,但救我的人却另有其人!”他紧紧盯着敏的眼睛,看到她眼中的询问之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是你的义兄李希敏。” 敏惊异的看着他,叫道:“是哥哥?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呢?我进宫时他留在公主府了,他也在找我吗?看来我的祸是闯大了,不仅让你们兜了个大圈子,还让你们误以为我死了,真是罪过,罪过啊!你没有再生我的气了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昏迷了好几个月呢——”敏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本不想让他知道自己伤的这么重的,可是还是说漏了嘴。 吴名难以置信的瞪着她,难怪她会消瘦成这幅样子,几乎已经皮包骨头了,脸色仍透着灰紫之色,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生气,只有眼睛仍闪亮着。他轻轻抚上她的脸,眼中难掩愤恨之情。 敏从未见过他这样仇恨的眼神,以为他在气自己,双手蒙住他的眼睛,讨饶的道:“我就知道你会生气,才想瞒着你的。不过,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现在瘦成这样,正合我意,你不知道我在家有多想变成骨感美女,可是就是很有肉!现在多好,轻飘飘的像不像仙女?” 吴名却抓下她的手,紧紧攥着,眼中除了愤恨,更多是怜惜。轻轻摇摇头,哑着嗓子道:“我没有气你。”他轻抚着她的头发,又道:“我是在气我自己,你是替我受了这一难,是我害了你!我更恨,从不曾这样恨,恨那个女人,那个巫婆,她究竟要杀多少人才会满意呢?她已经害死了我的外祖母,毁了我娘的一生,现在她还要杀你,我从不曾这样想杀一个人!我真的想手刃仇人!”他的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只是隐忍着。 敏吓了一跳,虚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泪不可抑制的涌了出来,她抬头郑重的瞪着他的眼,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还记得吗?不报仇,永远不替报仇的事!这是我的劫,不是你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我不恨,我谁也不恨。我要感恩,因为我还活着,我还能再见到你,我谁也不恨,真的!所以,我也不要你怀着仇恨之心,那更会中了心怀不轨的人的圈套!我现在什么都不求了,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都能好好活着。” 吴名不忍见她掉泪,拭去她的泪,连连答应。“我不报仇,不报仇,你不要哭了,你的身子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了。不要哭了,我不报仇,我不去找她!” 敏已经精疲力尽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靠在他的肩膀上,昏昏于睡。双手却还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 吴名皱眉沉思了片刻,抱着她缓缓起身,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轻柔的盖上被子,便要起身离开,可是衣角却被敏紧紧攥住。吴名靠在她的耳边,柔柔的说:“我不去报仇,我永远不会骗你!” 敏紧皱的眉头微微打开,吴名轻轻掰开她的手,放进被中,这才起身,开门时又看了她一眼,才推门出去。 银白色的月光撒了一地,将月光下的人笼罩着。 吴名看着他,心情复杂,仍低低的道:“李兄。” 浴着月光的李希敏缓缓转身,因为背光的原因,看不出他的面孔,只是眼睛闪烁着光芒。他同样低低的道:“她睡下了?” 吴名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脸色更加难看,却仍真挚抱拳向他一揖。“多谢李兄的救命之恩,吴名无以为报。今后,只待李兄一句话,吴名上山下海,万死不辞。” 李希敏似乎笑了一下,才道:“你不必与我见外,你是我义妹的心上人,将来就是我的妹婿,都是一家人,你这样讲不是见外了吗?”他的声音轻快,跟平时无异,只是那双闪亮的眼睛却透着悲凄。 吴名一怔,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李希敏又笑了笑,道:“你们二人伤未愈,就留在此地养伤吧。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杨姑娘为了敏敏的事伤心欲绝,这事不能再瞒她,至于其他人,我会谨慎从事的。你不必担心,我不会透露你们的形迹的,但万事还要小心。我先走一步了。”说完转身欲走。 吴名心一揪,脱口而出:“你不见她一面吗?她很担心你。” 月光下李希敏的脸苍白的不见血色,晶亮的眼睛却有着言之不尽的无奈。他撇嘴苦笑着道:“不必了,知道她没事,我就安心了。没将她照顾好,我一直内疚,对不起你。现在,她有你在身边,我放心。”说完飞身而去。 吴名看着他的背影,轻轻说道:“谢谢!”却不知道他能否听见。 皎洁的月光照亮一地的银白,似乎一切的悲伤、怀疑,都淡淡化去了。 复杂 明月如镜,照亮万物。 五王宅静静的,其中的临淄王府的院落更是静的出奇,所有的仆人都严阵以待,注视着后院王妃院里的动静。从昨天到现在,每个人的心都悬着,片刻不敢放下。 院中月光下站着一位娉婷女子,怔怔的看着面前的房间。房内的烛火摇曳,显然也没有安歇。月下女子的脸色苍白的不见一丝血色,一身的华服却称的她更加忧郁。她知道她的丈夫此刻就在屋里,寸步不离那个叫杨侍棋的女子。 小小的房间里,李隆基看着沉沉睡去的淼,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烧的滚烫的手。从昨天回府后,她便高烧不退,一直说胡话,时时叫着敏敏的名字,人却一直没有清醒过来。药一次次的送来,却怎么也喂不进去,李隆基只得以口渡药,当着妻子、奴婢的面毫不忌讳,坦言他们的关系。 他守了她一夜,王氏怎么劝他,他也不听。好不容易到了清晨热度退了下来,人也安静了。可是到了傍晚,她做了场恶梦,又烧了起来,王氏和丫头们用水擦拭她的身子,仍不见效。李隆基看着她烧的通红的脸,只能一次次的更换她额头的湿巾。 她仍然呓语不断,叫着敏敏,叫着妈妈,睡的极不安稳。李隆基看她难过的样子,轻轻抬起她的头,枕在自己腿上,轻抚着她的脸,轻声哄着她,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忽然,门外人影闪动。李隆基立刻警觉的看着外面。 王毛仲压低的声音传了进来。“爷,李公子有要事求见。” 李隆基神色一凛,看了眼怀中沉睡的人儿,轻轻拍抚了一番,才让她躺平,将被子严严实实的盖好,起身走了出去。门外,王毛仲低头静候着。李隆基却对上了王氏的眼睛,他略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轻轻搭上她的肩,温柔的说道:“这两天辛苦你了。有你照顾她,我才放心。她刚睡安稳,你陪着她吧。我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王氏受宠若惊的看着他,眼底仍是化不开的温柔娴静,微笑着道:“您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李隆基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往前厅去了,王毛仲躬身向王氏行了一礼,紧随而去。 王氏看着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处,心中的酸楚惆怅难以言表。她自嘲的笑了笑,转身进了淼的房间。昏暗的房间内,纱帐低垂,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身影。心中五味沉杂,缓缓走到床前,挨着床沿坐下,伸手附上她的额头,当真是烫的吓人。刚要抽回手,却被淼紧紧握住。王氏一惊,正好对上了她圆睁的杏眼。 “敏敏,是你吗?你没死,对不对?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这里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走了,我该怎么办?你别走,千万别离开我。我们说好的,以后嫁不出去,就互为依靠。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不能丢下我不管!我真的好怕,好怕——你别走——别死——”淼紧紧握住她的手,急切的探着身子望着她,迷蒙的双眼透着绝望的光。 王氏的手被抓的生疼,几次想甩开她的手,可是对上她哀求的眼神,心中高筑的墙便一点一滴的崩塌。从未跟她有过接触,可是女人的敏感让她明白这个女人在丈夫的心里有着不同的地位。她不了解淼的为人,可是从丈夫的身上却时时能感受到她的影子。她认识三郎比自己早啊!三郎的心已经属给她了呀,自己有胜的可能吗? 这两天她一直在观察淼,一个平凡到不能平凡的女子,怎么牵住了三郎的心?可是,此时的她,哀绝的眼神让人心痛,她的眼睛太亮了,象一个旋涡将毫无准备的她卷了进去。这双眼睛就是她最吸引人的地方了吧! 王氏轻叹,另一只手轻拍她的手背,抚上她的脸,柔声道:“我不走,我哪也不去,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要快快好起来,才能和我履行约定啊!我不爽约,你也不能食言啊!睡吧,养足精神才能好起来。我握着你的手,哪也不去。” 淼直勾勾的看着她,眼前却是敏的样子。敏敏总是会护着她的,身体好疼,浑身想散了架一般,眼皮沉的抬不起来了,又握了握手中软软的,心里踏实了,才合上眼,放软了身子,歪在枕头上睡去了,手却仍仅仅攥着。 王氏失笑的看着她的睡姿,真是不修边幅呢!轻轻将她的头摆正,盖好被子,坐在床沿静静的看着她。平凡的相貌,率真的性子,微微上扬的唇角,应该是个讨喜的姑娘吧!那双明亮灵活的眼睛尤其的有神!这样的人,亦友好过为敌吧! 王氏笑笑,转念一想,她嘴里的“敏敏”是那个“失踪”多时的慕容敏吗?她们究竟是什么身份?许多疑问在脑中盘旋,让她深深的注视着这个迷一样的女子。 正厅中,李隆基坐在椅中,看着厅中站着的李希敏,手紧紧握着椅柄,缓缓起身,难以置信的瞪着他。 屋外暗处躲着的张九龄,震惊的难以言喻,靠着墙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紧攥的拳头,眼神却缓慢又惊喜变为愤怒。 李隆基缓步上前,一瞬不瞬的盯着李希敏,问道:“此话当真?那慕容——慕容姑娘现在何处?” 李希敏眼中闪过一丝顾虑,只道:“她在一个安全之所养伤,有吴兄照顾,不会有事!现下时机不对,她不宜露面。适当时候,她自会与杨姑娘相见。我来,就是不想杨姑娘无谓的伤心下去。” 李隆基点点头,道:“是啊,现在的确不是时候,既然她安全无虞,我就放心了。多谢李兄,只是她现在神智不清,待她醒转,我会告诉她的。” 李希敏微笑点头,道:“有王爷照应,我自然安心。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 李隆基一愣,道:“李兄要走?为何不多留几日?你我是本家兄弟,又何必与我见外?何况,我父王还未见李兄一面,他很挂念伯父!” 李希敏眼底闪过一丝难过,便爽朗的笑了起来。“王爷言重了。家父隐居多年,对朝中之事早已不闻不问了。若不是为了我义妹的事,我早回天山了。现在,大局已定,我要去找我姑姑了,让她安心。王爷的盛情,心领了。” 李隆基深邃的眼眸低垂,随即一笑,伸手重重的拍在他的肩上,道:“既是如此,我也不强求了。只是,下次来京,别忘了来看兄弟一眼。你我畅饮一番,大醉一场!你的义妹,便是自家妹子,我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请放心。” 李希敏原本疏远的心终于放开,也搭上他的肩,笑道:“那是自然,必与兄弟大醉一场。那我告辞了。” 李隆基想要送他出厅,李希敏却拦住他,道:“我既是悄然而来,自该悄然而去,免去不少麻烦。兄弟,有劳你了。”他抱拳一揖,便飞身而去了。 李隆基看着暗夜摇动的树影,长长叹了口气,便往后院去了。 张九龄从暗处走出,却有些失神,蹒跚的走回自己的院落,看着自己的鸽笼,里面两只白鸽睡的正香。他喃喃:“为什么又是吴名?不是我呢?” 星月当空,李隆基的心情却平静不下来,太多的想法在脑海中盘旋,让他烦躁不安。不知不觉便走回了后院,站在淼的房前,终还是推门而进了。 烛台里的灯芯摇曳着,竟照不亮一室的光亮。李隆基又往里走了走,映入眼帘的竟是王氏趴在床沿上沉沉睡去,她的手紧紧握着淼的手。平躺在床上的淼显得安心而平静,原本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李隆基站在床边上静静看着两人,缓缓伸手摸了一下淼的额头,热度竟已退了下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轻抚着她依然红晕的脸,又看看沉睡的妻子,李隆基浅浅的笑了,将一旁的披风盖在王氏的身上,悄悄的走了出去。 趴在床沿上的王氏慢慢睁开眼睛—— 七月流火,暑气渐消。 白马寺的秋天令人心旷神怡,吴名已在此养伤一月有余了。两人日夜相伴,吴名的箭伤已然痊愈,敏的体力也恢复了不少,在外活动的时间越来越长,而两人错过半年时间发生的事也慢慢补齐了。 半年前,敏离开长安不久,徐承志借机逃脱了,这让杨逸倍感不安,令吴名即刻带着龙凤宝剑起程回洛阳,即使日夜兼程,却仍是晚了一步。他几次夜探皇宫,却一无所。转眼间,“神龙政变”爆发了,天下易主,却没有掀起惊涛骇浪,中兴的很快,李显即位,女皇迁往上阳宫,一切发生的快的令人目不暇接。而吴名始终没有放弃寻找敏,他在明,李希敏在暗,却始终没有消息。 天下大定,武玄霜却带着另一把龙凤宝剑来见他,要他一同使用秘密力量护卫现在的皇帝,吴名这才明白这两把宝剑的秘密。 当年,女皇登基,为保武周万代,将唐太宗时的百骑扩充为千骑,而千骑中隐藏着一批死士是誓死效忠女皇的,只要双剑合璧加上暗语,这支秘密力量就可以使用了。以他们的力量斩杀朝中反臣,带动兵士策反是相当容易的事情。而这批死士就是由杨逸训练,暗中送进千骑中,等待着反武力量。 女皇为保万无一失,将剑交予信任的武玄霜和杨逸。一旦皇权有危,千骑力量就要护卫女皇。但这次政变来的太快,武玄霜和杨逸都不在洛阳,待信息传回长安,为时已晚。 而武玄霜从未想过要动用这支力量。女皇年事已高,武氏一门并没有杰出子弟可堪当重任,原本李唐的江山应该归还李家,这正是立李显为太子的目的。既然已成定局,做无谓的争斗只是徒增麻烦。 吴名自知身世以来,从未想过要为女皇效命,本想将剑归还武玄霜,武玄霜却执意不肯。“兹事体大,我冒着违背姑母的旨意,只是希望天下太平。你我没有起事的想法,但这力量依然存在,若是双剑落入居心叵测之人之手,死士见剑听秘不理人,到时,恐怕真要天下大乱了!” 敏静静地听他讲完,心中已明白这是把双刃剑,既可伤人又可自伤。“怪不得兰若一心夺剑,她似乎早就知晓一切了,想用双剑操纵死士为她报仇,或是用双剑引出死士,免除后患。现在武姑姑不愿动用死士,当然是好事,她担心的是宝剑落入坏人之手!这件事很难办啊,一有闪失,真的会天下大乱的。你爹——我是说师父怎么会把剑传给你的呢?” 吴名神色不动,平静的道:“他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世,那时他将武馆交给我,就是要我借替他为女皇效命!而现在,他已经没有可以信任的人了,他的忠诚还是落在了我的肩上。”吴名的眼中闪过一丝陌生的寒意。 敏愣了一下,问道:“那你的想法呢?剑在你的手里,你想要怎样呢?” 吴名抬头正视着敏,眼中闪烁着犹豫,只是低低的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敏心里大惊,可是尽量保持着冷静,道:“如果我说我和武姑姑一样的想法呢?现在女皇大势已去,天下重归李家,百姓们仍然安居乐业,这有什么不好?那些死士也是普通人,他们也希望过平凡安定的生活!何况,女皇的命不久矣,何不让她静静地离去呢?” 吴名惊异的看着敏,问道:“你为什么说她命不久矣?” 敏心虚的别开头,低声道:“她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何况,中宗夺位、二张被杀,对她的打击太大了,她已经是风烛残年了,我们又何必落井下石呢?” 吴名愣住了,呆呆的看着她,说不出话来。皇帝的庙号都是即位皇帝定的,李显未死,根本没有庙号,这“中宗”又从何说起。她支支吾吾的样子,更让他怀疑,难道她能未卜先知吗? 敏却并没有发觉自己的失言,看着发呆的吴名,道:“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 吴名回过神来,仍然沉浸在自己有些天马行空的猜测中,别扭的笑着摇头,道:“没事,我只是想,你说的很对!”他又细细的打量着她。 敏不安的迎视着他,问:“那把剑呢?你打算怎么处置它?” 吴名深思的看了敏一眼,缓缓起身,看着院里的菊花,道:“既然不动用千骑,那把剑永远不要再现人间了。我把它藏在一处安全之处,看来也不用去取了,就让它待在那吧!” 敏扶着柱子,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道:“你这样让我觉得不安,我知道你想报仇,不仅为你娘、为你从未见过的亲人,也为我,可是,我却不让你去。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其中的原因我不能说,但是,我真的是为你,我不想你涉险,你也答应过我,不让自己再受伤的。” 吴名转过身,眼中有压抑的愤怒,他快步而来,将敏抱在怀里。“我想着你差点被她毒死,我就压抑不住心里的恨!我从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可是她害死了我所有的亲人,现在连你都不放过,我真怕,她仍不会罢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敏的泪溢满眼眶,伸臂紧拥着他,在他怀中连连摇头,哑着嗓子道:“我答应你绝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那样的绝境,我不会再受伤,也不会再离开你,直到我们其中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否则,我们永远不分开!” 吴名的脸上渐渐温存,柔柔的揽着她,嘴唇轻轻蹭着她的头发,道:“我真要感谢上苍,让你来到我的身边,从此我不再是孤单一个人,我有你,就足够了。” 敏听着笑了起来,从他怀里仰起头来,表情有些揶揄,一脸期待的道:“你是我来到这儿,第一个见到的人,如果我遇到的是别人,可能现在的情形会不一样吧!现在想来,我对你是一见钟情,你那么帅,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对我又那么好,我不对你动情都难,也正应对了‘以身相许’吧!那你对我呢,是一见钟情,是日久生情,还是勉为其难的接受?我很想知道。” 吴名对上她的笑眼,窘迫的扭开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敏却围着他转,不死心的追问:“我都告诉你了,公平起见,你也要告诉我啊!哎,你不要跑嘛!” 吴名急往院外走,敏紧追其后,很有兴致看吴名害羞的样子,两人一前一后往院门冲,门口却闪过一个人影,吴名急闪而过,敏却闪避不及,撞上来人重重的向后弹去。吴名飞身将她抱住,紧紧的圈在怀里,急问:“没事吧,伤着没有?” 敏软软的靠在她的怀里,因为疾跑耗去她不少体力,呼吸极重,腿上无力,惊魂不定的看着他,轻轻摇摇头,道:“我没事,只不过撞了一下而已,快看看他有没有事?” 吴名又细细打量一番,才松了一口气,这才看向撞到在地的老人。那人一身僧侣打扮,却又与普通僧人的缁衣不同,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口袋,头上带着一个斗笠,却正是日本僧人的打扮。想必是化缘的和尚。 吴名让敏站好,这才附身去扶他。“大师,你没事吧,都怪我们太鲁莽,请大师不要见怪!” 那僧人五十出头,起身掸去身上的尘土,这才双手合十,道:“南无观世音菩萨,两位施主不必见怀,是老僧不请自入,请施主见谅。” 敏听他这么说,更加的不好意思。这里原本是佛门清静之地,他们就不该打打闹闹的,连忙道歉:“大师不要这么说,不知大师有何见教?” 那僧人缓缓抬起头来,对上敏,眼中闪过惊异,轻念佛号。“老僧有缘再见施主,在要感谢当日的救助之恩。”说完深深一揖。 敏惊异的看着他,一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只道:“不好意思,我实在想不起大师您是,请您赐教。” 那僧人微笑着道:“当日长安大街,恶奴欺辱老僧是外来之人,幸有女施主相助,一直未有机会向施主道谢,没想到竟在洛阳再见施主。” 敏这才响想了起来,那是二张显赫时,鸡犬升天,家奴横行无忌,她曾在街上救过一个日本和尚。她笑着回礼,道:“是道慈大师,好久不见了,时间太久了,我都淡忘了,却没想到大师还记得?” 道慈平静的回礼,道:“施主施恩不望报,善心可敬,施主自当有福报。” 敏看了吴名一眼,笑道:“借您吉言吧。大师,请里面请。” 道慈点头,这才注意到敏身边的人,仔细的打量了一番,若有所思的看了吴名一眼,才跟着敏往里走。 吴名诧异的回味着那一眼,却想不出其中的含义,也跟了进去。 竹园的竹子依然墨绿挺拔—— 桂花 八月的天气,秋意更凉了。郊外的夜晚清凉的慑人,明月当空,照亮了白马寺的院落。 兰园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直冲向寝室的房门。一个红色的影子直扑上,拼命的敲打着房门,喊着:“怡姐姐,开开门啦,我有事情告诉你啦!姐姐,你醒醒啦!” 房内的烛火大亮,房门紧接着打开,爽怡睡眼惺忪的看着站在门外的兼爱,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乖啦,快回去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不好?” 兼爱却撅着小嘴,摇着头,道:“不要,到了明天就没有了。姐姐,快跟我来,那个坏人又来了,他一直向哥哥发火,我知道哥哥很生气了,可是他一直在忍耐,我不要哥哥生气。姐姐,你快来,帮我赶走他啦!” 爽怡一时没有听明白,但是听到是天志的事情,立刻清醒了过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来了?你看到了吗?” 兼爱摇摇头,却一脸笃定的道:“我没有看见,可是我感觉到哥哥非常生气,每次那个人来,哥哥都会很生气,可是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我好怕,姐姐,我们把那个人赶走!” 爽怡有些震惊的看着兼爱,自她认识天志以来,便知道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三年来从没见他见过外人,可是兼爱是不会撒谎的,难道天志一直在暗中接触什么人吗?她急急拉住兼爱的手,道:“走,你带我去看看!” 兼爱点点头,拉着爽怡往白马寺的珈蓝院跑去。爽怡的心却悬在心口,三年了,她一直觉得天志离她很近,有时却离她很远,她永远猜不透他的心,他的事从来不让她过问,这让她的心摇摆不定,找不到重心。此刻,向他的方向奔去,她的心情忐忑不安,总觉得要发掘出什么似的。 珈蓝院近在眼前,爽怡却猛地拉住了兼爱,爽怡的心跳的很快,心中有个强烈的预感,让她害怕,她坚定的看着兼爱,低声道:“小爱,你相信我吗?” 兼爱肯定的点点头,道:“除了哥哥,我最相信怡姐姐了。” 爽怡轻抚着她的长发,道:“如果我现在让你回去,你愿意吗?我不想让天志生你的气,我也有信心让他不生气,你相信我吗?” 兼爱有些迟疑的看着她,才缓缓点点头,道:“真的能让哥哥不再生气吗?哥哥生气好可怕,我不要他这样。我会乖乖回去,我能感受的到,我知道哥哥是喜欢怡姐姐的,你说的话他会听的。”兼爱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珈蓝院,恋恋不舍的离开了。 爽怡震惊的瞪着兼爱的背影说不出话来,兼爱与天志心脉相连,兼爱虽然有些智障,却从不说谎。如果她的话是真的,那——爽怡猛地摇摇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要去找天志,他身上的迷太多太多了,即使不能揭开这些谜底,她也会安静的陪在他身边。 爽怡悄悄地移近珈蓝院,室内没有一丝光亮、一点声息,这让她的心狂跳不已。她紧紧贴着窗户,一步步的移动,直至到了屋檐的最尽头,她终于感觉到了天志的气息,令人窒息的愤怒。她顿住脚步,静静地贴在窗边,竖着耳朵听着。 珈蓝院是白马寺最豪华的建筑,这里曾经是女皇诵经的地方,但流传最多的是这里是女皇与她的男宠的幽会之所。如今白马寺已经破败,但是珈蓝院仍能看出当日的气派。 天志喜欢一个人在这独处,不让任何人打搅,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如果说兼爱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么他是不是在这见过“那个人”很多次了呢?这件事瞒了她多久了呢? “你要违背你的诺言吗?你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了吗?”一个阴冷的声音低低的从窗户的缝隙里传了出来。 爽怡浑身打了个机灵,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个黑暗的诵经室里,真的还有别人。她没有听过这个声音,会是谁呢? “是你坏了整盘计划,选择用那么愚蠢的方法去报复,又选择了那一群老顽固做合作伙伴,得到这样的结果全在意料之中,你还要怨怼我吗?”天志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平静的听不出他的情绪。 那人冷哼一声,道:“是啊,我是愚蠢。我也不该选你做我的伙伴,你这种人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兰若对你没有了利用价值,你便置之不顾了。现在我如丧家之犬,你对我更是不屑一顾了。不过,你别忘了,我握着你身上最大的秘密,你不帮我,我就将它公之于众,我看你的大阴谋还怎么筹划!” 爽怡的心紧紧的揪住,整个身体已经僵直了。大阴谋?天志在筹划什么吗?室内的寂静让她更加紧张,她似乎能够感受到他的愤怒。 “我的秘密?你认为你还有这个机会吗?徐承志,你想的太天真了?以你现在的落魄,你有什么力量戳破我的秘密,就凭你那些已经失势的五王吗?他们自身难保了,朝廷对他们明升暗降,他们只能看着权力落入武三思之手,却没有办法!他们现在只是无谓的挣扎,很快的,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而你那些所谓忠诚的部下,哈,我都忘了,你的父亲就是被部下杀死的,你还信的过他们吗?徐承志,不要白日做梦了,你失败了,就不要怨天尤人!”天志依然冷淡,只是语气中透着浅浅的不屑与嘲讽。 爽怡瞬时瞪大了眼睛,徐承志,不就是吴名的大师兄吗?那个暗中陷害敏敏的人,天志竟然早就认识他,还跟他结成了同盟,难道天志早就知道一切了吗?爽怡难以置信的瞪着黑暗,想要从中看到他的样子。 徐承志冷笑了几声,突然变得谄媚,道:“我是失败了,可我不会认输,武曌不死,我的大仇不报,我就不会罢休!你不也希望她死吗,我们在这点还是可以达成同盟,她死了,你我的仇都报了,你得到你想要的,我也会尽心的辅佐你。” 天志打断他,道:“我不会帮助对我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这点,你应该很清楚!徐承志,你还能帮我什么呢?” 徐承志沉默了会儿,蓦的笑了起来,道:“天志,你的心软了。为了那个女人吗?当初你救她,不就为了利用她,怎么现在变了想法,想让她做你的女人吗?救慕容敏,救吴名,舍弃兰若,都是为了那个女人吧!哼,我原本以为你的身上流着那个女人的鲜血,没有感情,怎么你父亲的痴情在你身上再次点燃了吗?为了一个女人,名声、权位、性命皆可抛,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室内巨大的撞击声令人心惊,爽怡紧紧握着窗棂,想要看清黑暗中的情景,天志的身世似乎藏着很大的秘密,他到底是谁呢? “怎么了?恼羞成怒了?你那伟大的父亲、母亲的爱情,不敢说与人听吗?哈哈,天志啊,你一直将这件事引以为耻吧?”徐承志喘息着,却仍在高声嘲笑着。 黑暗中的天志静默的吓人,他缓缓走近徐承志,紧紧握住的右手缓缓张开,伸向了他—— “想要杀我吗?那要看你舍不舍得这个女人了!”徐承志慢慢从地上爬起,手上的火折子亮起,照亮了门口阴影中的两个人。 天志却看也不看,视线紧紧盯着徐承志,张开的右手却缓缓紧握成拳了。 门口的魏沣架着爽怡缓缓走了进来,魏沣一身黑衣显得不近人情,一张冰冷的脸上透着严酷。他一手扣着爽怡的锁骨,一手执剑架在她的脖子上,推着她往前走。 爽怡的眼睛紧紧盯着天志,却见他背对着自己,心中难过,别过头去,不去看他。 徐承志退到魏沣的身边,阴笑着看着痛苦的爽怡,道:“怎么看见心上人见死不救,心里难过吗?你跟在他身边三年,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吧。我救你是有目的的,他要知道未来,还要通过你的眼睛,毒害你最好的朋友,他也有份,要不然他怎么知道解药?卢姑娘,你被他骗了,他的身份可不简单呢,他的野心大的很呢?” 爽怡已经搞不清楚他的话是真是假了,只是此刻她不想再听他说,只要天志能给她一个眼神就好,她就会相信他,可是,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他却一点转身的意思都没有。 徐承志冷笑着道:“天志,卢姑娘可是伤心欲绝了,你不看她一眼吗?我知道你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只要你一句话,我就放了她,怎么样,答不答应?” 天志闻言终于缓缓回过身来,妖冶的脸上没有一丝情感,神情淡漠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他的左手紧紧的握住,瞪着徐承志,细声细气的道:“我不答应,她,任你们处置!”说完转身往珈蓝院的内室走去。 徐承志原本的胸有成竹,在他迈进内室、关上房门的瞬间而崩塌。他喝道:“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即使你真的不在乎她,我也会除了她,你没有了这双眼睛,我看你还能看到什么!”他拔出靴中的匕首,直往爽怡的脖子划去。 爽怡的眼睛仍然直勾勾的看着那已经紧闭的房门,不死心的期待着里面的人推门而出,浑然不觉脖颈间的清凉和微痛。 这时一道黑影却从门口窜了进来,直逼爽怡而来。一剑带过徐承志手中的匕首,隔开魏沣的剑,一个旋身便将爽怡卷了过来。 几个旋转让她晕眩,她还没看清扶着他的人,眼前又闪过清亮的剑光,只觉得眼前剑花翻飞,她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只觉的抓着她的人将她往外一送,她软软的摔出去,又投进了一个人的怀抱。熟悉的气味,熟悉的体温,让她安心。 “爽怡,你没事吧?你的脖子受伤了?疼吗?让我看看!”敏扶着虚软的爽怡坐在珈蓝院的角落,一边检查着她的伤口,一边看着与两人纠缠的吴名。 吴名虽然以一敌二,却丝毫不显劣势,长剑不留情面的直攻要害。徐承志有些招架不住,连连后退,直至退出战圈,瞪视着敏,冷声道:“你的命真大啊!不过,我倒要看看你还能躲过几劫?”话音未落,一枚飞镖就已破空而出,直直射向敏。 吴名被魏沣拖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几次抽身,都被魏沣挡了回来。 飞镖原本射向敏,却在半途转了方向,射向靠在一边的爽怡,敏想要推开她,却更加逼近了飞镖—— 爽怡仍等着那扇关闭的门,眼中根本看不到那支夺命的镖。 “叮——”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钉在柱子上的飞镖。 兼爱站在门外,聚精会神的盯着那支已经静止的飞镖,软软的瘫在地上。 吴名借机刺中魏沣的肩头,一记飞腿将他踢了出去。这才飞身过来,一掌击在徐承志的背心上,再不看他们一眼,半跪在敏的身边,急切的问道:“你没事吧?嗯?他有没有伤到你?” 敏仍沉浸在刚才令人震惊的情境中。原本飞向爽怡的飞镖竟又再次偏离了方向,笔直的钉在柱子上,她看着软倒的兼爱,似乎明白了一切。她回过神来,看向吴名,轻轻的摇摇头,道:“没事。快看看兼爱怎么样,她是不是受伤了?” 爽怡也清醒了过来,起身奔向门口的兼爱,却见天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兼爱的身边,轻轻的托起她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柔声道:“小爱,小爱,醒醒,是哥哥,睁开眼睛,没事了。” 爽怡怔怔的站在那儿,看着难有表情的天志竟一脸关心的看着兼爱,声音不再是冷冰冰的,这样的他也是她所不熟悉的。她站在他面前摇摇欲坠,他却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敏走到她的身后,轻轻扣着她的肩膀,轻声叫她。爽怡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敏涩涩的笑了。“我没事。” 吴名轻叹一声,转身看向击倒徐承志和魏沣的方向,已经空无一人,他狭长的眼睛眯起,露着寒光。 八月桂花香,香气袭人永难忘。 桂花树下,一男一女站在那儿,却似不动的风景。一阵风吹过,桂花扬扬飘落,落满树下人,卷起一片花海。 爽怡呆呆的望着天志,他仰望着一树繁盛的桂花,浑然不觉身后有人一直注视着他。一身白衣陪着黄色的桂花,竟是别样的风景。长袖低垂,衣袖随风摆动,掩住了他白皙的双手。 爽怡的眼中透着失望,她深吸一口气,道:“敏敏中毒,你是知道的。你一直在骗我,就我就为了探知未来,是吗?” 天志置若罔闻,依然看着飘落的桂花,一片花瓣飘过他的眼前,扫过他的脸颊,落在他的肩上,他的眼神动了动,却依然无声无息。 默认让爽怡的心如锤重击,她稳住自己,瞪大眼睛看着他的背影,仍身不由己的往后退了一步,悠悠的道:“你知道一切,却一直瞒着我,我不能怪你,你有你的野心,我有我的原则。你救过我,救过猫儿,也救过敏敏,我们欠你的会还给你。”爽怡的身体有些摇晃,连退了两步,才又稳住身子,轻声道:“敏敏的身体好了很多,我想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天志侧头看向肩上的桂花花瓣,微微耸动肩膀,任它飘落在地上。他缓缓转过身子,踩在那片桂花花瓣上,冷冷的看向爽怡,道:“你应该还记得,我救你回来的时候跟你说过的话,是走是留,都有你自己决定。我也说过对我没有利用价值的人或物,我不会在意。现在你决定走,我无话可说。他日再相见,你好自为之。”天志又转过身去,双手相握交于背后,仰头看着桂花树。 爽怡淡然的笑了,“我知道了,你,多保重。”她细细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一阵风吹过,花枝乱颤,桂花纷纷扬扬的飘落,天志置身于花海中,缓缓伸出左手,任花瓣落在他的手心中,花瓣清新绽放,缕缕花香围绕着他,让他浑身打了一个机灵,猛地攥拳,将花压扁揉烂。白皙的手因用力过猛,青筋直蹦,他的拳头颤抖着缓缓垂下,长长的衣袖盖住了—— 吴名扶着敏站在梅园的门口,看着爽怡心不在焉的走了过来。爽怡缓缓抬头看到他们,长出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来,微笑的道:“你们再等我一会儿,我要去看看兼爱,这么多年了,我有点舍不得她。” 敏点点头,“你去吧,我们等着你。” 爽怡笑笑,冲他们轻点了下头,走进了梅园。 敏担忧的看着她单薄的背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吴名紧紧握着她的肩膀,俯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要给她时间,她比你想象的坚强。” 敏贴着他的脸,苦笑着道:“她是比我坚强,可是人总有撑不住的时候,我倒希望她哭一哭、喊一喊,发泄出来,她会好一点。不过,我能体会她现在的心情。”敏抬眼看着他,眼底有着害怕。 吴名一震,紧紧的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脖项间,柔声道:“我不会再离开你,你我生死不离。” 敏靠在他的怀里会意的笑了。 梅园难有这样的安静,几株梅树靠墙而立,显得有些失神。爽怡站在门口,轻轻的叩了几下门,便推门而进。 一室的银白,照亮屋内的花花草草、稀奇古怪的玩物。爽怡欣慰的笑着,走到床前,看着兼爱静静的睡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上两抹淡淡的红晕,闭上的那双灵快的眼睛,挺翘的鼻子,朱红的小嘴,宛若一个水晶娃娃。 她轻轻坐在床沿上,轻抚着她的脸蛋。她知道兼爱与她同岁,可是兼爱的先天不足,心智永远只有几岁,她们的关系像朋友、像亲人,这让她最舍不得。不知不觉间便红了眼眶。 “怡姐姐,你来了。”兼爱不知何时醒了,忽闪着大眼睛瞅着她。 爽怡回过神来,压下落泪的冲动,笑看着她,道:“小爱好点了吗?我一直没有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呢!小爱真是好样的,要不是你,我就要翘辫子了!真的很谢谢你,我的好妹妹。” 兼爱的小嘴咧开,小脸上洋溢着幸福,撑起身子握住了爽怡的手,高兴地道:“你不知道,我当时可害怕了。你让我回去,我的心还是蹦蹦跳,就去找敏姐姐,一到那儿就看到那个人架着你,我快吓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瞪着那个东西,它自己就飞到别的地方去了。要是哥哥在的话就没事了,他一定会救你的。” 爽怡的脸刷白,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兼爱楞住了,急急伸手替她擦掉眼泪,急道:“姐姐,你别哭,是不是兼爱惹你生气了!都是兼爱的错,你不要哭嘛!” “不是小爱的错,是我眼睛疼,眼睛疼的睁不开了。小爱哪有错,小爱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小爱是最棒的!”爽怡笑着说,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掉。 兼爱似乎也感受了什么,愣愣的看着她,突然小声的问:“怡姐姐,你要走了,是吗?” 爽怡止了泪,小心翼翼的点了点头,道:“我很久没有见我的朋友了,她们也很想我。何况,我打扰你们很久了,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兼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突然解下脖子上的红绳,塞进爽怡的手里,笑着说:“那姐姐一定不能忘了我哦!这个给你,哥哥说,我从小就带着这个,是我的护身符,现在给姐姐,你就一定不能忘了我!” 爽怡听她说是护身符,刚要退回去,却见红绳上坠着一个红色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朵芙蓉,花开正艳,出淤泥而不染。 兼爱手快,将红绳系在她的脖子上,冲她挥挥手,笑道:“怡姐姐保重,小爱会去找你的。” 爽怡有些怔忪的起身,胡乱的点点头,冲她一笑,道:“小爱也要快快好起来,我等着你来哦!”她将荷包放进衣服里,转身出了房间。 兼爱缩在小床上,歪着头看着空荡荡的房间,默默垂泪。 白马寺的门前,依然萧索凄凉。 三人走至门口,却见道慈站在牌坊下双手合十,冲他们躬身一揖。“阿弥陀佛,老僧在此为几位施主送行,望珍重千万。” 三人都躬身回礼。吴名恭敬地道:“大师也多保重,我们告辞了。” 敏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前一步,问道:“大师,如果我没记错,长安四年,贵国的执节使已经返国,为什么您却没有回去?” 道慈一怔,缓缓道:“因为老僧自认没有学成,大唐的佛学博大精深,尤其是玄奘法师不远万里求得真经,老僧也应以为榜样,多加学习,才不枉天皇陛下的嘱托。” 敏点点头,想了想才道:“大师,不置可否借一步说话?” 道慈看了一下吴名和爽怡,点点头。两人走到一边,不知说些什么,道慈的神色由震惊到理解,最后缓缓点点头。敏微笑着冲他深深一揖。 爽怡和吴名对视,却都猜不到敏的心思。 三人缓步离开白马寺,渐行渐远,直至走进密林,再不复见。 天志站在白马寺的下马石上,看着远去的人影,微蓝的眼眸似要掀起巨浪,他缓缓闭上眼睛,左手举起,掌心向上,桂花的残骸紧紧粘在他的手心,右手衣袖轻轻一拂,花瓣飘落,随风而去。他猛地睁开眼睛,妖冶的双眸散发着巨澜前的平静,紧紧的攥住了左拳。 重聚 洛阳积善坊,临淄王府。 后院里淼的房门缓缓闪了一道缝,一个大脑袋伸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无人后,才猫了出来,一个小包袱背在背上,一副就要放腿狂奔的样子。她刚要飞跑,却一头撞在一个宫装少妇的身上,险些将少妇撞飞出去。 淼摇了摇撞的眼冒金星的脑袋,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不禁连连叹气,伺机开溜。 少妇稳住身子,往她面前一站,一双杏眼无辜的盯着她,让她好生惭愧。 淼终于投降了,把包袱往地上一扔,嚷道:“贞儿,你是要把往死里逼嘛!你再不让我出去,我真的要憋死了。我不是大家闺秀,又不是小家碧玉,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受不了了!” 王氏憋着笑,瞪了她一眼,道:“你身子好了,上哪儿我都不管。可是,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一定要静养。快回去,秋寒了,别吹风着凉了!”说着捡起地上的小包袱,掸去上面的灰尘,就拉着她往屋里走。 淼无奈的仰天长叹,任由她拉着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房间,边走边抱怨:“我身子不好,你看我现在胖成什么样了!红光满面,肥头大耳的,我好的很呢!” 王氏笑着将她按在床上坐好,接过身边跟着的小丫头递过的参汤,道:“你的身子只是刚复原,不好好滋补,会留下病根的。来,把参汤喝了。” 淼两眼一翻,顺势躺在床上,嚷道:“说什么我也不要喝了。我是爱吃,这里又是以胖为美,可是,我喜欢吃饭,不喜欢喝药!我不喝,死也不喝!”说着双手死死的捂住嘴,两眼坚定的瞪着她。 王氏摇摇头,将参汤提给丫头,才道:“不喝行了吧。真是拿你没办法,快起来,我陪你到花园逛逛,省的你说烦。” 淼一听,忽的坐起身来,笑看着她,道:“这才对嘛,我虽然不喜欢这里,但是有你陪我,我突然觉得住在这是件不错的事呢!贞儿,你会把我惯坏的!” 王氏的脸色微变,瞬间又笑靥如初,道:“你比我大两岁呢,看着却像我妹妹似的,你让我如何是好!” 淼抱着她,撒着娇道:“那我就当你妹妹吧!我的心态永远十六岁,我是永远长不大啦,这样多好!长大了有太多的烦心事,我不管不理,一切顺其自然了。” 两人推推搡搡的往外走,王氏若有深意的看着她,笑容不再清澈。 临淄王府中央有个小湖泊,由地下引活水进来,水中的芙蓉、水草生的恰到好处,只是秋意正浓,湖中的景致损了大半。 淼无聊的用石子打着水漂,想着心事。敏敏还活着,这对她来说,仿若重生般的好消息。可是,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敏敏却在没有消息,这让她不安极了。难道是李隆基安慰她的谎言吗?但,她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人只有抱着希望才能走下去。她会等着敏敏好好的回来,她相信敏敏。 半个月前,她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张苒便离开了。眼前仍然是他离去时的样子—— 淼半靠着枕头,看着站在屋子中央的张苒。两人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张苒开口道:“我走了,你留在这儿,我就放心了。你多保重。” 淼心里的话却哽在嘴边说不出来,怔怔的看着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平静的道:“少爷,你想通了,我比谁都要高兴,我希望你们能幸福。” 张苒沉默的点点头,眼睛似蒙着一层薄雾,看不清他眼底的深意。 淼咬了咬唇,坐直了身子,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急急的道:“少爷,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张苒专注的看着她,坚定的道:“你说,我答应。” 她的手紧紧抓着床帏,微微的颤抖,道:“带着杜鹃离开长安,去哪里也好,永远不要回洛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回来。这就是我请求的事,我恳求你,不要回来!” 张苒震惊的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眼底闪过一丝悲哀,但望进淼坚定不含一丝犹豫的眼中,张苒缓缓低下头,轻声道:“好。” 淼长长出了一口气,似是用完了全身的力气,跌进层层的枕头中间,轻轻说了声:“再见。” 张苒淡淡的笑了一下,柔声道:“保重。” 湖面上一个石子叹了五下才坠入河中,而涟漪的波纹中,似乎能看到张苒毅然转身的背影,让人心酸。 “侍棋,你在想什么?”王氏轻拍了一下出神的淼,询问着。 淼回过神来,憨憨的笑着,又扔了一个石子,道:“我在想怎么样能让你不把我当猪那样喂。呵呵——” 王氏甜甜的笑了,嗔道:“我要是不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爷可饶不了我了。” 淼若有所思的别开头,看向别处,看着狂风卷落叶,看着落叶在湖面上打着旋儿,傻笑着不说话。 “王妃,王妃——”远处的拱门跑来一个青衣的丫头,直奔她们而来。 王氏扭头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女春儿,站起身,轻声斥道:“怎么慌慌张张的,是爷找我有事吗?” 春儿点点头又摇摇头,气喘吁吁的道:“爷让我来找杨姑娘,说,说前厅有杨姑娘的朋友,让杨姑娘过去。” 淼的脑筋迅速旋转着,还没等春儿的话说完,她已经跑了出去。她的心狂跳着,她知道是谁来了,她终于等到了。 她一路狂奔,平时走起来都会累的距离,此刻却如飞一般的过去了。奔至前厅的那一刻,她的心都快要脱口而出了。 厅内原本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看向傻站在门口的人。 敏笑着走过去,用手指戳戳她的脑门,皱着眉道:“怎么,一年不见,你老年痴呆了?” 淼终于反应过来,双手一伸,两脚一纵,抱住了敏,狠狠的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才道:“你个臭敏敏,还知道回来啊?你再不回来,我就恨你一辈子,天天诅咒你,让你胖的象头猪,说话哼哼叫!” 敏被她逗笑了,拍拍她的头,又捏捏她腰上的肉,不满的道:“喂,怎么你变成一头肥猪了!重死了,你快给我下来,你想沉死我啊!” “不下不下,就是不下!你是侠女,还经不起我的重量?啊——”还没说完,两人就一起滚到地上去了。 爽怡和吴名急忙过来,看向地上纠缠不清、笑的喘不过气来的两个人,才松了口气。爽怡笑着蹲下身,拍拍淼的头,道:“你们俩注意一下形象,好不好?” 敏和淼一起仰头看着爽怡,淼立刻推开敏,蹦起来一把抱住爽怡,又拍又打,嚷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还记得我啊?!哼,一晃就是四年,你好意思啊你!你的男人呢,那个美到没天理的家伙,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淼放开她,左看看右看看,却没看到那个人。 敏的脸色变了,拉拉淼的衣袖,冲她微不可见的摇摇头。淼不明所以的瞪着她,似乎明白过来,又抱住爽怡,道:“几年不见,你漂亮了耶!气质好好哦!” 敏一翻白眼,低声冲着爽怡道:“她不知道是夸你还是损你。一般说女人有气质,就是不漂亮的意思哦!” “喂,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哦!你这个搬弄是非的小人!”淼瞪了敏一眼,抱着爽怡的胳膊,笑得两个梨涡更深了。“我们居然这么多年不见了,说出来都觉得奇怪呢!你真的变了很多呢!身上的女人味好浓哦!” 爽怡只是笑而不答,微笑的看着淼,依然无瑕透明的令人舒服,她轻轻将手附在那白胖胖的手上,道:“你的嘴越来越甜了,不过,现在咱们要暂停一下叙旧了。”爽怡努努嘴,厅口站着王氏和她的丫头,厅中的几个男人都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她们。 淼抓抓头,笑道:“我高兴的把什么都忘了。咱们有些喧宾夺主了,三公子,我们好久不见,先失陪一会儿,你们男人自由聊天的内容!贞儿,我们回房了!”说完,迫不及待的一手拉一个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李隆基宠溺的笑笑,再招呼吴名坐下。吴名有些尴尬的看看一旁的张九龄,坐下默默的品茶。张九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怔怔的出神。 王氏冲李隆基笑笑,向吴名行了一礼便退下了。 淼的房间热闹非凡,花厅内的长塌正好容纳她们三个人,或坐或躺或靠,怎么舒服怎么呆着,桌上还有原本用来配药的蜜饯,现在变成了零食,三人一边说一边吃,不着边际的神侃,不亦乐乎。 淼躺在敏的腿上,徐徐道来:“那天我去了上阳宫,看见了武则天,她一直昏迷着,当时听上官婉儿说是她害死了你,我真的好想杀了她,可是,我还是没有勇气。当时我就觉得自己无依无靠,远比不知道你们在这儿的时候,更加绝望。我们只是外来人,为什么会牵扯进历史里呢?” 敏轻轻摸着她圆圆的脸,笑道:“看来我远比自己认为的重要了!”她低垂的睫毛动了动,才道:“上官婉儿现在怎么样了?” 淼眨眨眼睛看着她,道:“中宗很重视她,想要带她回宫,她说要留在女皇的身边。可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不是很好,她好像很关心你的样子,说起你的时候,很伤心。” 敏默然,扭头看向屋中的檀香炉出神,漫不经心的道:“她一直误会我是李逸和武玄霜的女儿,对我的感情很复杂,一则以我是她心上人的后人,对我很关心;另一则以我是她情敌的女儿,她的怨都朝向了我。” 爽怡想了想,才道:“她以为你和李希敏是兄妹?那为什么你不澄清呢?要让她这样误会下去。我怕她会把怨恨撒在你身上,那个宫廷里的女人,心思太深了,你不能不防啊!” 敏无奈的摇摇头,道:“你以为我想让她误会吗?可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答应了武姑姑,决不能让她知道李逸已经死了。这几年我跟她朝夕相处,我知道李逸和武玄霜在她心中的地位,一旦她心中的支柱塌了,她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了。” 爽怡和淼对视一眼,都看出了敏对上官婉儿不一样的感情,眼底闪过担忧。淼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翻身起来,急切的问道:“我一直很迷惑,武则天怎么会误会你是萧淑妃的后人呢?那块雕着凤凰的玉佩我看到了,就放在武则天的枕头底下,你怎么会丢了呢?” 敏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才道:“那是我和吴名的定情信物。我临走的时候把玉佩交给了紫叶,但我不知道怎么会落在武则天的手上,也许我的一举一动,她都了若指掌吧。”敏脑中灵光一现,突然转向淼,急问:“你还记得那块玉佩的成色吗?是纯白的,还是,浴血的凤凰?” 淼仔细回忆那天的情形,道:“我记得那只凤凰的后面是一片血色,我当时看了心里就难受,那血色太扎眼了!怎么了?” 敏松了一口气,道:“那块不是吴名的,是义阳公主的,也就是兰若的。对了,紫叶呢?她还留在宫里了吗?” 淼摇摇头,道:“她已经出宫了,听说女皇迁往上阳宫以后,狄府就派人接她回去了。后来中宗还追赠狄仁杰为司空,狄府的人现在以李唐皇室的恩人自居,在洛阳很是威风呢!” 爽怡看着两人道:“现在咱们是明星三缺一了,就差紫叶了。我真的好想见见她,我们四个人终于可以聚在一起了。” 淼却并不是这样想的。“她根本就忘了一切,连我和敏敏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你。这就是失忆症吧,狄府的人不知道是给她吃了什么药,她居然一点也不怀疑自己的身份,真的就以为自己是狄蓉了。咱们说什么她也是不会相信的。” 敏若有所思的想着那天的事情,兰若把她送出去就又回去了,而兰若和天志是伙伴,为什么她从未出现过呢?那天徐承志说天志舍弃了兰若,这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出了事? 爽怡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失去了记忆,如果是撞击了头部,伤了海马体,这就要看海马体什么时候恢复,有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好。但如果是因为受了某些刺激,那么以毒攻毒未尝不是个办法。” 敏却根本没有听到她们的讨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猜测中:那块玉佩象征着兰若的身份,她不会让它长期离开自己的,以她的脾气,她一定会继续折磨武则天,难道她一直在上阳宫?徐承志所说的抛弃又怎么说呢? 爽怡和淼都看着失神的敏,两人猛的一推她,将她推倒在榻上,淼不怀好意的道:“你白日里做什么美梦呢?说来听听嘛!” 敏一掌退开她,坐起身,瞪她。“美梦也被你惊醒了!好了,咱们想想怎么去见紫叶吧,也许我们四人的重聚会激起她的记忆。” 淼撅撅嘴,看着爽怡,道:“你们俩想到一块去了,那么,咱们就想一个伟大又惊奇的见面会吧!你们说怎么样?” 爽怡和敏对视一笑,“好,一切由你包办!谁让你是唐明皇的新宠,有权有势!” 淼一听,柳眉倒竖,扑了过去,一脸吃人的表情。“你们说什么!看我怎么咬死你们!” “快闪,否则得了狂犬病可就糟糕了!”敏急闪,让她扑了个空。 爽怡只是笑躲着她,三个人在榻上又叫又跳,玩的不亦乐乎。 屋外一个女子,怀抱着一个易碎的娃娃,娃娃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一直藕节般的小手,拽住她的一缕头发不放,小脑袋却扭向吵闹的房间,仔细的听着,小脸上满是好奇。 女子轻哄着怀里的孩子,将他转了个方向,趴在自己的肩膀上,缓缓走开。喃喃:“乖孩子,你是长子,以后的一切都会是你的,娘一定帮你守着,不让任何人抢去,谁也不能!” 怀中的娃娃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不明白的眨眨眼睛,而后嘿嘿的了起来,小手抱住母亲的脖子撒着娇。 女子冷笑着,回头瞪了一眼那个依旧欢笑着的屋子,出了庭院。 又是一年的中秋佳节,月圆人圆。 洛阳城的狄府是女皇时所赐,气派而慑人。中秋佳节,皇宫设宴,文武大臣都应邀进宫,而狄府办了个小小的家宴,在花园里吃吃喝喝。 狄光远和狄光嗣都进了宫,只剩下一府的女眷,看着歌舞。但是热闹的花园里却独不见狄府的小姐狄蓉。 歌舞戏班子的后台,三个小厮打扮的人趴在台子边上仔细的打量在座的所有女人。 “敏敏,你的眼神好,看到紫叶了没有?天暗,人又多,我的眼睛都花了。”淼揉揉眼睛,眼泪哗哗涌出眼眶,一双红彤彤的好似兔子。 敏也没闲着,终于她放弃了,道:“她肯定没有出来,我看了好几遍,都没有她。” 爽怡皱眉道:“这次家宴连庶出的小姐都来了,她是嫡出的小姐,怎么会没有她的位置呢?” 敏冷冷一笑,道:“现在女皇失势,紫叶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又怎么会好好对待她呢?我们趁他们在花园的时候,到后院找找吧!” 爽怡和淼的脸色微变,点了点头。三人摸着黑往后院走,沿着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一直往走,七拐八拐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前面走过来两个侍女,敏一手一个将淼和爽怡塞进旁边的树丛中,躲在阴影中,等待着她们过去。 “谁不知道她的身份啊?到现在还摆一副大小姐的架子给谁看!哼,现在老爷和夫人都不让她出门,省得她丢人现眼!”一个紫衣丫头拖着盘子,一脸厌恶。 “可不是?她在红墙里待了一年多,还不知道跟多少男人好过!而且,她天天待在女皇身边,那两个□的兄弟会放过嘴边的肥肉?说出去谁会信?”另一个绿衣丫头撇撇嘴,冷笑着。 两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压低声音笑着走了过去,因为声音太低,她们的话再也听不清楚了。 树丛后的三人相顾无言,心底却都是百转千回。紫叶的失忆,是件很无奈的事,偏偏她们知道狄家的谎言蒙骗了她,谁也不敢说出口,因为现在的狄蓉对自己的身份似乎深信不疑。如果告诉了她,她抗拒她们该怎么办;或是狄家怕她的身份暴露,做出什么手段,她们后悔就来不及了。与其冒险,不如静待她自己恢复,可是,这似乎又是件遥遥无期的事了。 敏深深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爽怡,低声道:“还去吗?” 爽怡半晌才点点头,道:“无论如何,我也要见见她,尤其听了那些话,我更想见她了。” 敏又看了淼一眼,苦笑着率先迈出树丛,往后院走去。 大宅的女眷一般都住在固定的院落,淼见多了这样的格局,倒是好找。不一会儿,九转八拐走到了一处独立的小院。三人不约而同的止了步,站在院门口,心中都有种熟悉的久违的感觉。三人互相看看对方,想法已在眼神中传递。 她们同时看向幽暗的院子,院子里只有一处光亮;又同时举步往里走,三人的步伐竟出奇的一致,三人仿若重合成一人,悄无声息的走向那间屋子。每个人都不由自主的按住心口,心如鹿撞,却又不敢发出声音,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件闪动的剪影的窗户。 敏长长的袖子中藏着紧攥的拳头,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心底隐隐明白,却总是在脑海中闪念,就立刻中止那样的想法,她不该那样想,不该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个时空中她最亲最亲的人。即使她已经不记得她了,可是两年的重新相处,在那个如同染缸的皇宫中同甘共苦,她不相信她会,她会—— 淼紧挨着敏,眼神若有似无的注视着她。这几年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痛不欲生,却又强装出坚强,看着她一次次在险境中挣扎,淼的心揪着,却又找不到话来安慰她。她把什么都扛在自己肩上,背转过身时独自饮泪,等她转身看着她们时,脸上总是暖暖的笑。淼只能回给她一个更没心没肺的笑,她的心里会更好过一点。那天,她见过了上官婉儿,一个复杂的女子,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她猜不透,可是敏却跟她在一起三年了,敏的心又是受着怎样的煎熬。但上官对敏的关心是真的,那样一个女人居然流露出母性的光辉,这让她迷惑了。 如今的敏忐忑不安,苍白的脸竟因紧张而涨的通红,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淼突然明白了她的紧张和担忧,心里没来由的一紧,震惊的看着那扇窗户上的影子。 爽怡的眼也盯着那扇窗户,隐隐约约透出的人影是那样的熟悉,却也那样的陌生。可是重逢的喜悦远远压过了那一抹不安。四年了,一别竟是四年,一切竟花非花,雾非雾了。十六岁的豆蔻年华,如今已是年华双十的女人了,这中间经历了什么,只有自己才明白吧。站在窗前,脑海中幻想了诸多重逢的画面,竟不知道自己会是哪一种。 敏秀眉紧皱,缓缓伸手去推窗户,手却在碰到窗棂的一刻,缩了回来,心中的恐惧不断扩大,让她紧攥的拳头青筋直跳。手再度使劲,却被淼握住了,她的手心暖暖的,接触的一刹那暖流流进了心底,抚慰了那颗不安的心。 淼冲她笑了笑,又抓起爽怡的手,三个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掌心的温度传递着,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笑着,一起使劲推动了那扇闪动着人影的窗户。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坐在梳妆台前的人儿浑身打了个机灵,猛地转过了身子,看向那扇原本应该是关着的窗户。窗外的人影闪动,背着光的阴影里,看不到人影的表情。但黑暗中直直射来的眼神是那样的灼热,似要透过她的眼燃进她的心里,冰冷的心竟渐渐温暖了起来,眼泪却情不自禁的涌出了眼眶。手中攥着的小盒子又掉进了那堆胭脂盒中。 窗外的人影静静的站在那儿,嘴角漾着暖暖的笑。 窗内窗外,静静地,只有桌上的烛火摇曳着,映在窗上斑斑驳驳—— 月光 明月当空,银白的一泻千里,柔和温馨的怡人。 月光照在大开的窗户上面,映衬着窗纸的洁白无瑕,映射在立在窗外的人脸上,缠绕着淡淡的光晕,隐约中带着说不出的温暖。 狄蓉僵坐在梳妆台前,怔怔的看着窗外,因为反光,看不清窗外的人,可是,心中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不由自主的起身,侧着头去看,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心中都会猛跳一下,窗外三个人的轮廓似曾相识,脑海中突然闪过很多画面,重重叠叠的交织在一起,让她看不清辨不明。心中隐隐约约的猜出了答案,她突然紧张起来,在画面逐渐清晰的瞬间,猛地闭上了眼睛,强行封闭了那些错乱的画面。 心境逐渐平复,她缓缓睁开眼睛,却对上了三人炙热的视线,温暖着她早已冷透的心。眼眶因心酸而红,泪无声无息的滑落。窗外的人是那么的熟悉,是她等了一年的敏敏啊;身旁的猫儿笑的没心没肺,却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可是另一个少女超凡脱俗,虽然第一次见,却似曾相识。 可是,短短的离别,再见却恍如隔世。狄蓉看着她们,心中突然莫名的恐惧起来,双手紧抓着胸前的衣襟,浑身颤抖着连连后退,又跌回圆凳上。摇着头哭道:“你们走吧,我没脸再见你们了,你们走——” 窗外的敏脸上的微笑渐渐僵硬,似乎有不好的预感,她不敢再想,压低声音急道:“狄蓉,先把门打开,我们再慢慢说。” 爽怡一直注视着狄蓉,心中的震惊远过于重逢的喜悦。眼前的人虽与紫叶长的一模一样,但举手投足间却显示着大家风范,即使伏案哭泣也似梨花带雨,大大咧咧的紫叶绝对不会这样的。似是被她痛苦的表情惊呆了,她愣愣的做不出任何反应。 淼却隐隐感到不对,狄蓉的样子似是受了欺负,可是作为狄府的千金小姐,谁又能欺负的了她?脑海中浮现那冰冷高大的宫门,却让她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狄蓉却摇着头,扑在梳妆台上哭泣。 她的哭声让敏心慌,她扶着窗棂一跃而入,迅速打开旁边的房门,也不等她们进来,就已奔到梳妆台前,看着伤痛的狄蓉,她竟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几次伸手,都又缩了回来。咬牙鼓足了勇气,慢慢蹲了下去,靠在她的身边,轻轻道:“狄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怕,我们都在你身边,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有苦有痛,我们都一起分担,好不好?” 爽怡和淼快步进屋,一个关门,一个关窗,才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等着狄蓉的回答。 狄蓉深埋的头拼命的摇着,嘴里只说:“不要问我,我不要再想那天的事了,我放若置身于地狱一般,我不要再想了,不要再问我了。” 敏的心却越揪越紧,虽然狄蓉不说,但她却约略猜出大概。拳头紧紧攥着,尽量压抑着自己,轻拍着狄蓉的背,轻声的安抚。“不想了,难过就不要想了。狄蓉,你不要怕,我已经回来了,你不是一个人了,抬头看看我,我在你身边啊。” 狄蓉从臂弯中缓缓抬头看向她,泪眼朦胧,只能看清那双清澈温暖的眸子,心中酸楚无比,扑进她的怀里,哭道:“你为什么现在才来看我?我一个人真的好怕,那个宫里就像一个大冰窖一样,我好冷,好冷!”她哭着,眼中透着绝望和愤恨。“我好恨,我好恨上官婉儿,她竟然,竟然让那些男人,让他们——我好恨她!她说是我害了你,她的眼神想要将我生吞活剥,她说要让我付出代价,为你抵命!” 敏的身体僵直着,难以置信的瞪着微微飘浮的床帐。上官婉儿的名字在她心中百转千回,却仍然与狄蓉的话对不上。冷冷的问道:“她,她对你做了什么?” 狄蓉听到那个名字,身子剧烈颤抖了一下,咬着唇摇头,泪水溅了出去,打在敏的手背上,灼痛了她的肌肤。敏猛的抬起她的头,瞪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上官婉儿,她对你究竟做了什么?你告诉我!” 她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坚决,眼中透着霸气,可深处却是胆怯和担心,一瞬不瞬的盯着狄蓉的眼睛。 狄蓉似是被她的眼神震慑住,止住了呜咽,绝望的笑着,泪却滑落,顺着脸颊滴在鹅黄的纱裙上,晕开一朵朵支离破碎的黄花,令人心碎。她望进敏的眼,只说一句话:“我失身了。” 虽然预料到了结果,一旦证实却无法接受。敏跌坐在地上,泪水涌上眼眶,震惊的看着她,几次张嘴却发不出声来。 爽怡怔住,低着头看着光滑柔软的地毯,缓缓闭上眼睛。 淼大张着嘴,许久才憋出一句话:“这怎么可能?” 狄蓉却再不流泪,平静的看着她们,眼中竟似无波的秋水,什么也没有了。她长出了口气,不紧不慢的在那堆胭脂盒中拣出一个深深裂纹的盒子,郑重的看了会儿,才交到敏的手上,轻声道:“你说过它对你很重要,我一直替你保管着,藏的很好,谁也不知道。现在,完璧归赵。” 敏顺着她的手看着那个雕刻细致的芙蓉从中断开,心中犹如万箭穿心,痛的无以复加。小心翼翼的打开盖子,温润的光射进眼中,让她眼前一亮,轻柔的盒子中取出玉佩,通体的雪白,一直涅槃重生的凤凰展翅欲飞。敏将玉佩贴在唇上,轻吻了一下,轻声道:“对不起。” 狄蓉脸上再没表情,也不答话,只是愣愣的看着她。 爽怡心中大恸,闭上眼睛,眼前全是紫叶欢笑时的模样,娇人可爱,楚楚动人,为何现在卷入了那场不属于她们的战争中,伤的那么重、那么惨。为什么她们要经历这些本不是她们该经历的,为什么? 淼缓缓蹲下身子,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茫然的看着一切。 敏内疚的看着狄蓉,心中有说不出的悔恨,那个名字在脑海中盘旋扭曲着,让她几欲疯狂,她将玉佩紧紧捏在手心,猛地站起了身,向门口冲去。 爽怡似是看透了敏的意图,一把拉住她,低声问道:“你要去哪儿?” 敏只想挣脱她,狠狠的瞪着她,喝道:“放开,你知道我要去哪儿!我要去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对紫叶,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爽怡却似毫不放松,严肃的瞪着她,道:“你疯了吗?你刚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又要回去?你不是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她已经几近疯狂了,你还要去招惹她?何况,你在她心中已经是武玄霜的替代品,她所有的怨恨都会指向你,心中只有恨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你不知道吗?” 敏慢慢清醒过来,不再挣扎,茫然的看着爽怡出神。 爽怡见她听进去了,又道:“何况,你在那个地方应该是已经消失的人了,你又该以怎样的身份出现在那儿?还有,武则天是个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人,她还会对你怎样,你能预测的了吗?” 敏放下了紧握门闩的手,背转身无力的靠在门板上,看着爽怡无奈的苦笑道:“这里的一切,我们都知道;可是,唯独我们自己,是个未知之数!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爽怡长长叹了一口气,意味深长的看了敏一眼,才转身看向狄蓉,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狄小姐。” 狄蓉下意识的迎向爽怡的视线,有些陌生的看着她,眼底的茫然让人心疼。 爽怡谨慎的向前走了一步,平静的道:“狄小姐,我知道你不认识我,可是,我却认识你很久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你,只是请你想想你现在的处境,呆在这里好吗?我想问你,愿意跟我们走吗?离开这里,摆脱你现在的身份,过一种自由的生活,跟我们在一起。你愿意吗?” 狄蓉的眼中仍然茫然失措,突然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闪亮着充满希望。她刚要站起身,走向她们。门外却传来脚步声,接着敲门声传了进来。一个妇人的声音道:“小姐,你在房里吗?刚才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有人在你房里?你快开门!” 狄蓉的脚步蓦地顿住,眼中的希望渐渐洗净,只有无限的无奈,冲她们摇了摇头,才对着门外道:“我房里会有什么人!是你听错了。王嬷嬷,有事吗,都这么晚了?我已经睡下了。” 屋外的人似乎没有放弃的打算,又道:“是夫人让我们请你到前面花园去赏月。你总闷在房里也不行,去跟姐妹们说说话,你的心情会好些。” 敏、淼和爽怡都瞪大眼睛看着她,她们虽然不怕外面的人,但此时狄蓉身份特殊,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黑上加黑。她们多么希望她愿意跟她们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狄蓉似乎明白她们眼神中传达的意思,仍然摇了摇头,指着绣床后一块巨大的纱帐,冲她们点了点头,又对外面道:“好,我穿上衣服就出去。”狄蓉故意将动静闹的很大,拉着她们往纱帐走,一边轻声道:“你们给了我希望,我会跟你们走的。可是不是现在。我得出去了,你们躲在这儿,不要出去。” 敏拉住即要转身的她,恳求的看着她。狄蓉却抢先道:“我真的很想跟你们走,可是我也有要做的事,对不起。”对不起三个字似有千斤重,从她的嘴里挤了出来,她转身前冲她们甜甜的一笑,毅然的走向了那扇门。 门打开,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看了她一眼,又明目张胆的仔细打量着房内的一切,狄蓉却反手关上了门,轻轻哼了一句:“走吧,王嬷嬷。” 脚步声响起,纱帐后的三个人却没有动。果然,没一刻,房门又被推开,王嬷嬷边快步往里走,边道:“外面风大,我给小姐拿件披风。”径直走向足以藏起一个男人的衣柜前,猛地打开了两扇桃木门,里面除了衣物,什么人也没有。 王嬷嬷似乎有些不信,刚要走向纱帐,狄蓉却在屏风旁,冷冷的道:“这不是披风吗?如果嬷嬷要参观一下我的闺房,就请自便吧!不过,请你记住,我还是狄府里的小姐。” 王嬷嬷有些讪讪的瞪了纱帐一眼,扭头讨好的道:“小姐这是说哪儿的话,我不是怕您着凉吗?赶紧走吧,夫人肯定在花园里等急了。”说着拿起屏风上的披风披在狄蓉身上,扶着她缓缓往外走,轻轻的合上门,眼睛却始终不离微微起伏的纱帐。 一切归于平静,似乎外物离纱帐后的人儿很远很远,远到她们不知身在何处,仿若隔世。 只有,窗外光华如故。 月光如水照清波,池中月,镜中花,都在微微颤动。 月落西方,懒懒的挂在枝头上,柔柔的洒在池边碎石上的人身上,淡淡的映着她身上的淡黄衫子,仿若置身于光晕之中。 敏单手托腮的注视着在池中央不断波动着的满月,有时的支离破碎让她心痛,有时的圆满却让她感慨万千。“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月圆月缺,古今不变,月光洒满的地方却瞬息万变,人心更是难测!” 爽怡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边,轻轻为她披上一件外衫,轻声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复原,天凉了,要多穿一件衣服。” 敏没有看她,仍然看着水中因风起而破碎了的月亮,漫不经心的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人心,你刚才看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一下,就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爽怡也看着水中摇曳的倒影,淡淡的道:“不是人心突变,而是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之下已经蕴藏了许久的暗流,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暗流积蓄到了顶点,突然间爆发了,打散了那一池的平静,所有的波澜会像海啸一般把你吞噬。” 敏苦涩的笑笑,看着水中月重新汇聚成为满月,道:“我会希望我被卷进去的那一刻,不要看到那阵波澜。我像一只缩头乌龟吧,我不想看到不好的事情,即使我已经知道了,我也希望眼不见为净。就让我在沉入水底时,也记着那平静的安详。” 爽怡终于扭头看向她,有些不解。“为什么你对她的反应这么大?你明知道的,你我都知道的,历史上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做过什么、声名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为什么还会这么激动?” 敏眼中的月亮光华闪耀,而月光之下似乎有一个桃红色衣裙的少女在水面上旋转飞舞,她的袖口绣着简单却干净的水仙,只是那额角的梅花却是那样的妖艳。敏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泛着的月光,道:“飞蛾明知会死,仍然扑火。人心也如此,并不是告诉自己可以,就一定可以做的到。” 敏缓缓起身,突然站在原地旋转起来,外衫坠落,淡黄的衣衫却在飞舞,如瀑的长发飘散着,在月光下画出一条条细线。 敏腿脚一软,便跌在地上,眼前金星直飞,喘着粗气,笑道:“我傻吧,明知道自己根本支持不住,却还要逞强!” 爽怡半跪在她身旁,复杂的看着她,“敏敏——” 敏却半趴在地上,看着地上的溅起了水花,颤抖着道:“她在我面前不是那个样子的,真的。她不是历史上说的人尽可夫,她有她的爱、她的恨、她的怨,可是这一切却只能归于无奈。她对我,不是简简单单的利用,我能够感受到她的心、她的痛、她的悲,她真的很不容易。我喜欢她看我的眼神,那种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纯净的眼神,我会在那看到关心,我会觉得很温暖,不再孤单。她真的不像历史上说的那样,真的。” 敏扬起头,希望爽怡给她肯定的答复。苍白的脸上泪痕渐湿。 爽怡却不知说什么。敏对上官婉儿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关心了,她似乎已经把她看做一个母亲的化身了。在这个遥远的时空,在一个勾心斗角的宫廷中,唯一一个向她伸出手的人。 敏缓缓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渐渐平静下来,苦涩的摇摇头。“我有些失控了。爽怡,在你面前,我不必隐瞒什么,我喜欢上官婉儿,不单单是欣赏,还有更多的复杂的情感,我一时也理不清楚。只知道听到她不好的消息,心里就难受,宁可一辈子不要知道。善意的谎言未尝不是让我继续沉溺梦境的方法。” 爽怡轻扯嘴角,缓缓向她伸出手,对上她仍然漾着水意的眼眸,似真似假的道:“我知道了,以后做了坏事绝对不让你知道,瞒着你一辈子,让你记着我好的时候,在背地里害你!” 敏看着她调侃的眼神,失笑的摇摇头,紧紧握着她的手,瞪着她道:“好啊,在你害我的时候一定要筹划严密哦,要是让我知道了,你就惨了。”她一使劲,将爽怡也拉坐在地上,正好坐在她哭湿的那一片地上。 爽怡狠狠拍了她的手一下,瞪着她,却笑了起来。敏眼中的水意顺着眼角滑落,嘴角却是最甜的笑。 “你们在干什么?笑的这么开心,是不是在说什么好事,也不叫我,真不够义气。”淼大大咧咧的走了过来,手中捏着一块糕点。 敏和爽怡心有灵犀的点点头,在淼走过来的一瞬间,同时将脚伸了出去,正好绊在淼的脚前。只见她一个飞身摔在地上,手中的吃到一半的糕点一个抛物线飞了出去,“噗通”一声坠落在池中。 淼摔下去的瞬间竟有飞身救糕的冲动,可惜她的功夫不行,结结实实的帅在地上不说,还碰了一鼻子灰。几乎是糕点掉进的水中的同时,她便嚷着:“我的宵夜啊,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啊——” 敏和爽怡奸计得逞,立刻逃离现场。淼却一个鲤鱼打挺般蹦了起来,直直的追了上去,边追边喊:“你们两个凶手,赔我的桂花糕,赔我的桂花糕——” 敏和爽怡却溜的更快了,三人在池边追着跑,谁也不肯停下来认输。 月光下的三人身上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柔和而恬淡。 敏笑着跑着,眼仍望着水中波动着的月影:婉儿,我该不该去见你呢? 爽怡紧跟在敏的身后,时而扭头看向后面追杀的花猫一样人,吐吐舌头,转过头来却正好对上西落的月亮:紫叶,不是我们忘记了你的伤痛,而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们每个人要经历的太多了,我们必须学会承担。 淼双臂夸张的挥舞着,想要打到前面两个疯跑着的人,张牙舞爪的像只被偷了食物的猫儿,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整个人笼罩在光晕中,像一个纯净的天使:紫叶,与其痛苦的回忆每一件不好的事,不如洒脱一点,笑着过每一天。 中秋月儿圆,家国人团圆。月光纯如水,心波平如镜。 又见 神龙元年八月,右卫将军宋务光以六七两月洛水、河南大水,上书奏请中宗:“水为阴类,兆象臣妾,臣恐□干预外政,乃至于洪水为灾。宜上惩天警,杜绝祸萌,太子本位,应早建立,外戚太盛,应早裁抑。”中宗敷衍了事,但朝中尤以五王为首,极力要求解除武三思权柄。中宗只得降武三思为德静王,武攸暨为乐寿王,武懿宗等武氏权臣黜封为公,大权仍掌握在武三思手中。 初秋的九月,清凉如水。秋风起,洛阳城满城萧索,不复春夏得繁荣。 转眼间微寒的十月,卷着残余的落叶,合着寒冷的北风降临在凄清的神都。 积善坊内,却是别样得景象。李隆基将后院的一个单独跨院给了她们三人,让她们好好聚聚。天冷了,三人几乎天天粘在一起,讲东讲西,屋内的暖炉形同虚设,她们打打闹闹,根本一点也不觉得冷。不管外面的庙堂闹得再凶,都已经与她们无关了,历史有它既定的轨道,她们不想插手。 这日,天阴的厉害,三人我在房里,躺在长榻上,闲闲的聊天。可是下嘴的零食却吃光了,淼像大爷一般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敏摇摇头,起身要去小院厨房拿,爽怡拦住她,瞪了淼一眼就出去了。 爽怡对积善坊内的格局极为熟悉了,很快便走到了厨房,取了零嘴,就要往外走,却正好遇上了从旁边谷仓出来的张九龄。两人都是一愣,爽怡很快回神,当作没看到一般走了过去。 张九龄看着她的背影,迟疑了一下,便叫住了她。“杜姑娘。” 爽怡堪堪的顿住了脚步,缓缓回身,眼底藏着深深的不耐,冷淡的道:“什么事?” 张九龄低首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才缓缓迎上了爽怡的眼神,歉然的道:“杜姑娘,当日之事,还请你见谅。” 爽怡的脸上瞬间积满了不悦,硬按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事情过去那么久了,我已经忘了。现在,你我既然同居于一片屋檐下,心存芥蒂总是不好,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我不想再计较了。” 张九龄有些戒慎的看着她,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既是如此,那么敏之,我是说慕容姑娘应该不知吧?” 爽怡脸上不悦变成了厌恶,瞪着他,冷笑着道:“如果你问的是这个,那你大可放心,我不会跟她说这些的。她宁可相信每个人都是好的一面,也不会相信世上只有坏人,我不会打破她的梦境的。没别的事了吧,那我先走了。”爽怡决然转身,快步离开。 张九龄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竟火烧火燎的—— 后院的池塘,低垂的柳枝划过水面,片片落叶在水面上打着旋,旋出一个个小小的漩涡,将记忆卷回了那个血腥恐怖的夜晚—— 长安二年的上元佳节,女皇要在朱雀门楼上与百姓同庆月、同赏灯,朱雀门楼前的可谓是人山人海,人们拥挤着想要挤到最显眼的位置一睹女皇的威仪。 爽怡看着敏快步挤进了上前的人群,拦住了想要拉住敏的张九龄。“张大哥,借一步说话。” 张九龄沉思半刻,跟着爽怡往人群疏散的地方走去。可是远处的人群涌来,朱雀门楼前到处是人,他们便隐没在人群之中了。 爽怡突然停步,转身正视着张九龄,一字一句极为清晰的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九龄愣了一下,不解的看着她。 爽怡冷冷笑着,又道:“你不会不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我不管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只能说,你晚了一步。这一步的错过,就是一辈子。如果你有容人之量,请成人之美吧,不要再做那些无聊的事情了。其实,做朋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张九龄的黑眸中波涛汹涌,似要掀起滔天巨浪,文气的脸上罕有的狂怒,凶恶的瞪着爽怡,从牙缝里硬挤出几句话。“为什么就该我放弃?我什么也没有做,为什么要放弃?我哪里不如吴名?你又凭什么要我放弃?” 爽怡似被问住了,许久没有说话。身后的山呼万岁似乎引起了她的注意,她默默的注视着远处。又看着他的眼眸许久,才道:“敏敏要的东西很简单,你要的却太复杂了。而她要的,只有吴名能给,你却给不了。” 他们身后的喧嚣压过了一切,可是张九龄还是从她的口型中,明白她要说的话。疑惑的看着她,问道:“有什么是我给不了他的?!” 爽怡摇了摇头,道:“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却忽略了身边的人的真正想法。你连她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呢?” 张九龄怔怔的看着她,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喊杀声四起,瞬间淹没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身边的人惊叫着逃命,冲撞着身处其中的爽怡。爽怡和张九龄身不由己的随着人群流动,两人都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朱雀门楼下一片黑暗,只有黑压压的人头在攒动。 爽怡猛地冲着身边的张九龄大叫:“敏敏在里面!” 张九龄一愣,焦急的看向朱雀楼下。两人竟不约而同的逆着人流往里走。 外层的禁军已经包围了过来,冲不出去的人四处乱跑,冲撞着他们,他们却义无反顾的往里走。 爽怡的脚下踩到了什么,猛地摔了下去,她下意识的抓住了张九龄的手,而张九龄也握住了她的,当他要将她从人脚下拉起的一刻,身后的刀剑声、喊杀声此起彼伏,身边的人不断的从他俩身边穿过,撞的他一个趔趄。 爽怡的脚腕剧痛,一手撑着地,一手握着张九龄的手,在黑暗中看着他的眼睛。隐隐约约中他的黑眸却异常的明亮,光芒闪痛了她的眼睛。 突然,不知是身边倒下的人的冲力,还是张九龄猛地放开了她的手,爽怡试图再次握住,却只觉得指甲划过他的手,灾难抓住。她重重的摔倒在地,眼睛在狭窄的范围内看到了灰色衣衫渐渐在视线中消失。无数的脚在身边跑过,却又似要将她踏成肉泥。 爽怡想要站起,身上已经挨了几脚,狭窄的空间里根本没有她着力之处。一个人踢在她身上,重重的压在爽怡的身上,爽怡吃痛的叫着,却发现自己已经淹没在人群的最底层了。 身上的重量越来越大,爽怡的身体越来越疼,甚至也越来越不清楚—— 突然,一种穿透一切的光芒射进了她即将闭上的眼眸,浩如烟海,水波不兴的微蓝瞳眸,在黑暗中,穿过重重障碍射进了她的心里—— “爽怡,爽怡——你魂丢了!” 耳边的叫唤让爽怡猛地回过神来,茫然的看向冲她大叫的人。眼前放大数倍的大圆脸和一张大张着的嘴,模模糊糊的在动。“终于有反应了,我还以为你魂游升仙了呢!” 爽怡的脑中有一刻的膨胀,随即清醒过来,推开眼前的大脸,调整了下呼吸,才看向冲她直眨眼的淼,和一脸若有所思的敏,立刻若无其事的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真是只猫呢!” 淼一脸不乐意的搂住她的脖子,横眉怒目的道:“怎么?不喜欢吗?我就是九命猫妖转世不行吗?你居然敢嫌我?我咬死你!”作势抱着她就要往她脸上咬。 爽怡求饶的捂住她的嘴,笑道:“好好,你是千年老妖变身行了吧!我不跟你争,请妖神娘娘饶命啊!” 淼似乎满意了,在她手心里舔了一口,才放开她,道:“这次就放过你了!”看看她身边放着的零食,又道:“你拿个零食要花几亿年的时间吗?我和敏敏左等你不来,右等你还不来,真以为你迷路或是被谁给拐骗了!原来你是在这风流快活呢!” 爽怡白了她一眼,却对上了敏关心的眼神,心中暖暖的,笑着道:“就是怕你会越来越胖,我才不拿给你呀,再这样吃下去,你迟早变成只猪!”她起身走到敏的身边,冲她笑着摇了摇头,看看天,道:“咱们出去走走吧。虽然天气不是太好,但是这样阴沉沉的出去逛逛,也别有情趣,不是吗?” 敏稍稍放心的点点头,不经意的握住爽怡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心冰凉刺骨,震惊的看着她,手又紧了紧。 淼看看天空,天真的阴的很厉害,似乎随时准备下一场秋雨。无所谓的摇摇头,道:“我是没意见啦,反正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出去透透气也好。” 爽怡冲着敏笑笑,揽住她的脖子,又揽住淼的脖子,道:“那还不出发!” 洛阳的布局与长安相似,四方的坊间,东西二市也极为繁华。三人左顾右盼,似在看,心神却全不在琳琅满目的物事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突然,淼想起了什么,扭头看着敏,问道:“这几天怎么都不见你的亲亲老公呢?怎么,你俩吵架了?” 敏瞪了她一眼,嗔道:“乌鸦嘴!”随即有些心伤的看着天上的乌云飘动,漫不经心的道:“他回长安了。” 淼和爽怡都是一愣,不约而同的看着她,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淼惊叫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 爽怡则一脸担忧的看着她,道:“他放心留你一个人在这儿?” 敏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们,道:“你们怎么反应这么大?他八月就走了,是我劝他回去的。自从知道徐承志、兰若、天、天志是一伙的以后,他就一直很不安,武姑姑不在杨逸身边,芝兰和孩子又需要人照顾,我知道他心里担心的很。只不过这一年都在找我,无暇回去,可是现在,我好好的跟你们在一起,又有临淄王护着,我还跟他保证绝对不会在他回来之前擅自行动,他才放心的走了。”敏有些不安的看着爽怡,生怕自己的话伤到了她。 淼一脸艳羡的看着她,撅着嘴道:“敏敏,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大帅哥疼着你、护着你,凡事都挡在你前面,如果世上有一个男人有他一半对我好,我就非他不嫁了!” 敏似乎在回想,幸福的笑着,道:“我跟他几经生死,每次他都保护着我,在生死一线间,身边有个人愿意为我死,我对他付出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了。” 爽怡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试探的问:“你已经决定了,是吗?要跟他留在这儿?” 敏不以为意的笑道:“是,我已经决定嫁给他了。等他从长安回来,我就嫁给他,等到你们都安顿好了,我就和他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远离是非的僻静之所,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淼惊讶的大张着嘴,不敢相信的看着她。“你居然会说出这种话?真是怪事天天有,今天特别奇!你已经打算好抛弃我们了是吗?重色轻友的家伙!”说着扭头看向另一边,不远处的摊位前一个青红相间衣裙的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敏的笑容僵在嘴角,异常的严肃,徐徐的道:“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了呀!其实,我真的很想跟你们一起离开这儿,不要勾心斗角,不要阿谀谄媚,就我们,真真正正的嬉笑怒骂。可是,现在才发现,我们每个人都陷得很深,想要抽足泥潭,恐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有我说,等到你们安顿好了,我再走,这恐怕要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了。” 爽怡的脑海中突然闪过兼爱为敏看相时说的话,浑身一颤,急急的道:“你们还是早点离开这里吧。” 敏惊奇的看着爽怡,可还没等她问出口,淼却突然尖叫了一声,引起了敏和爽怡的注意力。 敏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想要疾跑的淼,急道:“怎么了?” 淼的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芒,有不解,有不信,急急想要甩开敏的桎梏,喊道:“怎么会是她?快放开我,她已经转进胡同了!”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淼一把推开敏,追了上去。 爽怡伸手扶住摇摇晃晃的敏,眼神交汇,立刻便达成了一致,也紧随其后的追着淼而去。 原本敏的脚程很快,可是经过一年的调养,她的身体已经在恢复,却再难像以前那样活蹦乱跳的了。拉着爽怡,视线不离此刻健步如飞的淼,七拐八拐的在洛阳大街上穿梭,从闹市竟到了人迹罕至之处。 敏的左肩伤口突然隐隐痛了起来,心跳的很快。她的脚步顿了一下,遥遥看着淼的身影在一个胡同口前消失,敏想加快脚步追上,伤口像针刺般疼了起来,她脚下一软,竟直直的往地上摔去。 爽怡也是气喘吁吁,但因为一直被敏拉着跑,此刻反倒比敏轻松些,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急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敏费力的摇摇头,左肩上的伤口痛的厉害。魏沣那一剑虽然刺偏了,但剑身贯穿了她的身体,幸好擦着肺部边缘而过,否则她必死无疑。原本愈合良好的伤口,即使有时会微微的疼痛,但从不像这次般强烈,疼的她用右手按住伤口,喘着气,指着那个僻静的胡同,断断续续的道:“快——快过去——看看,猫儿,自己,危险!” 爽怡似乎看出了敏的异样,眼角瞥着胡同,心思却全在敏的身上,看她按着左肩,身子慢慢软倒,只能急切的叫道:“敏敏,你这是怎么了?敏敏,你不要吓我啊!” 敏的左肩剧烈的疼痛起来,豆大的冷汗布满额头,身子完全摊在爽怡的怀里,紧咬着下唇,脸上却是血色全无。“猫儿,快去——”她的头一歪,栽进爽怡的怀中失去了意识。 爽怡抱住敏的头,焦急环顾四周,她一个人要怎么办。“敏敏,睁开眼睛啊!不要睡!天啊,谁来帮帮我?”此时的无助竟让她想起了他,如果他在,一切就会没事的吧。 突然,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萦绕心头,那种空谷幽兰般的气息,浩如烟海、广阔无边的眼眸——爽怡被感觉牵引着抬起了头,竟发现他竟站在她的面前。 白衣依然,斗笠遮面,双手背在身后,冷清的气质拒人于千里之外,只是白纱后那一双泛蓝的眼眸直直的看向她。 爽怡竟痴了,圆睁的眼竟被水汽氤氲。泪,无声无息的滑落脸庞。她从不曾想过他会再次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而此刻,一如三年前,踏出现在她面前时带给她的震撼。嘴中无意识的道:“你终于来了。” 天志单薄的身子颤了一下,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掀起了遮面的斗笠,美丽的脸庞上一双妖冶的眼睛不再犀利,变得柔和,眼底竟有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关心。他撩起衣袍,半跪在敏的身边,白净无瑕的衣袍下摆沾上了灰尘,他却混不在意,只是专心的把着脉,忽的托起敏的上身,让她坐直,喂她吃了一粒药丸,又把了一下脉,才道:“她体内尚有余毒,刚才毒血攻心,又牵引了旧伤,才会如此凶险。不过,她现在没事了,回去仍得静养,不能再动。” 爽怡痴痴的看着他,心中堵着,眼中含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志轻轻放开敏的手腕,缓缓起身,优雅的掸去衣袍上的灰尘,从容的转身欲走,可是他走出的第一步却有如千斤重。 爽怡握着敏冰凉的手,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想开口留下他。“兼爱说过,敏敏命中有三劫,如果避开第一劫,以后诸事顺利;但若避不开,撑过去了,她还要经历两劫,怎么才能让她安然度过呢?”爽怡实在想不出话来,只能用敏作为幌子了。 天志提起的脚,缓缓落回原处,却始终没有转身,沉吟了半刻才道:“她的命数已定,谁也改变不了。可是每一劫,她都会遇到她命中的贵人,虽然凶险,但却无恙,你大可放心。”天志低沉的声音甫落,再次抬足欲走。 爽怡紧紧咬着嘴唇,血珠渗了出来,握着敏的手紧了紧,鼓起勇气,大声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也不管你在图谋什么,我只在乎你这个人!” 天志提起的脚重重的踏在地上,纹丝不动的立在那儿,挺拔如青松。风起,吹动他的衣袍,飞舞着仿若处子。他缓缓取下背在身后的斗笠,转身面对着她,精致的容貌上虽然冷淡,却再无疏离,眼底竟蕴着温暖。他定定的看着她,微蓝的瞳眸璀璨如星子,光华闪耀动人。他微不可见的掀了掀嘴角,柔声道:“记住你今天所说过的话。” 爽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她第一次见他笑,虽然微小,但却融化了她心中最后的顾忌。她回视着他,眼中充满了坚决和勇气,冲着他毅然的点了点头。 天志瞳中的光芒慢慢扩大,眼底眉梢竟溢满了温柔,缓缓戴上了斗笠,白纱滑落的一刻,他的脸上无限柔情。他终于迈开步子往前走,脚步轻快平稳,衣袍随风飞舞,如不然尘间的仙子。 “我会来找你。”他低沉的声音从远处飘了过来,接着又是一句几不可闻的话:“等我。”天志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嘴角微微扬起,紧紧的攥住了拳头。 终于白衣绝尘而去,只留下淡淡桂花香气,久久不散。 爽怡秉着呼吸思忖着他刚才说过的话,半晌才反应过来要呼吸。心跳的好快,就像有只兔子在她的胸腔里跳跃,欢快而振奋。双颊染起一片红晕,直烧到耳根。她从不以为自己会得到幸福,而此刻幸福却敲开了她的心扉,融进了她的血液。 “记住我说过的话?是‘我在乎你’吗?你真的回来找我吗?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等你的。”爽怡幸福的低吟,长长的呼出口气。 “我祝福你。”爽怡怀中的敏不知何时醒转过来,疲惫苍白的脸上只有喜悦,清澈的黑眸中只有真诚的祝福。 爽怡惊得低头看她,原本通红的脸更加红了。“你,你,什么时候醒的?” 敏伸手摸摸她的脸,无力的笑道:“你的红脸足以煎熟两个荷包蛋了。”敏突然反手握住爽怡的手,不再戏谑。“听从自己的心吧,不要再错过了!” 爽怡了然的看着她,脸上却是阴晴不定,许久没有说话,眼睛再次看向天志消失的街尾,微微发怔。 敏知道多说无益,右手仍紧紧的压住伤口,虽然疼痛减轻,但胸口仍然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试图从爽怡的怀中坐起,可是头一晕,又倒了回去。 爽怡回过神来,急道:“你要干什么?你现在的状况不能再乱动了,你必须看大夫,天志说你体内仍有余毒,你还得吃药。” 敏却指着淼失踪的胡同口,嚷道:“我现在没事了,你快过去看看,看看猫儿有没有事?我怕——你快过去看看,我一个人没事的,你要小心啊!” 爽怡心中也急,可担心敏的身体,不能留她一个人在此,左右为难之际,胡同口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却正是淼。 爽怡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叫着:“你看,猫儿回来了!”又冲着不紧不慢的淼,嚷道:“你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担心你!敏敏的旧伤复发了!” 淼似在沉思,眉头皱的打了好几个死结。此刻听到爽怡的叫唤,眼中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她们,却见到敏躺在地上,一时吓得魂飞魄散了。急忙跑了过来,跪在敏的身旁,正好对上了敏放心的眼神。“你这是怎么了?伤不是都已经好了吗?怎么会复发呢?走,我们快回去,你必须得马上看大夫!”说着和爽怡一起扶起了敏,两人架着她缓缓往回走。 她们身后的胡同却走出了一名身穿青红乡间衣裙的女子,默默注视着她们互相搀扶着离去,眼底有着羡慕和担忧—— 激吻 人在病中的日子总是过的很慢,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 此刻,敏坐在床头,瞪着眼前漆黑的汤药,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翻了个白眼,别开脸,不着边际的推开药碗,一边想要躺下,一边哼哼唧唧的说:“我又不是病秧子,不用天天喝药吧?再喝下去,我的脸色就跟这药汤一个颜色了。你们放过我吧!” 爽怡将药碗递给旁边的淼,自己则一把拽住她,不让她躺下,一脸威胁的道:“良药苦口,你又不是不知道!病了,就要喝药啊!快点乖乖喝了,不要逼我硬灌啊!” 敏却一副“要来就来吧”的样子,丝毫不把她的威胁看在眼里。斜睨着一旁看好戏的淼,又一个“等会儿你就死定了”的眼神飞过去。淼却坏笑着回她一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气得敏直瞪她。 爽怡知道敏吃软不吃硬,立刻改变战略,软软的道:“现在已经是十月底了,吴大哥也该回来了,你想让他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听到爽怡最后一句话,敏立刻收回怒瞪淼的视线,不服气的瞪着她,一副“你小人得志”的表情。手却不情不愿的伸了出去,接过淼幸灾乐祸递过来的药碗,一咬牙,一仰脖,一口喝了下去。喝完之后,将药碗塞进爽怡的手里,强忍着作呕的冲动,嚷道:“你满意了!” 爽怡还真是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坏坏的贴了过去,轻声道:“我算是抓到你的软肋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敏敏,可是遇到克星了!” 敏气鼓鼓的扭头看向她,张嘴将嘴中的苦药味散出去,反唇相讥:“呦,话可不要说的太满哦,你的小软肋,我也是摸的一清二楚呢!那天的事,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敏冲她眨眨眼,示意那天的事。 沉稳的爽怡罕见的脸红了,不好意思的转过头去,扬着唇角不说话,脸上无限柔情。 淼却搞不清楚状况,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想要看出点蛛丝马迹。最终不甘心的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啊,哪天的事啊?我怎么不知道,你们瞒着我有小秘密,我不干啦!”撒娇般的蹭到敏的床边,搂着敏,一脸的谄媚。 敏却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冷冷的道:“就是你玩捉迷藏的那天啊!一个人跑的无影无踪,平常也没见你跑这么快啊!怎么,看到帅哥了?” 淼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不安的看着敏,眼珠子乱转,嘴里不清不楚的。“什么帅哥啊?我哪有你们那么好的福气,认识那么帅的男人!”淼求助似的看向爽怡。 爽怡不明白淼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敏,但看她脸色凝重,好像事关重大,只得懒洋洋的道:“好了,我们的任务完成了,你赶紧休息吧。下一碗汤药我会准时跟你送过来的。” 敏一直注视着她们,怎么会看不出她们在敷衍。但听到“汤药”二字,脸又皱了起来,翻了个白眼,倒头摔进软软的被褥之中,不再理会她们。 淼想了想,冲爽怡点了头,拉着她就往外走。 房门关上的一刻,敏转身看着紧密的门板,喃喃:“猫儿瞒着我什么呢?” 淼的脚步不停,一直拉着爽怡走到池边的假山后,才止了步,转身正色看着爽怡,眼中有着衡量和担忧。 爽怡鲜少看她这么郑重,心中也在猜想着她那天究竟见了什么人,有什么事是不能当着敏的面说的,她疑惑的看着她,等着下文。 淼终于想好了,才开口道:“那天,我看到了一个已经死了的人。” 爽怡的脸色大变,有些接受不了她这句话,惊异的看着她。 淼垂下眼睑,慢慢的回忆—— 那天她不经意的四处乱看,却正好看到一个摊位前青红相间衣裙打扮的少女,她刚要转开视线,却对上了她投来的眼神。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熟悉,再仔细看她的脸庞,淼整个人都惊呆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青红少女站的虽远,可那双眼睛却明亮的像要穿透一切,她盯着淼好一会儿,突然转身快步离开。 淼一怔,下意识的反应就是追了出去,街上人潮汹涌,青红少女却总是不远不近的在前面跑,淼也不放弃的一直追着。直到拐进了一个死胡同,淼才停下了脚步,怔怔的看着尽头背对她站着的青红少女,心中泛着不安,亦步亦趋的走了过去。走到距她三米的地方停了下来,看着熟悉的背影,不敢确认的低低叫了一声:“青绯?” 青红少女缓缓回过神来,对上了她圆睁的眸子,不自然的笑着道:“姐姐竟还记得我?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近距离的打量,加上她自己也承认了,淼更是难以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陷害她,并投井自尽的青绯。“你,你不是已经——” 青绯自嘲的笑笑。“不错,张府里的青绯的确已经死了。此一时,彼一时也。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就蒙骗了所有的人,我轻而易举的逃出生天了。就连张苒都没发现我是诈死,匆忙为我下葬,可是早就有人接应我,我自然平安无事了。” 淼说不清楚此刻见她的感觉,心里有点毛毛的,不踏实。看着她此刻浑身散发的妖媚气息,狠不习惯。突然有些不耐烦的道:“你引我到这儿,所为何事?” 青绯的眼中闪过太多的计较,才道:“其实今天我要引的人并不是你,我只想借你引来慕容女官。可是,她似乎没有跟来,多少有些失望。不过,见到姐姐,我还是很高兴的。毕竟,我们是旧识嘛!” 淼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不要姐姐长姐姐短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然,我没时间跟你耗!”说完,转身欲走。 身后“嗵”的一声,引得她回头去看,映入眼帘的竟是青绯跪在了她的面前,身上的妖媚和戾气荡然无存,只有哀求。 淼不知所措的看着她,嚷道:“你干什么?有事就直说,你这是在干什么?” 青绯却磕了一个响头,才道:“我知道我再没颜面见姐姐,可是,看在相识一场,求姐姐帮帮我。” 淼哪受得了,直嚷:“什么事你说,不要跪我!凡事都好商量嘛!你说说看,能帮你的,我自当尽力。”她此刻早将那些陈年烂账抛诸脑后了。 青绯的脸色稍解,忙道:“不知姐姐有没有听慕容女官提过‘兰若’。”她看到淼戒慎的点点头,接着道:“兰若是我的主人,是她养育我长大成人,也是她派我接近你,也是她命我送你去洛阳的。今日,她身陷险境,我们尝试了很多方法去营救,都是一去不回。所以,我只能来求慕容女官,请她念在相识一场,救救我的主人吧。青绯感激不尽。”说着又磕了一个响头。 淼一时反应不过来,一切是那个“兰若”设计的吗?那个兰若身份特殊,行踪诡异,对敏更是亦敌亦友,她不知道敏会不会去救她。只道:“她现在在哪儿?” 青绯答道:“当日她进宫行刺武曌,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我们等了月余,便派人混进宫中,也是一去不返,这样直到武曌退位,仍不见她回来,我们便知道出事了。后来,我们又去联络主人的盟友,他们却见死不救,还杀了我们好多姐妹,如今,就只剩下我了。” 淼瞪着她,把许多信息拼凑在一起,终于明白了。兰若算是吴名的亲人,敏不会坐视不管,可是,不管她现在是生是死,都要再次进宫,敏已经决定远离那个地方了,又怎能再回去冒险呢?她摇了摇头,道:“现在已经一年了,她生还的可能性很小了。我劝你放弃吧,我不会帮你这个忙的。” 青绯一愣,跪行了一步,急道:“为什么?好,就算你不答应,但请你一定要告诉慕容女官,由她来做决定。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淼硬下心肠,退了一步,道:“对不起,我不会给你传话的。我不会再让敏敏冒险了。你另想办法吧。”说完,转身离去。 “你们之间有情,难道我们就没有吗?”身后传来青绯绝望的低吟,淼却闭了闭眼,快步走开了。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还是错? 爽怡听完,低喃:“既然兰若会派人盯着猫儿,他又怎么会不知道我的行踪呢?难道他也是故意接近我的吗?” 淼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问:“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啊!” 爽怡抬头看向她,摇了摇头。“没什么。”理了一下思绪才道:“我赞同你的想法,这件事不要告诉敏敏。我不想再看到她淌那浑水,她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出来,我不想再看她有任何危险。何况,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她怎么进宫,怎么救人?说什么,这件事也不能让她知道。猫儿,既然你已经隐瞒了,那我们就瞒到底吧,当作不知道这件事。” 淼徐徐点了点头,心中天平却仍在左右摇摆,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不对。 “不要告诉她。”假山石后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惊得她们后退了一步。待看到那人从山石后走了出来,才长须了一口气。 淼拍着自己的胸口,叫道:“吴大哥,你怎么无声无息的,吓死人了!你知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吴名歉然的施了一礼,才又郑重的道:“不要告诉她,我不想再让她涉险了。请你们一定不要告诉她。” 爽怡点点头,看向淼,淼想了想,也点点头。吴名放心的长呼了口气,又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吴大哥。”爽怡却叫住了他,“你不想看她涉险,她对你的心意也是如此,不想看到你有任何危险。” 吴名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微笑的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爽怡看着他消失在假山后,心中却莫名不安起来。 房间内的光线很好,可是对于要睡觉的人来说,却很烦恼。敏已经放下了床帐,可是光仍然直直的射进来,她只得背转身,冲着内侧,尽量避开刺目的光线。睡意朦胧,身子轻轻软软的,很是舒服。 突然,一道光直直的照在她脸上,她猛地清醒过来,以为是爽怡和淼又来逼她吃药了,闭着眼,一手往后挥着,想要打开她们,拉上床帐。却被一只手紧紧握住,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起来,被紧紧拥在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里。敏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衣服布料,嘴角溢着微笑,轻轻道:“你回来了?”说着想要挣开他,看他的脸。 吴名却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别动,让我抱抱你。”虽然紧紧拥着她,可是却出奇的小心翼翼,似乎怕将她捏碎了。 敏柔顺的贴着他的胸口,脸微微烧着,嘴角溢着甜甜的笑,幸福的回抱着他。 许久,吴名才轻轻放开她,细细的看着她的脸,手抚上她苍白的脸颊,眼中温柔依然,却隐忍着怒气。“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你食言了。” 敏一愣,立刻眼珠乱转,心虚的避开他审视的眼神,笑道:“我哪有,我只不过不小心着凉了。哎呀,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了,天气冷了,我又比较贪睡——”敏话还没说完,眼前他的脸庞迅速放大,瞪大眼睛瞅着他,唇却已被他吻住了。 他的吻不似他眼中的怒火,异常的温柔。他的唇暖暖的,熨着她冰凉的嘴。他的双手捧着她的脸,细细的啄吻着。 敏知道旧伤复发的事瞒不过他,也体会到他心中的担心,心头暖暖的,眼睛却红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回应着他温柔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离开她的唇,却又不甘心的咬了她一口。惊得敏瞪大眼睛瞅着他,他从没有这样放纵的吻过她,为何今天会——情不自禁的红了脸,却对上他微怒的眼睛,她就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别开头不去看他。嘴里支支吾吾:“你怎么,怎么——” “因为你说谎了。”吴名再次捧着她的脸,对上她含羞带怯的眼,嘴角不自觉的上扬,怒气渐渐被温柔所取代。“第一,我不要你有事,我要你健健康康的,与我白头偕老;第二,永远不要骗我,即使是为我好。我们俩不该坦诚相待吗?” 敏不知是该害羞还是该愧疚,吴名是个只做不说的人,很少会对她说这些,今天是怎么了。可是听到他要与她“白头偕老”,脸红的更厉害了。虽然心中打定主意要嫁给他,可是他这么一说,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谁要与你白头偕老啊?” 吴名笑看着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触手冰凉,让他更是心疼,双手合住她的手,嘴角却带着戏谑的笑,道:“你不要嫁给我吗?可是你要走了我的玉佩,吵着要嫁给我的。” “谁说的?我才没有!”她的声音越来越少,总算明白什么叫女子的口是心非了。心里气他,也气自己。复又抬头瞪他,嚷道:“我就是要嫁你,怎样?你娶是不娶?” 吴名含笑的凝视着她,忽而轻柔的揽她入怀,紧紧抱住她,贴着她的耳朵,道:“我怎会不娶?今生我非你不娶,只爱你一个。如果还有来世,我也不会放开你。所以,一定不要让自己有事,我已经不能没有你了。” 敏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耳边是他温热的气息,腻人的话在心中转啊转,眼圈却不争气的红了。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哽咽着:“你也不能有事,你要是少一根汗毛,我跟你没完!”说着又哭又笑:“我们俩都要好好的,清晨一起迎接朝阳,一起吃饭,晚上一起告别晚霞。寝食同步,不离不弃。” 吴名点点头,眼圈也红了,嘴角仍微笑着,紧紧的抱住她。轻轻说了一句:“生死不离。” 敏知道他是在警告她不能有事,否则他上天下地也要跟着她。又是满足又是心酸的在他怀里连连点头,只希望时间在此刻停止,将这幸福的一刻永远留下。 屋外冷风起,孤树花枝颤抖着;屋内却暖意融融—— 一连几天,吴名的紧迫盯人,让敏再未见过太阳、也不知屋外已经是个什么光景了,天天躺在床上,除了吃药就是睡觉,一天几副药都是吴名亲自盯着她喝下才行。敏一再抗议,却始终抗议无效,仍然过着囚犯的日子。 因此,前厅里发生的事她也不会知道。 “什么?”淼圆睁着杏眼,难以置信的瞪着李隆基,几乎不敢相信刚才他说出的话。 爽怡的脸色几经变化,默默无语,只是瞪着椅子把手发呆。 淼看看爽怡,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李隆基,嚷道:“你们怎么又不说话了?这要怎么办,难道眼看着狄蓉嫁给哪个纨绔子弟吗?嫁给一个不学无术、毫无感情可言的臭男人?她已经很惨了,难道还要让她痛苦一辈子吗?” 李隆基盯着她,眼中闪过很多情绪,最后释然留在眼底,缓缓的道:“唐律明确规定,子女婚事,必须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狄蓉的父母之命很难改变。再者,狄家声名显赫,狄公的英明,很多人景仰,这上门求亲的贵族子弟必定不少,而从中选出乘龙快婿,也要依从父母之命。所以,这媒妁之言,仍旧是父母之命。除非——”他欲言又止,迟疑的看着淼,眼神中有着思量。 淼听着他的话,脸色越来越黑,可听到“除非”,她就知道李隆基必有妙计。情急之下,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使劲往自己这边拉,急道:“除非什么,除非什么?我就知道三公子才智过人,英明不凡,必有妙计让她脱离险境。快说,快说,你说,我们照办,绝对不牵扯到你一分一毫。” 李隆基的脸色一红,盯着自己的胳膊贴在她的胸口上,听着她这恭维的话,好笑的睨着她,但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却黑了,猛地把手抽了出来,瞪着她道:“我若怕事,就不会留你们在府中了。你既是如此想,那我多说无益,你们自己想办法吧!”说完竟拂袖而去。 淼莫名其妙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脑海中重复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没什么不对啊?“真是的,男人怎么都这么小气?”淼撅着嘴,气哼哼的道。 爽怡无奈的摇摇头,走了过来,推推她的头,道:“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是聪明还是笨!男人最在乎尊严,你说他胆小怕事,他当然不高兴了——” “谁说他胆小怕事了?我只不过是怕——啊呀,那个男人怎么想这么多,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啊,我只是怕牵扯到他,让他陷入困境嘛。他怎么不懂?”淼打断爽怡,气的直跺脚。“这个男人真小气!哼,看我理他才怪!”话说着,人已经走了出去。 爽怡看着她娇嗔的样子,心中竟有某些了悟:李隆基和淼会在一起嘛?可是,如果按照历史的进程,淼又将置于何地呢? 武场中,一个人手中的长剑冲着竖立的稻草人上下飞舞,剑招凌厉,招招必杀。每剑都是使尽全力,剑招虽然狠辣,自己的破绽却很多,完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淼站在场边看着场中人似是发怒,又似是发泄,每剑都不给自己留后路,真是不要命了。心中原本的气愤,慢慢转变成心疼和不忍,便再也气不起来了,长叹口气,冲着他喊道:“别自虐了,我要跟你谈谈。” 场中人却不理会她,兀自疯狂舞剑,汗撒如雨,稻草纷飞,悉数落在他的头上身上。可他还是不解气,仗剑直刺稻草所剩无几的草人。突然眼前一花,剑前的竟不是草人,而是一个活人。情急之下,抽剑已经不及,只得用左手直击右手,剑锋偏转,没有着力,人也跟着摔了出去。 淼本想引起他的注意力,直奔到草人前,却见他脸色大变,一手狠击,自己重重的摔在地上,样子说多难看就有多难看。李隆基虽是庶子,但自视甚高,平日仪表举止不容有失。今天却因为自己一句话,而不顾仪容的狂砍稻草,刚才又为她不顾形象的摔在地上。淼的心突然抽痛起来,内疚、心疼溢满心口,快步跑到他身边,想要扶他,却被他一掌推开,跌坐在地上。 李隆基双手撑起身子,头发上身上满是稻草和灰尘,狼狈不堪。他半跪半趴的直瞪着眼前的黄土,气狠狠的道:“你终于也看不起我了,是不是?我虽有皇孙之名,在庙堂上却无权无势,那些阿谀谄媚之徒对我不屑一顾,如今,你也——哼,算我看错你了!” 淼揉着自己跌痛的屁股,听着他的控诉,心中着实生气,猛地爬起来,一把将他推倒在地,迎视着他难以置信、气愤的眼神,喝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没听说过吗?还是你那个想东想西的脑袋瓜子,盛了太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连这至理名言也忘了?一时的失意,是为以后的宏图筹划,一时的失败,是为以后的成功铺垫,你连这个也不懂吗?刘备□之辱是白受的吗?别人看不起你,你自己就更要看重自己。不是想着日后将他们踏在脚底,而是让他们在你成功时跪倒在你面前,俯首称臣。” 李隆基仰面躺在地上,样子狼狈之极,只是一双黑眸肉暗夜星辰,璀璨无比,一瞬不瞬的盯着淼,震惊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淼因为刚才说的太快,气喘吁吁的,但仍恶狠狠的瞪着他,语气却柔和了很多,道:“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一丝一毫都没有。相反,我还很崇拜你,幽禁六年,年少轻狂的日子却在牢笼中度过,你却没有自暴自弃,反而发愤图强,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的,但你做到了,这就证明你非池中之物。以后,就在不久的将来,有你大展拳脚的天地。现在,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而是积蓄力量的关键时期,抓住眼前你能够掌握的,可能现在看来,微不可及,但焉知水滴不能石穿?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堪当重任,李隆基,你就是这个人!” 这是淼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起来竟是如此郑重,她的眼一直对着他的,没有一丝闪躲退让,眼中除了无畏,更多的是不忍,不忍看他痛苦、不愿看他失意。她眼中的李隆基应该永远是意气风发的,而不似今日的失控颓废。暗自惊诧自己似乎对他关心过头了,可是心中一隅已被他牢牢占住,想挖已经挖不出来了。 李隆基直视着她,黑眸中映着她的脸,还有她的关心。听着她叫自己的名字,心中暖暖的,犹如心花怒放,微微笑了起来,道:“猫儿,你骂人的本事是愈发长进了,我都快无地自容了。”他自嘲的笑笑,冲她伸出手来,示意她拉他起来。 淼撅着嘴,睨着他,不情不愿的伸出手来,触到他手的一刻,指尖竟似触电一般,让她振颤。她刚要抽手,李隆基却牢牢握住她的,猛一拉,让她倾倒摔进他怀里,没等她反抗,李隆基的唇已经压在她的唇上。 淼在他的唇碰触到她唇的一刻,楞住了。以为只是肉碰肉,却连她的心也跟着颤动了,惊异的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黑眸,仿若黑洞一般将她卷了进去。 李隆基蜻蜓点水一般的吻,离开了她,稍稍拉开些距离,笑的得意忘形。 淼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另一手指着他,“你,你,你——”一连几个“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却不知不觉的红了。 李隆基笑看着她,突然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几乎贴在一起。淼惊得想后退,背上的手却将她压向他,两人鼻子挨鼻子,他的唇若有似无的擦着她的唇,轻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脸上满是自信的笑意,和幸福的满足。 淼盯着眼前模糊的他,只觉得唇发抖,脸发烫。而他的唇擦着她的,让她一颗心顿时失去方寸,乱跳起来。他的话传入大脑皮层,却怎么也转不过来弯,似是而非的看着他。 李隆基看着她罕有的呆样,愈加开心,贴着她的脸大笑起来,笑声没有一丝杂质,爽朗而潇洒。 武场门口,一个华服中年人半隐在门后,看着武场内的两个人。眼睛深邃的看不到边,幽深的眸中似有波涛却似无,仿若燃烧着一切,却又如一潭死水,波澜不兴。他专注的看着李隆基怀中的淼,剑眉微皱,沉思着,眼神已经穿透了她,看向了无边无际。 忽的,他神色一凛,眉头紧皱一下随即展开,唇边带着为不可见的笑意。转身便走,身后的王毛仲则忐忑不安的想跟不敢跟,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中年人走了几步,竟停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只轻声嘱咐:“不要告诉他,我曾经来过。” 王毛仲立刻躬身行礼,恭敬的说道:“是,王爷。” 李旦略微点了下头,便又迈步前行。 “她才非池中之物,三郎,你能驾驭的了她吗?不知是福还是祸?一切随缘吧。”李旦低吟着,释然的轻笑着离开了。 蓄势 相王李旦共有六子,除幺儿隆悌早夭外,其余五子虽非一母所生,但自幼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加上六年幽居,互相扶持,感情自是非比寻常。因此,无论是在长安还是洛阳,五子都同居一坊,虽各自独立,却又相互通联。 这日,相王李旦来探望五子,倚着长幼次序,从成义的院落中出来,直往隆基的院落。这阵子听说三郎府中突然多了几名女子,收进了后院。原本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但隆基年纪尚轻,血气方刚,最怕纵欲过度,荒废了前程不说,还搞坏了身子。五个儿子都很有自己的想法,更有所长,但他知道其中以隆基最为出色,文武兼备,眼界也最为深远,尤其是他眼中不时表现出的霸气,让他明白这个儿子与其余四子不同。因此,最为关心他的日常生活,不能让这个儿子被这个混乱的局势误导了他前进的方向。 今日,原本无心,却见到了那个连隆业和隆范都提起过的“猫儿”。原以为会是个美丽动人的女子,蛊惑了隆基。但刚才的一幕,彻底让他转变了想法,又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看似不拘小节,却能这样透彻的看到隆基的心,每句话无不点醒他、鞭策他。成就大业的人,身边不缺温婉贤淑的女子,却只希望有一个能支持理解的知心人。而隆基找到了。但如今,他们却寸步难行。 心中莫名的想起了母亲身边的两个女官。一个知书达理、学富五车;另一个却豪气干云、刚柔并济。上官婉儿的性子已经被长年的争斗磨圆了,处事带着算计和考量。而慕容敏不知是年幼,还是与众不同,身处淤泥而不染,卓然而立,超然的看着一切,既不趋炎,也不附势,冷眼旁观。这样的女子在宫中算是奇景了,可偏偏人要活下去,就要适应环境,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虽然所有人都不说,但没个人心里都清楚,慕容敏已经葬身于争斗中了。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她那样的人不能生存,却都为她的“离去”而慨叹宫中容不得“中立”。 李旦再没心情跟儿子谈论他后院女子的事情,如果是像“猫儿”那样,他反倒放心了。有着对儿子的深深骄傲,他悠然的走在花园中,欣赏着初冬萧索的景致。繁盛自有繁盛的激励人心,萧索却也能勾起很有尘封的回忆。 负手立于池边,看着结冰后光滑的池面,陷入了沉思—— “我说了我不要再喝了!你看你看,我这样活蹦乱跳的,哪需要再喝药!你就饶了我吧,我现在的舌头都是麻的,再喝下去,我怕以后食不知味了。”花园口,敏快步走着,想要甩开后面紧随的人。 吴名端着药碗,不紧不慢的跟在敏身后,脚步时快时慢,药汁却一滴未漏。笑看着敏,缓缓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的。现在养好身子,不留下病根,就得乖乖喝药。敏敏,你说什么都没用,这件事没得商量。” 敏停住脚步转身面对他,看着黑黑的药汁,头都大了。撅着嘴、瞪着他,道:“你说过要跟我同甘共苦的。“ 吴名宠溺的看着她,将药碗凑到自己嘴边,道:“好,我喝一半,你喝一半。这样很公平吧。”说着就要喝。 敏只是气他,哪想让他真喝,连忙抢过药碗,嚷道:“让你喝,你就喝?这是解毒的药,不是补药,你不要命了?”生怕他会抢,赶紧就着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苦的她脸憋得通红。 吴名看着她,心中一痛,将她拉进怀里,轻柔的拍着她的背。“只要你好了,我再也不逼你喝药。” 敏感觉到他的害怕,刚要说话,吴名突然抱紧她后退了一大步,道:“阁下是何人?为何在临淄王府?” 敏的脸被吴名紧紧压在怀里,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只能感受到吴名身上的紧绷和戒备,心中一暖,却也怕身后的人看穿她的身份。 李旦平静的转身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人,淡淡的笑着:“我是何人?我早就忘了。”边说便打量眼前的男子,竟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窝在吴名怀里敏听到这个声音,楞住了,这是相王的声音,相王来怎么会一点风声不漏呢?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李旦温和的道:“慕容女官,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敏和吴名的身子都是一僵,敏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与他对视,看他摇头,但还是挣开他,镇定自若的转过身,无畏的回视着他,道:“奴婢见过相王殿下。谢殿下关心,奴婢一切安好。” 吴名愣了一下,看向一脸温和的相王。这竟是他仍然活着的两个舅舅之一——李旦。 李旦并没有太过惊异,温文尔雅,似乎看着许久不见的好友一般的亲切。他温和的笑着,眼睛却一直打量着吴名,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尤其是他那双眼睛,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 吴名注意到他的目光,一手牵起敏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敏歪着头看他,看他一脸戒慎的望着相王,但眼底却藏着深深的伤痛。敏的心里酸酸的,被他握着的手紧紧反握着他的,微笑的看着他。 吴名感到她的注视,扭头看向她,心中的伤痛慢慢缓解,冲她不在意的摇摇头,轻轻一拉,让她紧紧靠着他的胳膊,两人并肩而立,面对着李旦。 李旦眉宇紧锁,看着吴名出神。许久,一脸真诚的道:“女官既然屈就在我儿府中,日常需要直接告诉隆基,让他为你置办。现在就安心住在这儿,好好休养。” 敏虽与相王只有几面之缘,但深知他是恬淡豁达之人,言出必行,他现在让她安心住下,自然不会将她未死的消息说出去。何况,一旦消息败露,身份微妙的相王一家必定牵连进去。不管如何,她都相信李旦。 “多谢相王殿下。刚才多有失礼,还请您不要见怪。”敏郑重的向他行了大礼,眼睛无畏的看着他。 李旦微笑的略微偏头看向一旁的假山,突然转过头来,直视着吴名,眼中有着猜测和了悟,却对着敏道:“不知这位是——” 吴名的手轻微的摇了摇,敏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低垂眼帘想了想,才道:“他是我的三师兄,吴名。” 李旦半信半疑的盯着他,虽然不满意她的答案,但知道他们不会说实话,也只得作罢。深深的看了吴名一眼,微笑着道:“那女官休息吧,本王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敏屈膝行礼,恭敬的道:“恭送殿下。” 相王点点头,沿着池边缓步而行。看着光洁的冰面,毫无瑕疵可言,就像“他”,三十年前的事情排山倒海的卷来。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在他心中宛如完美无缺的天神,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无不被他的光芒所掩盖。可是这样芝兰玉树般的璀璨星子,却在三十年前的悄然陨落。他心中某处的崇拜也随之垮塌了,十四岁的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身在皇室,六情俱绝。 李旦长长叹了口气,藏在心中三十年的往事,竟在看到他的眼睛时,全部涌上心头,心中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既然他不愿说,自己又何须再提。虽然事隔多年,孰知不会再有变数。 池边假山后,吴名坐在碎石之上,因怕敏着凉,小心翼翼的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眼睛瞪着湖面,心神却已飘远。 敏伸手轻抚着他紧皱的眉头,轻声道:“为什么不告诉他呢?相王不同于一般人,我认为他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加害于你的。” 吴名轻轻握住敏的手,冰凉刺骨,一惊,双手搓着她的手,一边为她取暖,一边说:“我知道,刚才虽是短短的照面,他的风度、气质,就令我折服。我深知他不会泄露我的身份。可是,我的身份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原本我就和他们没有关系,如今娘亲已经不在了,我跟他们之间的更没必要有牵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对他都好。” 敏点点头,坚定的看着他。“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吴名的唇轻轻凑到敏的手上,细细的吻着:“我何其有幸,此生能遇到你,无论何时,我都知道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即使前途再艰险,我也会走下去。敏敏,我也是一句话,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直到我死——” 敏蓦然捂住他的嘴,瞪着他,眼底却是深深的恐惧。“不要说‘死’,我们不是说好了,要携手白头吗?以后,我们都不要说这个字,不吉利!” 吴名温柔的看着她,在她的掌心轻吻了一下,才道:“好,我都听你的。” 敏突然感到疲惫,缓缓的靠在他的肩上,含含糊糊的道:“你在我们那儿,一定颁一个‘好好先生’的奖给你。我累了,借你肩膀用用,不要吵我啊——”话未说完,人已经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吴名紧紧的将她揽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眼睛盯着冰面出神。 十一月一开始,就连着下了几天的雪,颇有“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气势,银装素裹的令人心旷神怡。 中宗韦后谒谢太庙,武三思奏请中宗、韦后上封号,以示尊贵。不日,圣旨颁下,称中宗为“应天皇帝”,韦后为“顺天皇后”,大赦天下,赐酺三日。相王及太平公主加封万户。 李隆基一连几天赴宴,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她了。自那天起,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跟他玩捉迷藏,他听下人说她在东院,等他过去,哪还有影子,想要守株待兔,她竟连自己屋子都不回了。李隆基有些摸不着头脑,天天饮宴,虽不是酩酊大醉,身子还是不舒服,总是一回府就歇下了。 淼知道他这阵子很忙,经常不在府中,她终于可以放弃老鼠躲猫的游戏了。虽然自诩是猫,可现在自己竟成了胆小的耗子,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那天,她确确实实被吓到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顿臭骂,他非但不怒,还在光天化日之下亲了她,这让她现在想起来都脸红心跳。她这是怎么了,只不过是嘴碰嘴,想着,又憋了一个大红脸,猛的甩甩头,想将那个笑得可恶之极的人从脑袋里挖掉—— 一转弯,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只觉得天旋地转,金星直冒,小鸟飞舞,她已经很头痛了,仰面摔了下去。心中一做好忍痛的准备,可背后突然有手扶住她,让她站不是站,躺不是躺,靠不是靠。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一双闪亮的黑眸正饶有兴味的盯着她。 夜已深,走廊的灯笼昏昏暗暗的,又是背光,照不亮他的脸,可是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让她认出他来。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一个幽深的黑洞,神秘而妖冶,让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脑中突然闪过一朵杜鹃花,让她猛的清醒过来。现在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看在别人眼里会想成什么样子。脑袋一转,一手推他的胸,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又推开他扶着自己的手,让自己摔了个狗吃屎。 李隆基愣愣的看着她在自己眼前摔倒,有些莫名其妙。刚要去扶她,却见她蹑手蹑脚四肢并行的往拐角处爬。终于明白她的心思,无奈的摇着头,只觉得好笑。纵身一跃,跳到她的面前,负受看着她如何反应。 淼无可奈何的抬头看他,重他尴尬的撇撇嘴。 李隆基却笑道:“猫儿,你还要躲我到几时?你我住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非要玩你跑我追的游戏吗?如何你真的兴趣浓重的话,我一定奉陪到底。” 淼为了掩饰心虚和尴尬,从地上爬起,直冲他嚷道:“谁躲你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躲你了?哼,好笑,你这么大的院子,左拐右拐就会错过,哪里还用的着躲?” 李隆基看着她横眉怒目,笑得更开心,往前一步,几乎贴在她身上,两人呼吸可闻。“是吗?照你这么说,我们在这么大的院子里偶遇,应该算是缘分了吧!” 淼的鼻息全是他的气息,脸一红,想要退后,却被李隆基一个转身,将她围在墙边,无路可退,只能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李隆基的脸色渐渐严肃,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容置疑的霸气,一双黑眸在暗处熠熠生辉,声音极其低沉。“如果左拐右拐就会错过的话,那我会寸步不离的盯着你,一刻也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猫儿,不要再躲了,我绝对不会放开你。” 淼直视着他,却在他说出话时,低下了头,怔怔的看着他的前襟、腰带、鞋子。下巴突然被抬了起来,一路上又是鞋子、腰带、前襟、他的脸。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只觉得热,脸发烧,烧得如果打一个鸡蛋都会熟了吧。脑袋里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却又一次发现他的脸在眼前放大,立刻捂住他的嘴,脸却更红了。 李隆基的眼中闪过失望,在看到她的红脸时,嘴角又扬起,笑看着她,道:“猫儿,你骗不了自己,你心里有我。”放开了对她的桎梏,正色道:“不跟你闹了,有事要告诉你。” 淼已经想打洞了,总认为自己的脸皮厚的机关枪都打不透,什么时候磨薄了呢?可听着他的语气变了,才仰头看他。 李隆基的眼中有着喜悦,可脸色却很凝重,轻声道:“今天皇上已经下旨给狄蓉赐婚了,赐婚于皇后的侄子韦播。” “什么?”淼不敢相信的惊叫出声,暗处一个声音也叫了一声。 李隆基一把拉住淼,冷喝道:“什么人?出来!” 拐角处,一个身影缓缓而出,脸色苍白,只一双眼睛震惊的看着他们。“你是说皇上让狄蓉嫁给韦播?”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更带着颤音。 “敏敏?”淼吃惊的看着她,这件事她和爽怡商量过了,也没有告诉她,生怕她一激动又重回皇宫。现在,该怎么解释呢? 敏没有理会她,只是低头沉思,这件事不会像表面上单纯的一个政治联姻,背后是谁的阴谋呢?中宗根本不会想到狄蓉这个无名小辈,韦后也不会在乎一个毫无价值的小女子,这会是谁的提议呢?眼前突然闪现那妖艳的梅花桩,瓣瓣透着邪气,难道是她? 敏的心沉沉的坠了下去,眼睛看向夜幕深处,似要穿越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望进那重重的上阳宫—— 雪后的化雪,太阳很好,天气却异常的冷。但蜗居了好几天的人们纷纷出来,街上也变得熙熙攘攘。 张九龄提着一个黑布罩着的笼子,慢慢走着。他刚从近郊回来,这是他驯养的第一批信鸽产下的幼鸽。信鸽必须从小训练,让它们多与主人接触,去了畏惧之心,才更好驯服。这次他只挑了两只,一公一母,虽然它们的父母已经可以短距离认路飞行,但长距离仍然不行。所以,他现在要从幼鸽开始训练,希望能有所突破。 脑海中突然闪过敏蹲着身子看信鸽时的样子,这“信鸽”之名是她取的呀!此时看着信鸽的人只有他,而她却已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了。她究竟要什么是他给不了的,只要她开口,他什么都能给她,即使他没有。他相信总有一天,他能给她一切她想要的。可是,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吗? 他的身后突然骚动,兴奋纷纷跳开路中央,只见一批脱缰快马疾奔而来,直向张九龄而去。张九龄却浑然不觉,木然的往前走着。 行人冲他叫着、嚷着,他却什么也听不见。快马飞奔过来,便能把他踏成肉酱。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色人影飞身扑了过来,撞在他身上,两人齐齐往街边滚了过去,而马擦着他们的衣袍飞驰而过。 张九龄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眼前竟是一双晶亮的眼睛,红润的樱唇近在咫尺,他的心一乱,急急的推开了她,坐起身子,直觉的看向手边的笼子。笼子已被撞烂,两只白色的幼鸽翅上的点点血迹,是那样的刺眼。张九龄只觉得心口发疼,怒火只往头顶冲,手颤颤的伸向两只幼鸽,异常温柔的捧起它们,心痛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衣女子此时也翻转过身子,脸颊绯红,怯生生的看着他,本不知如何开口,却见到他捧着两只翅膀受伤的幼鸽,震惊的瞪大眼睛看着,她怎会不知道鸽子对他的意义呢?许久才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张九龄这才想起撞他的祸首,恶狠狠的瞪着黑衣女子,道:“为何无缘无故的撞我?撞我也罢,为何要撞我的鸽子,它们才刚刚可以离开父母,你,你——” 黑衣女子歉然的与他对视,可他的眼中只有愤怒,再无其他。这让她的心坠入了深渊,眼泪在她的眼眶中打转,却倔强扭头将它擦去,愤然起身,转身就跑。 张九龄急喘着气,看了会她的背影,才又捧着幼鸽细细的检查,幸好只是轻伤,性命无碍,如果好好医治,应该可以恢复,心情这才平复了些许。 “这人真是恩将仇报啊!人家好心好意救他,他却把人骂的狗血喷头,你说这人怪不怪!”路边的行人指着张九龄大声议论着。 张九龄听着,心中纳闷,抬头看了看街道,满目狼藉,混乱不堪,不远处一人拉着一匹马,尽力安抚着。他突然明白了一切,怔怔的说不出话来,是“她”救了自己吗?又看了看受惊的幼鸽,突生愧疚,起身想要寻找她的身影,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结尾匆匆忙忙跑来几个人,经过女子身边,都会细细打量。一路过来,一无所获,在张九龄所站之处,几个人汇合,轻声商量着:“怎么办?还是找不到小姐?” “能怎么办?继续找吧!她能取的地方不多,我们细细的找,再派几个人守着城门,以防万一。” “皇上赐婚,她竟敢不从,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死她一个人没关系,可别连累咱们啊!” “闭上你的臭嘴,赶紧找!” 几个人继续往前面找去,不只是街边,店铺也搜了一遍。 张九龄看着他们的衣着,应该是贵族家中的家奴。他们在找谁?皇上赐婚?难道是她?眼前突然闪过刚才那黑衣女子的眼睛,她是狄蓉?他怎么刚才没认出来?手中捧着扑腾的幼鸽,眼睛在街市上寻找着。他刚才真是太鲁莽了,怎么没有早点认出她呢? 天底下终究没有卖后悔药的,张九龄前前后后的找了几遍,哪还看得到她的影子?心中沉甸甸的,转身离去。 大雪初霁,池面仍铺着厚厚的白雪,平整的如豆腐块一般。 若是平时,敏会大叫着跳上去留一串脚印,可现在,她静静的看着冰面出神,脑中只有狄蓉赐婚的事情。且不说让她在记忆丧失的情况下嫁人,她要嫁的是何许人也,韦后的侄子韦播,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家中恐怕早已妻妾成群了吧,即使是正妻,却要同多少女人抢丈夫呢?何况,五年后,李隆基肃清韦氏,他更是难逃一死,株连何其广,她首当其冲啊! 敏懊恼的跺跺脚,为什么历史上只说男人,却只字不提女子呢?历史上究竟有没有狄蓉,真正的狄蓉究竟是什么下场?她该怎么帮助狄蓉呢? “慕容姑娘?”身后柔柔的声音唤回了她的心神。 敏猛地转身,看着临淄王妃王氏正关切的看着她,她强挤了个笑,冲王氏点点头,轻声道:“见过王妃。” 王氏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慕容姑娘,不必多礼。我只是看你一人站在池边,衣衫单薄,就过来问问你,要不要帮你拿件披风?” 敏心中感动,笑意扩散到眼中。“不用了。我一会儿就会屋里了。”眼角不经意扫到她身后有一个陌生面孔的丫头,微微一怔,细细的打量。 王氏瞥了一眼身后的丫头,柔声道:“这是我前几日买的一个丫头,叫冬儿。身世挺可怜的,我就收在身边了。她就在我身边,不会去打扰你们的。” 敏看着王氏,急道:“原来是这样,王妃心地善良,又体恤吓人,她跟了您,真是前世修的福了。” 王氏仍然柔柔的笑着,轻声道:“我不打扰慕容姑娘了。”说完,优雅的点点头,带着两个丫头娉娉婷婷的离去。 敏无力的苦笑一下,自己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在别人眼里却是别有用心的,这样谨小慎微的过日子太累了。长叹了口气,转身继续看着池面发呆。 冬儿紧随着王氏,却突然回头看向敏—— 夜深了,后院里静的可怕。 敏大睁着眼睛看着帐顶,平常入夜就困,一躺就着,今天这是怎么了?吴名住在独立小院的另一头,现在不知道睡了没有,要不要跟他商量商量狄蓉的事情呢?可是,她去找他是不是有点与礼不合呢?他会怎么想自己呢?算了,反正自己光明正大,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好怕的? 敏坐起身子,刚要穿衣服,只觉得一阵冷风顺着脖子钻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战,耳边却听到细微的响动,立刻警觉起来,手摸到枕下的匕首,紧紧握在手中,静听着黑暗中的动静。 窗户似乎关上了,敏紧贴着床帐蓄势待发。只见床帐慢慢掀起,敏的匕首已出,精确的架在那人的脖子上,低喝:“什么人?” 那人却突然矮了一截,敏的匕首顺势下移,却听到那人低声却急切的道:“求慕容女官救救我的主人。” 敏一愣,匕首停在她脖颈前方三寸,问道:“你说什么?” 还没等那人说话,窗户处飞跃进一人,直奔床前,挡在那人身前,将敏周全的护在身后,长剑指着地上跪着的人。对着敏道:“没事吧?” 敏心中无限温暖,左手缠住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摇摇头,道:“我没事,她没想伤我。点灯吧,我想看看她。” 吴名点点头,左手去拿床边的烛台,取出火种,点亮了蜡烛。而右手始终持剑指着她。 室内的光亮让敏一时适应不了,但她却迫不及待的看向床边跪着的人。是她?临淄王妃刚买的丫头?细细打量着她,却又觉得与白天不同,眼角眉梢竟有些妖媚,这跟一个人的神态好像,心中突然打着突,却还是平静的问:“你刚才说让我救你的主人,你的主人是谁?” 冬儿跪着,毫不畏惧颈间的长剑,急切的道:“兰若。” 敏的心坠了下去,本已有了准备,可是亲耳听见,心中却再无平静。心中猜测的事情终于变成了事实,手不经意的抚向胸口的玉佩。不知是手在颤抖,还是玉佩感应到了她另一个主人的危险,玉佩竟在胸口起伏。 该是去见她的时候了。 往事 转眼间,已是十一月二十日,天气一天寒似一天。洛阳皇宫内却仍然歌舞升平,穷奢极欲。 敏的寝室内,气氛诡异的可怕。 爽怡和淼站在榻前,却扭着头看着窗户,脸色极是难看。吴名直直的盯着敏,眼睛里透着火气,坚决而不留余地。 敏的胸口起伏着,瞪着吴名,轻声道:“你说过不管我要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的,言犹在耳,你就要食言了?” 吴名的眼底尽是担忧,但坚决不减,语气却柔和似水。“我是说过,但不包括看着你涉险,我不能冒险,不能冒着失去你的危险。” 敏的心抽痛着,眼眶热了起来,心中动摇,眼睑垂落,但瞬间抬起,直视着他,道:“她是你的亲人,你能见死不救吗?” 吴名袖中的手握了握,才道:“我不会见死不救。但,你的身体尚未痊愈,再者,这是上官的局,你不能去!” 敏气的支起身子,与他平视,道:“你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去,是吗?你不让我去涉险,你就认为我会让你去?我的身体已经好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要去一起去!” 淼实在忍不住了,扭头看着敏,急道:“你自己都说,这是上官婉儿布的局,她就是要引你去自投罗网,她要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们去,只是死路一条!上次的教训,你还学不乖吗?” 敏滞了一下,苦涩的笑了起来。“你们认为我这次不去,她就会放过我了吗?现在女皇未死,她身在上阳宫,便能用兰若和紫叶做饵,等到女皇一死,她回到皇帝身边,到时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能下手的人就更多了。” 爽怡看着敏心痛,沿着榻边坐下,道:“我们走吧,现在就走,离开这里。” 敏摇摇头,道:“我们怎么走?帅土之滨,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儿?何况,我们能抛下紫叶吗?李隆基冒死收留我们,我们一走,他脱不了干系,你们要害了他吗?我们不能这么自私,我们陷得太深了,牵扯的人和事太多了,不是我们想挥挥衣袖,就可以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走。” 爽怡和淼的脸色白上加白,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吴名深深的看着敏,一手不经意的摸着身旁的长剑,另一手握着敏的手。 敏明白他的意思,笑的有些惨淡。“我知道我总是逼得你走投无路,最后只能顺着我。可是,我竟然有和上次同样的心境,我一定要见她一面,我一定要问清楚,我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过日子。爽怡、猫儿,我知道我很自私,请你们一定要体谅我,我和她一定是许多世前的冤家,牵牵绊绊,纠缠不清。爽怡,天志不是说过,我虽有两劫,却能逢凶化吉的吗?我不会有事的,何况,我还有吴名。” 敏从领口拽出凤佩,温润通透的玉佩静静的躺在她的手心,她将它放在吴名的手上,吴名大惊,紧紧攥住她的手,死死瞪着她。敏笑了下,反手握着他的,轻声道:“玉佩的主人,含冤受屈的过了几十年,现在该是她恢复身份的时候了。我希望你去见见她,为你娘争取她应有的。虽然已经迟了,但是我相信你娘在九泉之下也会安息的。” 吴名眼中闪过一丝痛楚,慢慢化成温暖,两人双手相握,眼神交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爽怡知道敏的心意已决,轻叹着:“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想好脱身之法,好让你们能全身而退。” 淼点点头,又歪着头冥思苦想的道:“是啊,我觉得积善坊不是我们久留之地,我们必须再找一个容身之所,可是哪里合适呢?” 爽怡和敏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白马寺。” 十一月二十四,夜深人静,明月如皦。 吴名和敏隐在树后,静观着上阳宫外的守卫动静。两人都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蒙着面,背上都背着用黑布包住的长剑。吴名将敏圈在怀中,一则为她挡风,一则保护她的安全。 吴名观察了许久,才贴着敏的耳朵,轻声道:“你失踪时,我曾来过这里几次,守卫极为森严,可是今天,处处是漏洞,我想是上官故意的,这样外松内紧,必有后招。” 敏点点头,眼睛似要穿过宫墙去,突然幽幽的道:“你一定有全身而退的办法,对不对?吴名,如果,我是说如果,出了事,你一定要想办法出去,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出去。” 吴名的心颤了一下,猛地将她转了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道:“你要这样想的话,我不会让你去的,我也不会去。我不能抛下你一个人。” 敏笑了起来,道:“我只是说‘如果’,并不一定会有事啊!何况,我们还有杀手锏呢?”敏看着他眼中的迟疑,突然抱住了他,贴着他耳边,道:“‘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虽然现在没有皦日,但我心亦如明月。” 吴名紧紧的抱着她,脸贴着她凉凉的脸颊,柔声道:“敏敏,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相信我,我不会丢下你。” 敏窝在他项间,使劲的点点头,泪却流了下来,滴进他的脖子里。为什么她的心会这样的不安呢?难道真的会出事吗? 一片乌云缓缓飘过,遮住了月光。巡逻的卫兵擦身而过,一道黑影却正趁着空挡穿了过去,飞身遇过宫墙,卫兵却丝毫不觉。 吴名紧紧抱着敏,几个起落,便已进了仙居殿。上阳宫内的守卫少得可怜,连值夜的宫女太监都不见一个。两人站在殿前,竟似无人之境。正打算着如何进去,门却从里面推开了,一个淡粉色的人影立于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们。 “我知道你不会死的,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声音透着自信与兴奋,但脸孔背着光,表情却看不清楚。 敏的身子颤了颤,眼睛直直的看向她,心中五味陈杂,竟分不清此时见她的真正情绪是什么?眼中竟晕起一片水雾,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 吴名扶着她倚在自己的怀里,冷冷的看着门内的人。 上官婉儿看着敏的眼睛,心底的冰终于缓缓融化,唇边终于有了笑意。可眼角扫到一旁的吴名时,稍缓的脸色又紧绷起来。冷冷的道:“进来吧,小心着凉。陛下已经等候你们多时了。” 敏一怔,一直以为是上官婉儿布的局,却没想到竟是武则天。她看着上官婉儿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的吴名,才觉得心踏实了些,牵着他的手缓缓走了进去。 殿内温暖的腻人,让敏极不舒服。眼前重重的帷幕,若有似无的起伏着,她竟有又似回到了皇宫一般的感觉,心中沉甸甸的,看着上官婉儿撩起眼前的帷幕进去。室内的温度无法暖和她的心,只觉得自己如坠冰窟,浑身发冷。 吴名左手紧紧握着她的,掌心的温度传了过去。敏抬起头诧异的看着他,却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心中的恐惧和不安渐去,僵硬的身体软软的靠着他,笑看着他。吴名点点头,将她护在身后,用剑挑开帷幕,却并没有埋伏,只得一幕一幕的穿过,一直走到纱帐低垂的龙床前,才停住了脚步。 上官婉儿立在龙床前,回头看了她一眼,才轻轻撩起纱帐的一角,轻声道:“陛下,慕容敏来了。” 纱帐后传来细细的喘息声,许久,气若游丝的声音透着纱帐而出。“婉儿,扶朕起来。” 上官婉儿将纱帐完全撩起,用铜钩勾着,才坐在床沿扶起躺着的武则天,她的动作极为轻柔,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折断女皇的骨头。 室内的烛台并不明亮,敏透过重重阴影细细的看着武则天。一年的时间,武则天竟已苍老至此:原本圆润的身体,已经干瘪的只剩皮包骨头了,宽大的睡衣包裹着她,却愈加显得她苍瘦。抓着上官婉儿的手,枯瘦的看到骨头和青筋。苍白的发紫的脸色,连唇色都隐隐透着紫黑之色。原来乌黑的长发已变成一头银丝披散在她的肩膀上。浑身上下透着死气,惟独那一双晶亮的眼睛还能看出她的生气。 此情此景,敏的心抽痛着,难以置信的看着靠着上官婉儿才能支起身子的人就是一代女皇。原来威仪、雍容华贵,此刻却只觉得她也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个子女不在身边的可怜老人。敏宁愿不要看到这样无助的她,也要记得她万人之上、不容置疑的气势。 武则天半倚着上官婉儿,刚才的动作似乎已经用尽她仅存的气力,粗喘着气,眼睛却直直的看着敏。许久,气息稍平,她才道:“敏儿,你瘦多了。” 敏直视着她,心中深埋太多的情绪,她这一年所受的痛楚,都是拜她所赐,可是如果没有她最后一种毒,她体内复杂的毒素也不会相克相解,不知是她命中的定数还是一种讽刺。她看着这样的女皇,竟然恨不了。 武则天看进她的眼底,嘴角微微扬起,眼角竟酝着泪意。“敏儿,朕这样对你,你却不恨朕,朕觉得对不起你啊!上苍眷顾,你平安回来,否则朕就是死,也不能心安。你的玉佩呢?让朕再看看,好吗?” 敏迟疑了一下,转头看向吴名,他一直瞪着武则天看,眼中有着仇恨、愤怒和些许隐藏在他眼底的怜悯。他没有看敏,只点点头。 敏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硬逼着他转头看她,冲着他甜甜一笑,吴名了然的看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 上官婉儿看着他们,脸色铁青,眼睛中迸发着嫉妒和恼怒,嘴角却撇着冷笑,左额角的梅花妆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得迷蒙不清,却又妖艳超群。 敏从领口内拽出贴身的凤佩,白璧无瑕,涅槃凤凰展翅欲飞。她将红绳解下,捧在手心,却不靠近,让她远远的看着。 武则天的身子向前伸着,想要看清那块温润无瑕的玉佩。看了一会儿,她右手指了指枕头,上官婉儿会意的从枕下取出一个荷包,从中取出一块玉佩,同样的白玉,同样的凤凰,却在凤凰翼下隐隐透着血色,仿若浴血凤凰。上官婉儿将玉佩放在女皇手中,玉佩的血光似乎更见刺目。上官婉儿却冷冷的看着敏手中的另一块玉佩。 敏和吴名不是第一次看到两块玉佩,知道兰若的那块是隐着血光的,此时一看,应该不错。敏心中担心兰若,急道:“女皇陛下,请放过这块玉佩的主人吧。冤冤相报何时了,这段恩怨已经几十年了,难道还不能罢手吗?死者如斯,生者不应该放手好好活着吗?” 武则天冷冷笑着,道:“此时不是朕要放手,就可以平息恩怨的。敏儿,如果,朕说已经将她处死了呢?” 敏能够绝到吴名的手霎时握紧,知道他在隐忍着,忙道:“如果您真的已经处死了她,就不会这样说了。陛下,您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这段时间,恐怕您将这一生的功过都细细想过了。且不说大是大非,您心中就真的没有悔恨,没有遗憾吗?如果,再给您一个弥补的机会呢?您真的带着这些走吗?” 武则天眼中精光四射,转而放声笑了起来,再不似刚才病弱。她推开上官婉儿,坐直身子,道:“好,好,朕没有看错人。婉儿,去把她带来,有些话朕要当着他们的面说。” 上官婉儿惊愕的看着突然恢复精神的女皇,眼中闪过一丝担忧,随即淡去,起身往后室而去。 敏松了一口气,刚才狂跳的心渐渐平复下来。虚弱的身子靠着吴名的胳膊,闭着眼喘气。 武则天仔细打量着他们二人,细细的看着吴名的眉眼,愣了一下,瞪着敏问道:“他,他是谁?” 敏的气息稍匀,看着武则天,考虑着要不要说出他的身份。吴名却已开了口,冷冷的道:“我叫吴名,先母前朝宣城公主。” 武则天震惊的看着他,指着他的眉眼,道:“怪不得,怪不得,你的眉眼像极了萧淑妃,你竟是她的孙子。可是,敏儿怎么会有玉佩?你们——” “她是我的妻子。”吴名的手紧了紧,将敏带进怀里,双眼不愠不怒的看着武则天。敏的脸却红了起来,偷瞟着他。 武则天点点头,却不言语,脸颊竟渐渐有了血色,眼中带着些许的喜意。 后室的响动让他们转回心神,看着上官婉儿扶着一个白衣女子缓步走来。女子的脚下虚浮,但衣衫齐整,头发平顺的披在身后,脸色虽然不佳,却看不出有什么外伤。 女子抬头看向他们,敏一眼便认了出来。快步上前,扶着她的胳膊,只觉得她浑身软绵绵的,急道:“你还好吗?你的身子是怎么了?” 兰若看着她的脸色竟比自己还难看时,笑了起来。“你还说我,你的脸色可不比我好看!”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站在一旁的吴名,又道:“你们何必来这一趟呢?” 敏疑惑的看着她,她却将脸撇开,她的眼神正好触到了上官婉儿的眼神,敏像烫着一般,急急避开了她。 三人走到武则天的面前,摇摇欲坠的兰若笑看着武则天,道:“你终于想好怎么处置我了吗?还做‘瓮人’吗?我倒想试试那究竟是什么感觉?” 武则天的身子颤了颤,冷眼看着她。许久,才指着旁边的矮凳,道:“你坐下吧,朕有话要跟你们说。藏在朕心里几十年的事情,该说出来了。” 上官婉儿退到一旁,再不插手,冷眼看着他们,眼底有着思量。 敏扶着兰若坐到旁边的矮凳上,起身要走,兰若却拉住她的手,定定的看着她,问道:“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恨我吗?” 敏看进她眼中的脆弱和惊慌,微笑着摇摇头,道:“我要是计较的话,你就不会在这儿看到我了。”说着拍拍她的手,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吴名。 吴名缓步走到敏的身边,三人直面着女皇,静待她开口。 武则天看着他们三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才道:“朕在这儿十个月了,细数朕几十年的功过,政令上的,朕不愿再说,自有后人评述。但是,朕虽坐享天下数十载,可朕的心又有谁能知呢?敏儿,当初,朕会放了那名胡姬,就是因为那首歌,从那时起,朕就对你另眼相看了。” 敏一愣,几年前的事情,她都已经忘了,此刻女皇说起,她才又想起了那首《传说》,心绪有些复杂。 武则天却苦涩的笑着,道:“我十四岁进宫,伺候太宗先皇,太宗却视我若敝履,不屑一顾。那时,在我最伤心的时候,我却认识了当时还是太子的高宗先皇,在他的眼中,我才觉得自己是个人,是个美丽的女人。一个女人的心很单纯、很简单,只要有一个男人喜欢她,疼爱她,就够了。可是,这个男人偏偏是一个我不该喜欢的男人。那时,我真的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宫女,不是才人,不是已经被先皇‘恩宠’过的才人。后来,太宗先皇驾崩,他生前恩宠过又没有子嗣的女人就要去感业寺出家,以示对先皇的贞节。哼,为什么女子要为男子守节,男子却可以在妻子死后风流快活,我当时真的不懂!” 此时武则天不再自称“朕”,而是以“我”自居,敏不知道她是想通了,还是真正回到了那久远的回忆中了。 武则天一脸的不屑,将自己的银丝梳到身前,细细的抚摸着。“我最爱这一头的秀发。可是,她们却剃掉了我的头发,我想反抗,她们就打我,那长至腰际的青丝断了,我的心也死了。可是,我竟又见到了皇上,竟得到了皇上的宠爱,我觉得我这辈子就够了,即使皇上不能带我进宫又怎样,我知道这世上有个男人喜欢我就够了。”女皇的眼底眉梢竟全是小女人的媚态,欣喜而雀跃。 突然,她的脸色变了,变得极为复杂。“可是,正当我在感业寺安胎时,皇后的懿旨竟到了,她宣我回宫做她的贴身宫女,我真觉得上苍待我不薄,我可以呆在皇上身边了。皇上看到我,很是高兴,对皇后的态度也好了很多。我对皇后也是感激涕零,只愿把心掏出来效忠她,伺候她。可是,那天,我听到她和她母亲柳夫人的谈话,我这才明白我只是她勾心斗角的棋子,她已经借我斗垮了萧淑妃,而她下一步就是要对付我。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皇宫里的女人只有斗,手段高的才能在宫中立足。我当时无名无份,又怀有身孕,我不能轻举妄动,我要对她更加的忠心,更加的乖巧,让她暂时放松对我的警惕。所以,我借着皇上的宠爱,搬出了皇后的宫殿,有了自己的居所,有了自己的封号,也有了自己的儿子。” 这对于敏已经是个极为熟悉的故事,可对于吴名和兰若却是陌生的,他们目不转睛的盯着武则天,听着当年祖母在皇宫中争斗。敏感慨的叹了口气,却感觉到了上官婉儿锐利的眼神,蓦然抬头,却迎上了她不信和探求的眼神。 “当时我屈居皇后和四妃之下,封为武昭仪,宠绝六宫,一时间成了众矢之的,所有的女人将矛头指向了我。我不怕她们,我有皇上的宠爱,我有信心让皇上一辈子爱我。可是我的儿子呢,他该怎么办?它朝太子即位,我们母子的境遇会是如何,我想都不敢想。但我羽翼未丰,怎能与她们硬碰硬,何况,朝堂上,长孙无忌、韩瑗等人对我颇有微词,我不能现在就教唆皇上立我弘儿为太子,我必须要争取时间,找到皇后的把柄。所以,我用了立李忠为太子的缓兵之计。皇后对我的态度好了很多,她大概认为我服了软、学了乖。不久,我生下了小公主,皇上非常开心,他已经有两个女儿,却像是这才是他第一个女儿,我知道他是爱我的。”武则天的双颊透着绯红,容光焕发,竟让她瞬间年轻了。 只是她的话却伤了吴名和兰若,两人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恶狠狠的瞪着武则天,想着自己的母亲。 女皇却浑然不觉,继续道:“我从来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能有那么漂亮,我想着她长大了以后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我要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给她找个不凡的驸马,看着她快快乐乐的生活。”她笑着,泪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可是,她杀了我的女儿,她杀了我的宝贝!我要她偿命!”突然,武则天面容狰狞的瞪着她们,歇斯底里的喊着。 敏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她。历史上不是说她第一个女儿是被她掐死,然后陷害与王皇后的吗?难道不是吗?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民间都在传是我害死了我的女儿,陷害给王皇后。哼,我想斗垮她,用的着牺牲我的骨肉吗?我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方法,让她有口难辩,让她必死无疑,我又怎么会用这种下下策呢?她是我的亲骨肉,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没有一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子女的,他们都是我的心头肉啊!”武则天说着,已经是泪流满面了,她按着自己的胸口,哭道:“那天,我给她喂完奶,就抱着弘儿出去玩,没一个时辰,等我回来时,我的女儿已经没了气息。我当时只觉得天塌地陷,她刚才还好好的,冲着我笑,怎么现在却冰冷的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我只是哭,只是哭,哭得肝肠寸断。皇上来了,看着我们的女儿,只问谁来过,婢女竟说是皇后来过,我的脑袋一时发蒙,皇上竟吼道:‘皇后杀吾女!’我竟一下子清醒过来,看着我仍在襁褓里的女儿,她竟能下的去手?我真的好恨她!那天晚上,我把看护的宫女叫进来细问,她说,皇后来了,让她们退下,唯独她怕有事,躲在纱帐后看着。皇后抱着我的女儿在怀里逗弄着,似乎很是喜欢,可是不知为何,她突然抛下我的女儿,快步的走了。宫女说听到皇后逗弄时,小公主笑得很开心,便认为没事,可是等我回来时,孩子却早已断气多时了。不是她,还会是谁?”武则天猛地砸向床柱,恶狠狠的看着她们。 敏难以置信的看着武则天,她敢于说出当年的事,就不会刻意编造,难道真的是王皇后害死了小公主?可是,早已是死无对质了吧。 “皇上厚葬我的女儿,封为安定公主,赐名‘思’,我就这样思念着她几十年,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她。”她哭着哭着,声音渐小,却透着冷酷。“我发过誓,一定要为我的女儿报仇,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要等,等着将她千刀万剐!但是,我却一病不起,皇上体恤我,召我母亲进宫陪我,而姐姐新近守寡,很是伤心,便与母亲一起来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外患未除,却祸起萧墙!”武则天伤心欲绝的扑倒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喊:“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却在我最伤心时在我背后捅我一刀,她就从来没想过我这个妹妹吗?我一直以为对我一往情深的丈夫,竟也背叛了,他选谁不好,为什么是我的姐姐?” 武则天慢慢平静下来,又道:“不久,我又有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必须先除外患,自古帝王最忌讳巫蛊,尤以汉武帝最甚,斩杀卫太子家一万多人。既是如此,我就可以利用这个绊倒王皇后。王皇后的母亲很信巫蛊,我给她一个巫师。在皇后宫中找到写有皇上生辰的布偶,她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我再让李义府上书立我为后,皇上对王皇后的善妒、褚遂良的专权、韩瑗的顽固早已厌烦,我正好一石三鸟。”武则天此时脸上再无悲伤,泪痕也已干透,一双凤目透着冷酷无情。 敏的心一紧,这就是她转变的过程吗?难道宫中的女人一定要经历这些,才能生存下去吗?只有心似铁、情已逝,才能爬到顶峰吗?然后再叹一句“高处不胜寒”吗? 武则天坐直身子,冷冷的扫视着吴名和兰若,讥讽的道:“你们不用着急,我就说到你们的外祖母了。萧淑妃能专宠那么长的时间,自然不是泛泛之辈。我与皇后联手绊倒了她,又打破她儿子做太子的希望,她竟也用手段报复我。”她瞪着吴名的眉眼,徐徐道:“我怀上贤儿时身体就不好,初封皇后,皇上要带我去祭拜昭陵,途中颠簸,我就在早产在御辇上,当时,姐姐就陪伴身侧。不久,就有流言,说贤儿并非我亲生,而是姐姐韩国夫人与皇上的儿子。我辛苦受孕数月,竟有人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受得了。哼,我稍稍查证,就知道是萧淑妃散播的谣言,她竟想用我姐姐来绊倒我?她倒想的美!既然,她迫不及待的让我对付她,我还迟疑什么?” 吴名和兰若浑身一震,都愤恨的瞪着她,吴名的手缓缓伸向背后。敏猛地握住他的手,惊恐的看着他。 武则天看着他们,突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神色稍缓,不再那样暴戾。缓缓道:“你们自然恨我。你们可曾想过,如果当日是我败了,那我的下场又会怎样呢?我的子女又会怎样呢?你们认为我是砌词狡辩,但我要告诉你们,皇宫里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即使你想洁身自爱、出淤泥而不染,你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不止是你自己的性命了!我也曾经天真过,可是,我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你们永远也想不到。” 她长叹一声,缓缓起身,身子摇了摇,上官婉儿急忙上前扶住了她,缓步走到吴名和兰若的面前,将手中的玉佩递到兰若的面前。兰若迟疑的接了过来,不解的看着她。 武则天疲惫的笑笑,道:“当日我思女心切,却正好看到义阳和宣城,两个像花一般美丽的仙子。我那时想,我的女儿长大了,一定比她们更漂亮。可是,我失去了我的珍宝。”她的脸色一凛,硬打断了自己的回忆,又道:“当时,她们的脖子上就挂着这两块玉佩,是皇上请最好的工匠打造的一模一样的凤佩,昭示着她们身份的不同,而我的女儿却没有,不论是安定还是太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吴名和兰若都是一愣,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敏心中有些明白,又不完全明白,不敢言语,只是看着她。 武则天柔柔的笑了,道:“皇上是个多情之人,他对谁都会付出真心;他同样也是个极为软弱的人,他不敢于承担责任,宁愿眼不见为净。当初萧淑妃艳绝六宫时,义阳、宣城是他的掌上明珠,为她们打造凤佩,为她们点烟火庆生,这是以后任何皇子公主都没有的殊荣,他却唯独给了她们。而太平出生太晚,连我都以为此生不会有女儿了。如果除去太平,皇上只有两个女儿,就是义阳和宣城。你们明白了吗?” 吴名难以置信的看着武则天,答案似乎就在嘴边,但他不敢说出来,生怕那只是他想错了。那如果真是如此,母亲会很开心吧。 武则天笑的毫无芥蒂,冲他们点点头,道:“将她们囚禁于掖庭宫的不是我,而是皇上。他怕我会伤害她们,便首先下旨将她们送进了我最不愿意再去的掖庭。他是在保护她们。” 吴名震惊的倒退一步,眼中满是喜悦和感动。眼望着窗外的星星,叹道;“娘,你的父亲没有忘记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保护你。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云散、朗月、明星—— 突变 星转物移,已是二十五日的清晨了,天阴沉沉的,竟飘起了雪。 女皇斜靠着枕头,脸上竟无意思倦意,直直的看着透过重重帷幕射进来的阳光,轻声道:“婉儿,敏儿,把帷幕拉开。朕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 上官婉儿很顺从的就走了过去,而敏指示下意识的起身,却被吴名拉住了,敏看出他眼中的担忧,冲他笑着摇摇头,走了过去。两人各管一边,将重重帷幕拉开,固定。 明媚的眼光直射而进,让敏顿时晕眩。她向扶着柱子,却握住了她的手。敏愕然抬头看她,那样的关心却像刺一样扎着她的心。她猛的抽出手,背转过身,不去看她。 上官婉儿错愕的盯着她,轻声道:“敏儿,你这是怎么了?” 敏脑海中只有紫叶绝望落泪时的样子,心如刀绞,心中对她的愤怒加剧,蓦然回头,瞪着她,嚷道:“你还问我?你做的事情,你不清楚吗?” 上官婉儿一愣,眼底上过一丝冷然,道:“你要说什么,不妨明言!” 敏恼怒的瞪着她,冷笑着道:“你的所作所为,我都觉得难以启齿。你,你问什么能对一个弱女子做那种事?你就那么恨她吗?她哪里得罪你了,你竟用这种卑鄙的手段对付她,你要她以后怎么办?她现在心灰意冷,万念俱灰了!” 上官婉儿眼中的冷意愈发扩大,嘴角撇着讥讽的笑。“你是说狄蓉?她跟你说了什么?说我怎么对付她了?你倒是说说看,看我想不想得起来?” 上官婉儿这样的反应,是敏始料未及的,她怔怔的看着上官,不敢相信的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对一个女子做出那样不可饶恕的事情,在你眼中就这么微不足道吗?还是,还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你可以无所顾忌的,你不会内疚吗?” 上官婉儿看进敏的眼中,心底抽痛着,竟有了破罐子破摔的情绪,冷然道:“我就是这种人,你不是早就看透我了吗?为什么还要对我这种人抱有希望?既然你轻信了我,那就要付出代价!” 敏厌恶的斜睨着她,连连后退,泪却不争气的掉了下来,她迅速擦去,恨声道:“我看错你了,我看错你了!上官婉儿,我恨你!”说完转身往殿内走。 上官婉儿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无力的靠着柱子,看着敏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失望和疲惫。眼睛随意扫视着,却对上了兰若别有深意的眼神,心头一凛,缓缓站直了身子,冷冷的笑着。 正午,大雪方休,天气渐晴。女皇仍没有休息的意思,仍然徐徐的说着她的故事。 吴名因为昨晚的事,对武则天的敌意少了很多,静静听着她说。可是他的眉头却越皱越紧,眼底眉梢尽是说不出的愁苦。 敏的心似有千刀万刀在剐,别开头不去看上官婉儿,低着头,绞着自己的衣服,泪却一滴一滴的打在黑衣上,隐没不见了。 武则天突然仔细打量着吴名和兰若,许久才指着吴名道:“你的眉眼像极了萧淑妃。当年我看着两个小公主,虽然都是白玉一般的可人娃娃,但却各有千秋。义阳活泼好动、灵气逼人,长的非常像淑妃;而宣城却斯文秀气,眉眼虽像淑妃,但却带着高宗先皇身上的文弱之气,柔柔弱弱的,像是风一吹就能刮走似的。可如今看来,吴名倒还有些像,兰若却长的一点也不像,不,你身上的妖魅倒像足了淑妃。” 兰若浑身一颤,愕然的看着武则天,刚要开口,却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吴名无意识的摸着自己的眉眼。在自己的印象中,他长的虽像母亲,但母亲身上恬淡释然的气质却是他没有的。母亲的眼底总是存着笑意,似是什么也不会将她压垮。竟从不知道母亲的眉眼竟是遗传了祖母。 武则天平静的看着他们,长出了口气,靠着长枕,道:“我说了太多你们不想听的,现在该说说你们母亲的事了。”她微微仰头,细想着道:“那年,弘儿二十四岁,玉树临风,博学多闻,有这样的儿子,我应该很高兴的。可是,他被儒学、道学拘得太紧了,丝毫不知变通。随着他长大,他知道我做的很多事情,很不以为然,对我渐渐疏远。我的亲生儿子,竟对我不屑一顾,这让我这个做母亲的,情何以堪。也罢,儿子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想法,我不怪他。可是,那天,他气冲冲的来见我,开口就说我是‘蛇蝎妇人’,一个儿子竟用这样的词语来辱骂亲母,我当时就打了他。从小我最疼他,看不得他摔着碰着,可那天,我却打了他。他用愤恨的眼神瞪着我,要我释放义阳和宣城。如果他好好跟我说,我会放的,两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能对我有什么威胁,何况,我拘禁她们已经19年了,已经够了。可弘儿却用了最激烈的方式,我不知道谁跟他说了什么,更不知道义阳和宣城对他说了什么,但是,他竟然公然的违抗我,我就不会答应他。次日,我就颁旨,将义阳和宣城赐婚于最低等的卫兵。结果,弘儿再次跟我吵闹,我的心都凉了。为了两个毫无感情的人,竟两次顶撞我,这就是我教出来的好儿子。” 武则天悲痛欲绝的仰头看着帐顶,泪顺着眼角滑落。“后来,他听从朝中顽固保守朝臣的政令,多次与我冲突,我的心痛又有谁知。而他的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那晚,我在合璧宫赐宴,只招了她们兄妹五人。席上,我们谈笑风生,我已经很久没有那么高兴了。饭后,我哄着月儿,他们兄弟四人在绮云殿里喝酒品诗,我隐隐听着他们的笑声,只觉得心满意足。突然,显儿大叫了一声,吓醒了月儿,我急忙将她交给宫女,疾奔到殿内,却见到,见到弘儿口吐鲜血躺在地上,四肢痉挛,眼睛死死的瞪着我。我喊着御医,紧紧抱着他,轻抚着他愈加冰凉的脸,我知道他就要离开我了。他紧紧抓着我的手,已经口不能言了,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贴着他的耳朵跟他说话,他却只是摇头,摇着摇着,就没了声息。”她闭上了眼睛,摇着头。“世人皆说我害死自己的亲生子女,我却百口莫辩。因为有弘儿,改变了我的人生,因为有思儿,我觉得世间一切都是美好的。虎毒尚且不食子,我怎会害他们。不错,我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外甥女,还有我的两个哥哥,因为他们都亏欠了我,我不会让亏欠我的人有好下场。可是,我不会害我的孩子。” 敏听着武则天的话,渐渐忘却了自己的伤悲,震惊于这个千古之谜,武则天竟承认了害死自己的亲姐姐。如果说小公主王皇后害死的,那李弘是谁毒杀的呢? “我承受着丧子之痛,以天子之礼葬之,谥号孝敬皇帝。隔月,我便立贤儿为太子,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一件事。”武则天的脸上满是悔恨。 “贤儿是四子中最聪颖好学的,他的才赋鲜有人能匹敌。可在他当太子的五年里,有此子竟似无子。我的亲生儿子,竟认为我不是他的亲娘。”她的眼中迸出花火,隐有燎原之势。“萧淑妃当年的谣言竟传了二十多年,加之贺兰那个贱人在一旁煽风点火,他竟真以为自己是姐姐的儿子。哼,我辛辛苦苦生下他,就是让他认贼做母吗?我杀了那个勾引姨夫、蛊惑我儿子的贱人,却让他更加恨我。‘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令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他竟用诗隐喻我和四子,他把他的娘亲看成了什么!不但不看我送去《少阳正范》《孝子传》,更是纵情声色,在府内包养户奴,这成何体统!到最后,竟想要造反,这就是他为人子的德性吗?我废了他,贬他去巴州思过。他却仍不知悔改,还书信告诉我,是他毒杀了弘,我都不敢相信他竟是我生养的儿子。我派丘神勣去杀了他。”武则天的声音里在没有一丝感情,默然的看着一切。 敏震惊的听着,却反应不过来。贤杀了弘,这是真的吗?这可能吗? 武则天瞟着吴名,道:“当年我知道贤儿认为我不是他亲母时,恨透了萧淑妃,她活着兴风作浪,死了还要挑拨我和我的儿子。我恨她,也恨义阳和宣城,我便派了杀手去杀她们。不知是不是上苍给我赎罪的机会,留下了你们。”她的眉眼尽是疲惫和黯然,笑竟似哭。“你们想知道的,现在都知道了。想要怎样,我都随你们。”武则天缓缓闭上了眼睛,脸上只有从容和解脱。 这一夜,敏的心大起大落,很多与历史不符的地方让她迷惑。可是,更多的是震撼,一个女人经历了那么多的背叛和无奈,现在还可以直面自己的过往,坦然说出来,这需要多大的勇气。一代女皇能成就今日的大业,必是承受了凡人不能承受的人与事吧。她没看吴名,她不想干扰他的思考,这是他的权利,应该顺着他的意志。 吴名的脸色忽明忽暗,看着手中白璧无瑕的玉佩,又牵起敏的手,看着他回避着自己的眼神,却执意的盯着她不放,在她不安的抬头看他时,他却笑了起来,释然和谅解。他直视着武则天,轻声道:“先母临终时,要我发誓绝不报仇,我答应了她。现在我知道了真相,我还是决定不报仇。我娘亲失去了很多东西,但她也一直拥有着很多东西。而你,到达了一般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地位,你又失去了多少东西。人世间,还是公平的。你是好是坏,我不予置喙,自有后人评述。”吴名的手始终握着敏的,两人相视而笑。 兰若却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们,深思着,徐徐道:“如果当初是淑妃赢了,你们的下场一定凄惨异常。如今,你既坦然面对一切,那无论是对是错,你都该恢复她们的名誉,让她们可以再世为人。而她们的宗族也已经受尽了磨难,该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 武则天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竟带着水意。“好,好!婉儿,拟旨。赦王皇后、萧淑妃二族,恢复其姓氏。赦褚遂良、韩瑗、柳奭亲属,在外流配者,一律回朝。”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随即垂首应道:“是。”别有深意的看着吴名和兰若两人,又转向敏,敏却先一步扭头,看着别处,让她扑了个空,悻悻的收回了视线。 武则天像是放下了心头大石,如释重负的瘫倒在床上,仰面躺着,轻声道:“怨恨很容易,一个人可以找成千上万条的理由,让自己恨的彻底;却吝啬的反思自己的错误,以致越走越远,再难挽回。这些日子,我时常想,如果当初没有争夺,我就是只是六个孩子的母亲,皇上的妻子,将来看着儿子登基,看着儿孙满堂,我得享天伦之乐,岂不美哉?” 现在的武则天只是一个苍老凄楚的老人,这让敏的心莫名的抽搐起来,缓缓跪在床边,握住她冰冰凉的手,道;“如果刚才陛下所说的成真,那么中国历史上就不会有女皇帝。如果没有您开明的政令,现在的国家就不会富强昌盛。这些,您功不可没。你给天下女人树立了典范,女人本该自立自强,拥有自己的想法和意志。并不是说,男人和女人谁强谁弱,而是众生平等,只有互相扶持,才能前进。” 武则天歪着头看着敏,嘴角有着赞赏的笑意。“敏儿,我没有看错你,你是与众不同的。我能俯览天下,有我的野心,也有我的无奈。一个女人手里握着权力,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它像毒蛇一样咬着你,甩也甩不掉;它还用毒汁喂着你,腐蚀你的心。翻云覆雨的感觉的确很好,可是谁又能体会我的煎熬?丈夫的背叛,子女的疏离,群臣的算计,我只能自己受。现在,我要彻底的解脱了,不论此生我亏欠了谁,辜负了谁,我下黄泉赔他们。”她的眼中精光四散,只是坦然和安心。 武则天脸上的潮红愈加明显,呼吸却急促起来,只是瞪着敏,道:“我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角色,有些我喜欢,有些我厌恶至极。如今,我要走了,不想再顶着那个空落落的名号了,是李家的,我还给他们。我此生的身份,只是高宗先皇的皇后,我子女的母亲。” 她的手伸向吴名和兰若,眼中竟带着乞求。吴名迟疑了片刻,走到床前,只是静静的立着。兰若的眼中少有的怜悯,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道:“我虽恨你,但仍敬佩你是女中豪杰。” 武则天眼中的笑意凝结成了欣慰,缓缓道:“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的人太多太多了。今生能得到你们的谅解,我死而无憾了。对于高宗先皇,你们不要恨他,他能为你们母亲做的,都已经做了。当年弘儿顶撞我,我对她们恨意更深。而先皇却执意要将她们嫁给品级最低的士卒,并让他们去偏僻之地人刺史,让我鞭长莫及。后来我时常想,世间最了解我的人是高宗先皇,他不想伤人,便用最软弱的方法保护他爱的人。对我如此,对你们的母亲亦是如此。与其让她们战战兢兢的锦衣玉食,不如粗茶淡饭的怡然自乐。他想要自己的女儿远离这乌烟瘴气的皇宫,寻找自己的幸福。” 吴名和兰若都是一震,心中都曾痛恨这个祖父的软弱无能。可是,如今,心境全然不同了,释然、谅解、安慰盈盈满溢于胸。 武则天眼中的光芒渐渐淡去,黯淡的几乎没有了神采,眼睛直直的看着敏,却似什么也看不见了。“敏儿,走吧,走的越远越好。你不适合留在这里,去寻找你自己的天地吧。去吧,你们都去吧。我累了,要休息了。”武则天的眼睛缓缓闭上,松开了握着敏的手。 敏的心似乎失落了某些东西,凄楚的站起身子,看着这个不凡的女人生命走到了尽头,不只是对一个伟大人物逝去的痛心,更多的竟是亲人离别的痛楚,清晰深刻的烙在自己的心上。她最后看了她一眼,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冲着她行了大礼,才缓缓转身,对上了吴名柔和的目光,看着他伸出的手,敏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将手置于他的掌心。 兰若静静的看着他们,眼底却闪过一丝的失落和沮丧。 上官婉儿冷冷的看着,太多的情绪堆积在她的眼眸,纠纠缠缠、牵牵绊绊,最后只能化作冷冽。 敏扶着兰若缓步往殿外走着,帷幕一重重在身后落下,遮挡住那堂皇却凄凉的龙床。 细细、柔弱的声音静飘了出来。“敏儿,再给朕唱一次《传说》吧。” 敏的泪默然涌出眼眶,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哽咽出声。她再次举步,清了清嗓子,唱着:“说我悠悠的路,风声水影千百种。昨日喧嚣的繁花,低了头也是传说。同行的人先走,后来的人揣测,惟一确定的说法,我来过。不说悲,不说愁,一生故事独自守,而细微心事处,在岁月里淹没。不辨情,不辨忧,往事累累沉不动,而柔情曲折处,有心的人会懂——” 殿门紧闭,帷幕毫无生气的垂着,香笼的烟袅袅,再无声响—— 时近傍晚,残阳如血,横陈西方。洒在皑皑白雪之上,仿佛血溅四方。 上官婉儿领着他们三人穿过仙居殿,往外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敏自始至终没再看她一眼。她的心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能凭借着手心中无名的温暖来支撑着。 上官婉儿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沐浴在晚霞中的仙居殿,竟觉得那红的刺眼,孤立的殿阁矗立在那儿是那样的萧索、凄凉。她的眼中充满了无助、彷徨和恐惧,单薄的身子竟微微颤抖起来。 三人感受到她的异样,停步注视着她,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 最后一缕阳光洒在仙居殿殿顶的凤凰上,金黄色的凤凰闪耀着刺目的光芒,仿佛涅槃后的凤凰欲展翅高飞。突然,夕阳落山,最后一缕阳光湮灭。凤凰黯然的立于殿顶,彷徨无措。 上官婉儿迷惑的眼睛瞬间晶亮,丰润的唇角勾了勾,转头看向敏时,眼中经充满了绝望和心痛。“你既要走了,我再跟你说一句话,你想听吗?” 敏被她罕有的柔弱和伤心震住了,失陷在她哀怨的眸光中。呆呆的点点头,就要跟着她走,手却被紧紧的握住了,她扭头看去,吴名担忧的摇摇头,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敏自信的笑笑,轻声道:“她只是想跟我说句话,我不会走远。没事的,你等着我。”说完轻轻挣开他的手,走了过去。 吴名戒备的紧盯着敏的身影,左手向后紧扣住长剑的尾端,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随时而动。 兰若静立于一旁,细细的斟酌着情势,许久,唇边竟满是不怀好意的微笑。 敏距离上官婉儿三步而立,戒慎的打量着她,冷冷的道:“你说吧。” 上官婉儿凄然一笑,道:“人总是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以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一定是真的。殊不知世间假象纷纭,何谓真,何谓假?纵然是多年的好友,也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背叛,这世间什么才是值得信任的?敏儿,你太容易轻信别人,你的善良,是别人善用的武器,而伤的人却是你自己。” 敏不解的盯着她,不明白她话中的含义,刚要开口,却见她捂着胸口,弯下腰去,痛苦的呻吟着。她一急,上步扶着她,问道:“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上官婉儿低垂着头,眼神锐利的直视着她,嘴角竟是癫狂的笑。“敏儿,你既然恨我,我就让你恨的更彻底些吧!” 敏大惊,急急后退,却已被她圈住脖子,颈间冰凉凉的发疼,腰间的麻穴被她膝盖一顶,疼得她跪倒在地。眼睛却死死的瞪着她,咬着牙忍着疼,不发出一声呻吟。 吴名左手按剑鞘,右手拔剑,已奔至上官婉儿身前,长剑直指着她,喝道:“放开她!你要违抗女皇的圣旨吗?” 在他拔剑的同时,四面八方的士卒涌出,将他们团团围住,宫门前的禁军也已摆开战斗阵型,包围圈竟无一丝漏洞。几个兵卒架住兰若,刀剑也已架在她的脖颈之间。 上官婉儿冷笑着,膝盖又一次顶在敏背上的穴道上,让她无法忍耐的低吟了声,颈间的匕首划了一个口子,血汩汩的流了出来。“我知道你武功高强,以一当百。可是这里有上千人,皇上的千骑马上就到了,你能全身而退吗?何况,她们两个在我的手里。” 吴名看着敏痛苦的样子,身子趋前,却堪堪的顿住,只是心疼的注视着她。虽没有回头,他也知道兰若已经被擒,此时竟是他们想到的最坏的情况。吴名瞪着上官婉儿,手中的剑仍直指着她,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冷然道:“你竟认不出这把剑吗?” 上官婉儿冷笑着,不以为然的瞥了一眼,竟大惊失色,怔怔的看着那把剑。“这是,这是李、他的剑?” 吴名虽看着她,身体的感官却在寻找着突破口。手往前送,将剑送到她的眼前,青钢剑身,黄金剑柄,正是那把帝王之剑。“放了她,我就给你。” 上官婉儿的眼神迷乱,眼前全是他持剑而立的样子。突然,脑海中又闪现他握着武玄霜的手,对她说珍重。她的心一冷,匕首又往敏的脖子上划了一下,满眼具是残忍,轻声道:“你们真是煞费苦心了。剑,我自然要,你们,一个也跑不了。” 吴名瞪着她,颓然的缓缓垂手,将剑尖冲着地面。“好,我听你的,你不能伤了她。”身旁的士卒上前要缴他的兵器。 上官婉儿冷冷笑着,拽着敏站了起来,敏却似站立不住,往地上栽去。上官婉儿急忙去扶,敏左手反扭她的手腕,右手夺下她手中的匕首,脚下急转,已转到她的身后,匕首直指着她的喉咙。 同时,吴名的剑起,近身的几人便已身首异处。吴名急退,贴着敏的背,两人背靠背,互为背后的眼睛,瞪着身旁重重的包围。 敏喝道:“你们想看她死吗?她若死了,上皇和皇上绝对饶不了你们。退开,开宫门!” 士卒虽有蠢动,却没有乱阵型,依旧严密的包围着他们。 敏的匕首刺了一下,上官婉儿的白玉般的颈子染上了血红。敏贴着她的耳朵,道:“皇上迷恋着你,如果一会儿,他看到一张乱七八糟的脸会是什么反应。你要想离开这里,保有你的花容月貌,就让他们退开。否则,也不过是玉石俱焚。” 上官婉儿斜睨着她,笑道:“我竟忘了慕容女官是御前佩剑,我这三脚猫也敢在你面前献丑,真是不自量力了!你说的对,我还要靠这张脸皮过活呢!”转瞬对着士卒喝道:“都给我让开,把宫门打开,让他们走!” 敏贴着吴名的背,悄悄的说:“你护着兰若先走,我跟着你。” 吴名摇摇头,声音虽小却透着急迫。“不行,你们先走,我垫后。” 敏欲反驳,吴名又道:“你们走,我才能无后顾之忧,全心应敌,我们才有胜算。听我的,先走!” 敏想想,点点头,拉着上官婉儿往前走。士卒放开兰若,她跌跌撞撞的走过来,扶着敏,三人亦步亦趋的往前走,而包围圈却越缩越小。走到宫门前,士卒却再不行动,长矛长剑指着他们。 禁军都尉喝道:“放开上官女官,否则,你们谁也走不了。” 敏瞪着他道:“现在不是你在提条件。她的命在我手里,她若死了,都尉大人,你必是第一个获罪之人,祸连家属,值得吗?若是她没死,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使丢了犯人,有她为你说情,恐怕你不降反升呢!快开城门,别再让我说第二遍!” 禁军都尉想了想,挥了挥手,守门禁军看了看,缓缓开了城门。门缝一点点的扩大,外面的景物也越来越清晰—— “当——”一只飞镖射向敏手中的匕首,匕首划了一个弧线飞了出去,却没有伤到上官婉儿一丝一毫。上官婉儿疾跑,退到了重兵之后,冷冷的瞪着他们,喝道:“抓住他们。” 一时间士兵犹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吴名出手极快,近身即倒,身体仍紧挨敏,喝道:“别离开我身侧。” 敏的手震的生疼,却迅速拔出身后的长剑,出手迎敌。两人互为依靠,艰难的往宫门移动,吴名吹着口哨,宫门外却是寂静一片,吴名一愣,暗叫糟糕。背上的着力顿失,惊得他转身寻找敏。 兰若的身体若风中杨柳,摇摇摆摆,敏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她。而她身子一软,竟倒了下去。敏伸手去拉,险些摔倒,而士兵已趁机隔开了她和吴名,瞬间变成了各自为战。 吴名手下更不留情,急欲靠近敏。敏看着他,手中仍然拉着兰若,想要再靠近宫门,却是不能了。 一个人影窜了进来,一剑刺向敏的胸口。敏大惊,仗剑挡下,身子却震飞了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长剑长枪直指着她。那人影又窜了出去,直逼吴名,招招必杀。吴名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了,招招只攻不守,两人一时缠斗在一起,难分难解。 上官婉儿缓缓走到敏的身边,冷眼看着两人以死相拼,笑着道:“他们师兄二人,谁技胜一筹呢?” 敏一愣,穿过人群细看,与吴名缠斗的人竟是魏沣。敏的心一紧,左肩的伤口竟又隐隐作痛。敏大叫:“吴名,快走!再回来就我们,快走!” 吴名分神看了敏一眼,决然的摇摇头,避过魏沣的直击,更加不顾一切。 敏心急如焚,不知用什么办法才能逼走吴名,耳边却传来上官婉儿冷冷的声音:“关宫门。” 宫门缓缓合上,敏的心也沉到了深渊—— 一声长嘶勾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之间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飞奔而来,所经之处,马踏如泥。士兵们惊恐的散开,黑马却直直冲着敏而去。 上官婉儿闪避不及,摔在地上,惊愕的看着人立的黑马踢开敏身边的士兵。 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护卫她的竟是伊丽莎白,一年不见了,它竟还记的她!她起身奔到它的身边,迅速翻身上马,伊丽莎白刚要放蹄狂奔,敏却看到倒在一旁的兰若,挥舞着长剑挡开士兵,伸手去拉她。 兰若的眼中感动多于愕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接力坐在她的身后。伊丽莎白如离弦之箭般冲向宫门,敏使劲掷出长剑,长剑旋转着直刺魏沣。魏沣急闪避过,跳到一旁。 敏叫着:“上马!”吴名已飞身跳到兰若的身后。宫门只留有容一马通过的宽度。 四面八方的箭羽破空而出,直射马上三人,吴名回身挡箭,魏沣却飞身直击敏,一脚将敏踹下了马。吴名大惊,回身欲够她,背上却挨了一箭,身子摇摇欲坠,手与敏的身子擦过。 敏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翻滚着停了下来,瞬间淹没在士兵中。吴名摇晃着欲跳马,兰若却死死扣着他,用簪子狠刺马股,伊丽莎白长嘶着,放蹄飞奔,在宫门即将关闭的一刻奔了出去。 吴名回身去看,宫门关闭的瞬间,魏沣冷冷的站在门口。重重的士兵中,却再也看不到敏的身影了,宫门轰然关闭—— 西方,血红的晚霞散尽最后的余热,大地一片灰暗,鹅毛大雪纷纷而落—— 赌约 洛阳城外,万物萧索。树上积着厚厚的雪,压得枝头颤巍巍的。北风吹过,时不时的飘落些雪花,装点着树下的人儿。 一辆马车在林间不紧不慢的跑着,驾车人手中挥着鞭子,却不是催马,而是抽打着头顶的树梢。积雪洋洋洒洒的飘了下来,顿时马车银装素裹,别有特色。 “三公子,你要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驾车人身边的一个小厮扫掉头顶的积雪,再拍掉肩上的,柳眉倒竖的瞪着身边的人。 李隆基却不怀好意的笑笑,屈指一弹,将自己肩膀上的雪掸进了小厮的脖子里。只见小厮“嘶”的抽气,拼命的擦着脖子,瞪着他,大叫一声,扑了过去,就要咬他。 李隆基也不躲,任她在他怀里又打又抓,反而护着她,不让她摔下车去,一脸笑意的看着她。 淼出了气,抬头看他,却正对上他自在惬意的眼神,再一看两人现在的姿态,脑袋一热,一把推开他,嚷道:“你占我便宜!” 李隆基双手一摊,一副无辜的样子,笑道:“你倒是恶人先告状。是你自己扑过来的,又是打又是咬,我可是没还手啊!还好心护着你,没让你摔下去,成了傻猫,你倒怪我!” 淼恶狠狠的瞪着他,却被他眼中的笑意看的发毛,扭过头去生闷气。眼睛胡乱瞄着,却什么也看不进去。不知道怎么了,自己越来越怕他的眼神,有时只是轻轻一瞟,都能让她脸红耳热的。虽然他同平时一样,但她却觉得他不一样了。 李隆基挥了下鞭子,马儿快步而行。他却扭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嘴角扬起得意的笑。 淼偷偷扭头,瞟了他一眼。两人的视线又胶着在一起,难分难舍。淼只觉得心惊肉跳,不敢再看,目不斜视的直盯着前方。 远远的看到白马寺高大的牌坊,牌坊下竟有一白一红静立于雪中。白衣完全融入雪景中,恬淡安适。红衣却张扬活跃,看到马车远远而来,叫道:“哥哥,真的有马车!是怡姐姐回来了吗?怡姐姐——”红衣的兼爱挥舞着手臂,提着裙摆跑了过来。 李隆基勒马而停,布帘半掀,紫衣的爽怡跳了出来,急急的跑向兼爱。兼爱高兴的一跳,抱住了爽怡的脖子,叫道:“哥哥说姐姐会来,我都不信,没想到才站了一会儿,姐姐就真的出现了!我好高兴啊!” 爽怡抱着她,温暖的笑着。“刚下了雪,就站在雪地里,不怕着凉吗?看你的脸都冻红了。”爽怡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会有一个人张开怀抱等着她,这似乎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 兼爱笑着,拉着她就往牌坊下跑,边跑边喊:“哥哥,怡姐姐来了,哥哥,你不用再愁眉苦脸了!” 爽怡的心一跳,直直的看着牌坊下他渐渐清晰的脸庞,再难掩饰喜悦,加快脚步,跑了过去。 无瑕的白衣衬着他的冰肌玉肤,天志负手而立,脸色却极为严肃,不似平日的冷淡,原本红润的嘴唇,却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他遥望着爽怡的眼睛,背于身后的左手却紧握成拳。眉宇间隐隐透着死气。 爽怡似乎感受到他身上不同以往的气息,脚步一乱,跌跌撞撞的,竟摔了下去,怕摔到兼爱,急急的松开她的手。可身子还没着地,竟被一双手紧紧的抱住了。爽怡愕然的抬头,竟触到一双担忧的蓝眸,此时不再幽深莫测,让她看尽他的心底。 天志神色一凛,将她扶正,想要抽手,爽怡却反手握住了他的左手,幽幽的看着他的眼睛。天志浑身一颤,心中某处似有松动,蓝眸一闪,放松了身子,任她握着自己的手,看向缓步走来的李隆基和淼。 李隆基眼力极好,已经看清了天志的样貌,震惊之余,心中隐隐不安。脚步不乱,随着淼缓缓走过去。 淼倒是很高兴,冲着天志举手作揖,半真半假的道:“恩公,好久不见,上次的救命之恩,我终于想到怎么报答了。我这个姐妹,就送给恩公做老婆吧!不知恩公喜欢不喜欢?”她斜睨着两人紧握的手,坏坏的笑着。 爽怡大窘,想要甩脱他的手,他反而握的紧紧的,眼睛却无礼的直瞪着李隆基。爽怡诧异的看着他,今天的他有些奇怪,身上竟带着明显的敌意,这是他以前不会外露的情绪,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李隆基慵懒的笑着,迎视着他,心底却不似面上的轻松,背脊挺得直直的,处于戒备状态。 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原本以为会爆炸的笑话,却冷的让人毛骨悚然。 爽怡轻轻吟了一声,天志才回过神来,自己竟紧攥着爽怡的手,急忙收摄心神,淡然的道:“此行大凶,你们不该让他们去的。” 他没头没尾的话,听在爽怡的耳中,却似定时炸弹爆炸一般,将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炸得粉碎。“你说什么?难道他们——” 淼一时没听懂,可是看到爽怡惊恐的表情,瞬间明白过来。急急上前,道:“敏敏怎么了?不是不会出问题的吗?她现在怎么样了?” 天志盯着李隆基,处变不惊,低声道:“星殒天变,王爷及早打算,方为上策。” 李隆基一愣,脸色大变,拉着淼,转身就走。淼被迫跟着,转头看着爽怡,叫道:“爽怡,爽怡——” 爽怡刚想迈步,却被他拉住,拽到他的身前,正视着他的眼睛。 天志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命数天定。她留在临淄王身边,不是坏事。而你,我不会让你再回去的。” 爽怡愣愣的看着他,沉沦在他幽深碧蓝的眼波中—— 远处马车踢踏,渐行渐远—— 神龙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一代女皇病逝于洛阳城南上阳宫仙居殿,享年八十二岁。遗诏:“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葬于高宗乾陵,陵前立无字碑;赦免王皇后、萧淑妃二族,并赦褚遂良、韩瑗、柳奭亲属。” 武三思骄拟武则天遗诏,召魏元忠还朝,赐百户。从此,不敢复议武氏之事。 中宗着令重开乾陵陵门,修建陵寝,合葬父母。庙堂之上,反对者云:乾陵已封,不宜再开,惊扰圣驾。又有云:一陵葬二帝,与礼不合。朝臣云云,中宗却异常坚决,重开墓室,父母同穴。 追赠废太子贤为司徒,命其次子守礼迎回雍王灵柩,陪葬乾陵。追封邵王重润为懿德太子,陪葬乾陵,聘国子监丞裴粹亡女为冥婚,与之合葬。追封永泰郡主为公主,令备礼改葬,仍号其墓为陵。并敕令地方寻找义阳、宣城两位长公主,回京受封。 物转星移,雪化、飞雪—— 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敏模糊中只觉得浑身如散架了一般的疼痛,手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一切一切,都离她很远很远,她似乎一直在迷雾中打转,找不到出口。吴名骑马而去,丢下她一个人,她在哪儿呢?为什么四周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呢? 茫茫白雾中,竟凭空缀着一树的桃花,馨香异常。风过,枝颤,花落,树下竟有一人着桃红色的衣裙冲她招手。她仔细看,却怎么也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她跑着,跑着,终于站在了桃树下,握住了女子纤纤素手,女子额前点点梅花妖媚异常,嘴角的冷笑让敏心寒。她想要甩开她的手,却觉得越箍越紧,手脚已被千斤镣铐锁住,站在已经枯死的树下,四周黑暗一片—— 眼前的光亮,让她看不清东西。想要伸手挡住着刺眼的光线,右手却剧痛着,让她猛地清醒过来,寻找自己的右手。脖颈还能动,却也隐隐作痛,撇着头看到自己的手臂仍在,只是外面用夹板固定着,很难活动。她又活动了一下其他三肢,左小腿也上着夹板,用棉被垫起,左手、右腿虽疼,却仍能活动。 她心里松了口气,扭头打量着自己所在的地方。一件极小的房间,无门无窗,只有她躺着的这张床,和墙壁上一盏灯。室内只有这一点光源,却照亮了整个房间。敏想撑起身子,但身体疼得像大卸八块一样,她尝试了几次,终于老实的躺着,想着昏迷前发生的事情。 还记得自己摔下马的那一刻,吴名的手在眼前划过。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不由自主的翻滚着,身体麻木的趴在地上,模模糊糊中看到黑蹄绝尘而去—— 虽然知道这是顾全大局的做法,心里一遍遍说着“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可是心一阵阵的抽痛,他还是抛下她一个人走了。她使劲摇摇头,将自私的念头摇出去,只要他能平安出去,远比两个人都困在这要好啊!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在白马寺了,爽怡和淼应该安全无恙吧,只要她们没事,她自己也能出去的。 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呢?仍在上阳宫?也不知道昏迷了多长时间,女皇是否已经仙逝了呢?上官婉儿奉命送他们出去,为什么会出尔反尔呢?她的态度变得太快了,如果要杀他们,为什么还要医治她身上的伤呢?自己身上换的是干净衣服,手脚处不能动,却也不是很疼,应该用了很好的止疼药,她为什么要对她这么费心呢?太多的疑问盘旋在脑袋里,让她迷惘。 突然,正冲着床的那面墙缓缓开启一扇门,敏的视线紧盯着门口的那一处光亮。上官婉儿身着素服、黑纱,缓缓走了进来,门在她完全进入的一瞬轰然关闭。室内仍是那一米灯光。 敏了然的看着她的素服,女皇驾崩,举国致哀,上官婉儿对武则天感情很深,自然会诚心为女皇守丧。但看到她淡淡的表情,敏的心骤冷,撇开脸不去看她。 上官婉儿不疾不徐的走到床前,坐在床沿看着她,柔声道:“你终于清醒过来了。你的右手合左腿骨折,身上多处擦伤,引发了高热,烧了好几天,再加上你身上余毒未清,肩膀上的剑伤复发,太医几次都说你活不了。可我知道你不会死的,我喂你吃了千年人参、天上雪莲,我不信你活不下去。我赢了,你现在不是醒了吗?”上官婉儿的话有些疯狂,眼底却是真切的关心,手轻轻的抚摸着敏右手的夹板,柔柔的看着她。 敏却厌恶的想抽开手,但稍一动,断肢处就剧痛不已,疼得她直冒冷汗,却咬紧牙关不叫出声来。 上官婉儿缓缓移开手,支着床沿探身到内侧,盯着她道:“敏儿,你这又是何苦呢?不要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你该明白你现在的处境,你躲不开我的。” 敏愤然瞪视着她,狠声道:“上官婉儿,你究竟想怎样,明说了吧!不要跟我拐弯抹角!陛下,明明让你护送我们出宫,你为什么要对我们设埋伏?宫门外的马匹呢?也是你干的吗?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上官婉儿看着她愤怒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手轻轻触着她脸上的擦伤结下的嫩痂,道:“你终于愿意看我了吗?敏儿,陛下已经归天了,她的旨意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作用了。她想放你出宫,我却不想,我要你留在这儿陪着我。既然我一辈子出不了皇宫,你也别想出去。” 敏厌恶的躲开她的手,难以置信的盯着她执拗的疯狂的眼睛,道:“你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出不出去,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就要在这里陪着你?我告诉你,我不要,我不会再留在皇宫里,我要出去。” 上官婉儿却冷冷的笑着,一手钳住她的下巴,令她直视着自己,一字一句的道:“你注定跟我绑在一起,我不让你出去,你永远离不开这个牢笼。” 敏气的说不出话来,愤怒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上官婉儿却笑的更加开心,更加得意。“敏儿,死心吧。吴名丢下你一个人走了,你还有什么可留恋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他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而甘冒危险的,因为他们只爱他们自己。为了一个抛弃你的男人,丢弃这里的荣华富贵,放弃你高高在上的地位,值得吗?” 上官婉儿的话说到了敏的心窝里,敏心底的不安激起千层浪,让她害怕。她抬头看到上官婉儿眼中的得意,瞬间清醒过来,用左手打掉她的手,冷声道:“你不用白费唇舌了,我相信他,他会来找我的。你喜欢权力,喜欢富贵,都不关我的事。还有,你对男人的偏执,不要撒在我的身上。” 上官婉儿轻笑着侧躺在她的身边,道:“你这么相信他吗?好,我们打赌,看他会不会来救你。” 一阵馨香扑鼻而来,敏浑身软软的,厌恶的别过头去,看着墙,鼻前却一直萦绕着驱之不散的香气。她强自清醒,大声道:“我才不会跟你打赌,相信他,就是相信他,我会一直等着他。等我伤好了,你拦也拦不住我。” 上官婉儿眼波流转,道:“我绝对不会拦你。不过,我要告诉你几个好消息,你肯定非常想知道。” 敏只觉得心跳加快,头发晕,身子发飘,意识渐渐模糊。这种感觉很可怕,她紧紧咬着下唇,让自己清醒过来,不去理会她说的话。 上官婉儿看着敏额头上的汗珠,诡异的笑了。“听不听在你,我还是要说的。第一个,狄蓉抗旨逃婚,至今下落不明,狄家已经不认她这个子孙了。而她一个弱女子会去哪儿呢?临淄王府没有,白马寺没有,还有哪儿呢?” 敏浑身一颤,瞬时清醒过来,扭头不敢相信的瞪着她,大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竟然会知道白马寺,爽怡和淼怎么办? 上官婉儿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接着道:“第二个,皇上极为痛恨女皇生前手下的杀手,而身居长安的杨逸首当其冲。皇上已颁旨捉拿杨逸及一干人等,就地处决。” 敏快要窒息了。杨逸伤重未愈,杨芝兰又是柔弱女子还有一个孩子,武馆弟子判的判,逃的逃,又有谁能保护他们呢? 上官婉儿的笑意更浓,轻抚着敏的长发,道:“第三个呢,你应该知道,皇后娘娘不喜欢相王,尤其相王五子各个不同凡响,尤以临淄王最甚,皇后很是忌惮。你说,随便找个名目,治了他们的罪,身在临淄王府的杨侍棋脱的了干系吗?” 敏浑身发抖,瞪着她,泪已在眼眶中打转,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够狠!” 上官婉儿微笑着起身,拉直素服上的褶皱,梳好散落的发丝,不经意的摸了摸额前的梅花妆,显得更家妖艳诡谲。她缓缓道:“你自己想想清楚吧。是走,是留,你自己斟酌。”她转身欲走,却又回身靠着墙,道:“吴名说你是他的妻子,为什么你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敏一愣,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仍是完璧,难道在她昏迷的时候,她检查过吗?思及此,敏的脸羞红一片,瞪着她,说不出话来。 上官婉儿看着她羞红的脸,眼底尽是毁灭的欲望,冷笑着道:“你说,一个男人还会要一个失去清白的女人吗?” 敏大惊,直直瞪着她的眼睛,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她两眼泪花朦胧,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感到幽幽的光。石门启,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敏颓然的躺着,心中的震惊和害怕让她浑身发抖,泪不知不觉的夺眶而出,打在枕上。身体仿若跌进一个无底洞,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少,终至不见—— 密室里没有黑夜白昼,不知过了多少天。每天都有同一个宫女来为她换药、喂食,却从不开口说话。而上官婉儿却再没出现过。可是,不管吃了什么,敏的病情仍然反反复复。 敏昏昏沉沉的睡着,鼻前飘过一阵馨香,甜甜的、软软的,似化作一阵浮云将她高高的举起,让她飘荡在空中。身子越来越轻,身体越来越热,心跳越来越快,口干舌燥的让她只想坠入河中。 徐徐的凉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肌肤,仿佛置身于细雨沐风中,但是身体某处的空虚越来越强烈,浑身有如火烤,炙热难耐。身体突然被什么压住,让她喘不过气来。 敏痛苦的睁开眼睛,想要找水。但是,不同与以往的,室内漆黑一片,床边的烛台不知何时熄灭了。敏轻声呻吟着,眼睛胡乱看着,却对上了一双陌生的眼睛。敏一惊,这不是上官婉儿,也不是照顾她的宫女的眼睛,是男人的眼睛! 近在咫尺的一双男人的眼睛,身体的压迫感,还有体内的燥热,让敏模糊的明白了。她惊慌的想要推开他,右手动不了,左手连抓带打,却被他按在头顶上方,动弹不得。敏提膝想要撞他要害,可是下身被他紧紧压住。敏意识不清的想逃,却怎么也逃不了。 男人火热的唇印在她的唇上,敏张口狠狠咬住,嘴角流淌着血,敏却死不松口。男人一个巴掌打在敏的脸颊上,让她已经模糊的意识更加迷乱。颈间、胸口的疼痛让她清醒着,她扭动着身子,想要避开他,却怎么也避不开。突然,她的腿触到了滚烫的皮肤,敏的心跳几乎停止了。 她绝望的看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带着哭音大喊着:“上官婉儿,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你给我出来,你就要这样对我吗?你给我滚出来!” 男人的动作停了停,似在听着什么,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就又压回敏的身上。 敏哭喊着:“上官婉儿,你敢跟我打赌吗?赌我会不会屈服于皇宫里的诱惑,赌我会不会顺从于自己的欲望,赌我会不会沉沦于宫廷中权力。你敢吗?上官婉儿,你敢跟我打赌吗!”敏已经声嘶力竭了,她知道自己就要完了,一切都毁了。 电光火石的一刻,光亮照进了漆黑的密室。一个身影疾奔进来,冲到了床前。 男人停止了动作,愣愣的看着床前的站着的人。一束光亮直直的射在敏半裸的身子上,抹胸半掀,贴着胸口的凤佩闪着温润的光泽,纯净无瑕。左肩处一道四五寸的红色伤疤显得格外的刺眼,随着她身子的颤抖,疤痕也扭动着,令人心惊。 上官婉儿看着那嫩红色的伤疤,浑身一震,心底的某处重重的抽动着。她一把推开敏身上的男人,尖叫着:“滚出去,立刻给我滚!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男人衣衫不整的跌下床,惊愕的瞪着她:“娘娘,这是您吩咐的——” “滚!滚!马上给我滚!否则,我让你不得好死!”上官婉儿歇斯底里的喊着,踢打着男人。 男人一惊,抓起地上的衣服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门重重的关上了,密室依旧一片黑暗。 敏惊魂未定的喘息着,左手寻找着衣物遮挡自己的身躯,虽然上官婉儿看不见,但她只想把自己包住。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泪默默的滑落。 上官婉儿没有点灯,只是站在床前看着她。许久,她伸出手想要触摸敏。 “不要碰我!”敏尖叫着打开她伸来的手,死攥着衣服裹着自己。 上官婉儿僵硬的收回手,身子软软的跌坐在床前的地上,茫然的看着前方。手指无声的撕扯着自己的裙摆,泪落了下来。 许久,上官婉儿的眼睛渐渐冷凝,双手撑着床沿艰难的站了起来,平静的道:“我会喊停,是因为我愿意和你打赌,就赌你是否能禁得住诱惑,是否拒绝得了欲望,是否抗拒得了权力。” 敏的心已冷,抹掉脸上的泪痕,在黑暗中寻找她的眼睛,望进一片汪洋之中,道:“好,我们就打这个赌。五年,我用五年的时间证明给你看,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可以把持的住我自己,守住我心里的看重的东西。” 上官婉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光彩,点了点头,道:“好,我就看你如何守得住这五年之约。不过,我还有条件,不能这么便宜你。” 敏冷冷的看着她,静静的等待着。 上官婉儿紧攥着拳,尽量平稳自己的声音。“既然你要抗拒自身的欲望,这五年之内,你不能与吴名亲近,更不能与他有肌肤之亲。这五年之内,你不许离开皇宫。最重要的是,你我的赌约,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只要你违背任何一条,不仅刚才的事情会继续,你看重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 敏靠着冰冷的墙面的身子微微摇晃着,缓缓闭上了眼睛,冷冷的道:“我答应,但我也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否则,我现在就是一死。” 上官婉儿冷笑着道:“你说,如果不过分,我会答应你。” 敏紧攥着胸前的衣服,颤声道:“五年内,你不许伤害我心中看重的人,我就这一点要求,你答不答应?” 上官婉儿思量了片刻,轻声道:“好,成交。现在开始,你我的赌约就正式生效了。口说无凭,击掌为誓。”上官婉儿伸出左手,静静的等待着。 敏的心沉沉的坠入深渊中,缓缓伸出左手,蔽体的衣物掉落,敏急急的缩手,眼底尽是绝望。再度伸出手去,与上官婉儿的手相触,竟是冰冷刺骨。 双掌在黑暗中连击三下,声音在空旷的密室中回响。敏立刻缩手,攥住衣服遮住自己。 上官婉儿晶亮的眼睛在黑暗中死死的盯着她,嘲讽的道:“我上次问你的问题,如果一个女子失去了清白,她的情郎还会要她吗?你为了你的清白,失去了五年的自由和热和解释的机会,你说,他会等你吗?你这样做,值吗?” 敏的头靠着墙微仰着,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竟看到了他的脸。嘴角带着笑意道:“清白于我,既重要也不重要。我愿意保有清白给他,却不会被它所累。我相信真正爱我的人,不会在乎我的身子是否被人占有过。如果,他只因为我非完璧,就放弃了我,那这个人,也不值得我去爱。上官婉儿,我敢以我的清白与你打赌,就是笃定他爱我亦如我爱他一样。你的心有这样一个人吗?” 上官婉儿一震,踉跄的退了一步,难以接受的看着她,稳住身子,冷冷的看着她,冷笑着道:“好,既然你这样肯定,我就拭目以待了。”说完,她轻敲墙面,门轰然而开,她旋身而出。 光亮再度照射在敏的身上,敏低头看着自己的微微泛红的身子,紧攥着衣服,蜷缩着身子。内心的恐惧、绝望、悲哀涌上心头,趴在枕上,放声大哭。 上官婉儿站在门外,低头看着已撕成碎条的裙摆,听着密室内传出的凄哀的哭声,冷然讥讽的眼眸顿时失色,狠狠的敲击了一下墙面,门缓缓合上。敏蜷曲的身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上官婉儿无力的滑坐在地上,歪着头绝望的看着一切,手紧紧攥住裙摆,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雪白的狐毛地毯上,坠落一颗晶莹的泪珠,瞬间隐没不见了—— 守宫 腊月的阳光,暖暖的却不耀眼。紧闭的殿门,阳光仍点点的射了进来,撒了一室的金黄,白狐毛地毯晒的软软暖暖的,躺在上面甚是舒服。 敏仰面躺着,沐浴在星星点点的阳光中,慵懒的像一只猫儿。仿佛几天前的事情只是噩梦一场,如过眼烟云般消失不见了。 一袭素白的宫装,融进了纯白色的狐狸毛毯中,只有一头黑发披散着,张扬而秀丽。她的右手和左腿仍绑着夹板固定,此时的医学水平,稍有差池,就可能成了残废。她不敢冒险,听话的吃药换药,不敢乱动。虽然已非自由身,但是她没有放弃希望,只盼着一睁眼,吴名推门而入,带她离开这里。 敏缓缓睁开眼睛,屋顶的凤凰彩绘栩栩如生,敏却只觉得厌恶。举起完好的左臂,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处,一缕阳光正好洒在她的手臂上,一点豆大的殷红闪闪发光。敏目不转睛的瞪着它,眼底尽是无奈和伤心—— 赌约的第二天,上官婉儿便让她搬离密室,住在密室所处的瑶光殿。这个洛阳皇宫内曾经门庭若市的控鹤府的主殿,如今光彩依旧,却已是物是人非。 敏没问自己是怎么回到洛阳皇宫的,也再未和上官婉儿说话。每天她都会来,看看她便走。只留下那个一直照顾她的叫冰凝的宫女,不知是听命于上官的吩咐,还是天生少言寡语,她也一直不说话,敏也乐得清静。 昨日,上官婉儿带着一个陶瓷罐子,风风火火的进了殿。敏厌烦的扭开脸,不去看她,只是靠着暖枕,看着自己的伤肢。 上官婉儿将瓷罐交给冰凝,坐在暖榻上,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才道:“你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可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还得好好养着。否则,瘸了、废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敏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伤肢,仍不发一语。 上官婉儿也不生气,笑着招手又接过那个瓷罐,素手轻抚着瓷罐上的花纹,又道:“你既不愿听我问候你的话,那么,我们就谈谈正事。你我既有约定,为了确认方便,我给你准备了这个。”她缓缓掀开盖子,拔下金簪一边拨弄着,一边说:“它叫‘守宫’,幼虫时就喂以朱砂,至今已足足喂了七斤,它的体色也由灰变红,朱砂已入体,是真正的‘守宫‘了。现在该是用到它的时候了。” 敏本来不想理她,可是听着“守宫”又不知为何物,不由自主的扭头看罐中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一看,大吃一惊。罐中趴着一只壁虎,竟是朱红色的,身体上的血管经络竟看得清清楚楚,头颈间隐隐能看到脉搏跳动。敏捂住嘴,别开脸,险些吐了出来。 上官婉儿不以为然的笑笑,仍用簪子拨弄着,柔声道:“你知道它为何叫‘守宫’吗?” 敏心口闷闷的,强自按下呕吐的冲动,不想再看那令人恶心的东西,瞪了上官婉儿一眼,却不说话。 上官婉儿笑的有些得意,金簪在守宫的头颈间滑动着,道:“守宫,守宫,其意就是守节。处子手臂点上守宫之血,留有豆大的朱砂印记,就是守宫砂。处子不破身,此砂终身不褪。一旦身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你我既以你的清白下赌,那么这守宫砂便是凭据。”话音未落,上官婉儿的金簪就已刺进守宫的脖子,守宫扭动着身子,却只是徒劳。未几,守宫便僵直不动了。 敏大脑一片空白,茫然的看着殷红的血流出,染红了碧色的瓷罐。守宫砂,她以前在小说中看到过,却不甚明白它究竟为何物。此刻看着殷红的血液,让她觉得晕眩和恶心。 上官婉儿拔出金簪,随手扔在雪白的地毯上,血渍如花瓣般缀在毯上,竟似梅花坠落雪上一般的刺眼。她将瓷罐交给冰凝,冰凝接过,用药锤捣着砸着。 沉沉的撞击声,点点血珠溅出,都让敏心惊肉跳。她不敢再看,紧闭着眼睛,可是捣击声不绝入耳。 冰凝停止了动作,仔细的将瓷罐中的纯血倒入一个银盘中,恭敬的递给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又从发髻中拔下一根银簪,拨弄着银盘中所剩不多的纯血,确定毫无杂质后,才盯着敏,轻声道:“把左臂伸过来。” 敏却很抗拒的往后缩,不想让那恶心的血液滴在自己的肌肤上。可是,对上上官婉儿猜忌的眼神,敏的心一抽,自己怎么躲得过呢?即使不点守宫砂,她还会有其他办法来整治她吧。既然已经做了牺牲,点或不点又有什么分别。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的将左臂伸了过去。 上官婉儿看着她伸出的手臂,眼底竟迟疑了一下,瞬间化为坚决。轻轻撩起她的衣袖,露出雪白的藕臂,她用银簪蘸上一滴,平举着缓缓的靠近。 敏紧盯着那支微微颤抖的银簪,簪子尖端处的血液越聚越多,汇聚成一滴,瞬间坠落。敏的手下意识的往回缩,上官婉儿却死死的掐住她的手腕,任血滴坠在她的小臂处,惺惺一点红,却不溃散,反而瞬间渗入皮肤,只留下一点殷红的印记。 时隔一天,手臂上的守宫砂印记依然殷红如血,敏似厌恶似痛苦的瞪着它,颓然的放下手臂。守宫砂能说明什么?她会跟宫里的哪个男人在一起?还是在这个荒淫的皇宫里标榜自己的纯洁? 现在想来自己当初会打这个赌,真是愚蠢之极。为什么要白白在这儿浪费五年的时间,陪着一个几近疯狂的女人?为什么要选择五年之期?难道自己并不只是为了躲过那一劫吗?心因为这个想法而剧烈跳动起来,自嘲的笑着,无意识的摇着头,自己怎么会这么傻,为了一个阴险的女人在这里苦熬五年? 她蓦的坐直身子,看着被照的星星点点的窗户,木然的摇头,泪再一次的滑落。 “皇后娘娘驾到——”殿外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 敏浑身打了一个机灵,慌忙擦掉眼泪,想要从地毯上站起,手脚无力,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敏颓然的坐着,自嘲的笑笑,现在的自己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不管来的是皇后,还是皇上,对她又有什么分别呢?慵懒的靠着身后的软榻,散漫的看着殿门。 殿门缓缓开启,耀眼的光晃了敏的眼,嘴角撇了个笑,眯着眼看到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女人披着阳光走了进来。 韦后梳着高高的发髻,上面缀着一只金黄的凤凰,金簪步摇乱颤。明黄色的宫装耀眼夺目,丰满的胸部半裸着,胸口缀着珠链,雍容华贵。圆润的下巴微昂着,半眯着眼睨着她。眼角眉梢已深深烙刻下岁月的痕迹,如半老黄花一般涂脂抹粉的遮掩,却只是原形毕露。 上官婉儿站在韦后的身边,仍是一身素服,发髻上只是那支沾了守宫的银簪修饰。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敏,眼中竟有些许的赞赏。 冰凝急急过来,想要搀扶她跪拜,敏却轻轻推开她,对着韦后轻笑着道:“奴婢不知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请恕奴婢有伤在身,不能行跪拜大礼,请娘娘海量汪涵。”敏轻轻低了下头,却更显倨傲。 韦后冷笑着瞥了眼上官婉儿,才道:“昔日则天大圣皇后面前的红人,本宫当然会买你的面子。你就这样坐着吧。”韦后走到殿前的御座坐下,冷冷的看着她。 上官婉儿侍立一侧,眼睛最深处有着隐隐的担心,嘴角却带着虚假的笑意,谦卑的站在韦后身边。 韦后眼底掠过一丝得意,温言道:“婉儿,你现在是皇上册封的婕妤,你与本宫就是姐妹了,别总想以前以奴婢自居了。来,坐在本宫身边。”韦后拍拍自己的身边的次座,笑看着她。 上官婉儿本想推辞,却瞟见敏讥讽的眼神,释然一笑,优雅的行礼,柔声道:“谢皇后娘娘赐座。”便信步款款的坐在韦后的下手,微含笑意的看着敏。 敏自嘲的撇撇嘴,抬眼自信的看着韦后,却不言语。 韦后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竟有些不敢看她的晶亮的眼睛。佯装摸摸自己的手上的戒指,道:“慕容敏,你是前朝则天大圣皇后时的女官,依礼制,仍应留在宫中。况且,你曾救过皇上,皇上至今感恩。一听说你力敌刺客受伤,皇上担心的很,派了几位御医医治你的伤。今日,本宫特来看看你回复的如何,看来御医们医术精湛,你也在康复之中,皇上也就放心了。” 敏笑笑,支起腰背,冲着韦后欠了欠身,恭谨的道:“奴婢谢皇上恩典,谢皇后娘娘关心。奴婢随侍则天大圣皇后身侧,如今,大圣皇后仙逝,奴婢自应忠心侍奉皇上和皇后娘娘,以报答再生之恩。”敏说的小心,眼睛却直直的盯着上官婉儿,冷然和淡漠。 韦后瞥了一眼上官婉儿,笑道:“好,果然是大圣皇后调教出来的女官,毕竟不同凡响。皇上念你是两朝女官,仍封你四品女官官阶,特赐你住在瑶光殿,你就在这里安心养伤吧。” 敏愣住了,瑶光殿是女皇在位时最显贵的宫殿之一,她又不是嫔妃,何以让她单住一宫,这太不合礼法了!心下有些慌,忙道:“谢皇上皇后娘娘恩典,可奴婢身份卑贱,怎可住在这堂皇的宫殿里?请娘娘还是让奴婢住在原先的处所吧,这样才合礼法。” 韦后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终于得意的笑着起身,缓缓走到敏的面前,俯头望着她道:“你不必太过自谦了。皇宫中的女人,上至本宫、嫔妃,下至女官、宫女,都是皇上的女人。你现在住在这里,就昭示着你身份的不同。说不定过不了些日子,你的身份就不仅仅是区区女官了。你的身前已有榜样,你又何必在乎旁人以礼法来说词呢?” 韦后若有似无的看了上官婉儿一眼,笑得更加猖狂,缓缓往殿门走,道:“行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皇上还希望你参加除夕晚宴呢,到时,你这样战不能站,作不能坐的,像什么样子。瑶光殿内的奴才随你使唤,要是缺什么直接让他们来找本宫就是了。婉儿,你就留下来陪她说说话吧。”说完,人已出了殿门,如众星拱月一般的离去了。 敏怎么会听不懂韦后的言外之意,似笑非笑的瞪着上官婉儿,道:“恭喜恭喜,我都忘了某人已荣升婕妤娘娘了。您真是厚道啊,自己升天,还不忘我这个残废了的女官。不过,看来你现在的处境并不乐观嘛,对着一个狂妄、野心强烈,却没有脑子的女人,你何至于如此。” 她还没说完,冰凝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拼命摇着头,眼里尽是惊恐。敏的话在她手里含含糊糊的说完,看着冰凝的眼睛却带着些许温暖。 上官婉儿看着两人,微微笑了一下。她已收起刚才的谨小慎微,走到白狐地毯上坐下,轻抚着顺滑的狐毛,道:“你终于肯与我说话了吗?但一出口,就是惊人之语,你可吓到冰凝了。” 敏用左手掰开冰凝的手,看着柔弱清秀的她,扭头看着上官婉儿,道:“她为什么从来不说话?” 上官婉儿轻柔的握着冰凝的手,轻声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开口说话的。”看到敏眼中的怜悯和歉意,她的心渐渐软了,道:“我出身掖庭,自然知道宫婢的境遇,太监折磨小宫女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现在想来,我是极其幸运的一个了。我一看到她,就很喜欢,一直带着她暗地里调教,现在我就把她交给你了。” 敏的心却冷了,道:“那我就多谢婕妤娘娘割爱了,我会好好待她的。” 上官婉儿一愣,随即不在意的笑笑,缓缓起身,道:“我知道,你是一个不会苛求下人的人,她待在你身边,我自然放心。”说着就要往外走。 敏却急探着身子,叫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上官婉儿回身,眼底的笑意更浓了。“敏儿,在皇宫里,切忌锋芒太露。一个隐去锋芒的人,未必不能操控别人。既然她想人前威风,就由她,我不会在这种事上,浪费心力。敏儿,人要学会取舍,只有舍得方能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她敛去笑意,默默的看着她一会儿,转身离去。 敏怔怔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喃喃:“舍得了,取得了。焉知失去的是我最珍惜的,而取得的是我最不屑的。” 敏无力的瘫坐在地毯上,只觉得这融融的狐毛都隔绝不了地上透来的凉气,手冷、心寒。 韦后缓缓踏入迎仙宫,安乐公主竟早已坐在殿内等候了。 韦后看着爱女,笑道:“这是什么风,把我的裹儿吹来了。你不在你的公主府里整治你的新居,倒来我宫里了。” 安乐公主打扮的花枝招展,一身大红的宫装外披着银狐大氅,酥胸半露,风情万种。娉娉婷婷的走到母亲身边坐下,抱着她的胳膊,娇嗔:“父皇不是说,明年就要回长安吗,我收拾的再漂亮给谁住啊?凑凑活活算了,等回了长安,我非在我府里修个皇家园林,堪与皇宫一比。” 韦后宠溺的拍拍她的头,道:“好,都依你,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把长安的坊间拆了,母后也不拦你!” 安乐公主撒娇的扭扭身子,突然皱起柳眉,道:“刚听说母后去瑶光殿探视慕容敏。区区一个宫女,值得幕后兴师动众的去看她吗?她虽然得皇祖母的宠,可是皇祖母已经宾天了,她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现在又是个断手断脚的废人,要我说把她扔出去算了,省的看着生气。” 韦后不以为然的道:“这慕容敏是怎么得罪你了,看你一副欲除之而后快的样子。不过,这回母后可不能依你,她可是我重要的筹码,你别给我节外生枝。” 安乐公主不解的瞅着韦后,不满的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女,怎么一下子重要的成了母后的筹码了?” 韦后缓缓起身,坐到梳妆台前,让宫女为她卸下发髻上的凤凰、金钗。她一边摸着自己的脸颊,一边道:“你这个丫头啊,要是有慕容敏一半的心思,我就放心了。也怪我太骄纵你了,让你生的无法无天的性子。” 安乐公主更是不服气,走到韦后身后,抱着她的脖子,道:“你倒是说说,我哪儿不如她了?哼,一个卑贱的奴婢,怎能与本公主相提并论!” 韦后轻抚着眼角的皱纹,点点她的额头,道:“她虽卑贱,但能得大圣皇后的宠爱和信任,她就不是一般人。何况,她失踪了一年,偏偏在大圣皇后大渐的时候回来了,听说她一直守在仙居殿,大圣皇后临终时的话语,就只有她和上官婉儿知道。今天看来,她与上官婉儿不和,可上官婉儿对她上心的程度又超出了我的想象,这倒是很有意思。我不妨就利用这点,用她来牵制上官婉儿,一则让上官全心为我效忠,二则试探出大圣皇后的遗言。昔日,大圣皇后身边一文一武,本宫又未尝不可呢?”韦后自信的抚平皱纹,冲着镜中的女儿笑笑。 安乐公主了然的点点头,道:“女儿是不如母后心思缜密,既然母后说有用,那我就暂且放过她。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兴风作浪?” 韦后转身瞪着她,道:“论兴风作浪,谁能与你一较长短!本宫住进这迎仙宫,就是愿效法则天大圣皇后,可是这准备功夫就一定要做足。她们是女子中的翘楚,如能为本宫所用,还怕坐不到那位子?裹儿,你最像我,将来这天下就是咱娘俩的了。”韦后的眼中散发着征服的欲望,闪烁着刺眼。 安乐公主笑了笑,抱住韦后,在她耳边轻声道:“女儿谢过母皇陛下。” 母女两人相拥而视,野心、欲望交织着—— 腊月的晚上,格外的寒冷。 今晚的月色很美,月光透过殿门和窗户上的缝隙射进来,铺洒在白狐地毯上,更显得白狐毛银亮的无瑕。敏坐在地毯上,腿上盖着一条被子,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凤佩。 今天是腊月二十五,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他仍没有来。难道他受伤了吗,还是有什么事耽误了?中宗要杀杨逸,莫非吴名赶回长安了?还是他根本就不会来。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盘旋,让她几欲疯狂。结果并不可怕,而这等待的过程何等的煎熬。 敏环视整个宫殿,这是瑶光殿的寝殿,作为主殿的三教殿堂,敏还没有去过。以前在洛阳宫游玩的时候,就最不喜欢这金碧辉煌的瑶光殿,可偏偏现在就住了进来。这里曾是女皇为安置二张而打的幌子,对外称是研究儒、佛、道三家,集天下文士撰写了一部《三教珠英》,而三教殿堂内供奉着孔子、释迦牟尼和老子的塑像,道貌岸然的做些下作的事情。 敏只觉得这里到处都肮脏不堪,尤其不喜欢内寝的那张大床,上好的红木,雕刻着美丽的花纹,她却更加抵触。自从密室里出来,她就一直躺在这条白狐地毯上,银白色的毛皮,在月光下闪着温润的光,让她的心莫名的沉静。躺在上面,狐毛软软的柔柔的,贴着肌肤是那样的舒服。 冰凝推着一把轮椅走了进来,看她仍坐在狐毯上,跪在毯边,指指内寝,比了一个睡觉的动作。 敏笑着摇摇头,道:“我都说过我不睡那张床,睡这正好。狐毛柔软又暖和,我不会着凉的。”越过她看看轮椅,笑道:“这么快就做好了?宫中的工匠真有效率。来,推过来我试试,不妥的地方,还来得及改进。” 冰凝起身将轮椅推到毯边,扶着敏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挪到轮椅上坐好。敏扭着屁股适应着这个新坐骑,摸摸打磨的很光滑没有倒刺的轮子,手上一使劲,轮椅边往前走了一步。敏得意的冲冰凝道:“看,不错吧!这样我就不用天天们在屋子里,既不用别人扶,也不用别人抬,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 冰凝无声的笑着冲她竖了竖大拇指,也惊奇的看着可以自己走的椅子。 敏单手把着轮椅一直往前走,却走的是斜线,想要折返,却费了半天劲,也没扭过来,只得转过头向冰凝求助。“看来我适应不良,还是你来推我吧,我想到外面看看月亮,顺便练练手,省的除夕晚宴上出丑!” 冰凝指指外面浑身打了个哆嗦,摇摇头,又挥挥手。 敏指指毯上的被子,道:“我裹着被子出去,不就不冷了嘛!我都闷了一个月了,就让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求你了,冰凝。” 冰凝皱眉想了想,不情不愿的点点头,竖着一个手指头使劲比了比,才拿起地上的被子盖在敏的膝上,又到内室拿了件披风将敏裹好,才推着轮椅缓缓往外走。 腊月的月亮,因为清冷而显得格外明亮,天上群星璀璨,闪动着像人眨着的眼睛。敏仰头看的出神,自己真是乐得安逸了,对外面的事情不管不问,连爽怡、猫儿还有狄蓉她们是好事坏,她都不知道。那个赌约让她心死,让她觉得无望,在这个奢华到糜烂的皇宫里待五年,想想都觉得可怕。现在手脚已有感觉,但仍不能活动自如,现在的自己等于是废人一个了,还能有什么盼头呢? 冰凝沿着瑶光殿外的长廊推着她走,九曲回环的长廊仿若迷宫水道一般,迂回起伏连绵不绝。要是在长廊上玩捉迷藏倒是很合适,敏看着几盏宫灯吊在长廊檐下,晃晃悠悠的,很是有趣,不觉得微笑着。 冰凝艰难的推着她走上长廊的高点,刚想喘口气,手上松了劲,位于高处的轮椅便顺着斜坡滑了下去。冰凝“呀呀”的叫着,提着裙裾追赶,却哪里赶得上。 敏在滑下的瞬间,心一提,可是眼前飞快消失的廊柱,耳边呼呼的风声,却异常的刺激,便将心放回肚里。反正已经是残废,还怕伤上加伤吗?这样也好,除夕晚宴就不用去了吧。 斜坡下又是一个曲折,长廊外是尺高的护栏。看来自己是要来一个空中飞人了,有些紧张的抓紧披风,紧闭着双眼,准备像超人一样披着斗篷飞出去。 可是轮椅骤停的瞬间,身子往前倾,却并没有如想像般飞出去,而是跌进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敏下意识的紧紧抱住他,心底骤起的波澜让她激动不已:他终究是来了。 想念着他的怀抱,贪心的偎在他怀里,缓缓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去看那久违了一个月的脸庞。映入眼帘的竟是另一张久违的脸,敏的心骤冷,随即轻声叫了一声:“哥哥。” 李希敏低头默默注视着她,怎么没有看到她眼中激动,瞬间变成一闪而过的失望,眼底只剩下淡然。他掩住心中的失落,笑道:“多日不见,妹妹就要玩杂耍吗?要玩也要等身子好了再说,你现在只适合安安生生的坐着。”说着拦腰将她抱起,就要往回走。 敏一怔,下意识的用手去推他,却望进他漆黑悠远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失落和黯然。她震惊中,手放在他胸口处,别开脸不敢再看。 冰凝急急跑了过来,看到有一个陌生男子抱着敏,想大叫又叫不出声,转身就要跑去叫人。敏轻声喊道:“冰凝,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哥哥。” 冰凝闻言止步,怯怯的回身盯着李希敏看,缓缓移步走了过来。 李希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抱着敏大步往殿内走,边道:“麻烦你把这椅子推回去,谢谢。”说着沿着长廊走远。 敏的手抓着他胸口的衣服,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身子因他的步伐而一颠一颠的,心也如身子般七上八下。刚才是她看错了吧,哥哥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她,这不可能的。一定是她看错了,心中不断墨念着,竟念出了声。 “什么看错了?”李希敏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语气轻松自在。 敏只想咬掉自己的舌头,窝在他怀里直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她却没有看到李希敏眼中的伤心黯然。 李希敏抱着她走进寝殿,刚想把她放在软榻上。敏叫道:“我坐在地毯上就好,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站得住。” 李希敏依言让她站在狐毛毯上,竟看到她受伤的脚上什么也没穿,光裸着踩在白狐毛上,显得洁白纤细,竟一时看的痴了。 敏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自己一只脚露在外面,本来没有什么。可是心中的猜测,让敏蓦的坐下,用裙裾遮住自己的脚,佯装若无其事的道:“哥哥,上次不告而别,太不够意思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呢?” 李希敏默默的叹气,转而轻快的道:“姑姑让我回一趟天上,事出仓促,没来得及跟你道别。现在我回来了,就来看你,竟不想你又回到了皇宫,成了皇帝的四品女官。” 敏心力交瘁的半坐在毯上,轻轻吐出一句:“一言难尽。” 李希敏蹲下身子,看着敏的眼睛,问道:“吴名呢?他答应我要好好照顾你的,就把你照顾成这样?” 敏的心一跳,猛摇头道:“不关他的事,是我执意要见女皇的,却不料中了埋伏。当时的情况,走一个是一个,这不能怪他。只能怪我们想的太简单了。” 李希敏的脸色却愈加难看,道:“好,他不来,我来带你走。你不能再呆在这个地方了,我们现在就走。”说着就要抱起敏。 敏身子往后缩,躲开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不能走。” 李希敏的手臂僵住,伸不出收不回,自嘲的看着她道:“你在等他?等他来接你,要是他不来呢?” 敏的心一抽,转过头不去看他,轻轻道:“我是在等他。可是,即使他来了,我也不会跟他走的,我要留在宫里。” 李希敏不解的瞪着她,道:“这是什么意思?你要留在这里?留在这个乱七八糟、□奢靡的皇宫里?敏敏,不是我听错了吧。”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叫得有些生涩,却让敏的心更乱。“你没有听错,我要留在这里。谁来,我也不会跟他走的。” 李希敏只觉得好笑,干笑了几声,一拳打在地上,吓坏了推着轮椅进来的冰凝,怔怔的看着他,不知该进还是该出。李希敏瞥了一眼冰凝,蓦然起身,转身就走。 敏一急,拽住他的袍服的下摆,叫道:“哥哥,你别生气,我有我的苦衷。” 李希敏愤然的低头看她,却看到她左臂上猩红一点朱砂印,瞬间愣住,指着那个守宫砂,愕然道:“那是——是什么——” 敏大惊,急忙收回手,垂下衣袖,再不敢看他,竟觉得羞愧。 李希敏了悟的支起身,踉跄的后退了几步,撞上了冰凝推着的轮椅,怔怔的看着敏,自嘲的笑了两声,飞身出去消失在暗夜之中。 敏再难压抑心中的痛苦,趴在白狐毯上,痛哭失声。 冰凝转身望望夜幕中清亮的月光,缓缓走到敏的身边,跪在毯边,轻轻抚着她耸动的背,无言的安慰着她。 腊月,冷月—— 除夕 辞旧迎新,神龙元年的最后一天。中宗在洛阳宫设晚宴,上至王亲贵胄、下至文武百官,无不到临,叩谢皇恩。 偌大的皇宫,宫殿张灯结彩,宫女太监说说笑笑,到处充满了节日的喜气,竟没有一丝则天大圣皇后驾崩的悲殇。 天色渐黑,冰凝推着敏缓缓向同明殿去。身前身后都是宫女太监和禁军卫士,似远似近的“守卫”着她们。敏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上官婉儿的心思是什么,她很清楚,既是这样,也就不必费神猜测了。 看着自己身上的男装,嘴角撇了丝冷笑。今天看到冰凝特地为她准备的华服宫装和首饰,敏不发一语便扔出门去,让她穿这样去晚宴,不是昭示她身份的转变吗?她是女皇的御前佩剑,着男装是女皇特准的,为什么要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反倒受人嘲讽呢?既然赌了,她就赌到底。 “小人拜见慕容女官。” 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抬头看向躬身行礼的太监,着从四品太监服,应是司宫台下设五局的主事。太监在宫中地位虽不高,但宫女也未必高的到哪去,自己是正四品女官,将将高了他一级,也不至于对她行此大礼。 敏看着他纱帽下平整的头发,又看了看他的身材,猛然想起,惊道:“是高力士,高公公吗?” 高力士低头又是一礼,才抬头恭敬的道:“女官还记得小人,小人受宠若惊了。不知女官近来可好?相识之人格外挂念。” 敏微怔,心头的牵念终于放了下来。只要她们好好的,她就有勇气定下去。看着高力士,带着感激的笑意,道:“我很好,多谢挂念。虽不能时常相见,但望各自珍重。”转而又道:“不知公公高升,未及祝贺,现在道一声‘恭喜’,不知晚不晚?” 高力士郑重的点点头,道:“小人不敢当。若无当日女官的举荐,小人仍只是一名小小的杂役太监,女官的大恩,小人铭感五内。” 敏扯扯嘴角,仍旧笑不出来,挥挥手,道:“我不求你记住什么恩德,只盼你心明眼亮,心想事成。时辰不早了,我要去同明殿了,公公怕是还要支使工作,就不耽误了。” 冰凝推着敏缓缓而行,随侍的宫女太监卫士起步不疾不徐的跟着。高力士躬身目送她离开,眼底尽是思量。 同明殿两侧已摆满矮桌、软席,酒菜具已备好,武李两家、文武百官都等候着中宗和韦后,不时的小声谈笑着。 轮椅压过地板的声音在欢笑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殿内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殿门,惊疑之声不绝入耳。 敏早已有心理准备,脸色淡漠的任冰凝在众人的注视下推着前行。冰凝的手有微微的颤抖,在这样尴尬的局面下,还要泰然绝非易事。敏却冷哼一声,目空一切的直直看着前方。 两侧终于有了声音,不屑有之,讥讽有之,辱骂有之,其中以五王最甚。敏充耳不闻,冷着脸推到殿前的底下。敏怎会不知他们的微词,连她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安排自己单独前来。身为女官应同皇帝同步,她这样出场真是不伦不类。 突然感到三道目光盯着自己,她扭头迎视,竟是武三思、李隆基和薛崇简。武三思眼中尽是气愤和鄙夷,李隆基则满怀疑问的看着她,只有薛崇简柔和的注视着她。 敏垂首低吟了片刻,蓦然抬头眼神犀利看着武三思,反倒让他不知所措。她又无奈的看向李隆基,几不可见的摇了摇头。看向薛崇简时,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眼神了,只见他满含笑意的看着她,似乎觉得她刚才干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敏有些茫然,不明白薛崇简的意思,可没等她探求,只听殿外传来“皇上、皇后驾到。”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冰凝扶着敏从轮椅上跪下,比其他人晚了一步,竟又成了殿内的焦点。中宗、韦后及身后的上官婉儿、太平公主和安乐公主都看向她,一时间殿内鸦雀无声。 中宗看了好一会儿,猜想了起来,道:“这不是慕容女官吗?你尚未复原,不必多礼了。” 这一句话顿时在敏的耳边炸开了,她不用看都知道在场的人的脸色不会好看到哪儿去。既然不在乎,又何必装模作样呢。敏道:“谢皇上。”便又冰凝扶着站起,又坐回轮椅上,一脸的理所应当。 中宗和韦后缓缓走上殿前御座,才道:“众卿平身。”待大臣谢恩起来,中宗才笑道:“今日除夕,朕召众卿一同守岁,只求个平安和乐。今日众卿不必拘礼,畅饮美酒、欣赏歌舞。” 大臣又齐齐谢恩。中宗举杯先饮,众臣齐饮,一片欢欣。丝竹乐起,歌舞献上,殿内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敏虽坐着,身份仍是宫女,只能看着别人大吃大喝,肚子独唱空城计。百无聊赖的看着殿中央的美人舞姿曼妙、歌声动人,却一丝兴致也提不起来。这里不是她的世界,她本就不该呆在这个地方。命运何其讽刺的让她想走走不了。敏不禁自嘲的苦笑,这不是自找的吗?她自己立下的赌局,像一个枷锁一样牢牢的将她锁在这个□的皇宫里。 思及此,她扭头看向韦后下首的上官婉儿,竟与上官的眼神撞在一起,敏急急的避开,低着头再不敢乱看。可她感觉得到上官婉儿的悠悠的眼神正盯着她,不愿意再想自己留下来的一点私心,瞪着自己青色男装袖中的伤臂,希望不再瞎想。 殿内的丝竹之声骤变,竟是风格独特的西域舞曲。殿内懒散的气氛瞬间变了调,所有人都看着殿前妖娆款摆的胡姬。六名胡姬裹着美丽的毡毯,图案各异,却同样的显眼,任她们拖拽着、摇摆着飘到殿中央,修长的大腿若隐若现,嫩白的脚踝上缀着金铃,随着舞动“铃铃”作响。微卷的长发披散着,带着点点水珠晶莹剔透。随着身体旋转着,秀发划出一个美丽的曲线,水珠飞溅起,星星点点的将粉嫩的肩头点缀的更加诱人。深刻精致的五官,艳丽的眼影,勾魂的眼波,丰润的红唇,时时透着妖冶。 敏虽看过不少歌舞,却从没见过裹着毯子跳舞的。每个舞姬身上都透着勾人的邪魅,每一次旋转、甩头、抖肩,都勾人心魂。这样的艳舞,她一个女子都看的“惊心动魄”,更何况男人呢? 敏急急收设心神,长嘘口气,好奇的看向殿内男子的反应。果不其然,上至皇帝、王亲,下至文武百官,不论年长的、年轻的,无不看的神魂颠倒。敏嘲讽的笑笑,“食、色,性也”固然不错。她故意留意了一下李隆基,虽然出神,却并没有太多的沉迷。唐玄宗毕竟不是一般男儿啊,且不论他以后的宫闱生活,现在的他还是保有很强的自制心和戒慎心啊! 敏的心稍稍好过了些,眼神欲收回的瞬间,却对上了薛崇简充满兴味的眼神。他定定的看着她,竟无视已舞到他眼前的胡姬,只是笑看着她。这样的眼神让她心发虚,好像自己做了亏心事一般。 敏急忙移开视线,专心歌舞。却在她看到胡姬的一瞬间,裹在胡姬身上的毡毯齐落地,围成一个圆圈掉在她们的脚边,六个胡姬竟□的立于殿中央。雪白的酮体上缀着晶莹的如羊脂玉露般的水滴,在灯光下竟闪耀着迷人的光辉。胡姬脸上的笑更加魅惑,舞动的身体舒展、轻盈,竟比刚才裹着毡毯时更加大胆。 只听得店内哗声一片:有惊讶的,有赞叹的。各人有各人的表情,各人有各人的动作:有将酒杯打翻的,有喝着酒喷出来的,有探着身子将一席酒菜推到桌下的。 敏大惊,瞪了一眼,匆忙将头扭到一边,再不敢看一眼。都说他们二十一世纪开放,敏却觉得远不如此时的大胆。这样明目张胆的裸舞,眼底眉梢竟都是挑逗之姿,实在是让她这个“开放”的小女子,都觉得羞愧的无地自容。 耳边仍萦绕着西域舞曲,竟似更加奔放、热情。敏的心“嗵嗵”跳着,只觉得脸发烧,烧到了耳根,烧到了脖子,一把火直冲到了脑袋顶。 眼角仍能瞄到胡姬,敏懊恼的又扭扭头,却又对上了薛崇简的眼神。他的眼底竟是微微的波澜,看着她的眼睛竟闪着璀璨的光芒。敏被那光芒闪了下眼,再看却只是赞赏和微微的笑意。这样的薛崇简斯文却透着一股别样的气质,敏有些迷惑,不解的看着他。今天他为何一再看她,她有什么不妥吗?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意思,敏只能扯扯嘴角,回他一个自己都不认为是笑的微笑。 薛崇简的眼底的笑意更深,竟有丝取笑的意味在其中,还有些情绪藏的太深,敏刚要探究,一个胡姬妖娆的舞到薛崇简的面前,挡住了敏的视线,敏一看,又是脸红心跳的转过头,再不敢看。 那名胡姬是六人中舞姿最曼妙、神态最魅惑的,她一个旋身飘到薛崇简的案前,探着肩,双臂起伏连绵,胸脯随着耸动着,水珠顺着肩膀滑下,缀在她的胸口前,摇摇欲坠。她一只脚踩在案上,双腿间的幽秘若隐若现,引得旁边的王公子弟一阵抽气。水珠划过她修长的手指,在指尖汇聚成一滴,缓缓的伸向薛崇简,水珠蓦然坠落,薛崇简却微微往后靠了靠,避过那滴似带着香气的水珠,眼睛冷淡的看着她,嘴角竟带着一丝不屑和讥讽。 韦后看了一眼身边痴迷的中宗,笑道:“皇上,这是从西域传来的泼寒胡戏。别看她们跳的惹火,却都是处子之身,她们舞蹈时会寻找情郎,中意了就回到他的面前跳舞,博得情郎的青睐。您看,这其中最出色的相中了薛二公子了。” 中宗仍目不转睛的看着,嘴里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韦后也不生气,扭头看向一旁的太平公主,笑道:“公主,看来你家要办喜事了。崇简早已行过冠礼了,也该给他讨个媳妇了。” 太平公主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冷冷的笑道:“崇简是不小了,但婚姻大事岂同儿戏,这不伦不类的泼寒胡戏,做得了什么数。皇后娘娘真是说笑了。” 韦后微笑不答,眼底却闪过一丝冷光,看着仍在薛崇简俺前舞蹈的胡姬,道:“唉,儿女们的事,有时拦都拦不住。要是崇简喜欢,收她作房小妾也无伤大雅啊!” 太平公主不答,只是瞪着席下不动如山的儿子。 敏守在皇帝皇后身边,韦后与太平公主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也有些为薛崇简着急,这明摆着是羞辱他娶一个人尽可夫的舞姬。殿上的其他五名胡姬都已选定了情郎,有的是朝臣,有的是家中妻妾成群的贵族。现在殿前只有那名胡姬仍在卖力的舞蹈着。 敏尽量不看胡姬的身子,而是看薛崇简的表情。薛崇简在王亲贵族中的名声出奇的好,虽已过弱冠之年,却一直没有娶妻,身边连侍妾都未听说有过。这样“好”的名声好坏参半。好则他洁身自爱,坏则是他不能人道,以致曾经传出他患有龙阳痞。此时,摆在他面前的是一道难题,是打破他君子的名声,还是承认他其身不全的事实。敏情不自禁的为他捏把冷汗,目不转睛的盯着他。 薛崇简仍是淡然的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眼睛虽看着胡姬,却又似根本没看。不管胡姬在他面前如何的挑逗勾引,他竟没有一丝反应。 胡姬脸上自信的笑意渐渐变得牵强,额头因为不停的舞蹈而布满汗珠。她眼波流转,下了狠心,一个旋舞站在了薛崇简的案上,完美无瑕的酮体在他面前展露无遗,更是倾身压向他,丰满的胸脯在他眼前晃动着。胡姬媚眼如丝,嘴角勾着动人心魄的笑,红唇半张凑上了薛崇简的脸—— 敏心慌的不敢再看,男人终究敌当不了诱惑吧,除非是同性恋。准备听着别人的哄闹声,却不料一阵杯盘倾倒的声音响彻大殿,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的惋惜和惊叹的叫声。敏情急抬头一看,竟看到那名胡姬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薛崇简则一脸无辜的看着她,一副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样子。 胡姬恨恨的瞪着他,蓦然抓起旁边的毡毯将自己包裹起来,跪在殿中,低声道:“奴家学艺不精,致使殿前失仪,扫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以及诸位大人的雅兴,请赐奴家一死,以谢皇恩。” 敏没有看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着泰然自若的薛崇简,缓缓起身,温文尔雅的道:“多谢姑娘垂青,你我殿前相识即是有缘,可惜最后一刻功亏一篑,不是你的错,而是你我之间缺了些天意。姑娘舞艺、才色俱佳,他日必定得遇良人,结成秦晋之好。到时一定奉上厚礼,恭贺姑娘。” 薛崇简冲着发呆的中宗深深一揖,恭声道:“皇上圣德,除夕晚宴守岁迎新,图的就是开心,若是为了这一段小小插曲,坏了兴致倒是小事,挡去呼之欲来的福气,未免得不偿失。请皇上开恩,放过这小小的胡姬,继续欣赏歌舞,等待新年钟声的敲响,为我大唐国运祈福。” 薛崇简的话说的滴水不漏又冠冕堂皇,殿上所有的大臣都赞许的点点头。中宗看看跪在地上楚楚动人的胡姬,怜惜之心顿起,道:“朕本就没有处罚她的意思。既然崇简不计较,就算了。你下去吧。歌舞继续。” 话音未落,丝竹之声又起,殿上又恢复刚才的欢声笑语。跪在殿中央的胡姬倒显得格外碍眼,她讪讪的起身,身子晃了一下,抬眼狠狠瞪了薛崇简一眼,才悄然的退去。 薛崇简若无其事的站着,等着宫女为他收拾好酒案,才从容的坐下,嘴角带着一丝淡定和怡然。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高雅潇洒。 敏轻笑着松了口气,即使没看到刚才的一幕,她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则为他不着痕迹的避开了这件事而高兴,一则又觉得他是否太不懂怜香惜玉了,任那样一个大美人摔的花容失色,他就一点不内疚? “崇简的眼光真高啊!这样一个美人都不能入他的眼,这可让我这个舅母犯难了,究竟怎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崇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性呢?”韦后状似烦恼的看着太平公主,不冷不热的道。 太平公主虽生气,但脸上仍优雅的笑着。“雏鹰羽翼丰满了,自然要展翅高飞,就是你那铁链拴着他,他终有一天还是会挣脱束缚,搏击长空的。我这个当娘的,与其绑着,不如任他遨游呢!这点上,我和皇后娘娘倒是殊途同归了。” 韦后怒极,却发不出火来。太平公主的意思是她作为一朝皇后都放任子女,她这个公主又何必苛责孩子。韦后育有三女一子,永泰公主和懿德太子已死,现在膝下只剩长宁公主和安乐公主,将来继承大统的不会是自己的儿子,那么她的地位该如何巩固。太平公主、相王都以李氏宗亲的身份压制着,虽然大权在握,却有不能掉以轻心。 今天只是小小试探,却已败下阵来,心中不服气,却又不能翻脸,眼睛四下环顾,却看到敏正上下打量着薛崇简,怒火呼之欲出,便冷冷的道:“慕容女官昔日宠极一时,在晚宴歌舞筹划上,更是别出心裁。不知今天有没有好点子,在守岁的最后一刻,送上一份惊喜。” 敏本专注的看薛崇简,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和迷惑。却听到韦后叫自己,登时警惕的仔细听着。心知韦后将一腔怨气撒在自己身上,可是眼前她不能拒绝,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什么好点子。正着急时,眼角瞥见殿侧树立的大鼓,猛地想起每年元旦晚会必玩的击鼓传花,虽然幼稚,难登大雅之堂,但中宗韦后根本不在乎游戏是否高雅,只图一时开心,这倒对上了。 敏自信的扶着轮椅把手跪在地上,道:“奴婢想起家乡守岁时经常玩的一个游戏,很是应景。” 韦后不屑的瞪了她一眼,还未说话,中宗已了开口。“哦?现在距子时还有一个时辰,朕与大臣们都有倦意,要是提提神,又热闹的法子,不妨说来听听。” 敏一听,心下更有了底,恭敬地道:“那倒是合了皇上的心意。这个游戏是这样的,选一人眼睛蒙上丝巾,站于鼓边擂鼓,期间在座的各位大臣手中依次传递一个绣球,待鼓声停止的一刻,绣球落于谁手,就是逮到他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可以罚他喝酒或是干其他什么事,他必须照办。等他受过惩罚后,再由他开始,继续传递,再逮人,游戏就是这样的。” 韦后撇撇嘴,嘲讽的看着敏,道:“这种无趣的事,你也说得出口,真是贻笑大方了!” 敏谦卑的低着头,嘴角只是无奈的苦笑。却听中宗道:“说不如做,倒是玩一下才知。如果真是无趣,就罚慕容女官喝一坛子的酒作为惩戒了。” 韦后面上不敢违抗中宗,只得道:“既然皇上开口,倒不妨一试。既然慕容敏熟知规则,不如就让她来擂鼓好了,这样不偏不向才公平嘛!” 中宗自然应允,敏却一个头涨成两个大。冰凝扶着她坐回轮椅,推到殿侧鼓边,可是鼓有一人多高,敏是女子,此时又坐着,根本就够不到鼓。敏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大殿,韦后得意的同安乐公主说笑,敏这才知道她是在折腾自己。可是话已出口,怎能反悔,只能强撑着站了起来,但左腿完全不能着力,晃了晃差点摔倒。冰凝急忙扶住她,冲她使劲摇头。 敏稳住身子,用右脚站住,身子靠着鼓架,勉强立着。冲着冰凝笑了笑,左手拿起鼓槌,将将能够到鼓面。 宫女拿来一个红色的绣球,中宗笑着将它丢给了武三思,其他大臣都如履薄冰的瞪着他手里的那颗球。 敏转过身子,对冰凝道:“把我的眼睛蒙起来吧!” 冰凝用央求的眼神看着她,可是敏眼中的坚决,让她屈服了。缓缓抽出丝帕折了几下蒙住了敏的眼睛。 敏的眼前一片黑暗,这让她的心似乎坠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渊,这一个月来心中的恐惧和恼恨瞬时在心中炸开,身子不由自主的颤抖,所有的愤怒都积聚在左手紧握的鼓槌上。她的手摸着鼓面,大致在正中央时,她猛地击了下去,一下连着一下,奋力的敲打着。 耳边“隆隆”的鼓声震耳欲聋,身后的吵杂声、叫好声离她好远好远。眼前的丝巾渐渐湿润,不知是额上汗还是眼中的泪。她只是打着,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发泄出心中所有的郁闷。鼓声和着心跳声,让她感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却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原本认为是知己,却在最后一刻狠狠的刺了她一刀。原本以为幸福就在手中,却又一次的擦肩而过。这究竟是她的命,还是命运给她开了一个玩笑? 手上的劲力使尽,鼓槌因撞力而脱手,鼓声戛然而止。敏愣愣的立于鼓前,竟不知今夕是何夕,眼前的黑暗在心中蔓延,无力疲惫的跌了下去。 冰凝扶着她坐回轮椅,急忙将丝巾扯下,却发现上面已经濡湿一片了。冰凝楞住了,惊讶的看着敏,眼底尽是怜惜。 眼前的光让她一时适应不了,她皱眉紧闭上眼,不愿再看眼前的任何事物。 殿上的绣球将将传了一圈多,红色的绣球如烫手山芋一般,在大臣们手中掠过。每到一人手中,都如临大敌,一旦过去,却都是喜笑颜开。表情各异,神情夸张,惹得中宗韦后乐不可支。最后绣球落在一名文臣手中,竟愣愣的不知所措。中宗韦后见状哈哈大笑,让他倒立饮酒三杯。那文臣只得从命,一时眼泪、鼻涕和着酒水流了一脸一头,甚是狼狈。中宗韦后却笑的更加开心,大臣们也笑了起来。 上官婉儿的眼睛却始终不离敏颓然的身子,忙笑着道:“这个游戏倒是有趣,只是不知是上官女官的伤势未愈,还是女子的气力不济,这鼓声到最后已是乱了章法,弄得各位大人措手不及。不如换一个近侍来擂鼓,这样游戏方能尽兴!” 中宗开心的点头称是,道:“朕一时高兴,把什么都忘了。慕容女官重伤初愈,的确不宜劳累。朕听说宫闱丞高力士力大无比,就让他来肋骨助兴,如何?” 韦后看的有趣,早将敏抛到脑后,此时只想尽快继续进行,只点头答应。 上官婉儿关心的望着仍在鼓前坐着的敏,那个单薄、凄冷的背影,透着无尽的悲伤和凄苦,却没有一丝的怨恨。上官婉儿的心大痛,竟不敢再看她的背影,急急扭头看着别处。 冰凝不敢打扰她,她的身上似乎笼着淡淡却坚韧的保护膜,不让人靠近,宁愿独自舔伤。她能做的,就是守着她。 高力士匆匆进殿,行礼后,直接走到鼓前,看似行礼,却在低头时轻声道:“女官,外面夜色很好,出去透透气吧。” 敏似已用尽了力气,没有睁眼,只微微的点点头。冰凝立刻推着她往殿外走,殿内又起喧哗,规律的鼓声,兴奋的欢笑声,杯盘碰撞之声交织在一起,仿若一张无形的大网凭空撒了下来,敏只想逃,逃得远远的。 夜空很美,璀璨的星子如钻石镶嵌在黑绒布上,格外的闪亮。 敏仰头看着一闪一闪的星星,自己的心已经是一张黑纸,上面是否有这样的璀璨呢?四周的黑暗,只有自己孤军奋战。似乎这场势单力薄的赌局,她必输无疑。众人皆醉我独醒,出淤泥而不染,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没有人会帮她,只会落井下石。 脑海中掠过自己最看重的人,他们却离她很远很远。好想看到吴名温柔的眼神,爽怡沉静的表情,猫儿没心没肺的笑容,紫叶楚楚动人的娇态,可是,她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眼中是闪烁的星子,嘴里不禁哼起了儿歌。 “你的眼睛就是最闪亮的星星,比宝石还要好看。” 敏一惊,以为他再不会来见他。此刻听到他的声音,让她喜出望外,急转头看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竟是他灿若骄阳的笑容,一双眼睛闪亮的竟一如天上星,灿烂的阳光、璀璨的星光将她密密实实的包围住。原本冰冷的心竟莫名的温暖起来,干涩的眼睛湿润了,水意摇摇晃晃的。 眼前的笑容逐渐扩大,近的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得夺目的光照耀着她。他温热的手轻抚着她的脸颊,将泪痕轻轻拭去。柔声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要常常笑,这样心情才会好,世间没有想不开的事,只是你愿不愿意想开而已。敏敏,不要害怕,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这样的话是那样的熟悉,言犹在耳,眼前的人似乎与另一个人慢慢重合。敏的心大痛,扭开头,不敢再看他,泪却掉的更凶了。 李希敏的眼中闪过一丝伤痛,随即笑得释然,轻扶着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才道:“你可以把别人拒之门外,可是你不能把哥哥也扔了呀!你我结拜时,我就说不会让人欺负你,谁要是敢,哥哥一定为你出气。你忘了吗?” 敏看着他眼中的笑意和藏的深深的痛苦,心如刀绞。可是现在的她好冷、好无助,只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而他出现了,他的笑纯粹的让她感动、感激、更心疼。泪涌出眼眶,低在他的手上,他笑着将它拭去,轻轻揉着她的头发,宠溺的轻抚她冰冷的脸颊。 他的笑总能感染她,嘴角微微上扬,终于笑了起来。似乎真如他所说,只要笑,心情就会好。可是她知道,是因为有他在,她的心情才会好。心中突然被什么塞的满满的、暖暖的,有些委屈的看着他,道:“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会见我了。” 李希敏笑着点点她的头,道:“天底下哪有不要妹妹的哥哥,你是我最宝贝的妹妹,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哥哥替你顶着。你看哥哥为了看你,再一次抛下男人的自尊,做了太监,这份心意,你该懂了吧!” 敏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果真穿着小太监的袍子,原本英挺潇洒的青年,此时却显得不伦不类起来。想起当年来洛阳时他扮太监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哥哥真是扮什么像什么,不去当演员真是太屈才了!哥哥这样的帅哥在我们那儿,绝对是炙手可热的宝贝。不过,在这儿也不差,肯定有不少少女的爱慕之心要碎在哥哥的袍服之下了。” 李希敏看她有了些精神,稍稍安心,捏了下她的脸,气道:“好哇,拿你哥哥消遣,是不是?看我怎么整治你!”说着打横把她从轮椅中抱起,一个纵跃上了瑶光殿的主殿房顶。 敏起初有些抗拒,左手抵着他的胸口,可是当她坐在屋顶上时,入眼的竟是洛阳城的全貌,四四方方的城池,星星点点的灯光,宫墙内的可以布置,竟将洛阳装点的格外美丽。敏震撼于这样景致中,左手紧紧的揪住他的衣襟,叫道:“好漂亮啊!我从来不知道洛阳的夜景这么漂亮!” 李希敏紧紧的圈住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所以千万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人世间还是很美好的,只要你用心去看,就会发现处处都是美丽的东西。” “咚——咚——”洛阳城钟楼传出阵阵沉稳的钟声,夜空瞬间绽放出一朵朵灿烂夺目的烟花,漆黑的夜空顿时变成了花海。 敏感动的看着,心里似乎也开出一朵朵灿烂夺目的花,馨香、美丽盈盈于胸间,悲伤、烦闷、绝望似乎一扫而光,此时只想沉浸于这美丽的情境之中。 她仰头看着抱着她的李希敏,依然如阳光般的笑容,深深融进了她的心,她笑看着他,安心的靠在他的怀里,看着天空不断绽放的花朵—— 相悦 漫天飞舞的烟火,似一朵朵绽放的花朵,照亮了大地万物。 爽怡和兼爱站在院中,仰头看着璀璨的烟花在天边绽开、散落、消失,这样的暗夜,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烟花。 兼爱高兴的又蹦又跳,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指着天上四散的烟火笑着叫着,这份从内而外的愉悦感染了她,让她凄哀的心渐渐温暖、柔软。 四年零六个月,她在这里已经有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了,爸爸妈妈曾想过她吗?除夕,全家人一起守岁的日子,他们曾想过她吗?应该不会吧,他们有各自的家庭,又有了孩子,她这个处在夹缝里的,便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了。跟着爸爸的十多年,继母对她不能说不好,最起码不像那些恶劣的后妈那样虐待她;说好,从不见继母对自己有过好脸色,在弟弟出世后,继母就更不会多看她一眼了。爸爸很忙,从不过问家里的事,他认为只要给子女最好的物质生活,就够了。可是,他可曾想过她真的渴求的是什么? 四年多了,她从一个孩子成长成一个大人,心智的成熟让她明白很多事。有时候回想自己有一天做了母亲,会不会像他们一样呢?她很坚定的摇摇头,不会,她绝对不会。她要给孩子最好的心理家园,即使不是她亲生的,她也会好好对待他们。 脑海中划过两三岁时,她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小手指指着天上美丽的烟花尖叫着,妈妈温柔的笑着、爸爸鼓励似的将她高高抛了起来——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 兼爱的呼唤让她猛地从回忆中惊醒,怔怔的扭头看着一旁怯怯的兼爱,轻声道:“没事,只觉得烟花太好看了。” 兼爱的手缓缓抚过她的脸颊,触手竟是冰凉的湿意,惊叫道:“姐姐,你哭了?” 爽怡猛地用手擦脸,自己竟不知道流泪了,是思念,还是伤心呢?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笑着道:“姐姐没有哭,只是看烟花看的太入神了,晃了眼睛,这才流泪的。” 兼爱疑惑的看着她,问道:“哭和流泪不一样吗?” 爽怡轻笑着,拉着她往房里走,道:“哭和流泪当然不一样了。哭,可以是因为开心或是不开心;而流泪可以没有任何情绪的,有时眼睛累了,也会流泪的。它们是不一样的。” 兼爱似懂非懂的看着她,歪着头想了想,才道:“那么,兼爱从来没有哭过,而是常常流泪了,因为总是看着一样东西,眼睛很累的。可是,哥哥既没有哭过,也没有流泪过,难道他的眼睛不会累吗?” 爽怡的心痛了一下,仍笑着按她坐在床沿,道:“每个人的眼睛都会累的。可是,你哥哥常常会让眼睛休息一下,这样就不会流泪了。好了,你再不休息,眼睛就会累了,流泪了,我就当你是哭了。” 兼爱吓了一跳,急忙踢鞋上床,躺下盖好了被子,紧紧张张的道:“我才不会哭呢!哥哥说我是最坚强的孩子,我不哭,眼睛累了,就要睡觉了。” 爽怡温柔的笑看着她,坐在床沿上掖好她的被角,轻轻的拍着她,让她入睡。 兼爱挨了枕头就晕晕乎乎的,眼睛半开半闭的,嘴里却含含糊糊的道:“哥哥的眼睛最漂亮了,像蓝宝石一样闪闪发光。可是他看的东西太多了,一定会累的。怡姐姐,你让哥哥休息一下吧,他真的很累了——”最后一句话似是含了铅球一般,听不清楚了。 可是爽怡的心却酸涩起来,缓缓起身为她放下床帐,轻轻的走了出去。屋外已是寂静一片,漆黑的夜空,不见一点的星光。她凭着记忆走着,左转,直走,再右转,一共两百三十一步,从来不会错的数字。她心中默念,脚步轻的如猫一般。 “从今往后,这白马寺就是你的了。”屋内轻轻渺渺的传来天志的声音。爽怡愣在门外,静静的听着。自她这次回来,他待她似乎不同了。再不避讳她什么,却又不愿多说,只是让她自己看。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心中隐隐有着些微的喜悦。此刻,屋内不知还有什么人,她却不想理会,只想等那人离开。 “是,少主。属下绝对不会忘记使命,请您放心。”一个厚实低哑的声音隐隐传来。 少主?爽怡呆了一下,他会是什么少主呢?能让徐承志俯首称臣,让兰若甘为驱使,他定然不是一般人,那他究竟是谁呢?脑中却突然闪过自己说过的话,无声的浅笑着,她在乎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身份,即使他的身份再神秘,他还是天志。 “你去吧。”天志仍是低沉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一个胡僧打扮的人走了出来,却不关门,快步出了拱门消失在夜幕中。 爽怡呆在那儿,不知是该会还是见他。只听得一句轻柔的似要飘飘然消失的话传了出来。“进来吧。” 爽怡浅浅笑了,缓步走了进去,心中却在计数,走到他面前一丈用了三十步。她缓缓抬头,轻声道:“小爱已经睡下了,他说你的眼睛累了,该休息了。” 天志的眼中闪过一丝浅浅淡淡的暖意,屋中有些昏暗,脚下无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细细的看了她一眼,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爽怡低头看着他的脚,嘴里竟念出了声“一”。自己冲他走了这么多步,他终于向着自己迈出了一步。 天志模模糊糊的听着,又往前迈了一步,问道:“什么?” 爽怡仍是盯着他的脚,两人的脚尖相距只有一尺了。她的心被某种情绪激荡着,兴奋的抬起头来,却擦着他的胸口、下巴,虽然只是一触,却让她惊得后退了一步。 天志忙上了一步,握住了她的手臂,带着她稳住了身子,低着头仔细的看着她的脸,道:“你今天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爽怡看着他绝美的容颜,那双微蓝的眼眸熠熠闪光。虽然没有低头,可是知道自己退了一步,他却紧跟了一步,今天他向自己走了三步,现在他们是紧挨着的。想到这,脸不觉得红了,但仍坦然的看着他。 天志盯着她的眼晃了一下,微微放开了手,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却看到她眼中的黯然,心没来由的一抽。站在那儿竟不知是进还是退。 爽怡看着他进退不得的脚,黛眉紧紧皱起,咬了咬牙,蓦然往前上了一大步,两人的距离又缩短了。她盯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 “你进我退,你跑我追。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天志的眼眸深处顿起波澜,汹涌着搅动着,白皙的脸上透着隐隐的红晕,冷漠的神情淡了许多。许久,才说了一句:“好。” 爽怡忐忑的眼睛渐渐平静,望进他微蓝深邃的眼眸中。天志自己都不知道他看似冷漠的外表下,一双淡定的眼眸深处却藏着暗涌,时而波澜壮阔。而此刻他眼眸中一抹深深的温暖,爽怡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两人站在忽亮忽暗的房中,烛光时而照射在他们的脸上,气氛竟异常的暧昧。天志看着爽怡,左手轻轻抬起,擦着她的衣领,拂过她垂落的发丝,想要抚上她微红的脸颊—— 身后蓦然顿住的脚步声,让他的手僵在她的脸侧,猛地攥拳重重的落在身侧,脸上带着不悦,越过她看了一下门口的人,眸光一冷,轻轻在爽怡耳边道:“你早点去歇着吧。” 爽怡长长呼了一口气,微微一笑,点点头,慢慢转身出去了。出门时,瞟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人,微微怔了下,竟对上了那人的眼睛。那人的眼眸很冷,瞪了她一眼,就进去了。 身后的门猛地关上,才惊醒了她。洛阳城虽不如长安繁华,但仍有许多周边国家的人聚居于此,见多了各族的奇装异服,却独不见刚才那人的古怪打扮。男子竟穿着裙子,裙摆拖地,上面装饰着奇异的图案。长发梳成小环髻,一根金簪插于其中。耳朵上坠着长长的耳环,一趋一摇。明明留着胡子的男子却打扮的十足女性化,不免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爽怡不在意的摇摇头,举步往回走。今夜夜色极重,朦朦胧胧的竟透着的雾气,让她看不清前路,摸着墙面慢慢的走着。北风起,刮过她的脸颊,肌肤竟生生的疼,让她缓了缓脚步。耳边呼呼的风声中竟夹杂着极轻的脚步声,这让她立刻警觉起来。白马寺早已不复当日繁华,寺中和尚本就不多了,何况这个院落根本就不会有人轻易过来。难道是刚才那个和尚,还是和那个奇装异服一路的人呢? 爽怡静静的听着,心中却隐隐的不安起来。手缓缓摸进袖里,尖尖的一物触到指尖,紧紧一握。顺着风向隐在廊柱的后面,看着浓浓雾气后面的人。过了一会儿,隐隐约约的看到几人偷偷的摸了过来,竟穿着同样的拖地长裙,站在她刚才站的地方四处寻找着什么。爽怡屏住呼吸将身子紧紧的贴在廊柱上,偷偷的观察着他们的动作。 他们指指天,指指眼睛,又指指手,嘴角撇了撇,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的雾气之中。 爽怡不明白他们打得手语,只觉得刚才他们的笑让人心寒,那充满戾气的笑,竟隐隐透着杀意。这个想法让她心慌意乱,白马寺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难道天志又有了什么计划?他要干什么呢?心中慌着,手指紧扣着廊柱,想了想,又折了回去。即使可以不在乎他的身份,但是他心中深藏着的筹谋却让她隐隐觉得害怕,她不求改变他,只希望能挽回一些什么。 雾气越来越大,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她闭上眼,摸着墙数着步子一步步的走了回去。可是原本很短的距离却一直没有走到,她猛地睁开眼睛,看着身边的白雾,有些疑惑,这里她闭着眼睛数着步子走绝对不会错的,今天是怎么了?她扶着旁边的廊柱,想要看清所处的位置,可是雾气太大了。 指尖的触感让她大惊失色,熟悉的指痕,指甲刚好嵌进去,正是她刚才躲避的廊柱啊,怎么走了半天又走了回来呢?这是怎么回事?爽怡只觉得一盆冷水兜头泼下,透心的凉。天志的异能她有所知,却从未见他显露,难道这是他的障眼法?心中有太多的疑问,缠缠绕绕的让她不安。 她站在那儿竟不知如何是好,突然一个黑影从眼前飞过,翅膀的拍打声在耳边一闪即过。爽怡下意识的跟着飞鸟而去,白雾中哪还看得到飞鸟的身影,只有若有若无的翅膀拍击之声远远的传来。她竖着耳朵仔细的听着,脚不停步直追而去。 正前方翅膀的拍击声大作,却蓦然悄然无声了。爽怡心惊,加快脚步直冲了过去,眼前的阴影越来越大,脚却已经停不住了,直撞了过去。顿时天旋地转,人仰马翻。只听到翅膀拍打的声音近在咫尺,撞了她一下,便飞走了。 爽怡摔倒在地,只听得周围的惊叫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她正晕眩着,两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将她拽了起来。雾气渐消,爽怡渐渐能看清周围的一些事物,自己的身边站的正是刚才那几个人中的两个,他们架着她,直直的拽到一个浑身被羽毛覆盖的人前。依然是拖地长裙,只是长长的群摆上,缀着几只飞鸟,青色的披肩上密密的都是羽毛,而长发环成的发髻上插着几根长长的尾羽,脸上画着诸多色彩,看不清样貌。可她的装束和打扮,竟让爽怡联想到了巫女。 她恶狠狠的指着爽怡,随手撒出麦粒,麦粒打在爽怡的脸上、身上,耳边又传来翅膀的拍击声,越来越近,近的似乎马上要撞到她的脸上。她想伸手挡住,可那两人却紧紧的抓住她的手臂,她只能尽量撇开脸,飞鸟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羽毛掠过她的皮肤,竟是针刺般的疼痛。可是飞鸟似乎又折了回来,擦着她的头发而过,来来回回的几趟,她只觉得脸上火一般的烧着,温热的液体淌着。爽怡痛苦的呻吟着,可是四周只有飞鸟的声音,再无其他。 她咬咬牙,直瞪着又向她扑来的飞鸟,在它擦过她的脸时,爽怡猛地张嘴咬了一口,只听飞鸟呜叫了一声,想要振翅却又落了下来,爽怡伸脚一踢,将那只坠落的飞鸟踢了出去。 女巫尖叫了一声,转身去接,架着她的人也追了过去。爽怡软软的栽倒,清醒的意识让她赶紧离开,踉踉跄跄的走了一步,竟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熟悉的气息让她顿时心安,可是他浑身散发的寒冷和戾气却让她心惊。她抬起头来,迎上了一双清冷的眼眸,隐隐的泛着蓝黑色,一簇蓝色的火苗在跳动、燃烧。不知是筋疲力尽,还是那眼神的震撼,她缓缓的滑倒。 天志猛地抓住她的手臂,让她靠着自己站着,眼睛却死死瞪着他们,嘴里挤出一句话,虽然她听不懂,可语气却冷的让人如坠冰窟。 女巫捧着将死的飞鸟,浑身颤抖着,说了什么,就跪下扑倒在地,簌簌发抖。其余几人颤抖着连连后退,转身撒腿就跑。 天志举起右手,伸展的五指猛地攥紧,逃走的几人浑身一颤,若无骨般软倒在地。女巫伏在地上,颤抖愈甚,将头埋得更低。 爽怡趴在天志的肩膀上,感受到他呼吸的急促,以及心跳的剧烈,铺天盖地的愤怒在燃烧着,似要烧尽他整个人。天志又说话了,仍是她听不懂的话,声音虽低,却透着森然的寒意。 爽怡无力的将头枕在他的肩上,心中的恐惧让她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虽然他的身子很冷,却让她有种很踏实的感觉,即使他再冷漠,他仍然拉着她站在了自己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天志的身子微微一颤,话的尾音竟有些走调。身上的戾气未消,语气中的寒冷却消失了一些。他的左手微微扶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爽怡感觉到他的手,眼睛猛地睁开,怔怔的看着眼前越来越浓的雾气,心中一热,眼泪竟夺眶而出。带着水意的眼睛竟看穿了重重迷雾,廊底竟站着一个满脸血渍的人,手中的弓弩已经拉满,直冲着天志的背心。爽怡大惊,猛地转身,掉转了两人的位置,身子完全挡住了他的,就在她的眼睛对上了他微讶的眼眸时,背心的剧痛让她胸口一滞,温热甜腥的暖流堵在喉咙口,直直的喷了出来—— 天志只感到脖颈间的湿热,一股甜腥味扑鼻而来,垂眼入目的竟是微微颤抖着的羽箭,心脏猛地剧烈收缩。他左手紧抱住爽怡,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眼睛死瞪着廊底的人,右手一张一收,那人便已倒下。他右手随手一挥,跪在他身后的女巫哀叫一声,扑倒在地,身下的飞鸟扑腾了几下,身子一歪,倒在女巫身边。 爽怡只觉得背上若火烤一般的炙热,像要将她烧成灰、磨成粉。身体里的力气一点点的抽离,她的脚已经支撑不住她的重量,缓缓滑落,跌进了他冰冷的怀抱里。他的脸似乎就在她的眼前,她努力的睁眼去看,对上了他波涛汹涌的眼眸,纯黑色的,如同黑珍珠一般。从未见过他微蓝的眼眸竟变成了纯粹的黑色,她抬手摸了一下他微颤的眼皮,微笑着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天志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子,双手轻轻的将她圈在自己的怀里,轻柔的怕要把她捏碎了一般。漆黑的眼眸深处翻滚着他深深隐藏着的情绪,苍白的嘴唇张了张,沙哑的问道:“为什么?” 爽怡觉得身子越来越轻,身子一半在火里,一半在冰里,冰与火交替着,让她备受煎熬。她努力的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眼睛。气若游丝的道:“为了你。” 天志的身子一僵,抱着她的手严密的将她护在怀里,下颚抵在她的头顶上,轻轻地道:“不值得。” 爽怡感到头顶的下颚微微颤抖,冰冷的心流过一丝温暖,微笑着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原来他的身上清淡的一丝味道都没有,一如他的人一般,只是那颗跳动的心却是那样的热烈。“怎么会不值得?我说过‘你退我进,你逃我追,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的背就是我的心,射中了你的背,就等于是射中了我的心,这样才不值得呢!”爽怡笑言着,声音却断断续续、时高时低。 天志漆黑的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温暖,就如漆黑的夜空中一颗璀璨的明星一般。他的左手缓缓张开按在她的心口,右手按住她背心的伤口,柔声道:“从今以后,你的心就是我的心。” 爽怡愣了愣,意识逐渐模糊,眼神迷离的看着他嘴角扬扬的笑意和眼底暖暖的柔情。“这是真正的你吗?” 天志轻轻地点点头,在她闭上眼的一刻,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你已经找到真正的我了。” 爽怡躺在她的怀里,背上的痛越来越轻,体内的火战胜了冰。昏迷前喃喃:“我在做梦吧,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的话。” 天志抱起她,让她枕在自己的肩膀上,轻声道:“以后,我会跟你说很多很多的话。” 爽怡似乎心满意足了,脑袋低垂在他的肩膀上,沉沉的睡去。 一个胡僧连滚带爬的跪在天志的面前,哆嗦的道:“少主,属下不知他们反了,请少主降罪。” 天志的眼睛只盯着爽怡,看也不看面前跪着的人,举步便走。声音悠悠的传了过来。“我要回东女国。既然他们要反,我就让他们反到底。”纤尘不染的白影已消失在茫茫的白雾中。 雾气层层叠叠的弥漫开来,瞬间将胡僧吞没—— 死劫 新年刚过,天气却依然冷滴水成冰。 相较于外面的天寒地冻,屋内好歹暖和很多。暖炉偎在怀里,重重的帘幕挡住了外面的凉气,放下的床帐内又自成一方天地,很是舒服。 淼将身子团成一个球,缩在被子里,虽然醒了,人却依然迷迷糊糊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转着很多事情,东飘一件、西荡一件,交织往复,却不刻意的拆解。 敏又一次身陷高墙,手脚都摔断了,却再次被封为四品的女官,这事太蹊跷了。究竟那天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没有来白马寺?吴名若在,不会让敏再留在宫里的,可是,他却行踪不明。那天李隆基从宫中赴宴回来,说敏一切安好,正在养伤,还让高力士带话,说什么“不能时常相见,各自珍重”这样似是而非的话,让她高高悬着的心,再也放不下来。 爽怡跟在天志身边,似乎不会再回来的样子。这样也好,她们分开或许更安全些,不至于一损俱损。 紫叶失踪了。那天狄府嫁女,她心急如焚,就要去捣乱婚礼救出紫叶,却被李隆基生生的拦住,对她说些没用的话。淼气的对他又是打又是踢,却怎么也推不开他,反倒让那双深邃的黑眸看的不好意思,正纠缠间,却听到王毛仲从外面带回的消息,韦家将新娘退了回去。因为新娘不是狄蓉,而是狄蓉庶出的妹妹狄薇,顿时引起轩然大波。狄家欺君枉上、抗旨不遵,原本要全家下狱,可念在国老的面上,降了狄光远和狄光嗣的官职,赋闲在家,狄家一时便没落了。 这些都不是淼关心的。她最关心的是狄蓉去了哪里?狄家说狄蓉突生急病去世,才让狄薇顶替。可这样的说法谁会相信,前些日子置办礼服的衣坊还见过狄蓉,怎么可能说病就病。而且,淼见过她,虽然心灰意冷,却没有求死的念头,那她绝不会自尽。难道是被狄家暗害?这更加说不通,狄家为了遵旨完婚,绝对不会碰她一根汗毛。那就只剩一种可能,就是她逃婚。可是她会逃到哪儿去呢?按道理她会来找她们的,可是临淄王府并没有生人进出。这就更加麻烦了,如果她逃婚,在外遇到什么事怎么办?李隆基一直让王毛仲在外查访,却一点消息都没有,这让她的心揪得更紧了。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狄蓉仍是下落不明。她真的有些灰心了,为什么不好的事情总会发生在她们身上,她们只想安安静静的生活不行吗?为什么让她们经历这么多的苦难?难道她们回到古代,就是为了受苦吗?她不懂,她们已经尽量离那漩涡远远的了,为什么还是会被卷进去,搅得生不如死。 迷糊间,眼前的纱帐动了几下,一阵冷风顺着缝隙钻了进来,顿时让她清醒了几分。应该是冬儿进来了吧。她慵懒的眨眨眼,将头整个埋进温暖的被窝里,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她就尽职的做一只缩头乌龟吧! 身子用力的蜷缩着,仍能感觉到被子外的纱帐已经掀起,一个人正盯着她。她不愿理会,紧闭上眼装睡。下一刻,被子突然被人拽走,她的头和肩膀露了出来,刻骨的凉意让她浑身打了一个机灵,想缩回被中,被子却更被拽开几分。她手死抓着被角,跟那个力量拔河。最终被子被整个拽走了,她穿着睡衣晾在床上,只觉得四处都是寒意。 她忍无可忍,霍的起身,嚷道:“你有没有搞错?人家在睡觉,有你这样的吗?冬儿,你是想冻死我,还是气死——”她的那个“死”字死在自己的口中。她瞪着站在床前的李隆基,一时竟傻了,猛地想起自己只穿了睡衣,手忙脚乱的找东西遮掩,却发现最好的被子被他攥在手里拖到了地上,衣服就放在他旁边的凳上,实在不好意思过去拿,只得拿着枕头挡在胸前,气愤的嚷道:“喂!你知道什么是非礼勿视吗?哪有你这样大咧咧的闯进女子的闺房的?连门都不敲?” 李隆基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道:“我在外面敲了一盏茶的门,还叫了你好几次,你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害我以为你出了事,或是逃跑了?原来是捂着被子睡大觉,你倒是舒心惬意啊?” 淼一怔,刚才有听到敲门声吗?难道自己想事情想的失聪了吗?有些怀疑的瞪着他,道:“你可别蒙我!”低头瞅瞅自己的姿态,实在坐不住了,嚷道:“喂,哪有你这样的?还不出去?快点出去啊!” 李隆基看着她双颊的红晕,心里一抽,猛地甩开手里的棉被,上前一步坐上床沿,身子前倾靠向她,嘴边噙着坏笑,道:“你住在我的院中,别人都认为你是我的人了。我进你的房间有什么奇怪?” 淼气的眼睛冒火,可是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心又不受控制的乱跳,急急往后缩了缩,怒道:“谁是你的人?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嫁给谁也不会嫁给你!” 李隆基的身子一僵,脸色顿时变得苍白,一双深邃的黑眸此时却暗淡无光。他看了她一眼,猛的起身退后,远远的望着她,不冷不热的道:“你快收拾,我要带你出去。”说完转身掀起帘幕,一闪身就没了踪影。 淼有些茫然的看着微微飘动着的帘幕,歪着头不明所以,喃喃:“哪有男人像他这么爱生气的?真是的,我有哪里招他惹他了?”想起他刚才灼热的眼神,脸发烧、身子竟也滚烫起来,忙甩甩头,从地上捞起被子,迅速的穿衣,不敢再胡思乱想。 一路上,李隆基始终没有说话,望着马车的垂帘发呆。 淼坐在他旁边,只觉得他浑身散发着冷意,眼神看似平静,却藏着太多的波澜。他的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样的他,让她心疼。想想还是自己讨饶吧,悄悄的蹭过去,挨着他坐着,手拽着他衣袖的一角,抻了抻,腆着脸道:“我的三公子,你知道我说话从来不过脑子,伤了别人都不自知。你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跟我计较,你气我是小,气坏了身子、不英俊是大。” 李隆基终于有反应,扭头看着她拽着自己的袖子左摇右摆,脸色稍缓,却依旧苍白。看着她冲自己讨好的眨眨眼睛,心中一揪,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别过头去道:“希望一会儿你还能对我这样。” 淼一愣,不明白他的意思。刚要开口问,只听王毛仲在马车外,道:“爷,到了。” 李隆基的身子微不可见的抖了下,不安在眼中扩大,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走吧,我们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你很相见的人。”说完硬是从她手中拽出自己的袖子,打帘出了马车。 淼震惊于刚才他的反应,有些失神,可是想到他的话,以为是找到狄蓉,高兴的叫了一声,撩起帘子就跳下马车去。却看到李隆基脸色铁青的站在马车前,手身在半空中,似是要扶她,她却一个人跳了下来。尴尬的笑笑,吐吐舌头,不好意思的抱住他的胳膊,道:“我高兴的什么都忘了!没看见你,你可不要再生我的气了,男人生气很难看的。你这么帅,可不要自毁形象啊!” 李隆基的眼中有着安慰,却更多的是烦恼,嘴角撇了撇,还是没笑出来,拉着她往面前的茶馆走,脚下虚浮,竟有些摇晃。 淼却沉浸在要见到狄蓉的喜悦中,一蹦一跳的跟着他走。茶馆的生意很冷淡,可能是因为冬天的关系,人们都不愿出门了。淼的大眼睛四处寻找着狄蓉的身影,却只在角落处看到一个孤单的人影。 藏青色的袍子、乌黑的头发,随意的动作,都是那样的熟悉。淼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人,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了,定在原地再也迈不动步子。 那人看到他们,换换起身,淡然的笑笑,眼睛却看着李隆基被淼抱住的胳膊出神,脸上的笑意僵了僵,不自然的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了。” 淼猛地醒过来,顺着他的眼光低头看着,大惊失色,猛地放开了手,往旁边退了一大步,惊慌的看着他,不知所措。 李隆基被她推的晃了晃,眼底闪过一丝疼痛,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才转头笑道:“玉衡,近来可好?”说着自己走了过去。 张苒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依旧谈笑自如。“我能有什么好或不好,凑活着度日罢了。倒是你,听说你任卫尉少卿,我倒是要恭喜你呀!” 李隆基不自然的笑了笑,回头看着淼,轻道:“来时没告诉她,是想给她一个惊喜,现在看来是有惊无喜了。猫儿,过来,别傻站着了!” 淼不知道自己怎么走过去、坐下的,眼睛只是盯着他看。一年不见,他清减了许多,眼神中多了许多以前没有的愁绪,密密的交织着,让她看不真切。原以为自己可以忘怀了,可再见到他的瞬间,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一个深深烙刻在心里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就忘记呢?当初他既决定走,她没有挽留,就注定了今天的尴尬。 张苒细细的打量着她,她仍是老样子,一副天塌下来也会当被子盖的性子。即使年过双十,却仍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女。只是眼底眉梢竟有了女人的娇羞和妩媚,这是以前他从没发现过的。原来短短的一年,她就已经不一样了。 李隆基看了两人一眼,眼中只有无奈,默默的倒了一杯茶,轻声问道:“长安一切可好?杜鹃和孩子好吗?” “杜鹃”如一个重磅炸弹一般在淼和张苒的心里炸开了花。两人都是一震,匆忙的移开了视线。淼的心狠狠的一抽,混沌的思绪终于有了一丝清醒,尽力维持平静的坐在那儿,端起茶杯喝茶。 张苒深深的看了李隆基一眼,淡然道:“杜鹃的身子好多了,茉儿虽然体弱,但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凑到嘴边的杯子晃了晃,几滴水珠溅在嘴边,淼急急放下茶杯,找手帕擦拭,却见李隆基拿着帕子轻轻拭去她嘴边的几滴茶水,温热的手指若有似无的碰到她的嘴唇,让她猛然想起他的吻。脸上发烧,微微侧过脸去,不敢再看他。 这一切却全落入张苒的眼中,粗枝大叶的侍棋竟也有羞涩的时候,而眼角的妩媚愈浓,原来她的女人之姿只为三郎而现。他的心蓦然冷却,手紧紧捏着茶杯,拳头上的青筋直跳。 李隆基却若无其事的道:“我一直没问你这次来洛阳所为何事?怎么不早些回来,跟张大人过年守岁呢?” 张苒缓缓将茶杯放下,将手隐于袖中,才道:“我是收到家书,变卖了长安的家产,遣散了家仆,才带着杜鹃和茉儿来洛阳,这就耽搁了些时日。” 李隆基一愣,心中隐隐猜到了原因,仍问道:“你卖了长安的大宅?难道是张大人——” 张苒点点头,轻声道:“祖父要告老还乡,已经上奏了陛下。如无意外,近日就会恩准了。我们全家就要迁回襄州老家了。” 淼浑身一震,仿佛一记闷雷打在了她的头顶。她怎么会忘了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忘记了呢?猛地拍桌而起,冲着张苒喝道:“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难道你的承诺就这么不可靠吗?走,马上离开洛阳,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回来。” 张苒和李隆基都是一惊,不明白她为何突然翻脸。张苒只觉的万箭穿心,缓缓起身,哑着声音道:“对不起,我食言了。可是举家迁徙,我不能不回来,我希望你能原谅。本不想打扰你们,可是以后相隔千里,恐再无相见机会,便来看看你们,做个道别。” 淼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隔着桌子抓着他的袖子,急道:“算我求你了,好不好,赶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回来,不敢发生什么,都不要回来!我求你了,求你了!” 张苒看着她的泪夺眶而出,心猛地揪紧,双手轻柔的扶着她,道:“我马上就会和家人离开这里了。我会遵守诺言,再不回来。猫儿,你不要哭,我马上就走。”说着挥开她紧攥的手,绕开桌子,径直往外走。 李隆基也没想到淼会失控,握着她的肩膀,道:“猫儿,你这是怎么了?玉衡是想跟咱们好好道别,你这个样子,他心里更不好受。” 淼急得直摇头,瞪了李隆基一眼,狠狠的挣开他的手臂,追过去揪着张苒的袖子,喊道:“我就是不想让这次见面变成永别!张苒,我是要你一个人马上离开洛阳,就现在,一刻也不要耽搁。就现在,你一个人走!” 张苒震惊的盯着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思绪,却因为太快,没有捕捉到。他虚扶着淼,探寻着道:“侍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们家是不是要,出事了?” 淼浑身一抖,浑身虚脱,软软的靠在他身上,只是摇头。“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你赶紧走,赶紧走!不要回来!” 张苒的背脊一僵,愣愣的看着她,眼中有着悲伤、挣扎,慢慢融合,最后只剩下坚决。他扶着淼坐在凳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平静的道:“谢谢你,侍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是,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不会抛开他们的。我已经浪费了太长时间,现在我要回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跟他们在一起。”说着轻抚着她的脸颊,将泪痕拭去,起身快步的走了出去。 淼抬手捂住脸颊,这竟是他第一次摸她的脸,眼睛茫然的看着门口,猛地回过神来,就要追出去,手却被一个人牢牢握住,拽了回来。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有些事不是你拦得住的。玉衡不会走的,即使是死。” 淼蓦然回首,震惊的看着他漆黑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感,只觉得浑身发冷,似乎坠入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冰窟一般,再也回不来—— 夜深风起,临淄王府一片寂静。 淼抱着头坐在梳妆台前,脑中一点点回忆着张柬之遭贬黜的原因和贬为刺史后的境遇。可是除了知道发生在今年,张柬之郁郁而终,年满十六岁子孙流放岭南以外,她再也想不起来其他的。怎么办,怎么办?她怎么做才能帮他、救他,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往死路上走。可是这是历史,她能改变得了吗? 懊恼的捶打着自己的脑袋,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好好学历史,如果自己知道的更多的话,就不会这样手足无措了。淼猛地抬起头,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敏敏是她们当中历史学的最好的,她一定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样她就能帮他避过了。霍的起身,就往外走,却撞上了挑帘而进的冬儿,铜盆翻倒在地上,水撒了她一身、一地。 冬儿诧异的看了她一眼,蹲下收拾。 淼猛地顿住脚步,低着头,嚷道:“青绯,你联系上兰若了吗?她能带我去见敏敏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马上见她,你能帮我吗?” 冬儿缓缓抬头,冷声道:“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你既然想见慕容敏,为什么不去求王爷,他是卫尉少卿,掌管禁宫门卫,他要带一个人进宫,不是轻而易举吗?你不去求他,反来求我,这是什么道理?” 淼怔怔的看着她,自己怎会没想到呢?可是今天李隆基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回来一句话也没说,就一个人走了。她知道他在生气,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此刻这颗心只想着张苒,再也容不下他人了。 她猛地起身,撩帘就往外走。不论如何,都要救他,即使违背历史、违逆天意,她也要救他。 冬儿似笑非笑的看着飘动着的帘子,眼睛里闪着薄薄的迷雾—— 李隆基盯着手中的纸条已经很长时间了,剑眉紧蹙,一双黑眸仿若幽深的黑洞,看不到边。 外面突然吵嚷着,他一滞,手指微动,纸条已经握于手心,拳头紧握着。冲着外面的王毛仲道:“让她进来吧!” 外面低低的应了一声,一个翠绿色的身影推门而入,直直的冲到他的桌前,站住了脚,定定的看着他,眼睛闪着异常坚决的光芒,让她天生的笑脸透着冷凝和肃穆。李隆基的心莫名的一冷,心底嘲讽的笑笑,不语的看着她。 淼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一抽,下意识的低头,缓了缓自己的心绪,才有抬头看他,轻声道:“三公子,我想求你——” 李隆基冷冷的打断她,道:“如果是要进宫,我无能无力。” 淼被他一堵,哑在那儿,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双手撑着桌子探着身子,道:“为什么?你是卫尉少卿,掌管禁宫门卫,送一个人进宫,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的事。为什么你不愿意帮我吗?你要看张苒死吗?” 李隆基眼底闪过一丝受伤,冷淡的道:“我是掌管禁宫门卫,但不意味着我就可以轻易让一个人进出宫廷。你把皇宫看成你家的后花园吗,随你进出?何况,我看玉衡现在好得很,哪有什么性命之忧,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说着他拿起桌上一本书认真的看着。 淼隐忍着心中的怒气,尽量压着声音道:“三公子,我和少爷都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现在他有难了,你就不能帮帮他吗?” 李隆基的眼睛紧盯着书,头也不抬的道:“他有难?我怎么一点苗头都看不出来?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淼看着他爱答不理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越过桌子从他手中夺过书,往桌上一摔,喝道:“好,你要理由,我告诉你!”她死死瞪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武三思已经准备推翻五王了,他会给他们编派罪名,将他们贬谪远地,然后再会扣上谋反的罪名,将他们处死,子孙也不会幸免。所以,如果张苒仍留在洛阳,他难逃一死。”淼的心狠狠的抽搐着,她竟从没想到从她嘴中说出“死”字时,心是这么的痛。一手紧紧的按住胸口,心跳的这么快。她知道仅说这些,是不足矣大东他的,又道:“五王虽已架空了权力,但他们在朝中仍能牵制武三思,一旦五王尽去,朝中权柄就尽归武三思一人了。你们李氏好不容易站起来,难道还要被武氏继续欺压下去吗?那以后就不是李唐江山,而是武韦的天下了!” 李隆基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冷冷的看着她,眼中闪着凛冽的杀气,紧抿的嘴唇挤出几个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淼僵硬的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却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后果会是什么。现在的她只想救张苒,即使逆天而行,她也要拼一拼。 李隆基浑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一双星眸异常的闪亮,眸海深处波澜壮阔,但缓缓的风平浪静了。他看着淼缓缓的坐下,轻声道:“我不会因为你几句疯话,就带你进宫。现在在临淄王府,我还能保你,但要是在外,你这些话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回去清醒一下,以后谨言慎行。” 淼大张着嘴,震惊的看着他,道:“难道这样你也不愿意救他?你的心是铁打的吗?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真要见死不救吗?”她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只想看他如何回答。 李隆基一脸淡然的拿起刚才的那本书,继续看着,没有再理会她的意思。 淼心灰意冷的笑着,一步步的后退,重重的点着头,大声道:“好,好,你不帮我,我自己想办法!还有,去你的谨言慎行!我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奴才!”说完摔门而出。 李隆基颓然的闭上眼,重重的靠在椅背上,喘着粗气,喃喃:“你要我帮,我就帮得了吗?我根本就没有能跟他抗衡的力量,我输不起啊?” 一阵风吹进,他手中的书页哗哗的翻着,字却是反着的—— 淼跌跌撞撞的跑着。黑暗中辨不清方向,眼前模糊一片,只是想逃来,离他远远的。脚下不知绊了什么,重重的摔在地上,腿脚在没力气,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为什么要这么冷漠?他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从小一起上学的情谊就这么不堪一击吗?难道他真要眼睁睁的看着张苒死吗? 一想到“死”,她的心剧烈的抽痛着,不,不能,即使不能见他,也要他好好的。明知眼前是死路,她不能看着他往里走。谁还能帮她,是进宫找敏商量,还是再去劝张苒离开这里?想着下午张苒决绝的表情,知道他是不会离开的。那只有从历史下手,该找谁呢?脑海里密密麻麻的乱成浆糊一样。 “天志!对,他能看到未来,找他就对了!”淼猛地爬了起来,直直的看着夜空,现在是晚上,城内宵禁出不了城,就只能等天亮了。 拂晓,后院角门,人影闪过,匆匆的往里走。 李隆基站在淼的房前,几次举手敲门,却又犹豫着放了下来。他身后的王毛仲盯着他半饷,轻声道:“爷,小的来敲门吧。” 李隆基摇了摇头,终于举手敲门,可手刚碰到门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屋内微亮,帘子随着风进而飘舞着,隐隐约约的看到里面的绣床。 李隆基一惊,大步挥帘进去,怔怔的站在床前,看着平整的不似动过的床面,蹙眉深思着。眼中灵光一闪,转身对着站在门外的王毛仲道:“你赶紧去皇宫门口守着,看见猫儿,不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把她带回来。快去!” 王毛仲应声,却迟疑的道:“那您——” 李隆基看着挂在床钩上吊着的玉环,出了会儿神,才道:“我要去另外一个地方。如果你看到她,就跟她说我会帮她,快去吧!” 王毛仲躬身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了。 李隆基伸手轻抚着精致的玉环,嘴角撇着一丝暖暖的笑。“我投降了,无论如何,进退同步,我不会放开你的。” 白马寺前,一样高大的牌坊。但门前却有众多小和尚在扫地,一样红墙青瓦,却增添了人气,显得生气勃勃。 淼立在高大的牌坊下,心里有种陌生的感觉。虽然是第二次来这里,却觉得跟上次不一样了。她站在原地,竟一步也迈不出去。 牌坊下的小和尚一直瞪着她,终于不耐烦的推了她一把,喝道:“看什么看?这里也是你能来的?快滚!” 淼让他推的一个趔趄,倒了几步才稳住,惊疑的看着眼前十岁出头的小和尚,一点也不像出家人,反倒像小混混。她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事,正色道:“小师傅,请带我去见天志师父。” 小和尚讥讽的道:“什么天知地知?走走走,我们这里只有慧范师父。谁不知道皇上皇后尚佛,最是尊敬慧范大师,你在这儿瞎搅和什么!走走走,这里不是你这种卑贱身份的人来得的!”说着又推了淼一把。 淼愣了一下,“慧范”这个名字好熟悉,在哪儿看过呢?没注意到小和尚那一推,整个人摔坐在地上,晕头转向的道:“我不管什么慧范,我要见天志和爽怡,你叫他们出来——”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不明白,我们这儿没你找的人!快走,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和尚奸笑着招呼了一声,其他扫地的小和尚慢慢聚了过来,晃动着手中的扫帚,恶狠狠的盯着淼。 淼有些搞不清状况,愣愣的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人,终于有了丝恐慌,手脚并用的往后爬,却摸到一只鞋子。愕然的转头往上看,黑靴、青袍、黑色的大氅垂在地上,显得他格外的挺拔高大。他一双冷目瞪着眼前的小和尚,锐利似剑,像要穿透每个人的身体。 小和尚们畏惧的后退,又看他衣着华贵,都不敢招惹,没一会儿,就散了。 李隆基瞟了一眼今非昔比的白马寺,蹲下身子看着她,淡然的道:“跟我回去。” 淼终于清醒过来,别开脸,冷冷的道:“我不回去,我要找天志和爽怡,他们——” “白马寺已经赐给胡僧慧范了,他们应该已经走了。你在这儿也无补于事,跟我回去,我们从长计议。”李隆基的脸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双黑眸异常的明亮。 淼怔怔的看着红墙青瓦的白马寺,喃喃:“爽怡走了?他们怎么会走了?那我怎么办?谁来帮我?谁来帮帮我?” 李隆基剑眉紧蹙,双手按在她肩上,轻轻却坚定的道:“我会帮你,不管谁离开你,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我一定会帮你。” 淼茫然的看着他,却望进了一抹深邃的眸海中,坚定的自信、全然的信任带着微微的暖意让她看的痴了。暖流流进心里,心没来由的一酸,太多的伤心、不安汹涌而来,让泪决堤。她扑进他的怀里,想要这份温暖—— 上元 夕阳西下,月出东方,洛阳皇宫又是一派喜气热闹的景象。 金壁辉煌的瑶光殿前,一树一人一椅。西方的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东方的满月却淡淡清影,若隐若现。 敏微仰着头,晚霞的红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淡淡的红晕扩散开来。微闭的眼睛,隐隐透着湿意。 一双手结结实实的按在她的肩上,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扭头抬眼笑看着他,道:“哥哥。” 李希敏俯头笑看着她,轻轻拍拍她的头,道:“非去不可吗?我怎么感觉像是鸿门宴,托病别去了。” 左手轻轻揉着右手伤处,摇了摇头,轻松的道:“就是这鸿门宴,我才非去不可。若是不去,反倒让她们以为我怕了她们,这种窝窝囊囊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李希敏眼底闪过一丝心痛,既而大笑着道:“好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怕睡了!哥哥陪你去,好好玩闹一下也好!” 敏却撅着嘴,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摇摇头道:“这可不行,以哥哥这出色的样貌人品,这贵妇千金还不得打破头来抢你吗?此去凶险万分,哥哥还是呆在这儿为好。省了我的麻烦,也省了你的麻烦。” 李希敏瞪着眼,叫道:“你是把我当累赘了,是吧?那群鸭子我才懒得理呢?既然你不让我去,我不去就是。受了欺负,回来可别跟我抱怨。”说完冲着身后的冰凝郑重的点了点头,转身回去了。 冰凝浅笑着推着轮椅往前殿去。今天是上元佳节,中宗和韦后又大摆筵席召大臣及诸、千金进宫,可想而知今天的皇宫定是热闹非凡。敏最不喜欢这表面热闹,却暗藏杀机的宴会。要不是上官婉儿专门来跟她说,她是绝对不会去的。 扭头又看看渐行渐远的瑶光殿,不禁长长叹了口气。李希敏最讨厌拘束,喜欢自由自在、天南海北,为什么要呆在这个黄金打造的牢笼里呢?当时他笑言:“原本我就是该含着金汤匙降生于这个皇宫中的,这次有了机会,当然要好好感受一下了。可惜这身份了。”敏的心里怎会不明白他的真心呢?他不放心她独自一人留在这儿,宁可抛却男人的尊严也要留在她身边。他却仍笑得豁达。“这当太监还得花不少钱呢!尤其是未净身的太监更是要花大笔的钱财。你哥哥我可是正正当当的进了宫,挂着名的太监呢!可惜我的钱了。” 敏的心紧紧一抽,事已至此,他是要长留宫中了。可是他的身份,怎么能躲得过韦后和武三思呢?一旦他的身份揭穿,会有怎样的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心烦意乱的出了一身的汗,冷风一吹,浑身打了个颤。一件披风披在她的肩上,挡去了吹得正紧的北风。敏以为是冰凝,笑着道:“以后我是真的离不了你了!每次我想到哪儿,你都能猜到我的心思,这样不好,着实不好!” 推着她的人不言,仍是缓缓推着她往御花园去。远远的,御花园中熙熙攘攘的全是花枝招展的千金小姐,宫灯高高挂起,朦朦胧胧,各色的丝绸衣裙闪耀着温润的光芒。此时时节不济,花园中一片萧索苍白,可是却被这五彩缤纷的绸裙装点的分外绚烂缤纷。虽隔着玉带河,那边的笑闹声却悠悠的传了过来,将热闹的宴会烘托的更加纷扰。 敏低头瞅瞅自己仍是一身绿色男装,竟融入了萧索的大环境中。她自嘲的笑笑,望着不远处的别样风景,轻声道:“我再不穿女装,就能挡住这铅华粉黛吗?与其守身,不如说是守心。” 冰凝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这让她可以放心的自言自语,在这个牢笼中为自己求得一席自由的角落。她突然很想要这种自在看风景的心情,忙道:“咱们不要过去了,就在这儿看看吧!这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谁会在乎?何况,我本就不是属于那里的人,去了,反倒格格不入了。就在这儿看吧,看风景的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 轮椅顿时停住,磁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殊不知你这个看风景的人,也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了。” 敏一愣,猛地回头看,身后推轮椅的人竟是薛崇简。敏有些反应不过来,看着他温和英俊的脸,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她这个样子,反倒逗笑了他。他哈哈笑着,推着她靠着玉带河旁的一块白石,他撩起衣袍坐在石上,有趣的看着她,道:“能看到女官这样的表情,我这力气也算没白费!” 敏猛地闭上嘴,直直的瞪着他看,却看他更加愉悦的眼睛中泛着耀眼的光芒。敏急忙低头垂眼,心里骂了冰凝千遍万遍,嘴上却恭敬的道:“奴婢见过薛二公子,刚才失言,万请见谅。” 薛崇简眼中的光芒淡去,轻哼了一声往后仰了仰,道:“要是我开口说话,让你这样拘谨,我就闭嘴不说话了。” 敏心中七上八下的,这个外表看似斯文的薛崇简,骨子里透着一股让她看不透的邪气,似乎随时都会爆发一样,让她不知如何应对。她对历史上的薛崇简知之甚少,只记得他是太平公主最喜爱的儿子,也是在肃清太平时唯一保全的贵族公子。可这点认知,让她怎么对付呢? 夜色渐浓,河对岸的灯光倒映在冰面上,变形的扭来扭去,又折射到河的这边,两人都笼进氤氲的光线中,气氛透着古怪。薛崇简大大的伸了个懒腰,身子往后仰倒,双腿抬起,竟要跌进河里去了。敏一急,急忙伸手去抓他的衣角,将他拽了回来。薛崇简顺势坐直身子,震惊的看着敏紧攥着衣角的手,缓缓抬头看她,一双墨黑深邃的眼睛里隐藏着太多的情绪,纠纠缠缠的竟分别不出。 敏被他盯得心跳加速,急急的松手,低头道:“情急之下,奴婢冒犯了。”敏猛地想起薛崇简最厌恶别人碰他,连衣角都不能碰触一下,现在自己是犯了他的大忌了。 薛崇简的脸色变了又变,突然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肩下,问道:“你还记得这里吗?” 敏下意识的抬头看他,见他手按在自己胸口上方,不解的看着他,轻声道:“奴婢不明白您的意思——” 薛崇简脸上淡然,眼底却闪过一丝沉重的失望,苦涩的笑着摇头。“是啊,怎么会记得呢——”他的眼中竟是深深的伤痛,微仰着头,眼中却空无一物。 敏怔怔的看着他,细细的打量着他的侧脸,脑中一片空白,对他的记忆淡淡浅浅的,没有什么特别,怎么会让他这样的痛苦呢? 河对岸的丝竹歌舞之声渺渺的传来,打断了薛崇简神游的思绪,他回头看了一眼,转头看她,一如他平时给人的温和清爽。“她们其中的一人不久就会是我的妻子。” 敏惊愕的看着他,原来这场夜宴竟是为他选妻?心中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实在不喜欢这种被人控制操纵的感觉,自己的终生大事就在这样的荒唐的场合下确定,他一定很不高兴吧!敏有些同情,又有些感同身受,眼睛盈盈闪光,在暗夜的昏暗的光线下分外美丽。 满月如盘,歪歪的挂于枝头,月光若银链,洒的一地的银白。温润柔和的光晕笼罩在两人身上,闪着温暖的光环。 薛崇简默默的凝视着她,月光下一袭绿衣的她,竟带着充满生气的春意,仿佛她的身边已是春意盎然。眼中闪着淡淡的怡然,手不经意的拂过左胸,微笑道:“娶谁对我没有差别。只是从此,我不再孑然一身,背负的东西多了,人也就不能自由自在了。也好,娶妻封上那些人的嘴,耳根子也就清静了。” 敏听着他满不在乎的话,却看进他眼中的一丝无奈和神伤,急道:“虽说人言可畏,可谣言止于智者,薛公子又怎会把这些看在眼里。娶妻是终身大事,找寻一个可以陪伴一生的伴侣,不能草率。您至今单身,难道心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遇到命定的另一半,携手白头吗?说不定下一刻就让您遇到了呢?” 薛崇简的眼睛一亮,定定的看着她,满是赞赏和喜悦,半开玩笑道:“是吗?若是她已心有所属了呢?我的介入反倒令她无措伤心呢?那我的喜爱会不会变成她的负累呢?” 敏被他问的一愣,看着他嬉笑的表情,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脑海中突然闪过李希敏看似豁达的表情下深埋的伤痛,心中突然抽痛起来。这个问题重重的压在她心上,沉沉的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薛崇简看着她陷于矛盾痛苦之中,深思的扭头看向对面仍欢笑热闹的宴会,如蝶般飞来舞去的贵族千金又何曾有过这样的苦恼呢?怕是求之不得,来者不拒吧。思及此,心中翻腾着汹涌的厌恶,心境再难平和。 脚步声惊起他的警觉,蓦然抬头,竟看到一个体态丰润的贵族千金快步而来,追月髻上大红的牡丹映衬着她白皙的皮肤,一身华贵的丝绸宫装拖曳着,混不在意路上的泥土坑洼。她不再铺着地毯的宴会中游玩,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薛崇简有些不悦,起身推着敏要离开。 “敏敏,别走!” 敏闻声扭头,看向踏着月色而来的人,手按住薛崇简推着轮椅的手,让他停下。眼睛一直盯着她,竟有些不敢相信。 淼疾走了几步,愣愣的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敏,虽然她腿上盖着薄毯,看不见她腿上的伤势,可是右手用绸带吊在脖上,上面绑着夹板,心一痛,眼一酸,半跪在敏的面前,道:“还疼吗?一定很疼吧?为什么总是让你受这些苦呢?老天太不公平了!” 再见淼,让敏冰冷的心热烈的燃烧着,她握着淼的手,只是摇头,细细的看着她,问道:“你没事吧?没人为难你吧?我出不去,不知道你们的消息,我怕我打探的急了,上官婉儿会对你们不利。我就忍着,终于见到你了,我的心也放下一半儿了!” 淼摸摸她右手的夹板,泪在眼眶中打转。可是张苒沉重的压在她的心上,急道:“敏敏,你救救张苒吧。你熟读历史,知道前因后果,你帮帮他,我不能看着他送死啊!” 敏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低头看着痛苦的淼,心中却矛盾异常,沉重的道:“时间竟过得这么快!我都忘了,神龙二年,五王流放,子孙株连。张苒怎么躲得过呢?” 淼心急如焚,攥着敏的手,叫道:“你救救他,救救他!现在能挽回一切,救他的人,只有你了。我求你了!” 敏震惊于淼的激动,和泛滥在眼中的担忧心痛。脑中闪过历史书上的一笔:驸马都尉王同皎密谋暗杀武三思,机密泄露被杀,而五王也因此受牵连,贬为偏僻之地的刺史,后又陷害,再贬司马,又武三思矫诏杀害,牵连了五王所有的子孙家眷。张苒是张柬之的长房长孙,自然逃不了干系。可是—— 敏的心绪很乱,拉着她的手,直直的望进她焦急的眼波中,沉声问道:“你明白你现在在做什么吗?这是历史,我们现在的存在就是依据历史,你真要违背历史吗?你明白篡改历史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吗?你想过吗?” 淼有如当头棒喝,心头重重一击,想了一晌,抬眼坚定的道:“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们顾忌的东西太多了,才总是束手束脚,不能自由的生活。谁说历史就一定是这个样子,我不管,我想在什么也不想管。我只要救他,只想救他!” 敏震撼于淼眼中的坚定和决然,心中某些瘀滞的心结突然间通畅。是啊,如果今日穿越时空的是一个根本不懂历史的人呢,她根本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的所作所为,会不会改变历史呢?她们四人离奇的穿越,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改变了某些历史了呢?历史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为什么一定要执着呢?该怎样就怎样吧!人生短短几十寒暑,为何不能随心所欲呢? 看着这样的淼,敏的心被深深的感动着,她比自己活的潇洒啊!她微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道:“我会尽量帮你,当务之急就是要看紧武三思,我想他已经在筹划了——” 玉带河对岸的吵闹盖住了敏的声音,敏愕然的看着对面,只见千金小姐们纷纷散开,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被禁军压着穿行而过,后面跟着一个布辇,歪斜的躺着一个人,到了中宗和韦后的驾前。 中宗显然有些紧张,惊恐的看着跪在面前的身上仍有血迹的几个汉子,稍显臃肿的身体不禁的颤抖着,看着布辇上的人,抖着声音道:“武爱卿,这,这是——他们是何人?” 武三思东倒西歪的从布辇上爬下跪倒,身上的衣服多处划破,头发零散的披着,甚是狼狈,虚弱的道:“启禀皇上,臣今晚进宫途中,竟被这几人刺杀。幸亏臣有皇上恩德庇佑,只收了些轻伤。活捉了这一干人等,求皇上御前审问。” 韦后一双凤目紧盯着武三思,急道:“还不快扶司空大人起来,赐座。什么话,起来再说不迟。” 武三思由着内侍扶着坐下,仍是一副随时摔倒的样子,眼底却透着得意。时不时的抬头看着韦后,眼神缱绻。 中宗眯着眼睛细看着刺客,问道:“你们由何人指使,要谋刺武大人!” 韦后见他们不答,喝道:“快说,否则拖出去都斩了!刺杀朝廷重臣,族诛都是便宜了你们!招出主谋,本宫还能向皇上求情,饶你们一名!” 几人看了看,一个已迫不及待的嚷道:“是光禄卿,驸马都尉王同皎!是一个叫祖延庆的人花钱雇我们的,要我们刺杀武三思,订金已收下,我们就得干!” 韦后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好一个王同皎!他要造反了!” 侍立于一侧的定安公主“扑通”一声跪倒在韦后面前,哭道:“母后,冤枉啊!他怎么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呢?一定是有人陷害呀!母后,请明察!父皇——” 韦后却看也不看她一眼,狠声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什么可报怨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帮着他欺上瞒下吗?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的父皇?” 定安公主惊恐的往后坐倒在自己的腿上,愣愣的看着韦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乐公主娇笑着弯身扶起姐姐,低声道:“姐姐,你是皇室血脉,一切自当以朝堂安危为重。你一向恭孝仁顺,怎么会欺瞒父皇和母后呢?这事一定是驸马背着你干的,你又从何得知呢?”安乐公主笑看着韦后,脆生生的道:“母后,姐姐的为人,您还不知道吗?她怎么会和乱臣贼子同流合污呢?这事肯定与姐姐没关系,请父皇母后明鉴!” 定安公主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人,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身子晃了晃,被宫人扶住,不再言语。 韦后瞥了定安公主一眼,又厉声对着那几个汉子道:“王同皎还有什么图谋?你们说!” 刚才开口的那个汉子,道:“小人只听着王大人说,诛杀武大人,然后拥兵逼宫,请废皇后娘娘——” “什么?!”韦后喝了一句,握着中宗的手臂,委屈的道:“皇上,王同皎不但要谋害朝中大臣,还要废了臣妾。如此看来,恐怕他的目的是拥兵自重,再重演一次‘神龙政变’啊!皇上,你不能再这样听之任之了?今日不除他,你我都不能安枕了!” 中宗的花眼的眨了眨,看看身旁的韦后,又看看底下的武三思,长长出了一口气,道:“乱臣贼子,不诛不足以安民心。王同皎图谋不轨,斩立决,诛九族。因定安公主不知情,与其夫妻情断绝,不受牵连。宗楚客,马上派人抄家!” 一个戎装男子领命去了。武三思冲着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忙道:“皇上,昔日王同皎与五王一同政变,今日故计重施,五王怕是也脱不了干系。何况,张柬之先前请求告老还乡,这不是心虚吗?还望皇上——” “行了,朕累了。什么事明天早朝再议,今天都散了吧!”说着起身扶着太监的手,上了龙辇而去,不再理会御花园中跪了一地的人。 韦后有些吃惊,从不见中宗这样冷淡的对她,走时竟连招呼的不打。她不满的瞪了一眼,转而看向武三思,凤眼一挑,缓缓起身也走了。武三思会意一笑,也跟着走了。 明月当空,照亮了御花园,其中的人却只觉的灰暗阴冷,纷纷的散了。 定安公主一动不动的站着,其他公主有怜悯、有幸灾乐祸、有冷漠,都劝慰了几句走了。 太平公主楞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眼神四顾在寻找什么。 河对岸的敏仍然震惊于刚才的一幕。她们不是打算要改变历史吗?怎么会这么快,历史仍按着既定的跪倒进行呢?这是命中注定,还是上天的嘲弄? 看着摔倒在地上的淼,伸手去扶她,她却浑然不见,直直的瞪着玉带河的冰面。“怎么会,怎么会?难道我真的救不了你吗?” 敏的心莫名的疼痛,伸出的手僵在那儿,只觉得心口又被巨石堵上,憋闷的喘不过气来。 “二少爷,二少爷——”河对岸传来脆脆的叫唤。 薛崇简看向对岸,母亲正怒目瞪视着他,身旁是母亲的贴身丫鬟小昭正忧心忡忡的看着他。他恭敬的行了一礼,轻声道:“母亲。” 太平公主的脸色铁青,看了他一眼,又瞪着敏和淼,转身拂袖而去。小昭看着远去的公主,冲着他轻声道:“少爷,公主让你即可回府。奴婢先告退了。”说着加快脚步,追着太平公主走了。 敏愕然的扭头看着深思的薛崇简,刚才只顾说话,竟忘了他还在,那刚才的她们说的话不是都给他听去了吗?不安、心虚、恐惧充满了她的心,让她不敢再看他闪亮的眼睛。 薛崇简墨黑色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敏,紧绷的脸部慢慢放松,唇角扬了扬,轻声道:“宴会既散,我也该回去了。天色已晚,我送这位小姐回去吧。” 敏听不出他的语气,抬眼看了一眼,就拉着淼的手,道:“你先别灰心,还有别的办法,我一定会帮你。你现在先回去,不要自乱阵脚,好好呆着。我不想你有事。” 淼茫然绝望的看着敏,无意识的点点头,缓缓起身,微晃着走了。 敏担心的看着她,急道:“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既然不能阻止,但可以让他避过。猫儿,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淼的脚步顿了顿,暗夜中的她点点头,快步的走了。拖曳在身后的裙摆已是褶皱不堪了。 敏请求的看着薛崇简,恭敬的道:“有劳薛公子了,我想有人会在宫门口等她。请您务必让她安全出宫,拜托了!” 薛崇简敛去笑意,郑重的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背着月光的脸笼在黑影中,看不真切,却传来轻忽奇轻的话。“如果你要留在这里,还是有所依靠为好。锋芒毕露,只会树大招风,寸步难行。”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追着淼去了。 月光下,她一人独坐在河边。无力感、疲惫感彻底的笼罩在她的身上,久久不散。她们真的能改变什么吗?如果要改变韦后的心意,就要从武三思下手,而征服武三思,却只有一个人做得到。心中莫名的进展起来,还是要去见她呀! 敏单手不能推动轮椅,只能从轮椅后取下一根拐杖,一瘸一拐的往嘉豫殿去。今日不见她在宴会上,那就只能在她的寝宫里。 月移西方,敏的身后拖出长长斜斜的影子,一步一摇艰难的往前走去。 皇宫里仍然透着丝丝喜气,宫女太监三三俩俩的在各宫殿内穿梭、嬉闹。中宗朝廷甚是奢华淫逸,皇宫中的朝臣宫女太监兵卒都不避嫌,犹是宫中设宴更是乱成一团,中宗韦后只觉得有趣。 宫女太监见敏都是行礼即过,各行各事,敏也讨得清静。嘉豫殿遥遥在望,门口几个宫女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不时传来几声轻笑。敏微皱眉头,拄着拐杖慢慢走去。走到殿门前,宫女们才看到她,脸上闪过一丝恐慌,急急的行礼,身子并排着挡在门口,躬着身子竟没有让开。 敏的心一阵疾跳,眼睛越过她们看着紧闭的门,似乎猜到了什么。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着,心里呐喊着不要进去,可是眼睛却死盯着门。冷冷的瞪着她们,低喝:“让开!” 宫女们仍挡在门口,低着头互相看着其他人的眼色。刚才那一声虽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权威,让她们胆战心惊。 敏用左脚站好,提着拐杖指着她们,声音轻微,却透着丝丝的寒意。“不要再让我说第三遍。她能让你们死,我也能。让开!” 宫女们躬着的身子轻缠,虽仍站在门口,却闪开了一道缝隙。敏拄着拐杖从她们之间穿了过去,轻轻的推开门。殿内的光线幽暗暧昧,低垂的帷幕因为风起儿飘动着,摇曳着曼妙的舞姿。敏觉得喉头发干,眼前的情景太过熟悉,让她想起了武则天。一样的殿堂、一样飘舞的帷幕、一样飘着淡淡的香气。 她晃了晃,提着拐杖拖着伤脚一步一步的往里走,将声音降到最低。每穿过一道帷幕,她的心就抽痛一下。静静的站在一道帷幕前,盯着不断飘舞的帷幕,知道她就在这到帷幕的后面。 “我不知该怎么谢你。你就是我心中的女神啊!”一声轻微的叹息,轻轻柔柔的传了出来。 上官婉儿轻喘的道:“你现在满意了!王同皎身死,五王必受牵连,而你这个罪魁祸首却在这里逍遥快活?不知该说你是识时务还是虚伪?” 男人轻笑着道:“婉儿,我对你是虚情还是假意,你还不知道吗?我会投靠武三思都是为了你啊!士为知己者死,你才是我的知己啊!敬晖他们根本看不起我这个小小的考功员外郎,我的才学抱负无处施展,只能做他们的细作。我有志难申,是你救了我啊,婉儿,此生我只为你而活啊!” 上官婉儿无言,许久才道:“澄澜,希望你不是在骗我。” “此心可表日月,吾心不变!” 敏的心冷透了,瞪着帷幕,狠了心,用拐杖挑起帷幕,直直的看着床上缠绵的男女,淡淡的道:“真是痴男怨女啊!” 床上的男人脸色惨白,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竟羞涩的看着敏。上官婉儿一愣,随即坦然淡定的看着她。“你怎么来了?” 敏不怒反笑,瞟着那个叫崔湜的男人,曾编修《三教珠英》,跟二张厮混在一起。脸上满是不屑和憎恶,讥笑着道:“崔大人不用担心,我有把柄落在你心上人手里,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即使皇上皇后知道了,也没什么,说不定还要升你的官呢?” 上官婉儿的脸色变了又变,难以置信的看着敏,似是不相信敏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敏始终不去看她,嘴角撇着冷笑,眼底却是彻底的绝望和悲哀。“不过,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喜欢这种小白脸,到时候他一脚把你踹开,可别寻死觅活啊!这是我对你的忠告。不打扰两位了,请继续!” 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身走出那个昏暗冰冷的宫殿。长时间的站立行走让她的右腿抽痛起来,疼得再也走不了一步,半跪在地上,只是喘气。 身后的脚步声让她警觉,收起一切的脆弱伤心,傲然的抬头看她,眼中只有尖锐和鄙夷。 上官婉儿眼中闪过不信、心疼、悲哀,最后化成讽刺。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道:“腿疼吗?我让人准备布辇送你回去。”说着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 敏恨恨的别开头,喝道:“别碰我!” 上官婉儿不怒反笑,道:“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怎么还这么大的反应?你我之间的赌约不就是这个吗?” 敏的眼眶一酸,泪已在打转,她咬牙不让泪滴落,狠狠的道:“你不就是让我变成这样吗?现在你满意了,满心的脏污、言语苛刻、举止放荡,我在向你希望的转变,你没看见吗?顺遂了你的意,你该高兴啊?” 上官婉儿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雾,层层叠叠的,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只淡淡的道:“你不会懂的。你当我恨你也好,迁怒也好,我都要把你留在这儿。当所有的真诚、感情都离你而去的时候,你会怎样?我真的很想看你——”她眼底复杂的情绪牵牵绕绕,最终化为关心。柔声道:“我让人送你回去,你的骨头刚长好,不能使劲——” 敏只觉得透心的凉,周身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的打着哆嗦。“我不要你管!瘸了废了是我的事,不劳您费心,您还是把心思放在崔湜身上吧。”敏推开她,拄着拐杖强行站起,身子一歪,又倒了下去。 上官婉儿伸手去扶,却被一双手挡了回来,劲力不轻不重,却将她推离了敏的身边。“我送她回去。”一声冷淡的似冰锥一般的声音刺进了她的心口。她惊愕的瞪着眼前抱着敏的太监,只喃喃:“你,你——” 李希敏冷冷的看着她,一边安抚着敏,一边道:“有我在她身边一天,你休想动她一根头发。这是我的警告。”说完抱起敏大步的走远了。 上官婉儿一动不动的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脸上神情几变,或是黯淡、或是悲伤、或是绝望。最后只是苦涩的笑看着天上那一轮象征着美好团圆的明月,轻轻道:“你的孩子现在都在我的身边了,我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笑着笑着,泪却不止。 天上明月依旧,地上却是物是人非—— 公主 瑶光殿前冰凝的焦急的左顾右盼,终于看到李希敏抱着敏快步而来,敏缩在他的怀里,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身子瑟瑟发抖。冰凝心急跑了过去,咿咿呀呀的叫着,担忧的看着李希敏的脸色。 李希敏能感受到她的颤抖,颈间一片湿热,让他的心紧紧的抽痛,紧抿的嘴唇一直在压抑着,手却轻柔的拍抚着她的背,快步往殿里走。冷声吩咐:“你去准备热水、药箱和干净的布。她的身子受寒,伤腿恐怕有错位。” 冰凝拼命的点头,转身快步去了。李希敏进屋踢上门,将她放在榻上。敏却尖叫着:“我不要带着这张榻上,脏,好脏!我不要!” 李希敏一怔,立刻把她抱起,一边往银狐地毯走,一边安抚:“好好好,不碰那张榻,不碰!在地毯上,好吗?你最喜欢的白狐地毯?” 敏停止挣扎,脸上泪痕未干,泪又涌了出来。牙齿紧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双手圈着李希敏的脖子,微微的颤抖着。 李希敏让她半躺在地毯上,拽了一条被子严严实实的包住她,才低头看她的腿。她腿上的夹板已经松动,裤腿已经湿透,他紧皱眉头,这是最糟的。敏的腿骨刚刚愈合,还未长全,受了寒,可能会留下腿疼的病根。他看了一眼敏,轻声道:“我要看一看你的腿,可能会疼,你忍忍。” 敏的心神似乎全部抽离,只是呆呆的坐着,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下,打在她的衣衫上,重复再重复。 李希敏心痛不已,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一次又一次抹掉她眼角涌出的泪花,泪水在指尖淌过,灼痛了他的心。他微微低下头,唇沿着她的发梢、额际,滑到她的眼角,吻去她的泪,细细的吻着她的脸颊—— 敏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他,只觉得心寒身冷,而他的唇却很热,吻过的地方暖暖的、轻轻的,拂过她心中的伤痕。她缓缓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滑过她的眉心、鼻尖。鼻前都是他的气息,温温热热的,她知道他的唇就在她的唇前—— 敏猛地睁开眼睛,双手奋力推开他,眼睛躲闪着他灼人的眼光。右手一痛,身子蜷缩在一起,轻轻的呻吟着。 李希敏清醒过来,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眼神,和避之不及的闪躲,缓缓闭上了眼睛,长长的呼出口气,才睁开眼睛,急道:“是不是很疼?把夹板去了,我看看。” 敏紧紧抱着右手,往后缩了缩,轻轻的吟道:“不要碰我!我一会儿就好。” 李希敏眼中有着自责和伤痛,默默的看着她,缓缓起身,站在毯边上,道:“我出宫帮你找他回来。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了,让他来带你走。” 敏一怔,知道伤了他的心,忙回头看着他。他眼中盈盈闪闪的痛让她的心一抽,在他后退的一瞬间,握住了他的衣摆,轻轻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希敏眼中一热,蹲下身握着她的手,微笑着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你是我最爱的——妹妹。” 敏看着他眼中的温暖,紧紧反握着他的手,扑进了他的怀里,哭道:“哥哥,哥哥,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他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为什么现在还不来?我怕,我真的好怕,我快守不住自己了。” 李希敏坐在毯上,让敏躺在他的腿上,轻轻的擦去她的泪,弯身在她耳边轻哄:“哥哥陪着你一起守着,等着他来。在他来之前,哥哥绝对不离开你。不要怕,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 敏紧紧的握住他的手,缩在他的怀里沉沉哭着说着,渐渐睡了过去。 李希敏轻轻搂着她,手轻抚过她的脸颊,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唇,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安稳的睡着。 冰凝躲在殿门后,手中的热水早已冷却。她无声的叹息,端着脸盆和其他东西退了出去。 月影西落,柔柔的月光洒在大理石的阶梯上,泛着炫目的亮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飞掠过殿前,直直逼近瑶光殿的主殿。 月光在他的身前照亮了前路,明亮纯净的一如他的心。她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会打他骂他,还是不理他呢?心中的愧疚自责汹涌,可是想到下一刻能看到她的脸,他的心便温暖甜蜜起来,他何尝不想早日见到她呢? 殿内星星点点的光,让他驻足,心潮澎湃间,透过门缝看看殿内的情形。几盏孤灯,熏笼上青烟渺渺,清清淡淡的散发着她的味道。眼光扫过床榻,却空无一人。略暗的室内,一张白狐皮毛却闪耀着丽白的光芒。他看着白狐皮上相拥的两个人,只觉得一记惊雷打在他头上。太过熟悉的身影,他怎么会忘?这样寒冷的夜晚,几盏孤灯、点点烛火、相拥的两人竟是那样的契合温暖。他的心却渐渐冰冷。 李希敏警觉的睁开眼睛,扭头看向门口,手中已握着兵器。却对上了一双冰冷的眼神。他一怔,下意识的想起身,敏却紧紧握着他的手,含含糊糊的重复:“别走,别走——” 李希敏看着躺在怀中刚刚安稳下来的敏,轻轻拍着她的脸,轻声哄着。眼睛却看向门口,再无一人。他内疚的张望着,却哪还有人影,徒劳的叹气,低头轻抚着她的脸,黯然道:“我是该做君子,还是做小人?” 月朦胧,夜朦胧—— 未几日,驸马都尉王同皎落罪处死,罪及家眷,好友张仲之、祖延庆、武当丞寿春周憬等处死。罪证太少,牵连不到五王,加之中宗本不愿降罪于五王,奈何韦后与武三思天天在中宗耳边煽风,只得贬张柬之为襄州刺史,敬晖为滑州刺史,崔玄暐为梁州刺史,桓彦范为洺州刺史,袁恕己为豫州刺史。而背叛他们的崔湜却由武三思引为中书舍人。 武三思为聚敛钱财,大置员外官,自京司及诸州凡二千馀人,宦官超迁七品以上员外官者又将千人。魏元忠自端州还,为相,不复强谏,惟与时俯仰,中外失望。自此,朝中再无势力能与武三思对抗,武氏一族再次兴盛起来,竟远比武则天在位时还要风光。 敏冷眼看着一切,知道历史仍有条不紊的继续,谁也阻止不了。一个朝代、一个君王的灭亡,必至其腐朽至极方可推翻,而中宗一朝就恰恰证明了这点。心已冷,不在意这些历史人物的命运,但这些历史人物却改变着她们的生活。此时,淼一定心急如焚的想要帮助张苒躲过这一劫,可能吗? 闰正月,天气逐渐回暖,敏的骨头已长好,仍虚软无力,白天经常在瑶光殿的庭院里走走,做做物理治疗。李希敏总会陪在她身边,逗她说说笑笑。两人都在回避着那晚的情不自禁。敏不敢提,她不想失去一个哥哥,也不想看见他眼底的伤痛。她知道李希敏也在回避,不想打破他们现在的相处模式。小心翼翼的说笑、聊天,眼神交会时,却各自避开。 今日,宫中上下沸腾,在外数十年的宣城长公主已回到洛阳,在行宫中略作休息,便来拜见自己的皇弟。 敏震惊,这是不可能的。宣城公主是吴名的母亲,而她已在去世四年了。世上又怎会有两个宣城公主呢?难道是有人贪图荣华富贵而冒名顶替?的确有这种可能,宣城公主囚禁于掖庭宫十九年,认识她的人本就不多,加之几十年过去,宫中人走人留,谁还记得一个失宠的公主呢? 宣城公主是吴名的母亲,她不允许有人在她死后顶替她的身份,既然要拜见,自然是在朝堂之上了,那她倒要看看这个“公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敏是御前佩剑的四品女官,本当随侍皇帝左右保护其安全。但因她的伤势未愈,一直拖到现在,本想再拖延些日子,可是今天她一定要看看那位“宣城公主”。 敏站在大殿的左后,身前的两人合抱的盘凤柱,恰恰挡住了她,却不妨碍她看着大殿中央。 中宗坐于正中龙椅,韦后在龙椅左后面的珠帘之后。太平公主、相王早已站在殿中。文武百官列队参拜,恭立于两侧。 心跳莫名的加快,眼睛直直的看着殿门口,只听着殿外的太监朗声道:“宣城长公主到!”敏的眼睛紧随着门口蹒跚走来的女子,六十岁上下,面容画着淡妆,头发却已花白,白净的脸上却烙刻着岁月无情的印记。黛眉弯弯,凤眼温和平顺,确与吴名有几分相似,口鼻细致玲珑,相见当年的秀丽的姿容。 敏微讶,看长相的确像吴名,脸上恭顺平和、与世无争的气质神态也与吴名所说一致,难道吴名骗了她?不可能啊,莫非她不是宣城,而是义阳?可为什么要冒宣城之名呢?敏凝神思索着,眼睛始终不离殿前的“宣城公主”。 宣城公主平静的看着龙椅上的中宗,缓缓下拜,轻声道:“待罪妇人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宗眯着眼睛看着这位异母的姐姐,微弯的背脊,花白的头发,苍老的容颜,平静无波的神情却略显呆滞惶恐。心中没来由的一痛,站起身奔下台阶,伸手扶起她,动情的道:“皇姐,你受苦了。则天大圣皇后临终前一直记挂着你们,要朕一定要让你们回来认祖归宗。如今,我们李家终于团圆了。” 宣城公主诚惶诚恐的低垂着头,声音微颤。“皇上顾念,则天大圣皇后宽厚,宣城受宠若惊——” 中宗的眼中溢着泪花,看着折磨的不像人样的姐姐,心中愧疚,扶着她,朗声道:“皇姐是李氏的嫡系血脉,在外受苦了。今日朕册封宣城长公主为高安长公主,实封千户,开府置官属。择日入太庙祭祀祖先,告慰先皇在天之灵。” 宣城公主愣了愣,慌忙下跪,竟带着的抽噎。“待罪夫人叩谢皇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宗心中着实感动,轻轻扶起她,对着身旁的相王和太平公主道:“你们快来见过皇姐。” 相王的脸色带着温和的笑意,眼中满是诚挚,冲着宣城拜了一拜,唤了声“皇姐。”太平公主的脸色却阴阴阳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微微的点了下头。 宣城惊慌的险些跪下,却被相王伸手扶住,道:“皇姐,你我都是李氏子孙,你又何须拘礼。何况,你是我们的姐姐呀!” 宣城对上相王温和的眼神,心中安定下来,连连点头,泪却已滑落眼眶。 中宗情绪激动,随意看了一眼她身后跟着的男子,叹道:“皇姐,他是——” 宣城已是泣不成声,男子缓缓跪下,哑声道:“待罪之人王仲轩,叩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中宗看着这个二十五六的男子,温文尔雅,上唇上续着胡子,又不失阳刚之气,白净斯文的脸庞带着深深的宁和安静。中宗看着他与宣城肖似的眉眼,点点头,问道:“你的父亲是颍州刺史王勖?” 王仲轩微怔了下,随即点头道:“回陛下,是。” 中宗看着他想了想,道:“既是我宗室子孙,不能让你闲置在家,真看你仪表不凡,就从亲卫做起吧,让朕看看你的能耐。” 王仲轩低头想了想,便叩下头去,道:“谢陛下恩典。” 百官齐齐上前拜见高安长公主,一时殿中热闹非常。 韦后坐在帘后冷冷的看着,冲着武三思使了个眼色,起身便走。武三思嘴角撇了撇,也退了出去。 敏的手指紧抠着柱子,想要将手指嵌进去一般。那熟悉的声音即使装的沙哑,她依旧能听的出来啊。等了三个月,想到很多种相见的场面,准备了很多要跟他说的话,却在此时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竟在皇宫中的政务殿内重逢,他却恢复了原有的身份,真正的皇亲国戚了。而她,这个御前佩剑,顶着护卫皇上安全的名号的宫女,卑贱的地位,已是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了。三月的分离,是为了筹划这个精彩的出场吗?是为了得到富贵荣华吗?那她的担心害怕、忍辱负重又算什么? 心渐冷,缓缓走到柱前,他已被重重贺喜的人包围住了,那样众星拱月般的荣耀,他还看得见她这个微不足道的人吗?眼睛冷冷的紧盯着他谨小慎微的还礼道谢,以往的从容不迫、洒脱不羁却再也看不见了。现在的他,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呢? 他的眼神越过重重的阻隔,撞上了她看似冰冷却难掩不安和伤心的眼睛,心中一痛,却硬生生的转开了视线,继续打躬作揖。 敏冷笑着后退,重新退回柱后,静静的站着。她不知道嘴角的冷笑却悲痛的扭曲着,眼底的自嘲却藏着深深的伤心,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进眼里了—— 初春的阳光明媚而温暖,暖暖的洒在身上格外舒服。可是敏却只觉得透骨的寒冷,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设下的缕缕光线如针般刺进她的四肢百骸。她快步的走着,右腿伤处死死疼痛,她却加紧脚步回瑶光殿,此时只想快些回去,她知道那里有个人在等她—— 暖暖的阳光照在瑶光殿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光晕中一个人昂首玉立其中,融入了生机盎然的春天,浑身散发着让人欣喜的朝气和活力。 敏微微一顿,讶然的看着这浑成一色的景色中。曾几何时她竟已习惯他在门口等她了,如同春意的爽朗笑容,可以消融任何残冬留下的冰冷。 哥哥,你如果是我的亲哥哥该有多好?敏的心里一次次的默念,心却一次次的抽痛,她到底该用怎样的态度、怎样的心情来面对他,才不会觉得心痛呢? 李希敏微笑着坐过来,笑容温暖了她周围冰冷的空气,如置身在暖暖的春风中一样。“傻愣着看什么呢?春寒料峭,容易着凉。何况你的腿可禁不起你这么折腾!” 敏的唇角微微上扬,笑看着他牵起自己的手轻轻缓缓的往殿里走。殿内的冰凝捧着一条手巾满含笑意的看着她。这样温馨的等候和无声的关怀,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家的感觉了。原本厌恶的殿堂瞬间融入了自己的味道,围绕着她,感动着她。不想破坏这美好的感觉,她压下心中的苦涩,笑看着他们。无论遇到什么,她都能顶过去的,她相信她能—— 夜空群星璀璨,新月如弓,斜斜的挂在天边。夜晚不似白日里的温暖,带着几分残冬刺骨的寒气,竟似又回到了刚刚离去的冬日一般。 敏坐在地毯上,轻轻的揉着着自己的手脚,温热的毛巾盖在伤处,暖意流遍四肢百骸,舒服极了。 屋内仅留一盏孤灯可怜兮兮的照在白净的地毯上,往日这个时候李希敏总会哄着她入睡,才会离去。今日却一反常态早早的走了,留她一人面对偌大的殿堂、冷清的空气,和心中再度泛起的伤心和痛楚。 吴名的化名再度出现,让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他这三个月是怎么过的,心中气他、怨他,却不能不想他。他讨厌皇宫,却以皇亲的身份进来,一刻便已拥有了别人争都争不来的官位,他究竟想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再之前来见她一面呢?以他的功夫来去皇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为什么不来,是不能、不想、还是不愿?她真的糊涂了。 身后的脚步声,让她纷乱的心定了定,头未转过去,已开口叫道:“哥哥,你——”后面的话卡在喉咙口,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身后的人,胸口憋得满满的相思,竟堵在那儿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他。他与白天时又不一样了,却恢复了他平日的温和洒脱,即使他续了须,却仍是她心中的吴名。 吴名眼中闪过一丝沉痛,渐渐化为温柔,细细的看着她,缓缓蹲下身子,才看到她挽着裤腿袖子的手脚,因热捂出的微红,让他眼中满是心疼,轻轻的抚过她的伤处,脑海中只是她追马翻滚时的样子,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丢下你一个人,我没有履行我对你的承诺,我——” 敏笑捂着他的嘴,柔声道:“我不是也说过让你一个人走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逃出去总比两个人都被抓住好啊!何况,上官婉儿虽然恨我,却不至于置我于死地,你根本不用担心我的安危。倒是你,我记得我昏迷前的最后一刻,漫天的箭雨射向你们,你没事吧?” 吴名摇摇头,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他不安的看着敏的眼睛,突然道:“我们走吧,去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敏一愣,看着亮如星子的眼眸,心中一痛,缓缓别开眼睛,低下了头。 璀璨如星子般的眼睛瞬间黯然失色,清冷神伤的看着她,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轻声道:“我们找一个有青山绿水的世外桃源,开几亩田,种上一片花花草草。当然最重要的是在花海中盖一间茅草屋,下雨时看着它滴滴答答的漏雨,不是很好玩吗?夏日的夜晚,我们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看月亮,一起伴着星辉月影入睡,到了拂晓看着太阳升起,开始新的一天。敏敏,你愿意跟我过这样清贫却温馨的日子吗?” 敏的脑海中描绘着依山傍水间一间茅屋,一望无际的绿地花海,天上的点点星光,地上相依的人儿。多么悠闲自得的日子啊,她已经心向往之了,点点头,道:“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吴名的眼睛亮了起来,紧紧攥着她的手,又道:“我们再生几个孩子,云水之间,他们嬉闹玩耍,我们就静静的看着他们,携手白头。” 敏拼命的点头,心却越抽越紧,眼眶竟湿热起来,吴名柔情的脸竟渐渐模糊了。 吴名拉着她的手站起,道:“那我们就走吧,离开这里,走的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敏跟着他的步子往外走,脑海中突然响起:“既然你要抗拒自身的欲望,这五年之内,你不能与吴名亲近,更不能与他有肌肤之亲。这五年之内,你不许离开皇宫。最重要的是,你我的赌约,不能让第三人知道。只要你违背任何一条,不仅刚才的事情会继续,你看重的人会有什么下场,你应该很清楚。”敏猛地顿住了脚步, 吴名怔怔的回头,眼底尽是伤痛。敏知道她伤了他,可是她不能不能这样走,好友的性命都牵在她的身上,丧失理智的上官婉儿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她不能冒险。 吴名看着她眼底的迟疑和担忧,黑亮的瞳眸渐渐暗淡,缓缓松开握着她的手。敏瞪着他,反手紧握住他的,惊道:“你要放开我的手吗?” 吴名望着她泪光盈盈的眼睛,心一痛,坚定的摇摇头,柔声道:“我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 满溢的泪瞬间滑下,敏笑着流泪,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相信我吗?不论我做什么、说什么,别人说我什么,你都会毫不怀疑的选择相信我吗?” 吴名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点点头,眼底掠过深深地痛楚,却瞬间不见。“这世上我除了你,再不会相信别人。” 敏看着他疲惫苍白的脸,按下轻抚他脸的冲动,泪顺着笑纹滑落,柔柔的道:“给我四年的时间,让我把一些事情做完,我就跟你走,去找你一个青山绿水间的室外桃源,搭一个茅草屋子,种种地、浇浇花,看着孩子慢慢长大,看着我们慢慢变老——你会等我吗?” 吴名的心抽痛着,紧握着她的手微微颤抖着,轻声道:“我尊重你的选择。你默默等了我四年,该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我会等你,永远的等下去。”说完的一刻,他松开了她的手,毅然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敏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手虚攥着僵直的伸着,手心还存有他温热的体温,可是他毅然抽离时的决然和指尖的冰冷却让她寒了心。 四年,不短的时间,人与人之间会发生很多事情,多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他们守得住这份感情吗? 月已逝,星已远,人心在何处—— 今年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早。御花园中,一树的迎春花迎着朝阳伴着春风绽放,地上星星点点的绿色,衬得它格外的娇艳和生气勃勃。 韦后前呼后拥的缓步而行,手中把玩着一枝刚刚摘下的迎春花,精致的容妆、华贵的服饰,让已过四十的她焕发着成熟女人的生机和活力。她高昂着头,随意的看着一切,却又似目空一切。 “奴婢慕容敏叩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韦后似乎没有听见,任敏跪在她的身后,涂着蔻丹的手指一片片的扯下迎春花瓣,随意的扔进玉带河中。刚刚化冻的河水卷着花瓣打着旋,拼成一个黄色的圆环,渐渐漂远。 韦后将手中的秃枝往水里一扔,淡淡的道:“再美丽的花朵,只要本宫不喜欢,就可以轻易的毁掉它,易如反掌。”她缓缓回头,佯作刚看到敏,微讶的道:“慕容女官怎么还跪着,你的腿还没好,可别又伤了。” 敏低头谢恩,扶着地慢慢站了起来,右腿初愈,血液循环尚不通畅,酸酸麻麻的,咬着牙低着头,道:“皇后娘娘见识独到。您贵为一国之母,普天之下,莫不掌握在您的手中。可是,以您的雄才大略,现在倒有些屈才了。” 韦后“哦”了一声,仔细盯着敏,讶然她态度的转变,以及她的言外之意。看着敏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挥手驱散身边的宫女太监侍卫,才别有深意的道:“今天的你,倒有些不同了。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敏缓缓抬头,对上她那双已显老态的眼睛,那里面正闪着野心和欲望的熊熊大火。敏自信的笑笑,却再无倨傲,而是十足的谦恭。恭谨的道:“自古女子背负了太多的枷锁,可是,仍有巾帼不让须眉。前有汉朝吕后,本朝又有则天大圣皇后,都是女中豪杰,足见女子并不比男子差,还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天下能有第一个女皇帝,就不会在乎再有一个。” 韦后审视的看着她,眼中的燎原之火少的热烈,烧出了猜忌和怀疑。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不语。敏没有避开她的眼睛,坦然的望着她,似乎刚才只是说了在平常不过的话。 韦后冷冷一笑,道:“你知不知道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本宫就能杀你。” 敏微微颔首,行了一礼,轻声道:“皇后乃是人中龙凤,又怎会不辨是非滥杀无辜呢?刚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奴婢的肺腑之言,奴婢只是一心为皇后娘娘着想。” 韦后皮笑肉不笑的瞅着她,道:“是吗?一直骄傲的慕容女官竟在本宫面前低了头,真让本宫又惊又喜啊?” 敏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坦然至极,平静的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奴婢不敢自视俊杰,但也不愿做个没头苍蝇,来个不撞南墙心不死。奴婢曾侍奉则天大圣皇后,深知作为一代女皇该有的魄力和决心,而这些皇后娘娘恰恰都有,何况,现在的局面也是惊人的相似,这不免让人心存上天注定的意念。而这一切都将赋予皇后娘娘身上。” 韦后极为相信鬼神之说,此时心中大悦,眼中已是志得意满跃跃欲试了。 敏微微向前近了一步,云淡风轻的道:“皇上曾向您承诺过‘一朝见天日,不相制’的诺言,我想他是乐见您帮助他处理国事的。” 韦后斜眼睨着她,虽板着脸,嘴角却含着得意的笑,狭长的眼睛中再无鄙夷,而是欣赏,语气中已带着愉悦。“你说本宫该怎么做呢?” 敏谦卑的笑了笑,低头轻声道:“昔日则天大圣皇后并没有一蹴而就,而是步步为营。皇上登基不久,天下尚不安定,此时绝不能出任何岔子。第一,稳定民心,百姓以年二十三为丁,五十九免役,改易制度以收时望。这样天下都会感念皇后娘娘的恩德。第二,对于百姓追捧的李氏贵族,不能打压,反要加封。一则安抚他们,二则显示帝后的权威。第三,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嗣之位不能空悬太久,皇后娘娘应尽早选择一个可以掌控太子,安定民心,也为以后未雨绸缪。” 韦后眼中的光芒黯淡,恨恨的瞪着她道:“你明知道我没有儿子,还要我立太子?你要他以后登基了来推翻我吗?” 敏脸不变色心不跳,抬眼看着她道:“皇后娘娘息怒,册立太子只是权宜之计,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能有什么作为。娘娘不要忘了自己还有女儿。我要说的第四点,就是全面提高公主的封户、地位,并置官署,一切与亲王相同。然后令天下士庶为出母服丧三年,提高女子地位,为女子再登帝位铺平道路。” 韦后凝神审视着敏,难以置信她居然她的转变。可是刚才她所说句句合情合理,让她心动不已,虽然极力压抑心中的兴奋,眼中却闪烁着光芒,佯装冷漠的声音都带着几分轻颤。“慕容敏,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敏缓缓跪下,身子微颤,哽咽着道:“我与上官婕妤之间的恩怨,娘娘应该知道,她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只求皇后娘娘保我平安,保我姐妹周全,仅此而已。只要皇后娘娘肯保我,我愿誓死为皇后娘娘效命,万死不辞。” 韦后低头看着她单薄的身子,眼中的担忧一扫而光,伸手扶她起来,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满是泪痕,握着帕子轻轻拭去,柔声道:“敏儿,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要你真心为本宫办事,本宫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敏哽咽着连连点头,低垂的眼眸中却闪着点点的冷漠,再也融不进周围生机勃勃温暖的春色中—— 闰正月丙午,中宗制:“太平、长宁、安乐、宜城、新都、定安、金城公主并开府,置官属。”安乐户至三千,长宁二千五百,府不置长史。宜城、定安非韦后所生,户止二千。洛阳精致的坊间被公主们瓜分,尤以太平、长宁、安乐公主为甚,大兴土木,建造奢华府宅。 中宗特准为太平公主、相王、卫王、成王、长宁、安乐二公主府配备卫士,环第十步一区,持兵呵卫,僣肖宫省。太平公主除长子早逝外三子薛崇简、武崇敏、武崇行,皆拜三品。 天下士庶为出母服丧三年,又请百姓年二十三为丁,五十九免役,改易制度以收时望。 鸽舞 世间万物皆可留,唯有时光留不住。 神龙二年五月庚申,葬则天大圣皇后于乾陵。一代女皇武则天与她的第二任丈夫共勉于乾陵,留下一陵二帝最恢宏的历史遗迹。今日,位于陕西省西安市西北80公里处,乾县城西北梁山上,仍然矗立着这座宏伟的陵墓群,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却从未有盗墓者惊动过这两位皇帝的陵寝。 短短几月,朝堂肃清了五王的所有势力,满朝皆是武三思的耳目、走狗,忠臣不是贬谪远地,就是委曲求全、敢怒不敢言。 洛阳的夏天来的很快,不知不觉间,暑气渐起,处处透着暴烈般的炽热,只能贪图浓密树下的一片阴凉—— 积善坊间,临淄王府,池塘莹莹,碧波荡漾,五彩鲤鱼穿梭于睡莲之间,野鸭嘎嘎叫着,竟凭空给烈日炎炎中带来丝丝清凉。 池边的合欢树,玫红的合欢丝丝绽放,一朵一朵如红色的蒲公英般点缀在碧绿的枝叶之间,竟显得格外的妖媚。树下光影斑驳,洒在树下娇小的人儿身上,竟是那样的虚弱。 转眼间两个半月过去,他已经走了七十八天。每天她数着日出、数着日落、数着星星,数着一切一切,只盼一切都能重新回过头来,让她有时间改变这一切。天天看着天空发呆,希望那只象征平安的鸽子能带来他平安无恙的讯息,可是至今他音讯全无。现在想来即使时光倒流,她也没有能力力挽狂澜,只能看着他离去,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的重演着他离去时的情景—— 冬日的残阳西落,淡淡的火球燃烧着,却温暖不了大地万物,一切仍是那样的萧索苍茫寒冷。 张柬之贬为襄州刺史,即日就要离京赴任。原本热闹的府宅冷冷清清,家仆遣散的遣散、转卖的转卖、私逃的私逃,府中能帮忙收拾行礼的人竟屈指可数,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淼抬头看着已经拆卸下来搁置一旁的“张府”牌匾,心中满是苍凉伤悲,这就是一代“忠臣”应有的结果吗?她这个生长在和平年代的现代人,无法理解古代朝堂明争暗斗的惊心动魄,没有他们那样的机关算尽,却仍被这残酷之剑的锋芒伤了心。 短短几日,皇宫朝堂风云变幻。复唐功臣“五王”遭贬黜,王同皎被杀,牵连甚广,少有联系的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公主地位骤然提升,位同亲王,显贵不可一世。而敏的地位未变,却已成了韦后面前的红人,出入不离起身。 自从那日皇宫相见,她们再未见面。其间,敏私下由高力士安排见过一次李隆基,李隆基回来时脸色阴晴不定,看不出喜怒,只是一双漆黑的眸子闪着她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样的耀眼。他只跟她说,敏让她好自为之,她实在帮不上忙。她怎会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呢,敏为了她们的安全,不能跟她太亲近。她身处皇宫处处暗藏杀机,步步为营,不能有一步的行差踏错,她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时间帮张苒呢? 一切只能靠她自己了。既然无法逃脱,那她就想办法化险为夷。事在人为,她不相信救不了张苒。 深吸一口气,缓步走进张府,门内堆着几只大箱子,一眼望去院子空空落落的,毫无生气。她心中沉重,一步步往里走,竟没有碰见一个人。直到走到大厅前,才听到张柬之疲惫苍老的声音轻轻的传了出来。 “你们走吧,有多远走多远,隐姓埋名的好好过日子。张氏的血脉不能在你们身上断了呀!”张柬之虚弱的坐在厅中椅中,头发胡须花白,八十多岁的老者不复昔日的硬朗,身体佝偻着缩在椅中,显得格外的弱小。 厅中跪着张柬之的两个儿子,身后是女眷与子女,掩袖哭泣着。他们最后站着一人,长身玉立,卓尔不群,直直的看着正座的张柬之。 淼一眼认出张苒,虽只是背影,可他身上散发着强烈的坚决和愤怒,还有深深掩藏的悔恨和怜悯。跪在他身前的杜鹃抱着孩子侧头看着他,脸上泪痕未干,可怜兮兮眼波流转,张苒却视而不见。 张柬之看着眼前的子孙,眼中只有焦急和心痛,厉喝了一声:“走,都走。不要让别人看出你们的行踪,都走吧。” 跪着的人重重的磕了几个头,相互对视了一眼,匆匆起身,迫不及待的奔出了大厅,连站在门口的淼都不看一眼,急匆匆的跑没了踪影。 张柬之满心伤痛的望着子孙急于奔命的样子,心已冷,意已灭,佝偻单薄的身子完全陷进椅背中。身前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唯一的光亮,他缓缓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立着的人,冷冷的道:“你怎么还不走?跟你父亲去吧。” 张苒望着他花白的头发,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您身边不能没有照顾,我陪您一起去襄州。” 张柬之愣了愣,基金嘲讽的道:“此去襄州,不是衣锦还乡,而是获罪贬黜,前路如何,你会预料不到?你父亲尚且不愿随我,你又何来的‘孝心’?走吧,带着杜鹃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重新来过,就算我赔你们的了。” 张苒冷笑了声,直瞪着他的眼睛,狠声道:“难道我在你眼中只是贪图富贵之人吗?张家显贵又如何,破败又如何?您是我的爷爷,我不能看着您一个人走完最后的路。您做的事我虽不认可,可我做的事未尝不混账呢?我错了近十年,不想一错再错了。爷爷,您永远是我的爷爷,可您,还认我这个孙子吗?” 张柬之看着眼前唯一的亲人,心中大恸大喜,颤巍巍的伸手欲握他的手,张苒急急伸手握住张柬之的。“爷爷,就让我为您尽孝吧。” 张柬之老泪纵横,连连摇头,颤声道:“你是我的骄傲,是我张家最后的嫡系血脉,我怎能,怎能让你跟我送死?苒儿,你能原谅爷爷,爷爷死亦瞑目了。你走吧,只要你好好活着,爷爷就心满意足了。” 张苒却坚定的看着他,道:“为人子孙者,不能尽孝,何以谓人?爷爷,您不用再劝,我心意已决。” 最后一句话深深的扎进了淼的心里,他已知前途是死路,为何还要如此固执?难道他真的目空一切了吗?身体靠着墙无力的滑下,心底手心只是无限的冰冷。 张苒一路快步走回寝室,大开的房门,残阳的微光洒进室内,照在桌前玉立的人影身上,竟是那样的悲伤。张苒看着她,静静的站在门前,竟再也挪动不了脚步。 淼缓缓转身,夕阳的余光戚戚的映照在她苍白的脸庞上,眉梢眼底竟是绝望和无助。手中紧握着那只手表,痴痴的看着他。 张苒看了一眼手表,紧握了下拳头,暗暗下了决心,缓步走进了房中,平静的看着她,道:“本想临走前把它还给你,现在你来了,正好带走吧。我不需要这个东西了。” 淼浑身颤了颤,难以置信的瞪着她,惊道:“你要把它还给我?你讨厌我到见不得我送你的东西吗?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吗?” 张苒眼底闪过微不可见的悲痛,却转瞬即逝,轻声道:“我从没讨厌过你,侍棋。你是我最好的丫头,你现在找到你的幸福了,我祝福你,希望它能见证你的幸福美满。你应该把它送给另外一个人。” 淼瞪着他,眼底满是心伤和不信,望进他平静无波的黑眸中,她的心彻底的凉了。狠狠的道:“我杨淼送人的东西,不会收回来,更不会转送他人。你既然不要,它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猛力将表砸在墙角,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张苒欲伸手拦,却硬生生的僵住了,眼睁睁的看着手表摔坏。眼底无尽的悲伤和沉痛,旋绕着隐于他漆黑的眸底。淡淡的道:“你的东西任由你处置,我无权置喙。我还有事要忙,不陪你了,请自便。”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淼心一揪,眼中他的背影似乎笼罩在层层叠叠的杀气和寒意中,死神之剑悬于上方,随时都会挥下来。淼心底的恐惧不断扩大,急追出去搂住了他的腰,止住了他的步子,脸颊贴着他泛着寒意的衣服,不顾一切的嚷道:“张苒,我求你了。不要走,不要走——” 张苒的身子晃了晃,立在门口进退不得。他低头看着她交握在他腰间的双手,紧紧地扣着,青筋直跳。心底暗藏汹涌,漆黑的瞳眸闪过太多稍瞬即逝的情绪,不舍与留恋让他不由自主的附上她颤抖的手,紧紧的握着她的,心底久久的空虚终于逐渐填满。张口就要回答,眼角却瞄到院门前负手而立的李隆基,紧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缓缓掰开她交握的双手,迅速放开,快步往前走了一步,头也不回的冷冷的道:“侍棋,我有我要走的路,即使是死路,我也一定要走。” 淼踉跄的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瞪着他的背影,喝道:“为什么明知道是死路,还要去送死?!既然能活,为什么要选择死?你既然有死的勇气,为什么还怕活着?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为什么不选择好好活着。你死了,会有多少人伤心?难道你在不在乎吗?” 张苒的脸色已惨白的不见一丝血色,看着门口的李隆基郑重的点点头,才缓缓转过身去,笑看着她,道:“侍棋,为什么你一定认为我走的是死路呢?我可以答应你,我会好好活着,不会让自己有事。这样你可以放心了吧!” 淼看着温暖的笑,心底却冰冷的发寒。他越是表现的洒脱,就越代表着事情没有转机。心底暗暗下了决心,平静的走了一步,抬头看着他,轻轻地道:“如果我用我自己来留你,你会为我留下吗?我,我爱上了你,你愿意娶我吗?” 张苒震惊的看着她,身体僵直着,可是他能感受到她炙热的视线,而背后却是不可消融的寒意。他紧攥着拳,看着她轻轻圈住他的颈项,拉他倾身俯就着她,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到她眼底的柔情深深的刺进了他的心底。柔柔暖暖的唇吻着他冰冷的唇角,轻轻的描绘着他的唇形,贴着他的唇,细声道:“为我留下,好吗?” 张苒沉溺在她织成的情网中,不可自拔,眷恋的眼神缱绻,情意在无言中传递。当他任自己坠下的一瞬间,入目的竟是她身后桌上的一副字,“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牙璋辞风阙,铁骑绕龙城。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是杨炯的《从军行》,是他幼时爷爷手把手教他的第一首诗。 心中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硬生生的攥住她交握于他颈后的双手,拉开两人的距离,冷淡却坚定的道:“我爱的人不是你。” 淼盯着他平静的带着几分冷漠的眼睛,只觉得万箭穿心。他掌心的冰凉直直的传入心中,让她从内到外的冷。虽然是冬去春来的时节,她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只觉得天旋地转,坠入万劫不复的冰窟—— 张苒缓缓的松开她的手,慢慢的抽离,动作轻缓的似要将每一个动作和细节牢牢记于心中。眼睛若有似无的扫过她哀极的脸庞,曾几何时,这张永远含笑的脸竟已被他折磨的失去了往日的欢愉,心中如大锤猛击,沉痛至极。他微微闭上眼,将她所有的一切默记于心,才道:“杨淼,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侍棋,与我再无瓜葛。临行前,送你一句话,珍惜眼前人。”说完转身快步而走。 淼沉浸在伤痛中不能自拔,待回过神来,疾步追了出去,可是脚踩在裙裾上,摔倒在地,眼睛却死死的盯着他的背影,喊着:“张苒,张苒——” 一双温热的大手遮住了她的眼睛,熟悉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边,强烈的麝香之气刺激着她的神经,意识渐渐模糊,可是昏迷前,指缝间张苒蓦然回身,说了什么话,她却再也听不见了—— 清醒时,已是翌日中午了。她看着熟悉的屋子、摆设,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瞳眸,若漩涡般将她卷了进去。她心虚的别开眼,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对着床内侧,轻声道:“我要送他。”她没有转身看他,却已能感受到身周气息的凝结,愤怒的火焰在燃烧着。 “好。”不知过了多久,他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一个字,转身就出去了。 淼缩在被子里,却仍觉得冷。眼睛干涩的流不出一滴眼泪,心却一次重似一次的抽痛着,不知是为了谁? 那日,天阴沉沉的,不知是憋着雪还是雨。 张苒和张柬之坐在马车中,对于她前来送行,谁也没有掀帘子的意思。淼隔着厚重的帘子看着他,将一个罩着黑布的鸟笼放在马车前的木板上,又从帘子的一角将一个锦囊塞了进去,轻声道:“请你一定要看。用它给我报个平安,我只有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帘内没有任何回应,许久,才听到张柬之苍老低沉的声音道:“起程。” 车夫上了车,看着车板上的鸟笼不知如何是好,一直苍白的手伸了出来将鸟笼轻轻的拎进车厢,车夫一扬鞭,马车缓缓而行。 淼松了一口气,如石雕一般僵立在原地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心中某处的一样珍贵的东西也跟着它渐行渐远。一片冰凉贴在额头上,让她打了个激灵,仰头看着飘落的雪花,缠缠绵绵的纠缠在一起,一阵风吹过,竟卷着如腾空飞翔的白鸽。一双大手将她拉进温暖的怀抱中,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轻的摩挲着。她冰冷的心竟流过一丝的暖意,眼前狂卷的雪飞舞—— 朵朵合欢花飘落,如红色的蒲公英一般,旋转着飘过他的眼前,馨香扑鼻。空气中突然混杂着麝香味道,她一凛,扭头一看,李隆基竟歪歪斜斜的靠着合欢树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朵正在绽放的合欢,柔而软的丝绪般花瓣轻轻扫过她的脸,让她痒痒的侧开脸,静静的看着他。 几月来,他总是这样悄悄的出现,静静的陪在她的身边,虽然有时一句话也不说,可是有了他,她便觉得平和安乐。有时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 空中突然传来几下羽翼拍打的声音,淼一惊,猛地站起,却见一只白鸽划空而过,飞离了她的视线。失望的收回视线,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已经是一个月中的第几次了,不知是谁家养的白鸽,总是会在这个时辰飞过积善坊。她无力的站着,背却靠着一副坚实伟岸的胸膛,也许这才是她真正可以避风的港湾吧—— 一道白影划过他的头顶,振翅飞远。张九龄立刻追了出去,眼睛紧盯着鸽子,穿梭于街道间。 这一个月来,这只通体雪白却在尾翼上有一滴如墨印痕迹的鸽子总在这个时辰飞过积善坊,足见它识途的本领。原本不会在意一只无意飞过的野鸽子,可是,自己刚刚训练成的两只成年鸽子已被临淄王送了人。而现在正在训练的两只幼鸽,因为受过惊吓,两翼又曾伤过,训练效果一直不明显。虽一直在寻找适合的幼鸽,却发现这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但一月前注意到这只鸽子,他便收起了一切的灰心失望。本想以食物诱它下来,伺机捕它来驯养。可是这只鸽子的警惕心极强,盘旋着看了他几眼,便毫不犹豫的飞走了。这边让他既喜又急,喜的是从未见过这样有灵性的鸽子,急得是一直没有办法抓到它。 等了几日,今天这只鸽子终于出现,他便追着出去,若是有人驯养,便是散尽千金也要求得,若是野鸽,再想办法抓几只幼鸽来驯养。 他虽紧盯着鸽子,但飞翔的鸽子哪里会等他,左拐右拐便没了踪影。张九龄顿住了脚步,仰着头寻找着,耳朵也竖着听动静,可是哪里还有鸽子的影子。失望的长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却听见“咕咕”两声鸽子的叫声,他立刻顺着声音跑了过去,竟是一个坊间的后门,大门虚掩着,微微看到里面种着花花草草。 张九龄求鸽心切,顾不得什么礼仪,轻轻推门而入,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自己若身处花海中,五彩缤纷的花朵开成一片海,有些品种竟是他从未见过的。花香四溢,混合着众多花香,却自成一种独特的芬芳,没有杂乱刺鼻。繁花馨香情动,张九龄竟有些意乱情迷。 “咕咕”又是两声,猛地惊醒了他,他甩了甩头,循着声音走了过去,拐过一道拱门,相较于刚才的花海,眼前竟是一片青翠的竹林,碧绿幽深的仿佛碧波荡漾的大海。 一道白影腾空而起,夹杂着羽翼拍击之声,穿过竹林盘旋在空中。竹林间一道白影旋转着,长长的水袖环绕着她飞舞着,一袭宽大的丝绸白裙向四周披散开,竟开成一朵美丽的白莲。又是几只白鸽送她脚下飞起,环绕着她飞舞,人鸽共舞,倒是别有意味。 女子乌黑的长发随意的用白纱挽起,竟更衬她秀发的黑亮柔顺。头上插着几根鸽子的白羽,面纱负面,一双晶亮的眼睛顾盼生辉,眉梢眼底竟是化不开的笑意。她舞动着,鸽子随着她的舞步时而飞起,时而坠落,人鸽竟配合的天衣无缝,女子竟似是鸽中仙子一般,浑身散发着难掩的灵气。 “紫叶啊,快点上台了。客人们可等不及了!哎呀,你又跟鸽子玩呢!弄得浑身都是毛可怎么办呢?啊呀,怎么有男人在后院?!”一个浓妆艳抹半老徐娘的女子扭着宽厚的腰肢,便走便嚷,看到站在门口的张九龄楞了一下,惊叫起来。 紫叶立刻停住舞步,水袖一挥,鸽子飞起,齐齐落在竹枝上,看着门口的张九龄。 张九龄这才发现自己竟走了神,痴痴的看着刚才的“鸽舞”。“紫叶”这个名字为何听着这么耳熟呢?抬眼打量着她,虽然面纱遮面,却难掩她的美丽和灵气,清灵如仙子,举止优雅如大家闺秀。 中年女人跺着脚直直的走到他面前,柳眉倒竖,张口就骂:“你不知道教坊不能走后门的吗?哪里来的穷酸,竟偷跑到后院来偷看,真是借了狗胆了。快走,快走,别让老娘找人轰你走!” 张九龄这才知道自己竟进了教坊。教坊虽是欣赏歌舞、闲情逸致的地方,不比娼妓坊的放浪,可是声色之所毕竟是声色之所,哪有不沾尘的。心中失望之极,拱手作揖就要走。 紫叶望着他的眼满是失望,急急拉住了中年女子,娇声道:“妈妈别生气,赶紧到前面招呼客人,我换衣立刻就来。我叫人把他送出去就是了。” 女人狠狠瞪了张九龄一眼,但生意要紧,叮嘱了她几句,就急急的去了。 竹林风动枝摇,白鸽飞起,那只尾羽滴墨的鸽子恰恰落在了张九龄的肩上,“咕咕”叫了两声,用尖喙啄了啄他的肩膀,似乎及其高兴的样子。 张九龄实在喜欢这只鸽子,不舍的停了步,看着肩膀上的鸽子正用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盯着他,竟似能看懂一切似的。他心中再难抑激动,急急的转身,竟对上紫叶看向他的眼神,幽幽而绵绵。其余几只鸽子并排站在她的肩膀上,都直直的看着他。 张九龄一愣,只觉得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竟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愣愣的盯着她出神。 紫叶抬手拍拍左肩上一直尾翼有一滴红印的鸽子,示意它飞过去。鸽子极为听话,拍拍翅膀飞了过去,落在张九龄另一个肩膀上,“咕咕”的叫了两声。紫叶望着先前那只鸽子,柔声道:“现在把小红给你了,小黄再也不能跟你抢了,这下高兴了吧,乖乖的去吧,不准闹脾气。”说完又看着他另一个肩膀上的小红,笑道:“现在把你嫁给小黑了,你们妇唱夫随去吧。”紫叶肩上一直尾翼一滴黄印的鸽子不服气的叫了两声,她轻柔的抚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你害怕找不到媳妇吗?别给它们添乱了。”说完转身出了竹林,往前院走。 张九龄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得她对待鸽子竟如对待人一般,亲切自然,仿佛鸽子一定会听懂她的话。直到看她转身离去,他才叫道:“姑娘,你这是——” 紫叶极其优雅的转身,回眸一笑,道:“这是我欠你的,现在还给你了。好好照顾它们,它们会听你的话的。”说完,轻盈的旋身,衣袂飘飘,纯净的白色消失在翠绿的竹园中。 张九龄傻傻的站在那儿,竟理不清心中的情绪。那双似忧还怨的眼神,他怎么能忘记?那日的擦肩而过,让他忧思了几个月,今日一见,她的身份却让他吓了一跳。昔日狄府的千金小姐,竟是今日教坊中的一名舞姬,这样的天差地别,竟让他糊涂了。如果当日他认出了她,拦住了她,那她现在就不会沦落风尘了吧!心底的内疚不断扩张,让他抬不起头来。 不远处,欢快的乐声响起,几只白鸽腾空而起,盘旋在空中,“咕咕”之声和着乐声,竟带着说不出的悲凉和伤感。 鸽舞于空中,人舞于台上,究是人舞还是鸽舞呢? 太子 五月底的洛阳,已透着闷闷的暑气。即使是夜晚,也不见一丝风。暴晒一天的花儿叶儿蔫蔫的垂着,没有一丝活力。唯独御花园中的牡丹仍娇艳的绽放,丝毫不减骄傲与贵气。 今夜无月,云层极厚,遮挡住了所有的星光。 迎仙宫紫宸殿中,韦后斜斜的躺在竹榻上,侍女立在一旁轻轻的打着扇子。她脸上不知涂了什么,白白的只露了眼睛和嘴唇。这样漆黑的夜晚,不免让人心生恐惧。伺候的侍女怕怕的瞄着,不敢正眼看。 韦后忽的睁开眼,看向盘腿坐在榻下,慢悠悠的搅拌着杯中的酸梅汤。虽是一身青色男装,长发简单的梳成马尾,略黑的脸孔不施脂粉,这样一个不像女人的打扮,却让她显得别有神韵。看多了花枝招展的娇揉造作的女子,她这样慵懒的好似目空一切的样子,却更令人难忘。 韦后觉得脸上逐渐紧绷,示意旁边的侍女打水洗脸,洗去了她脸上的面膜,清清爽爽的又躺了回去。星眸半闭的看着敏将搅好的酸梅汤倒了些许在小杯里,凑在嘴边轻啄了一口,像是在品尝。这才将酸梅汤递给了韦后,道:“冰冰凉凉的,正好可以解暑。” 韦后伸手接过,就势喝了下去,丝丝凉意顺着喉咙滑下,闷热的烦躁感顿消,让她惬意的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现在才明白母后为什么那么喜欢你。你总有花招让人应接不暇。”修剪的光滑圆润的指尖轻轻滑过脸颊,叹道:“真不知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护肤的办法,才两三个月的时间,本宫的皮肤就变的白皙柔滑,连皱纹的少了很多。有时看着镜中的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了。” 敏仍盘腿坐着,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拈起一块冰丢尽了自己的嘴里,咯吱咯吱的嚼着,享受着冰凉透爽的感觉。 韦后看着她自得其乐的样子,并不生气,道:“你命人将冬天的冰块存放在地窖里,真有先见之明啊!有了你,本宫可以永葆年轻,可以在夏日里享受清凉,还可以,拥有更多——” 敏浅浅的笑着,坦然的看着她,眼中有着自信和赞同,却细微的让人感受不到她的锋芒,轻声道:“娘娘想好选谁了吗?” 韦后神色一凛,身子微微正了正,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看谁合适呢?” 敏笑着将一块冰扔进嘴里,用力的嚼着,含含糊糊的道:“卫王。” 韦后一愣,随即了然的笑了笑,赞许的点点头,道:“敏儿啊,我怕是再也离不开你了!”眼神瞪着外面的太监,微微点了下头。一个太监领着一个一个小宫女走了进来,跪在她们面前。 敏却看也不看一眼,依旧享受的嚼着她的冰,又调制着酸梅汤。 韦后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略有些失望,仍道:“瑶光殿里供你使唤的奴才太少了。我听说这个丫头以前就跟着你的,现在把她拨给你,知人知心的,好过什么也不懂的。”她冲着小宫女招了招手,柔声道:“惠儿,快过来。” 小宫女小心翼翼的走过来,跪在榻前,恭恭敬敬的行礼,眼角却瞟着一旁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敏。小小的心灵受了重创,将头垂的低低的,泪却已打在地上,溅起一刻小小的水珠,又重重的摔在地上。 韦后颇有兴味的抬起她小小的下巴,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女孩,拿着帕子擦着她的脸,笑道:“你这孩子哭什么?又不是把你卖了?你以前不是跟过慕容女官吗?怎么不想去吗?” 小宫女怯生生的看着韦后,摇了摇头,道:“不是的。奴婢愚笨,学什么总是比别人慢,以前时常惹女官姐姐生气。奴婢怕伺候不好女官姐姐。” 敏低垂眼眸闪过一丝惊诧,瞬间淡去,虽笑着,却带着淡淡的不屑和自嘲。调好了酸梅汤,凑在嘴边小口的喝着,一双挑剔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十岁左右的女孩。 韦后拍拍她的头,笑道:“你还小,慢慢的就什么都学会了。慕容女官会的东西很多,耳濡目染总会学到几分,而这几分就足够了。” 小宫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眼角仍有些怕怕的瞟着敏。敏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仍喝着她的酸梅汤。 门外太监突然通报:“回禀皇后娘娘,武大人有要事求见。” 韦后的脸色瞬间变得红润起来,未及开口。敏已起身,行了一个歪歪斜斜的礼,恭敬的道:“夜深了,奴婢告退了。”看到韦后点点头,拽起一旁的小女孩,不顾她轻呼痛,拖着往外走。迎面走来的武三思瞪着她,她却笑着点点头,就擦身走了出去。 紫宸殿廊下的宫灯发出幽幽的灯光,却照不清前路。小太监谄媚的要为她掌灯,敏却瞪了他一眼,拽着小宫女走进了深深的夜色中。 瑶光殿外,冰凝打着灯笼站在李希敏旁边,一人像夜色中淡而柔的月光,另一人却像冬日里暖暖的太阳,照亮了殿前的大理石台阶。 黑暗中的一点亮光总是那样的醒目。远远地,敏就循着这暗夜中的亮光,心中的冰冷和黑暗亟待那里的温暖和光亮,加快了脚步,小跑了起来。不顾身后的小宫女的跌跌撞撞。 李希敏眼力极好,看着她快步而来,急急的迎了过去,璀璨如星子般的眼眸带着暖暖的笑意看着她。却瞄到她身后的小小人儿,楞了一下,疑惑的看着敏。 敏的眼底终于融进些暖意,嘴角却仍是丝丝冷笑,将一甩手将小宫女丢给走过来的冰凝,沉声道:“冰凝,她就交给你了。给她找间远远的屋子呆着。” 冰凝一手提灯,手忙脚乱的接住了那个小人儿。惊讶、不解的看着敏,突然明白了,谨慎的点点头,拉着小宫女往殿里走。 小宫女突然拽住了冰凝,回头急切的寻找着敏,叫道:“姐姐,姐姐——” 敏被她叫得心软,心中原本的怒气消了多半,看着她的眼神缓和了很多,轻声道:“今天太晚了,早点休息。来日方长呢,不是吗?惠惠。” 武仁惠有些心虚的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就跟着冰凝去了。 敏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的怒火仍不能平复,看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出神。仿若黑洞一般的暗夜将她密密实实的卷了进去。 李希敏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这几个月来她变了很多,人前人后完全是两张面孔。她越是一副全不在乎的样子,他越是担心,怕深埋在心底的包袱太重会把她累垮。幸好,在他面前的她还会有喜怒,生气了会跳,高兴了会叫。这里似乎已经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是她完全可以放心的港湾。此刻,却进来了一个小丫头,敏的反应却这么强烈,让他很吃惊。 “今天这是怎么了?谁踩着你尾巴了吗?”李希敏尽量用懒懒的声调问她,配着坏坏的笑。 敏扭头瞪着他,狠狠的打了他一下,叫道:“你讨厌!人家哪来的尾巴了!我都快气死了,你还气我?” 李希敏笑着握住了她的手,道:“这样就对了,心里有气就说出来,憋在心里憋出病来怎么办?到底怎么了,那个孩子是谁?” 敏无奈的笑笑,摇摇头,一边拉着他往屋里走,一边道:“她是武攸止的女儿,叫武仁惠,武则天念她年幼丧父,便接进宫里抚养,一直由我照顾她,在我离宫前一年里,我和她几乎日夜相伴。” 李希敏疑惑的看着她,问道:“你不喜欢她?” 敏苦涩的笑笑,坐在地上的竹席上,道:“你刚才也看到了,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孩子,我怎么会讨厌她呢?她这么小,就被送进宫里,举目无亲的,现在还成了别人手里的工具,我只觉得可惜。刚才听她回答韦后的问话,居然句句都在算计!她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啊,我都不敢相信是她!” 李希敏握紧了她的手,冲她摇摇头,道:“她一个小孩要在深宫生存,就必须要学会保护自己,你也不要怪她。现在她回到你身边,你该好好教导她才是。” 敏的脸上只是深深的倦怠,笑得苍白无力,仰面躺倒,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的龙凤呈祥,冷冷的道:“我要观察她一阵子,看看她心术正不正。究竟是我以前看错了她,还是短短两年就能改变一个人。”敏长吐了口气,轻松的看着他,道:“别为我担心了,这点事还压不倒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就算天塌下来,当被子盖好了。”说着轻笑了起来。 李希敏拍拍她,起身往外走,朗声道:“好,记得到时叫上哥哥一起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话音未落,人已经走了出去。 敏侧头看着他消失的门口,心中的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给的温暖她舍不得放手,可是他给的情她却还不起。有时真希望他不要对她这么好,她根本就不值得。可是一想到这个冰冷的皇宫中再没有他朗如骄阳的笑,她就会觉的恐怖。她该怎么办? 星夜如墨,她的心也搅进了茫茫的黑夜中—— 翌日朝堂上郑愔告朗州刺史敬晖、亳州刺史桓彦范、襄州刺史张柬之、郢州刺史袁恕己、均州刺史崔玄暐与王同皎通谋。时隔数月,王同皎暗杀武三思、逼宫废后的事又被挑了起来,面对郑愔所示的证据,三思五狗的穷追猛打般的弹劾,还有面色铁青的韦后,中宗最终选择妥协。 六月,戊寅,贬敬晖崖州司马,桓彦范泷州司马,张柬之新州司马,袁恕己窦州司马,崔玄暐白州司马,并员外置,仍长任,削其勋封。 今天的天气闷得让人心慌,敏看着天上盘旋飞翔的两只白鸽,一只尾翼上一点黑,另一只一点红,“咕咕”叫着在天上嬉戏玩耍,敏唇角抿着丝笑,心中竟又说不出的自由轻松。 前几天,高力士让一个小太监送了这两只鸽子给她,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既然决定和李隆基合作,免不了要传递信息,用人要谨慎,又要担心被人发现,的确不是好办法,而张九龄驯养的信鸽就是最好的通讯工具。现在,还未有人知道信鸽可以识途,自然不会有人怀疑飞进飞出的鸽子。 “呜——”两只鸽子振翅高飞滑翔了很长一段距离,固定在它们脚上的竹哨发出长长的呜鸣声。敏笑着,这个声音真的好熟悉啊! “你倒是很有闲情逸致啊!” 轻轻柔柔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敏一愣,敛去笑意,缓缓转身,似笑非笑的瞟着一身桃红色宫装、脸色不善的上官婉儿,道:“今日婕妤娘娘竟有空来我这个棚屋,真是蓬荜生辉啊!” 上官婉儿脸色泛着青、泛着白,紧抿着嘴唇瞪着她,许久才道:“你要引火烧身吗?立谁为太子,是你能掌控的吗?不要以为皇后现在器重于你,就得意忘形了,‘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你不懂吗?” 敏笑看着她,眼波深处却在微微颤动,讥讽的道:“我真的不能小看上官婕妤,这宫中怎会有你不知道的事呢?宫中的太监侍女,大半都是你的人,就连皇上皇后都做不到这点。看来,以后行事要更加小心才是,否则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上官婉儿眼中的怒火更甚,气的浑身发抖,一步上前握住了她的胳膊,狠声道:“你要做什么,我都可以不管!可是涉及皇嗣夺嫡的事情,你绝对不能插手。” 敏好像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大笑了起来,道:“娘娘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你要赢,就该看着我堕落才是啊!怎么,还是我的行动妨碍了你呢?我怎么忘了,温王殿下殿下是你弟子,你自然是希望他做太子了。可我觉得不如娘娘快些生下一个皇子,说不定我会支持他做太子!” 上官婉儿气极,伸手便要打她,敏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狠狠的甩了出去,喝道:“上官婉儿,这是你逼我的!你让我一个人在宫中怎么活?是向你摇尾乞怜,还是去舔皇后的脚丫子?我告诉你,这个赌约,你输定了!你要向东,我就一定要向西,看看谁笑到最后!” 上官婉儿踉跄着稳住身子,难以置信的瞪着她,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你在引火烧身?皇后现在是在利用你,等到她认为你没有价值的时候,她会毁了你的——” 敏笑着,满是取笑之意,招手让鸽子落在自己的手臂上,另一手轻轻的抚摸着它们,道:“上官婉儿,你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你让我留在这儿,不就是在毁我吗?怎么又见不得我自取灭亡呢?反正左右都是死,我自然要选择畅快的死法了。” 上官婉儿瞪着她摇头,却看到不远处站在树下的李希敏,愣了一下,眼前他的身影竟与李逸的身影重合起来。李希敏太像他了,每次见他竟让她产生幻觉。心突然背狠狠的抽了一下,她按住心口,别看了视线,对着敏轻声道:“我可以不管你,但是你不能再让他留在宫里了。虽然事隔多年,宫中鲜有人记得李逸的模样,但是皇上、相王、太平公主却是与他一起长大的,见到酷似他的人,不会不起疑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敏敛去脸上的嘲讽,皱眉瞪着她,又回头看看他,深思的低头不语。鸽子飞起,落在她肩膀上,“咕咕”的叫着。 上官婉儿暗叹了口气,疲惫苍白的令人心疼,轻声道:“那是你我二人之间的赌约,我不想让其他人牵涉进来。我话说到这里,你看着办吧!”她看了李希敏一眼,转身走了。阳光下她的背影凄凉,融不进周围炎炎的光影。 李希敏缓缓走过来,小黑腾地起来,飞到了他的头上,用爪子抓他梳好的头发。李希敏无奈的挥手赶他,它却义无反顾。他右手急出,猛地抓住了他的翅膀,用手敲敲它的头,才放它飞走。小红赶紧过来,跟着小黑一起飞到瑶光殿上的凤凰雕塑上蹲好。 李希敏这才走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肩膀上,柔声道:“她刚——” 敏猛地转身抱住他,埋在他怀里哭了起来,把他要问出的话硬憋了回去,他只得抱着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声的哄着她。 敏紧紧的抱着他,埋在他怀里的脸颊憋的通红,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泪雾蒙蒙的眼眸中漆黑的看不到一丝光亮—— 神龙二年七月戊申,立卫王重俊为皇太子。 白日在大殿行册立大典,明堂内祭祀李唐宗室祖先,大赦天下。晚上,中宗特地在东宫为太子设宴,李氏、武氏贵族以及七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列席庆贺太子即位。 虽是初秋,但酷暑的余热未散,晚上仍是闷热难当。宴席由司礼监按规制摆设,甚是隆重。中宗坐于正中首位,韦后伴其左,太子坐其右,按照礼法太子本应坐于皇帝坐下手,此刻却被韦后占住,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之位虽立,太子也只是个没有实权的摆设而已。上官婉儿坐在韦后旁边,其他嫔妃按品阶依次就座。 太子重俊乃后宫宫人所生,生母地位极低,在中宗被贬房州之时就已死去,自幼跟着保姆长大。此刻,太子没有外戚辅助,便处于孤立无援的地步,加之其年幼流放监禁,没有得到很好的教育,回到京都,天天纵情声色,不思进取,以蹴鞠打猎为乐。所以,韦后才会选择他为太子。 敏跪坐在韦后身后,一身男装在她身后不免引人遐想,可敏根本不为所动,悠然自得的坐在那儿,为韦后调制冰镇酸梅汤。一双眼睛似是专注于瓷杯,却将殿上所有人都扫视了一遍。 相王、太平公主、武三思坐在最靠前的座位上,安乐公主长宁公主温王重茂坐于其下。温王本应已皇子之尊,坐于上位,反倒让安乐长宁两位嫡出的公主抢了他的坐席。但年仅十二岁的皇子,本是庶出,母亲又不得宠,坐于远远的席位,他又能怎样呢?无声无息的坐着,其他人对他也是视而不见。 敏饶有兴味的看着,公主地位远高于皇子这样阴盛阳衰的现象,怕是中国上下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都不曾有过吧。前有女皇武则天,现有韦后、上官婉儿、太平公主这样的政治女性,唐朝女子的地位已是大大提高。男人反倒成了陪衬,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心想如果不是穿越到唐朝,她永远不会知道女子掌权会是什么感觉。 眼睛突然碰触到两道视线,一道来自高安长公主身边的“王仲轩”,另一道则是薛崇简。敏心慌的避开了吴名的视线,不想让他看到她现在这个样子,那晚他决然离开时清冷的表情深深刺伤了她,如果他放弃了她,她该怎么办?晕晕沉沉的想着,却对上了薛崇简的淡然的眼神,他仍是温文尔雅的笑着,好似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与他无关。 薛崇简几月前已成亲,他的妻子是武三思之女方城县主,性格极为娇纵傲慢。薛崇简会在王同皎死后迅速娶武三思之女为妻,其中的政治权衡和姻亲羁绊自不必说,加之盛传薛崇简有断袖之癖,几乎没有人看好这段婚姻。可是新婚几月,却从未传出他们夫妻不和,让看好戏的人失望不已。 敏看着他,想着上元节那天他说的话:“她们其中的一人不久就会是我的妻子。娶谁对我没有差别。只是从此,我不再孑然一身,背负的东西多了,人也就不能自由自在了。也好,娶妻封上那些人的嘴,耳根子也就清静了。”薛崇简是谦谦君子,自是不会亏待他的妻子,可他自己究竟开不开心呢?她有些心痛的看着他,却见他望着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温和的笑意渐渐融入真正的温暖。 吴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愣了一下,苦笑着举杯喝酒,眼底是化不开的苦涩与痛苦。 坐于李隆基身后的张九龄偷偷的注视着敏,数月不见,她竟又回到了皇宫,一改在女皇身边谨小慎微的作风,行事张狂、不按章法。但几月的经营,她竟有了宫中第一女官的势头,成为皇后身边最得宠的人。朝臣贵族见她都要小心翼翼、阿谀奉承。扭头又看了看已是皇戚的吴名,他们现在的身份都是他无法企及的,上天真是不公平啊! 丝竹之声突变,轰轰隆隆的竟有如千军万马般袭来,席上所有人的视线全部扭头看向殿中行兵布阵的战士,铁甲银盔,手持金戟,威武凛凛,让人心中振奋。 一曲《秦王破阵乐》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势绵绵密密的展开,鼓声雷动,杂之以龟兹之月,声震百里,动荡大殿。一百二十八名战士挥舞着手中的金戟开始攻阵,脚下舞步跳转飞旋,化为四阵,当前一人银甲银盔、头顶长长的红缨颤动,犹如当日的秦王,手舞长剑冲杀阵前,竟将优美的舞姿与刚强的剑术巧妙的糅合在一起,既是赏心悦目,又是振奋人心。 《秦王破阵乐》是唐太宗时所创,他将自己带兵多年的布阵之法融于音乐舞蹈中,便有了这刚柔并济的舞蹈。 殿上所有人的看的如痴如醉,敏却看的五心俱焚。点上所有舞者都是女扮男装,尤以“秦王”的舞姿最优,掩于盔下的绝色容颜,更是倾倒无数男人。首座的太子已经跃跃欲试,侧头对着身边的侍从低声说了什么,而侧坐一旁的武三思则别有深意的看着太子,又看看仍在舞蹈的“秦王”,眼底藏着深深的得意。 敏却急得坐立不安,绞尽脑汁想办法。脑中灵光一现,急急的看向李隆基,李隆基却似沉浸于乐曲舞蹈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敏,不远处的薛崇简却不解的看了过来,眼底满是询问之色。敏一咬牙,手指沾了酸梅汤在手帕上快速的写着,然后交给一旁的冰凝,示意她交给薛崇简。冰凝略一点头,匆匆的去了。 敏的视线在殿中舞者和薛崇简之间徘徊,阵法已经变了四回,舞蹈马上就要结束了,而薛崇简的侍从薛进悄悄的凑了过去,状似添酒,薛崇简端酒杯的动作顿了顿,突然一抖,酒杯掉在衣襟上,打湿了一大片,薛进急忙用手帕去擦。太平公主闻声看了过来,她向母亲轻轻行礼,起身出去了。在他出殿的一刻,激昂的乐曲也结束了。 敏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心思全落在殿中已跪下谢恩的舞者们。只听中宗叹道:“太宗先帝所创的《秦王破阵乐》乃是不朽的佳作,今日由你们再现,朕深感宽慰。重赏。” 舞者齐声高喊“万岁”,声音清脆悦耳,尽显娇柔。当先的扮作秦王的女子重重的磕头,银盔顺势掉了下来,一头如云的青丝如瀑般洒下,她惊恐去捡头盔,秀发中她的娇艳清怜如花,女子之姿尽显无余。满场惊呼,叹于她绝美的姿容。太子更是志得意满的仔细打量着她。 敏情急之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身旁的上官婉儿却冷冷的道:“皇上,这名舞姬殿前失仪,是否要论罪呢?”她将“舞姬”二字咬的极重,似乎在警告在场所有的男子,册立太子的国宴上不可造次。 敏吃惊的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要帮她。上官婉儿却淡淡的看着殿下的舞姬,不为所动。敏看看中宗并没有动怒的神色,忙道:“启禀皇上,今日是册立皇太子的好日子,不要为了这些扫了您与太子的雅兴。不如就让奴婢为皇上舞剑一段,也正好顺接上刚才《秦王破阵乐》的阵势。” 中宗有些茫然的看着上官婉儿和敏,又看了看韦后不以为意的神情,遂道:“算了算了,既然慕容女官要献艺,就免了她殿前失仪之罪。” 太子李重俊的脸色却黑到了极点,冷冷的瞪着敏。 殿下一干女子抖的如风中残叶,此刻如蒙大赦,纷纷磕头退下。她长发披肩低着头躬身而退,却在出殿的一瞬与站在殿中的敏视线相对,淡淡一笑便消失在门口。 敏长呼一口气,屏气凝神,左手捏了个剑诀,右手执剑,舞了起来。一把剑若蛟龙、若火凤,上下翻飞,不同于一般的剑法刚劲有余,柔韧不足,敏舞得亦刚亦柔,一身长袍翻飞,与长剑纠纠缠缠,甚是独特。 百官鲜有见过敏耍剑的,一直以为她这个御前佩剑只是个幌子,却不想她竟真是剑中好手,一把剑在她手中竟似活了一般。如蛟龙出海,若浴火重生。 相王怔怔的看着殿中舞剑的敏,惊叹了一声:“玄霜——”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坐在他身边的太平公主却听见了,震惊的看着敏,眼底尽是惊恐与顾忌,缀在耳畔的流苏微微的颤动着。 敏一剑舞完,跪地叩拜,微喘着道:“奴婢献丑了。”敏实在有些庆幸,这是李希敏教给她恢复手脚协调性的一套以柔克刚的健身剑法,此刻舞将起来,倒是合了现在的气氛。 中宗笑看着她,道:“慕容女官不愧是则天大圣皇后的御前佩剑,剑法超群,朕想一般男儿都没有你这般的英武,真是女中豪杰啊——” 殿中瞬间安静的可怕,所有人的眼光竟直直的投向了敏,似乎看到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的惊恐。上官婉儿的脸色苍白欲死,一双眼波荡漾着绝望和辛酸。 敏不明白怎么突然一下气氛全变了,愣愣的抬头看向中宗和韦后。中宗似乎也震惊与刚才自己所说的话,半张着嘴看着韦后,不知该如何接口。韦后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平静的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中宗刚要开口,只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奔进殿中,跪下禀报:“皇上,武玄霜殿外求见。” 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又一触即发。中宗竟颤巍巍的沾了起来,韦后急忙扶住了他,强行把他按下坐好。可中宗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求助的看着韦后。韦后镇定下来,转头对太监道:“宣。” 武三思、相王、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脸色各异,却都如临大敌般的看着殿门,那个随时会进来的人。其他人也都屏息凝视,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敏也吃惊的转头去看,一身深紫色的简短宫装打扮的女子缓缓走进,步履虽慢,却是步步有条不紊,坚定不移。头发简洁的盘起,只以一只小小的桃花别于发髻之上,透着灵秀飘逸。姣好的面容虽历尽沧桑,却显得更加坚强。 她缓缓走到敏的身边,竟宠溺的看着她,轻抚着她的头发,才跪在她的身边,盈盈一拜,沉声道:“武玄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中宗有些胆怯的应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韦后握着中宗的手,震惊的道:“武郡主请起。快赐座。” 武玄霜缓缓起身,笑着摇摇头,道:“不用麻烦了,我此次只是来抓我调皮的女儿的。” 上官婉儿脸色大变,原本苍白的脸已几近透明,不敢相信的看着武玄霜,冲她微微的摇着头。 武玄霜却不顾别人的神情,微笑怜爱的看着敏,轻轻的将她拉了起来,拍着她的脸颊,极为坚决的道:“她就是我的女儿。” 毒计 夜深沉,鸟朦胧,星月照箜篌。 瑶光殿中,敏仍沉浸在震惊中,惊讶过后只是深深的疲倦和无奈,微微笑着后退,可那是怎么苦涩的笑容。 武玄霜体谅的看着她,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道:“请你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让希敏有任何闪失,这是我对他父亲的承诺。” 敏茫然的点点头,缓缓的将手抽了出来。初秋的天气暑意未消,敏却只觉的冷,指尖相触,竟是凉到了心底。 殿门大开,李希敏气冲冲的走了进来,喝道:“你怎么能让敏敏做我的挡箭牌?她已经是众矢之的了,你还要落井下石吗?将所有对你我怨恨的矛头都指向她?你这样会置她于死地的——” 敏急忙拉住他,示意门外的冰凝关门,才轻声道:“哥哥,你怎么能这样跟武姑姑说话?他是为你好——” 李希敏冷哼一声,紧紧握住她的肩膀,道:“为我好就不该推你挡在前面,为我好就不该什么也不跟我商量?敏敏,你是我的妹妹,我不会让你代哥哥受苦!万事有我,你不必理会那些人对你态度的转变。” 敏看着他眼中无措的自己,心中原本的悲伤突然化为坚决,荡起笑脸,重重的点点头,转身看着武玄霜,道:“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母亲了。您刚才所说的,还有你没说的,我都一定会做到,请你放心。你们谈谈吧,我出去了。”敏眼中的坚决让武玄霜惊讶,敏却只是轻笑着转身往外走,经过李希敏身边时,他重重的握住了她的手腕,询问的看着她,敏却轻松的笑着摇头,平静的看着他,直到他缓缓松开了她的手。 敏缓缓走出大殿,冰凝担忧的看着她,敏只望着前方低低的说了一句。“守好门,千万不要让别人进去。”话未说完,人已走远。 九曲回折的长廊,玲珑剔透的宫灯,在淡淡的月光下透着朦胧的神秘,幽幽的尽显温柔。敏顺着长廊走着,心思却不似月光的轻柔,变得愈加沉重。 今晚夜宴,武玄霜的突然出现,让在座所有人吃惊不已。而随后她的一句话更让满座皆惊。两朝女官竟是武则天最器重的侄女武玄霜的女儿,这不免让人联想敏隐瞒身份潜藏宫中的意图。亲李唐者会担忧她身为武氏的身份,让武氏女子再度夺权;而武氏却认为这个一直站在李唐一边武玄霜,派自己的女儿在皇帝身边,会不会打压武氏呢?而知道武玄霜和李逸之间爱恨情仇的人,会不会像上官婉儿一样误会她是他们的女儿呢?那么,李唐嫡系血脉的人恐怕也不会放过她的。 一夕之间,她竟陷入里外不是人的尴尬局面。尤其是刚刚才得到了让韦后的信任,此刻,她又会怎么想她呢?和李隆基之间结成的同盟,恐怕也岌岌可危了。的确,武玄霜这一招会在无形之中置她于死地。 武玄霜刚才对她说的话,句句在理,面对无名无分只身藏于宫中的李希敏,她比他安全多了。何况已有人在暗中调查他的身份了,如果再不转移那些人的注意力的话,李希敏的确很危险。上官婉儿恐怕也在暗中隐瞒李希敏的存在,可是诚如她所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又能躲过几次? 心底的失落远远大于害怕,武玄霜和上官婉儿这一对难解难分的情敌,在面对李希敏问题上的态度竟出奇的一致,想方设法保他平安。而她呢,竟成了她们眼中的挡箭牌,为李希敏挡去一切的明枪暗箭。心中深深的疲惫慢慢扩散,脸上却带着浅浅的笑。是他说的呀,只要笑,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她欠他太多了,如果能为他挡去一切危险来偿还她一辈子也给不了他的,那她心甘情愿。 突然觉得心力交瘁,缓缓滑坐在廊柱旁的横板上,仰望着斜挂于枝头的月亮,盈盈月光如水,温温的洒在身上。不禁轻轻叹道:“这世上有全心全意为我着想的人吗?” 月影无声,却只是一声苦似一声的叹息—— 武三思暗中令人将皇后秽行榜于天津桥,请加废黜。中宗大怒,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穷核其事。李承嘉奏言:“敬晖、桓彦范、张柬之、袁恕己、崔玄暐使人为之,虽云废后,实谋大逆,请族诛之。”武三思又使安乐公主谮之于内,侍御史郑愔言之于外,上命法司结竟。大理丞三原李朝隐奏称:“敬晖等未经推鞫,不可遽就诛夷。”大理丞裴谈奏称:“敬晖等宜据制书处斩籍没,不应更加推鞫。”中宗以敬晖等尝赐铁券,许以不死,乃长流敬晖于琼州,桓彦范于瀼州,张柬之于泷州,袁恕己于环州,崔玄暐于古州,子弟年十六以上,皆流岭外。擢承嘉为金紫光禄大夫,进爵襄武郡公,谈为刑部尚书;出李朝隐为闻喜令。 一年之内,五王三次遭贬谪,武三思在朝中大权尽握,再无人可撼动。相王、太平公主只能隐忍不发,看着武三思作威作福。 中宗却似感觉不到这些,依然做他的快乐皇帝。为了让韦后消气,中宗特地往兴泰宫行秋闱之猎,更搭了马毬场,令王公子弟皆上场打球,分优劣行赏罚。 崭新宏伟奢华的兴泰宫中,大型的马毬场已搭了起来,中宗韦后等贵族坐在高台上,谈笑饮酒等待着太子打猎回来。不久,王公子弟穿着窄袖短摆的胡服,骑在马上,马上都吊着猎物和弓箭,急急打马奔了过来。太子面色铁青的跳下马来,死瞪着隔着不远的武崇训,冷哼一声回到位置上坐下。安乐公主笑着走过去数夫君的猎物,指点着一旁的太子。太子恶狠狠的瞪着他们,安乐公主却讥笑着等了回去。 薛崇简一身劲装,驾着马不疾不徐的小跑着过来,与身旁的李隆基笑谈着什么,可马上竟无一物。缓缓翻身下马,虽只是一个简单动作,他却做得优雅斯文,一身胡服仍不能打破他身上温文的气质。李隆基马上猎物不多也不少,混在一票公子中毫不起眼。 吴名驾马走在最后,坐骑竟是伊丽莎白,它小跑着过来,远远看着敏竟人立起来,长嘶了一声。敏惊喜的看着它,身子动了动,却对上吴名淡淡的眼神,心里乱糟糟的退了回去。 中宗韦后笑谈着比赛猎物的多少,最后竟是武崇训最多,中宗赐他珍宝无数,对于仅次的太子,则是冷淡异常。太子愤恨的瞪着安乐公主和武崇训,只能暗自咬牙生气。 中宗愉悦的看着马毬场上两队都已准备就绪。马毬规则很简单,在百丈的毬场上,最两侧有一个网子编成的门。每一队十人,骑在马上用毬杖击毬,击入网中的算一分,而对方毬手就要骑马抢夺或是拦截,最后以分数定输赢。毬是用质轻而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掏空,只有拳头般大小,外面图上红色或是其他颜色。而毬杖长数尺,尾端如偃月,雕上精美的纹彩,极为漂亮,因此又称为“月杖”或是“画杖”。 场中两队,一队以太子为首,还有他平日的贵族朋友,另一队以武崇训为首,还有其他的武氏子弟,这样的阵势当有些武李对立的意思。可是算来算去,两队竟都是九人,都缺一人。挑来找去,还是定不下来。 安乐公主坐在韦后身边,笑看着一旁侍立的敏,别有深意的道:“慕容女官是女中豪杰,这马毬自然不在话下了。不如下场一试身手,也为我们女子争争光、添添彩。” 韦后笑看了一眼女儿,扭头对着中宗笑道:“每回马毬都是男子对阵,太多乏味,不如也让女子击毬,这样男女混打,岂不更加有趣!” 中宗点头称是,对着敏道:“慕容女官家学渊源,武艺自不必说,不如下场玩玩,也让这帮公子哥见识一下女官的风采。” 敏苦笑了一下,看来有些事不是自己想避就能避得过的。现在不去也不行了。屈膝行了一礼,缓缓解剑向毬场走去。走过上官婉儿身边,她有些担心的望着敏,敏轻笑了下,跳下了高台。 敏接过一根月杖,上面绘着凤舞九天,栩栩如生。敏摸摸上面的凤凰,一手按在胸口的玉佩处,微微有些出神。 安乐公主看她不动,朝着韦后挤了挤眼,娇笑着道:“慕容女官,你第一次打马毬,不能不给你些特权,现在两队都缺一人,你随便挑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加入便是。” 敏不禁回头望去,高高在上的韦后和安乐公主冷笑着看着她作何选择。敏岂会不知她们是在逼她,尤其是在知道她的“身份”后,更要看她站在哪边。在场所有人都在看她这个武玄霜的“女儿”会选择站在哪边。敏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月杖,忽而抬头望着韦后笑了笑,翻身上了一匹马小跑着奔向毬场。场中十八人目不转睛的瞪着她,看她缓缓走到毬场的中央,马儿当中而立,竟是不偏不倚,敏转头又看了看韦后,掉转马头奔向了武崇训一队,一身男装的她立于男子中间,竟显得英姿不凡。 韦后满意的笑了笑,安乐公主却撇了撇嘴,扭头不去看她。太子脸色死灰,冷笑着看着敏,手握了握仍挂在鞍旁的箭筒,眼中略过杀意。 太子一队仍缺一人,正商量间,一匹黑马缓缓跑进了毬场。敏的心一抽,难以相信的看着他,他却躬身向太子行礼,手持毬仗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静的看着她。 敏的手不禁又隔着衣服摸摸胸口的玉佩,调匀气息,静待比赛开始。场边的鼓手敲奏《龟兹乐》,鼓声雷动,比赛开始。太子一队平时以蹴鞠马毬为乐,此时展现所长。一开球,太子持杖一勾便从武崇训杖下抢过毬来,几个传毬,便到了门前,太子党人又将毬传了回来,太子奋力一击,马毬应声入网,太子拔得头筹,博得满堂彩。 接下来,太子党频频进毬,武崇训被甩的狼狈不堪,却也只能干着急。敏本就不会打马毬,骑着马慢慢在场中打着圈,而吴名则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状似防守,也没有加入太子党的进攻中。 突然,敏的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起来,撒蹄狂奔,敏大惊,紧拉缰绳想要制止发狂的马,可马儿依旧不管不顾的奔着。耳边破风之声大作,敏下意识的偏头避过,一只羽箭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敏大惊,回头一看,几只羽箭都射向了她,怔忡之间,一个黑影遮住了她,紧紧抱住她跳下了马。身子被紧紧的护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里,敏只觉得感动,紧紧的回抱着他。落地的一瞬间,他让自己的背部着了地,一手紧紧的护住她的头,连着几个翻滚才停了下来。 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他的面孔放大到看不清,但他的气息却萦绕着她。耳边传来急切的询问:“有没有受伤?” 眼前的他渐渐清晰,她看着他因焦急担心而扭曲的脸,竟笑了起来,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爱你。”感受到他身子一僵,眼前的他傻傻的可爱,眼中尽是化不开的温柔与怜惜。敏甜甜一笑,推开他站了起来。束发的玉冠撞碎,敏的长发如瀑般泻下,披了一身,过臀的青丝迎风起舞,竟是别样的风情。 武崇训和太子驾马而来,看到敏好好的,眼中都闪过失望之色。薛崇简驾马快步而来,远远见到吴名和敏相拥的样子愣了一下,瞬间恢复平静,加快了脚步,急急问道:“慕容女官没事吧?皇上很是忧心,特命我来看看。如果没有大碍,快快回禀皇上。” 敏恨恨的瞪着太子,瞬间轻笑了起来,向薛崇简福了一福,道:“谢皇上关心,我这就过去向皇上谢恩。也说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敏扭头看了一眼已被斩杀的马儿,心中一痛,转头竟看着伊丽莎白蹭到她身边,关切的看着她,敏笑着摸摸它的脖子,轻声道:“你又救了我。”话虽对着马说,眼却瞟着吴名。短短一瞬,敏淡淡一笑,骑上另一匹马跟着薛崇简小跑着走了。 中宗看着刚才惊险的一刻,心有余悸的打量着敏,细细问询了好一会儿,才转头问太子。太子的回答却是看到敏马屁股上缠在一条蛇,情急之下,放箭射杀,岂料惊了马,又放箭杀马,却适得其反。在毬场上果真找到了一条被射成两截的毒蛇。敏只得恭敬的向太子拜谢救命之恩。 衣服满是灰尘不说,还擦破了好几处,束发的玉冠又摔坏了,敏的样子狼狈到了极点,只能急急退下去换衣服。安乐公主特意拍了两个宫女伺候她更衣,敏看着她们不可一世的样子,硬将她们赶了出去。才脱下了一身脏污不堪的衣服,温润无瑕的风佩静静的躺在她的胸口上,脑海中又闪现吴名温柔的眼神,心底荡着无限的甜蜜,顺手抓过衣服穿在身上,等到穿好才发现竟是一套淡粉色的丝绸宫装,领口开的极大,胸口若隐若现,敏急急拉拢领口,四下寻找着,却只有这一套衣服。不禁冷笑连连,看来安乐公主还不想善罢甘休呢! 一头长发披在身后,她随手绾在手上细细的看着,从来时的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到现在垂到大腿的青丝,竟已过了整整的五年,它陪她走过了多少坎坷,它还会跟她一起度过怎样的人生呢? 轻轻放手,任长发垂落。看了看放衣服的地方,竟连一条发绳也没有,只有一条印花的纱巾,敏失笑的看着透明的纱巾,长叹着用纱巾将头发缠住盘在头上。宽大的衣袖滑落至肘处,猩猩一点红点缀在她白若莲藕的手臂上,格外的刺眼。敏下意识的伸手握住,心情却再难平静,撕下纱巾的一角绑在手肘处,遮住那形如红豆的印记。摇头挥去不愿想的记忆,低头将玉佩往抹胸里塞了塞,理了理衣裙,刚要推门而出,就见屋后窗户处有人影闪过,看帽冠绝不是一般人。皇宫贵族都应在毬场,怎么会在后宫出现。 敏瞟了一眼守在门外的侍女,打开后窗跳了出去。可以放轻脚步寻找着刚才的两个人,刚转过一个宫殿,眼前竟是一排连绵起伏的假山,敏侧耳倾听,除了那两人之外别无他人,才悄悄的凑了过去。竟是武三思和崔湜。 崔湜尽量放轻声音道:“敬晖、张柬之等都是三朝老臣,皇上如此动怒,却终不肯杀他们。而太子显然也在力保他们,将我们呈上的‘请夷敬晖等三族’的奏章挡了回来。如果他们异日北归,终为后患,不如遣使矫制杀之。” 武三思沉吟了半刻,才道:“派谁去才能办的干净利落呢?” 崔湜道:“大理正周利用。可以命他摄右台侍御史,奉使岭外,借机杀之。先前他为五王所恶,贬为嘉州司马。他心中极为怨恨五王,而他又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而最重要的一点,他与大人没有任何牵连,即使事发,也牵累不到您。” 武三思轻轻笑了一声:“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 两人谈妥后慢慢走出假山,旁若无人的绕过宫殿往马毬场走。 敏只觉得寒意渗入骨髓,虽然大概知道历史的走势,可是亲耳听到,却又是另一种感觉。斯文俊秀才华过人的崔湜,却也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伪君子,上官婉儿怎么会看上他的呢?现在他扒着她联系上了武三思,以后有了更好的出路,定会一脚将她踹开,她久居宫中,看多了尔虞我诈,怎么会看不出崔湜的真面目呢?还是她真的以为崔湜是爱她的? 五王这次在劫难逃了,张苒会听淼的劝告逃过这一劫吗?如果他逃不过,淼该怎么办呢?面对自己爱的人的爱自己的人,究竟该怎么选择? 守在门外的侍女等的急了,使劲的拍着门,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又使劲砸了几下门,嘴里不清不楚的咒骂着,门却忽的打开,敏冷冷的站在门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浑身却散发着凛然天成的气势,让守在门口的侍女不敢正视,低着头,小心翼翼的道:“皇上还等着女官呢!” 敏无视她们的存在,缓缓往马毬场走去。既然躲不开、避不掉,那她只能面对一切了。这样一个知道结局的博弈中,她相信自己会赢,她一定要坚持下去,吴名在等着她,她的姐妹在看着她,还有她最想保护的人。 安乐公主眼尖,看到一身淡粉色宫装的敏款款而来,笑对着韦后道:“母后,你看,慕容女官穿女装真是别有风情呢!” 所有人闻声都看了过去,不同于男装的英姿飒爽,女装的敏别有柔弱女子没有的坚韧和英气,远远望去,虽不似牡丹雍容、桃花娇艳,却别有凌寒独自开的气节。 敏不卑不亢的躬身行礼,淡淡的回望着安乐公主不怀好意的眼神,自信的点点头,抢在安乐公主前开了口。“刚才奴婢坠马坏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雅兴,希望陛下给奴婢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让奴婢再次下场击毬。” 所有人都吃惊的看着她,就连一直观望的太平公主也变了脸色,不解的看着她。刚才究竟是太子一人想置她于死地,还是歪打正着混在一起,谁也说不清。现在,敏竟然还要上场,难道是不要命了? 韦后却兴致盎然的看着敏,点了点头,道:“去吧,慕容女官该展示一下何谓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 敏微笑着向韦后行了一礼,毅然走下高台,刚要选马,却见吴名牵着伊丽莎白缓步而来,眼中满是担忧,脖领间一根红绳若隐若现,他的心一热,眼中满是爱怜,将手中的缰绳递了过去。 敏平静的看着他,眼底却是波澜汹涌。口中无言、眼波中却已是千言万语,她轻轻的从他手中牵过缰绳,手指轻触,指尖是他掌心的滚烫,暖暖的捂热了她的心。深深看了他一眼,翻身利落上马,伊丽莎白感觉到了主人,人立起长嘶了一声,竟惊了其他的马匹。敏骄傲的拍拍它的脖子,刚要骑马进场,一个侍从斜插了进来,恭敬的将手中的毡帽举起。 敏一愣,认出他是薛进,扭头顺着薛进的方向看了过去,薛崇简已换下胡服,宽大丝柔的长袍在风中飘舞着,指了指自己的头,冲她点头示意。敏微笑致谢,接过薛进手中的毡帽,看似普通,细细的摸了一下,却内藏玄机,里面一圈金丝网,让这顶扑通的毡帽成了最坚实的头盔。 敏几分明了的又向薛崇简笑了笑,仔细的戴好了帽子,头发掩进帽中,飘逸的纱巾却垂在脑后。她冲着吴名笑笑,轻轻打马,伊丽莎白很有默契的跑了起来,风声在耳边激荡,纱巾在脑后飞舞着,一人一马潇洒优雅的奔进了毬场。 仍在场中的太子得意的瞪着她,笑道:“慕容女官的胆量,本太子是佩服了。可是你的马术可就不敢恭维了。一会儿脱了缰、坠了马,可就不好了。” 敏轻轻一笑,欠身向他致意,轻轻柔柔的道:“奴婢谢太子教训,一会儿会格外注意。可这马失前蹄的事,太子也要小心。” 太子冷哼一声,扭头轻声吩咐了一下他的部下,摆开阵势,就等着鼓声开赛。 敏这才注意到武崇训已经下场,这队为首的是继魏王武延秀。他是魏王武承嗣的次子,他的兄长武延基是永泰公主的丈夫,在长安元年因私议女皇和二张的事被刺死。武延秀容貌俊美、身材颀长、精通胡语、胡舞,曾派与突厥和亲,却被斥了回来。如今在洛阳城中呼朋引伴,天天纵情玩乐,甚是逍遥。 武延秀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极为有礼的向她拱手示意,眼中却极是轻佻。敏轻点一下头,心中却是冷笑连连。 鼓声起,敏轻夹马肚子,伊丽莎白极为默契的冲了出去,不论速度、灵敏性都是场中最好的,敏手持月杖挡住太子党传递的马毬,向前拨动,马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其他人只能望其项背。敏猛挥毬杖,毬直直的射入网中,一反常态,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欢呼较好,场上场下寂静无声,都愣愣的看着她。 敏勒马回身看着面色铁青的太子,挥了挥手中的毬杖。她不愿打,并不代表她不会打,这样类似于曲棍球和足球的比赛,只不过是以马为载体,而伊丽莎白与她的默契极佳,几乎不用她控制,它便知道她的意图,这样的人马合一,她又害怕什么呢? 敏连着几例漂亮的进球,那些强自按捺的贵族终于忍不住,连连拍手叫好。欣赏着马毬场上一人一马的别样风姿。黑马快如闪电、行进间迅速变换位置。一袭粉色宫装垂于马的两侧,快速奔袭时,飘飘扬扬,仿若人间仙子。毡帽下的轻纱缠着青丝在风中起舞,晶莹的汗珠飞落,莹莹如珍珠。而飞舞起的衣袖滑至上臂,一截纱巾束在手肘处,两个小角调皮的一上一下。 鼓声渐歇,比赛马上就要结束。敏看着马毬传于太子,急急打马过去,伊丽莎白侧头硬挤太子的坐骑,敏的月杖斜里插了进去,状似抢球,却重重击于太子的马腿之间,马儿绊了一下,一头栽了下去,太子紧握缰绳,身子却还是滑了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马儿蹬腿欲起,马蹄堪堪就要踏上太子的身体。 敏急忙拉紧缰绳,伊丽莎白扬蹄重重踢在那匹失控的马上,立时被踢飞了出去。敏拉转马头,避开了太子,立在一旁俯视着他。 太子仰面躺着,眼神中满是惊魂未定和仓皇失措,眼前的骑于马上的敏竟高大的可怕。太子党急急策马过来,各个跳下去扶太子,虽然愤恨敏,可看她倨傲冰冷的样子,谁也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中宗大惊失色,瞪着摔在地上的太子说不出话来。韦后的脸色却变了又变,灰暗的眼睛死死盯着敏,手中紧紧攥着杯子,杯中的酒微微荡着波纹。太平公主看了一眼相王,两人都是惊疑不解,反倒武三思得意的仰头喝了一杯酒,淡然的看着马毬场。 敏翻身下马,却不看太子一眼,反倒冲着中宗歉然道:“奴婢莽撞了,惊了太子的马,请皇上降罪。” 中宗仍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愣愣的看着敏,又看看韦后。韦后拍拍中宗的手笑了笑,才别有深意的看着敏,沉声道:“马毬本就激烈危险,马失前蹄随时都会发生。重俊虽贵为太子,可这赛场上却是一视同仁,慕容女官虽冲撞在前,但也救驾有功,就算是功过相抵了。” 韦后的话说的冠冕堂皇,可是言里言外却护着敏。中宗不解的看着韦后,终于妥协的点点头,轻声道:“朕累了,今天的马毬就到这儿吧!” 韦后扶着中宗缓缓步下高台,再没看一眼狼狈站立的太子,匆匆的回了寝殿。武三思瞟了一眼太子,哼了一声也走了,依附武三思的朝臣也都纷纷散去。相王、太平公主眼中既是失望、又是希望,深深看了一眼敏,也走了。太子恶狠狠的瞪着敏,想要扑过来,却被太子党强行拦住,拉拉扯扯的走远了。 日头西垂,空旷的马毬场上,竟只剩下敏一人,她四下寻找着吴名的身影,他却不知在何时已走了。敏怅然若失的摇头,却对上了一双清淡明朗的黑眸。夕阳残照下,他竟比阳光更加温暖,一身宽大的长袍迎风飘舞着,一抹淡淡的笑挂在唇边,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敏心中的憋闷苦涩突然一扫而空,迎风而立,缓缓拽下毡帽,扯下纱巾,一头青丝霎时飞舞起来,几缕遮住了她苍白倔强的容颜。她使劲将毡帽扔给了他,喝道:“很好看吗?” 薛崇简轻笑着接住了毡帽,食指轻轻转动着帽檐,轻声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风起,他的轻语被风声压过,竟是只字不闻。 敏不以为意的笑笑,只觉得刚才那一抛一叫,心情好了许多,仰头看着渐渐西沉太阳出神。我在手中的纱巾和着头发在风间起舞,纠纠缠缠,难解难分——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噩耗 洛阳的七月,仍是憋闷的让人透过不气来,知了不厌其烦的“知了——知了——”的叫着。 每日看着合欢朝开夕合,一丛丛一朵朵的玫红色浸在碧绿的叶子中,格外妖艳。耳边“知了——知了——”,究竟知了了什么呢? 风起,一朵朵合欢飘落下来,飞舞着落在淼的身上,她摊开手掌,接住一朵又一朵的毛茸茸的花儿。挂在盘扣上的玉环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清脆悦耳。 风止,双手间已拢着层层叠叠的花儿,双手合十,细细的揉搓着手中的花儿,脑海中突然闪过“辣手催花”这个词,心情罕有的好了起来,摊开手掌时,茸茸的花儿已碾成絮状,竟如一把掌中红雪。 风又起,掌中雪瞬间飞扬起,飘舞着飞远。淼有些呆愣的看着“红雪”如群魔乱舞般张牙舞爪,心中隐隐有着不安。低头看着掌心竟留下一片殷红,她的心猛地一抽,惊愕的看向南方。 “哇——雪——雪——飘,飘——”稚嫩的童声在空荡的院中显得格外响亮。 思绪瞬间扯断,淼低头看着眼前挥舞着双臂捕捉着“雪花”的一岁多的孩子,他高兴的叫着,跌跌撞撞的冲着她走来。小脚一绊,扑在了淼的脚边。淼急忙伸手抱住他,孩子却不哭不闹,好奇的看着她,摸摸她头发上粘着的合欢,叫道:“雪花,花——” 天真无邪的孩子如一股清泉洗去她心中的沉重,轻抚着孩子娇嫩的脸蛋,这张酷似李隆基的脸,让她心跳突然加快。这是他的儿子啊,他“其中”一位妇人所生的孩子啊!她这样无名无分的住在这儿,究竟为了什么呢?她该离开这里的,为什么心里却觉得理所应当留在这里呢?他们是不同的人,他以后要走的路、要做的事,有些是她永远不可能认同的。而现在,理智告诉她,她该离开,不应该破坏别人的幸福。可是心底却已习惯他每日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她的身边,即使无语,心中亦是温暖。 “嗣直,嗣直。”柔柔弱弱的语调响起,淡黄色的人影已进了院子,看到她抱着孩子呆住了,转瞬快不过来,从她的怀中抢过了孩子。孩子的小手却勾住了玉环,咿咿呀呀的叫着。 刘氏心急,使劲扒孩子的手,孩子疼痛的松手,却哇哇大哭起来。 淼怜惜的看着孩子,道:“孩子还小,你怎么能这么用力呢?” 刘氏瞪了她一眼,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声音虽轻,语调却极冲。“这是我的孩子,不用你管。你要管,自己去生。” 淼的手尴尬的伸在那儿,看着她一脸的排斥,讪讪的收回了手,沉重的看着她。自己的确没有立场和资格说什么,这是人家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的。想到这儿,脸燥红了起来,心跳如擂鼓,急急的转头看着合欢。 一道白影从合欢上掠过,在她头顶上盘旋了一圈,一个俯冲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刘氏吓了一跳,怔怔的看着那只通体雪白的鸽子。嗣直却兴奋的大叫着,两只小手够着去摸鸽子。 淼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伸手将鸽子捧在手心,待看到鸽子尾翼上的一粒黑点,狂跳的心才平复下来。这是李隆基送给敏的鸽子,敏从来没用过,这次是为了什么。伸手从鸽子腿上的竹哨中抽出一卷极薄的纸,急急的打开,一串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挤在一起,看了开头,她微微笑了笑,可看到后面,心似被磨重重碾过,紧攥着信纸难以置信的瞪着在地上一蹦一跳的鸽子,转身飞跑着出了院子。 刘氏不解的看着她的背影,刚才匆匆一瞥,信纸上的墨迹如鬼画符一般的扭在一起,不知道是什么。可看着她脸色大变,难道那上面写了什么吗?低头看看蹦蹦跳跳玩的正欢的鸽子,刘氏惊奇的上了一步,想仔细看看,可鸽子戒慎的红颜仔细的盯了她一瞬,展翅高飞。小嗣直高兴的双手伸向空中,空中却再无鸽子的影子,合欢却朵朵打着旋飘落下来—— 李隆基刚从兴泰宫回来,难掩疲惫的任王氏为他更衣,心神却已飘得很远。那个慕容敏让他看不透,她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突然变成了武玄霜的女儿,显然她这个身份让皇上、父王、姑姑忌惮不已。几天前马毬比赛,她竟公然对抗太子,甚至将太子击下马来,显然是要站在武三思和韦后一边,那她与他联盟又为了什么?如果她真是武玄霜的女儿,她跟李希敏究竟是不是亲兄妹?她跟李氏皇族究竟有没有联系?如果一切都是真的,那猫儿究竟是谁?她们以姐妹相称,会不会是为沧海遗珠呢?还有那个已经失踪的爽怡,那个神秘的天志呢?脑袋中闪过太多的疑惑,却又无从解起。 门突然被推开,春儿拉着淼,急道:“王爷、王妃,奴婢实在拦不住——” 淼眼中只有李隆基,手里紧攥着信纸,浑身战栗的厉害,嘴里哆哆嗦嗦的只道:“他,他——” 李隆基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信纸,一愣,大惊失色,一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拽着她就往外走,竟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了院子。王毛仲匆忙间向她行了一礼,急急的跟了上去。 春儿反应过来,不服气的叫道:“小姐,她算什么?竟然这样闯进您跟王爷的寝室,一句话不说就带着王爷走,她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没进门就这样,以后进门了,还不蹬鼻子上脸了——” 王氏看了她一眼,春儿立刻闭上了嘴。王氏不怒自威,让人心里直发毛。王氏挥了挥手,春儿胆怯的退了下去,关好了门。 王氏缓缓走到床前,脚下被踏脚一绊,跌在床榻上。映入眼帘的是鸳鸯枕同心被。鸳鸯情深,同心暗结,可他眼中的比翼双飞的却另有其人,永结同心的也是别人。那她究竟算什么呢?成亲几年,她一无所出,而那个小小的侍妾虽不得宠,却有了他的血脉,自己究竟拥有过了什么,拥有了什么? 李隆基将淼拉进书房,紧闭房门,令王毛仲守在外面,才看着她,指了指她手中的信纸,道:“是谁?” 淼心急如焚,刚要开口,却想起敏信上的叮嘱,将信纸往他手里一塞,立刻研磨写字,将敏的信息写在纸上。 李隆基讶然的看着之上黑乎乎一片扭在一起的符号,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愣愣的看着她奋笔疾书,她一边写,他一边看,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待她写完,两道剑眉已锁在一起,冷静的将她刚写好的纸与敏的信纸卷了起来,挑起灯罩,看着纸张点燃,猩红色泛着青色的火焰燃烧着,火光映在李隆基脸上,森然的可怕。 淼看着灰烬飘落,急急的握住了他的胳膊,道:“怎么办?该怎么办?” 李隆基看着她的微颤的手,眼底的黑暗逐渐扩散,黑色的漩涡快速的旋转着,将火光和她的身影扭曲在一起。他轻轻拍着她的手,低头凑在她耳边道:“九龄的家乡在岭南,可以让他捎信回去,提醒玉衡尽快避开。你不要担心,玉衡一定会吉人天相的。” 淼却未感到他气息的不稳,一颗心悬在千里之外的张苒身上,只是紧紧的握着他的手臂,眼中尽是央求。“求你一定要救他,只有你能救他了。” 李隆基的脸色未变,眼底的黑暗却愈深,坚定的点了点头,道:“我会的。”看出她眼中的惊疑之色,他朗声对着外面道:“叫九龄马上过来。” 门外的王毛仲应了一声,未听脚步声,他便已离开了。不久,张九龄轻敲门,推门而入,向李隆基行了一礼,静待吩咐。 李隆基微笑安抚着她,才对着他道:“尽快修书,让你弟弟在岭南寻找张苒,让他及早离开岭南境内,一定要快。你现在就写信,我会派人星夜兼程送出去。” 张九龄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走到桌后,提笔写了起来。淼看着张九龄,心中稍稍安定,抬头感激的看着李隆基,却对上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眸子。为什么他的眼总是这么黑,没有一点的光亮呢? 李隆基微笑着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去歇着吧。这几个月来你瘦了多少,自己看不出来吗?快回房吧,他一定会没事的。一有消息,我会马上告诉你。我要跟九龄商量别的事情了。” 淼心中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一双晶亮的眼睛望着他,一再点头,才转身出去。 天上的乌云层层叠叠的压着,一道闪电横空劈下,吓了她一跳,刚刚安抚下狂跳的心,一记惊雷震响半边天。淼腿一软,坐在地上,仰望着苍穹,一道又一道紫红色的闪电劈下,一声又一声震天动地的雷声响起,电闪雷鸣间,山雨欲来!不祥的预感充斥心头,让她看着闪着光电的南方天际。张苒,只求你平安。 李隆基缓缓推开窗户,看着天边风起云涌,心中久久不能平静。缓缓转身看到信已写好,轻轻拈起一角,慢慢叠起,凑到蜡烛旁,火苗登的蹿了起来,瞬间化为灰烬。 张九龄惊讶的看着他,眼中满是不信,瞬间化为惊恐,又转为平静,垂手立在一旁,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 李隆基看着外面紫红色的天空,黑色瞳眸中卷起惊涛骇浪,轻声道:“一切都太迟了。”他缓缓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一切,深邃的黑眸盯着张九龄,缓缓道:“你再修书一封,信上这样写——” 一道火光掠过,闷天惊雷撼天动地,山河变色—— 一场秋雨整整下了十天,将残存的暑气打消。天气竟一天凉似一天,一场雨打落无数的叶子,一场雨浇败多少花儿。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淼习惯性的站在合欢下,看着湖面漂动的残花败叶,竟吟起了这首诗。心中太多的失落无助,竟如这残花一般,不知该漂向何处。张苒,如果你看了那个锦囊,收到了李隆基的信,那你应该是平安的。只要你平安,就好。 李隆基看着她衣衫单薄的站在风中,心中隐隐有着愧疚,轻轻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按在她的肩上,柔声道:“起风了,回去吧。” 淼微仰头看着他,他眼底的关切和温柔让她紧绷的心慢慢放松下来,摇摆不定的心终于找到了避风的港湾。她将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微仰着脸笑看着他,眼中他异常的温柔,深邃的黑眸亮了起来—— 羽翼拍击之声由远而近,淼敏感的挣脱他的怀抱,怔怔的看着那个方向,心中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她是张苒。一道白影挥动着翅膀出现在她的眼前,白羽中的点点猩红格外的刺眼,鸽子在空中绕了几圈,才缓缓落下。在枯枝败叶中跳跃,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好奇的看着她。 淼看着雪白中的红色,心紧紧揪着,心中有个不好的声音在说着什么,她刻意的摇头不想听,一双杏眼死死盯着绑在鸽腿上的信件。究竟是平安还是—— 李隆基隐隐猜到了结果,看着犹豫不决的淼,上前一步,想要拆下鸽子腿上的信。淼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从他手中夺过鸽子,紧紧的捧在手心里,颤微微的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看。” 李隆基缓缓起身,退了一步,静静的看着她。淼颤抖着去解鸽子腿上的信,可是手抖的太厉害,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鸽子不耐烦的挥动着翅膀,想要摆脱她的束缚,都被她拽了回来。淼瞪着鸽子身上的暗红,嘴里如念魔咒一般的念叨:“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狂跳的心逐渐平稳下来,她解下信件,放飞了鸽子。鸽子瞪了她一眼,振翅而飞。 淼揭开外面一层薄如蝉翼的油纸,看到里面叠的奇形怪状的薄纸,折痕上写着三个字“对不起”,字迹清秀挺拔,却带着说不尽的绝望与悲伤。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轻轻摸着未被展开的折痕,泪瞬间涌出眼眶,慢慢展开信纸,上面是她的字,歪七扭八的躺着。是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他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 “你脸我这最卑微的要求也不愿意答应我吗?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一定要走死路,为什么你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为什么,为什么?”淼瞪着支离破碎的“对不起”,一遍又一遍的问着为什么,可是再没有人可以回答她了。 李隆基看着痛苦不已的淼,眼中满是怜惜,缓缓蹲下轻轻将她圈在怀里,柔声道:“猫儿,还没有传来确切的消息,你不要这样。玉衡不会有事的。” 淼此刻什么也听不进去,眼前只有支离破碎的“对不起”和白羽上猩猩的暗红血迹,猛地推开他,哭叫道:“你说他会没事的,你答应过我会救他的。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会——你不是让张九龄写信了吗?他为什么不看我的信?我只要他活着,这点也过分了吗?他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看?!” 李隆基眼中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依然平静的看着她,道:“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猫儿,如果他会听你的,早在他离开洛阳时就会听你的。他与张大人之间的心结只能要用这种办法才解得开。你应该比我了解他。” 淼瞪着他漆黑的眼睛只是摇头,“不会,他不会用这么笨的办法。他那么聪明,不会的。张柬之不会让他干傻事的,他不会的。” 李隆基伤怒交加,上前要抓住她的胳膊,却被淼躲过。她连连后退,嘴里只是念着“不会”。脚踩在湖边的碎石上,脚底一滑,仰面摔进了湖里,坠落的瞬间,眼前的只有李隆基惊慌失措的眼神。重重的砸在湖面上,冰冷的湖水没过头顶,领口袖口灌进的冷水让她的身体麻木,挺直了身体缓缓沉了下去,头顶碧波荡漾,碧绿的水、蓝蓝的天,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耳边咕噜咕噜的水声,却听不到别的声音,突然解脱的咧嘴笑了笑,苦涩冰冷的水灌了进去。胸口如针扎般的胀痛,是缺氧,还是心痛? 突然眼前的湖面不在平静,一个黑影坠了下来,离她越来越近。水中他的容颜扭曲着变幻着,一双如鹰般锐利的黑眸在水中熠熠闪光。他的眼睛总是这样有魅力,如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慢慢将人吞噬,她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深深的陷进这黑洞里。 他的脸越来越清晰,清晰到他脸上的愤怒,眼中的惊恐,她都能看的一清二楚。眼中不知是泪还是水,刺痛的再难睁开。胸口的肿胀让她的感官更加敏感。他的手牢牢握住她的胳膊,奋力的拉她入怀,紧紧的抱在怀里,看着她憋得青紫的脸,嘴唇紧紧吻上她的,以口度气。 气流冲过气管的感觉,唇上又是冰冷又是滚烫的感觉,让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漆黑的瞳眸中深情,她僵硬的手臂缠上他的脖子,靠在他的怀里,意识却渐渐游离,只感到身子被紧紧的抱着,仿佛要揉进他的怀里,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漆黑的夜,不见一颗星,院内却黑压压的一片。 屋里屋外,来来回回,进进出出,不知多少人。夜已过半,一切归于平静,可是屋内灯火不熄。窗棂上剪影轻轻晃动着,透着无尽的担忧。 屋内昏暗的灯影下,李隆基静静的守在床前,大手将一双火烫的小手紧紧包裹在掌心里,漆黑的双眸一瞬不瞬的锁住她烧得通红的脸,黑眸深处的化不尽的心疼怜爱和恐惧。 淼静静的躺在柔软的被褥间,虚弱的没有一丝声息。烧得通红的脸,额上密密的汗珠,干裂的嘴唇,了无生气的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王氏拿着披风盖在李隆基的身上,轻声劝道:“爷,你身上也受了风寒,还是回屋歇着吧!猫儿由我来照顾,您放心。” 李隆基仿若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只是握着淼的手,一手拿起旁边的湿巾擦去她额头上的汗珠,轻轻将湿巾压在她的额头上降温。他的一连串动作让搭在肩上的披风滑落,重重的摔在地上。 王氏低头凝视着地上死气沉沉的披风,泪无声无息的坠落,缓缓抬眼看向只留给她背影的丈夫,柔顺的脸上无尽的悲哀,轻轻捡起披风,重新盖在李隆基背上,守在一旁将布巾打湿,递给李隆基。 李隆基没有看她,接过布巾的手顿了顿,换下了淼头上已被焐热的布巾,布巾在两人手中交接着,配合的天衣无缝。 漆黑的夜空中不见繁星点点,黑影中刘氏默默的站着,看向灯影晃动的窗户。怀中的孩子畏冷,往母亲的怀里缩了缩,还是抵挡不了深夜的寒冷,扭动着身子哭叫起来,一双莹莹的大眼望着母亲,等待着母亲的回应。刘氏好似失去了魂魄,愣愣的看着那件屋子。 孩子伸出小手去抓母亲的头发,一声一声的叫着“娘”,才终于唤回了母亲的回应。刘氏低头看着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的孩子,漆黑的眼中不见一丝光亮,望了一会儿,才紧了紧抱着孩子的手,转身往院子里去。 屋内没有一丝声息,王毛仲轻轻敲了下门。李隆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睡得极不安稳的淼,不停的给她换着布巾。王氏愣了愣,转身开门,听着王毛仲低低的话语,眼中闪过太多的情绪,冲他点了点头,轻声吩咐了一句,才关好门,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望着李隆基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儿,才道:“嗣直病了,一直在要您。妹妹请您过去。” 李隆基仍没有反应,只是轻抚着淼滚烫的脸颊,柔声安抚着她。 王氏愣愣的站在他身后,震惊、伤心、绝望让她连连后退,脚跟碰触到椅腿,跌坐在椅上。她紧闭上双眼,不想再看。为了一个女人,他的妻儿都可以不要吗?这个女人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淼突然扭动着身子,双臂伸直,想要抓住什么,瞪大眼睛,大喊着:“不要走,不要走——为什么你不看,为什么不看!你可以不爱我,可我只要你活着!” 李隆基眼底的漆黑又深了一分,伸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双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不要再想他了,不要再想他了!玉衡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淼却似什么也没听见,只是道:“我知道你爱的只有杜鹃,你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我知道你爱着你的爷爷、你的家人、你的弟弟,我知道你为了他们什么都可以做,你的苦我都知道。可是你又知不知道,我因你的快乐而快乐,因你的痛苦而痛苦,只要你快乐,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知道,只要你活着,我就会很快乐。而我最后能为你做的,就是让你逃开这宿命,为什么你不看那封信?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怕活着?张苒,你回到我,回答我!” 李隆基低头看着她璀璨如星子的眼眸,心底没来由的抽痛着,握着她的手松了松,淼却用力握住他的,急切的等待着他的答案。李隆基狠了狠心,附在她耳边道:“男人有男人的无奈和责任,死亡有时候可以解决一切。如果逃开宿命,会让更多人痛苦、受难,那么他就太自私了。猫儿,我知道你明白的,你一向懂的,只是你装作不懂。” 淼瞪着他的眼睛渐渐暗淡,缓缓松开了他的手,闭上了眼睛,无力的躺在他的怀里。 李隆基紧紧的抱着她,深邃的眼中有罕见的伤痛,轻轻道:“我知道你是清醒的,我知道你眼中我就是我,不是他。你希望看到他,是吗?可是真正在你眼前的是我。为什么你总是无视我的存在,为什么你看我的眼神总在回避?我看见你为我脸红,感觉到你为我悸动,为什么你不愿意承认,你究竟在害怕什么?我真的这么不值得你爱吗?” 淼窝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紧闭的眼中却积满了泪水,滚烫的身子仿佛置身于火海中,一颗心却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李隆基轻叹口气,缓缓将她放平,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坠在绣枕上打湿了一只戏水的鸳鸯。李隆基愣了愣,伸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见她微乎其微的避了避,眼底的漆黑愈浓,声音却愈加的轻柔。“我不逼你,我会等着你忘记他。即使忘不了,我就陪着你一起记着。”说完默默的坐在床边,静静的握着她的手。 淼的心剧烈的跳着,一边身子冷,一边身子热,自己仿佛冰火交战。眼泪止不住的流淌,可她不敢睁眼,不敢面对他,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他给不起的,她也要不起的。这是宿命,这是孽缘,她不能陷落,不能—— 王氏怔怔的望着他们,心中不尽的震撼和了然。一切困于心的疑惑都明白了,原来他们三人竟是这样的关系。一个追,一个逃,究竟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呢?原来男人就是喜欢得不到的,一旦得到了,又会怎样呢?杨淼,这样一个不凡的男人,你能拒绝他几次呢?怕到了最后,丢盔弃甲,你会输得很惨呀! 凄美的夜空中,浓浓的密云间,撒下一束淡淡的光线,却照不亮这一夜的黑暗—— 重生 烈日炎炎,全然不似秋季的凉爽和舒适,燥热的让人憋闷。 张九龄缓步走着洛阳城的大街上,心中却是忐忑不安。本该是王毛仲的任务,自己却偏要抢过来,为的只是见她一面,说一句话。杨淼一病不起,高烧几次反复,凶险异常。李隆基守了几天几夜,加上落水时受了风寒,身体也出了问题,却仍撑着不肯离开那个房间。他曾劝过请敏来,可被李隆基断然拒绝,想了想,才让王毛仲去教坊里请紫叶姑娘。 那日册立太子的夜宴,紫叶一支《秦王破阵》跳的雄姿英发,在场所有人都被她卓绝的舞姿和脱俗的容貌叹服和震惊,太子更曾想派人留下她,却被薛崇简抢先一步送出了宫。这名由武三思推荐进宫的舞姬惹得太子和薛二公子争风吃醋,前有胡姬事件,薛崇简却一反常态在婚后表现出对女人的兴趣,尤其是他平时洁身自好、以翩翩君子自居。一时间,好事之徒的目光便投在了这位如众星捧月般的舞姬身上,倒要看看这位舞姬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张九龄说不清听到这些消息时自己的心情如何,只知道心里如找不到头的线团一样,转来转去,却理不清头绪。自己对她有愧、有悔,那样一个言行有度的大家闺秀沦为风尘,自己有脱不开的干系。虽不知道她跟敏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可是他知道她是敏不同与一般的好朋友,也是杨淼和卢爽怡的朋友。那么他就该帮她的,可是他却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那天她奋不顾身救他,他却恶言相向,她该恨他的,可是再见时,她却仿若无事的送还他两只白鸽。如果当初带她回来,恐怕就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了吧。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教坊的后巷,当日白鸽带路,竹林鸽舞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她一袭无瑕的白衣,轻纱负面,格外的清新动人、超尘脱俗,竟不似人间仿若仙子。为何以前从没发现她的美丽,现在仔细想来,他们的几次碰面,他对她的印象竟模模糊糊的,勾勒不出完整的画面。 他几分情动,轻轻叩响的门。他来请她过府,不能明目从正门过,那么这场“醋”波怕是要波及临淄王府了。等了许久,仍不见有人应门,心中焦急,使劲拍了下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张九龄愣了下,轻唤了声,仍没人答应,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了。一样的布局,一样翠绿的竹林,竹枝上落着几只白鸽,一只看他进来,忽闪着翅膀飞落在他肩上,一双红眼睛盯着他,“咕咕”叫了两声。 张九龄看到它尾翼上一粒豆大黄色印记,轻叫了声:“小黄?”小黄高兴的在他肩上跳了一下,叫了一声,其他的鸽子应声而起,围着张九龄转起了圈子。他仰头看着它们,心中无限的爱怜,扑通鸽子胆子很小,而这些鸽子竟都通人性,实乃世间罕见。那日她送他两只鸽子想是里面最好的,可是现在看来这些也不差,她究竟用什么样的方法可以训练出这样神鸽。 小黄突然拔高,叫了一声,其余鸽子跟着它飞向了前院。张九龄看着白影消失在视线中,微怔了下,提步赶了过去。前院是教坊的舞台和会客处,此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挤满了人,张九龄站在外围根本看不到里面,只隐隐约约听到些动静。他抬头看向盘旋在上方的鸽子,却见它们一个个俯冲下去,在一个人头顶啄咬腾挪。 只听一个女子尖叫声划破长空,双手挥打着攻击她的鸽子,可是鸽子飞飞落落,她哪里应付的来。只得护着头尖叫道:“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给我打这些畜生!一个个打下来,扒皮烤了!” 下一刻,围观的人群被追来打去挥着大棒棍子的家仆打得东躲西藏,再不敢看热闹。而几只白鸽训练有素,几只在院子边上飞来飞去,偶尔落下逗逗家仆,有时害得他们撞墙摔倒。而小黄却始终绕着一个华服宫装女子的头顶上,爪子抓着女人的头发,尖喙啄着女人细致白皙的皮肤。 女人高贵的发髻已凌乱不堪,细致的妆容也快成了大花脸,丝绸的宫装也撤出了几道裂缝,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女子徒劳的挥舞着手臂,高叫着:“你们这些死奴才,还不拿箭射它们?谁射下这群不知死活的畜生,本县主重重有赏。” 一群同样狼狈不堪的家奴,也是训练有素的,不知从哪取来弓箭,一一拉弓。原本摔在地上的紫衣女子,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慌忙爬起跪好,冲着宫装女子连连磕头,恳求道:“夫人手下留情,一切都是奴家的错,求您别为难这些小东西。它们不知您是千金之躯,求您手下留情。” 几只羽箭飞了出去,堪堪擦着鸽身飞过,宫装女子喝道:“你这不要脸的贱货,养的也是不要脸的畜生,本县主今天就要吃红烧鸽肉,一会儿连你一起下酒。” 紫衣女子看着鸽子飞舞着躲避箭雨,心中焦急,喊道:“小黄带着它们回去,飞远些,不要回来。小黄——” 小黄在空中盘旋,“咕咕”叫了一声,其余鸽子迅速展翅飞出了院子,而小黄却不走,一个俯冲直击宫装女子的脸,家奴的箭本能的指向了他们的主人,宫装女子大惊,抱着头蹲下了身子。小黄去势不变,直直落在她的头顶上。几个家奴反应迅速,收住了箭,另几个却眼疾手快,想收也收不住了,箭歪歪扭扭便的射了过去。 众人惊呼声中,一道紫影旋舞着快速围着宫装女子旋转,几支箭都插在那团紫影上,紫影软软的倒下,又伴着一声不约而同的惊呼。 张九龄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紫叶竟不顾一切的旋身去救那个折磨她、要杀她鸽子的人。看她中箭摔倒,他的心一滞,呼吸跟着停止了,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抱起了倒在地上的紫叶。 “杀人了——”有些围观的人惊叫着跑开。院子顿时乱成一片。 宫装女子抱着头仰起脸,看着紧闭双眸的紫叶,恐慌在脸上现了现,便惶恐的站起,指着紫叶喝道:“是她自己冲过来的,不关本县主的事。我们走。”说完带着目瞪口呆的家奴走了。 张九龄已经看不到别人的行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是紧紧抱着怀里剧烈抖动的人儿。她的舞裙肥大宽松,此时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几支羽箭歪歪斜斜的插在上面。他不敢贸然拔箭,只是轻轻拂开她脸上的发,对上了一双盈盈的大眼,虽满是惊恐,却更多的是惊喜。张九龄愣住了,抱着她的手僵硬着,想别开视线却不能。 她怀中突然什么东西在动,扑腾了几下飞了出来,白羽掠过张九龄的眼前,让他晃了下眼才看清是小黄。小黄在天上转了几圈,便飞出了院子。小黄的飞出掀开了紫叶的舞裙,厚重肥大的舞裙插着箭落在地上,里面一身洁白的中衣纤尘不染,原来紫叶利用宽大的舞裙旋舞,裙子里都是气体,仿若气球一般,加上箭本就失了力道准头,也插在她的裙上,并没有伤她分毫。 一双清亮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满是欣喜和幸福。好一会儿,她羞涩的轻轻推开他,摇摇晃晃的想要站起。张九龄有些怔忡的扶着她,眼睛只盯着她脖子以上。紫叶看着他,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张九龄却纳闷的盯着她。她笑着指了指后院的屋子,他合作的扶着她往那走。紫叶仍似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笑声不止。张九龄却是一阵阵的心慌,两只眼睛死瞪着那间房子,不敢乱看。 那是她的闺房,不似一般绣房的华贵优美,也不是寒酸简陋,而是简约随性,一切超乎于女子的柔美,细小环节上竟带着点点坚毅。张九龄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屋里的陈设,她真的是以前那个狄蓉吗? 紫叶伸手拽下屏风上的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少整仪容正视着他,优雅的伸手请他坐,自己则坐在对面。 “狄小姐?”张九龄有些心虚的叫了一声。 紫叶脸上神色不变,眼中却满是伤痛,盯着他的眼避了避,轻声道:“如果大人念在相识一场,以前的事,莫要再提。” 张九龄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回答。原以为她会抵死不认,或是求他不要声张,而她却气定神闲的看着他,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了,只得道:“在下记住了。” 紫叶眼中的哀伤淡了些,微笑着道:“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张九龄难以置信的打量她,总觉得她有些地方变了,不再是以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但身上的高贵依旧不减,反倒增了几分清高。想到自己的来意,便道:“在下是奉李三公子之托,来请姑娘过府一叙。” 紫叶盯着他的眼睛闪了闪,琢磨着道:“是敏敏?还是猫儿?” 张九龄想了想,道:“杨姑娘偶遇风寒,且来势汹汹,病情一再反复。大夫说已不是药石可及,心病还须心药医。所以特派在下来请姑娘去看看。” 紫叶猛地站起,惊道:“敏敏知道了吗?她现在怎么样了?我们现在就走。”说着就往外走。 张九龄本想拉住她,她衣衫不整,这样出去,定遭非议。可紫叶刚迈出门口,便撞在一人身上,她整个身子撞的弹了回来,张九龄及时伸手接住了她,两人视线一撞,脸色一红,别开了视线。 薛进扶着门框站在门口,看了看屋里暧昧的情形,回头看了看主子。薛崇简淡然的看着,脸上没有一丝喜怒。反倒是站在门口的坊主跳进去,一把拉开两人,将紫叶推给薛崇简,才对着张九龄叫嚷:“你什么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随便能进的吗?走走走,赶紧走,否则休怪我打断你的腿!” 张九龄看着势利的坊主,冷冷笑着不答话。看着薛崇简不着痕迹的往后站了站,避开了紫叶,微笑着冲他点头示意。张九龄连忙回礼,道:“子寿拜见薛大人。” 薛崇简淡淡笑着应了声,便冲坊主挥了挥手,道:“紫叶姑娘今晚不会来了。”他说话轻声细语,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坊主本想说紫叶卖艺不卖身,但想了想今天弄得鸡飞狗跳的局面,让坊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暗里变明里未尝不是个办法。坊主行了礼立刻退了下去,临去前仔细打量了一眼张九龄,能让薛二公子另眼相看的人一定不是寻常人物。 紫叶被人推过来推过去,身上披着的衣服已掉在了地上,白色的中衣勾勒出她丰润玲珑的曲线,让人不免遐想。薛崇简却好似眼前无人一般,淡然的站着,眼睛竟只盯着张九龄。 张九龄愣了一下,避开了视线,捡起掉在自己脚边的外衣,递给了紫叶,对薛崇简道:“薛大人,借一步说话。”说着引着薛崇简往外走,身子有意无意的将紫叶挤进了屋子。 紫叶感激的笑笑,轻轻掩上门。 虽是张九龄引着薛崇简,可走到院中,薛崇简却没有停步的意思,一步步的走向后院的竹林,看着上面栖息的鸽子,微笑道:“听说张主簿也很喜欢鸽子,是吗?” 张九龄站在他身后,看着青翠中一点点雪白,心中柔柔软软的。可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心中却隐隐不安。薛崇简虽与李隆基私交甚好,可是究竟好到什么地步,他不清楚。而信鸽是他们的秘密,断然不能告诉他的。只道:“子寿乡野小民,只会饲养畜生,没什么偏爱与喜欢的。” 薛崇简“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只是静静的看着鸽子,鸽子们一双双红彤彤的眼睛也盯着他,真正的大眼对小眼。他不说话,张九龄也不愿说话,三人站着三个方位,都是静默。 紫叶一身极为普通的粗布衣裙,头发随意的挽起,只插了一根细细的竹枝,步履轻盈的走了过来,深深的看了张九龄一眼,便对着薛崇简的背影行礼问安。 薛崇简缓缓回身,抱拳回了一礼,轻声道:“在下律妻不严,令姑娘受辱,在下代拙荆向姑娘赔礼,望请姑娘见谅。也感谢姑娘就拙荆一命。” 紫叶毫不客气的受了他一礼,脸上既不倨傲也不清高,温柔似水,却隐隐透着坚韧。轻声道:“公子不必在意。是女人总会在意自己的丈夫对自己是否一心一意,我能理解尊夫人的心思。只是像公子这样的谦谦君子,夫人怕是多虑了。” 薛崇简依然温文有礼,似乎对她的话没有任何感觉。看了张九龄一眼,道:“你随他去吧,明日晚些时候回来即可。”他似是提议,却像是命令,说完便一步步的离开了,薛进紧随其后也走了。 竹林幽幽风吹过,白鸽飞起—— 大街上人来人往,头顶却盘旋着一直白鸽,时而飞到东,时而飞到西,尾翼上一点鹅黄色在阳光下极为耀眼。 紫叶眉头紧皱,步子虽小,却走得极快。张九龄护在她身侧,一直盯着她看。以前的她总是丝绸华丽宫装,丢在那一堆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中虽是美丽的,但却不显眼。此时只是荆钗布裙,却格外的凄楚动人。人还是一样的人,为什么给他的感觉却不同了呢? “我有什么不妥当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紫叶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疑惑的盯着他问。 张九龄猛然间醒了过来,脸色微红,赧然道:“没什么,只是许久不见,觉得狄小姐,不,是紫叶姑娘不同以往了。” 紫叶浅浅的笑着,眼中有驱不散的伤痛和阴影,轻声道:“人总是在变的。经历过一些事情后,性格喜好都会跟着变,为人处世的态度也会跟着变。虽然不适应,但丰富多彩的人生总比前篇一律枯燥乏味的人生要好吧。只要一切随心,不迷失自我,变也没什么不好呀!” 张九龄愕然的看着她,再难与初见时那个任性的千金小姐联系在一起,那时的她裹着华丽的外衣却单调乏味,此时的她已是饱经风雪凌寒而开的腊梅了。欣赏之心油然而生,怜惜之情渐渐涌上心头,道:“如果你想离开那里,我可以请求王爷带你出来的。你是杨姑娘的朋友,王爷不会不帮你的。” 紫叶不知不觉的放慢了脚步,眼睛看着白云自由的飘动,鸽子畅快的飞舞,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她眼中,不断的扩散、放大,最终全变成释然,微微笑着摇摇头,道:“别人眼中最低等的教坊,却是我能真正放松的地方。高兴了唱歌跳舞,不高兴可以大喊大叫,还有小黄它们陪着我,我觉得很好。在你看来,我只是个下贱的舞娘歌姬,可是我凭着自己学到的技艺讨生活,既不偷也不抢,从来没做过不齿之事,我没理由看轻自己,自然不会在乎别人的蔑视,更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怜悯。” 张九龄被她的话噎住了,知道自己是轻看了她,有些惭愧的看着她,她的眼中有种超于外的洒脱和不羁,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认识过她,而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让她变成这样的呢? 李隆基静静守在床前,默默的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以往红扑扑圆滚滚的脸早已不复存在了。她的病时好时坏,有时烧明明退下去,又会突然烧起来,这样折腾是极耗体力元气的。现在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守了她数日,除了那天晚上与她说过话,她再没开口,也在没看过他一眼。心中隐隐知道了原因,却又不愿意承认。 握在手心里的手微微动了下,他急忙俯下身子去看她,可她依然静静的躺着不动不言不语。他的心颤了颤,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伏在她耳边喃喃:“这两天有岭南官员奏报,五王自知罪重,已在流放地畏罪自尽了。张柬之逃亡的家眷已经全部逮获,全在狱中自尽了。玉衡护送张柬之灵柩回故里安葬,却在半路遇到匪徒,与行人无一幸免。”贴着他的脸颊的气息大乱,睫毛微微动了动,却仍没有睁开。 李隆基轻抚着她的脸颊,柔声道:“玉衡的风姿气度世间罕有,我更是不敌他的万一,何况你认识他在先,你心属他我不意外。情到深处,忘记一个人也很难,我不求你忘了他,我只求你看看身边的我,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如果是,请你快点好起来,为了玉衡作我最信任的朋友和伙伴。因为玉衡已去,这世间我再无知己。如果不是,那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会送去你去任何地方,不再打扰你。我李隆基赢得起也输得起,既然你心中没我,我不会强求,只盼你好好活着。这是你对玉衡最后的请求,也是我最后的请求。” 掌心下的冰凉的脸颊渐渐的烧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像蝴蝶一样在缀满露珠的花瓣上扇动着翅膀,因为扇动的太快,如珠般的泪滑落,滴在他的手上。李隆基仿若火烙一般,站起了身,瞪着掌心中她微微颤抖的手,长叹口气,道:“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他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轻轻的放进被中,仔细的为她掖好被角,慢慢后退着往外走。 淼静静的躺着,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可是睫毛却在微微颤动,泪涌出眼角,不断的坠落在枕上,打湿了一对戏水鸳鸯。开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在寂静无声的房间内显得格外刺耳。她知道他走了,在守了她几天几夜后终于离开了。每日清醒过来,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这让她脆弱的心又担上重重的压力。那日水中他明亮的星眸,他强而有力的拥抱,让她的心柔柔软软的。自己在最后关头紧紧抱紧他的动作,让她不能不承认一件她不愿意挑明的心境。 为什么自己的心会这样?心明明因为张苒在痛,为什么还有余力为他悸动,她喜欢的人是张苒啊!为什么在最后却想紧紧拥住的人是他呢?为什么看到他痛楚惊恐的眼,心会痛?她到底是怎么了?不是从认识他那日起就告诫自己他的身份吗?为什么还会泥足深陷?她的心好乱,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撕扯着她的心和身体,一半归于张苒,一半归于他。这样的感觉让她害怕,一个人的心怎么会同时为两个人而痛呢? 她昏昏沉沉时,他会在她耳边呢哝轻哄,安抚她不安的心;她醒来不愿睁开眼睛时,他依然温柔的轻抚她的脸颊,让她真正的安心。可是他越这样,她越不安心,所以选择了逃避,不想看到他惊喜的神情,更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他的一切一切,她都不想看到。他就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她一步步的被吸引,可是,这样的吸引是致命的。她不该受他吸引,她该守护她对张苒的感情,不能这样轻易的忘却。她不能这样,不能忘掉张苒。 心口瘀滞的怨和思,绵绵密密的铺撒开来,脑中却是一片空白,想不起以前,也猜不到将来,只有泪在此刻不受控制的流,像是所有的忧愁、思念、怨怼都化成泪水涌出体外。心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反而越来越重、越来越紧—— “吱呀——”门开了,淼的心紧紧揪在一起,裹在被里的手紧紧攥住床单,身体紧绷着,用感官来感觉着一切。门轻轻关上,屋内依旧安静,似乎只有她的泪坠落绣枕的声音。 一只暖暖的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摸了摸她的额头。另一只手伸进被中轻轻掰开她紧攥床单的手,轻轻的握于她温暖的掌心,一股暖流透过她的掌心传递过来,让她僵硬的身体缓缓松弛下来。 淼喜悦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敏,而是打扮素雅朴实的紫叶。失踪多时的她,此刻出现在她的眼前,究是喜悦多于吃惊。一直以来,她伤心难过时,敏会微笑着陪在她身边默默的支持她,此刻她依然最想见她。但紫叶的出现,让她疼痛的心找到依靠,她还有紫叶的。 紫叶微笑不语,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一双大眼睛透着无尽的理解与温暖,似要驱散她体内所有的寒冷。紫叶轻靠床柱坐在床沿,默默的看着她,眼底的坚强让她心底最后的防线崩溃。 淼轻唤了声“紫叶”,紧紧抱住她的腰,埋首于胸腹间痛哭失声。脑海里一遍遍的闪过她与张苒的一点一滴,他的智、他的爱、他的痛、他的恨、他的无可奈何、他的坚决和他的绝望,一幕幕、一场场的显现,同她的爱恨嗔痴交汇在一起,融进她的血液,流进她的心房。 你可以不爱我,可是我不能不爱你。你可以忘记我,我却要花好长好长的时间来忘记你。你可以不看我的信,我却要日日记下每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你。我要好好活着,为自己好好活下去。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提起你,你却同我融为一体,以后你在我的身上活着,直到有一天我能忘记你。可是,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屋外,两只白鸽飞舞追逐。倦了,落在地上相互对视着。小黄一双火红的眼睛盯着眼前白羽中透着暗红的鸽子,低头用尖喙顺着它的羽毛。鸽子舒服的“咕咕”叫着,脑袋蹭着小黄的脖子。两鸽嬉闹了一阵,振翅比翼双飞,越飞越高,终于消失在蓝天白云间—— 中毒 八月桂花飘香,月渐圆,人情渐薄。 自从敏的“身份”明朗,武玄霜住进瑶光殿,一切似乎归于平静。可是敏知道这只是大浪来前的宁静,黎明来前的黑暗,她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每天看着月亮,中秋佳节日益临近,她的心却渐渐冷却。一次次的催促李希敏离开,他却一次比一次更强硬的拒绝。平时温暖如春风的笑脸也渐渐消失无踪,从坚决变成坦然,只撂给她一句话:“你一日不离开皇宫,我也不会离开。”这句话让她喜也让她忧,喜的是她真的不想离开他,忧的却是他的处境真的很危险。 韦后已经三番四次在探她的话,什么父亲兄弟安好,什么安排更多的奴婢太监服侍,都想知道她的父亲究竟是不是李逸,想要看看瑶光殿是不是藏了什么人。虽然她推三阻四的拒绝了,可更加证明她的心虚。她知道武玄霜很着急,也知道上官婉儿暗地里一直在调派人手谨防韦后派遣近侍接近瑶光殿,更是把一些老宫人调的远远的,这样在皇宫里认得李逸的人就只有中宗了。 瑶光殿里秋风习习,一轮明月挂于枝头,渐圆的月亮像一个被人咬去一口的月饼,带着缺憾依旧美丽。 敏端着一盘月饼笑盈盈的走上鹤亭,冰凝端着酒菜紧随其后,武仁惠蹦蹦跳跳的扯着敏的衣角,让她将刚才“灰姑娘”的故事讲完。敏笑着摇头,道:“我就是要吊你胃口,一次讲完就没意思了。你自己先猜猜,灰姑娘怎样才能让王子认出她来。” 武玄霜和李希敏坐在亭中,闻声看向她们。李希敏依然笑脸如故,而武玄霜的脸色却有些难过。敏忽略这些,依旧笑着走进鹤亭。 这是瑶光殿中除了九曲回廊外,精致最好的地方。不大的池塘中鹤立一亭,亭中赏月最得精致。 敏将月饼放在石桌上,坐在武玄霜的身边,正好隔开她与李希敏。冰凝和武仁惠布置好一切,侍立一旁。敏一手一个拉她们坐下,不满的道:“这里没什么规矩,都坐下吃我做的月饼。” 李希敏瞪着月饼,拿起一个仔细的研究,才笑道:“月饼?真亏你想得出来。”说着张嘴要吃。 武玄霜动了动,还未开口,敏就伸长胳膊应从他嘴里抢了过来,嗔道:“哥哥,你怎么那么心急?想吃我做的月饼,可没那么容易的!” 李希敏怎会没看到身旁武玄霜的动作,双手紧握成拳收在桌地,脸上神色不变,笑道:“吃月饼还有说法不成?” 敏瞄了一眼武玄霜,笑道:“当然,想吃月饼必须先说一句带‘月’的诗,应了景才能吃,说不出就得罚酒。这也算是行酒令吧。怎么样,不会是怕了吧?” 李希敏眼中只有宠溺和温暖,朗笑道:“行酒令有何难,我先说便是——” 敏手持筷子敲了一下盘子,道:“好歹我也是做月饼的人,得让我一下呀。这第一句诗、第一口月饼,总的由我开始才是。”看着水面上倒映的明月,叹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说着掰开手中的月饼,吃了一口。 李希敏眼中一痛,强笑道:“好一个‘天涯共此时’!”仰头看向月亮,有些神伤的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瀚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他便要拿月饼,敏却提早一步将刚才自己掰开的月饼递到他手上,轻声道:“哥哥的抱负终有一天会实现。这是哥哥喜欢的桂花味,是我特地给你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李希敏有些不甘的从她手中接过月饼,眼睛若有情似无意的望着她,大大的咬了一口,用力的咀嚼着,含糊道:“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桂花点心了。” 武玄霜愣愣的看着李希敏,他刚才念的《诗经》里的一章,说得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不能奋飞,又不甘退让,怀着满腔忧郁,无可告语。可希敏心中真正想说的却是他的情意,欲语还休,终还是忍住了这片相思。心中思情突然犹如翻江倒海一般涌来,情不自禁的念道:“游子归来无定期,夫妻两地话相思。夜夜梦中长相见,每每暗惊乌鸟啼。冬未尽,著寒衣,南上鸿雁未北归。岁岁除夕窗前立,对月诉怀与君知。” 这样直白的话相思,这么多年过去,又是怎样的长相思呢?敏心酸的看着她,心中也莫名的痛起来。明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是否也照在他的身上呢?他若看着明月,是否会想起她当日对他许下的生死不离的诺言呢? 李希敏有些心痛的看着武玄霜,轻叹了声,却看到敏望着明月出神,眼中光华闪耀,点点柔情、丝丝爱恋全是为了另一个人,心中大痛,举杯饮尽杯中酒。 冰凝只是微笑,鼓励的看看武仁惠。武仁惠歪着头想了想,才怯生生道:“蜜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月照九霄碧,时来四海红。春华明旦旦,秋实乐彤彤。万古生机在,金轮运不穷。”诗情豪放,而她的声音却绵绵软软,听起来极为别扭。 武玄霜惊愕的看着武仁惠,许久才起身走到她身侧,摸着她的头道:“姑母的《咏蜜材》,是在她自加‘金轮’封号时所作,你怎么会背呢?” 武仁惠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闪着不解,轻声道:“以前曾听则天大圣皇后念过,就记下来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武玄霜的眼底飞快掠过很多情绪,最终汇于眼底的只是怀念和尊敬,笑得有些寂寥,道:“姑母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她从不怨天尤人,凡事亲历亲为,相信人定胜天,不管做过什么、结果怎样,她从不后悔。像她这样的女皇,只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敏对于武则天的感情极为复杂,但钦佩感念之情最重,想着她临走时的坦然和释然,一个女人能经历那么多的事,的确不简单啊!看着听不大懂的武仁惠,心中怜惜,将一个月饼递了过去,笑道:“顺利过关,给你的。”看着一直微笑着的冰凝,经一个月饼塞进她手里,轻声道:“月饼象征团团圆圆,你现在手里拿着这个就是团圆美满,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你的诗我来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冰凝感动的看着敏,一手紧紧攥着月饼,一手握着敏的手,脸上的笑灿若星子明月,清丽动人。 武玄霜长叹一声,“好一个‘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她眼底的痛楚越积越多,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起身离开鹤亭,隐没于暗影中。 敏怎会不明白她眼中的深意,心里苦涩不已,脸上却强颜欢笑。“明月当空,当是弹琴饮酒才最畅快!我不懂音律,还得请哥哥献上一曲了。”说着低头抱拳相请,眼底是止不住的悲伤。 李希敏爽朗的笑笑,一个纵跃便到了旁边的琴台,千年古琴在月下闪耀着柔和的光辉,伴着悠扬的天籁之音响彻瑶光殿。每一拨、每一挑,乐声婉转缠绵,敏的心却是百转千回。缓步走上琴台,走在他的身边,专注的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双手紧紧握拳,咬牙从牙缝中挤出:“哥哥,离开皇宫吧。” 李希敏手指轻颤,弹错了一个音,但手指不停,断断续续的弹着,原本高山流水的乐声,却变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了。 敏歪头靠在他肩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你不是说要带我游遍名山大川,赏尽天下美景吗?你先去转转,把最好的精致路线都想好,以后带着我一气儿走下来,不是省了很多功夫吗?你说好不好?” 李希敏只盯着古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随意弹着,指尖狠狠拨弄着琴弦,指过处,留下点点血迹。 敏缓缓抬起头,狠了狠心,道:“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有所属,何必在我身上再浪费时间呢?你也知道我是死脑筋,一旦认定,永不回头,你对我再好,也不会得到回报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你该有更为广阔的天地追寻你的梦想,等你登上高峰,一览众山小时,你就知道我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待我,你值得更好的女子。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一个你认为最好的女子,快乐的生活。” 明月、清风、古琴、残曲、璧人。 断断续续的琴音如金石坠地之声般惊心动魄。突然弦断曲终,一腔热血喷洒在古琴上,黑亮的古琴缀上斑斑血迹,让人毛骨悚然。 敏大惊,伸手扶住软倒的他,不敢相信的看着暗黑的血迹,叫道:“哥哥,你怎么了?我要你走了,我收回刚才说过的话,求你不要吓我!” 李希敏一手紧按胸口,想要平抚胸口的急涌的血气,眼睛紧盯着她,半真半假的道:“敏敏,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会为我流泪吗?如果当初是我先遇见你,你会喜欢我吗?如果我和吴名同时向你伸手,你究竟会握谁的手?” 敏紧紧咬住下唇,眼中水雾迷蒙,眼前他苍白急迫的脸庞渐渐模糊,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握着他的手。 李希敏盯着她的泪眼,突然朗笑起来,道:“傻妹妹,吓吓你竟当真了!哥哥没事,逗你玩的。酒气上头,哥哥怕是不胜酒力了,先回去梦周公了。”话未说完,便踉踉跄跄的起身走下琴台。 敏扶着他的胳膊不肯放手,泪涌出眼眶,他的脸刚刚清晰,又被一层水雾掩盖,她急急擦去泪水,想要看清他的神色,却被他一掌推开,摔在琴台之下。 “敏敏,你的心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管我。否则,我会不顾一切的抓住你,再不放手。”李希敏歪歪斜斜的后退,眼底只有挣扎和痛楚,没等敏回答就匆匆奔出拱门。 他按住胸口,急速跳动的心脏,如针扎般的疼痛,让他站立不稳,重重的摔在地上,脑袋里响彻的只有那天姑姑说的话。这就是姑姑说的“轮回”吗?可是姑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轮回竟惊人的相似!他要重蹈覆辙了,继续走完父亲未走完的路。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喉头腥甜,血顺着嘴角涌了出来,气力一点点的消失,意识一点点的模糊。这就是他的轮回—— 月已西移,一片乌云随风飘来慢慢遮起光华四射的明月,宏伟的宫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敏僵直的站在床前,黑亮的双眸紧盯着床上脸色黑紫的李希敏,那样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灿若星子的黑眸,此刻都失去了光彩,了无生气的平躺着。 武玄霜默默坐在床边扣着他的腕脉仔细的诊脉,脸色凝重的观察他的脸色、眼睑、舌苔,忙碌的手微微颤抖着,掩饰不住她的恐惧。许久,她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送进他的嘴里,待他咽下才缓缓起身,步履沉重的走到桌前,双手撑着桌沿出神。 敏看着她喂了他一刻药丸,心中的恐惧消减了些,急急走到她身后,问道:“哥哥是不是没事了?您给他吃的是解药吗?” 武玄霜缓缓转过身来,目不转睛的瞪着她,眼底尽是后悔和痛恨,情潮汹涌着翻搅着她的心。她骤然抬手狠狠的甩了敏一个耳光,力道大的将敏打翻在地。她指着敏喝道:“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才会留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鬼地方,才会中这种毒!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承受两次这种痛苦,让我看着他爹走,现在还要看着希敏走吗?” 敏重重的摔在地上,只觉得头重脚轻,晕眩的看不清一切。脸颊火辣辣的烧着,耳边却清晰的回荡着她的话,心脏狠狠的抽紧,如万箭穿心般的剧痛,让她紧咬下唇,嘴里的甜腥让她清醒了一些,抬头看向武玄霜,问道:“连您也救不了他吗?” 武玄霜悲极反笑,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太多的情绪,当年的一幕幕似乎又在眼前重演。她瞪着敏喝道:“既然敢下毒,就必有九成的把握。当年的心狠手辣,这次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不除去希敏,他们心难安啊!” 敏的脑袋一是清明一时糊涂,脑袋里浮现出太多的面孔,让她判断不出谁会是真凶,似乎每个人都有毒害李希敏的嫌疑和动机,可是究竟是谁,那样执着的一定要除去隐太子建成唯一的血脉呢?今天的一切酒菜和月饼都是她亲自准备的,就是怕人下毒,在他吃喝之前,都由她先尝过的。可是即使这样小心,却还是着了别人的道。将晚上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突然留意到一个细节,让她忧虑的心瞬间冰冷,呆愣的看着地上红色的地毯。怎么会是她? “姑姑,你不要怪敏敏,她已经尽力了。诚如你所说,这是我的命,是注定的‘轮回’,谁也改变不了的。”昏迷的李希敏不知何时醒来,支着身子坐起,脸上的黑紫之色减退,却显得更加苍白无力。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关切的注视着敏,绵密的藏着太多的感情。 武玄霜的眼亮了一下,瞬间又暗淡下来,挤出一个苦涩的笑走到床前,仔细的看着他的脸色,眼底的痛苦更甚,却冲着他微笑道:“是姑姑太心急了。敏敏,对不起,错怪你了。” 敏按下心中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慢慢爬起,回身望着他,他伤得那么重,为什么眼底还是清澈温暖的笑意?她伤他那么深,为什么他不怪她?她强逼自己笑对着他,柔声道:“哥哥现在的样子比小娘子还要娇弱呢?这可有辱哥哥男儿的尊严呢!一定要赶紧养好身子,你答应过我带我天南海北游历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不能反悔哦!天色这么晚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出去了。”她强忍着欲夺眶而出的泪,匆匆转身往外走。 李希敏看着她急转的身影,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敏敏,不要担心。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敏顿住脚步只是点头,泪随着震动坠落,溅起一个又一个的泪花,点点滴滴洒在红色的地毯上。她推开门,重重的拽上身后的门,贴着门看着漆黑的夜空,仿若自言自语:“即使牺牲一切,我也一定要救你。”说完一转身便隐没于夜色之中。 无云遮月,繁星点点,一切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让人心坠落于这深渊中,不能自拔。 门轻轻的推开了,一个黑影缓缓走进,看着低垂的纱帐,一步步的走了过去。角落里一盏孤灯照亮了一小片天地,照亮了敏一身黑色的男装。她默默立于床前,轻轻挑起粉色的纱帐,床上的小人儿兀自沉睡着,浑然不觉。敏轻轻抚摸着她水润柔嫩的脸颊,灯影斑驳的泻在她脸上,狰狞而恐怖。 武仁惠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模糊阴森的脸,吓的她一声尖叫便坐了起来,拽着被子缩在床角,哆嗦的看着阴影中闪烁的人影。床角漆黑一片,唯独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惊恐的大喊:“姐姐救我,姐姐救我——” 敏抽痛的心似被狠狠碾过一般,紧攥的拳头使劲打在床柱上,冷冷的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声音却轻轻柔柔的。“不要再演戏了,武仁惠。我不会相信你这套的。究竟是谁让你下的毒,说实话,我不会为难你的。否则,玉石俱焚,我在所不惜。” 武仁惠吓得瑟缩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着胆子往外爬了爬,想要看清背光下的人影。阴影中的敏仿佛散发着戾气的恶魔,一双晶亮的眼睛竟只有怨恨的冰冷。武仁惠吓得往后退了退,却被敏一把拽住,狠狠的拖了下来,摔在冰冷的大理石青砖上,让她抖的更加厉害,哭叫着:“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凶,为什么这样对惠惠,惠惠做错了什么,惠惠改,求求你不要吓我!我怕,我好怕——” 敏冷笑连连,蓦然放开她,点亮了屋里的灯,瞬间明亮的房间,照亮了敏脸上的巴掌印和她嘴角溢出的血迹,在光明中竟是这样的恐怖,让武仁惠惊愕的连连后退,贴着床畔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敏,央求道:“姐姐,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好怕。惠惠真的很乖的,求你不要扮鬼吓我,我好怕!” 敏猛地欺近她,森然的盯着她清澈的眼睛,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有鬼才会怕。武仁惠,我再问你一遍,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究竟是谁让你下的毒?是韦后,还是武三思?你说!快说!” 武仁惠不解的看着她,愣愣的不知如何开口。 敏自嘲的笑笑,喃喃:“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怎么会轻易相信你,你已经不是以前的惠惠了。要我说出你的手段吗?平日不进厨房的你,今天为什么缠在我身边问东问西,让我给你讲故事?你一直在我身边打转,打的什么主意,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只是我真要佩服你,我那样亲力亲为,居然还让你钻了空子。每样酒菜、月饼我都事先尝过,你究竟在何处下的毒,而我们都没事?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说不说?” 武仁惠不甚明白的看着她,突然娇俏可人的脸上有了一层了悟,全然不似她这年纪应有的。她怔怔的开口,晶亮的眼中闪着泪光。“姐姐你的意思是我下毒害人吗?是这个意思吗?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跟你说实话,我来这里时,皇后娘娘吩咐我把这里的一切事情都告诉她,你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这里有没有可疑的人物,都要我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告诉她。我不想做这种事情,我不想背叛姐姐,所以我在她面前装作愚笨,告诉她你不喜欢我,可是她还是把我送来了。那天,我知道姐姐很生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纯纯净净的,你说过要我一直笑给你看,我明白姐姐是真心为我好的。可是,自从姐姐走后,陛下逊位,所有的宫女太监都讨厌我、挤兑我,我能做的只是天天哭,希望姐姐早点回来接我走。一等就是两年,现在终于见到姐姐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呢?我真的没有,我连想皇后娘娘报告都是避重就轻的,里面还掺了假话。我不知道姐姐的哥哥是谁,可我知道他对姐姐很重要,所以我没向皇后娘娘提起过,真的一句都没有。姐姐,请你相信我,我们是表姐妹呢,你是我心里唯一认定的姐姐,我不会背叛你的,真的。” 敏不知所措的看着她,眼中有着不信,也埋着动容。她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即使她比同龄的孩子早熟,也不会下毒害人的。但不是她还会是谁?她皱眉又将整晚的细节想了一遍,出入厨房的只有她自己、冰凝和武仁惠,冰凝是上官婉儿的人,上官婉儿是绝对不会害李希敏的。如果不是武仁惠,他又怎么会中毒呢?她的脑中像一团乱麻般理不出头绪,如果找不到下毒的人,就没有解药,那该怎么办?现在连武玄霜都束手无策,她究竟该怎么办? 脑中突然闪过武玄霜刚才的话:“当年的心狠手辣,这次自然不会心慈手软。不除去希敏,他们心难安啊!”难道当年李逸之死也是个阴谋,这次是斩草除根?这个念头让她毛骨悚然,李逸的死是个秘密,上官婉儿至今竟仍不知道李逸的死讯,那么其他人是知还是不知?如果知道,为什么唯独要瞒着上官婉儿;如果不知道,是谁有能力将这个消息瞒的滴水不漏?她真的惶惑了,究竟这个皇宫里藏着多少秘密,要背负多少人的血债才算满意? 她心灰意冷的看着仍在苦苦哀求的武仁惠,这个毫不人情味的皇宫,究竟还有谁能相信。如果这么小的孩子都会见机行事,那么还有什么她做不出来的呢?原本纯净美丽的笑容真的要湮没在这虚伪现实的皇宫中吗? 门口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敏,她蓦然转身,看到冰凝震惊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冰凝急急走了过来,站在敏的面前,略微张开的双臂保护性的护住了武仁惠,眼神中尽是询问不解之色,直直的看向敏。 敏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只是精疲力尽的看着武仁惠,轻声道:“我现在分辨不出你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但我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做了,我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原谅你。”她无力的往后退了一步,看向满面震惊的冰凝,无奈的道:“今晚的事,不要告诉她,如果你是为她好的话。还有,武仁惠我交给你了,帮我看牢她,在事情没有解决前,她一步也不能离开瑶光殿,更不能跟任何人说话,这关系到哥哥的命。算我求你了。”敏说着敛衣便跪,冰凝急急扶住她,冲她连连点头,眼中只有真诚和担忧。 敏感激的握着她的手点了下头,轻声道了“谢谢”,便缓缓走出房间。不知所措的抬头看天,月已西斜,云朵时而遮住,时而散去,九曲回折的长廊时明时暗、变幻不定。敏的心紧紧揪着,华山上他的侠气干云,则天门楼下的灿烂微笑,回廊间的温柔怜惜,瑶光殿前一只孤灯下温暖的身影深深的烙在敏的心里。 他是她第一个视作亲人的人,一个默默爱护她却不求回报的人。如果可能,她宁愿中毒的人是自己,宁愿现在担心害怕的人是他。他比她坚强勇敢,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救他。自己顶替了他的身份,为什么还是不能为他挡去灾祸,究竟她怎样做才能偿还他为她所做的一切呢? 没有意识到自己又走到了他的门前,隔着一段距离,他在里面,而她在外面。如果他真的是自己的哥哥该有多好!嘴角微微上扬,却是苦涩不堪的笑。 “姑姑,我现在这个样子,你还不肯告诉我当年的事吗?”李希敏中气不足的问道,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恳求。 武玄霜淡淡的道,却透着无尽的悲凉。“你不要多想了,当年并没有发生什么,你好好休息,姑姑一定会想到解药配方来救你的。” 李希敏轻笑了声,无所谓的道:“您不用瞒我,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我想我现在的神情应该和当年父亲临终时的神情一模一样吧。我知道自己长的极像父亲,在母亲、上官婉儿和您的眼中,我看到的不是我,而是父亲。当年父亲和您一起下山时,看我的眼神就是诀别,但我不懂,现在想来,父亲早知此去无归,却毅然赴死,为的就是天下太平。此刻,我身受‘轮回’之苦,您还不愿意告诉我前因吗?” 武玄霜极为震动,眼中尽是仓惶,回避着他追问的眼神,道:“你不要再想什么‘轮回’,是姑姑说错了。你是你,你爹是你爹,你们不能混为一谈的。你爹是病死的,没有什么缘故,你不要多想,好好休息,姑姑一定会想到办法救你的。”说完不等他答话,飞也似的逃开了。 李希敏坦然的看着已经紧闭的房门,苦笑着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床帐上的流苏出神。这不是‘轮回’又是什么,他和敏的相识不相知,“兄妹”关系横档其中,如今他剧毒在身,本就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如果是“轮回”,他接招便是。 更深露重,月没星出,东方天际的一抹鱼肚白色那样的耀眼。 敏站在回廊的尽头,遥望着拂晓晨雾中的鹤亭,心中百转千回。李希敏所说的“轮回”是什么呢?事已至此,武玄霜为什么还不说出当年的事情呢,难道真要看着李希敏毒发吗? 似断实续、似有似无的曲调飘浮在空中,哀怨缠绵的令人心痛。敏浑身一震,看向雾气中琴台,白雾中人影若隐若现,看不分明。敏心中牵念,跳下回廊急往琴台去。雾气中,一切都虚虚实实、似真似假,敏的心随着雾气似幻似真。 琴台前,一抹白影独坐,一头黑发低垂,在白雾中格外分明。长袖拂过古琴,手指若有似无的拨弄着琴弦,琴声一下一下似断绝,却又似连绵不断,一曲《离骚》悠扬而起。 敏不想打断这奇妙的乐曲,心莫名的惊跳着,似看到希望,又似坠入不尽的绝望。只想静静的等待。 古琴弦断失音,他却将《离骚》完整弹出,尾音缥缈在雾气中久久不绝。他似徜徉在古曲中,久久不动。 清晨一缕阳光穿透白雾,直直的射在古琴之上,灿烂的光芒反射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衣上,格外的耀眼。他立于明媚的阳光和未散的雾气中,似真实似虚幻,缓缓转身看向敏—— “是你——”敏一声惊呼。 雾气渐渐散去,新的一日从现在开始。 博弈 又是一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倍思亲。 中宗在御花园中设家宴,武氏李氏各家亲贵必须出席。许多旁系子孙、失宠子孙都出现在宴会上。此次,敏不再以女官身份随侍左右,而是以皇亲身份随武玄霜坐于武氏一族席间。 武玄霜退却不了武三思,只得坐在他身边。而她这一坐,李氏宗亲极为忌惮。她离开朝堂时间已久,为什么突然在光复李唐后不久回来,而她让女儿隐瞒身份伺候女皇又有什么用意,现在她的女儿已经站在韦后武三思一边,这又代表了什么?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威胁着李唐的江山,可是中宗却仍然悠哉游哉的举办宴会,而武李两家又都表现的异常的亲近,却不知道背后隐藏了多少杀机。 酒至酣处,许多人都离开座位,凑到别人席间喝酒聊天,场面一时浮华奢靡,似乎空气中都飘散着腐朽的味道,熏醉了天上的明月,慢慢隐入云间。 一晚上,敏滴酒未沾,一直看着眼前的酒席出神。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雾气中那似真似幻的白影,耳边一直回荡着他低沉的嗓音,似远似近。她真的要按照他说的做吗?一旦做了,自己就再无回头之路了。可是,李希敏危在旦夕,她还有选择吗?她知道对面的吴名一直看着她,但她没有勇气抬头,她怕在他的眼神中心软。怎么办,该怎么办? 太子略有摇晃的走了过来,冷冷的笑着,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像在印证什么,不怀好意的道:“毬场败于慕容女官杖下,本王甚是佩服,女官的功夫自是不凡。刚才一瞥之下还不敢确定,现在一看,女官脸上这掌印是怎么回事?本王可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伤的了你,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敏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用手按住左脸。她不是个爱打扮的人,不太爱照镜子,今日赴宴为遮住脸上的掌印,已经让冰凝在脸上上了胭脂,却没想到仍然遮不住。眼睛看向武玄霜,她有些愧疚的看着她,便又转过头去。敏自嘲的低笑了一声,心中某处狠狠的抽紧,紧握的手指甲深深的嵌入肉中,下了决心。她猛地抬头正视着太子,朗声道:“太子真是折杀奴婢了,奴婢这点三脚猫的功夫怎上得了台面。前日一个小奴才随便一甩掌,就给奴婢留了个掌印,还没等奴婢看清,早就没了人影,奴婢只能自认吃个哑巴亏了。没想到今日太子隐隐垂询,奴婢真是受宠若惊了。” 刚才太子一言,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敏的脸上,敏这一解释,所有人又将目光投在太子身上,一副了然的表情,似乎认可是他指使所为。太子一愣,怔怔的瞪着敏,暗自压抑住火气。 敏却冷笑着避开他的眼光,举着酒杯站起,恭敬的道:“上次毬场冒犯太子,一直没有机会谢罪。奴婢以酒敬太子,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奴婢一次。”说着双手举过头顶,低头献酒。 太子僵在当地,一双手紧握成拳,不知是接还是不接。两人僵持着,武三思突然起身,道:“太子绕过她一回吧,我作为她的长辈,也敬太子一杯酒,您就忘了不愉快的事情吧。” 武三思这一开口,明地解围,暗地里却是坐实了太子纵人行凶的事情,中宗虽未开口,眼中尽是不悦,冷冷的瞪着他。武三思权倾朝野,哪是他一个人能扳道的,只能讪讪的接过两杯酒,一饮而尽,恨恨的退回了席间。 敏感激的冲着武三思福了福身,微微一笑,眼波似怨含恨的瞄着武玄霜,坐了下来,却故意往边上挪了挪,远离武玄霜。虽然强壮平静,脸上的怒气却很明显。 月正当空,敏一人悄悄离开宴会,沿着玉带河缓缓走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待来人走近,她才缓缓转身,一脸的愤怒不平,开口的语气却轻柔的似蚊子。“姑姑,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所做的一切都只为哥哥。”她柳眉倒竖,声音拔高了一个八度。“你眼里心里都只有哥哥,什么时候想过我?难道只有他一个人是爹爹的孩子,我就不是吗?从小你就偏疼他,对我不理不睬,现在我长大了,更不用你来管!我喜欢皇宫,我就愿意呆在这里,你带不走我的!” 武玄霜留意了一下身后,静默的脸上有过一丝怜惜,温柔的看着敏,摇摇头,只轻轻说了一句:“你和他是一样的。” 敏的眼眶湿润了,深深的望了她一眼,喝道:“从小到大你就会骗我,我再也不相信你了!我不想看见你,更不想看见他,为什么我的一生就要在他的阴影下度过,凭什么他得到比我更多的爱和关心,我就什么也得不到。难道就因为他是男儿,我是女儿吗?我偏不信,我就要让你看看我比他强,我比男人更有出息!你等着看好了,我一定做给你们看!”说到动情处,敏的泪止不住的往外涌,冷冷的瞪着她。 武玄霜的心被触动了,情不自禁的想握住敏的手。敏却一掌挥开她,狠狠的瞪着她,道:“为了他,你打我!这一巴掌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要把它融进我的血里肉里,永远记住你是怎么对我的!有朝一日,我加倍奉还在他身上,我要让你疼、让你悔、让你恨,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我,把我放在第一位!”敏一边说一边退,泪流满面的转身跑开。 武玄霜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听着敏的控诉,心竟会这么痛。对于敏,她的确做得过分了,她根本与他们不相干,却被他们扯了进来,还要背负原不该承受的,成为李希敏的挡箭牌。她知道敏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取武李的信任,好进一步探明下毒的人,拿到解药救希敏。她究竟该不该继续隐瞒当年的事情呢?她惶惑了。 敏一直跑着,心中憋闷了许久的苦痛都发泄出来。刚才的话半真半假,却字字含泪,她知道自己心底是有些怨恨武玄霜的,她将很多事情复杂化。为什么不告诉上官婉儿真相,为什么不告诉李希敏真相,为什么要把她推在最前面?她知道自己欠李希敏太多太多的感情,她愿意用任何方式来还,可是她最不希望的是被别人强迫。现在的她越陷越深,恐怕不闹到最后她是不能抽身离开了。 慌不择路的跑着,一下子撞进一个人怀里,还未来得及抬头,她已被卷入一片死角中,四周的黑暗包围着她,可熟悉的气息令她心安,她紧紧偎着他,想要此刻的温暖。 吴名紧紧抱着她,低头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为什么让自己陷得这么深,你知不知道这样你有多危险?敏敏,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跟我离开这里吧。” 敏的心一阵阵抽痛,自己有多希望离开这里,自己的固执让她信守与上官婉儿的赌约,现在李希敏命悬一线,她怎么能走。闷在他怀里,道:“我不能走,我走了,哥哥该怎么办?他中毒了,我现在怎么可以离开他。吴名,求你谅解我,我真的不能现在走。” 吴名的身子瞬间僵硬,深邃的眼眸黑不见底,望着远方出神。 敏感受到他的异样,抬头盯着他问道:“你怎么了?” 吴名久久才低头看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是一双眼睛漆黑一片。深沉的身影听不出一丝情绪。“在你心中,李希敏究竟占了多少分量,跟我说实话,好吗?” 敏被卷入那深邃的黑洞中,有些不信的问道:“现在这种情况,你居然还在乎这个?难道你忘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救我们,现在他有难了,你难道让我置之不理吗?你心里就只有儿女情长,没有兄弟义气吗?如果你是这样想的,我更不会跟你走。” 吴名的眼中闪过什么,僵硬的手缓缓放开,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的瞪着她,低低的问:“是不是此刻没有人比他更重要的了?” 敏不假思索的点头,极为坚定的道:“是,在他平安之前,我不会离开他。” 吴名漆黑的眼睛暗淡,退到了墙角,在黑暗中连连点头,声音似笑似哭。“好,我一定成全你。绝对不会让李希敏有事。”话音刚落,吴名便已离去,黑暗的角落里尚有他的气息,可是刚才的情景却像做梦一样。 敏心一痛,脚一软,重重的跌坐在地上,嘴里只是喃喃:“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我选择,我不论选谁都是错,你们要我怎么办?要我怎么办?” 月朦胧,凋敝的合欢树下,薛崇简怔怔看着那个漆黑的角落,温文的脸上没有温度,一双柔和的眼睛看不见任何光亮—— 转眼间,秋天加快了脚步,西风起,捎来些许凉意。 迎仙宫中却是热闹非凡。中宗韦后武三思都趴在榻上玩着双陆。双陆又称樗蒲,以五木做成六面正方体,每面涂以黑白两色,黑者为卢,白者为雉,因此俗称呼卢喝雉。玩者以筹码压黑白,然后掷出,压对者即赢。 此刻,韦后和武三思玩意甚浓,而中宗则在一旁作裁判,数着两方的筹码多少以判输赢。宫女太监将长榻围得里三圈外三圈,拼命的摇旗呐喊,榻前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敏置身事外的站在最后,对这种游戏并不感兴趣。这几日,武三思天天往宫里跑,害她没机会单独跟韦后在一起,一直没有适当时机让她与韦后密谈,而有些话已经到了不说不可的地步。 外面的太监高声嚷着:“安乐公主到。”声音却传不进围得水泄不通的长榻。敏看了一眼玩意正酣的人们,独自迎了出去,躬身行礼。“奴婢参见安乐公主。” 安乐公主瞥了她一眼,径直走了进去,看着父母和公公玩的不亦乐乎。发觉的宫女太监急忙让路,安乐匆匆走到中宗身后,蒙住了他的眼睛,软着声音撒娇道:“猜猜我是谁?” 中宗本就高兴,握着安乐的手,故作不知,左摸摸右摸摸,才道:“这不是朕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安乐公主吗?” 安乐娇笑着放手,抱着中宗的手期期艾艾的坐下,瘪着嘴,泪眼汪汪的看着中宗。 中宗最疼安乐,哪舍得她受半点委屈,忙扔开手中的筹码,拉着女儿的手,问道:“是谁惹了朕的心肝宝贝啦?朕要重重治他的罪,以泄朕的裹儿的心头之恨。” 安乐瞥了一眼身旁的韦后,娇滴滴的道:“还不是太子。他总摆着未来储君的气势处处与我作对,欺辱我、羞辱崇训、斥责我的侍从,总是看我不顺眼。父皇,你要替裹儿做主啊,再这样下去,他怕是有一天要弑君篡位了!” 中宗轻轻拍了她手一下,笑道:“重俊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改日,朕当面训责他便是了。” 韦后虽掷着双陆,一双眼睛却瞟着中宗。安乐却不依不饶的晃着中宗的胳膊,嚷道:“不行,父皇刚还说要重重治罪,怎么一会儿功夫就改了口?不行不行,你要是不废了他的太子位,他总有一天会折磨死裹儿的,你一定要废了他!” 中宗啼笑皆非的看着她,对她的话并未当真,笑道:“国之储君怎么能说立就立、说废就废?何况,重俊安分守己、并无大错,没有因由,怎么废黜?再者,废了他,还能立谁,重福太——” “废了他,自然要立裹儿了。皇祖母在世时,就说要立裹儿为皇太女的,现在正好啊!父皇,你就废了太子,立我为皇太女吧!”安乐不等中宗说完,立刻理直气壮的嚷着。 中宗仍然不以为意,笑拍着她的脸颊,看了一眼韦后,玩笑道:“胡闹,从古到今还没有皇太女一说。即使要做皇帝,得等你母后登了基,然后再传位给你呀!你母后不急,你倒是急了!来来来,陪父皇数数这些筹码,你母后赢得,朕都数不过来了!” 韦后惊喜的看着中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一松,握在手心里的双陆掉在榻上翻滚着,久久才定在白面上。 安乐公主立刻拍着手叫道:“母后,你又赢了呢!父皇,母后的筹码真的数不过来了!” 中宗笑着拨弄着筹码,将武三思输得尽数拨到韦后这边,眼睛却直勾勾的瞪着那一双白面的双陆。 敏淡然的看着一切,中宗看似窝囊,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这一试,韦后的野心展露无遗,他的心里又有什么计量呢? 星辉撒了一地,沐浴卸妆后韦后斜斜的躺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一双眼睛却定定的看着敏,想从她身上探索到什么。 敏浅笑着回视着她,轻轻挥手让宫女太监退下,才静静的坐在榻前,诚挚的看着韦后,轻声道:“恭喜皇后娘娘能成为第二位女皇。” 韦后眼底尽是喜悦,却佯装出怒气,轻斥:“大胆。” 敏却毫无惧色,微笑着道:“世上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只有不敢想的事情。娘娘,今天你的神色间已经表明你的心意,而皇上已经看在眼里了,您想反悔都来不及了。” 韦后惊得支起身子瞪着她,问道:“你此话何意?你看出什么了?” 敏略微严肃的答道:“如果我没猜错,皇上是借公主的话来试探娘娘,看娘娘是否有野心再做第二位女皇帝。” 韦后微愣,一双震惊的眼睛茫然的看着别处,沉思许久,眼中尽是心灰意冷,道:“你的意思是皇上在防我?哼哼,我与他是患难夫妻,相扶相持走过多少年,他畏惧时,我给他勇气;他心寒时,我给他温暖。他曾答应过我,他朝再见天日,一定对我言听计从。现在看来都是假话,假话!他想保李唐江山千秋万代,我就偏不让他如愿!武曌能做皇帝,我也一样能做,我还要比她做得更好!”她猛地低头看向敏,沉沉的道:“当日武曌身边有上官婉儿,现在我身边有你,这不是天意是什么!敏儿,忘记你的身份吧,与我一同开创第二个女皇时代!” 敏微怔,虽然这是她想要制造出的结果,可是在韦后激昂的神情下庄严的宣告,还是让她震撼。只有在这样一个时代,女人才能真正的任野心、欲望膨胀宣泄,铸造一个又一个女权的时代。她不由自主的点了下头,眼睛专注的看着韦后,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计划,收设心神,正色道:“我愿意为娘娘赴汤蹈火,因为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庸和装饰,女人也能铸造太平盛世,女人也能开创万世不朽的功业。可是,此路走来却有太多的险阻,娘娘可有心理准备了?” 韦后陷于激动的情绪中不能自拔,却在她最后一句话中回过神来,疑道:“你想要说什么?太子?皇上?朝臣?还是天下?” 敏冷冷一笑,道:“太子何足为惧?娘娘既然可以立他,自然可以废他。皇上即使防范娘娘,可是他还是会念着几十年的夫妻情分。各朝各代的臣子哪个不是墙头草,谁强就倒向哪边。而天下不会在乎谁做皇帝,只会在乎那个人是不是能让他们吃饱穿暖。但是,您要做到这些,就必须掌控军队,因为它才是争夺皇权最有利最牢靠的武器。” 韦后恍然大悟,惊喜的看着敏,眼中再难掩饰喜悦和兴奋,击掌笑道:“对对对,我要做女皇,就必须要握有兵权。可是贸然行动,一定会让李氏一族起疑,一旦他们联合起来就麻烦了。” 敏眼底闪过一丝无奈,却笑道:“不让他们疑心其实不难。只要一切遵从祖宗法制,顺应几代先帝的兵制改革,就可以立刻掌握最精锐也最强悍的军权。” 韦后有些茫然,但对上她自信的眼眸后,慢慢释然,微微笑着握住了敏的手,缓缓加劲,似乎她手中握着的已是绵延万里的大好河山。 不日,中宗下诏改制羽林千骑,将千骑从羽林军中独立出来,增为万骑,仍着虎纹衣、跨豹皮鞯,直接受命于帝后,保护皇帝皇后安全。羽林骑兵乃太宗所立,数止百人,称羽林百骑,至武则天时增为千骑,现在中宗增为万骑合情合理。 增设万骑并非小事,中宗亲临阅军,左右金吾将军、折冲都尉、果毅都尉,以及皇家子弟司掌军职的齐聚城楼下,参拜皇帝。 敏随侍韦后,低头看着城楼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心中突然有种激昂澎湃的感觉,这就是千军万马的气势啊!眼神瞥到一身戎装的薛崇简,银盔铁甲,浑身散发着军人的威武,让人难以将他平时温文形象联系在一起。他与李隆基同任卫尉少卿,司掌禁军宫门及武库,只是他们的尊贵身份,平日只是虚挂此衔,并无多大作用。但作为军事统领,在皇帝阅兵这等重大事件中他们必须出现。 一直平视前方的薛崇简突然仰头追寻她的目光,两人视线相交,他浅浅笑着,敏却没来由的心慌,匆匆避开了他的视线。却对上了吴名百般情愁交杂的眼神,心中有怨有恨,眼底尽是决绝,转头又迎向薛崇简疑惑不解的眼神,甜甜一笑,轻轻点了下头。既然已经做了决定,那么无论如何她都要走到底,她一定要救李希敏。 阅兵结束,各军各司其职,都回到了岗位。中宗韦后步下城楼,缓缓走远。敏却故意放缓脚步,不一会儿,身后铁甲相击之声大作,敏未回头,便笑道:“天气真好,不冷不热,只是你这身行头太笨重了,走一会儿肯定是满身大汗了。” 薛崇简浅笑着跟上她,对上敏含笑的眼睛,略一沉吟。敏却又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穿铠甲,跟你以前谦谦君子的风度很不一样呢!” 薛崇简笑笑不置可否,反倒打量她一成不变的男装,道:“你女装打扮与飒爽英姿的男装打扮也很不一样啊!” 敏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深色男装,心想他所见的女装也就是上次马毬场的那次,心中不免有些神伤。可脑海中突然闪过什么,便脱口而出。“恕我冒昧,我想知道我在你眼中究竟算男人算女人,还是不男不女?”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但又不知道如何收回,有些难堪的看着他。 薛崇简微微一怔,随即了然,望着她微红的脸颊,有些好笑的答道:“这个问题真把我难住了。第一次见你,你就是一身男装,后来再相见你仍是一身男装,有时我都以为你本就是男子,否则,你我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聊天了。可是你是女子,这也是我第一次见你时就知道的,但你却跟别的女子不同,并不是因为你穿了男装,而是你有一颗与众不同的心。” 敏听他夸奖,心中难受起来。他所说的第一次见面究竟是什么时候?上元节时他短暂的失态似乎告诉她,他们很久以前就见过,并不是如她所想的是进宫以后。她摇摇头,忘掉胡思乱想,重新整理思绪,道:“我天性好动,穿着裙子不方便。何况,我挂着御前佩剑的名号,总得看着像那么回事才好,省的别人嚼舌头。” 薛崇简却定定的看着她,问道:“那我在你眼中算什么呢?” 敏一愣,觉得局面有些失控,眼角瞄到不远处的太平公主,心中骤冷,可是面前的他眼中却尽是真诚,让她矛盾起来。深吸口气,淡淡的道:“你是我的朋友。我不管你的身份和地位如何,即使很多年过去,我都会说你是我的朋友。”说完,她转身急急走了。 薛崇简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再难平静。 敏快步走着,她必须追上中宗和韦后。心中的矛盾和负罪感让她难受,她看的出薛崇简对她是真心相交。可她呢,却在利用他,她有什么资格说“朋友”。最讨厌虚伪的人,自己却已经在利用别人的真心了,她到底算什么啊! 她猛地停下脚步,太平公主正目不转睛的瞪着她,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着,想要将她化为灰烬。敏矛盾痛苦的心突然坚定下来,早已想好的话在脑海中转了转,平静的退了一步,躬身行礼,道:“奴婢见过镇国太平长公主。” 太平公主的脸色更加难看,瞪着她讽道:“慕容女官真是能人啊!不仅有你母亲的侠骨柔肠,还有上官婕妤的长袖善舞,那么多的男人都围着你转,你该是欢乐无限了!” 敏按下心中的冷笑,一脸淡然的道:“公主谬赞了。奴婢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顶着个卑贱的身份,在宫中名不正言不顺的苟延残喘。要不是别人手下留情,奴婢这条小命早就没了。也不知是奴婢命硬,还是运气好,原本的晦气竟绕过我这个挡箭牌,冲到正主身上去了。没了他,奴婢就是唯一了。” 太平公主惊愕的瞪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有更多的疑问。“哦,谁把你当作挡箭牌了?以你现在的身份,可是武李两家极力想要拉拢的力量呢!” 敏似听到笑话一般,大笑着道:“我还真不知道自己竟这么重要!公主,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究竟是谁想必你们心中都有猜测,我可以告诉你,你们猜得没错,可我不是武玄霜的女儿。她以为收养我,我就会认她为母吗,她想得倒美!她想要的只是我哥哥,我这个情敌生下来的女儿在她眼里一钱不值。” 太平公主似了解、似惊讶的盯着她,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是在哥哥的阴影下长大,他有的我都没有,他想要的就一定得的到,他不要的我才能要。凭什么爹爹亲自教他文治武功!凭什么娘亲最后保护的是他,牺牲的是我!凭什么姑姑关心的是他,而把我推出来做挡箭牌!我就这么讨人厌吗?我天天盼着长大,有一天能让他彻底消失,夺回原本应该属于我的一切。”敏的眼中无限的怨恨和复仇后的快感,如燎原大火般燃烧着一切。 太平公主一震,不由自主的退了退,仿佛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被熊熊大火燃烧着的自己,前尘往事在脑海中快速闪现,让她无法承受。她有些心慌的转身背对她,强装镇定的道:“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对你的父母兄长不感兴趣!” 敏咬牙冷笑着道:“是吗?公主真的不关心我的父亲是谁吗?既然公主不想提,我也不说了。今天只是想向您道谢,多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了了我多年的心愿。” 太平公主猛地回身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平静的面具下再难掩饰心虚。“你什么意思?” 敏笑着冲她点了点头,眼睛晶亮的慑人。“奴婢没什么意思,只是希望公主能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让我亲手解决了他,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帮我?” 太平公主终于明白,微笑着道:“本宫能帮你什么呢?” 敏收设锋芒,淡淡的道:“只求公主能借奴婢一点东西,一种既能让我如愿,又能让我撇开一切嫌疑的东西。只要公主能帮我完成这小小的心愿,从今以后我愿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太平公主一双丹凤眼仔细的审视着她,似要从她眼中看出真假。却觉得眼前似乎竖着一面镜子,入眼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她大惊,心中某处深埋的角落隐隐受到触动。她冷笑着道:“你这样不是脚踏两条船吗?本宫怎么相信你?” 敏轻轻笑道:“公主,您刚才担心的事情,我可以让它变得永不可能。但是您不答应,我可就说不好了。要知道人的感情最难控制,万一情况失控,我也没有办法。何况,我身上流的到底是李家的血脉,我不会让外姓人夺去原该属于我们的东西。现在的投靠,只是权宜之计,我这个内应会是他日反攻的最好武器。” 太平公主已经说不清对敏的感觉,心底的恐惧不断扩大,而这个交易她不得不答应。“好,只要你远离崇简,我就答应你。那样东西,我会派人送给你。”太平公主转身欲走,却又回头看她,不解的问道:“你究竟像谁?”说完快步走远了。 敏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再无力支撑,重重的跌坐在地上,愣愣的看着地上杂乱的脚印。她现在到底在做什么,那些话真的都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吗?原来她也只是个满腹阴谋诡计的女人,难道这个皇宫的黑暗的魔力也传染到她身上了吗?与上官婉儿的赌约自己真的可以赢吗?还是未赢之前,自己已经满盘皆输了! 一串水珠坠落在黄土上,点出一个个泥珠—— 绝望 月华如水,静静的泻在鹤亭琴台上,晕开氤氲的光环。 敏坐在琴台的石凳上,看着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半圆的月亮与天上明月交相辉映,自己的心似乎也平静下来。只是紧紧攥着拳头,将手心里的油纸包捏的死紧。 身后树丛微动,武玄霜缓缓走上琴台,手中紧紧握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东西,静静的站在她身后。 敏转身看她,眼底尽是疲倦,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过去。武玄霜一愣,急急的接过,立刻打开闻了一下,又用手指沾些尝了尝,才如释重负的长舒口气,将纸包重新包好,揣进怀里,才抬头看她。 敏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的动作,心底凉意阵阵,眼光瞄到她手中的黑布包,神色一凛,陷入沉思。 武玄霜歉疚的望着她,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触手却是冰冷,更加内疚的道:“对不起,是我的自私让你陷入了这样危险的境地。我知道你心中怨我恨我,可我却无话可说!敏儿,你为希敏做的,我永感于心。” 敏轻轻摇摇头,道:“您不要这么说,如果不是我,哥哥根本就不会进宫,也就不会让人有机可乘,说到底还是我的错,现在由我来化解,不是合情合理吗!” 武玄霜专注的看着她,刚要开口,却被敏打断。“我知道您要问什么,可是我不能说,但我可以保证绝不向哥哥透露一字,那个秘密就让它永远埋藏在你我心底。我不想哥哥再有任何危险,他该快快乐乐的继续行走江湖,而不是卷入尔虞我诈的宫廷斗争。你们安心的走吧,这里有我替哥哥顶着,他们再不会伤害到他了。” 武玄霜感动的无以言表,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道:“也许你们不是‘轮回’,你们可以在一起的。敏儿,跟我们——” 敏猛地挣开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眼中卷起千层浪,尽量平静的道:“我和他的确不是‘轮回’,因为他只是我的哥哥。你不用担心我,善后的事情我都已经想好,你们可以放心的走。只是我还有一个担心,就是这把剑。” 武玄霜看着她缓缓点点头,将黑布撤下,剑鞘上飞龙和火凤相依相绕,都欲腾空而起。她抽出宝剑,剑刃上的锋芒划过,架在自己的左臂上,手指轻轻抚摸着青钢剑身,似乎陷入遥远的记忆中,缓缓道:“这把剑是隐太子建成的,是一把没有沾过血腥的帝王之剑,它原先的主人是李逸,我原本的打算是将它传给希敏,让它代他父亲陪在他身边。可是,这把剑自姑母那个计划变得不再单纯了。我原本反对姑母的死士计划,但如果我不愿意接受,还会有别人代替我,如果是利欲熏心之人,那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我才答应了姑母,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够周旋,让姑母回心转意。后来我知道那把剑的传人是吴名,还特地去见他,没想到他竟跟我有志一同。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姑母临终时居然放弃了这个计划,我知道她想通了,武氏一门没有可堪重任的贤能,而这李唐江山终究还是要归还李家的。现在天下太平、国泰民安,我打算让他们一直隐没下去,过上平常人的生活。可是这计划虽然隐秘,但我想有心人还是会寻得蛛丝马迹,一旦他们知道双剑死士一事,势必又要引发一场政变。大唐国运日盛,也经不起朝堂的动荡。希敏无意皇权之争,这把剑留在他身边,反倒是负累。而你是姑母看重的人,又有一颗仁爱之心,在这混沌的宫廷中仍能不染,我想这把剑由你保管最为妥当。何况你与吴名的关系,我想你们会处理好的。虽然现在局势稳定,但难保以后会发生什么,这力量究竟用是不用,还是由你们来决定吧。我想你们会作出最明智的抉择。” 武玄霜收剑入鞘,将它郑重的交给敏,敏有些抗拒的接过,复杂的看着这把帝王之剑,剑鞘上的龙飞凤舞栩栩如生,仿佛就要一飞冲天,敏急忙用黑布蒙上,才抬头看着她道:“您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动用这力量的。让他们逐渐淡忘自己的使命,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武玄霜赞许的点点头,轻轻伏在敏的耳边说了一句话,敏点头细心记下。武玄霜怜惜的拍拍她的脸,转身疾步去了。 敏缓缓坐回石凳上,将手中长剑置于琴台上。水面泛起薄薄的轻雾,对面的鹤亭若隐若现,似乎又回到那个浓雾的早晨—— “你怎么会知道以前的事?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要帮我?你有什么目的?”阳光虽然穿透浓雾,却不能立刻驱散,耀眼的光嵌在白雾中,显得格外刺眼。敏站在琴台边缘,一脸急迫的连连发问。 白雾中琴台上一袭白衣的天志,绝美的脸上不见一丝情绪,如同水面般的水波不兴。他低声道:“你只有答应或是不答应,没有发问的权利。如果你答应了,我可以教你如何拿到毒药,只要有了毒药,我就可以配制解药。但前提是你愿不愿意合作。” 敏看着他在白雾中泛着浅蓝的双眸,脑海中只有李希敏苍白泛着黑紫的脸,咬了咬唇,狠狠的点了点头,道:“我答应,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一定要救活他,不能再以其他毒药来牵制他,让他平安的离开洛阳,你能答应我吗?” 天志绝美的脸上慢慢凝聚杀气,在白雾中隐隐约约。一双魅惑的眼眸绽放着奇异的光芒。许久,他答道:“可以。”他慢慢将所有的事交代清楚,说完时阳光已驱散雾气,只有池边仍泛着薄薄的水雾。 天志转身欲走,敏却拦住了他,急问:“爽怡在你心中究竟算什么?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不会放过你。” 天志冷冷的看着她,绕过她走进薄薄的水雾中,身影慢慢淡去,只传来轻轻一句。“为她好,就不要再见她。” 敏望着飘散的轻雾发呆。天志是一个让人捉摸不定的人,爽怡和他真的会幸福吗?还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粒棋子,他又在图谋什么,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对他们的祝福究竟对是不对? 暗夜中没有一丝光亮,敏踏着夜色走来,武玄霜已开门出来,看见她刚要说话,转念一想,便摇了摇头,但眼底却满是笑意。敏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长长出了口气,才看向武玄霜,眼中尽是无限的伤痛。“让我陪他最后一夜吧。” 武玄霜缓缓点点头,怜惜的看着她,绕过长廊走远了。 敏轻轻推开门,清清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她轻轻掩上门,看着榻上躺着的人,心里一阵阵的刺痛,缓缓走到床边,看着脸色依然苍白的他,泪再也忍不住的涌出眼眶。 李希敏若有所觉的睁开眼睛,嘴角扬起一个暖暖的笑,伸手握住他的手,虚弱的道:“怎么这么多天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这个哥哥了。现在内疚了?如果心疼哥哥,就笑笑,我可不喜欢看你愁眉苦脸的,这样就不漂亮了!” 敏破涕为笑的坐在踏脚上,紧紧握着他的手将脸上的泪擦去,嗔道:“我本来就不漂亮,我怕什么!倒是你,好好的帅哥现在虚弱成这样,娇弱的像个大姑娘似的,明天我就让冰凝给你梳妆打扮一下,你就不用扮太监,扮宫女就好了,保准迷死一票人!” 李希敏啼笑皆非的瞪着她,故作生气的道:“你现在是在取笑我了?” 敏摇头轻笑道:“我可不敢呢!取笑哥哥可是件不好玩的事情,搞不好我就小命难保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李希敏皱眉沉思,紧紧攥着她的手,歉然的道:“对不起,都是我——” 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说的有歧义,忙打断他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在这件事上,我和武姑姑、上官婉儿的态度是一样的,一定要保你平安,即使她们没有做什么,只要是为你好,我也是义不容辞的。你不要这样内疚的看着我,你没有欠我什么,真的。你是我的哥哥,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看做亲人的人,我不想失去你,这也是我的私心。” 李希敏神色复杂的望着她晕着水雾的双眼,轻轻问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伤心吗?” 敏猛地捂住他的嘴,嚷道:“你怎么会死?有我和武姑姑这样关心着你,你怎么忍心死?如果你真要死,我也会死在你前头。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知道我自己的心不似我想象中的坚强,我最怕的事情,就是我最爱的人离开我,我会比死还难受。所以,我就再自私一次,如果我死在前头,那么伤心难过的就不是我了。哥哥,如果你想看我好好活着,你就要好好的、快快乐乐的,这样我才能快乐。” 李希敏拿下她的手,紧紧握着,笑了起来,那笑容如三月春风般融化了一切。“看来为了你,你哥哥我是一定要轰轰烈烈的再活个百八十年的,带着你游遍名山大川,吃遍天下美味,直到我们都白发苍苍的时候,回首过往,一定会觉得不虚此生了。” 敏的心刺痛着,却笑着点点头,起身坐在床沿,慢慢地躺下。李希敏大惊失色,震惊的瞪着她。敏却侧躺在床的外侧,笑看着他,道:“在我的家乡,实行独生子女的,一对夫妻只能生育一个孩子,而我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孩子。其实我前面有一个哥哥的,但未出世就夭折了,后来才有了我。我妈妈说如果哥哥平安出世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有我的存在了。所以有时我就会想,是不是我剥夺了哥哥生的权利,就因为世上该有一个我,所有哥哥就得死。我一直都觉得我欠哥哥一条命。” 李希敏惊愕的看着她,紧握着她的手,急道:“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人各有命,他不能成为你父母的孩子只能说是他与你父母的缘分不够,而不是你夺去了他的性命。他不能成为你父母的孩子,说不定他投生到别人家做了别人的孩子,那才是他命定的家。” 敏埋首于枕被间,看不出神色,只是呜咽声细细的传了出来。李希敏更急,轻抚着她的头,道:“敏敏,你没有欠他一条命。他在先,你在后,他存在时根本就没有你,你怎么会危及到他呢?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不是你的错——敏敏,你是哭还是笑?” 敏从枕头中抬起头,脸上泪痕尤湿,嘴却大大的咧着笑,她猛地抱住了他,叫道:“我就知道哥哥对我最好了,什么都为我着想!你放心,我不会再为这件事伤心了,因为我现在有哥哥了。你不知道我一直希望有个哥哥能保护我、照顾我,今天总算找到了,我好高兴啊!” 李希敏愣了愣,眼底尽是伤痛,沉重的点点头,抱着她的手摸摸她的头发,勉强笑道:“我也很高兴,敏敏,我的——妹妹。” 敏将头深埋在他怀里,轻声笑着,眼泪却止不住的往下淌,沾湿了他的衣裳。她闷在他怀里,轻声道:“你不会知道我多么想有一个哥哥,一个疼我护我,不论何时都会相信我的哥哥。他会在我难过时哄我开心,会在我高兴时陪着我一起疯,会在我受人欺负时去痛扁那个人。一个不论我何时转身,都会看见他冲着我暖暖笑着的哥哥。” 李希敏眼里渐渐湿热,抱着她的手紧了紧,让她融入自己的怀里。如果这有这一夜的美好,那他就要将这夜细细珍藏在心里,他日回首,这便是他永生永世的回忆。 敏偷偷擦干眼泪,抬起头笑着枕在他的胳膊上,两人面对着面,鼻息相闻,对视的目光中都有着深深的伤痛。敏将心中的痛苦自责埋下,笑着道:“你说会带我游遍名山大川,吃遍天下美食的,说话要算话,不能赖皮的。” 李希敏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躺平与敏同看着床顶的雕廊画栋,脸上全是向往期待之色。笑道:“那当然,我绝对说话算话。我会先带去天山我住的地方,那里是天山最高的山巅,我的屋子就建在那儿,天天晚上安静的似乎能听到天庭的声音,每天清晨打开门,云山雾绕,仿佛人在云中走的感觉。等朝阳升起,穿透云雾,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等阳光逐渐变强,你就能看清天山的全貌,白雪覆盖的高山,涓涓不断的细流,以及一望无际的广袤天穹。那时候仿佛天地万物都为我臣服,只要我挥一挥手,白云就会为我铺路,群山就会为我低头。” 敏一言不发静静的听着,脑海中因他的诉说幻想着美丽的画面,眼前仿佛就是连绵起伏的高山,终年不化的积雪,和似真似幻的白云。在这美景中,他们二人手牵着手,漫步云端、指点天涯。 从天山讲到回纥,从回纥讲到吐蕃,从吐蕃讲到喜马拉雅山,从中国讲到西域,从高山讲到大川,有风土讲到人情,从情歌讲到信物,似乎短短一夜,他们已经游遍了天涯海角,看遍了世间最美的风景。一个人细细讲着,一个人细细听着,有时笑、有时惊、有时喜、有时悲,完全沉浸在他们勾勒的画卷之中。 李希敏的意识渐渐模糊,头顶的雕廊画栋慢慢旋转,九天仙女飘舞着在他眼前。他心中莫名的恐惧,紧紧握住敏的手,想要再说,可是思绪已经散乱,再难汇聚,他不舍的扭头看她,敏也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脸上是如沐阳春三月的温暖的笑。李希敏自然而然的笑了起来,神智已经模糊,眼皮有如千金重,他却强撑着看着她,要将她的笑深深刻在心里。 敏轻轻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抚上他的眼睛,缓缓的让它们闭上。闭上的瞬间眼底的深情却深深刺进了敏的心。深藏在眼底的泪再难控制,她紧紧抱住他,将头枕在他肩上,一字一句的道:“我知道我太自私了,明知道你的心,却这样一次次的伤你。我伤你之深,你却从不怨我,我根本就不值得你这样对我。”她泣不成声,只是流泪,渐渐喘匀气息,才接着道:“我欠你的情一辈子都还不完,就让我先以这种方式还吧。我会替你挡住一切,也会替你报仇,既然你视我如妹,我自然要为义父义母报仇,等到一切结束,我会上天山找你,不论那时你我关系如何,我都会跟你一起踏遍千山万水,把今天的梦变成日后的真。” 敏缓缓起身,看着他沉沉的睡着,心底既是温暖又是伤心。起身想要离开,可李希敏的手却牢牢握着她的,敏心痛难当,伏在他耳边轻声道:“请你一定要珍重万千,我们兄妹还要一起仗剑行天下呢!今日的别,是为了他日的重逢。” 李希敏缓缓松手,敏快速的退去,贴在柱上,一遍遍的看着他,泪再难忍住,一颗颗坠落,绝然转身出去。 昏暗的屋内,悄无声息。 朝阳迷雾中,敏跌坐在院中,身上的一袭黑衣凌乱不堪,点点暗红缀在衣襟上。脖颈间的伤口已凝成血痂,脸色却是苍白如死。 冰凝怔怔的守在她身旁,几次欲将她扶起,敏却无动于衷,只是愣愣的看着地面上的点点血迹。他走了,终于离开这看不到边的深渊,自己却在一刻深深地坠了下去,却是无怨无悔。 武仁惠贴着宫门站着,犹未从惊骇恐慌中回过神来—— 午夜,一阵刀剑相击之声硬将她从梦中拉出,一睁眼便看到冰凝惊惧的冲出了屋子,偌大的房间里却只剩下她一人。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她似有所觉的跳下床榻,赤脚跑了出去。 瑶光殿前,武玄霜执剑指着敏的咽喉,满眼的愤怒怨恨,厉声喝道:“你这个畜生!你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来!他为你做的事情,你不知道吗?你,你——”她哽咽着泣不成声,剑尖颤抖的划破了敏的脖颈,鲜血顺着剑刃滑下,坠落在尘土中,凝成一个个血珠。 敏眼中无尽的悲哀,却并没有看她,只是一瞬不顺的盯着旁边平躺着的李希敏。那样苍白的脸色,俊秀的容颜,即使沉睡脸上犹带着浅浅暖暖的笑,只是这样的笑,她再也看不到了。泪顺着脸颊滑过脸庞、下巴,和着鲜血染上衣领,黑衣上的暗红虽不起眼,却是格外的惊魂。 武仁惠震惊的看着已无声息的李希敏,捂着嘴踉跄了一步,堪堪靠在门上才立住了身形。那样一个如骄阳般的哥哥怎么会像天上星一般的陨落呢?他身上的光芒掩尽,只留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武玄霜看着敏,颤抖的手几次欲下杀手,可看着李希敏安详的面容,心中不忍,猛然撤剑,不轻不重的在敏的颈间又划了一道口子,胸前的衣襟也划开一个大口子。黑色的衣服衬着她左肩的雪白肌肤,一道依旧红艳的伤疤丑陋的扭曲着。敏却一动不动,似乎眼前再无他人,只有李希敏。 武玄霜将剑扔在地上,轻抚着李希敏冰冷的脸颊,眼中戾气尽去,充斥着母性的光辉,柔声道:“姑姑这就带你走,去你父亲那里,你们父子终于可以见面了。姑姑也会随着你下去,向你父亲母亲谢罪。姑姑对不起他们!”说着抱起李希敏,飞出了瑶光殿,消失在无尽的夜幕之中。 敏看着暗夜中黑影消失,心中某处温暖抽离,再难支撑身体,重重的摔在地上,犹自看着他刚才躺过的地方,殿前空荡荡的大理石台阶,那个挑着孤灯暗夜守候的温暖人影却不在了。敏眼中空茫一片,却再无眼泪。 破晓的曙光射进瑶光殿前,一个人影踉踉跄跄的冲了进来,身上微波的晨衣已被露水浸透,湿凉的贴在身上。一头青丝披散在身后,张扬在风中。她愣愣的看着地上的敏,颈间、胸前的血迹,破碎的衣服,让她的心紧紧的揪在一起,缓缓的走到她的面前。腿一软,也摔坐在她面前,死死盯着敏空洞的眼睛。 “他呢?希敏呢?”上官婉儿声音中带着颤音,双手抓住她的胳膊,猛烈的摇着。 敏的心犹如万箭穿心。她关心的只是李希敏,眼里心底都是他。剧痛让她慢慢清醒过来,缓缓抬头迎视着她心痛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道:“他走了。” 上官婉儿一怔,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惊道:“什么走了,他们回天山了?” 敏凄楚的笑笑,摇了摇头,盯着她眼底深深的不安和恐惧,心底酸楚难当。对她的怨恨似乎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强烈,看着她近乎于绝望的神情,她竟再无勇气说出伤她的话。武玄霜临走前的叮咛响彻耳际:“如果她心中连恨也没有了,她再无活下去的勇气了。”上官婉儿,你可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全心为你设想的人啊,你怎么还能恨她呢?敏咬了咬嘴唇,轻柔的道:“他再也回不了天山了,他,死了。” 上官婉儿呆愣的看着她,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她说的话。一双美目流光闪闪,怔怔落下泪来,握着她的手指似要嵌入她的骨肉一般,却在一瞬松开,仰面软倒在地,一双黑眸再无神采。 冰凝大惊,跪倒扶起她,上官婉儿身子软软的瘫在冰凝怀里,眼睛望着西北方,缓缓闭上了眼睛。冰凝咿咿呀呀的叫着,上官婉儿却再无声息。 敏看着她,眼中无尽的悲哀与怜悯,不知是在怜己还是怜人。颈上的伤口虽已结痂,却仍在隐隐作痛,胸口破裂的衣服半敞着,粉嫩的疤痕因她的动作扭曲着。她下意识的摸摸胸前的玉佩,纷乱的心绪渐渐平稳。 晨曦洒在瑶光殿前,大理石阶石闪闪发光,刺得敏睁不开眼睛。晨光中,两个前呼后拥的人从两个方向齐聚瑶光殿前,碰面的一瞬间愣了一下,随即携手走了进来。看到院中的情形,两人眼中闪过不同的神色,不一瞬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中宗急急的奔到上官婉儿身前,探了探的她的鼻息、摸了摸她的额头,便大叫道:“来人,还不准备布辇送上官婕妤回宫!立刻宣太医!” 韦后淡定的神色倏地变冷,狠狠的瞪着眼前的丈夫,冷哼了一声,随即释然。快步走到敏的面前,急急握着她的手,只觉敏的手冰凉刺骨,状似担忧的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刚才听奴才说你这儿闹了刺客,本宫就急忙赶过来看看。你的伤严重吗?马上宣太医吧!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这么冷的天怎么就穿这么少?赶紧回屋歇着。”说着拉着敏往内殿走,敏似没有灵魂的木偶,被她牵着一步步的远离院中的人仰马翻。 殿中的热气似乎不能温暖她已经冰冷的身子,她不由自主的打着颤,却被韦后紧紧揽在怀里。冲鼻的香气让她晕眩恶心,明亮的大殿、精致的摆设、华贵的宫装、交错的人影在眼前转来转去,她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清醒过来,眼前是熟悉的床帏,她猛地坐了起来,牵动了颈间的伤口,她轻轻哼了一声,床帏掀起,冰凝急急坐上床沿,关切的看着她,眼中尽是询问。 敏心中一暖,手下意识的去摸颈上的玉佩,却摸了一个空,登时大惊,就要跳起。冰凝按下她,从怀中细细取出一个帕子,塞进敏的手里。 敏一愣,立刻打开帕子,温润的玉佩静静的躺在白净的绢帕上,敏狂跳的心平静下来,才询问的看着冰凝。冰凝比划了一下,敏约略明白韦后宣了御医,她的伤口在颈肩上,必是要脱去上衣,让人看到又会起事端。 敏刚要问韦后发现没有,冰凝却摇摇头说不知,脸色甚是担忧。敏思量着起身,除了颈上的伤口,身子并没有大碍,在屋里踱了几步,才发现冰凝犹豫不决的看着她。敏心中一沉,问道:“她怎么样了?” 冰凝摇摇头,眼底的关切溢于言表。她指了指头,又指了指心,又摇了摇头。她缓步上前,拉着敏的手,神态恳切,眼中尽是哀求。 敏只觉的她的手心温暖,一股暖流顺着掌心传进心里,驱散了层层的阴霾。她紧握着冰凝的手,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何况——唉,还是我去看看她吧。”说着迅速换装,走了出去。 冰凝忧虑的看着敏的背影,眼底是化不开的愁绪—— 上官婉儿住在合璧宫的绮云殿,此时殿内殿外都是人,宫中太医齐聚于此,药炉干脆搬到殿外,药香、蒸汽薰薰扰扰,绮云殿竟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敏的心几分牵动,抓了一个太医问了病情,才知上官婉儿愁思瘀滞于心,外感风寒,病情来势汹汹,偏又喂不进药,针灸之术也不见成效,只能这样拖着。敏气恼的冲进寝殿,淡雅的布置,素净的气息,让人立刻感受到她的存在,可是浓郁的药香却冲淡了一切。似乎蒸汽缭绕于前,她的身影若有似无。 敏心中没来由的紧张,一步一步的走到她的榻前,似乎脚步稍重就会惊醒那沉睡的人。朦胧中,她的脸色雪白,瘦削的脸颊竟凹陷了下去,绵长的呼吸,起起伏伏都在耗损她的生气。她似乎就在安静中等待死亡。 敏耳边又想起武玄霜悲伤的眼神、沉重的话语。“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爱,她可以依靠恨活下去。可是一旦连恨都没有了,她靠什么活下去呢?”敏缓缓坐在榻边,伏在她耳边轻声道:“李希敏已死,你要给他陪葬吗?这样你就觉得对得起李逸了吗?李逸不爱你,李希敏也不喜欢你,为了他们死,你值得吗?你此生失败的很!看似步步为营,却时时被人操控。你一生都活的这么累,欺辱你的人,辜负你的人,他们还好好的活着,你没有报复他们,甘心这样放过他们吗?” 上官婉儿静静的躺着,苍白的脸色却渐渐红晕。 敏苦涩的笑着,又道:“你爱的人,他爱你吗?他爱你吗?他爱你吗?”她一遍遍的重复,一遍遍的加重语气,似乎从他心底呐喊出来一般。 绣榻上沉睡的人呼吸渐渐沉重,一呼一吸间竟飘摇着仇恨的气息—— 中宗冷冷站在殿门口,老花的眼睛眯着,看不清神色,臃肿的身体的散发着肃杀之气—— 起点 金秋十月,今年却异常的冷。连日的阴霾终被炫目的阳光驱散,耀眼温暖、金灿灿的阳光穿过重重云雾铺撒在繁华的方格坊间,遮挡去奢靡腐败,竟是一片生机勃勃。 积善坊内,碧波旁、合欢下,一个红衣女子默默站立。一袭绯红映衬着红叶碧湖白石。落寞的背影、火红的颜色,竟慢慢契合一体。两只白鸽在她头顶盘旋飞舞,惬意自由。她缓缓抬头注视它们,微翘的唇角不觉得上扬,眼底平静无波,却蕴着不尽的哀愁。 不几日,李唐王室及文武百官便要起程返回古都长安。飘摇数十年的大唐江山终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而这神都洛阳便要慢慢退出历史舞台,缱绻数十年的武周政权便要湮没在历史长河的演进中。 自中宗颁旨后,积善坊忙里忙外的收拾东西,能带走的、不能带走的,都要最妥善的处置。李隆基最讨厌事无巨细,因此府内大小事务都要王妃王氏亲自指挥。 自那日后,淼奇迹般的恢复了健康,只是因为身体虚弱,一直卧病在床。今日太阳出奇的好,让她阴霾的心见到了一丝晴朗。湖面平静无波,临水而立,微风阵阵,让她混乱的思绪齐整起来。 该放下的终该放下。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繁华过后成一梦。她的梦是结束,还是刚刚开始,她已经不知道了。只知道以后的日子还要走下去,再痛的记忆也有忘记的一天。她能做的不是逃避,而是面对,用最坦然的心驱散所有的苦难。 身后轻忽其轻的脚步声唤回了她飘荡的思绪,她怎么会听不出他的脚步声呢?一直回避着他,如今该是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她望着一树枯败的枝叶,浅笑道:“再看看这里的景致,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它迎夏绽放了。” 李隆基蹙眉想了下,听不出她的口气。只道:“隆庆坊的景致更好,临湖有一个小屋,能将隆庆池的美景尽收眼底,你可以住在那儿,从早到晚、从春到冬,各色景致你可以慢慢欣赏。” 淼唇边带着丝丝笑,点点头道:“可能那里的景色比这里美,可是天下比隆庆池美的的地方又何止千万?绽放的鲜花美,这枯枝败叶何尝没有腐朽的美?世上不乏有美的事物,只是缺乏欣赏美的眼睛。我觉得这里好,可能也会觉得隆庆坊美,美在每个人眼中都不相同,见仁见智罢了。” 李隆基的心底蓦的冷的透彻。在寻常女子眼中,王公贵族是天下女子希望匹配的如意郎君,可在她眼中,身份地位荣华富贵根本不算什么,她要的的只是平凡真实的生活、一心一意的爱情。这些他能给的了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原作连理枝。湛蓝的天空,一双白鸽翩翩起舞,是怎样的爱恋呢?淼忽的灿笑起来,回头一双含笑的眼眸清澈的盯着他,道:“三公子,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愿做你最信赖的伙伴,帮助你完成心愿。” 李隆基迷惑在她灿烂的笑靥中,那样明净无瑕的眼眸、灿烂无邪的笑容,是他毕生追求的平静,为什么离得这样近,他却觉得相隔千里呢?这样的咫尺天涯,他不甘心!许久,他深邃漆黑无际的黑瞳中,缓缓融进不尽的自信,笑着点点头,那笑仿若骄阳般的灿烂。 “好。”他视线扫着她一袭红色,又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会永远等着你。即使是一辈子的痴等。” 淼的笑略僵,随即将苦涩湮没,又是纯净天真的笑容,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火热视线,转头看着天际飞舞的白鸽出神—— 街上凉意阵阵,行人们都缩着脖子快步走着,只有两个人在街上闲庭信步。一高一矮,一大一小,高的穿着的黑衣完全融进了寒意中,矮的一身简短的华丽宫装,虽然个头小小,却难掩她的天生丽质,娇俏可人的握着身边人的手,缓步而行。 “姐姐,你要带我去见谁呀?”娇娇柔柔的声音响起,武仁惠仰着小脸看着冷冷的敏。 敏挥去心中的伤痛,硬挤了个笑,道:“你猜,猜中了有奖。” 武仁惠果真歪头冥思苦想,一张仍然稚嫩的脸庞,眉头紧缩,一副小大人的样子。 敏看着她,心中一阵心疼,前一阵子为了李希敏错怪了她,敏怎么也不会想到下毒的人竟是一直在瑶光殿打扫的又聋又哑的老宫女,一个即使站在那也会被人忽视的人才是下毒的人。那天太平公主差人送解药,临走竟偷偷去见了她,才知错怪了武仁惠。她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即使比同龄人早熟些,仍只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突然停下脚步,蹲下身子怜惜的看着她,轻抚着她柔软的头发,柔声道:“你怪姐姐吗?怪姐姐不相信你,怪姐姐丢下你那么长时间,怪姐姐伤了你的心?怪姐姐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你?你肯定在怪我,对不对?” 武仁惠童稚的眼眸中闪过泪光,点点头又摇摇头,道:“仁惠的确很伤心,可是仁惠从来没有怪过姐姐。有些事情仁惠懂,仁惠当初不愿意回姐姐身边,就是不想伤姐姐的心,仁惠知道姐姐很苦,一个人要面对那么多事情,仁惠懂。仁惠只想待在姐姐身边,因为只有姐姐从来都是真心对仁惠的,即使冲仁惠发火,也只是怕仁惠会变坏。仁惠不想像宫里的女人那样,仁惠要做向姐姐一样的人。” 敏看着她稚嫩的脸庞,却说着大人一般的话,只觉得心疼,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边哭一边笑:“好,以后姐姐永远和仁惠在一起,姐姐再也不会不相信你,你是我的妹妹,哪有不相信自己妹妹的姐姐。我以前是个不称职的姐姐,但姐姐答应你一定改正,一定做一个仁惠心目中的姐姐。” 武仁惠在敏的怀里一直点头,突然撒娇一般的道:“那姐姐给仁惠买糖葫芦吃。” 敏笑扬起头,看向身后叫卖的糖葫芦,点头道:“好吧,那我就先从收买仁惠的五脏庙开始做起吧。” 武仁惠甜甜的笑着,紧紧握着敏的手,一双柔软的小手异常的温暖,捂热了敏冰凉的手。 敏牵着一蹦一跳的武仁惠走到教坊的后门,虽是第一次来,却已是耳闻已久了。虽不知紫叶为何沦落风尘,但当日大殿之上她以《秦王破阵》的绝妙舞姿艺惊四座,虽然帮她躲过太子,可是其他人呢?前一阵子淼飞鸽传书给她,说紫叶很好,跟以前很不一样,虽然仍没有恢复记忆,但现在的她既像以前的紫叶,又是长大的紫叶。前段时间一直没有时间来看她,但知道薛崇简明里暗里在帮助紫叶,她虽然放心,却觉得欠他越来越多。这份人情债又该怎么还呢? 刚要敲门,头顶突然传来羽翼拍击之声,敏愕然抬头,却两只白鸽腿上束着竹哨薄纸往两个方向飞远,心中一惊,一个正蹬便直接将门踹开,拉着仁惠直往里跑。一路上竟没有教坊的人,敏的心中莫名恐惧,飞一般的直冲进去。未几近前,便看到太子身边的人,将仁惠往竹林一推,拔剑奔了过去,剑招凌厉且尽是杀招,太子护卫未几防备,被敏逼开,敏一脚踹开房门,直冲了进去。 “放开我,你放开我!”紫叶的惊叫声从内室传来,和着太子淫亵的笑声,更显得绝望无助。 敏怒极,仗剑直指床上衣衫半退的太子李重俊,看着他身下半裸的紫叶,只觉得心口的怒火要将他化为灰烬,怒喝:“起来,否则我一剑割破你的喉咙。” 李重俊只觉得颈间寒意阵阵,僵直着身子从紫叶的身上爬起,待看清是敏后,眼中的妒火燃的更胜,咬牙切齿道:“慕容敏,又是你坏了本太子的好事。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用剑指着当朝太子,是以下犯上,是死罪。” 敏看着缩在角落里的紫叶,只觉得胸口怒火将残存的理智燃烧殆尽,手上使力,剑又逼近了一寸,紧紧贴在李重俊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划,他必死无疑。“我不管什么太子不太子,什么以下犯上,我只知道你是卑鄙无耻下流龌龊的淫贼,人人除之而后快。” “你,你敢杀未来的储君?你疯了吗?我要灭你全族!”李重俊感到颈上的长剑已直逼颈上动脉,不敢乱动,只能压低声音低吼道。 太子的护卫都冲了进来,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俱都拔剑指着敏,但知道她是皇后身边的红人,谁也不敢出言威吓,场面竟僵持不下。 紫叶将衣衫穿好,急急奔到敏的身边,拉着她的手,求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即使皇后再宠你,也会将你正法的。敏敏,我没事,不要为我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不值得的。” “什么值得不值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贵为太子,却干这种令人发指的事情,还不如大街上的乞丐!”敏看着紫叶脸上的掌印,以及颈上的淤痕,心痛难当。 紫叶的眼中满是震动,却仍紧紧的拉住她,急道:“你说的是,我不该看轻自己。可是为了他这样的人,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得吗?敏敏,不要为了这种人,脏了你的剑。” 敏瞪着他,理智渐渐战胜情感,愤恨的瞪了他一眼,撤了剑。李重俊迅速奔到侍卫身后,喝道:“慕容敏,今日你以下犯上,竟意图行刺国之储君,来人,将慕容敏和这个贱货格杀勿论。” 众侍卫见太子安然无恙,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出手。 敏将紫叶护在身后,仗剑守势,守住所有的漏洞,只等着他们出手。 “太子殿下,这演得是哪一出啊?怎么在我侍妾的闺房中动起全武行来了!这不是慕容女官吗?你是要教紫叶舞剑吗?这闺房里可耍不开呀,还是到屋外来耍的顺当。”薛崇简长身玉立于门口,一袭鱼白色的长袍,玉带束腰,显得温文尔雅,正打量着屋内的一切。 李重俊见薛崇简来,脸色更加难看,怒道:“这卑贱的舞姬什么时候竟成了卫尉少卿的侍妾了?我记得你正值新婚,你就不怕你那骄横跋扈的方城县主闹得天翻地覆吗?还有你的岳丈,就连大唐的皇帝还要给他几分面子,你竟这样羞辱他的女儿,这结果可不好收拾啊!” 敏越过李重俊看向薛崇简,见他示意一切看他眼色行事,看到现在不可收拾的局面,只能点头。 薛崇简微笑着走了进来,原本不大的房间并不因他的进入而显得局促。他温文而笑道:“太子有所不知,我与紫叶因一曲《秦王破阵》结缘,情投意合,奈何家有悍妻,只能委屈她住在教坊之中,平时见面以解相思。此事于我辈男子乃是常事,谁没有三妻四妾呢?何况我娶亲之前,身旁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此时纳名侍妾也不为过吧。” 李重俊瞪着他风流倜傥的样子,冷笑着道:“薛崇简,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朝堂之上,谁不知道舞姬紫叶就是狄蓉?她本该嫁于韦播,而你为了一己私欲,使了移花接木之计,偷拐了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本太子可以在皇上面前告你一个欺君之罪,看看你那个徐娘半老的母亲救不救得了你!” 敏一惊,关切的望着他,任谁听到侮辱自己母亲的话语都会暴跳如雷,何况是他母亲是公主呢?他会生气吗? 薛崇简的黑眸飞快的闪过一丝愤怒,却在看到敏关心的眼神后渐渐平息,依然是一派斯文有礼。“哦?我还真不知道我的侍妾竟有这么高的身份?只是那狄蓉不是在大半年前就死了吗?狄府吹吹打打的办丧事难道是办假的吗?这人有相像可信,死而复生怕是无人相信吧?何况,太子乃国之储君,德行最为重要,若是让人知道你羞辱大臣妻妾,而如果她真如您所说是狄蓉,那你羞辱的就是国老狄仁杰的孙女,国老乃国之栋梁,虽死可民心仍在,您就不怕这民心所向?” 李重俊的脸色铁青,狠狠的瞪着他,许久才点头冷笑道:“好一个薛二公子。本太子给你面子,你和这卑贱的舞姬既有私情,我也不夺人所好,今天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李重俊甩袖要走,薛崇简却恰恰挡在他面前,仍然微笑着看着他。李重俊在他的看似温文的眼神中慌了起来,装作冷笑着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本太子既往不咎,你还想怎样?” 薛崇简看着他身后的敏微笑,缓缓道:“那臣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慕容女官在教紫叶舞剑时,恰巧太子经过,这剑锋不小心划过,但太子毫发未伤呢?” 李重俊这才明白薛崇简要保的并不是紫叶,而是敏。清冷的眼中闪过凛冽,转头看了一眼戒备的敏,道:“薛二公子怎么说就怎么是吧。今天虽然未尽兴,但却让本太子明白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也算是不虚此行了。”说完推开挡路的薛崇简,带着人走了。 紫叶看着太子离去,浑身再无力气,靠着敏的身子滑了下去。敏急急伸手扶住她,托着她的身子扶她到床上躺下,细细查看了她的伤势,幸好只是些淤青,并不碍事,才稍稍放下心来。突然想起仁惠还在外面,立刻急奔了出去。 头顶几只鸽子飞过,落在竹枝上,敏一眼就看到竹林掩映中,一个较小的人儿挥舞着衣带逗着竹枝上的鸽子,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走了过去。仁惠见她回来,高兴的扑了过去,一把抱住她的腰,娇声道:“姐姐去哪儿了,刚才为什么要拔剑?是遇到坏人了吗?我刚才看到太子出去了,很生气的样子,所以我没敢出去,到底怎么了?” 敏揉着她的头,柔声道:“没事,只是太子也来看歌舞,正巧碰上了。来,带你去见一个人。”说着牵着仁惠的手往里走,仁惠的手心突然冒起了冷汗,敏以为她冷,不以为意。 远远看着薛进站在门前,刚才出来太急,竟没发现他。向他点头致意,便要迈进门槛,他微挡了挡才让开。敏不解的看着他,扭头看向室内,薛崇简站在紫叶绣床前,不知说了什么,却突然不说了,紫叶脸色泛着青白,眼中既有怨又有恼,瞥见门口的敏,既不自然的别过头,面对着绣床里面。敏心中纳闷,仍牵着仁惠走了进来,笑道:“看我把谁带来了?” 紫叶缓缓转头,瞟了一眼敏身后的仁惠,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欣喜,只淡淡的说了声:“原来是仁惠呀,好久不见了。” 武仁惠往敏的身后缩了缩,怯生生的叫了一声:“狄蓉姐姐。” 敏笑着从身后将她拉了出来,笑看着她们,道:“怎么了?才多长时间不见,你们就这么生疏了。仁惠,狄蓉姐姐现在的名字叫‘紫叶‘,以后可不要叫错哦!” 武仁惠点点头,偷偷瞄着床上的紫叶,缓缓低下了头。 薛崇简低头看了武仁惠一眼,便道:“回京在即,我也要回去打点行装了,不打扰你们了。”说着点了下头,便要往外走。 敏看着他,心中有愧有疚,急道:“我送你出去。”武仁惠却紧拉着她的手不放,敏笑着拍拍她的头。“你陪紫叶说会话,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便跟着薛崇简出了门。 两人无语的往竹林后门走,薛进远远的跟着。敏几次抬头欲说话,却见他盯着天空发呆,便又咽了回去。直到竹林前,青竹的墨绿映着鸽子的雪白,显得格外的清新自然,他突然在竹林前驻足,欣赏着绿竹白鸽,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敏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瘦削笔直的背影,缓步走到他面前,眼中感激愧疚交织,歉然道:“刚才谢谢你为我解围,否则太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也要谢谢你对紫叶的多番维护,我感激不尽。而我欠你这么多,却不知该怎么报答你?我真的很惭愧。” 薛崇简缓缓低头看她,脸上仍然温和,却不似刚才对李重俊时的疏离,浅笑着道:“你我既是朋友,那需要这些有的没的客套话吗?我愿意帮你,是因为你的确与我真心相交,有这份心就够了。” 敏想着那日阅兵后的谈话,只是为了因太平公主上钩,她只是利用了太平爱子心切的心情,既亵渎了母爱,又辜负了他的友情。心中内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几次张口语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崇简看她挣扎的表情,笑了笑道:“你不要这样一副对不起我的样子,如果你觉得欠了我,那等日后我遇难了,你来救我便是了。”细细的注视着她依旧清澈的眸子,道:“你今日来,想必也是为了她往后的去处做打算。你身居宫中,自然不便带她,而她现在的身份也是不能再回狄府了,我看还是让她跟我一路回长安,好避开太子。等到了长安再为她安排住处,我虽名义上护她,但于她名节上依然不好。可现下也只能将错就错了。” 敏感激的看着他,苦笑着道:“没想到我一条绢帕求救,竟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你既以我为友,慕容敏便同你肝胆相照,他日赴汤蹈火,再所不辞。”她看了看他身后的薛进,突然轻声道:“李重俊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说不定会以紫叶挑拨你与夫人间的感情,更甚挑起太平公主和武三思的争斗,那该怎么办呢?” 薛崇简不以为然的笑笑,道:“我夫人那边,你不用操心,她对我的事并不太感兴趣,上次闹过一次,就再没了兴致。至于我母亲与德静郡王之间可不是太子能挑拨的起来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敏看着他,心中突然有股伤感来的奇快,胸腔溢满了同情与怜悯。突然问道:“你过得幸福吗?” 薛崇简一愣,随即云淡风轻的笑着,看着竹林上成双成对的白鸽,怅然道:“何以谓之幸福?我此生并没打算娶妻,现在娶了也等于没娶,于我未尝不是件好事。她要怎样,我都随她,相敬如宾最好。” 敏很想问他为什么此生不打算娶妻,可是这是个人隐私,她不便深究。只是看着他的眼神愈加的怜惜心疼,突然想到不久以后的将来,突然道:“你不用再忍让她太长时间的,等到了明年,她的靠山没有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飞扬跋扈了。” 薛崇简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淡去,对于她的话也不探寻究竟,只是随意的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我告辞了,你多保重。”说完笑了笑,转身走出竹林,却在拱门前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身打量着她,似在思量着什么,犹豫着说还是不说,最终轻轻的道:“你一切小心。”说完迅速转身,身影消失在拱门后。 敏怔怔看着拱门发呆,他的“一切小心”指的是什么呢?难道是太平公主要对她下手了吗?除去李希敏还不够,连她也要斩草除根吗?突然觉得很累,坐在竹林下枯黄的草地上,看着湛蓝却阴冷的天空发呆。天天在算计中度日,每日就似一副沉重的担子越压越重,她不知道还能顶多久? 李希敏是不是已经开始他的游历了呢?即使见不到他,可是一想到他,心中就莫名的温暖,他就如天上的骄阳一般散发着光和热,让人温暖舒服,即使燃烧了他自己。 手不经意的抚向胸口的玉佩,贴身带着似乎已经成了习惯,一摸到它,就会想起吴名,似乎也已经成了习惯,这习惯能改吗? 她长叹口气,遥想李逸当年舍武玄霜和上官婉儿而娶长孙璧,是不是因为在她二人之间难以取舍呢?不论选谁都会让另一个伤心欲绝,不论选了谁都会为另一个肝肠寸断,不论选了谁最终仍是三个人的痛苦。也可能在他心目中根本做不出选择,只能选择逃避,用最简单的办法断绝了对她们两人的痴想,却造成了四个人的痛苦。今日的他,该怎样选择呢?还是不要选择呢?抑或是选择别人呢? 她仰望天空,始终没有答案,却只有一声又一声的而叹息—— 绣房中,敏将一切安排告诉紫叶,她也没有反对,只是默默的点头,却始终不发一语。 突然,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敏迅速拔剑将紫叶和仁惠护在身后,门猛地推开,一个身影直窜了进来,叫道:“你没事吧,我刚才看到小黄,就直接跑来——敏之,你也在这儿?” 敏愕然的看着张九龄,他齐整的头发有些凌乱,袍尾、靴子上都沾了泥土草屑,显然是匆忙间慌不择路,一路狂奔而来。竟然不请自入,显然与房主人十分相熟,难道他和紫叶?她扭头看向紫叶,不由得一怔,再难言语。 紫叶一听到脚步声便知道是他,见他不顾礼数的直冲进来,情急的解释,让她欣喜若狂,可是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却全聚在敏的身上,即使两人同时站在他面前,他会注意的也只是敏吧。心灰意冷渐渐挤满心怀,虽然心痛难当,却只能表情淡淡的看着他们。 三人相顾无言,一室的冷凝不散—— 心愿 十月己卯,中宗车驾于东都出发返回都城长安,以洛阳为陪都,结束了几十年女皇的洛阳统治,真正拉开唐朝中兴的序幕。 一路上,敏知道紫叶和淼在薛崇简和李隆基的家眷中,几次夜间歇宿时,远远地看见她们,却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返京队伍浩浩荡荡几万人,人多口杂,敏知道很多人都在暗中观察她的动向,此刻她与谁亲近,反倒是害了她,因此,只是遥遥点头微笑示意,一起尽在不言中了。 上官婉儿大病未愈,一直躺在马车上休息,即使中宗在行宫中设宴,她也从不出席。敏见她的机会很少,只是知道她身体虽然虚弱,可是人却精神了很多。 行了半月,华山之巅遥遥在望。敏的心被一种莫名的暖流温暖着,心情逐渐好了起来。不日,他们下榻华山下的行宫中,直面着陡峭的绝壁,故地重游,敏情不自禁的走到华山山脚,仰面看着华山自古的一条路,和深嵌在巨石中的铁链,这就是她和李希敏初遇的地方,昔日的记忆仍旧历历在目,可今时今日,他身在何处呢? “慕容女官真是好兴致啊!” 身后突然传来甜甜腻腻的声音,敏浑身一颤,已知来者是谁,却并不急于转身,而是仰面看着华山之巅在密密的云层中若隐若现。 许久,身后的人终于按捺不住,又道:“你似乎对我的出现并不吃惊,当日在大殿上,你就已经认出我了吧。我自诩易容技艺第二,这世上就再无人敢称第一,可是却瞒不住你的眼睛。有时,我真觉得在你面前,我被从里到外剥的干干净净的,即使是我埋在心底的事情。” 敏自嘲的笑笑,眼睛始终望着绝壁上来回摆动的铁链,似乎那上面一个男子拽住一个女子的手,即使面临坠崖的危险,却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我从没觉得自己有猜人心的本事,而你,我也从没看透过。你已经平安出去,仇人已死,皇宫还有什么值得你再回来?如果你希望恢复身份,那为什么不以义阳公主的后人出现,而偏要扮作吴名之母呢?我想不通。” 身后的高安长公主虽然面容苍老,身子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但一双眼睛却尽是邪魅妖艳。她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的背影,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冷意,却状似神秘的道:“你不想知道我和吴名逃出上阳宫后的事吗?” 敏的心紧紧一揪,有种不祥的预感,但知道兰若最细故弄玄虚,只能按下心中的慌乱,淡淡的道:“我不管你为了什么再回来,都与我无关。”她突然转身从她身边走过,竟看到吴名就站在不远处,默默的注视着她。她的心跳入擂鼓,再也移不开视线。 吴名细细的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似乎要将她得的一切都深深的刻在心里,漆黑的眸中卷着惊涛骇浪,巨浪下竟是痛彻心扉的诀别。 兰若冷笑着看着两个深情注视的人,冷冷的笑着走到敏的身后,贴着她的身子,伏在她耳边,甜甜的道:“那些日子我和他朝夕相对、形影不离,而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女人了。” 兰若嘴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只利箭刺中心口,胸膛剧烈的起伏,紧紧握住双拳想要止住身子的颤抖,可是紧贴着兰若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抖着。一双清亮的眼眸泛着水意直直的瞪着他,看着他平静无波的回视着她,只觉得心底泛着冷意,盛怒之下,猛地回身推开依在她身上的兰若,咬着牙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相信你。” 兰若易容的面孔下,一双眼睛满含笑意,竟让苍老的容颜顿时如珠如花,浑身上下散发着慑人的妖冶,美得令人心惊胆战。“你可以去问他呀?问问我怕床上的功夫如何,可称他的心意?” 泪溢满了眼眶,敏倔强的咬牙强忍着,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走向吴名,一双迷蒙的双眼满含期待的看着他,身子依旧抖得如风中残叶般,哆嗦的问道:“你和她,究竟——你,背叛了我?” 吴名眉间眼底尽是悔恨,默默的盯着她虽不说话,却等于默认。 敏怒极,揪住他的前襟,喝道:“我要你亲口说!回答我,你背叛我了吗?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满眼的泪因她的动作夺眶而出,顺着脸颊一颗颗滑落。 吴名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艰难的点头道:“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背叛了我们之间的誓言。” 敏攥着他衣襟的手剧烈颤抖着,眼睛仍不死心的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他收回刚才的话,但他的瞳仁中只有小小的她,不堪重负的她,竟再看不出任何情绪。敏心如死灰,蓦然放手,缓缓后退,看着他竟笑了起来,可那笑是怎样的悲戚?她慢慢仰头看向高耸入云的华山之巅,李希敏似乎站在山巅冲她微笑,那样的温暖窝心。 她伸手入怀,掏出贴身的凤佩,捧在手心中细细端详,低喃:“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竟为了你,一次又一次的伤哥哥的心。是我太傻了,太傻了。”她伸手将凤佩递到他面前,再不看他的眼睛,轻声道:“你既心属他人,这玉佩还是送给她最好。”低沉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情绪,泪已止,心已碎,意已灭。 吴名愣愣的看着眼前温润无瑕的凤佩,竟鼓不起勇气去拿,看着敏空洞的眼神,漆黑的眼眸没有一丝光亮。 “叮咚——”铁链击打绝壁之声回荡在耳际,她闻声抬头,看着摇摆的锁链笑了起来,笑靥如三月暖阳。“我与哥哥在华山相识结拜,三年后,他虽不在我身边,我却与他相知相许,这华山铁链便是我俩的见证,我再不负他。” 吴名浑身一震,沉沦于她绝美的笑靥里,这笑却再不是为他。他缓缓举手,捏住了那块带着她体温的玉佩,手指轻轻拂过她的手指,她猛地缩手,吴名却紧紧握住她的指尖,期盼的看着她。 敏盯着他的手一瞬,几次抽手,他却紧抓不放。敏蓦然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尽是决绝。“花自飘零水自流,岂缘无赖强占愁?” 吴名猛地清醒过来,眼底只有无尽的悲伤,一丝一丝松开了她的手,也任心中的某处随着她的手渐渐远离。他和她终还是无缘吗? 圆月高挂,青峰独立,环山流水,竟是终年不冻。 月影西斜,人影亦斜,绝壁下,朗月伴着孤影竟是无尽的悲凉。敏望着缓缓流动的河水中一轮扭曲的明月,随手将一块石头砸向水中倒影,明镜似的圆月破碎,波光粼粼,渐渐又聚成一轮明月。 人心能否就似这水中月,破碎后迅速复原,且看不出一丝裂痕。还是人心就是这镜花水月,就是虚梦一场。可是若只是梦,为何心会如此痛呢?命运为她做了选择,她该高兴才是,为何还会肝肠寸断呢? “扑通”一声,水中月破碎,扭曲着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敏一惊,猛然看向身旁,上官婉儿竟坐在水旁大石上,静静的看着水中月圆月缺。她什么时候来的,她竟一无所知。为何每次为吴名伤心时,她总会出现在她的身边呢?可是现在的她不想见任何人,转身就走。 月华照在上官婉儿的脸上,她的脸竟白得若透明一般,丰润的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她低垂眼帘,轻轻地道:“你爱的人,他爱你吗?” 敏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瞪她,知道她是拿自己的话来讥讽她。此时心已经千疮百孔,身子若晒干的导火索,一点就会爆炸,将她炸得粉身碎骨。敏冷笑的看着她,恨恨的道:“幸灾乐祸吗?我和他是没有结果,可我们真正开始过,相爱过,既是互相伤害,也是因为心里爱着对方,即使他背弃了对我的誓言,我恨他怨他,也因为我曾经爱过。有爱才有恨,而你呢,你和他开始过吗?如果他不爱你,你的恨所为何来?哼,你的恨不是因为他由爱到不爱,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爱过你。” 上官婉儿如弹簧一般跳起身来,恶狠狠的瞪着她,浑身气得发抖,却冷冷笑道:“是,你说的没错,我和他从没开始过,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上官婉儿就是他幼时捡到的那个迷路的小宫女,这又怎么样?正是因为我七情俱绝,我才能成为今天的我,我手中握的是天下的诏令,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因为李显爱我;我一句话就能让武李两家斗得天翻地覆,因为武三思不能没有我;皇后一心想要成为第二个女皇帝,只有我能成就她。我手中握着权势,看似李唐的江山,却在我的股掌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你知道吗?那比鱼水之欢更令人心潮澎湃。只要我手中握着权力,我想要多少男人,就有多少男人,一个李逸有算什么?” 敏看着她扭曲的脸庞,心中微微发颤,她是上官婉儿吗?心中怒火慢慢平息,竟只有浓浓的怜悯。她缓缓走到上官婉儿面前,月光照在她们身上,重叠的光晕叫只在她们之间。敏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得到一个人的身体和得到一个人的心,一样吗?即使你拥有天下所有美男子的身体,却换不来他们的真心,等到你死了,你会留在谁心中得到永生呢?满足了身体的欲望,心只会更加空虚吧。” 上官婉儿微微走神,随即大笑了起来,一把握住敏的左臂,将袖子捋到肘上,看着月光下那一点刺眼的朱红,她轻轻扶着那一粒朱砂印,讥道:“我倒是忘了你仍是处子之身,你怎么会知道人的欲望究竟有多大?那是一个一旦开口,就再难填平的沟壑,随着时间的推移,只会越来越大,最后将你自己整个吞噬掉,而放任自己的欲望支配。”她甩开敏的手臂,抚上她左额的梅花妆,笑得妖艳,却带着无尽的哀伤。“如果你的贞操是被你所厌恶的人强行夺去的,那么再被多少男人占有,就变得不再重要了。” 敏越听越心惊,用右手迅速遮住守宫砂,难以置信的瞪着她,道:“难道你——” 上官婉儿笑得肆无忌惮,用手拭去精致的梅花妆,一条长长的疤痕趴在她的额头上,在月光下竟泛着粉红色。“这是张昌宗给我的。众人皆知二张恃宠而骄,竟以术士算命之说,欲自封为帝。却不知这术士是我找的,谣言也是我放的。五王政变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被五王所擒杀,却不知道他心口那一剑是我刺进去的。”她笑得娇美,眼底却是寒意阵阵。 她掀开自己宫装衣襟,露出雪白的肩膀和丰满的胸部,左胸的上方竟是一排牙印,深深的烙在她的身上。她轻抚着每一个齿痕,笑道:“这是我身上第一个印记,是我的第一个男人,薛怀义咬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因为失宠记恨,放火烧了明堂,却不知是我向女皇推荐了沈南缪,一次次的阻止他觐见女皇,他以为自己失宠了,一怒之下打翻了明堂所有的祖宗牌位,可是他没有傻到纵火,可我却帮他点着了他的催命符。太平公主一向记恨他,我就为公主献策诛杀了他。” 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上官婉儿导演了这出戏。以她温婉柔顺的外表,谁又会想到这些是她幕后策划的呢?她有些不敢认她了,手掌紧紧按住守宫砂,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上官婉儿却一步步逼近她,攫住敏的手腕,将她扯到水边,一双凤眼闪闪发亮,亮的让人不敢正视。她将敏拽到眼前,盯着她的眼睛,似在搜寻什么,缓缓道:“李希敏为何会突然中毒?又怎会突然毒发?你从太平公主那儿究竟拿了什么?为何武玄霜要杀你?你告诉我为什么?” 敏盯着她的眼睛,被那近似与疯狂的眼神吓住了,梗在胸口的话却怎也说不出来。如果她不在意李逸,那她还会在乎李希敏的生死吗?如果她什么都不在乎了,那她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上官婉儿逼着她一步步的后退,直到水边才止步,狠狠的捏着她的手腕,冷笑道:“原以为武玄霜会将你们调教得很好,最终仍是自相残杀了,我想这比杀了她更让她痛苦。既然李希敏已死,你留下来何用,不如陪他一起去吧。我没有孩子,我也不会让她有孩子。”说着狠狠将敏推向了湍急的河水。 敏兀自失神于她疯狂的样子,毫无防备的仰面摔了下去,她不会游水,加之水流湍急冰冷,上官婉儿是非要她死不可了。眼睛不死心的追寻着她的眼睛,想要看清她此刻的表情。匆匆一瞥,她疯狂的眼眸中竟漂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将她的凶狠遮掩下去。她是真的要杀她吗? “不要——”紫叶和淼猛地拽住了上官婉儿,却不及拉住敏迅速坠落的身子,两人急急扑向河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河水将她淹没。 敏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底窜出,迅速扩展到四肢,即使现在能用功夫自救,她也动不了了。只能任身体坠落。她能听到耳边的水声隆隆,冷水泛着清冷的水雾侵袭着她的背部,却已无办法了。突然身子一轻,似被什么拖住了一般,迅速的往河岸飘去。敏惊愕的转头,却见盈盈河水旁,一个纯白的影子似乎飘浮在湍急的水流上,一只手直直的伸着指向她,她就似牵线木偶一般,被他一点点提到了岸边。 紫叶和淼震惊的看着眼前的情景,待看到敏落在岸边时,才又冲过去,一左一右的支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上官婉儿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水雾后的眼眸中闪着不信、惊疑和安心。她情不自禁的想奔到敏的身前,一个湛蓝的影子闪出,挡住了她。她一愣,细细的打量眼前这个沉静内敛的青衣女子。 “爽怡——”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惊喜的看到爽怡竟这般神奇的出现。 敏扭头看向河对岸,刚才那个白影已经不见了,是天志吗?他为什么要救她,是为了爽怡,还是他另有目的? 上官婉儿瞪着爽怡,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又恢复成平时淡定从容的模样,淡淡的道:“慕容敏认识的人,一个比一个不简单。” 爽怡气定神闲的看着她,道:“既然不在乎那个男人,又为何在乎他的孩子?既然不在乎他的孩子,又为何在乎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你这样做,是在为李希敏报仇吗?上官婉儿,不要再口是心非了,明明在意,偏要装作释然;明明不愿,又何必逼自己封了最后的退路呢?” 上官婉儿似被说中了心事,身体晃了晃,退了一步才站稳。眼前四个女子性格虽然各异,无形中却散发着灼人的朝气,即使不发一言,她们也能心有灵犀,这样的情意是她渴望而不可及的。她们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猛地闭上了眼,抚平心中的激荡,才缓缓睁眼,映入眼帘的是楚楚可怜的紫叶,她心中瞬间扬起一吧火,狠狠的瞪了紫叶一眼,愤然转身跌跌撞撞的走了。 爽怡看着她寥落的背影,轻轻一叹,转身看向她们,展颜一笑,道:“是不是我们每次见面都要这样惊心动魄呀?” 明月下,清水旁,一堆篝火熊熊燃起,温暖了四人的心。 敏轻轻靠在爽怡身上,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筋疲力尽了。此刻身旁只有她最好的朋友,这让她痛苦孤独的心终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只是胸口如压了一块巨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爽怡握着敏冰冷的手,看了一眼她臂上的守宫砂,清灵的眼眸闪过讶异,随即将她的袖子放下,搓着她的手。 紫叶和淼将手伸向火焰暖手,眼睛却看着敏和爽怡。四人谁也不说话,似乎不知从何说起,又不知说些什么。四人发现虽然她们极力想维持原来的相处模式,但现实告诉她们,她们都变了,都不是以前的她们了。 淼终于忍不住了,盯着爽怡问道:“你们去了哪儿?那天我去白马寺,已经人去楼空了,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一声呢?” 爽怡歉然的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我不是有意的,只是突发了一些状况,我们不得不走。因为走得匆忙,所以没来及通知你。我们也是前一段时间刚回洛阳的。” 敏扭头仔细打量着爽怡,总觉得她什么地方变了,却又说不上来。心底压着与天志的约定,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或是她早就已经知道了。 紫叶打量着爽怡,对于她,紫叶感觉最陌生,但陌生之中又有一股熟悉的感觉,脑海中闪过杂乱无章的画面,却又理不清头绪。 敏轻声道:“看样子,你也要去长安。” 爽怡点了点头,看着三人有点冷凝的气氛,微微笑道:“你们在哪儿,我也得在哪儿啊!咱们的步调一致啊!我有预感,这次再回长安,我们四个就可以在一起了。我们找一间小院子,东南西北有四个屋子,我们每个人住一间,晚上睡觉一起关门,早晨起床一起开门,那不是很好吗?” 敏听着她讲,心情有所好转。似乎只要她们四个人在一起,什么艰难痛苦都可以躲过去,应为她们互为依靠,即使伤心难过,也会有三双坚实的肩膀、三双真挚的眼睛,和三颗温暖的心来抚慰另一个人。“这次无论前路多么艰险,我们四个人都要在一起,不论发生什么,我们生死与共,再不分开了。”敏想了想,又道:“我又失恋了,你们三个的负责安慰我。要不然,我不想开,可就麻烦了。” 淼听了倒是一乐,拉着紫叶蹭到敏的身边坐下,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咱俩彼此安慰吧。如果这世上找不到好男人,咱俩就将就将就吧。” 敏推了她头一下,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她一遍,摇头道:“你就算了吧。如果非要从你们三个里选一个,你也是我排在最后的那一个。” 淼不服气的嚷道:“凭什么呀?我哪不如她们了?” 敏突然觉得莫名的轻松,似乎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们上学时的样子。笑着道:“选爽怡,她善解人意,我肯定很舒服;选紫叶,她人长得漂亮,看着赏心悦目,心情自然就舒畅了。你呀,懒蛋一个,说不定还得我伺候你,我可不给自己找罪受。” 淼“嗷呜”一声扑到敏的身上,不服气的嚷道:“我都主动献身了,你还推三阻四,哼,到时候没人要了,别来找我,我可不要你。” 敏被她推倒在地,看她一张圆圆的猫脸,心中的疼痛骤减,只有不尽的温暖。看着天上繁星点点,像一颗颗明亮的指明灯,为她照亮前路。心中的淤积的烦闷一扫而空,抱着她的圆滚滚的身子,朗笑道:“男人算什么,没有他们,我们照样可以活得很好。既然我们要留在这里,就让我们传出一番事业来吧,让那些男人看看我们二十一世纪的80后的本事!女人,不是他们可以小看的。” 仍然笑闹的淼怔怔的看着她,看尽她眼中的闪亮坚强,灿然而笑,深深的梨涡荡在颊边,眼中是诉不尽的开心。“好,你去闯一番大事业吧,然后养我。” 紫叶和爽怡闻言大笑了起来,敏一翻白眼把她从身上推下来,立刻缩到爽怡的身边坐好,指着她哼道:“我才不养你这只懒猫呢?你有李隆基那条大鱼,找我干什么呢?说不定你就是他的杨贵妃呢?” 淼的心结也已打开,混不在意的往地上一躺,道:“好啊,能成为历史上的四大美人,我此生也不枉了。咱们现在就做个约定,看谁将来能名传千古,干出一番令男人汗颜的事业来。” 爽怡的眼中淡淡的平静,摇头道:“我可没你们这么大的志愿,只求一知心人,平淡终老。不过,我可以为你们做个见证。” 紫叶看着火光明灭,缓缓道:“我不求轰轰烈烈,只想帮助我的丈夫成就他的梦想,抚育我们的孩子,携手白头。” 爽怡扫视她们三人,点点头,道:“好,敏敏要做女强人,猫儿要做名传千古的美人,紫叶要相夫教子,而我只要平平淡淡。希望我们终能如愿吧。” 淼本想改口,看着她们都是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浅浅一笑。人生怎么尽如人意呢?只求今生无憾吧! 敏仰头看着明月,黯然一笑,女强人易做,真心人却难寻。既然上天已为她做了选择,她就继续走下去吧,是她的缘分终究不会错过的。 爽怡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月光下的清亮,配着他的超脱世俗,不沾凡尘。相顾无言,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眼神交会,却是心有灵犀。这就是她要的平淡。 紫叶看着熊熊燃起的篝火,心中百转千回,她能得到她想要的吗?想要和得到,中间必须有自己的努力争取,她不会放弃的。 月光如华,绿波荡漾,四个妙龄女子许下了她们各自的心愿。山水间,寂静无声,只有她们汹涌澎湃的心—— 天都 神龙二年,十月戊戌,中宗车驾至西京长安。至此,李唐中兴真正从开国首都长安正式开始,掀开李唐皇室的新一页。 直面皇城的明德门洞开,宽阔的朱雀大街上挤满了百姓,争相一睹神龙皇帝的风采。禁军、飞骑营在前开道,万骑护卫帝后,中宗韦后的车架如众星捧月般在宽广的朱雀大街上缓缓行进。中宗臃肿的身体着明黄龙袍,皇冠端正的戴在头上,此刻显得挺拔而威严,老花的眼睛不再眯起,而是平和庄重的扫视着他的臣民,帝王之气尽显。何曾想过,房州流配十余载,秘密召回登储位,一朝君临天下,百姓朝拜,却是走过了多少艰辛路。 韦后一身金红相间的凤袍,凤冠高贵的嵌在她高耸的发髻上,流苏步摇微微摇晃,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中流转着高高在上的意气和野心。纤纤素手轻举,优雅慈祥的向百姓致意,母仪天下的风范淋漓尽致。细致妆容下掩不住岁月流逝在她脸上的印记,深深的皱胃,掩藏的暗斑,是她苦守陋屋、扶持夫君的见证,一丝丝一点点的烙进心里,这样的母仪天下还不够,她要的是众星捧月,要的是推倒武曌在人们心中的女皇形象,要的是作为新一任女皇的荣耀。野心之火焰在眼眸深处灼烧,烈焰似乎要破眸而出—— 太子重俊骑着高头大马紧随君侧,身上掩不尽的锋芒,一身明黄衬着他年轻英俊的脸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却浑然不觉身侧投来的凛冽杀气。 相王车驾随侍其后,李旦清淡平和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兴奋激动之色,眼神穿越人群直直看向遥遥在望的大明宫,重重楼宇、几段恩仇,密密的交织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急急闭上眼,掩饰住欲迸流的情绪,再度睁眼时,还是那样的温和平静。 相王五子骑马护卫父王,山呼万岁如滔天巨浪般席卷着五兄弟,让他们热血沸腾起来,高筑的宫宇,文武百官的参拜,黎民百姓的拥戴,广绣山河的壮美,却独独属于前面那一家人的,他们又算什么呢? 李成器,曾经的皇太孙此刻只是寂寥的跟在父亲身边,时不时的看着前面威风八面的李重俊,六年的拘禁让成熟的他抹去了所有的志气,碌碌无为。 李成义的出生伴随着太多的传说,可是仍然掩盖不住母亲卑微的身份,父亲的一夜宠幸便有了他,可是母亲才色平庸,哪里入得了父亲恃才傲物的眼。母以子贵,母亲的地位有所提升,却给不了他充足的支持。长兄在前,既是庶子,又已位极人臣,还有什么可想? 李隆基俊逸的脸上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状若无物的看着跪在脚下的人群,眼底没有太多波澜,只是理所当然的沉稳。他看看跟在身旁的两个弟弟,三人年纪相仿,从小一起长大,脾性相合,志趣相投,对于他们,他可以毫无顾忌的依靠,而日后所图,必是要依仗他们。笑着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他们的手,虽不言语,却一切尽在不言中。 淼挑帘看去,心中无限温暖,幸好他有手足至亲的兄弟,往后的路便再不难走。李隆基似乎注意到她的注视,回头看向她,自信的笑笑,眼中的意气风发让她炫目。还记得五年前,也是深秋十月,华服少年骑着骏马朗笑着向她挥手示意,眼底眉梢虽是隐忍,但却蓄势待发。马车略微摇晃,挂在胸口的玉环轻响,唤回了她的心神,心突然一阵抽痛,当日身边的人,如今又在何方呢?如果他已在天堂,希望他能平安幸福吧。 王氏静静的坐在淼的身后,透过纱帘,丈夫那如日中天的样子深深烙进心头,那春风拂面的笑容似乎要融化一切。可是,却不是为她,心底寒意渐生,眼眸有些迷蒙,愣愣的看着淼的背影。却不知身旁抱着孩子的刘氏,轻轻抚慰着孩子,冷冷的注视着她们。 太平公主的车驾紧随其后,雍容华贵的坐在车中,眼波含情,深深的看着街道两侧拥挤的人群,似乎回到了她青涩的豆蔻年华,也是如此的情景,而她却挤在人堆里,仰望着骑在马上的翩翩美少年,骏马配公子,她只觉得如天上仙子一般的通透纯洁。大明宫蹴鞠场上的风采,大红嫁衣下的羞涩,都被重重坊间遮挡住了。她黯然回神,映入眼帘的是朴实的丈夫,心底渐凉,缓缓往外看去,正是她俩唯一的儿子,崇胤早逝,她并不太过伤心,因为崇胤并不像他,而崇简却似他重生一般,让她看着心中发疼—— 薛崇简一身月牙锦袍,温文尔雅的看着朱雀大街的旁的槐树和榆树,在心中默默的数着,终于数到了一百二十,他笑了起来,清风明月般拂人心扉。五年前,那颗槐树下,那颗槐树下,依然是这样的场面,他厌恶如展览品般让人欣赏,悄悄离开游行队伍,却是人山人海,他讨厌与人身体接触,躲在角落里冷眼看着一个个欲望男女,可一个清亮的声音就在那个时候烙在心扉。他回身找寻她的身影,却见她愣愣看着那个角落发呆,眼底是挥不尽的伤痛和悲哀。他明媚的心情跌入谷底,木然转头自嘲的笑笑,无尽的悲凉。 紫叶坐在奴仆车中,看着他的神色若有所思,回眸看向暗自神伤的敏,艳丽的秀颜如罩上一层轻纱般似真似幻,水眸雾气笼罩,看不清一切情绪。 敏跟在宫娥的车驾旁,愣愣的看着那一处既熟悉又陌生的的角落,往日情景卷浪而来,让她毫无招架之力,心神俱伤的扭过头去,既是过往烟云,思之无意。“弃我去者,咋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敏下意识的喃喃,身后一处目光盯在背上,她却没有回头。既然心意已决,就不该藕断丝连。 上官婉儿挑帘看着她,一路上虽再未与她说话,两人之间也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可是敏眼底抹不去的哀愁,她却看在眼里。“弃我去者,咋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如果真能如此,我又何须受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你能做得到吗?”她眼睛一刻不离敏,深藏在眼底的只是怜惜—— 矗立在山脚的大明宫,如一块耀眼的玉石般闪闪发亮,可是皇室队伍去顺着朱雀大街走进了洞开的皇城门楼—— 神龙二年十一月,乙巳,中宗大赦天下。 中宗恢复李唐所有监制,以历代皇城太极宫为正殿,而女皇在位时长居的大明宫成为辅宫,将两宫连成一体,宫制规模越来越大。 刚刚回宫,中宗便遇到了一件头痛的事。前些日子,深受恩宠秘书监郑普思聚党于雍、岐二州,图谋作乱,东窗事发,长安留守苏瑰将其一网打尽,投入狱中。但郑普思之妻第五氏以鬼道得幸于韦后,韦后代为说情,中宗便下敕免罪。谁知,中宗车驾刚返长安,苏瑰庙堂之上力争,但中宗仍然坚持己见。 随后,侍御史范献忠进曰:“请斩苏瑰!”中宗曰:“何故?”对曰:“瑰为留守大臣,不能先斩普思,然后奏闻,使之荧惑圣听,其罪大矣。且普思反状明白,而陛下曲为申理。臣闻王者不死,殆谓是乎!臣愿先赐死,不能北面事普思。”魏元忠曰:“苏瑰长者,用刑不枉。普思法当死。”中宗不得已,戊午,流普思于儋州,馀党皆伏诛。 韦后深信神鬼之道,普思之妻既死,韦后竟寝食难安。民间遍寻巫女,却一直未能称心。因此,极为记恨苏瑰和魏元忠。 十一月份,地处西北的东女国前来长安朝贺新君兼进贡,东女虽是小国,但国中弱水流经,极为富庶,且极通巫术,因此韦后极为上心,令宫廷上下准备,要在大明宫的麟德殿国宴东女国使臣。 长安天气愈加阴冷,长安皇宫虽依山而建,却不似大明宫地处高地,地势微凹,潮气很重,宫中如似冰窖一般。 上官婉儿以后妃身份居于中宗后宫,而敏却安排在武玄霜以前住的青竹居内,太液池旁的凋谢的莲花,和着苍翠的青竹,身临其境,竟是恍如隔世。 竹居门轻掩,敏一身男装,身披狐毛披肩,站在青竹下发呆。一会儿便要去麟德殿,陪同帝后接见东女国来使,可此刻,心绪却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上次来这儿,上官婉儿玉立于天山丹青前黯然神伤,那一首《彩书怨》竟似刻在心里一般,挥之不去。可是此次回来,房间依旧,却再不见那幅卷轴。上官婉儿和武玄霜都选择了一个自己爱的人,抛却了所有爱她的人,最终却只是孤独终老。吴名一次次的负她,她却一次次的负希敏,她的心为吴名痛,却被希敏的情一次次的温暖,可他的心却已伤痕累累。他走的时候,是怎样的伤心欲绝呢?你现在好吗?身上的毒解了吗?心还在痛吗? 不经意的转身看着冰凝从太液池旁走过,手里恭谨的拿着一卷画轴,敏心神一动,走了过去。问道:“这是那幅天山吗?” 冰凝缓缓点头,比划了一下,竟是上官婉儿让她送来给敏的。敏有些晕眩,小心翼翼的将画轴打开,茫茫雪山,一望无际,云层似在山巅纠缠,天大地大,放肆无稽。下首题着:“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敏的心,猛地一揪,情断难再续,为什么还要守着那份已经不可能的感情?既然决定忘却,为什么不重新开始,与李希敏的约定,仍在心头,暖暖的让人熏醉,为什么还傻傻的呆在这个浑浊不堪的地方受罪?为什么到现在猜想开,浪费了多长的时间,该走了。她从冰凝手中夺过画轴,绕过太液池,疯跑了起来。她要出宫,她要去天山,那有人正在等她。 疾跑间,一个小太监撞在她身上,摔倒在地,敏却已是不管不顾,只是往前跑。小太监趴在地上,看着敏急喊:“慕容女官,皇后娘娘命您立刻去麟德殿啊!女官——” 敏却充耳不闻,只是往前跑着,冰凝在后面急追,却只能看着她越跑越远。 敏的心中被莫名的情愫撕扯着,只想立刻离开这里,只有见到李希敏,心中才能安定,为什么早没有想开。宫门遥遥在望,她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可是腰间突然一紧,被一股强大的力量一带,竟卷入宫墙的阴影中,眼前一双黑眸紧紧的盯着她,似不解,似难过,汹涌的卷了过来。 敏瞪着眼前的人,猛地一掌击在他胸口,他却硬生生的接住,仍牢牢的将她的身体按在墙上。敏气急,怒道:“放手,让我——” 薛崇简一手捂住她的嘴,一反他儒雅的气质,剑眉微拧,瞪着她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是皇宫,岂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今日东女来贺,宫廷守卫极其森严,你想以一敌万吗?” 敏扭动着身子,眼中满是泪水,双手直推他的胸口,呜呜的说着,眼中满是怨恨。 薛崇简迷失在她痛楚的眼神中,软了语气道:“为何当日不走,还要回来?既然回来,你哪还走得了!太子恨你,巴不得你捅出娄子,好治你的罪,你现在一出去,他立刻可命羽林军斩杀你。你根本出不去!” 敏心灰意冷的停止挣扎,顺着宫墙滑坐在地,手里紧紧握着画轴,眼泪一滴滴的打在画轴之上。“我想出去,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我要去天山找哥哥,我要见他。” 薛崇简满目疼惜的蹲下身子,愣愣的看着此刻脆弱的她。他印象中的她总是坚强勇敢的,从不似现在这样无助,究竟是什么刺激了她?他看着她手中的画轴,只看到“思君万里余”几字,心中不禁怅然若失。不由自主的道:“此刻你心里想的是谁?” 敏愕然抬头看他,眼中满是震惊,泪仍如断线珍珠般一颗颗的坠落。那双黑眸里隐藏的情绪,她竟怎么也看不清。 冰凝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看着两人有些诧异,随即对薛崇简恭敬的行了一礼,眼中满是感激。她拿着绢帕轻轻拭去敏脸上的泪水,敏却一偏头,躲了过去,咬了咬牙,狠狠的用袖子抹脸,一脸平静的起身,眼中虽是水雾弥漫,却已不再迷茫,极为有礼的向他点头致意。“多谢薛二公子。请公子移步麟德殿。” 薛崇简的眼中轻轻扰扰的迷雾,瞬而清明,温文一笑,点头走开。守在一旁的薛进立刻跟上,主仆二人缓缓走远。 敏愣愣的看着他的背影,又扭头西北望,刚才自己是怎么了,明明知道自己已不是可以任性妄为的人了,却差点做出糊涂事来。渐渐平复的心绪,自嘲的笑笑,看着起伏连绵的天山,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找你呢?”将画轴卷好,递给冰凝,淡淡的道:“我先回去换身衣服,看来是要赶不上了,你去跟上官婕妤回一声,说我很喜欢她的礼物。”说完转身往青竹居走去。 夕阳西垂,红晕烧得西边一片晚霞—— 夜幕降临,大明宫笼罩在一片暗影中,麟德殿前的宫灯高挂,将整个殿宇照的通明,宫乐欢笑之声缓缓从殿内传出。 敏换了一身干净简短男装,匆匆从殿后闪了进去,殿内一片欢笑,显然国宴已开始多时了。中宗和韦后并坐于金銮高台上,台下太子、相王、太平公主坐于下首,看着殿中舞姬飞旋飘舞,整个宫殿洋溢着靡乐。 敏悄悄走到金銮台下,韦后两大贴身女官之一的柴尚宫看到了她,贴在韦后耳边轻轻说了一句,韦后向她这边看了过来,狭长的丹凤眼中蕴藏了太多的情绪,一时让她看不清楚,只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再抬头时,韦后已经专心注视殿中歌舞了,眼中竟是掩不住的激动和欢愉。 敏微微发怔,眼神触及太平公主身侧的薛崇简,见他低头,手微微撑着案台,脸色煞白,似是极不舒服。敏心一惊,脚不由自主的往前迈一迈,想是刚才激动时打伤了他,却见他猛地抬头,对上了她关切的目光,微痛的眼神点点温暖,缓缓摇了摇头,微微坐直身子,看向了殿中歌舞。 她也茫然的看向殿中舞动的舞姬。殿中只有一场铿锵的乐曲,舞姬长袖委地,长裙拖曳,灵动的腰肢扭动着,勾魂索魄。竟是男女搭配,男子时而将女子托起,在天空旋舞,女子俯瞰一切,甚是倨傲。舞姬绝美的脸上轮廓分明,仿若刀刻,深邃而别有风情。想是东女国的献艺,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殿中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右席首位端坐的人,眼中竟是痴迷惊艳。 敏愣了愣,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去,终于看到那万千视线的焦点,冰肌玉肤,凤眼如丝,挺翘的鼻梁,双颊不点而红晕动人,红唇如樱桃滴露般引人遐想,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只是瞳眸微微湛蓝,冷冷的看着殿中的舞姬。 敏大惊,怎么也想不到天志竟会坐于殿中,身上不再是超尘脱俗的白衣如雪,而是艳丽的异族服装,长袖曳地,小小的披肩搭在肩头,似掉不掉,让他浑身散发着妖冶的气息,身上不再是男女之别,而是纯粹的美丽动人。只觉得殿中所有的光束集于一身,光彩夺目的让人不敢正视。 敏惊讶的瞪着他,眼角扫到他身边的陪坐的蓝衣女子,如一片海上生明月的通透,虽是淡然无语的坐在一旁,但周遭混杂的视线经她身上一凝,便化作轻尘般飘走,再不侵扰他们一分一毫。虽是清秀的姿容,却极配身边的天人容颜。敏捂着胸口退了一步,幸好冰凝跟在身后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也看向那一对璧人。 颇有民族风味的音乐骤停,殿中一片寂静,只听中宗浑厚的声音道:“贵国万里迢迢来到中原,不如多带些时日。” 天志缓缓起身,颀长的身躯挺拔,冲着中宗微微点头,身上的华贵之气竟将中宗身上的帝王之气比了下去。他微勾唇角,淡淡的道:“曳夫感佩天朝圣皇的恩典。天朝国富民强,乃中土大国之典范,敝国自当流连盛都长安,研究学习。” 中宗呵呵笑着,他声音极为清淡,却让他有种极为压迫的感觉,似乎许多年前朝堂之上一人只是斜睨一眼,便能令天下臣服。心中竟无端厌恶起来,再不言语。缓缓看向相王,他也凛然的注视着东女国的使节,眼中有几不可查的疑惑。 韦后痴迷的看着绝美的曳夫,笑道:“本宫素闻东女国以雉鸟为神兽,常以巫者卜之来窥测天机,不知是真是假?” 曳夫似笑非笑的点点头,恭敬的道:“天朝皇后娘娘果真见多识广,敝国以雉鸟为祭,只愿天神将旨意赐予我们,躲灾避祸。此行路途遥远,敝国女皇感念我们辛劳,便恩准女巫英儿随行,为我们消灾减难。既然皇后娘娘有兴趣,不如就让她略施技法,为尊贵的天朝卜上一卦吧。”他淡淡的看了一眼身旁的蓝衣女子,眼中湛蓝一现,迅速掩去。 女巫英儿娉婷起身,缓缓走向殿中,湛蓝的衣裙如轻纱拖曳在身后,烟拢般的垂丝衣袖垂在两侧,随着她的脚步飘荡,竟如乘风的仙子一般。她盈盈跪下,口中清晰的道:“巫者英儿拜见天朝皇帝皇后,愿帝后仙福永享,天朝国运昌隆。” 中宗的脸色稍缓,命其平身。韦后向来极为相信鬼神之说,饶有兴味的看着带着仙气的英儿。 英儿淡淡一笑,双手缓缓抬起,似要拥抱天穹一般,纱笼长袖如振翅的飞羽一般飘扬起来,她嘴中轻声默念,突然衣袖间飞出一只五彩雉鸟,围着英儿旋转飞舞,旋而腾起,在麟德殿飞天一般的屋顶盘旋,五彩的羽毛在灯火下绚烂多彩,竟是一面一色,呈不同的景致,让人叹为观止。它猛地俯冲下来,直直飞过中宗韦后的头顶,殿中猛地一阵抽气,惊叹连连。却见雉鸟打了一个旋冲进了英儿的衣袖,烟茏长袖似风止雨过,一切归于平静。只见英儿跪倒,叹道:“天国有帝后,昌隆之势不可阻挡矣。” 中宗韦后显示惊魂未定,勉强笑了笑,却见一支五彩羽毛飘摇而下,落在殿前,在灯火之下绽放夺目之光。在下的皇亲国戚齐齐跪倒歌功颂德。 敏被冰凝拉着跪倒,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那个“英儿”,眼中尽是不信。她说的在一起,就是这样的吗? 殿中终于归于平静,英儿缓缓立起,转身看向公主席间,冷冷的看着一位刚刚及笄的少女,身上的粉红宫装装点的愈加可爱端庄。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英儿,竟有些惧怕,缓缓移开目光看向父亲雍王守礼,雍王却呆呆的看着几案发呆,将头深深的埋下,似乎不敢抬头。 英儿缓缓朝向中宗韦后,淡淡的道:“尊贵的皇帝皇后娘娘,膝下的公主都是天人之貌,命盘极为富贵。可是,英儿这一番看去,却以这位小公主的命盘最为显贵,堪有母仪天下之势。” 在座所有人都是一惊,就连一直沉默的雍王也愕然抬头,看向了清冷的曳夫,眼中竟是不信和惧怕。 中宗韦后俱是一愣,看向下座的小公主,此女只是他们保养的雍王守礼的女儿。当年永泰公主被赐死,韦后伤心欲绝,恰雍王守礼之女长相与永泰极为相似,且性格相投,便接来由韦后抚养,视如己出。至中宗登基,便正式认为养女,封号金城公主。金城公主刚刚行过及笄之礼,中宗韦后还未许以婚配。此时听到英儿的判语,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英儿却是不慌不忙,从颈上摘下一串玛瑙项链,缓缓挂在金城公主的脖子上,轻声道:“此是我尊贵的女皇陛下恩赐的吐蕃玛瑙项链,公主富贵不能言,希望这项链能给公主带来更多的幸福。”说着深深一揖,十分的诚挚。 韦后素来喜欢金城公主,可是刚才的话可大可小,韦后有些不悦,道:“请问女巫话中深意。” 英儿笑了笑,淡然的脸上如清风拂面般的爽朗,柔声道:“皇后娘娘不必心急,不出三月,必见分晓。小公主会为天朝带来更多的和平与繁盛。” 中宗似乎想到了什么,略带深意的注视着这位不起眼的女巫,欢欢笑道:“女巫大人果然未卜先知,让朕大开眼界。待三月之期到来,朕必封赏女巫,也要与东女国结永世之好。” 英儿仍是淡淡的笑着,笑中不掺杂任何杂质与猜忌,缓缓看向龙柱后那清淡的人影,微敛神色,退回席间,曳夫淡淡的扫了她一眼,湛蓝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便看向殿中又起的歌舞。 龙柱后的敏,身子止不住的颤抖。眼睛似罩着迷雾一般,遥遥望着近在咫尺的爽怡,她终是成了天志手中的一粒棋子,而在天志眼中,她这颗棋子究竟占着怎样的地位,他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有心,为何要将红尘外的爽怡拉进这纷杂的宫廷,若无意,那两人之间散发着惺惺相惜的情思,只是她的幻觉吗? 一时只觉得头晕脑胀,殿内的热气混着酒香让她泫然欲醉。轻轻推开冰凝扶着的手,走到柴尚宫身侧,将掖在袖袋里的首饰递了过去,让她通报韦后,自己先行告退。柴尚宫微微一笑,微一敛手将首饰收起,冲她点点头。 敏缓缓退出,仰头看向苍穹,竟不知身在何处,只是呆呆的站着,听着身后殿宇中令人飘飘欲仙的乐曲,心中只是一片凉意。 太液池冰冻如镜,不复夏时莲花枝繁叶茂的样子,郁郁一片,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粉的鲜嫩,白的圣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当日赏景的人现在何处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敏缓缓坐在池边白石上,看着月华射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徐徐吟道。 “我发现你总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吟唱一些诗句,总能沁人心腑。”柔柔软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淡淡的讽刺。 敏回头看她,眼中也无厌恶痛恨之色,只是淡如水,一如太液池此时的平静。冰凝也不知去了何处,虽然深冬的太液池旁愈加阴冷,但偌大的宫廷却总是人满为患的。而此刻周围却静的出奇。一直都知道上官婉儿在宫中有着极大的势力,却不知道她在长安宫中竟可以之手蔽日,调度整个宫廷内侍宫女。不由得深深看着她,这样的权势在她心中是不是真的让人热血沸腾呢? 上官婉儿似乎没料到敏会这样看着她,心中竟有些憋闷,走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道:“我虽知你在西域长大,却不知道你竟能结交东女国的皇族。当日那个英儿当着我的面救你,现在堂而皇之的出现在大明宫中,她还真是有恃无恐啊!皇后虽深信神鬼之道,但她若知贴身女官与外邦素有通联,不知会作何感想?” 敏静静的听着,静静的看着她,眼中突然涌现出点点嘲讽,斜斜的扯着嘴角,轻声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只要我离开皇宫,你就会对她不利呢?东女国虽小,但仍是西域富庶之国,你能怎样呢?北边突厥不断侵扰,朝中又无大将,你是要挑起战争吗?你认为皇上有能力开战吗?” 上官婉儿冷冷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弥漫着水雾,淡然的道:“如果是东女国以巫术谋害吾主呢?你别忘了,刚才她在殿中信誓旦旦的预测了金城公主的命盘呢?如果三月之后,金城公主许配别人呢?那么她的‘母仪天下’就是对皇后最大的不敬。皇上登基至今还未有显著战绩,此事不正对胃口吗?” 敏笑着点点头,从白石上跳进太液池中,厚实的冰面丝毫不动。她忽的丢开肩上的围脖,扔到池外,竟跳了舞来,冰面甚滑,没几下她便跌倒滑了出去,不远处是内侍喂养池中锦鲤而开得洞,虽结了冰,但冰层很薄,根本禁不起人的体重。她既不怕死的撑身欲起,只听“咔嚓”一声,冰面竟裂了开来,直到敏的身前。 上官婉儿惊叫:“别动,危险。” 敏撑着身子抬眼看着她,微微笑了起来,起身跳回了池边,而她起跳的瞬间冰面再度开裂,她刚才所站之处,裂开了极大的口子。敏走到上官婉儿面前,直直的看着她,道:“我不会走了,如你所说,这里有太多牵绊,太多的放不下,还有我跟你的赌约,我一定会等到最后,看我们究竟谁赢。今天下午的事,不会再发生。你放心吧。”说罢,捡起围脖穿过竹林,进了青竹居。 幽暗葱翠的竹林间,一点亮光透过窗户,照进了上官婉儿的心,让她冰冷的心暖了起来,似乎看着她一天天认真的活,就能让她觉得满足。用尽手段只是为了留下她,这样幽暗孤寂的皇宫,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只盼有生之年,能有她陪伴,仅此而已。 月华静静洒在她华丽的衣裙上,似是罩上了一层轻纱般的朦胧—— 邂逅 神龙二年,十二月,己卯,突厥默啜寇鸣沙,灵武军大总管沙吒忠义与战,军败,死者六千馀人。丁巳,突厥进寇原、会等州,掠陇右牧马万馀匹而去。免忠义官。安西大都护郭元振诣突骑施乌质勒牙帐议军事,天大风雪,元振立于帐前,与乌质勒语。久之,雪深,元振不移足;乌质勒老,不胜寒,会罢而卒。其子娑葛勒兵将攻元振,副使御之中丞解琬知之,劝元振夜逃去。元振曰:“吾以诚心待人,何所疑惧!且深在寇庭,逃将安适!”安卧不动。明旦,入哭,甚哀。娑葛感其义,待元振如初。戊戌,以娑葛袭嗢鹿州都督、怀德王。 庚戌,中宗以突厥默啜寇边,命内外官各进平突厥之策。右补阙卢俌上疏,以为:“郤谷悦礼乐,敦诗书,为晋元帅;杜预射不穿礼,建平吴之勋。是知中权制谋,不取一夫之勇。如沙吒忠义,骁将之材,本不足以当大任。又,鸣沙之役,主将先逃,宜正邦宪;赏罚既明,敌无不服。又,边州刺史,宜精择其人,使之蒐卒乘,积资粮,来则御史,去则备之。去岁四方旱灾,未易兴师。当理内以及外,绥近以来远,俟仓廪实,士卒练,然后大举以讨之。”上善之。 西北战事正酣,北方各州冬日传来干旱的消息。过冬的小麦急需大雪覆盖,可若不是零星小雪,便是滴水未下,冬旱紧随着夏季的大水,北方各州已无粮食过冬,加之冬旱来年也是灾年。许多灾民无法过年,便涌进了最繁华的大都市长安。 武三思阻拦各州递来的奏折,隐瞒不报,或是大肆修改再上表天听,以致灾民得不到救济,越来越多的涌进长安。而武三思严令长安各城门守将严守,决不能在新年之际让灾民扰了帝后的兴致。但灾民众多,岂是说拦就拦的住的,一时长安大街上,乞丐饿殍沿街乞讨,景况甚是可怜。 突厥的侵扰、北方的大旱,丝毫没有影响中宗和韦后大肆筹办新年大典的兴致。整个皇宫因帝后的到来而热闹起来,整个皇城连着大明宫竟装点的华丽非凡、奢华辉煌,与长安街城的乞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夜宴上,中宗问最得宠的上官婕妤要什么礼物时,上官婉儿柔柔的答了,竟是要出宫制府,为中宗在宫外打造别样的行宫。中宗迟疑,韦后却经帮着上官婉儿说了很多好话,中宗向来不逆韦后的意愿,便下旨将群贤坊东南侧的府院赐给了她,并彻其母郑氏官婢身份,册封为沛国夫人,恩准出掖庭宫随上官婕妤居住。此例一开,许多备受恩宠的女官妃嫔竟争相请旨出宫制府,韦后也全都答应了。 一时朝堂哗然,上书劝奏,武三思一党出面回护,斥责上奏官员,贬的贬、撤的撤,便再无人敢有微词,只能看着皇帝禁脔大张旗鼓的开府制院,敢怒不敢言。 长安城西北角群贤坊东南侧灰尘蔽天,工程大作。相较于一墙之隔的群贤坊东北侧便是悄无声息,似乎无人居住一般。 大大的宅院里,却是苏州园林般的格局,亭台楼阁,水榭花都,素净的建筑穿梭于其中,池塘边的腊梅开得正艳,一树的火红映着一院的萧索,竟让整个院子显得生机盎然起来。一阵分过,梅枝摇摆着落下几片梅花,一瓣瓣的落在树下的人身上,一身紧身黑衣勾勒出绝佳的身材,脂粉不施,却是别样的美丽,毫不逊色于红艳的梅花。 敏听着隔壁敲打之声大作,一个跃身跃上树顶,眺看一墙之隔,工人们正赶工,巨石、奇珍异禽堆积如山,还有不知从哪移来的奇花异草,都等待着它们的位置。敏愣愣的看着,嘴角撇了一个自嘲,相较于上官婉儿的锣鼓喧天,自己这静默的像是义庄。再看无意,刚要跃下,却瞥见上官婉儿站在高台上正凝目望着她,敏微一点头,便跳了下来。刚落地,冰凝便迎了上来,指了指墙角那堆积如山的箱子,倒是把她看的一愣。 顺着冰凝过去,她打开一个箱子,金晃晃的甚是耀眼,让人不能正视,箱子里古玩玉石、元宝首饰堆得满满的。敏用手挡了挡,有些纳闷的看着她,冰凝无奈,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女皇、皇上、皇后的赏赐。敏有些惊讶的围着那堆箱子转了转,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有了这么多的财产了。以往在瑶光殿地方大,东放放西放放也不显,此刻放在一起,才发现竟有这么多了。 她随手拿起一只做工精致的玉钗,上面一朵菊花甚是鲜活,她仔仔细细的插在冰凝黑亮的发间,笑看着那张平静祥和的玉颜。冰凝的美丽不显山不漏水,却随时随地的如小泉般涓涓细流,逐渐汇成大海般,让人舒服。 冰凝却是一惊,就要拔下,敏伸手握住她的手,笑道:“也没送过你什么,就觉得这只钗佩你,戴着,不许拿下来。”她将箱子一合,看着水榭旁一间小屋,道:“我就住那,平时推开窗子就能看到这样的美景,肯定很惬意。房间的不知你就别操心了,好不容易安了个窝,我得按着自己的意思布置。你随便找个喜欢的屋子,不要离我太远就好。还有这些,你看着收起来吧。我也用不着,倒是你,没事换着带带,也让我看看。” 冰凝笑意淡淡的看着她,又指了指齐整整站在院门口的几人,比划了一下,说是招的的奴仆。原本从瑶光殿跟到长安的宫女太监,敏一个没留,全扔在宫中,只带着冰凝住进群贤坊,可这么大的院子总得有人收拾,便随便招了几个奴仆。敏也不在意,只是随意看了一眼,都是极为恭谨,齐齐跟她见礼,敏笑着摇摇手,道:“既然进了我的府宅,有些规矩是要说说的。首先第一条,你们见了我,给我点了头,或者叫我一声都行,就是别给我行礼,天天在宫里行不够,回到家里还这么拘谨,那还过的什么日子。再来,平时你们各司其职,每月八天假,你们自己轮着歇,有什么急事跟冰凝说,能帮的自然会帮你们。其他的也没什么了。”她想了想,便往外走,擦身而过的一个老奴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专注的看着她。 敏一路溜达,看着各院的匾额,歪着头想着什么。身后极为轻微的脚步声让她回过身来,敏歪嘴笑笑,在她扑过来的一瞬间,猛一闪身,看着一个绿影来了个狗啃屎,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一声温柔清脆的声音道:“就说不行,你非得试,真是冥顽不灵。” 敏高兴的看着缓步走来的女子,一身淡紫纱裙笼在身上,披肩曳地,纤腰窄肩,高耸的追月髻上,珠串嵌于其中,白璧一般的脸上淡施脂粉,甚是妩媚。敏打量着她,笑道:“这不是我们的老板娘吗?怎么今天有空来我的窝光临指导啊?” 紫叶笑着过来,拉着敏的手,道:“今天是特地带你去看看咱们的歌舞坊,你这个幕后老板总得看看我这个台面上的老板的成果啊。” 淼爬起来坐在地上,狠狠的瞪着她们,嚷道:“哼,你们这些薄情寡义的家伙,都不来扶我。还有你,闪就闪,也不拉我一把,让我摔得这么惨!” 敏笑着伸手拉她,淼握着她的手就要站起,敏却猛地撒手,又让她摔在地上,淼气急,跳起追着敏打,嘴里几里哇啦的叫着,敏却只是笑着躲她。紫叶也不援手,只是笑看着她们笑闹。 西市热闹如初,坊间林立,商品琳琅满目。因为中宗的到来,整个长安洋溢着灼人的喜悦气氛。 一男二女缓缓转进西市最烦恼的坊间之中,那黑衣男子怔了怔,立在门口,却不进去。 紫衣女子不解的扭头,问道:“敏敏,有什么不妥吗?” 敏怔怔的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坊间,多少年前,她就是拉着爽怡从这里逃出去的,后来便再也没来过,却不知道竟转到了紫叶的手上,她看着洞开的坊门上大大的牌匾,上面如柳条牵绕般写着三个字“紫竹苑”,心里没来由的一紧,往后一退,遥遥望着已被兼并的旁边的烧饼铺,心如刀绞,勉强笑道:“你的才情,我怎会不知,就不进去了。改天吧。”说完转身就走。 紫叶一愣,要叫她,坊内跑出一个小丫头,急叫:“坊主,你可回来——” 紫叶微微抬手,止住那丫头的话,对着淼道:“敏敏好像不太对劲,你跟着她吧,我这儿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淼有些扫兴,随便点点头,就去追敏,转眼消失在人来人往中。紫叶却直直的看着人潮汹涌的街市,慢慢退回坊间,将门轻轻关上,隔绝外面的一切。 西市中酒坊林立,多是百年老店。突然一个男子从一个酒坊中窜了出来,直撞在一个外族打扮的女子身上,女子晃了一下摔在地上,男子摇摇晃晃的嚷道:“我先祖是西晋名将又怎么了?难道将门之后就一定必是能征善战之人吗?我夫若不是投在二张那两个妖孽门下,怎会埋没了才华,贬黜外地。又怎么会家道中落?哼哼,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他们怎么不去打仗,要欺辱到我得头上!” 追出来的几人也是文士打扮,几个人忙劝着,另一个过来扶那女子,陪着不是,道:“姑娘,没有摔着吧?我这同窗本就不胜酒力,心中抑郁,多喝了几杯,冲撞了姑娘,请恕罪。” 异族女子衣袍甚是宽大,长袖曳地垂在身侧,头发顺直的垂在身后,脸上平和清淡,没有丝毫愠色,只是仔细打量着那仍摇头晃脑的醉酒男子,轻声问了一句:“他可是西晋名将杜预的后人?” 刚才扶她的男子一愣,忙答道:“正是,他父亲是撰写《三角珠英》的杜审言,他是——” “杜闲。”那女子黛眉微挑,眼中有些意外之喜。 醉酒男子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扭头看着眼前的蓝衣女子,饮醉酒眼前事物都在摇晃,而那女子一身水蓝,似乎清流一般映进眼眸,让他纷乱的心慢慢清晰起来,竟迷失在那一片蓝色中。 女子看着他一笑,轻声道:“公子不必介怀于他人的非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文武之道在乎各人的天赋。将帅之才,非得有谋略便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公子既然尚文,日后必然能光耀门楣。即使这代不行,还有后人呢?” “英儿。”她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异族华服男子,瀑般长发披在身后,一张绝美的容颜难分性别,却透着森然的冷意,一双妖魅的眼眸微微湛蓝,冷冷的看着他们。那样艳冠群芳,让整个街道的热闹黯然失色,所有人都惊叹着他惊艳的容貌上。 杜闲却丝毫没有注意那人森冷的目光,酒醒了几分,恭恭敬敬的向她行了一礼,温文的俊颜因酒醉而泛红。“小姐所言,在下永记于心,多谢小姐提点。” 女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平和的脸上清清静静的,让人舒服,她看了一眼身后的男子,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两人并肩缓步而去,消失在人潮中。 杜闲独自站在街头,依旧呆呆的望着那远去的佳人,久久不能回神。 爽怡侧头打量着一脸森然的天志,心有些虚,眼中却是心满意足。轻声道:“我也不知道竟能让我在这里遇见未来诗圣的父亲,一时激动而已。你就别生气了。” 天志依旧沉默,可是脸上的寒意却褪了不少,虽然没有看她,却始终保持着步伐,跟她同进同退。突然,他的脚步一滞,定定的看着前方。 爽怡顺着他的眼神看去,迎面而来的竟是敏和淼。两人看到她们也是一惊,敏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便冷冷的瞪着天志,一簇火苗燃起。突然,敏的身体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而扶着淼,却见一个小男孩在她身边粗声道了个谦,一闪身便钻进了人群中。 敏本就心情不好,此时被这么一推,心头火起,在人群中寻找那个小孩。 天志湛蓝的瞳眸一缩,嘴边竟噙着笑意,冷冷的开口。“慕容女官竟着了小孩的道。” 敏一愣,随手摸摸腰间,钱袋早已不见,竟是那小孩借撞她摸去了。她一跺脚,一个飞身窜了出去,眼界飞快的寻找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在不远处的角落一闪而过,敏扯出一丝笑,飞掠了过去,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偷钱,不是另有隐情,就是被人指使,现代有很多不法之徒吧魔掌伸向孩子,帮他们偷钱,这已是常事。 孩子从敏的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买了几个馒头,深深地藏在破烂不堪的衣襟深处,才七拐八拐的往前走。一路上,又顺手牵羊的偷了几只荷包,动作极为熟练,可以看出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他越走越偏僻,所经之处,许多灾民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破烂的衣服根本抵挡不住严寒。几个见他过来,都拽住他的衣袖,嚷道:“小郭,给点吃的吧!” 敏的心越揪越紧,心中的怒气渐消,看着那男孩稚气的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却迅速退去,手死死的压住衣襟,就往里走。 一个大汉猛地拎起了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喝道:“狗崽子,这么半天才回来,老子还当你跑了呢?这准备着把那丫头卖进勾栏呢?” 小郭静静的从衣襟里掏出几个荷包递到那人眼前,那汉子顿时眉开眼笑,轻轻将小郭放下,拍拍他的头,笑道:“你这孩子真有本事,老子收了那么多狗崽子,就你最上道,过上几年,怕是老子也比不上你了。” 小郭偏头避开,一声不吭的往那破屋里走,一个衣衫褴褛的姑娘飞奔出来,抱住了他,叫道:“小郭,我娘怕是不行了。” 小郭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焦急,匆匆过去看那缩在墙角的妇人,身上只盖着些许稻草,双目紧闭,嘴唇黑的发紫,身子却在不停的发抖。小郭从怀里掏出一个冒着热气的馒头,轻唤:“大娘,我买了馒头回来,你吃一个,还热着呢!” 那妇人艰难的睁开眼胡乱的看着,终于看清了他,急急的攥住他的手,道:“小郭,你回来了。” 小郭将馒头塞进妇人手里,那妇人看了一眼馒头,缓缓摇摇头,气若游丝的道:“我是不行了,还是留给你们吃吧。”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儿,似是下定了决心,道:“小郭,一饭之恩,你竟记到现在。只是一口冷饭啊,你却帮着我们母女俩从涿州走到这儿,还要干这事,大娘真是对不起你啊!” 小郭稚气的脸上带着坚毅,缓缓摇头,刚要说话,那妇人却猛地坐了起来,急道:“小郭,大娘临死前只求你一件事,一定要把画眉带出这个狼窝,不要让她受了这些无赖的欺辱!你虽小画眉几岁,却比她坚强的多,大娘就把她托付给你了。” 小郭愣了愣,稚气的脸上却蕴藏着含有的坚定,看着一旁哭泣的画眉,点点头,道:“小郭定将画眉姐姐视如亲姐,即使拼的一死也不让任何人欺辱于她。” 妇人迷蒙的双眼望进那坚定的黑眸之中,心中的大石落下,挤出一个微笑,便颓然的倒下。画眉一声惊呼,扑了上去。小郭则愣愣的看着母女俩,眼中藏着深深的哀伤。 敏躲在暗处,看到此情此景,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进来,一探妇人的鼻息,尚未断气,敏立刻抱起她,就往门外走。 小郭大惊,闪出拦在敏前,先是一愣,便冷静了下来,沉声道:“这位大爷请放下大娘,我愿受这位大爷任何责罚。请不要拿一个病人出气。” 敏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孩子,只是十岁左右,行事言语却似小大人一般,满是稚气的脸上偏偏是一本正经,敏暗叹了一声,道:“这位夫人气息未断,尚还有救。你们随我到医馆去,为这位夫人治病。” 画眉有些害怕的瞪着敏,小手牵着母亲的衣角,扭头询问的看着小郭。小郭则是一脸不信,只是拦着敏。 敏看着他一笑,道:“我说我要救人,你不信,那我说我救了她,要你报恩,这你信不信?” 小郭一愣,随即点点头,道:“只要大爷救治大娘,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大爷。” 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抱着瘦骨嶙峋的妇人往外走。刚才收钱的汉子看着一个陌生人从破屋里走出,呼喝了几个无赖拦了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敏,才道:“你这狗崽子从哪儿为你这姐们寻了个相公,这衣服料子,这配饰!”他赞叹了几句,一脸谄媚的道:“这位爷们,你想带走这丫头,可没那么容易。这么多日子,她们吃我的、用我的,我可没少花,您总得贴补些给我吧。”他使了个颜色,几个无赖将他们团团围住,都不怀好意的看着他们。 敏冷冷的看着他,又低头看了一下气息减弱的妇人,再没时间耽搁,顺手将头上束发的玉冠、腰间的玉佩扔在地上,道:“这些够了吧!”说完带着人便要走。 那汉子捡起来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事物,贪婪之心渐起,又拦了过去,敏飞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冷笑道:“最好别再挡路。如果还嫌不够,可以来群贤坊找我,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慕容敏,你们记好了。这东西你们敢要,就收着,我还会再来。”说完带着不明所以的画眉和一脸惊讶的小郭大步离开了。 那汉子攥在手里的玉冠吧嗒一声掉在地上,呆愣的看着他们远去。群贤坊是上坊,听说最近皇帝将她赐给了一个妃子和一个女官,而那女官正姓慕容。他骇然间,看着地上的玉冠、玉佩说不出话来。 西市的入口,人来人往,只有三人如化石般站在那儿,纹丝不动。 绿衫的女子再也忍不住了,瞟了一眼神色冷然的男子,偷偷的冲蓝衣女子使眼色。蓝衣女子看着她不停眨着的眼睛,只觉好笑,便要靠过去,却被一只手紧紧的拉住,她看着那只白玉一般的手,愣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吧。心中突然充满了温情,暖暖的笑了起来。 绿意的淼看着一脸痴迷的爽怡,再看向看都不看爽怡一眼的天志,心中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若说天志无情,却对爽怡不同。若说他有情,却从不见他那森然的蓝眸有些许的爱意,而只是那轻轻的一握,却能让爽怡受宠若惊,他们这是什么相处模式啊?终于放弃跟爽怡说悄悄话的心思,只想着再等一刻,若敏还不回来,她就回隆庆坊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敏抱着一个妇人远远的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和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匆匆的走了过来。 天志微微湛蓝的瞳眸似是被什么吸引住了,紧紧锁住一点,握着爽怡的手蓦然松开,微微攥拳,深不可测的瞳眸如深海沧浪般卷了起来,身体竟不能抑制的僵硬起来。 爽怡看着神色森然的天志,心中扬起不好的预感,但看着敏怀中抱着的妇人,毅然的走了过去,看了看妇人的脸色,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送进妇人嘴里,才道:“性命无忧,还是去医馆看看为好。” 敏点点头,越过爽怡,冷冷的瞪着天志,道:“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话。”再不看他一眼,抱着妇人一转身,走进了最近的一家医馆。 淼左看看又看看,实在有些吃不消,今天似乎所有的人都阴阳怪气的。她知道敏担心天志在利用爽怡,而此时爽怡是东女国的使节,她也不便跟她多说什么,只能无奈的笑笑,小跑着跟进了医馆。 爽怡的心里若明镜一般,将敏和淼的神情尽收眼底,如果以前的她会怀疑天志,可是现在只想能化解他心中最深处的伤痛,慢慢转身,微笑着看着他,眼中无尽的温柔。“还要再转转吗?” 天志的眼中仍若深不可测的汪洋,看似波澜不惊,却又似内藏暗涌。他缓缓走到她的身边,牵起她的手,紧紧的握在手心,她掌心的温暖从手掌传遍全身,他森冷的神色减缓,慢慢往前走着,轻声说了一句:“为什么不问我?” 爽怡眉眼含笑的看着他,朱唇轻启,轻柔的回了一句:“因为我相信你。” 微微湛蓝的瞳眸闪现罕见的温柔,静静的看着宛若一池春水般的眼眸,冷酷的脸上渐渐融进了笑容。 两人紧紧的握住对方的手,步调一致的往前走着,前方永远没有尽头—— 窦姨 深冬一月,清清冷冷的。偌大的院子各种珍贵植物凋敝的让人心疼。 亭台楼阁间,一个青年男子拉着一个绿衫女子慢悠悠往前走着。女子大张的嘴里叽里咕噜的说个不停,不是男子拉着她,怕是连一步都走不出去了。 “那个丫头见她娘亲无恙,说什么也要报恩,非要以身相许。敏敏也不拒绝,就说‘那就晚上侍寝吧’,把那小孩吓得半死,晚上忐忑不安的就去了,谁知道进门一看——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敏敏居然这样吓唬小孩子!哈哈,笑死我了!把那个小丫头羞了个大红脸!哈哈——”大嘴快咧到耳后根了,两颊的梨涡更深,甚是讨喜可爱!让凋敝的院子里顿时生机无限。 李隆基宠溺的笑看着她,黑眸中罕有的温柔恬静,听着她诉说着慕容敏的光辉事迹。嘴角撇着不易察觉的冷笑,他怎会不知呢!好一个慕容敏,将长安灾民的事上奏皇帝,一句“民者,国之根也,诚宜重其食,爱其命。”又一句“天下顺治在民富,天下和静在民乐,天下兴行在民趋于正。”让朝堂哗然,皇帝更是采纳了她的建议,开粮仓救济灾民。慕容敏将一些流离失所的孩子带回了她的新宅,变卖财产救济灾民,仁德之名广传。 但此事在朝官眼中却显得别有用心。在他看来慕容敏这招却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危机,这是在武三思背后捅了他一刀,武三思表面请罪,散尽家产布衣施药,却是恨极了她。短短半年时间,她便将朝中两个势力都得罪了,她还想活不想?现在仗着皇后的宠爱,却怎敌的了枕边风呢? 淼仍旧开开心心的道:“敏敏好好的宅院成了孤儿院了,一群孩子跟小鸡一样到处跑,多少嘴要吃啊!早晚把她吃穷了!” 李隆基猛地停住了脚步,扳着她的肩膀,定定的看着她清澈无比的眼睛,沉声道:“你知道她给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吗?” 淼一愣,茫然的摇摇头,不解的看着他。 李隆基冷冷笑着,道:“她此举的确得天下盛赞,可也给她招来杀身之祸。德静郡王曾放言‘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他不会轻易放过一个让他这么丢面子的人,即使那个人是他的侄女。” 淼有些了然的点点头,清澈的眼睛转为深思。 李隆基看了她一眼,又道:“你道她收养那些孤儿做什么?即使她的确出于好心,可在别人眼中她是为自己培养忠心的死士。这些孩子无依无靠,在最困苦的时候被人所救,他们的心中不把这个恩人视作天下最好的人吗?即使有朝一日,这个大好人让他们做挡箭牌,为非作歹,他们也会抢着去做吧——” “不是!”淼猛地打断他的,眼神凌厉的瞪着他,怒道:“你们怎么可以这么看她,她是外冷内热的人,最受不得别人吃苦!心软就是她最大的弱点,如果她能狠下心,她现在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你们居然背地里这么说她!你们太过分了!” 李隆基一愣,想上前拉她,淼却一闪身避过,狠狠的瞪着他,道:“你以为她得罪太子、武三思为的是什么?她是为了往后,攀附一个最终将会失势的人,下场会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要走的更远,只能把宝压在潜力股上,这样才能保一世平安。难道要学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做个墙头草,最终还不是死?” 李隆基愣了愣,探寻的看着她晶亮的眼眸,一把拉她进怀,半掩着她的嘴巴,轻声道:“你是说太子和武三思会失势?你为何这么肯定?你口中说的潜力股又是谁?难道就是因为你看出这些,才依附我的吗?”他的嗓音低哑却带着压抑的怒火,黑眸深处似乎要燃起熊熊大火。 淼望进他漆黑的眼中,心中紧紧一抽,刚才的怒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眼睛一如以往的晶亮。柔声道:“我只想帮着你达成你的愿望,看着你君临天下,看成你成为一代明君,看着你开创大唐盛世!” 她的尾音消失在他的唇间,他激狂的在她的唇上描绘着,一双黑眸却死死的盯着她的眼睛,深邃的眼眸似藏着千层浪拍打着,将她击打的支离破碎。 淼迷失在他温热的探索中,愣愣的望着他。他紧紧抱着她,似要将她揉进怀里,胸口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伸手一触,手心的冰凉让她猛地回神,奋力推开他,喘着气一步步的后退,一手紧紧攥住坠在胸口的玉环,眼睛却不敢再看他。可她能感觉到他的瞪视,似要将她穿透一般。她缓缓转身,看着身后的一片洼地,几棵柳树无叶的枝条低垂,树下一个似泉眼的小洞一滴滴的坠落小水珠,小小的洼地已经形成浅浅的水池。她的心跳终于回复,指着泉眼道:“你看,若引水进来,这里便是一个美丽的池塘了,池边柳树依依,在湖心筑个小岛,放些野鸭在池中,不是很有趣吗?这里叫隆庆里,这个池子就可以叫隆庆池。” 李隆基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缓缓走到她身后,看着低洼的小水塘,道:“这条水道是从芙蓉园流过来的活水,终年不冻,若是引过来,这里的景致的确不同。改日便让工匠开渠引水,由你来布置,就叫它隆庆池。” 淼扭头冲他展颜一笑,似真似假的道:“还是不要叫隆庆池了,冲撞了你的名讳,改叫‘龙庆池’,真龙的龙,你说可好?” 李隆基看着她的笑靥,放松了紧绷的肌肉,眼中满是深意,看向她却是溺毙人的温柔,缓缓执起她的手绕过隆庆里继续往里走,穿过一个拱门,进了一间雅致的别院。 淼静静的任他拉着她,缓步往前走着,心中竟甜甜软软,脑海中只想着一直随着他走下去,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只是这样静静的走下去。 迈进花厅,一个中年妇人迎了出来,看见他甚是开心,慈祥的面容融进真心的喜悦,郑重的给他行礼,叫了一声:“三郎。啊,现在不能这样叫了,王爷。” 李隆基眉宇间少有的温馨放松,看着她笑道:“凤姨,我还是爱听你叫我‘三郎’。近来可好?怎么现在才回来,姨娘呢?” 凤姨笑的眯着眼,道:“你们都去了洛阳,小姐一个人待在院里憋闷,就让我随着到乡间走走,听说你们回来了,才舍了清净回来。她听说你要来,正收拾呢,让我先来迎迎你,别让你等急了。这位姑娘是——”凤姨慈善的看着淼,问着李隆基。 李隆基笑着牵着她,指着凤姨道:“这是我姨娘的贴心人,我从小就是拽着她的衣角长大的,你也叫凤姨就好。” 淼一愣,心中却猛地涌进历史。李隆基幼年丧母,由他姨娘进宫代为抚养,在他心中他的姨娘就如亲娘一般的啊。她心中汹涌着无限的柔情,极为恭敬的冲凤姨行礼问好,眼中竟是感激之情。 凤姨看尽天下人,怎会忽视淼眼中的情感,心中的警惕略减,对她便是真心的喜欢,拉着她的手问道:“几岁了,三郎也不告诉我你的名字?” 淼只觉得现在好像是在见家长,有些不好意思的瞅着李隆基,李隆基却一脸鼓励的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她那好意思说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一岁高龄了。只轻轻道:“我叫杨淼,三公子喜欢叫我猫儿。” 凤姨高高兴兴的打量她的圆脸,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三郎还是这么顽皮!欺负你这小姑娘,及笄了吗?” 淼猛地瞪大眼睛瞅着凤姨那笑弯了的眼睛,自己看着有这么小吗?只听李隆基在身旁大笑起来,笑的肆无忌惮,没心没肺。淼刚要瞪他,却见他猛地收住了笑声,一脸郑重的看向她身后的轻纱帘。凤姨放开她的手,急急迎了过去。她缓缓转身,看向那低垂的轻纱帘,惊叹的说不出话来。 薄薄的轻纱撩起,一个淡粉的人影缓步走出,轻移莲步间,优雅高贵,雍容大方。绝美的秀颜上轻施脂粉,让她清瘦的脸颊丰润了不少,黛眉凤眼,温柔缱绻,樱唇虽点红,却仍能瞥见淡淡的苍白。这样一个瘦弱高雅的美人,真如弱柳迎风,一吹便倒。淼一时看呆了眼,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美人,细致的脸庞上没有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 她浅笑着由凤姨扶着走向李隆基,静默间满溢的慈爱盈于室,点点清泪竟缀在眼睫上,让她显得更加柔弱。她上前握住李隆基的手,柔若无骨的手抚上李隆基的俊脸,泪终于滑落脸颊,轻柔的叫了一声:“三郎。” 淼从来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温柔的竟让心也软了下来。 李隆基轻轻拭去她脸颊的泪,眼中尽是心疼,表情却似回到了幼年时的天真,温声道:“姨娘,你身子不好,不能掉泪的。来,你好好看看我,我是不是又长高了,姨娘愈加显得娇弱了。” 窦姨破涕为笑,细细打量着他,柔柔点头笑道:“是啊,我的三郎愈加英俊了,已经是玉树临风的郎君了。” 两人又是互相问好,凤姨实在看不下去了,扶着窦姨笑道:“我的小姐,你们娘俩坐下说话,成不成?你不累,可把老奴累着了!您看,这是三郎专程带来看您的姑娘呢!” 李隆基扶着窦姨坐下,窦姨才轻抬凤眼看向她,温柔的眼中没有探寻,只是一径慈爱的看着她,嘴角含笑,浅浅的梨涡嵌在嘴角,甚是娇俏。她笑着从手上褪下一个白玉镯子,递了过来,柔声道:“三郎轻易不带人来看我,你可是第一个女孩子呢!这是见面礼,一定要收下呀。” 淼有些怔忪,愈加觉得是见家长定终身,看那只镯子定是上好的蓝田白玉,只觉得太贵重,刚要推辞,却见李隆基一脸的激动喜悦的看着她,她只得缓缓将手伸了过去,本想接过镯子,窦姨却握住了她的手,她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好凉的手,凉的竟不带人气。她轻轻将镯子套在淼的腕上,似是很满意的温柔笑起来。将淼的手跟李隆基的手交叠着放在一起,眼中满是温馨的祝福。 淼的心被什么重重的撞击着,有些不忍的看着这瘦弱的美人,又看看李隆基罕有的单纯喜悦的笑容,心慢慢的软化。 温情时刻,花厅门口迈进两个俊朗的青年,湛蓝衣袍的男子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嘴角溢着了悟的笑意。身旁大红袍的却叫了起来:“姨娘偏心,凭什么好东西都给三哥,我也要。” 淼一惊之下,猛地想抽回手,奈何李隆基却紧紧攥住她的手,他手心的温热传进她的掌心,让她的心痒痒的,不敢再看他,扭头看向门口的李隆业和李隆范,三年前仍是少年郎的两人,此事都已经蜕变成英气勃发的青年,隆范更加的温文尔雅,隆业气盛的脸上最揉进一丝沉稳,此刻却一点也不见,浓眉大眼只是上上下下的瞅着淼。 窦姨笑看着他俩,道:“窦姨就这么些家底,你还要来抢。亏窦姨从小偏疼你,三郎欺负你,什么时候不是我护着你,还来怨窦姨!” 李隆业笑着走过去,蹲在窦姨面前,笑看着她,高大的身形此刻却像小孩子一样冲着温柔女子撒着娇。“我知道窦姨疼我,那也赏我个媳妇吧。” 窦姨似是一噎,笑着点点他的额头,笑骂:“你院中的媳妇还不够多吗?都是儿女成群的人了,还来找我这个老太婆撒娇,羞不羞?” 隆业却毫不在意,仍旧赖着窦姨。隆范缓不过来,冲着她深深一揖,将手中的礼盒往凤姨手中一递,道:“这是灵芝草,对您身体有好处的。一定要服用啊。” 窦姨眼底闪过一丝沉痛,却仍笑看着他道:“又让隆范破费了。我这身子时好时坏,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事,你却总是送我些珍贵的药材,这不是浪费吗?人各有命,我能活到现在,看着你们长大,成家立业,已经是上苍对我的眷顾了,我不敢再奢望什么了。” 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丝丝沉痛,却笑着温柔的将手搭在窦姨的肩上,道:“姨娘说得丧气话,您还有一百年的阳寿呢!我的儿子还要您来带呢,对了,您还没有见过嗣直,下次,我带他来见你,这个孩子也是个磨人精!” 窦姨眼中立刻闪过期待的神色,温柔的道:“你小时候就是个磨人精,都快把我这身子骨折腾散了。下次一定要带他来啊!” 凤姨看了窦姨一眼,满是心酸,佯装笑道:“以后三郎和杨姑娘的孩子可要让凤姨带啊!” 淼的脸红的似要挤出血来,低着头只想把他的手甩开,他的手却攥得更紧,掌心的温度火烫,让她直觉气血上涌,一阵的头晕目眩,两道灼热的视线胶着在她身上,耳边响起他不怀好意的笑声,更让她心烦意乱。 也不知何时她被李隆基拉着进了花厅,一桌的酒菜香气扑鼻,让人垂涎三尺。淼的神智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汇集到所有的感官来感受食物。只隐隐约约听隆范赞许凤姨的厨艺,隆业拍着巴掌吆喝着大吃一顿,淼却一心一意的盯着桌上精致的菜肴。不知谁说了一句“开席”,她手中的筷子便飞了出去,一阵穿梭将各种美味搜罗了一遍,便举案大嚼起来,的确是少有的家里的味道,吃的心满意足,眼中便只有饭菜,再无其他。吃到胃中再无空地,才感觉到席间不同寻常的安静,缓缓的抬眼望去,温柔似水的窦姨略带担忧的望着她,凤姨却眉开眼笑的,一旁的隆范隆业则是震惊异常,手中的筷子落在盘子上方,似乎保持了很长的时间,两双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再满怀同情的看着李隆基。 淼立刻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十几道菜竟被她一人统统吃光了,她忐忑不安的扭头看向身边的李隆基,他却宠溺的看着她,眼底尽是温柔,轻声道:“吃饱了吗?” 还不等她开口,隆业已经惊叫:“这样还没吃饱?我总以为我的饭量已经够大了,可跟她一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我还真没见过姑娘有这么‘好’的胃口!” 李隆基笑着握着她的手,但笑不语。窦姨却关切的问道:“没有吃坏身子吧?刚才我还真怕你会噎着,要不要喝口水啊?” 淼一阵面红耳赤,她这才回想起来,她这样的吃法只有她最亲近的人知道,在人前她还是很节制的,没想到今天在一桌好菜前落了马,只能红着脸一再摇头。 凤姨却混不在意,笑道:“能吃好,有口福的人有大福气呢!杨姑娘定是富贵人儿呢,定能给三郎招来福祉!这丰润的身子,定是一举得男!” 淼只觉得无地自容了,自己本就跟他没什么,再让他们说下去也变成有什么了,刚要开口澄清,只听话厅外一声通报:“相王到。” 席间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窦姨柔弱的身子摇晃着,凭着凤姨才站直了身子,眼睛中满是急切,却被自己硬生生的逼了回去。淼正对着她,将她所有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惊讶不已,怔怔的望着她。 一身月白色的长袍,金玉带束腰,浑身散发着清新纯净的相王缓步而入,脸上带着微笑,温和的看着屋中的各人。 李隆基三兄弟躬身一礼,齐声叫了声“父亲”。相王点头答应,视线便转向窦姨,依旧温和的道:“小妹回来怎么没有说一声,好让我这个姐夫派人护送你们回来才是。近来身子可好?” 窦姨裣衽行礼,轻声道:“多谢王爷关心,奴家残躯不值一提,让您费心了。” 相王淡淡笑道:“小妹说哪里话,都是家里人,不要在乎这些虚礼了,你是碧绫的亲妹妹,三郎的亲姨娘,我这三个儿子都是你亲手带大的,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呐,不要再叫什么王爷,唤自己为奴家了,还像以前一样叫‘姐夫’吧。” 窦姨柔柔一笑,笑中却带着无尽的苦涩,温顺的点点头,身子却是摇摇欲坠。凤姨一直扶着她,才没有软倒。 相王随意点头,便要其他人落座,自己坐在首位,却隔着窦姨坐下,扫了一眼桌盘,笑道:“看来你们早就开席了,我还是来晚了一步啊!” 隆范隆业憋着笑,眼光都瞄向缩在李隆基身后的淼,暧昧不明的望着李隆基。相王随着他们的眼神望去,正对上淼不安扫来的视线,微微一愣,随即依旧淡然而笑。“杨姑娘也在这儿啊?” 淼起身行了一礼,道:“见过相王殿下,请恕民女不知礼数之罪。” 相王随意挥挥手,“姑娘不必在意,今日是家宴,都是家人,不在乎这些虚礼。快坐下吧。”相王看了一眼李隆基,便问着他们兄弟三人的课业、官职些许事情,再不看淼一眼,也未在看窦姨一眼。 末冬的天气午后格外的温暖,洒的一地的阳光,让人慵懒欲睡。 因为刚才吃得太饱,淼捧着肚子一步晃三步的走着,李隆基扶着她两人漫步在温暖的阳光下,简短的身影头在脚下融为一体,格外的怡人。 许久,他们走回了隆庆里,淼才轻声开口。“你知道窦姨的心思的,对不对?” 李隆基猛地顿住脚步,随即有缓步向前,扶着她坐在一块大石上,眼睛却望向院外广阔的天空,缥缈的望向遥远的洛阳,回忆的点点滴滴在眼前闪动。“我记得那年是武周长寿二年的正月,整个洛阳城沉浸在除旧迎新的欢欣之中,那是我只有八岁,只想着过年有鞭炮放,有新衣穿,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一个阴谋已经蛰伏许久了。一直到母亲去与大哥的母亲,当时的皇嗣妃一起被宣召进宫为则天大圣皇后祝寿,我都不知道竟会发生那么可怕的事情。母亲一去不回,父亲心急如焚,却也不敢进宫质问她,一直到我们全家被圈禁到宫中,来俊臣严刑逼问我们,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她终于要杀我们了。孝敬皇帝、安定公主、雍王贤都已经死了,当今圣上也被囚禁在房州,现在该轮到我们了。在她登基前,曾大肆屠杀李氏皇族,我曾亲眼看见酷吏是如何鞭杀雍王贤的两个儿子的,现在的雍王守礼就跪在那儿眼睁睁的看着两个哥哥被打的皮开肉绽,身上在没有一块好肉,受尽了折磨才断气,他自己也被折磨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落下了病根,一旦刮风下雨,他的关节便痛若钻心。”他茫然的眼神扫了淼一眼,便移开了。 “当时的我和两个哥哥,三个弟弟囚在阴暗潮湿的小屋里,天天听着外面凄厉的惨叫和微弱的求饶声,当时我们兄弟六人吓得浑身发抖,互相拥抱着想要汲取对方温暖,却发现对方比自己还要冰冷害怕。不知过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有一日,酷吏将我们兄弟六人押了出来,让我们看着他们是如何折磨家奴,现在我的眼前还是一片血红,残肢烂肉堆了一地,空气中只是无尽的血腥气!后来,他们想对我们用刑,一个月工名安金藏的,竭力为父亲辩解,用自己的赤子之心来洗刷父亲的冤屈,便用酷吏的佩刀剖腹,流血满地,我还记得他的肠子流了一地,还在叫着‘太子无罪’。我们兄弟有多么震惊吗?这件事惊动了则天大圣皇后,立刻派人诊治,翌日亲自探望,说‘吾有子不能自明,不如汝之忠也。’便放了我们所有人,赐死了她身边的贴身宫女韦氏,说是那贱婢色诱父亲不成,便诬陷父亲谋反,母亲和皇嗣妃行巫蛊之术谋害她,可是究竟谁才是幕后主谋,还是她本意便是如此,就不得而知了。”李隆基眼中仍存有昔日的惊恐,声音却愈加的阴狠。 淼浑身不能抑制的颤抖,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他身边,静静的望着他出神。曾耳闻武则天杀人如麻,连亲人亦不放过,可从来没想过竟是这样的残忍。 李隆基似乎平复了一下心绪,眼中的惊恐散去,却是更多的坚韧。“虽然我们全家得以全身而退,终是元气大伤,则天大圣皇后对父亲的信任也大不如前,更将我们兄弟六人押进宫中幽禁起来,好警示父亲不要起异心。当时大哥二哥年长,已不再需要人照顾,而我和隆范隆业岁数相仿,正是好动的年纪,却被幽禁于那狭小的宫苑里,隆悌最小,一番囹圄早吓得他重病缠身。势利的宫人最是会见风使舵,见李氏倾败,各个冷眼相加,对我们爱答不理。就在那时,姨娘竟进了宫,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我还以为是母亲来了,因为她的腕上带着与娘亲一样的白玉镯。”李隆基顿了顿,缓缓看向淼腕上白璧无瑕的玉镯。 淼一愣,虽知这白玉镯贵重,却不知竟是她娘亲与窦姨的心爱之物,突然伸手想要取下,李隆基却猛然按住她的手,一双黑眸深处波涛汹涌,直到她止了动作,才缓缓道:“当时我一头扎进她怀里,叫着‘娘亲、娘亲’,她只是流泪抚着我的头,紧紧的抱着我,我还记得她的身子瘦的不赢一握,随时会碎一般,但她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梅花香气,沁人心脾。其实那时我就知道了她不是娘亲,娘亲的身子丰腴圆润,绝不是这样的羸弱,而母亲最喜欢的是牡丹的香气,所以我知道她不是母亲。” 淼说不清心中的抽痛是为了什么,脑海里只想象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抱着一个肖似母亲的人痛哭,而亲生母亲已经故世,竟是无尽的悲哀凄凉。 李隆基微微笑着,似是回想幼时的事情。“我还记得在洛阳皇宫的那六年,姨娘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有时我觉得她比我娘亲更关心我,但平时课业她要求的很紧,绝不会纵容我玩闹。那样柔弱的身子,你能想象出她横眉怒目的样子吗?姨娘是位才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在那样幽闭的地方,谁会来教养我们这些落魄皇孙,如果不是姨娘,我们兄弟三人出来也是废人了。姨娘怜隆范隆业隆悌年幼,就将他们同我一起起居,所以我们兄弟四人格外亲,我想他们对姨娘也比对自己的娘亲亲厚些。隆悌本就惊吓过度,那样的小人在宫中天天哭喊着他的娘亲,姨娘几日几夜不合眼的照顾他,却还是不能挽回他脆弱的生命,早早的去了。” 淼随着他神往心伤,心中却始终有一个疑问,不由自主的问道:“那时你们被幽禁,姨娘怎么可能进得来呢?她难道没有许配人家吗?” 李隆基侧头看她,眼中有着深深的漩涡,让人看不清他眼底深处的情潮,只听他淡淡道:“那时并称才女的并不是只有我姨娘一人,还有一位,现在正如日中天。” 淼怎会不知,上官婉儿的才情即使跨越千年,仍为现代人传诵。既同为才女应该会惺惺相惜了,难道竟是上官婉儿暗中帮助不成? 李隆基笑得惨淡,道:“不错,正是她帮助姨娘进宫的,每在我们受难时,暗中施以援手的也是她,所以上官婉儿也算是我们家的恩人了。”他看了看凸凸的柳枝,又道:“姨娘比我娘小一岁,两人是同一年嫁人,她嫁的是个病弱的男子,成亲没一年就死了,婆家的人说姨娘克死了丈夫,就赶了她出来。其实姨娘可以改嫁的,但她生性淡泊,却是个烈性女子,为亡夫守贞常伴青灯,如果不是我娘出事,她是不会回来的。” 淼心中哀怜这样一个柔情似水的女子却有如此坎坷的命运,难道真如“红颜薄命”这样的批言吗?可是李隆基却自始至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任明眼人看,窦姨对相王是有极深的情意的。 李隆基看着低洼池塘上打着旋的落叶,低如耳语般道:“姨娘自幼体弱多病,她身子不好也是她从胎中带出来的,大夫说她若能清修,能保五十年的阳寿,可是她为我们已经耗尽了心力,那时我们被放出来时,姨娘就不行了。所以父亲将姨娘送回长安,让她安心休养,才能再保这几年的阳寿,可是今日一见,她比以前更消瘦了,我真怕,真怕——” 淼突然间明白了些什么,不是李隆基不愿意撮合窦姨和相王,怕是窦姨不愿意以残躯拖累相王,而李隆基担心的却是一旦窦姨去了,相王会伤心,因此只能将这件事压着,装作谁也不知道。可是,这样窦姨的情何以堪呢?即使相王无情,也该让她知道这些年一直有个女人默默的爱他呀,爱本就是自私的,谁不想自私的拥有,虽然错过,但是最后留一个美好的回忆不好吗? 她随着他的眼睛看去,隆庆里萧索的景致中,一抹新绿钻了出来,希望虽小,可是终有一天会茁壮成长起来的。她愿意相信,也愿意帮助窦姨完成最后的心愿—— 曲江 春天的气息似乎一夜之间召唤起长安城中所有的新绿,迎春花开放了,新的一年正式开始了。 清新雅致的院落里,一个病弱的美人斜躺在暖阁的贵妃塌上,看着窗外迎春花嫩黄的花儿开的正艳。身上的貂皮披风衬着她苍白失血的脸颊愈加青紫,可她脸上却是能柔化一切的暖笑,如和煦的春风一般吹拂人心。她笑看着那个像陀螺一般转来转去的人,轻轻敲敲窗户,轻笑道:“凤姐姐,让她进来吧,我睡醒了。” 只听外面一声轻快的欢呼声,伴着凤姨无奈的唉声叹气,窦姨脸上的笑意更浓。这个丫头自上次来过,就隔三差五的过来串门子。她身子不好,一天多半时间都在休息,淼却也不在乎等的时间长短,就像陀螺一样在她的院子里转悠,看看她种的花花草草,自言自语,自得其乐。她有时会早些醒来,看着那样一个充满活力的女子,心中是无限羡慕的。也庆幸李隆基能找到这样一个善良讨喜的女子陪伴一生。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来看一个病弱的随时随时会断气的人。但每天听她在耳边叽叽喳喳的说些小笑话,让她平静无波的生活如这春天一般充满了生气。 “窦姨,今天天气多好啊,咱们出去走走吧,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人未到,声音却已经传了进来,窦姨微笑着看向那如花的笑脸,双颊总是健康的红晕,即使未施脂粉也同样能够吸引别人的注意,这就是三郎喜欢她的地方吧。朴实无华,却就是让人移不开眼。 淼毫不客气的蹭到榻边坐下,将手伸进她的貂皮披风中摸了摸,笑道:“今天窦姨的气色这么好,不能辜负这屋外无边的春意,咱们出去逛逛吧,坐在马车上,也不出去,就看看外面的春色,好不好?” 凤姨看不过眼,过来拉淼,嚷道:“我的猫姑娘啊,我们小姐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就在院子里看看这花儿草儿的就行了。你这个活祖宗啊,早知道就不让你进来了。” 淼却哪让她拉,一个翻身跳到榻的内侧,差点吓的凤姨晕倒。窦姨却笑盈盈的看着她,又看看窗外的春暖花开,绝美的容颜绽放惑人的美丽,轻轻握住淼的手道:“凤姐姐,今天的天气真的好啊,既然猫儿都准备好了,就出去一趟吧。我也好久没有去外面了,我都忘了初春的长安是什么样子了。”窦姨一脸神往的看向窗外,眼神似乎要穿越一切,眼底却焦灼着深沉的回忆。 凤姨神色一凛,看着窦姨的眼睛黯淡下来,暗暗叹了口气,却佯装怒道:“你这个猫丫头啊,就会给我找麻烦!走走走,我给小姐那件厚实衣服。”说完转身出去,淼却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泪,不免也是悲从中来。转头却仍笑望着窦姨,说些搞笑的笑话逗得她笑得前仰后合。 一趟马车出了隆庆坊,顺着城墙的大街一路向芙蓉园的方向而去。 车内异常的温暖,窦姨轻便的宫装外围着厚厚的脖领、披风,怀中抱着一个小巧的暖炉,一只素手轻轻掀帘,看着外面的街道,眼中的千言万语诉之不尽。淼看着她虚弱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忐忑的心更加不安。 一路行至芙蓉园甚是顺利,芙蓉园分为内园和外园,内院为皇家园林,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外园也只有文人雅士和贵族才能进来。曲江池贯穿芙蓉园,曲江流饮更是芙蓉园中的一大特色。 初春,踏青的人格外的多。曲江池从芙蓉园内园蜿蜒而来,文人雅士顺流而坐,清澈的涓涓流水上竹制的若瓢一般的容器里盛满了清酒,配着若竹叶般的碧青,甚是诱人。只见临池几人随手捞起一盏清酒,仰头喝下,再将新写好的诗赋置于竹瓢中,任流而去。 淼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猛然想起以前背的的《兰亭集序》里的“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淼和凤姨一边一个搀着窦姨缓缓前行,相王府家将在前后护着她们三人。窦姨执意不去皇家园林,只是在外看看,她似是极为渴望新春,眼中流露着极致的喜悦。而眼光落在曲江柳荫上便再也移不开,浓浓密密的回忆似乎交织在她美丽的凤眼深处,久久不散。 凤姨沧桑的脸上却更是凄惶。淼不忍的看着美丽绝艳的窦姨,眼波在四处寻找着。 三人缓缓走近紫云楼,缓缓走进凉亭,凤姨放了厚厚的坐垫,扶窦姨轻轻坐下。 淼笑着拉住凤姨,道:“窦姨走了半天,肯定是渴了,凤姨带了你最爱的雨前龙井,我们这就泡来。”说着便要走。 凤姨哪里肯,刚要说话,淼却掐了她一下,她虽不放心,却还是沉默的随着她走出了凉亭,一路七拐八拐的拐到了紫云楼的高墙后,伸着头往凉亭看。 凤姨此时已经按捺不住,低吼道:“小姐的身子不好,必须有人服侍,你这丫头非拉我出来干什么!你——”她顺着淼的手指看去,才呆愣的住了嘴,被眼前绝美的画面震撼了。 紫云楼前,雅致的凉亭内,一对璧人遥遥对视。女子若新雨后不沾凡尘的仙子,与男子闲逸淡雅的气质相得益彰。让人不忍打破那纯净的美好。 凤姨恍然大悟,震惊的瞪着淼,低喊:“你,你竟,看出来了——” 淼遥望着那样契合的璧人,低叹:“本人总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可是一个倾慕的眼神就能让人明白她的心意了呀!” 凤姨看着这个似是不谙世事的丫头,有些迷惑了。看着那对璧人,缓缓摇摇头,道:“这又是何苦——” 凉亭内,平静安逸的气流舒缓了周围盛放的春的气息。 “你的身子不好,怎么不在府里歇着。”相王浅酌一口温茶,淡淡的道。 窦姨温然的看着他,轻笑道:“人老窝在屋里,都快霉了。还是出来好,这样的春景,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欣赏的。曲江池刚刚破冰,正是时候来看文人雅士们曲江流饮呢!” 相王看向涓涓细流的曲江池,似不经意的道:“二十多年了,曲江流饮的人也不是当年年少气盛的少年郎了。” 窦姨浑身一震,看着他淡然的侧脸,心神为之一动,缓缓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两人的眼神交错,深深的交织在一起,陈年往事随眼波流转,再也分不开—— 相王一路护送窦姨回隆庆坊,相王的车驾在前,窦姨的车驾在后。一路上,窦姨未再言语,靠在内壁闭目休息。苍白的泛青的脸上竟浅浅的红晕,眉目之间是淡淡的笑意,让她病弱的姿容平添一股妩媚。 淼静静的望着她,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美好的往事,只愿她在那个美梦里永远不要醒来。 隆庆坊前,相王负手立于阶前,静静的看着她们下车,才微笑着点头示意,飘然而去。窦姨微红的脸上闪过太多的情绪,最终嘴角边真挚的笑意,缀着深深的酒窝,美丽而动人。 吐蕃遣其大臣悉薰热将于三月入贡朝见的事情不胫而走,大唐曾与吐蕃多次动兵,后因太宗遣文成公主和亲,奠定了两国的和平友好,而文成公主将中土许多文化、医术、农业技术引进吐蕃,广受吐蕃人民的爱戴。而此次吐蕃的来意已经很明显,便是要李唐皇室再许配一位大唐公主。这应验了数月前东女国巫女英儿的预言。东女国来使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贵族皇亲都想宴请这位能够预知未来的巫女来窥测天机。 繁闹的西市里,因一家教坊开张而热闹非凡。许多人聚集在教坊门口,伸头伸脑的往内张望,想要多看一眼里面的情况。前门两侧的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大的宣纸,彩绘着一位身着灰衣的绝色女子矜持羞涩的站着,脚边一个华服公子正将一只绣鞋套在她的脚上,仰头深情的望着她。旁边用小篆写成的“灰姑娘”让人印象深刻。路人总会停下脚步,驻足观看,感觉到这家教坊的非同一般。 “紫竹苑”的招牌下,两个婀娜多姿的侍女立于两侧,对进门的客人点头问好,仪态端庄优雅,不似一般教坊的庸俗露骨。举手投足间的不容侵犯,令许多想要拈花惹草的公子哥望而却步,不经意想到它身后的沉重背景,贪欢享乐的心便沉到了肚里。 不似前门的门庭若市,紫竹苑的后门清净了很多,一个紫衣女子立在门内,脱俗绝尘的容颜上淡施脂粉,竟有似令天地变色的绝美。此刻正翘首企盼着巷尾会出现的人。 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前后护卫的家将宣告着车中主子身份的不凡。紫衣女子微微失望,却迈步出去相迎,挑帘蹿出一个绿影,在眼前一闪,就紧紧的贴在自己身上,紫衣女子花容失色,却听怀中人叫道:“紫叶,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让我都忍不住做一回登徒子,想要采花呢!”刚刚放松了神色,只觉得脸上一湿,吻得格外响亮。 淼一副得意的样子退开一大步,抚摸着自己的红艳艳的嘴唇,享受着道:“你用的是什么胭脂水粉啊?好香啊!我这狗鼻子都闻不出是什么花香,只觉得让人飘飘欲仙啊!” 紫叶无可奈何的望着一身绿衣的淼,和着春意,那抹绿色似乎融入到这生机盎然的环境中,活力无限。她佯装怒道:“你,你再欺辱我,我让敏敏修理你!”说着就要打她。 衣袖翻飞,衣袂飘舞,一阵阵香气随风飘扬,淼躲着她,深深的吸了口气,赞道:“好香好香,跟刚才的又不一样了!这回让人神清气爽呢!” 紫叶打得气喘,一直追到马车前,一个若杨柳迎风的美妇正挑帘看着她们打闹,苍白的脸上净是温柔。紫叶猛地顿住脚步,愣愣的打量着她,竟不知该如何行礼。 淼从马车后伸出脸来,见窦姨挑帘,急忙与凤姨一起将她扶了下来。对紫叶解释道:“这位是临淄王的姨母,窦夫人。” 紫叶恍然大悟,连忙行礼。窦姨不在意的挥挥手,鼻前香气袭人,让她耳目一新,深深的吸了口气,任着凤姨和淼扶着往里走,坊内早有人引着往内室而去。淼回头冲她笑笑:“我送窦姨进去,一会儿回来找你玩。” 紫叶微笑点头,望着那病弱的美人出了回神,才有看向空荡荡的巷尾。旁边一个随侍的小丫头低声道:“坊主,时辰快到了,您快进去吧,这是首场,可不能迟了。” 紫叶挥挥手,眼睛却直直的看向巷尾。一袭青衫映入眼帘,让她的心一下子雀跃起来,她急急的奔出,转念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是否妥当,才抬头看向他。抬头的瞬间,一个黑衣劲装的儿郎随着青衫而来。紫叶欢喜的脚步顿时止住,怔怔的看向那一对谈笑风生的人。 敏淡淡回应张九龄的话,不经意撞上紫叶神伤的眸子,猛地顿住了脚步,任张九龄擦身而过。刚刚只是偶然相遇,既是同路便一起来了,却不想紫叶竟在门前守候,早已感觉到紫叶对张九龄不同寻常的感觉,又想到张九龄对她的态度,突然间心如乱麻,满怀歉意的看着紫叶,紫叶却微笑如初的看着她,缓步而来。 “怎么这么晚?我还等着幕后老板验收呢?”紫叶笑靥如花的拉着她的手,美丽的眼中似被重重水汽笼罩,什么也看不清。 紫叶转头看向张九龄,微微笑道:“我已经给你们准备了雅席,我让丫头带你们去。猫儿已经到了,还有一位窦夫人,我想张大人得回避一下了。” 张九龄突然有些赧然,看着紫叶的眼中密密的交织着什么,还未理清,紫叶就已冲他敛衽行礼,道:“时辰到了,我得准备去了。”话音未落,人已经离开了。 敏怅然若失的看着她的背影,什么想说的话都未曾开口,有些懊恼的瞪着张九龄,却见他也同样出神的望着紫叶消失的方向,轻叹了声,便往内室而去。 似曾相识的地方,却又与记忆中的不同,敏抛下脑中混杂的思绪,低头直往里走。 突然眼前一袂月白,敏立刻止步,才没有撞上,愕然抬头,如朗月清风般的人温文浅笑的看着她,笑道:“后面有豺狼虎豹吗?走的这么急?” 敏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还未开口,只见他温文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敏有些被人看透的感觉,也不看他,推门进去,迅速把门关上。这一连串的动作,让淼和窦姨错愕不已。 淼回过神来,取笑道:“知道你思我如狂,也不必这么急啊?把门摔坏了,要赔的。” 敏强自笑笑,却竖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门外的薛崇简和张九龄似乎随意的打了招呼,便进了旁边的雅席。她才终于轻轻吁了口气,注意到淼担忧的望着她,急急收摄心神,拉着她的手,看向那绝美优雅的美人。想必就是淼飞鸽传书的窦姨吧,恭恭敬敬的屈膝行礼。一身男装的她,行的却是女子之礼,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窦姨本来错愕的看着一身劲装的她,以为是男子误闯了雅席,又见淼格外熟稔的同她说话,此时又行了女子之礼,她才恍然眼前这英姿飒爽的少年竟是久久闻名的御前佩剑——慕容敏。她身上散发着很奇特的气质,一种无关性别的洒脱,让她清丽的脸上,带着一抹不容轻视。这是长久在宫中的人身上都会散发出来的气息,可是她却又有不同,一身的清澈似与浑浊混在一起,这是她初见上官婉儿时的感觉,现在怕是上官也不再有这样的气息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微微抬手请敏入座,柔声道:“你们不必在意我,只管说笑。我喜欢听猫儿说话。” 凤姨一脸戒慎的打量着敏,轻轻倒了一杯茶端了过去。敏道谢接过,没有注意到凤姨脸上的诧异,只顾打量雅席。教坊两层格局,舞台设在一楼,雅席设在二楼,虽然不大,却布置的相当雅致,靠窗的檀木桌更是考究,上面的糕点茶点精细一如宫廷用度,而窗上蒙的的窗纱是上等的冰鲛纱,薄如蝉翼,能够清晰的看到外面的一切,但外界却只能欣赏这冰鲛纱微微反光的碧色。 淼似乎未曾感觉到屋内些许的尴尬,只是欢欣的透过窗纱看向外面热闹的场面,轻叫:“你看外面有多少人啊!真看不出来紫叶竟有这样的经商头脑,今天首场免费酬宾,三教九流的人都来了,今天她这活招牌一亮相,不迷倒所有的男人才怪!以后恐怕是要踏破门槛了。这雅席设的也好,一些不愿意露面的贵客坐在这,跟下面的人隔开。她真是把歌剧院的想法用到这来了。” 敏笑笑答应,一屋子只听她一人滔滔不绝的说话,眼睛透过窗纱看向外面,一楼几乎爆满,将舞台围得水泄不通,舞台四周用幕布遮住,看不清里面的一切,更平添许多神秘。敏微笑着想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只想着在长安置下一些产业,以备以后不时之需,真没想到紫叶能弄出这样的局面来,心中却又不知是喜是愁。眼光掠过,竟瞥见吴名坐于一个偏僻的角落独自喝酒,身上浓重的忧郁气息,即使这样远的距离,仍能深切的感受到。此刻你的忧郁又是为谁呢? 一阵悠扬的音乐起,所有的吵杂即止,只听如小桥流水般的音乐,配着娓娓道来温润的嗓音,“灰姑娘”正式开始了。随着音乐的变换、旁白的交织,幕布一拉一合间,将整个戏剧巧妙的分割成几个段落,舞台布景的几经变换,让所有人目不暇接,被扣人心弦的剧情吸引,竟忘记了叫好鼓掌,直到最后幕布缓缓拉上,将一对有情人缓缓遮住,幸福隽永的音乐配着“从此公子和灰姑娘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而结束,如潮水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幕布再次拉开,紫叶与所有的演员同时出场,敛衽行礼,表达谢意。 雅席内的人都不约而同的伸颈观望,一个丫头敲门进来,托盘中放着四杯茶,一一置于每人面前的桌上,低眉顺眼的道:“坊主请几位稍候片刻,她卸妆后即可就来。请几位先用些茶点。”她静静的候在一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敏点点头,随手端起茶杯,茫茫然的向外望去,欢呼叫好的声音仍然此起彼伏,她随意往僻静的角落忘了一眼,请不自禁的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一瞬不瞬的望着那个黯然的身影。她突然放下茶杯,快步冲了出去。 淼一口茶水含在口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张牙舞爪的向只给了她一个背影的敏招手,敏却一步就飞了出去,她一口水呛住,剧烈咳嗽起来。身侧的窦姨轻轻的拍着她的背,笑了起来。“你这个孩子,要说话也得把水咽下去再说呀!慕容女官自是有事,一会儿也就回来了。”她随手端起茶盏凑到淼的唇边,喂了她一口水,脸色却渐渐青紫。 凤姨急忙扶住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出一颗喂入她口中,递上茶盏让她服下,她的脸色才慢慢好转,凤姨急道:“这里太过憋闷,今天出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小姐还是回去歇息吧。” 窦姨看着凤姨着急的脸庞,心酸的点点头,扭头对淼微笑道:“都怪窦姨这身子不好,就先回去了,你在待会儿吧。” 看着窦姨白里透青的脸色,淼心里愧疚难当,扶着窦姨站起,道:“我和您一起回去,反正今天是聚不成的了,还是先送您回去休息要紧。” 正说话间,刚才那个小丫头掀帘引着一个紫衣绝代佳人进来,后面跟着一个碧衣女子,脸上温和平静,让人极为舒服。淼怔愣间,就要叫她,但突然想到她此刻的身份,声音哽在喉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窦姨望了望这两个气质迥异的女子,心中的诧异更甚,若说慕容敏是混浊参半却又出淤泥而不染,那眼前的碧衣女子则是完全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超尘脱俗,眼里的明净竟透着深远。她怎会看不到猫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了然,拍拍她的手臂,轻笑道:“不用担心,门外有侍从,又有凤姨在,你就不用跟来了,好好聚聚吧。”说完又是一笑,径直下楼。 原本守在楼下的家将此刻不知去了何处,凤姨急的乱转,只能让她呆在楼下,自己匆匆出后门找人。许久不曾掀起波澜的心湖,今天是怎么了?是那个《灰姑娘》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伤痛吗?那个公子可以拨开两个姐姐的伪装,认出他心中的灰姑娘,而“他”呢?终究还是将她忘记了吧。曲江匆匆一瞥,他记住的只是那容貌吧!心突然抽痛起来,她强自按捺心中的悲伤,一步步的往后门去。 一阵孩子的啼哭声打断她的绵密的回忆,她愕然转身,只听极轻的一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只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襁褓,孩子扭动着身子大声哭闹,妇人怎么安抚都不见效,急的额头冒汗。 一记明锥深深刺入她的心口,她晕眩的症状稍减,快步过去,竟从那妇人的怀中抢过孩子,抱在怀中柔声哄着,那孩子明亮的大眼睛、如蒲扇的睫毛上缀着层层的泪珠,却对上她温柔的瞳眸,竟奇迹般的停止了哭泣,怔怔的望着她,柔嫩的小手却想扒开襁褓。 窦姨一怔,惶急的扒开厚厚的襁褓,小小的人儿,白嫩的左胸口红肿了一片,窦姨心急,这么小的孩子,胸口撞了这么一大块红肿,定是疼痛不已,轻轻揉着小胸口,嘴里轻声哄着。而那片红肿竟在她的指下幻化成一朵红艳的兰花形状。那孩子一双大眼睛直直的瞪着她,突然咧开红润的小嘴咯咯笑了起来,小手攀上她的脖子,在她脖颈间磨蹭着,一径儿的笑。 窦姨满怀爱恋的望着这个小人,不过三四个月大,一双眼睛却甚是灵动,姣好的脸庞,长大定是美人,谁料腹熊突然湿热,窦姨一怔,掀开襁褓一看,竟是尿了,不由笑道:“你这小人儿,还当长大了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不想竟是个儿郎。”她扭头看向那个妇人,妇人犹自恍恍惚惚,被她一看,似乎清醒了些,看她抱着孩子,大惊失色,急忙过来抢。窦姨一避,瞪着她喝道:“你是他亲娘吗?怎么这样带孩子?孩子这么小,你怎么这样粗手粗脚的呢!” 那妇人急不可耐,还要再抢,只听一声脆如坠玉般的声音。“窦夫人所言极是,看来她并不适合作灵儿的乳母,我会再为灵儿选择一名更好的,绝不会在发生类似的事情。多谢窦夫人对灵儿的爱护。”紫叶轻移莲步走来,微笑着伸手要将孩子抱走,可孩子抱着窦姨的小手攀住了什么,将一枚指环从窦姨的领口里扯了出来,碧蓝的纹路如碧空一般清澈,孩子的两只小手刚好伸进去,套在手指上,咯咯的笑着。 窦姨的脸色几变,神情复杂的看着孩子指上的指环。紫叶一怔,轻轻将孩子的手从指环中拨出,指环一离手,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紫叶黛眉紧锁,低叹:“看来真是把你给宠坏了。”不由分说的将孩子抱了过去。孩子扭动着身子,放声大哭,几次喘不上气,紫叶却只是放任他哭,无可奈何的瞪着他。 窦姨被那肝肠寸断的哭声惊醒,纤纤素手紧紧攥住指环,细细的摩挲。许久释然一笑,将指环从颈上取下,柔柔一笑:“看来这孩子与这指环有缘,就当是我于他的见面礼吧!”不顾紫叶的惊讶,她轻轻将锁链套上孩子细嫩的颈上,往襁褓里掩了掩,瞥见原本左胸口的那多兰花般的红肿竟奇迹般的消失不见,她一愣,却什么也没表示出来,只是轻轻将襁褓拉好。 指环一入怀,大哭的孩子竟破涕为笑,朝着窦姨甜甜的笑着,窦姨满怀欣慰的摸着他的额头,柔声道:“希望你平安快乐的长大,一生幸福。” 站在紫叶身边的淼和爽怡都看着紫叶怀里的孩子,那精致的脸庞上洋溢着欢笑,不由得都温馨的笑了起来。 远远的看着车驾渐行渐远,紫叶才低头看着怀中自得其乐的小家伙,无可奈何的摇头道:“你这个小人精,见了谁,就从人家身上索些见面礼,长大了变成小财迷可怎么办?” 孩子眨着大眼狡黠的朝她笑笑,大张着嘴打了个哈欠,小小的头颅在她怀里蹭了又蹭,看来是闹觉了。紫叶唤来一个丫头,将孩子让她妥妥的抱着,细细的嘱咐,才让她离开。紫叶却略有所思的看着那丫头的背影出神。 淼回过神来,大笑道:“紫叶,你这就不对了,什么时候生了个调皮宝宝都不告诉我们!我们可得给他准备见面礼呢!” 紫叶闻言大窘,一张娇颜羞得脖子都红了,娇斥:“你这个坏丫头,说什么呢!不理你了!”紫叶气的瞪了她一眼,甩手就要走,却见巷尾一个黑影闪了过来,恍恍惚惚的几欲跌倒。 爽怡眼尖,过去扶住她,轻声询问,敏却只是摇头。扶进门里,敏看着她们,佯装无事的笑笑,道:“刚才你们说什么呢?笑的那么高兴!” 淼一颗心都悬在她身上,哪还有笑闹的心情。紫叶一双墨瞳荡着涟漪,深深浅浅的什么也看不清。 敏扭头看着池旁的小池,突然蹦出了一句话。“如果那天我们没有从这里逃出去,现在的我们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她茫然的看着一脸清明的爽怡,静静的,似乎根本不想要答案。 四人的眼光都望向那浅浅的小池,爽怡浅浅笑道:“敏敏,人总是要向前看的。固步自封,只是徒惹伤悲罢了。我不知道当初你我面前有几条路,我只知道我们随心选择了那条我们想走的路。既然走了真么远,就不要再回头看,值不值得。我的选择,我永不后悔。” 敏怔怔的看着她,突然仰头大笑起来。“是啊,我怎么忘了呢!无论结果如何,我永不后悔!”说着飞身跃起,跳到她们身后,轻轻一推,爽怡、紫叶、淼都栽进了小池里。 淼一个扑腾钻出水面,抹了把脸上的水,喝道:“你,你,你畅快了,就来戏弄我们!”她一手一个将爽怡和紫叶捞了出来,三人都是一脸哀怨的看着敏。 敏大笑一声,一个纵身猛地跳了进去,刚刚平静的池水又是水花大作,站在水池的三人又被淋了一头一脸。是可忍,孰不可忍。她们三人按住敏的头,将她狠狠的拽了起来,谁知敏刚一抬头,一股喷泉迎面射来,三人又是一脸水。 紫叶尖叫道:“现在不是夏天,春寒料峭,你想冻死我们啊!” 敏却不管不顾,只管泼水,不管谁想爬上岸,都被她毅然决然的拽了回来。一时水池巨浪滔天,却夹杂着久久不绝的笑声和尖叫声—— 赴宴 神龙三年,二月,丙戌,中宗遣武攸暨、武三思诣乾陵祈雨。既而雨降,中宗喜,制复武氏崇恩庙及昊陵、顺陵,因名酆王庙曰褒德,陵曰荣先;又制崇恩庙斋郎取五品子充。太常博士杨孚曰:“太庙皆取七品已下子为斋郎,今崇恩庙取五品子,未知太庙当如何?”中宗命太庙亦准崇恩庙。孚曰:“以臣准君,犹为僭逆,况以君准臣乎!”中宗乃止。 这件事再次激起武李两家的暗斗。祭祀大唐皇帝,祭官竟是武家人,身为太子的李崇俊尤为不满,原本相争,以显示他身为太子的威严,奈何中宗韦后一再坚持,太平公主在旁打边鼓,这大唐祭奠竟变成了武氏的家祭。而那日武三思、武攸暨祭语刚刚说完,天空风云突变,黑压压的一片乌云整天蔽日,紧接着大雨滂沱,在场之人无不惊叹。山呼则天女皇万岁。 可知情人却知这是来自东女国的巫女早先卜卦预言,至此,韦后对东女国女巫英儿奉若神明,言听计从。 群贤坊内内外外被禁军把守,距近八坊都被严密封锁起来,连只苍蝇蚊子也飞不进去。可群贤坊的侧邻却怡然为乐。 花园一侧,只看几个孩子追追跑跑,玩的不亦乐乎。围着一个竹榻尖叫嬉戏,躺在竹榻上的人兀自睡得香沉,似乎对周边的吵闹浑然不觉。 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拖着一身平整的衣服走了过来,看见那几个小家伙叫闹的不成样子,厉声喝道:“女官大人还在沉睡,你们叫嚷什么?还不退下!”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刮着脸笑道:“画眉姐姐越来越像我们村头的河东狮了!吼得真响,耳朵都要听不见了!” 画眉精致的脸庞顿时黑了下来,就要追打过来。小男孩嘴里仍嚷着:“画眉姐姐定是喜欢姐姐了!当日那么急着给姐姐侍寝,却怎么知道姐姐是女的!真是羞羞脸!现在成了姐姐的贴身婢女,耀武扬威起来哦!”他口里只说着,却没有看清前面,一头撞上了一个黑衣少年,十岁上下,眼神却抵上万年寒冰。让男孩还想笑闹的嘴立刻紧紧闭上。 竹榻上的人翻了个身,直面站了一排的孩子军团,眼睛却未睁开。只轻声笑道:“这么安静啊!那肯定是小郭来了!”说完,不大不小的眼睛睁开一条线,觑了觑守在她榻前的男孩子,手指点点刚才嘲笑画眉的男孩。“小狗子,你竟敢取笑我们如花似玉的画眉,招惹我们冷若冰霜的小郭,你真是皮痒了!” 小狗子贼笑着往后躲躲,拉着一群孩子迅速消失。 敏笑着看着孩子们玩闹的身影,缓缓起身,扭头盯着小郭的脸一阵打量,叹道:“二月末了,你这脸还跟寒冬似的,让我一阵阵的冷啊!这阳春三月也化不开你脸上的冰吗?” 小郭稚嫩的脸上偏偏揉着一抹冷然,让人疼惜。他倔强的撇开头,闷闷的道:“不喜欢,就不要看。” 敏却笑了起来,一把拉过他揉进怀里,揉乱他的头发,道:“谁说不喜欢了?我喜欢你可喜欢的紧呢!” 小郭小脸一红,使力要挣脱,奈何敏似乎知道他的每次出手趋势,早一步封住他的动作,仍将他紧紧将他困在怀里,揉着他已经堪比鸡窝的头发。小郭一阵羞窘,却就是挣脱不了,不服输的性子激起,出手更是快如闪电,但敏却仍处处压制。 敏额头微微冒汗,每次跟他玩闹,总要费尽心神。小郭本就有武功底子,反射神经又极好,敏只能以自己的经验对付他。每次闹完,下次再交手,他总是比上次更难应付,真是个聪颖的孩子,让她头大不已。敏佯装无事,笑道:“小郭的志向是当大将军吗?” 小郭反抗的动作一滞,被敏完全制住,怔怔的抬头看她,不知道她怎会知道他的秘密,眼中满是诧异,却嘴硬的道:“不是,女官大人不要乱猜。” 敏紧紧将他抱在怀里,宠溺的捏住他的鼻子,笑道:“叫姐姐!什么女官大人,把我都叫老了!叫姐姐,不叫,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小郭脸憋得通红,瞪着敏晶亮温暖的眼睛,只觉得心中暖暖,眼中酸酸的,许久才低头,闷声叫了声:“姐姐。” 敏已经没力气制住他,刚松手,小郭就泥鳅一般的滑出她的怀抱,原本一丝不苟的衣袍头发都被敏整的乱七八糟,一旁极怕他的孩子终于忍不住,纷纷大笑了起来。小郭只觉得人前受辱,低着头不说话。眼前突然放大了一张脸,让他吓了一跳,茫然后退,却被脚下的手头绊了下,跌坐在地。 敏一副奸计得逞的样子,哈哈大笑着摔倒在竹榻上,旁边的孩子更是笑的在地上打滚。一向冷脸冷情的小郭只有在遇见敏时才会吃瘪,错过此村,就没这店了。 小郭忿忿的起身就要走,敏却鬼魅一般的闪身在他眼前,挡住了他的去路。小郭气极,怒目相视,却对上了一双温柔的眼睛,一时迷惑了。 敏静静的看着他,笑道:“不想作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想当将军,很好呀!为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呢?如果真的不想让别人知道,为什么我书房里的书,你只挑兵法看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小郭晃神间被人说中心事,脸渐渐红了起来。敏却缓缓蹲在他面前,轻声道:“你的武功底子很好,肯定是家学渊源了,怎么会沦落到无家可归,险些饿死乡间呢?每个人都有心里的小秘密,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问。只是想知道你真的想做将军吗?” 小郭看着此时这个比自己还要低的女子,那诚挚的眼神不容拒绝,缓慢却坚定的点了下头。 敏微微笑着,拍拍他的头,柔声道:“我教你功夫,好不好?虽然我能教你的不多,但有多少你就学多少,等到有一天他回来了,你再拜他为师。他的武功好的不得了呢!”敏遥望远山,眼神似乎要穿越千山万水。 小郭一脸兴奋,热烈的望着她,突然冷下脸来,喝道:“我不要做斜封官!我要靠自己的本事当上将军!” 敏一愣,随即拍手笑道:“好!有志气!我就等着你封将凯旋的那天。”说完招呼了一声画眉,两人匆匆往内室而去。 小郭却急急的追着她,叫道:“女官大人——” 敏脚步不停,回头定定的望着他,道:“如果你答应了刚才的事,从今往后就不要再叫我女官大人!只要你叫一声,咱们间的约定就作废。” 小郭顿住脚步,怔怔的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轻轻在嘴里默念:“姐姐——” 明亮的室内,一面铜镜立于身前,敏对镜独照,看着镜中的自己英姿飒爽,乌黑的长发玉冠而束,常常的披散在背上,而身上仍旧一身男装,只是浅紫色的衣衫下摆绣着几支青竹,栩栩如生。不由摇头叹道:“紫叶原来是拿我当广告牌子啊!紫衣青竹不就是‘紫竹’嘛!非要让我今天穿,不就是今天百官云集嘛!唉,她真是想钱想疯了!” 画眉蹲下身为敏拉平下摆,轻轻抚摸凸起的刺绣青竹,似乎阵阵竹叶青般的清香萦绕,她不由叹道:“紫叶坊主定是花了大价钱为姐姐绣制这件衣服的,不仅合体,这竹子仿佛就是活的一样,远远看去,就像迎风摇摆呢!还有着竹叶般的清香,真好闻!” 敏低头轻轻一嗅,一股青竹香气迎面而来,沁人心脾,她神色淡淡,低声嘱咐道:“今晚上官婕妤府上设宴,皇上驾临,非同一般,你和小郭领着孩子们先睡,不要让他们再闹。更不要窥探隔壁,知道吗?其他家丁也早些休息,一切听从冰凝的吩咐就是了。” 画眉点头应道,这两月来隔壁似是要翻天覆地一般,就是为了今日皇上的驾临,早先禁军已将这院子里里外外的搜了个遍,要不是敏怕吓到孩子,遣走了驻军,否则此时禁军就站在她们的院子里呢! 敏又照了照镜子,仪态无失,举步向外走去。画眉突然问道:“姐姐为何从不穿女装?姐姐穿女装一定很好看的!” 敏愕然止步,看着门外葱翠的春意,淡然道:“我怕,换下这身男装的时候,我就不是我了!还是穿着男装方便些!”说完匆匆的走远。 画眉怔怔的看着敏坚定的背影,想象着她穿上女装的样子,真的会很好看的! 天朗气清,大地复苏,春暖花开。 敏赏着满园的绿树红花,轻叹:“春天真的来了!”遥遥见着园丁文伯在花园中修剪着花草,似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望着她。 敏微笑着冲他点点头,文伯平时不喜说话,只是常常笑看着她跟那帮孩子们玩闹,嘴角眼底的笑意就如三月暖阳,敏有时会迷失在那暖暖的眼神中。四周花香四溢,催人迷醉。她微微苦笑,站在文伯面前,自顾自的道:“今天皇上在群贤坊设宴,可能很晚才回来!你们早些休息,不要等我!”敏笑了笑,转身就走。 文伯似要说什么,赶着睡了两步,突觉得天旋地转,急忙伸手去扶花枝,扎了满手刺,还是摔了下去,紧紧咬牙不发一声。 敏闻声回头,大惊,急忙过来扶他,只见他脸色灰白,额头豆大得汗珠大颗大颗得密布着,身体微微抖着。敏以为他隐疾发作,大叫着:“小郭,快找大夫。” 文伯似乎缓过了劲,冲她摇了摇头,尽量稳着声音道:“小姐不要担心,只是痼疾,一会儿就好。不用叫大夫了。” 小郭闻声过来,脸色变了变,道:“女,姐姐,我这就去。” 门房突然跑进来道:“女官大人,皇上得御辇就要到了。文武百官已经在群贤坊前接驾了。婕妤娘娘让您赶紧过去。” 敏看了一眼文伯,见他好了些,扭头对小郭道:“现在也出不去了。你先扶文伯回去休息。晚些时候再去请大夫。”他低头看向文伯,微微一笑。“文伯,我先走了,我会早些回来看你的。”说完起身整了整衣衫,快步走了出去。 文伯伸手要拉,手刚伸了出去,一阵钻心之痛席卷而来,让他再也动弹不得,只看着她的背影在视线中慢慢消失。 群贤坊前,文武百官早已列队等候,相王及五子、太平公主及三子,武三思等都以正装等候。前端上官婉儿桃红色宫装格外耀眼,翘首企盼。敏匆忙出现,极为显眼,许多李氏旧臣都投来鄙夷之光。敏权当没看见,站在后侧,等候皇帝驾临。不一刻,中宗韦后车驾缓缓而至,众人跪拜迎接,中宗愉悦的命平身,自谦了几句,身后的韦后太子公主站了一片,中宗格外郑重的引着东女国使节曳夫和英儿,一行人欢天喜地的进了群贤坊。 中宗一手牵着韦后,一手牵着上官婉儿,笑语频频。上官婉儿沿途介绍,中宗走走停停,说些夸赞的话,尾随的大臣纷纷附和。 敏一人走在最后,随意看着四周精致到美轮美奂的景色,上官婉儿定是花费了很多心思在这里,亭台楼阁,花海竹波,层层叠叠,望之不尽。缓缓走到设宴之处,所有人不禁暗暗抽气。花园中心的湖泊建以五湖四海之势,临湖是蓬莱、方丈、瀛台三座神山,只有皇家园林才能建造三座神山庇佑,可是上官婉儿却堂而皇之的建在自己的府邸,文武百官都暗自屏息,低垂着头偷偷打量中宗的神色。 上官婉儿聊有深意的微笑着看着中宗,中宗未见丝毫不悦,朗笑道:“婉儿请得工匠真是鬼斧神工,比之大明宫的三座神山随略小一些,却更加的仙峰神韵,卓尔不凡。看来婉儿是用尽了心思,为朕修建行宫了。”说着紧紧的握住上官婉儿的手,温柔的看着她。 大臣们似乎都松了口气,争前恐后的点头,一人口快道:“皇上所言极是,婕妤娘娘的确是颇费心思,知道陛下不能亲御边疆,便将南疆的天山仿建出来,臣有幸亲见天山,此刻觉得娘娘这仿建的天山将山的神韵气质展现的淋漓尽致。”他轻轻松松的说完,以为会有很多人随声附和,可他一抬眼,周围死一般的沉寂,气氛似比刚才还要凝重。 中宗原本欢笑的脸瞬间凝结,原本温柔的眼神墨黑不见底。所有人都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有握着他手的两个女人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韦后恨恨的等着婉儿,似乎在质问,她要将皇家尊严置于何地。 上官婉儿微笑不见,似乎更加满面春风,轻轻柔柔的道:“皇上,还记得臣妾做的《彩书怨》吗?只是臣妾这些年来的得意之作,便让人依着武郡主的丹青,仿建了这座天山,本来以为不及万一,刚才听大人夸赞,臣妾的心才放下了。皇上,您能明白臣妾对您的心意吗?” 中宗难以置信的瞪着她,许久才缓缓笑道:“朕岂会不懂爱妃的心意,朕此生去过的地方甚少,对万里之外的天山心驰神往,却无缘得见,多亏爱妃让朕一睹天山的仙姿。”中宗紧紧攥住婉儿的手,将她硬扯进怀里,往前走去。 文武百官只觉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暗叹今天是怎么了,纷纷跟了上去。独独落下一人呆呆的望着“天山”。 天山山顶终年积雪,而群贤坊所建的天山不知用了什么材质,竟让山顶白雪覆盖一般,在夕阳的余晖下竟映出血红,苍翠的山腰,一弯天池天然形成,映着湖边的云杉,碧绿一片,格外壮美。 敏沉醉于那秀美的天山之景,他已经回到了那片雪海之上了吧,俯仰天地,何其畅快!你那片宽广的胸怀,只能在那片不染尘间污迹的地方才能驰骋。你在那片白雪之上,还会想起我吗?敏凄迷的望着天上,傻傻的笑了。 所有人据以落座,视线便落在犹自出神的敏身上,各样视线汇聚在她身上,她却浑然不觉。吴名深深的望着她,眼中的化不开的哀伤。薛崇简温文的笑容依旧,只是一双黑瞳漆黑不见底。李重俊愤恨的盯着她,眼中只是厌恶。 上官婉儿坐在中宗身边,眼睛却一瞬不瞬的望着敏,尽是怜惜。中宗扭头看着她,一句话说不出来。韦后强忍下心中的怒气,眼底尽是决绝。语气却格外轻柔:“敏儿乃吐谷浑后裔,当是去过天山的,看来是思想情切了。” 早有太监过去轻声提醒,敏才回过神来,愕然的看向宴席,许久才知道自己竟失态,疾步过去跪在中宗韦后面前,沉声道:“皇上娘娘请恕罪,奴婢只叹这天山同真的一般,看的一时忘形,请陛下、殿下降罪。” 中宗脸色清淡,抬手命她起身,便道歌舞。敏悻悻的立在中央,急忙躬身退回,也不入席,只是站在宫女身边,随时听候差遣。 花园中的歌舞究竟唱了什么,跳了什么,她什么也听不到看不见,只是愣愣的发呆。身上的飘然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突然一个小厮躬身在她身侧行了一礼,见她回神,才道:“慕容女官,武大人让您过去坐,这也算家宴,您就别站着伺候了。” 敏愕然望去,见武三思一脸长辈般慈祥的看着她,笑指了指对面空着的座位。敏不好驳他的面子,冲他敛衽行礼,随着小厮走了过去,刚一落座,杯盘酒菜就已布置妥当,敏抬头看向他,他温而笑笑举杯,似乎要安抚她刚才受到的冷遇。敏只能举杯,报以一笑,浅抿了一口,竟是西域最好的葡萄酒,盛在夜光杯中,甚是透亮。她暗暗品了一下,未觉有异,心中不解武三思这样的举动所为何来。脑子里总是闪过李希敏黯然的眼神,悲极的背影,混杂着他耀眼温暖的微笑,敏再也想不到其他的。 月光撒进花园中,酒过三巡,宴会渐酣,中宗笑语不必拘束,一时很多大臣起身走到意趣相投人身侧,举杯共饮,中央歌舞不绝,场面甚是奢靡。 敏只觉得周身都是酒气,仿若置身于酒池肉林一般,心中不觉烦躁起来。借着换衣避了开去,不知不觉又走到那座天山之下,虽是比真正的天山小的千百倍,但真立于山下,竟觉得比之普通假山高出数十丈不止,月光洒在雪海之上,冰洁的美丽,让她怦然心动,此刻真希望有一队翅膀,能让她飞跃千山万水到他身边,一同领略那份壮美。 “我想,你会喜欢的。”身后幽幽的传来低语声。 敏未回头,只淡淡笑着:“有时,我真的不懂你。” 上官婉儿一身桃红色宫装,裙摆是一朵清丽的水仙,映衬着她别样的优雅。她仰头看着雪山上的天池。“又有谁真的懂一个人呢?天山之上,他笑看风云,而他眼中的这一片风云中可有我?我不懂他,从一开始就不懂。我匆匆追随着他的背影,到头来,连一片衣袂也没有抓到。” 敏依旧没有看她,鼻尖萦绕着一阵香气,跟平时上官婉儿用的熏香很不同,不似以往的清淡,而是浓郁袭人。她只觉得甜香腻人,仿若置身于情人温热的怀中,意乱情迷一般。“其实只要他好好的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一个角落里,即使见不到,可是风带来了他的味道,雨捎来了他的问候,阳光洒下了他给的温暖,月光揉进了他眼中的温柔,这不就够了吗?爱一个人,就该让他开开心心的好好活着。” 上官婉儿突然扭头看她,良久才道:“如果,他死了呢?” 敏的心猛地一抽,眼底是化不开的哀戚,许久荡开了甜甜的笑,眼中却是坚决。“如果是我,我绝不会让他死,即使逆天而行,我也决不让他死。” 上官婉儿愣了一下,又道:“如果,他真的死了呢?” 敏缓缓收回笑意,终于迎上她给予知道答案的眼睛,仿佛她的答案能够解开一道千丝万缕的枷锁。她缓缓摇头后退。“我不知道。”她一步步的远离她,自言自语。“也许我会跟着他一起死,也许不会——”她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风声中,再也听不清。 上官婉儿愣愣的看着眼前的天山,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只是闭上了眼。“只要你有那么一刻想过我,我就知足了。”唇边漾开满足的笑。 风吹起她水仙的衣裙,飘飘然迎风独立,羽化而升仙—— 敏心中温情无限,不知为什么她的心暖暖的慢慢的,似乎有什么就要从那里爆开一般,她摇摇晃晃的往前走着,走到一处水榭楼台,只见一人凭栏而立,月白华服揉进了银白色的月光中,沉静怡人。他手中提着一个白玉酒壶,一口口啄着美酒,仰望着天穹的明月,淡淡笑着。 敏看着他一人自得其乐,不想打扰,匆匆避过。谁想他似不胜酒力的缓缓滑倒,敏一惊,一跃便到了他的面前,迎面便是呛人的酒气,弯身看着他,低问:“薛进呢?怎么让你一个人喝成这样?我叫人扶你进去休息吧。”起身要去叫人,他却拉住了她的手,硬将她拽了下来,坐在他的身边。 敏不解的看着他,只见他眼中少见的迷蒙,如浓雾一般遮住了深处的一切。他微微笑着,即使醉酒,仍是一派斯文。“跟我喝一杯,好吗?” 敏没有拒绝,只是看着他,突觉的他的笑很刺眼,便问道:“你总是笑着,有没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不笑的时候,你会怎样?” 薛崇简的笑一滞,看着手中的酒壶,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道:“从四岁开始,这笑容就伴着我了,还真想不起来不笑的时候,会是怎样的?”他将酒壶递了过来,嘴角一怒,示意她喝。 敏眼中有深深的怜惜,接过酒壶仰头喝下,本就不多的酒,一口便干。不想让他再喝,她随手将酒壶扔进湖中,擦了擦嘴,笑道:“其实我真的很想看看你生气发怒是什么样子的?人,总要做最真实的自己,关别人什么事呢?” 薛崇简看着湖中一沉一浮的酒壶,沉声道:“真实的自己,有时是很可怕的。”他缓缓起身,望着快步走来的薛进,道:“怎么了?” 薛进躬身道:“皇上为金城公主加户三千,正赐恩旨呢?长公主让您过去。” 薛崇简点点头,看着敏一笑,“一起过去吧。看来皇上已经决定了,让金城和亲吐蕃。” 敏点点头,说不清心中什么感觉。古时汉族与邻邦总是用和亲来换取和平,让柔弱的女子去承担保家卫国的重任,却流淌了多少女子的血泪。敏只觉得无心烦躁,不由的叹气,随着薛崇简一起回到了宴上。 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敏只觉得难受,侧首竟见吴名站在高安长公主身侧,状似孝顺的扶着她,敏的心如针扎般的难受,木然后退,鼻间酒气花香纷扰,让她吸不到一口新鲜空气,无心烦躁的她只觉得头晕眼花,急急想要离开这里,脚步一软,却猛地载到在地。 所有人的视线再一次汇聚到她的身上,身体里似乎有一把大火在炙烤着她,让她烦躁不安,只想解尽衣衫,这个念头一闪,她神智突然一阵清明,抬眼向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手下按着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她猛地攥住刺进手心,急急拜倒,尽量稳住声音道:“皇上、娘娘,请恕奴婢失态,奴婢实在不胜酒力,想回避一下,以免贻笑大方。” 中宗冷冷的打量了她一眼,随口道:“下去吧。” 敏如临大赦,又叩拜行礼,才起身退去。刚刚退离众人视线,她便跑了起来。瞬间消失在美轮美奂的景致之中。 一直跟在天志身边的爽怡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急忙要走,天志却一把拽住了她。爽怡不解,询问的瞪着她,待瞥见他眼中的森寒时,她的心骤凉,急急挥手要甩开他,天志却死死的按住她的胳膊,沉声道:“你救不了她。” 爽怡难以置信的望进那绝情冷寒的双眸中,一丝丝的绝望渗透她的心底。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甩开了他的制束。刚要抬步,浑身缺如施了定身术一般,再难动弹。她要尖叫,贝齿紧闭,却连张嘴都不能了。爽怡不信的瞪着他,却见他看也不看的扭开头,看向与敏的府邸相连接的墙体—— 吴名刚要举步,兰若清清冷冷的在他身后轻声道:“你别忘了对我的承诺。” 吴名愕然止步,看着那片墙壁,绝望的攥紧了拳头—— 大臣们看着眼前似熟悉似陌生的情景,都有些怔忪,有的摇头,有的叹气,只听一人幽幽道:“第二个上官婉儿。” 敏奔跑着,她记得上官府与她的府邸有一门相连,只要进了她的府邸,就没事了。可是身体内的火似乎烧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头越来越晕沉,眼睛里只是茫茫无尽的白光,她一脚踏空,摔在地上,望着远处的门,凝聚着力气—— “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你越动,药性发作的越快。”冷不丁的传来如同魔咒的低哑嗓音,在黑夜中何其的魅惑。 敏只觉得五内剧寒,身体却如同置身于熔炉一般,就要将她染成灰烬,她抬头凝视着那冰冷厌恶的视线,无尽的恐惧向她袭来—— 情花 月婵娟越过柳梢头,静静的铺撒着光辉,一片轻云飘过,含羞似怯的遮挡住一片水样的温柔。 敏对上那一双冰冷的眼神,他眼中的厌恶不屑似又焦灼着熊熊大火,要将她燃烧殆尽。敏的晕眩感越加强烈,体内的那把火就要燃起,一点一点的蚕食着她的神智,她不知道自己能够抵抗多久,她一定要逃,一定要逃。将手中的碎石深深嵌入掌心,抽痛让她混沌的理智有了一丝清明。 她佯装无事的抬头看他,正色道:“皇上今日大宴群臣,太子殿下怎能缺席,奴婢身卑名贱,岂堪得殿下相送,请殿下移驾。” 李重俊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靠着树干大笑起来,摇着头道:“慕容敏,想你机关算尽,今天怎么就算不出了呢?如果没有皇上皇后的默许,我能来这接你吗?虽然你身卑名贱,但是你身上不是有武李两家的血脉吗?得了你,对我只有助益,而你失身于我,想要再偏向武氏,可是不能的了。难得父皇和皇后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让我捡了一个讨厌的‘便宜’!” 敏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火烧,心里却是透心的冷。今天的事竟早在他们的算计之中,而她还浑浑噩噩的赏着“天山”美景,浑不知自己已经羊入虎口。她冷笑着瞪着他,尽量稳着声音道:“既然讨厌,何必‘勉为其难’呢?” 李重俊眼中的火苗炽烈的燃烧,缓缓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的睨着她,冷冷道:“你不知道男人要女人,从来不在乎这些吗?而且越是讨厌的女人,看她在身下婉转低泣,岂不快哉!”他揪着敏的胳膊,强拉她起来,恶狠狠的看着她,哼道:“何况,你让那么多男人为你神魂颠倒,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可取之处?” 说话间,他的手抚向敏的胸部,敏早有防备,愤然踩他的脚,掌间的碎石击出,恰恰击在他的曲池穴上,李重俊没想到她中了迷药竟会有还手之力,身形一软,半跪在地上,怒瞪向敏,岂料入眼竟是敏瘫软在地上,一手压住胸口喘着粗气。刚才的怒火一瞬便消失了,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冷笑道:“我还以为连‘春宵一刻’,你都不怕?现在看来你真是自不量力!春宵一刻,乃春药之中最烈的,服用之人,一刻内若不与人交合,必死无疑。慕容敏,不要再反抗了。” 敏已经再无力气,她斜躺在地上,一股热流在血管里奔流,却只觉得空虚,她摇头想要驱散,可是神智越来越迷糊,眼前的男子似站在一对火中,笑看着她,渐渐清晰起来,是他么?他终于来了吗? 一双温热的手拂过她的面颊、发梢,紧紧揪住她的头发,玉冠挣裂,黑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披散在她的双肩上。 敏的头皮一疼,微微醒了一些,眼前人又变成李重俊的脸,她急急抵住他的胸膛,一手转至袖尾,却摸了一个空,她顿时傻住。临出门刚检查过,袖尾处藏着她贴身的匕首,此刻怎么会不见!她只觉得心底泛凉,意识更加清醒,提膝撞向他的下腹,可她此时动作不够迅捷,被李重俊躲过,顺势将她挥来的左手拢住,扯下了一大片袖子。 清润的月光泻下,白嫩的臂上一点殷红,格外耀眼。李重俊不敢相信的瞪着那白里红,微怔了下,轻抚着那一粒朱砂,笑道:“看来我是捡到宝了。” 敏仰头看向云里雾里的月婵娟,心底泛着冷意。爽怡和吴名都在,他们却在哪里?既然是人所共知的事,他们知道吗?他们真的不要她了吗?眼中温热,月婵娟隐隐绰绰,是月朦胧,还是心朦胧? 此刻她如置身在熔炉里,心智却出奇的清醒。他的每一次碰触,她都能清楚的感受到,可是此刻她不想如此清醒,她缓缓闭上眼睛,等待着一切的结束。这对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 “太子殿下好兴致!居然在我的府内调戏女子?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府邸太多柔美,竟起了调情的效用。” 冷冷的声音在寂静的夜幕中格外凛冽,敏却浑身一震,点点冷却的心突然又燃起一片希望,她仰头看向月下的她,华丽的宫装不甚整齐,裙摆下竟划了一个窟窿,她死因奔跑而喘息着,手中的弩弓却纹丝不动的对着李重俊。 李重俊本不屑于理会上官婉儿,待看到她手中的弩弓蓄势待发时,他停下了动作,却又不敢妄动,冷冷瞪着她,道:“你莫要忘了,我是君,你只是父皇的一个妾。你对我举弩,犯了大不敬!你想弑君么!” 上官婉儿直直的瞪着敏,眼底点点流光,却全化为利剑直逼李重俊。她上前一步,弩弓直指他的心脏,冷笑道:“怕是你不明白!此刻你还不是君,究竟能够成为君,还未可知?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再不起来,我只能让你去地下成君称帝了。” 李重俊直直望向她的漆黑凛冽的眼眸中,想要猜测她的话中几分真几分假,却不料破空之声在耳边响起,一致钢箭划过耳侧,直插身后的树干。树枝剧烈晃动,满树的桃花纷纷而落,一片火红。 李重俊惊得一跳,伸手指着上官婉儿,语不成声,“你——” 上官婉儿弩弓一震,又贴近他几分,喝道:“你还不走吗?我的弩弓可不是每次都能射偏的!” 李重俊看向她眼中如海般的怨恨,愤然起身,直面着上官婉儿一步步后退,退出弩弓的射程范围,他恨声道:“我不会让你们好过!”说完人淹没在一片花海中。 敏长长呼出口气,原本渐息的欲火再度卷来,竟是越来越强,她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的颤抖,肌肤上似有千虫万虫在爬在啃噬,她努力喘匀气息,却不知出口只是轻轻的呻吟。她闭上眼,只希望这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上官婉儿轻轻扶起她,见她衣衫半解,狼狈不堪,急急扶她进入一旁的竹屋,刚进门,敏便载倒在地,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上官婉儿看她难过,想了一瞬,便叫了一声:“去请王仲轩大人。” 黑暗中似乎有人轻声答应。敏却一个激灵翻身而起,瞪着她,嚷道:“不许去,不许去!不要找他,我不要见他——” 上官婉儿一愣,急道:“你知不知道你中的是春宵一刻,没有时间了!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敏的神智越加清醒,只是冷笑着望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你要我自己打破誓言吗?上官婉儿,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死也不要见他!”敏想着他飘忽疏远的神情,只觉得心痛如绞,偏偏她一动情,浑身如万虫钻噬,可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瞪着门口的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愣了愣,似是明白了什么,不敢相信的蹙眉想了想,可是看着敏微微扭动的身子,粗重的呼吸,脸上异常的红晕,她知道不能再拖了,眼中闪过疼惜和不忍,但看到敏手掌源源不断流出的鲜血,她狠了下心,匆匆走到门口,轻声吩咐了一句,才慢慢折了回来,轻柔的走到敏的身边,蹲下身子,将敏轻轻拢进怀里,轻抚着她如瀑般的长发,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左臂上的守宫砂,眼底只有绝望。 敏只觉得浑身在着火,一股就要将她吞噬的火。她极力想要喘匀呼吸,可每每开口却是断断续续的呻吟,她知道她刚才很享受李重俊的抚摸,可是她不能,不能。此刻她只觉得被人抱在怀里的感觉很好,暖暖的甜甜的,似乎又回到了妈妈带着熟悉体味的怀抱,让人安心,让人不再恐惧。她缓缓抬头对上她的视线,眼底流光闪闪,尽是温柔,她很想笑,可是她真的笑不出来。可是如果死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也很舒服吧—— 竹门轻轻推开,深夜的暗影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立于其中。敏的心突然激越起来,她急急从上官婉儿怀中抬头看去,是他吗?是他吗? “娘娘,小人听候差遣。”陌生的声音,卑微的语调打破了整个夜的寂静。 敏尖叫着猛地推开上官婉儿,难以置信的看着门口的黑影,一点点的希望也完全破碎。“你就是这样对待狄蓉的吗?上官婉儿,你也要这样对我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让他走,我宁愿死,也不要让你如愿。” 上官婉儿也没料想她反应会如此激烈,看着敏眼中彻底的失望和不信,她想上前去扶,敏却拼着力气奋力推开她。上官婉儿无奈,轻劝着:“敏儿——” “娘娘,让小人来吗?”那人似乎明白自己的任务,看着地上抖得如秋后落叶般的女人,眼中炽烈如火。 上官婉儿瞪了他一眼,急急去扶敏,低声道:“敏儿,一会儿就好了,你服了药,不会有什么感觉和记忆的,你就当是一场梦,醒来,什么事都没有了。你还是你,不会变的。” 敏在地上爬来爬起,忽然翻身躺倒,手中却攥着一只刚箭,直指咽喉,手上颤抖,箭头一划,颈侧斜长的口子涌着鲜血,眼中只有决绝,声音颤抖却坚决。“我不要。清白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可是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把他交给别人。我不怕失身,我怕失心,怕很多美好的东西随着这粒小小的朱砂毁灭。当时的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我只是丢了身子,却不知道连心也丢了。上官婉儿,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要权势,我不要尊贵,我只要所有人都好好的,即使我死,我也愿意,包括你,你知道吗?我希望你好好的,忘记以前所有的伤心,好好的活着。我不想看到你这样对我,你逼我,我只有死。” 上官婉儿愣在当地,怔怔的盯着敏出神。当年的她是这样的神情语态吗?在权势和真心面前选择了拥有权势,如今的她真的还是以前临水轻吟的女子吗? 敏的药性发作的更猛烈,她在地上扭动着,箭头在脖颈间划了好几道口子,血流如注,一身紫衣瞬时被血染红,下摆的青竹早已变成血竹。男子看着上官婉儿一动不动,轻轻叫了一声:“娘娘——” 上官婉儿似乎猛地惊醒,看着他一瞬,冷冷的道:“出去。” 那男子没听清,上前又问了一句,上官婉儿低喝:“滚!”那男子愣了一下,缓缓低头退了出去。 上官婉儿跪坐在敏身边,一手将沾血的钢箭抽出,扔在一边,将敏抱在怀里,从怀中轻轻取出一个瓶子,愣了半晌,才缓缓打开瓶塞,眼睛却苦涩的望着敏。“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成全你。当日的我,不是今日的你。我当日的惧怕,成就了今日的我,你今日的惧怕,会成就怎样的你?我惧怕夜夜苦楚,你怕吗?我希望你比我强。”她看着敏痛苦的神情,不解的眼神,再不迟疑,捏着敏的下巴将瓷瓶中的药水灌了下去。 敏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入口奇苦,苦的浑身打颤,一路清凉凄苦的滑下咽喉,敏只觉得体内的火瞬息熄灭,心中却苦不堪言,泪再难忍住,涌出了眼眶,直直的望着她。 上官婉儿的手剧烈颤抖,眼睛死死盯着敏,满眼热泪却始终没有流下。 外面刀剑相击之声大作,屋内两人却默默相对。 突然,竹门大开,一人持剑直跃进来,上官婉儿眼前一花,已被甩在一边,她惶急从地上捡起弩弓,直指闯入者。可下一瞬她呆立当场,手中的弩弓重重摔在地上。那个原本应该消失的人,却又出现在她眼前,让她难以置信。 只听他叫道:“你给他喝了什么?” 敏一阵天旋地转,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耳边是熟悉的声音,她匆匆对上他恐惧急切的眼神,缓缓笑了起来,柔声道:“你来了。” 李希敏点点头,伸手按住她颈部的几处穴位,血终于止住。他却心疼的看着敏染红的脸颊,血肉模糊的手掌,紧紧将她搂进怀里,连声道:“对不起,哥哥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 敏再无力气,只将头深深埋进他的怀中,轻缓的摇头。 上官婉儿沉浸在迷惘中,脑中一丝清明,一丝混乱。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摇着头悲苍的笑道:“一切都是命,都是命,没有早一步,一切都不一样了。” 一队兵卫将竹屋团团围住,一个将领想冲进来,但想了下,低声道:“娘娘,下官办事不利。” 上官婉儿愣愣的看着眼前人,疲惫至极的道:“都下去,退到二十步以外。” 众人听令,齐齐的退了出去。 李希敏看着敏仍旧潮红的脸色,心疼已极,一声声的呼唤:“敏敏,敏敏——”心中对上官婉儿痛恨至极,愤然抬头,喝道:“你究竟要怎样折磨她,你才满意?” 上官婉儿苦涩的望着敏,缓缓道:“她的春宵一刻已解,只是以后,以后——”她竟有些不敢正视她们,匆匆别开视线,静静的看着住屋一侧摆放的水仙花。 敏看着她,心中难言的苦楚,苦的她想扯扯嘴角,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将头埋进他的怀抱里,什么也不敢看,什么也不敢想。一直充盈的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他的衣衫。 希敏将敏紧紧圈在怀里,怜惜的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吻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上官婉儿震惊的望着他们,突然明白了什么,指着他们,低叫:“你们,你们是兄妹啊——” 李希敏听到“兄妹”二字仿若刀绞,狠狠的瞪着她,道:“她不是我妹妹,我却让她担起了我的责任。她受的苦,全是为了我。你居然这样对她,你,我爹,怎么——”他说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只是痛极的盯着她。 敏突然觉得浑身森寒,贴着李希敏的身子挨了挨,轻声道:“哥哥,我好冷,好冷!我想回去,带我走,我不想在这。” 李希敏再顾不上上官婉儿,连连点头,紧抱着敏要起身,上官婉儿急忙拿出一件披风想盖在敏身上,遮住她破碎的衣衫和斑斑的血迹。李希敏一掌推开她,将披风挡落在地,扶着敏靠在自己身上,将外衫匆匆脱下,罩在敏的身上,才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出了竹屋。 外面的将士一见他立刻执剑围了上来,上官婉儿急急出来,挥退众人,静静望着月下两人缓缓走向两府相连的小门。月下的他们是那样的平静安详,让人不忍打扰。 上官婉儿心绪杂乱,看着他们逐渐淡出视线,才缓缓回头,走回竹屋。地上仍有敏留下的血迹,渐渐干涸,变成深红的印子。她想了许久,才道:“将今日见过他的人统统处理掉,一个不留。” 黑暗中有人轻轻应了一声,悄无声息的消失。只留上官婉儿站在烛火明灭的竹屋内看着一室的狼藉,花中洁者仍独自绽放。她默默祷告:“我知道你比我强——” 月婵娟渐渐西斜,轻柔的铺洒在相拥两人的身上,柔和美好。 敏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只觉得无比的安心。她缓缓睁眼看他,他也在看她,温柔的眼波里深深的疼惜,敏轻轻笑着,心却剧痛起来,她却强忍了下来,默默的与他对视。可是心如刀绞,一刀一刀凌迟着她的心。 李希敏怜惜的抱着她缓步而行,走到小门前,门前一株桃花开得正艳,血红似火,在柔和的月下燃烧着。树下一个黑影孤寂凄苦,融入了沉沉的黑夜,明亮的眼睛盯着李希敏怀中蜷缩的人儿。心疼的无以复加,不由自主的往外迈出一步,踏出阴影,月华洒在他的脸上,却是死一般的苍白。 李希敏蓦然止步,怀中的敏若有所觉的看着他痛恨的眼神。不是嫉妒,而是深深的责备,敏猜到了他面前的人是谁。他此时出现,意味着什么呢?她的心宛若刀绞,痛的她整个人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敏痛极,伸手圈住他的颈项,埋首在他肩上,咬牙苦撑。 李希敏似乎察觉到她的颤抖,将她紧紧的抱在怀中,再不停留,一脚将门踹开,匆匆走过院墙。 高高的院墙,隔绝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似乎一道天堑划在中间,她在那头,他在这头,永不相见。 浓雾弥漫,四周一望无际的白,她在原地一圈圈的旋转,想要找到方向。天际一道火光燃起,直扑过来,卷起了她紫色的青竹长衫,她置身于火海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身边起起伏伏的笑声,火红的影子中,那抹忧郁的身影在火光中显得那样的悲哀,她却不敢再看,急急后退。 红光渐退,火红的影子映照出宛若芍药般硕大的花朵,一朵朵紧密的挨着,不分彼此,血红的花瓣层层叠叠,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她从没见过这种花,细细的打量,甜蜜的香气袭人,让人如置身情人怀中,意乱情迷。她情不自禁的伸手去摘,花盘下细密的小刺却刺进了她的手指,却无一丝痛感,她捻起一朵花,突感胃中饥饿,便一片片撕下花瓣送入口中,入口香甜,芳甘似蜜,微有熏熏然的酒气,正感心神俱畅,嚼到最后,却满口苦涩,让人吃不下去,吐不出来。 她心中不畅,却看到红花下零零星星的缀着它的果实,或青或红,还有青红相杂的,果实外是一层细细的茸毛,甚是难看。心中没来由的厌恶,想要将花扔下,岂料花下小刺扎在手中,那火红的花盘如根植于她的指上,顺着手臂蜿蜒盘绕,直至根蔓延伸进心房。她大惊,奋力想要甩开,可是枝蔓上却已开满火红的花朵,妖娆妩媚,却透着森森的寒冷。花丛中一人缓步而出,似乎一道明媚的阳光随他而来,驱散迷雾,花丛前,他卓然而立,微微笑看着她。她心底一暖,想要走到他身边,心房却痛若刀绞,她紧紧压住心口,抬头看他,他仍温柔的看着她,可胸口的红花却张牙舞爪的吞掉她的心—— 从睡梦中惊醒,她没有叫出口,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低垂的床幔,这是她的房间,她的床。她静静的躺着,感官逐渐恢复,细细的交谈声从房外传了进来,她侧耳倾听,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你走,敏敏不用你看。你马上给我离开这里!”一向沉稳的爽怡语气透着深深的伤心,尾音带着轻颤。“你不是不想让人知道吗?你还敢来?不怕隔墙有耳吗?破坏了你的大计!” “爽怡——”淼的声音有些担心和不安。 “当日你不救,我不怪你。你为什么拦着我,你怕暴露身份,我不怕。我知道你有办法跟我撇的一干二净。现在你满意了?看着她躺在里面,去了半条命,你该满意了。请你马上离开,敏敏不想见你!”爽怡的声音颤抖的厉害。 “春宵一刻无药可解,即使我让你去了,你也救不了她。何况她中了很重的迷药,这明显是一个设好的局,凭你一人之力,怎么救她?她能够全身而退,那只有一种可能——所以,我想看一下,否则,她死了,你别后悔。”天志的声音清清冷冷,似又藏着深深的不解。 爽怡还想再拦,淼却轻轻道:“这两日传的沸沸扬扬的,敏敏的名声已经毁了,你又不让宫中派来的御医诊视,万一敏敏的毒未清,怎么办?就让他看看吧。” 敏愣了愣,名声尽毁吗?敏微微苦笑,原以为醒来看到的人会是他,身边却空无一人。他知道她名声尽毁了,是吗?他嫌弃她了吗?心脏骤然收缩,让她痛的蜷缩起了身子,门外的人推门而进,敏按下心痛,闭眼躺好。窗幔前,三人的身影若隐若现,一只纤细的手握着她的手移出床幔,三根冰凉的手指搭在她的腕脉上,她微微打颤,闭目等待着。 许久,敏只觉得手腕上的凉意直达心底,天志的手指仍重重的压在她的腕上。他的声音似乎在迷雾中兜转。“我要看一下她的脸色。” 帘外的爽怡迟疑了一下,轻轻跳开床幔,她能够感觉到三种不同的视线交织在她的脸上,她却不动如山,依旧等待着天志的回答。 “你们随我出来。”天志转身出屋,爽怡和淼面色担忧,跟了出去。似乎跟门口的人吩咐了一声,才离开。 敏缓缓起身,右手掌撑着床沿,牵动了伤口,她却并没有感觉多痛,只是轻轻叫了一声。“冰凝,你进来。” 房门再度推开,冰凝脸色苍白的进来,快不过来,示意她躺下,敏摇摇头,强自起身,冰凝知道拗不过她,那件披风兜住她的身子,缓缓往外走。门口一个小孩战战兢兢的守着,见她出来,急切的抬头看她脸色,却又怕她生气一般,匆忙低下头,看着地面。 敏轻扯嘴角,轻声道:“能看到你这样不知所措的一面,我病得也值了。”说完缓缓往内厅而去。 小郭追在她身后,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还记得那晚她离去时同他玩闹的样子,她深夜回来时身上的血迹和破烂的衣衫让他少年早慧的心重重一击。抱着她的那个男人,他该不该说呢? 敏进入内厅旁换衣的隔间,地方虽然不大,却很是隐蔽。她静静的靠墙坐着,挥手让冰凝离开,冰凝深深看了她一眼,依言走开。 敏一手按住心口,昏迷前的疼痛,睡梦中的红花,和刚才如刀绞般凌迟,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闭眼靠着墙壁,静静听着。 内厅一片沉默,爽怡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你要说什么?如果没有,就请离开。” 天志微微湛蓝的眼睛直盯着她,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发怒。他面上平静,心中却波涛汹涌,他从没有想到竟会这样。“她的春药的确已解。” “你不是说春宵一刻无药可解吗?你还想骗我?”爽怡咬牙道。 天志低笑一声。“春宵一刻的确无药可解,那是因为解药早就绝迹。这种春药是宫廷秘药,专为帝王享乐时所用,药效之强,可想而知。服药之人一般都是自愿,自然不需解药,而被迫服食的,宁可行周公之礼,也绝不会服用解药。因为春药药性只是一时,可这种解药的药性会伴随服药人一生,直到她死。” 爽怡脸色一白,淼却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天志随手折下花瓶中一枝插好的桃花,轻抚着火红的花瓣,道:“我以为天下间再没有这种花了。春药药性激烈,而解药却极为阴寒,它能让心脏激烈收缩,如万箭穿心一般让人生不如死。”他将桃花把玩于指掌间,对上她们若有所悟的眼神,又道:“男女动情,相思的情味初时虽甜,可一旦情断,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所以,这花的名字就叫‘情花’。” 淼和爽怡愣了一下,随即想到金庸笔下的情花剧毒,难道世间真有这种花?淼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断肠草可解情花剧毒?” 天志侧头蹙眉望着她深思,许久才缓缓道:“断肠草又名钩吻,确有攻毒拔毒之效,误食却能令人心脏呼吸衰竭而死。我却从未听过用断肠草解情花剧毒一事。况且——”天志突然聚精会神的看着内厅的墙壁默然不语。 淼心中希望骤失,又听他只说一半,只问:“况且什么,你说呀!” 天志秀眉紧锁,扭头冷冷看着爽怡,缓缓道:“况且,她体内原本有五种剧毒未拔清,此时情花虽解春宵一刻,却同时将余毒激起,她体内六种毒素制衡,只要这平衡一被打破,她就必死无疑。不要说是断肠草,就连轻微的毒素都不能沾一丝一毫。” 爽怡震惊的摇头,“不可能,敏敏不会,不会这样的!” 天志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道:“情花之毒,奇就奇在但凡动情,血行加速,血中生出一种莫名的物事,与情花剧毒相容相克,因此,中毒者,每动情一次,情花之毒就深一许,直至打破这个平衡时,那便是她的死期。” “就没有别的办法解毒吗?”淼难以置信的惊叫。 天志垂眸低语。“她的情况乃我生平仅见,恐怕更是世间罕见。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爽怡张口欲言,看着天志依然冰冷的脸,按下一切想说的话,热泪盈于睫,她却缓缓抬头,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多谢你言明一切,感激不尽,请回吧。我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淼含泪看着佯装冷漠的爽怡,想了想,道:“我去看看敏敏。”说完转身而去。 爽怡送客的手僵在那,却扭头不去看他,突然手中冰凉,竟是他握着自己的手,她不敢相信的瞪他,见他依旧漠然,心中暗嘲,想要甩开他的手,天志却丝毫不放手。爽怡挣了几次,没有挣开,急道:“你还想怎么样?我一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想去猜测,我只希望你有一天会敞开心扉告诉我一切。所以,我待在你身边静静的看着,可是到现在,我却糊涂了。你要的不简单,你做的更不简单!” 天志微微湛蓝的眼眸突然变成深蓝色,默然的盯着她。 爽怡心灰意冷,怒极而笑。“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图谋什么,我都不怨你,可是,如果你要伤害她们三个中的任何一个,我绝不答应。”她猛地甩手,挣脱了他,转身走出内厅。谁知刚要踏出门槛,却撞在一人身上,脚跟绊在门槛上,往后仰倒。清冷的怀抱将她团团包围,冷冷的言语响在耳边。“你只要这次离开我,我们便再不可能。” 爽怡惊异的抬头看他,他深蓝色的眼底藏着什么,她却怎样也看不清楚。直觉想要反驳,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天志轻轻扶她站直,眼睛直盯着她,道:“今晚陪我去一个地方,你想知道的我都让你知道。” 爽怡缓缓闭上眼睛,想要隔离开那双致命的蛊惑,可是脑海中,那抹黑白相间的湛蓝却早已深深烙进她的心底。 兄弟 暗夜沉沉,长安城的街道空空荡荡,针落之声可闻。长安城实行宵禁,入夜全城百姓不得擅自外出,违令者罚徭役十日。 但夜幕中,两个阴影在宽广的街道上穿梭,巡城的将士遥见空旷的街道上人影闪动,可一眨眼的功夫却什么也没有了,不仅面面相觑,猜测是自己眼花,还是长安城中冤魂太多,三三俩俩紧紧挨着,迅速离开。 一座古旧的宅院,虽有十步一岗有亲兵守卫,却形同虚设,各自抱着武器打盹,根本不用担心府中无权无势的王爷会有什么危险。即使真的有刺客杀进,皇上皇后也根本不会放在眼中,这个王爷根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只是今天还是要注意一些,皇上的养女金城公主特准回府省亲,这位公主乃是暗定的吐蕃王妃,她的安危还是重要的。虽然稍加注意,瞌睡虫一到,仍是昏昏欲睡。 老旧的书房中,一个男子萧索的站在书桌后,原本三十岁的他正值盛年,可是常年的恐慌,加上少年时的折磨已在他的身体上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双鬓斑白,脸上尽是沧桑,身形佝偻,久站也会使他双腿颤抖。只要天气变幻,他的伤腿就会疼痛难忍,甚至比钦天监的观星师还要准确。 他便是雍王守礼,高宗六子李贤的第三子。中宗即位,恩赐他承继雍王爵位,可是落魄皇孙又怎会有人关心。一个人住在荒废已久的宅院中,看着府中萧索的惨象,自己一人慢慢整理出一片天地,几十年如一日,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此时他看着站在桌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心中有说不出的哀伤与不忍,可是一切已成定局,他能怎样呢? 少女扑倒在桌前,嘤嘤哭着。“爹爹,我不要去吐蕃,我不要嫁给吐蕃人。我听人说过,吐蕃人生性凶残,男人长的虎背熊腰,会活活这么死女人的。女儿不要嫁,女儿不要想古代那些和亲的女子一般在千里之外郁郁而终,女儿不要。女儿不想当公主了,女儿就待在爹爹身边伺候爹爹。爹爹,你跟皇上说说,不要让女儿嫁给吐蕃人。” 李守礼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哭成了泪人,心疼不已,缓步走到女儿身边,将女儿扶起,看着她姣好的面容上满是泪水,只觉得自己窝囊。“乖女儿,都怪爹爹没有本事,不能保护你。你要怪就怪爹爹,是爹爹救不了你啊!” 金城公主绝望的看着父亲,将头伏在父亲肩上,垂首看到自己颈上的玛瑙项链,一把扯了下来,通透的玛瑙在青石地板上蹦蹦跳跳四散开来。“都是她,都是她。说的什么预言,就是让我去和亲,什么母仪天下,什么友好和平,都是鬼话,谁愿意送自己的女儿去那天边一样的地方,吃不好睡不好,还要看着别人的脸色!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呢?就因为爹爹你是李氏长孙,就因为爹爹是李氏最没有权势的长孙,我就要扛下这个责任吗?” 李守礼心中苦涩,看着自己苦命的女儿,只能一遍遍的说着:“都怪爹爹,都怪爹爹。” 金城公主悲极反笑,脸上泪痕未干,却是一脸神往的幸福。“如果我没遇见他,我可是孑然一身,什么也不想的去吐蕃,可是为什么会让我遇见宛如天人般的他呢?为什么会让我看到他赭面后他绝美的容颜,为什么他冷绝的脸会对我绽放颠倒众生的笑呢?不,即使再来一次,我也宁可要遇见他,这样我才没有白活。” 李守礼听着女儿不清不楚的自言自语,只觉得五内俱寒,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直勾勾的瞪着她,喝道:“你说的他是谁?你说的是谁?” 金城公主从小到大没见过父亲红过一次脸,此时父亲额头的青筋跳动,有些老花的眼睛却变得犀利无比,她不禁打了个寒噤,摇摇头,不敢说话。 李守礼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给我记住,将那个人从你的心里剃掉,永永远远不要再提他的名字,你不认识他,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金城公主看着父亲的血红的眼睛,吓得面无人色,只是点头答应。 李守礼猛地松开她,将她跌倒在地,强压怒火,指着她道:“你立刻回你的公主府,在吐蕃使者抵达长安之前,你不许离开府邸一步,安安心心学习吐蕃语言和文化,等待嫁人。你要是敢踏出一步,我打断你的腿!立刻滚回去。” 金城公主急忙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跑出书房,只留两扇门吱呀作响。 双腿突然疼痛难忍,他双手撑着桌沿勉强站立,忽而仰头大笑:“这就是你对我的报复吗?”大笑后却是痛不欲生的哭泣。“你究竟想要怎么样?你究竟要怎么折磨我才满意?” 门吱呀一声关上,李守礼怒吼:“滚出去,我今天谁也不想见!” “真有王爷的架势啊!”一声清淡的声音在寂静的暗夜中显得格外清亮,只是透着一股股寒意。 李守礼蓦然转身,正对上门前白衣绝尘的男子,一头黑发披散在脑后,柔滑如丝,惊如天人的容姿让他不沾一丝人气,一双微微湛蓝的瞳眸浩如烟海般平静无波。守礼瞠目结舌的瞪着他半晌,哆嗦着道:“你终于来找我了,你终于来了。” 天志冷淡一笑,却满是讽刺与不屑。“我一直等着你来找我,到头来还是我来找你。你总是让我失望。不过,以前的你就是这样,我又能对你报什么希望呢?” 守礼的心决裂收缩,脑海中浮现他深埋了十几年的记忆,他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慌忙跑到桌后,蜷缩在椅上,瑟瑟发抖。“我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求求你。” 天志似乎一晃身便来到了书桌前,居高临下的看着缩成一团的男子,眼中的鄙夷更甚,冷哼一声:“我真为你感到耻辱。你怎配得起雍王的名号?你怎么有脸自称是他的儿子?你怎么还能苟延残喘的活在这个世上?” 守礼苍老的面容扭曲着,大笑道:“是啊,我根本不配承继雍王,不配作父亲的儿子。十七年前我就应该死,我就应该死。你回来了,这一切本该是你的,只有你才配得起这个身份跟地位,我给你,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求求你,就让我这样猪狗不如的活着吧。我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说到最后痛哭流涕。 天志隐在长袖中的双手紧攥着,身子却止不住的颤抖,许久才缓缓道:“三哥,还记得小时候大哥和二哥都不愿意理我,我不愿意认我这个弟弟。父亲被贬巴州,终日郁郁寡欢,我自幼丧母,根本无人照顾。只有你,陪着我玩,教我读书识字,你之于我,如父严如母慈,我心目中的英雄就是三哥。可是后来,三哥你都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守礼抖得如筛糠一般,将脸埋在胸前,如鸵鸟一般,不敢抬头。 天志语气平常,听不出任何情绪,似乎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当日丘神来搜捕父亲谋害孝敬皇帝的罪证,是你亲口承认父亲为夺太子之位,下毒暗杀太子。是你亲笔写下罪证。害的父亲被丘神勣逼死。可你得到了什么,那个女魔头给了你什么?十几年的幽禁罢了。” 守礼将自己紧紧缩在一起,在膝盖上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不想害父亲,我只想着让他不要伤害我们兄弟四人,我不想看他折磨父亲,我才承认的。我没想到他会逼死父亲,我真的不想的。” 天志似乎没有听到他说话,继续道:“在长安的六年,我们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我是上不得台面的儿子,反倒过的比你们好些,大哥二哥更是将怨气出在我的头上,一日骂我三遍。而三哥你却待我极好,本来吃的就不好,却仍会分我你的吃的用的。当年父亲死时,我只有四岁,什么也不懂,只觉得世上只有三哥一人对我好。一晃六年过去,就在那个女魔头登基前的一个月,她让酷吏将我们这些从巴州带回的人一个个折磨至死,我还记得酷吏问大哥二哥,父亲还有没有其他血脉,而我当时就关在一旁的户奴中,我当时想只要大哥二哥的手向我一指,我便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父亲的儿子,纵使死,我也甘愿。可是,那个酷吏将大哥放在竹钉板上来回地拖,竹钉将他背上的肉一块块刮下,大哥却一句话也不说。二哥被绑在木架上,酷吏用粘着铁钩的鞭子抽他,才几下,二哥的身子就成了蜂窝,可二哥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可三哥,你还没放上老虎凳,就大叫着‘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们’。我还记得当时大哥二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人却还活着,他们对你破口大骂。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大哥二哥为什么从小到大不认我,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有朝一日会被赶尽杀绝,要为父亲留下我这唯一的血脉。三哥,你当时的想法,我到今日都没有猜透。你是真视我如弟,还是要我作你的挡箭牌。大哥二哥的话的确让你住了口,可是板子刚敲在你腿上一下,你就伸手一指,嚷道:‘是他,是他,他是父亲与户奴所生的杂种。’三哥,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守礼抱着头捂住耳朵,失声大叫:“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说了!我求求你了,我怕死,我真的怕死啊!” 天志冷冷的看着他,眼眸转为深蓝色,语气依然平静。“危难时自保乃人之天性,无可厚非。但我却明白一件事,我在三哥眼中只是一个‘杂种’。当时大哥二哥还存着最后一口气,本想撑着看我安然离开,却不料我仍是难逃一劫,他们临死之前,看着我,那种眼神是自责,却蕴藏着深深的疼惜。我只想一死以谢两位哥哥的爱护之意,却不料我身前的与我年龄相仿的户奴惊恐的四下逃窜,登时被射死了,可他却救了我一命。当我看到你被酷吏送老虎凳上放下来,看到大哥二哥被人用破草席一卷,不知葬在何处。我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活下去,就算吃再多的苦,我也要活下去,为父亲母亲大哥二哥报仇。” 守礼愣愣的从膝上抬起头来,震惊的看着他,身体剧烈颤抖着。“你,你做了什么?你要做什么?” 天志依旧表情冷冷,绝美的容颜上带着睥睨天下的不可一世。“我要做什么,你只需静静看着就好,该是父亲的,该是大哥二哥的,我都要讨回来。至于你,你想通风报信也罢,想要杀我保全你自己也罢,我都会等着。我不会杀你,我要你亲眼看着。”说完,一晃身人已在门前。 守礼见他要离去,才慌忙从椅上跌下,跪爬在地,绝望的喊道:“我求你放过我的孩子,他们还小,什么都不知道。我求你。” 天志左手紧握成拳,瞳孔收缩,似在极力压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承宏,他是父亲的嫡亲子孙,将来要承继父亲的一切,我绝对不会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至于金城,她命该如此,只能怪你自己连亲生孩儿都保护不了。”话音刚落,门前已无人影。 月正当空,洒的一室银白。月华如水,却不及月下之人清丽的万一。 爽怡看着他仰望星空,似乎在观察星象,久久不言。爽怡百感交集,默默的站在他身后,一时竟想不出什么方法安慰他。自她留在他身边,她便知道他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平时极少言语,她虽看出他似乎处处针对武则天,却从不显露,究竟当年的神龙政变他是否参与,她到现在都不能肯定。一直以为他是则天一朝被迫害的忠臣之后,却仍没有料到他竟是废太子李贤的儿子。想他是户奴之子,幼时自然不受重视。而他亲见父亲兄长受虐而死,一直信任崇拜的哥哥竟在危急时刻出卖了他,当时的他又是怎样的心情?他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仍为他心痛。只是她曾随他回东女国,他的身份似乎极其尊贵,就连大小女王都要听从他,整个东女宛若他的天下,他究竟跟东女国是什么关系呢? 天志不知何时转过身来,湛蓝的眼睛直直的盯着她,似在出神,又似在深思。爽怡轻叹了一声,回过神来,正对上他失神的眼睛,不由得心跳乱了几拍。她匆匆移开视线,轻声道:“我要去看敏敏了。这些日子,窦夫人病危,猫儿要照顾她,没有多少时间去看敏敏,紫叶不能丢下教坊不管,现在只有我能照顾她了。这几日,恐怕我就要留在那儿,你不用来找我。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你可以撇的一干二净,我不会怪你。”爽怡再未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难道今天,你还不明白吗?”天志突然在身后淡然开口,听不出任何情绪。 爽怡停下脚步,茫然的看着眼前漆黑的一切,想笑又笑不出来。“明白是一回事,认同是另外一回事。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不幸的际遇,我明白你想要让仇人付出代价的心情。可是在你决定报仇时,心魔就已深种。你是一个很骄傲的人,宁可别人误解你,也绝对不会解释什么,但是人与人之间是需要沟通的,你不说别人永远不会知道,而你心中的仇恨会将你逼上绝路的。我只劝你一句,你既是东女国真正的国王,我希望你能想一想他们,在青山绿水间蓝天白云下无忧无虑生活着的人们,难道你要让他们卷进这场仇恨之中吗?我不知道你的心究竟有多大,可请你一定要在动手前,想想你的子民,他们是无辜的。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听与不听都在你,我只希望我关心的人能幸福快乐的活着。何况有些事已经注定,想要改变谈何容易?” 天志的瞳眸转为深蓝,眼底竟是席卷千里的惊涛骇浪。他眼中她的背影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似乎已经很习惯转身时能够看到她神往的眼神,无论何时都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陪伴着他。为什么现在他看到只是一个伤心的背影?他有些迷惑了,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心已经习惯了冰冷,适应不了这样的跳动了。爽怡的脚迈出门槛的瞬间,他竟脱口而出:“你第一次见我时想到了什么?” 爽怡一脚在门内,一脚在门外,凝神回忆很多年前的相遇,缓缓露出甜甜的微笑,柔声道:“当时我只觉得我看到神仙了。后来又想上苍既然给了你绝世的容颜,为什么又给了你冷绝犀利的眼睛。但看进你的眼底深处,我又想天下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有得自然有舍,只是每个人看待的眼光不同而已。但无论如何,你的眼睛都太漂亮了,让人一看就——”爽怡不知该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只觉得心中又甜又涩,五味陈杂。 她等了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回音,自嘲的笑笑。“以前我总认为自己做的决定只要坚持,就一定会有结果。可是现在我要重新考虑了,我不能那么自私,在别人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以后,我却一个在她努力支持的羽翼下安心的生活,我做不到,我不能让关心我的人一再受伤,而我什么都不做。宁可我与她一起受罪,也绝不让她一个独自承担了。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了,谁也不能,即使与你为敌。”爽怡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院子,融进了夜幕之中。 月已西沉,光华不减。白衣如雪的他沉浸在一片银白的光晕中,虚攥的左拳始终没有攥紧。 拂晓,街鼓敲响三百下,城门坊门依次打开。 爽怡踏着晨雾而来,悄悄从群贤坊后门进去,刚进门,她便觉得气氛不对,所有人都紧张的不得了。爽怡的心莫名的慌了起来,一把拉住冰凝的手,急问:“敏敏呢?她出事了?” 冰凝摇摇头,又点点头,手脚比划了半天,却因为慌乱和颤抖,怎么也比不明白。爽怡看向脸色苍白的小郭,询问的看着他。 小郭手里紧紧攥着一本书,不符他以往的沉稳,轻声道:“今晚我和冰凝姐姐守夜,刚过子时,姐姐突然醒了,说要吃冰凝姐姐亲手做的糖饼,冰凝姐姐很高兴,急急去厨房了。过了半个时辰,姐姐又说想看书,让我去书房找本叫《红楼梦》的书,我那时也没想别的,跑着去了书房。可是我几乎把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就拿了一本别的书回去。可是,回到姐姐寝室,冰凝姐姐已经端着糖饼回来,却不见姐姐的人影了。我们以为她等的闷了,就在花园里找她,可是到现在几乎把府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她。” 爽怡听到《红楼梦》心里亮了半截,一千年以后的书怎么会出现在唐朝呢?她这么做只是拖延时间,她肯定是出去了,可是她一个人会去哪里呢?爽怡的心不安起来,难道她听到了天志说的话,她可千万不能做傻事? 长安城作为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名副其实,无论什么季节,长安城的街道总是人潮涌动,走路时要非常注意,否则人来人往总会相撞。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从街头走到街尾,亮如星子的眼睛却没有焦距,漫无目的的走着,总是与过往行人相撞,瘦削的身形摇摇欲坠,踉踉跄跄的缓步往前走。街道两旁的槐树和榆树冒了绿芽,枝叶一夜之间泛了绿意,春意盎然。她一身黑色却融不进这温暖的春意之中。 满载货物的马车缓缓而来,车夫要喝着让路,她却浑然不觉,依然前行。车夫打了个响鞭示意,她仍旧没有听见。眼看马车就要撞过来,一个人影从人群中闪出,急急拉她避到一侧,车夫经过,恶狠狠的瞪着他们,待看到男子冷淡的眼神时,心中竟没来由的恐惧,心虚的避开视线,专心驾车而去。 敏一阵晕眩,眼前的脸孔渐渐清晰,心中竟是百感交集,轻轻挣开他的怀抱,扯着嘴角勉强的笑着,却不知笑比哭还要难看。 薛崇简看着她的笑,剑眉深锁,道:“不要笑了。” 敏微敛笑意,低着头看着自己沾灰的靴子,褶皱的长衫。昨天出来的匆忙,竟穿着睡衣就出来了,她突觉得好笑,盯着自己的靴子嗤嗤的笑了起来。 薛崇简的脸色愈加难看,伸手去拉她,敏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定定的看着他的手出神。薛崇简愣了一下,才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敏做了个“请”的动作,静静的等待着他的动作。薛崇简看了她许久,率先举步前行,敏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跟在他身后。 他们几度进入闻名长安的各大教坊、声色之地,武李韦三家的子弟竟全聚在这里,狎妓玩乐、斗鸡走狗,无所不为。 甚至在他们的身边看到亦男亦女的娈童,被他们玩弄。许多千奇百怪的花样,都出现在这些身份高贵、深受礼仪教训的世家子弟。 一路南行,行至城南曲江池边的芙蓉园,春暖花开,曲江化水北流,清澈的池水边文人骚客饮酒赋诗,毫不风雅,其中不乏朝廷命妇、贵族千金,有的女扮男装混在男人堆中,有的竟穿着袒领的襦裙,袒领本市歌舞伎者流行的服饰,此时竟成为豪门贵妇争相追捧的时尚,一个个袒胸露背的贴在男子身上,行为放荡,毫无顾忌。 敏冷眼的看着一切,心中寒意阵阵,双唇始终紧抿着,最终只能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冷笑。在她心目中的长安,该是几千年中华文化的集成地,却不想其中仍是会有糜烂腐朽的部分,此时亲眼所见,心中的感受极为复杂,宁可相信这座长安城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长久安康”,也不想看到它不好的一面。 长安城南,一座由东西秀岭组成的山脉卧于大地之上,远远望去,如一匹苍黛色的骏马,“骊山”由此得名。夕阳西下,东西秀岭景色翠秀,格外绮丽。西岭由山脚一道石阶路蜿蜒而上,似乎直通天宫。 敏一言不发的一阶一阶往上走去,这样纯粹的爬山,在遥远的记忆中曾有一次,她一个人孤寂的爬,却与另一个一同登上了峰顶。岁月无情,物是人非,虽然此刻身后一人默默的跟着,她的心依旧没有归宿。爬至半山腰,敏气力不济,见道旁似有一头斑斓猛虎趴卧草丛之中,心中没有太多的惊怕,竟缓步上前,轻轻拨开草丛,哪有什么猛虎,只是一块虎纹大石,巨石中央竟有一支箭头,已经锈迹斑斑,显是年代久远。敏伸手轻抚,不知是谁天生神力竟能射穿巨石? 薛崇简一直默默跟在她身后,此时开口道:“这块斑虎石闻名久矣,《史记》上曾记载飞将军李广随汉武帝围猎,行至此处,远远看到一直猛虎卧于草间,唯恐这凶猛的野兽伤及陛下,便挽弓射杀,羽箭正中猛虎背心,谁料那猛虎竟一动不动。飞将军探看方知只是一块斑虎石而已,但羽箭深嵌于石中,拔也拔不出来。后来他曾再次挽弓射石,却无论如何也摄不进去了。如果这块斑虎石就是当年飞将军所射,那李广的百步穿杨果真名不虚传。” 敏微微一笑,不发一言,继续向上爬去。快行至峰顶时,残阳夕照,落日余晖尽洒在晚照亭上,“骊山晚照”当真是秀丽不可言喻。远远北望,能够看到骊山行宫“汤泉宫”,那便是未来华清宫的雏形了。 西秀岭共有三座山峰,第一峰上古时的烽火台残破不堪,很难辨认。敏站在烽火台的最高处眺望整个长安城,红色的晚霞映照着那宛若豆腐块般的城郭,最北部的大明宫居于龙首原上,气势恢宏,似乎只要它安静的矗立在那儿,就可以显示它所有的威仪和气魄,不需要任何的修饰。 薛崇简站在她的身边,看着烽火台的残垣断壁,极为不屑的道:“昔日‘烽火戏诸侯,一笑失天下’的周幽王,一统天下却二世而亡的始皇帝,扫平匈奴开拓丝绸之路的汉武帝,他们都曾在骊山留下足迹,他们有的遗臭万年,有的流芳百世,只因为他们的心胸是否能够兼济天下,俯仰之间通达宇宙。一个男人的心中应该保罗宇内,很多时候当家国不能两全时,他必须做出选择,而他的选择会伤害到他最不想伤害的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看向那座华丽的城郭,淡淡笑道:“何况,在这座似乎有两个面目的地方,人心能否持久,谁也说不准?” 夕阳的照射下,长安城拖着长长的影子,似乎一个方正的城郭伴随而生的另一个扭曲了的影子城堡。 敏低叹:“那是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时期,那是怀疑的时期;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黑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全都在直奔天堂,我们全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薛崇简震惊的扭头看她,耳边一再响起她刚才说过的话。这正是长安城的写照,一城两面,相伴而生,一个光鲜亮丽,一个污秽不堪,此中有我,此中有你。 敏直直望着如油彩画布上壮丽华美的城池,远山上一轮夕阳半落,火烧云般的席卷了整个山头,突然让她想起了保尔的话:“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已把我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她突然间笑了起来,不再怨恨老师让她狂背语文课文,只有在这样的心境、这样绝美的景致中,她才真正明白了这两段话的含义。人纵有一死,可以轻如鸿毛,也可重如泰山。她为什么要为这既成的事实暗自神伤,为什么不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最有意义的事呢?她要保护的人,要守护的东西,还有所有关心她的人,她不能自我放逐,她要重新站起来,让那些以为她倒下的人不能轻视于她。她要做真正的自己。 敏大笑着转为微笑,扭头看向薛崇简,轻轻一躬身,道:“谢谢你。” 薛崇简难以置信她能在短短的时间内竟有这样大的转变,刚才的消沉,此时的淡定,似乎泰山崩于前,她也也可一笑了之。他皱眉深思,缓缓一笑,道:“你没事就好。看来你似乎想开了一些事情,我就放心了。只是,你终归要回到宫中,你想好今后的路了吗?也许前面荆棘一片,也许好事之人会拿这件事来羞辱你,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他缓缓从袖袋中掏出一只镶满宝石的黄金臂环,轻轻的握住了敏的左手。 敏没有再躲开他,只是淡然的看着他。 薛崇简一边轻缓的将她的袖子捋起,一边安慰道:“以前你太过于树大招风,成为了众矢之的,其实你只要转变一下,许多复杂的事情可以变得很简单。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微微低头,瞥见她臂上的一点朱红,愣在当地。 敏脸上极淡的笑让她神情颇为苦涩,她点了下头,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是该审时度势一些。既然你看到了,我想请求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行吗?” 薛崇简愕然抬头,她的神色淡然的不着喜怒。她既然仍是处子之身,外间传闻的就是谣言,她却决定将错就错,让所有人相信谣言是真。但这确是一条妙计,让所有对付她的人放松警惕。他点点头,轻轻拨开臂环上的机关,套在她的肘处,再合上机关。 敏低头仔细打量着黄金臂环,上面的宝石在落日的余晖下发出夺目的光芒,可是它的冰冷也因贴着肌肤慢慢扩散。她轻跃上烽火台,坐在断墙之上,遥远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多年前她坐在玄武门楼上,为了一个负心人,悲伤的唱歌,而那时有一个人同她分享了回忆。如今呢,她是怎么对她的呢?他呢,现在又在何方? “如果这是最后的结局,为什么我还忘不了你。时间改变了我们,告别了单纯。如果重逢也无法继续,失去才算是永恒。惩罚我的认真,是我太过天真。难道我就这样过我的一生,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我爱的人。为你等从一开始盼到现在,也同样落得不可能。难道爱情可以转交给别人,但命运注定留不住我爱的人。我不能我怎么会愿意承认,你是我不该爱的人。如果再见是为了再分,失去才算是永恒。一次新的记忆为何还要再生,拿什么作证,从未想过爱一个人,需要那么残忍才证明爱得深。” 她的声音渐渐颤抖,手不自禁的按住胸口,意识逐渐模糊,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薛崇简神色大变。她身体软倒的瞬间,一双颤抖的手扶住了她,可她不能分辨那是她的疼痛,还是别人的害怕。迷迷糊糊只听到一句极轻的如耳语一般的话:“怎么是你?”是谁?她无力去想,一切陷入黑暗—— 香消 临淄王府,一片生机盎然的样子。一个绝色女子斜卧于暖阁的屏塌之上,透过敞开的窗子含笑看着满园春色,碧绿红花,相得益彰。 拱门前一个绿影一闪而过,捧着一个食盒一阵风般的刮了过来。待看到窗内人微笑的看着她,才笑道:“姨娘,我今天给您带来天下最好吃的一口酥,绝对让您酥到心猿意马、心花怒放。” 此时,凤姨端着一碗药紧随着淼进来,道:“正好,小姐先喝药,再吃点心,去去口中的苦味。” 窦姨看着两人一副商量好的样子,怎会不知她们的心意。她的身体她最清楚,药石无用,她只想平静的走过人生最后的一程。她的食欲不佳,几乎一天也吃不了什么东西,淼便变着花样给她弄好吃的,这份心意让她拒绝不了,即使再不愿吃,还是尽量的多吃。喝下药,接过淼递过的一口酥慢慢吃起来。 淼看着窦姨吃着,便在一旁手舞足蹈的讲笑话,总是一边讲,她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凤姨极配合的捧腹大笑,窦姨看着她们二人抿唇低笑,抬眸看去,淼的嘴唇大大的咧开,可笑意却未达眼底,虽然她卧病了一段时间,外面的事情她也知道的,此刻的淼应该极为担心的,可淼却一直在强颜欢笑。李隆基最近忙于吐蕃朝觐的事,很久不曾进过院子。 她的心底充满了感动和怜惜,轻轻放下手中的点心,握住了淼的手,细细的看着她,微笑道:“上苍对三郎不薄,把你赐给了他。猫儿,我想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答应我。” 淼一愣,郑重的点点头。“姨娘请讲,不论什么事,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窦姨欣慰的笑着,紧紧握住她的手,道:“三郎虽不是我亲生,但他是我亲姐的儿子,又是我一手带大,在我心目中,他便如我的儿子一般。幽禁的六年中,我看着他发奋读书,勤练武功,诗词歌赋他学得很精、很细,我知道他的心很大,那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抱负,可也是极重的负担。这么多年,我见他隐忍蓄势,他选择了这条路,注定会很苦。他是我养大的,我知道他不要温柔体贴的女子,他需要的是懂他、愿意跟他一起携手走过一生的人。他虽有一妻一妾,却从未带来见过我,可他却带了你来。我知道你懂得其中的含义,我希望你能够陪他走过这最困难的一段路,理解他、包容他,可以吗?” 淼怔怔的望着窦姨,心乱如麻,她知道窦姨请求的不仅是要她陪伴李隆基,携手走过一生,她可以吗?她悄悄避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角,无语。 窦姨长叹了一声,苦涩的笑着。“三郎从小心高气傲,他不相信命运,也不认命,他相信只要靠自己的双手,无论再艰难的事情,他都能解决。可是一个人背负太重的包袱,他的心该有多累?他是个好孩子,知道我身体不好,为了让我安心,他把一切藏在心底,一个人自苦,我岂能不懂?猫儿,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也很苦,却要强颜欢笑的哄我开心,你们都是好孩子,我不能看到你们携手连理,不能看到你们的孩子,我真的有些不甘心啊!” 淼心中有很多的不确定,那时跟随李隆基,心中所想只是作为一个朋友而达成他的心愿,别无其他。可是她这样没名每份的待在他身边,就真的不行吗?她紧咬嘴唇不说话。 窦姨看着始终沉默的猫儿,心中凄苦,却笑了笑道:“是我心急了,年轻人的事还是要看你们自己的心意,我不该插手的。这么多天都陪着我,你也该歇歇了,听说慕容尚仪身体不适,你去看看她吧,人生在世,能有几个相亲相爱的姐妹,实属不易,你要好好珍惜。我有凤姨照顾,你不用担心了。” 淼默默点头,起身往外走,看到外面的绿树红花……突然回身道:“姨娘,一个女人真的能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吗?女人可以对男人从一而终,为什么男人就不能呢?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男女平等,夫妻双方都要忠贞不二,否则就会触犯刑律,即使不判刑,也要接受道德的谴责。所以,我接受不了一夫多妻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点上,我决不妥协。” 窦姨震惊的看着她,随即释然,缓缓点了点头,颇多惆怅的道:“是啊,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丈夫对自己一心一意呢?但现实中,多少女人活在自己的美梦中不愿醒来,最终却伤心收场呢?可是,如果一个女人真的爱上了一个男人,那么许多事情就变得不再重要了,只要看着他笑自己就会笑,只要看着他幸福就是最大的满足了。猫儿,我知道你不认同,可我希望你能顺应自己的心,不要让太多的原则蒙住了自己的真心,那才是你真正的归宿。” 淼缓缓按住自己的胸口,她的真心?她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院子。 “猫儿,你等等。”凤姨急急追了出来,拉住了她。 淼慢慢转身,见凤姨一脸凝重的看着她,心中有一股情绪萦绕,让她不辨真心,混乱不堪。实在装不出开朗的表情,苦着脸站着。 凤姨拉着淼的手,想了想,才道:“猫儿,从我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女人,你的见识不一般,你可以同三郎一起俯瞰天下的人。可是我也看出你的心里还有别人,是怎样的人能让你对三郎的心视而不见呢?” 淼一愣,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偏开头不再看凤姨。 凤姨笑了笑。“我是过来人,怎么会看不懂你们的眼神呢?就像你,不是也看懂了小姐的眼神吗?还故意设计了芙蓉园的偶遇。我要为小姐谢谢你,能在那里再见相王一面,小姐的心愿已了。” 淼感慨万千的道:“我只是希望天下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可是我不知道我自己做得对不对?我只希望他们不要留下遗憾。” 凤姨长长叹了口气,道:“终生的遗憾都已铸成,还有什么可以弥补呢?” 淼心中本就疑惑,听凤姨这样说,心中更是疑云满布。反握住凤姨的手,问道:“难道当年在曲江池边窦姨同窦妃娘娘同时认识的相王?而相王却选择了窦妃娘娘?” 凤姨嘲讽的笑笑:“当年在曲江池边邂逅相王殿下的人是二小姐,不是大小姐。相王提亲的对象也是二小姐。” 淼哑口无言。“那怎么——” 凤姨愁眉深锁,轻轻一叹。“当年二小姐无论是文采还是容貌都犹胜大小姐几分,大小姐完全被二小姐的光芒所掩盖。我是大小姐的丫鬟,自然总是替大小姐打抱不平,久而久之,就将二小姐视作仇敌。可二小姐对我的敌意视而不见,对我们丫鬟下人总是和颜悦色。我当时心中只有大小姐,二小姐的千般好在我眼中也只是假惺惺。直到相王派人来提亲的那晚,我听到大小姐和老爷夫人密谈,说是要顶替二小姐嫁于相王。老爷夫人原本不同意,可大小姐说二小姐平日只会读书写字,乏沉可新,相王只是看上她的容貌,过了新鲜劲儿,就会将她遗忘,何况二小姐自幼体弱,能否诞下王子都是难事,这对窦氏一门没有任何好处。她说自己容貌与二小姐相似,相王定不会认出,何况她懂得歌舞与取悦男人,定能夺得相王的欢心,这才是长久之计。老爷夫人的心开始动摇了。第二日,二小姐一病不起,老爷夫人就决定由大小姐代替二小姐嫁于相王。为绝了二小姐的念头,大小姐提议将二小姐远嫁,这才有了姐妹二人同时出嫁的‘佳话’!” 淼震惊已极,她怎能想象亲姐妹之间竟会这样的算计,窦姨该是怎样的伤心呢?“窦姨知道吗?” 凤姨缓缓摇头。“二小姐一直以为相王喜欢的是大小姐。何况,大小姐自进相王府后,相王对她宠爱有加。而二小姐被休弃后曾去探望大小姐,姐妹二人抱头痛哭,二小姐又在大小姐去世后照顾三郎,我想她是不知道的。” 淼不知可否的看着她,难道相王真的认不出自己倾心的女子吗? 凤姨见她依旧无语,恳求道:“二小姐一直视三郎如己出,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她希望三郎能幸福快乐,所以我求你,下次无论小姐让你答应什么,你都不要再拒绝她,就算是满足一个垂死之人最后的心愿,好不好?” 淼仍旧说不出话来,要她去欺骗窦姨,她真的做不到啊。 凤姨有些泄气,长叹了一声,转身回去了。 因为吐蕃使者马上就要到达长安,文武百官、王孙公子各司其职,尤其是上次李隆基曾在吐蕃使者面前大展威风,因此李隆基忙于筹办马毬场,有时一天也不见人影。 李隆基带着随从刚下马,便看到一个绿影缩在门后,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李隆基原本疲累的脸见到她后,顿时新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拉着她的手就往里走。笑道:“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今天是吹的什么风,居然亲自来接我?看来今天太阳得从东边落下去了。” 淼气呼呼的甩开他的手,哼道:“谁愿意来接你啊?满心盼望你归来的人多着呢,可就不包括我。你不在,没有人管我,我才乐得清静呢!” 李隆基非但不生气,反而更向她身边挨了挨,柔声道:“这语气听着怎么带着一股酸味啊?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脖颈之间,让她脸燥热不堪,急急退了一步,转开话题。“我知道你最近忙于迎接吐蕃使节的事,可是你也该抽空去看看窦姨啊。她很想你呢,窦姨喜欢孩子,你可以带着嗣直去,窦姨一定很开心的。” 李隆基的脸色一黯,急急避开眼,胡乱的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去的。你多陪陪她就是了。我先回房更衣。” 淼看着他逃避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奇怪,拉着他的袖子问:“你怎么了?我一直以为你忙没时间,可现在看你,根本就不想去,你心里在别扭什么?她是从小将你带大的姨娘啊,她现在相见的不是我,而是你。你也知道她的身体不好,专门把她接来,不就是为了能承欢膝下吗?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李隆基面色铁青,止住步子,冷冷道:“我真的很忙,待吐蕃使者走后,我自然会去看她——” “借口!”淼站在他面前,喝道:“如果你想看她,就算你忙得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你也会去。我告诉你,她现在身体很不好,你去不去看她,随你!我懒得管你这不孝子。”淼说完甩袖走了,留下李隆基一人独自站在原地发呆。 更鼓敲过三更,淼在床上辗转反侧的烙烙饼,却怎么也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缓步往窦姨的院子走去。远远的,看见一个黑影立于院中大树的阴影中,默默的看着窗前一盏孤灯投下的一片剪影。 淼喜滋滋的走过去,想他终于想明白了,可走近一看,黑夜中他闪亮的眼睛却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竟连她的靠近都察觉不到。淼终于认识到事态的严重,缓缓上前,轻轻拽了下他的袖子。 李隆基一惊,劈手砍了过来,看清是她,茫然的住手,慌忙往外奔去。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刚要去追,窗内传来极轻的声音。“让他去吧。” 淼惊讶的大张着嘴,一步步走进暖阁,见窦姨坐在屏塌上,窗户微开,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李隆基刚才站着的位置,难道他们就这样天天隔窗对望?淼不解,疑惑的看着她,却见屏塌上一件件孩子衣服将整个屏塌铺满,有七八岁到十几岁不等,都是旧衣服,有些还是破的,窦姨却视若珍宝的捧在手里,安详的笑着。 窦姨冲她招招手,柔声道:“今天精神好了很多,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情,最开心的就是看着三郎一天天的长大。这些都是他穿过的衣衫,小时候的他调皮的不得了,总是把衣衫弄破,我那时最愁的就是怎样一夜之间做好几件衣衫,好让他不用穿着旧衣出去,让那些太监宫女羞辱。” 淼坐在她身边,随手拿起一件少年衣衫,都是手工缝制刺绣,做工极其精致。她不禁赞叹古时女子的女红真是不一般啊!她微笑着看向窦姨,她的脸色不似平时苍白,红晕而有光泽,眸光熠熠生辉,这让淼的心紧紧一抽,难道这是回光返照吗? 窦姨兀自沉进在自己的回忆中,慈祥的笑着:“他很小的时候我就抱过他,那么小小的人儿,现在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真的跟小时候不一样了,我还记得他刚刚被幽禁宫中时,每晚一定要握着我的手才能安心睡觉,读书骑马一定要我看着他,那时的他真的很粘人。现在他终于长大了,不再需要我了。” 淼看着她悲伤绝望的眼神,连连摇头。“不是的,您在他心中就如同他的母亲一样,他敬您爱您。孩子长大了,总会有自己的心事,不会凡事都对父母说,更是报喜不报忧,他是不希望您担心。” 窦姨握着她的手,眼中泪光晶莹。“三郎以前的确视我如母,可是现在不是了。他知道了一切,他在怨我,甚至恨我——” “怎么会呢?他不会很您的——” “不,他恨我!他恨我爱慕相王殿下,恨我在亲姐逝后就要顶替他母亲的位置,恨我照顾他关心他只为了讨好相王,恨我不能为丈夫守贞。”泪如断线珍珠般滑落,窦姨痛哭不止。“都怪我不该回来,我应该在乡下了此残生,不该为了再见他一面而伤害三郎。我真是傻啊,本应该潇洒的离去,却牵牵绊绊了几十年,伤人又伤己。” 淼扶住哭倒的窦姨,急道:“每个人都有喜欢的权利,喜欢没有对和错,如果人心能自由控制,那么又何谓之人呢?姨娘,您没有错,是命运让你们错过了,不是你的错——” 窦姨闭眼摇头,苦涩道:“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该情不自禁的喜欢上他,不该得意忘形的向姐姐炫耀,不该在听见姐姐要取代我时软弱退让,不该在自己退出后还念念不忘,不该在克死夫君被休弃后怨恨姐姐,不该对三郎倾注我作为一个女人渴望成为母亲的所有感情,不该在大限即至时泄露了自己的情思。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淼愣住,怎么也没想到窦姨竟知道姐姐欲取代她的事情,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要听之任之,如果她拆穿姐姐,那么这几十年的痛苦就不会有了呀! “小姐,您竟然知道?为什么不说呢?为什么任凭大小姐取代了原本属于您的一切?小姐,怎么会这样?”凤姨不知何时进来,震痛万分的看着窦姨。 窦姨摇摇头,满脸的悲戚。“凤姐姐,当年你一直跟在姐姐身边,我的情况你又怎会不知?我自幼体弱,是个药罐子,就是因为不能向姐姐一样欢笑蹦跳,我才会闷在屋子里看书,只有书不会不理我。当年邂逅相王,我像天下所有怀春的少女一般期盼着甜美的爱情,可是姐姐一席话却点醒了我。我沉默寡言,根本不懂男人的心思,怎能留住他的心?何况以我病弱之躯,根本就不能诞下孩子,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我又怎么配得上如芝兰玉树般的他呢?” 淼又怜又气,一把握住窦姨的胳膊,道:“你为什么不问问相王的意思呢?他是不是在乎有没有孩子,是不是喜欢单纯善良的你?相王恬淡闲逸的性子,他是不是会更喜欢沉静内敛的你?当初相王提亲的对象是你啊,为什么你连试都不试就认定他只是看上了你的美貌?即使你认定自己留不住他的心,独自痛苦的几十年,为什么不陪伴在他的身边,默默的支持他、关心他,远比你这样爱慕他要幸福的多啊!” 窦姨怔住,愣愣的看着她,泪水渐止,脸色却苍白如纸。忽然自嘲的笑了起来,低叹:“原来我是被自己的虚荣心蒙蔽了自己的真心。怕自己的不足以打动他的心,害怕被他抛弃,害怕看到他漠视的眼神。所以连努力的勇气都没有,就放弃了。是我自己放开了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是我的自以为是让我走上了这条路,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窦姨缓缓闭上眼,仰面倒下—— 大夫走后,凤姨一直守着窦姨,寸步不离。 淼自责的看着脸如死灰一般的窦姨,心如刀绞。痛恨自己不该胡说八道,不该揭开窦姨心上最痛的伤疤。望着油尽灯枯的窦姨,淼只想着为她完成最后的心愿,转身跑了出去。 五更已过,李隆基已起身准备上朝。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自己的寝室休息,身边只留王毛仲伺候,刚刚换好衣服,淼就直冲了进来。李隆基略显尴尬的偏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别处。 淼却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外拉。“你快跟我走,见窦姨最后一面。” 李隆基浑身一震,下意识的甩开了淼,冷笑道:“怎么可能?她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她是想骗我去看她吗?我要上朝,就要晚了,有什么事等我下朝回来再说。” 淼知道他误会很深,急急解释:“你误会窦姨了。当年先认识相王的人是窦姨,相王要娶的人也是她,是你母亲顶替了窦姨,设计她远嫁,害她——” “啪”一声响,李隆基怒瞪着她,喝道:“你是什么身份,胆敢在我面前诋毁我的母亲?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我告诉你,我不想再听见关于她的任何事,我也不想见你!”说完甩袖而去。 淼捂着自己麻木的脸颊,脑袋一片混乱,可是没等她理清思绪,人已经追了出去。“你去看看她吧,她在这世上最不放心的只有你啊!这么多年来,你会不懂她的心吗?她的眼里心里,你就是她的儿子啊!”眼见着李隆基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淼痛恨自己言辞过激。可是,她不能让窦姨含恨而终,她最想见人还有他! 二月底的凌晨,天气仍透着凉意。淼却站在薄雾中半个时辰,纹丝不动。相王府门卫森严,她不得而入,那她就在门外等。 亲兵前前后后护卫着一家马车缓缓驶出,淼欣喜的跑了过去,却被亲兵挡在外面。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大叫道:“相王殿下,我是临淄王府奴婢,窦夫人病危,万望您能移驾见她最后一面。相王殿下,念在她是您妻妹的情分上,去见她一面吧。” 亲兵急忙捂住她的嘴,连打带拖的将她拉到一边,正要教训,却见一个月牙白色的男人站在薄雾中,身影竟如此悲戚。 一路上,相王沉默无言,依旧是他平日恬淡随性的样子,眼中没有波澜,一如平静的池水。 步进小院时,院外的三郎四郎五郎的随送急急向相王行礼。淼的心突然一暖,快步跑了进去,只见李隆基半跪在榻前,握着窦姨的手发呆。李隆范、李隆业也跪在榻前,似乎静静的听着窦姨说话。 淼扑倒在榻前,见窦姨星眸半闭、一息尚存,心中的自责与难过再难掩饰,哭倒在地。“对不起,对不起——” 窦姨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门口那一袭月白人影,熟悉的姿态、熟悉的神情,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曲江池边赠文饮酒的瞬间,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因羞怯而红晕起来,深情的望着他,却看不清他望着她的眼神,眼前渐渐一片漆黑。她的嘴角有笑,她轻唤:“猫儿。” 淼急忙趴在她床前,连连应声。“姨娘,我在,猫儿在这儿呢!” 窦姨握着李隆基的手动了动,淼伸手按住她的手,窦姨笑意更深。“猫儿,谢谢你,帮我想清楚很多事,我可以无牵无挂的走了。我不想再求你什么,只要你顺应着你的真心,我想你们都会幸福的。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看着你——”笑意凝固在唇边,如山花绽放般的美丽,沉沉睡去。 李隆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隆范扑倒在地磕了一个响头,李隆基却愣愣的注视着宛若睡去的窦姨,没有一丝反应。 夜深人静,偶有鸟语虫鸣打破这凝息的寂静。 淼静静的站在门外,她知道他就在里面,可是她竟没有勇气推开这扇门。自窦姨去世后,他不言不语的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任谁也不理。她宁可他像隆业隆范一样将心中的伤痛发泄出来,他越是平静,她越觉得害怕。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似乎被什么紧紧揪住,而那头拴着他,只要他轻轻一动,她的心就会随着痛。她究竟是怎么了? 她终于鼓足勇气,手刚举起,就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拉向一旁的假山之后。她站立不稳,身子摇摇晃晃,而王氏却站在她的面前,冷冷的瞪着她。 在淼的心里王氏一直是个温婉贤淑的女子,从未想过这种冰冷的眼神竟会从她的眼中迸射而出,她情不自禁的颤了颤,想从她的手中将手抽出,王氏却更紧的攥住了她的手,冷声道:“爷这样不吃不喝的关在房里,你可满意?我一直以为你是聪慧的女子,怎么会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相王殿下和爷今日不去朝会,你知道这有多严重吗?而缘由竟是为了一个被夫家休弃的女子,传出去相王的颜面何存?临淄王府的体面何存?你想过没有?” 淼愣住,她从未想过后果,她只希望窦姨能了无遗憾的走,只希望让让他们直面真实的自己。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处境,她的确做错了吧。 王氏咬了咬唇,又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打的什么心思,可能你以为这样吊一个男人的胃口很有意思,你对他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你这样身份不明的待在他身边,我不会干涉,可在外人眼中你就是临淄王府的人,你是他的女人,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他。慕容尚仪在宫中地位微妙,你却同她交往甚密,这在多事者眼中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吗?你要置临淄王府于何地,你要他如何自处,你想过吗?”王氏定定的看着她,心中怒气未消,却不愿再说,转身欲走,却突然停住,极轻的道:“如果你心中有他,不要再让他伤心了,算我求你了。”身子一闪便消失在重叠的假山间,似乎从未来过。 淼痛极的蹲下身子,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下,坠入凹凸间的石缝中。 “吱呀”一声,门轻轻打开,绿影飘飘然移近室内,可书桌前盎然站立的男子却没有任何反应。 幽暗的室内只有一盏油灯忽明忽暗的燃烧着,两人间只有一步的距离,却似隔着千山万水。淼不敢再踏近一步,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心中充满了疼惜,她竟从不知道自己对他的心竟已如此深了。她苦笑连连,深吸一口气道:“请临淄王以冲撞主子、不服训诫之由驱逐奴婢,让奴婢回到慕容尚仪身边。” 她见他没有回应,心中一痛,转身就走。眼前一黑,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卷了起来置于桌上,撞到了残灯,室内顿时一片黑暗,而她的眼前只有一双孤狼般精量的眼睛。她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后躲,他却禁锢住她的身子,让她与他平视。 “每一次我想你靠近,你总是拿刀子捅我的心。这次要将我的心撕碎,扔在地上踏几脚再走吗?”李隆基极力压抑怒气,嘶哑的声音低吼着。 淼猛摇头,想要抓住他的手,他却紧紧的攥着她的双肩,低喝:“你再怎么伤我,我都认了,为什么要伤我父王的心?他们极力要藏住心中最深切的思念,你为什么要将它们挖出来?既然是一生的错过,就让他们怀着初见时最美好的回忆,为什么要让他们去面对心中最大的痛?你太残忍了!” 淼不赞同的摇头。“既然他们互相爱慕,为什么要埋藏在心底?窦姨痛苦了一辈子,我只希望她能在走之前再见相王一面。一个女子的一生,她不要任何回报,难道连一面都吝惜给她吗?为什么憋在心里不说呢?即使对方不接受,即使对方厌恶,自己已经为了这份感情努力过付出过,这样才是真实的自己不是吗?为什么要把真正的自己藏起来,久而久之,会不会连自己都认出自己了呢?” 黑暗中的他眼睛亮若繁星,却是天上碎裂星河中的星子,悲伤而沉静。 淼反手握住他的手,急急的道:“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你是世上最心疼窦姨的人,你一定早知道她的心意,而你也同样了解自己的父亲,你知道他也爱慕着窦姨,你怕窦姨知道会伤心,宁愿让她以为相王只是看上她的容貌,没有认出顶替的姐姐。可你想没想过,如果窦姨知道真相,她的苦中就会有甜,就不再是纯粹的苦了。” 黑眸中如天上的繁星点点。“姨娘一直掩饰的很好,可我从小察言观色,怎会看不出她眼中平静后的爱恋。我一直踹度父王的心思,后来才知那时父王处境极其艰难,夹在则天大圣皇后和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之间左右为难,父王一向静以修身,他当时冲动求亲,会陷心上人于险境,而窦家却使了一招移花接木,他便将错就错了。谁料几年后,我的母亲真的死于这场宫廷争斗之中了。我的母亲成了姨娘的替死鬼。” 淼听他语气中强烈的悲愤和哀伤,不由得紧紧攥主他的手,急道:“不是的,相王绝没想到会这样的——” 他握着她的手按在胸口,一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的摩挲,柔声道:“疼吗?”他猛地扎进她的怀中,哑声道:“我真的希望姨娘是我的娘亲啊,她疼我爱我,从不逼我学习王子之道,只让我按照自己的兴趣学习,她会陪我玩、陪我笑,只有她看到我被宫女太监取笑时的不甘和羞辱,只有她会为我哭。娘亲在世时只一味的要背诵圣贤书,学习礼仪,做一名出类拔萃的王子,她要的不是儿子,而是能实现她野心的傀儡。为什么姨娘不是我的娘亲,我时常想如果母亲没有代嫁,我就是姨娘的儿子了。姨娘所受的种种都是我的母亲造成的,我根本没有脸面见她?为什么一切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竟然连开口叫她一声娘的勇气都没有?我是个懦夫,我辜负了姨娘对我的疼爱,我不配做她的儿子!” 淼抱住他的头,柔声道:“窦姨最大的骄傲就是你啊!在她的心目中你就是她的儿子,虽然口上不说,可是心里早就承认了啊!你不是早在心里叫她千遍万遍了吗?而她也答应你千遍万遍了。你的心事,她一直都懂啊,你的隐忍、你的蓄势待发,她都看在眼里啊!不要难过,窦姨是世上最善良宽容的人,她现在一定在天上笑着看你,她一定希望你幸福快乐,而不是痛苦悲伤。那样,你就辜负了她的心了。” 李隆基闷在她的怀中许久,才低哑的道:“你不要离开我的,好不好?” 淼生生压住想要脱口而出说“好”的冲动,她竟会在不假思索的情况下答应他的任何事,太多的情不自禁意味着什么呢?对上他缓缓抬起的黑眸,盛满了不安的恳求,她的心竟莫名的疼痛起来。她缓缓点点头,嘴角弯开一个美丽的弧度,轻声道:“好。” 黑眸中仿若暗夜中顿时倾洒光辉的星子,热情而欢快的闪烁着。李隆基将她大横抱起,走到书房的内室,轻轻将她放在榻上,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淼一颗心七跳八跳,在他的注视下浑身发热,却动弹不得。她不知道他眼中燃烧的是什么,却隐隐猜到了烈火焚身,身子顿时僵硬如石。 李隆基缓缓躺下,怕惊动了她一般侧躺在她的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捧在手中细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我行周公之礼之时,必是我掌握天下之日。” 他的尊重让她的心暖意融融,她缓缓侧躺与他面对面,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李隆基轻拥她入怀,贴着她的耳朵,温柔的道:“给我唱首歌,好吗?” “唱什么?”淼低低的问,享受着此刻的温馨。 “你唱什么都好,我都喜欢。”李隆基闭上眼睛,微微笑答。 “道不尽红尘奢恋,诉不完人间恩怨,世世代代都是缘。流着相同的血,喝着相同的水,这条路漫漫又长远。红花当然配绿叶,这一辈子谁来陪?渺渺茫茫来又回。往日情景再浮现,藕虽断了丝还连,轻叹世间事多变迁。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好儿郎浑身是胆,壮志豪情四海远名扬。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美人啊,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 李隆基迷迷糊糊睡去时,唇边噙着笑意喃喃:“爱江山,更爱美人。”看着淼沉沉睡去的睡颜,疼痛的心流过窝心的暖,他紧紧拥她入怀,缓缓闭上眼睛。 布局 神龙三年三月庚子,吐蕃遣其大臣悉薰热入贡。 吐蕃使团浩浩荡荡由长安城南明德门进入,穿过长长的朱雀大街,进入大明宫,中宗在明德殿内设国宴款待,一片歌舞升平。悉薰热代表吐蕃赞普为小王子善擦拉温求婚,中宗欣然应允,将金城公主许之。吐蕃一行感念大唐皇帝隆恩,拜谢。 长安年间李隆基曾在大兴宫南禁苑中以四敌十,打败吐蕃马毬队,彰显大唐国风。此次,吐蕃使者又在禁苑中大玩马毬,陪同的依旧是临淄王李隆基,为了与吐蕃使者保持友好,李隆基一直将比分持恒,不敢锋芒太露,而吐蕃使者却是步步进逼,分毫不让。 最终,吐蕃使者在最后时刻以一分优势险胜李隆基,可吐蕃使者却个个瘫软在地,气喘如牛。李隆基及队员虽疲累,但依旧保持仪态,恭敬退下。 一身华贵藏袍的悉薰热青色赭面,看不清容貌,可天狼星一般的眼睛狂傲的道:“看来临淄王爷这些年疏于练习,以十对十竟惨败,看来当日大胜之事定是言过其实了。殊不知我们吐蕃是马上民族,马上功夫可不是说说而已。” 李隆基坐于席间,恭谨的垂头不语。 中宗的脸色却不太好,吐蕃虽与大唐是姻亲之帮,但吐蕃时常侵扰边境,给唐王朝带来极大的烦扰,虽然此刻又与吐蕃结下秦晋之好,不能剥了面子,又不能失了面子,情况极为微妙。一时在座皇亲贵族无不面露难色。 “启禀皇上,今日既是皇上嫁女的好日子,又怎能不让女子小试身手,未皇上和金城公主助兴呢?何况,吐蕃素来崇敬女子,女子也不输于男儿,想必随行的吐蕃女儿定是身手不凡。大唐文化兴盛,岂又只是一项马毬可比?我朝宫女平日素喜蹴鞠,不妨让奴婢与吐蕃使者活动活动腿脚,可好?”一个身着翠霞裙的女子娉娉婷婷的走了出来,盈盈跪于阶前,裙上交织的花纹如碧空红霞一般的绚烂,如云的发丝挽成惊鹄髻,珠翠牙梳点缀其间,更加衬托女子清秀的的面容,广眉间兰花般的花钿如嵌于眉间,柔化了那股英气,显得更加娇媚可人。 皇亲贵族无不震惊于跪于阶前的女子,昔日总是一身男装的慕容尚仪,一夕之间襦裙薄纱一身丝绸宫装娇俏动人,哪里还有往日的冰冷沉默? 中宗臃肿的身子动了动,微眯着眼看着敏,道:“今日是朕为女儿许婚,光是些男儿击毬,却是冷落了金城。慕容尚仪此法深得朕意,只是不知吐蕃使者可愿意下场一玩?” 悉薰热上上下下打量了敏一番,冷笑道:“皇帝陛下和公主殿下既然有此雅兴,下臣自当奉陪。” 他话音未落,一个俏生生的吐蕃少女早已站起,声如黄莺。“中原果然新鲜玩意甚多,我吐蕃女儿与男儿一样,骑马射箭样样不输,既然男子比完了,当然该是女子比试比试了。” 敏冲中宗深深一拜,缓缓起身,盈盈回转,含笑望着少女道:“吐蕃女儿果然豪爽,不输男儿。请使者稍作准备,不过有言在先,此次蹴鞠只为庆贺公主与吐蕃王子喜结良缘,也为公主姐姐闷,不当真的——” 少女柳眉倒竖,怒喝:“比试自然要分胜负,否则,又有何意义?你如此看不起我们吐蕃吗?我们吐蕃女儿的足下功夫可不是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柔弱女子可比?你们不妨跳跳舞,小心一会儿扭断了你们的腿?” 登时唐朝皇亲无不怒目而视,又齐齐看向敏。敏微微一笑,道:“既然使者如此坚决,那么奴婢恭敬不如从命了。球场如战场,奴婢自当竭尽全力与使者场上一玩。” 敏看着面前清一色蹴鞠装打扮的宫女,正是宫中特意为皇帝皇后助兴时的女子蹴鞠而训练的宫女,各个都受过专门训练,身手不凡。 “皇后娘娘命贺娄为姐姐推荐几个蹴鞠明脚,她们的球艺精湛,绝对不会输。”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身着纱笼裙,面色恭敬的低头说着。 敏眼波一动,甜甜笑道:“贺娄妹妹说她们好,自然就是好。往昔妹妹就是从这里被娘娘一眼看中,一路青云直上封为尚宫,妹妹调教的这一批孩子定然是蹴鞠好手,可是这么多孩子,可让我如何取舍呢?”敏围着十几个宫女转圈打量,心中却在揣度,她在宫外府邸内修养几日再度回宫,韦后身边便多了这个贺娄尚宫,蹴鞠出身,却颇有功夫底子,日夜不离韦后身侧,俨然女保镖的样子。敏自嘲的笑笑,随意挑了三个刚才与贺娄“眉目传情”的宫女,刚要再指出最后一个,却看到角落里一个穿着宫女装的小宫女偷瞄着这边,因为阻隔,她稍稍移动脚步,脚下沉稳,分毫不乱,眼神一片清明向往。敏心思一动,走了过去,看着刚刚及她肩膀的小宫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宫女镇静的低下头,清晰的答道:“奴婢叫元宝,十五岁。” 敏笑着打量了她一番,看着贺娄道:“就是她吧,队员凑齐了,我们商量一下战术吧。” 贺娄愣了愣,元宝也难以置信的瞪着敏,敏却笑牵着元宝的手,招呼其他三人到一旁研究对策。 禁苑是皇帝游乐的地方,面积极为广大,珍禽异兽、亭台楼阁自不或缺,而蹴鞠场也是贵族玩乐的场所。古时的蹴鞠场较之今日小了很多,仅有一半大,鞠是用兽皮缝制而成。只见场中玉立十位佳人,一红一绿极为鲜明,敏带队穿着红色的蹴鞠装,而吐蕃使者身着绿色,十个女子对立而战。 敏向那吐蕃少女屈膝一礼。“来者是客,大唐自应尽地主之谊,不能说我们欺负远到的朋友,请先开球。” 那少女极为倨傲,冷笑道:“蹴鞠又有何难?你这是小看我们吐蕃了?” “奴婢不敢。那怎样才算公平呢?不如我们将球挑起,谁先抢到就由谁来开球,如何?”敏谦恭的笑道。 那少女早已不耐烦,连声说好。一名宫女站于场中央,将鞠高高挑起,吐蕃使者静待球落时,敏已凌空跳起,一个倒挂金钩将球直接踢进了球门。在场所有女子瞠目结舌,愣愣的看着敏,不知该作何反应。 中宗率先鼓起掌来,一片欢呼之声大作。那吐蕃少女愤怒的一甩袖,敏却只是淡淡一笑。 宫中蹴鞠宫女常年在禁苑训练,足下功夫自非半路出家的吐蕃使者可比?场中三人配合的极为默契,敏只需将球抢来,交给她们便能顺利进球。敏以前在学校踢过足球,带球传球不在话下,加上本身功夫底子,跳转腾挪间身姿优美。虽然身上的蹴鞠装类似于胡装,短领窄袖,但袖口仍能滑至肘部,阳光下她的左臂闪闪发光,各色宝石夺目耀眼,有时反光强烈,对手晃眼的一瞬,敏便已断球成功,再进一球。一旁的元宝步伐娴熟,对她们的动作配合极为熟悉,但那三名宫女却故意排挤她,即使球在元宝脚下,她们也绝不接应。吐蕃使者似看出这个规律,频频围攻元宝将球夺来,接连进球,比分渐渐逼平,时间却所剩不多。 元宝渐渐不支,敏急忙上前接应,那吐蕃少女却挡在她身前,敏冲了几次,那少女功夫不弱,将她阻了回去。元宝带球突破,几名吐蕃少女竟绊腿夺球,元宝的身子飞了出去,球已被夺。敏大怒,飞身越过少女,一手扶住元宝让她站好,步伐灵动的在几名配合的吐蕃少女间穿梭,脚下虽是夯实的土地,尘土依旧扬了起来,一时混乱不堪。只听锣响球落,敏站于吐蕃球门之前,而鞠早落在守门员之后。大唐以一分优势险胜。 那吐蕃少女倒是拿起放下,脸色虽难看,却豪爽的道:“愿赌服输,你们赢了。”场中尘土甫落,视线清晰起来,她惊异的瞪着敏,叫道:“你是吐谷浑皇族!” 敏立于球门之前,腰带半松,尾梢随风而舞,只见碧绿色的腰带上一匹骏马毛色润泽昂首而立,正是日行千里的宝马青海骢。 敏微微一笑,轻轻扯下腰带,捧于手心。“吐谷浑早已臣服于大唐,先皇曾许嫁弘化公主于青海,而青海世代以大唐为主,岂能再称吐谷浑?何况,奴婢于宫中伺候前后,早已是大唐的国民了。” 吐蕃少女一句话噎住,只是怒瞪着敏。吐谷浑原本地域广阔,因昔日太宗嫁弘化公主于吐谷浑,而吐蕃强盛,却不能尚公主,因此发兵攻打吐谷浑,大片领土被吐蕃吞没,逃于青海境内,向大唐求救,遂赐封青海王。吐蕃尤恨吐谷浑,却碍于唐朝庇护,今日见敏身着吐谷浑的皇族饰品,想要发难,但敏一番话言明青海已属大唐国土,不可侵犯。 皇亲贵族一直认为敏是武李两家的子孙,虽然则天大圣皇后在位时曾提及她是吐谷浑的子裔,可今日一看竟又牵扯到如今青海的王族,一时糊涂至极,对敏的身份多了一分探测。 敏却清淡一笑,向中宗韦后行礼后带着宫女下去。 大唐与吐蕃两站各有胜负,谁也不愿多提,歌舞表演一起,便欣赏起来,将刚才的事情抛在脑后。 吐蕃使者的到来,大明宫中的盛宴一场接着一场。因为上次敏击败吐蕃蹴鞠女队,又因吐谷浑,设宴便不再召敏进宫。敏乐得清闲,在府中教导小郭的武功,小郭悟性极高,加之平时熟读兵法,往往在练武中想到一些行兵布阵的方法。 这日两人在书房中各自看书,敏挑了一些医术看,看得头晕眼花,便倒在摇椅上小憩。自那日后,她将府中的孩子送出去各自学艺,仆役按照冰凝的观察仅留下一些忠实可靠的,而在她身边的只剩下冰凝、画眉和小郭了。那日在骊山昏倒,迷迷糊糊醒来时已回到府中,才知自己昏睡了一夜,薛崇简将她安置在太平公主的骊山别院里,翌日才将她送回,至今一直没有向他道谢。 她此时穿着宽大的绣裙,一手轻抚上黄金臂环,戴上它究竟遮掩住了什么呢?她缓缓睁开眼,小郭正聚精会神的抄书,敏浅笑着起身,拿起一张他刚刚抄写的《孙子兵法》,粗粗看去正是以前自己读过的一段“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故曰:明主虑之,良将修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敏觉得似乎少了几句,又看了几张,都是摘抄。敏越看越生气,将纸置于桌上,怒道:“你将《孙子兵法-火攻篇》‘夫战胜攻取’这一段背来听听。” 小郭愕然停笔,将毛笔放下,站起背书。“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故曰:明主虑之,良将修之。非利不动,非得不用。合于利——” “停。”敏皱眉看着他,举起手中的纸,问道:“‘非得不用’后面的‘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不合于利而止’后面的‘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这些为什么不背不抄?” 小郭不解敏的怒气,自信的道:“军人的天职是保家卫国,作为一个将领只要把握好‘道、天、地、将、法’的准则,‘治众如治寡,分数是也;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三军之众,可使必受敌而无败者,奇正是也。’只要能够胜利,就是好将领,而能够指导胜利的兵法背住即可,其他的无关紧要。” 敏怒极,将纸重重拍在桌上。“《孙子兵法》中贯穿始终的‘慎战’思想,你读到哪去了?‘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你可记在心里了?‘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你能做到吗?你能用最少的兵力和伤亡,战胜比你强大的敌人吗?战争是人类争斗中最后逼不得已才会发生,虽然不可避免,但作为将领是否真的将麾下将士的性命看在眼中呢?战争的结果是为了什么,不是让自己更强大,而是让天下安定。一将功成万骨枯,你好好想想自己是想成为一名流传千古的名将,还是嗜杀成性的战魔?今晚将所有你漏写的句子补抄一百遍,否则你别想出这个屋子!”敏挥袖出了屋子,将书房门紧锁。 小郭愣愣的看着自己抄写的《孙子兵法》愣愣出神,父亲从小教导是错的吗?还是自己真的没有读懂呢? 敏一路疾行回寝室,心中郁闷异常,烦躁似乎不因因只为小郭的急功近利,脑海中闪过很多想法,她顿住脚步,扶着墙壁紧按住心口,那颗心剧烈的疼痛着,仿佛有什么紧箍住她的心,让她无法抑制。终有一天她会在这种痛苦下永远的睡去吧!她茫然抬眼,透过窗纱看进屋内,一个冰蓝色人影在她的衣柜前描摹着什么,画好后匆忙将手中的腰带折好放回原处,将丝帕塞进怀中,匆匆出来,顺着长廊快步而行。 敏难以置信的瞪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怎么会是她?敏远远的跟在她身后,见她走到与上官婉儿府邸一墙之隔的院墙前,她举帕拭汗,忽而一阵风起,丝帕迎风飘起,竟飞过了院墙,掉落在上官府中。她长舒了口气,缓缓转身,看到拐角处僵立的人,愣在当场。 敏扶着廊柱才能稳住自己摇晃的身子,刚刚心痛的感觉似乎还没有退去,一呼一吸间,那痛扩散至全身,让她止不住的颤抖。 冰凝脸上的怔愣退去,平静的看着敏,一如她平时的温柔平和。她缓步走到敏的面前,跪了下来。 敏闪身避开,隐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低喝:“你跪什么?在我这里,不需要跪!”敏转身背对她,眼泪便掉了下来。“为什么会是你?你是上官婉儿给我的人,可我待你如何?她是怎么对我的,你没有看见吗?一年的相处终究敌不过十几年的恩情,我又何必怪你?你走吧,回到她身边吧,我不想再看到跟她有关的任何人。” 冰凝张口欲言,却终是默然无声,她“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起身而去。 敏低头任泪水颗颗坠落,为什么心还是这么痛? 晚饭时刻,画眉问起小郭和冰凝,敏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粒米未进便回房休息,从衣柜中取出那条绣有青海骢的腰带,轻轻抚摸着上面的马儿。义父肯定在草原上放马驰骋,惬意非凡了。 “赤子之心吗?我还能拥有您说的这颗赤子之心吗?我不知道我还能走多远,我应该享受这最后的时光,可是我不能,我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即使违背我对您的誓言,我也一定要做到。”敏紧紧攥住腰带望向西方,下定了决心。 三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夜风透着清爽的气息。五更已过,拂晓降至,敏却一夜无眠。她披衣起来走出寝室,不知不觉竟走到冰凝的房前,她似乎以为冰凝就在里面,这个时辰她已准备起床了呢!可是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没有人,冰凝已经走了。她长呼口气,走向书房。暗夜中,一波光亮照亮了她的心扉,她缓步而至,轻启门扉,桌前一个少年伏桌写字,桌旁摞着厚厚一打宣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敏随手拿起一张,小郭的确听话的抄写,却没有抬头看她。 敏轻叹一声:“古往今来,名将的下场何其悲惨?寿终正寝的又有几人?‘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忘;功盖天下者不赏,声名震主者身败’,你可懂其中深意?陶朱公为何在复国后归隐?卫青是威名远播的大将军,为何行事如此谨慎?相反,飞扬跋扈的将星霍去病却英年早逝,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辅佐三位帝王,为何身后却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小郭停笔抬头,眼中尽是震撼,笔尖的墨汁低落在“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上,慢慢晕开。 敏苦笑着道:“帝王坐在云端之上,是不容任何人藐视他的权威的,文官即使在言语上冲撞帝王,若是贤明的君主必不在意;相反,武将的身份就极为微妙,胸内装有宏图大志的帝王,一方面希望将领成为自己手中最锋利的宝剑,为他开疆拓土,另一方面在战争结束后,他自己要牢牢握住军权,丝毫不许旁落。每个帝王都会有疑心病,而手握重兵的将领就是他最大的忌讳。许多被处死的臣子真的都是罪大恶极吗?千百年来,忠臣被处死远远多于奸臣,而这些忠臣中除了因为帝王昏庸、奸臣挑唆外,就是那些权臣了。他们在朝堂中的权势让帝王害怕,功盖天下者不赏,声名震主者身败。” 小郭手中的笔戳在纸上,力透纸背,垫在下面的纸一张张穿透。 敏轻轻握住他的手,将毛笔抽出。“《孙子兵法》虽称为兵法,可是里面包含了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我要你一字一句的记在心里,想想出了用兵之外,还可以帮你什么?我虽说了许多作为将领在朝堂中的微妙地位,可是许多战死沙场和死于皇帝猜忌的将领,他们是否后悔选择了这条凶险重重的路呢?我想他们更多的是希望‘庶政为和,万国咸宁’、‘仁民爱物’而已,作为一个军人在国家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以奋勇杀敌,而在国泰民安时,他又可以弃兵从耕。这样的心态转换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你可以吗?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你能做到吗?” 小郭愣愣的的看着她,似乎一时之间不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可是一双天狼星般的黑瞳却熠熠生辉。 敏轻笑,拍拍他的脑袋。“天也快亮了,出去活动活动腿脚吧。我要检查一下的你的功夫长进的如何了?” 黎明前的黑暗,只有天边一颗启明星盈盈闪烁。后院中两条人影跳转腾挪,身子非凡。 “砰”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刺耳,敏和小郭互视一眼,都是一个纵跃到后门前,小郭开门,敏飞身而出,空荡的街上薄雾弥漫,哪有人影? “姐姐。”小郭抱起地上一个麻袋,摸了一下,喊道:“里面是人,还活着!” 敏大惊,急急蹲下打开封口,一截乌黑的头发倾泻而下,披在敏的臂上,一个东西砸在她的手上,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敏的手上,金色的光芒下一只碧玉的簪子晶莹通透,雕着一朵初放的菊花,只是点点血迹浸染在碧玉的花瓣上,红绿映衬下却是别样的妖艳。 这是簪子是她送给冰凝的,冰凝无时无刻不戴在发髻上。她急急拨开如云般的长发,一张脸肿的看不清面目,青紫布满她的肌肤,衣不蔽体,敏惊得浑身颤抖,急急拉拢麻袋遮住她的身子,抱她起来,颤抖着道:“快去请大夫,不要声张。” 小郭依稀认出,小小的拳头攥的紧紧,坚定的看了敏和冰凝一眼,飞身而去。 敏轻轻将冰凝放在床上,轻轻扯下麻袋,衣衫已撕成了布条,身上布满抓痕和其他伤痕,都已止血,但她□却血流不止,一刻床单已被鲜血浸透。敏慌得手足无措,只能拉开棉被紧紧盖在她身上。“冰凝,坚持住,大夫一会儿就来了。你睁开眼睛,好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对不起你啊!” 冰凝睁开浮肿的眼睛,温和的看着她,缓缓摇摇头,柔若无骨的手从被中伸出。敏急忙握住她的手,冰凝的手已经没有任何温度,即使紧紧握着她的手,却觉得她随时会离开。“是上官婉儿吗?是她吗?她为什么这样对你?是因为我吗?是我害了你。” 冰凝清明的眼中没有任何怨恨,柔和的摇摇头,手动了动,在敏的手心里轻轻的写字。敏一愣,脸色愈加难看,最后的“小心”留在掌心,冰凝的黑瞳逐渐散大,缓缓闭上。 敏紧紧握住冰凝的手,扑倒在她冰冷的身上,痛哭失声。 骊山之上,鸟语花香,正是春季围猎的好时节。 太子李重俊时常带着贵族子弟奔跑于骊山之上,彰显他太子马上功夫,一行人浩浩荡荡,成为骊山的一道风景。 李重俊骑马停于斑虎石前,笑谈昔日飞将军射虎穿石的神力,一只白兔忽而跳立于石上,一双红眼直瞪着他,李重俊挽弓笑道:“看来飞将军泉下有知,要本太子今日挽弓射兔!”离弦之箭直射而去,白兔却突然跳下斑虎石,铁箭头射在石上弹起,落在草丛之中。 李重俊恼怒的一甩马鞭,冷哼:“今日必要这只野兔下酒!”打鞭而去,随行的人急急追去,却哪里还有太子的影子? 密林纵横,李重俊紧追不舍,白兔忽地停住不动,李重俊冷笑的再次拉开弓箭,仔细瞄准,蓄力放箭。箭未射出,耳侧一凉,利刃划过,他痛叫一声摔落马下,就地一滚,身侧又是数箭,都是险险避过。李重俊心惊肉跳,躲在一棵大树之后,警惕着刚才箭射来的方向,高声喊道:“来人,来人,救驾,救驾——” 敏站在他身后,长剑在手,她轻抚鬓边的菊花玉簪,举剑欲刺,突然一只大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握住她持剑的手,一个旋身人已在几丈之外。远远望去,太子随从已围了过来,将李重俊护在中央。 “抓刺客,在那边!”一人指着敏消失的方向大喊,许多侍卫骑马追了过来。 在他碰她的一瞬间,敏就知道是吴名,此时恨不得踢他两脚,可眼见追兵追来,一手拍了他一下,吴名知道她已经放弃行刺,放开她,两人提步纵跃。骊山之大,苍翠秀丽,骑马打猎乐趣从从,但放马狂们确实不能,反倒跳转腾挪更易隐蔽行踪。两人下到山腰处,一人从环抱大树后走了出来,吴名一个闪身护在敏的身前,敏却不领情,直直看向来人。 “慕容尚仪,请随我来。”薛进轻轻一揖,快步往追兵的方向走去。 敏垂眸一想,立刻跟了上去,吴名却拉住了她,急道:“危险——” 敏淡然的瞪着他,语气中没有一丝情绪。“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走吧。”敏转身快步跟上薛进,一身绿罗裙融进了骊山的苍翠之中。 吴名寥落的身影,在春意盎然的碧草绿树中格外刺眼—— 太子在重重护卫下缓慢下山,侍卫各个如惊弓之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连一只蚊子苍蝇也飞不进去。山道之上只有规律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忽而,袅袅渺渺的笛声飘扬而来,让他们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李重俊脸色苍白,望向避暑红花间的一座宅院,问道:“那是谁的别院。” “回殿下,是镇国太平公主的别院,想必是公主在此踏春游玩。” 李重俊浓眉皱起,冷笑道:“既然皇姑姑在此,本太子怎可不去拜见?既然在山间巧遇,就给姑姑一个惊喜吧!” 太子李重俊一路横冲直撞,随着笛声穿过亭台楼阁,遥见一男一女相依相靠,男子白衣胜雪,女子一身暗红如雪中腊梅迎风绽放,格外怡人。沉醉于音律中的一对璧人似乎忘却了一切,专注于唇下的竹笛。 李重俊看清薛崇简怀中的女子,怒火中烧,狠狠甩了下手中的长鞭,疾步走到两人面前。随侍的奴仆侍女惊怕的跪了一地。 薛崇简愕然抬头,修长的手指按在笛上,一手握着笛子背于身后,退了一步,拱手作揖。“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未及迎接,请殿下赎罪。” 敏从容淡定的屈膝行礼,轻声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 李重俊冷眼打量着二人,却不让他们起身,一个弯腰一个屈膝都倔强的保持着动作。李重俊哼了一声。“真是巧啊,慕容尚仪居然也在骊山之上,偏偏在太平公主府上做客,不知上山时可曾遇到什么可疑之人?我都忘了,你是则天大圣皇后亲封的御前佩剑,若有你在身侧,本太子又怎会被人行刺?” 薛崇简惊异的抬头,问道:“太子可曾受伤?何时之事?太子还是及早返回宫中,以策安全。府上家将听凭殿下调遣。” 李重俊瞪了他一眼,看向敏,道:“慕容尚仪真是好兴致啊,听说你府上有一个贴身奴婢刚刚去世,你就穿红带绿的出来享乐,是否愧对于她。” 敏微微一笑。“太子此话怎讲?殿下日理万机,竟会知晓我家一个卑微奴婢死了,殿下的体恤之恩,奴婢要如何回报呢?只不过是一个奴婢,又怎值得大惊小怪呢?倒是殿下以后要多加小心,保重您的千金之躯。” 李重俊冷眼瞪着敏道:“原来慕容尚仪也是泛泛之辈,不似传言中的礼贤下士嘛!只是来骊山只有一条官道,本太子怎么没有遇到尚仪呢?” 敏看向一旁的小郭和画眉,轻声道:“太子一行浩浩荡荡,志在狩猎,自是哪里险要去哪里;奴婢就带着两个奴仆,亦行亦止欣赏花草,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怎会遇到太子殿下呢?如若殿下不信,可询问城门守兵,他们可是看着奴婢出城的。” 李重俊瞪着敏微笑的眼睛,猛然狠狠一甩鞭子抽在敏的衣裙上,撕下了一大片,裙下的红色绣花鞋光鲜亮丽,纤尘不染。 敏惊得倒退一步,跌进薛崇简的怀抱。小郭和画眉急急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她,两人都义愤填膺的怒目而视。气氛一时一触即发。 “太子殿下驾临,怎么没人知会本宫一声?崇简,怎不迎殿下厅中歇息?一个个站在这儿做什么?”太平公主身着仙裙飘然而来,宽大的裙摆拖曳在碧草间,披帛轻纱般飘舞,如仙如梦。太平公主笑看着李重俊,道:“若知太子在骊山打猎,本宫便叫崇简随侍左右了。今日春风伏案,本宫便邀慕容尚仪来别院一聚,尚仪喜欢吹笛,便让崇简指点尚仪一二。” 李重俊瞪着红裙下的一双天足,强压下怒气,冲太平公主深深一揖。“侄儿今日不打扰姑姑的雅兴了,告退。”转身走过小桥,将手中之物抛落桥下,消失于拱门之后。 小桥流水,一只青葱般的娇小绣鞋随波远去—— 投靠 神龙三年四月辛巳,中宗以金城公主妻吐蕃赞普。但以金城公主尚未及笄,吐蕃王子年龄尚轻,推迟了婚期,待公主十六岁时嫁往吐蕃。浩浩荡荡的吐蕃使者带着中宗的恩旨返回了吐蕃。长安城似乎恢复到以往的平静。 安乐公主是中宗韦后最爱的女儿,赐宅于金城坊,与另一位嫡出公主长宁公主竞相大兴土木,广建宅第,并在装修的奢侈豪华等方面互相攀比,不仅在建筑规模上完全模仿皇宫,甚至精巧程度上超过了皇宫,穷极壮丽,国库为之空虚。百姓怨声载道,两位公主却变本加厉。 远远望去,金城坊前车水马龙,送礼拜见的队伍在护卫府兵间穿梭,百十来人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长安城中的四月艳阳高照,排队等候的人依旧锲而不舍。 一辆马车缓缓行来,一路毫无阻碍的停在府门前,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厮跳下马车与门口的管事嘀咕一阵,管事连连点头,差一人进去通报,亲下台阶打帘请马车上的人下来。只见一命高挑女子从车上下来,荷叶罗裙一色裁,鹅黄衫子红披帛,如云般的青丝挽成抛家髻,金玉珠翠花枝、鸾凤步摇点缀其中,一步一颤,让人看得揪心抓肺。只是头戴帏帽,帽帘上的珠宝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璀璨的光芒,让人不敢正视。所有人都在揣测她的身份,公主府总管急急迎了出来,躬身引女子进去。女子轻移莲步,衣裙翻飞处透着倨傲。可是大门轰然关闭,将一切隔绝,所有人只能无奈叹息。 敏自恃逛遍西京神都两地的皇宫行宫,却仍不得不赞叹这里的宛若仙宫般的豪华,竟似走进了险境,周围一切都华美的不真实。飞阁步檐,斜桥磴道,衣以锦绣,画以丹青,饰以金银,莹以珠玉。她淡然一笑,眼底藏着深深的不屑。 七拐八拐下走进一间窄小的花厅,总管只说公主让尚仪稍等片刻,便离开了。花厅装饰精致,只有一张屏塌和花几,一张椅子也不见,与外面的神来之笔不可同日而语。等了一刻钟,连侍茶的侍女都不见。敏并未着恼,缓缓摘下帏帽,清丽的脸庞上浅施制粉,只是眉心并没有贴花钿,更衬着她若空谷幽兰,清灵娟秀。她从小郭手中接过檀木小箱,挥手让他出去,小郭迟疑了下,转身出去。 敏捧着箱子默然等着。一个时辰过去,外面花园一阵热闹,十几个侍女侍从围着一个娇小的侍女,玩着逮人,猜对的人就会要求被逮的人做一件难事,只见一个侍从跳落湖中,在水中挣扎着,岸上人无不笑的前仰后合。而当中一名女子如暗夜明月、雨后花朵,明艳不可方物,即使在绝色的侍女中,不但没有掩盖她的美丽,反而更衬托出她的美丽。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只有安乐公主可配此词。 安乐公主与下人不分尊卑的玩成一片,花园中笑闹声不断。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安乐公主带着侍女离开了花园。半个时辰后,一个绝色侍女面露不屑的斜睨着敏,要带她去见公主,却站在花厅门口磨磨蹭蹭的不肯带路。敏默然的从袖带中掏出一只白玉簪递了过去,那侍女斜瞟了一眼,衣袖一挥,便将玉簪收入袖中,昂着头带着敏往外走。 穿过几重门,进了厅堂。虽是厅堂,却堪比宫殿。只见一个披着薄纱的女子斜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那侍女轻声道:“公主正在休息,请尚仪稍等片刻。” 榻上的安乐公主柔声道:“是谁扰了本宫?给我拖下去杖责五十。” 话音刚落,门外两名侍从立刻架着侍女拖了出去。那侍女吓得尖叫:“公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公主饶命,饶命——”拖至拱门外,长凳杖棍早已备好,将她紧紧绑在板凳上,一杖一杖打在她的臀上和大腿上。杖棍打在肉上的声音让人为之胆寒,侍女求饶的声音渐弱,最后再无声息。杖毕后,侍从拖着毫无声息的侍女下去,待之如猪如狗。 安乐公主星眸微掀,如蝶翼般的睫毛翻飞,轻笑道:“让慕容尚仪笑话了,奴才不听话,不教训教训让她吃吃苦头,她永远不知轻重,不知道谁是她的主子!尚仪位列女官之首,应该明白的。” 敏浅笑点头,俯身跪了下来,谦恭的道:“奴婢资质鲁钝,不懂得进退的尺度,昔日曾对公主不敬,感念公主不弃,奴婢感恩戴德。奴婢那日在殿上看到东女国女巫的鸟卜,方知神鸟乃灵物,突生灵感,织就一裙。后得知公主有一百鸟裙,阳光下和阴影中各成一色,颇为神奇,而公主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貌,才堪得神鸟裙。” 安乐公主俯看着垂首的敏,得意一笑。“尚仪竟知本宫的百鸟裙?那今日本宫倒要给这百鸟裙和神鸟裙分个上下!来人,取本宫的百鸟裙来。” 百鸟裙采百鸟羽毛织成,裙上似飞舞着成百上千的鸟儿,在阳光下若百鸟迎光而舞,在阴影中若婉转栖息,若旋转起来,百鸟振翅欲破裙而出。安乐公主身着百鸟裙立于敏的面前,如百鸟之主的凤凰一般不可一视。 敏轻轻打开箱盖,一缕金光从缝隙中倾洒而出,照亮了厅堂的一隅。随着箱盖的抬起,整个厅堂似变成金沙铸成,夺目绚烂。安乐公主紧盯着箱内的金色单丝碧罗笼裙, 缕金为花鸟,细如丝发,大如黍米,眼鼻口甲皆备,花间百鸟如真的一般,金色的羽翼如凤凰一般。安乐公主细细的抚摸着神鸟裙,指下竟能感觉到鸟翼上羽毛的纹理,金光下百鸟涅槃重生。安乐公主爱不释手,急急脱下身上的百鸟裙,穿上了神鸟裙,耀眼的金光闪着光晕,将安乐公主笼罩在内,竟似踏光而来的仙子。 安乐公主在厅中转了几圈,才发现没有镜子,拉着敏的手往里走,竟直接将敏带进了内室,一人高的铜镜,反射出更为灿烂夺目的光芒,安乐公主在镜前旋转着、舞蹈着,欣赏着身上的金光灿灿的神鸟裙。 许久,安乐公主才回过神来,后悔将她带进内室,佯装平静的道:“多谢尚仪的神鸟裙,本宫很喜欢。” 敏微微低头,轻语:“公主喜欢就好。奴婢今日能够欣赏堪比天宫的府宅,又能看到如百鸟之王的凤凰之姿,已是不虚此行。但公主偌大的府宅,上上下下的侍女侍从花销定然不小,公主虽然享有实封,不知能否支撑整个开销呢?” 安乐公主一愣,虽然修整府宅大部分由国库开支,但府中各项开支加起来仍是个不小的数目,虽有许多官员送礼,但仍是捉襟见肘。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笑道:“不知尚仪可有增收的法子?” 敏自信的笑笑,掩住了眼中的锋芒。“皇上日理万机,裁度天下大事,若繁琐小事亲力亲为,定然损及龙体,虽有皇后娘娘的辅政,仍然不堪重负。公主乃陛下和娘娘的爱女,应该为父母分忧才是。一些地方小吏的任命,何须陛下御笔钦定,公主代劳即可。” 安乐公主明眸灵动,嘴角溢出丝笑,轻笑着用手指点着敏,道:“父皇不答应,怎么办?每次推荐的人选都由父皇御笔亲准,岂不是要累坏人了?” 敏笑答:“公主可还记得常与陛下玩的游戏,天下没有不宠溺女儿的父亲,只要先例一开,以后公主只要将做了记号的墨敕递交中书省,不就方便了吗?” 安乐公主笑着围着敏转了一圈,歪着头道:“本宫到现在才明白母后为何如此器重你,你的确不凡!可是你为何突然向本宫示好呢?我可有些不信你哦?” 敏转身直视安乐公主,淡淡的道:“因为奴婢也是女人,奴婢想帮的只有女人。”眼波流转处,却是无比的怨恨。“我恨他,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生食他的血肉。能够将他拉下那个位子、帮我复仇的只有安乐公主您。我既愿效命于皇后娘娘,也定会协助公主殿下坐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安乐公主但笑不语,眼底却是诉不尽的欲望和野心,在金光百鸟中呼之欲出—— 一个月的时间,斜封官的人数已达百人,贩夫走卒只需三十万钱便可谋得一官半职,一时安乐公主府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日进斗金。得宠的命妇、女官纷纷效仿,长宁公主、韦后妹成国夫人、上官婉儿的母亲沛国夫人、尚宫柴氏、贺娄氏,皆伊势用事,请谒受赇。斜封官日盛,中宗韦后乐见其成。 四月底天气渐热,长安城内的女子都已穿上夏装,色彩缤纷、开放大胆,秀色可餐,让人大饱眼福。 水榭亭台间,敏按笛试音,依次吹出宫商角徵羽,乐声滑润流泻、清越婉转,丹田之气凝聚,中气十足,笛声连绵不断。 薛崇简坐于亭中,随意看着院中的花花草草,虽然修剪过,但却不精心,随处都是随性写意的感觉。树下一个屏塌,闲来可以午睡看书,花草间一个秋千轻微摆荡,树枝上架着一个木房子,一对鸽子飞进飞出,忽而盘旋嬉戏,忽而枝头蹦跳,格外有趣。听到敏终于连续的吹奏出曲调,两只鸽子喜悦的在她的头顶上方盘旋,只是序曲过后,竟隐隐透着哀伤,曲调虽然优美,却让人心伤。音调拿捏不准,几个错吹、几个间断,更使一支曲子吹得肝肠寸断。 薛崇简怔怔的听她吹了一遍,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十指伏在她的指尖上,在她拿捏不准时随后轻按她的手指,一支曲子在细微的纠错中继续。他轻轻松开她的手指,退了一步,听着她吹奏了一遍,虽然生疏,曲调却再未出错,哀哀戚戚的一曲即终。 敏笑着放下笛子,道:“薛二公子的耳力惊人,我只吹了一遍,你便记住了曲调。这曲子若有你吹出,定然有如天籁了!”敏刚才吹奏的正是《从开始到现在》。 薛崇简淡淡一笑,漆黑的眼睛没有边际。“这也要你的曲子好啊!我虽能记住曲调,却吹奏不出其中的伤情。短短时间内,你竟能独自吹奏乐曲,很不简单了!” 敏笑着点头致谢,请他进亭内品茶,画眉端上许多点心,敏随手拿些吃了起来,并不避讳薛崇简。薛崇简看着她满足的吃相,漆黑的眼底洋溢着深藏的愉悦。 花园中百花齐放,文伯蹲于其中,细细打理每一株花草,花枝造型独特优美,花朵点缀其间,相得益彰。 院墙外面一阵喧闹,敏伸手支额,头痛不已,叹息一声接着一声, 薛崇简看了一眼院外,随意的问道:“今日今时,斜封入仕盛极一时,想必向你递送拜帖的不在少数,我进来时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可我怎么看你兴趣缺缺的样子?” 敏手指灵活的将竹笛在指尖旋转,撇嘴一笑:“我不缺钱啊!皇上皇后的赏赐加上我的月俸还是能够养活一府的人,又何必贪图这蝇头小利呢?但说不定我哪天缺钱了,我也会加入卖官行列的!” 薛崇简看着她不以为然的表情,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手中的笛子旋转。“选拔官吏乃一朝至关重要的事,此时斜封满天飞又算什么呢?虽说天下大事由朝中忠臣谋划,但关乎百姓生计的事却是由州县官吏决定,这样下去,地痞无赖都能做官,吏治又怎能清明?” 敏自嘲的苦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件后来让两代皇帝头大的斜封官竟是她一手促成,成为未及政治稳定的一大隐患。她脑中灵光一现,放下竹笛,手指沾了沾茶水,在石桌上写字。 薛崇简侧头看着桌面上的茶水印记,轻声念道:“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他抬头看她,忽而摇着头笑了起来。 敏手指点点桌上的字,问道:“你说给这幅对联添个横批,什么好呢?” 薛崇简皱眉想了想,摇头苦笑。“我还是生平仅见这样不合常理的对子,实在想不出什么横批合适?” 敏笑着起身走到花丛中,朗声道:“古今时政都是如此,上位者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能行;但你无权无势又无钱,更不会讨好掌权者,那么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是不行。所以,我赠一个横批‘不服不行’!” 薛崇简愕然起身,急步走到敏身前,黑眸紧盯着敏,低声道:“小心隔墙有耳,虽在你府中,还是小心为好。” 敏随手摘下一朵花,花刺深深刺进她的指内,鲜血一滴滴的坠落,敏却毫无感觉,仍紧紧握住满是花刺的的花茎。薛崇简见她指间满是鲜血,急忙握住她的手,扔掉了手中的花,五指上满是细密的小刺。他拔下她鬓间的发针,一根根将刺挑了出来,再细心用手帕将手包住,这才抬头对上敏茫然的眼睛,那雾蒙蒙的眼神深处藏着他看不清的情绪,他急切的想要探寻—— 敏后退一步,侧头避开他的探索的眼神,强笑道:“薛二公子见多识广,我想请教一种植物。” 薛崇简怅然若失的低叹,立刻恢复他温文尔雅的样子。“尚仪请讲。” 敏低头摘下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心不在焉的道:“有一种花花瓣鲜红、娇艳无比,似芙蓉而更香,如山茶而增艳。花瓣下布满茸毛般的小刺,即使再细心的人也会被刺所伤,疼痛难当。说也奇怪,花虽娇美,可它的果实却非常难看,如毛栗一般,入口更是五味陈杂,有酸有甜、有辣有臭,但最多的是苦。不知这花世间可还能找到?” 薛崇简浑身一震,难以置信的瞪着敏,双手无意识的想要攥住什么,却将手边的花枝我在手心里,花枝上的刺长而大,登时他满手是血,鲜红的液体顺着花枝而下,嫩绿的花枝几点猩红,煞是好看。 敏蓦然转身,惊见他满手是血的僵直的站在那里,急忙拽他的手,但他握得很紧,一拉一扯间竟将整株花连根拔起,叶子泥土溅了他一身,月牙白色的锦绣长袍,脏污的不成样子。 守在院外的薛进和小郭一同奔了过来,两人都惊异的看着对方,薛进才急道:“公子可好?用不用请大夫?” 薛崇简猛地回过神来,神态自若的施礼,歉然道:“是我失态了,还请尚仪见谅。这么奇特的花,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免有些吃惊。待我回去翻翻古书,再给尚仪答案。” 敏担忧的看着他满手的血,连连摇头。“都怪我胡言乱语了,只是我的一个怪异的梦境,以为天下间真有这种奇花,随口问问而已。公子何必当真呢?” 薛崇简却神色复杂的看着敏,欲言又止,旁边的薛进扶着他的手,急道:“公子,你的手伤得不轻啊!速速回府吧!” 敏扶着他的另一只手,道:“我这里有伤药,不如由薛进为公子先挑了刺,包扎好再走,也顺便换身衣衫。” 薛崇简低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温然笑着点点头,任由敏和薛进扶着进了内室,敏将银针和伤药放下,由薛进亲自为薛崇简疗伤,敏在一旁细细看着。画眉送来一身天青色的长衫,敏便拽着画眉退了出去。 薛崇简身着天青色的长衫,两只手藏于袖中,缓步走了出来。池畔桃树下,一袭淡黄席地坐于碧草之上,随流水随落花,轻轻吹奏着,音律稍有间隔,尾音拖得极长,却愈加显得曲子戚哀缠绵。 薛崇简愣愣的站在她的身后,只觉得她曲调透着无尽的哀怨、决绝,又似是哀悼逝去的情意。他竟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开口唤她。“慕容——” 乐曲倏止,她缓缓起身却没有回头,依然看着桃花瓣在池水中打着旋,两只白鸽从树下飞下,落在敏的肩头,那是怎样的落寞和悲伤。春风吹起她的纱裙、披帛,缥缈的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她幽幽开口:“几次承蒙公子相助,我一直感念于心,却不能向你致谢,今日本想好好款待公子,却让公子受了伤,我欠你的情真要还不清了!” 眼前的她是那样的陌生和疏离,他从未觉得她离他这样遥远,许多一直压在心口的话已经呼之欲出了,他却不知如何开口。 敏突然转身面对他,眉眼弯弯、笑靥如花,上下打量着他身上的天青色长衫,笑道:“这是我那是按自己喜好改过的衣服。贵族大多穿右衽深衣,视左衽为异服,那我就做个对襟的深衣,这样总算不偏不倚了吧。” 薛崇简却只盯着她,未曾在意自己穿的是否怪异。 敏指着长衫下摆的青竹刺绣,又道:“我母亲很喜欢青竹,喜欢它的挺拔不屈,刚毅不折。耳濡目染我也喜欢了,青竹以天青色为底更能衬托出它自己的本色,远比妖异的紫色要清爽许多。” 薛崇简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难以置信的瞪着敏,随即轻声笑了起来。“看来你我的账果真算不清了。不知尚仪要怎么还我?” 敏故作皱眉细想,用竹笛敲着头,笑道:“这个问题挺难的,我现在没有想好呢,现在告诉公子了,岂不是没有意思了吗?保持一些神秘感,不好吗?” 薛崇简温文一笑,点头叹道:“的确,这样的人生才有趣。今天能参观尚仪的府邸,又欣赏了尚仪的曲子,还能穿上尚仪亲手改过的衣衫,当真是不虚此行了。今日叨扰许久,告辞了。”说着深深一揖。 敏裣衽还礼,看了看他藏于修中的手,歉然道:“公子的手伤得不轻,回去还是请大夫医治,保险一些。天气渐热,对于伤口愈合不好,还望公子保重身体。踏青游玩还是能免则免吧。” 薛崇简愣了下,不解的看着她,又释然的笑笑,点了点头,跟着小郭离去。身后决然的曲子又起,他愕然转身,问道:“这是什么曲子,叫什么名字?” 敏的唇移开笛孔,淡淡的道:“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名为‘断情殇’,笛子独奏,配上木鱼伴奏,应该会更有意境,可是我的功力还差的远。改日去公主府再向公子请教。” 薛崇简深深的看了敏一眼,苦涩的笑了一下,转身快步离去。 敏冷冷的回身,看向绿树红花碧草,断情殇缥缈不绝—— 五月初的天气渐热,太阳暴烈的炙烤着大地,即使夕阳西下,地面的温度依然不减。 敏低头缓步往宫门外走,虽然不似以往穿着严实的男装,可现在一身丝绸轻纱反倒不吸汗,汗湿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幸好她现在像一个上班族一般朝九晚五,除了值夜外,到点下班,回家后什么形象仪态都不用了,怎么凉快怎么呆着,想了想心情愈加愉快。 走至门口,小郭站在马车前恭谨的向她行礼,眼睛瞄了一眼马车内。敏了然的点点头,轻轻打帘上了马车。上官婉儿严肃的瞪着她上车。 敏轻轻敲了下车窗,马车缓慢的往前走去,敏的眼睛透过冰鲛纱看着外面。 上官婉儿一直盯着敏,轻轻一叹:“冰凝真的是被太子□致死?” 敏浑身僵硬的点了点头。冰凝口不能言,却能写字,临终前在她手心写下了李重俊的名字,还说李重俊对她积怨太深,希望她能小心。敏怎会不知李重俊当日羞辱她不成,而冰凝是代她受辱的。心中对李重俊的恨意只想杀他而后快,可却在中间又生变故—— 上官婉儿黯然的闭上眼睛,缓缓握住敏的手,温柔的看着她,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认为冰凝是因你而死,可若冰凝泉下有知,定不希望你以身犯险。不要再轻举妄动了,他的身份——” 敏冷冷接口:“他的身份高贵,冰凝的身份就卑贱吗?我偏不信,他现在站得高,殊不知站的越高摔得越惨,我一定要他为冰凝偿命,告慰冰凝的在天之灵。” 上官婉儿难以置信的看着敏冷绝的眼神,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急道:“你疯了吗?你怎么变成这样?骊山之事闹得那么大,幸好有太平公主为你解围,太子又没有掌握确切的证据,你才逃过一劫,下次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你放手吧,皇后不喜太子,迟早会废了他,又何须你动手?” 敏冷冷的睨着她,嘲讽的笑着:“这真不像你的作风啊!你不是一向亲力亲为,自己的仇自然要自己来报吗?我的仇就不劳婕妤娘娘操心了,我自会做的干干净净。”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绣花鞋,眼神异常坚决。“即使我不动手,别人也会栽赃在我的头上,与其如此,不如我亲自动手,化被动于主动,说不定反而不会中圈套!” 上官婉儿大惊失色,颤抖的扳着敏的肩膀,叫道:“难道骊山之上是别人嫁祸于你?” 敏缓缓对上她的眼,苦涩的笑着,笑容却僵在唇边。“我本有杀他之意,可还没等我出手,就有人为我打草惊蛇了。否则,李重俊早死于我的剑下,那还能一如既往的花天酒地、招狐引伴?那人轻功快如鬼魅,却故意暴露行踪,她的打扮跟我一模一样,还故意留下一只绣鞋,恰与我的尺码相同,若不是有人暗中调换了绣鞋,我早被那个太子拿去问罪了!” 上官婉儿猛地吸气,急问:“是谁要置你于死地?为什么要借太子之手?” 敏好笑的看着她,反问:“我还想让婕妤娘娘帮我想想这个人是谁?谁这么恨我?毁了我不够,还要杀我?” 上官婉儿被她噎住,瞪着她无语。 马车骤然停下,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道:“慕容尚仪,我家公主请尚仪府中一聚。” 敏皱眉想了一瞬,挑开窗帘一角,恰恰挡住上官婉儿。大街一侧停着一辆无比豪华的马车,两匹毫无杂毛的雪花骢,珠光宝气的车顶,前呼后拥的侍从侍卫,无不彰显车内人的身份地位。敏微笑的看着那小厮,客气道:“这位小哥,不知公主可在车上?” 那小厮点了点头,敏立刻缩回车中,按了按上官婉儿的手,就急急挑帘跳下马车,给小郭使了眼色,小郭摇头不答应,敏瞪了他一眼,快步走到马车前,恭敬的屈膝行礼,只见窗帘微掀,安乐公主笑着看着她,敏便登车而上,浩浩荡荡的走了。 上官婉儿透过冰鲛纱看得一清二楚,心中苦涩难言。她们现在这样是好是坏呢?敏下意识的在保护她,她自己觉察到了吗? 暗夜未央,大街上寂静无声。只有群贤坊东北侧的慕容府依旧灯火通明。 远远的,一辆极尽豪华的马车缓缓驶来,小郭急急迎了过去,却被车前的侍从挡了回去,小郭刚要动手,车内一个含糊的声音叫了一声,车帘掀起,敏摇摇晃晃的从车上跳了下来,小郭连忙扶住了她,瞪着车旁那些侍从,却见一个华服男子慢悠悠的从车上下来,站在马车旁,轻佻的看着敏。 小郭最善察言观色,只觉得那男子的眼神淫奸卑劣,样貌秀丽、皮肤白皙,却一点没有阳刚之气,举手投足拿捏做作,令人作恶。 敏靠着小郭矮小的身子,眼神迷蒙的看着一干侍从,轻笑道:“有劳诸位了,请代为向公主传达我的谢意。天色不早,请回吧。” 敏目送公主车驾离去,拽住那男子的袖子往里冲,小郭追在后面生闷气,只想把那个男人大卸八块。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后院门口急急拦住了她,眼睛瞟了一眼她的房间,敏岂会不懂,想了一下,转身将那男子拉到面前,笑问:“你知道公主为什么把你赐给我吗?” 那男子见她媚眼如丝、笑靥如花,美艳调情的蹭到她身边,轻声道:“尚仪乃宫中红人,独居宫外,没有贴心之人,公主希望小人可以解尚仪的闺房之怨。”说着伸手欲搂敏的腰,敏旋身避开,冷冷道:“错。你只不过是公主丢弃的破鞋,派你到我身边只是为了监视我,对不对?我想公主肯定是答允你日后为你加官进爵,让你如二张兄弟一般。不过,我告诉你,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一个吃软饭的男人永远不会站在令人尊敬的位置上。”她披帛一挥,将他推进了旁边的水池中。“在冷水里好好清醒清醒,如果你还认为自己是个男人,就拿出点男人样!你最清楚被舍弃的面首的下场是何其的悲惨,你自己想想清楚!” 小郭有点搞不清楚状况的看着水中扑腾的人,却见敏一脸坏笑的看着他,拍拍他的头道:“这个人就交给你了,给我好好整治整治他,让他知道什么才是男子汉。”说完便进了屋。 小郭不知该生气还是该高兴,郁闷的走到水池边,一脚将爬到岸边的男人又踢了下去—— 敏穿过一重重的纱帘,上官婉儿坐在窗边默默的注视着她。敏怔怔的愣在那,原本想好的话,却在她平静安详的眼神中咽了回去。曾几何时,她晚上下课回家,一进门就会看到妈妈温柔的看着她,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啊!心酸涌上心头,她侧头快步走到一边不语。 上官婉儿缓缓起身走到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一个人走夜路太孤单,有人陪总是好的。” 敏想甩开她的手,可掌心却贪恋着温暖和柔软,她该恨上官婉儿,为什么她狠不下心呢? “敏儿,一个人可以为别人而活,也可以为自己而活。我选择了为自己而活,我要在这世上创下女子的伟业,我要让全天下的女子都知道女子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精彩的生活。事到如今,我却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有时我真的很想放弃。可是我看着你为别人,即使辛苦,仍然坚持,而你身边全是真是关怀的你的人,而我却一无所有,我是不是该结束了?” 敏突然笑了起来,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道:“你是在祈求我的原谅,是吗?在你毁了我一生的幸福,在你为我的生命设定期限后?知道我不是你心上人和武玄霜的女儿,你就想拉拢我了吗?看到我博取安乐公主的信任,你不服气了?你想结束,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和你的战争才刚刚开始,我不会让我的对手轻易退出的?上官婉儿,大唐王朝的内宰相,岂会这么容易认输?你又在谋划什么,想从我这里打探李希敏的消息吗?你休想!” 敏挣开她的手,撩开纱帘,下逐客令:“我要说的都说了,你的话我也听够了。婕妤娘娘请回,想必府中崔大人正在为您暖床呢!恕不远送,还请你以后都不要再来了,我不想在我家里见到你!” 上官婉儿柔弱的身子晃了晃,心灰意冷的看着敏绝然的背影,振作的挺直了腰杆,哼道:“安乐公主的确受宠,不知一个黄毛丫头能够跟太平公主一较高下?”她高雅的穿过一重重的纱帘,消失在暗夜之中。 敏轻轻吁了口气,颓然的倒在榻上,低喃:“与其看着你没精打采的活着,不如与你斗得死去活来,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她闭上双眼,眼泪顺着眼角藏进发中,再也看不见—— 宫词 大明宫靠北的龙首原北沿,其下为椭圆形的太液池,池东一座五米高的假山,就是蓬莱仙岛,围绕着太液池的亭台楼阁不拘束于一种建筑风格,或雄伟或娟秀,层次分明,堪称唐代园林建筑的杰作。 韦后最喜爱在太液池旁与嫔妃女官公主贵妇游乐。看似横七竖八的摆设的草席,却将韦后围在中心,一如众星捧月。能够陪韦后游玩的都是依附或谄媚于她的,争先恐后的说些奇闻趣事逗韦后开心。 韦后一身大红色的荷叶罗裙,鸾凤宝珠步摇缀在发髻上,愈显得雍容华贵。挨着韦后是安乐和长宁公主,敏和上官婉儿坐于其下,两人面对面坐着,眼神却从未交会,轻声与旁边的贵妇谈笑。 爽怡以东女国女巫的身份时常伴在韦后身边,自中宗下旨将金城公主和亲于吐蕃,韦后对她是深信不疑,言听计从。一有疑难必会询问她的意见,成为韦后面前的第一红人。 说笑间所有女眷的目光都注意到敏不同寻常的服饰,大襟右衽,窄袖窄裙,衣裙上是错综复杂的图案,不似唐朝宫装颜色明艳,青丝编成数条发辫,头顶珠帘盘绕,一颗猫眼大的宝石缀在额间,妩媚动人,异国风情油然而生。 安乐公主的眼睛被敏的衣衫吸引,凑到韦后的身边,娇声道:“母后,你看慕容尚仪的胡装打扮较之飘逸的宫装襦裙,更添几分利落和英气。不知是慕容尚仪时常着男装的缘故,只觉得她更适合穿这样紧致潇洒的服饰。您说,裹儿穿上好不好看呢?” 韦后早就注意到敏的装扮,自从上官府宴后,敏在穿衣打扮上极为细致,时常穿些“奇装异服”,却令她们这些久居深宫的女人眼前一亮。拍了拍女儿细致的脸蛋,笑道:“本宫的裹儿是天下第一的美人,穿什么都好看!” 敏似是受宠若惊的抚鬓一礼。“奴婢自幼练武,身子刚硬不似女子柔软,即使穿上飘逸的丝绸也显不出高雅,可胡装却能遮掩这些瑕疵,奴婢只能退而求其次了。不过以公主天人之姿,只怕这衣衫还不能将公主的美衬托的极致呢!如果公主喜欢,奴婢倒是带了一件新衣以备更换,如若公主不弃,不妨试试。” 安乐公主眉开眼笑的摇着韦后的手臂,撒娇道:“母后,您说裹儿要不要试呢?万一不适合怎么办?不是要取笑女儿了吗?” 韦后疼宠的轻抚她的头发,道:“这里又没外人,你去试试也让母后看看,总穿一个式样也没了意思。去吧,再让尚仪给你梳个发髻。” 安乐公主笑拉着敏就近进了一座宫殿。韦后和其他女眷继续赏景吟诗行酒令。上官婉儿一直心不在焉,怔怔的望着那座宫殿发呆。 中宗的御辇浩浩荡荡的过来,女眷纷纷跪下迎驾,韦后却慵懒的起身,仪态万千的作势要跪,中宗下了御辇,急急扶住韦后的手,笑道:“皇后与我乃患难夫妻,不是说过不用跪的吗?” 韦后笑着起身,夫妻相敬如宾般携手坐在席上,中宗很快便融入了气氛,席间笑意融融。 柴尚宫突然俯首在韦后耳边轻语,韦后闻言看向碧草红花间盈盈走来一个异族女子,上臂窄袖下臂却如同喇叭花般开放,紧致的腰身将优美的曲线展露无余,膝下的裙摆极大,拖曳间柳腰款款,步步生姿。鸡心领内趁着桃色的抹胸,细腻的肌肤、柔滑的锁骨,春色无边。高耸的发髻间璎珞点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肤如凝脂、面若桃花、凤目樱唇,当真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配着丝竹管弦之乐,仿若九天下凡的仙女。 席间一片惊叹声,中宗微眯着眼只隐约看到一个窈窕佳人娉婷走来,虽看不出容貌,也赞叹是绝色美人。只见她向自己走来,抱住他的手臂一直摇晃,甜腻的声音响起:“父皇,你看裹儿这身打扮好看不好看?” 中宗这才认出是安乐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朗声笑道:“朕的裹儿越来越漂亮了,朕还以为是误入凡尘的仙子呢!” 韦后惊讶的看着尾随而来的敏,眼中透着复杂,徐徐的侧头看着安乐公主。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安乐公主贴着中宗坐下,念念叨叨说些趣闻,中宗听得高兴连连拍手点头。 一个小太监在宫闱令杨思勖耳边说了一句,杨思勖踌躇的不敢禀报。安乐公主眼尖,瞪着他娇斥:“你这奴才要说什么就说,犹犹豫豫的想什么总管?” 安乐公主话音一起,席间顿时哑然一片,都愣愣的注视着杨思勖。 杨思勖跪在地上,磕着头道:“禀告陛下,你让太子殿下上呈御览的奏章,太子殿下尚未批阅、批阅完——” 中宗脸色一冷,怒道:“还未批阅,一整天他干什么去了?” 杨思勖垂首低声道:“太子殿下昨日击毬,今日在东宫蹴鞠,还未来得及批——” 中宗将手中酒杯掷于地上,丝竹管弦戛然而止,诚惶诚恐的跪地伏首。中宗怒瞪着杨思勖喝道:“成日就知道击毬蹴鞠,他还知道他是太子吗?这样玩物丧志的不孝子,何以堪当天下大任?今后的奏章不必他看了,直接送到上官婕妤处就是了。” 韦后和安乐公主愣了下,都看向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却平静的看不出任何喜忧。 安乐公主轻轻拍着中宗的背,柔声道:“父皇不要生气,千万不要伤了身体。太子宫婢所生,自然不分轻重,父皇的天下又怎能交给这样卑贱又不思进取之人的手中呢?太子素行不良,当废!” 中宗的脸色黑沉,想了一瞬才道:“重俊虽然喜好玩乐,却也不是不思朝政,假以时日会改过的。唉,若是重润在世该有多好啊!”说着竟老泪纵横,握着韦后的手,哀声道:“重润,你我唯一的儿子,是朕对不起皇后啊!” 韦后生平憾事就是膝下无子,想着重润生前的谦卑懂事,不由得悲从中来,握住中宗的手潸然泪下。 安乐公主看着父皇母后思念兄长,废太子不宜再说,便轻声抚慰,又说些俏皮话逗得韦后中宗破涕为笑,丝竹管弦之乐又起,跳舞吟诗喝酒,君不君、臣不臣,毫不顾忌的玩在一起。 敏以手支颐,挑些点心茶,看着身周糜烂腐败之气,让她恍若置身梦中,不知今夕是何夕—— 爽怡一直以沉默寡言的姿态参加任何宴会,只是淡笑着独酌,笑得温和却透着冷漠,她的眼光时不时的看向眼神晦暗的敏,心中不安—— 自中宗回京,长安城最红的教坊就是紫竹坊,不仅歌舞闻所未闻,坊中姑娘更是惊才绝艳,各有所长,身价陡涨,想见一面还要排期,可越是这样,客人越是络绎不绝。一时紫竹坊成为长安城达官贵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入夏以来,紫竹坊又推出一幕新剧《洛阳宫词》唱响坊间,凄美的爱情故事为人所称道,乐曲更是绕梁三日。一日一场吊足了胃口,人人以能进紫竹坊欣赏歌舞为荣。 坊间后院一片青竹间落着十几只白鸽,似休憩,时而互相名叫几声,甚是热闹。 紫叶抱着一个孩子,身旁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她吹了声口哨,竹枝上的白鸽蓦然腾空向她们飞来,围着三人盘旋飞舞。 襁褓里的孩子不满一岁的孩子咿咿呀呀的叫着,肥胖的小手指着飞舞的白鸽,小嘴咧开,上下四颗玉米粒般的牙齿尽露,可爱至极。 小男孩却跳起去够鸽子,鸽子却每次在手边飞过,他气急,捡起地上的石子丢去,他眼力极尖,一投一个准,鸽子鸣叫着升高,避开石子的射程。小男孩一扑空,便从腰间拽出一条牛皮筋当作弹弓,石子因牛皮筋的弹力射程增加,速度和力量加大,石子破风之声大作,被打中的鸽子登时落下大片羽毛,晃晃悠悠的飞到紫叶身后。 小男孩的弹弓对准紫叶,待看到紫叶冰冷的眼神,小手一抖,石子掉在地上,牛皮筋反弹回来,脸上被抽出一道红印。男孩极为要强,扁着嘴硬将眼泪憋了回去。 紫叶怀中的孩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脸往紫叶的怀中凑了凑,小手紧攥成拳,缩在她怀中一动不动。 敏一进来,便见到那孩子脸上被抽了一道,急急过来仔细检查了下,只是脸上红肿了起来,从地上将牛皮筋捡了起来,递到他手中,严肃的道:“小孩子不可以玩这么危险的游戏,幸好没有石子,否则打中眼睛可怎么办?脸疼不疼?” 男孩看着她不说话,可是原本憋回去的眼泪簌簌落了下来,抱住敏的腰闷声哭了起来。“我要我娘,我要我娘——” 敏被他哭得心酸,抬头问紫叶:“这孩子的娘亲呢?上次没见过这个孩子呀?” 紫叶哄着怀中的孩子,叹息:“他叫莫邪,他们家只剩他一人了,我见他可怜就带他回来,看看他喜欢什么再慢慢培养吧!” 敏怜惜的摸摸莫邪的头,莫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眼中有期盼有莫名的依恋。 “咿呀——”未满周岁的孩子伸手勾住敏的掀起帏帽的珠帘,一甩一甩的玩的正欢,一边笑一边咿咿呀呀的叫着。 紫叶抖了抖怀中的孩子,打趣道:“你真是有孩子缘呢!灵儿和莫邪都这么喜欢你,干脆你认他们作你的干儿子算了。” 黯然轻轻流转划过她的眼底,敏笑着一手握住灵儿的手指,一手牵起莫邪的手。“这有何不可?你们每个人的孩子都要认我作干娘,谁也逃不掉!先认灵儿和莫邪,以后我的干儿子、干女儿排成排,想组什么队都可以了!” 紫叶有些不好意思的扭头,避开话题:“长安城中的贵妇千金都开始以着胡装为荣,一时间都以慕容尚仪的穿着喜好为先,你要怎么谢我?” 敏摇头轻叹:“我还真不知道你竟有设计服装的天分,以后你设计的服饰都有我来试穿,到时你教坊里的姑娘再穿,你岂不是要发大财了!到时你成了大富翁,还来找我要钱?” 紫叶嘻嘻笑着,听了听前面教坊的乐声,正色道:“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歌舞就要结束了,你赶紧去吧!” 敏点了下头,拍拍两个孩子的头,转身就走,珠帘扣在灵儿细嫩的指上,登时断裂,宝石珠子散了一地,灵儿的手指也是鲜血长流。敏一惊,急忙回身检查孩子的伤势,却被紫叶轻轻一推避了过去。 “你赶紧去吧。灵儿有我照顾,你一切小心。”紫叶赶紧用手帕包住灵儿的手,叫着莫邪一起走了。 敏愣在当地久久不能动,是她敏感吗?是她的错觉吧! 紫竹坊二层是雅席,非一般贵客不能享用。可正对舞台的雅席却从未有人坐过,偏偏今天雅席的珠帘卷起,如丝的冰鲛纱闪耀着华丽的花纹,却没有人能看清里面的人。 雅席中的陈设简单到没有任何装饰,仅有一道纱帘将雅席一分为二,内侧可以既看到舞台又看到纱帘后的特殊表演。一个女子盘膝坐在榻上,幕蓠下长长的透纱罗将女子的容颜、身体完全遮盖住,虽然是一层白色的透纱罗,但一切全在朦胧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隐约辨认出女子身着桃红色的衣裙,举手投足间雍容大方、尽显大家风范。 女子身后站着一个带着与舞台上表演的《洛阳宫词》里一样的昆仑奴面具的男子,虽穿着仆役的麻衣,但一双如鹰般犀利的眼睛似能穿透一切。他看着舞台上谢幕的歌舞,拉动一侧的绳子,冰鲛纱外的珠帘缓缓放下,室内却未因此而灰暗,反而变得五彩缤纷。 女子稍显惊愕的抬头看向缀在屋内四角的夜明珠,刚才一室明亮,加之上面伏着普通的彩色纱巾,没有注意到这看似简朴的雅席在与外界隔绝后竟是这样的深思精妙。女子轻笑一声,举了举手,却是仪态万千。 男子冷冷道:“歌舞既已结束,你们还要献上什么才艺?” 纱帘后琴声叮咚,似在回应他。古琴的曲调只是单纯的宫商角徵羽,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男子刚要呵斥,女子唯一抬手,只听低低吟吟的歌声在单调的乐曲中响起:“长安细雨,沐浴着太平;大明宫景,多少宿命;回首仰望,苍穹下,众世沉浮,平常无情;终我一生,难寻太平。放不开,那命运钦定的爱情;躲不开,那注定凄艳的荣幸;逃不开,那疲惫过后最终的远行。细雨中离去,再还给天地一世太平。” 歌声戛然而止,一室针落可闻。 “大胆!你竟敢冒犯公——” “住口!”女子似轻柔的一唤,男子立刻闭嘴静立,一双怒目狠狠瞪着纱帘后的人。 “你出去,不准任何人靠近。违者,杀!”女子依旧细腻的语调却透着寒冰般的冷酷,让人不寒而栗。 男子点头应声,缓缓退出,又仔仔细细将整个房间观察了一遍,瞪了纱帘一眼,将门轻轻合上。 许久,悄无声息。女子似在思考、又似熟睡,突然她道:“你再唱一遍。”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平淡如清水。 歌声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如波涛汹涌,仿若一人随江而下一路顺畅,突然汇入大海的滔天大浪中上下翻滚,直至看到暴风雨过后的灿烂朝阳,人的一生便如此过去了。 女子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榻面,很久很久后,才轻声笑道:“本宫竟不知慕容尚仪竟有如此歌喉、如此才艺!今日一见,真当刮目相看了!” 说话间,轻纱微挑,敏徐徐走了出来,在榻前跪坐了下来。 女子哼了一声,将透纱罗掀起,一张丰美的容颜露了出来,竟是太平公主。她细细的黛眉微挑,盯着敏笑道:“你一心用这《洛阳宫词》的歌舞引本宫来,不单单是让本宫检查崇简这些日子以来教导的成果吧?慕容敏,你该知道本宫不喜欢你拐弯抹角,直说吧。” 敏抬头直视着她,一字一句:“我想知道李逸究竟是怎么死的?” 太平公主毫不惊讶,看了她一眼,了然道:“怪不得你当日在蹴鞠场上要挑明你吐谷浑皇族的身份?你想引蛇出动!怎么单单将本宫排除在外,你不怕当日也有本宫一份吗?你既答应武玄霜承担这项责任,你何不直接问她?” 敏盯着她的眼睛意味深长的一笑:“因为她说记忆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东西,她要将这段记忆珍藏在心中,不会告诉任何人。” 太平公主动容,眼神似是穿越了千山万水,幽幽的一叹:“她真是个痴人!”眼神的锋芒渐渐凝聚,又道:“难道她连希敏都没有告诉吗?”见敏摇摇头,太平公主脸色复杂的摇头:“玄霜一直固守着她的承诺,可如今记得那誓言的还有几人?武李两家最终还是要斗的你死我活的。” 敏一直凝视着太平公主,她眼底有太多的哀伤,历经多年依旧伤痕累累。敏轻轻道:“公主一直备受则天大圣皇后的宠爱,什么都不避忌您,只有您才知道真相,我只盼公主能够告诉我,我愿作公主在宫中的一对耳目、一双手足,辅佐公主。 太平公主眼神闪烁,嘴角抿着笑,轻声道:“你既想知道,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可不像玄霜那么傻,要将那件事烂在肚子了。” 她微扬起头,回忆的漩涡在脑海中盘旋。“则天大圣皇帝开创了武周王朝,她当然想将希望千秋万代,但她不愿舍弃自己的儿子,一时在皇嗣的问题上犹豫不决。后来狄国老向母后力谏只有儿子供奉母亲于太庙,何曾听过侄子将姑母供奉的道理。母后这才想的透彻,李唐的江山终归要还给李氏子孙的。她便将当今皇上、废帝英王从房陵秘密召回,岂知这道圣旨差点为三哥招来杀身之祸。因为前些年母后一直想要传位武氏,大力提拔武氏子孙,只要沾亲带故的,无不封王拜相。还让当时的皇嗣、如今的相王改换宗室,随了武姓。但母后仍不放心皇嗣,一再打压皇嗣的势力,不惜软禁他六个儿子。幸而他一向韬光养晦,自从巫蛊事件后他行事更加谨慎,任谁也挑不出半点疏漏。武氏子孙也一直以为母后定会废皇嗣,改立武氏。其中最有势力的便是魏王武承嗣,母后就是怕武氏在得知此时会发动政变,便秘密召见了我和皇嗣,还有玄霜,便希望我们能够集结所有忠于李唐皇室的力量,便心腹之人秘密接回英王。这边由皇嗣安抚洛阳,我则秘密潜回长安,玄霜则西去天山请李唐长孙李逸。谁知都出了差错。” 太平公主起身,将蒙在夜明珠上的彩色纱巾扯下,一室银白宛如哀悼逝去的灵魂。她缓缓转身,哀极的看向敏,叹道:“现在回想起来,为了这个政权的交接牺牲了多少的性命!若不是现在的皇后临危不乱,拖住了假传圣旨的刺客,在母后使者到来时机敏应变,英王又怎能安然回到洛阳?长安表面看似平静,却有一股秘密力量在制造谣言,幸好杨逸镇守长安斩杀了不少叛乱者,长安方定。武氏子孙都在洛阳,皇嗣联合国老和朝中重臣按住所有朝政和兵权,只等英王回京。远在西域的李逸也受到了牵累,武氏派出的刺客以他妻儿为要挟,押他来洛阳。玄霜晚了一步,只救下他的妻儿,李逸得知后与玄霜将刺客尽数斩杀。那是圣历元年三月,洛阳城寒冷一如冬天。武承嗣竟得知英王回京的日期,将英王堵在城外,一行人在外却进入无门,与母后的联系就此断绝。母后与国老商谈如何迎皇上进京,皇嗣召集所有李唐宗室稳住朝纲,呼吸间都能感到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敏脑海中浮现出种种画面,又想起李希敏曾经讲起的往事,紧张的攥着拳头,目不转睛的盯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似乎完全沉浸在当年的情景。“眼见英王不能进城,内外忧急,我虽带着家将,却又怎能冲进铜墙铁壁的城墙?母后虽然预见到可能会发生宫变,颁给亲迎英王的使者手谕,可以调动洛阳城外的守兵,可真正调动又谈何容易?一个待罪的皇子,一个嫁出的公主,却无兵符,守兵中又不乏武氏的人,有谁会听我们的号令?只能让人潜进洛阳城中与母后联系,由宫内的禁军的亲自出城迎接。那时城内城外全是兵将,秘密潜进的人必是有勇有谋、聪明机变之人,我们当中有谁能担此大任呢?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玄霜和李逸赶到,便由他二人进城报信。在城外等待的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因为我们不知道等到的是迎接还是屠杀。在我们绝望的时候,一千羽林军出城迎接英王回京。洛阳大街上,挤满了闻讯而来迎接英王的百姓,可他们怎知其中凶险?无论如何总算是平安进入了洛阳皇宫。” 敏的心一揪,他们等待在外的人固然心焦,可是单枪匹马闯进洛阳、甚至还要再闯宫城的李逸和武玄霜又经历了多少危险?难道李逸是在闯宫时力竭而死?可武玄霜明明说他是中毒啊?敏内心焦急,问道:“李逸呢?” 太平公主被她唤回了心神,平静的一瞬,才道:“等我们安然回宫后,才知道这短短一天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以李逸和玄霜的功夫,轻易进出皇宫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将暗中阻挠的势力清除。他们二人兵分两路,玄霜进宫报信,所谓擒贼先擒王,李逸潜进魏王府生擒武承嗣,控制局面。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母后下旨派一千羽林军出城迎接英王,又命一千羽林军镇守城门,安然请英王入宫。后来皇嗣请求母后废除他皇嗣之位,改立长子英王为皇太子,拥护李唐的朝臣无不欢呼雀跃。论功行赏时,李逸却没有出现,只有玄霜押着武承嗣进宫面圣,只说李逸在擒捕武承嗣时受了伤,不能进宫。武承嗣死到临头却发起疯来,说他要死也要李逸陪葬,又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母后原本想看在他是武氏嫡亲血脉,饶他一命。没想到玄霜竟在大殿上斩下了武承嗣的首级,要武氏子孙引以为戒。确然,当时有资格杀武承嗣的人只有玄霜,只有她才能不激起武氏对李氏的仇恨,也划清武承嗣与其他武氏宗亲的界限,就此和睦相处。” 敏浑身一震,武玄霜竟有如此大的魄力,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顾全大局。可是如果是武承嗣下毒害李逸,她为什么不留下他逼问解药呢?“你的意思是下毒害李逸的人是武承嗣?” 太平公主不知可否,叹道:“当年的事有谁真的清楚呢?你心里可能在想既是武承嗣毒害李逸,玄霜为什么不保他性命,即使日后严刑逼供,焉知不能逼出解药?玄霜是何许人也,她文采武功都是人上之人,更是医术用毒的高手,如果连她都不能解救,那人也就没有活路了。” 敏想起希敏中毒时,武玄霜提起李逸时绝望的神情,相信了太平公主的话,好奇问道:“李逸中的是什么毒?” 太平公主徐徐道:“九转连环,乃天下第一奇毒,毒液进入人体后,由四肢、腹、脊柱、心、脑身体八处接连剧痛,待到浑身上下无不剧痛之时,就是毒发弊命之日,痛至九九八十一天,人才会死。世间几乎无人可忍耐这样长时间的疼痛,便自尽解脱。此毒太残忍,制毒者又怎会留下配方解方,世人都只当是江湖传闻,哪料到真存于世。而李逸偏偏中的就是这种毒,无药可解。” 敏不禁打了个寒战,究竟是谁如此恨李逸,竟用这样残忍的毒药?心中疑问堆积,她却一个也想不明白。“既然你们都知道李逸身中剧毒,必死无疑,为何上官婉儿不知?至今仍以为李逸还活着?” 太平公主轻笑一声:“母后疼爱婉儿之心无人能及,她得知李逸中毒后遍寻天下找寻解药,让知情人保守武承嗣和李逸中毒的秘密。想必婉儿对毒药不甚了解,因此至今不知吧。” 敏却暗暗摇头。上官婉儿博学多闻,不可能不知道九转连环,况且哪有不透风的墙,想要瞒住一时可以,瞒住一世却万万不能的。上官婉儿的样子又不像是作假,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平公主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眼底却隐隐闪现锋芒。“你为何不问当日是谁毒害李希敏,毒虽不及九转连环,却也极为难解。你既然问我,就代表你不认为是我下毒,可你为何又找我要解药呢?” 敏盯着她的眼睛,道:“您身为李氏公主,而当今皇上一登基便下旨恢复了许多李氏宗亲的身份,这几十年来,李家的势力严重削弱,如今武氏非但没有没落,反而日盛,聪明如公主,肯定希望集合所有力量维护李唐社稷,不会害他这个落难皇孙。武氏与李逸有深仇大恨,又怕李希敏成为第二个李逸,因此他们最有动机。可人心难测,许多隐情掩藏在阴谋之后,又怎能轻易看清呢?” 太平公主见她避而不答,并不生气,整了整衣裙,将幕蓠的透纱罗放下,遮住整个身子,透过纱罗冷冷的盯着她,道:“我知道你心中猜想是武三思,你猜的并不算错。当年武三思屈居于武承嗣之下,又与武承嗣一同策划反叛,但最后关头他害怕了,将一切罪责推在武承嗣的身上,而他便成为武氏家族第一人。方城县主善妒的个性人尽皆知,你刻意接近崇简,就是想引起武三思与我的纠纷,好以我之力削弱武三思的力量。可你知道当日是谁对你下了那‘春宵一刻’?好好想想,不要以为利用了别人,其实反被别人利用?”太平公主从袖袋中掏出什么,置于地上,转身拉门而去。 敏看着地上闪闪放光的东西,一惊跌坐在地,伸手轻轻从地上捡起,仔细端详。她仰天大笑,一甩手,手中之物划破纱帘钉在墙壁上。竟是一把极精致的匕首,敏怎会不识此物,平日藏于袖尾以备不测,偏偏在她中迷药时不见了踪影。脑中闪现他临桥饮酒的画面,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拉坐在他身边,就是那时夺走了她的匕首吗? 她不敢置信的连连摇头,她几乎要将他因为知己了,却原来自己被骗的这么惨!难道就连“春宵一刻”也是他在酒中下的吗?怪不得那日他听她随口提起那天穿的紫衣青竹深衣会脸色大变,是他吧? 她真是傻啊,怎会相信男人的情谊呢?曾经与她山盟海誓的人都会抛弃她,其他男人又怎会真心对她?她狠狠砸向地面,冷笑起来,既然如此,她还要顾及什么呢? 跳崖 神龙三年五月,宫城内外无声的战火悄然升起—— 太子李重俊后宫所生,韦后甚恶之。常与贵族中悠闲子弟蹴鞠击球围猎,一去几日,将朝政研习弃之不顾。中宗几次训斥,未见效果。安乐公主驸马左卫将军武崇训直呼太子为奴,安乐公主几次劝谏中宗废太子,立她为皇太女。太子闻之甚怒,武李两家的新仇旧怨交错,一触即发。 太子与安乐公主矛盾一再升级,敏却没事人一般的出入于太平公主府,与薛崇简吹笛赏乐,太平公主府总能传出优美动听的曲调,慕容尚仪与薛崇简的谣言四起,让本已紧绷的武李矛盾达到顶峰。 群贤坊前,一个纤细的素衣女子带着帏帽站在门前,焦急的向内张望。 敏身着简单的裙装急急的奔了出来,手中紧攥着一个长命锁,细细的打量眼前的女子。不确定的叫了一声:“芝兰?” 素衣女子轻轻挑开纱帘,喜极而泣的点头。望着着女装的敏愣了一下,才道:“我都认不出你来了。这么久没见面,我不知道该怎么见你,你门卫森严,我只好献上这长命锁。” 帏帽下的杨芝兰眉间眼角尽是憔悴,身形瘦弱的风吹即倒,哪还有往日的刁蛮任性。敏只觉得这一见恍如隔世,勉强的笑着拉她。“走,我们进去好好聊聊。” 杨芝兰却不动,犹豫的望着她,小声恳求道:“伯父想见你。” 敏愣了愣,杨逸冷漠的表情、决绝的打骂仿佛就在眼前,她命运的转折全是因为他。虽因他是吴名的父亲而原谅了他,可今非昔比,自己跟他们已无瓜葛。本想拒绝,手中却硌的生疼,才知自己一直紧握拳头,将精致的长命锁摁进一个坑,她急忙松手递给她。“咱们走吧。” 小郭立刻跟在她身后,敏笑着拍拍他的脸。“我只是去拜见一个长辈,没关系的。你留下看着家,别忘了我交给你的任务啊,再过几日我要验收的。”敏接过画眉递过的幕蓠,将全身遮蔽,拉着杨芝兰离开。 小郭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竟狂跳不止,为什么会不安呢? 她们沿着大街往城门走,一路上杨芝兰一直握着长命锁,眼中晕着泪,说不出的悲伤可怜。 敏一直观察她的神色,心中早已了然。瞄了眼她手中的金锁,试探的问道:“孩子今年该四岁了,他肯定长大了吧。我记得他小时候很乖很可爱,总是笑,特别讨人喜欢。现在一定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吧。” 杨芝兰浑身一颤,将金锁按在胸口,强自笑道:“他很乖,很听话,这次你就能见到他了。我一直跟他说他有个聪明勇敢的舅母,他总是嚷着要见你呢!” 敏点头笑笑,走至城南的东侧的启夏门,一个绿色的身影远远从芙蓉园的方向走来。敏的心漏跳了一拍,赶紧拉好幕蓠的纱罗,将身子完全遮住,快步往城门走。行至城门外她才长出了口气,手心满是汗水。一阵风掠过,竟将她面前的纱罗吹起,娇颜半露。 身后的气流不对,她侧身避开,却听到一声猫叫:“喵,我就不信我抱不住你。”说着抱住敏的腰,笑道:“青绯真是眼尖,我都没认出是你。你这样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去?你不要怪我不去看你,只是窦姨刚刚去世,凤姨一个人忙不过来,三公子的心情又不好,今天去芙蓉园葬花,凭吊窦姨。竟没想到会遇到你?” 敏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城门已远,不知能不能让她安然离开。“我今天有点事不能陪你,改天我们再见,好吗?你赶紧回去吧——” “是你!”淼瞪着一旁的杨芝兰大叫:“你又想干什么?你害的她和吴名那么惨,硬拆散了他们,现在你该开心了,你又找敏敏干什么?你究竟安得什么心?” 敏扯着淼一边往城门方向推,一边急道:“我们没事,我只是去拜见师父。你赶紧回去,不要再说了,快走!” “既然临淄郡王的宠妾不愿意回去,你不妨就带着她赏赏长安城外的景致。你说如何啊,师妹?”温润的声音响起,却让人毛滚悚然。 敏一回身,将淼护在身后,瞪着站在杨芝兰身旁的徐承志,魏沣站在敏的面前,几个武士封住了她们的后路,一个合围之势让她们无路可逃。敏瞪着魏沣,当日不是他在迎仙宫内将她踢下马,她就可以与吴名海角天涯。怒火中烧,脸上却冷静的笑着:“大师兄这么大的阵仗来迎接小妹,小妹真是受宠若惊啊!” 徐承志却不答话,一把将战战兢兢的杨芝兰搂进怀里,甜腻腻的道:“兰儿,辛苦你了。晚上我会好好的犒劳你的。” 杨芝兰浑身一颤,想推开他的怀抱,却抵不住他的力量,只能苦求:“我已经帮你们做了事,可以让我见孩子了吧。他从未离开我身边,他会害怕的。求你,把孩子还我——” 徐承志冷哼一声,拽着她的头发贴着她的脸颊,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是我徐家的子孙,怎么能安于乡野?他现在不是很好,习文练武,他日必成大器。我已让你养育了他四年,你该知足了。”他将杨芝兰狠狠甩在地上,弃之如履。这才睁眼看着敏,笑道:“师妹的变化真是不小,为兄这才发现师妹竟是如此娇艳的美人。你我同门一场,就不要让为兄亲自动手了,伤了你的姐妹就不好了。” 敏甩袖接住他扔来的两粒药丸,握了握淼的手,道:“她不会武功,这药对她不起作用。一会儿我行动不便,还要她来扶我。何况她是临淄王的宠妾,为自己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徐承志瞪了一眼缩在敏身后发抖的淼,点头答应。 敏毫不犹豫的咽下药丸,不一刻身体软绵绵的瘫倒在地,淼一直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却笑不出来。 两人蒙着眼睛塞进一顶小轿中,只觉一路上行,不知过了多久,似到了一处屋宅前,将她们拉出关进了一间屋子。 敏浑身无力躺在地上,淼轻轻扯下眼上的黑布,再扯下敏的,扶她坐了起来。淼看着敏脸上清清浅浅的笑意,连声道歉:“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拖累你的,否则你自己一定逃得了的。都是我的错。” 敏微微摇头。“怎么能怪你呢?即使没有你,我也会随他们来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出现,让你跟着我跳进这火坑,是我害了你才是真的!” 淼还要反驳,敏却打断她,道:“现在不是我们开批斗会的时候,无论如何我也要让你出去。他们抓我,一时半会儿却不会动我,我反倒担心你。你出来时,可有人知道?” 淼苦笑的摇摇头。“我陪着凤姨到芙蓉园,身边只有青绯。如果我晚上还不回去,三公子一定会派人来找我的,但我不确定青绯会不会告诉三公子我的去向。” 敏皱眉深思,此刻只想让淼安然的离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夜深人静,屋外时而传来野兽鸟虫的叫声,让暗夜更多了几分诡谲。 门猛地推开,月光洒的一室银白。敏的身子一颤,看着徐承志踏着月光进来,门“轰”一声关上,又是漆黑一片。 徐承志缓缓走到两人面前,蹲下身子直视她们。突然他拉起淼,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 敏大惊,喝道:“你放开她!你们要抓的是我,不要动她。” 徐承志在黑暗中一双眼睛亮如猛兽,一手摸遍她的全身。 淼憎恨之极,甩手打他,骂道:“你个禽兽,卑鄙无耻的王八蛋——”话未说完,又摔到地上,赶紧手脚并用的爬到敏的身边,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徐承志不屑的嗤笑:“我当是怎样的货色,竟能迷住李隆基和张苒的心?今日一见,真的要怀疑那两个男人的眼光。难道真的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吗?我真不明白张苒临死前竟然喊了你的名字,将那只鸽子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他真是愚蠢之极!” 淼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徐承志似乎很满意淼的反应,大笑起来。“说到你的心坎去了,是吧?我一直很好奇一个男人怎么会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吴名固然如此,但慕容敏确是奇女子。可你呢,一个卑贱的丫头,朝秦暮楚,怎也会让男人舍命?” 淼从地上弹起,不顾敏的喝止,直直冲到徐承志的面前,喝道:“你胡说什么?你的嘴里不配叫他的名字!”手还未触到他,身子却如破布一般撞向墙壁,浑身的骨头散了架般的疼痛,她却高喊:“是你,是你杀了他,我要杀了你!”她从地上跳起,又冲向了他,可一次又一次的撞击,她却一次次的爬起,耳朵听不到敏的呼唤,眼睛只能看到他狰狞的笑容,脑中却一遍遍的闪现张苒潇洒的脸庞。 “徐承志,你住手。她现在已经是临淄王府的人,你不能动她——”敏声嘶力竭的喊道,眼睛盯着瘫倒在地的淼,心如刀割。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淼气若游丝的低吼,身子却不能动弹。 徐承志冲着淼狠狠的踢了一脚,将她踹到墙边,得意的大笑:“他怎么不来救你?她死前用诅咒的眼神瞪着我,可我还是鞭了张柬之那老匹夫的尸,他能奈我何?张苒你看到了吧,你的女人就快被我打死了,你怎么不出现来救她啊?”他咬牙切齿的道:“张柬之那五个老匹夫竟然骗我,说什么要为我父亲平反,恢复我徐家的勋爵,全是假的!政变一结束,武则天退了位,他便将我一脚踢开,还派出羽林军追杀我!天不亡我,我就要他们死!他们在朝中的党目、谋划,我哪个不知?他们忌惮武三思,我却偏要假以武三思之手抄他们的家、灭他们的族!我自请去岭南斩草除根,张柬之和崔玄暐却死在途上,我整死了桓彦范、敬晖和袁恕己,便追上那两个老匹夫的灵柩,拖出来鞭尸,挫骨扬灰,我要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这一路上,那些自称忠良之后的人,看到我整死他们的爹爹爷爷,吓得连个屁都不敢放,磕头如捣蒜的求我饶过他们,我一个一个的让他们下地狱!说来张苒倒是有骨气,在侍从全部倒在他脚下时,放飞了手中的鸽子,趴在棺木上护住张柬之,我就一刀一刀的割开他的后背,他还是不松手,我就用钢钉钉他的手,他却死也不下来!” “你是疯子,你是疯子!你不是人——”淼声嘶力竭的吼着。 徐承志却俯身柔声道:“你不想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看到淼哑然无声,才朗声道:“我一刀劈开了棺木,他才终于放了手。他还想护着张柬之的尸身,我一脚踹在他的胸口,他就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坠下了万丈悬崖。他坠下的一刻死死的瞪着我,诅咒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直到他的身子被云无遮挡,才听到山涧间传来垂死前的嘶吼。你猜他死前叫了什么?” 淼眼中死一般的绝望,嘴唇抖着想要说什么,可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徐承志低头凑在淼的耳边,细若蚊声道:“他叫了你的名字——侍棋”他轻声笑道:“他到死还记得你,可你呢,早已投进另一个男人的怀抱。女子就是水性杨花、见异思迁,他死的真是不值啊!” 淼哆嗦着嘴唇,想叫张苒的名字,挣扎许久,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敏的身子颓然靠向冰冷的墙壁,悲痛的闭上眼睛。看似无情却有情,无情总为有情苦,一个“情”字让多少人痛断肝肠?她的心脏一痛,用手死死压住心口,想要平息这锥心之痛。挥去脑海中的情思,疼痛渐缓,她却惊异的看着自己活动自如的手,震惊不已。 门外一个男人轻轻敲门。“主人,武大人到了。” 徐承志还未折磨够,施施然的起身,讥笑道:“尽情的哭吧,一会儿我就送你下去陪他。”说完出去带人迎了出去。 外面再无动静,敏赶紧起身奔到淼的身边,抱起她软绵绵的身子,触手全是血,敏吓得面无血色,哭道:“你怎么这么傻啊!他是存心折磨你啊!” 淼渐渐止了哭声,只有进气,没了出气,一对明亮的眼睛无神的盯着她。 敏摇了摇她,急道:“趁他去迎武三思,我们赶紧逃。”可淼一点反应也没有,敏咬了咬唇,狠声道:“你要报仇,你要杀了徐承志,为张苒报仇!要报仇,就要活着。猫儿,活下去、报仇!” 黯淡无神的眼睛逐渐凌厉,绝然的复仇之火燃烧起来。她出了一口气,泪又落了下来,咬着唇一遍遍的念:“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敏长长叹气,扶着她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本要破门而出,门却“吱呀”一声推开,敏一个插喉击向那人的咽喉。月光照在那人脸上,竟是杨芝兰。敏愣了一下,急忙缩手,愣愣的看着她。 杨芝兰急道:“徐承志不在,你们赶紧随我来。否则就来不及了。” 敏看向门口倒下的两人,决定相信她,抱着淼跟着杨芝兰飞奔起来。宅院似建在山中,远远能看到山峰。三人急急跑出了宅院,藏身于一片灌木之中,杨芝兰却一把拉住了敏,跪倒在地。“我知道这次是我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他们抓走了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有事。我知道我这次逃不掉了,我只求你一定要救出我的儿子,我不能让他在那个畜生身边长大。他在——” 宅院处一片火光直往这边而来,杨芝兰急忙起身,往敏手中塞了一样东西,便道:“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赶紧走!”说完便冲了出去。 敏想拉她却扑了一个空,只能看着火光追着她的身影而去,心中无限怅惘。鼻尖芳草的气息让她醒了过来,望了望远处的山峰,心中一动,下定决心的握住淼的手。“猫儿,你听着,现在我们只能赌一赌了。你不会武功,跟着我反倒会拖慢我的速度,我先逃下去,你躲在这儿不要动,等到没人时,去汤泉宫那边的温泉处躲起来。等到安全时在下山,去方城县里的惠民药铺找一个叫小狗子的人,就说‘本大爷要见狗屁不通的天下第一神医’,他就会送你回去的。” 淼连连摇头不答应,敏按住她的嘴,狠声道:“你忘了你的仇了吗?要报仇,就听我的。记住我说的话。”深深的望了她一眼,飞身而去。 淼心中大痛,望着敏消失的方向,簌簌的落下泪来—— 骊山地势复杂,两岭三峰。西秀岭第一峰的烽火台,周幽王曾烽火戏诸侯,国破身死;秦始皇再建阿房宫,西楚霸王付之一炬。只残留着一些残垣断壁。 敏飞身掠上山峰,追兵渐近,火光冲天。突然身后破空之声大作,敏扯下幕蓠挡箭,瞬时箭羽插满幕蓠,敏一甩击中几个追兵。脚下一纵,便要跳上悬崖边的断壁,耳边风声疾可裂肤,她左小腿一痛,从断壁上甩了下来。一只钢箭穿透了她的小腿,血流如注。 追兵成扇形将她围在中心,只有她的背后是万丈悬崖。敏坐在地上喘息,平静的看着自己的伤口。 扇形之势从中间闪开,一个华服之人负手走向她。徐承志和魏沣一左一右护在他身侧,火光明暗间,三人的神色阴晴不定。 武三思见敏依旧沉默不语,按捺不住,冷笑道:“能被玄霜选中的人,果真不一般。已成瓮中之鳖仍能安之若素,这样的人才我怎么没有早一步得到呢?” 敏垂首不语,气息微弱。徐承志上前一步,用鞭尾抬起她的头,她黑白分明的眼睛仿若黑夜中闪亮的星子,璀璨夺目。徐承志愣了一下,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迷惑的盯着她。 武三思对上她清明的眼眸,细细的探寻,深思道:“你故意暴露身份,让我怀疑你不是玄霜的女儿,进一步让我循着你给的线索查到青海,可是吐谷浑皇族中就没有你这般年纪的女儿。你究竟是谁?” 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浅笑道:“德静郡王为什么一定要弄清我的身份呢?我现在的身份不好吗?李唐太祖皇帝嫡系血脉和武氏血脉的混合体,一个可以亦正亦邪、左右周旋的人,我可以帮助李唐打压武氏,也可以帮助武氏推翻李唐,光复武周政权,一呼百应。是真是假,真的那么重要吗?” 武三思默然的点点头。“确然,可是要怎样你才能全新归附于我武氏?你现在左摇右摆,讨好安乐公主与韦后,出入太平公主府,与薛崇简暧昧不明,却与上官婕妤交恶。任谁看你都想依附李氏,我又怎能容你?” 敏笑着动了动身子,背紧贴着断壁,断壁之后就是悬崖。“您的话我可不懂了!皇后娘娘事事倚仗大人,安乐公主更是您的儿媳,太平长公主也算是您的弟媳,薛崇简是您的女婿,这些人怎么看都是您的亲人,我讨好他们不就是依附武大人吗?上官婉儿区区一个枕边人倒尽得大人信任,恕晚辈资质鲁钝,想不明白了。”敏故作不知的抬头望着他,按住腿上的穴道,渐缓流血量。 武三思似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仰头大笑,指着敏喝道:“你不要跟我装糊涂!朝中形势,你会不知?韦后娘家一门几乎灭绝,只剩下这些旁支的亲戚,又都是些无能无权之辈,偏她野心勃勃,想要效仿则天大圣皇帝,她只能依靠我武氏多年来在朝廷中的势力,来打压相王和太平公主逐渐崛起的势力。现在韦氏的猫猫狗狗都做了官,韦后自然想过河拆桥、一脚将我踢开,她想的倒美!儿女亲家不过是政治制衡,有谁是真心?男人和女人之间不过是欲望和利用,何来的真情?欲望是可以腐蚀一个人的心,即使你再清白、再正直,也会坠入泥淖不可自拔。你现在定是深有感触吧,当日为了毁掉婉儿的痴,则天大圣皇帝不惜让她最宠爱的薛怀义破了她的身,打碎她几十年的痴心!你可知要毁掉你的人是谁吗?” 敏浑身一震,左臂弯的黄金臂环冰凉的扣在她的肌肤上,她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仅用一只脚着力,摇摇晃晃的靠着身后的断壁,断壁只到她的腿部,她轻轻的坐在边上,从山涧窜起的山峰卷起她的长发和披帛,如群魔乱舞,格外妖冶。她狠狠的瞪着武三思,喃喃:“上官婉儿——” 武三思哈哈大笑,摇头道:“婉儿视你如己出,护你如珠如宝,人所共见,怎么反倒你看不出呢?何况,她受过的苦又怎会让你再承受。你如此待她,我可要为她抱不平了。” 敏一愣,没想到世间最明白上官婉儿的人竟是武三思。究竟是谁这样恨她,脑中闪过无数面孔,可仍旧不能确定是谁? 武三思沉沉叹息,似自言自语:“那个人掩藏的太好,每个人都被他骗了。”他的声音极轻,和着山顶呼呼的风声,细不可闻。 敏侧头竖耳仍旧没能听见他的话,身子悄悄往后靠靠,完全坐在断壁上,偷眼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武三思猛地回过神来,眼神瞬间冰冷,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神只是幻觉。“杂七杂八的说了不少,该切入正题了。武玄霜在哪儿?” 敏早就猜到武三思的目的,既然武三思能重用徐承志,必是徐承志将极有价值的情报告诉了他,而能让武三思动心的只有双剑的秘密。她装作不知的摇摇头:“你既知道我的身份是假,她必视我如履。既然推我出来,自然不会管我死活,更不会将她的藏身之处告诉我的。” 武三思岂容别人骗他,恼羞成怒的喝道:“你休要骗我!武玄霜的为人顾全大局,却又极重情义,她既肯承认是你母亲,必不会撒手不管!你肯定知道她的藏身之处!” 敏此时真有了被冤枉的感觉,当日她带李希敏走时并未说明他们的去向,一晃半年过去,她更是从未露面,音讯全无。敏的小腿紧贴着断壁,状似无奈的摊手,说道:“我此刻命悬你手,我决然不敢说半句假话。但你若非逼我说我不知道的事,我只能编瞎话骗你,你若真想听瞎话,我就说给你听听,耗时耗力你可别怪我!” 武三思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眼睛,她的确没有说假话,只能另寻他法。随手一挥,命人去架敏。“只要有你在手,玄霜必会出现。” 几名武士上前,敏却突然“呀”了一声,倒把几名武士吓了一跳。武三思背转身冷哼:“我劝你最好乖乖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敏却垂首低吟:“她走时说过要去拿剑的,怎么会一去不回呢?剑龙在天是什么呀?” 敏的声音极小,可偏偏风声中那一个“剑”字却格外的清晰,武三思欲走的脚钉在地上,急忙转身奔到敏的身前,握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道:“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剑?武玄霜要去拿什么剑?” 敏却似想到了什么,将一切置身事外,眼神呆愣,嘴里念念有词,可愈到山崖前,风声愈大,刮得人东倒西歪,连站稳都困难,更别提说话,敏的声音完全被风声压过,只能听到“剑“字。 武三思此刻既喜又急,敏似乎被什么魇住,完全不受控制,此刻套取秘密是最好的时机,若错过怕是打死她都不会说。他天性戒心极重,眼光扫过,徐承志正聚精会神的聆听,他冷笑着瞪着徐承志,只到武士们都退开,才将耳朵凑到敏的唇边。声音果然清晰起来,一听之下,他却惊得不能动弹。只是一眨眼的瞬间,他的身体竟脱离了倚靠的断壁,直直的坠向万丈深渊。 武三思惊恐的连声音也发不出,只觉得下坠速度极快,风似乎要割开的他的皮肉,他的手胡乱抓着,想要够到一棵救命稻草,却什么没摸不到。突然一只手揪住了他,将他带了上去。知道自己安全的瞬间,立刻回头看向敏。 敏在魏沣抓住武三思的刹那,借力推开武三思,而自己下坠的速度更快,可徐承志却在她的上方伸手去抓她,她一手将插在腿中的钢箭拔出,鲜血喷出,在上窜的气流中飞射。她用尽气力将钢箭甩了出去,箭头直射徐承志的眉心。 徐承志急忙闪身避开,可就这一闪避的功夫,他的气力尽失,抓住悬崖上突起的岩石,低头再去寻找敏,黑暗中只有驱之不散的浓雾,却哪还有人的影子。他怒极的出掌击向岩石,石屑纷飞,他才纵身上了崖顶。 刚刚落地,就听到武三思暴跳如雷的吼声。“一群废物,我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连个人都看不住!废物!废物!给我下去找,死也要带她回来!”他随手抓人,将一个武士推下了万丈悬崖。暗夜中只听着一声凄厉的叫声响彻山宇,在山间回荡,久久不绝,让人毛骨悚然。 武士们都急急避开,生怕成为第二个替死鬼。徐承志冷冷的瞪着武三思,慕容敏究竟说了什么,能让武三思反应这么大,可骊山绝壁深不可测,人摔下去哪有不死之理,即使再重要的秘密也是枉然。 武三思慢慢冷静下来,昔日李逸就是在骊山之巅自尽,他既能不死,慕容敏也可以活着。可是骊山悬崖之下究竟有什么,这样光滑的绝壁如何下去,而这断崖犹如刀刻,根本找不到可以下去的路,可那个秘密他一定要知道。 “无论用什么方法也要下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用尽长安城内所有的绳索也要追下去把她给我带上来!”武三思瞪着天际的曙光,眼底却是无尽的漆黑—— 幽谷 清晨的山谷中,白色的轻雾弥漫,绝壁上苍翠的颜色愈加纯净。山谷中鸟语花香,一派宁静祥和的世外桃源之景。 只是距离山谷之底五丈的两侧绝壁间拉开了一张巨大的天网,白色的绳索上缠绕着粗大的树藤,树藤上嫩黄的小花绽放,密密实实的撑开一层美丽的保护网。 日正中天,丝丝缕缕耀眼的阳光穿透轻雾,铺洒在一片嫩黄之上,与树藤花黄交相呼应。只是嫩黄中猩红的血色,打破了这一片宁静。鲜红的血液顺着树藤一滴滴坠落在地上,渲染出一片红花图形。 强光刺眼,敏缓缓睁开眼睛,身下松松软软,鼻前是树木清新的味道,浑身上下散了架般的疼痛,可疼过后竟是沉沉的无力感,让她只能仰面躺着望向直直的山涧。昨夜的记忆慢慢凝聚,她为了引蛇出动,以自己为饵,将武三思钓了出来。因为淼的突然出现,打乱了一切,她被逼上最坏的那一条路。不知道淼是否已经安全的逃下骊山,不知道她会不会冲动的直接去找武三思报仇? 她闭了闭眼,浑身的力气似乎已经用尽,每一次喘息都那么吃力。扫去心中的杂念,本来就已存下最坏的打算,与其在不知死期的猜测中生活,不如就在这幽谷之中平静的等待死亡,免去了她太多的痛苦。 轻雾逐渐散去,视野逐渐开阔,眼前血腥的一幕让她震惊。距天网不足五尺的一块突起岩石上竟躺着昨夜围捕她的一名武士,头部撞击岩石、脑浆迸裂而死。她的心被什么紧紧揪住,难道武三思不死心,竟让人坠下悬崖来抓她吗?他竟视人命如草芥,任意的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心如死灰般的沉寂,她疲惫的闭上眼睛,任意识慢慢涣散—— 满山遍野的红花飘摇,如火舌般四窜,她置身于花海中,竟看不到火红的边际。她向拨开密密的花枝,开出一条道路,可红花下竟是细密如茸毛般的小刺,深深的刺进她的手指和手上,十指连心,锥心之痛让她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手紧紧按住胸口,却不能缓解这万箭穿心般的痛楚。掌心下慢慢突起,一根根细细的树藤从指缝中蜿蜒而行,开出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红花,花下结出一颗栗子般大小的果实,细密的白色茸毛包裹着绿色的果皮,像团毛球般的可爱。较之其他花下或青或红或青红相间的果实要好看许多。她将果实摘下,轻轻剥开果皮,送入口中,入口极苦,苦得令人打颤,苦味散去竟是回味无穷,她刚要细品,胸口的花蓦然枯萎钻进她的心口,又是一阵剜心之痛—— “痛——”她忍耐不住的呻吟,浑身疼得颤抖。 “哪里痛?还有哪里痛?” 焦急到颤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只觉得身子被人紧紧抱住,温暖的提问让她安心。她睁开眼睛看向他,他亦看着她,眼中盛满了怜惜和痛楚。心中无尽的暖包裹着她,她轻轻叫了一声:“哥哥。” 李希敏眼中的喜悦如温暖的阳光,他抱着她的身子,激动的声音发颤:“你终于醒了,我真怕、真怕——” 敏虚弱的笑笑,瞥见小腿的伤口已被他包扎好,两人仍在树藤与绳索交缠的网上。阳光明媚,她却觉得刺骨的寒冷,似乎那冷是从骨头缝中窜出,她打了个寒战往他的怀中偎了偎。 李希敏只觉得怀中的身体冷的似冰,轻轻将她拉到背上,跃下了天网,飞掠在幽谷中。敏的头无力的搭在他的肩上,让他越加害怕,急道:“敏敏,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你以前总说要给我讲故事的,就从现在起,好不好?” 敏迷迷糊糊中听到他惊惧的声音,心中隐隐作痛,强撑精神将下巴支在他的肩上,幽幽道:“从前有一对双生兄弟,他们不紧张的一模一样,感情也非常的好。他们邻家有一个同岁的女孩,他们三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弟弟的各方面都非常优秀,是老师眼中模范生、众多女生倾心的对象、也是父母懂事听话的好儿子。弟弟什么都比哥哥强,而哥哥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游手好闲、整日无所事事的闲人,在弟弟的光芒下,哥哥更加显得一文不值。可他们却同时喜欢上了邻家的女孩,弟弟想要娶她,可是女孩却并不高兴,因为她喜欢的是哥哥。因为她知道哥哥并不如他表现的这般无能,而是为了维护弟弟的好胜心。其实从小哥哥的悟性就比弟弟高,什么东西他只要一做就会比弟弟好。面对每一次失败,弟弟都会付出百倍的努力去练习,风雨无阻。哥哥看了很心疼,每一次两人比试时,他就会故意让给弟弟,看到弟弟满足的笑容,他就很开心了。久而久之成了习惯,哥哥在别人眼中便成了不学无术的荒唐少年。可是,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他还是想退让,因为他以为女孩定会喜欢优秀的弟弟,而不是他。” 李希敏脚下不停的狂奔,听着她讲的故事,心中感触颇深。敏的头靠着他的头,无力的垂着。他急忙喊她:“后来呢?哥哥退让了吗?” 原本昏昏欲睡的敏强打精神,讲道:“是的,哥哥又决定退让了。同样关心哥哥的弟弟却看出了哥哥的心,他希望能跟哥哥公平竞争,让女孩自己选择。可,可是——” “‘可是’什么,女孩选择了哥哥?”李希敏扭头去看她,她迷蒙的眼中尽是疲惫,他心疼道:“再坚持一下,好不好?就快到了。” 敏轻笑着道:“女孩没有作出选择,弟弟死了。因为一场意外死了,哥哥的心似乎也跟着死了。哥哥为了完成弟弟未完成的心愿,继承了弟弟的事业,最终以他的能力达成了弟弟的心愿。你猜,他和女孩有没有在一起?” 李希敏遥见一片屋顶,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几分,连连点头。“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自然会在一起。” 敏轻轻搂着他的脖子,笑道:“对啊,有情人终成眷属,终成眷属——”她的笑僵在唇边,相握的手蓦然撒开,无力的垂下。 李希敏浑身一震,一边叫着:“敏敏,不要睡,不要睡,故事还没有讲完——”一边纵身一跃,只见幽谷中一个院子,院中满是各色菊花,篱笆上爬满喇叭状的牵牛花,几间木屋温馨雅致。 李希敏抱着敏穿过小院,后院中一个巨大的水池冒着氤氲的水汽,他抱着敏跳进水池,让她靠在水池壁上,仅将头露出水面。他跃上池面,从屋中寻了几种药材,置入水中,枯瘪的药材渐渐舒展。又将一块人参片送入她的口中,让她含着。他趴在池边,轻抚她的头发,万分柔情的道:“敏敏,你的故事还没讲完呢?究竟是女孩选择了哥哥,还是哥哥选择了女孩。这个哥哥真笨,以为什么都能让吗?因为自己所做的都是为了女孩和弟弟好吗?其实他错了,错的真离谱!他应该诚实的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让女孩明白他的心意。”他轻轻拍着她的脸颊,笑了起来。“我这个哥哥又何尝不笨呢?上天给的缘分,我就让它从指间流走了。你说我傻不傻?如果不是我自以为是,现在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他颓然的躺在池边,泪缓缓的淌了下来。 一连几日,秀丽的骊山透着古怪的气氛。猎人和踏青游玩的人明显增多,整个山似乎处处挤满了人。而这些人似乎是冤家对头,虽然从不动手,但互相怒视的眼神让人畏惧。日日焦急恐惧的上山,夜夜疲惫失望的下山。 长安城外的方城县是德静郡王武三思女儿方城县主的属地,它处于骊山与长安城之间,因此每天在此歇宿的人格外的多。登山难免会有磕碰,而方城县内的医馆天天人满为患。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在伤者间往来穿梭,把脉、包扎、端药,忙的晕头转向。他低头看着打扮的貌似文人的手臂,故作老成的叹气道:“您的手臂伤上加伤,这几日流的血怕是吃一年的补药也补不回来的。小可劝您,再喜欢这骊山的风景也不急于这一时,它就在这儿也不会跑,您养好伤再来踏青也不迟。所谓医者父母心,小可着实担心您的身体啊!” 这几日来此就医的人都知道这半大不小的少年医术高明,可就是话多了些,东拉西扯的没个完,还总装着老气横秋的说话,着实好笑,让人病痛之余,心情好了不少。因为这孩子稚气未脱,他们憋在肚子里的话总愿意跟他说。 那人看着自己手臂上日渐厚实的绷带,无奈的摇头。“你当是我想吗?我早想回长安了!这几日上上下下将骊山摸了个遍,你现在问我哪里有棵歪脖树、哪有窝蚂蚁,我都能告诉你!可怜我的手啊,就快废了!” 少年同情的点点头,疑道:“你们这是赏什么风景?莫不是想看传说中的佛光,或是什么珍禽异兽?若是有,小可也想去看看,饱饱眼福!” 那人叹了口气。“要是有佛光倒好了!就是现在什么屁都找不到才可恨,就算是妖精也该露个面啊,这人比妖精还鬼——” 同伴咳嗽了一声,那人立刻住了口,紧张的瞪着少年。哪知少年竟仰头大笑。“屁有声无形,上哪找去?您的话可真有意思!” 坐堂的大夫喝斥了一声笑得快摔到地上的少年,少年心虚的低下头,掀起布帘,一溜烟钻到里屋去了。 布帘后,一个老妇正焦急的等着他。少年拉着老妇紧往里跑,进了药材房才道:“你怎么出来了?你没看到前面都是人吗?” 老妇迫不及待的抓着他窄窄的肩膀,低嚷:“你让我怎么待的下去?抓捕她的人就在外面,我要知道她是不是被抓了,是不是安全?你把我困在这儿这么多天,就是不让我回长安,你想急死我吗?” 少年急得直瞪眼,最后一根银针刺进她的哑穴,才道:“你不要怪我关你,谁让你说出那句话来,我跟姐姐设定的暗号中,这代表‘危险,立刻禁锢’,若不是你说出‘小狗子’,我早当你是坏人了!”他看着她又蹦又跳,才又道:“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既然他们天天来,就代表他们没找到人,没找到人就代表她还是安全的。” 少年看到她嘴一开一合,又道:“他们都是武林好手,若是抓你,何必惊动这么多高手,直接等在城门口等你出现,一举擒之。可姐姐身手不凡、地位特殊,他们必要派出好手。你没瞧出来吗,这些人分成好几伙,都看对方不顺眼,却又不敢贸然动手,以免打草惊蛇。若是他们动起手来,那才危险,证明他们已经找到人,正在互相抢夺。所以如无意外,她是安全的。”少年瞟到她的唇形,黯然的低下头,低喃:“若是真如那人所说,这么多天,怕是凶多吉少。” 假扮成老妇的淼踉跄后退,撞倒了药架,当归撒了一地。嘴里无言的念道:“当归,当归!敏敏,你何时才能归来啊!” 一只鸽子“咕咕”的落了下来,淼立刻跑去拿它脚上的信,可她刚摸到鸽子的腿,一个黑影将她紧紧的圈在怀里,低低的叫了一声:“猫儿。” 淼浑身一震,抬头看他。 “什么人?”少年冷喝一声,手中的银针射了出去,那人身法极快,抱着淼避了开去,一个飞纵便出了院子。少年气的直跺脚,可恨自己没有跟姐姐学习武艺,猛敲自己的头,没有完成姐姐的任务可怎么办? 山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幽静的谷底,随意的木屋,氤氲的温泉,伴着两个相依相偎的人,一切都是那样的宁静和美好。 敏趴在李希敏的背上,头偎在他的肩膀上。失血过多的脸庞精神却很好,她有些崇敬、悲悯的看着远处两块墓碑。 李希敏的脚步异常的沉重,似乎每一步都蕴藏着他的爱和怨,每一次迈步都让他的心跟着颤动。 走到碑前,两块墓碑新旧不一,一块有几十年之久,另一块则新了很多。旧碑上刻着“慈父长孙公均量之墓”,落款是“不孝女长孙璧敬立”。正是李希敏的外祖父的长眠之地。旁边的碑上则刻着“严父李逸、慈母长孙璧之墓”,落款是“不孝子李希敏立”。 敏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背上的僵硬。在这幽闭的山谷中竟埋葬着三位至亲,此刻重回故地,他的心情很沉重吧。脑海中浮现多年前跟另一个人相似的情景,心中复杂,竟不知如何开口。 李希敏却突然放她下来,直瞪着她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吗?为什么要让自己陷入危险?为什么要泄露你是持剑人?武三思即使不杀你,也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敏打断他,嚷道:“你为什么明明回来却不见我?为什么那日救我却离开我?为什么我一有危险你又会来救我?”她看着他黯然失色的脸,苦笑道:“我的确很想查出真相,可我更想见你。” 李希敏一愣,难以置信的道:“你,难道你是为了见我,才为自己制造危险?你疯了吗?” 敏苦笑而不答,会这么做有太多太多的原因,可最后走出最坏的结果,也是她始料不及的。看着他怒气腾腾的样子,她心虚的想岔开话题。“你非要在你父母面前骂我吗?这样我可没脸面见他们了!” 李希敏看着她无所谓的样子,又在父母墓前,心中有气又不好发作。只冷冷的转身,默默的擦拭墓碑。 敏的左腿曾经骨折过,这次钢箭直穿小腿,伤及筋骨,她又不管不顾的拔箭杀敌,小腿的伤势尤为严重,不知能否恢复如初。她仅凭右脚站立,本就失血过多头晕眼花,不一会儿就摇晃起来。 李希敏再气,仍是不忍,默默的扶她坐下,因为距温泉不远,地上温热,倒也不会着凉。李希敏同在坐在一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而敏则顺势将头枕在他肩上,讨好道:“你别生气,行不行?我跟你保证以后绝不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乖乖的听你话,好不好?” 李希敏听她说的可怜,心中怒气全消,可笑容未及扩散,就僵在唇角。他偏了偏头,才道:“你为了我们家做了太多,我一直想带你来这里看看,可未曾想到你竟是从骊山上掉进这幽谷之中的。” 敏记得上官婉儿曾说过李逸曾跳下骊山山崖不死,自己当时没有退路,只能侥幸一试,不料这山崖之下竟有一张天网,才未摔得粉身碎骨。想来后怕,那武士也跳下悬崖,却摔死在巨石上,不知算不算自己幸运?她好奇问道:“那张天网是你母亲做的吗?” 李希敏颇有些自豪,道:“是啊,外祖父辞官隐居后,就带着娘亲在这幽谷之中生活,因为骊山绝壁高耸陡峭,幽谷入口有极为隐蔽,因此这里就是一处世外桃源。娘亲经常在山崖下采花,时常有些动物意外坠下,娘亲就想到在绝壁之下结一张大网,在网下种下盘绕的腾索,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那一处天网。娘亲天天去那看,将一些受伤的动物捡回来医治,久治成医,娘亲变成了半个医者。谁料一天,娘亲到天网下竟看到一人奄奄一息的躺在天网上,便背回来医治。无巧不成书,外祖父竟识得他,他便是隐太子的嫡孙,也就是我的父亲。”李希敏轻叹一声,“想必你也知道父亲是因行刺武则天失败后,被姑姑逼至骊山之巅,父亲一时负气跳下悬崖。父亲醒来后也很后悔,隐太子就只父亲一脉,怎可轻言生死?那时外祖父久病卧床,自知不起,便请求父亲代为照顾我娘,父亲念及外祖父的照顾、娘亲的恩德,便答应娶我娘亲。便在这幽谷中、外祖父的见证下,行了周公之礼。后来外祖父去世,父亲也想通只要能给百姓带来福祉,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便带着我娘去了西域。自我出生后,一家人就定居在天山之上。” 敏听他的话中隐隐透着隐忍的怒火,她本就敏感,自然知道他怒从何来。也不想戳破,疼惜的看着他。 李希敏拔了一把碑前的草,扔到一边,才道:“我知道你从太平公主处知道了很多事情,父亲的确是在擒拿武承嗣时毒发,任谁想下毒之人必是他,可后来姑姑告诉我不是的。她自幼走南闯北,见识极广,这‘九转连环’是极阴狠的毒药,不仅无色无味,还会潜伏在人体内一段时间,直到毒液遍及全身才会发作,自此无药可解。若按时间推算,父亲中毒的时间当是在城外拜见李显至父亲进城这段时间,而想要毒杀父亲的大有人在,姑姑几经排查,都一无所获。父亲自知命不久长,支持不到天山。便请求姑姑放出他毒已解的消息,联合众人骗过上官婉儿,再送他来这里,抚养我成人,待我长大后,将娘亲与父亲合葬。” 敏暗自思考,想杀李逸的人的确很多,武三思为人心狠手辣,既可将谋逆大罪全部推在武承嗣身上,也可将下毒这盆脏水泼在他身上。但其他人也有下毒的动机,既然武玄霜都未查出结果,时隔多年又从何查起呢? “所以你十八岁下山,为父母完成合葬的心愿,我才能认识你。”敏又想起在华山之上两人互相扶持着攀上顶峰时的畅快。 李希敏眼中却透着深深的遗憾,随意的点点头。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和嘴唇,柔声道:“死者已矣,我想爹娘也不希望有人再为此事伤亡。你以后不要再追查了,我不想你再有任何意外。可是如今武三思执意要抓你,你出去又会有危险——” 敏握着他的手,笑道:“大不了不出去了,这里不是世外桃源吗,我们就躲在这里种花种草,守着你爹娘,不好吗?” 李希敏手一颤,缓缓挣开敏的手,回避道:“出来这么久,你的身体吃不消的。我背你回去。”要拉着敏伏在他背上,敏却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眼中尽是不解和困惑。他平静的回视她,两人对视良久,敏心灰意冷的趴在他的背上,心脏蓦然疼痛起来,她咬牙强忍,泪却狂涌而出—— 谷底的夜晚格外宁静,明月在绝壁间展露容颜,敏推开窗户,仰望月夜,心中无限感伤。 李希敏将她背回,服药换药,两人却再未言语。晚饭后两人各自歇下,敏却辗转反侧睡不着。这些日子他对她无微不至,可敏感觉到他在躲避,为了什么,她心中有数。自己已是没有未来的人,还要奢望什么呢?应该为身边的人做好最后的事,安然离去才是对的。可越这么想,心里却难受。想着他看着他平静的眼神,心中就有万根针在扎,她知道情花又要发作,按住心口想要躺回床上,却不料伤腿剧痛,她摔在地上,连带着身旁书架的书都掉了下来。 她躺在地上疼得浑身发抖,却咬紧牙关不发出任何声音,只等疼痛减缓。可脑海中一幕幕让她的心疼痛难当,她随手捡起地上的书扔了出去,蜷缩着身子哭了起来。 清风拂面,敏睁开眼睛,一缕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她才清醒过来。昨夜不知是疼晕过去,还是迷迷糊糊的睡着了,竟一夜躺在地上,她长长呼了口气,庆幸在李希敏发现前醒来,坐起身子,收拾掉了一地的书,昨夜被她扔到一边的书散了开来,书页之中竟夹着一个由油布包裹的东西。她好奇的打开油布,里面只有两页泛黄的宣纸,她轻轻的铺开,竟是两首诗。 一手字迹娟秀温婉,字里行间竟是无限深情。这首诗正是《诗经》中的《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敏大略懂得诗的意思,讲的一个人爱上了一个美丽的人,却不知如何去表白心意,于是心烦意乱、寝食难安、伤心痛哭。情之真,令人感动。她看字迹清秀,当是出自女子之手,想了想能在此处留下诗句的只有两人。但武玄霜凡事主动,绝不会有这种不知所措的情思,那便只有李希敏的母亲长孙璧了。想起白日李希敏言语中透露出李逸娶长孙璧完全是出于责任和报恩,可长孙璧对李逸却是真心真意的,不由得悲叹她的爱情。 另一首也是《诗经》中的,名曰《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敏被诗中低沉的深情感染,句句都是对亡妻的深爱之情、怀念之情、沉痛之情。满目苍凉凄冷,只叹无伴孤愁作结,竟是厌世之意。笔法浑厚有力,明显是男子之字。纸张年代久远,必是李逸悼亡之作。 敏愣愣的对着两首诗,若是李逸的真情实感,那李逸对长孙璧就不仅仅是感恩,而是绵绵不休的深情!那李希敏岂不是误会了他父亲了吗?她震惊之余,将两首诗小心捧在怀中,艰难的站起,挪到李希敏的房间,敲了半天门,竟无人应声,她推开门,房中空无一人,被褥整齐冰凉,显然昨夜无人。敏一惊,跌坐在床上,心中冷意阵阵。 “他终是离我而去了。”她愣愣的站起,一步一步走回屋中,全然不顾自己的伤腿,脸颊全是眼泪。她看着地上一片狼藉,一脚踹在书架上,书架摇摇晃晃的砸了下来,她却木然的站在那儿。 “敏敏。”她的身子被人抱起,书架倒在她站过的地方,年久失修的书架几乎摔散。 李希敏将她放在床上,查看她的腿伤,原本愈合的伤口又裂了,血汩汩的浸透了绷带。他立刻将绷带解下,又是按压穴位又是上药,包扎好才盯着她,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伤口好不容易才愈合了,你这样伤什么时候能好?” 敏看着他关切的神情,委屈涌上心头,扑在他的怀里,哭道:“我还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李希敏抱着她,轻抚着她的背脊,脸上尽是矛盾,可是此刻的敏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只希望抓住一刻的安抚。他轻轻道:“好,我哪儿也不去,我就陪着你,永远保护你。” 敏在他怀中哭了好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猛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叫道:“你看,这是我从书中发现的,你看是不是你父母的笔迹?”敏将一直揣在怀里的纸掏出来递给他看。 李希敏愕然一惊,急急接过,细细的看着,久违的熟悉的笔体,让他感到异常的温暖,这是他爹娘的字啊!他一个一个的读着,并不管字句的意思,只是在怀念。 敏见他一脸濡慕之思,却没有了然,提醒道:“你看出诗句的意思了吗?” 李希敏猛地惊醒,才又将诗句浏览了一遍,点点头:“这该是娘亲嫁给父亲前写的,而父亲这张看起来新一些,应是他去世前写的。丈夫在妻子死后写些悼亡诗凭吊是很平常的事。” 敏见他一点也不高兴,问道:“如果这是你爹的真心话呢?” 李希敏想了许久,苦涩的摇摇头。“我娘亲是个很平凡的女子,她心地善良、温婉贤淑。可是较之姑姑的巾帼不让须眉,和上官婉儿的才情,就显得索然无味了。爹爹认识她们在先,又怎会对我娘有如此深的感情?” 敏握着他的手,急道:“你怎知你爹没对你娘付出真情?世上并不是只有一见钟情,还有日久生情的。他们朝夕相对、同甘共苦十几年,怎么会没有感情呢?” 李希敏有些迷惘的低头看着父亲字里行间的行笔运书,这真是父亲的真情实感吗? 敏轻叹一声,抬头将看到书架后的墙上嵌着一个小盒子,会藏在这么隐秘的地方,一定非常重要。敏拉着他看,李希敏急忙将盒子掏了出来,这个盒子他从未见过,而且藏于此有些年头了。他轻轻拂去上面的尘土,打开了锁钥,里面只有一个药瓶和一封信,他急急将信抽了出来,看了敏一眼,读了出来: “玄霜妹子,不知今生你能否看到这封信,如若不能,为兄只盼来日九泉相见时向你谢罪。李逸不才,今生遇见三位红颜知己,为兄何德何能虏获三位的真心。我一生坎坷,遇人无数,却从不知自己的真心,真是枉在人世几十载。我十四岁遇见婉儿,对她很是怜惜,见她一日日成长为才华横溢的女子,我很是高兴,可惜我和她不是同路人,我只盼她能解开心结,找到自己的幸福。我在宫中有志难伸,纵情江湖后才知天地间何其广阔,任我驰骋。在这样的心怀下,我遇见了你,立于桃花树下的倩影,我永难忘怀。你的气魄、胸襟不输男儿,我可以与你把酒言欢、畅谈天下大事,世间再难找如你般兼济天下、忧国忧民,却又文武双全的女子。我视你如知己手足,可我对你仍是敬重多于喜爱,你这样好的女子是我永远也配不起的。我一直以为我向往的是轰轰烈烈的人生,可是在我遇见璧儿后,我才知道我最最希望的是平静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吃着妻子用心做的饭菜,弄儿为乐,远离皇宫中的尔虞我诈、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我也可以过的很幸福。而这一切都是她给我的。可我却直到她离开时,才明白我已爱她那样深了,才了解我要的不是轰轰烈烈的爱情,而是相濡以沫的似水柔情,虽不热烈,却如涓涓细流、川流不息。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我却没有好好珍惜她,让她独自走上那条不归路,而没有她的日子,我又该如何过呢?我会马上下去陪她,下辈子好好的疼惜她、爱护她,不再让她为我伤心落泪。妹子,今生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我误了你,却没有机会补偿你了。可希敏还是要托付给你,我知道你会教养他成才的,你对我的恩情只能来世再报了。另外,婉儿偷偷予我的九转连环的解药你好生收着,希望他日能救治有缘之人。珍重。李逸绝笔。” 李希敏哽咽着念完,已是泣不成声。娘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不就是没有得到父亲的爱吗?现在母亲地下有知应该无憾了。他跪伏在地上,痛哭流涕。 敏轻抚着他的后背,眼中泪光盈盈,安慰道:“你爹娘早在地下相会了,你娘必已知道你父亲的心意,他们在地下必定和美幸福。这是高兴的事啊,你不要再伤心了。” 李希敏哭着笑着连连点头,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激动的道:“谢谢你,谢谢你。” 敏窝在他怀里欣慰的笑着,用力的抱住他,眼角却瞥见置于盒中的装着九转连环解药的瓶子—— 两人将两首情诗在他们墓前焚化,李希敏神情复杂的看着装有解药的瓶子,最终决定将解药长埋碑下。他不希望武玄霜心中的执念破灭,将信又封回墙壁之中,一切听凭天意。 两人跪在碑前,虽不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李希敏轻轻将她搂进怀里,感伤道:“你说的都是对的,父亲虽未对娘亲一见钟情,却是日久生情,娘亲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娘亲死时我什么也不懂,不明白她眼中的痛苦,后来懂了,我恨过父亲和姑姑,既然相爱为什么不在一起,反而要伤害无辜的娘亲。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也终于想通了。谢谢你,解开我多年的心结,让我此生再无遗憾。谢谢你,还有,对不起,我不能再陪着你了。” 敏软倒在他怀中,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渐渐模糊。只能感到他的吻落在她的耳边。“永远做你自己,保有你那颗赤子之心。”她的世界陷入黑暗—— 双杀 六月的长安热的让人透不过气来,而朝堂内的形势愈加扑朔迷离。安乐公主一再请求中宗废黜太子,言道:太子李重俊吃喝玩乐、本性不改,江山社稷不能托付于这种无德之人。武三思与其子武崇训多次直斥李重俊为奴婢生养的,不堪天下大任。可中宗的态度却极为微妙,他一面出言斥责太子的德行,却始终没有废太子的举动。 先前上官婉儿因武三思之故,每下制敕,无不推尊武氏。可自慕容尚仪失踪,上官婉儿也悄悄退出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抱病在府邸休养。朝中大臣多持观望态度,不敢公然反对武家,支持太子;又不愿得罪太子,影响往后前途。一时朝堂净是敢怒不敢言者。 上官婉儿久病不愈,中宗极为忧心,派出禁军百人出外寻访名医仙丹,却一无所获。巫女英儿为上官婉儿以鸟祭天,百鸟齐飞,上官婉儿竟奇迹般的康复了,一反她住于宫外的习惯,竟数夜留宿宫中侍寝。 因太子之事中宗与武三思闹得极不愉快,韦后惧怕,便请巫女英儿为她占卜,英儿预言韦后今日逢难,而有一人能为她挡去灾祸,助她仙福永享。而这推断之人正是失踪了的慕容尚仪,韦后立刻派人寻找。 七月初的天气格外的闷热。 天似乎憋了一场大雨,空气湿度极大,街道上弥漫着水汽,让人极不舒服。夜间城门紧闭,而水汽越聚越多,终于下起了大雨,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砸在青石砖上格外的响亮。因为雨势太大,巡逻的士兵即使披上斗笠蓑衣,仍然砸的浑身生疼,这般雨势想必要下上一夜,谁会冒雨出来呢?便一个个缩在城门下打起盹来。 在雨帘中,兵部尚书宗楚客的府邸若隐若现。 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连日的朝堂博弈、胜负难分的局面,让他忧思过度,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眠。他起身离开床榻,榻上的美人睡得香甜,却让他更为心烦,披衣进了书房。点了灯烛,拿起已经写好的奏折看了又看,最终长长叹了口气。 “大人,为何叹气?”幽幽传来悦耳的声音,隐约看到墙角的屏榻上坐着一个女子,随手闪着风。 宗楚客大惊,拔下墙上的长剑护住周身,仔细的打量着黑暗中的人影。 女子一声轻笑。“宗大人果然胆识过人,以你武将的出身,我一介弱质女流怎能兴风作浪!” “慕容敏!你不是已经——”宗楚客听出这个声音,大喝了一声。 敏轻轻打着火石,点燃屏榻几上的蜡烛,烛光照在她的脸上,忽明忽暗。苍白的脸上一脸自信的笑,让她散发着夺目的光芒。“宗大人想说我不是已经跳崖自尽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她用手指指自己的影子,笑道:“可能是我命不该绝吧!你看,我可是有影子的!” 宗楚客万万没想到她会来找他,以往跟她只是打过照面,从未深交。今日定是来者不善,他仗剑而立,随时准备呼唤府中的家将。 敏见他架势,也不着慌,反而气定神闲的斟茶自饮,随口道:“杭州的雨前龙井,极品中的极品,大人真是风雅之人。” 宗楚客心中愈加没底,他本是武将,本就没有耐心,见她孤身一人,没了顾忌,喝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有话便说,不要跟我卖关子!” 敏放下茶杯,叹服的笑道:“大人真是快言快语,我若再不直言,反显得小家子气了!说起来大人还算是我的表舅,应该不会对侄女见死不救的吧?” 宗楚客冷哼一声,讥讽道:“攀亲带故,武大人更亲才是。何况他权倾朝野,你不去求他,反来求我,岂不笑话?” 敏自怜自艾的摇摇头,道:“大人一向与德静郡王亲厚,我此番得罪了他,只能请大人为我代为求情,我愿为他请求母亲的帮助,让他成为武周的皇帝。” 宗楚客一愣,定定的看着她,疑道:“你说什么?武周的皇帝?” 敏连连点头。“正是。昔日魏王武承嗣差一步成为皇嗣,今时今日皇帝昏庸、韦后干政、武氏权势日盛,正是光复的时机。” 宗楚客难以置信的瞪着她,冷笑道:“你休要胡言乱语!你哪有武氏血脉,你分明就是个冒牌货,只不过是武玄霜保护李逸之子的幌子罢了。” 敏大惊失色,叫道:“你说什么?”她神色一黯,“不错,我的确是个幌子!在母亲眼中亲生的女儿还不如爱人之子!不瞒大人,我是吐谷浑当今乌地也拔勤忠可汗慕容宣超的私生女儿,因此我才有吐谷浑皇族的腰带。太宗时,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曾派皇族子弟在长安学习中原文化,而我父王极爱汉学,与游历至西域的母亲相识。母亲那时失意伤心,我父王对她体贴备至,她便予了父王,后来便有了我。可母亲后来知道情郎未死,便抛下了我,回到了长安,自此再未回来。我诚心对待大人,将难以启齿的身世说与大人听,只是希望您不要听信别人的一面之词,而残害了武家人。” 宗楚客是武则天堂姐的孙子,武家得势后,跟随武三思进出,也知道不少事情。武玄霜与李逸的关系,武玄霜为情远走西域。而她确实与西域各国来往甚密,确曾为吐谷浑与吐蕃之间的战事从中周旋。武玄霜与吐谷浑的关系可见一斑,可武三思的话又不能不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问道:“口说无凭,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敏知他信了一半,心中有底,愤愤道:“大人为何不信我的话,是不是武三思对你说了什么。他肯定说我是冒牌货,想要帮助李家除去武家,是不是?可大人你细想一下,我若真如他所说,我坠下山崖必死无疑,他大可编排我的罪名,让我身后臭名昭著。可他却一面派人搜索我的下落,一面放出我失踪的消息,似要将线索指向与我不合的太子身上。他的用意,大人可知?” 宗楚客的确觉得蹊跷,武三思恨极慕容敏,为何还要找寻她,似乎她是极为重要的人物。隐隐觉得武三思瞒了许多关键的事情,怒从中来,问道:“难道你知道他的用意?” 敏长叹了口气。“我岂会不知?与吐蕃使者蹴鞠时,我无意露出父王的腰带,让武三思看到。他定然查出了我的身份,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将我绑上他骊山的别院,想要逼迫我说出母亲的下落,他希望母亲帮助他扫除李氏,扶他登上帝位。我知道他居心叵测,说什么也不肯,他便给我打断了我的腿。他以为我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放松了对我的管制,却不料还是被我逃了出来。他本想挟持我逼迫我母亲就范,如今我逃了,她怕我母亲找他算账,便派人搜寻,却将所有的线索扔给太子。他就是想让我母亲与太子相争,他好渔翁得利。” 宗楚客原本的怀疑得到了证实,对武三思的怨恨更深。昔日武则天登上皇后之位,武家所有子弟无不晋封侯爵,偏偏自己不姓武,只能依附武三思,成为武三思府中的教头,为他训练家将。武承嗣死后,武家以他为首,为了扶植自己的势力,才将他推入朝堂为官,可换来的只是“三思狗腿”之名。一再受他压制,自己何时才能抬起头来做人?心中对敏的话深信不疑,只是知道了这些又有什么用,武三思不仅有武家的支持,还有韦后的青睐,他的地位谁能撼动? 敏看着他一脸恼恨,心中冷笑,却正色道:“如今武家倚靠武三思,其他子弟多半碌碌无为,若是除去他,便只有大人你能顶替他的位子。” 敏的话恰巧说到他的心眼里,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昂,却强装镇定的道:“尚仪的话,我可听不懂。” 敏微微一笑,道:“武三思与太子势同水火,这是一盘死局,任何人不能逆转。既然事成定局,为什么就不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呢?” 宗楚客心中大动,急切的问:“怎么渔翁得利?” 敏瞪着他的眼睛,眼中闪着耀眼的光芒。“当今皇上对皇后可谓是言听计从,只要谁讨得皇后欢心,前途定然不可限量。如今武三思权势如日中天,又有安乐公主在旁打边鼓,废太子只是时间的问题。可是物极必反、乐极生悲,狗急还能跳墙!太子怎会任由他人宰割而不反抗呢?如果他纠集未得实权的闲散宗室发动政变,那么首先要除去的自然是他的大仇人武三思,继而逼宫登基!可是这般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诛杀谋逆者,自然是首功一件了!” 宗楚客听得寒意凛然,又畏惧的缩了缩,强装镇定的冷嘲:“你说的像真的一样!可是这只不过是你的猜测而已,谁不会做白日梦呢?” 敏却不在意,悠然自得的喝起茶来,不再言语。 宗楚客见她镇定自若,反倒深思起来。如今太子被逼的走投无路,确实有发动政变的可能,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一拼。如果真如她所说除去武三思,以他这几年的经营,以及对武三思权势的了解,他的确可以接收一切。如果预先掌握了太子的动作,逼宫的结局就是谋逆者伏诛。这样一箭双雕的计谋果真厉害!他有些畏惧的看着她,她会找上他必然有理由的。 宗楚客还是有些不确定,恭谨的道:“尚仪既然将计划和盘托出,既是料定我必会与你合作,不妨直言。” 敏将茶杯放下,恭敬的朝他一拜,恳切的道:“大人,我已将身家性命全部托于大人,只求事后大人能保我性命,大恩大德,来世必结草衔环报答大人。” 宗楚客急忙扶她,急道:“尚仪何必行此大礼,我怎么受得起?尚仪尽管吩咐,能尽力的自当尽力而为。” 敏感动的连连拜谢。“我又岂能让大人冒险?其实只要大人稍微动动手脚,此事必成。”她顿了顿,又道:“昔日大人曾为武三思府上的教头,对他府中的兵力布置定然熟悉,大人只需略微调动,露出破绽便可。大人乃兵部尚书,掌管兵部,调任人手那是常事,只要让他们在适当的时机哗变就行。” 宗楚客眼睛一亮,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如果做的干净,这件事根本就跟他扯不上关系。可以说是轻轻松松的捡了一个大便宜,这样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他笑了笑,将长剑掷于地上,恭敬的冲敏一揖。“此事,我义不容辞。尚仪有伤在身,不妨就在舍下安心养伤,待到事定后,在送尚仪回宫。” 敏感激的连声道谢。“大人才是江山社稷的栋梁。皇后娘娘必会对大人大加赞赏。大人也知道娘娘乃巾帼英雄,处理朝政,疲累不堪,自当需要大人这般人才相助。他日回宫,我定当想娘娘推荐大人,让大人得沐荣宠。” 宗楚客一愣之后,惊喜交加。即使除去武三思,得不到皇上皇后的重用也是枉然,如若成为皇后的枕边人,一切便易如反掌。他不由得对敏又多了几分客气,本想扣住她,如若事情不能如她所说,还能将她交给武三思;如若事情成功,也要斩草除根;可是如今还需她帮助自己,何况今日一见她的智谋远非自己所能比,日后如能合作,这江山自不在话下。 敏被安置在宗府独立的院子中,内外有许多家将守卫,想要逃出升天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看着华丽的房间,美丽的丝绸锦缎、精致的首饰,美味的饭食,一切都可比宫廷水准,她却兴趣缺缺。每天坐在窗下随手喂喂飞来的鸽子,看着它们吃饱飞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她该好好欣赏自己导演的这一出好戏。 太子李重俊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于神龙三年七月辛丑,联合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等人,矫制发动羽林军三百人,杀武三思与武崇训于府第,并其亲党十余人。又支使左金吾大将军成王李千里及其子天水王李禧分兵镇守宫城诸门,而李重俊与李多祚引兵自肃章门斩关而入,竟不逼宫退位,而是叩阁锁拿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临危不乱,对中宗进言道:“观其意欲先索婉儿,次索皇后,次及大家。”中宗亦害怕李重俊逼宫,便携韦后、安乐公主、上官婉儿登玄武门楼以避敌锋,使左羽林大将军刘景仁帅飞骑百余人屯于楼下以自卫。玄武门乃大明宫北门,集高险固于一身,易守难攻,是兵家首选之地。而宗楚客等朝中重臣拥兵二千余人屯太极殿前,闭门自守。 李多祚至玄武门前,欲向中宗禀报武三思的罪行,但门楼守兵拒不开门。李重俊赶至,不明白自己已陷入进退两难的局势,只是在楼下按兵不动,一时间楼上楼下父子僵持不下。 宫闱令杨思勖见太子兵将混乱不堪,请旨击杀叛党。杨思勖人高马大,骑于马上一刀斩杀李多祚麾下的野呼利。一时间太子方军心大乱。 中宗惊愕不能言,上官婉儿便在一旁出谋划策。中宗醒悟,对太子叛党言道:“汝辈皆朕宿卫之士,何为从多祚反?苟能斩反者,勿患不富贵。”中宗的话在空旷的场地上回响,太子军中立刻有人哗变,一反皆反,太子叛党溃不成军,局势不能控制,李重俊带领亲卫侍从杀出重围,避走终南山。谁料至鄠西林中,侍从见无路可逃,合力将李重俊斩杀,回宫献于中宗。 在太子李重俊僵持于玄武门下时,成王李千里及其子攻打延明门,却被宗楚客一网打尽。至此,太子李重俊的草率发动的政变彻底平定。 中宗以李重俊的首级献太庙祭奠武三思、武崇训,后将太子首级挂于城门之上,为叛乱谋逆者以警惕。改成王李千里姓曰蝮氏,同党皆伏诛。东宫僚属无人敢为李重俊收尸,仅永和县丞宁嘉勖解衣裹太子首号哭,被贬兴平丞。太子兵所经诸门守者皆坐流;韦后之党奏请悉诛之,中宗对韦后言听计从,便改判处死。大理卿宋城郑惟忠曰:“大狱始决,人心未安,若复有改推,则反仄者众矣。”中宗乃止。 对在宫变中立功的宫闱令杨思勖升为银青光禄大夫,行内常侍。 赠武三思太尉、谥号梁宣王,武崇训开府仪同三司、谥号鲁忠王。安乐公主请用永泰公主故事,以其夫武崇训的墓为陵。“陵”乃帝王陵寝的名,给事中卢粲驳之,上奏:“永泰事出特恩,今鲁王主婿,不可为比。”中宗立刻手敕曰:“安乐与永泰无异,同穴之义,今古不殊。”卢粲又奏:“陛下以膝下之爱施及其夫,岂可使上下无辨,君臣一贯哉!”中宗无言以对,从之。安乐公主大怒,贬卢粲为陈州刺史。 七月癸卯,大赦天下。 八月戊寅,韦后及王公请奏中宗上尊号曰“应天神龙皇帝”,改玄武门为神武门,楼为制胜楼。宗楚客又帅百官表请加皇后尊号曰“顺天翊圣皇后”。中宗皆许之。中宗特赐上官婉儿升为正二品昭容,后宫中仅次于皇后。 秋意慢慢席卷了整个长安,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从未发生过什么似的。 敏悠然的坐在树下的榻上,看着蔚蓝的天空白云朵朵,树梢上栖息着几只白鸽,秋风扫落叶,一片片叶子在池中打着旋,顽皮的嬉戏,一切都是这样宁静。 她的心却波澜起伏—— 查抄东宫时,宗楚客发现了被锁在地牢中失踪多时的慕容尚仪,中宗韦后得知后极为震怒,并派宫中太医诊治伤势,免去一切宫中杂务,安心在家中养伤。 这是她一手安排的,宗楚客也的确按照她所说的做了。可她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敏轻轻拿下遮光的灯罩,烛光霎时照亮整个房间,床上抱着美人的武三思被强光射眼,缓缓醒转,遮眼喝道:“是哪个狗奴才?借了天的胆——”后半句没说出来,就傻了眼,指着敏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敏坐在桌前,用灯签挑了挑灯芯,笑道:“别来无恙啊,武三思。” 武三思醒了过来,高声喊道:“来人啊!抓刺客!” “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如果府上的守备真是铜墙铁壁的话,我也就不会坐在这儿跟你说话了。你不是一直派人再找我吗,我送上门来,你怎么反倒不欢迎了呢?”敏甩了甩手中银制的灯签,似乎随时会射杀猎物一般。 武三思见身旁的女子要喊,一记重拳将她击昏,才道:“你既然敢来,必是有备无患了。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你说你是持剑人,此事是真是假?” 敏瞪着他笑了起来。“你猜是真是假?” 武三思愈加心里没底,想了一瞬道:“你做这么多,无非是想知道毒杀李逸的真凶,如果你告诉我剑的下落,我就告诉你真相,如何?” 敏蹙眉想了想,道:“好,一言为定。你先告诉我真凶,我就告诉你剑的下落。你不用担心,你人多势众,我又在你的府里,我逃不掉的。” 武三思冷笑连连点头,手指凭空画了起来,竟是两个字。 敏脸色大变,不信的摇头。“武三思,你以为你随便写个人的名字,我就会相信你?你既然没有诚意,我也不会守承诺。” 武三思长叹一声。“世人总被表象所迷惑,可你想想当时的情况,最恨李逸、最怕李逸的人是谁?武家人虽怕他,却并不恨他,可那个人却恨他入骨。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可是你要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说着手往床框一拍,整张桌子陷了进去,敏失重摔了下去,却被一人拽住拉了回来。 敏看也不看抱着她的吴名,瞪着武三思只是冷笑。“恶人自有恶人磨,谁也逃不了。你种下的恶果只能由你自己来尝了!”说着摁了一下吴名的手,两人便破窗而出,消失在由远至近的喊杀声中—— 终南山一片苍翠,李重俊带着两个侍从从草丛中闪了出来,三人坐下休息,两个侍从将最后一个水囊递给太子,便寻水源去了。李重俊狼狈不堪的喝了剩下的水,靠在树闭目养神。 “勤王逼宫的政变可好玩?”敏靠着对面的大树站着,身上一袭白衣,头上只插了一只菊花簪,几分讥讽几分嘲弄的看着他。 李重俊如惊弓之鸟般拔箭而立,手却打了个哆嗦,剑未握牢便掉在地上,腿脚软了下来,呼呼的喘着大气,狠狠的瞪着敏。“你给我下毒?” 敏不屑的摇摇头。“这种下三滥的招数,我不屑用之。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种下什么因,就给承受所结的果。你自作自受!” 李重俊看看旁边的水囊,恍然大悟,想撑起身子,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你现在开心了,我从高高在上的储君变成现在的过街老鼠,你很得意啊!” 敏从发髻上拔下菊花簪攥在手心,冷然道:“你现在的处境都是你一手造成的,难道还要你的敌人在一旁鼓励你、帮助你吗?你扪心自问,以你的资质心性、权谋手段,你能坐得稳那个龙椅吗?你怪你父亲不给你机会,可你做到身为太子应为的责任了吗?你怪皇后厌恶你,为什么不去讨她欢喜,让她辅助你?你怪安乐公主夫妇蔑视你,你做过让别人尊重你的事吗?不从别人身上找原因,只会怪罪别人,你以为你还能走多远?” 李重俊无力的滑坐在地上,茫然的看着她一袭白衣,仰天大笑:“我出身虽高贵,可母亲地位卑微,父亲是扶不起的阿斗,我在房龄长大,整天浑浑噩噩,有谁管我?一朝见天日,皇孙不是我。可偏偏坐上太子之位的是我,有谁问过我我准备好了没有?父皇同样一无是处,可文武大臣都拥立他,为何我就不能?我母亲身份卑微又如何,总别那个淫娃荡妇强,她哪有儿子?裹儿那个妖女,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开起了染房,她又会什么,还想觊觎太子之位?还有你,总装着依附清高模样,也好不到哪去!你看看你现在还像一个女人吗?你就是一个魔鬼!” 敏略点了下头,喝道:“就算你要对付我,只管冲着我来,为什么要牵连无辜的人?冰凝有什么错,你为什么要侮辱她?” 李重俊鄙夷的冷哼:“女人都下贱!你以为我会看上一个哑巴?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是她扒着我的腿不放,我才要她的!谁知道她那么禁不起玩,我留她一条全尸送还给你,已经仁至义尽了!” 敏气急将玉簪掷出刺进他的肩头,喝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你落到现在这个下场,都是你自找的!你命该如此,怨不得谁!” 李重俊满不在乎的神色终于变成了恐慌,他四下查看,低吼:“你引了追兵过来?你好狠毒?” 敏冷笑着后退,伤腿不能着力的她晃了几下,她的身后一双手轻轻的扶住了她。“要你死,不用我动手!”她瞥了一眼不远处两个窃窃私语的侍从,几分悲悯的摇摇头,便消失在树丛之中—— 她茫然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从它开始杀第一个人开始就已经不再干净。这次她虽暗中和宗楚客联手,但还有多少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恐怕数都数不清。安乐公主一直居于宫外府中,为何片片在李重俊逼宫那天留宿宫中? 她在谷中养伤期间有多少拨人在骊山搜寻,有救她的、抓她的,恐怕还有要杀她的吧!每拨人都心怀鬼胎,各有图谋。可这些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她不明白为什么李希敏要突然离她而去,竟将她交给了吴名!在她决定去见宗楚客的时候,吴名极力反对,可她还是执意这么做。他依然像以前一样顺着她,帮她做事,监视宗楚客的一举一动,在李重俊逼宫的那个晚上,暗中转移她府中的所有人。将消息告诉上官婉儿,让她也留在宫中待在中宗身边。而她用飞鸽传书和爽怡联系,命她在韦后面前预言,并事先为韦后做好万全准备,才能在李重俊带兵逼宫时反应迅速。一切都按照她的预想进行,一切都如历史记载般的进行,可她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每每想到李希敏在走前对她说的话,她就心痛难当,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要她?难道真的因为她身中情花剧毒的原因吗?他真的在意这个吗?那为什么还要救她?她不懂,真的不懂啊! 小郭引着爽怡缓缓走来,她一身东女国的装束显得她格外空灵。敏的心绪随着她的出现而平稳了下来,掩饰住所有的情绪后,微笑的看着她坐在榻边。 爽怡看着敏苍白的脸颊和惨淡的笑容,薄被下伤痕累累的腿,和放在一边的拐杖,让她心中一阵心疼,不禁握住敏的手,故作狠声道:“你要再这样吓我,我就和你绝交!” 敏迎上她的眼神,招手引来一只白鸽,心虚笑道:“下不为例,你就饶我一回,好不好?说真的,我还不知怎么谢你呢?要不是你在皇后面前为我说好话,现在的我可没好命坐在这赏花赏鸽了!” 爽怡着急的抻她,急道:“你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好不好?虽然这次落得两败俱伤的局面,可你差点也陷进去了!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地,好不好?只要离开长安,我们都可以安安静静的生活了。” 敏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凌厉的瞪着她,道:“能吗?你放的下天志吗?你进宫不就是为了帮他吗?以前的义无反顾,现在能轻易放下吗?猫儿经历这次事情,她的心境也不一样了,要回到过去,根本不可能。紫叶看似洒脱,可她也有放不下的人,我们都和这里结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我们想要剪断就能剪断的!”敏微微喘着气,使劲将爽怡拉到面前,柔声道:“我知道你想为了我好,可我现在骑虎难下,这里每个人都似乎跟我结下了仇怨,我想飘然而去,谈何容易?何况,我身中情花剧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命呜呼,我不想躲起苟延残喘,既然我已经快走到终点,不妨就抛开所有的顾虑、束缚,好好的活一把,我真的很想看看我这个偶然落在唐朝的现代女性能否将红妆时代推向高峰。以往我们思前想后,生怕会打乱历史的节奏,可我现在偏要斗一斗,我倒要看看能否扭转乾坤?” 爽怡难以置信的望着她,眼中藏着深深的震撼,却又惧怕她这陌生的一面,怔怔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敏望着她轻叹了口气,拄着拐杖站了起来,笑道:“这才是以前的我呀,凡事都会勇敢的面对,不会逃避。人生在乎的是过程,而非结果,我正在享受我的人生啊!你不要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很好的!这一次事情以后,我看明白很多人很多事,我有你们这样的好姐妹,有关心我的弟弟妹妹,还有——很多很多真挚的情感,拥有这些,我还害怕什么呢?” 爽怡没想到敏竟会知道身中情花的事情,怪不得她会不管不顾,她紧紧握住敏的手,坚定的道:“是,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我们会一直支持着你,所以,你不要总将情花的事情放在心里,我们可能是受了金庸小说的影响,什么情花无药可解,那只是传说,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一定能找到解毒的办法。你不要放弃,也不要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好不好?” 敏看着她担心的样子,郑重的点点头。“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不会再儿戏了。现在跟我为敌的人都死了,我会好好的,你不要担心。现在有你这个御前的大红人,我可以有恃无恐了!” 爽怡却笑不出来,眼前的敏将自己的心埋的太深太深了。即使知道她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可是这样的她是何其的陌生呢?难道真要让敏终老在这伏了魔一般的皇宫中吗? 玉碎 太子逼宫谋反的事情烟消云散,宫廷势力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韦后宗族家的人无不加官进爵,身兼要职。而武三思死后,武家群龙无首,而武氏旁支的宗楚客鹤立鸡群,得到皇上皇后的信任,位列宰相。武李两家两位关键人物同时逝去,而韦氏一门的昌盛,令安乐公主认为自己登上皇太女仅一步之遥,便与宗楚客日夜谋谮相王李旦,使侍御史冉祖雍等诬奏相王及太平公主,云“与重俊通谋,请收付制狱。” 中宗召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萧至忠,使鞫之。萧至忠泣曰:“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相王昔为皇嗣,固请于则天,以天下让陛下,累日不食,此海内所知。奈何以祖雍一言而疑之!”中宗思及此,不再追查。 右补阙浚仪吴兢闻冉祖雍之谋,上疏以为:“自文明以来,国之祚胤,不绝如线,陛下龙兴,恩及九族,求之瘴海,升之阙庭。况相王同气至亲,六合无贰,而贼臣日夜连谋,乃欲陷之极法;祸乱之根,将由此始。夫任以权则虽疏必重,夺其势则虽亲必轻。自古委信异姓,猜忌骨肉,以覆国亡家者,几何人矣!况国家枝叶无几,陛下登极未久,而一子以弄兵受诛,一子以愆违远窜,惟馀一弟朝夕左右,尺布斗粟之讥,不可不慎,《青蝇》之诗,良可畏也!”自此中宗对相王及太平公主深信不疑,无人撼动。 相王及太平公主经此一事,处事更加小心谨慎。武李两家大势已去,而韦后以宗楚客一流的势力大盛。 而御前女官慕容尚仪称了东女国巫女的预言,为韦后挡去灾祸,更得韦后宠爱信任,堪有宫廷女总管之势。而巫女英儿预言无不应准,韦后更是沉湎巫道、神道,凡事必要占卜。两人之势不可挡。 九月庚子,大赦天下,改元景龙。 长安城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可远在均州的皇次子谯王李重福被重兵看守,而深居宫中的小皇子温王李重茂行动受限制。而相王府及太平公主府也不似以往的繁闹,变得死气沉沉。生怕一点火星再次点燃废太子李重俊逼宫的灰烬。 安乐公主与宗楚客不能对付相王及太平公主,便将某头指向了其他大臣。元老魏元忠的儿子参与了重俊政变,被处死,牵连魏元忠谋反,幸而中宗信任魏元忠,却仍贬谪远方,一路郁郁,行至涪陵而卒。一时朝臣人人自危。 位于东市之侧的五王宅隆庆坊也不似以往的歌舞丝竹之乐,终日闭门谢客,身上担的官职形同虚设,闲置在家。以往五王兄弟情深,时而在府中奏乐跳舞,时而喝酒作诗,时而蹴鞠行猎,好不快活!可如今整个坊间死气沉沉,再无生气。 临淄王府,亭台楼阁似早已染上浓浓的秋意,隆庆池边的垂柳无力的耷拉着枝条,片片落叶随风过,在水面上打着旋。 淼坐在池边的石头上,看着水波涟漪,仿佛那一圈圈的波纹荡进了心里,再无平静。 她在那件小药铺中呆了十日,怎么也没想到李隆基竟找到那儿,硬将她带回了临淄王府,关在房中数日,不让她见任何人,每日是王毛仲亲自为她送饭。直到重俊政变后才将她放了出来,她隐隐知道李隆基派人在混乱中杀了很多武三思府中的武士,而一直在骊山搜寻的人也被另外几股势力联合绞杀,一个不留,知道武三思秘密的人几乎死绝。而她这个在其中扮演了小小角色的人早被这场政变冲的烟消云散了吧! 事情可以冲淡,可那日的记忆如梦魇般纠缠着她。她忘不了徐承志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在她脑海中编排出一幕幕血淋淋的画面,而“他”就倒在那一片血泊之中。一直以为他心中没有她,以为他忘不了杜鹃,可为什么到最后却叫了她的名字,为什么?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在她表白时推开她?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为什么不看她写给他的信?这究竟是为什么? 心中一遍遍的问着“为什么”,却又似乎早已明白。他的心里是有她的,当初他选择的孝义,便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他不要拉着她一起走那条路,他放开了她的手,将她推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一个他认为可以保护她、可以给她带来幸福的怀抱。既已直面生死,便不想再多一份牵挂,毅然选择陪伴祖父走完全程。 为什么要在他死后让她知道,为什么他离去时要经受那么多的苦痛和折磨,为什么连他最后的一分尊严都不留?她好恨,恨他的傻、恨他的痴、恨他的自以为是,他为什么不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那条不归路,为什么不给她选择的机会,就自认为好的帮她做了选择。他真的太傻了! 她更恨徐承志,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她从不知道恨一个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强烈,只想亲手杀掉这个人,以慰他的在天之灵。虽然元凶武三思已死,但徐承志一伙却逃遁,敏与吴名一直在追查他的下落,却一直没有消息。 三年的朝夕相对,欢笑、伤痛、爱恋、误会,让他们越分越远,他日渐模糊的身影逐渐被别人替代的时候,她却知道了他的真心,是不是命运在捉弄她呢,真的是有缘无分吗? 凤姨站在不远处心疼的看着发呆的淼。自窦姨去世后,她便依从窦姨的遗言跟随着淼,原本她和三郎的感情逐渐升温,却在淼失踪再度回来后冷却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三郎和她都那么痛苦,很想开解他们两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熟悉的脚步声,她看向憔悴的三郎,心疼不已,冲他无奈的摇摇头,便缓步走开,将这幽静的隆庆池让给他们。 李隆基静静的站在她的身后,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他就是这样默默的陪伴在她的身旁,抚慰她心中最大的伤痛和孤寂,就在她敞开心灵让他走进来的时候,为什么她的心又在犹豫? 李隆基轻轻圈住她的身子,淼一颤挣脱了他的怀抱,对上他受伤不信的眼神,她心虚的避开,躲在大树后面不肯出来。 李隆基自嘲的笑笑,黑眸碎裂般的沉痛,他往前走一步,淼却退一步,他蓦的止步,瞪着她缩成一团害怕的样子,一甩袖子背转过身子,不再理她。 淼紧扣着树干,偷偷瞟着他冷凝的背影,他似已融入了孤寂萧廖的秋意中,浑身散发着悲凉。她的心一下一下的抽痛,痴痴的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一声鸽鸣惊醒了她,那是他誓死保护的鸽子,暖意融融的心瞬间冰冷。 李隆基痛极的望向横空划过的鸽子,手中戒指飞出,擦着鸽子的翅膀飞了出去,羽毛四散飘落,鸽子摇摇晃晃的摔了下来。 淼惊叫一声,飞扑过去接住了鸽子,身子在石子路上蹭过,却顾不得疼痛,急急检查着鸽子的伤势,左翼鲜血淋漓,看不出伤在哪儿,可那一片血红让她眼前一黑,脑海中浮现出他临死放飞鸽子的瞬间,心脏骤然收缩,瞪着他喝道:“你在干什么!一只小小的鸽子哪里惹到你了,你竟下的了重手?你好残忍!” 李隆基心中既怨又恨,吼道:“我残忍?就为一个扁毛畜生,你敢骂我!”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抻到眼前,喝道:“在你心里这个畜生比我还重要,是不是?它是玉衡的替身,让你想他念他!可玉衡怎么对你的,他一再伤你的心,一再让你失望!而我呢,这么长时间是我陪着你、护着你,在你难受的时候安慰你,在你哭的时候逗你笑!你竟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吗?他不爱你,你还想着他做什么?” 淼身子抖个不停,瞪着他摇头,泪水夺眶而出。“不是,他心里有我,他心里有我的!” 李隆基震惊的看尽她眼底,那里竟没有他一丝一毫的地位,心痛的无以复加,他猛地甩开她,仰天长笑:“人真是贱啊!总是看不到喜欢自己的,眼中只容得下自己喜欢的,可是自己喜欢的却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到头来伤得还是自己!真是贱啊,真是犯贱!” 李隆基大笑着摔坐在石上,漆黑的眼眸晶莹闪烁,一瞬不瞬的盯着紧紧抱住鸽子的淼,缓缓从怀中将一串玉环扯了出来,清脆悦耳的声音在秋风中愈加刺耳。他紧紧攥着玉环,一字一句的道:“你既看不见眼前人,一心追思逝者,我心亦死。这玉环是我许你一生一世的信物,现在也用不着了。”他手上加劲,大环生生攥碎,裂成几段,套在上面的小环掉在草地上。 淼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一切,呆如木鸡,看着他让手中碎玉掷入水池中,淡然转身一步步的离开,那背影竟比这凉如水的秋天还要冰冷。她却忆起那日愤而摔表时的心情,他真的心死了吗?还是像自己这样自欺欺人,她的心好乱、好乱! 李隆基累极的倒在椅上,掌心汩汩的流血。王氏急急拿着锦帕过来想要为他包扎,却被他一把推开。 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她隐去眼底的悲伤,压下心中的委屈,柔声道:“您让我去劝劝她吧,她一时钻了牛角尖想不开,我去开解开解她。女人总比男人了解女人的心思,说话也更容易些。” 李隆基愣了下,才扭头看她泪眼朦胧却依旧逆来顺受的样子,缓缓伸手握住她的手,疲惫的摇摇头。“不用了,你不用再费心了。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抢也抢不来。你去告诉她,去留自便,我不会再禁锢她的自由,她想去哪就去哪儿吧,我不会再管她!” 王氏难以置信的望着他,看到他眼中不甘和心痛,更加难受。轻柔的执起他的手,仔细的为他包扎伤口,可他心中的伤又怎么包扎呢? 淼坐在床上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打进包袱里,又扫视了一下房中,再没什么落下的,才走到凤姨面前,握住她的手,歉然道:“对不起,让您一直为我操心,我却辜负了您和窦姨。您是三公子最信任的人,请您好好照顾他,只有您最了解他了。我走了。” 窦姨是心直口快的人,这些日子许多话憋在心里,看着他们这样折磨对方,再也忍不住了。“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已经是三郎的人了,你还要去哪里?你们本来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你劝窦姨时讲的明明白白,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泛起迷糊了?你喜欢三郎,三郎也喜欢你,你们怎么还要这么别别扭扭的?人生在世几十年,哪经得起你们这样虚耗?留下来跟三郎好好说说,有什么解不开的心结呢?” 淼听到“喜欢”两字,心中震荡,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连连摇头。“我不喜欢他,我更不是他的人,我们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凤姨握着她的肩膀,叫道:“什么叫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晚你们睡在一起,府中所有人知道你是三郎要娶的人,你们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猫儿啊,不要自欺欺人,三郎心伤时你看他的眼神,三郎失意时你劝慰他的话,为了解开他的心结,你不惜冲撞他,这些有目共睹,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为他做这么多的事?你连别人都骗不了,怎么骗自己?” 淼只觉得一切乱成一团,她不敢想,生怕一想就会心软,她的心怎么能同时喜欢两个人,怎么能在她负了一个人之后再去喜欢另一个人,在她没有想清楚之前,她不想再见李隆基。她背好包袱、提起鸽笼,逃命的往外冲,却撞上站在门口的王氏,她的心莫名的加速,竟不敢直视王氏。 王氏深深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凤姨,平淡的道:“王爷让我代他转达,去留自便,他不会再禁锢你的自由,你想去哪就去哪儿吧,他不会再管你!” 蓦然听到他绝情的话,淼的心大痛,眼眶酸涩的要滴出泪来,她垂首猛点头,泪悄然的落在地上。“我知道了,我这就走,不会再来麻烦他。” 王氏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强拽着她看着自己,冷冷的道:“你有没有心,你看不出他为了你付出了他所有的真心吗?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的伤他?死者已矣,难道你要为一个死人守一辈子吗?”她长吁了口气,直直的瞪着淼的眼睛。“他已经很累了,为什么你还要折磨他?此时五王宅危机四伏,你真的要撇下他独自离去吗?你要他一个人去面对所有的困难吗?你忍心吗?” 淼猛地甩开她的手,喊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是我狠心,是我坏,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就来纠正这个错。我不能再错下去了,我不能再错下去了。”她挣扎着夺门而逃,消失在月牙拱门后。 王氏望着院中萧索的景象,心中亦如这了无生机的秋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可是她却丢不下弃她而去的,也甩不开扰乱她心神的,既然如此,只能离开,各寻平静。快步走向王府后门,竟连一个侍女侍从都没有遇见,让她静静的享受这里熟悉的一切。路过隆庆池时,她不由自主的停下了脚步,这里从无到有,是她与李隆基一点一滴设计出来的,可如今独自离去的是她。终究是她负了他的一片真心。 “姨,姨——” 奶生奶气的童声响起,她的裙摆向下拽了拽,低头一看,竟是嗣直扯着她的裙子笑嘻嘻的望着她。她轻轻抱起嗣直,扭着他肉牛牛的小脸蛋,强忍泪水笑道:“嗣直,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出来了?你娘呢?” 嗣直用小手扭着淼的脸蛋,嘟着小嘴说:“娘娘说姨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嗣直怕怕,不要姨走,不要姨走。” 淼心痛的看着他,柔声道:“嗣直不怕,嗣直将来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将他放在地上,拍拍他可爱的额头,转身慢慢走开。 嗣直迈开小步追了几步,拽着她的裙摆哭道:“不要走,不要走。娘亲总让我学这个学那个,父王从来不跟我玩,王妃根本就不理我,只有姨陪我玩。娘亲不要我跟你玩,可是我就是喜欢你,不要走,留下跟我玩。” 淼愣了一下,一个小小的孩子就已经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她怜惜的握住他细嫩的小手,笑道:“嗣直是个男孩子哦,不能随随便便哭鼻子的!你是你娘亲的宝贝,也是你父王的宝贝,他们最近太忙了,才会疏忽你。嗣直不要一直想着玩哦,学习也是一种游戏,只要你将它们学好了,娘亲和父王会更加喜欢你的。也会有更多人会陪你玩的。” 嗣直将信将疑的看着她,许久慢慢点点头,轻轻放开了手,似懂非懂的看着淼微笑着远去,小小的心掀起了一阵波澜。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熟悉的院子,一切该结束了,毅然决然的走了出去。她没有看到身后那个人影巍然不动—— 淼独自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结伴出游的文人墨客,有为了一文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嫂,自卖自夸的小贩,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她与他结伴出游的情景,一幕幕、一幅幅,历历在目。他总是轻挥手中的折扇,宠溺的看着她,总会体贴的将她拉在身旁,阻隔过往拥挤的行人。尽管在别人面前他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的痞样,可是她知道他不是的,他大志在胸、聪明过人,却陷在以往的情感中无法自拔。那时的她只希望他能解开心结,即使眼睁睁的看着他跟别人在一起也没有关系,可是她却自始至终没能弄清他的心,阴差阳错的留在了李隆基的身边,她不知道这是不是错过! 再回到长安,眼前的一切似熟悉似陌生,她不敢回首。可是为什么上天要这么残忍,让他知道他的心,即使那里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的!眼前的人和事突然间变得可笑起来,原本要接受李隆基的,却在最后一刻生生的止住,她还没有处理好她对张苒的感情,怎么能开始下一段呢? 眼前似乎都是他的影子,他在她心底扎了根,那样那样的深,让她想要连根拔起,既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她只希望自己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找到对他最好的怀念方式。 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原先的张柬之府邸,原先曾因宰相之职和神龙政变之功的张府是那样的门庭若市,如今朱门漆落,匾额也无处可寻了,她轻轻抚上大门的门环,上面的封条印记仍在,显然是最近撕去的。她不及细想,用力推开了大门,眼前的凋敝景象让她恍然如梦,原本整齐的院落,此刻杂草丛生、枯枝落叶满地,竟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她信步走来,每一步都能踏出她与他的回忆,花枝上的毛毛虫是她捉弄他必备的武器,枯萎的杜鹃花枝是他与她第一次冷战的开端,假山后水池旁是他与她第一次分开的地方—— 恍恍惚惚的走进了院子,墨绿的槐树叶随风沙沙作响,她似乎看到洁白的槐花下他斜斜躺着看书悠然的样子!石凳和石桌上碧绿的苔藓似乎她弄湿他被褥后沤出的霉花!檐下几片摔碎的瓦片正是他当日淋雨的地方,他忧伤绝望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透过斑驳的门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的布景,几次伸手去推门,可是总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勇气。泪在眼中转了几转簌簌的落了下来,她扶着门滑跪在地,一时泣不成声。为什么忘却比记忆更难,为什么明明想要忘记的人却那样深刻的烙印在自己的心里?为什么他不说呢,即使那里她只占了一半或是更少,她也愿意陪他度过,为什么总是选择独自承受呢? 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嘴里却只能一遍一遍的问着“为什么”,手紧紧扣着门缝,却始终没有推开那扇她无赖般推开无数次的门。她怕看到最接近他的东西,她怕见到了,她会心碎、会崩溃,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好怕—— 她不敢再看那道门,猛然间转身背靠着门而坐,却瞥见一道白影怅然的站在槐树下,飘落的槐树叶将白影包裹其中,如瀑般的长发迎风飞舞,卓然的身子竟融入了这苍凉的景致之中。 淼一惊,急急爬起奔了过去,一把揪住白影的袖子,却不敢正视,如鬼魅般的低语:“是你吗?是你吗?” 一双手紧紧扣在她的肩膀上,让她浑身一颤,竟不由自主的迎上那双凝视她的眼睛。 所有的美梦、所有的幻想在一瞬间摔得稀碎。她失望已极的松开手,颓然的后退了一步摔坐在地,怔怔的看着满面忧伤的敏。 敏一袭白衣似雪,一头乌发如墨,星辰般的眼眸却填满悲伤,一瞬不瞬的望着她,缓缓跪坐在她面前,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让你误会了。” 淼似禁不起的捂住耳朵,拼命的摇头,哭喊:“我真傻,真傻!他怎么还会出现在我面前,他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敏扶住她的肩膀,不想堆砌什么安慰的话,自己何尝不像她一般自苦、自伤,无药可救。轻轻拢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不要憋着!” 淼倒在她怀里,哭道:“敏敏,我好想他,我真的好想他!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我,他的心里只有杜鹃,可是为什么他死时的要叫我的名字,他为什么宁死也不看我给他写的信?为什么他不告诉我他的心意?他的苦他的痛,我都知道啊,为什么他不让我帮他一起承担呢?为什么?为什么?” 敏轻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轻声道:“就是因为他心里有你,他才不想你为他担心,为他牵挂!他是仁孝之人,他宁可将这份感情永远压在心底,也不希望你因他的死而悲伤,他所思所想都是为了你啊!” 淼的泪掉的更急,打湿了敏的前襟,她紧紧揪着敏的衣衫,悲道:“这是不是就是我的命?为什么我想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绝然的抛开我;为什么我决定忘记他的时候,却让我知道他的心?我真的好想忘记他,忘记他我就不会这样痛苦!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我和他的点点滴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敏脑海中人影翩跹,默然胸口大痛,一手扶着她,一手扣着地上的泥土,咬牙强忍道:“人的一生究竟有多少人,多少事会永远难忘?或许很多,或许很少,或许遗忘就是永远不忘——”她痛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搂住她,缓解万箭穿心般的剧痛。 淼张口欲言,却发现心中的感觉绘不成一句话,泪水却似断线的珍珠般滑落。或许她越想忘却却终究难以忘怀,那个身影终要陪伴她这一生吧! 斜阳西垂,一白一绿两个身影沿着张府花园小道缓步而行。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人身上,竟是别样的温情。 敏看向半轮即将落下的夕阳,火烧云在天际燃起,映照在淼的白皙的脸上,如血杀般的震撼。敏猛地攥住她的手,瞪着她的眼睛道:“你想好以后要怎样了吗?离开临淄王府,你要去哪儿?” 淼的眼中几许茫然,几许悲戚。“原本我想要为张苒报仇的,可是我又不放心你的安全,医馆的那个小子也不肯放我走,我就一直躲在那儿,直到李隆基把我掳回了隆庆坊。我说清了前因后果,他说由他来报仇,但是我不知道他究竟做过什么?只知道逼宫前几天他忙得不可开交,几乎踏星而去、披星而回,几天见不到他的面,我几次想跑,可是王妃看我看得很紧,直到逼供后太子伏诛,我才出了那间房。敏敏,我知道那天你对我说的话都是为了激起我求生的欲望,可是你却将自己陷入了那么危险的境地,你知不知道我希望跟你同甘共苦,而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次事件我看到了你的影子,这是你一手操控的,对不对?” 敏默然的看着她依旧澄亮的眼睛,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一点点挑起武三思与太子间的仇隙,悄悄的煽风点火,适时的安插人手渗入两人手下,一切看似她在主导,却又怎知她只是随着命运之手一步步落子。该不该告诉她,李隆基在这次逼宫政变中发挥的作用呢?羽林军、飞骑、万骑中现在有多少他的力量,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只是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竟能发挥到极致,且做的滴水不漏、锋芒尽收,他不得不佩服这位未来的霸主,真有谈笑间灰飞烟灭的气势。何况,中宗韦后早欲除武三思而后快,现在才明白所谓的帝王之术。联合一派力量打压另一股力量,最终获胜的终究还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先利用武三思背后的武氏力量摧毁居功自傲的五王集团,再利用韦后稳住武三思,挑起武三思与太子为首的忠良派间的暗斗,武三思既死,又不能任由儿子逼宫退位,凡是危害他地位的人,无论亲疏都要除之而后快。韦后看来还是同中宗一条心的,两人一搭一唱配合的天衣无缝,患难夫妻终究非常人可比。 突然有种被算计的感觉,可是她又无从解释,利用宗楚客居间暗算的人的确是她,一直联络各方力量的人也是她,希望得到如此结果的人还是她,可是她到现在仍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觉得越来越累,身上背负的血债越来越多。自己走到这一步真的是对权势、欲望和仇恨低头了吗?她最终要变成皇宫中的恶魔吗? 她突然间害怕起来,握紧淼的手,低问:“如果我说一切都是我做的,你会怎么看我?你还当我是你的朋友吗?我还配吗?” 淼愣了,许久不能言语,待看到敏黯然神伤的眼神在晚霞的映照下是那样的悲哀,幡然醒悟,紧紧握住她的手,笑道:“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最亲的姐妹,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相信你!你是最看不得别人受苦的人,我知道你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主动出击。何况在这件事上,我也动过报仇的念头,何况他们曾经那样的伤害过你,再说即使不是由你动手,还是会有人置他们于死地,这就是历史,永远改变不了。” 敏看着她眼中的明媚,嘴角会心的微笑,与她紧紧相拥。“你知道吗?你真是一个善良到犯傻的人啊!就是你这颗纯净的心,才会赢得那个人的真心啊!得友如此,我还有何憾!” 淼拍着她的背,不怀好意的蹭蹭她的脖子,笑道:“你不是一样?迷倒了多少唐朝的大帅哥?选一个把自己嫁掉吧,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承担这所有的痛苦了!” 敏自伤连连,却强笑道:“还说我,放着那样一个有前途的老公不要,你还真傻啊!这里本被安乐公主占去,可我为她除了劲敌,为了谢我,她将这个宅院赐给了我,我想着把她还给你!” 笑僵在嘴边,淼黯然的摇摇头。“这里原本的快乐都变成了我背负不起的悲痛,我一直告诉自己‘逝者已去,来者可追’,可想要做到却何其的难?在我没有整理好这段没来得及开始感情以前,我不想再待在他身边,我不想他在我眼中看到别人的影子,我已经一再伤了他的心,不想伤他更深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放下了,真的接受了他,我愿真心付出,做一个青史不留名的女人。” 敏怔忪在她的坚定中,她竟愿意放弃自己的原则委身于李隆基,做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爱之深,什么原则、什么理智都抛到一边去了,她也可以的,不是吗? 选择 九月末,秋意正浓,一切都似乎变得懒洋洋起来。 守寡不足白日的安乐公主早已忘却死去的丈夫,府中夜夜笙歌,与武承嗣的次子武延秀仿若夫妻般出双入对。说起这位武延秀来头亦是不小,武则天时突厥曾遣使求婚于李唐皇子,武则天只想显示武氏一门,便派出武家有名的俊俏公子淮阳王武延秀,武延秀一到突厥,突厥可汗便发现他不是李唐宗室,一怒之下将武延秀扣下,发兵侵袭。随后武周与突厥战事连连,武延秀在突厥一待就是几年。但这位俊俏公子倒是有本事,不但学会了突厥语,还学会了突厥的歌舞,甚得突厥可汗的欢心,待他有如上宾。直至武周重击突厥,武承嗣也因谋逆而死后,他才重返故土。后又因兄长武延基私议二张被逼自尽后,武承嗣爵位虽由他继承,但终是今非昔比,大势已去。他却偏凭在突厥学会的歌舞逗得女皇开心,对他青眼有加。 武延秀是出名的风流公子,人又长得俊俏潇洒,平日拈花拂柳、招蜂引蝶,与京中许多贵妇都有私情。安乐公主号称大唐第一美人,风情万种,武崇训未死前便与武延秀相好,现在碍眼的人一死,自然再无顾忌,武延秀干脆住在安乐公主府上,同榻而眠做了有实无名的夫妻。安乐公主如今的地位,哪有人敢有微词,一切见怪不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敏一直以养伤为名留在宫外府中,很少进宫当值。但宫内宫外的事,她却了如指掌。宗楚客借着她的“引荐”,成了韦后的入幕之宾,如今甚是得宠,早已成为宰相之首,无人能比。他对她倒一如既往的客气,敏也只装着感恩,极力在韦后面前为他说好话。何况韦后对爽怡的巫术深信不疑,她自然不怕宗楚客会对她图谋不轨。 敏的腿伤好得差不多,只是长久站立行走,或做剧烈运动时,仍会很痛。新伤加旧伤,以古代的医术自己没变瘸子,实在应该感激涕零了。 秋高气爽,日子过得奢靡的让人发霉。她放了鸽子通知爽怡和紫叶在紫竹坊一聚,便带着淼和小郭坐马车。这阵子小郭着实忙得不可开交,他一直坚守敏交给他的任务,要将安乐公主赏赐给敏的面首训练出男人味。这面首名唤“称心”,端的是黛眉凤眼翘鼻樱唇,肤白胜雪、身姿曼妙、举止风流,较之绝色美女有过之而无不及,当真是男生女相,让敏府中的人都是惊艳异常。小郭为了打造出他的男人味来,便说要从名字开始,翻了无数兵书典籍,给他取了个“胜青病”,希望他胜过卫青霍去病,可敏怎么听都像“神经病”,淼更是毫无形象的笑倒在地打起滚来,搞的小郭一头雾水。 那称心那还有些骨气,一看淼的反应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名字,说什么也不叫“胜青病”,敏便让他恢复本名,他愣了一下说,等到他真正变成男子汉时,他再说自己的名字。敏看到他眼中的几分倔强,暗自高兴。 小郭的改名行动宣告失败后,便开始的整装运动。拽上画眉给他找来几套麻衣短衫,画眉见他那很多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便一股脑的全部没收,收归己用。没几日,白皙的称心在太阳底下蹲了几天马步后,黑得跟包公有一拼。他本有舞蹈底子,柔韧性甚好,悟性又高,一招一式也有模有样。 小郭对他要求极严,几乎天天盯着他练功,没有一刻怠慢。今日敏要出门,他非要跟去,怕敏再搞一次失踪。只能拽着称心一再吩咐今日的功课,嘱咐画眉监督,画眉讨厌娘娘腔,平时就看称心不顺眼,经常在他练功时欺负他。小郭对画眉很是放心,看到称心一脸丧气样,他才高高兴兴的上了马车,一挥马鞭走了。 淼倒在车厢里笑得前仰后合,把敏挤到了一边,敏无奈的推推她,嚷道:“你再这样,我一脚踹你下去了!” 淼乐得抱住敏的腿,笑道:“我真是服了你和小郭了!那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即使你不喜欢,把他当花瓶摆在那儿也赏心悦目啊!非要他学什么功夫,可怜这大美人了!” 敏气得推她的脑门,骂道:“你就一色鬼!整日眼睛放光就会看帅哥,你就这点出息啊!你不丢脸,我都觉得丢人!” 淼笑着搂敏的肩膀,假不正经的道:“你不知道你以前穿男装时很帅的吗?我都想如果你是男人,我就第一时间扑过去,把你吃干抹净,才不便宜这里的男人呢!什么吴名、李希敏都靠边站,你是我的——” 敏浑身一颤,笑僵在嘴边,生硬的哼了几声,不着痕迹的推开她,躲到车厢一角,掀帘茫然的望着窗外。 淼自知失言,却不知如何补救,怔怔的看着将自己封闭的敏。她从骊山回来看似同以前一样,但她对吴名和李希敏的话题更是讳莫如深。她不愿谈、不愿提、不愿想,一切装作从未发生。淼不知这样好不好,她身中情花之毒,不能动情,可是人生在世,哪能真正抛开七情六欲!如果一切真如天志所说,敏随时都会毒发丧命,她可知道? 跳下马车,一个小小身影扑进了敏的怀里,敏低头一看竟是莫邪,一张小脸上泥水纵横,泪水簌簌的掉,脸上更是一片狼藉。敏一惊,忙蹲下身看他,拉着他的手急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干娘!” 莫邪猛地抱住她的脖子,哭喊:“他们说我娘死了,不会来接我了!我想我娘,我要我娘,我不要待在这里,我要去找我娘!” 敏一怔,想起当日紫叶说他家只有他一人,有些糊涂。见他哭得抽噎,只能拍拍他的背,柔声问:“别急,跟干娘慢慢说!谁说你娘死了?” 莫邪却扒着她的脖子不放,抽泣的说不出话来。紫叶急急从坊内出来,见此情景也是一愣,对上敏探询的眼神,只道:“都是那些不懂事的,跟他胡说八道!别呆在这儿,赶紧进去吧。爽怡早就到了,在里面等着你们呢!” 敏轻叹一声,抱起莫邪往里走,到了她们的包厢,见爽怡含笑的望着她们,见她抱着个孩子也是一愣。敏笑着冲她点点头,才低头轻轻拭去莫邪脸上的泥水,柔声道:“莫邪已经长大了,将来会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管你娘在什么地方,都希望你开开心心,健健康康的,绝不是现在这样哭哭啼啼的。既然你认了干娘,以后想娘了,就来找干娘,干娘虽然不是你的亲娘,却一样的疼你!” 莫邪也是个早熟的孩子,望着敏温柔的眼神,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曾见过这对熟悉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温暖安心,倔强的点点头,从敏的怀里跳了下来。“我是男子汉了,我会很快长大的,我不要干娘担心我!”说完就跑了出去。 敏若有所思的看着门口,淼推了她一下才回过神来。“你想什么呢?” 敏摇摇头,笑看爽怡一身宫装打扮。“还是这一身行头好看!总见你穿那身衣服,真的很倒胃口!” 爽怡翻了个白眼,反问:“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了儿子?还这么大了?” 敏拖着紫叶坐在身边,笑答:“这还不得谢我们的紫叶坊主!给我这么大一个儿子!既然说出来,我可先告诉你们一声,以后你们谁的孩子都得认我作干娘,违令者,大刑伺候!” 淼推了她一下,嚷道:“你倒会捡便宜,保守的说,也得认三个,你这压岁钱、见面礼付得起吗?吃也吃穷你!” 紫叶脸红耳赤的叱道:“说什么呢!你怎么不生?说不定你才是先生孩子的那个呢!还来消遣我们!” 敏神情一黯,笑着搂过紫叶,调侃:“你看你羞成这样,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赶紧招了,我们今天就给你办喜事!可说好了,我要作头号干娘的!” 紫叶俏目一瞪,犹是娇艳无比,狠狠打了她一下,跑出了包厢,只留一屋子的哄笑声。 爽怡却看到敏眼中的沉痛,伸手握住她的手,理解的望着她。 敏感到无所遁形般的懊恼,瞪了她一眼,指了指台上的歌舞,今天又是一出经典童话“海的女儿”。紫叶的记忆恢复了不少,可偏巧高中的一段仍是空白,正好是她们相处的这段记忆无法恢复。不过能够慢慢恢复已经很好了,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三人看着改编版的“海的女儿”,紫叶的公关做的极好,八面玲珑的在下面待客,真正做到宾至如归。 敏随处看看,却见张九龄缓步走进大厅,紫叶急忙迎了过去,一脸娇羞的跟他说话,她似是感受到上面包厢的视线,秋水一荡瞪了一眼,引着张九龄落了座。 敏心中由衷希望紫叶和张九龄能幸福美满,指着下面道:“看吧,说曹操到曹操就到,你看紫叶的样子,怕是好事近了!” 爽怡不答,神色凝重的瞪着楼下的两人,压在她心中的大石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敏狐疑的看着爽怡的神情,心中隐隐不安。 敏信步在院中走着,想找莫邪好好说说话,本来是来聚会的,紫叶忙着坊中的大小事务实在脱不开身,爽怡的脸色一直不好说去外面透透气也没了影子,只剩下淼坐在那胡吃海喝,不亦乐乎!她也不愿打扰,悄悄的退了出去。一路行来,倒没碰上一个人,想是都在前面忙乎,直往后院的住处走。 “你对紫叶究竟有几分真心?你真的忘了敏敏吗?还是借着紫叶再接近敏敏?” 敏顿住脚步,这是爽怡的声音,她在跟谁说话?悄然屏气凝神,躲在暗处听他们的对话。 “我对紫叶的确动了心,她跟以前很不一样!如今想来我与她也是一场缘分,当日狄府偶遇,又因鸽子再度结缘,我想她才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卢姑娘,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恨我当日没有伸以援手,置你一个弱女子在那么危难的境地!我引以为此生之耻,无时无刻不在内疚、自责。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祈求你的原谅,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整治我易如反掌,但我希望你能成全我对紫叶的这份心,张九龄在此谢过。”张九龄诚挚的抱拳一礼。 爽怡看他如此郑重,长出了口气,想来张九龄一声耿直,必然是言出必行的,便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心,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自然不会阻拦,那件事我也不想再提——” “我不答应!” 敏大喝一声冲了出来,站在张九龄的面前冷冷的看着他。“你做过什么?你对爽怡做过什么?你说!” 爽怡万没想到敏会听到,拉着她求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提了!敏敏,你不要生气,根本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啊!” 敏攥着她的手,急道:“那晚我们三个一起去朱雀门赏灯,我错拉别人的手,跟你走散了。后来朱雀门前乱成一团、血流成河,你知道我有多么懊悔,当日为什么没有紧紧抓住你的手,你知道我有多怕你会倒在那片血泊之中!我一直提心吊胆,但我一直告诉自己你会好好的,直到你再出现在我面前我才终于放了心。” 爽怡看着敏夺眶而出的眼泪,急急为她拭去。“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出现,不该让你整日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就让以前的事过去吧!” 敏不能自控的甩开她的手,指着张九龄喝道:“怎么过去?是他,是他毁了我的幸福,是他置你于危难之地。当日我问他你在哪,他却推说不知道,他的用心何其阴险!张九龄,我可以原谅你对我做过的一切,可是我不会原谅你对一个弱女子见死不救!我告诉你,你伤我可以,伤我的姐妹就是不行!我不会将紫叶托付给你这样的人,你趁早死了心!今天我要你给我一个交代!”敏一下子抽出腰间的软剑,就要挥剑。 爽怡抱着敏喊道:“你不要这样,敏敏,你冷静点,不要这样!” 紫叶和淼闻声都跑了过来,见状都是大惊失色。紫叶急忙挡在张九龄身前,瞪着敏道:“你要杀他,就先杀我!” 淼赶紧帮着爽怡压住敏的剑,急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坐下来好好说,不要动刀动剑嘛!” 敏见紫叶将他护在身后,心中更气。“张九龄,你是不是男人?还要女人帮你挡剑吗?” 张九龄冷静异常的将紫叶往身后一推,正色道:“敏之,我知道你恨我,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当日我将你击昏,绝不是出于本心,我只想带你离开这里,一时又不知道将你藏在什么地方,正好余承志巡夜至此发现了我,怒斥我一番将我绑了出去,将我锁在柴房。几日后我才知馆主竟收你为徒,带你离开了长安。我真的很后悔,我不该心生歹念,害了你,也害了吴名。对不起,我随你处置。” 爽怡只觉得敏的身子抖得厉害,怕她真的会一剑杀了他。轻声道:“他是未来的宰相,我们不能改变历史的。敏敏,你冷静点,不要做傻事!” 紫叶呆愣的望着张九龄,他的眼中只有敏,再无他人。心如死灰的一退,却快步上前站在张九龄的身边,坚定的对张九龄道:“你要死,我也陪着你!要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块!” 淼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敏觉得心乱如麻,怎会想到当日将她送到那件藏有密室的杂物房的人会是徐承志,难道一切一切很早便是他设的局吗?是他故意让她发现了机关,误闯了密室?杨逸收她为徒是不是他的教唆?她身中剧毒又是不是他一手造成?一切都乱了,她理不清思绪,只是愣愣的望着站在眼前的紫叶和张九龄。 小郭听到动静带着莫邪跑了过来,竟是剑拔弩张的局面,不由得将莫邪往后推了推。莫邪见紫叶站在剑前,跌跌撞撞的跑到敏的身前,一把抱住了敏的腿,叫道:“干娘不要杀紫姨,干娘和紫姨都是好人,好人不要杀好人!莫邪已经没有娘亲了,不能再没有干娘和紫姨了!” 敏被莫邪的话喊回了心神,仿佛刚才做了一场大梦一般晕晕沉沉的,手中的剑晃了两晃掉在了地上,挣开爽怡蹲下身子,柔声道:“是干娘错了,吓着莫邪了!干娘不会伤害紫姨的,只要紫姨能开开心心的,干娘就会高兴了。”她恍惚起身,望着并肩而立的紫叶和张九龄,苦涩的笑笑,转身而去。 小郭捡起地上的软剑,追着敏而去,淼迷茫的望了他们一眼也跟了出去。爽怡长叹一声,复杂的看着紫叶和张九龄,久久无言。 张九龄转身看着敏的身影直至不见,才扭头看向紫叶。紫叶神伤的看着失魂落魄的他,紧咬嘴唇,跑进房间。 秋风起,卷起落叶万千—— 夜深人静,只听寂静的夜空下更鼓的声音。 敏仰望月夜,毫无睡意。今日的情形说不出的诡异,自己竟有一时的心神恍惚,所言所行似乎全然不受控制,此刻细细回想,自己真是疯狂了。怎么会举剑要杀张九龄的呢?即使他再可恨,自己也不会有杀他的念头,何况他又没有十恶不赦,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她躺在树下的屏塌上,蜷着身子团成球,紧拥着一床薄被,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秋风阵阵,夹着浓郁枯叶的味道,让她竟昏昏欲睡—— 破空之声大作,几只箭竟直直钉在屏塌上,将薄被四角钉住,敏如梦初醒,却动弹不得,身上只着亵衣,短剑在屏塌枕下,却怎么也够不到。几条黑影从高墙上跃下,直扑她而来。敏的手脚压在被下,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影杀来。 一件衣服抛了过来,正好遮住黑影的视线,稍稍阻挡了一刻,与此同时,敏的眼前一道寒光,剑锋的寒芒竟从头到脚的劈下,敏闭目待死,却感到束缚自己的背影裂成两半,那道剑芒竟是救她!不及细想,抽出枕下短剑,一阵剑花舞起,将已在身周的黑衣刺客逼开数步。 黑影退后一步摆开阵势,竟有十人之多。敏仗剑护住周身,却不敢呼救,府中多是女眷和孩子,抵挡不了这批刺客。正想着退敌之计,一人跌跌撞撞的跑来站在自己身边,竟是上身□的称心。怎么也没想到刚才抛衣相救的竟是他,心中感激的看着他。但刚才挥剑劈被的人又是谁呢? 黑衣刺客却趁敏失神之际,合力攻来。敏将称心往外一送,自己站于包围圈之中应战。几年的磨练,她的武功也算上乘,但这些人竟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十人配合的天衣无缝,终是双拳难敌四手,她渐落下乘,仍然勉力支持。可他们竟连连攻向她受伤的左腿,一人踢在伤处,她吃痛摔倒,十剑齐齐刺来—— 又是一阵锋芒乍现,狂卷残云般将十剑绞在一起,左手短剑一挥,十剑应声而断,他挥袖一抖,断刃掉入池水之中,叮咚作响。 称心爬过来扶她,敏的眼睛却直直盯着包围圈中那飘逸的身影,泪水在眼眶中连连打转,在他回头看她时掉了下来。敏不由自主的想要接近他,称心却死死的拦住她,大喊道:“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一时间,整个府宅中灯火通明,连着上官婉儿的府邸也点了灯。淼、画眉和小郭都急急的跑了出来,将敏围在中间。小郭拔剑而立护在敏的身前,俨然一副战士的架势。 上官府的围墙上跳下数十名侍卫包抄了过来,还未进入战圈,一阵针雨铺天而下,瞬间将十个黑衣刺客扎成了刺猬,钉在原地。 敏惊叫了一声,急急过去,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她心如刀绞,眼前一黑,强压心口倒在地上,为什么他连一句话也不愿说呢? 敏躺在床上,愣愣的看着窗棂。心虽不再痛,可那种感觉仍在,似乎仍有什么东西将心紧紧的揪着。 今夜的事极为诡异,拆下十人的面巾,竟是护卫她府上的守兵,各个都是眼熟的,而且平时跟她关系都不错,怎会突然发难?上官婉儿今夜留宿宫中,她府中的侍卫怎么会冲到她这边呢,难道是上官婉儿事先的叮嘱?射杀十名刺客的人跟他们是同伙还是仇敌?一切都似隐在迷雾中,让人看不透彻。 几月不见,他又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每次她一有危险,他都会第一时间出来相救,为什么却不愿见她呢?究竟为了什么?当日在幽谷中,他竟将她迷昏便悄然而去,她再度睁开眼时,守在她身边的竟是吴名。为什么要将她交给吴名,她跟吴名早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为什么在她下定决心时,他却放开了她的手? 窗户轻轻的推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跳了进来,缓步走到她的床前,细细的打量了她一番,才执起她的手腕把脉,却不料反被她扣住,他一惊,甩手就要逃去,敏快一步的抱住了他的腰,喊道:“你还要扔下我一人,不管吗?如果不是我让他们传我们中了针,你是不是都不会来看我?我是牛鬼蛇神吗?我是夜叉吗?为什么你不愿见我?既然不愿见我,为什么每每我有危险,你又来救我?是不是我有了危险,才能见到你,如果是,我会更加的努力树敌,天天给自己招这杀身之祸,好来见你!” 李希敏一怔,握着她的肩膀,怒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还嫌自己的仇敌不多吗?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欲杀你而后快,你还在自暴自弃?我能救得了你一时,怎么救得了你一世?” 敏看着他眼中罕有的怒火,心中委屈。“你不愿救我,就不要救!我不稀罕!命是我的,我轻生也好、自贱也好,都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 李希敏泄气的叹息,松开她的手,就往外走。敏见他连话也不说,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你是在意我身上的毒吗?你嫌弃我的,是不是?我的身子不干净,连心也黑了,你嫌弃了,是不是?你走吧,不要再来了!如果你以为欠了我人情,大可不必,我是自愿担起副担子的,与你无关。你走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要再回来了!”敏安然的躺下,面朝内侧,用被子将自己包裹住。 李希敏蓦然转身盯着微微抖动的被子,苦笑着一字一句的道:“我怎会嫌弃你,你怎么会这样想?无论你变成什么样,你都是我的——妹妹,哪有会嫌弃自己妹妹的哥哥?敏敏,不要再胡思乱想,情花之毒不会无药可解,我一定会帮你找到解药的!”他走至床畔坐下,轻轻的拍拍被子,却发现被子下的身体抖得厉害,猛地掀被,却见她一手按住胸口,死咬着嘴唇不发出一丝声音。 李希敏大惊失色,紧紧的将她抱在怀中,心疼无以复加。“傻丫头,不要想了,不要再想了!哥哥不走,哥哥再也不离开你!哥哥不是嫌弃你,哥哥怎么会嫌弃你?若不是为了我,你怎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害你的,我哪还有面目再见你!不要再想了,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心脏一下下的揪痛,犹如万箭穿心,牵动的身体各个部分都在痛。她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张嘴牙齿都在打颤,却断断续续的说:“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我时间不长了,陪我走完最后一段路,好不好?” 李希敏心中大痛,抱着她的身子,连连点头。“我不走,不走,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敏窝在他颈项间,只觉温热的液体划过她的脸颊,她想抬头看他,他却将她的头紧紧压在胸口,沙哑的道:“别说话,乖乖睡觉,什么也别想,我陪着你。” 她缓缓闭上眼睛,窝在他的怀中,心痛之感渐渐淡去。好想时间就定格在这一秒,不再有阴谋、不再有仇杀、不再有情花、不再有任何人的介入,就他们两个人。一个总让她心痛,可她却让另一个心痛,如果她的岁月不多,她只想补偿亏欠的,不想再去追讨。万事万物终将归于平静,她不是一步一步的走向平静吗?她只愿拥有这份真挚的感情,将她所能付出的都给了他,不再留下任何遗憾。 吴名,这个她永远不想提及的名字,在她坠崖的瞬间,她曾经想过他又是逼不得已,余承志可以用孩子要挟杨芝兰,为何不能要挟他?兰若心魔甚重,总是以别人的悲伤为自己的快乐,折磨她就是兰若最大的乐趣吧!他们之间是真是假,她没有心力计较了,如果兰若真的已经是吴名的责任,他就应该承担。她是一个现代的女孩,不像古代女子将贞节看得那样重要,她该退让的,不是吗?何况,她已经命不久矣,不想在牵扯出太多的情感,不想再让这已然平静的湖面再掀波澜,他们都该有自己的幸福了。吴名,不论他又答应了别人什么,都在她死后终结吧! 李希敏的温暖让她安心,他如骄阳一般包围着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她是喜欢他的,喜欢的心的痛了,如果她的一生该这样结束,她选择死在他的怀中,他们的缘分很早很早就定下了,不是吗? 她握了握腰间的腰带,微笑着沉沉睡去—— 微弱的烛光照射在她腰间精致的腰带上,一匹青海骢扬蹄长鸣—— 温泉 景龙元年十月,丁丑,命左屯卫将军张仁愿充朔方道大总管,以击突厥。比至,虏已退,追击,大破之。 李唐王朝经过无数次风风雨雨后,依然是这片沃土上的霸主,即使中宗平庸,政治上没有多少建树;韦后乱政,大力扶植韦氏势力;公主奢靡,安乐、长宁两位公主攀比府宅的大小、奢侈,占用多少民居,甚至抢夺太宗之女临川大长公主的府邸,安乐公主无法无天的本事可见一斑。动则挪用国库几百万两白银,安乐公主的金城坊建造的比皇宫内苑还要华丽。 朝堂权力此起彼伏,敏却窝在府宅中,不去管这些是是非非,从现在起她要为自己而活,她要跟李希敏过最快乐的日子。不去管那批刺客的身份,不去管暗中相救的人是谁,她只想平静安逸的生活。 李希敏住了下来,天天与敏朝夕相对。敏利用称心之便,将她在府中贪欢寻乐的谣言放了出去,李唐旧臣无不嗤之以鼻,韦后与安乐公主反而对她更加放心,赏赐了许多珍宝。 经过上次刺客事件,府中上上下下对称心都大为改观,犹以画眉最甚,不仅不再找他麻烦,还帮他缝缝补补,练功时端茶倒水,格外殷勤。 在敏的引荐下,小郭正式拜李希敏为师,小郭资质奇佳,是块练武的好材料,略经李希敏的指点,便能举一反三,修为更是一日千里。 敏几乎天天腻在李希敏身边,就差跟着他一起如厕了。一旦心中承认了他,感情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全心的爱恋编织成全心的依赖,只想珍惜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真实而美好的生活。她知道自己伤他极深,不知怎样才能弥补,她知道自己很自私,明明不能跟他一起白首,却偏偏死缠着他不放。可是,她以前错过了太多,不想再让自己后悔。她要付出十二万分的爱意来回报他。 每当敏粘着李希敏时,淼就会哆嗦着的逃离,小郭极不情愿的被称心和画眉拉走,因为敏的缘故,他学武的进度明显滞后了。 可敏却发现他总是不着痕迹的避开她,她痛在心里,却什么也不愿多说,宁可它烂在自己的心里,她想平平静静的度过最后的时光。 因为张九龄的关系,敏与紫叶很久没了联系,淼暗中着急,敏心中也难过,知道上次的确做的出格了,一直想找机会跟她好好谈谈,可是每次放鸽子出去,却杳无音讯。终于,在爽怡和淼的努力下,她们四人约好骊山一游,一则在长安城外可以避人耳目,二则接着游玩放松心情,消除心中的嫌隙。 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冷,幸而阳光灿烂,照在身上暖暖的。四人信步爬山,骊山不复苍翠,却带着几分苍凉的感觉。 几次登骊山都是不同的心境,如今跟自己的好姐妹结伴同游,却又心存芥蒂。淼本想发挥自己的狂侃神功,可惜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自己在那耍猴戏。由山下走到山腰,都是疲累不堪,便在晚照亭内休息。四人各自想着心事,谁也挑不起话头。 淼连呼无聊,翘首一望,再往北就是汤泉宫了,时至冬季,若是能在皇家的温泉中泡一泡,该是多么的惬意。搓着手哈着气,竟瞥见不远处水汽氤氲,拍手大叫道:“咱们不能进汤泉宫,泡泡这纯天然的温泉也不错啊!” 其他三人都有些没精打采的,淼仰天长叹一声,一手拽着敏,一手扥着紫叶,嘴里吆喝着爽怡,走到了那处避在巨石后的温泉。这处温泉面积不小,夏秋之季天气暖和,看不到水汽,此时天寒地冻,温泉才腾起阵阵迷雾。又因它隐蔽在巨石之后,寻常人根本不会留意,若不是今日淼闷的出奇,东张西望,也就不会发现这处绝佳的泡汤之处。 淼看着堪比游泳池的温泉,欢呼一声,急急脱掉鞋袜,将脚泡在温热的泉水中,一股暖流如鱼儿般顺着脚底经脉而上,通体舒畅,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冲她们招手。“快来呀,这温泉水好暖和哦,好舒服啊!这里离汤泉宫不远,说不定跟皇家行宫的温泉是一脉,咱们可是国宾待遇哦!” 敏含笑看着淼,扭头去看紫叶,正对上她专注的眼神,两人都是一怔,各自避开了视线。爽怡担忧的站在泉水边,亦是无语。 突然间一瓢温泉水兜头盖脸的泼了过来,沾湿了她们三人的衣裳,她们愣愣的反应不过来,只听淼奸计得逞的大笑:“怎么样,这温泉水不错吧!让你们自己试,你们不来,非要我亲自伺候——啊呀——” 敏气鼓鼓的一脚将她踹了下去,她一个倒栽葱摔进温泉中,只见无数泡泡冒起,她的臀部沉了下去,许久一颗披头散发的头颅伸出水面,黑发浮在水面上,张开大嘴吐出一口水来,一边用手拨开遮眼的头发,一边叫嚷:“是谁,是谁踢我?给我报上名来!” 三人看她的滑稽样子,互视一眼,都捧腹大笑起来。敏指着她笑得喘不过起来:“你看你,你十足十一个水鬼——”她笑着摔坐在地上,拍着地,道:“这温泉水好喝吧!你这是活宝,现在变成落汤猫——”她一句话没说完,嘴里边解了一口温泉水,呛得她咳嗽起来。 “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能让我独享这美味的温泉水?怎么样,味道不错吧!”淼手里舀着水不停的冲敏泼水,肆无忌惮的大笑着。 爽怡急忙拍敏的背为她顺气,岂料敏不服气,一个箭步就冲进了泉水中,顺带着把她也带了进去,敏只顾满水池子里追着淼喊打喊杀,爽怡自己在水中扑腾。紫叶赶紧伸以援手,爽怡抹着脸上的水,一面攀着紫叶的手要上去,可是温泉池壁常年浸泡,非常光滑,她脚下一滑,拉着紫叶也摔了进来。 一时间温泉水中热闹异常—— 日正当空,明媚的阳光照的人昏昏欲睡。 温泉水旁的树木花草依旧繁茂,洁白的大石上平铺着几件衣裙,黄的、绿的、紫的、蓝的,晓风吹过,衣袂翩跹,竟成一景。 乳白色的温泉水中,四个妙龄女子浸在水中,吹弹可破的冰肌玉肤,黑亮柔水的乌发,四张叽叽喳喳没个停的樱唇,让初冬的骊山充满了生机。 爽怡将自己深深埋在水中,只留下巴以上露出水面,原本十分警惕的观察着四周,见其他三人都惬意的不得了,也慢慢放松下来,冷哼:“你们还真是大胆,这光天化日之下不着寸缕的泡在温泉中,不怕有人经过吗?你看你们,一个个乐不思蜀的样子,我真是服了你们了!” 淼快乐的在水中吹泡泡,悄悄伸手一扯,将爽怡挡在胸前的亵衣拽了过来,迅速躲到敏的身后,甩着手摇旗呐喊。 爽怡吓得花容失色,手刚伸出水面便缩了回来,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这只色猫!你,你就不干好事!”双手护住胸前,却不死心的想要从淼的手中抢回亵衣,这才发现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淼咯咯直乐,每当爽怡抬首要夺时,她便叫道:“看到了,看到了——”吓得爽怡立刻缩回水中,气得七窍生烟。 敏见淼玩得得意忘形,顺手将爽怡的亵衣抢了过来,划着水走到爽怡身边,轻柔的披在她身上。爽怡瞪着淼,气道:“还是敏敏最好——”可是听到敏的一句话,她险些背过气去。 “你的身材真棒,会惹人喷鼻血的!”敏极为正经八百的说道,随即便招来爽怡的怒目相视,敏乐得后退,抱着淼笑作一团。 爽怡哆嗦着指着她们两个,气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紫叶拍着她的背,劝道:“莫气、莫气,都是女人又占不到半点便宜!”秋水流转,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爽怡的身材真是一级棒,引人犯罪呢!”说完立刻退回敏的身边,笑得花枝乱颤。 爽怡彻底被打败了,背过身不理会她们。三人见她肩膀一阵抽动,知道玩得过火了,面面相觑,缓慢向她移动,轻声细语的乞求原谅,爽怡扭动着身子就是不理,三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脚底一绊,大口喝水的沉了下去。灌了一肚子水才浮了上来,只见爽怡笑得前仰后合。“喝饱了吗?要不要本姑娘再伺候一次呢?” 三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同一时间扑了过去,将爽怡团团围住。敏大叫一声:“大刑伺候!”三人将爽怡紧紧抱住,响亮的亲了一下,便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淼抱着爽怡笑道:“嫁给我吧,我会负责任的!” 再好涵养的人此时也会发飙,爽怡抱着她的脖子将她按进了水里,敏坏坏的将爽怡的头也按了下去,紫叶审时度势的压住敏的头,敏顺手一带,四人全部沉在水底。漂浮的黑发、起舞的亵衣、激扬的水花,久久不歇—— 时近正午,衣裳晾的半干,四人披衣坐在温泉旁吃着带来的食物,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了她们探险神农架的时候,心情变了,人心也变了。 她们天南海北的胡侃,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各自的心上人,她们都已不是豆蔻怀春的少女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心态淡然,处理的方法也不同了。 敏的情事在她们间并不是秘密,敏也不想隐瞒什么。“生活一半是幸福,一半是痛苦,一个人之所以幸福,并不是得天独厚,而是那个人心里只想着幸福,为忘记痛苦而努力,为变得幸福而努力。只有这样才能使人真正幸福,反之,再多的幸福也被当成了痛苦。所以,我现在只想和希敏在一起,忘却以前所有的痛苦,快快乐乐的生活。我更想看到你们都能快快乐乐的,幸福的过这一辈子。” 敏握住爽怡的手,柔声道:“爽怡,你是我们当中意志最坚定的人,我知道你一旦认定了什么就不会轻易放弃。能够坚守一样东西,真的很不容易,可我希望你能保有你最真挚的感情,跟你爱的人白头偕老。不管再痛、再累,都要坚持下去。我想看到你们美满幸福。” 爽怡的脑海中那一双浩如烟海的湛蓝眼眸,深不可测的让人心寒,可每当那双眼眸深处流露出绵密的温柔时,她只能感到幸福。相爱有很多种形式,并不是从不诉爱的人就不相爱,也并不是默然无语就不是爱。她渴望被爱,渴望淡然平和,这一切他都能给他的,她愿意与他携手白头。 她反握着敏的手,笑道:“我现在就很幸福啊,有你们、有他,不久的将来,我们还会有孩子,这一切都是我幸福的来源。我会和我的丈夫、孩子度过平凡却幸福的一生。你也要像我一样,幸福的过一辈子。等到我们都发白齿摇时,我们还要像现在一样泡温泉、吃点心,品味我们的一生。” 敏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心中却百般惆怅,自己真的可以变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与挚友再度聚首回忆过往吗?她没有信心,可是她不希望看到爽怡眼中的失望,爽朗的点点头,笑看着她。 淼看着敏深藏在眼底的哀伤,悲从中来,敏这一路走的有多痛多累,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又不知怎样安慰她历尽磨难的心。只能默默的握住她的手,轻抚她手心厚厚的剪子,灿然一笑。 紫叶愣愣的看着敏,心底五味陈杂,竟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心不在焉的道:“每个人都会做梦,可这梦究竟会不会实现,却由不得自己。我想要幸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仍旧得不到,可他仍在我唾手可得的地方,我真的不甘心。以前我总以为只要我努力了,我就会得到,千算万算,却算不到人心。” 淼突然用手舀了水泼在紫叶的脸上,笑道:“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哪里像八面玲珑的紫竹坊坊主!紫叶,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哪能尽如人意呢?你这匹千里马,这世上却不尽是伯乐,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这颗金子无论放在哪儿,都是要发光的!紫叶,你这颗七窍玲珑心还搞不定一个男人?” 紫叶哑口无言的瞪着她,许久翻了个白眼才道:“等你搞定了你的临淄王再说吧!” 淼准备的一肚子的话全部憋喉咙里,淼与张苒、李隆基的三角恋是说不得、不得说的事,此刻这样翻了出来,气氛瞬间尴尬。 敏和爽怡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去揭淼细细掩埋的伤疤。一时间四人无语,各自想着心事,只听泉眼汹涌冒泡的声音。 忽然一阵风起,吹起绚丽的衣裙,破风之声穿透耳膜,四支钢箭一起射来,撑起一张严密的网,兜头罩了下来,深深的插入温泉下的石缝之中,将她们四人死死的困在里面。 敏反应虽快,捡起手边一块碎石朝箭射来的方向扔了出去,但手上无力,石头飞了一半便落了下来,敏大惊失色,想要纵身跳出,还未起身便栽进温泉水中,淼急忙扶着敏,紫叶浑身一震,伸手摸向鬓边的玉簪,眼神凌厉的瞪着一处。爽怡赶紧缩进水中,怯怯的观察着四周。 敏稳住身子,喝道:“何方神圣,敢做就要敢当,给我出来!” 一个蒙面大汉从温泉旁的一棵大树后走了出来,手中的四箭连发的弩弓直指着敏,仰天大笑:“慕容敏,你终于落到我的手里,我一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敏眯着眼睛打量眼前粗犷的大汉,飞快的在脑中搜寻类似的人,却始终不能想起,握了握拳,仍没有力气,只能暂时稳住他,道:“恕慕容敏眼拙,未能认出阁下,不知能否相告?若真是我的过错,我听凭阁下发落,但不要连累旁人,放了这三位姑娘,慕容敏定当感念阁下大恩。” 蒙面大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瞬间欺近敏,揪住她的头发往上拎,冷笑道:“怎么,几年未见就不认得了?你们四个一个也逃不掉!真的不记得了吗?老子可还记得你那一刀刺进了我的后心,剜掉了老子的一只眼睛,让老子变成现在这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记起来了吗?”他一把扯下脸上的布巾,黝黑的脸上络腮胡子遮住了半张面孔,右眼用一块兽皮挡住,面目狰狞的笑着,更添了几分鬼魅之气。 遥远而恐怖的记忆再度重现挖,几年前血淋淋的一幕让她浑身战栗,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此生会再见到此人,而她们四人会穿越时空竟是因他而起。她禁不住浑身颤抖,眼神深藏着掩不住的恐惧,她的头被迫仰起,看向那狰狞的面孔。 紫叶紧握玉簪的手微微的颤抖,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仿佛积存在最下面的老照片被翻了出来,一张张的眼前显现,可偏偏看不清每一张脸孔,她是谁,她们又是谁?她究竟在哪里? 淼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当日一线天的羞辱历历在目,双重的恐惧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可是,当日他不是被杀了吗?为何会在这里出现?天志当日究竟如何处置了他? 秦老大将敏的头摁下,埋在温热的温泉水中,她无力的挣扎着,每次快要窒息的时候,他就将她拎起,浮出水面的一瞬再度按下,一次又一次,敏意志昏聩的漂浮在水面上,奄奄一息。 秦老大将敏揪在面前,恨得咬牙切齿。“你我的旧账一时半刻算不清楚,我会跟你慢慢算!不过,老子还得感谢你,一阵怪风将我带离这里,掉进了那个到处都是庞然大物的鬼地方,我无处可去,便逃进了森林,一待就是五年,没想到你们四个竟能兴起那阵风,把老子又送回了这里,我还真的谢谢你们呢!”他似对待死猫死狗一般,随手丢弃。 他一步步逼近淼,冷笑道:“咱们又见面了!老子可还记得你这只猫儿被我的鼠小弟玩的上蹿下跳的滑稽样子!我的兄弟都死了,就剩下老子一个,都是拜你所赐啊!怎么?那个从天而降的小子呢,那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妖精呢?他不来救你了?那我就好好收拾收拾你们!” 淼抑制不住的颤抖,在极度恐惧的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身影,一个总是陪伴她、保护她的人。人总会在最危险时想起心中最挂念的人,可是为什么会是他?难道他早已深深扎在自己的心里了吗?这个认知让淼震惊不已,竟忘了秦老大的步步逼近。 秦老大显然被她的漠视激怒,一掌甩在淼的脸上,将她摔进池水中,淼竟毫无反应,兀自陷入沉思之中。秦老大气急,紧紧掐住淼的脖子,越攥越紧,淼的脸憋成酱紫色,却仍愣愣的不出声呼救。 敏伸手阻拦,可浑身没有力气,再次沉入水中。 眼看淼出气多,入气少,秦老大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看着一个生命在自己的手中逐渐消亡,他兴奋起来,不由得更加劲。突然,手钻心的疼,一根碧绿的簪子竟插进了他的腕脉,他未及反应,玉簪狠狠一挑,竟挑断了他的手筋,他痛极,丢掉了淼,握住手腕,苍莽后退。却不料玉簪紧随而来,刺进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流血虽不多,却痛的生不如死。他跌倒在地,恐惧的望着眼前手握玉簪的人。 温泉中滴滴血液弥漫、漂舞,一个素净的身影立于其中,却显得格外妖冶。紫叶眼神凄厉的瞪着他,浑身散发着不能驱散的冷酷,握着玉簪的玉手苍白的几近透明,青筋跳动,鲜红的血液染红了苍白。气氛顿时诡异异常。 爽怡抱着淼,连连为她顺气,见她终于喘过气来,才松了口气。可淼的纤细的颈项上一圈紫色的勒痕清晰可见,让人触目惊心。 秦老大终于认出了紫叶,惊道:“是你?怎么会是你?” 紫叶毫无焦距的眼睛逐渐明晰,她望着满手的鲜血,惊叫一声,慌乱的丢掉玉簪,抱着头缩成一团,浑身发抖,尖叫:“不是我,不是我!” 秦老大缓过劲来,看着弱不禁风的紫叶,刚才的恐惧一扫而光,冷笑道:“发怒的山猫还真让人害怕啊!不过,再野的山猫遇到老子,老子一样扒她的皮,抽她的筋!现在,新账旧账一起算,咱们将六年前未成的好事继续,如何?”他一把捞起紫叶,将她按在怀中,撕扯她身上的肚兜。 紫叶抖得如筛糠一般,全无抵抗能力,双手胡乱的挥打,却挣不脱他的钳制。她绝望的呼救:“敏敏救我,敏敏救我!” 敏凝聚浑身气力,飞身扑在衣衫上,拔出腰带中的软剑,斩断渔网,挥剑直刺秦老大的未伤的手臂,秦老大未想到敏仍有力气,躲避不及,手臂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他惊惧之间,将紫叶挡在身前,怒吼:“你砍啊,有种你就砍过来,先杀了你的好姐妹,就能杀老子了。” 敏仗剑独立,勉力撑着,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她看着紫叶恐惧的眼神,如果稍有偏差伤了她,该如何是好,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秦老大肆无忌惮的狂笑,让她心中发寒,不顾一切的挺剑直刺。 秦老大未料到敏会如此决绝,错愕下将紫叶往前一送,正对着敏的剑尖,紫叶眼中波光流动,缓缓闭上眼睛待死。 敏却在关键时刻调转剑头,以剑柄击打紫叶的右肩,紫叶吃痛,肩膀缩了一缩,便露出了空隙,敏将所有的气力汇聚在剑上,要一击致命。说是迟那时快,紫叶的身体突然晃了一晃,恰好又挡住空隙。敏大惊,急忙撤剑,可手中气力也不足以扭转方向,她只能斜刺里摔倒,可剑仍刺进了紫叶的肩膀。 紫叶痛叫一声,随着敏一同摔倒。一时鲜血染红了紫叶的肩膀,衬着她冰肌玉肤,更加的触目惊心。 敏几次挣扎的起身,可是凝聚的气力用尽,她连手指也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的瞪着他一步步的逼近。 秦老大一脚踏在敏的胸口,冷笑道:“老子还以为你有多厉害,不过是死鱼前的挣扎。不过,你还真是心狠手辣,连自己姐妹的性命也不顾,竟想拼个鱼死网破,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你终是栽在老子的手里了!老子不整死你们,老子就不姓秦!” 敏既知杀不了他,她们四人必定遭殃,她望着血流如注,却凝视自己的紫叶,那忽明忽暗的眼神似乎在什么时候看见过,可时代久远,早已想不起来。她对紫叶纵有千万个“对不起”要说,此刻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默默的看着她,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 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她的面前,秦老大蹲下身,掀开自己的眼罩,一个狰狞的眼窟窿让人毛骨悚然,他揉着自己眼眶,怒吼:“当日你剜老子一颗眼珠子,今日老子连本带利的还给你!”说话间他伸出两根手指直戳敏的眼睛。 “不要——”爽怡惊叫,却无能为力。 淼恢复了神智,却见到如此恐怖的情景,只喊:“不——”她声带受损,声音沙哑难辨,眼泪却已急了出来。 “敏敏闭目——” 如此熟悉的声音敏怎会不识,她应声闭眼,只觉面前一阵疾风掠过,温热的液体喷了一脸,只听秦老大凄厉的吼声在耳边响起,敏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爽怡在秦老大剜目时下意识的闭眼,却听到他惨叫,睁眼一看,一只手掌被掷来的长剑斩落,秦老大吼叫着在地上打滚,痛苦不堪。她急忙看向倒在地上的敏,只见一人将她紧紧抱在怀中,正是李希敏。 敏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他阳光般温暖的眼神,微微一笑,无论他怎么逃避,却依旧会在她危难的时刻挺身相救,这让她怎能不感动。曾几何时,这样守护她的是另外一个人。她恍惚的摇头,不愿再辜负他,握着他的手,坚定的道:“李希敏,我喜欢你。” 李希敏一愣才反应过来,傻笑了片刻,笑容顿时僵在唇边,缓缓挣开她的手,平静的道:“紫叶姑娘伤势严重,我先替她止血包扎。” 敏的手无力的垂落,恍惚的点点头,神伤的低下了头。 李希敏心疼的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轻轻放下她,奔到紫叶身前,她的脸色苍白如雪,唯有一双鸿波般的双眸熠熠闪光,若有所思的望着失魂落魄的敏。 李希敏指如疾风迅速点住她伤口周围的穴位,血流骤减,他握住剑柄就要拔剑,突然脑中一片恍惚,他脸色大变,急忙松手想要站起,可还没起身,心脏刀绞般的痛了起来,他闷哼一声栽倒在地,用手压住胸口,缩成一团。 敏大惊,大喊:“哥哥,你怎么了?哥哥,你不要吓我!”她气力未恢复,只能一寸寸向他爬去。她的心被什么紧紧揪住,她仿佛猜到了什么,心中的恐惧不断扩大,心脏一阵阵的收缩,痛不欲生。 秦老大摇摇晃晃的起身,嘴里叼着紫叶的玉簪,冷眼看着眼前的惨象,含混不清的道:“老子要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慕容敏,你受死吧!”说着咬着玉簪向敏的后心刺去。突然,他脚下一个踉跄,竟一头载在温泉旁的石头上,咬在嘴里的玉簪直直的刺入他的脑中,登时毙命。 这一幕峰回路转,谁也料想不到,却又应了“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敏愣愣的看着秦老大,只叹他还是死在自己的手上,自己又背负了一条人命。李希敏的痛苦的呻吟勾回了她的心神,她艰难的爬到他的身旁,将他揽进怀里,他本已消瘦的脸庞早已布满豆大的汗珠,她轻轻拭去汗水,看着他依旧澄澈的眼神,便什么都明白了。她轻笑着伏在他的耳边,柔声道:“我们都是傻瓜,是天生一对的傻瓜。”笑着笑着眼泪却已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脸颊缀在他的脸上—— “姐姐,姐姐——”小郭的呼唤声,画眉的呼唤声,都离他们好远好远,她的眼中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他—— 连理 景龙元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十一月里连下了几场大雪,长安城几乎为白雪所覆盖,白茫茫的一片,尤显得整个大明宫的宁静。 朝会按部就班,夜宴周而复始,在冰雪的世界里一派升平繁荣的景象,似乎所有的阴谋都随着冬天的来临而蛰伏,期待着春天的到来,再度卷土重来。 新年降至,东西二市置办年货的人越来越多,而紫竹坊新推出的新年贺岁戏隆重推出,引来无数观众翘首以盼。 纷纷扬扬的雪飘舞,紫竹坊后院的小屋中却异常温暖。四个女子围炉煮酒聊天,斜斜躺着,好不自在! 淼颈间围着厚厚的围巾,显得格外臃肿,她却丝毫不顾及形象,抱着一碟小吃不断的塞进嘴里,含含混混的道:“那天我还以为你恢复记忆了呢!我记得对失忆症最好的疗法就是还原当初的刺激,那天你那么激动,我真以为你想起来了呢!” 紫叶轻纱罗衣,只是薄纱下白色的绷带是那样的明显。她优雅的侧坐着,若有所思的摇着手中的酒壶,轻声道:“当时脑海中一片混乱,我理不清,只记得那个穷凶极恶、猪狗不如的家伙在欺负我,就失去了理智,后来晕了过去,以前的事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凡事不要强求,该想起的总有一天会想起来;伤痛的记忆永远忘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有些人穷其一生想忘却记得愈加清晰,你说讽刺不讽刺!”敏坐在窗边的屏榻上望着飘舞的白雪,伸手一片片的接住。雪花入手及化,一会儿工夫敏的手掌便满是雪水。 淼不由自主的点点头。“是啊,那天实在是太可怕了,真的要忘记,忘得干干净净。我真没想到那个野人居然还活着,他不早该被天志处置了吗?怎么——” “不是说要忘吗,怎么还一直说个不停呢?咱们说些高兴的事吧,我要和希敏成亲了,你们要给我凑份子啊,银子金子票子大大的有!”敏不知什么时候转过头来,乐呵呵的望着她们。 淼“嗷呜”一声就扑在敏的身上,紧紧搂住她的脖子,笑叫:“没想到你是咱们中间第一个结婚的?哼哼,恭喜恭喜,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生他个十个八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我好话说了一箩筐,你可不可以免了我的份子啊!” 敏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哼道:“想的倒美,吃我的喝我的,我结婚你还想逃?没门!这次非好好刮你这是铁公鸡一次不可!” 一直沉默的爽怡震惊中渗透着浓浓的喜悦和祝福,她欣喜若狂的望着敏,笑道:“恭喜你。” 紫叶坐直身子,甜甜一笑,道:“他可是个世间少有的好男人,打着灯笼都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你可要抓紧哦!” 幸福满足洋溢在敏的脸上、眼底,可那笑意的背后却带着丝丝缕缕浓郁的哀愁,挥不去、抹不掉。其他三人笑着笑着,都带着说不出的哀戚、怜悯。 雪稍停,敏、淼和爽怡披着斗篷告辞出来,紫叶伤重初愈不能劳累,又因为各自都揣着心事,谁也没有心思玩乐。推门而出,却正遇上冒雪而来的张九龄,摘下斗笠的张九龄几分喜悦,几分自责的望着敏,几次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敏看着他燥急的样子,忽觉豁然开朗,浅笑着道:“紫叶在里面歇着呢,你去陪陪她吧。我就将她交给你了,如果你有一点对不起她,我绝对饶不了你!” 张九龄呆愣的望着她,一时不能明白她的话,许久才拼命点头,郑重的开口:“我对她是真心的,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敏笑看着爽怡和淼,欣然的点点头:“既然你承诺了,我们就接受你为我们的妹夫了,好好表现啊!”三人结伴而走,敏走过他的身边,轻轻的说了一句:“一定不要辜负紫叶对你的深情,千万千万!” 敏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让他不能自已,竟连站在门边的紫叶也没有看到。他恍然的转身,看向齐整的地上一排排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口,却再不见那人的从容的身影,不禁黯然长叹—— 紫叶望着他萧索的背影,那一声叹息如利刃一般切开她的肌肤,刺进了她的胸膛,是那样的痛,他却始终不知—— 三人踏雪而行,敏看着外表大而化之,内心却很细腻的淼,说不出的心疼,拉着她的手,道:“今日宗楚客密见皇后提了件事,已有庶人李重俊谋逆的前车之鉴,各藩王不能再聚集京师,而是放他们出去各行知事,以护卫京师皇权巩固。谯王重福早已贬黜外地,此次更是派去荒寂之地。除了温王重茂年幼仍居宫中之外,相王五子及其他郡王都要离开京师,没有皇帝宣召不得擅入京师,违令者斩。” 淼的脸色变了几变,强笑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你明知道我对政事不感兴趣,历史的发展走向我也不关心的。” 敏怎会看不出她的口是心非,不想戳穿她的伪装,只道:“还有两年多的时间,这平静的长安又要掀起腥风血雨,而他这一走就是两年,依他的性格,派遣外地正是他公开积蓄力量的好时机,他一定不会错过,此时,他正需要有人从旁协助。” 淼突然顿住了脚步,扭头望向隆庆坊的方向发呆,傻笑道:“我突然想吃桂花糕了,我去买。你先回去吧!”说完提着裙摆匆匆的消失在白色的街道上。 爽怡留下一句“我陪她。”便跟着消失了。敏静静的站在洁白素净的街道上,浅浅的笑了起来。“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珍惜眼前人,不要以后后悔莫及啊!” 爽怡快步追上淼,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神色冷凝的道:“我要问你件事。” 淼心中藏不住事,一旦想到什么就一定要马上做,被她一拦,心中烦躁起来,心不在焉的道:“你问你问。” 爽怡突然有些犹豫,缓缓松开了手,淼一个箭步又冲了出去,她不由自主的喊道:“天志真的见过那个野人吗?他究竟如何处置野人的?” 淼飞奔的脚步骤然顿住,缓缓转身,对上爽怡有些复杂的眼神,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两人僵立了半刻,淼简单的将天志在一线天救她的事讲给她听,爽怡的脸色由白转青,渐渐憋得青紫。 爽怡有些不敢看她,声音几不可闻。“你说他是说人之托?你听到的那个女人声音,你知道她是谁吗?你确定他杀了那个野人吗?” 淼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心疼不已,不想骗她,便道:“他是说受人之托,说我日后就会知道。后来我见你俩在一起,就以为是你求他救我的,便没再提这件事。我当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那个女人的声音妖娆魅惑,勾人心魄似的,但我以前从没听过这个声音,所以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不确定他是否杀了那个人,我依稀听到野人的痛苦的吼叫声,便晕了过去,醒来后,他只说那些人自有命数,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爽怡苍白着脸,眼中没有丝毫神采,仿若行尸走肉一般,茫然的点着头,摇晃着转身,一步步的离开。 淼目送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刚才敏打断她的话,就是不想深究天志的事,可是他对天志是不信任的,他的身份成迷,手段狠辣,又拥有非同一般的能力,这样的能力可能会毁了爽怡。敏一心想要成全她们所有的人,可他对爽怡究竟有几分真心? 天突然阴沉下来,鹅毛般的雪片纷纷而落,爽怡全然不顾风雪,笼着披风、提着裙子在雪中奔跑,荐福寺就在眼前,她知道他此刻会在那里,因为小爱身体虚弱,一到冬天下雪时,他必会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就只有这个妹妹,他可以对任何人狠心,却唯独不会伤害小爱,这就是血浓于水吧! 筋疲力尽,脚底一滑,她摔倒在地,手肘重重的撞上雪下的石头,火辣辣的疼,她疼的抽气,想要起身,脚底又是一滑。 “怡姐姐?”一声轻微羞怯的声音响起,爽怡应声抬头,正对上了兼爱隐在风帽下的清澈眼眸。 爽怡一愣,越过她却没有看到理当出现的人,她轻叹口气,笑着叫道:“小爱怎么一个人站在雪中,会冻坏的。快进去啊。” 兼爱一步步走向爽怡,轻轻扶起她,轻声道:“我最喜欢下雪了,雪花白的那样纯洁、纤尘不染,就像池中的芙蓉一般。可是哥哥总说我身体不好,不让我看,我知道他是为我好,不想让我想起不开心的事,可是,我不舒服——” 爽怡不解的看着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心中有事,急着见他。望向门内,问道:“你不舒服?告诉哥哥了吗?他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外面呢?” 兼爱恍然的摇摇头,望着纷纷飘落的雪,道:“他总是把我保护的很好,可是总有疏漏的时候,就像现在!他们来了,像是兴师问罪,又像是求救,我真的看不明白了,一会儿要杀,一会儿要救,一个要杀,一个要保,都把我弄糊涂了!哥哥被他们烦着,没空理我了!” 爽怡一怔,总算看出些端倪,兼爱真的不同了。平时的她天真的如同孩子,不问世事,今天却在意起天志的事了。她轻轻撩起兼爱的风帽,一张素净的脸上没有半丝血色,双颊隐隐透着灰败的青色,原本丰润的樱唇此刻竟是深深的紫色,身上就散发着死气!她大惊,未久不见,兼爱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握着兼爱的手,冰凉的刺骨,她愕然抬头对上兼爱清明的带丝哀怨的眼睛,茫然的问道:“小爱,你这是怎么了?” 兼爱微微一笑,皮包骨的手紧紧的攥住她,一步步往里走。“爽怡姐姐,我的时日无多了。若不是哥哥硬要留住我这个半死之人,我早就烂在地底了。这么些年,你无微不至的照顾,蓉儿感念在心,永世不忘。哥哥对我有恩,所以我尽其所能帮他,可是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你不要怪我啊!哥哥对你有心,可是他的心结解不开,他逃不出他的业障,你要帮他,那也是在帮你,我真希望你们两个能在一起,可就怕我帮不了了!” 爽怡疑惑的看着她,心中不安,急问:“小爱,你究竟要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兼爱望着一望无际的白雪,眼神逐渐迷离,笑着道:“雪,好美!蓉儿就要随着这雪去找爷爷了,爷爷是最疼蓉儿的,最疼蓉儿的!”兼爱的眼神逐渐没有了光彩,缓缓倒了下来。 爽怡急忙拖住兼爱倒下的身子,看着她苍白欲死的脸色,心中的担忧一层层加深。雪越下越大—— 爽怡轻轻的为兼爱盖上被子,轻抚着她苍白的脸颊,触手竟是微微的冰凉,她心中怜惜,将床帐放下,挡住了外面的寒气! 爽怡心中揣着疑惑,一步步走向天志的房间,每走一步脚下就愈是沉重。前面就是他的住处,她想了一下,转身从后面的厢房进去,她刻意的放轻脚步,隐隐看到窗边站着一男一女,白衣胜雪的天志,一身火红的兰若。心跳莫名的加快,便听到禅房里低低的交谈声。 “我说过一切到此为止,你竟还敢动她!你是忘了你我的约定了?”爽怡一怔,立在当地动弹不得,静静的听着。 天志立于窗前不语,望着窗外的纷纷飘雪,单薄的深衣随风飞舞,隐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颤,微蓝的瞳孔骤然变深,他却一动不动。 “我不管你们的筹谋,她是我的,你们休想动她!”爽怡终于听出了他的声音,只是与他平时温润斯文的声音不同,透着阴绝狠辣,让室内的气息更加寒冷! “哼,一开始不知是谁想要利用她做我们的替死鬼,发现她与吐谷浑关系紧密,识得武玄霜和李希敏,便想借她打击武氏。为了让她为你所用,你不惜毁了她,这一切可都是你做的,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人似的?难道你真的对她动了情?你这绝情绝义的人,心中还容的下别人吗?”兰若冷哼一声,斜睨着他冷笑。 爽怡越听越惊,用手紧紧按住嘴唇,才不至于惊叫出声。她摒去所有气息,潜进禅房,透过重重帷幕看到那如明月般清爽温润的薛崇简,此时浑身透着逼人的冷漠。 “你不用激我,当初你不也看上她的资质,想要拉拢她!结果让她破了你的魂术,害你元气大伤,才转而收了她人。如今呢,你不过是只丧家之犬,被她牵着鼻子走,投鼠忌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放那个蠢货的原因吗,你想让她帮你除去你的眼中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就认命吧!”薛崇简清亮的眼中不带一丝情感,微眯着瞪着兰若。 兰若被他气得哑口无言,瞪着他许久才道:“彼此彼此,既然都想保她,你我就不是敌人,收起你的敌意,我们该一同对敌才是!”说着轻轻瞄了天志一眼,冲着薛崇简甜甜一笑。 薛崇简凝眸沉思,徐徐望向依然静默的天志。天志眼眸幽深无际,苍白的手伸出袖口,缓缓接住飘落的雪花,一片一片堆叠在他的手心,长久不化。他突然攥拳,将手中的雪攥成一团,丢在院中的青竹上,青竹晃了晃,抖落一身的白雪。 “为了一个女人,竟让你们两个都忘了初衷,搅得我们内讧,我真该早早除了她才是。”天志一贯的轻声细语,可轻柔的嗓音却透着森森的寒意,让人毛骨悚然。 爽怡禁不住浑身颤抖,不敢相信窗前那翩然若仙的人竟会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想起当日她们被那野人折磨的情景,竟会是他一手策划,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不通,只觉得害怕,只觉得从她们来的那天起,她们所经历的一切就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的询问,他的阻拦,他的一切都似乎都指引着她们一步步走进一个个圈套。她看着敏一次次陷入危机,他只是旁观,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一手策划?爽怡不敢再听下去,轻轻的退了出去。 天志默然回头,望着重重帷幕后的厢房愣神—— 雪中的隆庆坊如蒙上一层薄纱般若隐若现,如在风雪中飘摇—— 淼突然止住脚步,胸腔中的勇气顿时消失殆尽,愣愣的站在坊门前进不得退不得。那日她走的绝然,就是因为忘不了张苒,舍不得李隆基,两相为难下她只能选择逃避。当日生死关头,她脑中闪现的竟是他的脸,这让她纷乱的心更加混乱,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他早就固执的扎在自己心里了。说不定在初见他时,他的意气风发就烙在她的心底了,只是她心疼张苒,硬将这份心意压了下去。其实,他们俩才真正的意气相投的!以前不敢承认,怕他的身份,怕他的日后的显赫,怕他的后宫三千佳丽,更怕他从兴盛到衰败。可不知不觉,她竟陪着他一步步走过了最为艰难的岁月,此时是他积蓄实力的时刻,她是不是该在他的身边帮助他呢?当日摔碎的玉环该怎么办?他又会如何看她呢? 雪越下越大,飘落在她的头顶、肩头,没一会儿,她便犹如一个雪人一般矗立在坊门前。 突然,坊门大开,一个身影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密密实实的包裹好。 淼有些呆愣、有些僵硬,抬不起头,却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气味,鼻头一酸、眼眶一红,扑进他的怀中哭了起来。 李隆基仅着单衣抱着她,胸口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的衣襟,他心中一暖,将怀中哭泣的人搂得更紧,拍着她的头笑道:“傻丫头,真是一个傻丫头!” 淼听着他带着宠溺的言语,心中无限感动,将鼻涕眼泪擦在他的前襟上,耍赖道:“我就是傻,你喜欢我,你更傻!” 李隆基也不生气,抱着她原地转了几圈,雪地光滑,两人连摔带滑的滚在地上,却依旧紧紧相拥,两人满脸雪渍,狼狈不堪,相视大笑起来。 一旁打伞的王毛仲举着伞不知该去不该去,看到他眼中久违的明朗笑意,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 坊间内侧的高楼上窗户大开,王氏站在窗前,盯着倒在雪地里笑的如沐春风的两人,眼中寒意阵阵—— 群贤坊上官昭容的府上夜夜笙歌,中宗不时驾临,更显出上官昭容的荣宠。一直抱病在家的慕容尚仪府却出奇的安静。 今夜,又是一场大雪降临。鹅毛般的雪片纷纷而落,寂静的夜只听到雪花落地的声响。原本定于今晚中宗驾临上官昭容府的夜宴不得不取消,中宗特派御辇接上官昭容进宫临幸。所有的仆从望着漫天的大雪,都缩缩脖子躲回温暖的屋子早早休息。 此刻,湖水早已结冰,临湖的三座神山被白雪覆盖,再无往日的仙神之气。而傲然独立的“天山”却在雪中威严尽显,不畏严寒、不惧风雪。 两道身影忽隐忽现,飘然落至“天山”前,女子绯红的衣裙上缀着点点雪片,显得无限俏皮。她轻轻揭下红色的风帽,仰着头望着他,黛眉轻扬,媚眼如丝,笑若桃花般艳丽。“好看吗?” 李希敏李希敏身上亦是红色衣衫,轻轻扫去她额头上的雪片,微笑着点头,眼中点点柔情弥漫。 敏含羞轻笑,忽又抬头,一脸讨好道:“既然好看,那你娶我,好不好?” 李希敏的笑僵在嘴边,许久说不出话来,愣愣的望着她,眼中尽是难以置信。转而揉着她的头,好笑道:“哪有姑娘家像你这样的,不知矜持为何物?这样大大咧咧的让人娶你?” 敏撅着嘴瞪着他,狡黠的一笑:“你管我矜持不矜持,我就是大大咧咧的,你到底要不要娶啊?” 李希敏脸一红,拉着她的手,笑道:“你都这样说了,我当然是非娶不可了!本来我该说的话,让你这样一顶,我真不知该说什么了!” 雪花落满她的头,青丝变为白发,李希敏不停的为她扫去,顷刻间又被白雪覆盖。敏看着他头上厚厚的雪,似乎能看到几十年后的情景,可是他们却没有时间了。绵密的情思缠绕在心头,心脏一阵阵的抽痛,她强忍着疼痛,轻声道:“咱们都变成老公公老婆婆了,倒是省了几十年的时光就盼来了白头携老,这辈子值了!” 李希敏伸手一拉,将她拽进怀里,紧紧的抱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我虽然没有几十年的时光相守,可此刻我们是在一起的。我只愿朝朝暮暮、形影不离。” 敏看着他苍白的脸上却绽放骄阳一般的光彩,心中暖暖,缓缓伏在他的怀中,拼命的点头:“好,我们一起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不再分离。”她缓缓闭目,任泪坠落,同飘舞的大雪一起坠下。 李希敏轻轻拍着她的头,笑道:“今日以天山为鉴、大雪为凭,我李希敏愿与慕容敏共携连理,此生此世永不分离。” 敏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攥着他的手,回道:“我慕容敏愿嫁于李希敏为妻,荣辱与共,生当同裘,死当同寝,生死不离。” 李希敏望着她坚定的眼眸,心中一暖,轻轻捧起她的脸颊,温柔的唇印在敏的额头、眉间、眼底,看尽她唇边无尽的笑意,他只想攫取这温柔,他轻轻吻在敏的唇角。 雪花纷飞、北风呼啸,周围冷意阵阵,可他的唇却那样的温暖,敏心中隐隐作痛,却微扬着头接受他,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可心口的疼痛愈甚,她伸手紧紧抱住他,想要将自己融化在他的怀中—— 骊山被厚厚的冰雪覆盖,遥望似一匹骏马横卧于冰雪之中。天地混成一色,白的让人炫目。 风雪中,两朵红花远远而来,立于绝壁之下。敏抬头看向高高的绝壁,柔声道:“你我结义于华山山巅,重逢于骊山绝壁之下,最最难忘的就是那些日子。何况,爹娘亦是于此结下百年之好,我们不如就在这避世,好不好?” 李希敏轻抚着她灿若桃花的脸颊,点头笑道:“你懂我,知道我的心结,帮我解了心结,我心中对你真是又怜又爱。此生能与你结为连理,我李希敏再无遗憾,能和乐安静的走完最后一程,余愿足矣。” 敏心中一动,攥拳忍住,笑着摇摇头:“人的一生可以漫长,也可以短暂,我要永远陪着你,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她敲了他一下,嗔道:“你真是个呆瓜,没听说过‘春宵一刻值千金’吗?” 李希敏顺势握住敏的手,轻轻一带搂进怀里,戏谑的道:“我真的没见过比你更大胆的女孩子了!不过,娶你是我此生最爱的幸福。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敏搂着他的脖子,狠狠咬了他的脸一下,贼笑道:“此言差矣,今日以后,你是我的了,他人敢染指,我绝对不会放过她;你要是敢骗我,我一定休了你,一辈子也不会再理你!” 李希敏宠溺的亲亲她咬人的小嘴,伸臂一捞将她打横抱起,一跃两朵红花便消失在骊山脚下,风依然在咆哮,雪依旧不停—— 山腰处的斑虎石落了厚厚的积雪,一阵风过,石上的积雪坠落,竟是一人卧于石上,撑着头望着山脚,抖落的雪花又再度将他覆盖,他眼中浓浓的恨意却又夹杂着些许无奈,密密的交织在一起,让人无法分辨—— 冰雪初霁,翌日碧空如洗,洁净的不沾染一丝尘埃。 幽谷中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阳光洒在上面,泛着耀眼的光芒。敏身上的喜服未褪,白净的脸上脂粉不施,眉眼间尽是落寞,她一步步走到李氏夫妇的墓前,赤手扫去碑上的积雪,看着上面李希敏的篆字,心中百转千回,扑通一声跪在墓前,泣不成声。 突然一人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敏蓦然抬头,却对上了武玄霜爱怜的眼神,敏心中压抑良久的情绪顿时爆发,扑在她的怀中痛哭失声。“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我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人,为什么它要这样惩罚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武玄霜搂着敏,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慰道:“你什么也没做错,是老天太残忍了,你没有错!” 不知过了多久,敏渐渐冷静下来,对上武玄霜若有所思的眼神,敏一愣,心中说不出来的不安。她看着武玄霜的嘴唇开开合合,话语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却汇不成连续的信息,她心中最害怕的事情依然出现了—— 称心 长安城的冬天格外的冷,皇族内命妇的绯闻却是越穿越热烈。公主、郡主已不再是谈论的焦点,两朝女官的慕容敏近一年来的行为却令众人大失所望。一直洁身自爱的女官,不仅与废太子有染,更堂而皇之的接受安乐公主赐予的面首,据说最近又搜罗了一名美男子藏于府中,天天寻欢作乐、鲜有踏足宫廷。一时群贤坊上官府、慕容复夜夜笙歌、日日作乐。 连下了好几场的雪,天终于放晴了,芙蓉园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虽然寒冬腊月,百物休眠,但芙蓉园中的亭台楼阁仍是一道独特的风景线。前些时日,腊梅凌寒绽放,更是引了中宗韦后驾临,赏雪咏梅,上官婉儿又拿了头名。 帝后离去,许多贵族慕名而来,要一睹这腊梅的风采。一时芙蓉园中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敏拉着李希敏一味的往前挤,丝毫不管旁人,李希敏苦笑摇头跟着她,被迫接受着来自周遭的怨恨的视线。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头,仰头看得真真切切,却突然失了兴致,拉着李希敏又往外冲。刚刚站定的李希敏还没反应过来,就有随着她往外挤。刚在外围站定的人们又被挤的东倒西歪,都是破口大骂,可两人仍似如鱼得水,一眨眼便没了踪影。只能恨恨的跺跺脚,转过头来欣赏梅花。 两人远离的那墙外的梅花,顺着长廊缓缓上行,人声渐轻,只听到些许风的声音。两人口中呼出的哈气腾云驾雾,缠缠绕绕。 李希敏忧虑的望着她,自那日从幽谷回来,总感到她有些不对劲,却又不想提及。那晚的事,是她的心结,跟让他心痛。驻足紧紧攥住她的手,拉她停下,才微笑着道:“刚才吵着要赏梅,怎么看了一眼就走了?那梅花不是开得正艳吗?” 敏遥望着下面被众人包围的梅花,摇了摇头:“一直以为花只要绽放就很美,可是刚才一见,却觉得它是那样的孤傲、清高。虽是一样的开,可雪压枝头凌寒绽放,冰天雪地中暗香残留,孤独的享受着冬季的特有的美,却才是它的性格。天朗日清、众人追捧,它反倒厌烦了,开得愈加没有生气了。与其跟着随波逐流,不如远远欣赏。” 李希敏定睛望着她,心中涌现了太多的情绪,轻轻一扯将她拉进怀里,一同望着长廊尽头那株点点殷红的腊梅。 “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真情像梅花开过,冷冷冰雪不能掩没,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一片苍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敏缩在他的怀中轻声唱着歌,仰头望着他,虽不言语,眼中却是千言万语。 李希敏温柔的望着她,突然浑身一颤,手撑着头别过脸去,虽然极力克制,依然呻吟出声,慢慢的弯下了身子。 敏心中一痛,扶着他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唇贴着他的耳朵轻声抚慰:“有我陪着你,我陪着你,就不会痛了!我们去天山,好不好,我想看看天山雪莲,是不是真的很漂亮?我们的约定都还没有实现,有好多地方我们都没去呢?我们一起去,一起——” 李希敏双手按着太阳穴,将头紧紧的压在她的肩上,哆嗦着嘴唇,想要答话,张开嘴却只是断断续续压抑的痛苦呻吟。 敏不敢再看他痛的铁青的脸色,转而看长廊尽头那株毫无生气的腊梅,心中痛若刀割,紧咬着嘴唇,吞下不断滑落的泪水,下定了决心—— 敏轻轻掩住房门退了出来。剧痛来袭,让他痛不欲生,每次发作都会耗损他太多的体力,不想急急回府,便在芙蓉园中的一个房间让他歇下了。她心绪不宁的顺着长廊往下走,脑海中一直闪现他痛苦呻吟的苍白欲死的脸颊,心口揪痛,她扶着柱子停下脚步,待疼痛过去。疼痛稍减,她喘匀气息,支起身子继续走,抬眼却对上了吴名忧郁的眼神。 敏怔住,手扒着柱子,愣愣的望着他那日益忧郁的眼神。曾经就是这样的眼神让她心疼、让她怜惜,可如今事过境迁,一切都不同了。她看到他手中握着的梅枝,清醒了过来,手指紧紧扣着柱子,深吸了口气,缓缓走下去,站在他的面前,轻声道:“奴婢见过王大人。” 吴名恍然回神,收回了眼神,淡淡的道:“慕容尚仪有礼。”轻轻扭头,故作认真的望着手中的梅花,突然将梅枝伸到她的面前,道:“尚仪也是来赏梅的,而这枝梅开得很好,不如送给尚仪吧。” 敏看着他的眼神由淡漠逐渐变为冰冷,轻声道:“奴婢蒲柳之姿,怎堪这高贵典雅的梅花!只有高安长公主的身份、地位还有容貌才能与这梅花相得益彰!王大人乃孝子,还是收着吧!奴婢不打扰大人游园的雅兴了,就此告退。”敷衍的福了下身,绕过他继续往下走。 “敏敏——”吴名转身低呼,拉住了她的手。 敏缓缓转身,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他,满是厌恶。一点点将手抽了出来,冷冷的道:“你非要这样吗?我已经嫁给李希敏了,我是他的妻子,算起来也算是你的弟妹了,你这样算什么意思?” 吴名原本欲拉住她的手,听到“妻子”二字,便生生的顿住了,看着她没见眼底间的冷漠与不屑,他颤了颤,茫然的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敏眼神一晃,心中大痛,佯装无事的转身继续顺着长廊走。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依旧跟随着她,可她不能回头,她已经做了选择,不能动摇。她的选择没有错,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好,她才能安心。这样做是对的,她不能后悔。脑海中一遍遍的重复,缓缓走下了长廊——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长廊的最顶端,薛崇简俯瞰着一切,口中轻轻吟唱着歌,眼神亦随着敏的身影移动。“爱我所爱,无怨无悔。爱,又岂能无悔?”薛崇简低低的一叹,缓缓转身走了上去。 转眼已到了小年夜,敏特意将所有在外学艺的孩子招了回来。内廷设宴,亲王公主无不聚首宫中,上官婉儿自然不能例外。不知为什么,中宗竟没有宣召她,敏乐得清净,干脆将爽怡、紫叶和淼一起叫来,大家一起过个快乐年。 大家围坐在一起,也算是补喝敏和李希敏的喜酒,淼一再抱怨两人偷偷行礼,竟不让人观礼。爽怡紫叶也不高兴,本该是她们好好闹闹新郎的好机会,就这样擦肩而过,连连让李希敏与敏罚酒。敏的酒量不行,没几杯就瘫在李希敏的怀中,不肯再喝。 淼怎肯饶她,连拖带拽的灌她,敏一边躲着,一边威胁:“好你个猫儿,你等着,等到你和他成亲的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你?姐妹一场,你竟对我下毒手,到那天我非让你喝到不知东南西北才是。” 淼愣了愣,明显心虚了,手有些软。爽怡和紫叶立刻帮她摁住敏,打趣道:“看来你的好事也不远了,让她抓住你的痛角,你就绕了她,你也太好骗了!反正到时候她也绕不过你,今天不妨将那日的仇线报了再说了。” 淼想了想有理,立刻加紧灌酒。敏瞪着她们,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你们还敢说是我的好姐妹,竟这样对我?我真是识人不清,误交损友啊!我的命好苦啊!” 李希敏实在心疼敏,冲着她们一揖,道:“三位姐姐妹妹,就饶了她吧,这酒我来喝。” 淼斜睨着敏,奸笑道:“还是有老公好啊,斗酒的时候还有后盾。” 紫叶笑得东倒西歪。“既然姐夫开口了,我们哪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爽怡看着被她们折腾的不行的敏,看了看消瘦的李希敏,心中一痛,强笑道:“好了好了,闹也闹过了,饶了她吧。” 敏终于摆脱束缚,赶忙爬到李希敏身边,抱着他的胳膊道:“还是你的面子大,要不我今天非给她们折腾死不可?” 一旁默默饮酒的张九龄看着她们闹,眼中藏着深深的遗憾和无奈。待看到紫叶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时,他愣了愣,转而温柔的一笑。紫叶缓缓笑了起来,犹如出水芙蓉般洁净柔美,让人一时眩惑。 酒足饭饱,敏拉着李希敏和小狗子匆匆退了席,小狗子今非昔比,医术精进以非常人可比。因为敏身中情花之毒,乃毒中罕有,因此对下毒解毒非常有研究。敏不想放弃任何希望,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不能放弃。 小狗子要单独诊脉,敏便退了出来。沿着院中的水池慢慢走着,树下的屏榻依旧,她还能记得当初那帮孩子追逐打闹的样子,小郭故意耍酷不说话的表情,画眉气得七窍生烟、跺脚骂人,而冰凝默默为他们准备食物时那种贤妻良母的感觉——一幕幕似乎还在眼前,那些昔日稚嫩的孩子现在都已是小大人了,小郭更是凸显出罕有的军事禀赋,画眉眉间眼底隐藏的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愫,可是冰凝已经不在了,那个总是默默照顾她的人已经走了。为什么她身边的人会一个个离开,为了他们心中的欲望去改变,失了良心、失了原则,只为那看似缥缈的人心中最大的野心。那些她关心的人变得都快要认不出来了,她真的不舍得、不忍心看到这些—— “敏之——” 敏茫然的回头,正对上欲言又止的张九龄,似乎转瞬间又回到许多年前,他们鸡同鸭讲的聊天,互相倾吐抱负时的样子。她幽幽的唤了声:“张大哥——” 张九龄浑身一震,情不自禁的握住了敏的手,惊喜道:“敏之,多少年了,你终于又用这种眼神看我了。我等了这么多年,只为你真正的原谅我,我们可以像我们初识时那样毫无忌惮的谈天说地。如果不是你一再鼓励我,我可能在失了官职后郁郁寡欢,从此一蹶不振,是你一直在支持我。敏之,你是我张九龄此生的知己啊——” 敏终于从恍惚中回神,被他眼中的亮光刺痛了眼睛,她急急挣脱他的手,摇头道:“人身若一如初见该有多好!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变了就是变了,谁能让覆水重收、破镜重圆呢?我此生最恨别人骗我,那比拿刀捅我还让我心痛。虽然时间可以淡却很多记忆,可是伤痕犹在。今时今日,我不想再提昔日恩怨,我早已不再怨你,只是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张大哥,人应该一直往前看,而不是一再追忆过去,不珍惜已经拥有的,奢望永远得不到的,这样的人生太痛苦了。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走得太快,驻足看看身旁陪绑的人,你会幸福很多。” 张九龄的手悬在半空中,张开的掌心还存有她的温度,她虽近在眼前,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她。那个在竹林间与鸽同舞的紫色身影浮现,他缓缓垂手,轻轻一叹:“年后我要参加科举,如若高中,我会娶她。” 敏看着他黯然的神情苦笑道:“以张大哥的才学必定高中,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远远钟声敲响,烟火腾空而起,炮竹之声不绝入耳。整个院子突然沸腾起来。敏突然双手合十,闭目许愿。“我只愿我身边的人都能健健康康、永远幸福。” 张九龄默默站在她的身后,茫然的看着她的背影—— 院门口,紫叶倚着院墙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痴痴的望着他—— 大年初五一过,年的浓度逐渐消散,一直要等到上元节才会掀起另一个□。那些学徒的孩子们都要回去,敏也不便再留,送了他们走。只是小狗子临走时说的话一直萦绕在心头,让她天天愁眉不展。 画眉抱着洗好的衣服走了进来,便见到她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以为她担心李希敏的身体,便道:“姐姐,别再皱眉了,这样会老的!你不用担心李公子的,他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何况,年后他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脸色也红润了,肯定是老天爷听到了我们诚心许愿,让李公子慢慢好起来了。” 敏愣了愣,瞪着画眉说不出话来,黛眉微微蹙起,心中有了思量。 “啊呀——”一声痛叫,连带着一个人滚落在敏的面前,吓了敏一跳。定睛一看,竟是称心。小郭的身形一闪也站在她的面前,小郭自师从李希敏,功夫更是一日千里。李希敏慢条斯理的跟着走了过来,看到敏微微一笑。 画眉急忙跑过来扶起摔得四脚朝天的称心,才对小郭一阵痛骂:“你是教功夫,又不是打人,天天把他当沙包打,打出人命可怎么好?” 画眉是小郭的救命恩人,他不敢回嘴,只能一脸委屈的道:“又不是我想的?是他要我打的?打轻了,他不乐意,打中了,你又不乐意?我里外不是人了?再说了,我打的是他,又不是你,你怎么这么着急?” 画眉被小郭的话一堵,不好意思的扭头看向称心,称心也正巧不解的看她,两人视线交汇都是一愣,急忙错开了视线。 敏几分有趣、几分喜悦的看着他们,盯着画眉已经红透了的脸,打趣道:“小郭说的有理,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称心了?难道——” 画眉急忙打断她的话,跺着脚道:“哪有什么难道?我哪有关心他——”看到敏眼中的促狭,知道上了当,娇嗔:“你们都欺负我!”说完扭着身子跑出了院子。 称心若有所思的望着画眉的背影,神思有喜,却更多的是愁,浓密的堆积着自卑的不自信。 敏一愣,这个眼神是那么的熟悉,她心口一痛,转头不敢再想。却对上李希敏探究的眼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夜有些深了,敏坐在梳妆台前望着画眉认真的梳理她的长发。一晃七年过去,原先才到肩膀的头发已经过了膝盖,本身她的发质黑又亮,加之保养得当,一头长发柔顺亮丽。敏无意识的用手卷起一缕头发,丝丝缕缕缠绕在掌心,这么多年没有减过,陪着她一起成长,仿若情丝牵牵绊绊的萦绕在她的心头。 敏突然回神,盯着镜中的她,笑道:“画眉,你给我梳头,我给你讲个故事解解闷,如何?” 画眉轻轻梳着头,微笑着点头:“姐姐的故事一定非常有趣,画眉喜欢听姐姐讲故事。” 敏盯着镜中她清澈的眼神,突然犹豫了下,才道:“有一个女子,因为很多不能控制的原因,沦落青楼,做了她不喜欢的事情。突然有一天,他遇到了一个有情人愿为她赎身,与她共携连理。可是女子自卑于己身的风尘,不敢托付终身,她怕男子只是一时冲动,将来必定嫌弃她的出身勾栏;另一则,她怕误了男子的终身,以他清白的家身,何愁觅不到良家女子。她心中挣扎彷徨,既不愿向命运低头,又不想抱憾终生,左右为难。画眉,你说你若是她,你会怎么做?” 画眉愣了愣,紧紧攥着梳子如僵立在那,注意到镜中的敏眼中透着鼓励和祝福,她怔忪的心突然安定下来,勇敢的一笑:“姐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便冲出了房间,一溜烟的跑没了影。 敏被她刚才坚定的眼神一刺,猝然站了起来,那个眼神是那样的熟悉啊。她提步追了出去,悄悄的跟在画眉身后,长发随风飘舞,似缠绕不清的情丝。 画眉一口气跑到称心的房前,猛力一推,正巧称心在关门,门扇一打,他便飞了出去,幸好有些功夫底子,稳稳的落了地,定睛一看,竟是画眉大咧咧的站在房门口,一双眼睛似要喷出火来。他突然有些怯懦,拉了拉胸前的衣襟,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尴尬的道:“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有事吗?有事也明天再说吧!”看到画眉一步步的逼近,他心中大惊,一步步的后退,急道:“天大的事明天再说不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辱你的清誉——” “你啰里啰嗦的有完没完?”画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吓得称心跌坐在床上,惊恐的看着她。画眉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失笑:“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我要把你怎么样?你就这么怕我,我又不是母老虎,吃不了你!” 话是这么说,称心却更加往床里缩,眼神更加恐惧。 画眉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他衣襟硬将他拉了起来,怒道:“你是不是男人,我有吃不了你,你怕我做什么?我问你,你究竟喜不喜欢我?” 称心原本战战兢兢的眼神立刻转为震惊,待看到她眼中的真诚,又转为犹豫惶恐,再不敢看她的眼神,低着头不敢出声。 画眉急得直跺脚,拽着他的衣襟,喝道:“好,我再问你,你讨厌我吗?” 称心抬头看她,对上她热切的目光,他不知所措的再度低头,不敢直视她过于直白的眼神。 画眉瞪着眼前这个闷葫芦,心中满是挫败,颓然的撒手,哭道:“我虽身为奴婢,却也知道廉耻。既然你这么讨厌我,连话都不愿跟我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惹你烦心。”她边说便抹泪,一扭身就要走,腿却绊到凳子,重重的摔在地上,所幸扑倒在地哇哇大哭。 称心见她哭就已经乱了方寸,也扑跪在地,急道:“我怎会讨厌你,你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会有人讨厌你呢?你即使出身寒微,但你身家清白,以慕容尚仪的身份地位,定能为你觅得如意郎君。” 画眉抬头看他,一双大眼睛蓄满了泪水,听他这么说,眼泪掉得更快,委屈的道:“你就这么希望我嫁给别人吗?我们相处的时间不短了,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是那种贪慕荣华富贵、攀龙附凤的人吗?我不要什么如意郎君,我只要我喜欢的,像姐姐说的那样,如果两个人之间没有感情,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的索然无味啊!” 称心禁不住她真挚的言语,握住她的肩膀,急喊:“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以前做过那么多下贱的事,为了钱,我曲意奉承那些贵妇,为了能摆脱贫贱的地位,我不惜委身做她们的面首,只为了能够锦衣玉食。更不惜为了讨好安乐公主,来到尚仪身边做细作,若不是尚仪点醒我,我这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我只盼剩下的日子能够为尚仪做些事,也不枉我来人间走一趟了。” 画眉愣了愣,低问:“你喜欢姐姐?你心里的人是她?” 称心大惊,连连摆手,叫道:“我哪有资格喜欢尚仪?我敬重她、钦佩她,怎能有非分之想?我喜欢的人是——” “你喜欢的人是谁?”画眉一双大眼痴痴的看着他,期待他后面的话。 称心却一滞,硬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吞了回去。拂袖起身,故作淡然道:“你是个好姑娘,该有一个体贴的丈夫照顾你一生一世,可我不配。夜深了,你回去吧!” 画眉注视着他自卑、哀伤的背影发了会呆,突然站起抱住了他的腰,喊道:“我就是喜欢你,哪怕天上掉下一个绝世好男人,我也不要!我只要你!你明不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不在乎他的过去、他的出身,只是喜欢,纯粹的喜欢,不含任何杂质。我知道你以前做过什么,从你第一天来我就知道。可是我不嫌弃,因为我看到的你勤奋又上进,为了学武,被小郭打的遍体鳞伤,可你从来不吭一声。在我眼里你有情有义,为了回报姐姐,更不惜背叛安乐公主。我知道当初的你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你的心里一定很苦。我希望你能忘记过去,开开心心的过每一天,而这每一天都有我在你身边。我不管你心里有没有我,我就是喜欢你。像姐姐说的,每个人生来平等,没有贫富贵贱,也就没什么配不配的,只要有爱,万事皆有可能。我这人就是死心眼,不撞南墙不回头,我说喜欢你就一辈子都不会变。你愿意理我就理,不愿意理我也没关系,我就不信我融化不了你这块顽石!” 称心想去握她的手,却迟迟不敢。“你怎会喜欢我?再等上几年,小郭的前途必定无量,你跟着他也比我强啊!” 画眉抓住他的手,道:“就像姐姐说的一样,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也许他比不上任何人,可他却打动了我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再喜欢上找理由呢?没有理由,喜欢就是喜欢,不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是别人说他好,就会喜欢。而我,就是喜欢你,没有道理。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我就是喜欢你。” 称心激动的反握住她的手,似捧着一件珍宝。缓缓转身对上她炽烈的眼眸,心中无限感动。“上天总算待我不薄,把你赐给了我。自从我卖身进了娼馆,就犹如踏进了泥潭,再也洗不干净。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可尚仪却把我当成堂堂男儿看待,你对我如此真情,要我如何报答。我公孙信对天发誓,绝不负你,如违此誓,人神共愤。” 画眉望着他同样充满真情的瞳眸,心中无限感动,扑倒在他怀中,享受着美好的时刻。许久才道:“你的真名是公孙信?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好不好,我想知道以前的你,快乐的,我与你一起分享,痛苦的,我与你一起承担——” 敏幽幽的望着窗上投下的剪影,那样的温馨、那样的唯美,她不禁由衷的笑了起来,不想再打扰这属于情人间最美好的时刻,慢慢的退了出去。 单纯的画眉有着一颗执着的心,一旦爱上了,就不会改变。虽然任性,却真挚。她勇于表白,这点她自愧不如,其实少了不必要的矜持和保守,每个人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她想着那温馨的画面,此刻只想到他的身边,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安然睡去。 刚一进院,她便发现李希敏房中有陌生人。她眼皮一跳,浑身一颤,心竟剧痛起来。她按住胸口待疼痛过去,深吸了几口气,摒去声息,悄悄的潜到窗下。 “姑姑,我不想告诉她,反正结果都是一样。”李希敏凭窗叹息,声音中满是疲惫。 武玄霜瞪着李希敏的侧影,越来越像他了,这矛盾的神情跟他如出一辙。“你不是说那个学医的小子似乎发现了什么,如果他对敏儿说了你并没有中毒,你该怎么办?” “那小子的确聪明,竟发现了我脉相有异,但终究让我蒙混过去了。我已与敏敏成亲,即使她知道了,也不会怪我的。这件事上,我确有私心,我真的很想跟她在一起,而她的心中揣着的人太多了,就让她在这一刻只想着我,我也知足了。”李希敏重重一叹。 武玄霜眼中有了异色,急急收敛,才道:“敏敏的情花之毒无药可解,除非她忘情弃爱,绝了七情六欲,否则她时日无多。希敏,你真要这么做吗?听姑姑的劝,好不好?” 李希敏转身看着她,道:“姑姑,希敏心意已决。能得到她最后的青睐,我此生足矣。虽然骗了她,可我今生无悔。姑姑,请帮我演完最后这场戏吧!” 武玄霜看着他眼中的坚决,缓慢却沉重的点了点头。 敏背靠着墙壁,只觉得墙壁上的森森寒气由背直窜进她的心窝,一波波的疼痛如巨浪般席卷而来,她不敢出声,紧咬着嘴唇,血丝顺着嘴角流下,混着脸上的泪水模糊一片—— 诀别 连着几日,上官婉儿都没有回过府,一直留在宫中伺候中宗。敏想见她一面,只得进宫一趟。刚进内宫,韦后身边的柴尚宫便出现在她面前,径自引她去见韦后。敏知道韦后的心思,不发一言跟着去了。 敏稍稍整整妆容,待柴尚宫通报后进了韦后的寝宫,重重的帷幕垂下,让敏有种恍惚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似乎那重重帷幕之后,是那位无与伦比的一代女皇。她缓步通过层层帷幕,当那最后一层纱帐掀起,韦后慵懒的侧卧于榻上,斜睨着敏。敏有一时的失神,不是那位不可取代的女性了,江山易主,重掌后宫的已经是这个姓韦的女子了。她茫然的跪下,俯身磕头。“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韦后看着毫无斗志的她,心中戒心去了大半。要知当日武三思一意孤行要除去她,就违背了她的心意。待看到皇上竟为了讨上官婉儿的欢心,派出大批禁军搜救,她就明白慕容敏对上官婉儿的重要性,这是一个筹码。武三思已经极大的威胁到她的权力,她正想方设法将他驱赶出朝堂。谁料想前太子竟发动了血腥政变,以雷霆手段杀掉了武三思父子。太子筹划的政变也因阵前倒戈而流产,太子在逃亡过程中被部将杀害。这一切的一切是那样的天衣无缝,将她最为头疼的两个敌人一次铲除,这不禁不让她以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但后来宗楚客的投诚,竟打破了她的洋洋自得,原来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年轻女子一手策划的,不出一刀一剑,竟能一箭双雕,这实在是太可怕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竟不敢见慕容敏,怕她眼中的怨恨,更怕她眼底洞察一切的明澈。慕容敏以养伤为由,几月不进宫,她也乐得如此。趁此时机将宫中好好整治一番,培植自己的力量。可没想到数月不见,慕容敏眼中竟是无限的疲惫和茫然,这不禁让她松了口气,如果趁她身心俱疲时笼络为己所用,不是比杀了更好吗? “敏儿,快起来,这大理石的地面太凉,你重伤初愈,不要着了凉。”韦后伸手一挥,柴尚宫急急上前来扶,搀她走到韦后身前。 敏怎会猜不到韦后的心思,收敛心中的烦乱,脸上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恭敬的道:“谢皇后娘娘恩典。若不是娘娘恩准奴婢在家休养,奴婢恐怕见不到娘娘了。” 韦后起身握着敏的手,拉着她往内室走,试探的道:“唉,去年流年不利,悖逆庶人李重俊竟想弑君篡位,幸而天佑陛下,一切归于平息。陛下希望今年开年能有个好彩头,昭示着今年万事顺利。敏儿,有什么好主意吗?” 敏心中冷笑,脸上却是皱眉思量,轻轻缓缓的道:“皇后娘娘为陛下分忧,堪称天下女子之典范。何况每年向天祈福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都是皇后娘娘,娘娘何不作祈福歌谣一首,传唱于天下间,广施雨露,让百姓都知道娘娘的用心良苦。而这宫中的确需要吉兆,先古传说五色云预示着天地承平,万福祥瑞。若是这祥云出自于娘娘的裙裾之间,不是应和了祈福歌谣,让百官、百姓更加信服吗?” 韦后黑眸一亮,定睛望着敏,强自按下兴奋,问道:“不知敏儿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敏低垂着头,悠悠的念道:“‘桑条韦也,女时韦也。’不知娘娘以为如何?” 韦后口中默念:“桑条韦也,女时韦也。”韦后激动的握住敏的手,笑道:“敏儿,你真乃才女啊!本宫身边有了你,何愁心愿不成?” 敏垂首低笑,心中尽是自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是帮助韦后实施舆论的先行者。这句“桑条韦也,女时韦也”竟由她的口说了出来,真是命运的讽刺。 太液池厚厚的冰反射着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反射的光直射墨绿竹林中的竹屋,照亮了那僻静的一隅。 敏一步步的走进她原先的居所,更是武玄霜的居所。青竹依旧挺拔苍翠,竹屋简洁沉稳,物事依旧,人面全非。她走进书房,木质的书架上整整齐齐的书,红木桌上文房四宝,墙上独孤悬挂的宝剑,她样样摸过,带着武玄霜的气息,还有她自己的气息,却又混着上官婉儿的气息。她默然坐在桌前许久,提笔写了一首小词。她恍然抬头正对上上官婉儿忽明忽暗的眼神。 “你怎么进宫了?”上官婉儿上前一步,按住桌子瞪着她,不敢相信她竟怡然自得的坐在这儿。 敏冲她微笑,笑中却带着无尽的哀愁、绝望。“你死心时选择留下,我绝望时选择进来。你我是同一类人,不是吗?” 上官婉儿从未见她如此,一把将她从椅上拉起,急道:“你这是怎么了?你怎能留希敏一个人在府中,有多少人要对他不利,多少人要取他的性命,你竟还在宫中消磨时日,你疯了吗?” 敏淡然的推开她,平静的道:“武姑姑比你我要洒脱,却更加执着。她坚守着她所爱的,默默的付出,从不言悔。不论是为亲人、为知己,还是为爱人,她都坚守着那份情,从未改变。我真的很佩服她,你说是不是?” 上官婉儿愣住,几分明了几分茫然的望着她,幽幽一叹,竟瞥见桌上那一首小词,短短几句,却如晴天霹雳一般打在她的天灵盖上,她拈起那一片纸,轻轻念道:“倩影满神洲,奔波为女皇。孤身独对武林事,寂寞岁月长。天幸遇李君,好景却易亡。未诉心事——君——入土,相思寸断肠。”她难以置信的抬头望向敏,嘴唇哆嗦的说不出话来,眼中却满是询问,潜藏着深深的抗拒与不信。 敏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她看到上官婉儿眼中逐渐弥漫的绝望和炽烈的愤怒,慢慢汇聚成无尽的怨恨,浑身剧烈的颤抖着,恨恨的瞪着手中的纸片—— 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长安城几乎变成了不夜城。点点流光、处处欢歌、盏盏花灯、片片灯谜,腾空而起的烟火、沉稳绵长的钟声、跃跃欲试的人群,汇聚成荣耀的长安城。 敏拉着李希敏的手漫步在大街小巷,周围兴高采烈的人们将愉悦的心情传递给了他们,他们无言,只是对视微笑,千言万语化作心有灵犀。 敏搂着他的手臂,靠在他的肩上,幽幽的问:“你说夫妻之间贵在的是什么?” 李希敏一怔,低头看看她依旧灿若桃花的笑,道:“夫妻之间贵在穷困时不离不弃,富贵时相濡以沫,生则同裘、死则同穴。” 敏不赞同的摇摇头。“我认为夫妻间贵在坦诚,如果最亲密的人都不能坦诚相待,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信?希敏,请你一定不要骗我,我可以容忍任何事,就是不能接受你骗我。你能答应我吗?” 李希敏脚步一顿,竟不敢迎上她索要承诺的眼神,思量许久才道:“好,我不会骗你。” 敏望着他的眼眸一冷,缓缓垂下头,轻声道:“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李希敏怔怔的望着她,点了点头。两人依旧手牵着手,他却感到她掌心传来的凉意带着浓浓的疏离,虽近在眼前,竟仿若远在天边。心中竟不安起来,不祥的预感压顶而来。 圆月旁云层增多,渐渐遮住皎洁的月光—— 府中空无一人,敏放了所有人一天假,让他们今夜尽情的狂欢。偌大的院子悄无声息,只能隐约听到爆竹燃放的声音。 敏端着食盘走进屋来,笑道:“今天画眉不在,就由我下厨了,做的不好,你将就着吃吧。”将碗碟摆在桌上,将一碗清粥推到李希敏的面前。“这是我特地为你熬的银耳燕窝粥,你快尝尝吧!” 李希敏笑着接过碗,低头闻闻,一脸满足的道:“不论你做什么都好吃!闻着这么香,吃起来一定——”他脸色突然一变,低头又闻了闻,面若纸白,愣愣的看着敏说不出话来。 敏依旧开心的望着他,柔声道:“怎么?嫌弃我的手艺吗?我可是下了苦功特地跟画眉学的,里面我加了几位补身的药材,对你的身体好的。你不喝吗?” 李希敏几近绝望的望着敏,突然解脱的笑了笑,用勺搅散了热气。“敏敏,离开皇宫吧,离开那,你会更快乐的。”舀了一勺就往嘴里送。 敏的笑再也维持不了,看着勺凑近他的嘴边,急忙伸手打掉勺子,喝道:“到这种地步了,你都不愿意跟我说实话?你根本就没有中毒,小狗子为了你我的毒,读遍天下医书,试过天下百毒,你使得障眼法怎会骗过他去?你服用狼毒造成心腹痛的假象,他一把脉便知,我刚才那碗粥里放了附子,正是你服用药剂里的一味,可单用却有毒,会冲撞你所服的药剂,所以你迟疑了!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要骗我?我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为什么你还要骗我?为什么?”她歇斯底里的吼叫着,眼泪若泉涌一般簌簌而落。 李希敏手中的碗跌落在地,摔成碎片。他想握住敏的手,却被敏一晃躲开。他急道:“敏敏,你听我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是有意骗你。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身上的毒就无药自解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既与你结为夫妻,就要与你同生共死,我岂会一个人独活?可如果我告诉你,你一定会阻止我,我不想跟你分开,只有选择骗你。” 敏匪夷所思的盯着他,泪却流的更凶了。“你的意思是说,你是怕我让你一个人独活才骗我的?武姑姑为你寻遍天下,找不到的解药,你竟能无药自解了?你自己说这种话谁会信?那晚你跟武姑姑的话我都听见了,你竟求她帮你演完这出戏,你还有什么话说?你还要怎么骗我?”说到最后,她按住胸口急速的喘息,痛得浑身颤抖。 李希敏想要扶她,却被她一掌打开。“李希敏,你还不明白吗?我最后选择了你,即使你没有中毒,我也会嫁给你的。为什么你要骗我,你对自己就这么不自信吗?现在还要编出不会独活的谎话,只要有武姑姑在,她就不会让你死。我对你太失望了,为什么偏偏是你在骗我?我说过夫妻间贵在坦诚,我给过你机会,你为什么还要骗我?自从我来到这,就像是落进一个巨大的圈套里,似乎在按照别人为我安排的路一步步往下走。这不是我要的生活,这不该是我的命运。我真心待你,难道还换不来一句真话吗?”敏按住胸口跪在地上,冷汗打湿了她的衣衫,她喘不过气来剧烈的咳嗽起来。 李希敏心疼的抱她入怀,抚着她的背,喊:“是我伤了你的心,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求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这样下去情花会发作的,求你了,不要再想了!” 敏奋力挣开她的怀抱,哭喊:“你不要碰我,我恨你,我好恨你,我不想再见到你!你走,你走,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你!” 李希敏被她推倒在地,几近绝望的看着痛苦不堪的敏,瞬间心如死灰。 “敏敏,我们买了好多稀奇玩意呢!你快来看——”淼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站在门口看着蜷缩在地上痛哭的敏和呆呆坐在地上的李希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堵在门口不知所措。 爽怡听出不对劲,推开淼直冲到敏的身边,将她抱在怀中,见她死死按住胸口,知道她情花毒发作,急喊:“这究竟是怎么了?敏敏不要再想了,情花毒发作你会死的!”见敏依旧痛苦,她拔下金簪刺入敏的睡穴,敏陷入昏迷。爽怡为敏把脉,她的心率太快又不齐,如若晚些恐怕真要出人命了。她看着心灰意冷的李希敏,急问:“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敏敏的情花毒怎么会突然发作呢?你们吵架了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说话好不好?” 李希敏绝望的起身,却摇摇欲坠,他扶着墙壁一步步往外走,紫叶正站在门前,愣愣的看着他,他心如死灰,淡淡的道:“你们好好照顾她,我走了。”回头又看了敏一眼,转身绝然而去。 淼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蹲下身子看着脸色发青的敏,问爽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刚才他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间闹得这么凶?” 爽怡忧虑的轻抚敏的脸颊,沉沉的道:“只有等敏敏醒过来才能知道了,希望不要出大事。” 紫叶蹙眉的瞪着眼前的一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爽怡、淼和紫叶守了敏一夜,见她沉沉睡着才放了心。后半夜突然风疾霜寒,竟纷纷扬扬的飘起雪花来,整个长安城安静了下来。 淼一夜没睡好,一早起来肚子咕噜咕噜的叫,只能缩着脖子起床穿衣,刚出房门就差点撞上快步而来的武玄霜。淼未见过她,当即大喝:“你是什么人?敢闯慕容府?” 武玄霜气急败坏的推开她,纵身越过她,直奔敏的房间。淼大惊,扯着嗓子喊:“快来人啊,有刺客!快来救命啊!”一边大声呼喝着,一边追着武玄霜而去。 武玄霜怒极,一脚踢开敏的房门,只见敏缩在床角发呆、毫无生气。她心生怜惜,站在床前竟发不出火来,她拽着床帐,恨恨的道:“你误会他了,他对你用情至深,一心要与你生死相伴。他身中九转连环,世间没有解药,不知怎么他体内另一种毒素压制住了九转连环,他才能支撑到现在,如今那种毒竟无药自解了,很快的,九转连环就会发作——你怎么能在这种时候误会他,还逼他走?” 敏毫无表情的脸逐渐转为震惊,不敢相信的瞪着她,拼命摇头。“你骗我,你为了他什么事都会做,你现在还要骗我!” 武玄霜气极,拽着她的胳膊拉她起来,喝道:“如果能救他的命,我的确什么事都会做!是他父亲将他交给我的,我答应李逸好好照顾他的,我却一次又一次的陷他入险境,我愧对他父母亲的在天之灵。如果希敏不治,他日我入黄泉有何颜面面对他们?敏敏,希敏爱你至深,他怎么忍心伤害你,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他的心呢?你竟要他在人生最后的时刻孤独的离去吗?” 敏悲绝的眼中溢满泪水,她猛地站起冲出门去,清脆的口哨想起,一声嘹亮的马嘶响彻院子。 “敏敏——”爽怡急喊,可敏的身影一晃就消失了。她泄气的一叹,却对上上官婉儿愤恨的眼神,径直冲向武玄霜。扬手就是一巴掌,歇斯底里的吼着:“武玄霜,你骗我骗的好苦啊!他死了这么多年,你竟不告诉我?你是不是想一辈子瞒着我,直到我死?他怎么会死的?他怎么可以死?” 武玄霜不敢面对她痛极恨极的怒火,偏着头忍着泪,幽幽的道:“这是他的遗言,要我不要告诉你,他要你好好的活着。” 上官婉儿怒极反笑。“他连死都不愿意告诉我?他要我怎么好好活着,我这样就算好好活了吗?天后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竟瞒了我这么久?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就唯独我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要瞒着我?” 武玄霜长长叹息。“天后就是怕你会想不开,才命令所有人把住口风,不向你泄露半句。何况知道他死讯的人并不多,要瞒住你并不是难事。其实,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是不是?你一直自欺欺人,下意识不愿接受他的死讯,你幻想着他还在天山上忘却世事,无忧无虑的活着,对不对?” 武玄霜似被戳穿了心事,踉跄着退了一步跌坐在地,毫无生气的瞪着地面,眼泪一颗一颗的砸下,汇聚成无穷无尽的伤心。 爽怡、淼、紫叶无言的望着她们,感受着丝丝绕绕的痴、绵延不断的恨、以及一生一世的遗憾与无奈—— 敏驾马直冲城门外,马不停蹄的往骊山而去,风雪越来越大,疾风刮的脸生疼,飞雪遮蔽了前路,她却依旧打马向前。骊山脚下,白雪皑皑,一如他们成亲之日,为什么平添了苍凉与悲哀。 她跳下马,从密道进入幽谷,一排整齐的脚印直到木屋,敏心中一喜,纵身几跃便到了木屋之前,她欣喜的推开门,以为便是他依旧暖如骄阳的微笑。木屋空空,毫无人气,寒风怒吼,哪还有他们洞房花烛时的温暖。敏心跳加速,又冲出木屋,顺着脚印到李逸夫妇的墓前,大雪下了一夜,可墓前却只是薄薄一层积雪,他一定彻夜守在这儿。她一阵心痛,提着裙子跑出幽谷,小白黑亮的皮毛上堆积了厚厚的白雪,它抖抖身子将积雪抖落,凑到敏的身边打着响鼻。 敏轻抚着它的鬃毛,看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 “我恨你,我好恨你,我不想再见到你!我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见到你!”言犹在耳,他心灰意冷的眼神仿佛就在眼前,她伤了他的心,辜负了他的真心,她哪还有面目见他?颓然的松开缰绳,身子滑落在地,仰望着飞舞翩跹的雪花,这是她碎裂的心,还是她悲绝的泪? 薛崇简接到消息,立刻从骊山别院下来,远远的一匹马直直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他一惊,细看之下,马肚子下竟护着一个人。他疾奔过去,只见皑皑白雪间一个细弱的身子缩成一个球,身上只穿了件单衣,他急忙解下身上的披风,俯身披在她身上,她没有任何反应。他低头看去,只见她脸色铁青,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他顺着她的手看向雪地,更是一惊。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爱恋;雪花飞,飞起了多少情缘。往事如梦似云烟,多少的甜蜜,多少的怀念,纵然相隔那么远,真情永驻在心田。雪花片片飞,飞满天。” 薛崇简长叹一声,轻搂她入怀,柔声道:“他已经走了,你又何必自苦?”说完就要抱她起来,谁知她抗拒的推开他,痛苦的按住胸口,张嘴欲喊,话未出口,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那写好的一片白雪上。白的那样干脆,猩红的那样刺眼。 薛崇简接住了她软倒的身子,身体冰冷僵硬,竟透着森森的死气。他用披风包裹住她,紧紧抱在怀里,牵起缰绳往骊山走去—— 窗外的雪起舞飘摇,室内温暖如春,这正是她的新婚之夜。 敏的手攀在他的肩上,望着他略微背光的脸,骄阳一般的人此时幻化成缕缕春风,似水柔情的瞳眸望穿心田。她慢慢闭上眼睛,用心去体会他的温柔,生涩的回应着他。心跳逐渐加快,快到她不能控制,似乎全身的血液直冲进心房,心陡然刺痛了一下,她浑身一颤,手紧紧攥住床单,深吸了口气,想要掩饰过去。突然,心脏有如万箭穿心般的抽痛起来,她无法忍受的叫了一声。他蓦然停下,愣愣的看着她,眼神中满是迟疑。她压抑不住一波一波的疼痛,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攥住他的手,几次想要开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似是明白过来,起身将她拥入怀中,轻抚着她披散的头发,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没事的,一会儿就会好了。敏敏,什么都不要想,放松下来,有我在,我一直陪着你。” 敏贴着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不用说,他便什么都知道了。他总是那样温柔的望着她,她好想回报,偿他的情、报他的爱,为什么她连做妻子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为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她?心跳的越来越快,疼痛猛烈加剧,她紧咬嘴唇想要止住呻吟,身子却颤抖的更加厉害。 他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温热的体温、熟悉的气息,她好想跟他交换体温,可是她不能。她根本就不配作他的妻子,脑海中只留存这一个念头—— 雪下了一夜,孤坟覆盖了厚厚一层雪。她跪坐在地,看着武玄霜哀求的望着她,哀求中带着绝望,她心中一疼,下了决心,沉沉的点了点头。难道真是轮回吗?他竟中了九转连环,现在被一种不知名的毒压制着,没有发作。一旦去除,九转连环就会迅速吞噬他的生命。世上竟有如此恨她的人吗?为什么要用伤害她爱的人来折磨她呢?她与李希敏好时,他的毒发作的频繁,她犹豫不决时,他的毒就趋近于稳定。她选择跟他在一起时,九转连环竟来势汹涌。与其靠这不知名的毒来压制九转连环,不如连根拔除,因为她有九转连环的解药。 她一点点刨开李逸墓前的土,指尖的血滴在雪上,点点猩红刺的人眼好疼,泪一滴滴落下,晕开一片片雪中的桃花。他明明知道有解药,为什么还要选择跟她一起慢慢走完最后的路,他本可以好好的,却为了她?手动一下,心痛一分,该是她还他情债的时候了,既然那个人这么恨她,她更该好好利用这份恨,替他揭掉这可怕的催命符。他该拥有一个世上最好的妻子,却不是她! 凄冷的夜,他似明月清风般立于窗前,望着世上最疼爱他的人撒了谎。他明明有九转连环的解药,为什么还要陪她赴死?他身上压制九转连环的毒已经解了,为什么他不去取解药,为什么要骗武玄霜这世上没有解药?难道真是轮回,李逸为殉情,骗了武玄霜,偷偷藏下了九转连环的解药。冥冥中自有定数,李逸口中的有缘人竟是他的儿子!谁会料到十年后,他的儿子竟然面临同样的绝境,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选择同死,她却要他独活。 仰望着残缺的月,她的心似乎跟着破碎了,轻轻将解药放进武玄霜的手中,她平静的眼中带着些许安慰。“姑姑,你带着他回西域吧,越过帕米尔高原,一路往西走,那里有着不同的人种、不同的风俗、不同的景致,他一定会喜欢的。说不定会遇到他真正的缘分,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走得越远越好,山高水远,他不会知道太多这里的事,即使他知道了,也不要让他回来。不论用什么方法,都不要再让他踏进这片是非之地。我会让他以为我过得很快乐、很幸福。即使我走,也会走的安详平和、悄无声息。我欠他的情,只有下辈子还了。” 眺望西方,那里才是他驰骋翱翔的天地—— 她策马狂奔,为的只是见他最后一面,她知道自己可能会穿帮、会露馅,可是她一定要见他最后一面,她要将他的样子烙在心坎上,带着这个烙印轮回,下辈子一定要找到他。 幽谷中孤独的脚印,木屋中清冷的气息,孤坟前残存的积雪,处处透着他的伤心绝望。断了,他们脚上缠绕的红线就这样断了,被她生生的扯断了。一生一世,不,是一生一死。切断那条不该连接的红线,她来承受那份痛苦,而将快乐全部留给他。 她知道他一定去了西方,可她不能再追了,她不能再让他陷入危机。她编织的骗局绵密的铺洒,不论那个人是谁,都该看到她的痛苦,一心认为李希敏孤独赴死,让她饱受悔恨之苦。那就让这痛来个更猛烈些吧,这是她伤害他应有的惩罚。 风疾雪深,她独坐在冰天雪地中,竟未感觉到一丝寒冷。缱绻的雪,似是他纯净的灵魂;盈盈白光,似是他若骄阳一般散发的热情;呼啸的风,似是他安抚她的情话。风雪包裹着她,就像是他的怀抱,让她安心。 “雪花飘,飘起了多少爱恋;雪花飞,飞起了多少情缘。往事如梦似云烟,多少的甜蜜,多少的怀念,纵然相隔那么远,真情永驻在心田。雪花片片飞,飞满天。”一遍遍的唱着,心痛的有些麻木了,身子已经不能动了,手指一笔笔的写下,一道道雪痕印在她的心里。 有人抱住了她,是他吗?不是,不是他,他已经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她想要推开他,雪中字如刀般刻着她的心,心痛的似要涨裂,血气上涌,温热的液体从喉头涌出,溅在雪痕上,终于烙在心底了。她想笑,血却涌的更快,情花毒发作了,她就要死了吧!死,是不是一种解脱呢?她没有想明白,便倒在一副臂弯之中—— 兜兜转转,她似是从女皇时代一路走到现在,走马观花一般的将所有经历的事看了一遍。那个青涩倔强的假小子,那个挣扎徘徊的小宫女,那个被逼无奈的女子,不断蜕变,竟都是她。原来她的一生竟如此的轰轰烈烈,这样的人生她该知足了。 她一步步走向前面的光明,心痛的感觉慢慢消散,身子轻飘飘的似漫步云端。只要过了桥就是光明了,她轻轻一跃就要上桥。手臂突然一紧,她硬是被拽了下来,她茫然回头,一袭白衣晕着月华的光环,她不解的瞪着他,他却掀起她的衣袖,手臂上臂环宝光四射,她惊叫一声,猛地遮住眼睛—— “嗯——”敏轻哼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眼前水雾缭绕,泉水涓涓细流,她竟泡在温泉中,轻轻动了动手臂,白色的亵衣在水中飘摇,衣下黄金臂环闪闪发亮,仿佛梦中的那道光—— “你醒了——”近在咫尺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循着声音扭头,正对上薛崇简的鼻子,敏一惊,直觉想躲,却发现自己竟坐在他的怀中,仓促起身,脚底一滑,整个人没入水中。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水池中央是不断冒涌的温泉眼。她的脚踏不到池底,挣扎着却浮不上去,一袭白衣的他逐渐靠近,温泉的水汽氤氲,他似披着光华而来。她心中一怔,却被他拉进怀里,水中他的眼睛如流水般飘摇不定—— 换下身上的湿衣,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与他泡在温泉中两天两夜,他从没离开过,他竟用自己的体温和着温泉水来温暖她已经冰冷的身体,救了她的命。他们竟这样有了肌肤之亲。她低头看着身上月白色的芽裙,这是他的风格,淡雅处见华丽。 古琴幽幽弹起,清幽而高洁,她精神为之一振,顺着琴声走了出去。渐渐的,曲调转为幽怨哀伤,她蓦然停住脚步,远远望着温泉边的他。这是“从开始到现在”,他怎么会弹? 曲子悠扬辗转、连绵不绝,似要将数年的相思全部化为摄人心魄的乐曲。初见的偶然,别离的伤痛,挥之不去的爱恋,重逢的喜悦,点点滴滴的融入,绕梁三日,犹不绝耳。 她愣愣的站在那儿,再难行动,眼前的男人与那个孤傲的华服少年渐渐重合。他们竟那么早就认识了—— 桃花 景龙二年二月庚寅,宫有言皇后衣笥裙上有五色云起,上令图以示百官。韦巨源请布之天下;从之,乃赦天下。 迦叶志忠奏:“昔神尧皇帝未受命,天下歌《桃李子》;文武皇帝未受命,天下歌《秦王破阵乐》;天皇大帝未受命,天下歌《堂堂》;则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娬媚娘》;应天皇帝未受命,天下歌《英王石州》。顺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桑条韦》,盖天意以为顺天皇后宜为国母,主蚕桑之事。谨上《桑韦歌》十二篇,请编之乐府,皇后祀先蚕则奏之。”太常卿郑愔又引而申之。上悦,皆受厚赏。 右补阙赵延禧上言:“周、唐一统,符命同归,故高宗封陛下为周王;则天时,唐同泰献《洛水图》。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虽百代可知也。’陛下继则天,子孙当百代王天下。”上悦,擢延禧为谏议大夫。 科举过后,张九龄再登进士及第,常言道“金榜题名是小登科,洞房花烛是大登科”,张九龄却迟迟不提亲,紫叶面上未提,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三月,朔方道大总管张仁愿打破突厥,筑三受降城于河上,不置壅门及守备之具。或问之,仁愿曰:“兵贵进取,不利退守。寇至此,当并力出战,回首望城者,犹应斩之,安用守备,生其退恧之心也!”小郭听罢,连连摇头,竟道:“兵贵进取,其言不差。不留退路,乃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之计,乃下下策。用之不当,便是自毁生机。若是我为主将,必要修建壅门,囤积粮草守备之具,以备不时只需。”其后常元楷为朔方军总管,始筑壅门,但世人重仁愿而轻元楷,此为后话。 三月底,宫闱传出消息,各郡王出府任州郡知事,不日将颁旨,令郡王离京。李氏宗亲无不看出韦后此举的深意,将李氏子孙驱除出京,出任州郡虚职,便不会再对中央集权产生威胁。所谓鞭长莫及,远在天南海北的李氏宗亲想要联合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李氏宗亲大多在京安逸惯了,都不愿离开长安这个繁华之地,去往贫瘠之地,虽然怨声载道,但知道此时的李唐江山已经姓了韦,便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与其他李氏子孙抱怨的态度不同,临淄王府出奇的安静。 李隆基坐在榻上翻看着手中的书册,偶尔抬头看向忙碌收拾的王氏,心中一叹,拉住她的手,拽她坐进自己怀中。轻抚着她的手,歉然道:“贞儿,这次我不带你去,心中可有怨我?” 王氏看着她的结发丈夫,心中发软发甜,依旧是贤淑雅静的样子,微微的摇了摇头。“我怎么会怪您?此去不是游山玩水,虽说是出任州郡知事,可事情绝不是这样简单。您要处理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妾身又怎会徒增您的烦扰!我会照应好家中一切事宜,等待您回来的。您就放心的去吧,不要因为家中的事拖了您的后腿。” 李隆基欣慰的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柔声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贞儿,你真是我的贤内助,有你在,我哪还有放心不下的。他朝富贵,我绝不负卿。” 王氏心中喜悦,脸上依旧淡然,将头埋入他的颈项之间。这样的承诺,她能信几分呢?如果现在自己有个儿子该有多好,不论他爱着哪个女人,她都能母以子贵。可是眼前即将分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聚,而那个女人与他形影不离,若是有了子嗣该怎么办?她心乱如麻,却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贞儿,我还有件事又吩咐你。”李隆基突然郑重的口气让她一愣,茫然的抬头对上他锐利深邃的黑眸。 “自我离京后,每月都将慕容敏的情况汇总飞鸽传书于我,事无巨细,芝麻绿豆的小事也要告诉我,万万不能遗漏。”李隆基凌厉的眼神昭示着这件事的重要性,他的双手紧紧扒着她的肩膀,透着事情的不可转圜。 王氏一愣,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她徐徐点了点头。终忍不住问:“您不是吩咐张九龄向您汇报京中大小事宜了吗?” 李隆基扶她坐好,站起望着梳妆台上的铜镜,讥讽的笑道:“子寿对她有情,至今不能忘怀,而这种心情会让他自然而然的剔除掉对她不利的信息,我就不能完整的猜到慕容敏的动向了。她是这场游戏中至关重要的角色,我不能轻视她。” 王氏的心紧紧的揪在一起,问道:“可是,慕容敏和张九龄都是您的人,不是吗?难道您不信任他们,为何还要委以重任呢?” 李隆基深不可测的盯着她,轻声道:“傻贞儿,世间有几人可真正信任呢?张九龄归顺于我,自是为了他的前途,但如果感情用事,他的忠诚就要大打折扣了。慕容敏她是个奇怪的人,我至今都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虽然她先向我投诚,我却更不敢相信她了。虽然我有猫儿,但难保她不会背信弃义!现在这个时局,哪还有绝对的信任,只是相互利用罢了。” 王氏心中几分明了,脸上依旧宁静安详,微微而笑。眼前的男人真的有些变了,不再是当年新婚时的冲动懵懂的少年,而是胸怀大志的男人了。他的心那么大,儿女私情在他眼中似乎都带着几分权衡,那个杨淼真的会不一样吗? 夏天的脚步渐渐临近,长安城的雨季就要来了。隆庆池的范围越来越大,湖中央小岛芦苇渐长,几只水鸭穿梭其中,似在捉迷藏。池边杨柳依依,柳叶在水面上划出层层涟漪。池边一株桃花开得正盛,一朵桃花坠落,在水面上打着旋,格外的绚丽。 淼挥动着手中的柳枝,枝叶抽打水面,溅起水花点点。在这里与他几分几合,她一直都在摇摆不定。其实,自从她认识了他们两人,她就一直在犹豫,他心疼张苒,同时她又崇拜李隆基,两种不同的情感混在一起,让她分不清哪个是她心中所爱。她放不下张苒,同样放不下李隆基,此时上天带走了其中一个,是否就是帮她做了选择呢?这次回来,他一如既往的对她,她心中却有了愧疚,她一次次撕开那道伤痕,他为什么都不会怪她,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呢?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他为何会对她钟情?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他亲手打碎了玉环,他们之间还能像以前那样吗? “叮叮咚——”太过熟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震,转身一看,几只通翠的玉环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绿光,这是她的玉环。她伸手轻轻触碰,怕它会凭空消失一样。青翠的大环上三道裂痕用金箔镶嵌在一起,恢复如初,这又是她的玉环了!她抬头看向他,他淡淡笑望着她。她心中一暖,泪却止不住的落了下来。 李隆基笑着为她拭去眼泪,笑道:“我认识的猫儿可不会动不动就哭的?我的猫儿永远都是那么快乐,你的笑容是我快乐的根源。我修好它是为了博美人一笑,可不是招你哭的!”他轻柔的将玉环扣在她的衣襟上,轻轻拨弄,玉环发出清脆的响声,细听之下仍有些许不同。 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唇边两个深深的梨涡荡开,甚是讨喜。她拽着他的衣袖,抹掉脸上的泪痕,再擤了一下鼻子,才抬头看他,正对上他错愕的表情,更是笑得开心了。 李隆基无奈的看着自己的衣袖摇了摇头,牵着她的手顺着隆庆池走着。几年的经营,原本一个小小的水洼现在竟已是美景处处的碧池了。这片由他和她一起建造起来的“龙池”一定会带给他最想要的。 “慕容尚仪的身体好些了吗?”李隆基貌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笑容僵了僵,淼担忧的摇了摇头。“怎么会好?她现在根本就是行尸走肉,拖着那么虚弱的身子天天宫内宫外的跑,我真怕她顶不住。不过,忙些总比闲着好,忙的累了,就不会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时间是治疗创伤最好的良药,希望能治好她心里的伤口。” 李隆基剑眉一皱,又道:“怪不得她会随着皇后参加安乐公主幼子的满月酒,封了个五岁的娃娃太常卿,爵封镐国公,实封五百户,更为那个刚出世的奶娃娃大赦天下,岂不贻笑大方?更何况那个孩子尚不足月,竟为了个野种昭告天下,真是丢尽李唐宗室的颜面!” 淼怎么会没有听说,安乐公主成婚不足五月,竟生下一个足月的孩子。中宗韦后竟亲自参加安乐公主与武延秀第一个孩子的满月礼,不仅大赦天下,还册封已故武崇训的长子为镐国公,的确是有些宠爱过头了。敏大病初愈,竟也跟着去了,不惜万金打造最精致的长命富贵金锁片、龙腾虎跃黄金镯,作为庆贺新生的见面礼。听说安乐公主的确很高兴,拉着敏的手直夸。当日敏不胜酒力,醉倒在薛崇简怀中的事早已成了街谈巷闻的花边消息了,她到底想干什么? 李隆基望着她忧虑的样子,怒道:“李希敏真的走了吗?他们不是已经成婚了吗?她现在与薛崇简如此亲密是何道理?” 淼被他问住了,她一直不明白用情专一的敏怎会突然赶走了李希敏。那日她骑马出去,她以为是去追李希敏,却怎么也没料到敏竟与薛崇简在骊山温泉共度了两天两夜?随后,更是与薛崇简之间形成了莫名其妙的暧昧关系,敏不是乱交的人,更不是始乱终弃的人,这其中一定有她的苦衷。 李隆基见她默默不语,长叹一声。“算了,我是局外人,不该多管闲事。谕旨就快颁下,你抽时间去看看她吧,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还有事情要忙,你自己也准备准备吧!”李隆基轻轻拍拍她的脸颊,笑了下转身离开了。 淼立于隆庆池边,愣愣的看着他的身影,心中竟浮现一个古怪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他与敏对立,她该站在哪一边呢?她摇摇头,驱散这种无聊的念头,她们目标一致,怎么会对立呢!她拍拍脸颊,努力的笑了笑,大步流星的往外走,捡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去跟她的好朋友告个别。 李隆基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跑开,心中更是沉重—— 紫竹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俨有一统长安城各大教坊之势。而紫竹坊的坊主也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贵族宗亲举办宴会,必要邀请紫竹坊的歌舞伎献艺助兴,而紫叶坊主超尘脱俗的姿容更让人垂涎三尺。却碍着慕容尚仪与巫女英儿的面子,谁也不敢造次。 紫竹坊的后院,敏一袭桃红色宫装,鬓边簪着几朵开得正艳的桃花,衬着略施脂粉的脸颊丰润。她手持竹剑,一招一式慢慢演进,莫邪拿着小竹剑认真的学着。小郭抱臂倚着棵竹子看着他们。他本不赞成她舞剑的,以她现在的身形,风一吹就会刮跑,实在不适宜做运动。可她望着莫邪的那种慈爱,让他不忍阻止,只能站在一旁守着,以防意外。 虽是入夏,天还有些许凉意,敏却出了一头的汗,握剑的手微微的发颤,仍坚持着将一套剑法耍了下来。她用剑拄着地,转身望着小小的孩子。 莫邪仰着头倔强的道:“干娘,你看我耍一遍。”说着小手拿着剑舞将起来,他年纪虽小,记性却是极佳,对武艺又有悟性,竟有模有样。他舞罢,盯着敏问道:“干娘,我舞的好不好?” 敏笑着摸摸他的头,鼓励道:“当然好,莫邪真聪明,看了一遍就全记住了。以后一定能够成为锄强扶弱的侠客的!” 莫邪欣喜若狂的拽着敏的衣袖,问道:“那我现在的剑术是不是可以保护我娘了?我是不是可以打走坏人了?干娘,我要成为武艺高强的人,只有成为很强的人,才能不受欺负,才能保护我娘,和我娘在一起。” 敏一愣,缓缓蹲下身子,轻声道:“一个人是强大还是弱小,并不全在于他武艺的高低。一个人即使手无缚鸡之力,可是他有高尚的品德,别人尊重他、爱戴他,更不会欺负他。你的亲人会以你为荣。相反,如果一个人只仗着武力去征服,被他打败的人只是一时害怕他,并不佩服他,等到有一天,他被别人打败了,那些不服他的人就会更唾弃他。你的亲人会以你为耻,不屑于跟你在一起。既然你不愿受人欺负,知道受欺负的痛苦,为什么还要让别人承受这种痛苦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仅要将武艺学好,更应该将学问学好,懂了道理,你才能懂事。” 早熟的莫邪歪着头想了想,郑重的点点头,朗声道:“我要成为让人敬重的人,我要娘亲和干娘都以我为荣,要让所有人都喜欢我。” “你这个干娘真是称职,无时不教啊!”紫叶一身曼妙的纱笼裙,娉婷的站在院门口,笑嘻嘻的看着他们。 敏收剑走向她,却道:“我哪比得上你啊,尽职尽责的赚钱养家,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真是苦了你了。” 紫叶笑着瞪她。“怎么说的可怜兮兮的,要不是你这个大财主支持我,我哪来的本钱啊!真不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想我就好了!”淼突然蹦出来抱住敏的脖子,叫着跳着。 敏那经得起她这么折腾,赶紧抓着她的手将她拽了下来。“我还以为你只顾自己风流快活,把我们都给忘了呢!” 淼怔住,看着敏消瘦的身形和疲惫的眼神,心中一痛,道:“我不跟他去潞州了,我就呆在长安陪着你。我怕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敏暗恼自己说话没分寸,拍着她的手笑道:“你不要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好不好?你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了,只是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你要是留下来,我想也是留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你还是乖乖跟着他去吧!”见她要反驳,敏郑重的道:“你放心,我一时半会儿死不掉的,等你回来时,我一定还是活蹦乱跳、生气勃勃的。” 淼望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心疼的想哭。她真的很怕敏出事,那个情花毒就像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让她害怕有一天她睁开眼睛得到的消息是她不在了。虽然敏一样的谈笑风生、笑语炎炎,她的痛苦都被她深深的埋藏起来,只留给她独自的伤心。 敏见她眼圈一红,心痛了下,暗自压住。“我跟你发誓,我绝对会好好的。情花毒虽然厉害,只要我不动情,它就奈何我不得。你放心的去吧,我们随时可以用飞鸽传书联系的,我会让你知道我的每一件事,烦也烦死你!” 淼破涕为笑,她不能惹敏伤心难过,佯装威胁道:“这可是你说的,要是你没做到,看我上天下地也要你好看!”她扭头看看,问道:“爽怡呢?怎么不见她?” 紫叶脸色一沉,道:“兼爱的情况很不好,爽怡天天守着她,希望奇迹会发生,兼爱会好起来。” 敏想了想,道:“那我去看看她吧,看她用不用帮忙,需不需要什么药材。现在我也只剩下这些身外之物了。” 淼连连点头。“我跟你一起去吧,不知道临行前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我去跟她告个别。” 紫叶本要跟去,可前面教坊似乎出了事,她赶忙过去处理。敏和淼结伴步行去荐福寺。时值春夏之际,进香祈福的百姓甚多,他们混在人群中很不显眼。 突然皇家卫队冲进来开道,硬是将烧香的百姓推到一边。一个珠环翠绕的贵妇如众星捧月般走了进来,主持急急出来相迎,引着女子进去。 “皇家公主就是不一样,咱们赶了大早来烧头炷香,却让她赶了先!”周遭的百姓不免抱怨,怒怒瞪着那象征皇家的华盖。 “她可是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姊妹,虽不及镇国太平公主的威仪,可这身份怎能不享受特权呢!” 淼没看清那女子的样貌,但听到人们的议论便明白她是高安长公主,就是兰若。她既然出现,吴名必然也在。她扭头看向敏,敏似听若未闻,淡然平静的看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 敏回头一笑,拉着她的手道:“不要管这些人了,我们从后面过去,碍不着这些烧香拜佛的人。这里人多口杂,我们见了爽怡就走。” 两人从偏殿穿过,走过重重的佛殿,就到了后面小小的花圃,一身素服的兼爱坐于青草之上,垂首望着花圃一侧的水塘,荷叶微露,甚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意味。她浅浅的笑着,竟是那样的恬静安详。她们怕惊了这唯美的画卷,竟不敢上前,愣愣的望着她。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兼爱轻轻吟诵,思乡感慨之情溢于言表。 她轻轻一叹,似有所感,扭头看向敏,微微一笑,道:“敏姐姐,你来了。”她清澈的眼中毫无杂质,一如碧空如洗。“多时不见,姐姐清减了不少,终还是逃不开命运。为情所困、为情所苦,一生为情花所累,不能自拔。若要解脱,必要你亲手挥剑斩断情根,方为上策。否则,他人必为你所累,世世轮回,不能善终。” 敏震惊的望着她,哑口无言。她知道兼爱天赋异禀,上次曾预言她身中奇毒,这次的预言更加匪夷所思,有人会为她所牵连?可这请跟如何能断,如何来断? 兼爱望着淼,黛眉微挑,轻轻摇头。“斗转星移,因你而动;帝星初降,因你而生。盛亦是你,衰亦是你。万法随缘,不违天意。” 淼听得迷迷瞪瞪的,不解的望着兼爱,又看看兀自出神的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爽怡急急出来,轻轻扶起兼爱,道:“小爱,你今天也累了,赶紧回去歇着吧!”她转头看着她们,有些心虚的笑笑。“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先照顾兼爱睡下,就来找你们。” 兼爱眼中满是疲惫,轻笑点头。“怡姐姐,我总是一时清楚、一是迷糊,总是看到以前的事,爷爷总是拿着芙蓉花在叫我,他想我了,我想去找他。眼前那些模糊的影子,我看不真切,只能有多少说多少,哥哥不会怪我吧!” 爽怡眼中满是悲痛,强忍着泪摇摇头,拖着她虚弱的身子走进房间。 “你不想知道她是谁吗?”软绵绵的话在耳畔想起,敏蓦然转身,对上兰若算计的眼神。 敏有些厌恶的看着她,拉着淼就要离开。却听她又道:“她才是真正的狄蓉。就是你的好姐妹顶替的真身,你不想知道为什么狄家要找人冒名顶替,而藏起这个真正的狄小姐?你想知道你的好姐妹——” “够了。”敏冷冷打断她,正色道:“我什么也不想知道。即使我要知道,我也不会从你的口中得知。你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我不想去分辨了!你还是演好你长公主的角色,享受这份你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不要再想着害人了,为自己积些阴德吧!”说完拉着淼出了花圃。 兰若神色一黯,忽又冷笑起来。“慕容敏,你迟早会后悔的。” “兼爱是真正的狄蓉?”淼震惊的望着敏,难以置信。 敏淡然的摇头。“兰若的话不能尽信,她说不定又想挑起事端,我不想再受她摆布了。就算兼爱是真正的狄蓉,又有什么关系,狄家已经失了势,紫叶也摆脱了狄家的束缚,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再去追究以前的事又有什么意义?” 淼赞同的点点头,头顶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一只鸽子落在淼的肩头,“咕咕”的叫着,脚上绑着信筒。她赶忙拆下,丝绢上只写了两个字“速回”,是李隆基的笔迹,她心中着急,道:“可能府里出了事,我要先回去了。你跟爽怡说一声,我再来看她。敏敏,我真的担心——” 敏点点头,握着她的手略有些感伤的道:“把你的担心都放下,长安有爽怡和紫叶陪着我,府里都是我能信任的人,皇后现在还有倚仗我,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照顾好你自己才是最终要的。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一定要处处当心,虽然有李隆基的保护,可是还是有他顾及不到的,你一定要小心,有时候女人之间的斗争更惨烈。你走时我们恐怕不能送你,你自己一定要当心,有事飞鸽传书,我不会嫌你烦的!” 淼强忍住泪,拼命的点头,她不想搞的像生离死别,她要让敏记住她开开心心的样子。“你也是啊,一定要照顾好身体,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着我回来。” 敏点头推她。“我知道,我们都会等你回来的。快去吧。” 淼放飞手中的鸽子,一步三回头退出了院子。她望着大雁塔,一遍遍的祈祷:“让敏敏安静和乐的生活吧,不要再折磨她了。”她走出荐福寺的大门,回头望向大雁塔上的风铃摇响,这是应了她许下的愿望。她如释重负的笑笑,转身跑出大门,突然停步回头,眼神四处逡巡,有人在注视着她,是谁,这样熟悉的感觉!她驻足寻找,周围都是上香请愿的香客,人头攒动,哪有熟人?她不以为然的笑笑,轻快的跑来了。 寺门旁边的院墙处,一双满是疤痕的手紧紧扒着墙壁,遥遥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绿色身影—— 淼走后,敏感伤的徘徊在花园中,一株桃花已有凋零之势,桃红色的花瓣随风翩翩飞起,落了一地,敏仰望着纷飞的花雨,心中惆怅悲凉。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爽怡不知何时站在敏的身后,望着花海中的一抹孤影。 敏幽幽接道:“就怕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爽怡心中一痛,抓着敏的手摇头,急喊:“不会的,绝对不会的。” 敏望着她释然一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担心我,怕我会随时死去。可人生在世总是会生老病死,谁要逃不掉,我只是在经历必经的过程,你们又何必执着呢!我这辈子过的轰轰烈烈,也不冤枉了。” 爽怡知道她在李希敏走后心境不同了,可是听她口中说到“死”,心中难免伤心。心中突然想起刚才兼爱的预言,更是不安。若是解情花之毒,必要敏忘情弃爱,现在李希敏已走,却又来了个薛崇简,这个人让她不寒而栗,却偏偏不知怎么劝,急道:“敏敏,你和薛二公子——听我的话,不要接近他,他不简单,他会伤了你。” 敏眼中若一汪深潭,遥不见底。“你多虑了,我和他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相信我,我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我的丈夫只有一个,是李希敏,他已经走了。隔千里兮共明月,虽是远隔千山万水,我的心亦跟随着他。” 爽怡看着她平静如水的眼,只觉得心疼,本该是她的美满姻缘,却变成现在形单影只的局面,总觉得有只无形的黑手在幕后操控,这个人到底是谁?是他吗?如果是,她该怎么办?是舍?是留?她能下的了决心吗? 桃花如雨般纷纷扬扬的飘洒,落了她们一身—— 潞州 景龙二年四月癸未,置修文馆大学士四员,直学士八员,学士十二员,选公卿以下善为文者李峤等为之。每游幸禁苑,或宗戚宴集,学士无不毕从,赋诗属和,使上官昭容第其甲乙,优者赐金帛;同预宴者,惟中书、门下及长参王公、亲贵数人而已,至大宴,方召八座、九列、诸司五品以上预焉。于是天下靡然,争以文华相尚,儒学中谠之士莫得进矣。 张九龄因文采出众,选入修文馆任学士。每次进宴,却不愿写趋炎附势的诗词,因此并不受重视,在修文馆中默默无闻。 同时,中宗下敕命诸王孙出任州郡知事,即刻离京赴任。相王五子去处各不相同,而李隆基被任命为潞州别驾,不日便拜别父亲、辞别兄弟,轻装简从的离开政治中心,去往一片新天地来开创他的事业。 潞州,今山西长治,在长安的东北方向,时至初夏,天气清朗,芳草碧绿、花红百里,景致怡人。李隆基带着淼和王毛仲,还有一些随从,一路上游山玩水,惬意无比。走了一月有余,便进了潞州地界。在驿站休息时,就已有人快马进城通报知州、县令各级官吏出城相迎。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到达城门时,迎来的却只是临淄王的车驾,临淄王不知所踪。 “潞州果然是富庶之地,百姓淳朴、安居乐业,百业兴旺,皇上倒是给我关照我了。”李隆基一身随意的长衫,手摇折扇,宛若出来游玩的翩翩公子。 淼左看看右瞅瞅,潞州虽不必长安的繁华、雄伟,却更有北方中原的古朴豪放,不宽的街道,声声不绝的叫卖,亲切的问候,真诚的微笑,处处透着民风淳朴,不禁喜欢上这个平凡富裕的地方。“我的提议不错吧,只有深入地方,用自己的眼睛看才是最真实的。要不然历朝历代的皇帝总喜欢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他们要看的是正是情况,不是那些地方官为了讨好而粉饰太平的假象。不过,不得不夸这里的父母官真是政绩卓著,将这里治理的这么好,也给你省了不少力呢!” 李隆基赞许的看着她,心中说不出的喜欢。看着她一身碧绿的衣裙,犹如初春时节的柳枝一般生机勃勃,心中暖洋洋的,拉着她的手,赞道:“是啊,你真有先见之明,我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淼得意的瞪着他,突然一阵酒香飘来,让她顿时飘飘欲仙起来。“哇,这是什么酒啊,竟然这么香?我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酒呢?”说着鼻子嗅了又嗅,东张西望的寻找酒香来源。 李隆基深吸口气,一股淡淡的清香渗入,顿时流变五脏六腑,只觉得精神一振。“莫非这就是与汾酒齐名的潞酒?文人道‘一壶潞酒半里香,入口绵绵永难忘’,这酒香四溢果真不假,倒不知这味道是否真是永生难忘?世人都道‘上党潞酒,天下少有’!今天倒要尝尝!” 淼一听乐了,此生最大的爱好就是吃,虽不嗜酒,小酌怡情也是好的。不禁连连称好,拽着李隆基顺着香味寻了过去。 走了半条街,酒香愈加浓郁,两人不禁驻足深深呼吸,不禁羡慕潞州人好有口福,即使味道不是绝顶,单是这香气就已经是天下一绝了!遥遥望去,一座气派的酒楼矗立在街道一旁,金字招牌“半里香”格外显眼,倒真合了“一壶潞酒半里香”的诗句。 还未走近,只见酒楼前挤满了人,密不透风。淼奇道:“看来这潞酒果真的人间极品,光要喝酒就要排这么长的队!咱们去,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呢!” 李隆基身材颀长,所谓站得高看得远,他看了会儿,摇头道:“刚说这里民风淳朴,这酒楼前就出了事。看来不经考察,真是不能妄下定论。走,咱们过去看看!” 淼本就是喜欢凑热闹,一听出了事,更是兴奋异常,蹦蹦跳跳就跑了过去。酒楼前真是人山人海,她怎么也挤不进去,李隆基个子高,不用进去里面的情况也看的一清二楚,自己可什么也看不到。瞅着他气定神闲的样子,灵机一动,扯着嗓子喊:“潞州别驾临淄王车驾到了!快去看啊!” 他这一叫,果真是震惊四邻,所有围观的人一窝蜂似的散去,急急的往长街的一头跑去。要知道潞州距离京城遥远,平时难能见到皇族王孙,此时来了一位正统的王爷,怎能不稀罕,纷纷要一睹这年轻王孙的真容。淼正自高兴,只见一群衙役一阵风似的从眼前刮过,急急的追着人群而去。 “官爷,别走啊!这事还没办呢!”一个小老头站在酒楼前扯着脖子喊,可衙役早跑没影了,他拍了一下大腿,怒目瞪着身旁的一个青年。 青年一身粗布麻衣,颜色褪的接近白色,虽不是衣衫褴褛,但满是脏污,狼狈不堪。一头黑发没有梳髻,散乱的披散着,黑漆漆的手里拎着一个酒壶,晃了晃,一仰脖子灌了下去。 小老头一把夺过酒壶,酒壶早已干了,他气得砸掉酒壶,骂道:“不知廉耻的小贼,这是知州大人专门为了迎接临淄王准备的极品潞酒,竟被你给喝了!我非要上报知州,拿你治罪。” 青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朗声道:“这极品潞酒天下难得,为什么就只有临淄王喝得?我们小老百姓就喝不得?酒肉穿肠过,你的极品酒也没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小老头气得鼻子都要冒烟了,捡起地上衙役忘了带走的锁链,喝道:“好,我就锁你跪在我半里香门口三日,等到知州大人有了时间再来办你!”说着就要锁他。 青年脸色一凛,挡住他的手,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我愿服役偿还你的酒钱,就是坐牢我也认了。可我李宜德铁铮铮的汉子,上跪天皇老子,下跪父母君王,就是不能跪你这不入流的酒馆!”说着拽过小老头手中的铁链,猛地一拽,拳头粗的铁链断成三截。他随手将链子一丢,冷冷的瞪着小老头。 “好,天生神力啊!”淼听他说的大义凛然,不禁佩服他的骨气,又见他轻而易举的将拳头粗的铁链一拽而断,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不由得拍手叫好。 小老头被李宜德盯的有些心寒,听到淼这一叫,刚好别开视线,冲着淼吼道:“哪里来的丫头,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这酒楼是谁开的?你不想在潞州待了吗?” 淼见他一副仗势欺人的嘴脸,心中更是讨厌,脾气上来,挺胸抬头的道:“我就不知天高地厚,试问世间有几人知道这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知道吗?我初来乍到,自然不知道你是谁,我要知道了,岂不是妖怪了?还有,我管这酒楼是谁开的,反正你开门做生意,来者是客,哪有你这样蛮横的道理?这位大哥不过是喝了你一壶酒,他既愿意帮工还酒钱,你为什么还要为难他?这不是蛮横不讲理吗?再说了,我能不能在这待下去,恐怕轮不到你管,我想待就待、想走就走,这是我的自由,与你何干?看你口口不离知州大人,怕是狗仗人势,借着官府势力横行无忌,我怕你才是在潞州待不下去了呢!” 淼连珠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下来,带着几分耍赖的性子,却又不无道理,竟把那小老头唬的一愣,指着淼“你你你你”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隆基仔细的打量李宜德一阵,盯着淼一笑,朗声道:“唐律规定死刑下可以钱赎罪,何况他只偷了一壶酒,更不算是重罪。我愿替他偿还你的酒钱,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小老头细细的端详他一阵,见他衣着华贵,气度非凡,定不是寻常百姓。可这潞州上至官吏、下至富商,他无不认识,此人必定是外地人,不懂行情。商人漫天要价的本性激发出来,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冷冷道:“你说的倒轻巧!你可知潞酒闻名天下,价值百金。而他偷喝的是百年陈酿,是专门为迎接临淄王而解封的美酒,若没有千两黄金,怎能喝得?” 淼一听火都上来了,喝道:“你还真敢说!不过是一壶酒就价值千金,你还不如去抢!” “你这小姑娘,真不识货——” “掌柜的,做人要厚道,您怎可欺负外地来客呢?百年潞酒价值百金,此言不假,可您这壶酒明明是去年封坛入窖,哪里来的千年之久?他们不懂任你骗,却怎么瞒的过我的眼睛。”一个妙龄女子娉婷的步出半里香,樱唇轻启,声若黄莺,甜甜软软,无限娇美。她身着桃花百叶裙,丝帛披肩,衬得肤如凝玉,通透无瑕。一个飞天逐月髻梳的甚是娇俏,黛眉凤目透着娇憨之气,动人心魄。 小老头先是一愣,立刻吼道:“赵丫头,你怎么胳膊肘向外拐,一家人不认一家人,拆小老儿的台呀!这没你的事,赶紧回去回去,知州大人特命你为临淄王献舞,你怎么跑出来了!赶紧回去!” 那女子俏皮的瞪着小老头,脆生生的道:“您既然知道临淄王的车驾就要到了,还在门口吵闹,不怕人家京城来的王爷笑话咱们潞州人小家子气,为了一壶酒劳师动众。既然这位公子愿替他偿还酒钱,你还聒噪什么,真不怕让这外地来的公子看你笑话。” 小老头想想临淄王的车驾就要到了,不敢造次,只得冷下脸道:“算了算了,既然赵丫头给你们说情,我就算你们便宜些,五十两银子吧!” 淼刚要骂他,就见那赵姓女子冲她打了个手势,她会意,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扔给小老头,道:“一两银子,你爱要不要!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跟你磨菇,你想闹到临淄王大驾光临,我也不介意。” 小老头想了想,将银子掂了掂揣进怀里,嘟囔着:“算我倒霉,吃了这大亏。”斜睨着李宜德讥道:“算你小子运气好,连赵丫头都给你说情,今天就放了你。若是再敢来,看我怎么整治你!”说着就往里走,看着赵姓女子仍笑意盈盈的站在门口,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心情好了起来,忙道:“赵丫头,赶紧回去休息,一会儿你可是压轴戏呀!可千万别累着!” 赵姓女子点了点头,转身往店堂里走,忽然回眸一笑,望望李隆基,又冲淼眨眨眼睛,笑着走了进去。 淼只觉得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突然觉得“回眸一笑百媚生”当真是至理名言,笑得她骨头都酥了。她回过神来,走到李宜德面前,笑问:“这位大哥真是臂力惊人,你这么轻轻一撅,这么粗的铁链就折了。你是怎么练得,你的手没事吧?” 李宜德上前一步,拜倒在淼的面前,道:“姑娘,从今往后李宜德就是你的人了。鞍前马后,李宜德在所不辞。” 淼一愣,赶紧伸手扶他,急道:“你千万不要拜我,我哪里受得起啊!何况,要代你付钱的是我家公子,不是我啊!你拜错人了!”她扭头向李隆基求救,却正对上他深不可测的黑眸,不由得一愣。 街道一头马蹄声大作,一人快马而来,在半里香门前飞扑在地,重重的跪在李隆基身前谢罪。“爷,奴才护主不力,让您受了惊扰,奴才罪该万死。” 李隆基也不看王毛仲,反而看向随后而来的大队人马,潞州知州大大小小几十名官吏骑马的骑马,跑步的跑步,都汇聚到半里香门前,稀里哗啦的跪了一地,齐声拜道:“下官潞州知州携潞州各府官员拜见临淄王爷,未及相迎,请王爷治罪。” 李隆基望着跪了一地的官员,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随即收敛,风度翩翩的俯身扶知州起身,平易近人的笑道:“知州何必多礼,诸位大人快快请起。请恕小王任意妄为,想独自逛逛,便撇下随从,一个人进了城,让各位大人扑了个空,是小王的不是。小王在此向各位大人致歉。潞州果真是富庶之地、礼仪之乡,让小王见识了。这是诸位大人勤政的功劳,小王必定奏明圣上,为诸位大人请功。” 李隆基毫无架子的姿态让所有官员紧绷的神经为之一松,起身拱手一礼,这才抬头打量这位年轻的王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身上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霸气,让人肃然起敬,不敢轻视。尤其是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般要将所有的东西都吸进去,他们神色一凛,慌忙的垂下眼眸,不敢正视。 一番客套,知州引着李隆基上了车驾,缓缓向潞州府衙行去。淼无聊的钻进自己的小轿子,打着帘子看半里香,正看到小老头吓得魂飞魄散的呆傻表情,笑得前仰后合。视线上扬,正对上二楼凭栏而站的赵姓女子,她愣了愣,冲淼挥了挥手,娇俏的笑了起来。淼只感觉如沐春风般的舒适,呆呆傻傻的笑着。 李宜德紧跟着淼的轿子,回首看了看挤满人的街道,每个人脸上都是神采飞扬,指着临淄王的车驾大声议论着,不由得浓眉紧皱—— 夜幕初降,潞州府衙早已灯火通明,潞州地方官员齐聚一堂为临淄王李隆基接风洗尘而准备了盛大的晚宴,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却透着些许揣测的意味。 潞州知州端着酒杯起身敬酒。“王爷乃先皇高宗大帝与则天大圣皇后的嫡亲王孙,能驾临潞州,乃是本地的福气。下官特代潞州官员敬王爷一杯酒。” 李隆基微笑着举杯,盯着知州的眼睛,饮了下去。“这就是潞州的名产潞酒吧,果然不同凡响,酒色透明,清香四溢,入口更是绵软味长,不愧是‘一壶潞酒半里香’!本王听闻此酒价值千金,不知可有此事?” 知州已听说李隆基在半里香门前的事情,心中忐忑不安,此时李隆基再度提及“半里香”,他更是猜不透李隆基的心思,只道:“潞酒能得王爷夸赞,真是难能可贵。此酒产于潞州,因此命名为‘潞酒’,因为此酒酒方为半里香家传,民间不得此法,因此半里香享誉潞州全境。而潞酒酿造数量有限,难免有供不应求之嫌,所谓物以稀为贵,所以价钱高些,却绝没有千金之多。怕是民间为扬‘潞酒’之名,以讹传讹所致。请王爷明鉴。” 李隆基眉头一皱,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原来如此。看来今日本王得饮此酒,还是托了知州的福了。” 知州脸色大变,正不知如何应变,坐在最末席的官员起身,道:“昔闻王爷在京城以节俭持家,更喜与百姓同乐,今日王爷大驾光临,潞州蓬荜生辉,下官家境小康,便以王爷之名买下十坛潞酒,倒于街井,让潞州百姓同享美酒。下官未曾禀告王爷擅自做主,请王爷降罪。” 李隆基剑眉一挑,仔细看他,坐于最末席定是官职卑微,自称家中小康必是家财万贯,这人倒是实在。见他昂然而立,毫无卑躬屈膝之姿,倒是有些胆识。李隆基笑道:“如此甚好,只是让大人破费了。”王毛仲急忙上前斟酒,迎上李隆基的眼神,肃然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知州擦擦额头上的虚汗,瞟了眼坐在下手的铜醍令张暐,不知该喜还是该愁,只见他潇洒的坐回原位,一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席间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知州长呼口气,道:“下官素闻安国相王与王爷喜好音律,特为王爷安排了节目,请王爷欣赏。” 淼愁眉苦脸的看着一屋子的人,各个打着如意小算盘,只是今天这位知州似乎没打响,马屁拍在马蹄子上了。她摇摇头,安分守己的站在李隆基身后,自己既然自称侍女,就得有侍女的样子。反正站着伺候又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别人坐着你站着还能接受,别人吃着你看着就受不了了。馋虫大闹五脏庙,肚子叫的震天响,幸好音乐已起,听不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她正可怜巴巴的看着李隆基一桌子好菜狂咽口水时,李隆基竟回头塞给她一块点心,感动的她险些哭了出来,侧转过身子疯狂的吃了起来。 李隆基宠溺的看着她狼吞虎咽,满心欢喜。此时歌舞伎早已登场,在座的人却同时将视线转向侧立一角海吃的淼,谁也没注意大厅中央旋舞的舞姬。只听一连串泉水叮咚响,为首的舞姬边跳边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游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舞姬歌声悠扬、款款动人,纤细的腰肢如水蛇般摇摆,长长的水袖飞舞着,裙袂随着她的舞姿翻飞,就似误入凡尘的仙子,超尘脱俗、华美秀丽。 淼听着婉转的歌声,再无心思放在吃食上,扭头看向厅中央翩翩起舞的女子,氤氲的灯光,绚丽的轻纱,勾人的情歌,曼妙的舞姿,玲珑的仙子,真是人间罕有。她不由得看得呆了,傻傻的不能移目,手中的糕点掉在地上,她才恍然回神,捡起地上的糕点,正看到李隆基目不转睛的盯着跳动的精灵,心中一紧,竟感到天旋地转,许久才扶着墙站了起来。 一曲舞罢,所有歌舞伎跪地拜见李隆基。领舞的女子盈盈拜倒,发髻上金钗闪着耀眼的光芒。柔柔的道:“奴家赵灼华拜见临淄王。” 李隆基盯着眼前弱柳扶风的女子,鼓掌大笑道:“歌美、舞美、人更美。灼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名字!怪不得知州大人留着做压轴,果然是人间尤物。” 知州原本苍白的脸色恢复红润,盯着李隆基忙道:“此女乃潞州最好的歌舞伎,不仅歌舞一绝,人也是蕙质兰心。王爷此来,随侍太少,不如——” 李隆基突然转头看向吹着手中糕点的淼,笑着又递了一个。“你这只馋猫,掉了就扔了吧,你真是爱惜粮食,一点也不浪费。那块别吃了,吃这个。” 淼愣愣的接过,望进他黑不见底的眼眸,他竟知道她发生的一切,他不是专注的在看歌舞吗?他的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和浓浓的宠溺,让她深陷而不能自拔。她望着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唇边的梨涡深深的荡开。 大张着嘴的知州憋了个大红脸,怔怔的不知如何收尾,无奈的挥挥手,让歌舞伎退下。 灼华缓缓起身,一双俏丽的凤眼盯着那对浑然忘我的情侣,隐在长长水袖下的素手紧握,一步步倒退着出去—— 李隆基就住在潞州府衙的后院,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他办公生活的地方。知州虽然安排了奴仆丫鬟,但接近李隆基寝室的仍是从长安带来的亲随,其他人都安排在外围,不能随意接近。 淼和王毛仲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忙得不可开交。这第一个夜晚,忙完了接风宴,就是刀枪入库的事情。虽然从长安没带多少东西,但带来的都是李隆基平素惯用的物事,都要放在他习惯的位置上。她在他的书房和寝室来回跑,瞪着半倚在凭榻上看书的李隆基,恼恨他为什么不带临淄王妃来,她对他的饮食起居了如指掌,要是她在,哪会像她这样眉头苍蝇似的乱撞。 淼实在看不了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扔到一边,吼道:“喂,哪有你这样的,我都快累死了,你竟然还有闲情逸致看书,帮帮忙,好不好?这些都是你的东西啊!” 李隆基很无辜的抬头看着她,笑道:“有事丫头服其劳,是你非要以侍女的身份来的,这府上的丫鬟还不知根知底,你不干谁干呢?不过,你现在要改变身份是可以的,这样这些事情就不用你管了,如何?” 淼本来准备怒发冲冠,可听到后面,再看他暧昧的眼神,心中毛毛的,不由得投降。“好好好,算我没说,我去收拾书房了。”说着转身要走。 李隆基眼色一动,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怀里一带,淼整个人便坐在他的怀中,跟他大眼瞪小眼。 淼脸红到脖子跟,身子发软,不敢推他,只梗着脖子道:“你干什么,我要收拾书房。书房乱的一塌糊涂,明天你怎么办公呢?” 李隆基笑看着她的无措,握着她的手,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你不觉得寝室更乱吗?今天我要在这就寝,你是不是应该先把这里整理一下,不要避重就轻啊!” 耳边一阵阵热气,让她头发晕,脑袋迷迷糊糊,他怀中淡淡的麝香味,让她心中一阵发痒。低垂着头,不敢看他。“寝室很整齐了,哪里还要收拾!你先放开我,我快透不过气来了。” 李隆基眼底□初现,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迷蒙的烛光下羞涩潮红的脸颊,盈盈闪烁的眼眸,怀中温香软玉,让他压抑许久的情潮涌动。他啃噬着她的耳垂,低笑道:“你还想逃吗?我已经抓住你了,就再也不会放开。猫儿,你是我的,你逃不了了。”他顺着她的颈项一路轻吻,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灵巧的解开她的衣扣,一层层的侵袭。 淼只觉得浑身像着了火似的,热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的手指似乎在点燃她身上所有的引线,爆炸似的战栗,让她情不自禁的颤抖,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眼睛半闭半开间,只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中星星点点、灿若繁星—— “爷,京城来的消息。”王毛仲的声音悠悠的传了进来。 李隆基猛地停下动作,他皱眉想了想,眼中的□稍稍收敛,轻轻吻了吻淼的额头,缓缓起身坐在屏塌上深呼吸,才哑声道:“你去书房等我。” 淼茫然的惊醒,愣愣的看着头顶的雕廊画栋,猛地坐了起来,急急拉好衣服站了起来,望着他僵直的背脊,不知所措。脑袋混沌一片,胡乱的道:“我回房休息了。”话一出口,她大惊失色,自己的声音怎么这么嘶哑!顾不得他的回答,急急的推门而逃。 夜色深沉,淼跌跌撞撞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掩上门插上门闩,虚脱的滑坐在地,喘着粗气。她茫然的用手按住胸口,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脏可以跳得这么快!刚才她是怎么了,脑袋乱的像糨糊,身子绵软无力,在他的怀中竟不知如何是好。可她知道,如果不是王毛仲的出现,这个夜晚不会这么容易结束,他会索取更多,她会成为他的人。 她双手捂住脸,拼命的摇头,不要继续想下去。可触手竟是滚烫,她羞怯的低头,自己的脸肯定红的像猴屁股了。她真想大叫,喊出自己心中的羞赧和紧张。可是回想他的眼神,她的心不禁又狂跳起来,嘴角微微上扬,懵懵懂懂的做起梦来。 淼不知道自己的屋外守着李宜德。李隆基见他认她为主,便干脆派他保护她的安全,自夜宴过后,他一直跟随着淼,只是她没有察觉而已。他愣愣的站在她的门外,听到里面传出的轻微响动,皱眉凝思—— 李隆基换了身衣衫,缓缓跺进书房。 王毛仲见他立刻跪了下来,惶恐的道:“爷,奴才不知杨姑娘在屋里,扰了爷的兴致。只是王妃的书信到了,爷吩咐奴才不论什么时候都要第一时间通知爷,奴才失礼了。” 李隆基随意的挥挥手,道:“既然是我的命令,你又何必自责!起来吧,王妃的书信呢?” 王毛仲慌忙起身,将丝绢递给李隆基。李隆基轻轻打开丝绢,里面娟秀的小篆行行铺开:“‘文’大肆售卖斜封官,数亿钱资‘乐’修筑佛寺。‘文’撺掇‘乐’夺昆明湖,‘主’不许。‘文’夺民田作定昆池,延袤万里,累石像华山,引水像天津,欲以胜昆明。” 李隆基随即烧掉,望着在火中扭曲的丝绢,冷冷笑着。慕容敏真是越来越胆大,为讨好安乐公主,竟花数亿钱为安乐修建佛寺。昆明池位居长安,乃皇家园林,慕容敏竟唆使安乐夺取,真是胆大包天了。修造万里的定昆池,劳民伤财,怨声载道,安乐必失民心。只是慕容敏这计药下得未免太狠了。 唇边的笑渐渐凝聚,今天同样收到张九龄的飞鸽传书,说的也是安乐兴建安乐寺和强抢民田开凿定昆池的事,却绝口不提慕容敏暗中使力的事。张九龄的回报仍有保留,对待慕容敏,他始终不能冷静。张九龄才学广博,深藏经世报国之论,的确是个人才,是他不能舍弃的一颗棋子。可慕容敏将是他最大的致命伤,无论何时都牵绊着他的人生,他该怎么办呢? 李隆基望着消失的火光,他漆黑的眸底深不可测—— 情浓 李隆基刚到潞州不久,就传出了一些传奇。六月十五,天空出现“月重轮”的奇观,加之这一月来李隆基实施了许多爱民政策,时常在街上视察,深入民间,常与百姓同吃同住,深得民心。民间就流传“月重轮”是“瑞之大兆”,暗喻李隆基是潞州的祥瑞。 府中,李隆基当着所有的丫鬟奴仆宣布,大小事务都由淼来操持。淼只觉得自己肩上的责任无比沉重,天天忙着熟悉环境、打通人脉,忙得不可开交。她本来就是大而化之的人,为人随和亲近,本着尊重每个人的原则,她跟每个人都亲亲近近的,府中的人也越来越喜欢她,一月不到就打成一片。 淼喜欢这样忙着,也不愿跟李隆基单独见面,那种感觉既尴尬又无措,她甚至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怕自己又像那晚一样陷了进去。也许是他也忙着笼络人心,这一月间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他周旋于潞州各个官员之间,凭着他的政治直觉,感受着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他正在利用这种朋党关系凝聚自己的势力。其中,他较为欣赏那日为知州解围的那个叫张暐的铜醍令,他也算是个斜封官,家业豪富,喜好结交侠士,以弋猎声乐自娱,正合了李隆基的脾气。李隆基时常去他府中游玩,两人把酒当欢,甚是投契。张暐曾暗示愿意在财力上资助李隆基。淼不得不佩服李隆基的政治手腕,他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政治权势而生的,他就是生来的真命天子。 潞州府衙依山而建,西面是游岭,虽然不高,但可以俯瞰潞州全景,景致也颇为可观。整个府衙让她摸得熟透后,她便将注意力放在这座山岭上,没事就往上跑,似乎站得高些,她想着的人就会近些。可李宜德真的将她视作救命恩人一般,如影随形的跟着她,寸步不离。他平时话不是很多,偏偏淼是个话娄子,他既然不说,那就成为她的倾诉对象,有什么事说什么事,她潜意识里认为他是可以信任的。有时总感觉他的背后似乎站着另外一个人,一个她熟悉、又很熟悉她的人。每每她驻足停留时,她能够明显的感觉到那注视的眼神,她不敢回头,她心中有着莫名的恐惧,她胆小、怯懦,不敢承认。 游岭东侧有一处景致极佳,一片辽阔的空地,碧树青草红花,远处青山永黛、俯瞰坊间林立,近处一处泉水从山缝间汩汩涌出,什么都是那样的新活有趣。淼躺在草地上,头顶一棵大树为她撑开一片阴凉,山风徐徐,很是凉爽。她看着碧空如洗、白云朵朵,心中无限的轻松,渐渐沉入梦乡。 水汽氤氲,她置身于暖暖的温泉之中,昏昏欲睡。忽然有人若有似无的轻抚着她的脸颊,细密的吻在她的眉梢眼底,她缓缓睁开眼睛,望向那璀璨的眼眸,里面有爱恋、有宠溺,还有很多很多她分辨不出的感情,她勾住他的脖子,慢慢的回应着他,他贴着她的唇,柔柔的道:“你是朕的贵人,朕封你为贵妃,他朝必立你为后,你我的儿子就是太子。朕永不负你,永不负你。”雨点般的吻落下,骤雨般的情潮汹涌而来,她闭目承受—— “嗯——”她迷迷糊糊的轻声呻吟,有什么在自己的脸颊上辗转反侧,她伸手去摸,触手温软,她猛地惊醒过来,对上他晶亮的眼眸,张大嘴不知所措。 李隆基笑着吻住她的唇,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搂住她的腰,让她趴在自己的身上,热烈的索取。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才笑看着她,问:“大白天发春梦了?你这个丫头,真是胆大妄为!” 淼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瞪大眼睛一时不能消化他的话,忽然间回过神来,羞红着脸打在他的胸口上,吼道:“你胡说八道,谁、谁发——梦了?” 李隆基握着她打在胸前的手,哈哈大笑:“你可别赖我!刚才我来时,你一个人睡在这,我低头看看你,是你一把搂住我的,我可是无辜的!” 淼细细回想刚才的梦境,模模糊糊似有些出格,可转念一想,道:“我做梦做的迷迷糊糊,做不得真的。如果你是君子,就该学柳下惠,不该趁人之危。”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李隆基紧紧搂着她的腰,笑道:“温香软玉在怀,我又是正常男儿,你让我怎么学柳下惠?” 淼瞪着他,急道:“你就是说男人永远抗拒不了送上门来的美色了?我就知道你们男儿都不是好人!”她猛地挣开他的桎梏,起身就要跑。 李隆基一愣,鲤鱼打挺的跳了起来,一把抱住她的腰缩在怀里,轻声安抚:“猫儿,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多年了,我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我的身份让我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姻,但我可以决定我的感情。我对你自始至终都是认真的,我要娶你为妻,我要永远疼你、爱你,牵着你的手一直到老。我尊重你、怜惜你,你不想要,我绝对不会勉强你,直到你心甘情愿为我付出一切。可是,你让我不能亲近你,我怎么受得了?你说这一个月来,你是不是在躲着我?我是洪水猛兽吗,你用得着这样避我如蛇蝎?猫儿,不要再逃避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为什么你就是不敢承认?一定要我这样逼你才行吗?” 淼怔怔的抬头对上他略显感伤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我怕,我怕——” 李隆基不解的看着她,急问:“你怕什么?怕我?怕我不能给你幸福,怕我我不能像你期望的那样夺得那个位子?怕我会东窗事发,会株连九族?” 淼震惊的捂住他的嘴,惊愕的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是争权夺利、贪图富贵的小人吗?我怕的是,不能永远和你在一起,不能陪你走过最困难的日子,不想看你随着命运的脚步沉浮!你不知道,我多么盼望你不是这样的身份,多么希望你可以抛下所有的抱负和野心,就这样跟我和和乐乐的过一辈子。”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无限的伤感,泪水盈满了眼眶,让她看不清他的眼睛、他的神情。 李隆基震动的看着她泪眼朦胧,心中充满了疼惜,他眼眶一热,紧紧的拥吻住她,只能凭借这令人眩晕的吻来表达他内心汹涌澎湃的爱意。 碧草上,她枕在他的肩上,遥望着山下川流不息的街道;他背倚着大树,轻抚着她散乱的头发,眼中盛满浓浓的爱意。鸟语花香、泉水叮咚,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幸福。 李隆基突然低头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皇室王孙可不止我一个,才能出众的更是比比皆是,你为什么独独认为我能?想我现在只是郡王,皇上虽未立皇储,但他虽无功却也无过,我跟父王是绝对不会有机会的。即便是天地变色,父王重登大宝,我的前面还有两个哥哥,尤其大哥是嫡子,怎么论也轮不到我啊?” 淼大眼睛转了转,总不能告诉他历史上是这样记载的,他非做皇帝不可。只能自信的笑道:“我是你的贵人,我的金口一开,就什么都能实现。俗话不是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吗!一切皆有可能,谁又知道美梦不能成真呢?” 李隆基似是吃下一颗定心丸,宠溺的捏捏她的鼻子,笑道:“是啊,你是我的贵人,你说的话都会实现的。”说着低头吻了吻她的唇,郑重的道:“当一切成真时,我必要用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娶你进门,我要给你所有的风光,我要你成为最幸福的新娘。” 淼虽不在乎这些虚礼,但听心爱的男人许下这样的承诺,仍是欣喜的心花怒放。她摸摸脸、再摸摸披散的头发,起身走到泉水旁,低头望向水中的自己,她从不知道自己的眼中可以迸发出这样的神采,原来恋爱中的女人是最美的,是真的。她用手舀水洗去脸上的泪痕,梳顺头发。自己的头发已经及膝,是她这些年成长的见证。 李隆基轻轻走到她的身后,一遍遍的抚摸着她的头发,用手卷在手心,轻轻的挽成发髻,用发簪固定。他打量着她愈加柔美的脸庞,笑道:“现在我才明白古代的昏君为何会‘烽火戏诸侯,博美人一笑’,原来看着心爱之人笑是如此幸福的事情。为你挽起这长长的头发,从此你就是我的妻了。我要在这建一所绣楼,就题‘看花梳洗楼’,见证你我的定情之所。” 此刻淼的心中被幸福溢满,她盈盈抬头看他,笑道:“你现在是有大地主撑腰,建这个建那个,他的钱财有限,总有用完的一天,你总得想个生财之道啊!” 李隆基为她理好鬓边的乱发,牵着她的手缓缓往山下走,边走边问:“难道你有生财之道?” 淼紧握着他的手,他手心传来的温暖让她安心幸福,这个男人值得她为他出谋划策。她侃侃而谈:“潞州铜矿采之不尽,而张暐又是铜醍令,虽然是个虚职,但你给了他开采权,那他不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经营了吗?开矿要用人,这次我们不要征用徭役,这会让百姓有抵触心理,我们可以公开征工,用高薪酬、高待遇来吸引那些没有田地的无业游民和乞丐,告诉他们只要工作就可以养家糊口,就可以过上好日子。那些要种地的农民也可以在农闲时来,工资照发,待遇从优。这样不仅提高潞州整体的经济,还能解决那些没有田地、没有工作的人的温饱问题,这样他们就不会偷鸡摸狗,整个潞州不就太平了吗?” 李隆基越听走得越慢,听到最后瞪大眼睛、张大嘴痴痴的望着她,叫道:“猫儿,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怎么想到这么好的办法?这可比我推行仁政效果显著的多,我这就去找张暐商量。” 淼拦住他急于冲下山的身子,叉着腰、仰着头、撅着嘴道:“我还没说完呢!你还听不听了?” 李隆基立刻止步,回身握着她的手,急道:“你还有什么好点子,快说快说啊!” 淼淘气的笑笑,不再卖关子。“除了开铜矿之外,我们还可以就‘潞酒’做做文章。潞酒虽然天下闻名,但喝过的人少之又少,要喝只能来潞州,可又有几人真能为酒跋涉千里呢?可是如果我们把酒运出去,销往长安洛阳,伴着以文人墨客的诗句,要知这一传十十传百的效应,潞酒必能卖个好价钱!这样不就又是潞州的一项收入吗?” 李隆基鼓掌大笑,抱着她转起圈来,欣喜的吻了吻她的唇,笑道:“你真是经商奇才,该让你和张暐好好谈谈才是,说不定能想出更多的好点子。好猫儿,你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两人已走到山下的后院中,此处正能遥望游岭那片空地,一阵风吹来,岭下碧草旋舞。李隆基驻足观看,突然诵道:“‘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赚来的第一笔钱,我要在这里建一座‘德风亭’,在山上建好我们的‘看花梳洗楼’,这样在亭子里可以看到楼阁,在楼阁里看到亭子,岂不是好?” 淼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还没赚钱呢,你就想着怎么花了!这样哪里存得住钱嘛!” 李隆基摇头笑道:“钱赚来不用是何道理,只有用了,才能有再赚的动力啊!何况,修建亭台楼阁,可保生生世世,我要让它们永远矗立在这看着我们,即使我们离散了,只要回到这里,我们就会见到彼此,这样不好吗?” 淼望进他眼中的深情,重重的点点头,跟他一起往回走。猛然间她驻足回首,震惊的望着身后秀丽的游岭,又是那种感觉。 “怎么了?”李隆基不解的看着她。 淼难以置信的望着游岭,为什么是这种感觉,为什么这种感觉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她怔怔的收回视线,冲着他微笑的摇摇头,再度往回走。 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她心中一遍遍的重复,强迫自己相信,她不能再动摇了,绝对不能! 七月,癸巳,以左屯卫大将军、朔方道大总管张仁愿同中书门下三品。 其时,公主、嫔妃、女官皆依势用事,请谒受赇,虽屠沽臧获,用钱三十万,则别降墨敕除官,斜封付中书,时人谓之“斜封官”;钱三万则度为僧尼。其员外、同正、试、摄、检校、判、知官凡数千人。西京、东都各置两吏部侍郎,为四铨,选者岁数万人。 上官昭容及后宫多立外第,出入无节,朝士往往从之游处,以求进达。安乐公主尤骄横,宰相以下多出其门。与长乐公主竞起第舍,以侈丽相高,拟于宫掖,而精巧过之。建成的定昆池,池中央仿华山堆起一座石山,从山巅飞下一股瀑布倒泻在池水里。另辟一条清溪,用玉石砌岸,两岸琪花瑶草,芬芳馥郁,溪底全用珊瑚宝石筑成,在月光下照着,分外清澈。飞阁步檐,斜桥磴道,衣以锦绣,画以丹青,饰以金银,莹以珠玉。落成的这一天,满园点缀着灯彩。到了夜间,树头灯光闪耀,好似天上繁星。沿池造着许多亭台,招集了许多渔户、猎户住在那里,公主自己也打扮成渔婆猎户的形状,在池上钓鱼或在山上打猎。安乐公主集天下巧匠,在洛州昭成寺中,造了一座百宝香炉。炉高三尺,开有四门,架四座小桥,雕刻着花草、飞禽、诸天、伎乐、麒麟、鸾凤、白鹤等,炉身嵌着珍珠、玛瑙、珊瑚、宝石、车磲、琬琰,用钱三万,府库历年储藏为之一尽。 左拾遗京兆辛替否上疏谏:“公主,陛下之爱女,然而用不合于古义,行不根于人心,将恐变爱成憎,翻福为祸。何者?竭人之力,费人之财,夺人之家;爱数子而取三怨,使边疆之士不尽力,朝廷之士不尽忠,人之散矣,独持所爱,何所恃乎!君以人为本,本固则邦宁,邦宁则陛下之夫妇母子长相保也。”中宗不纳。 长安城中安乐公主搞的惊天动地,潞州城依然平静,百姓安居乐业,秋天的到来,似乎预示着丰收,潞州百姓无不为临淄王推行的种种政策而折服。开铜矿普招民工,待遇从优,以无产无业者优先,许多常年厮混街头、行乞为生的混混、乞儿纷纷报名,场面极其火爆。此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家家安枕无忧。 自半里香的老板得罪过临淄王后,便再不敢招摇过市。李隆基便直接接手半里香,大批量的酿造潞酒,雇佣专门的商队运送潞酒去临近的州郡,伴之以“潞酒一过小南天,香飘万里醉半山。”“一壶潞酒半里香,入口绵绵永难忘。”的诗句,在周边卖的极好,价钱也一再飙升,范围慢慢的向外延展。 除了经济政策外,临淄王更为女子开设学堂,学习诗书、技艺,为孤苦无依的女子谋生路。在潞州,百姓视临淄王为天地,他爱民如子,礼贤下士,是真正的王者。而李隆基也的确履行了他的承诺,着手开始修建“看花梳洗楼”和“德风亭”,顺带着在府衙内大兴土木,将破旧的府衙装潢一新。 天天叮叮当当的,淼实在受不了。恰逢今日是市集,淼最喜欢凑热闹,一大早带着李宜德出了门,往最拥挤的街道走去。 李宜德已经是她的全职保镖,尽力跟着她,可淼兴致极高,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摸摸那个,忽左忽右,人来人往,没一会儿就跟丢了。李宜德原地打转,搜寻着淼的身影,可数百个人头在眼前攒动,哪里看得清。淼素喜绿色,今天穿了绿罗裙,可混杂的人群中哪有那一抹鲜艳的绿色。李宜德情急之下,飞身跳到房顶上,找寻着她的踪迹。 突然,前面一阵骚乱,有人惊声尖叫,似是店铺的招牌掉下砸了人,人们纷纷围观,围了个水泄不通。隐隐听到有人传招牌砸中了一个穿绿罗裙的年轻姑娘,头破血流的。李宜德一愣,慌忙在人群中寻找穿梭,只见一个头戴斗笠的人急急推开围观的群众,硬挤了进去,他大叫不好,紧追了上去。 李宜德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没来得及阻拦,那戴斗笠的男子一把抱起地上的人,翻过那人的身子,急切的寻找伤口,却呆立当场。 李宜德也是一愣,这哪是杨淼,分明是个男子,一个披着绿衣的男子,脸颊污秽不堪,却毫无损伤。他意识到什么,急忙拉起他,就把他往外推。可一回头,却见淼直直的站在他们面前,伸手掀去了男子的斗笠,李宜德长长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震惊的淼。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午夜梦回时常忆起的容颜,在心中呼唤千遍万遍的名字,那封闭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此刻全部涌现,他就站在面前,她却难以置信。几次张口想叫他的名字,却就是叫不出声来。细细的看着他,赫然发现他的左侧脸颊竟划了那样长的一道伤疤,从眼眉直到嘴角,扭曲的趴着。她心痛的无以复加,泪盈满眼眶,倔强的低头任泪水坠落,却偏见他半露在衣袖外的手,纵横交错的伤疤竟布满他的手指,她一惊,上前握住他的手,那原本修长白皙的手,竟没有一块好肉,零零碎碎全是伤疤,她将袖子往上一推,惊愕的望着伤痕累累的手臂,再也压抑不住心痛,扑倒在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张苒颤抖着双手迟迟不敢抱住她,她已经不是他的侍棋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已经很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是因为他们分开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早已忘了以前相处的模式,也是因为心情的尴尬,恍如隔世般不知所措。 方才她不能自已的痛哭,李宜德没有办法,只能带他们来了附近的客栈,要了间屋子让他们可以好好说话,他则在外面守着。 终于,张苒平静的微笑道:“我听潞州的百姓一直在赞誉三郎,真为他高兴,他终于有了施展所长的机会,小小的潞州就是他一展拳脚的平台。如今看来,三郎必成大器。我知道你一定帮了他很多忙,那些点子处处都透着你的慧黠。骏马也要伯乐配,慧眼方能识英雄,你的才华只有三郎能挖掘。” 淼脑海中将他的伤疤与徐承志的描述对应,眼前仿佛就是杀戮的战场。她一时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茫然的点头,愣愣的望着他刻意隐藏在袖下的伤疤,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一句话。“你的伤全好了吗?” 张苒挺了挺脊梁,爽朗的笑笑:“都是些皮肉伤,早就好了。也算是我命大,掉下山崖能不死,被李兄所救,捡回了条命。” 淼听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带过,心知他有多么凶险,心疼的眼眶一红,又要掉下泪来。 张苒浑身一颤,额头青筋直跳,却佯装平静的道:“听说了你们好多事,一直想再见见你们,却又怕我罪人的身份连累了你们,迟迟不敢露面。本想就这么远远的看看你们就走的,却还是被你发现了。你真是越来越警觉了,三郎真是调教有方啊!” 淼听他一口一个“你们”,更是心疼,他看着他们时,自己却是孤身一人,那份孤单该是多么的强烈啊!她看着瘦削的他,心中只存着一个问题,她鼓足勇气,直直的盯着他意图逃避的眼睛,急问:“你坠崖时为什么——” 张苒的瞳孔骤然收缩,此时门却猛地推开,李隆基大步流星的冲了进来,一把抱住张苒,朗声笑道:“好兄弟,你竟然活着!我真不敢相信,定是张公在天有灵保佑你。我真没想到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我的好兄弟。怎么不来府衙找我呢,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么激动!今夜我一定要跟你不醉不归!” 淼咽下就要脱口而出的话,呆愣愣的望着高兴的李隆基,那句话卡在喉口上不去下不来,她紧咬着嘴唇,终还是别过头去。 张苒悬着的心似是落了地,却又觉得空落落的,他不敢再看淼,笑望着意气风发的李隆基,与他随意说着离别后的感触,心却越沉越深。 是夜,李隆基专门设宴款待张苒。因为怕他的身份揭穿,对外只说是新纳的门客。与长安城临淄王府简陋的酒席相比,潞州府衙专门设宴的厅堂烛光闪烁,丝竹管弦之乐不绝于耳,歌舞伎优美的歌声、曼妙的舞姿,醇香的美酒,样样催人醉,张苒坐于下手,心神丝毫没有放在这上面。他愣愣的望着并排坐在首座的李隆基和淼,他们在一起是那么自然、那么契合,那样的赏心悦目。 淼默然的坐在李隆基身边,这个特殊的位置让她如坐针毡。她不解的看着李隆基,为什么要让她坐在他的身边,而她心中隐约的猜到,可她不愿意相信。她沉静的打量着他,二十多岁的他,脸上平添了太多的沧桑和悲凉,玩世不恭、愤世嫉俗似乎离他好远好远,只留下沉重的平静。她几乎已经看不到一丝以前的影子,那个抚扇开怀大笑的他,一去不复返了。 李隆基的眼光似有若无的流转于他们之间,脸上依旧溢满欢愉。他挥手命所有歌舞伎、侍从、丫鬟退下,才正色道:“玉衡,不是我不体谅你的心情,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必须装作与你初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纳贤之礼。你在我府邸的名字是张玉衡,不再是张苒,希望你能理解我。” 张苒淡然的摇头,沉声道:“我岂会不知,你收留我要冒多大的风险。一切都听凭你的安排,天地间能有我的容身之所,余愿足矣。” 李隆基从上座下来,走至张苒的身边坐下,重重的拍拍他的肩膀,苦笑道:“世事真是难料,你能活着,我真是高兴。一别数载,你受苦了。从今以后,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合力,该是我们施展拳脚的时候了。” 张苒看着他苦涩中带着激昂,点点头。“是,我一定会竭力帮你。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他郑重的举起酒杯敬李隆基。 李隆基剑眉舒展,拿起酒杯与他重重一碰,两人仰头干了杯中酒。李隆基天性豪放,揽着张苒的肩膀,笑道:“今夜不醉不归。” 淼看着他们一杯杯的喝,心中五味陈杂,他们似乎仍是志同道合的好兄弟,把酒言欢,笑语炎炎。可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那个问题一直盘旋着,卡在喉咙口呼之欲出,可她又不敢问,她怕知道答案,怕从他口中听到她想听到的或是不想听到的。原本定下的心再度摇摆起来—— 淼扶着醉的东倒西歪的李隆基往卧室走。难得见他喝得这么醉,想必是太高兴的缘故。她任他伏在她的肩上,推开了房门,让他先躺在屏塌上,自己倒了一杯蜂蜜水给他喝,见他温顺的一口口喝下,便倒在榻上,笑了起来。“猫儿,你知道吗?我今天真的高兴,非常高兴。你不知道当那个你以为不在的人出现在你的面前时,那种震撼真的让我不敢相信。他还活着,他竟然活了下来,我简直不信自己的眼睛。可他就这么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不信都不行。我的好兄弟,他回来了,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回来了,我还担心什么大业不成?猫儿,你为我高兴吗?”李隆基紧紧握着她的手臂,黑眸直勾勾的盯着她的眼睛。 淼被迫迎视他的眼睛,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艰难的点点头。“我当然为你高兴,这的高兴。” 李隆基盯着她的眼睛一黯,猛地将她拽到自己胸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我真是糊涂了,你的高兴怎么会是为了我?你心里的确是高兴的,是为了你自己。我怎么忘了你们以前的主仆之谊了呢?猫儿,你该高兴的,为什么我从你眼里看不出一丝的喜悦,而是悲伤和犹疑。猫儿,你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 淼被他问的哑口无言。她该高兴,为他的安然无恙而高兴。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心中被浓浓的恐惧和哀伤笼罩,让她几近崩溃。 李隆基看着她的脸色黯然神伤,将她牢牢的锁在自己的怀里,柔柔的喊:“猫儿,猫儿——” 他一声声的呼唤一次次的撞击她脆弱的神经,她不敢再想下去。将头埋在他的颈项间,眼泪不能控制的涌出,滴滴打在他的衣衫上—— 两难 自李隆基出任潞州别驾后,一系列经济政策和惠民政策一出,广收民心,四乡五邻的豪杰侠客纷纷投入李隆基的门下,一时潞州府衙门庭若市。 张苒混在众多门客中显得极不显眼,这些人天南海北的互不认识,自然不会怀疑张苒的身份。他安然的待在府衙前院的幕僚府,天天与这些门客为伍,畅谈天下事。 因为资金充足,工人们赞许李隆基的为人,更是格外努力修建亭台楼阁,不出一月,府中的德风亭就已竣工。李隆基欣喜若狂,在德风亭设宴款待众多门客,觥筹交错、投斛行酒,无限惬意。张暐特意邀赵灼华助兴,她横抱琵琶宛然的弹着,曲调丝丝缕缕的飞扬,情生意动。 淼坐在李隆基的一侧,望着灼华发呆。李隆基的下属不以为杵,他们早就认定淼的身份,也知道李隆基对她极为重视、信任,便毫无忌惮,畅快淋漓的喝酒吟诗。 灼华轻轻放下琵琶,娉婷施礼,脆生生的道:“今日奴家有幸能鉴赏王爷的亭台,愿再献舞一支,为王爷助兴。奴家听说王爷极通音律,斗胆冒昧请王爷为奴家伴奏,奴婢边唱边跳,不知可否?” 李隆基欣赏的看着她,笑道:“姑娘舞技超群、歌喉动人,更是艳冠群芳,能与姑娘合作,乃是本王的荣幸。不知姑娘选什么曲子?” 灼华婉约的垂首轻笑、秋波暗送、风情万种,柔柔的道:“奴家选西汉武帝的《秋风辞》。” 李隆基眉头轻蹙,朗声笑了起来。“好,拿琴来。”王毛仲急急奉上古琴,退到一边。 李隆基拨弄琴弦校了校音,冲着灼华点了点头,十指便在古琴上跳动起来。曲调悠扬、满含神情,似是一个痴情男子在追思他的爱人,情真意切,催人泪下。 曲调已起,灼华却迟迟没有舞动,竟愣愣的望着李隆基,凤眼中满含泪水,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她以袖掩面,薄肩微微颤动,催人心怜。 所有人有感于李隆基满富情感的曲调,勾起了心底最最柔软的情愫,不由得暗自神伤。见灼华暗自饮泣,也不见怪,都想去安慰这个为情所伤的女子。 李隆基手指渐缓,调子舒缓而缠绵,灼华掩面的袖子抛出,飞舞起来,她满脸泪痕,神情忧伤,凄凄切切的唱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飞。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曲终舞罢,灼华疲惫的几乎瘫倒在地,她痴痴的望着李隆基,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李隆基定睛望着她,黑眸忽明忽暗、深不可测。忽而笑了起来。“汉武帝一生戎马天下,文治武功当仁不让。竟也是痴情为红颜,怀佳人兮不能忘。姑娘的歌舞真是声情并茂,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动容了。姑娘的才艺,人间罕见,今日能欣赏此歌此舞,此生不枉了。”他看了看在座宾客都是一副哀伤的表情,又道:“只是今日弹这凄惨的调子有些伤感,不如本王自弹自唱一首,算是回敬姑娘了。” 琴声再现,却再没有刚才的婉约动人,而是蓬勃激昂,犹如狂风怒吼,万马奔腾,战鼓震天,气势逼人。只听李隆基嘹亮的嗓音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在座宾客都是踌躇满志的英雄豪杰,被李隆基一激,抛却儿女私情,鼓起一腔的报国之念,纷纷击箸而歌。一时德风亭内外唱响《大风歌》,气势如虹、歌声震天。一时间,宾客奴仆丫鬟都随着李隆基的歌声舞动起来,场面热闹非凡。 淼呆呆的望着意气风发的李隆基,他激昂的歌声却让她愈加沉重。刚才灼华一曲《秋风辞》,让她深埋心中多时的感情再度卷起惊涛骇浪。初闻他离去的消息,她几乎万念俱灰;知道他死死守护祖父灵柩时所受的折磨,她心如刀绞;在她感受到那熟悉的视线在暗处追随着她时,她惶恐不安。那句“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唱进了她的心底,深藏的最真实的情感终于让她明白她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出自他口的答案。她在歌舞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竟看到他同样找寻的眼神,不由得一怔,再难压抑心中的激动,霍然起身,在兴奋的人群中游走,她看到人群中他惊愕不信的眼神,心中大痛,痴痴的伸出手去。 张苒望着她幽幽的眼神,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握住她的。这次握手竟似是穿越了千年、恍如隔世一般。淼拉着他穿过人群,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德风亭欢舞的宴席。 忘情歌舞的人们没有注意到有人退场,依旧欢笑歌唱。只有那激昂壮阔的曲调微微一顿、滑了音,再不复刚才的志得意满—— 德风亭西侧通向游岭的辇道刚刚修好,延道直上就是正在修建的“看花梳洗楼”。淼拉着张苒顺着辇道跑着,十指紧扣,似要牢牢抓住彼此,直到遥遥望见矗立在夕阳下的楼宇,淼才止住了步子。 两人面面相对,四目相投,千言万语似在眼波间无声的传递,那些深藏在心底多年的话呼之欲出。 淼终于鼓足勇气,直直的盯着他的眼睛,话未语、泪先流,直到他抬手为她拭去泪痕,她才冲口而出:“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明明没有死,明明知道我在等着你,为什么不来见我?那封信为什么不看,所有我不敢说出口的话我都写在里面,你竟不屑于看一眼吗?你不看,是已经抱着必死之念了吗?我只希望你好好活着,你连这个也不愿意答应我吗?你知道我有多伤心、多痛苦吗?即使你不愿意见我,你让我知道你还活着,这也是我的奢望吗?我要你回答我,我要你回答!”她揪着他的衣衫,歇斯底里的喊着,将压抑在心底的愁苦都叫出来。 张苒心痛的按着她的手,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竟想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许久才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就完了吗?”李隆基气喘吁吁的站在他们身后,死死瞪着他们,漆黑的眼眸中似要迸出火来。他猛地握住淼的手臂,将她强硬的拽离张苒,扣在身边,吼道:“你一走音讯全无,她天天站在院子等,望着南边的天空盼望,就等你的只言片语,可什么都没有!她知道你的死讯后,病得奄奄一息,心心念念的还是你,可你竟不愿告诉我们你还活着的消息。她为你哭、为你痛,你在哪儿,是我一直守着她、安慰着她!现在你回来了,就要我拱手相让吗?我告诉你,是我李隆基的,我绝不会放手!” 张苒被李隆基的气势逼得退了一步,他望着痛哭失声的淼,心底一沉,又再退了一步。 淼被李隆基戳中痛处,泪如雨下,她抬头看向怒火冲天的李隆基,扒着他的胳膊恳求:“你不要这样,他也不想的——” 李隆基浑身一震,死死捏着淼的胳膊,狠狠的瞪着她,咬牙切齿的道:“到现在你还护着他,你的心里还想着他!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这么多年了,我对你怎样你不了解吗?你没有感觉、没有心吗?” 淼瑟缩了一下,拼命的摇头。“不是的,你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说,我只是想知道——” 李隆基攥着她的胳膊,黑眸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从齿逢里迸出一句话。“我和他,你究竟选谁?” 淼一怔,震惊的望着李隆基,心里千头万绪,他压迫的眼神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别过头却对上错愕的张苒,浑身一颤。胳膊上李隆基越攥越紧,逼得她抬头迎视他凌厉的眼神,眼底深处浓浓的痛楚让她发懵,她哀求道:“我只想问他几句话,我只是想知道答案——” 李隆基的自尊一丝丝削尽,他握着她瘦弱的胳膊几近折断,他瞪着在他怀中颤抖的淼,泄气的甩开她,转身就往山下走。 淼被他大力甩在地上,她望着他心痛离开的背影,心如刀绞。那句“问完了,我就回去。”堵在嗓子眼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辇道的尽头,夕阳的余晖是那样的哀伤。 张苒看尽她眼神中的不舍与依恋,神色一黯,俯下身子扶她起来。下定决心的说道:“快去追他吧,不要因为我让你们之间产生嫌隙。你的心早已经做了抉择,为什么不承认呢?你要的答案已经没有意义了,知道也只是途惹烦恼。这个世上,他才是最爱你,也是你最爱的人。不要因为一时的摇摆,错过这辈子的幸福。” 淼茫然又了悟的望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心底埋藏最深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你坠崖时叫了我的名字?”知道答案又能怎样呢?时间已经在悄悄改变一些东西,连带人的心也悄无声息的变了。这么多年她苦苦追寻着他缥缈的身影,却从未注意到身边一直有个他。不论什么时候都陪着她、哄着她,是他让她重现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是他抚平了她心上的伤口——是他,是他,一直是他! 张苒望着她的眼神逐渐黯淡,轻飘飘的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我找到杜鹃和菁儿了,我将她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本打算看看你们就回去的,三郎热情相邀让我不便推却,如今我也该回去了。” 淼怔怔的望着他,他找到杜鹃了,那份丢失多年的爱情终于失而复得,她该为他高兴才对。可恭喜的话,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张苒云淡风清的笑笑,拍着她的头,道:“珍惜现有的幸福,千万不要等失去了再后悔莫及。快去追他吧!” 淼点点头,呆呆的道:“你一定要幸福!”说完转身跑下了山,长长的辇道上不一会儿便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 夕阳已经落下,游岭渐渐暗沉。张苒站在辇道上,望着山下的府衙笼罩在薄薄的雾气中,而他的脸孔在薄雾中忽隐忽现—— 淼一路狂奔,但脚力没有李隆基那么好,回到府衙天已经黑透,德风亭在夜幕中显得格外安静,宾客都已经走了。 她顾不得这些,先去书房。睡前他总会在书房里看书,可书房一片狼藉,笔墨纸砚、书籍文书全部砸在地上,一片狼藉。她心中着急,急急往他寝室跑,一转弯就在眼前时,只听瓷器碎裂的声音和怒吼的声音,王毛仲从寝室内摔了出来,趴在她的脚边,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滚,都给我滚!”李隆基重重的摔上门,寝室内翻箱倒柜的声音不绝于耳。 淼怔在当地,自她认识李隆基以来,从未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以前他受了多少委屈,总是隐忍下来,将屈辱化为动力。平时的他总是自信而沉稳的,虽然他们同岁,他却远比她成熟。从未见他失去理智的砸东西打人,淼知道自己真的伤他太深了。 她走到门前,王毛仲跳起拦在她面前,怒道:“王爷不想见你。”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淼深吸口气,绕过他推门而入。寝室远比书房混乱百倍,什么东西都散落在地上,就连屏榻也掀翻在地,她竟无处立足。 李隆基站在寝室中央,手中兀自攥着碎裂的衣衫,死死的瞪着她。淼上前一步,他冷冷的道:“你还回来干什么?你该跟他远走高飞啊!这么多年你心心念念的不就是他吗,现在他回来了,我这个替身该退位让贤了!我李隆基堂堂郡王还知道什么是‘成人之美’,我成全你们!你们走啊,走得越远越好,最好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们!可是你们记着,是你们背弃了我,背弃了你们最好的朋友!”他将手中的衣衫甩在地上,喝道:“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大笨蛋,一个给他人做嫁衣的蠢猪!” 淼看着他震怒的脸上满是挫败,心疼的上前去拉他的手,却被他一把甩开。 “你要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还是‘再见’,你究竟还要怎么羞辱我?我李隆基此生只对你一个人动过心,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他在的时候当我不存在,他走了我就只能甘当替身!我受够了,受够了!对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我能做的只有放手!”李隆基侧过头去,以手掩面,指缝中竟淌下泪水。 淼心如刀割,不管不顾的抱住他,贴着他的背,哭道:“我不会走,现在你就算用大棒子赶我,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李隆基一愣,随即讽道:“你刚才不是选择他了吗?怎么又变卦了!你不要总在我和他之间摇摆了,看着他的时候你站在他身边,他走了你才看到我,为什么我总要排在他的后面,你心里有没有一刻是只有我的存在,再无他人,你有吗?我不要你可怜我,大丈夫何患无妻,我不要你的施舍!” 淼抱着他拼命的摇头,喊道:“我不是可怜你,我再也不会动摇了,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爱你啊!” 李隆基蓦然转身盯着她的眼睛,黑眸骤亮,嘴角轻扬,吐出一句话:“证明给我看!”他猛地将她按倒在地,还没等淼反应过来,他滚烫的唇降了下来,狠狠的吻住她的唇,几近于粗鲁。淼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住了,僵直的躺在地上,她承受不了他急切的吻,他似在侵袭、在掠夺,让她喘不过气来,这不是他以前缠绵霸道的吻;他的手那样用力的揉捏着她,任他搓扁捏圆,她好难受,他的手该是温柔的、似蜻蜓点水般的轻触;半臂被他粗暴的撕去,她的身体半裸的呈现在他面前,她心中竟有了羞辱的感觉,不对,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他用力的吮吸她的脖子,她痛的受不了,伸臂抵住他的胸口,摇着头哭喊:“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我!” 李隆基在她的手触到他胸口的瞬间停住,他悬在她上方冷笑的盯着她,黑眸深处波涛汹涌,尽是挫败和屈辱。他猛地从她身上跳起,夺门而去。 淼拥着胸前的衣服坐起,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她心如刀绞。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她一遍遍的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李隆基一连几日都没有回潞州府衙,而是暂宿在张暐的府中。听说夜夜笙歌,与乐师、歌舞伎为伴。 八月底秋意正浓,这几日阴雨绵绵,太阳始终没有露面。阴沉沉的一如淼的心情,黑暗中看不到一丝光明。德风亭的八角亭檐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水,亭下已汇成一道清浅的小河。落叶、枯花填满了整个河道,前不得、退不得,一如她现在的处境。 她知道李隆基不想见她,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现在的关系。她知道她伤他太深,以致于他不能确定她的感情。确如他所说,这么多年的朝夕相伴、形影不离,他已经深深刻在她的心里。习惯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习惯他天天陪在她的身边,是那么自然、那样的理所当然,仿佛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到他静静的站在那儿默默的陪着她,毫无怨言。她真是一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是她的劣根性在作怪,得不到的永远都是好的,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又如狗熊掰棒子,抱着一个扔掉一个,最后才发现最初的那个才是最好的。她真的不该这样摇摆不定了,她早已认定他了,不是吗? 张苒静静的站在月牙门前默默的望着她,他真的不该出现,是他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伤害了他最好的朋友,他是个闯入者。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少,玉衡——”淼急急跳下亭子,打着伞一路小跑跑到他的面前。她还不习惯在他的面前叫他的名字,因为她不是那个有资格叫他名字的人。 张苒停下脚步,看着她为他撑开一把纸伞,不知为何心里暖暖的,竟感受不到秋天的寒凉。他温和的笑笑:“我想等雨停了就走。三郎那边,我想你代我跟他说一声‘保重’,我帮不了他什么,只能日日焚香为他祝愿梦想成真了。你也是,好好保重身体,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温和的眼底藏着浓浓的不舍,却什么也显现不出来。 淼沉重的点点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她突然拉着他的手,轻快的道:“走,你陪我到街上逛逛吧。我要买些东西给杜鹃和菁儿,菁儿该有十岁了吧,肯定跟小大人似的了。”不由分说的拉着他就往外跑。 张苒看着她笑意盎然的神情,任她拽着他跑,以前他们就是这样的,凡事都是她推着他去做,怎样开始怎样结束,这样很好。他逐渐退去疏离的温和平静,换上清清浅浅的笑意。 秋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昨日晴空万里,早晨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过了晌午反倒停了。太阳逐渐展露容颜,阳光柔和的散在大地上,格外的舒服。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小商小贩又叫卖起来,一切是那样平凡而亲切。 淼兴致盎然的进了一家成衣铺,寻找着她喜欢的款式。 潞州城里没有不认识淼的,看到她来急急的迎了过来,恭敬的道:“姑娘可是稀客啊,听说您一直穿着从京里带来的衣服,从没在我们潞州买过衣衫。府上的丫鬟都说您节俭,但以姑娘的身份,定制几套华丽的衣衫并不为过。虽然小店没有京城作坊手工精湛,但小店在潞州也小有名气,定能让姑娘满意。不知您想要参加什么场合的衣服,家居、晚宴、还是骑马装?” 淼望着热情的老板和气的笑笑,左右打量了一番,问道:“我不是给自己买衣服,我是想买小孩衣服,你们这有吗?” 老板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专注的看了看她的肚子,立刻笑开了花,点头如捣蒜,连声道:“有有有,小店应有尽有,我这就给您拿来。您快请坐,快请坐,站着怪累的,你坐下歇着等,我这就让伙计给您上茶点。”小心翼翼的引着淼坐到内堂的红木椅上,上面特意铺了厚厚的垫子,待她坐好,立刻跑进了后堂。 淼有些反应不过来,一个伙计立刻奉上差点,淼高兴的刚拿起来,还没放进嘴里,只见数个婆子从后堂冲了出来,几个小老板打扮的人端着一大堆东西从正堂冲了进来,供人换衣的内堂顿时人满为患,他们各个兴高采烈的打量着她。她捏着茶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他们如几千只鸭子一般开始说话了。 “姑娘有了身子怎么还出门,应该派人支使一声,我们就会将姑娘要的衣衫送进府里,哪还要姑娘亲自跑一趟呢?”一个瘦高婆子稳稳的将她按在椅上,不让她动一下。 “姑娘,这茶点对您身子没好处的,还是换个口味吧,桂花糕、枣泥糕、还是杏仁酥?”一个矮胖老板一把抢去她手里的茶点,将手中的锦盒放在几上,将里面各色花样的点心端了出来。 “姑娘,您身子可有不适,老夫行医问诊数十载,保胎安胎最为基本,诊脉段阴阳才是家传绝学。要不要老夫给姑娘段一下脉相,看姑娘腹中是王子还是郡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挤了上来,慈祥的看着她的手腕。 “姑娘,您要不要预先打造一只长命富贵锁,一双龙凤呈祥如意镯,孩子带了可长保平安,吉祥如意。本店金器做工精致,童叟无欺。” 成衣铺老板好不容易从后面挤上来,递上无数件用各色布料拼接而成的小衣服,笑道:“姑娘不知头胎孩子一定要穿百家衣,这样才会长命百岁、无病无忧。小店这些百家衣都是搜寻潞州儿女双全、子孙满堂家族孩子的衣服缝制而成,不仅舒服,还有个好兆头呢!” 淼从刚开始的应接不暇到后来的恍然大悟,瞪着眼张着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热情过度的百姓不断涌来,纷纷向她道贺,送上礼物,她知道事态严重了,她在人群中搜寻张苒的身影,但实在是人满为患,她什么也看不到。在礼物要将她掩埋的同时,她忍无可忍,大喝一声:“安静,都听我说!”她看着众人都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心中有些不好意思,仍硬着头皮解释道:“我不是给我自己买,我是替别人买的。我要买的是十岁孩子穿的衣衫,不是婴儿装,更不是什么金锁手镯。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这些我真的不需要,你们快拿回去吧!”她趁着众人在消化她的话的当口,硬挤了一道缝钻了出去,出了大门便没命的跑掉了。 不知跑了几条街,确定不会有人追来,她才喘着大气停了下来。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怕别人的热情,这热情过了头实在有些恐怖。今天的逛街还是就此打住吧,府里最安全。她迈步往府衙走,突然想起张苒,她回身四望找寻他的身影,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哪有他!她的心似被什么急急刺了一下,她急急往回跑,一边跑一边找,他在哪儿? 快跑会成衣铺,王毛仲竟快马向她奔来。淼一愣,心中竟有种不祥的预感,这种认知让她大脑停滞、四肢僵直呆呆的立在街中央等待着。 王毛仲勒马跳下,正值深秋他却挥汗如雨,黝黑的脸竟显得苍白。他顾不得见礼,压低声音却掩饰不住急切的心情。“请快回府。”竟要强行抱她上马。 王毛仲对李隆基极其忠心,从来都是寸步不离,如今他单人匹马而来,定是出了大事。何况,他知道她与李隆基的关系,从未对她动过一根手指,今日竟要抱她上马,绝对出了大事。她抓住他的衣领,低吼:“告诉我,出什么事了?他怎么了?” 王毛仲知道不跟她说明实情,她一定不会合作。便伏在她耳边轻声道:“王爷被人行刺,受了伤。” 淼紧盯着他的眼睛,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她知道事态绝对不会像他说的这么轻巧。他受伤了,他竟然受伤了!她脑中一再回响着这句话,她的眼前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她翻身上马,还没等王毛仲上来,狠狠挥了下鞭子,抽马前行。 她一路狂奔至府衙,根本没注意一路上的鸡飞狗跳,当她利落的跳下马背,几乎以飞一般的速度冲进府衙,顾不得别人对她的注视,她飞奔至后院,这才注意到府衙前虽一切正常,后院却把守严密,守着李隆基寝室的都是京师带来的亲随,见她进来都没有说话,迅速让路让她进去。 她推门而入,从长安带来的郎中正守在床前诊治,见她进来竟恍然起身,匆匆一拜,急道:“姑娘总算来了,王爷当胸一箭,箭头有毒,不能再耽搁了。从山上下来已经将近两个时辰了,王爷就是不让拔箭,一定要见到姑娘。姑娘劝劝王爷吧,不能再耽搁了。” 淼只觉得天旋地转,她茫然的推开郎中,竟对上他满含笑意的星眸,她的心被什么重重一刺,她扑到他的床前,急喊:“为什么不拔箭,你想死吗?箭头有毒,你不知道吗?你还笑什么笑,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李隆基脸色苍白,精神却很好,他握紧她的手贴在胸口,柔柔的道:“我想再见你一面。拔箭之后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我已经喝了解毒的汤药,没有关系,看你急的!我还以为你不会在乎,你生我的气,不想再见我了,谢谢你来见我,我可以安心了。” 他胸口处压了层层的布,一截箭扎在胸口,血一丝丝浸透白布,那么刺眼。淼急得眼泪直掉,拼命的点头。“我怎么会不来见你,我没有生气,真的,我没有生你的气。是我伤了你的心,是我气得你去狩猎,害你受伤,是我的错。等你好了,你怎么罚我都可以,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赶快拔箭,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李隆基却按住她的手,摇摇头,他的手心冷的像冰,眼中却燃烧着,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你不要再劝,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跟你把话说清楚,否则我就白等了。猫儿,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放不下他,以前是我太执着了,其实只要你好,我就该放手的。现在,你该回到他身边,你本来就是他的。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喝到你们俩的喜酒,可我衷心的祝福你们。一个人的感情不是自己说放下就放下的,你不要骗我,更不要骗你自己。你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你们俩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在他不在的时候帮他照顾你。我不需要你的怜悯,不需要你来报恩,成全我做男人最后的尊严吧。”他阻止淼开口,温和的看着她摇摇头,转头对进来的王毛仲吩咐道:“封锁我受伤的消息,我不想让潞州百姓惶惶不安。拔箭后,在我昏迷期间,大小事务都由你来掌管,不允许任何人接近府衙。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飞鸽传书给四弟五弟,将我受伤的始末告诉他们,如果我有什么不测,你们就要听命于他们,知道吗?” 王毛仲跪地乞求:“王爷不要说丧气话,王爷福大命大,自有皇天保佑。您的话,奴才一定做到。请王爷尽快拔箭吧!” 李隆基虚弱的望了淼一眼,粲然一笑,看着郎中点点头。郎中立刻将早已消毒的柳叶刀取了出来,一个亲随进来将刚刚熬好的麻沸散端到李隆基床前。李隆基无惧的接过凑到嘴边喝了下去。 郎中的刀在淼的眼前晃过,她的心都揪了起来,看到压在他胸口的血布一块块拿走,胸前模糊的血肉中插着那支箭,在一点点吸食他的性命。他的眼睛慢慢闭合,那双深邃的黑眸就要闭上了。 王毛仲扶住她想让她闪开床前的位置,好让郎中诊治。淼却似恍然大悟,扑倒在李隆基的耳侧,大叫道:“我爱你,我是爱你的。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让我有机会爱你,让我回报你对我的爱,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死,我不能没有你了。” 李隆基紧闭着眼眸毫无声息,胸口的血汩汩的流出—— 合卺 重阳节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下了几次霜后,府衙后的游岭一片苍茫,建成的看花梳洗楼格外的抢眼,与府衙内的德风亭遥遥相对,却不见昔日山盟海誓的有情人。 王毛仲将一直暖炉紧紧拥在怀里,快步穿门入院,穿过重重守卫,各个严阵以待。他稍稍放心,轻轻敲了敲房门,听到轻轻的回应,他才推门而入。冷清的房内温暖异常,一个女子半跪在床前的地铺上,一瞬不瞬的望着床上沉沉安睡的人。王毛仲轻步上前,将暖炉从怀中取出,将里面的药碗端出,轻声道:“药已经试过,可以让王爷服下。” 呆呆凝望的淼终于有了些反应,抬头看了他一眼,端过药碗凑到唇边,喝了一口慢慢俯下身去,以口度药。她轻轻拭去李隆基唇角的药渍,轻抚他毫无血色的脸颊,从没见过他这样毫无生气的样子。 在她的印象中应该永远是意气风发、激情飞扬的壮志男儿,他应该抚琴欢歌、纵马驰骋、举杯兴怀的,他就像火般热烈,燃烧着自己照亮了别人,所有人都会被他的热烈所感染,不约而同的靠近他。是她把他害成这样的,如果不是她伤了他的心,他不会匆忙上羊头山狩猎,就不会中了埋伏。当胸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若是再深一寸他就回天无力了。箭头取出时,没有她想象的血溅当场,可是看着他胸口汩汩流出的血液浸透床单,他的脸色苍白欲死,她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拔箭后,她再未离开过他的寝室,她不能忍受见不到他的恐惧,即使这样守着,她的心也充满了不安。 连日的高烧让他呓语不断,他即使神志不清,口里念的依然是她。她的心被什么重重的撞击着,她早该明白他已经在她的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怦然心动、一见钟情固然美妙浪漫,却敌不过朝朝暮暮的陪伴,细水流长的柔情。原来她只要一回头,就会看到他就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的看着她、守着她,从无怨言。人真的只有到了即将失去时,才会发现原来最最稀松平常、日日相伴的才是最重要的,只是以前以为只要她回头,他就在身边。但当他突然不见时,内心的恐慌、害怕是如此的强烈,强烈到要将她吞噬殆尽。 高烧退去,他也渐渐平静,身体极度虚弱,导致他一直昏睡不醒。她终于明白当日她落水后,他日夜照顾她时的心情。即使这样看着他,依然怕他会突然消失,这样的心情她从未有过,她真的已经离不开他了。 简单的在地上打了地铺,实在坚持不住便靠在床牙上打个盹,手却紧握着他的,时刻不离。该吃饭吃饭、该喝水喝水,她从不拒绝,因为只有她坚持下去,她才能陪着他。 王毛仲不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她半跪在床前,双手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温暖的掌心带着些许凉意,让她心痛。她想借着自己的提问温暖他,想借着自己的温度唤醒他。她轻笑着趴在他的手臂上,望着他的睡颜道:“你在惩罚我,对不对?你怨我总是摇摆不定,你怨我辜负了你的心。你那天负气的问我,到底选谁,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你就生气的走了。我当时想只要我问清楚了,我就回去。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以为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解释,现在我只想要一个答案。想来,我真是太傻了,竟然不明白这就是我的选择。我选择了你,我下意识的认定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你说明,还在乎这一时一刻吗?后来我又想,既然我已经选择了你,还在乎什么答案呢,我真是太傻了,总是后知后觉。而我的迟钝一次又一次的伤了你的心,我真是一个大混蛋!古时总说‘痴心女子负心汉’,我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老天该惩罚我,让我中这一箭。老天真是太狡猾了,它伤了你,我伤了心,伤心真的比受伤痛上千万倍——” 她幽幽的抬头看他,却对上他闪亮的眼睛,她不敢相信的掐了掐脸上的肉,确定这不是梦,立刻喊王毛仲叫郎中过来,她惊喜的手舞足蹈,而他的眼中始终平静无波。 郎中的话让淼安了心,他醒过来就不会有事了。他年轻力壮,会很快恢复过来的。她高兴的又蹦又跳,端茶送饭,伺候的无微不至。 李隆基稍稍恢复些体力,就问了潞州的状况,府衙的状况,并做了进一步的部署,无论是政务,还是防御,考虑的滴水不漏。淼在一旁看着,心中无限崇拜和景仰,这才是真正的李隆基,不会被任何阻碍打倒,随时随刻都散发着王者之风。 折腾到傍晚,淼伺候他用了饭、吃了药,为他折好被子,自己也抖了抖地上的被褥,准备就寝时。李隆基不冷不热的道:“这些天辛苦你了,回房好好睡一觉,你的脸色不好。” 同样一句话,几日的他竟带着疏离。她委屈的看着他无声的抗议,他的眼中却是不容更改的坚决,淡然而平静。她只得点头悻悻的离去,回头看他时,他已闭目睡去。她心底几分幽怨、几分委屈无处诉,合上房门出去了。 入了夜,天气渐凉。寝室周围安静的能够听到针落的响动,各个角落却潜藏着守护的亲随。王毛仲守在外间里闭目养神,院中轻微的动静引起他的警觉。守卫都睡死了吗,竟然放人进来!他大怒,借着月光观察外面,看到那抹熟悉的绿色,他无奈的叹口气,在她推门的瞬间打开了门,吓得她一蹦三尺高,急忙掩住嘴没有叫出声来。 淼吓得心脏“砰砰”跳,打了他肩膀一下,低吼:“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王毛仲回头望望内间寝室,稍稍往门外让了让,轻声道:“王爷让你回去休息,你怎么又回来了!” 淼的脸颊莫名的红晕起来,幸好黑暗遮住了她的脸。她施施然的道:“睡了这么多天的地铺,突然患了床榻有些不习惯,我还是到这里睡地铺吧!反正王爷吩咐我好好休息,我只有在这才能休息好,你就让我睡这吧,我保证不会打扰他,保证明天在他醒来前离开,行不行?求求你了,王大哥,你就让我进去吧!” 王毛仲看着她恳求的样子,无奈的点点头,放她进去,自己则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淼顾不得这么多,悄悄的走进内室,贴着他的帐子听他的呼吸声,这几天她已经可以凭着他的呼吸声判断他的情况,看样子他已经睡熟了。她轻手轻脚的将被褥摊开铺好,合衣躺下,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声甜甜的睡去。 李隆基轻轻挑开帐子,望着床下含笑熟睡的她轻叹口气,拖着被子轻轻下床,躺在她的身边,手指描摹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头靠着她的头缓缓睡去。 李隆基的病情有了反复,原本退下来的高热又烧了起来,烧得他晕晕沉沉的。淼急死了,昨天明明好好的,怎么又会发烧。郎中说是受了风寒,寝室墙体是暖墙,外面不间断的烧火,室内又有炭炉,他怎么会着凉?喂了些祛风寒的汤药下去,他的热度退了些,依旧迷迷糊糊的睡着。她不敢放松,靠着床榻不停的换着冷帕子,希望他的热度能退下来。 夜深人静,她趴在床沿上打盹。突然感觉一只手轻轻拖托着她的身子往床上带,她一惊便醒了,瞪大眼睛看着李隆基,含糊的问:“你醒了?觉得难受吗?” 李隆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天太冷,你回去睡觉吧,不要在这打地铺了。我没事了,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回去吧,别着凉了!” 淼怔怔的望着他,他的手还托着她的腰,她有些恍然,惊道:“你昨天是不是跟我睡地铺了?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伤得那么重,怎么可以再着凉!你没看到王大哥他们为你担忧的样子吗?你的伤不好,他们永远不能安心的!你就这样不爱护自己的身体吗?你气死我了!” 李隆基脸色一黯,不动神色的想抽回手,却被她一把抓个正着,他挣不开,只能任她握着。 淼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突然间明白过来,急问:“你是在生我的气吗?你气我当日拒绝你吗?你认为我要离开你,你认为我选择了张苒,放弃了你,是不是?” 李隆基迎着她正视的眼睛,苦笑道:“难道不是吗?” 淼气得大叫:“当然不是。我选择了你,那天我虽然没说,可我心里早就认定了你。我愚蠢的以为可以跟你解释清楚,我只是想跟他好好说一次话,只是想对以前的事做个了结,我没想到你会那么生气,会误以为我放弃了你。你早已经深深刻在我心里了,那么顽固、那么执着的不容我抗拒的俘虏了我的心,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我爱你,我爱你,这辈子我都爱你——”淼一阵抢白,突然感到气氛不对,呆呆的对上他眉开眼笑的笑脸,脑袋有些发懵,望进他眼底的促狭和玩味,她猛地发觉自己上了当,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喝道:“你骗我!” 李隆基痛叫了声仰面躺倒,呻吟起来。淼大惊失色,这才想起他重伤未愈、外感风寒,哪经得起自己的拳打脚踢。立刻扑在床边,急喊:“对不起,我真是犯糊涂了!我怎么能打你呢?你怎么样,哪里痛,我去叫郎中!” 李隆基握着她的手将她拽倒在自己怀里,笑道:“我今日算是知道什么是‘打是亲骂是爱’了!我堂堂男儿,若是连你的粉拳都禁不住,还谈什么宏图大志!”他突然面色一正,紧紧圈着她扭动着身子,道:“猫儿,你再这样折腾我,我可不敢再跟你保证身体康健了!” 淼抬头一看,他脸色苍白神色疲倦,立刻止了动作,我在他怀里不敢动,只恨恨道:“都是你骗我在先,我气不过才打你的。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好不好,我马上让郎中煎药给你喝,你不要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啊!” 李隆基的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柔柔的道:“你就是最好的救命良药,有了你,我定能无药而愈的。”他感觉到她安静下来,抬着她的下巴迎上她含羞带怯的眼眸,笑道:“你的态度总让我觉得一时在风里、一时在雨里,一会儿飘在云端,一会儿坠向谷底。本来,我以为自己难逃一死,只想把你托付给他,我才能安心。可是我现在醒过来了,那我要告诉你,我要定了你,绝对不会放开你!” 淼的心如鹿撞,只觉得体内所有的血都冲向脑袋,羞得她面红耳赤,偏偏他的眼神胶着着她的,让她不能逃避。她只能委屈的道:“那你为什么故意装作冷淡疏远我,为什么要赶我走?” 李隆基苦笑着望着她道:“我昏迷前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她说她爱我。后来迷迷糊糊时,总听到有人跟我说话,一再的跟我表白。而这个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就像梦一样。醒来后,看你跟往常一样,我就越发觉得自己痴人说梦,真是晕了头了!可又不甘心,便想激激你,原来我不是做梦,一切都是真的。昨夜你偷摸回来,睡在冷硬的地上,我早已决定跟你一起,自然要跟你睡这地板。你睡得踏实,我却要帮你盖被子,一夜折腾下来,我怎能不受风寒?哪还敢再留你睡地板,赶你回去,我才能安心养伤啊!” 淼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即以泪洗面,痴痴的望着他,摇头道:“你真傻,真傻!” 李隆基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感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再聪明的人遇到感情,也会变成傻子。可是我很享受这种感觉,忘却一切、傻傻的爱着一个人也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就如你歌中唱的‘爱江山更爱美人,哪个英雄好汉宁愿孤单。’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猫儿,此生有你,余愿足矣。” 淼望着他漆黑的眼眸里款款深情,心里甜甜软软的,她靠在他的胸口,轻声问:“你早就知道我喜欢你了,对不对?你总能看透我的心,可我自己却看不清。我真是太笨了!” 李隆基吻吻她的头顶,笑道:“你总是糊里糊涂的,我不逼你自己承认自己的心,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你的性子,别人逼你一步,你才会走一步。从来不自己选择,我只能这样激你了。”他缓缓抬起她的下巴,对着她沉醉的眼,柔声问:“猫儿,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你能给我同样的承诺吗?” 淼心中一痛,望着他满含期待的眼眸,笑着点点头。“我再也不会动摇了,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 李隆基眼中深藏的恐惧散去,换之绵绵的爱意,他低头轻吻着她的唇。淼伸手圈住他的脖子,抛下心底的游移不定,忘却那个身影,含羞带怯的回应着他。 李隆基毕竟年轻力壮,箭伤恢复的很快。没几日便可以下床走动,由淼陪着在德风亭聊天散心。李隆基依然意气风发、自信满满,而淼的眉间眼底则多了几分娇羞柔弱,在他肆无忌惮的眼神下羞红了脸。 李隆基喜欢看着一向大大咧咧的淼展现女子的风情,他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唇贴着她耳朵吹气。“猫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淼脸红到脖子根,坐在他怀中动也不敢动。这几日她睡在他的房中,为了不让他再度着凉,她只能认命的跟他睡在一起。睡前他总会撩拨她的□,可每次他都会在关键时刻打住,再被他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心如擂鼓哪里睡得着,长长大睁着眼睛躺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去。第二天早晨就会看到他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她,那种唯恐会失去的眼神让她很心疼。他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竟然会害怕失去她,她的心便不由自主的沉沦。 李隆基见她不动,轻叹:“我本想在一切安定下来后风光的迎娶你进门,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可是,我真的不想再等了,我怕你会离开——” 淼猛地抬头,他眼底的不确定再次刺痛了她的心,她搂着他的脖子,柔声道:“经历了这么多,我怎么可能会离开你。我已经认定了你,今生今世非你不嫁。你娶我也好,不娶也罢,我不在乎什么名分,更不需要什么风光。我不要荣宠富贵,我只要陪着你一起走过最困难的日子,在你疲惫的时候安慰你,在你失意的时候鼓励你,我想尽我所能的一切,帮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仅此而已。我不要虚名,我只要能待在你身边就好。像现在这样做你的侍女,可以时时刻刻跟你在一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一定要换身份呢,维持现状不好吗?” 李隆基搂着她的腰,亲吻着她的脸颊,摇头苦笑:“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我想要你名正言顺的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你我的儿子一定会是非常出色的孩子,他会拥有我们的爱和世间的一切。你愿意吗?” 淼愣了下,她从来没有想过孩子这么深层的问题。孩子,夫妻爱的结晶,她这个误打误撞的闯入者会得到这个无价的宝贝吗? 李隆基以为她害羞,笑着咬她的耳朵,道:“你不说话,我当你默认了。今晚,就是你我的新婚之夜,如何?” 听到“新婚之夜”这个词,让她愣住了,一时不能明白,松开手怔怔的望着他挑逗的眼神,突然间明白过来,再度羞红了脸。 李隆基笑着抱着她摇晃着,蓦然看到王毛仲的身影在院门一闪,随即叫道:“什么事?” 王毛仲立刻站在院门口恭敬的道:“张公子求见。” 李隆基一怔,打量着淼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想了一瞬道:“快请。”他扶着她站起,坐在旁边的凳上。 淼有些局促的看着他,见他眼神澄澈,不由得愧疚。扭头看向院门,正对上张苒坦然平静的眼神,她的心莫名的一紧,暗暗攥紧了拳头。 张苒走至亭外,恭敬的施礼。“拜见临淄王。” 李隆基按着胸口起身,随意摆摆手,笑道:“这里都是自己人,不必拘束。这几日我闭门谢客,怠慢了你,兄弟可不要见怪啊!” 张苒笑道:“既然是兄弟,你还跟我见外。你在潞州已经站稳脚跟,即使是这次,潞州的局势依然在你的掌控之中,我那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今天来,是想跟你辞行。张家虽然败了,我作为张家嫡孙必须要承担起支撑家道的重任,我要回老家修坟、置祠,赡养尊长、抚养幼弟,真正做一名张家的子孙。” 李隆基遗憾的点点头。“张公泉下有知必感欣慰。你一向仁孝,我也不再挽留。到了襄州后安定下来,一定要告知我你的消息,你我永远都是好兄弟。”他缓缓走下亭子,伸掌到他面前。 张苒会心一笑,伸手与他击掌相握。“好兄弟,我不能辅助你,是我最大的遗憾。可我相信以你的智慧和魄力,定能征服一切。我会在襄州等待你的好消息。” 两人豪情壮志的对视,张苒躬身一礼,转身而去。 淼呆呆的望着他的背影,李隆基轻叹口气,拉着她的手笑道:“你去送送他吧。” 淼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小心翼翼的问:“你不是又生气了吧?我是在说反话吗?你不怕我再跑了?” 李隆基伸手捏捏她的脸,释然的笑道:“我没有生气,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去吧,跟他好好说说话,近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淼感动感激的望着他,垫起脚轻吻了他的唇角一下,柔声道:“你等着我。”说完快步跑了出去。 李隆基轻抚着她吻过的唇角,微微笑了起来,黑眸愈加深不可测—— 张苒坐在屋中再次清点了下东西,算算自己只有一个包袱几件衣衫而已。他背好包袱起身,却对上倚着门框气喘吁吁的淼,不由得愣住。 淼抱着一个包袱,冲了进来,急道:“幸好你还没走,我给你准备了些东西,你路上用得着。天越来越冷了,我给你找了件羊皮袄和狐狸毛披风,可以挡风雪的。还有盘缠,你此去襄州路途遥远,一定要多准备些银两,我给你装了好几个袋子,你分开装,千万不要丢了。正好府衙里有郎中,我帮你拿了几副伤寒的药,你路上带着,有备无患嘛!还有些小东西,是我给杜鹃和孩子准备的,你带去给他们,顺便给我带声好,我挺想杜鹃和孩子的,还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相见了!” 张苒盯着满桌子的东西,淡然笑道:“你想得真周到,这么多年了,你也改了毛躁的性子,变得成熟多了。我相信你会照顾好三郎的,你会成为他最有力的贤内助。”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突然意味深长的道:“你心无城府,太容易相信别人,这是你最大的优点,也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 淼看到他眼底的担忧,不想让他担心,大咧咧的笑道:“你不要担心我,三公子不会欺负我的。何况,我还有敏敏,她会护着我的。” 张苒眼中似乎深藏着一个漩涡,他皱眉深思,叹道:“三郎对你真心真意,我相信他不会让你受一丝委屈。可是,你既然决定走进他的生命,必然要面对很多无可奈何,你要学会看开,更要学会生存。有时候内部的争斗远比对外战争来得惨烈,女人的欲望和野心是没有理智的。”他观察了下外面的动静,将她拉到身边,轻声道:“你重情重义,想要在爱人和朋友间达成某种默契,可有时候事与愿违,你必须要做出取舍。你想保护他们,就一定要看清他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在激化前化解掉,不要等到敌对时再挽救,那时就迟了。猫儿,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好好保护你自己,知道吗?” 淼惊愕的瞪着他,竟不知如何回答,会有这么一天吗?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她坚定的点点头,笑道:“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也一定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我们都会好好的,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张苒淡去眼中的担忧,信任的点点头,宠溺的拍拍她的头,背起包袱从容的走了出去。 淼没有追上去,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落中,心里充满了失落。她发足长奔,顺着小路跑过德风亭,沿着山路往上爬,一直到看花梳洗楼才停下。在这里可以俯瞰潞州全景,她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寻找着他的身影,小若蚂蚁的人群中,她一眼找到了他,他的背影不再背负着伤痛和郁郁,而是淡然和解脱,潇潇洒洒的迈步走向他的新生活。她望着他穿街走巷,看着他走出城门,消失在繁华的潞州城,她牵挂已久的心终于随着他的放开而解脱,他们各自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各自放开了以往的包袱,面对真实的自己。 残阳夕照,晚霞映红了半边天际,点燃了新的生活。 夜幕降临,府衙廊下缀满澄亮的灯笼,她顺着长廊缓步而行,眉间眼底蕴满无限柔情。她轻轻推开他的房门,饭食的香气扑面而来,她享受的深吸口气,一双手从后面圈住她的腰,温热的脸颊贴着她的,她感动的闭上眼睛,紧紧偎在他的怀中。 李隆基将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嗅着她独有的味道。这才发现她换了一身红色宫装,桃红的披帛搭在肩上,衬着她肤如凝脂,温润无暇。不同以往的绿衣,红色更让她美艳如花娇。一身红中只有缀在胸口的玉环翠绿剔透,他用手指轻轻拨弄,听到玉石相击的脆响,他轻笑出声。 淼在他怀中转身抬头看他,他的眼中再无犹疑,而是绵密的温柔。他笑得肆无忌惮,得意洋洋,这样的笑容让她心痒难耐。她挥拳打在他的胸口,娇斥:“你笑什么?” 李隆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轻吻了她的唇角,道:“我笑,是因为你的眼里终于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笑,是因为你为我穿上了嫁衣。我笑,是因为今后你的笑只对我一人绽放。” 淼羞涩的低头,她的红衣映在眼中竟是那样的艳情和朦胧,让她如梦似幻。她轻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满足的笑着。 李隆基牵着她的手走到桌前,拿起一对玲珑剔透的夜光杯,郑重的道:“同饮合卺,生死不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淼接过他手中的夜光杯,脉脉含情的望着他,柔声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们不约而同的举杯交缠,同饮合卺酒。李隆基一手放下夜光杯,一手将她拉进怀里,俯身吻她,感受到她的回应,他越发的激昂,可触到她的手时,她紧攥着圈,似乎捏着什么东西,他一怔,抵着她的额头看她。“你手里是什么?” 淼意乱情迷的微微睁开眼,低喘了几声,忽然想了起来,坏笑着拉着他的手走到墙边,道:“你先闭上眼睛,我有东西送给你。” 李隆基依言闭眼,淼松开拳头,将手里的东西一点点黏在墙上,满意的点点头,双手蒙在他的眼上,笑道:“你看了不准笑话我。” 李隆基点点头,笑着拉下她的手,看向墙壁,不由得一怔。墙上用棋子依稀拼成“天子”二字,他用手轻触,竟是蜗牛。他俯首看她,黑眸中充满了深情,低沉道:“这跟你当年送我的姜山一样,我很喜欢。可是,比起这些,我现在最想要你。”他轻掬她的手,将她打横抱在怀中,快步走向床榻。 淼心慌意乱的搂着他的脖子,枕在他的肩膀上,她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可又不敢去想,只能羞涩的缩在他的怀中微微发颤。 李隆基将她轻轻放下,侧躺在床的外侧,轻抚着她的额头,与她脉脉对视。他悄悄打散她的发髻,扬手拆散自己的发髻,乌黑的长发交织在一起,他握住他们的发丝轻吻着道:“结发同心。” 淼望着烛光下满含深情的他,心被浓烈的感情激荡着,她圈住他的颈项深吻着他,瞬时两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红帐飘下,烛火轻摇,长夜无边,吟讴似歌,唯有那几上红衣玉环阵阵轻响—— 牺牲 十月的长安,格外清冷。 群贤坊完全不像其他妃嫔、女官的府宅一般夜夜笙歌、宴会不断,而是与这秋去冬来一样的冷清。 缠绵哀怨的笛声飘渺而来,张九龄驻足聆听,她的曲调悠扬,蕴含了太多的思念与不舍,却化作深深的无奈。头顶突然传来一阵羽翅拍击之声,他抬头望去,一直白鸽一闪而过,笛声戛然而止。 “张大人?”小郭轻声叫他。 张九龄愕然回神,再度向前走去。“信鸽”是她取得名字,他的第一批鸽子也是她陪着他养大的,那时候的他们多好啊。他会向她诉说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她一门心思的鼓励他、支持他,他们天南海北的聊,天上地下的谈,他是那样的喜欢她,可她的眼里只有“他”。待他退出了她的生命,另一个人抢先一步占据了她的心。为什么自己总是晚了一步,为什么她悲伤痛苦的时候守在她身旁安慰她的人不是他呢?即使她在人前多么的骄傲、光鲜,她的曲子依然是悲戚的。她的心他懂,为什么他就不能走进她? 远远的,她站在池边树下读信,侧影是那样孤独伤感,疲惫苍白的脸上罕有的欣喜莫名,眼底尽是祝福和喜悦。她恍然抬头看他,微微笑了起来。这笑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他们谈笑风生、谈天说地的时光,他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敏将信叠好塞进怀里,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把张大哥给吹过来了?” 张九龄怔怔的望着她,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他不由的念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敏一愣,望着他恍如隔世般,喃喃:“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两人不由得一愣,随即相视一笑。 笑过后敏竟觉得深深的失落,轻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张九龄精神一振,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 敏掩饰的笑笑,摇头道:“我刚收到猫儿的信,她说他们在潞州一切都好,因为政令实施得当,潞州今年粮食大丰收。加之其他副业的兴起,潞州远比以前富足。潞州百姓都极为敬重临淄王,这真是太好了。” 张九龄恍若未闻,望着她出神。他看着她迷惑不解的眼神,鼓足勇气上前,急道:“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有多好,忘却中间不好的记忆,只记得相识时的单纯美好,这该多好!” 敏不敢正视他热烈的眼神,以为他又想起以前的事歉疚,安慰道:“张大哥,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已经忘了。你不要再耿耿于怀了,放下包袱重新来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放下的瞬间,就会看到身边最美好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你!” 张九龄激动的道:“真的吗?你真的这样认为?” 敏理所当然的点头,张九龄一把握住她的手轻掬心口,热切的道:“敏之,我不想再骗我自己,我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我知道我做过很多错事,如果你愿意忘记,我们仍然可以像最初我们相识时那样谈天说地、笑语连声。我不会像吴名和李希敏那样伤你的心,我会对你好,我会对你好的。你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敏震惊的望着他,猛地甩开他的手,难以置信的喝道:“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我不会喜欢你,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我都不会接受你。你怎么可能这样厚颜无耻的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当初是谁在我们面前信誓旦旦的说要对紫叶好,是谁说不会辜负紫叶的深情?这才过了多长时间,你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紫叶对你一心一意,你就这样回报她?你真是狼心狗肺,你怎么对得起紫叶的一往情深!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正直博学、有情有义的人,可我对你太失望了,我当初怎么会认你做大哥?我说过如果你对不起紫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请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再见紫叶,你配不上她!” 张九龄被她甩得一个踉跄,见她一脸厌恶,后悔莫及,急道:“敏之,你听我说——” 敏挥袖退了一步,冷冷的瞪着他喝道:“从今以后,你我割袍断义,再无往日情义。你不许再叫我的名字,我也再不想见到你。请你立刻离开,不要让我下逐客令!” 张九龄悔不当初,还想解释。敏厉声叫道:“小郭、称心,送客!” 小郭和称心不知何时站在张九龄身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架着他往外走。张九龄几分迷惘几分愧疚的回头看她,却见她肃然转身立于池边,萧索的背影透着难以融化的寒意。他的心凉到底,知道再无法挽回,颓丧的低下头,默默不语。 院子的另一角,画眉躲在树后不知如何是好,她焦急的回头看看僵立的紫叶,又望望树下肃立的敏,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她一咬牙一跺脚决定出去向敏禀告,紫叶望了敏一眼,毅然挥袖走了出去。画眉浑身一震,那临走的一瞥让她不寒而栗,心底泛起阵阵害怕—— 十月己酉,修文馆直学士、直居舍人武平一上表请抑损外戚权宠;不敢斥言韦氏,但请抑损己家。上优制不许。 不久,韦后便以雷霆政策斩杀武平一,抄家灭族。修文馆的诸学士除依附韦氏外,纷纷罢免下狱。张九龄素不屑于趋炎附势,不久前曾在一次宴会上赋诗一首:“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明言自己志向高洁有如春兰秋桂,不愿与世俗之人同流合污。这首诗送到上官婉儿面前,婉儿认为是不屑于给她一评,便扔了回来。宗楚客已是实质上的行政中枢,被小小的学士这样讽刺,恨得牙痒痒。这次逮到机会,便要置他于死地,将张九龄打入死牢,等候判决。 池边柳树枝叶凋零,残叶飘落水面,惊起阵阵涟漪。笛声断断续续,破裂的曲调一如吹奏人的心情。 “敏敏,即使你再不喜欢他,看在紫叶的面上,你也该拉他一把。难道你要看着紫叶伤心难过吗?”爽怡站在敏的背后轻声细语的劝说,可是她嘴都说干了,敏依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实在受不了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抢过敏手中的笛子,急道:“敏敏,你不要这样好不好?张九龄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们先前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他纵有千般不好,可是他是紫叶的心上人,你也亲眼看到紫叶为他连命都可以不要,如果他出了事,你要紫叶怎么办?何况他是将来的宰相,他不能死的?” 敏冷哼一声,讽道:“他根本配不上紫叶的真情。他既然有宰相的命,他就不会死,何必我来操这个心!” 爽怡泄气的看着她,知道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自己说什么恐怕也改变不了她的心意。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就听画眉的声音由远至近。 “紫叶小姐,你慢些走,我先去通报。”画眉提着裙子追着狂奔的紫叶,想拦又不敢,只能大声叫着。 紫叶跑到敏的面前,散乱的发髻、汗湿的额头、狼狈的仪表,让她失却了往日坊主的华贵气派。她急切的喊:“你救救他吧,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他得罪了宗楚客,宗楚客必要置他于死地。敏敏,你素与皇后公主有交情,你为他求求情吧。宗楚客会给你面子放过他的,算我求求你了。” 敏气愤的瞪着紫叶,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你为他这样低声下气的求我,值得吗?你这样不求回报的全心付出,你这样爱他,可他对你呢?爱情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真要将自己托付给他吗?你究竟爱他什么?” 紫叶打量着敏的脸色,又见爽怡面色铁青,心里凉了一半,待听完敏的话,苦笑道:“你不觉得你问的问题很傻吗?爱需要理由吗?当你全心全意爱一个人的时候,你计较过付出回报率吗?即使你知道他爱得不是你的时候,你能潇洒的挥挥手说‘我不爱了’吗?每个人在面对着究竟是选择我爱的人还是爱我的人的时候,不还是执着的选了我爱的人,即便他不爱我。注定面临一场艰辛的爱情,依然义无反顾。不就是希望能够打动他,让他爱上自己吗?你不是说过,真正的爱是让自己心爱的人得到幸福。怎么你现在反倒忘了呢?” 敏震撼的倒退了一步,她怎么忘了自己曾经的心路历程呢。无怨无悔的付出,默默无闻的爱,注定自己伤痕累累,却执着的走了下去。紫叶是这样,爽怡是这样,她也是这样,她怎能再苛求紫叶什么呢?一时脑袋乱如麻绪,不知如何是好。 爽怡动容的看着紫叶,昔日胆小懦弱的女孩,已经成长为柔韧有主见的女人了。她说的不正是自己的想法吗?痴傻的不可救药。 紫叶看着失措的敏,心中大痛,泪流满面。“他这样对我,就是因为他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再也容不下别人了。他对我的承诺,是因为他觉得亏欠了我,觉得对不起我,他想要补偿我。可是他不知道我要的不是他的愧疚,我要的是他的真心。人的真心一旦付出,哪有那么容易收回呢?”她几乎在哀求:“敏敏,就算你不看在我们姐妹的情分上,想想他对你的情意,你就不能帮帮他吗?” 敏望着她悲伤绝望的脸,一时恍惚不知如何开口。自己真的伤了紫叶,是她剥夺了她该有的幸福,她该怎么弥补呢?自己一味怪责张九龄,张九龄又何错之有呢,他只是顺遂自己的心,他怎么会用那样激烈的言辞说他呢?她应该在一开始时就对他说明白,不该给他不实的幻想,不仅误了他,还伤了紫叶。一切都是她的错,她该怎么办? 泪似已流尽,哀莫大于心死。紫叶拭去眼角的泪痕,淡淡的望着敏,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爽怡想追,可看着几近崩溃的敏,夹在中间的她不知该走还是该留。紫叶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她颓然的长叹,没了办法。 左卫将军兼太府卿的宗楚客府上,夜夜笙歌,酒池肉林,奢华已极。朝堂之上谁不知道皇后最宠信、掌握兵马大权的人就是这个府邸的主人。这半年来,他排除异己,结党营社,大肆提拔武三思在世时的三思五狗,帮助皇后巩固政权,为韦氏家族建立起缜密的权势网络,一时韦家人各个位极人臣,不是入仕为相,就是掌握重兵的将军,荣宠至极。 宗楚客享受的坐在厅堂正座,左拥右抱都是绝色美姬,面前的珍奇佳肴,厅堂中央旋舞的歌姬,唯唯诺诺、俯首帖耳的走狗,听之不尽的谄媚之言,喝不尽的美酒琼浆,什么都是梦幻的不真实。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逥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逥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逥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悠扬的歌声,华美的舞蹈,秀丽的姿容,让宗楚客眼前一亮,再也转不开眼,色迷迷的盯着那不断旋舞的歌姬,白色透明的纱衣下玲珑的身段,杨柳细腰如水蛇般款摆,水蓝色的袖子下一双玉臂吹弹可破,超尘脱俗的容颜秋波荡漾、媚眼如丝。他已经不能控制的颤抖,眼中再也看不进其他女人,他一脚掀翻桌子,推倒附在他身上的姬妾,一个箭步将美人拥进怀中揉捏着,毫无顾忌的撕扯着美人身上唯一蔽体的透明纱衣。 在座的宾客无不习惯了他的任意妄为,纷纷离席回避,花枝招展的姬妾愤恨的瞪着宗楚客怀中柔若无骨的女人,心有不甘的退了下去。 空荡的厅堂只剩相拥的男女,宗楚客一把将美人推倒在地,急切的扯掉她残存的衣物。散乱的发髻中俏脸绯红,檀口轻启,轻若蚊声。“大人,且等等。” 宗楚客借着酒劲,强行按住她的双手,扳着她的小脸,□道:“美人,良辰美景,你让我怎么等?不要故作矜持,从了我,从今往后你再不用歌舞为生,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一面说着,一面褪去了自己的衣袍,俯身就她。 “大人,您先看清奴家的容貌,再做不迟。”她扭不过他的蛮力,只能加紧双腿,以膝盖顶着他的□。 宗楚客不耐烦的压下她的双腿,掐着她的下巴,怒道:“区区一个妓女,不要不识好歹,坏了我的兴致,你——怎么是你?”怒火冲淡醉意,待他看清眼前的女子,竟是紫竹坊的坊主紫叶,不由得一怔,微微起身仔细打量她。 紫叶任他压在自己身上,柔弱的看着他,轻轻的唤了一声:“宗大人——” 声音甜腻的他心头发痒,身体的欲望一触即发,可脑中残存的理智提醒他这个女人身后有着他忌惮三分的人物。揣度着她此行的目的,试探道:“紫叶坊主大驾光临,本官竟一无所知,真是失礼失礼。坊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莫非是慕容尚仪有事要坊主代为转达?” 紫叶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气息喷在他的脸上,当真是吐气如兰。未语泪先流,她幽怨的看着他,泣道:“大人不要误会,奴家此行跟尚仪毫无关系,奴家已经跟尚仪闹翻,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向大人求助!”素手轻攀着他的肩膀,头轻轻的偎向他的怀里。 春色撩人,宗楚客渐渐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他重重的压着身下绵软的身子,飘然欲仙,肆意的笑道:“美人莫哭,受了什么委屈,本官替你出气。一个小小的五品女官,本官还不放在眼里。” 紫叶娇喘几声,更加贴近他的身体,柔声道:“奴家就知道大人是豪爽侠义之人,定能为含冤受屈之人平雪冤情。如果连大人都不能帮奴家,奴家真的无路可走,只能一死了。” 宗楚客痛苦的哼了一声,急切道:“你究竟有什么冤情快说给本官听!” 紫叶绷紧身子,不再让他进犯,低声道:“大人,慕容尚仪与修文馆学士张九龄夙有嫌隙,如今借题发挥要置他于死地。奴家与张大人意趣相投,确信他不会诽谤皇后娘娘与大人,一定是遭奸人陷害,请大人为他平反伸冤。他若能逃一死,奴家愿为大人做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大人。” 宗楚客终于明白她的来意,只是他竟想不到木讷无势的张九龄竟和她是相好,想来才子佳人的故事听了不少,也就不足为奇。此次拿办张九龄只是为了杀杀那些自恃文采风流的文人不可一世的风头,倒不是特意针对这个岭南来的穷小子。他觊觎紫叶久矣,就是忌惮慕容敏才不敢贸然下手。今日她送上门来,他岂有拒之门外的道理。看着她在怀中哭得梨花带雨,他心痒难耐,连声答应:“好好好,本官明日就派人放他出来,可好?” 紫叶哀怨的摇摇头,散乱的发丝擦着他的胸膛,凄绝的道:“大人,他一个穷弱书生哪禁得起连日囹圄。尚仪恨他入骨,知道我来求大人,定是不会放过他,说不定连夜就会处决了他。这,这该怎么办?” 宗楚客被她撩拨的几欲疯狂,血脉喷张的让他不能自抑,望着怀中美人一副不答应抵死不从的样子,对外连声呼喝:“来人,立刻去刑部大牢把张九龄提出来,就说是我的意思。”外面有人应了离开。 宗楚客谄媚的笑道:“美人,这样总合了你的心愿了。你不该好好报答本官吗?”宗楚客早已按耐不住的上下其手。 紫叶盯着他的眼睛,木然的放弃一切抵抗,任由他急切的索取,瘦弱的双腿猛力的撑开,她再难忍受的闭上了眼睛—— 一早天便阴沉沉的,似乎憋着一场大雨,偶尔吹起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让街上的行人都缩缩脖子,加快脚步前进。 张九龄默默的站在紫竹坊的后门,一身单薄的深衣下摆随风飘摇着,一如他的心左摇右摆无处归宿。他又是孑然一身,罢免了官职,却是死里逃生。本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却不料在他万念俱灰时狱卒竟放他出了牢房,说是宗楚客的意思。他得罪了宗楚客,宗楚客怎会轻易放过他。可结果是他的确只是削了官职,活罪死罪都免了。他曾想过是敏救他,可是那天他们已经恩断义绝,她断不会违背誓言救他。下一刻他便想到是紫叶去求敏来救他。可他只猜中了开始,却没有猜中结局。紫叶的确去求敏,可敏没有答应,她便以身侍宗楚客换他自由。如今长安城已经传遍了宗楚客已是紫竹坊的坊主的入幕之宾,紫叶很有可能成为宗楚客的姬妾。再难听的话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他不想知道也知道了。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要一个女子以贞节来求得活命,真是讽刺至极、羞辱至极。敏说的对,他的确不配紫叶如此的深情,一个女子最重要的贞操她可以为了救他而舍弃,弃尊严于不顾,他该如何回报这份深情呢? 他站在门口发愣,深吸口气、鼓足勇气,推门而入。这似乎又回到他追逐鸽影的那天,一样别致的后院、一样苍翠的竹林、一样飞舞的信鸽,只是竹林间少了那翩然起舞、羽化而生仙的女子。他的心被深深撕扯着,他竟然伤害了这样好的女子,他真是罪该万死,敏说得不错,他根本配不上她。 急促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还未抬头去看,眼前一片黑影笼罩,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他摔得头晕眼花,还没弄清情况,身上又遭拳脚相加,他拼命护着头,只听一个尖锐的声音喝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如果不是为了救你,她何至于此?她现在声名扫地、颜面尽毁,都是你害得!你把她害得这么惨,你还有脸来!为了你这个劳心狗肺的东西根本就不值得!你滚!她不想再见你!你滚!” 张九龄听出是敏的声音,只是他从未见她如此失控,他护着脸的手慢慢松开,仰望着她愤怒悲伤的脸,想着受辱的紫叶,万念俱灰,放弃任何抵抗,怒吼:“你打吧,只要能为她出气,让她心里好受些,你往死里打我吧!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一切都是因为我!我知道你恨死我了,我自己也恨自己无能,竟然要一个柔弱女子用这种方法来救我,我真是枉为男儿!你打死我吧,让我以死谢罪!” 敏瞪着闭目待死的张九龄,心中恨到极点。想起紫叶那仿若失去灵魂般呆愣的坐着,那空洞的眼神,苍白的容颜,都让她心疼。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张九龄。她疯狂的抽出腰间软剑直取他的咽喉。 “敏敏,你不要这样!你冷静点!”爽怡及时冲出,一把抱住她的腰,拼命往后拖。“你杀了他也改变不了事实的。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我们已经无力回天。现在我们该想的是如何让紫叶想开,让她抹去心理的阴影,而不是内讧。我们应该同心协力想办法帮助紫叶,给她支持、给她安慰,她的身边只剩我们了!” 敏一愣,无措的仗剑指着张九龄,眼中杀意渐消,取而代之是无尽的悲哀与无奈。 “放了他,这不关他的事。”紫叶不知何时来的,一身白色睡衣的她静静的站在竹林前,仿佛一幅淡雅的画卷。她苍白的面孔上没有喜怒,一双大眼睛空洞无神,她平静的望着他们,轻声道:“这是我的选择,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这是我自己的命,与人无由。”话说的有气无力,盘旋在竹林上空的鸽子却俯冲下来落在她的肩膀上,咕咕的叫着。 敏看着她平静如水的样子,心疼至极,她随手将剑丢出,插在地上。按住胸口退到一边,再也说不出话来。 爽怡看着她渐白渐红的脸色,知道她情花又要发作,急忙扶着她回房休息。 张九龄从地上爬起,愧疚的望着她随意的逗着鸽子,那样子恬静优雅。她一直都是这样美好,是他没有发现而已。而现在将一切美好击碎的也是他,他真是罪无可恕了。他真是万死难谢其罪。他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坚决的道:“嫁给我吧,让我照顾你吧,我会——” 紫叶挥散围着她飞舞的鸽群,黯然转身。“不要说让自己后悔的话。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会因为感激、感动而转化为爱意。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敏敏,我也知道你忘不了她,那就不要勉强自己。我不后悔,我自己做的事永远都不会后悔。你不要有负担,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任何人了。”她脚步发飘,瘦弱的身形似要随风而去。 张九龄上前一把拉住她的手,强迫她面对自己,激动的道:“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可是我还是告诉你,我对你的确有感动有感激,可是这并不是我对你完整的感情。还记得我们最初在狄府初遇的时候吗,那时候你眉眼中全是叛逆和骄傲,我以为你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千金。直到你逃婚进入教坊,我见你在竹林间跳舞,那样的纯洁那样的高贵,我就被你吸引了。我认识敏之在先,我承认我放不下,但是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你。你每次遇到不好的事情都是因为我,敏之说的对,我的确不值得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报你,让我抚平你心中的创伤,让我一生一世的照顾你。” 紫叶秀丽的双眸中弥漫着伤心和痛苦,她摇摇头,甩开他的手。“不要再再用承诺来伤害我了。我从来没向你要过承诺,因为我从来就没打算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你现在要娶我是因为你觉得愧疚,认为你亏欠了我,想要补偿我,也弥补你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可是我不希望看到你为了这种愧疚而骗我。自打我进入教坊,我就不再奢望能够嫁人生子。可我不后悔,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我要自由的呼吸、自由的生活,我不要任何人再掌控我的人生,我自己的命运由我自己来做主。我从来没有掩饰过对你的感情,可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敏敏一个人。我不在乎,我已经没有在乎的权利了。我身在教坊,跟沦落风尘没什么两样,我不期盼得到你的爱,更不奢求什么名分,我只是想默默待在你的身边,仅此而已。可能你都不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就爱上了你,因为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没有说谎骗我,跟我说真话的人。在我最彷徨无助的时候,在我被谎言包围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是你带我走出了那个梦魇,让我知道这个世上还是会有人跟我说真话,不会骗我。你也的确没有令我失望,你从来不掩饰你爱慕敏敏的心,也不会说谎来哄我。” 紫叶眼神中罕有的凄迷幻想,可对上他的眼睛又变成一潭死水。“我知道你一直郁郁不得志,满腹经纶没有用武之地。你一直为上次的罢官而抑郁。这次你考取进士,你一定是踌躇满志的。可当你知道调任修文馆学士时,我能够体会到你心中的痛苦。你期望你的治国之道能够得到赏识,偏偏世人只看到了你的文才,这点让你无所适从,你才会写出那样的诗篇来诉说你的心境。你有你的骄傲,你的骄傲让你不能忍受亏欠别人,可你没有亏欠我。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你既然可以无怨无悔不计回报的爱一个人,我也是心甘情愿的为我所爱的人做一切事情。我不是为了要挟你娶我,而是为我自己的感情做个了断,断了我不切实际的妄想。如果你真的想要报答我,就好好的活着,谨慎走好你以后的每一步路,相信终有一天可以实现你自己的理想。你好自为之吧。”紫叶挥挥衣袖,飞舞的鸽子四散飞走,竹林幽静而凄凉。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开。 张九龄震撼于她的平静的言语,可句句打在他的心坎上,为什么世上最了解他的人、最关心他的人竟离他这么近,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就能将这份幸福拥入怀中。他不但推开这份幸福,更加伤害了这份幸福。他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更是一个大混蛋。苍翠的竹林再也不会有她曼妙的舞蹈,蔚蓝的天空也再不会鸽影来牵引他的去路,美好的一切都被他毁了—— 凄冷的夜,飘着细碎的雨,一切都清清冷冷的,幽静的院子弥漫着淡淡的雾气,似真似幻—— “扑通”一声,一直空酒坛坠入湖中,砸碎薄薄的浮冰,上下沉浮。瞬时,四面八方跳出无数影子,刀剑出鞘,将“天山”重重包围。 “这么大的阵势迎接我,真让我受宠若惊啊!”敏歪歪倒倒的站着,瞟着隐在薄雾中的影子杀手。 “都下去。”上官婉儿不知何时走出薄雾,冷淡的挥斥了保护她的侍卫。她踏着微湿的石板路走到敏的面前,打量着摇摇晃晃却固执的想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的孩子。上官婉儿心疼的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没喝醉,我清醒得很,所以我来找你跟我一起喝。我的酒喝完了,昭容娘娘府里肯定有皇上赐的佳酿,拿出来跟我这个笑笑女官分享,如何?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敏东倒西歪的晃荡着,指手画脚的傻笑着。 上官婉儿不理她的抗拒,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你要解忧,你要喝酒,就跟我来,房里有的是酒让你喝!”她拽着呆愣的敏往房中走,走到她的卧室将她重重的摔到地上。 敏摔得晕晕乎乎,躺在地上笑嚷着:“我要喝酒,酒呢?你不是说有的是酒吗?酒在哪?我要喝酒——啊——” 上官婉儿端起铜盆兜头泼下,看着她狼狈的躲闪着,呛了水剧烈咳嗽着。她随手扔掉铜盆,俯身揪着她的衣衫,喝道:“喝够了吗?还要不要再喝?解忧、解忧,醉了就能解决一切吗?你在逃避什么,你在忧愁什么?那么多苦难都熬过来了,现在这点小小的挫折就顶不过去了吗?今天醉了,明天醉了,你能醉一辈子吗?那不是你的错,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为了她爱的人付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何必将一切责任扛在自己肩上!那是他们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 敏被迫迎视着她犀利的眼神,觉得无所遁形,挣脱她的手,半撑着身子,哭道:“怎么不是我的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是我没有断然拒绝张九龄,让他一直对我抱有希望,让他对我充满幻想,辜负了紫叶的一片痴心。那天紫叶来求我,我为什么不答应她,是我害她委身宗楚客,是我害她失去了她最后的尊严!是我是我,都是我,是我害得紫叶伤心难过,是我害得她尊严尽失!我有什么资格怨恨张九龄,始作俑者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她疯狂的挥手抽自己,泣不成声。 上官婉儿急忙攥住她的手,将她拥在怀里,哄道:“不是你的错,你也不想这样,是不是?人世间有很多无可奈何的事情,你不能将所有的不好的事情都归罪在自己身上,有些是命运的捉弄,有些是有心人的可以安排,都是你不能控制的。你要学着承受,承受所有的痛,将所有的痛化为你成长的力量,你才能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才不会看到她们再受伤害!” 敏空虚无助,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罪恶感让她痛不欲生,让她羞愧的想要去死。她用力抱着上官婉儿,哭喊:“紫叶不怪我,爽怡也不怪我,可我自己怪我自己。因为我自己的自私害了我最要好的姐妹,她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她的人生,我有什么资格去干预她该爱谁不该爱谁!是我的野蛮、是我的专横害了她。我想醉,我想喝醉了就什么也不用去想了。可是我越喝越清醒,紫叶空洞无神的眼睛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是我抽去了她的灵魂,是我击碎了她所有的美好。我真是罪该万死了!” 上官婉儿轻轻拍拍她,柔声道:“不要再想了,这不是你的错。你想想即使你答应了她去救人,如今只手遮天的宗楚客会卖你这个面子吗?他会提出相同的要求,羞辱了你,也不会放人的。你再想想,如果你们是真正的姐妹,她会为一件你办不到的事情怪你吗?何况,你可以约束自己的感情,可是你不能控制别人的感情,你不能阻止一个人爱你,更不能阻止一个人恨你。不要将你控制不了的事情所造成的悲剧扛在自己的肩上,你没有那么坚强,也不要强装坚强,你不可能让所有的事情都尽善尽美的。这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心里很委屈,哭出来吧,这里只有我,放声的哭出来吧!” 敏缩在她的怀里哇哇大哭,将所有压抑在心底的痛苦都哭了出来。她身上有着母亲的味道,她抚慰的手像母亲一样温柔,安慰的话语让敏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外逞强不服输,可回到家见到母亲就会哭得像个泪人,因为只有在妈妈的怀里不会担心别取笑,因为只有妈妈的怀抱是最温暖最安心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敏茫然抬头看她,她眼中有着母亲宠爱自己子女的关心和慈祥,让她再次热泪盈眶。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轻声道:“谢谢你,肯听我诉苦水。哭出来真的好多了,我没事了。“ 上官婉儿轻抚着她散乱的头发,眼中尽是温柔,她略微沉吟,终是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可是在人心欲望面前,什么都会变质。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可能事实真相是另外一个样子。即使是再亲近的人,你也不得不防!” 敏猛地坐直身子,敏感的瞪着她,质问:“你什么意思?你在暗示我,紫叶在骗我?”眼中的愤怒逐渐升温,她恨恨的道:“我以为经过上次的事情,你我已经达成一致、站在一条战线上。看来我错了,到了这个时候,你竟然还在离间我们姐妹,你究竟是何居心?你太可怕了,我怎么能忘了是你和二张侮辱了紫叶,是你害得她变成现在这样,你是她一切悲剧的元凶!你真是个恶毒的女人!” 上官婉儿脸色刷白,眼中的温柔慈爱消失殆尽,她冷冷道:“我恶毒?我可怕?你还没见到什么是真正的恶毒、可怕!等到你见识到的那天,不要怪我今天没有提醒过你!” 敏气得喘着粗气,不想多言,匆匆起身就往外走。 上官婉儿轻巧的坐下,盯着她愤怒的背影,挑衅道:“你再恨我,也不要忘了你对我的承诺。世上可没有过河拆桥那么便宜的事情!如果你做不到,我可是会迁怒到你那些好姐妹身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敏惊愕的转身瞪她,连连点头。“你放心,我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也请你不要牵累无辜,一切冲着我来好了。”她怒气冲冲的推开门,复又止步回头道:“谢谢你这盆冷水,不但浇灭了我所有的负罪感,更让我认清了你的真面目!”她甩袖负气而去,隐没在薄雾中。 上官婉儿再难维持表面的骄傲,悲哀、烦忧袭上心头,让她瞬间苍老了十岁,她颓然的趴在榻上,望着门外漂浮的雾气黯然落泪—— 纳妾 十一月,庚申,突骑施酋长娑葛自立为可汗,杀唐使者御史中丞冯嘉宾,遣其弟遮努等帅众犯塞。 边疆战事再起,却没有波及潞州这安然之居。李隆基有长安城传来的最新消息,时刻与幕僚共商国事,结论是突厥成不了大气候,此次只算是突厥内乱,不会殃及大唐局势,何况金山道行军总管郭元振为百战名将,指挥若定,很快就会平息。 但战事因守疆大吏经略使、右威卫将军周以悌畏敌贿赂宗楚客不发兵而将局势搅得更加错综复杂。宗楚客接受贿赂,奏请中宗以周以悌代郭元振统众,征元振入朝。一时间,边疆无可战之将。癸未,唐将牛师奖与突骑施娑葛战于火烧城,牛师奖兵败没。娑葛遂陷安西,断四镇路,遣使上表,求宗楚客头。娑葛素来佩服郭元振,书信求郭元振代为陈情,宗楚客以里通卖国的罪名陷害郭元振。郭元振不敢回京,边疆战事一触即发。中宗为安乐天子,不想再起烽火,不听宗楚客的片面之词,坐流周以悌至白州,复以郭元振代周以悌,赦娑葛罪,册为十四姓可汗。边疆再度恢复安定。 事情本来很简单,要打要和干脆利落,偏让宗楚客搅得一波三折,损兵折将。他记恨宗楚客祸国殃民,却苦无办法除掉这个祸害,甚是郁闷。 淼知道他心情不好,一直在观察京城的局势,她不愿插手,也不想让他的幕僚注意到自己,便一个人避到德风亭。虽然他们之间有了亲密,但对外她仍然是他的侍女。只是每个人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暧昧,因为李隆基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将她带在身边,她已经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小尾巴。她的心里是欢欣的,她已经有一个女孩蜕变成一个女人,能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能够感到无处不在的幸福。 一阵冷风吹过,她拉了拉披风,将自己包裹的更加严实。她不死心的仰头看天,自从上次写信告诉敏自己和李隆基结为夫妻的事以后,敏曾附信表达了她简短的祝福外,就再没给她写过信。这让她的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难道她们出了事?她问过李隆基,他很淡定的告诉她没有任何事,可能是因为最近宫廷宴会多,她抽不出时间。他面色如常,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可她就是担心。 “杨姑娘,原来你在这儿啊!”府衙里的一个丫头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喘着粗气道:“外面有一个姑娘让奴婢把这封信交给你。” 淼疑惑的接过,打开一看,洁白的纸上娟秀的写了一行字。“半里香见,灼华。”她不解的攥着信纸,灼华为什么要见她呢?这样神秘,显然是要她一个人去的。想着灼华清新亮丽的样子,她顾不得其他,拽紧披风就往外走。刚走到府衙门口,李宜德闪出来拦在她面前。严肃的说:“不要去。” 淼一愣,旋即笑道:“李大哥,外面又没有豺狼虎豹,吃不了我的。我就是出去转转散散心,天天憋在府衙里我都快疯了。” 李宜德显然不好糊弄,瞪着她冷冷道:“平白无故她为什么约你出去,你就不想想这可能是鸿门宴吗?” 淼愕然的看着他,心中的确犯了嘀咕,她天性豁达,不在意的笑笑:“人正不怕影子歪,不做亏心事,我怕什么!我想她就是想和我聊聊天,没事的。如果你不放心,你可以跟来啊,你不是奉命保护我的吗?”她绕过他笑嘻嘻的走出府衙,朝半里香走去。 李宜德轻叹,还是转身追了上去。 淼信步走在大街上,她本就是慢性子,东看看西瞅瞅的逛着。李宜德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后,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淼随意打量着街边的摊贩,脸上依然是招牌的笑容,眼睛却透着淡淡的忧愁。她状似自言自语道:“我听少爷说是你救了他,我真的非常感激你。他虽然不说,可是那么多的伤痕,他一定伤得非常重吧。他的心结应该已经解开了吧,他放下了以前的怨恨,又变回了至仁至孝的张苒,他可以扔掉包袱重新生活,我真的很开心。他现在应该已经和杜鹃在一起了吧,我衷心祝福他们。” 李宜德粗犷的脸上青筋直跳,他攥紧拳头憋着火,闷声闷气的道:“姑娘已经是临淄王的人了,还想着别人做什么?” 淼脸色刷白,稳了稳脚步,苦笑:“我跟他朝夕相处了两年,那两年的时间里我的生活中除了他还是他,每天一睁开眼睛就会想到他,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改是改不了。多年的情意,我对他是真的关心,我想他高兴,我想要他幸福。一直到后来,我只盼望他能平安,安乐的度过余生。我很感谢你救了他,完成我最后的愿望。你不仅是他的恩人,你也是我的恩人。” 李宜德面色古怪的望着她,却见她依然浅笑盈盈的走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半里香近在眼前,她却突然停下,站在半里香门口,仰望着二楼靠窗的位置。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赵灼华巧笑倩兮的扶着栏杆看着他们。 小二笑着迎了出来,冲着淼点头哈腰。“杨姑娘,赵姑娘已经在上面恭候多时了。小的这就给您带路。” 淼温和的冲他笑笑,心里莫名的不安,她不经意的回头看看李宜德,见他紧跟着她安心了许多,跟着小二慢慢走上楼梯。一上楼梯,就见灼华站在栏杆旁静静的望着她,二楼竟一个人客人也没有。 灼华瞟了她身后的李宜德一眼,轻柔的道:“我能和你单独谈谈吗?” 淼看着柔弱的灼华,扭头示意他下楼。李宜德迟疑了片刻,见她如此坚决,只能点头下楼。“我就在下面,有事叫我。” 灼华温婉的笑着扬了扬手,指了指栏杆旁的桌子,桌上早已摆满佳肴和美酒。淼轻步走来,坐在她的对面,看着满桌的酒食竟毫无食欲。她愣愣的看着艳若桃花的灼华,竟不知以什么话题开始。 灼华落落大方的给她斟酒,笑道:“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初次见面就在这半里香。当时看你把掌柜的气得够呛,真的很欣赏你的爽直。你不知道掌柜的仗着有知州撑腰,欺行霸市威风的不得了。你倒是替临淄王爷立了个下马威,把他给镇住了。” 平素滔滔不绝的淼竟沉默不语,她知道这样的开场白必定带着某种目的或是阴谋,她不敢去想,只是盯着她。 灼华似是打开了话匣子,蹙眉回忆:“这里是我初次登台的地方,父亲是乐工,我自然摆脱不了乐伎的命运。可是我不想做一个默默无名的乐者,我要让所有人都欣赏我的歌舞,而我的确做到了。有些富家公子为了请我为他们的宴会献艺,踏破了半里香的门槛;有的更为能见我一面而大打出手。可我知道他们只是看上了我的容貌身段,他们并不是真正喜欢我的人。久而久之,我就恃才傲物起来。我厌烦了这样重复的生活,可又不想随便找个人嫁了,就在我为自己迷惘的时候。他出现了,他是那样的风采翩然,谈吐优雅,却时时处处透着贵族风范。他精通音律,他听得懂我的歌、欣赏我的舞,我是真正在品鉴我才艺的人。可他偏偏看不到我的人。我人生中第一次极力的想要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可他视而不见,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失败、很无能。” 淼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愤愤的瞪着她。“这些话你不该跟我说,跟我说了也没用。你自己去找他诉衷情去吧。我不想再听了!” 她起身欲走,灼华撑着桌子低喊:“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知道我让你为难了,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泪眼汪汪、可怜兮兮的,素手轻抚上小腹,绝望的轻泣:“我有了身孕——” 这句话犹如晴空霹雳一般打在淼的头上,让她思维停顿,宛如雕塑一般愣愣的站着,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李宜德忧心忡忡的守着楼梯,他听不到她们的谈话,他也不想听。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保护杨淼,这个张苒放在心底珍藏不愿说出来的女人。他曾骂过张苒愚蠢,既然爱就说出来,可他偏偏将爱意深藏,竟将心爱之人推入他人的怀抱。他真的不明白张苒,可能从他从山崖下救起伤痕累累却护着胸口一块破裂的“圆盘”开始,他就搞不懂这个人。那样明显的爱意,为什么这个女人就是看不见呢?为什么她宁愿相信张苒爱着别人,也不相信他是爱着她的?他真的弄不清楚。 他兀自出神,楼梯一阵咚咚响,淼提着裙子快步跑了下来,魂不守舍的经过他的身边,她的脸上是悲伤、是愤怒、是犹豫,一行清泪洒满她原本应该笑容满面的脸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张苒会爱上她,因为她不经意的笑总能驱散心里的阴霾,让人从心底快活起来。只是一个笑而已—— 他不敢多想,急忙追了出去。 半里香二楼的栏杆旁,灼华凭栏独望,轻轻拭去满面的泪痕,似笑非笑的望着飞奔而去的淼,轻吟:“辞君去君终不忍,徒留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夜幕降临,屋中一片黑暗。缩在角落的人影动也不动,独自承受着这份黑暗。 “那晚他喝了很多酒,神志不清,他就把我当成了你。第二天他什么也没说就跟张暐大人去了羊头山狩猎,之后就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不敢有什么幻想,我这种身份又能要求什么呢,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可是上天就是跟我过不去,它让我怀上了这个孩子。我不求什么名分,我只希望王爷能够承认这个孩子,让他拥有他该有的身份,能够认祖归宗。杨姑娘,我是强人所难,我明知道你是王爷心上的人,还跟你说这样的话。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王爷弃我如履,他根本不会听我说话。可他最听你的,你跟他说他会答应让孩子回去的。我求求你,请你看在一个母亲的情面上帮帮我。” 灼华伤心绝望却仍不失美丽的容颜在眼前闪现,她的哀求在耳边回响,她的脑海里竟能想象她和他缠绵绮丽的画面。她在选择李隆基时就已经想过,作为皇帝的他以后会有无数的女人,会有很多孩子,她接受了王妃王守贞、刘氏,她喜欢嗣直,那都是在她没有喜欢他之前。可是在她嫁给他以后,她的心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能接受另外一个女人接触他,她不想跟别的女人分享他,她要的是唯一。可这些在她怀揣着甜蜜的时候给了她致命的一击,而她溃不成军。 房门外一阵脚步声,房门缓缓打开,一人站在门口背着光看她。“这么黑你怎么不点灯?怎么坐在地上,会着凉的!”李隆基沉稳的声音响起,缓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要扶她起来。 淼下意识的甩开他的手,往旁边躲。李隆基一愣,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我替你收拾他!” 房里一片黑暗,房门口窜进的冷风让气氛更加冷凝。淼抬头看他,他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去了哪儿,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会不知道?你还要跟我演戏!” 李隆基听着她的低吼,慢慢站直身子,走到桌旁点亮烛台,清冷的屋内瞬间明亮,他缓缓转身对上她质问的眼神,低叹:“我以为你已经想通了,我以为你明白我现在的处境,了解我要走的路有多么艰难。现在看来,你还是不懂。我要笼络有财有势的人,就不能拒绝他们的礼物,自然少不了女人。日后在朝堂上,为了巩固我的地位,平衡各派的势力,我要迎娶更多的女人,给她们荣耀的身份,给她们家族一切他们所要的。你以为我会喜欢那些决心叵测、各怀鬼胎的女人吗?她们即使有再美丽的容颜,再强的家族势力,在我眼中也只是我需要的一颗棋子而已。这是她们的命运,这就是政治,这也是我的无奈。” 淼震惊不已,难以置信的瞪着他异常冷静的黑眸,这样的李隆基是陌生的,是他所不认识的。她喃喃:“你的意思是,即使是你不喜欢、甚至厌恶的女人,你也会要她们,也会让她们为你生儿育女?” 李隆基平静的点点头。“无论是作为郡王,还是李氏子孙,我都需要子嗣。” 淼再难抑制眼泪,起身往外跑,被他紧紧搂在怀里,急道:“我就是不想骗你,我才对你说实话的。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吗?抱着自己不喜欢的女人,你以为我好受吗?我现在跟你摊牌,就是不想你整天活在幻想中,当有一天你发现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你会失望、会崩溃。长痛不如短痛,我要你现在了解我的处境,理解我、支持我,不要误解我,更不要为了这些伤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是爱你的,我这辈子只爱你,我的心里装不下别人了!”他的唇贴着她的额头,细细的吻着,紊乱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淼在他怀中挣扎着,低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嘴里说着爱我,却抱着另外一个女人,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怕你现在说的话和你抱着另外一个女人时说的一样!我混乱了,我不想这样!你放开我,你不要这样!” 李隆基强硬的捧着她的脸,蛮横的吻着她的唇,似要将她吞吃如腹。淼抗拒的捶打,却挣不开他的掌控。泪眼朦胧对上他坚定深情的黑眸,他的吻充满了征服、气恼,却又藏着深深的爱恋,这让她再难坚持,双手紧紧抱着他,全心投入。 李隆基的额头抵着她的,黑眸闪闪发亮,低哑着说:“猫儿,不要再怀疑我对你的心意,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人。如果可以,我只要你一个人。你是我心中唯一的妻,我的结发之妻。等到一切平定,你就是我的唯一。” 泪不能抑制的涌出,她痴痴的望着他温柔的承诺,心似乎被什么撕扯着,思维不能运转。他俯首吻去她的泪,轻柔的似珍似宝。胸腔里有什么在激荡,满溢的爱该怎么表达。她伸手圈住他的颈项,踮脚热烈的吻他,她奋力撕扯着他的衣衫,啃噬着他的喉咙,舔舐着他的喉结。她突如其来的热情让他一愣,猛地将她抱了起来,快步走向床榻,双双倒下—— 清冷的室内,纱帐内的男女热情如火,纠缠缱绻、久久不止—— 嘤咛一声,淼睁开眼睛,望见一室的银白。她不解的眨眨眼,才看清是窗外泄进室内的强光,是天亮了。她动了动身子,这才发现自己的背贴着一个温热的怀抱,昨夜的狂野记忆猛然间充斥着她的脑海,羞赧涨红了脸,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那样主动,不是迎合,而是求索。她在他的怀抱中慢慢翻身,与他面对面躺着,他仍在熟睡,披散的头发,依然飞扬的剑眉,微张的薄唇,只是那双炯炯的黑眸紧闭着,不复见那灼热的光芒。她望着他失神,自己怎么能抗拒这样的男人呢?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他一生的命运:他是有为的君主,一生跌宕起伏;他是多情的皇帝,妃嫔无数,却偏偏对杨玉环一人专情。她的心被什么重重敲击,他是她的唯一,她也要他成为她的唯一,她要做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她要他的心。 她抚着他的眼,轻轻凑上去吻着他的唇,描摹着他的唇形,感受到他圈在她腰上的手臂一紧,他竟反客为主,将她压在身下,狂烈的热吻。淼抱着他的脖子,仰头狠狠的咬他的唇,血流进两人的口中。 李隆基吃痛的微微起身看她,却见她一脸狡黠,心中激荡,轻抚着她唇上的血渍,笑道:“你什么时候变成嗜血的猫儿了?” 淼仰头在他肩膀上又咬了一口,见他惊讶的神情,笑得花枝招展,两人贴合的肌肤颤动着。李隆基黑眸一凛,□汹涌。 淼收住笑,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的道:“我爱你,就爱你的一切、接受你的一切。我要一生一世跟你在一起,陪着你、支持你。” 李隆基震动的望着她,黑眸闪动着感动与爱意,他俯身吻住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再度唤醒的激情与欲望燃烧着热恋中的爱人。急促的喘息中只听到低沉轻柔的爱语:“我爱你——” 临淄王李隆基纳舞姬赵氏为侧室,进住潞州府衙。其父兄都在潞州谋得官职,而张暐因推荐有功,与李隆基结交更为亲密。潞州百姓纷纷传扬赵氏有多么美丽、多么能歌善舞、多么善解人意。许多好事之人又将那首《秋风辞》搬出来,预言赵氏将是另一个倾国倾城的李夫人。 谣言再怎么传,依旧不可能成为真的。潞州府衙里的人都知道临淄王身边的女人依然只有一个,受宠的依旧只有杨氏。虽说赵氏有孕在身,不便伺候王爷,但自她进府以来,临淄王只去过她房里一次,叮嘱她好好休养,便不再现身。杨氏虽然没有名分,却爷爷独宠专房,俨然府衙的女主人,临淄王的亲随也只听她一个人的调遣,这就足以证明她身份的不同。 快过年了,潞州连着下了好几场雪,此刻满地银白,甚是漂亮。她独自站在德风亭中,遥望着碧蓝的天空。信鸽放飞无数次,每每见它出现在府衙的上空,都会让她激动不已。但打开绢布,却只是重复不变的几行字:“一切如意,勿念。保重身体。”她隐隐猜到遥远的长安必然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让敏失去报喜不报忧的耐心,失去粉饰太平的良苦用心。 她看看手中的鸽子,咬咬牙下了狠心。她将李隆基纳妾的事情写在绢布上,言语虽然婉转却透着恳切。她知道敏最关心她和李隆基的关心,敏接到这封信一定会有过反应,只要敏肯回信,她就能从字里行间揣摩敏的心事,大概能推测出一些事情。 她轻抚着鸽子的头,安慰:“我知道这冰天雪地里让你送信,是辛苦你了。冬天再让你辛苦这一回,让我安安心心的过年,好不好?等你回来,我一定给你预备一麻袋玉米给你,行不行?拜托拜托,一路辛苦。”她将鸽子抛向空中,鸽子咕咕叫了两声,便消失在府衙的上空。她的心似被鸽子牵念着也一起飞向了长安。 “姐姐——”一声怯怯的呼唤拉回了淼的心神,她茫然转身正看到一身银白披风的灼华幽幽的站在雪中,讨好的看着她。她不喜欢灼华此时的眼神,这样的卑躬屈膝让她心里难过。 自打灼华进府,李隆基安排她住在另一个独立的院落,平时嘱咐她在房里安胎,不要乱跑,其实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她的自由。淼同情她,这样被当作礼物送给一个男人,还为这个男子怀孕生子,有谁问过她是否真正爱这个男人呢? 灼华见她不语,撑着腰上前一步,垂首道:“我不知道我又没有资格叫你一声姐姐,你进门比我早,我有很多不懂的——” 淼急忙打断她。“你不要这么说!你这么说,不仅贬低了你自己,还挖苦了我,我们彼此都不好看。是世上我还没有进门,我只是他身边的侍女,负责他日常起居。算起来你该是我的主子。”她望着灼华的眼神,把心一横,直截了当的说:“我们既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今天就不妨把一切都挑明了。其实我很喜欢你,喜欢你的性子、喜欢你的歌舞,我不想看到因为你成为他的女人,就失去了你身上最美好的东西。你放心,我不会排挤你,更不会伤害你的孩子。我希望看到一个小生命的诞生,希望看到他健康的成长。我想你也是这么想的,也许逼我想的更多一些。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和你成为朋友,而不是敌人。但有一点我希望你能明白,我要的爱情是唯一的。虽然我无力改变现状,可是我会牢牢锁住我的男人,因为我不仅付出了自己的唯一,我还要成为他的‘唯一’!” 灼华愣愣的瞪着她,对于她的话不知该如何应答。 淼缓步走下亭子,打量着她披风下微凸的肚子,苦笑:“我知道我的话很矛盾,既然我要求唯一,又怎么能跟你和平相处呢?可这是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想骗你,也没有骗你的必要。好好保养身体,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淼真诚的看了她一眼,缓步走开。 灼华急急转身,看着她的背影急喊:“你不怕我生儿子吗?” 淼脚步一顿,笑着摇头。“我希望你生儿子,这是我的真心话。看着你肚子里慢慢长大的孩子,看着你眉间眼底不经意的慈爱,我第一次对怀孕生子有了认知,。我也想要一个属于我的孩子,可我希望是一个女孩。”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踏雪走出了院子。 灼华震动的望着她自得其乐的背影,惶惑了—— 李隆基悠闲的走在书房中看书,看过年了,他也该享受几天清静日子,否则又怎么应付新年那几天大大小小的宴会呢! 王毛仲在门外轻轻叫了一声,李隆基放下书看着他进来,静等着他的禀告。王毛仲垂手低哑的道:“杨姑娘又往长安送信了,可是李宜德看的紧,我怕引起他的疑心,就没有动手,请王爷赎罪。” 李隆基的手指轻叩着桌面思考,嘴角扬起怪异的笑。“这个李宜德还真重情义,玉衡不过给他写了一片悼文,竟愿意为玉衡守护猫儿,真是不可理喻。” 王毛仲侍立一侧,揣摩着李隆基的脸色,询问:“要不要除——” 李隆基扬手打断他,笑道:“一个真心保护她的人,我求之不得!以后也不要再拦截她的信鸽给我看了,她写的都是她们之间秘密联络的密码,外人是看不懂的。何况长安那些破事,慕容敏又怎会告诉单纯善良的猫儿呢?你下去吧!” 王毛仲应声退出门外。李隆基再度拿起书册,却再没有看书的兴致。慕容敏那儿已经起了内讧,她处理都处理不清,又怎会有闲心去管朝堂上的事。近期恐怕是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他可以放松一下。可转念一想,他再度苦恼起来,一向精明练达的慕容敏,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糊涂。他真不懂她是太过在乎义气,还是她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倒是张九龄,原本的虚职又丢了。像他这样耿直的人,不懂得趋炎附势,又怎能在现在的朝堂立足呢?不过经过此次,他该是对慕容敏彻底死了心,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会全心全意投向他了。只是这样真的好吗? 他长吁了口气,伸伸筋骨,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纯白的雪,阳光暖暖的洒在地上,格外耀眼。一个绿影蹦蹦跳跳的闯进他的视线,他的心不由得雀跃起来,跟随她的身影跳动着。她赤手团着雪球在地上滚,雪球越滚越大,她推得愈加吃力。她直起腰往手上哈着热气,对上他的笑眼。 淼挥去心中的阴霾,冲他招招手。“你闲着也是闲着,跟我一起堆雪人吧!” 李隆基笑着从窗户一跃而出,随手团了一个小雪球丢在她的脸上,惊起惨叫连连。淼怒瞪着他,呼喝着捡起地上的积雪扔了出去。一时间白雪满天飞,院墙上、窗户上、门上都是雪球的痕迹,可笑声从未听过。 白雪再度飘落人间,覆盖着院中手牵手的一对雪人—— 情切 景龙二年除夕,中宗敕令中书、门下与学士、诸王、驸马入阁守岁,设庭燎,置酒,奏乐。酒酣,中宗称御史大夫窦从一道:“闻卿久无伉俪,朕每忧之。今夕岁除,为卿成礼。”窦从一唯唯拜谢。俄而内侍引烛笼、步障、金缕罗扇自西廊而上,扇后有人着礼衣、花钗,令与窦从一对坐。中宗韦后命窦从一诵《却扇诗》数首。扇却,去花易服而出,窦从一仔细打量,竟是韦后乳母王氏,本是蛮贱奴婢,年近古稀,相貌丑陋不堪,窦从一呆愣当场。中宗韦后、安乐公主与侍臣哄堂大笑。韦后更请求中宗下诏封王氏为莒国夫人,为一品诰命夫人。唐朝旧俗称乳母之婿曰:“阿冲”,自此窦从一每谒见及进表状,自称“翊圣皇后阿冲”,时人谓之:“国冲”, 窦从一欣然有自负之色。 景龙三年上元节,中宗韦后幸神武门,与公主近臣观宫女拔河。又命宫女在大内营办市肆,公卿贵族为商旅,与之交易,讨教还价,言辞亵慢,中宗与韦后临观为乐。 二月,丙申,监察御史崔琬弹劾宗楚客、纪处讷潜通戎狄,受其贿赂,致生边患。以往大臣被弹劾,俯偻趋出,立于朝堂待罪。如今,宗楚客非但不胆怯,更是愤怒自陈忠鲠,为崔琬所诬陷。中宗竟不穷问,命崔琬与宗楚客结为兄弟以和解之,时人谓之“和事天子”。 三月,戊午,以宗楚客为中书令,萧至忠为侍中,大府卿韦嗣立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中书侍郎崔湜、赵彦昭并同平章事。戊寅,以礼部尚书韦温为太子少保、同中书门下三品,太常卿郑愔为吏部尚书、同平章事。韦温,韦后之兄,此时韦后的权力网络已达到顶峰。 中书侍郎兼知吏部侍郎、同平章事崔湜、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郑愔俱掌铨衡,倾附势要,赃贿狼藉,数外留人,授拟不中,逆用三年阙,选法大坏。侍御史勒恒与监察御史李尚隐弹劾,中宗将崔湜等狱,命监察御史裴漼按之。安乐公主不喜上官婉儿霸占崔湜,讥讽裴漼徇私枉法,裴漼只得严加审讯。五月,丙寅,郑愔免死,流吉州,崔湜贬江州司马。上官昭容秘密向安乐公主、武延秀服软求情,安乐公主求得特赦,崔湜回到长安。经此一劫后崔湜认为上官昭容不能庇护他,便改投太平公主旗下,不久官复原职。 六月的天气渐热,潞州地处山区,倒是凉爽宜人。大明宫中千奇百怪的宴会,安乐公主与太平公主的暗中较劲,韦后势力的膨胀,以及忠臣不断的上述弹劾,都不能损及韦氏与宗楚客一分一毫。长安的斗争如火如荼,潞州却偏安一隅、安居乐业,茶余饭后谈论着他们英明神武的潞州别驾临淄王爷,闭月羞花、一朝飞上枝头的赵氏,以及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 六月下旬的某天,一声洪亮的啼哭响彻潞州府衙,临淄王李隆基的次子降生了。珠圆玉润的婴儿,出色的外貌,注定长大成为英俊儿郎。李隆基的亲随无不喜形于外,纷纷向他道喜。李隆基淡然的笑看着抱在乳母怀中的婴儿,长相取了他和赵灼华的优点,的确是个人见人爱的孩子。他给孩子取名“嗣谦”,取承嗣谦和之意。 淼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儿喜笑颜开,她多想拥有一个这么可爱的孩子,软软的身体,滑滑的肌肤,香香的奶气,一切都是这么美好,纯净的就像一张白纸。 李隆基枕着她的肩膀看她充满母性光辉的笑脸,竟让他感动不已。他真希望此刻她抱在怀中的是他们自己的孩子,承袭他们两个人骨血的结晶,一代一代的流传下去。他温柔的将她拥进怀中,蹭着她的脖子呼气。“看来我晚上仍需努力,你也加把劲,给我生个儿子。你就不会看着别人的孩子眼馋了!” 淼被他撩拨的心猿意马,急忙挣开他的不安分的手,跳的远远的,哼道:“谁要给你生孩子啊?你也不害臊!” 李隆基不怀好意的凑近她,坏笑着道:“哦,口是心非的女人!我看你巴不得想将孩子据为己有,既然这么喜欢孩子,就赶紧给我生个儿子吧!你我的儿子必定不同凡响,像你的聪明伶俐,像我的睿智果敢,他一定会成长为一名出色的男人。” 淼原本戒备的要躲,可看到他满眼的期待和成为人父的骄傲,她感动极了,她何尝不想拥有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呢?可这种话怎么说的出口,看着他一脸笃定的表情,不服输的嚷道:“谁说要生儿子了?难道只有儿子才讨你欢心?我偏不,我就要女孩,一个娇滴滴、漂漂亮亮的女孩儿!何况,生孩子这种事又不是写字,写一个是一个。孩子是上天赐予的恩惠,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李隆基失笑的看着她,真没想到她说这么私秘的事时竟然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呀你,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了!生儿子生女儿,就看你的肚皮争不争气了!” 淼笑得诡异,上上下下的打量他,直到看得他心里发毛才道:“这你就不懂了,这生儿生女不是女人决定的,而是看你们男人究竟给的是X还是Y!唉,古代的女人真是冤枉,平白无故为男人背责任背了几千年,我真为女人打抱不平啊!” 李隆基丈二和尚般的望着她,不明白她那个X、Y的是什么意思。只见她摇晃着怀中已然熟睡的孩子,喃喃自语:“宝贝,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学你父亲一样风流,要一心一意,成为人见人爱的谦谦君子。”她望着孩子无邪的睡颜,心中泛起嘀咕。唐玄宗的多情固然出名,儿子女儿生了几十个,他还偏好给孩子换名字,有的皇子一生竟换过四五次,搞的人头都晕了。她不知道自己怀中的孩子究竟命运如何,只希望他能平安长大,成为他父亲期望的谦谦君子。 李隆基望着她沉思的脸,心中感慨万千。如果没有她的鼓励,他不会撑过最艰难的时光;没有她的肯定,他不会重拾自信;没有她的帮助,他不会在潞州展现他的价值。一切都是因为有她,他才会觉得踏实。虽然现在她在他的怀里,可是他终究欠她一个名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能够俯瞰天下,有资格陪在他身侧的只有她。他要给她最尊贵的地位和锦绣江山。现在唯独缺少一个孩子,他们的孩子,一个拥有他们所有优点的孩子。他一定会给她的,他相信自己。 淼将孩子递给远远避开的奶娘,让她带孩子回去睡觉。转身正对上李隆基若有所思的脸,不由得一愣。 府衙的上空一阵翅膀拍击的声音,她仰头去看,一只鸽子直直的飞向她,她欣喜的接住,急急拆下鸽腿上的绢布,展开细看。 李隆基回过神来,深邃的黑眸盯着她手中的绢布。王毛仲快步而来,见淼脚下一直休憩的鸽子愣住,询问的看着李隆基。李隆基招手让他过来,伸手要信。王毛仲不敢多想立刻将信交给主子。李隆基细细的看着信,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溢出自信的微笑。 淼看完手中的信,缓缓抬头看李隆基,他也适时抬头对上她愕然的眼神。眼神交会,他们不由得异口同声:“南郊祭祀。”两人相视而笑。 祭祀乃国之大事,通常是国君认为自己政绩卓著,上告祖先神明。祭祀庄严而隆重,诸王皇孙必要出席,因此中宗下诏命各地诸王回京,商讨祭祀大典。这份诏命七月才由使官快马送到,李隆基却早已做好返京的准备。交接印信、政务于知州,更是举行宴会与百官、幕僚告别,犹以特别安置了张暐,更是将潞州的产业交给他来置办,自己只是带着少许家产便离开了这生活了年余的富饶和乐的城市。 车驾离开时,潞州百姓夹道相送,知州更是以潞酒拜谢李隆基的仁政。李隆基举杯一饮而尽。车驾前行,百姓扶着车辕走出城门,走过近郊,真真切切的十八里相送。李隆基终是不忍百姓这样插长途跋涉,望着长长的随行队伍,跳下马车,朝着送行百姓一揖到地,感谢他们的盛情,百姓无不失声痛哭,止住了脚步,望着临淄王的车驾远去,看着他站在马车上不断的挥手告别,终至车驾消失在地平线上。方圆几里内,犹能听到哭声震天—— 淼坐在马车里看着堆积如山的礼品,再度落下泪来。虽然只是些不值钱的土特产,但却透着最真诚质朴的心意,礼轻情意重啊!她望着走在一侧发呆的李隆基,她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这里终归是生活了一年多的地方,府衙房屋是他们修建,布置是他们的心血,百姓安居乐业更是他们的成绩,一切一切都是倾注了心血。她遥望着再也看不到的潞州城,想着府衙后的德风亭和游岭上的看花梳洗楼,那是他们定情的地方啊!这里留下了他们最美好的回忆,她真的舍不得啊!想着复杂、暗藏波涛的长安,她的心就不安起来。 灼华还在坐月子,孩子又太小,便留在潞州,由张暐照顾。她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他们母子,内疚不已。灼华进门的这些日子,李隆基没有碰过她,要她安心养胎,可淼知道这是他对她的承诺,她觉得很幸福,可这幸福竟带着莫名的负罪感,似乎是她剥夺了灼华应有的幸福。她甩甩头,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伤脑筋。 马车上挂着的鸟笼里关着两只鸽子,他们不满的咕咕叫着,引起淼的注意力。她掀开帘子,笑看着两只不对眼的鸽子,笑道:“你们是同胞,又不是仇敌,干嘛这么仇视对方呢?好吧,我放你们出来,可你们要跟着车驾啊,不要飞远了。”她打开笼门,两只鸽子争先恐后的飞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没影了。 淼望着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心便飞向了远方。想起敏回应李隆基纳妾的信,不由得更加思念她们。“既然你无法改变现状,为什么不能以另类的方式成为他的‘唯一’呢?这个时代有太多的无奈,爱可以消融一切隔阂,让你们拥有最珍贵的幸福。”淼轻笑着,想着敏写信时的期盼和关心,她就会觉得温暖在心。可敏不知道此刻淼最期盼得到幸福的人是她啊!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说不出口的话,竟能通过纸笔表达出来。想敏幸福,想敏得到真爱,想她脱离那个冰冷的皇宫,想她不再戴着面具度人,想她真心的笑、放声的哭,想她放下所有顾忌、自由的生活。 “我们四个人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的真爱从没离开过我,他一直都在我的心里;能够保护我最关心的人,那个皇宫就不在冰冷;我的面具会在懂我、爱我的人面前破碎,我依然是最真的我;我们一起哭一起笑,只要你们得到幸福,我就可以享受着阳光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是敏的回信,处处透着她对她们的爱,这样好的人,上天为什么这么吝啬,不给她应有的幸福呢? “在想什么?”飘远的心神拉回,她急忙扭头,却碰上他近在咫尺的唇,两人都是一愣。淼感到他浑身一震,伸臂一拉,自己已经跌进他的怀中,仰望着他炽热的眼神,胸口一把火起,让她浑身发热,软软的躺在他怀里。 他的食指在她的脸上游移,描着她弯弯的眉,抚过圆圆的眼,越过小巧的鼻,落在她的唇上,轻轻的揉着,直到唇色嫣红,他的指滑过下巴、探进她微敞的领口,罩在那浑圆的丰盈上—— 淼一声低呼,压住他蠢蠢欲动的手,娇喘:“你真是胆大妄为!” 李隆基另一手撩起她的发丝,暧昧的笑:“我哪里胆大妄为了?夜晚一向热情如火的猫儿,花招百出的妖女,竟会说我胆大妄为?” 淼脸红的要挤出血来,想起他们每个销魂的夜晚,看到他坏坏的笑意,就让她想挖个地洞钻进去。趁她分神之际,李隆基轻轻一扯,她的半臂滑至肩下,凝脂如玉的肌肤透着浅浅的绯红,更加撩拨人心。他俯身将她压在身下,埋首在她颈项间啃咬着。 淼险些惊叫出声,他的拥吻、他的抚摸都让她战栗不已,情不自禁的回应着他的触碰。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听到剧烈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微风吹拂着门帘,外面芳草萋萋、鸟语花香,骏马踢踢踏踏的跑着——她的心神立刻清醒,她在做什么,竟然同他在野外的马车里——她挣脱不开他强有力的拥抱,只能贴着他的耳朵求饶:“求求你克制些,外面有人!”见他不为所动,依然我行我素。她捧起他的脸悄声道:“你现在放过我,晚上你要怎样都行。在这里,你让我怎么出去见人啊?” 他的黑眸中□高涨,定定的望着她。掌心一片湿热,让她急急抽回手,却让他一把握在手里,眼前一花,她被他拥起靠着车壁坐着。“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 淼总算放下心来,无力的趴在他的肩上,却听头顶传来他的声音。“我真是命苦啊,只有通过这种方法才能引起你的注意!什么时候你的心里能只想着我一个人呢?” 淼这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嗤一声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在吃醋啊!人家吃醋都是因为情敌,你却为女人吃醋,真是搞不懂你!” 李隆基狠狠的搂着她的肩膀,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严肃的道:“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你的心是我的,就只能想着我一个人。” 淼听着他孩子般的宣告独占,沾沾自喜,满足的缩在他的怀中,享受着这份宁静的幸福。她不会知道远在千里的长安究竟会带给她什么。 古语有云“七月流火”,可长安的秋老虎却着实厉害,连日来闷热难当,憋得人透不过气来。 长安郊外,一黑一白两骑追逐奔跑。当先的黑马上羽衣翩跹起舞,丝带飘扬,仿佛是九天而下驭马的仙子。她任马飞驰,黑马喷吐着粗气,便立刻拉住缰绳,俯身抚摸着它的脖颈,满含歉意道:“光图自己凉快,却害你出了这么多汗!真是抱歉!”她翩然跃下,拍拍马屁股,任它慢悠悠的跑开凉快去了。 白马超出了很远,才停了下来,慢慢跑了过来。白马宝鞍金蹬,梳理整齐的鬃毛随着奔跑起舞,马上的翩然君子白衣胜雪,轻拢缰绳踢踏而至。他看着悠哉远去的黑马,俯身问她:“不是来郊外遛马吗?怎么让马跑了?” 敏清浅的笑着,随意拿着肩上的披帛拭去额头的汗珠。骑在马上还算凉快,蓦然静止,燥热袭来,又出了一身的汗。她原地转了几圈,罗裙乘风鼓起,披帛圈成弧形,煞是好看。她边转边笑:“人知道热,马当然也会热;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的久了会烦闷,马当然也会无聊。我没办法给它解闷,只能任它自己找乐子去了。” 薛崇简望着她轻笑旋舞,不由得笑了。扔掉缰绳,跳下马来,随意拍了下马屁股,任它跑开。只见敏转的头昏眼花、摇摇欲坠,脚下一绊便摔在地上。他眼疾手快,伸手抱住她一起跌倒在地。佳人在怀温香软玉,她身上阳光一般的味道是那么舒适自然。侧头看着迷离的眼睛,翻动的睫毛调皮的跳动着,轻启的樱唇吐气如兰,不由得心猿意马。他情不自禁的靠近,想要碰触那泛着红晕的脸颊—— 敏轻巧的挣脱他的怀抱,一跃而起,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柔柔的道:“你逾越了。” 薛崇简坐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怒气,转瞬即逝。他优雅的站起,跟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不着边际的问了一句:“为什么你的坐骑明明是黑马,名字却要叫‘小白’呢?” 敏游目四望,早已不见小白的影子,便踱着步子往溪边走。“它的全名是‘伊丽莎白’,在我的故乡有两位德高望重的女王就叫‘伊丽莎白’。在我心里,这个名字就代表着高贵、优雅、王者之风,只有这个名字才配得起这马中之王。有时候事情的外表和本质差距很大,我们不能为外表所迷惑而看不清本质,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 薛崇简眼色晦暗,看不出情绪,只是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两人走到溪边,远处的青山连绵起伏,眼前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敏饱饱的吸了口气,长长的吐了出来,悠然自得的坐在树下的阴凉里,感受着自然的气息。忽而抬头望着他,轻声要求:“给我吹首曲子,好吗?” 薛崇简默默的注视着她,从袖带中取出一支玉笛,凑到唇边,手指灵动,悠扬的乐曲飘然而起。仿若行云流水、连绵不断,叮叮咚咚的清脆悦耳。他横笛而奏,黑眸中闪动着热切的光芒,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敏眯着眼听曲,唇角勾起,低低的说了一句:“公子是要‘高山流水觅知音’吗?这一曲是‘流水’,那下一曲便是‘高山’。” 薛崇简眉心一展,曲调变换,手指长按长鸣,雄浑巍峨的气势而出,仿若挺立不倒的高山。忽而曲风一转,神秘诡测、犹如天籁梵音的魔咒,一遍遍的诉说衷情。 敏唇畔的笑意愈深,似吟似唱:“如果爱情也可以成咒,那一定是很多人心灵的良药。” 薛崇简的曲子微微走调,立刻转为幽怨缠绵、欲语还休的哀伤调子。正是那首“从开始到现在”,他专注的吹奏,忘情的凝视着她,压抑多时的情感瞬间爆发,随着曲子的□喷涌到极致。 敏脑海中闪过太多画面,昔日种种、今日凄凄,全部化作逆流涌上心头,酸楚、苦涩,竟是五味陈杂。急转直下的曲子似乎要带着她坠入无底的深渊,让她欲罢不能。心脏剧烈收缩,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她一手按在胸口,颤抖着低喝:“不要吹了——” 薛崇简听若未闻,连续几个高音直冲云霄、久久不绝。敏紧紧按住胸口,拼命摇着头,大声喝止:“不要再吹了——”他骤然止歇,似乎从某种执迷中清醒,茫然看着她痛苦的缩成一团。他醒悟过来,扔掉笛子,跪坐在她身边,扶她入怀,急切的喊:“我不是故意的,敏敏,你挺住,我送你回去。”他打着呼哨呼唤坐骑,只听一声高昂的马嘶,白马飞奔而来,紧随其后的是黑马,它毫不费力的超越白马,风一般的奔了过来。 突然,破空之声大作,数枚钢箭直射黑白二马,白马身中数箭,惯性的往前冲了几步,便倒地而亡。黑马昂首而立避过一轮集雨般的射击,受踢一跃,再度躲过一轮伏击,但身上也已插了几支钢箭,血如泉涌,只是它通体乌黑,看不出来。它刚刚落地,又是一轮密集的箭雨,小白中箭倒地。 同时间,埋伏在四周的黑衣杀手呈包围之势将他二人困在树下。远远跟着的薛进和小郭已与杀手刀剑相向。 敏剧痛难忍,勉强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他焦急却镇定的眼神,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用身体挡住了她周身要害,背靠着大树审视着眼前的形势。十几个杀手将他们团团围住,没有任何缺口可以突围。若是硬拼,难保会顾此失彼,局面极其被动。远处的薛进被杀手纠缠,不能过来营救,该当如何。 正当他思量破敌之计时,两名杀手已从他背后攻击,攻向他周身要害,他一手护着敏,施展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抢过一把剑护住怀中的敏,连连攻击想要突破。十几名杀手同时攻来,犹如四面八方涌来的洪水一般避无可避。没一刻,他身上的白衣被鲜血浸染,犹如娇艳的桃花一朵朵盛开,妖艳诡异。 敏看着他血染白袍,心头没来由的一热,心痛慢慢减轻,她勉力摸向腰间软剑,挣脱他的怀抱,挥剑还击。杀手们似乎早就在等待时机,敏跳出的瞬间将她围住,仅余四人在包围圈外部阻挡薛崇简。 敏心痛稍缓,气力不足,被十人围攻,渐渐不敌。她脚一软,单膝跪倒,数剑齐齐刺来。她仰头望去,薛崇简浑身浴血想要冲进包围圈,狂怒、焦急、恨不能以身相代的情感尽在他昔日温文儒雅的脸上显现。她竟觉得几分恍惚,愣愣的望着他,绝然而笑。 薛崇简见她笑,感到五内俱寒,不顾一切的斩杀向前,痛喊:“敏敏——” 十剑交织成一张紧密的网落下,敏伸剑格挡,左手一扬,白色的烟雾铺洒,将十人笼罩其中。烟雾犹如见血封喉、迅捷无比,剑还未落下,便齐齐哀嚎倒下。敏再无还手之力,拄剑勉强站立。 阻挡薛崇简的四人立时攻了过来,敏身形不稳,摇摇欲坠。说时迟那时快,四箭连发的羽箭破空而来,穿透四人的咽喉,射落在溪水中。四人一时没有反应,待看到咽喉鲜血如注,才轰然倒地,踌躇了几下。 薛崇简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一把将敏拥在怀中,用衣袖拭去她脸上的血迹,急道:“你伤到哪里?快告诉我——” 敏却没有理会他的追问,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的看向远处,青山绿水间无限的生气却不能淡去他身上的忧郁气质,衬得他更加遗世独立、格格不入。她恍惚间看到溪边树下少女俏皮的用脚撩水,站在树下的男子痴然而立。好熟悉的画面,好温馨的感觉,可是为什么会这样的心痛?她按住胸口喘着粗气,眼睛竟不能聚焦。 薛崇简久久等不到回应,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个男子挽弓而立,痴痴的望着他怀中的女子。他黑眸深不可测,看到她眼中的哀痛,更是怒火中烧,他蓦然低头吻住她,辗转啃噬,竟在她的唇角狠狠的咬了一口。不期然一声脆响响彻在耳际,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竟对上满含羞辱悲愤的眼神,她苍白着脸,血丝顺着嘴角淌下。他扬起一抹冷笑,将她重重甩在地上,拂袖而去。 薛进斩杀所有的杀手,亦是浑身浴血,急急迎了上去。 吴名被刚才一幕所慑,怒极挽弓瞄向他,满弓银弦,一触即发。薛崇简骤然止步,冷冷的瞪着他,一副“你敢把我怎样”的表情。薛进一个闪身挡在主人身前,却被薛崇简一掌打开,猎猎的风吹起他浴血的白袍,诡谲异常。 敏平静下来,不去看对峙的两人,伸手撕开杀手的衣襟,将绣在衣里的文绣扯了下来,连同领下的准备的毒药一并扔给薛崇简,淡淡开口:“你该给我个交代吧,薛公子!” 薛崇简伸手一捞,看也不看的丢给薛进,转身负手而立,恢复他平时儒雅斯文的样子,浅笑:“你放心,我自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在下就不打扰两位叙旧了,你们,慢慢聊。”话音刚落,人已纵跃而出。 敏凝视着远去的主仆二人,黛眉紧蹙,沉吟不语。她默默走到小白身边,痛惜的抚摸着它的脖颈,低声饮泣。突然,手下鬃毛动了动,“咴”一声长嘶,小白竟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敏惊喜莫名,抱着小白的脖子又哭又笑。 吴名和小郭快步而来,见她一支支取出深可露骨的钢箭,迅速用药膏抹上,血流登时减缓,她撕下裙裾为它包扎,事无巨细。一切完毕后,她将缰绳递给小郭,嘱咐他牵着小白先回城,自己还要去别的地方。小郭不愿也不放心的强辩,却被敏冷然拒绝,他只能恳求的望着沉着脸的吴名,一步三回头的牵马缓缓离开。 敏走到溪边,除去身上沾血的半臂,投进水里浸湿,拭去脸上手上的血迹,坐在树下望着川流不息的溪水发呆。 吴名默默的站在她身边,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他带着她来到长安时的情景,当时的她单纯无邪、热情奔放,那双清透的眼眸总会看尽他眼底的悲伤和自卑,是她一点点将自己拉出来,是她给了他希望和自信,是她让他感受到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牵挂。如果那时没有带她进长安,而是远走高飞,今时今日他们该是怎样的幸福快乐。可是一切都不能回到最初的原点,错过就不能挽回,他只能哀叹自己没有福气拥有这缕明媚的阳光。 敏淡然回首,轻轻的道:“我要召见所有的双剑死士!” 低柔的声音却透着森然的寒意,吴名不寒而栗,难以置信的瞪着她,久久无语。 宣阳坊太平公主府,昏暗的宫灯摇曳忽明忽暗,透着迷幻离乱的感觉。 巨大的寝室,低垂的帷幕随风起舞,如同暗夜偷落下凡尘的仙子般飘渺虚幻。重重朱色的帷幕后,宽敞的屏榻上巫山云雨正浓、颠鸾倒凤正欢—— 轰然一声,大门洞开,白衣胜雪的翩然君子浑身浴血站在门口,飞扬的乱发展现他不同往日的桀骜不羁。守卫的侍从从未见过儒雅的二少爷如此杀气腾腾,畏惧的缩在门口不敢言语。 内室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何人如此大胆,敢惊扰公主?还不拖出去杖毙!” 侍从吓得一身冷汗,谁也不敢动一下。只见二公子随意一挥手,红门大门在面前轰然关闭,才吐出一口浊气,对视一眼避了出去。 床榻上的女子满足的轻叹,随手抚弄着男人的健硕的身体。男子发出含混的低吼,扎进饱满的胸膛间啃咬,女子激昂的叫着,雪白的玉腿圈住男子的腰身,忘情的扭动着丰腴的身体。她迷乱的半睁开眼睛,竟看到榻前竟站着一个妖异男子,惊吓的叫了一声。男子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随意的看去,只见朱红轻纱下,一个踏着月光而入的绝色竟披着血色的外衣,竟似神魔的共同体。不带一丝情绪的瞪着他□的身体。他心底犯寒,胆怯的畏缩了一下。 女子仿佛从激情中清醒过来,榻前男子的脸庞逐渐清晰,她倒抽了口冷气,披衣而起,惊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你哪里受伤了?给娘亲看看!”她伸手要触碰自己的孩子,却扑了一个空,仿若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她怎么忘了,这些年来她已经不能接近这个孩子了。 薛崇简瞪着用暖被蔽体的绝色男子,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滚出去!” 男子气结的瞪着他,转头委屈的看向太平公主,哪料公主也冷冷的一句:“澄澜,你先下去。”一句话让他彻底清醒,立刻抱起地上散乱的衣服急匆匆的往外走,已官复原职的崔湜恶狠狠的瞪着扰他好事的罪魁,哪料却对上怨毒阴狠的黑眸,似要生生将他挫骨扬灰。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戾气,让他胆战心惊,再不敢多看急急退了出去。 情潮涌动的室内,袅袅的轻烟飘舞,熏人欲醉。但相对而立的母子却默然无语,轻纱在他们间飞舞,恍若划开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虽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太平公主率先恢复昔日的雍容,优雅的坐在榻上,斜眼睨着儿子,不满的道:“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轻重缓急。你这样闯进来,成何体统?” 薛崇简随手一挥,腰间的玉佩打落几案上的檀香,轻烟扭动了几下便消尽。他随手将一块碎布和一粒药丸扔到母亲脚下,嘲讽的冷笑。 太平公主皱眉看了一眼,是她门客独有的衣服和毒药,怎么会在他手中?看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强忍着怒气道:“你半夜闯进母亲的寝室,就为了让我看这个?现在我看过了,你出去吧。” 薛崇简怒极,喝道:“我说过慕容敏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插手。你今日为何要派杀手刺杀她?你究竟想要怎么样?” 太平公主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儿子,喜怒不形于色的他何时在她面前显露过真实的情绪,今日竟然会为一个女子对她恶言相向。她难以置信的瞪着他,眼中阴狠决绝。“堂堂男儿竟为一个卑贱宫婢忤逆亲母?你就这点出息吗?你这样感情用事,被一个女人迷得六神无主,怎堪大任?你太令母亲失望了!” 薛崇简怒极反笑:“这就是你要除去她的原因吗?母亲的眼界才忒是浅窄,你忘了她是能操控则天女皇死士的持剑人?天命之剑在她的手里,她一旦殒命,这支强大的武装就埋入地下,永远不能起用。何况,武李两家要和要斗,她都是决定力量。你竟然为了这么个小小的理由,就要毁了我精心布置多年的局?母亲的谋略就仅与此?” 太平公主艳丽的容颜青筋直跳,转而平复。“事实真如你所说的这样吗?你从小律己甚严、不近女色,为何独独对这个慕容敏不同?你刻意接近她,让她对你产生好感,一切都按着你预料的进行,为什么后来你竟对她下了‘春宵一刻’?你明知她的身份牵制着武李两家,却还要将她推进李重俊的身边,不是为了打击武氏,而是你发觉你对她已不能忘情,才狠心想要毁了她,断了你对她的念头。可偏偏她全身而退,你的心就跟着动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救她,你只是单单为了天命之剑吗?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你的母亲!为了让你清醒,我不惜舍弃母皇死士的力量!慕容敏对你越是重要,我就越不能让她留在这世上!” 薛崇简白玉般的面具似乎出现了裂痕,他脸色几变,望着母亲洞察一切的凤目,心底泛着无穷的寒意。他在母亲面前几乎无所遁形,所有的心事都被母亲挖出来剖开的近乎惨烈。不可否认的,他已经动了情,不能容忍她的眼中存在别的男人,不能忍受她不在眼前,只是他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感受。煎熬、苦涩却透着丝丝的甜,让他欲罢不能、越陷越深。 太平公主怜惜的看着儿子苍白的脸颊,想要抚去他的忧愁,却被他本能的避过。暂熄的怒火再度燃起,她咬牙道:“你生平最忌女子碰触,就连为娘的亦不例外,却单单不排斥她?你让我这个母亲如何想?你为她破了守了多年的规矩,你就会为了她丧失理智,做出无可挽回的事!你知道这种钳制内心的力量有多可怕吗?让你处处束手束脚,不能施展才能和抱负!你要这样吗?我的儿子就是这样一个贪图儿女情长的无知小儿吗?” 薛崇简满含羞辱的瞪着母亲的屏榻,似是伤心欲绝,又似是绝望至极,竟不能自抑红了眼眶。 太平公主看着儿子罕有的伤心脆弱,心中痛惜,起身拉着他的手,见他亦不挣脱,脸色稍缓,柔声道:“崇简,你是兄弟姐妹中天资最优的,你自己亦是虚怀若谷、志比天高,这让为娘极感欣慰。可你为何会如此执着一个平凡的女子,失了你原先的冷静和果断!这一点也不像我心爱的儿子!”她轻轻拭去他脸上的血污,紧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放手吧,她不会真心待你的。她已知那‘春宵一刻’是你所下,又怎会爱你?崇简,醒醒吧,即使你现在对她是真,她也不会再相信你。她一定有她的目的在接近你,这样太危险了,若是你不能将她收为己用,就不能让任何人得到她,她手中的力量可以给任何人,就是不会给一个毁她清白的人。你若泥足深陷,粉身碎骨的就会是你!” 薛崇简震惊的望着母亲,黑眸波光流转、泪意盈盈,终是妥协的的点点头,闭上深藏无限痛苦悲凉的眼神。 太平公主怜惜的轻抚他的乌发,似吟似叹:“孩子,你还有母亲。来日待你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你就会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今日所失去的一切,将来都会百倍偿还。母亲会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 薛崇简却无力再去争辩,哀痛的看在母亲的肩上,嘴角噙着最苦涩的微笑。 明月夜,长安城,尽凄凉—— 执着 八月,己酉,中宗以李峤同中书门下三品,韦安石为侍中,萧至忠为中书令。萧至忠有女早夭,冥婚于韦后舅子崔无谙。成婚日,中宗主萧氏,韦后主崔氏,时人谓之“天子嫁女,皇后娶妇”。 中宗将祀南郊,丁酉,国子祭酒祝钦明、国子司业郭山恽建言:“古者大祭祀,后裸献以瑶爵。皇后当助祭天地。”太常博士唐绍、蒋钦绪驳之,以为:“郑玄注《周礼·内司服》,惟有助祭先王先公,无助祭天地之文。皇后不当助祭南郊。”国子司业盐官褚无量议,以为:“祭天惟以始祖为主,不配以祖妣,故皇后不应预祭。”韦巨源定仪注,请依祝钦明议。中宗从之,以皇后为亚献,仍以宰相女为斋娘,助执豆笾。祝钦明又欲以安乐公主为终献,唐绍、蒋钦绪固争,中宗乃止;以韦巨源摄太尉为终献。 南郊祭祀的筹备,韦后大获全胜。朝堂之上再无人敢与韦氏作对,而李氏宗亲则腹诽甚多,却都是敢怒不敢言。 八月间,分封各地的李氏诸王纷纷返回京城,却再难改变朝堂局势,形势一边倒的导向韦氏,俨有独霸朝纲的意味。李唐旧臣纷纷希望相王及太平公主能够联合李氏力量与韦氏一争长短,相王闭门谢客、不闻不问。太平公主则愈加与韦后、安乐亲厚无间,旧臣只能作罢。 隆庆坊内五王宅一扫一年的沉寂,大设晚宴为重聚的五兄弟宴饮。席间五兄弟无拘无束,欢唱豪饮,各个使出看家的绝活以助兴。 五王虽出身高贵,却是从极其险恶的境地成长起来,家底不算殷厚。兄弟间也不以高枕软裘以攀比,甚是朴素。一年的出世,兄弟五人变化甚多,一扫以前的郁郁压抑,各个神采飞扬、自信沉稳,展现出他们身为皇族与生俱来的贵气和霸气。兄弟五人的吃穿用度皆有提高,偏偏临淄王李隆基朴素依旧,身后侍立的淼短衫襦裙俱非上品,简单的发髻上只缀着一串碎玉璎珞,略施脂粉的她在烛火的映衬下娇媚婉约,尽显女子的美丽。 李隆业喝得有些上头,英武的脸上浅浅红晕,举着杯子打量春风得意的李隆基和神采焕发的淼,暧昧的笑道:“三哥此去潞州收获颇丰,不仅多了一房美妾,还喜得麟儿。今日一见,这个泼辣的丫头也被三哥收服了,真是可喜可贺!” 淼气闷的瞪着邪笑的李隆业,又羞又恼的看着李隆基,谁料他竟一把拉她坐在自己身边,半拥半抱的答道:“你小子从陈州这美女之乡转了一圈,不知拐了多少佳人在怀,才是真真的艳福不浅!哥哥可不似你人丁兴旺,子女绕膝,你还来调侃哥哥?” 淼想起方才路经隆业府邸,那一屋子莺歌燕舞、子叫女啼的热闹样子,不由得一笑,鬼鬼的看着他,喃喃:“小小年纪就是风流鬼,小心纵欲过度,未老先衰,到时候有你苦头吃!让你看得着、摸不着,痛苦死你!” 李隆基坐在她身边,听到她的话微微一怔,随即哈哈大笑,指点着她的额头,笑骂:“你啊,我真拿你没办法!” 李隆业不明所以的看看大笑不止的三哥,又看看憋了大红脸的淼,探寻的望着身旁的四哥。李隆范挨着淼,虽然听不真切,但看她口型,也猜得大概,苦笑的望着幺弟摇头不语。 李隆业猜想必是不好的言语,拍着桌子嚷道:“是君子的,就光明正大的说出来。藏头露尾,是什么英雄好汉?” 淼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看着依旧单纯直白的隆业,歪着头道:“我本就不是君子,你没听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还来跟我争吵!何况,我一介弱质女流,充当什么英雄好汉!要是女子都成了英雄,还要你们男人做什么!” 隆业被她噎得的说不出话来,都着脸生闷气,讪讪的回了一句:“好男不跟女斗!” 淼坏笑着哼了一声:“还不知道是谁先挑事的?还恶人先告状!真没风度!” 隆业指着她半天不说话,隆范生怕他爆脾气起来,急急按住他的手,想要劝导,哪想隆业竟哈哈大笑起来:“你真是一点都没变,牙尖嘴利,让别人占不得一点便宜!我败给你了,他日你生下孩子,我定要从小跟他搞好关系,免得到头来还要侄子欺负叔叔!” 淼被还洋洋得意,听他提及孩子,又闹了个大红脸,怏怏的说不出话来,只贴着李隆基羞涩而笑。 隆范率先说起在外的见闻趣事,以及在陇州的政令实施,五兄弟谈兴渐起,许多想法宣扬而出,兄弟间竟是不谋而合,越谈越欢。 淼聚精会神的听着他们的见解,只觉得受益匪浅,与自己的一些想法交相辉映,更是让她想到了很多完善之处,不由得会心而笑,乖乖的坐在李隆基身边静静听着。却不曾注意到对面而坐的王氏阴沉的脸色。 五王王妃对座而席,寿春郡王李成器的王妃元氏素来温婉谦和,看出王氏脸色阴郁寡欢,轻轻一叹,起身敬酒坐在王氏身边,拉着她的手劝道:“妹妹,想开些吧!你我既入侯门,便有太多身不由己的苦处!想你是名门闺秀,又居正室之位,许多道理不用我讲你也清楚。妻妾争宠本就不可避免,色衰而爱弛,旧人哪及新人。嫁作人妇,心中所想不过是相夫教子。妹妹持家有道,上侍翁姑,□家人,无不称道。可最大的缺憾就是你多年无所出,嫡子不存,庶子自然会起事。为今之计,你只能心平气和,万万不能忤逆他,这不是授人以口实,说你不贤!妹妹啊,你我嫁于这样风姿神秀的郎君,是天大的福气,切不可为一时之气毁了终生!妹妹好好想想姐姐的话吧!”元氏微笑着起身,坐到旁边的巴陵郡王隆范的王妃身边,殷殷垂询。 王氏紧咬着嘴唇望着对面倜傥风流的夫君,轻拢着身边的佳人,那样体贴宠溺的眼神几曾给过她?王氏心如百创,望着愈加丰韵秀眉的淼,轻抚着憔悴苍白的双颊,清浅的笑了起来,狭长的凤目寒意深深。她执起酒杯转向身旁的衡阳郡王李成义的王妃,雍容高雅的说着体己话。 明月高悬,点点流云,临淄王府一片寂静。 王氏贤惠的为李隆基更衣,秀眉低垂、弯弯的唇角含笑,慢慢为他褪去外衣。忽而,李隆基握着她的素腕轻轻一拉,她便栽进他的怀抱。浓郁的麝香味萦绕在鼻端,她不由得意乱情迷,趴在他的肩头默默的享受着这份温馨。 李隆基轻抚着她的背脊,单薄通透的纱衣尽显她美妙玲珑的身材,他眼中的□忽现,抱着软玉温香走向榻前—— 云雨方收,王氏倦极的趴在他的胸口,昏昏欲睡。忽听他清浅温柔的声音传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贞儿,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王氏缓缓睁开眼,下巴搁在他的胸口,痴情却无悔。“夫君还要跟妾身见外吗?为夫君分忧解劳,本就是妾身分内之事,妾身只叹不能随身伺候。不过,有妹妹在王爷身边,对您的助益更大,妾身就放心了。” 李隆基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背,轻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日富贵,必不负卿浓情厚意。” 王氏在他胸前磨蹭,情潮稍退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计较,随着他动作的猛烈,她攀着他的肩膀,轻声恳求:“妾身不求别的,只盼能为夫君生儿育女,此生无憾。” 李隆基突然停止动作,悬在上方盯着她情潮涌动的身子,黑眸如暗夜般深沉。王氏察觉到些许异样,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刚要开口,他一个挺身贯穿了她、不能思考、不能呼吸,只能随着他的律动而起舞。 李隆基如一头猛兽般撞击着她柔弱的身躯,背光的俊脸却泛着森冷的光芒,暗夜般的眼眸思虑深远—— 天朗气清、秋高气爽。 隆庆池旁杨柳依依,落叶随风飘落,惊起蹭蹭涟漪。湖心小亭中,淼着碧蚕丝罗纱裙,湖色的短衫与潋滟的湖水交相辉映,竟透着无边的春意。她翘首以盼,终于李宜德酷酷的样子出现,随后而来的女子一身暖金杏色宫装,长长的披帛随意垂下,随风而舞。乌发轻绾,镶嵌着八宝紫晶珠串,耳坠金银丝扣,两腮嫣红生色,唇畔点点笑意,仿若太阳神前的仙子。 淼惊喜的叫了一声,起身相迎,打算给她一个大大的熊抱,哪料敏惊愕的连连摆手惊呼:“别跑别跑,小心颠坏了孩子!” 淼蓦然止步,疑惑不解的瞪着快步而来的敏,随即左右巡视了一遍,疑道:“什么孩子?这哪有孩子啊?” 敏亦是一脸狐疑的盯着她的肚子看,宫装下摆宽大,实在看不真切。只得拉着她的手走到亭中,轻声问:“你还没好消息吗?我以为你已经有了,只是不好意思告诉我而已!” 淼一下子反应过来,扑过去拍打她,羞窘得满脸通红。“要死啦!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里来的好消息嘛!你这是什么脑袋,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真是想孩子想疯了!” 敏笑着任她打,轻声道:“你们在一起有些日子了,我以为你们早就功德圆满了!怎么,你在避孕吗?怕奉子成婚?” 淼气得脸都绿了,放弃拍打她的身体,转而捏她的脸,嗔道:“你你你,你真是无可救药了!满脑子淫思邪念!你以为怀孩子那么容易吗?要天时地利人和,知不知道?孩子上天的恩赐,不是说有就能有的!你真是乱弹琴!”她泄气坐下,看着碧波荡漾。 敏想是自己玩笑开大了,讨好的过去拉她的手,赔笑道:“是我错了,是我口不择言。你原谅我吧,我真的很想看看你们的孩子,像你一样可爱,像紫叶一样漂亮,像爽怡一样端庄。就这样想着,我做梦都会高兴的笑醒的!不要生气嘛!我都给你赔不是了!” 淼心底苦涩,敏身中情花之毒,注定一生孤独,就连拥有一个孩子都是奢望。她强颜欢笑的拉着敏坐下,柔声道:“不生你气了。你说我是生儿子好,还是生女儿好?我自己是想生个女儿,像紫叶那样娇弱漂亮的女孩吃香些,我要给她穿最漂亮的衣服,将她打扮的花枝招展,让她成为一名人见人爱的淑女!” 敏看着她眼中的期许,和满满的母爱,这就是一个准妈妈该有的美丽光辉,是这样的耀眼夺目。可是敏却有别样的担忧,不着痕迹的问她:“他的意思是什么?也想要女儿吗?” 淼完全沉浸在幻想的海洋中,直率的摇头,撅着嘴道:“哪儿啊,他一心想要儿子,说要像他一样英武勇敢、聪明俊秀!害得我天天晚上都不能睡好——”她猛地住嘴,不好意思的望着敏,不知不觉间她竟将自己的闺房密事说了出来,羞得垂头低笑。 敏的脸色却一黯,心中莫名的担忧。算起来李隆基此时已有两子,子嗣并不繁盛,但他登基时却有无数姬妾和数名子女。历史在她脑海中流转,玄宗即位后不久册立皇二子为太子,却引领他走上悲剧的人生。而后皇三子册为太子,即是后来的唐肃宗,杀贵妃、灵武即位、平定安史之乱,在唐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可他的生母是谁呢?敏努力想着,历史似乎对这位皇妃吝于笔墨,总是一笔带过,因此敏不曾留下深刻的印象。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淼推推她,看她面色沉重,似乎在思考极为严肃的问题。 敏恍然回神,干笑了两声,决意将这个问题抛开。她们是硬闯入这个时空的,他们此刻的行为究竟会不会影响历史,她不得而知。可她清楚的记得,唐朝红妆时代不曾出现一个复姓慕容的女官,与上官婉儿齐名。那她如今的存在岂不是与历史不符?也许淼会成为玄宗万千女人中微不足道的一员,被历史遗忘,或许她会成就倾国倾城的杨贵妃,改写历史。 敏凝神望她,轻声问:“他为什么至今没有给你名分?你就甘愿不明不白的待在他身边,万一你真有了孩子,你该如何自处?孩子又何以立足,你想过吗?” 淼恍惚的笑笑,清亮的眼眸闪过一丝挣扎,随即恢复以往的乐观。不在乎的道:“敏敏,我选择跟他在一起,不是为了权利、名分,只是因为我爱他,我想要永远待在他身边,看着他、陪着他、帮助他。他给,我就要;他不给,我也不会抢。因为他会给我的那些,并不是我真心想要的,我最想要的只是他的爱。他现在给我了,所以我义无反顾的跟了他,尽管他有妻子,日后更是妻妾成群,我也不在乎了。” 敏震动的望着她,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放心的笑了。“只要你想开了,我还瞎操什么心!” “鸭子,水鸭子!姑姑,我要鸭子!”稚嫩的童声在隆庆池内响起,随即一个三四岁的孩子一摇一摆的任由王氏牵着,一只小手指着池中嬉戏的鸭子高声叫着,异常兴奋。 王氏一身素色居家罗裙,略施脂粉的她显得高贵典雅,雍容大方。她看到亭中的敏和淼,将孩子交给随后的奶娘,便轻移莲步走上亭子,优雅的行礼,浅笑着看着敏,道:“不知尚仪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敏急忙还礼。“王妃过谦了。奴婢是宣旨而来,顺道看看猫儿。我们姐妹年余未见,思念过甚,王爷特许奴婢到这隆庆池来一聚。对了,王爷似是还未对王妃提及,本月己巳,皇上幸定昆池,特命五王伴驾,一是为各位王爷洗尘,亦是犒劳各位王爷在地方的政绩卓著。因是家宴,王爷可携王妃参宴。请王妃好好准备。” 王氏神色未变,只是着重打量了敏一番,还未开口。只听孩子凄厉嘹亮的哭声震天响,惊得王氏赶紧出了亭子,奔向湖边哭闹的孩子。“秀儿,秀儿乖,这是怎么了?”她扭头看向奶娘,奶娘则脸色不善的瞪着站在一旁昂首独立的小郭。 敏和淼紧随而至,只听奶娘略带指责的道:“小姐想要湖中的鸭子,便央着这个奴才下水去抓一只。谁料这个奴才不识好歹,不去也就算了,还将小姐推倒,真是无法无天了。” 王氏瞄了桀骜不驯的小郭一眼,对奶娘斥责:“秀儿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连你也这般不懂事吗?秀儿年幼,鸭子这般大的活物岂能任由她玩耍?你带了她这些年,还不知她的任性,得不到就胡搅蛮缠,也是哥哥嫂子太过骄纵,这样大了,还了得?赶明儿,我就跟嫂子说,让她好好管教秀儿,不能因为小,就任由她的性子胡来,日后闯出大祸,看她如何收场?” 奶娘本仗着王氏撑腰,哪想竟被王氏一顿斥责,不忿的瞪着小郭。 敏大概听出怎么回事,叹着气看向眼高于顶的小郭,摇着头道:“你这小子也是的,这么小的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不过是让你抓个鸭子,又不是让你摘天上明月!一个如花似玉的孩子,让你气哭成这样,你堂堂男子汉,也好意思!还不快哄哄小妹妹,你要是哄不好,今天也就别随我回府了。这点能耐也没有,不要也罢!” 王氏看着脸色忽红忽青的小郭,急道:“尚仪何必为难这位小哥,都是这孩子任性不听话,我会好好教——”她的话淹没在一片惊呼声中,只见那少年腾空而起,身若飞燕,在柳枝间辗转腾挪,不一会儿翩然落下,手中却多了一个柳枝编成的草环,他轻轻的往小女孩头上一扣,倔强的别过脸去。 小女孩不知是被眼前的飞人表演所吓,还是当真喜欢头上的草环,竟止了哭声,欣喜的看着俊秀的少年,挣脱了奶娘的怀抱,摇摇摆摆的走到小郭身边,稚嫩的小手拽拽他的衣衫,张开双臂,俏生生的叫道:“哥哥,哥哥,带我飞飞。秀儿要飞飞,秀儿喜欢哥哥。” 孩子单纯的语言,让别扭的小郭软了下来,眼中虽极不情愿,却仍蹲下身子任小人儿圈住他的脖子,他还未施展轻功,便张嘴大叫,像甩臭虫一般挣脱小女孩的伶牙俐齿。他按住被咬破的脖子,鲜血长流,恶狠狠的瞪着欢欣而笑的女孩儿,面对着无邪的笑靥,他竟凶不起来了。 敏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嘴角带着一丝了悟的笑意—— 回群贤坊的路上,小郭坐在马车前驾车,神色警戒的观察着四周的一切。敏挑帘歪着头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偏偏头,又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情生气。 敏突然摸摸他的头,吓得他怔怔的回头看她,去忘了看路,在敏连连惊呼中他才转头专心驾车,背脊却挺得直直的。 敏轻笑着道:“刚才姐姐说话说重了,姐姐给你道歉。”她一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到他凛然一颤,幽幽的道:“你知道姐姐第一次见你时是什么感觉吗?”她自问自答:“我那时想我十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幼稚、无知,远没有你心中的恩义情重。那时我就想不能让这个孩子再留在这个地方,他是块美玉,也须雕琢打磨,方能成为上品。你年纪虽小,文治武功都有很好的功底,必是世家子弟,不知因何原由沦落至此。我不想问,也不想知道,我不是因为你的身世才收留你,而是因为你的确是可造之才,我不想让你的才华埋没。要知道少年阶段的学习最为重要,我不能耽误了你。只是你性格偏执、内向,不易与人交流,这必是你将来的绊脚石。我想一点点敲开你紧闭的心墙,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愿意向我敞开心扉的。” 小郭僵直着身子怔怔的望向前方,眼中晶莹闪烁,却倔强的微扬着头,不让它落下。他拼命的想控制自己的情绪,想平静的开口,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敏感动的热泪盈眶,却坏笑着趴在他肩上,一本正经的道:“画眉本是你为过门的妻子,却让姐姐做主许给称心,姐姐心里一直觉得亏欠于你。为了补偿你,姐姐再给你定门娃娃亲,可好?” 小郭原本的感动和激动顿时烟消云散,想起刚才那小丫头的一排尖牙,只觉得浑身冰冷、如堕冰窟。扭头看向她一脸得逞的表情,气得甩头不再理她。 敏看着他愈加小大人的模样,讨好的逗他说话,他却怎么也不肯回头。突然车子一阵颠簸,敏险些摔到车下。稳住身子回头一看,大街上一块小小的石头,不是一般的驾车技术根本压不上去。她气闷的瞪着趾高气昂的小郭,知道他在公报私仇,用手戳着他的脊梁骨,恨恨的道:“臭小子,你就这样对你姐姐我啊!好你个白眼狼,没良心的家伙,算我看错你了。” 一个狠狠的骂,一个随意的听,眼中却是淡淡的幸福。马车踢踢踏踏的向前跑着,阳光暖暖的洒在大地上。 己巳,中宗幸定昆池,看着女儿倾巨资人力修建的亭台楼阁、雕廊画栋,为讨女儿欢欣,便命百官赋诗,无不是趋炎附势、歌功颂德之词。唯有黄门侍郎李日知诗曰:“所愿暂思居者逸,勿使时称作者劳。”此诗暗讽当时的社会形态,百官哑口无言。幸上官婉儿一首“释子谈经处,轩臣刻字留。故台遗老识,残简圣皇求。驻跸怀千古,开襟望九州。四山缘塞合,二水夹城流。宸翰陪瞻仰,天杯接献酬。太平词藻盛,长愿纪鸿休。”才将气氛缓和,李氏宗亲这才松了口气。及睿宗即位,谓李日知曰:“当是时,朕亦不敢言之。”此为后话。 随行的长宁公主看着安乐出尽了风头,央求着中宗韦后驾临她的府邸,中宗本就心软,御驾一行又转而去了长宁公主府。长宁公主不喜政治,独独喜好排场,无论是洛阳还是长安,她的府邸都是王孙中最豪奢的。今日她在长安的豪华府邸更有来头。取高士廉府第、左金吾卫故营合并为宅,右属都城,左頫大道,作三重楼以冯观,筑山浚池,其中以流杯池最为有名。她以芙蓉园中的曲江流饮为名,更借《兰亭集序》中“流觞曲水”的诗情画意,敕巨资打造流杯池,茂林修竹、清流急湍、足以畅叙幽情。 流杯池虽不及定昆池的广袤大气,却透着曲折流转的灵韵。中宗兴致大发,又令群臣赋诗咏叹,以上官昭容为评判。谁想百官诗词未出,上官婉儿已洋洋洒洒写了二十五首,将流杯池的景色铺陈纸上,栩栩如生。百官无不叹服。中宗对上官婉儿更是爱怜有加,旁若无人。 中宗有些乐不思蜀,拉着上官婉儿坐于流杯池边卿卿我我,韦后毫无妒忌之色,避席而出,拉着长宁、安乐到别处玩耍。相王似是追忆似水年华,愣愣的坐在流杯池的下游,怔怔的望着随波逐流的酒杯。五王倒是兴致缺缺,与薛崇简结伴随意在广袤的园子里赏景聊天。 敏盛装打扮本是随侍韦后,哪想韦后带着两个女儿“快活”去了,自己只能落单站在层层叠叠的琼楼玉宇中发呆。略略观察了一下各人的情况,她也打算避席休息,却感到如芒刺在背的森冷的视线,她转头迎过去,太平公主站在松树下冷笑着看着她。 敏唇畔勾着一丝浅笑,拖着长长的纱裙丝帛走了过去,恭恭敬敬的施礼纳福。“奴婢给长公主请安,愿公主喜乐万福。” 太平公主伸手虚扶。“尚仪不必多礼。”广袖垂地,她隐在袖中的素手紧紧攥住敏的手腕,朱红的蔻丹烙进敏白皙的肌肤里,血珠颗颗迸出,顺着手腕流进那长长的广袖之中。 敏被她拉到眼前,状似亲昵的挨在一起。只听她冷冷的开口,声音如腊月寒风冰冷刺骨。“不要再接近崇简,不要在挑拨我们母子关系!否则本宫会让你的姐妹死无葬身之地。” 敏似是听到可笑的事情,嘲讽的瞪着她。“公主这样说,对我太不公平了!即使我不去理会薛公子,他也会来找我的。公主不向薛公子下禁足令,反而来恐吓我!我真是冤枉!” 太平公主斜睨着她,似要将她拆吞下腹,许久才紧咬牙根说道:“那你想怎样,才算公平?” 敏别开头,看向遥遥的西方,神色恬淡。“我想知道究竟是谁毒害李逸父子?你若能给我答案,我答应你,我会彻底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不会让他再见我。” 太平公主难以置信的瞪着她,没想到她竟会提这样的要求。蹙眉思量她言语的真实性,见她一脸沉静的望着西方,心中若有所悟,眼中的轻视不屑淡了几分。转念一想,当年情势复杂自不必说,何况事过境迁,还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李希敏自入宫廷一直与你在一起,他中毒你怎会不知?你都找不到下毒的人,本宫身处局外,又如何入手呢?” 敏轻柔的一笑:“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身处局中,很多事情蒙了感情的困扰,让我不再理智。可公主置身事外,神思缜密,比我超然。何况公主曾经历过那段最复杂的阶段,一定能够揣度很多事情。” 太平公主仍是将信将疑,越过敏的身影正是中宗和上官婉儿,她凛然一惊,低喝:“难道婉儿已经——你是为她寻找毒杀李逸的凶手?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敏苦涩的笑道:“公主不必讶异,我不会无缘无故帮她的。只要公主答应我,我一定会信守承诺。” 太平公主沉吟不语,缓缓点点头,松开了她的手腕,转身而去。她未走几步,倦极的道:“我会尽快查清,你也要遵守你的诺言。”她穿过重重的松树林,回到宴会之上。 敏颓然松了口气,踉跄的退了一步,愣愣的出神。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扳着她的肩膀硬将她转了过来,她对上一双似要喷出火来的黑眸,不复以往的温文尔雅。抓着她肩膀的手不断的加力,似乎要将她的肩膀折断。 薛崇简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眼睛却愈加的明亮,直勾勾的盯着她疲倦挣扎却又倔强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死了那条心!即便母亲再三阻拦,即便你心里没有我,我也绝不会放手!你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敏从未见他言语如此激烈,毫无往日谦谦君子随和的气质,仿佛一直困在笼中的野兽戾气丛生。她自知道是他下了“春宵一刻”,对他就已经心灰意冷,再无与他真心相交的心意。只是不明白他为何会害她,他们以前不是相谈甚欢的朋友吗?她引他为知己,更感恩他多番回护相救,更倾慕他谦和儒雅的君子之风。结果一切都是假象,都是他刻意接近她所制造的假象。她一直不明白,也不想去猜测,到了后来为了掩护李希敏,绝了李希敏的念头,也为对上官婉儿的承诺,她才将计就计,假意投入他的怀抱。一直到听到那首埋藏多年的曲子,她才恍然大悟,发现他竟是这样执拗绝然的人,他对她似有情似无意,到最后还是落在了那首黯然魂伤的曲子上。 敏不想激怒他,无奈的摇摇头。“你这是何苦呢?那首曲子根本不是我所做,你找错人了,我不是你的知音!” 薛崇简不管不顾的掐着她的肩膀,冷笑道:“我不会再相信你说的话,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是你,一直都是你,只是我不愿去相信,不愿意放任自己沉沦,而与你见面不相识。我认识你不比他们两人晚,现在他们都走了,你该是我的了。” 敏瞪着他固执的眼,奋力挣开他,气道:“我不属于任何人!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你!你只是喜欢上一个你想象中的人,一个懂得你心、会弹出应和你内心感受曲子的完美女子。可我不是,我不完美,在这个皇宫中我千疮百孔,我甚至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这一切都是百你所赐,你的‘春宵一刻’带给我‘为情所困’的‘情花’!你要我,我却已经是个不能动情的人!这样的我,你要来做什么?” 薛崇简黯然神伤,却突然摇头上前,坚决的道:“无论什么样的你,我都要。即便是不能动情,即便是死了,我都不会放开你!” 敏被他眼中尖锐的光刺到,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完全被他的执着所慑。她转身不敢再面对他,遥遥望到松树下肃然而立的太平公主,心底泛着冷意,却也下定了决心,转而冷静的面对他,轻声道:“你与天志既是熟识,你肯定知道我的底细。如今的局面,将来必定会掀起一场风暴,你有信心全身而退吗?即使你无心相争,可有人会为你争,你想看到她凄惨收场吗?” 薛崇简浑身一震,愕然的瞪着池边昂立的女子,宛如九天下凡的仙子掌控着命局的一切。天志的话言犹在耳,兰若的警示依然惊心,可是她不想放手,不愿再让这个冲破他多年宿疾的女子飘然远去。可是他悲苦却坚强的母亲立于松树下,凄凄的望着他,仿佛回到十几年前,他立于窗外树下也是这样凄凄的望着她。 敏看到他眼中的游移不定,知道她的身后太平公主遥遥相望,她几近于诱惑的说道:“我愿意帮助你,帮助你保护你最亲爱的人,远离所有的痛苦和伤害。我只求你放手让我远去,不要再执念。” 月光慢慢洒下,铺洒在他雪白的长袍上,泛着晶莹闪亮纯净的光芒。他不能自抑的遥望着的松树下的母亲,十几年过去他都不曾这样长久而平静的看着他依旧美丽动人的母亲,幼时温馨满足的感觉充斥着心头,他不想再失去这种醉人的感觉。他转头看去,幽幽清水旁佳人在侧,恬静无瑕一如天上明月般妩媚动人,盈盈一水间照入他的心。他到底该怎么办?他该选择谁? 月华皎洁、碧波荡漾、暗夜未央—— 命运 月华如练,繁星点点,银色月光下的骊山仿若沉睡的骏马,一切静谧而安详。东西绣岭之间的石翁谷背光,一片黑暗。唯有横跨其上的一座石拱桥迎着月光,青苔遍地、露水晶莹。苔藓间三个红漆小篆字刻于桥上,正是“迎仙桥”。 忽而四面八方涌来黑色的风暴,只听枯叶唰唰作响,凄厉的如泣如诉。瞬时骊山山脚被重重的黑色压住,密密麻麻的竟占满了人。所有人俱是黑衣,黑布蒙面,只是发髻上绑着一条赤色丝带,极为显眼。他们互不打量,齐齐看向那座孤独的石桥。方才还空无一人的石桥上卓然站立着两人,同样的黑衣、黑纱遮面,只是与他们不同的是腰间系着一跳赤色腰带,迎着山谷蹿升的气流飞舞着。 桥上两人一高一矮,同时从背上解下一把剑,双双举向空中,月光洒在剑柄的龙形图腾上,龙头仰天长啸,剑鞘上的龙身绕剑而盘、扶摇直上。高个的黑衣人拔剑而立,青光一现,薄薄的剑身在月华下泛着猩红的光芒。 山谷中的黑衣人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的肃然而立,恭谨的望着石桥上的两人,却迟迟没有动作言语。 明月当空、石桥独立,持剑人将出鞘的宝剑向下一指,光华流转间,似是血光突现。他低声吟道:“游子归来无定期,”身旁的人杖剑向天,低低和着:“夫妻两地话相思。” 谷中的黑衣人终于有了反应,齐齐跪倒,向着石桥上的两人虔诚膜拜,动作整齐化一,分毫不差。他们仰视着宝剑,吟道:“夜夜梦中长相见,每每暗惊乌鸟啼。” 石桥上的两人神色一松,暗暗吐了口气。高个人扭头盯着身旁人,见他点点头,才道:“谷中死士听令——” 黑衣人齐齐应了声“在”,便肃然听令。 “自今往后,双剑死士解散,不再受持剑人驱使。所有死士恢复原先身份,忘却护剑使命,不得暗自联合,不得泄露死士计划的任何事情。” 简短的话语在山谷中回响,震谷之声似乎撼动了深锁在各人心间的枷锁。即使是训练有素的黑衣人仍然惊愕的瞪着石桥上的两人,久久无语。 只听桥上传来:“你们散去吧!”桥上的两人将剑背好,就要离去。 “为什么?”谷中突然传来一声暴喝,所有人凛然一惊,不约而同的看向那鹤立鸡群的人。他站在一干跪倒的黑衣人中间,傲然仰头瞪视着高高在上的两人,如夜空星子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当日征召我们为女皇卖命,没有任何理由。今日让我们卸去这使命,依然没有任何理由。凭什么我们就该对你们言听计从?你们又凭什么掌控我们的性命?” 高个子想要开口,却被身旁的人阻止,低沉清幽的声音响彻在黑暗的谷底。“当日你们成为死士,我无力阻止。你们因而失去的年华岁月,我已不能补偿。可今日为你们卸去这使命枷锁,却是我能控制的。自今日起,你们已是自由之身,可以过平凡人的生活,亦可以追求不平凡的际遇,这便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与我无关。倘若你们执意不肯放下这死士身份,我亦不能干涉,只是你们再不会有任务。除了你们之外,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世上曾经有过双剑死士。今后何去何从,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那黑衣人无所畏惧的盯着石桥上迎风而立的人,纤细的身姿在石桥上摇摇欲坠,背光的缘故,他看不到那人的面目,却能感受到她温和淡定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他有一刻的失神,似是觉出自己的失态,立刻道:“若是他日我们做出违背死士使命的事,你待如何?重新集结死士清理门户?” 石桥上一声轻笑,如晚霞夕照、月华初现般柔和美好。“有何不可?那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无权干涉。双剑死士从此刻开始就已成为历史,再不会有人掀开这冰封的一页,你们大可放心。” 那黑衣人不解的望着她,突然间狂风大作、乌云密布,星月失色,整个骊山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黑衣人惊恐的起身,观察着天色。天际一道霹雳划开夜空,照亮石桥,桥上哪还有人!随后的一声惊雷震颤山谷,久久不绝—— 电闪雷鸣,幽谷间忽明忽暗。 一座简陋的屋舍内残灯如豆,微弱的光映照在桌前女子苍白的脸上,两颊却带着不同寻常的绯红,如绽放的桃花般娇艳。她以手支腮愣愣的看着屋中的一切,这里曾是她的新房,她要将自己献给最爱她的人,为什么连这小小的心愿都不能达成呢?红罗帐下玉香暖,残灯一盏悲思量。他爱她至深,明知有解药却不服,甘愿与她同生共死。她怎能忍心看他一心赴死呢?此生不能与他共谐白头,便放他自由,任他快意人生、笑傲江湖。她守着他的情度过残生,亦无悔也。 心脏不堪重负的抽痛,她深深呼吸,想要压下悲痛的冲击。窗外的轻微的响动引起她的注意,她急忙拭去脸上泪痕,起身开门,见他怆然的立于檐下,雨水早已打湿他的衣衫,不知他在外守了多久。她眼中闪过一丝怜惜,迅速掩去,换上淡然的浅笑。“还没睡吗?进来坐坐吧!” 她闪身让他进来,独自一人立于窗前,看着外面疾风骤雨。他怔忪的站在她身后,默默望着她凄然的背影。 不知过了过久,外面的雨稍歇,远处依旧打闪,屋外忽明忽暗,屋内残灯飘摇,墙上投射的人影分分合合。她缓缓转身,望着僵立的他敛衽施礼。“我代外子及先翁多谢你的成全。” 吴名浑身一震,瞪着她垂首低眉,眼中波澜起伏,许久他才伸手虚扶,客气疏离的说道:“弟妹又何须客气。我与希敏是故表兄弟,他的事我怎能不管。何况,你我同为持剑人,既没有夺权干政的野心,早早散去这批死士也是好事。” 敏暗自点头。“确然,你我持剑人的身份日渐暴露,想要夺取这支力量的人不计其数,与其担惊受怕会为人利用,不如早一步撤消使命,于他们、于你我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吴名看着灯下她平静淡然的神情,恍然如梦。竟不知如何接口,却又想找些话来延续这种感觉,一时有些无措。 敏似感受到他的惶急,淡淡开口:“师父可好?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去探望,一则因为昔日他对我的严厉,二则怕累他再度卷入是非,三则不想泄露你的身份。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 吴名神色凝重了几分,随口道:“好,他老人家一切都好。” 敏知他不愿深谈,又问:“那芝兰的孩子呢?我最后一次见他,他还是个襁褓里的小娃娃。似水流年,他该有五岁了吧!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是跟着你生活吗?芝兰一生命苦,都是拜徐承志所赐。只盼这孩子不要像他父亲一样误入歧途。” 吴名眼中的忧虑更甚,几要脱口而出,却见她眉间眼底的恬静,终是不忍,强笑着什么也没说。 屋外渐歇的雨随着闪电的靠近越下越大,一时间风雨大作。 荐福寺乃长安城中百年寺院,参天古树不计其数。茂密的枝干连天,撑开一片独有的天地。 暗夜中一道紫色的闪电划过,一颗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正正打在一棵五人合抱的大树冠上,裂金之声大作,随着一声爆响,整个树冠燃烧起来,火光冲天,像一个巨大的火把照亮荐福寺的上空,跳动的火焰吞噬着连绵的树荫,将这个寺院笼罩在火光之中。 爽怡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兼爱的身体每况愈下,竟似不治。天志连日来夜观天相,白日里占卜作卦,竟不怎么理会她们。她担心兼爱夜里发病,很早便同处一室,好有个照应。今夜过半电闪雷鸣、疾风骤雨,她起身关窗,才发现兼爱竟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望着天际,亵衣前襟已被撩进来的雨水沾湿,单薄的身子迎着疾风瑟瑟发抖。 爽怡大惊,急忙揽住她颤抖的身子,急道:“你都病成这样了,怎能淋雨吹风呢?快进里屋,我帮你换一身干净衣衫——” “怡姐姐,”兼爱凛然不动,蓦然开口,声音低哑干涩,眼神空洞的直视前方。“你们走吧,回到你们原先的时空去吧。” 爽怡愕然的瞪着她苍白的秀颜,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才断断续续的问:“你,你说什么?” 突然天际一道惊雷吓得爽怡踉跄一退,通天的火光照亮兼爱毫无血色的脸上,血染的诡谲。随着寺院僧众们呼喝着救火,抬水、泼水,吵杂一片。可屋内却静得可怕,两人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打破这无言的窘境。 直到那天人般风姿玉骨的人赫然出现在火光冲天的树下,才制止了无休止的喧闹。白衣飘飞,黑发泼墨,纤若青葱的手指指向越烧越旺的古树,燃烧的树枝竟戛然而断,重重的砸在地上,火星四溅,却在他身前一尺处弹了回去。在场的人无不惊叹,呆立当场。击落的雨珠浇熄余火灰烬,一场大火竟如此消弭于无形。 爽怡站在窗下,愣愣的看着这一幕,对她的震撼无以匹敌。她素知天志天赋异禀,却不知道他竟如此大的力量,竟能让愈百斤的大树顷刻间分崩离析。她惊得张口结舌,却见兼爱沉静的掩上窗,方才因火光照亮的屋里顿时一片黑暗。一双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掌心,轻轻拉着她往里间走去。爽怡被迫的跟随,同她一起上了床榻,床帐轻放,两人便困在狭小的空间里。 爽怡不解的瞪着黑暗中熠熠闪光的眼眸,突然眼前的明亮让她不能适应,她下意识的抬手挡眼,感觉光线渐渐柔和,才偷眼望去。只见帐内漂浮着四粒晶莹圆润的珍珠,呈不同的方位,亮度此消彼长。高悬于上的珍珠虽大,光泽却渐渐消退,几有随时坠落的趋势。而仅次于下的珍珠发出温润柔和的光芒,虽有拔高之势,却迟缓的不动声色。另一颗珍珠璀璨夺目,俨然盖过其他珍珠的光芒,别有唯我独尊的气势,虽然不断升高,却有西去的征召。最后一颗光芒微弱,时明时暗、忽高忽低,极不稳定,却隐隐中透着稳坐中央的势头。 爽怡疑惑的望着四颗漂浮的珍珠,不明所以。怔怔的望着对面端正跪着的兼爱,她清澈的眼眸中流露着圣洁的光芒,神色凝重的注视着珍珠的运势,口中默念、如玉的手指翻飞掐算。忽而幽幽说道:“这便是帝星的命格运势。” 爽怡难以置信的看着凌空漂浮的珍珠哑然,这便是神秘莫测的帝星运势吗?就是天志一直在摸索揣测,却始终不能尽解的命格?可眼前这个娇弱的女子却轻松的指点着被凡人视作神圣的帝星。只是这四颗截然不同的帝星代表着谁的命格呢? 兼爱指着那颗最弱的珍珠说道:“一旦那颗帝星的光芒大放,就预示着他的命格已经天成,任何人都不能修改。而你们的命运也会随之确定,陷入已定的天命轮回中随波逐流,不能自主。” 爽怡一愣,急道:“为什么我们的命运会和帝星相连?那颗帝星代表着什么,为什么他会主宰着我们的命运呢?” 兼爱素手轻挥,四颗珍珠光芒一现,变换方位,依旧起起伏伏。一颗光芒黯淡飘向南方;一颗固守中央,虽在上升,却似摇摇欲坠;一颗立于东方,始终沉稳淡定,光芒柔和而持久;最有一颗光芒大放后,迅速西去,顷刻间如流星般坠落—— 爽怡惊呼间,四颗珍珠颓然落在丝绸锦被上,她震惊的盯着兼爱倦极的眼睛,战战兢兢的求证。 兼爱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软倒在爽怡的腿上,细若游声:“姐姐,我好累,我想歇一会儿——” 垂下的床帐猛然挑起,爽怡惊恐的揽着兼爱,一手将散落的珍珠拢在锦被下,审慎的瞪着榻前独立的人。一袭白色深衣,及膝的黑发如瀑布般披散而下,湛蓝的眼眸似如洗的碧空,又似无波的潭水。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下?”天志凌空一个响指,几案上的烛台残灯如豆,看看照亮榻前的一席之地。他幽然立于光明和黑暗的交界处,一身白衣一面纯白,一面灰暗,竟似将一人劈开两半,一边是天使,一边是魔鬼。 爽怡暗松了口气,缓缓将沉睡的兼爱放倒,安置她舒适的睡下,才轻声道:“打雷声惊醒了小爱,她害怕,我便跟她一起睡。这不,好不容易她才又睡了。” 天志揣度的望着她淡定从容的眼眸,点了点头。“今夜的雷确实很响。”他盯着衣衫不整的爽怡,不自然的撇开脸,柔声道:“雨势渐小,你也早些睡吧。”说完轻轻放下床帐,床帐落下的一瞬,他湛蓝的眼眸轻柔的扫来,带着不着边际的怜惜。 爽怡被那转瞬即逝的眼神震住,她惶急的挑开帐子,幽暗的屋里哪还有人,唯有几岸上点点残光留下最后一丝光亮照进她无措的心底,无声无息的涌来一股股暖意—— 荐福寺的一场大火传遍长安大街小巷,东女国使者的法力为人称道,因此南郊祭祀,中宗特邀曳夫助献。 北方的秋天总是一闪而逝,转眼间冬天的气息渐渐浓郁,秋风扫落叶,长安城顿时陷入萧索颓然的氛围中。 长安近郊的一处宅院中张灯结彩,大红“囍”字衬着红墙绿瓦格外的喜气。喜堂布置的简约而隆重,正位端坐着一位中年妇人,紧张而喜悦的望着喜堂的门口。喜堂里挤满了半大的孩子,各个兴高采烈的围着红纹蟒袍的新郎官,不时的推推搡搡,笑着指着僵直着身子的新郎,新郎的脸色由通红变成酱紫、慢慢又变成铁青。 敏实在看不过去,过来挨个赏了一个暴栗,拎着挑事主儿的脖领子拽到她身后观礼。敏旁边的淼看着敏暴怒的样子,看着那几个小子委屈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爽怡抻抻她的袖子,劝她收敛一点,她才捂着嘴憋着笑,一会儿脸便胀得通红。紫叶温婉的坐在一侧,愣愣的望着穿着大红蟒袍的新郎,眼底尽是忧郁。 喜堂外炮竹之声大作,充作司仪的小郭严整着脸朗朗喊着“吉时已到”,新娘一身凤冠霞帔,细心雕琢的玉颜以一把金丝雀屏扇相遮,若隐若现,娇羞动人。搀扶着新娘的喜娘十三四岁的样子,姿容秀丽端静、不妖不媚,透着净洁灵动的气质,身量未长全,浑身透着稚嫩活泼的气韵。她笑着朝敏挑挑眉,扶着新娘走到新郎身边,祝福向新郎官笑笑。 小郭清清嗓子,尽职尽责的完成他司仪的工作。高座于上的妇人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不禁喜极而泣,用丝帕按按眼角,感动的看着一对新人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仪式。 随着小郭的一声“送入洞房”,喜堂内欢声雷动,一群半大小子们围着新人鼓掌叫好,摩拳擦掌的准备跟进喜房闹洞房。新人却没有行动,新娘隔着扇子看着自己的丈夫,见丈夫首肯,便放下手中的金丝雀屏扇,拉着丈夫的手走到敏的面前,双双跪倒。 变生仓促,敏惊得从椅上弹了起来,赶紧去扶,两人却怎么也不肯起身。敏求救的望着稳坐正堂的妇人,哪料妇人激动的起身,走到新人身后,低泣道:“尚仪就受了他们这一拜吧!若非怕折损尚仪的阳寿,老身也要给尚仪磕头的。若不是尚仪好心,我这个老婆子早下了地府,哪有这福分看他们成亲呢!若非尚仪成全,他们哪有今天,您就让他们给您磕个头吧!” 敏仍是不敢受,侧着身子不让他们拜,急道:“大娘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他们今日能走到一起,是他们自己勇于面对自己,勇于承担今后的艰难。我本是福薄之人,怎能让他们拜我?快起来、快起来,你们是让我无地自容吗?” 画眉扔掉手中的金丝扇,挽住敏的手,泪意盈盈的道:“姐姐请听我一言。画眉少小就没了爹,靠着娘一针一线做些杂活养育成人。家中本就没什么值钱家当,偏偏伯父惦记爹爹留下的一间草房,硬说娘没有儿子,让爹爹断了后,硬将我们母女扫地出门。一路乞讨为生,受尽了白眼打骂,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画眉真真尝尽了。可是,自从遇到小郭,后来又逢姐姐施以援手,救了我娘的命,画眉才知道世上还有好人!但跟随姐姐这三年时间里,画眉看透了尔虞我诈、颠倒黑白,这人世间竟被妖魔遮天蔽日,累好人受尽苦难。可姐姐从没抱怨,更没有将怨气撒在我们身上。画眉虽未在别人家做事,却也听说了太多主子欺辱奴才的事。更让画眉感动的是姐姐从未轻视我们,更与我们结成兄弟姐妹,关怀备至。还让我们读书认字,学习一技之长,我们才能明断是非、养家糊口。若不是姐姐的鼓励,画眉根本就没有勇气追求自己的幸福,更不会有出阁的一天。姐姐对我们恩同再造,请受了画眉一拜吧!”画眉早已泣不成声,恭敬的一拜,伏地不起。 敏心酸的红了眼眶,虽受了画眉一拜,却半跪着俯身扶她。画眉一身火红嫁衣格外夺目,胭脂水粉将她的容颜修饰的更加秀美,梨花带雨更是惹人怜爱。敏强忍着泪,笑道:“好妹妹,姐姐知道你的心意了,咱们起来说话,好不好?” 画眉看看身旁的称心,见称心神色肃穆,便陪在他身边不愿起身。称心感激的望着眼前宛若昭阳的女子,恭谨的道:“尚仪在上,请受公孙信三拜。” 敏要拦,却被画眉挡住,只能见他俯身一拜,正视着她道:“第一拜,多谢尚仪收容,让我颠沛流离多年后,终于有了栖身之所。”说完又俯身磕头,再道:“第二拜,多谢尚仪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出身寒微,受尽世人□,早就失了做人的尊严。是尚仪给我作为一个人所有的名誉和尊严,让我重拾信心。”他凝视着她,再度磕头。“最后一拜,多谢尚仪给了我一个家,若是以前我根本想都不敢想,可如今我却真正拥有了。不仅是妻子、母亲,还有这么多兄弟姐妹,让我重新有了家的感觉。公孙信携内人对天起誓,此生愿为尚仪肝脑涂地,绝不言悔。”他牵着画眉的手严肃郑重的看着敏,许下了一生的誓言。 敏震动的看着他们,堵在嘴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想了想,伸手扶着他们的手拉他们起来,一扫刚才的沉闷,笑道:“你们两个还真能转移我们的注意,以为这样我们就不闹你们的洞房了吗?小狗子,接下来看你们的了!” 半大小子们本来沉浸在感动的氛围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呆愣的望着敏,直到敏面露无奈,小狗子第一个回过神来,立刻抓着新郎新娘的红绸衣衫往喜房里走,画眉手里不知被谁塞了刚才扔到地上的雀屏扇,被一群小子推推搡搡的往前走着。她回头望去,只见敏灿笑着用手指点点脸颊,比出一个笑脸来,她会意的笑笑,眼泪却不由自主的滚了下来。 敏拉住称心,望着已经进了新房的画眉,才正色道:“我将这个妹妹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一生一世对她好,不要辜负她对你的情意。这是我以姐姐的身份对你的要求,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称心极其郑重的点点头,抱拳一揖。方起身,就听新房里传来那群小子的吆喝声,笑闹的不像话。敏笑着推推他,称心又看了她一眼,便转身快步进了洞房。一时间,起哄声不断,却夹杂着人世间最快乐的笑声。 敏心满意足的笑了,眼中的泪却再难抑制,若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爽怡关切的望着悲喜交加的敏,担忧的望着身旁的淼和紫叶,心中挣扎,不知该不该说,又不知该怎么说? 秋日的午后,阳光温暖的洒下。 宅院外,敏看着已经上了马车的紫叶、淼和爽怡,不好意思的笑道:“我不能跟你们一起进城了。我怕他们不知轻重把闹新房变成拆新房,只能留下看着他们。你们趁着时辰还早赶紧回去吧,最近不太平,还是早点走吧。” 紫叶和淼都关心的说了几句,只有爽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揣着沉重的心事。敏注意到她一整天都是心事重重的,刚才在办仪式没时间问,现在当着紫叶和淼的面,她似是仍有顾忌。走到窗下,拉着爽怡的手,轻笑道:“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女人心事重容易老,咱们现在这个岁数可要注意保养,要不然未老先衰可就没人要了!” 爽怡看着敏了解的眼神,握了握她的手,点点头。“宵禁令严,你要看着天黑前回来,路上小心啊!” 敏笑着点点头,朝驾车的李宜德抱拳一揖。“有劳李大哥。” 李宜德目光沉稳,审慎的打量了一番这位与众不同的女官,回以一礼,扬了扬马鞭,马踢踢踏踏的向前跑去。 敏站在门外朝着马车的方向挥了挥手,阳光直直的洒在笔直的道路上,将马车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突然有种悲凉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日已西斜,整个院落笼罩在橙色的光华下,暖意融融。 敏站在桂花树下,渐渐凋零的桂花撒了她一头一身,微黄的桂花镶在她简单的发髻上,与身上杏黄色的衣裙交相辉映,一如天上高挂的骄阳温暖柔和。她平静的望着天边的彩霞,映衬着她脸颊不同寻常的红晕。 小郭和小狗子结伴而来,望着她空灵的身影,不禁止步。那种飘忽的眼神似乎预示着她随时会消失,让他们内心恐慌起来。 敏听到动静,转头微笑的望着他们,招手让他们过来。看着两个个头已及她肩膀的少年,看着他们不断增进的学识和本领,已及他们眼中逐渐散发的自信的光辉,她就以拥有他们为傲。她伸手抚摸着他们的头,仔细的打量着他们,要将他们的模样烙在心里。不由得有感而发:“你们刚来的时候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转眼间已经成了小大人。光阴似箭啊,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人不服老不行啊,以后的天地就是你们的了。” 小郭微仰头看着她几乎模糊的笑脸,心中害怕,急忙握住她的手,道:“姐姐,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走,我要留下保护你。让小狗子他们跟着画眉他们走吧,我留下来陪着你。” 小狗子见小郭改变主意,也立刻表态。“我也不走,我还要给姐姐配药。我一定要为姐姐解这情花之毒,姐姐你相信我!” 敏红了眼眶,仍笑着看着他们,缓缓摇摇头。“我明白小郭的意思,我也相信小狗子的话,我同样也舍不得你们啊!可是,即便我有一千一万个不舍得,我也得让你们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们已经长大,该是游学的时候了。长安虽是国都,政治经济的中心,也像一个牢笼禁锢了很多人的思想和行动。我不想让你们在这种晦暗不明的环境中成长,你们该长歌放马、纵情江湖,体验一番异地的风俗人情,待到你们长成,再度回到这里,才是你们大展身手的地方。何况,你们此去是为了帮我置办产业,若是这长安待不下去了,我就去投靠你们,到时候你们可别嫌我只做米虫不做事!” 敏看着默默流泪的小狗子,疼惜的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柔声道:“男儿有了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又不是再见不到我了,哭什么呢?姐姐知道你担心我的身体,你放心,姐姐跟你发誓,一定按照你的方子好好调养身体,不会再毒发。姐姐相信你的实力,你一定会成为千古留名的神医。可是要名扬四海,你就一定要付出常人难以想像的努力。你大可趁着这个机会,游历天下,遍寻草药,说不定就能找到克制情花毒的解药呢!姐姐在长安等着你回来,你不会让姐姐失望的,对不对?” 小狗子连连点头,将不舍的眼泪胡乱擦去,换成自信的笑容,单纯的望着她温暖爱怜的眼神。他不会知道一别竟是永别,待到多年后他再度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了。 敏转头严肃的望着小郭,掷地有声的道:“我将他们的安全托付给你了,你能做到的,是不是?”小郭重情重义,不论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因此她将众人的性命交在他手里,他无论如何都会答应。 小郭看着她眼中的期许,毅然的点点头。“我定誓死保护众家兄弟姐妹,不让他们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他朗声起誓,但想到屡屡出现的刺客,他又不安起来。“姐姐身边没有心腹,谁来保护姐姐的安全呢?” 敏感动的看着这个年幼的弟弟,心中感慨万千,仍释怀的笑笑。“谁说我身边没心腹的?我不是从宫里把仁惠要出来了,她聪明伶俐,你就放心吧。何况,有人要杀我,也有人要保我,两厢势力较量,我就安全了。你小孩子家家的,就不要瞎操心了!一路上要当心,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知道吗?” 小郭虽点头,眉宇间仍存着担忧。不知为什么今日的她的身影总显得飘忽不定,似乎随时会消失不见,他的心更加不安。 夕阳在天际挥洒出一片璀璨的红色,似离人眼中血。 刚才重做喜娘的少女轻巧的走了过来,眉眼含笑、愈发的光彩照人。她微笑着轻声汇报:“姐姐给画眉姐姐置办的家当,仁惠已经点清,确认无误,将清单交给老夫人了。” 敏赞许的看着她。“惠惠办事,我岂有不放心之礼?”她看着天际残阳如血,知道就要分离,强忍住心头的不舍,转头温柔的看着他们,细细的打量。不知以后是否还有机会相见,不知多年以后的他们会是怎样的风流倜傥,不知到时他们还会不会记得她。压下所有的汹涌而来的问题,她灿然一笑,握着他们的手,朗声道:“好了,我走了。你们要记得姐姐说过的话。”她状似潇洒的松开他们的手,用眼神制止他们的欲送行的言语,挥手让他们进去,随即转身出了院门。 武仁惠不解的回头看看两个如木桩般钉在那儿的少年,柔柔的问道:“小郭今天不回去吗?” 敏宠溺的看着她,笑道:“他们这群小子轻易聚不到一块,就让他们好好玩吧。何况‘闹房三日无大小’,他们怎会轻易放过称心?就随他们去吧。”敏轻松的跃上马车,眉间眼底尽是放心的笑意。 武仁惠会意的含笑点头,再度回头时,院里哪还有人影,不在意的摇摇头,跟着敏上了马车。 残阳一抹天际红,却道离人泪中血—— 祭祀 十一月乙丑,中宗将祀南郊。历史惊人的相似,多年前唐高宗封禅泰山时,武则天毫无悬念的担任亚献天地,与高宗并称“二圣”。今时今日,韦后在南郊祭祀中同样担任亚献,这已代表她政治地位的空前提升。但为了显示这次祭祀的与当年封禅泰山的不同,韦后提出由女子为她捧奉祭品。以往皇帝祭祀,都由臣僚贵族家的子弟担任斋郎,为皇帝捧奉祭品。韦后提出男女有别,硬从官僚贵族中挑选了十几名貌美女子充当斋娘。这一举措又在朝堂上引发热议,韦后专权已是不争的事实,却无人敢出面阻拦,韦家势力不容小觑。 祭祀当日,晴空万里无云,虽是寒冬时节,阳光依旧明媚。朱雀大街上,人声鼎沸,中宗御辇浩浩荡荡的由皇城驶出,直向明德门而去。前前后后护卫的禁军开道,供奉祭品的斋郎斋娘缓步而行,李氏宗亲以相王和太平公主为首,其余子弟缓缓跟随,要到南郊的福地祭祀天地。百姓山呼万岁,希望祭祀能都带来祥瑞。 同街上的热闹相比,群贤坊却格外冷清。 清澈的池水上浮着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冰火两重天。 敏卓然立于池边,若有所思的看着南边。北方天气严寒,南方却是温暖宜人。此时画眉他们应该已经走了很远,正在享受着南方别样的天气吧!还有一个月就是景龙四年,李唐王朝风云突变的时刻即将到来,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他们这些身处乱局不能自拔的人只能任由历史的车轮无情的将他们碾压。她能做的就是让无辜的人提前远离战场,逃开不属于他们的残酷命运。 明年的这个时候,她还能在这里安然的看着平静的湖水吗?李氏的大获全胜,会给她带来什么呢? 她茫然的看向一墙之隔的邻居,上官婉儿随中宗南郊祭祀,现在就要出城了吧!明年,她真的会如历史记载的那样结局吗?掌权女官的命运就要终结了吗? 敏按住心口艰难的扶着树干坐在屏榻上,她竟没有勇气想下去,不敢想、不愿想。她从不知道自己内心这样害怕失去,恐慌到即使想一想她就心如刀割。不能认命,不能放弃,她一定可以做些什么,她要好好想一想。 “姐姐?姐姐?” 轻柔的呼唤惊醒了她,她惊喜的扭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仁惠绝美的容颜。她自嘲的笑笑,她怎么还会以为是画眉呢,他们已经离开了。望见仁惠疑惑的神情,她收摄心神,微笑着问:“有事吗?” 武仁惠俏皮的指指院外,笑道:“外面真的好热闹啊!祭祀天地是盛大的典礼,一定非常好看。”她向往的看向南边,突然不解的问:“这次的祭祀办的如此盛大,不仅添了斋娘,更是连命妇都允许观礼,为什么唯独不让姐姐去呢?以姐姐的血统身份即使不作斋娘,亦可从旁观礼的,我真是想不通。” 古人将祭祀看得极为重要,不论是祭天还是祭祖宗,都是无上的荣耀,但敏不以为然。“这样刻板的场合不适合我,是我主动提出不去的。我呆在那也是无聊,不如不去,在家多自由啊!若不是你进宫在先,这斋娘肯定有你。听说皇后娘娘要重赏这些千金,有夫婿的加官进爵,没有出阁的必是婚配良婿。我的小惠惠就快及笄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惜错失了这次机会,只能看着好男人被瓜分一空了。” 武仁惠俏脸一红,嗔了一句:“姐姐,你欺负人!”便背转过身去。 敏是过来人,怎看不出那专属于少女的娇羞,那明明是有心上人的神情。她好奇的探过脸去问:“小妮子也会脸红了?告诉姐姐,是不是有了意中人?是谁?姐姐认识吗?能在宫廷任职,必是出身不凡了?” 武仁惠羞得满脸通红,娇艳的如桃花盛开,温柔的如朗月初现,让敏一时看呆了眼。眼前这个娇俏的女孩拥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会不会同历史上所有的红颜一样薄命呢?她高涨的情绪瞬间低落,抚着仁惠长长的秀发,叹道:“好,姐姐不逼你,可是当你们两情相悦时,一定不要忘了通知姐姐啊,姐姐等着喝你的喜酒!” 武仁惠腼腆的点点头,见她黯然的神色,渐渐收了害羞,刚要问她。只见湖面上飞来一只白鸽,直接落在敏的手里。 敏一愣,这只白鸽她从未见过,但显然是经过训练的。见它脚上绑着竹筒,心里莫名的一慌,急急拿出里面的丝绢展开,是爽怡的字迹。她猛地攥紧丝绢,震惊的瞪着渐渐融化的薄冰,浑身不能自抑的颤抖。 武仁惠察觉出敏的异常,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的手臂,轻声唤她。 敏一个激灵惊醒,猛地甩开她的手,冲向了马厩。马厩里小白无精打采的吃着草,见敏过来,立刻扬头打了一个响鼻。 敏愣在当场,看着刚刚开始复原的小白,不由得一阵心疼。蓦的下定决心快步从小白身旁走过,牵起一匹普通的马翻身而上。小白暴躁的欲人立起来,可是缰绳紧紧的绑在柱上,几次挣脱却没有挣开。敏抱歉的回头看它,见它仍然奋力的欲挣断缰绳,柔声道:“小白,不要生气,我去去就回,回来再跟你赔罪。”话音未落,人马早已冲出了后院。 马厩里,小白一次又一次的拉动缰绳—— 长安南郊百年福地,秦岭山脉的的一支,山的一侧早已设好祭天的神台,禁军礼仪官各就各位,等待着帝后的到来。远远望去,浩浩荡荡的队伍、金碧辉煌的御辇、英俊的斋郎、秀美的斋娘缓缓而来。 山的另一侧,简单的神台临山而造,借着山势的险峻,与周围融为一体。 爽怡站在神台前焦急的望着,淼和紫叶不明所以的看着她紧绷的背影,又望了望坐在树下闭目养神的兼爱,两人都是一肚子的疑问。一大早便收到爽怡的飞鸽传书,只写着“速来南郊!”爽怡生性宁静审慎,修身养性的更是凡事不急,这次竟用了“速”字,必是大事。两人都是火急火燎的赶来,竟是比浩浩荡荡的皇家队伍更快。还未到祭祀的地方,便看到爽怡,带她们来到山的另一侧。 爽怡绞着手指望眼欲穿,突然一骑马飞奔而来,马上正是一身宫装的敏。爽怡稍稍放松了些,急急迎了上去。 敏勒马跃下,看着神台前不解的淼跟紫叶,犹疑的望着爽怡,微喘着道:“为了避开御驾绕了些弯路。你信上写的都是真的?我实在不敢相信啊!” 爽怡拉着敏的手,走向神台前的两人。日正当空,阳光普照,洒在庄严神圣的神台上,显得格外夺目。 爽怡定定的看着她们,长呼了口气,坚定的道:“让你们来这里,就是因为我有办法可以回到我们原来的时空,打断跟这里的牵连,不再干涉历史的进程,让一切恢复原状。” 淼难以置信的瞪着爽怡,以为刚才只是自己幻听。紫叶震惊的僵立在神台前,浑身竟止不住的颤抖。 爽怡写给敏的信略略提及,因此敏不再吃惊,而是打量着被这个消息震撼了的淼和紫叶。淼已经嫁给李隆基,她能割舍掉自己的感情吗?紫叶至今没有完全恢复记忆,她真能适应千年后的生活吗?她不确定的望向已经平静的爽怡,外表看似镇定,爽怡的心也在摇摆吧! 爽怡严肃的问:“你们的选择是什么?要留下,还是走?” 淼笑得有些恍惚,摇着头道:“你是开玩笑的吧,怎么会突然就找到回去的方法?不是搞错了吧!” 爽怡有些阴谲的摇摇头,缓缓扭头看向敏,低声问:“你呢?” 敏望着脸色刷白的淼和沉默的紫叶,苦笑道:“你这次先斩后奏,不就是为了让我们在毫无准备下听从了你的决定,一起回去吗?走也好,不用看到随后而来的暴风骤雨,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对这里也没有再多的留恋!可不论是走是留,我们四个都要在一起!” 爽怡眼神动了下,随即淡然的拉着淼跟紫叶的手引着她们站到神台的前面,敏无语的跟着,缓缓抬头望向山的另一侧,就这样悄悄的走,对谁都是好事吧。 紫叶突然甩开爽怡的手,连连后退,坚决的摇摇头,低语:“我不走!” 中宗车驾缓缓停下,中宗一身金黄色的九爪龙纹皇袍,体态略显臃肿的他由宦官的扶持走下御辇。另一头赤色礼服的高髻的韦后同时下来。福地前所有的人跪地高呼万岁,其声令山河动摇。 敏偏头听着山的那头地动山摇的声音,知道中宗已经驾临。不一刻,祭祀仪式就要开始。可是一脸抗拒的紫叶却一再后退,不愿任何人接近她。 爽怡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树下的兼爱,脸上终于有了急迫。“我本不想告诉你们,就这样回去的。你们都有要留下来的理由,可是我们不属于这里,我们的存在会打乱历史的脚步,更会给我们自己带来不可挽回的命运。我不怕泄露天机,兼爱预言还未大亮的帝星一旦稳定,我们的命运就陷入已定的天命轮回中不能自已。所以在这颗帝星绽放前我们还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而离开这里回到我们原先的时空就是唯一的办法。” 敏听得有些呆愣,这是她第二次听到“帝星”之说,第一次是在荐福寺兼爱说的箴言“帝星初降”指的是淼的命运。而爽怡口中的这颗尚未光芒万丈的帝星又是指谁呢? 淼显然也是惊呆了,思忖着站在神台前。 紫叶不信的摇摇头,眼角眉梢带着森然的冷漠。“你怎么就知道我们的命运没有在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呢?这么多年了,我受得痛苦有谁知道?在我终于任命、接受现实的时候,你让我离开这里,只说什么狗屁不通的命运?你又怎么知道那颗帝星不会扭转我们的命运?” 紫叶的话惊醒了坐在树下的兼爱,她缓缓睁开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恼怒的紫叶,微微偏头,像在思考。 紫叶对上兼爱带着几分计较的眼神,五内火起,低喊:“你竟然会相信这个时而痴呆时而迷糊的女人?她和她那个哥哥都是妖魔,总是站在别人背后说着什么‘预言’、‘箴言’,好似掌控一切的天神!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是,他们只会妖言惑众!她把我们骗到这不知道又要干什么?你们还要相信她的鬼话!” 敏看着歇斯底里的紫叶,突然间觉得这样的紫叶好陌生。温柔婉约的紫叶何时会这样咒骂一个人,何况又是柔弱无害的兼爱。 五人一时间对峙无语—— 礼仪官将祭品贡上神台,仰望天际日头将近正午,吉时马上就要到了。他做了个手势,祭祀的礼炮腾空而起,在天际绽开,巨响在山间回响,震耳欲聋。 巨响声声传到山的这头,爽怡焦急的喊道:“没有时间了!我们命运的走势随着帝星的移动,今日皇帝祭祀天地,是帝星力量最强大的时候,兼爱只能凭借着帝星的力量帮助我们回去,过了时辰,不知下次还有没有机会了!” 默默而坐的兼爱突然起身,低垂的眼睑突然睁开,一瞬不瞬的瞪着神台前的四名女子,漆黑的眼瞳闪耀着璀璨的宝石蓝色。她双手伸开,似要收拢自天际撒下的光芒—— 神台周围寂静无声,如暴风雨前的宁静,似乎蛰伏着蓄势已久的危险。敏震惊的感受着四周气流的凝固,又似回到数年前神农架溪旁的一刻,也是这样的平静。她下意识的想要跳下神台,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了回来,摔在神态前。她惊愕的瞪着神态周围,似乎有什么罩在神台之上,将她们困在不足丈余的神台上。 爽怡见敏摔在地上,立即飞身欲扑出,同样被震了回来。她瞪着聚精会神的兼爱,心中一阵阵发寒,不信的大喊:“小爱,放我出去!你答应过我的,让我留下来,你怎么可以骗我!快放我出去!” 兼爱微仰着头沐浴着从天而降的白光,平静的神台四周缓缓卷起沙尘,纷纷扰扰的旋转起来,正是以神台为中心,一圈圈一层层的飞旋而起。神台的上方一缕白光直穿而下,照耀在四个人身上—— 百年福地上,中宗肃穆的站在巨大的神台上,恭敬的诵念着祭天的祝文,身后的斋郎捧着祭品垂首而立。 突然间天际一道白光从秦岭的一侧翻山而出,整座高山染上了银色的光芒。中宗愕然停止诵读,仰头望着那道夺目的白光。站在神台下的宗亲百官立刻伏身于地,以为天将祥瑞。 仰望山一侧的强光,薛崇简浑身一僵,欲起身站起,却看到身旁的吴名也要站起,他眼神一冷,按住吴名的胳膊将他按在地上,吴名扭头怒目而视,薛崇简却诡异的轻笑:“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我不能去,你也别想去。” 吴名急欲甩开他的桎梏,眼睛分毫不离那道白光,眨眼间白光消失在苍茫的山顶,他浑身一震,颓然的跪倒在地,绝望的看着山顶。 敏只觉得身体随着白光一点点上升,她看到爽怡紫叶和淼就在自己身边,她们全部笼罩在白色的强光中,慢慢离开神台。她奋力抬头仰望,白光的尽头是一个黑色的洞口,洞口正在一点点闭合,只有一肩宽。她知道那就是时空之门,穿过那道门她们就可以回到原先的世界,远离这里的一切烦扰。 爽怡极力挣扎着,想挣开无形的绑束,她透过白光去看神台下的兼爱,她白色的衣衫已被口中喷涂的鲜血浸染,如一朵朵绽放的桃花开在胸前。但她依旧高举着双手,似乎在奋力合拢。可她越用力,血却喷涌的更多。爽怡想阻止她,可张口一股巨大的气流窜入,让她喊不出声音。她只能无望的在白光中看着她越来越远。 她们一点点的接近,洞口却在不断的缩小,敏仰头看着自己马上就要进入黑洞之中。突然间,黑色的洞口急速收缩,眨眼间完全闭合,耀眼的白光慢慢收拢如渲染一般转变成海蓝色,将她们包在一个无形的蓝色结界之中。 这一番变生仓促,敏错愕的瞪着头顶已经消失不见的黑洞,身体慢慢下落,依旧漂浮在半空中,夺目的白光被淡淡的蓝色替代,脚下的一切慢慢变得清晰,神台前不再只有兼爱,她的身旁站着身穿蓝衣的天志。 爽怡惊恐的看着神台下的兼爱和天志。兼爱的白衣前襟已被鲜血完全浸染,她颓然的倒在神态前,沾血的白衣飘舞,似乎有什么从她的体内源源不断的涌出,直直的窜进大张的手掌中。而那喷薄而出的无形力量带走的是兼爱所有的生命力,口中的鲜血依旧喷涌,可她的脸色却透着死人的灰白。 爽怡奋力敲打着面前无形的蓝色结界,每打一次,她都会被巨大的力量弹回,她如疯了一般一次次的冲过去想要撞开结界,却徒劳的伤痕累累。她筋疲力尽的趴在结界上,大喊:“小爱,小爱!求求你放过她吧,不要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 天志的衣袂翻飞,气流在他的衣衫间流窜。黑发张扬在空中飘舞,发间那一对湛蓝的眼眸绽放着凛冽的寒光,大张的右手掌一丝丝的吸取兼爱的生命。静止的空间中,爽怡的声音微弱的传出,直透耳膜,他却不管不顾的加快脚步吸取兼爱最后一丝力量。 爽怡绝望的趴在结界里,手上脸上的鲜血流进愈加湛蓝的结面上,和着眼泪慢慢渲染,竟将湛蓝的结面染成血红色,透着妖异的诡谲。 淼看着神台前的一切,颤抖着后退,几近崩溃。一股巨大的力将她转过来,她对上敏镇静悲悯的眼,心中的恐惧顷刻间释放,她扑进敏的怀中痛哭失声,想要汲取一丝温暖。 紫叶面无表情的站在她们身后,轻轻碰触湛蓝色的结界,皱眉凝思。 衣衫翻飞的天志蓦然攥拳,似乎将什么牢牢掌控在掌心之中。宽大的袍袖直垂至地,他冷眼望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兼爱,慢慢俯身看着她空洞的眼神,长长的袖摆拂过她大睁的眼睛,想要闭合那失神的眼眸。 长长的袖摆一沉,兼爱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袖,轻轻攀住,黯然的眼眸大亮,既无错愕也无悔恨,而是淡淡的了悟。“大势已定,已无回天之力,你又何必如此。” 天志漠然对着她带着凄怆的眼神,冷笑:“李氏想要稳坐江山是万万不能的,即使仅能动摇李唐江山分毫,我也在所不惜。兼爱,你太不自量力了,你以为送走了她们,一切就会结束吗?天意、命运算什么,我不是将她们从遥远的时空带到这里了吗?她们按照我的安排一步步的推动时局的走势,难道人力不能胜天吗?” 兼爱幽幽的望着困在结界中的四人,深思道:“殊不知你所做的一切就是顺应了天意!极盛极衰、物极必反,秦隋二代而亡,所有的王朝都逃不开灭亡的结局。你想加快它灭亡的速度,可是它气数未尽,仅凭你一人之力又怎么改变?你以为你忘情弃爱、斩断七情六欲,就可以冷静决断,可是人心又岂能操控。” 天志不以为然的摇头。“兼爱,我将你从棺中救出不是为了让你跟我唱反调的。以前的你多痛苦,总是因窥测天机而备受折磨,可你跟在我身边多快乐,天真无邪、无忧无虑,你用你的力量帮我将她们带来,为什么就不能继续帮我,而一再向她们透漏天意呢?” 兼爱清明的眼中浸满伤痛,她苦笑道:“我宁可你不救我,任我困死在棺木中。我早就该死了,是你扭转我的命格让我又苟延残喘的偷生至今,如今你收回一切,也算公平。我只求你一事,望你能答应。” 她恳求的眼神不容拒绝,天志默然的点头,眼角不经意的瞄向困在半空中的结界,绝望至极的身影是那样的刺眼。他紧攥的拳头轻颤,撇过头去。 兼爱吃力的望向结界中泪眼盈然的爽怡,眼中带着几许无奈和不舍,她努力的扬起唇角,希望给世间唯一对她好的人最美的微笑。可扯着嘴角最终却是泪如泉涌,她哀求的看着天志,一字一句道:“给她,想要的幸福。她是你的救赎,不要放开她。”兼爱幽幽的望着他,他依然如多年前初见时的绝艳。棺盖在头顶上轰然打开,久未见光的她眯着眼睛看着披着星辉的他,宛若从天而降的天神一般圣洁肃穆——她唇畔带着清浅的笑意,如沐春风,轻轻合上眼眸,飘然而去。 “兼爱——”凄绝的声音透过结界传出,带着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天志不再多看地上冰冷的人儿,蓦然转身,扬起下巴看着浮在半空中的结界,湛蓝的眼眸如寒星、如冰霜,他仔细打量着她们,缓缓伸出右手,指尖蓄力轻轻一扫,结界竟凭空分成三个小结界。爽怡和紫叶各占一个,敏和淼因紧紧相拥不能分开。 爽怡趴伏在结界中,目光呆滞的望着神台下仿若沉沉睡去的兼爱,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滚落,溅在无形的结界上,慢慢渗透融化。 敏将淼揽在怀里,戒备的盯着天志,余光却瞄着旁边两个结界中的爽怡和紫叶。 天志挥了挥衣袖,紫叶所在的结界突然急速下落,在近地一丈的位置停住,恰恰在神台供桌之上。湛蓝色的无形球体如祭品一样供奉在桌上。他上前一步,几乎贴在结界上,低声说着什么。 敏意识到危险,俯身去看,紫叶在她的正下方,她只能瞅见紫叶僵立在结界中,已经散乱的发髻随着身子的颤抖而披散下来,将她苍白的脸颊完全遮住,看不清神色。她能看到天志湛蓝的瞳眸中散发出凛冽的寒意,纤细修长的手指探向紫叶,湛蓝色的结界如泄了气的皮球迅速收缩,将紫叶紧紧的包裹起来,紫叶痛苦的挣扎扭动,却挣不开那无形的结界。 “啊——”淼不能承受的捂着耳朵埋首在敏的胸前,瑟瑟发抖。遥远的记忆如江水般破堤而出,撕心裂肺的呼号、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而站在碎尸旁的天志宛若从地狱而来的使者,残忍冷酷。 敏下意识的抱紧她,难以置信的瞪圆了眼睛,一手奋力敲打着结界。“住手,你住手!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天志湛蓝色的眼瞳漠然的盯着供桌上扭曲挣扎的祭品,伸展的右掌缓缓攥起,变形的结界随之收紧,仿佛又无形的绳索一点点勒进紫叶柔弱的身子,血珠一颗颗渗出,浸在蓝色的结界上,发出异样的光亮。 “砰”一声,湛蓝色的结界破裂,一道蓝影重重的砸在神台之上,滚落在天志脚下,竟绊了他一个踉跄,手掌控制的结界蓦然失控,再度膨胀起来,结界中的人痛楚的蜷曲着身子,血如泉涌。 天志愕然的瞪着趴在脚下的人,不相信竟有人能打破他牢不可破的结界。看到她身上的因冲撞结界而造成的伤口,鲜血和着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衫,他眼神飘忽明白了过来。 爽怡揪着他的衣摆缓缓抬头,盈满泪的眼睛满是祈求,惨白的嘴唇哆嗦着发出颤抖的声音:“求你,不要再杀人。如果你要祭品,就杀我吧!不要再伤害她们,我求求你。” 天志冷漠的蓝瞳盯着她,随意瞟了一眼供桌上起伏的结界里虚弱的紫叶,长长的舒了口气,再度张开右掌对着仍在空中飘浮的结界。结界似乎感应到吸引力,迅速下落,落在紫叶的上方。 敏紧抱着瑟缩的淼,冷冷的审视着浑身透着绝然戾气的天志,他强行吸取兼爱的力量,为的就是将她们一网打尽吗?她可以理解他对她们的冷酷,难道他连爽怡也不会放过吗? 爽怡的脸色惨白,惊恐不安的望着戒备的敏,立刻攀着天志的衣衫跪在他的脚下,哀求道:“我求求你,你放过她们吧,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求你放了她们吧。” 敏看着泪如雨下苦苦哀求的爽怡,心中大痛,厉声喝道:“爽怡,不要求他。他要杀便杀、要剜便剜,我不会皱一下眉头。为了苟延残喘,让你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他,我不需要。女人也是有骨气的,不要求这种冷血动物,那只会折了你的人格。起来,我们四个生死在一起,还有什么可怕的。爽怡,站起来,不要求他!” 爽怡哀绝的望着强忍泪水的敏,绝望的抬头对上他的蓝瞳,最后无声的恳求。他湛蓝色的眼眸逐渐转为深蓝色,眼波如浩瀚的大海望不到边际,惊涛拍岸惊心动魄。他深邃的眼眸冷意湛湛,爽怡最后一丝希望慢慢撕碎,因泪水而迷蒙的双眼却清晰的看到他一点点抽出她手中的衣摆,她不死心的紧攥着心中仅存的幻想,却在衣摆离手的那一瞬彻底破灭。她失去重心的摔在地上,空洞的眼神再无一丝光辉。 敏心痛的望着爽怡瞬间寂寥淡薄的背影,愤恨的瞪着他,喝道:“你还有没有心,你怎么能这么对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她一手按住胸口,心痛的浑身发抖。 天志负手而立,扯着嘴角冷笑:“我从未对她有过承诺,是她一厢情愿。她还真是个笨女人!我透过她了解你们每个人的脾气秉性,让你们按照我的安排走进我为你们设计好的命运,你们今天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一向寡言的天志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瞪着敏娓娓道来。“慕容敏,重情重义、爱憎分明,倾心于先帝宣城公主之子。这是她刚来我身边时就告诉我的,我立刻就为你量身打造了你随后的人生。还记得那间绘有双剑凤凰的密室吗?为什么你醒来会出现在那,为什么如此隐蔽的密室你竟因误动机关而闯进?为什么绝杀冷酷的杨逸会对你手下留情,还收你为徒,将你训练成护卫武曌的人肉盾牌?你真以为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吗?” 敏惊得目瞪口呆,难道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她不信的拼命摇头,眼底却盈满了不确定。“是你设计杨逸收我为徒?怎么可能?” 天志嘲讽的睨着她惊愕的神情,又道:“杨逸一生爱慕武玄霜,偏偏你与她有几分神似,杨逸怎会忍心杀你?何况,杨逸死忠于武后,一直在寻觅合适女子调教,你自然成为不二的人选。我本想让你进宫去搅乱局面,兰若也正需要一个挡箭牌,徐承志也想利用你来控制吴名,在这样的推动下你进宫做了女官。武后竟格外欣赏你,即使她怀疑你的身份,也没动你分毫。只是没想到你竟笼络住上官婉儿的心,她或明或暗的保护你,才让你有惊无险的一次次逃脱兰若的陷害。直到你糊里糊涂的成了李希敏的替身,上官婉儿才对你又爱又恨。虽然后来一度失控,但你的确将宫中局势搅乱,也成了兰若的替死鬼。若不是我觉得你可以牵制上官婉儿,我才不会救你,任你在郊外自生自灭。” 敏有种窒息的感觉,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一开始就陷在一个设计好的局里,自己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事先安排的。细细想来,从她莫名其妙穿越至今,每一件事都似乎有人在背后推动。她忽而想起当日在上阳宫时,她被魏沣一脚踢下马,才会使自己再度陷入宫廷。她按住胸口,急问:“是你让魏沣出手杀我?也是你让他强留我在宫中?我所受一切都是因为你?” 天志眼中闪过浓浓的讽刺,他瞥了眼困在结界中奄奄一息的紫叶,默然不语。 敏却以为是他默认,她此时已是哀痛大于震惊,她茫然的看向无言的爽怡,这个毁她一生的人竟是爽怡倾心所爱的人。她别开头不想再看,怀中的淼却挣开她的怀抱,喝问:“那我呢?我遭遇的一切是不是你精心安排好的?一线天你救我时说得模棱两可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天志讳莫如深的望着她,蓝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命属火,偏有带着水的命格。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的命数极富极贵,此生荣宠不尽。但是——”他蓦然住口,神色凝重的望着山顶,仿佛他的蓝眸已经穿透岩石看到另一端。他忽而伸出右掌,一股气流似从他的掌心涌出,袭向敏和淼所在的结界。 敏只觉一股巨大的气流从脚底冒出,硬生生隔断她和淼,她紧握着淼的手,却被巨大的力量推起身子,两人相握的手一寸寸的分离。她不知她松手的一刻会发生什么,她只记得当年她松手的一刻让她们分离,迈向了不同的命运,她不知道这次又意味着什么。 平展的掌心凝聚着无比的力量,天志蓦然攥拳,困在结界中的两人瞬间分开,一个整体的结界凭空分裂成两个,分别圈禁住她们。就在他再度打开手掌时,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劈头盖脸的压了下来。他惊愕之余,匆忙闪身避让,凝聚力量的右掌化作手刀凌空劈下,掌风过处犹如利剑破空,鲜血喷涌而出,放射状的飞溅了出去,巨大的马头嘶叫着飞旋在空中,重重的落在地上。 鲜血溅在膨胀凝结的结界上,发出嘶嘶的声音。地上尚未瞑目的马眼含泪望着敏,断颈处的鲜血将黑色的鬃毛浸染,红与黑的对比是那样的刺眼。 敏呆愣的望着地上身首分离的小白,心如刀绞,悲愤的情绪席卷心头,泪水若断线的珍珠滚落,一颗颗打在结界上的血渍上,湛蓝色的结界和着血色渐渐稀薄。 马首斩落的瞬间,马身并没有马上倾倒,一道黑影跃下马背,随着而来的是强劲的剑气,寒意凛凛的直劈而下。天志避过马蹄、斩下马首,本能的去抵挡铺天盖地的剑气,手腕处一阵冰凉,麻酥酥的感觉由手腕处扩散,蔓延全身。蓝眸转动,瞥见修长如玉的手指依旧伸展,却随着断掌飞掠出去。他茫然的望着右腕,汩汩的血液从腕处喷出,阴湿了他蓝色的衣袍。 同时间,神台上的结界爆裂,三人砸落在供桌上,翻下神台。 敏摔得极重,片刻间恍然无知,大睁得的眼睛茫然的望着天空,一个黑影遮住了头顶刺眼的阳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地上托了起来,撬开她的嘴塞了冲鼻的药丸。敏浑身一个激灵,恢复了神智,双眸锁住近在咫尺的人,稚嫩的脸庞、刚毅的眼神,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耳中嗡嗡声渐退,她听到他一遍遍喊着“姐姐”,心中温暖感动,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打在他托着她的手上。她感叹的呼唤:“小郭?” 小郭惊惧的眼中蓦然迸发狂喜,笑着将她揽在怀里,不确定的用手摸了摸她的脸颊,惊喜的流下泪来。他扶她靠在供桌坐好,才持剑一步步走到天志面前,剑尖直指天志咽喉。小郭眼神犀利锋寒,偏头道:“姐姐,此人妖魔投生,阴邪狡诈,应除之而后快。” 敏望着身旁的惊吓过度的淼和伤痕累累的紫叶,身首异处的小白倒在血泊之中,神态下一片狼藉,一切仿似噩梦一场。她恍惚的看向依旧默然跪立的爽怡,背影透着悲怆和绝望,她竟不知如何答话。 小郭将剑向前一送,剑尖刺破天志的咽喉,他却恍若不知的看着血流如注的断腕,一瞬间绝世的容颜失色、湛蓝的眼眸变黑,昂扬的身子佝偻起来,嘴角噙着讽刺自嘲的笑意,仰头大笑,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笑声如一把尖锥刺进敏的心头,竟让她心生不忍,低语:“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殊不知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事已至此,杀他于事无补,他已成废人,何必赶尽杀绝呢!放了他吧!” 小郭怔怔的回头,她眼中的悲悯他不懂,但那一抹断绝红尘的神色却重重的击向他少年早慧的心。他茫然的撤剑,慢慢踱回她的身边,扶着她站了起来。 敏跪在爽怡身边,看着她的手指齐齐插入土中,地上血迹斑斑,敏小心翼翼的去握她的手,爽怡浑身一震,犹如大梦初醒,空洞无神的眼睛无措的望着敏。敏心疼的将她的手指一一抽出,拂去泥土血迹,轻声问:“我们走吧!” 爽怡迷惘的看着她,轻缓的点了下头,顺从的站起来。小郭背着紫叶,扶着淼过来,敏握了握淼的冰凉的手,看向趴伏在小郭背上的紫叶,揽着爽怡的肩膀离开。 爽怡随着敏的脚步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却再没有看他一眼。 五人相互扶持越走越远,直至不见。 残破的神台下,天志漠然而立,回首望去,再不复见她熟悉的身影、娴雅的笑脸、温柔的眼神,他与她之间的牵绊被他无情的撕碎,她心中最后一丝柔情被他无情的践踏。她绝望甚至无望,他的人生依旧。 如果早点相识,在他被浓烈的仇恨腐蚀前,他会被她的深情感动,放弃这条无望的死路。可是,如果没有决意复仇,断了七情六欲,他又怎会有能力带她来到他的世界?一切早已注定,他执拗的想要改变,却终是逃不开命运的捉弄。 “惊才绝艳的天志,竟会有断掌失势的一天。真是大快人心!” 嘲讽的话语如寒风般刺进他的骨肉,天志微微扬头,墨黑的眼眸深不可测。轻蔑的睨着面前的两人,徐承志和魏沣。 徐承志得意的笑容因他不可一世的眼神而僵硬,他恼恨的踢向天志的膝盖,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胆寒。天志却凭借着另一条腿站着,眼中轻视依旧。徐承志怒极,一脚踢在他另一条腿上,看他无力的软倒,趴伏在自己的面前,他终于解恨,低头挑衅的道:“去见见我的新主子吧!” 天志了然的扬了扬嘴角,不去理会他令人作恶的嘴脸,深邃的眼眸望向天际,幽幽的长长叹息—— 落水 十一月乙丑,中宗祀南郊,赦天下,并十恶咸赦除之;流人并放还;斋娘有婿者,皆改官。时流人皆放还,均州刺史谯王李重福独不得归,乃上表自陈曰:“陛下焚柴展礼,郊祀上玄,苍生并得赦除,赤子偏加摈弃,皇天平分之道,固若此乎!天下之人闻者为臣流涕。况陛下慈念,岂不愍臣栖遑!”表奏,不报。 乙亥,吐蕃赞普遣其大臣尚赞咄等千余人尚金城公主。中宗下诏金城公主和亲吐蕃,嫁于吐蕃王子善擦拉温,来年一月启程。 十二月甲午,中宗身体微佯,携韦后幸骊山温汤。亲王大臣无不随行,中宗兴致所至,更会到大臣在骊山的别院游玩。韦嗣立就因接驾有功,擢升逍遥公。此时朝中上下无不巴结韦氏一族。 星辉璀璨,月华动人,温泉池中水汽氤氲,袅袅的水汽上升幻化成翩跹飞舞的霜蝶,栖息在水汽弥漫的池边。温泉边只有几盏宫灯摇曳发光,照得泉水忽明忽暗。 如豆的亮光由远至近,灯笼的微弱光亮照亮前路。来人站在池边,恭谨的低垂头颅不敢偷觑泉水一眼。朦胧的水汽中一只藕臂轻抬,细腻的手掌一挥,来人便提着灯笼退下,池边只剩被披风捂得严实的人。 温泉水刚刚漫过肩头,水中人划着水走近池边,如脂的肌肤因温泉的浸泡而细滑柔嫩。她趴在池边,微扬着头打量着披风下人的脸色,嘴角轻拢笑了起来。“这么晚请尚仪来,怕是扰了尚仪的清梦啊!” 披风的兜帽缓缓放下,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双颊是不同于胭脂的红色,一双清亮的眼睛平静的望着水中的太平公主。缓缓问道:“公主既然叫我来,定是有了答案,还请公主示下,慕容敏感激不尽。” 太平公主轻笑,纤手撩水泼在敏脚下光滑的汉白玉台阶上,没一会儿便结了薄薄的冰,她涂着蔻丹的长长指甲在冰上浅浅刻画,繁复的写下两个字。 敏看着她的手指滑动,心跳逐渐加速,待最后一笔写完,她不禁弯下身子仔细的审视,第二个字是复杂的小篆笔体,但她认得,无论是谁写到这个字都会缺笔避讳。身边虽是温暖的水汽上涌,可是一股寒意却从脚底直窜心头,让她如堕冰窟,浑身透骨的冷。竟会和武三思临死前写得字一模一样!那时以为武三思在诓她,却没料到他说的竟是真话。怎么会是他?她不信的对上太平公主满含笑意的媚眼,绝美的姿容却成了邪恶的毒药。 太平公主再度撩水泼在字上,碎冰瞬间融化、再度冻结。仿佛那两个字从来没有出现过。她畏寒的缩回手,指尖在温泉上起舞,嘴角依然是绝艳的微笑,眼底却是彻骨的冰冷。“你就这样告诉她,这就是她要的答案。” 敏颤抖的踉跄退了一步,像看怪物一样瞪着她,怒极反笑的哼了两声,蓦地踢起脚下的冰霜,看着冰屑打掉了她权谋的笑。 太平公主脸色发青,用手轻抚着脸上细小伤口,难以置信的抬头,却看到敏眼底的痛心和不耻,那样浓烈的情感充盈在她清澈明亮的黑眸中。她恍然间似乎回到二十年前,她匍匐跪地请求母亲饶恕薛绍,母亲冷酷的回绝,击碎了她最后的希望,也彻底冰封了她的心。那时的她就是敏此刻的神情,看着她竟似看着二十年前伤心欲绝的自己。 敏嘲讽的苦笑,毅然摇头。“愿身后世世,勿复生帝王家。”她转身疾走,正对上月牙门前的薛崇简,不由得停下脚步。 太平公主披衣而起,身上的水珠浸湿了绸衣,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线。她一步步走到敏的身后,几乎贴着耳朵咬牙道:“我们李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给你几分颜色就开染房,蹬鼻子上脸!” 敏冷笑的斜睨着她,回道:“若不用外人插手,你何必要我去激上官婉儿!人生在世,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可惟独血缘亲情割舍不掉。身外之物失去了还可以找回来,可惟独亲情断了难再续。为了一个冷冰冰的位子而致自己的骨肉亲人于死地,真的下得了手吗?” 太平公主迷惘的瞪着她悲切的眼眸,转而看向儿子酷似薛绍的容貌,黯然神伤。她猛地攥住敏披风硬扯了下来,凄厉的吼道:“你知道什么?母亲杀子夺嫡、废子篡权,血缘至于她只是夺权的手段。为了打击李氏、提拔武氏,不惜冤死自己的女儿的夫婿,女儿守孝不过百日便逼迫女儿再嫁,好巩固武氏的力量。我的哥哥姐姐都是她害死的!这就是所谓的血缘亲情、母慈子孝?” 敏浑身一震,望着太平公主悲愤的眼睛,急道:“不是的!天后从未想过利用亲子来谋取权势!孝敬皇帝是废太子贤毒害的!安定公主虽死得蹊跷,可绝不是天后害的。天后临终前曾说过没有一个母亲会害自己的子女,你们都是她的心头肉啊!我虽不知天后为何处死驸马,但天后绝对不曾想过要加害于你。她失去了她最珍爱的安定公主,她以为此生不会再有女儿,你的降生弥补她心里最大的痛,让她将保留许久的母爱全部寄托在你一人身上,她恨不得将天下所有的东西都给你,她怎么忍心伤你的心!你不能质疑她对你的爱啊!” 太平公主僵直着身子站在池边,美丽的丹凤眼蓄满泪水。“我不信!当时我那样低声下气的求她,怀着身孕跪在地上,就为了保驸马一命。她知道驸马是冤枉的,她知道驸马一心一意的爱我,绝不会谋反,可她说‘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她在权势和亲情中毅然决然的选择了权势,她牺牲了自己女儿终生的幸福来换取她权势的稳固。你还敢说她爱我?” 敏哑口无言,默默的静立,很难说武则天究竟有没有利用自己的女儿,她自己也承认为了权势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里面是否就包括了自己女儿的幸福呢?往者已逝,谁也不能再去推测武则天当时的心态。她求救的看向薛崇简,希望他能安抚太平公主。可身旁的薛崇简脸色苍白,额头青筋直跳,紧攥的拳头隐在袖下微微颤抖,面容扭曲着,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敏不由自主的碰了碰他的手臂,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避开。他眼中的抗拒让她震惊,可朦胧的眼神慢慢浮现清明,他愕然的瞪着她僵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不知所措。 太平公主蹙眉瞪着僵立的儿子,眼中几分计较。她一步步的后退,瞬间跌入水汽氤氲的温泉中,溅起朵朵水花。 薛崇简蓦然惊醒,转身跃入温泉中,将沉入池底的母亲抱在怀中浮出水面,轻抚着母亲的面颊,低喊:“母亲,您醒醒!母亲,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您失去了父亲,可您还有我啊!即使天下人都背弃您,我依然会陪在您的身边,只要您回头就会看到我的!二十年来,您在各色男人中寻找父亲的影子,您可知道我宁愿成为父亲的影子,一辈子只守护您一人。” 薛崇简眼中的痛苦挣扎和不顾一切,让敏深感动容,以前他给她的奇异感觉终于让她找到源头。她不知该如何处理内心的感受,一股悲凉从心底窜出,她决然的走出月牙门,不想再介入到这对母子之间。 星辉铺路,敏踏着脚下残雪缓步前行。若不是韦后执意要她随驾,她是绝不会再离开长安的。爽怡和紫叶都在她府中休养,她特意去求上官婉儿派侍卫日夜守护,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自那日从南郊回来,爽怡便再未开口说话,虽然外伤痊愈,可心上的伤口怎么治疗呢?她曾一度寻找天志的下落,他却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在长安城中,彻底的失踪。她看着爽怡日日坐在窗前,无望的看着结冰的湖面,眼中没有一丝光亮,她心如刀绞,却不知如何劝慰。 紫叶却是受了极重的内伤,躺在床上月余,却至今不能下地。大夫说是真元损耗、气血两亏,只能静养。敏便干脆将紫竹坊关了,让她不再操劳。直到敏离开长安,她的精神仍是是好是坏,整日昏昏欲睡。 淼受了些惊吓,被李隆基接回隆庆坊,这次更是带着她来骊山温泉,想用这药泉为她压惊。前几日见她时,精神恢复了不少,脸色也红润起来。 敏长出了口气,赫然抬头竟走到龙墙尽头的沉香殿,这是中宗的寝宫,建在泉眼边上,俯瞰龙湖。源源不断的温热水汽让沉香殿如阳春三月般温暖,殿前的几株梅花开得娇艳,在水汽中沉静绽放。 上官婉儿的贴身宫女站在殿门外伺候,敏知道她此时一定睡在中宗的怀里。她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究竟要不要告诉她,太平公主写下的两个字在脑中回旋,竟让她感到晕眩。她甚至不敢去想上官婉儿知道后的表情,她也不敢相信那样懦弱无能的人怎会如此心狠手辣!如果是他毒杀李逸,那给李希敏下毒的人也是他吗? 她抱头痛呼,头痛欲裂。不知不觉又走到韦后的寝宫,龙湖东岸的宜春殿。殿内轻缓的曲声悠扬,竟是彻夜狂欢。韦后新近宠幸的是散骑常侍马秦客与光禄少卿杨均,两人一个懂医一个善烹,满足了韦后性欲和食欲。她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想着几月后中宗的暴毙,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因果报应,只觉得无形重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心口闷闷的似胀满了什么就要脱口而出。她急忙掩唇,掌心的温热,鼻前的腥臭,她赫然低头瞧见苍白的掌心一滩猩红,神智竟清明起来。 一双手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拐到阴暗处,她不用费神去猜,只是将手缩到袖中,将掌心的血迹蹭在衣袖内侧。肩上的力量似要捏碎她的骨头,她只能抬头迎上他喷火的眼睛。突然间怀念他以前温和无害的样子,那时的他虽然在算计,却没有这样激烈的情绪。 薛崇简气恼她对自己的视而不见,一手捏住她的下巴拉进两人的距离,看到她眼中的困惑彷徨,怒气竟消散了大半,心口竟微微疼痛,情不自禁的松了手。 敏仰头看着他,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脑海中纷纷扰扰的回忆交织,她竟看不清他的脸,迷迷糊糊的问:“我第一次见你究竟是什么时候?你我的相识也是早就谋划好的吗?” 薛崇简浑身一震,望着她迷茫的双眼,心痛愈烈,轻轻将她带进怀里,才发现她竟微微发抖,情不自禁的低喊:“你我的初见是上天安排的,你无心的一拳打在我的心口,就注定我要一生将你放在心里。如果,如果我早些知道你就是我一直寻觅的人,我不会对你下药,你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照顾你。我不在乎你心里有谁,不在乎你的情花毒,你可以不爱我,但是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敏看着他黑眸中流光点点,想着他看太平公主时的眼神,一时的彷徨转为坚定,她不知可否的沉默着,任他拥着自己。忽然问道:“天志呢?他断掌后去了哪里?” 薛崇简眼中闪过失望,随即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大惊失色。“你说天志断掌是什么意思?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敏怔忡间不能分辨他话中的真假,只略略将祭祀那天的事告诉他,但见他眼中的震惊愈深,不似作假,敏终于觉得事有蹊跷。难道他躲起来养伤,竟然连他的盟友也不知,难道他真是孤家寡人?想着徘徊在绝望边缘的爽怡,她心里不由得抽痛起来,虽然不剧烈,却觉得胸口气血翻腾,温热的血液哽在喉口,她咽下口中的鲜血,心中几分明了,微微挣开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压抑的脸孔,轻声道:“我求你一事,望你能成全。” 薛崇简黑眸中波涛起伏,希冀的盯着她。敏不敢承受他的眼神,别开头,瞥见沉香殿前上官婉儿披着白貂皮披风迎风而立。敏再难抑制,任泪滚落眼眶,幽幽的道:“忘记今天我跟公主说过的话,永远不要让她知道——真相。” 薛崇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破晓的光亮投在汉白玉台阶上,映衬着白色披风下的女人皎如皓月,不食人间烟火。他心中一动,将她拉回自己怀里,任她的泪沾湿他的前襟。“这样的你,让我怎么放手!” 景龙四年正月,上元夜,中宗与韦后微服出行观花灯于市里,又纵宫女数千人出游,翌日多不归者。 己卯,中宗亲自送金城公主至始平县,由左骁卫大将军杨矩护送至吐蕃。金城公主将丝绸、技术、音乐传入吐蕃,一时间吐蕃与大唐修好,为随后的开元之治创造了稳定的外部环境。 二月庚戌,中宗御梨园毯场,命文武三品以上抛毯及分队拔河。韦巨源、唐休璟衰老,倒地不起。中宗韦后、安乐公主临观,大笑不止。 四月,中宗听说五王宅中有池名“隆庆”,望气者言:“常郁郁有帝王气,比日尤甚。”中宗奇之,不日驾幸隆庆坊。 中宗的突然驾临,让五王宅措手不及。相王几乎调集所有相王府的家臣齐聚隆庆坊,以策帝后的安全。 中宗兴之所至,竟在隆庆池旁大宴群臣,偕韦后上官婉儿泛舟湖上,谈笑风生。相王与五王驾小舟紧随,不敢有片刻放松。 与隆庆池的热闹相比,后院显得格外清静。临淄王妃带着家奴、侍女在前面打点,女眷所居的后院空无一人。 圆拱门前,一道绿影一闪而过,笑道:“真是想死你了!你不知道这几个月来他不准我出大门半步,我想你们想得快发疯了!写信哪比得上见面啊,要是你再不来,我铁定死在这,是憋死的!” 任淼拉着跑的敏含笑看着她,她依旧充满活力,让人打心里舒服。敏坐在院中的凉亭里,笑看着她的大嘴一张一合。 “你怎么样?脸色怎么这么不好?有没有按时吃饭啊?紫叶的身体好些了吗?前一阵子刚能下床,可不能逞强!爽怡的心情好些没有,还是不肯说话吗?我要是能去,准保把她逗乐!敏敏,你想个办法把我弄出去吧,我真的快憋死了!他总认为外面有洪水猛兽能把我吃了,他真是杞人忧天!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我真的很想去看看紫叶和爽怡啊!”淼拉着敏的手忙不迭的说着,一双眼睛渴望的看着她。 上次的事件让李隆基对敏失去信任,他担心再度发生这样的事,便不许淼自行出门。敏也乐见于此,这几个月忙于照顾爽怡和紫叶,也为日后打算。她看着眉间洋溢着喜悦的淼,心中一痛,忽而问道:“临淄王打算什么时候娶你?” 滔滔不绝的淼顿时哑口无言,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消失的无影无踪。她脸上几分羞赧几分愧疚,不敢正视敏的眼睛,低声道:“他已经帮我安排好了身份,是武则天母亲杨氏家族,也算是出身显赫。他说要等到天下大定时,三书六礼迎娶我进门。” 敏怎会看不透她的心思,四人中只有她一人固守着她的幸福,而她的朋友却形单影只,她的心里也不好受。敏轻轻拍着她的头,笑了起来。“要做新娘子的人怎么愁眉苦脸的,会招来晦气的!说不定你将来会是我们中身份最显赫的,我们可都要靠你来撑腰的!你可要牢牢抓住他啊!”敏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眼中透着深切的期盼。 淼看到敏眼底最深的痛楚,还未开口,敏却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山雨欲来,我必须提早打算。我要送紫叶和爽怡到安全的地方,还有很多事要办,这阵子恐怕不能来看你,你自己一个人要小心,最好不要出门。李隆基最近应该也很忙,可能顾不上你,但这里应该是安全的,你在这里,我也可以放心。” 淼浑身一震,没想到历史的车轮这么快就碾压过来,她却没有什么切身感受,不知道随着而来的暴风雨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哇——”婴儿响亮的哭声吸引了她们的注意,两人循着哭声看去,拱门前一个绝代佳人抱着婴孩细声哄着,一举一动透着无双的美丽,宛如画卷中走出的仙子。 敏惊得从石凳上蹦了起来,难以置信的瞪着拱门前的女子。 淼看了灼华一眼,悄声在敏耳边道:“她是三郎在潞州纳的妾,叫赵灼华。去年从潞州回来时,她刚生产不久,便让她在潞州静养。前几日他们母子才从潞州回来。可能是还不熟悉府里的情形,况且她还要照顾孩子,王妃才没让她到前面去。” 敏听到“灼华”二字仿若平地惊雷一般,正巧灼华抬头,两人视线交会,都是一震。敏细细打量灼华那未曾改变依旧艳冠群芳的容颜,只是眉眼间多了些妖娆的妩媚,在她看来却恍如隔世。 淼感觉出气氛的尴尬,轻轻推了推敏,敏才恍然回神,稍稍收摄心神,才道:“我一天没吃东西,你帮我去拿点点心什么的给我垫垫肚子,好吗?” 淼狐疑的看着存心支开自己的敏,转头去看灼华,她低头抚弄孩子看不到表情。淼知道敏不想让她知道什么,她深谙不求甚解的道理,快步出了院子。 敏听着淼的脚步声消失,才扬手说道:“你抱着孩子过来坐吧!” 灼华信步走来,缓缓坐在敏的对面,轻轻摇晃着怀中熟睡的孩子,嘴里轻轻哼着曲子,正是《从开始到现在》。 敏回想着当初两人初见时的惺惺相惜,到再见时的剑拔弩张,此时此刻更是身份悬殊,不由得心生感慨,道:“我以为你跟在他身边,至少心里是幸福快乐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们的重逢,你竟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太令我意外了!” 灼华低声吟笑,缓缓抬头,狭长的丹凤眼蕴满浓浓的恨意。她唇角勾着笑,嘲讽的瞪着敏道:“的确太意外了!我一直以为你是重信守诺之人,没想到也只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罢了。” 敏怎会猜不到她为何恨自己,当初答应永远不哼唱那首曲子,却在最失意的时候无意识的唱了,自己的确违背了诺言。敏略感羞愧的道:“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可我不是有意的。我怎么知道你爱慕的是——” “你住口!”灼华愤怒的打断她,却吵醒了怀中的婴儿,孩子撕心裂肺的哭着,小手挥舞着要母亲。灼华却厌恶的打开他的手,任凭孩子哭哑了嗓子,她却连正眼都不屑看。 敏震惊的看着冷漠如斯的灼华,遍体生寒,她不敢强行去抱孩子,灵机一动轻轻哼唱着:“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直没有眼睛,一直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襁褓中的婴孩奇迹般的停止哭泣,好奇的看着敏,将粉嫩的手指塞进嘴里用力的吸吮,咯咯的笑了起来。 敏笑看着粉妆玉琢的孩子,赫然对上灼华怨怼的眼神,只听她毫无感情的道:“你真是厉害,一首童谣就虏获我儿子的心,我真是小看了你!”她抱着孩子起身快步出了凉亭,孩子的小手却挥舞着想要敏,被她一巴掌打在孩子稚嫩的小手上,孩子又放声大哭起来。 敏气急追了出去,喝道:“你有气就冲着我来,你拿孩子出气算什么!这是你的亲生儿子,舐犊之心你总该有吧!” 灼华蓦然止步,回眸一笑。“你倒是提醒了我,母以子贵,我的将来全压在这个儿子身上。我不仅要成为王爷最得宠的妃子,我还要的我的儿子成为世子,继承我丈夫所有的一切!你就等着看你的好姐妹是怎么败在我的手上,看她怎样独守空房,夜夜哭到天明!她若是有孩子更好,我会让她好好尝尝我的手段!” 敏浑身一抖,想要拉她,却见她身形一瓢早在拱门之外示威的笑着,便消失在偌大的庭院中。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心口,敏紧压住胸口,一口血却喷在地上,身子摇摇欲坠。 敏悄悄回到隆庆池边,便被震耳欲聋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只见三头大象沿着隆庆池边踩着水,水花声兼之地动山摇的气势,着实把敏吓了一跳。随中宗来穿门没听说要带大象的,从哪弄来三头体积庞大的大象呢?中宗韦后坐在龙船上指着大象说笑,一旁的上官婉儿的脸色却不太好,不经意的扫了紧随的小船上的相王李旦。李旦面色平静,但眉宇间却带着淡淡的担忧。 敏突然间明白过来,这几头大象并不是为了中宗助兴而来,而是厌胜之中。中宗因为听说了隆庆池龙气之说,才突发兴致来看,原来是要破坏隆庆池的龙气。一直以为中宗无能,可维护皇权上中宗却一点也不含糊。敏看着开怀大笑的帝后,悄悄看向小船上的李隆基,这是他的府邸,他会怎样反应呢?李隆基悠闲的饮酒,似全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可敏看到他眼底深藏的愤怒与隐忍,一时间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三头大象噼里啪啦的踩了一圈,便被专人牵走。中宗似是游行已尽,挥了挥手要靠岸。敏见中宗的龙船渐渐靠岸,便到池边准备迎驾。突然,龙船上一阵吵闹,只听“噗通”一声什么坠入了湖里。敏一惊,探头望去,中宗臃肿的身体挤出龙船外,一手探向湖面,一边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救朕的昭容!” 龙船中的宫女内侍急忙七手八脚的拉住半个身子悬在外面的中宗,一边手舞足蹈的随着中宗高喊:“昭容娘娘堕湖了,快来人啊!” 敏脑中一片空白,不由分说的跳进湖里,急急的游向龙船,她的眼里只有在水中沉浮的人,再无其他。敏救人心切,身上没有沉重的铠甲,早一步游到上官婉儿的身边,一头托住她的腋下让她露出水面,再度看到她苍白的脸颊,急急的喘着粗气,敏才放下心来。敏看向龙船,中宗扶着船柱长出了口气,站在他身后的韦后眯着眼睛里满是恼恨。 敏还未来得及辨别韦后的神色,侍卫便已过来,想从她手中救下上官婉儿,上官婉儿却紧紧攀着敏的手,抵死也不松手。敏低头看她,却见她眼中溢满了温情,脉脉的凝望,敏心中一痛,却硬生生撇开视线。 两人被侍卫簇拥着上了岸,立刻有宫女内侍拿来披风披在两人身上。中宗急急从龙船上下来,赶到上官婉儿的身边,细细的将她打量一番才抱在怀里,随着内侍的指引进了内殿更衣。 一场落水事件让隆庆池边瞬间喧闹又瞬间寂静。敏独自一人站在池边看着人群逐渐远离,心里无限悲凉。虽是夏初,湖水冰凉,微风吹起,敏浑身打着寒战紧紧拢着披风。中宗的眼神,上官婉儿的淡漠,韦后的愤恨,让她一时迷惑,刚才龙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上官婉儿怎会无故落水,韦后一向笼络上官婉儿,怎么会突然有那种极端的眼神。她心里极度不安,那场掩盖在平静波纹下的波涛蓄势待发,似乎随时会掀起滔天海浪,不由得为上官婉儿捏了把冷汗,她真的难逃此劫吗? 一双大手突然拦住她的肩,让她惊惧的一颤,苍茫抬头对上薛崇简深邃的眼神,她不着痕迹的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却被他死死的按住双肩动弹不得,她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却看他别有深意的笑笑,扶着她往内室走,俯头贴着她的耳朵柔声道:“男人最好面子,不可能无限制的容忍自己的女人越轨。以前的武三思和宗楚客最起码可以稳固朝政,如今这两个不过是酒囊饭袋,还恃宠称骄,跟二张有何区别!皇帝最恨二张,对他们自然不会再留颜面!帝后间的矛盾已经激化,随时会爆发。” 敏惊异的扭头看他,想要洞察他的思绪,却见他眸色变黑,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眼底是深不可测的火光。她这才发觉刚才匆匆一瞥,嘴唇竟擦过他的脸颊,一时尴尬的说不出话来。 薛崇简原本扶着她的手蓦然收紧,让她紧紧的贴在他的身上,她浑身尽湿,热力都透过衣衫散发出来,与他身上的热气呼应,敏不由得脸红,伸手抵着他的胸膛,想要隔开与他的距离。他却紧扣着她的腰不放。 敏不服输的瞪着他的眼,却瞥见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害怕,她心猛地一痛,脑海中浮现灼华似怨似恨的眼神,她忍下心中那一抹心疼,冷漠的开口:“不要忘了你对灼华做的一切。” 薛崇简大惊失色,蓦然松手,敏轻身一跃跳出他的怀抱,他怅惘的伸着手,不知所措。 敏咽下口中的热血,嘲讽的笑着,双手紧扣着披风毅然转身,再不去看他一眼。 隆庆池边,杨柳依依,微波荡漾,人却孤守彼岸—— 毒药 月正当空,泄得一地银白,波平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明月,月华映衬着岸边人脸色愈加苍白。 爽怡一身素白衣裙站在树下,清风吹起她的裙摆,晕染着月华飘飘欲仙。 敏遥遥走来就见她一副欲乘风归去的模样,心中不安,急急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见她回神,才微笑道:“外面起风了,你站在风口对身体不好,我们回去吧!” 爽怡眼神空灵的没有一丝波动,缓缓的转头依旧看向星河,默默的发呆。 敏心疼却无奈的摇头,事情至今已有半年,爽怡从未开口说话,整日站在院子里看天,天色晚了也不休息,敏只能半哄半强迫的拉她进屋,逼着她吃几口饭。敏看着她瘦削的双眼深陷,心酸悲苦。刚要说话,风灌进嘴里,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爽怡急忙扶住她,伸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虽不言语,眼中却深藏着关切。 武仁惠急急跑来,跟爽怡一起扶着敏进了屋,敏刚喘匀气,武仁惠便端着一碗墨黑的药汁站在她面前,敏苦笑连连摇手。“我的病都好了,不用再喝药了。好惠惠,你把药倒了吧,我闻不了这味儿,我都要吐了!” 武仁惠丝毫不让步的又将药碗往前凑了凑,蹙眉嗔道:“好了?好了,你还咳嗽!大夫说你阴邪入体,郁积不发,你不吃药这寒气排不出来,怎么会好!你这病都拖了半个月都不见好,你还不喝药!快点,这药要趁热才有效,快喝!” 敏抗拒把药碗往外推,急道:“我喝了半个月的药都不见好,就证明这方子没有效,喝了也没用!况且这药一喝下去,整天昏昏沉沉的,晚上躺下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清醒,闹得我什么事也不能干,我都好些天没进宫了,宫里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武仁惠不听她强辩,又将药碗端到她面前,急道:“你都病成这样了,难道皇上皇后也不让你歇歇啊!这药方大夫已经改过,喝了一定有效。我知道姐姐怕苦,蜜饯我都准备好了,姐姐你就别推三阻四了,快快喝药吧!” 爽怡伸手端过药,径自凑到敏的嘴边,不客气的灌了下去。敏震惊于爽怡的动作,没反应过来药就已经下了肚。敏控诉的指着她们两个人,无奈的叹了口气。上次她跳水救人,没想到一回来就高烧不退。古人对风寒极为重视,有时一场感冒就能要了命。大夫下了祛寒的药,发了热烧退了下来,但人总是乏力,咳嗽鼻涕不断,敏倒是不在意,原来在家时发烧感冒都是常事,没什么要紧。谁知这次真是病来如山倒,她卧床多日才真正缓过劲来。 迷迷糊糊时,似乎有很多人来看过她,可她只能看到朦胧的影子,分辨不出是谁。待她完全清醒,她才知道落水后没几天,定州郎岌上言:“韦后、宗楚客将为逆乱。”韦后大怒,命侍卫杖杀之。中宗自始至终未发言,脸色却极其不悦。一时间韦氏集团忐忑不安,前几日刚因韦后与上官婉儿一言不和,以致上官落水,中宗已对韦后动怒。韦氏集团无不人人自危。 敏很想见上官婉儿一面,可这半月来她一直身居宫中,而敏身体有佯,不能将病带入宫廷,只能留在宫外苦等。当日她和韦后起了什么冲突,竟然会失足落水。说是失足落水,但宫廷中早有谣传是韦后和上官昭容一言不和,韦后一气之下将上官婉儿推下龙船。上官婉儿明里暗里依附韦后,两人一直相处融洽,怎么会说翻脸就翻脸呢? 心思百转,却哈欠连天,她任由武仁惠扶她躺倒,她几乎是沾枕就着。迷迷糊糊间,只觉得置身于集市之中,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她将头深埋,耳边却充斥着磨刀宰猪的声音,她不耐烦的想要逃离这份嘈杂。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是低垂的床帏,随着气流翻飞起伏,她盯着纱帐一时回不过神来。 “慕容敏,你给我出来!你以为躲起来我就拿你没办法吗?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你的府邸!”凄厉的喊声透过床帏传入重重纱帐后,伴随着刀剑相击的声音,极为刺耳。 敏听出是上官婉儿的声音,立刻坐起身来,却是一阵头晕眼花。她按着太阳穴掀起床帏,却见房门洞开,武仁惠和爽怡守在门口纹丝不动,门外的小郭却和一名侍卫颤斗,小郭招招不留情面,防守的滴水不漏,上官婉儿被挡在门外,发髻散乱,发丝低垂,衣衫褶皱,不似她平日的端庄谨慎。圆睁的双眸更是燃烧着熊熊怒火,恶狠狠的瞪着挑帐而起的敏。 “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吗?”上官婉儿上前一步,险些撞上小郭轻撩的剑锋,鬓间的发丝被剑气隔断,纷纷飘落。 敏大惊失色,赤脚起身,大喝:“小郭,住手!”她急欲出去,却被爽怡挡住,她看着爽怡担忧的眼神,心中一热,回以安心的微笑,径直走了出去。她走到上官婉儿面前,关切的看着她的鬓角,问道:“你没事——”她未及说完的话被一巴掌打断,她怔怔的看着眼前悲愤交加的上官婉儿,伸手抚上自己滚烫的脸颊,还不能接受这一巴掌。 所有人惊得哑口无言,小郭反应过来,拔剑欲刺,上官婉儿的侍卫挥刀格挡,敏脚下步法不乱,一手托住小郭的手腕,一手轻点侍卫的肘部,化去了两人的攻势,隔开两人,看着上官婉儿道:“你是要在这继续打下去,还是我们进去谈?” 上官婉儿冷冷的盯着敏平静的眼睛,随意挥了下手打发掉侍卫,便径自走进敏的寝室。小郭要拦,被敏用眼神制止。她跟在上官婉儿身后进去,示意她们离开,才关上了房门。敏慢慢转身,心中隐约猜到上官婉儿的来意,低垂着双眸,瞥见她裙裾微微颤动,鼓足勇气抬眸对上她的眼睛。 上官婉儿气得泛红的脸颊不似平时的苍白,闪烁的眼神蕴藏了太多的不安,却全由愤怒迸发出来。她往前迈出一步,几乎将敏逼在门前,悲愤交加的喝道:“我如此相信你,你竟然骗我!你早就知道毒害李逸的真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忘了你对我的承诺了吗?我帮你救李希敏,你帮我查出真凶,然后联手除之,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敏虽心中有数,但听到她得知真相,还是浑身一颤,思忖着不知如何开口。 敏的沉默更加激起上官婉儿的愤怒,气急的她将敏按在门上,歇斯底里的吼道:“你说话啊,你不是早就知道真凶是谁,你说啊!你不要忘了他也是毒害李希敏的元凶,若不是他,你与希敏之间哪来这么多波折,你又何苦演戏避走希敏,一切都是他害的,你怎么还能维护他?除去他,希敏便不用再东躲西藏,你也可以随时去找他,为什么你不说?你在怕什么?你是怕他权势滔天我除不了他,还是怕我会心软放过他?你给我一个理由!” 敏看着她泪流满面,知她伤心欲绝,处在盟溃边缘,虽然心疼,却终是硬下心肠冷冷道:“我是怕,我就是怕你下手不留情,伤人又伤己;我还怕你心中最后一丝恨也没有了,你拿什么活下去。你刚才所说的,不也是你心里的怕吗?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你真能狠下心来杀他吗?李逸一心复兴大唐,你甘愿看到他企盼的一切在你手中付之一炬吗?你真的能够不顾一切复仇吗?你有没有想过后果有多严重,你的下场会有多悲惨!” 上官婉儿震惊的瞪着不再沉静的敏,冷漠的话语如利刃一般切割着她的心,从李逸走出她的生命开始,她仿若行尸走肉一般的游荡在大明宫中,将对他的爱深埋在心底,再不愿提及。虽然怨恨上苍的不公,嫉妒玄霜的爱情,却装作一切都不在乎的活着。待到薛怀义夺取她的贞操后,她心中唯一的固守被打破时,一切便都不值一提了。男人也可以成为女人发泄欲望的工具,如破衣烂衫般恣意丢弃,看尽女皇的挥斥方遒,知道女人也可以成为掌控天下的王者。堕落的顺理成章,迅速而彻底,冷酷一蹴而就。 面前的人与她经历了相似的一切,却做出了跟她不一样的抉择,以致于她们在纷繁复杂的局势前针锋相对,形同仇敌。这一切对比的太过鲜明,让她心生莫名的忌恨,却又希望敏固守自我、洁身自爱。她们之间敌对仇视,却又惺惺相惜。这样的关系让她不能理解敏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真相,这对她是最有利的打击,甚至可以说是致命的一击,为什么不说? 上官婉儿被心中所想震慑,激动的攥住敏的手腕,将她拉到眼前,眼中充满了不信与期盼。“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我早就处在敌对的位置上,为什么不借此绊倒我?你不是一向不耻我的行径,不屑与我为伍?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心软?你的私心究竟是什么?告诉我,事已至此,把你的心意全都告诉我,我要听实话!” 敏瞪着她彷徨怀疑的眼神,心痛的无以复加,事到如今,她还要再隐瞒什么。“我不想看你伤心,不想看你做傻事,不想任你在仇恨中沉沦而迷失自己,更不想看到你——消失。” 上官婉儿强忍着泪水,泪意朦胧中敏的脸那样的不真切,唇角哆嗦着开开合合,却只能无言的问了一句:“为什么?” 敏看到她眼中深藏的温暖,泣不成声,心中的感受丝丝缕缕,又怎是只字片语可以说清。她心口剧痛,气喘着摇摇欲坠,刚才的晕眩感再度袭来,让她神智不再清明。 上官婉儿似是满意了,扶着她慢慢走回床榻,安置她躺好,轻抚着她异样潮红的脸颊,暖暖的微笑,起身欲走。 敏凭着最后一丝力气勾住了她的衣袖,痛极的摇头呼喊:“不要去,不要上她的当,她是故意告诉你的,她要你为她除去阻碍她的人,你不能上她的当,你会背上千古骂名,不要去!”敏拼尽全力,眼皮却不听使唤的放下,只瞥见她清秀脱俗的容颜上绽放绝美的笑靥,那笑是那么美,却又那么飘忽,似乎随时远去。 闭上眼的瞬间,泪水滑落,悄无声息—— 翌日,天气阴霾,全不似夏日应有的风和日丽。 大明宫外,一骑马绝尘而来,金牌一晃,守卫宫门的禁军立刻打开宫门,骏马立刻冲进了宫城。 雄伟的含元殿上高耸入云,敏翻身下马,绕过殿阁林立的含元殿,其后是皇帝朝见群臣的宣政殿,已有大臣列队走出。敏心中急切,快步迎了过去。 大臣们刚刚走下汉白玉阶梯,宣政殿后一阵尘土飞扬,马蹄之声振聋发聩,敏惊愕的止步,只见戎装的飞骑将士驰马飞骋,直闯入列队的群臣之中,将一名武将打扮的大臣凌空举起,众人来不及惊呼,士兵已将他狠狠的掷在殿庭石上,顿时脑浆迸裂、鲜血飞溅。 一切就发生在眼前,敏震惊的僵立在殿前,难以置信的瞪着汉白玉台阶下摔得一团模糊的肉酱,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如此死去,不由得心胆俱寒。她茫然的抬起头,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中宗赫然站在殿前,默然的俯瞰阶下的一切。他的身后是由贺娄尚宫搀扶而出的韦后,雍容华贵的韦后却是一脸阴沉,斜睨着跪在殿前的其他大臣。 白玉台阶下的宗楚客随意挥了挥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飞骑将士翻身下马,单膝跪倒,向高高在上的帝后请罪。宗楚客冷傲的瞥了一眼身旁瑟瑟发抖的群臣,慢条斯理的躬身行礼,朗声说道:“许州参军燕融钦妖言惑众,进言诬陷皇后、公主驸马及微臣,实属大逆不道。陛下宽厚仁慈,不予治罪,但这等肖小之徒怎会感念陛下恩德,必会广布谣言,前有敬晖等张榜天津桥以诬皇后,今日岂能放虎归山!微臣先斩后奏,实乃为保皇家威仪,请陛下赎罪。” 中宗沉默不语,冷冷的瞪着一脸倨傲的宗楚客。韦后敲着不语的中宗,佯装羞愤上前道:“宗卿殿前处死燕融钦,以儆效尤,也是保全臣妾的名节,忠心至此,请皇上恕他无罪!” 中宗冷笑数声,回头意味深长的瞟了韦后一眼,转而怒瞪宗楚客,连说三个“好”,随即拂袖而去,宦官宫女立刻跟了上去。 韦后不在意的笑笑,看向阶下的宗楚客,却看到僵立如雕塑的敏孤然的望着汉白玉台阶发呆,得意的笑着摇摇头,转身进了殿门。随侍的贺娄尚宫带着宦官宫女匆匆步下台阶,将敏团团围住,贺娄尚宫冷冷道:“皇后娘娘口谕,命御前佩剑慕容尚仪暂住宫中随侍左右。” 敏了然的瞪着身材高大健硕的贺娄,也不做反抗,被宫女簇拥着往深宫走。她回首望去,阶下的尸首已被飞骑军移走,只是汉白玉的台阶上依旧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虽说是伴驾,敏却被拘禁在太液池旁的竹屋中,由贺娄尚宫指派了几名魁梧的宫女在外看守,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夜已深沉,敏独坐在书房中,呆呆望着墙上挂着的画卷,连绵起伏的天山,透着无尽的相思与爱恋,笔笔深情、字字血泪。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悲伤绝望的清丽容颜,她心痛至极。昨夜上官婉儿匆匆而去,她直到今晨才幽幽转醒,才知上官婉儿早已入宫。她心急如焚,将爽怡和紫叶送走,飞鸽传书于淼,安顿好府中的事务,不顾一切的直闯禁宫。宣政殿前触目惊心的一幕打乱了她的脚步,韦后和宗楚客已经开始行动了,但中宗还是好好的,证明上官婉儿还没有动手,她还来得及阻止。韦后随后的动作让她忽然转变了想法,决意将计就计待在皇宫,她知道上官婉儿一定知道她已进宫,定会主动找她的。 太液池中的明月随着波纹摇荡,时分时合。大明宫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屋外轻微的脚步声。 敏机警的转过头去,盯着房门一点点打开,一袭长裙缓步走进屋内,月光披洒在肩头,将她的脸颊隐在阴影中。敏只看了一眼,便若无其事的扭头继续看画,完全不将来人放在眼里。 随着脚步的移近,烛火的光芒渐渐映照在她的脸上,竟是韦后贴身宠信的女官柴尚宫。她肃容瞪着敏,冷冷道:“尚仪请随我来。”门口隐隐站着几名宫女,气势逼人。 敏本以为是上官婉儿,看来韦后对她仍不放心,她知道院外不知有多少禁军,她能抵挡几个。默然起身,平静的跟着柴尚宫走出竹屋,前后皆有宫女,她们手中的琉璃灯照亮了前路。巡逻的禁军远远看到妖冶的琉璃灯便绕道而行,她们一行走得极其顺畅。 她们一路往北,穿过太液池,竟是往玄武门的方向。敏一愣,随即止步。她以为是韦后要见她,怎料到柴尚宫竟将她带到宫门,难道是韦后要杀她?敏一个箭步冲上去,扼住柴尚宫的脖颈,拔下发簪抵着她的咽喉,低问:“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你最好老实点,否则我割断你的喉咙!” 柴尚宫异常镇定的抬手指向不远处紧闭的宫门,敏审慎的随着她的手指望去,巨大的阴影下缓步走出两人,那样熟悉的身影早已镌刻在她的心底,她怎会不识?她不解的瞪着柴尚宫,一向清高的女子此刻却恭顺服帖,低声道:“昭容娘娘让奴婢送尚仪至此,自会有人护送您安全出宫。娘娘说,出宫的机会仅此一次,错失便再无机会,望尚仪珍惜。昭容娘娘还有一句话让奴婢转达,‘将心比心,此心若彼心。’请尚仪保重。” 敏愕然的瞪着谦卑的柴尚宫,这才明白她原来是上官婉儿的人。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簪子,默默的看着薛崇简和吴名向她走来。 柴尚宫恭敬的行礼,转身带着一干宫女往宫城内走。 吴名和薛崇简走到敏的面前,两人竟不约而同的伸出手来,似乎在等待敏的选择。敏怔怔的望着面前的两只手,一只曾经跟她许下与子偕老的誓言,却终难如愿;一只将她带进无尽的深渊,却纠缠不清。男女之情之于她已是妄想,不论她选择那个,都是注定无望,她又何必再伤人心。她决然后退,转身欲追走远的柴尚宫。不料她的手臂同时被握住,他们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她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我不走,我要留下。” 薛崇简难以置信的瞪着她,低吼:“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留下做什么,给韦后做人质?还是要帮上官婉儿弑君?你在想什么?” 敏想要甩开他的束缚,奈何他攥的死紧,任凭她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她转向沉默的吴名,明亮的眼眸对上他忧郁的眼神,两人都是一颤,敏借机挣开她的手,将簪子抵在咽喉处,威胁的看向薛崇简,他却偏执的不肯松手,五指狠狠的嵌在敏的手腕上,血珠顺着簪子一滴一滴的滚落,吴名情急之下以手刀劈在薛崇简腕上,敏倔强的瞪着他们,一步步往后退。薛崇简愤恨的表情,吴名无奈的样子,深深烙在她的心底,她幽幽的道:“忘了我吧,就当我们从来都不曾相识,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醒来就烟消云散了。”她退到玄武殿前,宫门口的两人依旧挺立不动。她闭上眼,任泪滚下,她转身向禁宫跑去。 敏沿着太液池一路狂奔,竟未碰上任何巡逻的禁军,整个禁宫平静的如太液池的池水,遥望池边殿阁星星灯光,她逐渐停下脚步。上官婉儿留宿宫中便住在太液池西南的神龙殿。夜已深沉,神龙殿殿阁下的琉璃宫灯散发出朦胧的幽光,整座宫殿如梦似幻,极不真切。心脏一阵狂跳,她压抑不住心慌,仔细探查了四周,才发现殿阁周围竟暗藏许多禁军,戎装戒备,一触即发。 神龙殿她不知来过多少次,此刻虽然守卫严密,在敏看来却仍有漏洞,她悄悄跃上一旁的大树,腾空一跃落在神龙殿的房顶,猫腰在屋顶行走,粗略计算脚下距离,轻轻掀起瓦片,视线正好落在内殿,中宗坐在软榻上,神情陶醉的望着香炉前轻拨琴弦的上官婉儿。 软榻前的几案上摆放着宵夜美酒,已经动过的胡饼汤冒着热气,散发着沁人的香气。中宗不时的举杯浅啄,紧蹙的眉头缓缓打开,嘴角噙着一丝幸福的微笑,说道:“婉儿,还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吗?” 上官婉儿一曲高山流水顺畅悠扬,纤纤素手在银丝般的琴弦间游走,似乎沉醉在连绵高山、涓涓流水中,徘徊怅惘,却仍找不到心中的知己。她一身浅粉色的宫装,裙摆上绣着高洁的水仙,清丽的脸上不施脂粉,连平时的额角的梅花妆也没有画,浅浅的疤痕显得格外突兀。云鬓淡扫,发髻高悬,黛眉含愁,眼神幽怨的看着痴痴相望的中宗。 对于她的沉默,中宗也不生气,浅笑的道:“我记得当时母后宣召,我胆战心惊的进了殿来,没有看到母后,却一眼看到坐在书桌后写字的你,气定神闲,下笔从容,低垂的眼睑睫毛翻飞,仿若一只梦蝶直闯进我的心里。我竟再不能移开视线,看着你一步步的走向我,我心如擂鼓,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你每走近一步,我都在问自己这是不是真的。我还记得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殿下,天后叫你呢!’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却理解不了它的意思,只是傻傻的看着你,你竟扑哧一笑,那笑如清风明月般拂过我的心,我痴痴的应了声。你轻巧的走开,我才看到母后深沉的瞪着我,我飘飞的心绪才收了回来。可母后究竟跟我说了什么,我却一句也没听进去,眼里心里只看到侍立一旁恬静的你,清丽脱俗、纤尘不染,仿若误闯凡尘的仙子。” 流畅的曲调突兀的滑了音,上官婉儿终于抬眼正视他,遥远的记忆已经模糊,只记得那张痴傻的脸上泛着从未见过的光芒。她蓦然按住琴弦,整理好纷乱的思绪,浅笑着走到软榻前,捻起酒杯凑到中宗的嘴边,柔顺的笑道:“陛下竟还记得初见时的情景,让臣妾好生感动!臣妾无以为报,只能以薄酒为陛下助兴!” 中宗垂眼望着靠在他身上柔若无骨的婉儿,心神荡漾,轻吻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他顺势将她搂进怀里,唇摩挲着婉儿的脸颊,柔声道:“只要是你敬的,纵是毒药,我也甘之如饴。”感到怀中人儿瑟缩了一下,中宗却不以为意,依旧兴高采烈的说道:“以前我最怕的就是进宫见母后,可是自从见到你,进宫对我来说便不再是恐惧。纵使只看你一眼,我也心满意足了。你在政务上帮了母后的大忙,许多奏章母后都交予你处理,我每次来你总是在批阅奏章,根本无暇抬头看我一眼。可是你却与二哥在政事上谈笑甚欢,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我是太子,你是否也会这样待我?没想到这个念头一旦在心中扎根便再也挥之不去。二哥虽贤明睿智,却处处与母后作对,还公然宠幸户奴,让母后面目无光。他一心认为自己不是母后的儿子,他又有什么资格做太子!我是天皇天后的嫡亲儿子,太子之位该是我的!随后二哥因谋反被废,我理所当然被立为太子。可是谁能想到懦弱无能的英王,竟是策划太子谋反的幕后黑手!” 上官婉儿惊愕的抬头,眼前的他眼中闪烁着未曾见过的光芒,仿佛他以前怯弱的样子只是表象而已。回想当年李贤监国,政事处理的非常漂亮,可不知何时他竟迷恋上一名户奴,再不思政事。不仅暗杀天后宠臣,还在太子府私藏兵器,图谋不轨,被人揭发后,废其太子位,斩杀那名宠幸的户奴,遣送京师幽禁。难道这一切竟是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人所为?上官婉儿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挣开他的怀抱,满目不信的瞪着他。 中宗却异常平静的回望着她,又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登基后一反常态的一再逆母后的意吗?世人都道懦弱无能的英王被权欲冲昏了头,想要挑战天后的权威!可是谁又知道我只是因为母后没有答应将你许配给我,那我将天下赠给另一个女人又如何!我这点小小的把戏在母后眼里又算什么?不过是小孩子办的家家酒,挥手间灰飞烟灭!我稀里糊涂的被贬房州,度过了我人生最漫长的十四年,我日日望着天空在想你,你却早已成了宫廷中最得宠的女宰相!没有你的日子,我生不如死,若不是她在我身边一再劝慰,我早不知死了多少次,哪还会有今日的‘应天神龙皇帝’!我自认欠她太多,就算是她向我要这李唐的江山,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说一个‘不’字!可她偏偏不能容你,我也不会让她好过!谁碰过你,我便将他千刀万剐!李逸如是,二张兄弟如是,即便是有恩于我的皇后,亦如是!” 听到“李逸”的名字,上官婉儿浑身一颤,悲愤交加的甩了他一个耳光,喝道:“你还敢提他?你还敢叫他的名字!你这样理直气壮说话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为了什么下了天山,他是为了什么不顾妻儿的死活远从千里而来,他又是为了什么力战数百禁军直闯禁宫?你的太子之位之所以坐的稳,都是因为他!你竟然给他下毒,恩将仇报,你还是不是人?” 中宗漠然的直视着几案上的杯碟,自嘲的笑道:“在你眼里,我连蝼蚁都不如,我还是人吗?李逸何德何能,他只不过是落魄的皇孙,他有什么资格拥有你的心,值得你这样想他爱他?他在天山偕妻弄儿的时候,他想过你吗?他过着太平日子的时候,他想过你在宫中受到的屈辱吗?可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头发耗白了都是因为你,可你曾想过我吗?没有!还记得武承嗣被擒,我被千骑拥入宫中,人群中我只看到了你,时隔十四年我深情呼唤,你却从我身边走过去寻李逸,你想过我的感受吗?真心被人无情的丢弃、踏成碎片,既然我不能拥有你,谁也不能,尤其是李逸!他自诩文治武功,从小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更是拿诗词来羞辱我,他当我不知道吗?他恃才傲物、强檐下不低头,我便要他为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上官婉儿避如蛇蝎的推开他,随手抄起酒壶砸在他的头上,挥拳打他。“你知不知道他临走之时还想着武氏势大滔天,怕你皇权不稳,要我暗中助你登上帝位,若不是他恳求,我早就不顾一切跟他去了。他那时已抱着殉情之心,从没想过跟你争什么,他把你当成他的兄弟,敬你爱你,可你呢,你却送他下黄泉?你好狠的心!” 中宗震撼的僵坐在软榻上,脑海中浮现李逸生前种种,他们一起长大,李逸各方面都极为出色,总是二哥李贤也不及他,若不是他身份尴尬,母后早就提拔重用他。相形之下,自己渺小的似一粒微尘,默默无闻。每回母后检查功课,自己总会去求助他,他总是无奈却又爱护的准备。他比自己小,可自己却总是受他的照顾,无忧无虑的走过了他的少年时光。他们曾是最亲近的兄弟,是自己切断了手足之情。中宗忽而仰天长笑:“我既然欠他,此刻就还他!由你动手,不仅替他报了仇,也了却了我的心愿。好,好,真是太好了!” 上官婉儿冷哼一声,霍尔起身,踢翻几案,似哭似笑:“他一生心愿就是复兴大唐,我岂会违背他的心愿!你是大唐天子,你是他心中大唐的希望,你的生死是天定,与我无关!对你,我无爱亦无恨!这大唐江山已经折磨我太久太久了,我不想再牵涉其中,盛也好,衰也罢,我都不想再管了。” 中宗摇摇晃晃起身,暴怒的抓住她的手臂,怒目圆睁的瞪着她,吼道:“不!你可以不爱我,但你不能跟我撇的一干二净!纵是死,你也是我的妻子,万年陵寝旁总有你的位子,生不能同寝,死亦要同穴!生生世世,魂魄轮回,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再不会软弱、不会害怕,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纵使人神共弃,我也要得到你!我要完完全全的——你——”中宗憋得发青的脸色蓦的一黑,一口鲜血脱口而出,尽数喷在上官婉儿的脸上。高达臃肿的身子轰然倒下,抽搐不已。 变生仓促,上官婉儿没有反应过来,已被中宗倒下的力道拽倒在地。她趴在中宗胸口,眼见他七窍流血,手却死死的握住她的肩膀,努力的说话,可肌肉剧烈抽搐的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敏伏在房顶默默的听着,此刻见中宗毒发,不顾一切的从梁上跳下,急忙从衣衫中翻出小狗子临走时留的丹药,扑在中宗身边掐开他的下巴,将丹药硬塞了进去。丹药入口即化,中宗的抽搐慢慢缓解,他紧抓着上官婉儿的手,断断续续的道:“婉儿,天为什么这么黑,你不想让我见你吗?你知道我有多恨自己吗?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有担当一些,我就可以保护你,不会让你受那么多屈辱!我会给你幸福,我可以给你的——婉儿,你相信我——” 上官婉儿看着眼神涣散的中宗,一时间心如刀绞。多年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他们过着夫妻一般的生活,她为他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他给她一切他能给与的东西;她的不屑一顾,他的笑脸相迎;她的虚情假意,他的情真意切。太多的情愫涌上心头,巨大的悲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握着他的手,伏在他耳边连声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知道你是真心对我的,我都知道!你别说了,你歇歇,我命人宣太医,你要撑下去!”她求救的转向敏,敏会意的点点头,飞身跃出大殿。 “婉儿,我早就猜到这样的结局!从我陷害二哥、毒害李逸、排挤四弟的时候,这毒就下在我心里,无药可救了!我欠你的、欠皇后的,我现在都还了。你没有害我,我已经知足了。皇后的野心太大,她想学母后,殊不知世间的武则天只有一个,没人可以取代。她没有能力驾驭,终究会被奸佞之人利用,你要阻止她,在她扰乱皇室宗法前阻止她,保她和裹儿一命,保住大唐的基业!”中宗的嘴里一口口涌出黑血,身体因疼痛再度抽搐起来。 上官婉儿泪如泉涌,用手一遍遍拭去他嘴角的血液,连连答应:“我答应,我帮你,我一定帮你!求求你,不要死,不要死!” 中宗神色稍解,身体不再抽搐,握着上官婉儿的手,低喃:“婉儿,我多想再见你一面,我真想再好好看看你,抚平你额际的伤痕,让你忘却所有的痛苦——婉儿,你真美,真美——” 他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神态安详的闭上了眼,紧握着她的手蓦然掉落,她急忙接住,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里,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她怔怔的望着他平静的容颜,绽放出绝美的笑靥,伏在他唇际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完成心愿。你我生死同穴!” 韦后进殿的一刻,看到上官婉儿伏在中宗的胸前,不由自主的止住脚步,细细的打量他最后的神态,竟是那样的心满意足,羞愤、悲痛充斥着胸腔,可是看到平静的上官婉儿,她清醒过来,大呼一声“皇上”,尖锐刺耳的声音响彻殿宇,森然可怖。 上官婉儿淡定的回头,看着殿门内外站满了禁军,敏被逼得退回了大殿,正焦急的看着她。她浑不在意的用绣着水仙的衣袖拭去中宗脸上的血污,慢条斯理的将他的双手摆放在胸前,才盈盈起身,气度悠然,缓缓说道:“应天神龙皇帝,驾崩!” 殿门内外所有人都伏跪在地,悲痛的大呼哭泣。殿内却惟独三个人依旧肃立,三人默默对视,殿内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遗诏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压抑,唯有东方一颗启明星熠熠生辉。太液池水平如镜,神龙殿却被围成铁桶一般气氛诡然。 神龙殿内,韦后一步步走到中宗的身旁,愣愣的看了他好一会儿,缓缓屈膝跪在遗体之前,将他散乱的头发理顺,轻抚着他已然冰冷的脸颊,对着跪了一地的人说道:“应天神龙皇帝昨夜突患重症,不治驾崩。大行皇帝尊驾前,不容任何肖小造次,有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者,斩立决、坐连九族。” 韦后此话一出,禁军无不哑然,将头低低的垂至地面,不敢抬头。 韦后瞟了眼身旁的上官婉儿,对着跪在殿前的禁军轻唤:“韦璿、韦播、高嵩、武延秀上前听命。” 禁军中四个戎装将士瑟缩的抬起头,望着韦后坚定果决的眼神,迟疑的互相看了看,才慢慢从禁军中走出,跪倒在韦后面前。“末将在。” 韦后恶狠狠的瞪着四个不成器的子侄兄弟,朗声说道:“大行皇帝突然驾崩,哀家恐防有变,为保江山社稷,着长安令韦播、郎将高嵩分领左右万骑军,着左千牛中郎将韦璿、太常卿武延秀分领左右飞骑军,严守大明宫各门,不准任何人出入,违令者杀无赦。” 韦后状似悲痛的挥了挥手,哀声道:“你们都退下吧,让哀家再陪陪大行皇帝。” 殿内禁军内侍宫女各个噤若寒蝉,轻声退了出去。殿门关闭的声音,让整个大殿陷入了诡异的平静之中。 敏讥讽的瞪着一脸悲痛欲绝的韦后,只觉得她惺惺作态的样子令人作呕。第一时间知道皇帝驾崩、第一时间带兵包围神龙殿,还带着自家的子侄,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是她不明白韦后为什么不以鸩杀皇帝之名,将她和上官婉儿治罪,这样韦后不就可以只手遮天了吗?除非韦后认为她和上官婉儿还有利用价值,她不由得看向淡定从容的上官婉儿。 韦后收起脸上的悲痛,转而是僵硬的麻木,呆愣的望着再无气息的中宗,突然狠狠的挥手抽打他冰冷的脸颊,一下一下,神态虽然冷漠,眼神却透着疯狂。 站在一角的敏惊得一跳,想要阻止,却见上官婉儿无视韦后的疯狂行径,柔顺的侍立一侧,直到韦后再无力气,才屈膝跪在她身侧,轻声道:“娘娘的气可出了?” 韦后扭头愤恨的瞪着上官婉儿,忽而甩手打在她脸上,将她打倒在地,瞪着中宗尖声笑道:“你看到了?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爱慕一生的人!她连一滴眼泪也不肯为你流,你死才是顺了她的心意,你活该!活该!” 上官婉儿木然拭去嘴角的血丝,她的血跟已经干涸的血迹混为一体。她依旧平静的看着韦后,近乎讨好的道:“娘娘这回可是满意了?当务之急,是要稳定局势。娘娘虽掌握了禁军,但仍不足以号令天下。若是娘娘对婉儿依然心存忌恨,那不妨现下就叫人进来处死婉儿,但若是娘娘用得上婉儿,婉儿万死不辞。” 韦后冷冷的打量着上官婉儿,充满了疑惑和不确定,最终缓和了语气道:“不知婉儿有什么妙计?不妨说来听听。” 敏不解的望着淡漠的上官婉儿,不敢将她跟刚才痛哭失声的女人联系在一起,她怎么能这样冷漠的对待一个爱她的人,还和谋杀亲夫的人合谋窃取天下!敏看到上官婉儿自始至终攥着沾血的衣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不由得退了一步。 上官婉儿恭顺的垂首施礼,轻声道:“想必娘娘心中早有打算,婉儿只是说出心中的想法,若是能帮上娘娘一星半点,婉儿也知足了。”她无意的瞄了一眼敏,清了清嗓子,道:“陛下突然崩逝,生前未立储君,而陛下膝下尚有两名皇子,谯王重福年届而立,心智已全,况与娘娘有隙,不当立;温王重茂年方十六,还未成年,对娘娘谦恭有礼、视同亲生,当立。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行皇帝未有立储遗诏,必将授居心叵测之徒以口实,朝堂将大乱。娘娘以中宫之尊,又有大行皇帝遗诏,他人便不会再有异议。” 韦后嘴角轻扬,笑看婉儿,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上官婉儿不卑不亢,神色超然的望着韦后,又道:“矫诏容易,但稳定局势才是成败关键。婉儿以为当马上着手实施五件事:第一,立刻派亲信卫兵南下均州控制谯王,以防他谋逆叛乱;第二,派心腹大臣镇守东都洛阳,西京以东都为屏障,洛阳安则长安定;第三,安抚以相王为首的李唐宗室,以防变生肘腋;第四,控制朝堂,犹以宰相集团为重,他们的全力支持,将是娘娘最有利的保障;最最重要的是第五,掌握军权。娘娘虽安插心腹任禁军要职,控制宫中以及长安局势,但莫忘了包围分散在各地的府兵,他们的势力集中起来亦不能小觑。为今之计,当瞒下大行皇帝驾崩之事,秘不发丧,先行下诏召集五万府兵进京勤王,以防事态突变。最后以策万全,当使朝中最有威望之人总知内外兵马,直接向娘娘负责。如此一来,娘娘便可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 听完上官婉儿的一席话,韦后竟连连抽气,自己原以为的精心策划,跟女宰相的城府一比,当真是小巫见大巫。原本只是想让她草拟一份遗诏,可如今看来,她大有用处,强忍下心中堆积如山的愤恨,亲切的笑着拉住她的手,道:“婉儿果真是思虑周全,女中诸葛。不知婉儿可想到遗诏的内容该如何写吗?” 上官婉儿低垂眼睑,微微颤动的睫毛若翩跹的蝴蝶,许久才道:“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皇后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 韦后皱眉低问:“要相王参谋政事?何异于将天下拱手相让?” 上官婉儿眼中异常坚定,郑重的道:“相王参谋政事乃是缓兵之计,若是全力打压李氏,必会引起反弹,反不利于娘娘。请娘娘三思。” 韦后抿唇细想,忽而轻拍手掌,唤道:“笔墨伺候。” 神龙殿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大宦官手捧朱漆托盘缓缓走到大殿中央,将朱漆托盘放下,便躬身退了出去。 敏不由得一怔,进来之人竟是宫闱丞高力士。她的心狂跳起来,急切的看向大殿中央的朱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四四方方的木箱,木箱旁边是盛放玉玺的金盒,再旁边竟是一个水蓝色荷包和一支紫玉簪。她定睛一看,大骇的扑了过来,将荷包和簪子攥在手里细看,倒吸了口凉气,跌坐在地。脚踹倒了托盘上的木箱,一个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慢慢的滚到上官婉儿脚边,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露出苍白的脸颊,竟是刚刚解救自己的柴尚宫。敏连遭打击,呆愣的望着韦后说不出话来。 上官婉儿依旧骄傲的微昂着头,不去理会脚边的头颅,神色坦然的看着韦后,缓缓跪在韦后脚下,肃声道:“娘娘若不相信婉儿的投诚之心,尽可唤人进来,婉儿已如俎上鱼肉,再无还手之力,任凭娘娘处置。” 韦后狭长的眼中闪过一丝报复的快感,冷冷睨着低头认输的上官婉儿,笑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既真心助我,我又怎会杀你!但若是你有二心,哀家必不会手软!”韦后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敏,冷哼:“此人冒充皇亲国戚,已犯欺君大罪。庶人李重俊谋逆兵变,与她脱不了干系。暗害朝中大臣,以美色蛊惑宗室子弟。婉儿,你说此人该如何处置?” 上官婉儿不看敏一眼,立刻答道:“当斩。” 敏不信的茫然抬头,对上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战,黯然的低头看着手中的荷包和簪子。 狭长的眼睛眯着,想要看穿那无波的秋水,却最终什么也看不到。韦后深思片刻,忽而抬步往殿外走,走到殿门口,外面守卫的宦官早一步打开殿门,垂首躬身恭候。韦后猛地转身,眼神犀利的瞪着上官婉儿,冷冷道:“我不论你所说是真是假,明日我要看到遗诏。若是你敢图谋不轨,我就先拿你的心头肉开刀,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活剥了她!若是遗诏让我满意,我可能还会放你二人一条生路。若是出一点纰漏,新仇旧恨,我跟你算到底!你好自为之!” 殿门轰然关闭,殿内寂静无声。上官婉儿木然的捧起金盒,从地上站起走向书桌,素手磨墨,专心一意的调着墨色,抽出一张纸用镇纸压着,提笔一蹴而就。她打开金盒,取出玉玺,毫不犹豫的盖了上去。她长出了口气,颓然的坐倒在椅中,似乎刚才提笔写字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敏将荷包簪子收进怀里藏好,捶了捶发麻的腿,走到书桌前,遗诏上陈年朱砂的印子格外鲜红,衬着几行字沉闷死气。倒转的字逐渐端正,敏却大吃一惊,映入眼帘只是那一行苍劲有力的篆字:“立相王为皇太弟。”敏震惊的看着她,不明白她的用意。 上官婉儿筋疲力尽的将头吹在靠枕上,缓缓闭上了眼。 次日,韦后以中宗名义下诏,命中书舍人韦元徼巡六街,又命左监门大将军兼内侍薛思简等将兵五百人驰驿戍均州,以备谯王重福。以刑部尚书裴谈、工部尚书张锡并同中书门下三品,充东都留守。吏部尚书张嘉福、中书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并同平章事,宰相集团全部换成韦后的心腹。不一日,长安城外兵临城下,五万府兵扎营候命。一时间,长安城内外人心惶惶。 中宗驾崩的消息在朝堂权力上层不胫而走,储君设立迫在眉睫,中宗遗诏悄无声息的在重臣中流传。“立温王重茂为皇太子,皇后知政事,相王参谋政事。”遗诏的公布,安抚众多大臣惶恐的心,静等韦后发丧,新君即位。 岂料,首席宰相宗楚客却密谓韦温曰:“相王辅政,于理非宜;且于皇后,嫂叔不通问,听朝之际,何以为礼?”遂帅诸宰相表请皇后临朝,罢相王政事。苏瑰曰:“遗诏岂可改邪!”韦温、宗楚客大怒,苏瑰惧而从之,乃改以相王为太子太师。 六月甲申,中宗梓宫迁太极殿,集百官发丧,韦后临朝摄政,大赦天下,改元唐隆。晋封相王为太尉,雍王守礼为幽王,寿春王成器为宋王,以从人望。命韦温总知内外兵马大元帅。 丁亥,温王重茂即位,时年十六。尊韦后为皇太后,立妃陆氏为皇后。 大唐江山几日内风云突变,新老交替似是平稳顺畅,却隐藏着极度的危机。 太液池旁的竹屋冷清依旧,微风吹过,竹枝轻摆,惊起停驻在竹枝上的白鸽。鸽子咕咕叫着,飞落在竹屋前的空地上,红红的眼睛盯着门前并肩而立的两人,似是耐不住寂寞,白鸽振翅腾空而起,拍打着翅膀消失在太液池上空。 敏看着越飞越远的鸽子,长舒了口气,扭头看着一身素缟的上官婉儿,挽起的发髻只缀着一朵白色绢花,脂粉不施,额角的浅疤突兀的趴着,她平静的望着寂静的湖面,眼中水波不兴。敏终究压不住心中的疑问,低声道:“你所拟遗诏已被宗楚客篡改,在皇后眼里你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她如今贵为皇太后,总揽朝政,她想除去你我易如反掌,为何她迟迟不动手?她是何用意?” 上官婉儿嗤笑一声:“你还盼着她来杀我们不成?”婉儿遥望着位于西内,缓缓道:“当初皇后之所以要我草诏,一是为了将矫诏之事控制在内宫之中,越少人知道越好;二是因为先前皇帝诏命都是由我起草,也算是驾轻就熟。但最重要的是,假若有人发现遗诏是假,皇后可将矫诏之罪尽数推在我的身上。她之所以至今还不动我,是怕李氏宗亲还会以遗诏的内容做文章,我对她还有利用价值,另一方面,她如今恐怕早已高兴过头,正享受着胜利果实,哪有时间来看我这个坐以待毙的囚徒呢?” 敏看着她自嘲的笑看远方,不由得叹息。这些日子,敏与她住在竹屋,宗楚客篡改遗诏,温王登基,韦后主政,现在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却不知道一场大的风暴已经酝酿。前几日,万骑营里炸了锅般的闹了起来,原因无他,正是韦后派去控制左右万骑军的韦播和高嵩,来了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将万骑军中颇有威望的将军都尉借口痛打了一番,险些闹出兵变。幸好事态没有扩大,韦后也权当没有这回事,依旧安安心心的当她的皇太后,玩弄朝政。她却不知道这已是她的催命符。 夕阳如血,在西天勾勒出一副血色图画,远方一点白逐渐靠近,掠过太液池、穿过竹林,落在敏的肩头。敏从鸽子脚上的竹哨里取出薄如蝉翼的丝绢,匆匆看了一眼,便取出火折燃尽。她扬手将鸽子抛向空中,见它摇摇晃晃的飞出宫廷,心中竟生出别样的怅惘。 上官婉儿同样望着渐行渐远的鸽子,心似乎也跟着那点白色飞越这重重的殿宇,奔向自由。她释怀的收回视线,问道:“大事已定?” 敏犹自出神,听她呼唤,愕然的应了声,随即点点头,轻声道:“就在今夜。” 上官婉儿长长呼了口气,不置一词转身进了竹屋,敏不明所以跟了进去,只见她站在书桌前展着天山画卷,手指轻轻摩挲着天山山巅,嘴角噙着一丝幸福的微笑。 敏从未见她有过这样单纯满足的表情,怔怔的望着她出神。不一时,眼前的她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敏心惊,想要伸手抓住她,脚下一个踉跄,竟软倒在地。敏错愕的抬眼瞪她,却见上官婉儿轻轻俯下身子,温柔的将她揽在怀里,抚着她如云的长发,幽幽的道:“因为我的自私,硬将你困在这牢笼中六年,现在该是放你自由翱翔的时候了,我亲爱的女儿,希望你能容忍我这样叫你。你果真没有让我失望,你我之间的赌约是你赢了,你守住了你看重的东西,那是我终其一生也没能得到的。你比我幸福,也比我勇敢,更重要的是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你,你不会寂寞。我也可以放心了。敏儿,记住我的话,一定要看清自己的心,不要因为责任、承诺而埋藏心底最深的爱意,那不是两全其美,而是对你对他最大的伤害。爱本就是自私的,没有妥协和退让,只有争取,你才能得到。不要让它再从手中溜走,握住的你的幸福,也让身居宫中的女人看到希望。”上官婉儿轻抚着敏的脸颊,突然间天旋地转,竟无力的倒了下去。 敏伸手接住她软软的身子,对上她不信的眼眸,苦涩的笑道:“你了解我,可我也了解你。我不会让你独立一人留在这里,要走,我们一起走!” 上官婉儿闪亮的黑眸溢满知足和悲哀,缓缓闭上了眼睛。 泪夺眶而出,敏扭头看向西天垂落的斜阳,等待着暗夜的到来。 残月斜挂,淡淡的月光倾泻在玄武门前广阔的空地上,一辆车从禁宫方向缓缓驶来,不大的车上却放着两只朱漆檀木箱子。守门的禁军持矛拦住,只见推车的两个宦官拿出太后宫中的腰牌一晃,禁军立刻放行,连检查也省去了。 车子再度摇动,躲在箱中的敏略略松了口气,车子突然又停了下来,周围寂静一片,听不到任何动静,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伸手握住靴筒里的短剑,随行准备出击。没等她调整好,车子再度启动,慢慢的往前。大门开启的声音,车轴转动的声音,大门关闭的声音,直到周围再度安静,只有山间鸟鸣风啸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慢慢停了下来,敏屏息凝神,只听箱顶传来三下有节奏的敲击声,细声细气的叫道:“尚仪,请出来吧。”敏长长呼了口气,打开箱里扣合的锁钥,箱子一点点打开,外面的光线一点点泄了进来,照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用手挡住光亮,一手依旧紧握短剑,刚刚适应了光亮,一个黑影扑在自己的怀里,低喊:“敏敏——” 声音带着哭腔,敏不禁红了眼眶,缓缓伸手抱住怀里软软的身子,一双手坚定的按在她的肩上,透着无比的沉静,敏心知是谁,又哭又笑的抬头,仰视静静微笑的爽怡,站在箱边的紫叶紧张的看着她,她轻笑着拉住紫叶的手,一手揉了揉淼的头发,只觉得再没有比现在更幸福快乐了。 长安北郊的林子里,火把照亮了一方天地。 敏看着自己的好姐妹,心里无限满足。当日韦后将柴尚宫的人头和爽怡紫叶的信物一并拿来的时候,她的确吓了一跳,随即想到竟是高力士手捧托盘进来,心里便放了心。高力士早已投在李隆基帐下,韦后如此大动作的在宫中行动,李隆基不会不知道,看在淼的面上,他也不会对爽怡和紫叶袖手旁观。后来,韦后将她们幽禁在住屋,却没有过多干预她们的行动,没几日宫外的鸽子便带来了消息,这让她彻底的安心,便和上官婉儿根据宫中状况一步步安排政变,借由信鸽传信于宫外。在上官婉儿看来,她仅是与李隆基通信,其实与她飞鸽传书的又哪只李隆基一人?十几日安排下的又哪只政变,还有这金蝉脱壳之计! 与她们略略说了宫中情景,敏便径直走向一直站在树下默默念经的僧人。她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偈。“道慈大师,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道慈慈眉善目,缓缓点了点头,道:“有劳女施主挂心,老僧一切安好。今日前来,便是为守当年之约,不知女施主可将人送来?” 敏对他深鞠一躬,谢道:“大师慈悲为怀,慕容敏无以为报,有生之年必深研佛学,净化心境,不枉费大师的开导之恩。”她伸手指了指那只未开的箱子,宦官便推着车子过来,双双跪倒在敏的面前。敏闪身避开,伸手扶他们起身,急道:“两位对我有救助之恩,又怎么跪我?” 一名宦官却执意不肯起来,磕了头才道:“昭容娘娘不肯离宫,任凭奴才们如何劝谏,娘娘也执意不许。幸凭尚仪借这金蝉脱壳之计将娘娘偷出宫来,奴才和宫中内侍宫女都对尚仪感激不尽,您是我们的恩人,这一拜怎就受不得?” 另一名宦官也是长跪不起,道:“奴才两人出宫之时,宫中的兄弟姐妹便立下誓言,只要尚仪有求,我们这些人听凭尚仪的差遣,万死不辞。” 敏虽知道上官婉儿在宫中培植了巨大的势力,却不知道这些人对她竟如此忠心不二,不由得心怀感伤。她抬头看看夜空,知道时候不早,不再拖沓,说道:“我也不再跟两位客气,今日你们二人便跟随这位道慈大师护送昭容东渡去东瀛,到了那儿,大师自会为你们安排。我相信你们对昭容的忠心,一路上有你们的照顾,我也可以放心。有劳两位了!”说着又是深深一揖,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袱和一封信笺一同交给他们,叮嘱道:“此信等你们上了船,昭容醒来时再给她看,她看后应该不会再执意离去了。” 两名宦官毕恭毕敬的接过,仔细收好,对着敏又是一拜,才推起车走到道慈的身边。 道慈双手合十,辞别:“女施主保重。” 敏恭敬的还礼,缓步走到箱子旁,轻轻摩挲着箱盖,轻声道:“希望你在东瀛能够重新开始,忘却这里的一切,过你想要的生活。不要再挂念这里的一切,走得洒脱些吧!” 车轮转动,缓缓驶向未至的前方。 敏看着一行人渐渐融入到暗夜中,心中莫名的寂寥悲凉。爽怡安慰的按住她的肩膀,敏缓缓回头握住,释然的笑了笑。这才看到站在一旁无语的张九龄,点头致意。她从怀中掏出紫玉簪和荷包,问道:“那天你们究竟遇到了什么,怎么会让韦后拿到这个?若不是我看到了高力士,我真以为你们在她手里。韦后自以为握着王牌,而我投鼠忌器,才对我放松了警惕,要不然哪能这么容易就混出宫来。” 爽怡接过海蓝色的荷包神色黯然。紫叶见她不语,便道:“那天我们刚走到城门就被守城的将士拦了下来,随后便由几个宦官来带我们走。小郭本想带我们硬闯出去,却被爽怡拦住,因为那几个宦官中就有高力士,我们知道高力士是临淄王在宫中的眼线,便猜他可能是我们的人,便跟了他走。果不其然,他带我们来到一个坊间,我们就见到了他。”紫叶不着痕迹的瞟了一眼张九龄,随即低下头,又道:“后来,我们就放鸽子进宫,直到跟你联系上我们才真正放心。” 敏看着他们之间眼神交会,心中安慰。她冲小郭招招手,叫他过来。少年老成的他一身黑衣劲装,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剑柄上,身体紧绷,随时处在戒备的状态。敏心生不忍,伸手摸摸他的头,这才发现印象中倔强别扭的孩子已经长成沉着冷静的少年,他的身高与自己等量,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轻易摸到他的头顶,不禁感叹时光流逝的如此快,她还未及留意,一切都已经变了。脑海里依旧是他倔强的表情,却在睡梦中一遍遍呼唤自己的母亲,斥责父亲的寡情薄幸。她怜惜的轻拍他的脸颊,语重心长的道:“你长大了、懂事了,该回到你家人身边,重新审视一下你们之间的关系,就会发现可能是以前的你太过偏执,其实他们都是真心对你好的。世上是不会有不爱自己子女的父母的,他们的爱是无私的,甘愿为子女牺牲一切——”敏猛地住口,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切画面,她努力的想要从中抽出思绪。 小郭见她脸色大变,紧张的反手握住她的手,急唤:“姐姐,姐姐——” “我亲爱的女儿”上官婉儿的声音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她浑身打了个冷战,立刻发足狂奔,紧追刚才道慈大师前行的方向。 爽怡她们一时反应不过来,在她身后连声叫她,她却置之不理。她们这才都追了上去,可敏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只有小郭一人跟在她身后消失在暗夜的林中。 车轮转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敏心如擂鼓,加快脚步,飞身一跃,稳稳站在前进的车板上,车子因她的力量一滞,险些翻倒。推车的两个宦官早已掏出兵器,向敏的身上招呼,但定睛一看竟是敏,急急的收住,惊骇的叫道:“尚仪怎会至此?” 敏没想到这两个看似平常的宦官竟有如此利落的身手,若不是他们及时收手,恐怕自己早被砍成几段。她心中有数,半真半假的道:“我甚是惦念昭容,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所以想再看她一眼。” 两名宦官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人便道:“最好不要开启箱子,昭容娘娘虽然中了迷药,但这一番折腾恐怕药效已过,若是娘娘执意不肯走,恐再生枝节,耽误了行程,请尚仪三思!” 敏瞪着他们,却道:“我只是见她一面,不会吵醒她的,我心愿一了,你们即刻启程,不会耽误的!”她伸手去开锁钥,却被一名宦官按住手,敏再难演戏,拔剑相向,喝道:“你们给我让开!今日若是不让我确认箱中人是否是昭容,你们谁也休想走出这片林子!你们不是说唯我之命是从,怎么言犹在耳,你们就反悔了?” 宦官急忙跪倒在敏面前,急道:“尚仪息怒,奴才只是怕惊扰了昭容娘娘。既然尚仪想要跟娘娘亲自告别,我们岂会阻止,奴才这便给您开箱。” 敏心急如焚,不疑有他,急忙探头过去。箱子一点点开启,敏心跳加速,在箱子完全打开的瞬间,终于松了口气,是她那件粉红色的绣有水仙花的裙子,此刻她发髻散乱,长发挡住了容颜,敏伸手拂开她脸上的乱发,苍白的面容一点点露出,敏想要看清,又向前探了探。突然间箱中人挥手撒出粉末,敏一惊,却已避无可避,只能闭眼屏息。腰间一紧,被人凌空抱起,熟悉的味道萦绕着她,她浑身一震,竟不敢睁开眼睛。耳边是小郭的惊呼,她猛地睁眼,对上他阴郁却关切的眼神。 “这就是你们主子给你们的命令吗?你们谁敢伤她,不要命了吗?”吴名将敏放下,手中长剑早已出鞘,暴怒的瞪着两名宦官和箱中的女子。 敏震惊的看着身边的吴名,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这样的神情已经太过遥远。 “姐姐,你没事吧?”小郭一把握住敏的手,才唤回她的神思。她仔细的打量着车前玉立的女子,不管是身量、姿态都与上官婉儿非常相似,若是不细看,极有可能以假乱真。她知道自己被骗,心中又是着急又是恼恨,喝道:“你们是谁?谁派你们调包的?上官昭容呢?你们把她怎么了?” 车前的三人直挺挺的跪在敏的面前,假扮上官婉儿的女子抬头正视着敏,眼中闪过一丝怨愤,冷冷道:“上官昭容安然无恙,此刻仍在大明宫中,请尚仪勿以她为念,速速离开。” 旁边的两名宦官愕然转头瞪她,斥道:“你忘了临行前主人的吩咐了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知道,你非但不听命令,还意图谋害尚仪,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女子冷哼一声:“事到如今我还怕死吗?与其孤身一人去往千里之外,倒不如死在这里干脆!” 敏不再理会他们的争吵,想到上官婉儿此刻还在大明宫中,她便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吴名伸手将她扶住,敏却挣开他的手,质问:“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她出不了宫,才来这里阻拦我的,是不是?你们竟把我蒙在鼓里?”她抬头看看天色,刚过初更,夜已深沉。她不顾一切的飞身向大明宫的方向奔去,吴名闪身一拦,挡住了她的去路。 “不要去!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他不想让你再趟这混水!今夜所有的事情都会终结,你跟宫中的羁绊也就此断绝,等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吴名焦急的盯着她,将她前进的去路完全封死。 敏嘲讽的一笑:“他?你什么时候听命于他?他教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他要你杀我你也会杀?你就这么没有主见吗?” 吴名脸色泛白,额头青筋直跳,声音却格外轻微。“世上我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伤你,只要是为你好,什么事我都会做,听命于人又何妨!” 敏眼眶一酸,苦笑道:“这世上伤我最深的人,就是你!” 吴名浑身颤抖,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敏趁机抢到他的左边,想要越过他,哪知他伸手一扣,将她牢牢锁在身边,他扭头看她,坚定的道:“我不会看你去送死!只要有我在,再不会让人伤你一分一毫!我陪你去!” 敏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她的眼泪。她是用刀子在割他的心,若不是那话伤他,他是不会让她走的。这一生一世的情,真的如她心中所想的说断就断吗? 爽怡她们赶到的时候,林边上只剩一只大开的箱子和板车,哪还有人的影子。小郭恼恨的捶了一下树干,却瞟见树干上钉着一块手帕,小郭僵立当场,握紧手中长剑狂奔着消失在黑暗中。 爽怡轻轻取下手帕,托在手中发愣,空灵的眼眸望向黑暗中无形的宏伟宫殿—— 紫叶复杂的看着大明宫的方向,转头看向身边的张九龄,满目痛惜不舍,竟不由自主的往前走去。她心慌的攥住他的衣袖,痴然绝望的瞪着他,张九龄停住脚步,深深叹息—— 淼抬头仰望苍穹,双手合十祷告:“天上的各路神仙,所有的神明,请保佑敏敏平安归来!” 林间风起,吹落一方素帕,帕子在风中翻飞起舞,隐约写着:“等我回来!” 星殒 长夜星空,一道光亮转瞬即逝,迅速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长安城最北部的供皇帝游乐的禁苑外,密密麻麻的站着百十来人,全部布衣打扮,守在禁苑的北门外。 “王爷,已经二鼓,若再不能进去,就要另谋打算了!”刘幽求一身儒生打扮,略显焦虑的向站在门前的男子汇报。 男子虽是一身布衣,却难掩英挺果决的气势。他愤而转身,低问:“王毛仲还没来吗?” 刘幽求为难的摇了摇头,无望的盯着紧闭的苑门。他们已经在门外敲了一刻的门,禁苑内的钟绍京却始终没有开门,鬼也知道他临时变卦,可这苑门不开,他们苦心经营的计划又怎么实行?早先太平公主二公子薛崇简已经潜入宫中,难道遇险才不能及时打开苑门吗?偏偏临淄王的亲信王毛仲迟迟不见人影,他是与万骑将军联系的桥梁,这可如何是好?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两条黑影如若天降站在他们身后,着实吓了刘幽求一跳,险些摔倒在地。结巴的喝道:“你,你们是,是何人?” 黑暗中一人当先一步,向李隆基恭敬的一拜。“慕容敏拜见临淄王,前来助王爷一臂之力。” 李隆基一愣,不敢相信的上前看着背光的女子,确是她无疑,可薛崇简明明送她出宫,她怎么又会回来?难道是他们之间的阴谋?李隆基将信将疑的道:“不知尚仪如何相助?” 敏轻笑,转头看向身旁的吴名,朗声道:“自然是解王爷的燃眉之急了!”话音未落,两人已腾空而起,待众人仰头望去,两人已稳稳站在城墙上,纵身跳了下去。 李隆基倒吸了口气,这未免冒险了些,若是下面设有埋伏,他们不是自投罗网,成了瓮中之鳖!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面期盼苑门尽早打开,一面却再生计较。 敏和吴名悄悄落在苑门前,只见门口只站着一男一女,正在争执,只听女子义正词严的道:“夫君忘身徇国,神必助之。何况,你早已答应,岂能背信于人!再说,夫君已趟进这浑水,想要洗清撇开关系已是不能,他日株连也是难逃一死。何不今日拼死一搏,顺天应命呢!” “夫人所言极是!李唐江山危矣,正是忠君报国之际。钟夫人尚且深明大义,钟大人又怎会不懂这道理呢?人心向背,结局早已天定,大人还在迟疑什么?” 钟绍京吓得倒退一步,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竟是御前佩剑慕容尚仪,身后之人是高安长公主的独子,两人与李唐江山都是关系密切,心中思量当前的形势,随即咬牙下了决心。抱拳一拜,恭谨的道:“尚仪真是一句惊醒梦中人,为江山社稷出力乃是下官的福分,怎该犹疑?下官这就开门迎接!”说罢竟以一人之力抬起了门闩。 李隆基正焦急的等待,忽听大门响动,不知虚实的握剑观察。 身旁的刘幽求一声欢呼:“王爷,门开了!当真是有若神助啊!此行必是大获全胜!” 苑门大开,钟绍京扑跪在李隆基身前,颤声道:“下官一时紧张竟忘了时辰,让王爷在外久等,真是罪该万死,还请王爷恕罪!” 李隆基惊喜交加,也不计较,劝慰几句将他扶起,却看不到慕容敏的身影,不由得心惊肉跳,忽听刘幽求惊呼:“天降流星,天意如此,时不可失!” 李隆基仰望夜空,天星散落如雪,确是吉兆,将剑横举过头,朗声道:“天佑我大唐,我等正义之师必当马到功成!” 随行的家将无不志气高昂,迅速整编人马向神武门冲去与万骑军会合。 流星如雨点般疾落,照亮了整个太极宫。 敏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仰望着如黑丝绒的夜幕上流星飞逝,她以前听过每坠落一颗流星就代表着人间死去一个人,虽说是迷信,可这样的流星雨,却正映衬着今日的政变,不得不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今夜是不眠夜,会有多少人死在这个皇宫里呢! 刚到太极宫的北门神武门,便听到镇守的北衙禁军齐声宣讨:“韦后鸩杀先帝,谋危社稷。今夕当共诛诸韦,马鞭以上者皆斩之!敢有怀两端助逆党者,罪及三族!”几名将领将手中被斩的头颅高高举过头顶,吼道:“韦璿、韦播、高嵩皆是韦后党羽,三个逆贼今已毙命,怀有二心之人,就是这般下场!” 敏浑身一震,愣愣的看着鲜血淋漓的头颅,内心的恐惧逐渐扩大,不顾一切的往内宫冲去。可还未进入神武门,万骑军已将她与吴名拦下。吴名一个闪身将她护在身后,仗剑对峙。 “葛福顺,退下!”爽朗的声音不高不低,却能驱策万骑将士。站在敏面前的满脸络腮胡的高大将军浑身一震,恭顺的退了下去。 层层的包围慢慢闪开一条路,一身戎装的薛崇简快步而来,一手握住敏的手腕将她拉出了包围圈,微眯着的眼眸深藏熊熊怒火,低吼:“你这个蠢女人,为什么每次出去你都要回来?这里到底有什么吸引你,值得你不畏危险的直闯禁宫,你知不知道你今夜一旦踏足禁宫,你就跟韦后谋逆一事脱不了干系了!你知不知道这里等待你的可能就是杀头之祸!” 敏任他攥着,直视他不再平静的黑眸,缓缓应声:“知道。” 薛崇简气恼的看着冷静异常的她,竟无法发泄心中怒火。瞥到她身后的吴名,恨从心来。“这就是你答应的要好好保护她出宫?若是早知你这般无能,我派条狗去,也比你管用——”他的话被一巴掌打断,他不信又恼火的瞪着面前挥掌的敏,手上使劲将她拉到面前,黑眸深邃不见底,冷冷的瞪着她。 近距离的审视,她看到他眼底深处的一丝伤痛,后悔起来,放软了声音道:“你不要怪他,是我自己执意回来的。是我自己做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多谢你为我打点安排,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还是要去,谁也阻拦不了我,除非我死!” 薛崇简眼中的怒火渐息,转而是浓浓的痛惜和爱恋。“我要的不是你的感谢,我要的是——” “你要的,我给不了。”敏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又道:“你心里有想保护的人吗?即使你怨她恨她,却还是不能弃她于不顾,不能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结局。只想看她好好活着,顺遂自己的心愿,哪怕这样活一天也知足了!我知道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既然你懂,就该了解我现在的心情。让我过去吧,这也是我的心愿!” 薛崇简强装的冷漠被她一丝丝击碎,却执意不肯松手。 敏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他的手,再不看他,从他身边跑过,直往内宫。吴名急速跟上,护在她的身后。 薛崇简不由自主的先前踏出一步,身后的薛进急道:“公子,临淄王的人马到了,关键时刻,不能前功尽弃啊!您这一走,岂不是将功劳尽数归了临淄王?公子三思!” 薛崇简听到身后的响动,神色一凛,迅速恢复惯常的冷静面孔,心中默念:“你一定要平安回来。”随即转身迎向李隆基。 宫城北部的纷乱还没有迎向整个宫廷,敏必须早一步找到上官婉儿,可是太极宫这么大,她会在哪儿?脑中灵光一现,她恍然大悟,随即向南部的太极殿奔去。中宗的棺椁就停放在太极殿中,上官婉儿重情重义,一定会在那儿。 北部的喊杀声已经传过半个宫廷,各个宫殿的宦官宫女纷纷抱头鼠窜,巡逻的禁军一听是“诛杀奸佞”,没有任何反抗,就已加入政变的行列。太极宫已经掌握在李隆基和薛崇简的手中。 敏一路疾行,吴名在她身前开道,两人不费什么功夫就进入了原本该守卫森严的太极殿。 “上官婉儿,你干的好事!你以为你帮助李唐宗室夺取政权,他们就会放过你吗?别忘了那晚胡饼是你喂他吃的!一个人尽可夫的贱人,就算我死,我也要拉上你!”韦后只着薄薄的纱衣,站在中宗的棺椁前,歇斯底里的吼叫。 上官婉儿一身素缟半跪在棺椁前,神色恬静淡然,也不去看愤怒的韦后,轻声道:“我劝你赶紧逃吧,难道你愿意跟我一起在这里等死?” 韦后惊恐的听了听外面的喊杀声,冷哼:“不要假惺惺了!你何时把他放在心里过,怎么现在竟要陪他共赴黄泉吗?李显啊李显,你现在该高兴了吧,你最爱的女人要跟你生死同穴呢!” 上官婉儿缓缓起身,悲哀的望着她,摇了摇头道:“一向自信的你,为何现在如此看轻自己?以前总是相信一见钟情,殊不知日久生情才是最难忘的!一时的心潮澎湃又怎能敌过缠绵平淡的幸福呢?你们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他全部记在心里。就是临终前,他知道你下毒害他,他却仍然无怨无悔。他说此生亏欠最多的就是你,即便你要这李唐江山,他也不会说一个‘不’字。弥留之际,还要我保你性命。你扪心自问,你封后的这些年,他可曾禁锢过你?可曾违背过你的意愿?就是公然圈养男宠,他也是听之任之。你还要他怎么做,才算称你的心意?” 韦后摇头后退,口中喃喃:“不可能,他既然知道我毒害他,为何不恨我?他该恨我的!显,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心里一直装着她,我才会想气你,我想知道我在心里究竟有没有一丝分量!原来我错了,大错特错了!呵呵,错了,错得太离谱了——”韦后仰天狂笑,跌跌撞撞的冲出了门去,竟直往北面而去。 上官婉儿微笑着看着站在殿门口的敏,似是宠溺似是无奈的摇头。“你这孩子总是不能让人省心!” 敏热泪盈眶,冲进去握住她的手,急道:“跟我走,你现在马上跟我走!我不要听你说任何丧气话,你若真把我当作你的女儿,就不要伤我的心,马上跟我走!” 上官婉儿也不反抗,微笑着任她拉着往门口走,刚走到太极殿的南门嘉德门,便听到喊杀声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黑暗中已看到身着虎皮纹的万骑包围过来,敏一怔,没想到李隆基来得这么快!还未及细想,守在殿门的宫女立刻将太极殿的各个大门关闭,用千斤重的门闩闩严,齐齐跪下,道:“奴婢们誓死跟随娘娘!” 上官婉儿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们,缓缓道:“能活一个是一个,你们不必陪我赴死。大势已去,你们自求多福吧!”说完竟不再理会她们,一个人缓缓登上嘉德门的门楼。 敏大惊,太极殿已被万骑军包围,外面不知有多少弓箭手随时待命,她怎么能上门楼,那不成了众矢之的!敏急忙上前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飞快的避开,她竟一跃便登上了城楼的最高处。门楼下布满将士,只听当中一人吼道:“放箭!”如雨般的箭簇密实的向门楼上射了上来。 敏飞身扑上,将上官婉儿扑倒在地,箭簇擦着她的头皮飞过,打掉了她发髻上的簪子,一头青丝如瀑般披洒下来,遮挡住她惊吓的眼神。敏和上官婉儿平躺在地上,门楼的围墙正好成为她们天然的屏障。同时,吴名已挡在她们的身前,挥舞宝剑将飞来的箭簇一一击落。 敏惊魂未定,扭头看她,正对上她欣慰温暖的眼神,心酸难当,斩断的箭簇不断的掉落在她们身边,敏急道:“我们先下去,一切从长计议。” 上官婉儿轻笑着摇头。“我已是瓮中之鳖,在劫难逃,你又何必救我!你真是个傻丫头!” 敏却不管不顾的牵着她的手,拖着她往下爬,突然听到楼下一人大喝:“停止,停止放箭!”敏浑身一震,不由自主的停止动作。箭雨停了下来,吴名也俯身避在围墙之后,正对上敏震撼的眼神,仿若凉水兜头泼下。 上官婉儿眉目舒展,长长叹了口气。“有他在,能保你平安,我也放心了!” 敏生气的瞪着她,道:“你在说什么!我要的是你平安,你扯上他做什么!要不是他,你早已在宫外了,我何来进宫救你!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你不能平安离开这里,我也不走!” 上官婉儿苦笑着摇头,用手轻点她的额头,柔声道:“傻丫头,你怎么想不明白呢!你想救我的心,我岂会不知!我早已生无可恋,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已离我而去,纵是活着出去,我又有什么希望。这才会默许薛崇简将我留在宫中,因为我知道他和我的想法一样,都是要你平安。可你怎么能这样辜负我呢!” 敏反手握住她的手,急道:“你怎么生无可恋?你还有我啊,你既然把我当成女儿,就该为我活下去啊!我们把以前不开心的事都忘了,就你和我两个人,我们一起游历天下,完成你年少时的心愿,好不好?” 上官婉儿再难抑制激动的心情,将敏揽在怀中,泣道:“我一生孤苦,最希望就是有一个贴心的女儿。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将你赐给了我,让这清冷的宫里有了一丝温暖。你能忘记我对你做过那么多残忍的事,可我却忘不了。我一心将你看做是我的翻版,长留在我的身边,希望你能走出跟我不一样的人生,可我又妒恨你的与众不同,就在这矛盾心情的促使下,对你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我已经无颜再面对你。现在兵临城下,我们想要一起平安出去是不可能的。而我早已被扣上弑君矫诏的罪名,我已经没有生机了。可你不同,只要有薛崇简在,李隆基不会动你,也不敢动你,可保你平安离开皇宫,以后你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外面还有人在等着你——”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不行,我一定要带你出去——”敏泣不成声,冲她连连摇头。 “傻孩子,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上官婉儿平静下来,捧着她的脸正色道:“敏儿,听我说,武则天开创的红妆时代就要结束,我愿意做这个终结。今后不论是谁做皇帝,他都会极力打压女权势力,宫廷宫女的势力不容小觑,而你我便成了众矢之的,是专制者最先想要打掉的势力。但是如果我今日死在这里,就代表着宫女势力的覆灭,你才能得以保全,你知道吗?我最后唯一可以为你做的只有这个了。你成全我,好吗?” “我不要!我不要你替我死,我不要你用自己的命来换我的,我受不了,我不要——”敏紧紧抱住上官婉儿,不想再听她甘愿牺牲的话。 上官婉儿既痛且悲的拍拍她,道:“母亲为女儿牺牲算得了什么!我这个母亲没有为你做过什么,在我临死前完成母亲这个心愿,好不好?”她悄悄从袖袋里取出一颗药丸慢慢塞进嘴里。“我这一生从未离开过宫廷,我在这经历了我的爱情,我的幸福,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生在这里,合该死在这里,这才是我的宿命。离开这里,我便再不是真正的上官婉儿。与其在宫外浑浑噩噩的度过残生,我宁愿选择在我最光辉的时刻死去,让世人永远记得秀丽骄傲的上官婉儿。死对于我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不要为我难过,这一世的痛苦就要完结,我要清清白白的走。” 敏无言以对,只是默默流泪。突然,上官婉儿猛地拉起她,将她的手置于自己的咽喉间,敏吓了一跳,想要抽手,却被上官婉儿紧紧扣住不放。 上官婉儿朗声说道:“慕容尚仪护主心切的心情,我能理解,遗诏我自会双手奉上,相王乃高宗嫡子,中宗皇帝驾崩前便有心传位于相王。太后手中的遗诏是假的,真正的遗诏就在我这,我这就呈于相王面前。希望尚仪能在相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上官婉儿感激不尽。”她猛地跪了下去。 站在她面前的敏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是跪倒而是摔倒。敏伸手一捞,见她嘴角一缕血丝溢出,恍然大悟,惊叫:“你,你服毒了?” 上官婉儿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忍住痛楚微笑道:“毒已入腑,无药可救。敏儿,我的女儿,纵是为你死,我还是放心不下。你的心太软,太容易轻信他人,这是你最大的软肋啊!”她喘匀了气,又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向天起誓,我下面说的话都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让人动过狄蓉,她在入宫之时就已经不是完璧,她,她,你一定要小心她,她已经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姐妹,她没有那么简单,你一定要防着她!” 敏看着她因痛苦扭曲的脸,急道:“你不要说了,你歇会儿,不要激动,毒会攻心的!” 上官婉儿摇摇头,坚决的道:“不要打断我,我还有话要告诉你。我死以后,你立刻离开皇宫,一刻也不要耽搁!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不要再回来!去西域找玄霜,找到她你就安全了!听我的话,一定要马上离开,不论是谁要留你,都不要迟疑,马上走!知道吗?” “我知道,我马上走,我不会再留在这里!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敏握着她的手,连连应承。 上官婉儿长吁了口气,脸色苍白的泛青,痛楚似乎在减轻,她缓缓站了起来,若无其事的笑了笑,道:“我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我会守护着你,我的女儿。” 敏拉着她的手拼命点头,她笑着缓缓后退,两人相握的手一丝丝分离,在她转身的一瞬间彻底分开。“母亲!”敏跪在地上,悲切的喊了一声。 上官婉儿浑身一颤,点头继续往下走,声音幽幽的传了上来。“我的女儿,我会在天上看着你、守着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我活着。” 嘉德门缓缓打开,数十名宫女列队提着宫灯鱼贯而出,竟像守护圣女的仙子。上官婉儿从她们中间缓缓走出,双手捧着一卷遗诏。 李隆基瞥了一眼旁边仰头望着门楼发呆的薛崇简,冲刘幽求使了个颜色,刘幽求会意走到上官婉儿面前。 一身素缟的上官婉儿宛如误入凡尘的仙子,不带一丝人气。她将手中的遗诏恭敬的递给刘幽求,刘幽求诚惶诚恐的接过,立刻呈给李隆基。 李隆基仔细看着手中的一卷黄纸,黑眸闪亮,透着地狱使者的气息,冷冷道:“这遗诏乃是伪造的,上官婉儿与韦后通谋,谋害中宗皇帝,实属罪大恶极,今日又伪造遗诏,罪无可赦。韦后、安乐已诛,此人当不当杀?” 万骑将士挥舞着手中的兵器,齐声高呼:“杀!杀!杀!” 只见一名万骑将军缓缓走出阵营,正是葛福顺,他举刀走向上官婉儿。 上官婉儿从容的站在那儿,缓缓回头望向高高的嘉德门楼,露出最美丽慈祥的笑容,笑容镌刻在她清丽的脸上,如花般飞舞、如杨柳般随性缓缓的倒下。 葛福顺惊愕的看着倒在自己脚下的上官婉儿,急忙俯身去探鼻息,她紧闭着双眼,嘴角却是欣慰满足的笑意。葛福顺回道:“启禀临淄王,罪人上官婉儿已服毒自尽。” 此言一出,列队的数十名宫女砸碎手中宫灯,拔出匕首,竟不约而同的引颈自刎。数十名花样年华的少女的石榴裙旋转成美丽的弧线,倒在上官婉儿的身后。 李隆基震撼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即道:“斩下首级,与韦后、安乐的首级一同挂在城门上示众,以儆效尤!” 葛福顺大刀一挥,斩下上官婉儿的头颅。万骑将士无不欢呼雀跃。 天际的流星雨再现,万骑将士齐声高喊:“天降流星,天佑大唐!” 李隆基终于露出一夜中第一个微笑,他得意的看向身边的薛崇简,只见他一脸疼惜的望着门楼,那样的表情竟是生平仅见,缓缓转头看向高高矗立的嘉德门楼。 一道身影孤独的站在门楼围墙上,她的悲伤似乎融入到天际的流星雨中,垂地的长发随风飘扬,竟是欲乘风而去。 “母亲,我送您到天上去!”敏口中默念,缓缓闭上眼,从高高的门楼上跃下—— 晓唐一梦空留香之人面不知何处去完 请续看晓唐一梦空留香大结局《晓唐一梦空留香3 》 桃花依旧笑春风 2009年11月12日 1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