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 【一】 连续下了三日的雪,原本青山绵延的西屏关被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寒意在山野间狂涌,奔腾,虽气势汹汹,可非但没能劝退西屏关外的赤阳大军,反倒激得他们热血沸腾,战意昂扬。 主将狄野险些拦不住这群好战的将士。 若不是王上下令按兵不动,他其实也很想直接带着众人踏破西屏关,挥军北上,长驱直入,一路杀到长夏国的帝都,彻底攻占这片美丽的山河。 两日前,他遵从王上旨意给西屏关里的长夏军递了劝降书,并给他们两天的时间考虑,到现在已经快到约定的时间了。 求战之心蠢蠢欲动,狄野忍得难耐便骑在马上,握住腰间长刀,仰着脖子嚎起了他们赤阳的战歌。 十万大军一同合唱,气势磅礴,震耳欲聋,很快就吵醒了御驾亲征的帝王。 拓跋宁从梦中惊醒。 头颅中一阵抽痛,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而后穿上铠甲,骑着战马去到阵前。 他到时,狄野仍在纵情高歌,亦或者说是鬼哭狼嚎。 拓跋宁用提前团好的雪球照着他的后脑勺狠狠砸去,瞬间打断了他的歌声。待走到那家伙身边,他皱眉道:“若孤王是个暴君,你现在已经死了。” “我倒宁愿王上是个暴君,”狄野看向身后的将士们,随即张开双臂,豪迈道,“那样咱们赤阳的铁骑说不定早就踏平整个天下啦。到时候,你是天下的王,我是王的将。普天之下,全都是王上的土地;天下的兵,都是我的兵。” 这句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拓跋宁会立刻砍下他的脑袋,当场做一回暴君。 但说这话的人是狄野,他便不会放在心上。 狄野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这家伙只是单纯太蠢罢了,并非有着不臣之心。 拓跋宁知道他想说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但这“率土之滨”,不是狄野想的那个“兵”,而且这句话的意思也并非是狄野理解的那样。拓跋宁懒得对一个大字不识的人解释太多,因此就没多说。 狄野只用帮他打仗就好了,用不着懂太多。 那句话的真正含义,他这个做王的人懂就行了。 “时辰到了,他们没有回应。”狄野看着风雪中的西屏关,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而后右手按在胸前,朝着身边的人微微欠身,“下令攻城吧,王上。三个时辰后,狄野必定攻占此地!” “我们草原上的汉子自小就被爷娘教育要有风度。”拓跋宁不轻不重地睇了这莽夫一眼,数落道,“还差半个时辰,急什么?” “爷娘可没教我要对叛徒有风度。”狄野说是这样说,但还是老老实实陪着他的王一起等。 约莫一刻钟后,西屏关的城门打开。 一抹青色身影骑着骏马从城中走出,凛冽寒风中,那人衣衫翻飞,像一只蝶,又像一片叶,在鹅毛大雪中翩然而来。 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在千军万马的注目中走到了拓跋宁跟前。 “贺兰青拜见赤阳王。” “久违了,瑞王殿下,”拓跋宁低垂目光看着他,“你孤身前来,是投降,还是宣战?” 他这个问题问得很巧,先是羞辱,又是捧杀,明显是故意刁难。 但那位瑞王应对得也很妙。 “都不是。”贺兰青抬起头来,嘴角微微上扬,面上带着从容的笑,“我是来议和的。” ——他,不卑,不亢,不跳坑。 【二】 “都出去吧,孤要和瑞王单独议事。” 屏退左右后,拓跋宁立刻扛起许久未见之人,将他放在自己的兽皮软塌上,而后急躁地剥他那身青色的衣衫。 贺兰青一手推阻他一手死死抓住自己的领口。但他身子单薄,拓跋宁仗着人高马大很快就擒住他的双手按在了他头顶,然后开始不讲风度。 虽然草原上的汉子自小就被爷娘教育要有风度,但—— 拓跋宁他爷娘死得早,没机会教他。 要说没风度,堂堂赤阳王才是最没风度的那一个。 “赤阳王非要这样才肯给我一个谈话的机会么?” 一句话,让拓跋宁清醒了。 他很快松开了贺兰青,并极有风度地帮他穿好被自己剥开的衣衫,又将他拉起来,给他整理被自己弄乱的发丝。 然后他扶起自己先前急急燥燥踢翻的茶几,拎起还剩一半的茶壶,又捡起两个杯子,倒上茶水,一杯放在对面,一杯留给自己。 “瑞王,请。” 他抬手指了指桌对面,很是客气地请贺兰青落座。 “多谢。” 贺兰青在他对面坐下,先喝了口半温的茶,而后直接开始说正事,“我此次前来,是代表长夏与赤阳议和。” 他说话的时候拓跋宁注意到他衣衫单薄,衣摆有泥,似乎是刚跋涉而来,还未来得及歇脚就出门见自己。 于是他起身将自己的狐裘披风拿过来裹在了对方身上,然后回到原位坐下,这才看着他道: “孤愿意给你一个谈话的机会,仅仅是因为你是贺兰青,贺兰青该有这个面子。但这并不代表孤真的想听你胡说八道。孤十五岁时与你同在涞阳国为质,朝夕相伴七年,知道你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也相信你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将你我两国从单方面碾压的不对等局面说成是需要议和的对等局面。但孤很清楚我国实力,所以瑞王是唬不住我的,一切多余的话还请省下。” “那就省下吧。”贺兰青站起身来。 他解下身上还没穿暖的狐裘披风,走到拓跋宁身边给他披上。 在这人给自己系领绳的时候,拓跋宁看着他,突然轻唤一声: “卿卿。” 贺兰青仿佛没听到似的,没给出任何反应,只认认真真用领绳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 而后他站起身来,对拓跋宁道:“战场上见了,赤阳王。” “好。”拓跋宁表现得从容大度,“期待与瑞王战个痛快。” 他并没有挽留。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没必要再纠扯。 对方不是他的卿卿,而是长夏国的瑞王。 他也不只是拓跋宁,更是赤阳国的国主。 若不得不战,就尽情一战,一了百…… “王上!瑞王他他他……他晕倒了!” 拓跋宁立刻冲了出去。 ——看来暂时还不能一了百了。呵。 【三】 贺兰青醒来后,发现自己赤身裸体。 他下意识地想翻个身,又发现自己被人紧紧圈在怀里,不过对方是穿着衣裳的。 “赤阳王这是什么意思?” 他皱起眉头,哑着嗓子问。 但没有得到回应。 他扭头一看,赤阳王,拓跋宁,他他他……他睡着了。 他居然睡着了。 居然当着自己的面睡着了!! 他现在对于拓跋宁而言可是已经宣战了的敌人啊。 这家伙怎么可以这么大意?! 他忍不住用胳膊肘狠狠撞了对方一下,把人弄醒。 拓跋宁吃痛惨叫一声,有些不悦道:“你做什么?” “你竟敢当着我的面睡着?”贺兰青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情绪激动地问,“若是我杀了你怎么办?” “你会么?”拓跋宁拉了拉被褥,将人裹紧,满不在乎道,“我跟贺兰青认识十四年了,他是君子,不会偷袭,我也一样。所以我只是抱着你给你暖身子,没做别的。” “你在说什么啊……”话突然被他拐了个弯儿,又好气又好笑,贺兰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便放弃接话。 “我该走了。”他道。 看看外面,天色不早了。 他得回去整顿兵马,准备迎战赤阳大军。 “替你捎过话了,”拓跋宁将人拉回怀里,抱得更紧,“若今晚我军就发动攻击,你们必定挡不住。孤征伐天下,不喜欢实力过于悬殊的对决,那没意思。我给你们一天的时间整顿兵马。代价是,你这个主帅得留在我帐中陪我叙旧。不知瑞王意下如何?” 划算的交易,贺兰青点头答应了。 一日的时间,足够那批粮草到来。 “我可以在这里做人质。”贺兰青道,“不过叙旧就算了。免得赤阳王囿于旧情到时候临阵犹豫,白白害了赤阳将士的性命。” “瑞王多虑了,”拓跋宁用下巴轻轻蹭他头顶,“上一个这么质疑孤的人已经被处死了,人头还挂在我帐外。” “甚好,”贺兰青道,“那赤阳王也别指望我会在战场上手下留情。” 拓跋宁手指轻轻摩挲他的耳垂:“瑞王最好说到做到,别让我看不起你。” 贺兰青在他胸口低笑。 他抬起头,丹凤眼里沉着狡黠的光。 “赤阳王不接受议和,就已经很看不起我了。虽然近年来你征伐天下,势如破竹,但……后天我会让你知道,长夏国绝对不是一块好啃的骨头,贺兰青亦然。” “是么?”拓跋宁拨开他的墨发,咬住他肩头,含糊不清道,“我啃啃看……” 【肆】 贺兰青这块骨头,拓跋宁啃过。 香。 是真的很香。 让人食髓知味,魂牵梦萦,回味无穷。 拓跋宁与贺兰青是同在涞阳国为质的时候认识的。 彼时赤阳还是一国两半,分为南赤阳和北赤阳,拓跋宁是北赤阳的王子。 这么说也不大准确,其实他本是南赤阳的王子,但他的父王母后被奸人所杀,亲信带着他逃到了北赤阳,受到了北王的庇护,从此他就成了北赤阳的王子。 后来北赤阳在与涞阳国的交战中失利,涞阳国要求北赤阳割地议和,并送一位王子为质。拓跋宁主动站了出来,请求北王送他去涞阳。 北王不解。 谁都知道质子的生活不容易,他的亲生孩子全都躲着,谁都不肯去,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他只当拓跋宁是想报答养育之恩。 拓跋宁却表示:“涞阳国轻而易举打败了北赤阳,我想去他们国家看看他们到底为何这样厉害。等看明白了,我便可以让北赤阳也变得厉害起来,说不定以后我还能把南赤阳抢回来。” 如此气魄可比自己的几个草包儿子强多了,北王欣慰不已,又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温声道:“傻阿宁,你以为质子可以随便在别人国内闲逛么?质子是没什么自由的啊,你去了可能什么都学不到。” 十五岁的拓跋宁道:“王上尽管送我去,别的阿宁自会想办法。纵有千难万阻,我定会努力克服。” 于是他便抱着学习的目的去了涞阳国,到了之后发现质子的生活还不错。涞阳是当时雄霸一方的大国,对质子也挺客气,好吃好喝伺候,还安排他们同涞阳皇室子嗣一样到一个名叫学无止境的地方念书。 拓跋宁很是惊讶,这对于他来说宛如天上掉馅饼。 涞阳皇帝亲自把他送到学无止境,他们到的时候皇子们正在嬉戏,只有最后一排的一个少年在专心看书。 皇帝进去后,朝那少年招了招手。 等他走到身边,皇帝一手牵一个,对自己的儿子们道:“这位是北赤阳的宁王子,这位是长夏国的青殿下,他们在这里学习都是为了以后带兵攻打涞阳国,找咱们复仇,你们若是不好好学习,就等着被他们灭国吧!” 然后他拂袖而去。 拓跋宁震惊于这位皇帝的气度和智谋,一时不知所措。是旁边那位眉目清秀的青殿下拉着他走到后排的空座,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温声细语给他讲解学无止境的规矩,他才渐渐回过神来。 傍晚结伴离开的时候,拓跋宁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会被送来做质子?因为不受宠么?” 十三岁的贺兰青轻轻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臂凑近他低声道:“是我自己要来的,因为……我听说在学无止境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所以……” “好了,你别说了!”确认过眼神后,拓跋宁马上用草原上的仪式拉住他的双手,高高举起,看着他笑着道,“我懂!我也一样。我们是朋友了!你叫我阿宁就行。” 贺兰青点点头:“好呀。你可以叫我青。” 拓跋宁不习惯用一个字作为昵称,故而选择喊他“卿卿”。 是的,卿卿,不是青青。 他并非故意喊得这么亲昵,只是他之前在北赤阳的姐姐那里了解到,在涞阳长夏等国,“卿”是一个很温柔很亲切很好的字,故而他以为贺兰青名字最后一个字就是这个“卿”。 他喊了他三年的“卿卿”。 这三年里,贺兰青每日不辞辛苦地给他补课,陪他看书练字,还常常以小青竹一样瘦弱的身板挡在他前面,不让那些无礼的皇族子嗣用他听不懂的话侮辱他……点点滴滴,事无巨细,拓跋宁全都铭记于心,他也努力用自己强壮的臂弯和温暖的胸膛悉心保护这棵小青竹。 反正涞国皇帝似乎并不介意他揍自己的孩子。 当然……他也不介意自己的孩子揍两位质子。 后来贺兰青给拓跋宁写了首诗,落款是“青”,他这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叫错了。 但他将错就错,并未悔改。 “卿卿,卿卿……” 在那看似闲逸实则颇为颇为艰苦的岁月里,拓跋宁总喜欢用不同的语调这样喊贺兰青,也喜欢听贺兰青用不同的方式回应他。 贺兰青亦然。 又瞎喊了四年后,两人同时归国。 他们让随行的人全都留在山下,然后两人单独爬上涞阳国帝都外的一座小山上道别。 月光皎洁,微风轻拂,两位皇(王)子并肩而立,约定回国后各自好好建设自己的国家,以后掌权了便缔结盟约,永世交好。 千言万语说完后,他们同时转身,同时离开。 又,同时回头,同时拼了命向对方狂奔而去。 两人在明晃晃的月光下紧紧相拥,热切相吻。 后来拓跋宁将小青竹放倒在草地上,很有风度地问他,我想亲你,可以么,卿卿? 小青竹羞红了脸,而后闭上了眼。 【五】 那是拓跋宁第一次啃竹子,又鲜又嫩,好吃得很。 以至于他回国后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但其实他并没有太多时间想念贺兰青。 他还有大事要做。 归国后,拓跋宁和贺兰青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 拓跋宁深受北王信赖和爱护,他积极利用自己在涞阳国所学为北王出谋划策,稳固国家。北王的几个孩子也全都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弟一般尽力支持他。 远大抱负有人能懂,所做决策有人支持,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 而贺兰青则没这么好命,他的父皇整日陷在酒池肉林,听不进他的建言,却听信妖妃蛊惑,痛斥他狼子野心,勒令他不得再对朝堂之事指手画脚。他一身才华无法施展,远大抱负无人支持,就这么落寞地过了两年。 这两年里,拓跋宁一直挂念着他,也通过自己安插在长夏的眼线关注着他。他十分愤慨贺兰青的遭遇,却又做不了什么。 山高水远,还涉及人家的内政,他又不能骑着马冲过去暴揍他那昏庸的父皇,所做的只能是频繁给他写信,以及时常托人送去一些北赤阳的特产。 他每一封信的开头都写“卿卿吾爱”,贺兰青给他回信的时候也总是写“吾爱阿宁”。 即使过得颇为艰苦,贺兰青也不曾在信件中透露任何的不如意。他的回信多是感谢拓跋宁送的东西,并认真告诉他什么好吃,什么吃不太习惯,以及自己和奴仆们发明了新的吃法,让拓跋宁也试试。 剩下的就是向他介绍自己最近看了什么好书,有什么样的思考,并托人把书给拓跋宁送去,让他也看看。 两人在书信中畅谈古今,钻研学问,交流意见,像当年在学无止境同窗念书那样。 每每捧着贺兰青的信,拓跋宁都觉得两人很近。 但其实他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想见一面都难。 拓跋宁也曾在信中用毫不克制的笔调倾诉思念之苦,贺兰青表示,他也同样遗憾,同样无奈。 “但此生有幸认识阿宁,与阿宁生在同一时代,活在同一片天下,我已经很满足了。” 读到此句,拓跋宁泪流满面,再不敢苛求什么。 两年后,贺兰青在朝中大臣的帮助下得到了他父皇的青睐,开始重返朝堂。他收敛锋芒,谨言慎行,用他父皇能接受的方式一点点向其献策。 拓跋宁为他高兴,带着北赤阳最好的酒亲自跑了一趟长夏祝贺他。 两人举杯痛饮,醉倒在一起。 拓跋宁撩起贺兰青青色的衣袍,捂在自己口鼻处深深呼吸。 “愿得见我的卿卿黄袍加身。” 贺兰青则是捉住他的手,轻轻一吻他指上那枚象征身份的兽骨戒。 “愿得见我的阿宁登上王座。” 凄凉雨夜,两人相视一眼,彼此眸中全都是温暖的光。 后来贺兰青代表长夏出使赤阳,与赤阳王商谈共同复仇涞阳之事。 彼时北王已在拓跋宁的帮助下统一了南北赤阳,当上了整个赤阳的王。他本有意传位给大功臣拓跋宁,但拓跋宁为了孝顺他,让他先当几年的赤阳王乐乐,玩腻了再把王位传给自己。 贺兰青到了之后,受到了赤阳王的热情接待。结盟之事也谈得很顺利,这事本就是拓跋宁和贺兰青自涞阳离开时就商量好的,现在不过是按计划进行。 事情谈完,赤阳王让拓跋宁好生招待贺兰青,带他在赤阳好好玩玩。 贺兰青只能停留七天,拓跋宁却困了他六天,每日毫无风度地欺负他,直到第七天晚上才骑着马带着他出去玩。 等上了街,贺兰青又让他打道回府,拓跋宁当他累了,便马上带他回去。 但回了屋,贺兰青却第一次主动褪下那身青色的衣衫。 “良宵苦短。” 他抱住拓跋宁,轻声说。 【六】 是啊,良宵苦短。 回到五年后的这个风雪夜,这大概是两人最后一次缠绵了。 因此拓跋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没有风度,贺兰青也格外热情。 外面天寒地冻,帐内春光流泻。 两个人深情地呼唤对方—— 他喊他“卿卿”。 他喊他“阿宁”。 在这张不算宽敞的床上,在这个颇为湿热的被窝里,没有赤阳王和瑞王殿下,只有拓跋宁和贺兰青。 拓跋宁发现自从见到贺兰青之后,自己的头痛症就好了很多,这让他可以在与之欢愉之后睡个好觉。 只是半梦半醒间,他好像听到怀里的人哀伤的低语:“没想到我们两国并未结盟,还即将开战……是我无能。对不起,阿宁……” 拓跋宁想为他拭去泪水,但他被梦魇困住,动弹不得。 他梦见自己的长剑刺穿了对方的心窝。 他的卿卿倒在他怀里,青色的衣衫下鲜血奔流。卿卿对他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抬手抚着他的脸庞对他道:“阿宁,让我跟你……回家吧。” “好,我带你回家……”拓跋宁抱起他,朝着赤阳的方向走去。 他在梦里走了一晚上,次日醒来,整个人头痛欲裂,疲惫不堪。 被窝里只剩下他一人,贺兰青早已离去。 没留信件,没留纪念物,走得干净利落。 拓跋宁也干净利落地洗掉脸上的泪痕,将所有爱,所有痛,和所有纠葛一并留在昨夜。 外面战鼓擂擂,厮杀震天,西屏关之战已然打响。 穿上铠甲,走出营帐,拓跋宁便是赤阳的王。 他不是来与人谈情说爱的。 他御驾亲征——是为复仇。 【七】 仇,起于五年前的那次结盟。 赤阳与长夏共同讨伐涞阳国。赤阳这边,拓跋宁领军,长夏那边却并不是贺兰青任主帅。兵权握在一位常姓将军手中,贺兰青在贡献完计策后只被他的父皇赐了个监军的头衔,实际上就是个陪衬,根本无法约束将领,也无权指挥军队。 他对拓跋宁解释,他的父皇一向有些忌惮他,估计是怕他手握兵权后会做坏事,所以才这般安排。拓跋宁理解他的处境,并出言安慰。反正攻城的策略是他二人历经多年严密商议出的,只要常将军照计划指挥,两国必定能攻破涞阳,一雪前耻,并平分好处。 但,坏就坏在,常将军并未按照约定的那样配合赤阳攻击涞阳。而是趁赤阳大军与涞阳厮杀之时突然反水,与涞阳国联合起来杀了赤阳军一个措手不及。 而这一切,自然是长夏国君的意思。 有些人跪得太久,就再也站不起来。 那一战,赤阳损失惨重,主帅拓跋宁差点死在战场上,幸好贺兰青拼死相救,他才活了下来。 对于他来说是“幸”,对于贺兰青而言则是“不幸”。 因为救了拓跋宁,贺兰青被扣上通敌叛国的罪名,若不是几位肱骨大臣力保,他早已上了断头台。虽然死罪免了,但活罪难逃,他被严刑处置,差点一命呜呼。 而拓跋宁也受了刑。 赤阳王心疼还来不及,根本没想处罚他,是他自己要罚自己。因为他的天真,害得赤阳牺牲了无数将士,他万般悔恨,万般自责。 在他养伤期间,赤阳多处受敌,许多牧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那毫无血缘的父王御驾亲征之时死在了战场上,临终前留下口谕传位于他。他那些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也不与他争,一致愿意支持他。 他们只有一个要求—— 他们要拓跋宁带领赤阳铁骑踏平涞阳与长夏两国。 拓跋宁答应了。 五年内,众王子与他齐心协力,共同重振赤阳,先是凝聚了周边的大小部落,又通过强硬手段收复了先前割让的疆土,还趁涞阳内外交困之时一口将其吃下。 而现在,轮到了长夏国。 原本按照两国之间的仇怨,众王子要求拓跋宁别废话直接开打,但拓跋宁毕竟与贺兰青有交情,所以向诸位兄弟求了情,希望众人允他先劝降,若对面不接受再攻打。 虽然兄弟们都很想让长夏付出血的代价,但拓跋宁毕竟是王,这些年他为了赤阳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他难得向众人求情,大伙儿也不好拒绝。反正他们相信,无论是降服还是战服,拓跋宁都会替死去的人征服这片土地。 只是拓跋宁没想到,头一个迎战他的会是贺兰青。 也不能说没想到,这件事还是很容易想到的,长夏国内斗不休,朝中一片混乱,各方势力忙着争权,没多少人在真正地为黎民百姓和整个国家着想。这种时候只有贺兰青会不辞辛苦急匆匆前来迎战强敌。 但他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能做的,不过是拖延赤阳大军进攻的步伐。 原本狄野说要在三个时辰内拿下西屏关,却在贺兰青的顽强抵抗下花了三天时间才攻下此城,而且还伤亡了不少将士。西屏关这块骨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啃。若是给贺兰青足够的兵马他或许真的可以将两军之间扭转成对等的局面。 但援兵不到,粮草断绝,他还是输了。 贺兰青节节败退,拓跋宁步步紧逼。 期间贺兰青多次向朝中求援,但大多未得到回应。长夏国干过出卖盟友背信弃义的事,所以各方势力也怕分出兵力帮了贺兰青后会让其余人趁火打劫,这样的局面最终让贺兰青彻底绝望。 两个月后他退回帝都,领着追随他的将士杀了那些祸国殃民的废物,自己称帝。 又过了一个月,赤阳大军杀到了长夏帝都槐安。 拓跋宁上一次来槐安的时候,这里繁华热闹,熙熙攘攘,贺兰青带着他穿过大街小巷,带着他吃了很多好吃的,还给他买了许多的礼物。 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可如今,槐安城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宛如人间地狱。 拓跋宁在皇宫的龙椅上找到了贺兰青。 他的卿卿黄袍加身,孤独地坐在龙椅上,胸口被钉入了一柄长剑,鲜红的血从龙椅上淌下来,朝着殿下蔓延。 可能死了还没多久,他的脸颊还是暖的。 拓跋宁凑近他,压抑着铺天盖地的痛苦,轻轻唤他一声“卿卿”。 这是唯一一次,他的卿卿没有回应他。 拓跋宁双手颤抖着伸向那柄剑,他想将其拔出,又怕卿卿会痛。 可是,他的卿卿已经不会再痛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落下一滴泪。 然后他握住那柄剑,一狠心直接用力拔出。贺兰青又流了很多血,看得他痛彻心扉。 在拓跋宁几乎昏厥时,打帘后走出来一个人。 他朝着拓跋宁跪地行礼,对他道:“赤阳王在上,在下乃长夏禁军首领娄松,贺兰青谋权篡位,祸乱朝纲,闹得民不聊生。在下愿献上他的尸体向赤阳投诚,往后衷心追随——” 话还没说完,他的人头已经飞了出去。 拓跋宁瞧见贺兰青左手捏成一团,便扔了剑,轻轻掰开他的手。 他在他的手心里找到了一个纸团。 他将纸团展开,看到那是一份盟书。 左边写着长夏,右边写着赤阳。 长夏二字上已经按下了血手印。 拓跋宁看着这纸盟书,眼前一片模糊。 【八】 攻破长夏后,赤阳迁都槐安。 拓跋宁将帝都命名为青都,又在皇宫里修建了一座青竹书院,让王族的小孩子们在里面好好念书。 他成了很多人的王,身上的责任也更重了。但他一直勤政爱民,治国严谨,深受百姓爱戴。 每每得了空闲,他总是会去青竹书院转转,他时常站在郁郁葱葱的竹林旁远远看着孩子们,大家以为他是想监督他们,一个个的都紧张得不得了。 其实,他只是在怀念一位故人。 他很怀念与贺兰青在学无止境念书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两人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经常在学累后躺在一起幻想两国结盟后他俩并肩作战征伐四方的情景。 他还记得有一回自己喝醉了爬到了桌上,俯瞰着铺满诗文的书房,气势豪迈地喊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冲呀——” 然后就从上面摔了下来。 贺兰青扶起他,一边帮他擦拭脸上的墨迹,一边温声同他说话:“阿宁啊,你方才说的那句话,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其实是强调王的责任。天下之大,都是王需要为之负责的。我希望以后咱们都做勤政爱民的好君王。好么?” “好呀。”拓跋宁醉醺醺地答应了他。 到如今,他也在努力兑现年少时的承诺。只是现在他的头痛症越来越严重了。 有时候他也会趁孩子们放学后悄悄走进课堂里,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翻开一本书,认真地阅读。 斑驳竹影落在书上,很有一番意趣。 读到困惑的地方,他会下意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并问一句:“你觉得呢,卿卿?” 可卿卿,已经不在了。 能在这个时代,这片天下认识卿卿,是他最大的幸运。 这个时代,这片天下没有了卿卿,是他的余生最痛。 风起,几片竹叶从窗外飞进来。拓跋宁提笔蘸墨,在每一片竹叶上写下“吾爱卿卿”,又将它们散入风里。 而后他起身,披着一身月光,离开青竹书院,走向旁边的御书房。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