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烟漠漠柳毵毵》作者:重雪寄北 文案: 什么才是让一个人活下去的根本?是爱?还是恨? 当身陷囹圄无人来援的时候,是流泪痛哭,还是握紧拳头。 父母双亡、污名负身的她又如何洗清冤屈重立于人世,噩梦缠身又有谁来递杯热茶。 三年的时间物非人非,足以让一切天翻地覆,好像只有自己,依然停留在原地。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初安×宋云渊 ┃ 配角:其他 ┃ 其它:其他 一句话简介:或喜或悲 立意:只留清白于人间 第 1 章 “公子。”竹青端来热茶放到苏初安手边,从怀里掏出一封无字信,立在身侧,“静安侯差人送来了一匹白貂皮。” 苏初安放下手里的医术,捏了捏眉心,“人走了吗?” 竹青把他放下的书收起来放到身后的书架上,“留下东西人就走了,并未过多停留,也没有说什么话。” 苏初安点起了烛火,把信纸放在火苗上烤了会儿,“戌时二刻”赫然映在纸上。“怎么突然要见我?”这话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竹青,竹青也并未回话,随手烧了纸,扔在笔洗里。 苏初安靠在椅背上,轻皱着眉,“去陵州的人可有回话?” 竹青低头回话,“没有。” 苏初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早该想到的。 敲门声响起,竹青赶紧开门去看,再进来时,怀里抱着一叠红纸,是城东德金纸铺把前几日订的洒金红纸送来了。 马上要过年了,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苏府人口寥寥,下人们把庭院里扯上了红带挂上了灯笼,也是一副热气腾腾的气象。 竹青看他眉头不展的模样,就提议说:“公子可要去铺子里收账?”寻常时候都是竹青带着人去的,年关将至,还得主子露面。 外头日照高阳,是个好天气。“走吧。” 竹青应声,连忙让守在门口的小厮去安排马车。苏初安拦下,“就咱们两个,不用马车。” “那你就去把公子的手炉备好,。”小厮领命而去,竹青拿了狐裘披到他身上。 “我要手炉做什么?”苏初安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摆弄,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无奈。 竹青不轻不重地剜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公子手上的冻疮复发了,可又要难过了。” 苏初安也不计较,只是笑着说,“你以后离梅香远一点,什么碎嘴的功夫都学了去。” “梅香姐姐知道你这么说她,肯定又要念叨我了。”肯定不敢说主子啊,最后被骂的只能是他了吧,“等等我啊公子。” 街上沿路都是商贩叫卖的声音,鲜活的剪纸,喜庆的灯笼,卖糖葫芦摊子边围绕了许多孩童,烟火缭绕的的小吃摊的生意都比寻常好了很多。 竹青捧着手炉,手里拿着刚偷溜买的糖葫芦,嘴里唔哝不清地说,“咱们去哪啊公子?” 苏初安弹了一下竹青的额头,“先去颐品居吧,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 竹青捂着额头,抱怨道:“不要再弹了公子,梅香姐姐说我的脑袋都被你弹大了。” “你从十七长到十八,脑袋可不是要变大吗?”人好像一碰到冬日暖阳,苏初安整个人就活泛爽朗起来。“你吃了糖葫芦,等会儿你还吃得下吗?” 竹青拍拍胸脯,“当然,我现在可是在长身体。” 苏初安被梗了下,没好气道:“你要是吃成个球,我就把你扔出苏府大门。” 竹青吃掉最后一个山楂,一听这话,赶紧扔掉手机的竹签,连忙跟上去,嚎着:“别啊公子。” 两人前后进了颐品居,正当午时,里面热火朝天。有小二上来热情招呼,小二眼角,瞅了眼竹青身上的腰牌,堆满了笑说:“包间没有了苏公子,您看那边的雅座行吗?”这一声把人的目光都吸引到这了。 苏初安点头,跟着小二的指引坐到一个有半扇屏风隔断的小空间里。竹青像倒豆子一样点了几个菜,也不拘束,在苏初安右手边坐下。 “若是吃不完,这就是你的晚饭。”两个人点了五六个菜,让他吃不完兜着走。 “真的能当晚饭吗?”竹青睁大了双眼,他有机会开小灶了? 苏初安正想说话,大堂里霎时之间的安静让他没说话,朝门口看了过去,是两个衣着普通的女子。 坐在手推椅上的女子,身着梅子青色裘衣,用帷帽掩面,身上也无配饰,素净得很。她身旁婢女的腰间,系着一个荷花模样的腰牌。婢女弯下腰,在她耳边细说着,女子轻点头,婢女便把她推进了大堂,大堂无门槛,毫无阻碍。 苏初安朝竹青看过去,竹青摇摇头。苏初安饮了口热茶,不再看那两名女子。 那婢女把手推椅推到柜台前,脆着声说:“掌柜的,松醪酒。” 掌柜的笑眯眯接过去,唱收:“收您松醪酒钱银子一两。” 马上就有小二送来一壶酒,“您的松醪酒。” 婢女微微俯身,算是客气,拿着酒推着人,走出门去。直到两人在街外没了身影,大堂里才渐渐有了声音。 后厨动作快,小二也麻利,那两人刚走,就有人端来了饭菜。大堂里的窃窃私语传到这边。 “如果我没看错,那是苏家的那个小姐吧?”这声音不大不小,满堂的人正好都能听到。 隔壁桌有人应声,“看那姑娘的腰牌,错不了。” “这是三年来的头一次吧?”这声音小了些。 “哎,可不是吗,听说从那狸牢里出来之后就残废了,口不能语足不能行。”不知道是哪来的道听途说,传的多了竟也能成了真相。 “苏将军世代为将,到最后落得这么个下场。”声音愤恨,众人看过去,一个彪形大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杯磕到桌子上,竟有些裂纹。 “世代为将又如何?通敌叛国是十恶不赦诛九族的罪。”一个年轻人与他争辩,“陛下仁慈,给他留下血脉已是万分开恩,斩首曝尸的下场,也是他罪有应得。” 竹青本来还大快朵颐,结果渐渐听不下去了,噌地一下站起来,撞倒了条凳,想要加入那激烈的战场。 “竹青。”苏初安声音很轻,轻到来往路过的小二都没听到。 就这样平淡的声音,竹青却是如一盆凉水泼下来,从头凉到脚。 苏初安弯腰把条凳扶起来,“饿了就好好吃饭。” 竹青憋着火气委屈地说,“公子,咱们……” 苏初安打断:“这跟咱们有何关系?” 竹青撇撇嘴,应声坐下,筷子拿在手里在碗里捣来捣去,眼眶里的水珠打转,猛地一摸,衣袖上有道水渍。 苏初安无奈摇头。 那彪形大汉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朝他啐了下,“罪有应得?苏将军夫妇二人征战沙场,十余年,守我疆土,护我百姓,只不过是败了一次,仅此一次,就被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今天我把你打趴下,说你谋逆,你可认啊?” 那年轻人不只是吓的还是气的,指着大汉“你”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恶狠狠地说:“蛮不讲理,愚昧无知,哼!。”说罢就要拂袖而去。 掌柜地看情景不妙,赶紧拦住年轻人,“王公子莫恼莫恼,今日相遇便是缘,何故为了口舌之争而坏了心情啊。”又走到大汉身旁,“大侠莫怒,大家都是来吃饭的,莫要为此动怒。”说着招来了小二,“给二位客官上两壶新丰酒。” 小二领着话要走,掌柜又交代说:“温好了再上。” 掌柜好说歹说,算是把年轻人给劝住了,一场插曲过去,店内又是其乐融融。 竹青一路上都闷闷不乐,苏初安也不去管他,知道他跟得上自己,连脚步都未曾放慢。 回春堂里掌柜不在,只有药徒在捣药。 “公子想要什么?”药徒不认识他,只当他是寻常买药的。“是治病还是补身啊?” “治病。”苏初安倒是应他。 “什么病?是公子用药还是家眷啊?”药徒一听有了生意,立马就精神了。 “什么病啊?”苏初安把竹青拉到身边,“什么病?” 竹青一脸懵,“啊?我?” 苏初安拍着他肩膀,“脑子不太好使,什么病?” 药徒挠了挠头,愁容满面,正当这时,掌柜回来了,药徒看见了救星,赶紧迎上去:“掌柜的。” 王掌柜看见苏初安赶紧作揖,“东家来了。”招呼药徒端上热茶,“泡壶六堡茶来。” 药徒一听,心下一惊,看着他年纪不大,竟是掌柜平日里说的“苏公子?”再看他那一身做派,腰上系着一块老成的玉玦压身,与身上的玉色狐裘相得益彰。坐姿并不端正,一手撑着头靠在座椅扶手上,抬手止住了掌柜的忙活。“王伯别忙了,我坐坐就走。” 王掌柜笑的和蔼,“东家一年到头难得来一次,这六堡茶是刚收的陈茶,实属上乘,本想着包好了就送到府上去,结果倒是你先来了。”看那药徒愣住不动,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还不快去。” “哦哦,马上就好。”药徒连忙点头,躬着身转身朝后堂快步走去。 王掌柜看着药徒的背影道:“这是新收的小药徒,不懂事。” “玉不琢不成器,还得靠王伯教养。”苏初安别有所指,“等过了上元,我把竹青送你这给你当药徒。” 竹青一听,哭丧着脸,“别啊公子,我错了,你别把我送这来。”在药堂要没日没夜地被药名药单,一想起来就头疼。 王掌柜笑呵呵地打圆场,“竹青要是来了我这,东家上哪再找个这么机灵的孩子啊?” 几人相谈甚欢,药徒端着茶来了。王掌柜接过茶杯亲自递给苏初安眼前,“六堡茶冬日里喝正好,驱寒暖体。” 苏初安接过来轻嗅着,香味醇厚,颜色红澄透亮,“确是好茶。” “去把账本拿来。”王掌柜自然知道他来为何,一早就准备好了。 这回小药徒跑腿挺快,厚厚地一本,递到王掌柜眼前。 王掌柜却是把账本递给了竹青,侧身立在一旁。 竹青看得快,这看账本的本事,还是梅香教会的。 竹青看完之后,在账本最后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又拿给苏初安看。 王掌柜笑着说:“竹青这看账本的本事是一顶一的好啊。” “这辈子我就靠他了。”苏初安也附和着说:“王伯,从账上支点银两,给这几个药徒和伙计,另外。”账本递给了王掌柜,接着说:“从府里的账上走,给王伯封个大红包,这几年辛苦了。” 王掌柜接过账本放到柜台里,躬身谢道:“东家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 竹青应下,“是,回去我立马就办。” 苏初安站起身,“回府吧,我也累了,对了王伯,明日起就可以休息休息了,堂里派几个能干的在这守着就行了,让大家都能过个好年。” “是。”王掌柜带着药徒一起躬身,把两人送了出去。 第 2 章 “怎的今日换了茶?”宋云渊很应试时,戌时二刻未到,苏初安桌子上的铃铛就响了。这是个小机关,开了阀,只要有人开门动窗,就会叮铃作响。 竹青奉上一壶热茶,又换了新的银炭,便退出门外了。 “醇厚回甘,不错。”宋云渊像是没看到苏初安的脸色一样,自顾自地品茶。 “这种时候从正门进来,静安侯倒是不怕惹火上身。”苏初安捏了捏眉心,脸色显得疲惫。 宋云渊弯唇一笑,不甚在意道:“年下拜访老友,陛下也不会说什么吧?倒是你,这天愈发冷了,寒症不好受,可要多注意身子。”言辞之间,是不吝于色的关怀。 苏初安印下一杯茶,身上回暖了许多,这才有精神跟他玩笑,“无妨,整日有你们这群老嬷嬷在身边,只念叨着我身体就好多了。” “这茶正适合冬日喝,回头给我备些,给家里的老夫人尝尝。” 这人倒是没把自己当外人。 “陵州怎么了?”苏初安不想跟他废话,直奔正事。 一说正事,宋云渊就正经多了。从怀里拿出密信递给他看,“你派去陵州的人,暴露了。” 苏初安一听这话立马皱了眉,这么快? 陵州是他的第一步,刚迈出去就受如此阻拦难以推进,还是太小看了。 手里的密信被他烧了,烛火上燃起一丝青烟,缓缓散去,闻着还略带着莲香。 苏初安深嗅着指尖的清香,深深叹了一口气,松懒地靠在椅背上,摩挲着眉骨,沉默不语。 “竹青。” 竹青应声推门,“公子。” 苏轻墨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架摆放的匣子里,拿出一张纸。 宋云渊很有眼力见地立马挽袖给他磨墨。 苏初安的字不如他的人秀气,棱角分明,带着锋芒。行云流水之后,把纸放在火上烤,写了字的纸,立马就变得没有半分痕迹。 “让郁蓝尽快赶到陵州传给落栗。” 竹青双手托着信快步走了。 宋云渊摩挲着下巴,“倘若我们打草惊蛇……”话未尽,意却明。 苏初安摇头,“落栗他们并未暴露,这是陵州的那个人,在试探。”宋云渊给的密信上只是写了城里禁宵,排查严密。他派去的人也都联系得上,并未启动紧急暗号,说明人和据点都是安全的,至于别的,应该是另有所意。 陵州的知州,是从前线战场上下来的都尉江子尤,虽是武将,却颇有城府心思细腻。三年前自请去了山岭之地陵州做了陵南知县,仅仅三年的时间,便从小小知县变成了知州,若说他一清二白,谁信?想要查清三年前的事,从他身上下手最为优先。 宋云渊点头,“但你未必能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苏初安莫测一笑,“他正直忠诚,心思细腻,只要他手上有些蛛丝马迹,就不算一无所获。” “明天马上就要到了啊夫人。”江子尤闷了口酒,无奈摇头。 一连阴雨绵绵几日,今日竟罕见地月头高升。 江夫人从屋里拿了大氅给他披在身上,柔情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是啊,快三更更天了。” 江子尤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放心吧,我都备好了。”江夫人说的是明天祭祀用的东西。 府门外的打更人敲着锣走过,还高喊着“闭户不出,人畜平安”,声音在安静地街巷里回响,格外清明。 “听说今日你们碰着苏府的小姐了?”宋云渊问。 苏初安点头。 “怎么样?” 苏初安摸不着头脑,“什么怎么样?” “我是说那个假小姐,怎么样?”宋云渊怕她节外生枝,只有梅香一人贴身伺候,其余人在暗处,若有变故,恐来不及。 “她不会。”苏初安沉吟片刻接着说,“也不敢。” 宋云渊被他这杀伐果断的六个字给惊着了,尽管心知他做不出这种狠心的事。 “天色晚了啊,你应当早些休息,明天可得你亲自去应对的呢。” 每到这一天,他就会被宣进宫。 说是要走,宋云渊却没半分动静。 苏初安懒得管他,取下头上的玉簪放到桌上,手里的火炉也放置到一边,摁着太阳穴闭目养神,好像这样,就能不理会人心诡谲,就能清净几分。 一头长发袭下,平白给他的脸庞添了几分柔和。 宋云渊站起身,开门让竹青备了热水和帕子,又亲手把帕子弄湿绞干了给人擦脸。 脸上的粉饰并不难擦,宋云渊的手法也比之前轻柔了许多,可还是把苏初安把的脸颊飞红,鼻头也带着粉。再看过去,那玉簪粉饰之下藏着的,竟是女儿容。 宋云渊站到身后把她的手扶下去替了自己的手,“你啊。”声音里尽是无奈。看着鬓边的几根白发,眼里全是疼惜。轻手抚摸过去,像是摸着烫人的烛火,怕烫伤了自己的手,也怕烛火受伤。 “你还不走?太夫人又要等你许久。”苏初安说的太夫人,是老静安侯的侧夫人,老静安侯病逝之后没多久,侯爷夫人也跟着去了,从此后,太夫人就住在了礼佛堂,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只是每晚都要跟宋云渊一块进饭,若是他出门晚归,也定要等他回府了才回卧榻。 “她知道我是来你这,我也留了信儿,让她不必等我。”宋云渊手指缓慢揉搓,熟练得很。 苏初安睁开了眼,“可她不知我是谁。” 两人的眼睛一上一下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闪躲。 “这跟你是谁有何干系?” 苏初安步步紧逼,毫不退让,“若她知道我是谁,还会放任你在半夜三更留在犯有罪大恶极的罪人之女家里不管不问吗?” 宋云渊一下子愣住了,原来许多次的意言未尽,竟是此意? 苏初安看他不说话,拂开他的手站起身坐到另一张椅子上,继续沉声道:“她以为,我是你新教的朋友,她以为,我身家清白双手干净,她以为,我堂堂正正抬头做人,所以,才对我另眼相待。” 宋云渊沉默不语,只是紧紧地盯住她,但这在苏初安眼里,又是另一个意思。 苏初安避开他的眼神,给自己倒了杯茶,“如果她知道我是谁,以太夫人的脾性,会做出什么,你比我清楚吧?”茶已经凉透了,可她还是一饮而尽。说完之后便心生悔意,她的本意并非是想如此咄咄逼人。 宋云渊摇头,没有辩解她的话,只是喊了竹青进来换壶热茶,又在手炉里加了炭,放到她手里,斟酌许久才摇头说:“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这下让苏初安呆愣住,还没品完这话的意思,就听到宋云渊又说:“我把你带回去的第二天,她就知道了。” 当年皇帝下旨把苏慎夫妇关进天牢里之后,就一病难起,随后便是太子监国。即使帝意开恩,苏初安也没能逃过太子的雷霆手段,在天牢里受尽苦楚,等他被太子外派返京,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他原以为自己留下的人能护住她,可没想到还是落得如此结果,他用尽了所有才把她从牢里接出来,没想到第二天,太夫人就挑明了一切。 “她知道你是女儿身,也知道你是谁。”不仅如此,也是有许多好东西借着他的名义送到苏府,开始他还有些疑惑,可太夫人就只是摇头不语。日子久了,也就未曾再去探究。他跟在太夫人身边多年,自然知道她的心性,她不肯吐露的事情,自己半分也不可知。 苏初安手里的茶杯转了几转,茶水险些烫着手,她没问她是如何知晓的,也不想再去深究些什么,只是…… 只是眼前的宋云渊,实在不能继续跟她裹在一起了。 静安侯的所在,本就被许多双眼睛盯着,沉静多年,却跟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商贾苏氏纠缠不清,这只会让那些人更心有疑虑。这本是自己应该过的刀尖上的日子,不应该把这个无关之人牵扯进来。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过,可苏初安知道,宋云渊对她,绝不只是“父亲遗命”这么简单。可这句话背后的真实意图,她并不想去猜测,她亦无此心情去辨别些什么。 “不管怎么说,这里你还是少来为好。”苏初安沉默了许久,只说出了这一句话。 宋云渊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连累自己。 眼瞅着月上枝头天愈晚,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给她捏腿。 苏初安被他这一碰立马就往回缩,可双腿紧紧被禁锢住无法动弹。 “别动。” 宋云渊手上使了劲,苏初安知痛。 “知道疼是好事。”宋云渊的声音竟略带些笑意。 一阵按捏下来,双腿的紧张感已经舒缓了许多。这是宋云渊特意学的,按压穴位,舒缓经络,痛则不通,通则不痛。手把手花了一个月把竹青教会,这才没有每天都来给她按摩。 苏初安抬了下腿让他松开,俯下身把他扶起来,他轻声软语地做了那么多,自己实在是无法冷言冷语相待。 “行了,赶紧回吧。”苏初安催促道。 宋云渊就着她的手站起身,捏了捏手中的柔荑,指尖虎口处的磨茧格外明显,手腕处的疤痕已经消去大半,“长乐,别再说这话了。” 苏初安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些难过的意味。 长乐,她从牢里回来之后,再无人叫过这个名字了。 宋云渊知道自己叫错了名字,连忙说:“我回了,你早些休息,明天……” 苏初安拦住他的话,“明天我带着梅香,不用担心。”又说:“快回吧。”刚刚强势的模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宋云渊笑了,点点头,开门离去。 苏初安踏着月色,走到后院的祠堂。月光皎洁,疏影清浅,竹青跟在她身后站在祠堂门口,站了许久。 第 3 章 辰时将至,宫中中官已至。 梅香推着苏初安来到花厅,中官立马站起身,恭敬道:“苏小姐安。” 苏初安坐着俯身回礼,“刘中官安。” 苏初安未召集府里人在花厅聚集,刘中官也不提,没有圣旨,只是一道口谕,这些虚礼也无人知晓。 “苏小姐,今日宫中家宴,望小姐赏脸,肯去宫中一聚。”刘中官说得诚恳。 苏慎夫妇在世之时,也常有苏初安独自在家的日子,每逢过节,宋濯就会派人把她接进宫中。过去的时间苏府大门紧闭,连宫中的人都未得入内。故而刘中官才要问她去不去。 苏初安扯唇一笑,“中官说得哪里话?陛下有命,身为贱民,哪敢不从。” 通敌叛国之罪,自然是最低贱之流。 刘中官擦擦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小姐莫恼,陛下他,并非此意。” 苏初安并不在意他说了些什么,饮了一口茶,继续道:“请中官先回,入宫需先沐浴焚香,不敢让中官久等。” “是。”刘中官深深俯身一拜,“奴先回宫复命,半个时辰之后,自有宫中人来迎您入宫。” 尽管苏初安再不喜服饰华丽,入宫的宫装是必定要穿的。 梅香的手很巧,绾了个新式飞云髻,简单的一只钗和金步摇,略施粉黛,也藏不住眉眼之间的疲倦。繁琐宫装的腰间系着玉佩,戴着白狐毛边斗篷。 门外府里下人来报,宫里的人已经到了。梅香轻声问:“小姐可要披着狐皮?” 苏初安的腿并未残废,只是在牢里日子难过牢里落下的病根,一到冬天就疼痛难忍,像昨天那样在街上呆一两个时辰已是极限,又在祠堂门外站了许久,今天是真的难以站立,梅香本想问是否坐着手推椅,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拿了狐皮毯盖在她腿上,狐皮暖和,腿上不着寒气,便能少些痛楚。 来人是刘中官身边的年轻孩子,看面相是个机灵的,但是面生,想来是刚入宫不久吧。 苏府建在京都城西处,是苏家祖辈自请的宅子,说京都都是位高权重的文官,武夫一个不喜与文人打交道,故而请了这绿水畔处修养,春和秋爽,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 外面驾车的驭夫车技熟练,走的很快,晃荡得苏初安坐在榻上颠得头昏脑涨。 梅香低声跟那个小中官说:“可否让驭夫大人慢些,我家小姐身子不适,这样下去怕是要难受得狠了。” 小中官点头,转身撩帘跟驭夫说了几句,很快马车就平稳了许多。 小中官是个耐不住寂寞的,看苏初安盯着一本书许久未翻页,便问道:“小姐这是在看什么书?” 苏初安并未有动静,梅香说:“是奇闻异事杂录谈,小姐不出门,我便买了些话本子,用来打发时间而已。” 小中官侧头看过去,也不讲礼数不礼数,距离有些远,只能略微看见书上画作的轮廓。 苏初安看着书本就愣了神,书边茶杯里的茶都凉透了,也未饮一口。因为不是从府里带来的茶,梅香也没有续上。 约摸过去了两刻钟,马车停了。 皇宫规矩森严,外人入内只能步行。小中官和着宫门外的侍卫把苏初安抬了下来,梅香正要低声询问,苏初安便要站起身行礼。 宋濯看她要站起来,连忙说:“长乐不必多礼。” 苏初安示意梅香把她扶起来,屈膝行礼道:“陛下万福,太子安好,二皇子安好。” 宋炚锦与宋炚铭连忙微微俯身回礼,“苏小姐安好。” 宋濯走上前去,亲自把她扶起来,苏初安顺势垂眸坐下,“谢陛下。”声音清冷,全没有了从前的娇俏。 宋濯感受到她的疏离,手想拍上她的肩膀,又放下了,几欲张口,又不知从何说起,“走吧,太后还盼着你呢。”随即走在前头。 梅香推着苏初安走在两位皇子身后,看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位九五之尊,已知天命的他,须发的苍老已经遮掩不住,躬着身子,右手搭在刘中官胳膊上,走得缓慢。 穿过午门,北风呼啸不绝于耳,手推椅轱辘的声音被厚厚的城墙加持,异常沉重。眼前庄重威严的皇宫,无形之中给人加了一道枷锁,每个来往穿行其中的人,都难以舒展,痛苦不堪。 刘太后年过古稀,喜事已至,故而精神大好,身上黑底黄纹的宫服都衬得十分华丽。 “母后万福。”宋濯身后跟着的几人也都行了礼。 “都好都好。”刘太后喜笑颜开,连忙吩咐刺坐。 皇后刘氏也站起身行礼。今日是家宴,故而其他嫔妃不在,卯时行了礼未做停留,便各自回宫了。 刘太后不愿挪动,便吩咐人把宴摆在这。一行六人便各自落座。梅香推着苏初安落在最末尾处,刘太后却招了招手,“长乐来,往前坐些,让皇祖母好好看看你。” “是,太后。”苏初安进宫本并不合规矩,何况一声皇祖母她如何担得起?小时候的一句皇伯伯也是宋濯哄着她喊的,如今这又是为何?她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宴,而今她独身一人,也没有什么可让人打算的了。 刘太后与她本不相熟,只是从小在她膝下玩闹过几天而已,如今刘太后又突然与她亲近,想来是有些意外之事要发生了。 宋濯嫔妃不多,故而子嗣不多,只有两位皇子,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公主。 皇后所生的便是太子宋炚锦,皇后刘氏与太后同族,若真要论起来,还算得上是姑侄,只是不那么亲近而已。但毕竟同是一个刘,所求所谋,自然是为了同一个人。 宋炚锦年近而立,有一子一女,自三年前监国之后,算是真正的触摸到了龙椅。 而他唯一的兄弟宋炚铭,母妃李氏难产而亡,从小养在刘太后膝下,对他有求必应,如珍如宝。宋炚铭并未立在朝堂,整日里在翰林院呆着,沉醉书文,不问政事。 一场家宴下来,几人都是各有心意,许久都没有人离去,苏初安轻皱着眉,尽力按捺住心下的不安。 “长乐?可是身体不适?”刘太后注意到她眉头不展,关怀地问。 皇后连忙喊了身边的婢女,“快拿本宫的牌子去请太医。” “不用了皇后娘娘。”苏初安微微一笑,“是天气愈发地冷,腿脚疼痛得厉害而已。”或许是因为嘴唇都有些发白,整个人都显得十分脆弱。 “那更要宣太医了。”刘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示意身边的贴身婢女快去请太医。 太医来得很快,在手腕上覆上丝布搭上了脉。 “如何?长乐身体可有什么不适?”刘太后紧张地问。 “回太后的话,小姐只是寒症侵体,腿部淤血未舒,以至疼痛难忍,臣写个药方,一日三次,长期服用,可能会有好转。” “好,快去吧。”刘太后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臣告退。” 苏初安双手捧着火炉,一直垂眸不语。 刘太后慈爱地看着苏初安,“好好的姑娘,怎么落得寒症侵体?” 苏初安这才抬头,淡然一笑,“臣女罔顾身体,让太后挂心,是臣女的不是。” 看着昔日舍命之交的女儿,曾经也是在自己怀里长大的姑娘落得如此境地,宋濯眼里尽是哀痛。或许是年纪大了,亦或是别的原因,三年来恶梦缠身,让他心里更是愧疚。 宋濯看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脑海里闪过与苏慎把酒言欢的场景,每每梦到他,苏慎都会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地问他,质问他为何如此,质问他是否安心。“长乐。”宋濯的声音竟有些颤抖。 “陛下。”苏初安看他悲痛的模样,心里的不安愈发明显。 “长乐可是将要年至桃李了?” 四年前刚过及笄之礼,过了年,可就是要到桃李年华了。 苏初安瞬时如全身至于冰窖之中僵愣住,怪不得太后今日尽是亲近的模样,怪不得太子未带家眷入宫,苏初安再次感受到了那种身陷囹圄无人可解是何种心态。她的手狠狠地捏住手炉,险些要将它捏的变了形。 梅香不着痕迹地触碰了下苏初安,苏初安如噩梦惊醒瞬间清明,赶紧低头说:“是,明年生辰就是了。” 宋濯只以为她是娇羞。寻常姑娘家被人问起年龄,可不是要害羞一番。 刘太后呵呵笑起来,“来,炚铭,你来。” 宋炚铭应声起身在她身前蹲下,“皇祖母。” “好孩子,你看着长乐,如何啊?” 皇后或许是早就知道此时,并不意外,只是看了眼宋炚锦,暗自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说话。 宋炚锦是个精明的,点头示意自己有分寸。 宋炚铭笑着说:“苏小姐秀外慧中,花容月貌,自然是好的。” 苏初安微张着嘴,只能磕磕绊绊地说:“二皇子谬赞,长乐愧不敢当。” 刘太后笑呵呵地说:“看来你们两个,都很满意啊,皇帝?” 宋濯应声,“母后说的是。” “长乐,你愿不愿意,嫁给炚铭啊?” 第 4 章 此话一出,连宋炚铭都惊住了,更别说苏初安了。梅香在她身后,手指头不停地绞弄着,险些都要僭越,替她家小姐回话了。 苏初安此刻反倒冷静了,给了梅香一个安抚地眼神,笑着说:“二皇子风光霁月,倜傥不群,是京都多少少女的心上人。” 太后听了更是满意,“若是寻常人家,也配你不上啊。” 宋炚铭低眉浅笑,他当然听出来了苏初安的话外之音。 苏初安让梅香把自己扶起来,二人一起跪刘太后身前,“长乐是谋逆之女,本应给我大宋数万将士陪葬,得太后与陛下厚爱,才能活到如今,太后懿赐,长乐本不应推辞。” 宋炚铭看着她的腿,陷入了沉思。 “只是长乐身份低贱,若再不知廉耻攀附上皇家贵人,那才是真的白费了太后与陛下的心意。” 苏初安哽咽地说:“我深知罪孽深重,只愿常伴青灯,诵经理佛,好洗去苏家人的罪恶,罪女愿去长安寺削发为尼,为太后陛下祈福。” 一番情深义重,字如泣血,让全场人都静默了。 太后看着伏在她脚下的女子,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宋濯叹了口气,“长乐,你不必如此。” 苏初安长伏不起,“还望太后陛下成全。” 宋炚铭起身把苏初安扶到手推椅上,“皇祖母,孙儿现在每日只管读书,自在得很,若是府中有长乐小姐这么个可人儿在,孙儿哪还能想着建功立业为父皇兄长分忧,如此耽误了孙儿的大好前程,可怎么办才好啊?” 苏初安倒是没想到宋炚铭会为她开脱,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说辞。无论明面上赞她还是贬她,落到皇帝太后甚至皇后太子耳朵里,都是各有心思。 刘太后的表情这才舒缓了些,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啊,要是有炚锦半分懂事,我也不会如此为你操心了。” 宋炚锦连忙说:“若孙儿能像二弟一样只管读书问学求自在享清福就好了。” 宋炚铭笑着说:“大哥可别学我,我这是无所事事只知吃喝玩乐,父皇还指望着你能为他分忧呢。” 刘皇后一直没说话,直到此刻才笑着说:“你们两个都是你们父皇的左膀右臂,可都得为陛下好好出力才行。” 兄弟俩异口同声:“皇额娘说得是。” 手里的火炉凉透了,梅香想接过去给她添些新炭,苏初安微微摇头,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天也不早了,长乐也该回去吃药了。”刘太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样的慈眉善目。 “是,长乐告退。” 刘太后不轻不重地说:“你身子不便走动,寻常就在府里抄写经文吧,也算是为我大宋祈福了。” “是,长乐谨遵懿旨。” 梅香推着苏初安走在漫长的宫路上,前头是个引路的小中官。 “小姐。”梅香仍然心有余悸,想说些什么,又怕宫里耳目众多,说了什么话又招致祸害。 一个普通婢女,遇到这种事若是不慌不怕才是有问题。 “在宫里你怕什么,太后陛下仁慈厚爱,是我身份卑贱,承担不起。”语气平淡,前头领路的小中官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又迅速扭头,恍若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奴婢多嘴。”梅香推着她跟着小中官走出宫门。 刚进府门,梅香就招呼着下人把书房的银炭手炉布置上,今日心神紧张,苏初安脸上的疲惫之态越发明显。 走到书房门前,梅香习惯性地抬头一看,门框上一个不起眼的牌子已经反扣着了,低声伏在苏初安耳边说:“静安侯已经来了。” 这是苏府老旧的关窍,有人从暗道里进来就会带动关窍,门框上的装饰牌子就会反扣,自苏慎夫妇去世之后,也就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了。 虽然未进屋,但现在还有谁能来,不明而喻。 苏初安捏捏山根,点点头。 “你回来了。”宋云渊听见动静,就立马开门迎了上去。看她坐在手推椅上,“怎么了?可是腿又疼痛难忍了?” 说着就蹲下身去,想要拉起她的衣裤,一把被苏初安摁住,“行了,我没事。” 宋云渊抬头看她,苏初安退让,放下了手。宋云渊拉起衣裤,伸手去触摸,冰凉如铁。又托起她的手腕把脉,眉头紧皱难舒。 深深叹了一口气。尽管知道这并非她所愿,也知晓她亦难以自脱,心里想责怪又忍不下心,又不能什么都不说。万般心绪缠在心间,最终也只能化成一口气吐出去。“梅香,备点热水,泡以桃仁、川芎、生地黄、赤芍药,来给你家小姐泡脚洗浴。” 说完又看向苏初安:“小姐你觉得这个药方,怎么样?”尽管语气并不和善。 苏初安苦笑,“梅香,再弄点当归。”知晓他是心疼她,只能认命地被他牵着走。 她平日里不喜呆在卧房,就在书房里备了个小卧榻,为的就是她不舒服时可以在这躺一躺。然而只有宋云渊来的时候才能让她躺在卧榻上。 梅香领命福身就去准备了,两人都沉默着一言不发,书房里安静得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 苏初安看着宋云渊阴沉的脸色,可还不忘给她按摩腿部。其实苏初安也是满心无奈,既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生气,也不知道如何去宽慰他。在宫里费尽心神,回到府中是半分精神也无了。 伸手去拽他的衣袖,哑着声音说:“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错哪了?”宋云渊倒是很给面子地回应了。 苏初安无奈,这话怎的听着好生耳熟。深深叹一口气,倚靠在床头,莫名笑出声来。 宋云渊把她的腿放下去,又盖好了毯子,“笑什么?” 苏初安无力地摇摇头,“从前我爹惹我娘生气的时候,我爹就会拉着我娘的胳膊说他错了,我娘就会问他‘错哪了?’,然后我爹挠着头,半天也说不出来话。” 苏初安学着她母亲的语气,眉眼之间好像都带了些像她母亲那样被夫君宠爱的骄矜。 苏初安捂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隔绝在现实与虚幻之间,那个空间,没有家仇国恨,没有执念难解,没有病痛缠身,只有自己。 宋云渊把她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手里,“初安……” 苏初安把他的话打断,“我想去祠堂。” 祠堂里的蜡烛,长明不灭。苏府历来都是单传,没有旁系,故而牌位也不多。 苏初安现在苏慎夫妇的牌位前,点了三根香,抵在额头拜了三拜,插在香炉里,跪在桌前的蒲团上。蒲团前摆了个小桌子,一壶松醪酒,一个小酒杯。白瓷杯子在烛火里,闪着异样的珠光。 宋云渊守在祠堂外,一阵风吹来,夹杂着湿气,伸手去接,原来是飘雪了。 “梅香,把祠堂里的银炭多加些,另外,再备个大氅给她。” 今日日子特殊,她势必要呆到很晚,但她腿脚不适不宜长跪,梅香等人又劝不住她,只能自己守在这里,为她,为自己,也为苏慎夫妇。 “爹,娘,女儿来叨扰你们清净了。”苏初安倒了杯酒,撒在桌前。 松醪酒是苏慎夫妇生前最爱的酒,寻常事物苏慎的喜恶都不甚明显,唯独贪杯这松醪酒。但是每次只被允许喝这一小壶,那哪能够啊?苏慎便拉着她一起喝,结果每次都是苏夫人喝得晕晕乎乎,被苏慎带回房。 倒了两杯,苏初安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只饮了一小口,就放下了。“爹,娘,女儿不能陪你们饮尽,我今日身体不适,宋云渊他不许我喝酒,今日我来这他才许我带进来的。” “今日宋濯把我召进宫里,想把我许给二皇子宋炚铭。”说起这个,苏初安倒是有些纳闷。 宋濯念着旧情也还算说得通,刘太后历来对她们苏家态度一般,当日太后还因为皇帝留她一命两人还争吵一番,怎的今日,突然就变了态度,还似乎以她为主。 宋炚铭是刘太后一手带大,他的婚事自然是要无比重视的,苏府并无什么大业,也没有什么权势,无甚能让皇家可图,寻常家境清白的官家小姐刘太后都看不上眼,怎么会青睐于她? 细细想着,宋濯整日都未主动开口说过几句话,基本上都是在应和刘太后。 皇后与太子的反应更是奇怪。皇后与太子的反应并不意外,像是提前知晓的。也是了,皇后与太后是一族,有什么自然是会提前通气的,可若是为了刘氏一族,为何不是太子? 这苏家,难道有什么是她还不知晓的? 宋云渊派去查探今日宫中发生何事的人也递了信来,赐婚? 苏初安本人并无可图,那就只能是她的一双父母了。苏慎祖辈是大宋人,并未听说有什么秘密,那就只能是她母亲了。 这事关重大,宋云渊不敢也不会擅自做主,只能待她心情好些再说起此事。 打更人过了好几次,马上到子时了。宋云渊站在祠堂门外,敲了下门,“初安,子时了。” 从外看,祠堂里烛光闪烁,依稀能看得见个影子,直直地挺着脊背。 宋云渊摇头,唤了梅香过来,让她去看看苏初安。他不是苏府人,怎能自顾进人祠堂? 梅香推门进去,先是朝牌位跪拜了几下,这才去叫人,苏初安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小姐,静安侯在外等候呢。” 苏初安揉了揉太阳穴,回头向他看过去,微微点头,“爹,娘,女儿改日再来看你们,门外有个管家一直等着我,不让我久留。”许是犯了困,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唔哝,又或许是在父母面前,她永远可以是那个躲在父亲身后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女儿。 跪了太久,腿又疼了,走路都要全部倚靠着梅香。刚一踏出祠堂,就被宋云渊拦腰抱起。 苏初安惊呼一声,着实被吓了一下,尽管不是第一次,可此地严肃,怎可当着父母的面如此放肆。 “别动,万一我摔了你,苏将军可是要来揍我了。”宋云渊开解她,若是让她父母知晓她身有如此顽疾,更是九泉之下难安。 苏初安右手攀着他的肩头,低声说:“就你会拿捏我。” 宋云渊搂着怀里的人,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我是关心你。”又朝梅香说:“快去把药浴备好。” 第 5 章 “子训。”宋濯举杯倒了一杯酒,只叫了一声苏慎的字,久久没有说话。 这是两人儿时常来的地方。幼时在假山上爬高上低,两个人一凑到一块就没个安静的时候,少时略大了些,就在这亭子里比武对文,一壶茶一碟点心能比试半天,再后来,就是他当了太子。 他为太子之时,他便去边疆征战。苏老将军也狠得下心,把他丢给自己的冤家,从小兵做起,人头记战功,这一记,便是数十年。他登基时,他正浴血沙场。苏慎派了亲信传信说,只需一月,便有一份登基大礼,一月后,边疆传来捷报。 苏慎随蛮夷使臣同回京都,从来不喜耍嘴皮子的苏慎,也为了他差点掀翻了谈判桌,整整半月,两人竟无机会对饮,直到他临出发前,才拎着酒壶来。 那时他问他,何时能归家,苏慎摇摇头,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宫中寂寥,整日不是政务就是民生,说来可笑,身为九五至尊,连与友痛饮的机会都没有。 苏慎见他难掩郁色,便笑道:“等陛下封后大典之时,臣再回京观礼。” 苏慎食言了。边疆战事难测,他封后的圣旨未到,战火已经烧到边疆百姓的身上了。他本欲推迟大礼御驾亲征,但太后不愿,苏慎也传信说御驾亲征不可为。 后来他才知道,当皇后传来怀有身孕的好消息时,苏慎因为被敌将暗算已昏迷月余,此时又正逢百姓染疫,一边是家国大事,一边是兄弟情深,到底他还是舍弃了他。 已过去二十年,再回想起当时的左右为难,此刻心中的无奈纠缠一如过往。从伴读到挚友再到君臣,这也不过只是二十余年。 剩下的日子,便是他在边疆守着孤烟落日,他在京都看着阴晴圆缺,捷报私信一如过往,可信中已是君臣分明,直到后来,他说他要娶夫人了。娶妻之后,便是生女。苏夫人不是寻常闺阁小姐,夫妻二人一起征战,孩子便经常留在京都。直到后来,他的手上沾染了他的血。 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也是万般无奈。年过半百,一无所有。 “铭儿是个好孩子,长乐若是愿意嫁过去,不会受半分委屈。”宋濯独自饮了半壶酒之后,才缓缓说出一句话。 但是她不愿意。 他本想着苏府只有苏初安一人,一个女儿家,终究是难过,若能有皇家名分,再有个贴心人在身边,怎么样也比自己孤苦伶仃好得多,自己儿子什么脾性自己最清楚,太子争强好胜,府里已经有了几位妻妾,她要是过去,要么就是被冷落,要么就是跟寻常女儿家一样在后院里争宠。老二虽然整日没个正形,但是好在人活泼聪明,凡事只求自在,府里也就他一个主子,长乐跟了他,必定会受到他全心全意的对待,不敢也不会给她半分不适。 一杯酒下肚,宋濯又暗自摇头。长乐几乎是他看着长大的,她的脾气像谁,自己最是清楚。他身为杀父杀母之仇人,怎么可能再委身于皇家,其实她是恨他的吧。 “子训,长乐,她恨我了。”宋濯酒里力不胜,竟有些醉意了。“往常长乐见了我,都会乖巧地叫我皇伯伯,几年过去,她竟丝毫不亲近我了。” 宋濯猛地把最后一杯酒仰头喝下,“子训,你可后悔?” 一阵夜风吹过,吹得宋濯衣角翻飞,枝叶之间,互相敲打颤动,远处隐隐传来一声叹息,与宋濯的叹息声重叠。 人至中年再回首,蓦然发现,昨日之日不可留。 刘皇后手里拿着衣袍,站在亭子地不远处,也不知站了多久,手指都有些僵硬了。 宋濯手里握着酒杯,趴在石桌上,沾染了睡意。 刘皇后把衣服披在他身上,招来了一旁留侍的中官:“随本宫一起把陛下扶回寝殿吧。” 刚把人扶起身,宋濯就醒了,“箬云。” 皇后愣了下,成婚二十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唤她的字了,这一声,倒是让她想起了从前。皇后托着宋濯的胳膊,声音轻柔道:“陛下,臣妾扶你回寝殿歇息吧。” 宋濯摆手挥退了中官,握着皇后的手,半个身子都倚靠在她身上。一旁的中官想扶着宋濯,皇后摇摇头。 “陛下,小心台阶。” 刘箬云看着两人仅仅依靠在一起的影子,蓦地想起两人新婚之夜写下的婚书。 尽管二人成婚是刘太后有意为之,可宋濯真的是刘箬云的倾慕之人,少年英姿仅一眼便是此生所求,故而她求了太后成全她。新婚之夜,宋濯许她共度一生的诺言,她便知道,这一生,她是再也渡不过去了。少年夫妻老来伴,惊鸿一瞥也都化为相濡以沫。皇后紧紧地握住宋濯的手,两个人映着月光,颤颤巍巍晃晃悠悠地回了皇后寝殿。 一阵叩门声,把江子尤从沉默中拉回现实。“进。” “主子,京都密信。”密信放下之后,那人就转身隐入黑暗之中。 江子尤拿起密信并未拆开,密信上的火漆印并无甚特殊,但是这火漆印下的白字,倒是让他心下一惊。 密信看完之后被江子尤随手燃了扔在了烛笼里,一簇火苗窜出来,又迅速熄灭。 “夫君。”江夫人端了茶来,正巧看到烛笼里的火苗,看着江子尤满面愁容,担心地问道:“发生何事?” 江子尤并不瞒她,“陛下有意把小姐指给二皇子。” “赐婚?”江夫人声音都扬了些,捂着嘴不敢相信。“可是,可……” “夫人莫急。”江子尤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今日陛下将小姐召进宫里,太后与陛下只是有此意,并未真正下旨,小姐自请削发,才脱了身。” 江夫人顺势坐在他腿上,“京都狼环虎伺,长乐一人在那,我终究是放心不下。” 江子尤揽过她的腰身,安抚地拍了拍她,“陛下和太后,不会对她怎么样的,我们离她越远,她才越安全。” 江子尤捏些她的手指,指尖发凉,暖热了才继续道:“静安侯定会保她无虞的。” 江夫人回握着他的手,“我一想到长乐这几年在京都的遭遇,我就……” 江子尤夫妇二人无子无女,苏初安又时常去军营里待上些许时日,苏慎的部下几乎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江子尤与苏慎关系甚密,对她向来是要星星不给月亮,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好了,这些都会过去的。” 江夫人摇头,“过不去的,永远都过不去。” 江夫人知晓的,比他略多一些,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她是如何度过的,那段日子连她都不堪回想,更别说苏初安了。 江子尤只当她是在说失去双亲的痛苦,相顾无言,只能把她搂得更紧一些,安抚着对方,也安慰着自己。 太子府的下人一路小跑,嘴里喊着“太子回来了。” 太子妃立马站起身,快步朝府门口走去,连下人都等不及了。 太子府的马车稳稳地停在府门外,过了半晌,宋炚锦才扶着下人的手下了车。 “太子。”太子妃微微福身。 宋炚锦连忙把她扶起来,“不是让人传话不必本宫吗?怎么这么晚还未歇息?” 太子妃拍了拍他的手,笑道:“左右也是无事,妾备好了参汤,太子可要尝一尝?” “好。” 宋炚锦端着汤碗只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汤匙。 “可是不合太子的胃口?”太子妃有些紧张。 宋炚锦摇摇头,又喝了口汤,便让下人撤了下去。 太子妃伺候太子用了茶水,坐到他身侧,柔声道:“太子可是有烦心事?”从他回来便未舒展过心情,故而多嘴问了一句。 宋炚锦本想摇头说没有,转念一想又换了话,“菲儿可曾听说苏长乐?” “苏长乐?”柳雨菲疑惑。 “三年前被斩首的逆贼苏慎之女,苏长乐。”宋炚锦并未抱有期待,可还是跟她解释了一句。 柳雨菲摇头,恐怕京都没有几个女子与苏长乐熟识的。 “苏长乐了解不多,不过她母亲,我倒是听过一些流言。” “她母亲?” “嗯。”柳雨菲缓缓道,“听说她母亲是在战场上救过苏将……救过那苏氏。”直到现在,说起苏慎,柳雨菲心里还是有些避讳的。 “她母亲姓白,那苏白氏,自小没了双亲,靠吃百家饭长大的,跟着村里的猎户学习打猎,她及笄之后没几年,就被土匪给灭了村,她出门打猎才得以幸免。直到后来遇到苏氏,没过多久两人便成了婚,三年之后便有了个女儿,名唤长乐。” 苏白氏时常留在边疆,与苏氏一起上战场,苏长乐便自小与父母聚少离多,得陛下准许,才能去边疆探望些时日。后来苏白氏受了重伤,这才回到京都守着苏长乐。 “苏氏一府都鲜少与京都的达官显贵往来,春宴秋宴什么的也从不参加,妾也是家父早年间与苏氏有过官场上的往来,听了几句闲话才知晓的。” 宋炚锦听完只是轻轻点头,没有说什么。 苏慎一族都生长在大宋境内,不会有什么变数,唯一有可能的,就是那苏白氏。 “来人。” 门外跪着一个人,沉声道:“殿下。” “去查查那苏白氏。” 那人领命而去,无影无踪,连柳雨菲,都没听清楚声音是从何方来。 他一直筹谋于朝政,从未把这个女子放在眼里,今天太后与父皇突然赐婚,倒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得早些做准备才行。 第 6 章 “往左点公子。” 竹青站在梯子旁,手里拿着一副对联,仰着头,给站在梯子上的苏初安提示。 苏初安应声往左挪了些。 “过啦过啦,往右一点。”竹青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苏初安低头看了他一眼,竹青立马收住,真诚地眨眨眼。 苏初安空出一只手点点他,没说什么,也还是顺着他往右挪了些。 “不是公子,往上一些。”竹青脸上的笑把眼睛都挤成一条线了。 苏初安实在忍不住了,沉声道:“竹青。” 下面围着的几个下人都捂着嘴笑。 苏初安从梯子上下来,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他怀里,“你上去。” “我?公子,我……” 竹青委屈着脸求饶。 “快上去。”苏初安又对着身边的下人说:“刚刚怎么对我的,就怎么对他,我要是看见他在巳时前从梯子上下来了,今晚你们就都去守大门。” 竹青哭丧着脸,“公子,贴这个讲究个吉时,若是过了,咱们来年可就……” 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初安踢了下屁股,“咱们府不讲究这个,还不快去。” “哦。”竹青揉揉屁股,认命地爬上了梯子。 苏初安示意站在下面的人护好梯子,便跨步踏进府门。 “小姐。”梅香听到书房里的动静,赶紧推门进了书房。 “可都准备好了?”苏初安提笔写着些什么。 被太后禁足,于她而言,反倒是一件好事。 “小姐放心。” 苏初安停了笔,顺手放在手边的笔洗里,轻声问:“她怎么样了?” 梅香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前,拿起毛笔有一下没一下的洗着,“前几天大夫来看过。梅香把笔放到笔架上,又去给她捏肩膀,“大夫说,玉小姐她,时日无多了。” 苏初安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嚼碎了咽下,闭眼沉默了许久,才说:“入了局,就万般不由人了。”说完便是长长的叹息。 “小姐可要苏看看她?”梅香有些担忧。 苏初安摇摇头。 梅香转身从后面的书架里抽出来几张纸,“这是玉小姐的字迹。” 苏初安没看,只是问:“你觉着如何?” 梅香把纸放到桌上,“奴婢只觉得一模一样。” 苏初安轻笑,“把我常看的那本书给她。” 梅香立马去找,翻开一页拿给她看,“可是这一页?” 苏初安只瞥了一眼,“嗯。酉时之前拿给竹青,他知道怎么做。” “是。” 苏初安在府里看了一圈,在阁楼前停了一刻。府里的下人在苏慎夫妇在时就不多,如今更是少了,只有几个洒扫和伺候唤作玉小姐的人。 佳节已至,本应热闹喧天,可这里却是冷冷清清。后院的花园无人照料已经荒废了,池塘里的水又脏又少,几年前养的鱼儿估计连尸体都寻不到了。池塘上架的桥也十分破败,栏杆还断了几根。 从前她喜欢坐在阁楼上眺望远处,好像能穿过这漫无边际的疆野看到远在边关的父亲的身影。娘亲在身边时,总会跟她讲父亲的英勇,跟她讲吹角连营沙场点兵。 其实少时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了,只记得娘也不常在京都,总说她要和父亲一起驰骋沙场,说要把父亲守在眼底她才安心。 她总是期待着能在父亲的注视中入睡,在母亲的声音中醒来,每次收到的家书只有寥寥数语,可在深夜中细细品味着父母的千言万语时又打湿了衣衫。 双亲从边疆寄回的家书,在抄府时已被尽数损坏,儿时母亲亲手做的衣服也被烧毁,旁人都说,是她苏家祖上荫徳方才留住她的性命,唯有自己知道,被留住的,只有囚禁在苏府的一具躯壳。 从天牢里出来之后,便再未上过阁楼了,尽管她知道边疆仍在,但苏府,已不再是苏府了。 梅香再次打开书房门的时候,苏初安已经走了。 “公子。” 苏初安正缩在炭火绕身的书房里不肯出来,竹青便敲门了。 “何事。” 竹青推门而进,低声道:“二皇子去了府里。” “奴婢拜见二皇子。”花厅里只有几个下人和梅香跪着。 “起身吧,你家小姐呢?”宋炚铭微微皱了下眉。 “小姐染了风寒,昏睡到现在还未醒呢。”梅香躬身低眉,怯懦得很。 宋炚铭没想到竟然病倒了,“染了风寒?大夫可来过了?” “府里的大夫已经瞧过了,也开了药方,大夫说小姐醒了就可以吃药了。”说着便着下人送来了药方。 宋炚铭看了梅香一眼,这个精明劲儿,怎么看那卑微的模样都不合适。接过药方扫了一眼便放在桌上,“我带了些上好的药材。”说着身边的小厮便朝花厅外的下人招了手,一个个精致的盒子呈了上来。 梅香并不去看那些用红布盖着瞧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托盘,只是重新跪下,行了大礼说:“奴婢斗胆,谢过陛下太后二皇子厚爱。” 宋炚铭站起身,缓缓道:“让你家小姐好好歇息,千万仔细身体。” “是。” 宋炚铭从花厅走到府门处,走的很慢。苏府不算小,从前也未来过,并不知晓这座院落从前的模样,只是看现在的样子,竟半分也看不出曾经的将军府的气派。 虽是佳节,可这府里依旧是白幔缠梁,白笼高悬。上面的苏字,已经褪了色,并不算明朗的天气,更是添了一层阴郁。 梅香跟在宋炚铭身后,直至把他送出府外,她看见这个所谓的二皇子站在苏府大门外,看向那块已经破败的匾额,眼睛里,是她看不清的深色。 皇家马车慢悠悠地消失在街角,梅香这颗悬着的心才是稳稳当当地掉进了肚子里。 雾气萦绕了一整天,反而看到了日落西山的灿烂。 “二皇子去了,你也不在府中。”宋云渊提着一个盒子,人没见到,声音先至。 二皇子来的时候,苏初安就得了信, “静安侯安好。” 竹青见了人,赶紧行了礼,奉上茶水就关了门退下,守在门口以待。 “你怎么来了。”苏初安的声音懒洋洋的,活像个没睡醒的猫儿一般。 “太夫人弄了些熏香,让我给你送过来。”熏香是特制的,加了药材,能缓解寒症。 苏初安的药,多半喂给了院里的花花草草,只能用这些法子,但到底用不用,可想而知。 “有劳太夫人了。” “太夫人念叨你许久了。”宋云渊突然的话语,打破了这不寻常的静谧。 “我刚得了张上好的皮子,有劳静安侯替我带句安好。” 宋云渊点点头,半个身体往他身边凑笑着道:“不若今日,你便跟我一块去用晚膳吧。” 苏初安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不,不了吧。”听到这种话的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今晚我还有事要处理,不能陪太夫人用膳。” 拙劣的借口一戳就破,到底宋云渊不舍得让他为难,了然地点头,“行。” 苏初安紧耸的肩膀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改日我备点上好的熏香,去给太夫人赔罪。” 宋云渊摇头摆手,“她不喜这些,也不在意这些虚礼。” 苏初安也不辩解,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怎么没有回信给我?” “不是你写的,为何要回。”宋云渊声音清淡,却很坚定。 苏初安倒是来了兴趣:“你如何知晓不是我写的?” 宋云渊微微一笑,娓娓道来:“字体相似,想必是描摹你的字帖学的,但只得其形,未得其魂,旁人不知,我还能不知?” “这字,如何?”苏初安竟有些紧张。 “外人认不出来,放心。”宋云渊能把他的心思猜得五六分,自然知道他此刻想听什么。 苏初安点头,这字也就是用来蒙混过关的,七七八八就行了。到底还是想问一句,“你是怎么认出的?” 宋云渊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苏初安一把把他手里的水杯给夺过来啪嗒放到桌上,佯装严肃道:“快说。” 宋云渊的衣袖都被水打湿了,也不在意,随意一卷,“你给我的书信,都带着味道。若是正事,就带着淡淡的荷花清香,想必是你书架里放的熏香沾染所致,若是寻常事宜……”说到这宋云渊突然停住了。 “寻常事宜如何?” “你与我的书信,从没有寻常事宜。”不知为何,宋云渊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遗憾。 苏初安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如何说,饮了口凉茶,顿时身心都清凉了。 宋云渊继续道:“你的字体,常用行书,笔锋明显,横竖略长,转弯顺滑,结构严谨,行笔有力,那个人都学到了,但是有一点,可能连你自己都未曾注意,你执笔写撇捺时,会往下走。” 苏初安倒是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的字迹如数家珍,只是应和的点点头,没有说话。 宋云渊用眼神描摹着苏初安的眉眼,就像他描摹他的字迹一般。每一封书信,他都会细细研读,尽管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可他依旧想从毫无生气的纸张上,窥探到哪怕半分关于他的情绪。 “出了年关,我想亲自去一趟陵州。”苏初安突然道。 第 7 章 “去陵州?”宋云渊早知道他要去,没想到他决定这么早去。 苏初安指了指桌案上的密信给他看。 密信是落栗从陵州传来的,密信上的内容并无不妥,只是多出了一封信。信是普通白纸,也只写了四个字:往事已矣。再无别的有价值的东西了。 “这信……”宋云渊心里有数了,可还是想求证一番。 “江子尤写的。”说完这句话,好像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声音轻的像是怕吹翻这张纸上的墨迹。 儿时他也是在江子尤的手心里长大的,怎会不知道他的字迹。 苏初安觉得,首先去找到江子尤,是个最错误的决定。落栗几人他能保证不会出问题,那就是江子尤把这封信放到密信里的,江子尤是在提醒他。 他原以为,以江子尤的脾性,若是他问,必定对他知无不言,可如今这形式,怕是不能再从他那里知晓任何了。江子尤点破了他,就会提醒警告曾经跟着父亲的部下,如此一来,他想再探知关于双亲的真相,就更难了。 他知道,爹娘叛国定是另有隐情,他只是想查明真相,还父亲母亲一个清白,他不求功名利禄,不求大富大贵,只希望父母能在九泉之下,对得起苏氏门楣,这样他也是没有辱没家风。可即便是这样小小的心愿,这个心愿的第一步,就如此受挫。 江子尤如此说,就更证明了他一定是知道很重要的秘密。他知道江子尤没有想害他,如果江子尤想求功,密信就不会安然无虞地到他手里,若是有半分改变,就会有威胁之意。若是心有愧疚,必定会交代量多,如果心怀坦荡,也不会让他放弃。可正因为这些都没有,他才更要知道那个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唯有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皇帝知道,太夫人知道,父亲的老部下知道,唯有把他这个最应该知道的人瞒在鼓里。 苏初安看向宋云渊,眼里带着探究,他不知道,宋云渊知不知道。他不能问,也不想问,也不敢问。这一切,都要靠自己才能安心。 宋云渊知道苏初安的脾气心性,故而关于他父母的事,宋云渊从未过多插手,平日的往来也很少给他出谋划策,可这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管。 江子尤已经挑了落栗这些人的据点,但仅此而已,没有更下一步的动作了,看起来就是一次普通巡防的结果。江子尤点破了他,看似什么都没说,但这不就是苏初安苦寻无果的突破口吗。 他派去的人去了江子尤的府衙里,尽管全身而退,可还是被他发现了。回信的人说江子尤只与他过了几招,说了句“静安侯府的人?”就停了手,让他赶紧离去。 江子尤与苏府和静安侯府都关系密切,此人确实不一般。 “等我把京都的事安排好了,我便与你一起去陵州。”苏初安一个人去,任谁跟着都不放心。 说了要去,简直一天都等不及。苏初安写了信要竹青递给梅香,可喊了半天,都没人应。 苏初安拉住门口的小厮问竹青去哪了。 “竹青去街上采购了,去了半个时辰了,说是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竹青听他说要出远门,心里放心不下,定是去买什么保暖的东西了。 反正待在府里也是无事,苏初安审查着自己的伪装,外貌身形,姿势神态都没有问题,就出了府门。 可能是今日天气好,日头大,街上小摊上依旧热火朝天。整条街上都是吃喝味道和吆喝声。 苏初安看见来人,转身就想走,还没动,宋云渊就迎了上来。 “苏兄。”宋云渊笑的神态可掬,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乱瞄的话。 苏初安低声道:“你带着那两个人,还敢跟我相认。” 宋云渊示意他稍安勿躁,退了半步说道:“这二位是我朋友。” 宋云渊并不主动说明二人是谁,把这难题留给他们自己。 苏初安又在心里记了他一笔,抱拳躬身道:“苏初安,二位公子好。” 苏初安,本就不识得皇家贵胄。 宋炚锦点头,宋炚铭道:“苏公子好,我是宋炚铭,这是我大哥。” 此话一出,若是不知是谁,就是装疯卖傻。 苏初安赶紧屈膝跪地,宋炚铭连忙拦住他,“光天化日,苏公子如此,可是要引得百姓注意了。” “是小人莽撞了,太子殿下安好,二皇子安好。” 宋炚铭看此人衣着光鲜,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能与静安侯称兄道弟,必定是有点本事的,如果不点明身份藏着掖着,反而不好。 宋云渊笑眯眯地说,“我们正要去颐品居,苏兄可要一起啊?” “是啊,一起吧。”宋炚铭也跟着邀约。 “那小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颐品居今日有开春春闱学子在此比文,书画诗文皆可比。四人正进门时,不知道台上说了什么,引得台下人满堂喝彩。 宋云渊本是预定了雅间,宋炚锦说想看看学子比试,就让掌柜的协调着给换到了大厅里,只是大厅桌椅小,只能分开坐了。自然是宋云渊与苏初安同坐。 苏初安对文试不感兴趣,就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出门?” 宋云渊要不是故意把这俩人带到他眼前,那就算他白过了这二十年。 宋云渊高深莫测一笑,“你猜?” 苏初安才不给他笑,“让我知道是谁,就把他扔给郁蓝好好训练一下。” 郁蓝训练人有一手,可不是谁都能扛得过的。 “我是不知道你出门,我本是想着找个机会给你传信,现在倒是省了我麻烦了。” 苏初安不想与这两个皇子打交道,一来无用,二来麻烦。“何事” 宋云渊特意把他们二人引过来,不可能是小事。 宋云渊小声道:“福州富商刘光亮,你可听说过?” 说是富商,富可敌国也当得起,刘光亮的刘,可是刘太后的刘。 “怎么了?”这是要? 宋云渊瞧了眼坐在前头的两个人,在这嘈嚷中,说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前几日陛下把二皇子召进宫里说起了这个人。”随后在脖子上划了一刀,没再言语。 果然如此。 宋濯身体愈发虚弱,怎么可能给自己儿子留下个这么大的隐患。 “二皇子接受了?”刘皇后与刘太后是一族,此事太子多半不知晓。这哪是个疑问句啊。 宋云渊点头,“他没有别的选择。” 宋炚铭是刘太后抚养长大,到底心软下不了这个手。两人同在翰林院,儿时玩伴的情谊还在,自然是向宋云渊说了此事,希望他能给他支个招。 苏初安没好气道:“所以你就让我去当他的垫脚石?” “不全是。”宋云渊摇头。 未竟之意,两人都明白。 宋炚锦是来正儿八经看比试的,朝中大臣多半是皇帝心腹,他受如此束缚,难以施展拳脚,要培养些新鲜面孔才行。至于福州的刘光亮,母后明示他,让他不要插手。 宋炚铭一心二用,一边关注着台上的比试,一边注意着身后两人,余光之中,把那两个人尽收眼底。 他们二人凑的很近,低声交谈,环境嘈嚷,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是能看到桌下两个人的腿脚活动着。看着苏初安,宋炚铭心中总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苏初安深叹了口气,淹没在众人的掌声欢呼中。这是个难啃的骨头,他是胳膊别人大腿,他要如何拗得过别人。本来还说想亲自去趟陵州的,这样一来,陵州之行,是要推迟了。 “行了,肯不肯与你还两说呢。”宋云渊最看不得他把自己圈起来的模样,受不了他唉声叹气。 苏初安白了他一眼,“肯不肯还不得看你吗。” 宋云渊给他倒茶赔罪,“利大于弊,与你有益。” 苏初安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太后把账算在我头上的时候,我也要拉你下水。” 宋云渊躲都没躲,“你能不能换个地儿,都肿了。” “肿了也是你活该。” 宋云渊鲜少见他这模样,只觉得稀罕得紧。“我要给太夫人告状。” 此话一出,二人都愣住了。 从前在他府里修养的时候,宋云渊也是这样说的。每每他不想吃药吃不下饭的时候,宋云渊就会说跟太夫人告状,说他不好好吃药不好好吃饭。他总是知道如何拿捏自己,知道他拒绝不了这个慈爱长辈的殷切目光。 苏初安勾唇一笑,“你多久没跪祠堂了?” 宋云渊立马求饶,“茶凉了,喝热的。” 宋云渊没跪过几次祠堂,仅有的几次,都献给他了。 苏初安无奈,小声说了句“烦人。” 台上的比试结束了,是那个略显瘦弱的男子赢了今天这场比赛,台上掌柜在说些什么,宋炚铭无心去听。脑海里全是苏初安这个人。今日之前,他从未注意到京都有这个人,是宋云渊说能有一人可解他困境。可从见他第一眼,就有种莫名的感觉萦绕在心头。从头到脚并无哪里不适,可正因为没有哪里不适,才是最大的问题。 今日他主动点破身份,是他的诚意。寻常人知晓皇家身份,无一不是诚惶诚恐,可苏初安彬彬有礼,无甚可挑。 第 8 章 台上已经换了新人比试,太子府里的人也匆匆赶来,朝两人一躬身,正要趴在宋炚锦耳边低语,宋炚锦错开半个身子,“无妨,二弟不是外人。” “是。”下人讪讪地笑了下,“老爷有事,要奴才喊公子回去。” 宋炚铭笑道:“如此,大哥就回吧,我可要好好享受一番。” 宋炚锦无奈道:“我要是能像你这么清闲就好了。” “大哥怕是永远都没我清闲了。”随后拱手送宋炚锦回府。 宋炚锦无奈摇头,这场比试只能作罢。 宋炚锦刚走没多久,宋云渊就领着苏初安坐了过去。 宋云渊知晓此地人多口杂,皇家身份不便轻易暴露,便用了刚刚那人的称呼,喊了声“二公子。”又招了小二,寻了个雅间,小二上了茶水便迅速退下,只剩下一行三人坐在靠街角的雅间里。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宋炚铭不吐口,宋云渊也不能提起话头,苏初安像是根本不在意这有些凝滞的氛围,一心只看着窗外路边卖香囊的小摊。 宋炚铭到底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举着的杯子不轻不重地当下,又叹了口气。 宋云渊立马就问,“殿下为何突然叹气啊?” 宋炚铭见苏初安连个眼神都没给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可又想这是宋云渊的好友,到底是忍住不发,只说了句“无事。” 苏初安心里好笑,面上不显,“殿下如此身份,还有什么能让您唉声叹气的呢?” “苏兄见笑了。”宋炚铭心底的那块石头落下了,现在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苏初安了,去看看来,他也是有意与自己合作的。 “殿下莫要折煞小人了,若是殿下看得起小人,与宋兄一样,唤一声初安即可。”苏初安提壶给他倒了杯茶,算是示好。 宋炚铭端起他倒的水喝了口便放下,算是应下。“初安可听说过,刘光亮?” 苏初安适时蹙眉,“刘光亮?” 宋炚铭看着他点头,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一丝一毫。 苏初安回应,“不瞒殿下,我与那刘光亮,有过过节。”坦荡地让人不做其他怀疑,宋云渊听了都愣了下。 苏初安低头苦笑,端起茶抿了一口,说:“前几年我刚接下家里的生意,仗着有点本钱,想做丝绸生意,没想到撞了一鼻子灰,惨淡收场。”回忆完过去,看向宋炚铭,“年少轻狂,让殿下见笑了。” 宋炚铭立马笑道:“无妨,我倒是羡慕初安这自由无拘的活法。” 苏初安摇头没再说话。 从商者,谁人不知刘光亮。若他一口咬定不认识,怕是会引起宋炚铭怀疑,若是说的太生硬,想搭上关系也是无门,他仗着年轻说点什么也无妨,反而会让宋炚铭卸下心防,给他考虑的机会。 宋云渊暗地里踢了下对面的苏初安,示意他。 “殿下怎会说起他?” 宋炚铭在考虑,要不要把苏初安拉上自己的船。眼下还不能做决定,得好好调查一下才行。故而他只是轻轻摇头,轻松道:“云渊说你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故而只是问问你识不识得他,没想到你还与他有过过节,此人心狠,初安还是小心为上。” 苏初安只当是不知情,点头道:“谢殿下提点记挂。” 宋云渊说道:“殿下可别操心他了,这小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句话说完,三人都笑了,把几个人心里的弯弯绕绕也给打散了。 “殿下。” 宋炚铭破天荒地出现在书房里,这么晚还未睡下。“如何?” 下人递上一封信,便退下了。 宋炚铭从拿到密信,就一直蹙眉不展,摁了摁太阳穴,长呼一口气。 寥寥数语,写尽苏初安的二十年。 年幼先后失恃失怙,将本家从福州迁到了京都,几年前偶然与静安侯相识,一见如故。产业涉及药堂、纸铺、金玉店、贩茶,大宋境内产业遍布大半,与之父母相较,家业更上一层楼。 宋炚铭觉得自己手里的半数人生太过沉重,他本欲好好参详一番,寻找有根基的合适人选,想给自己留个稳妥退路。奈何父皇催得急,如此一来,不行也得行了。 深更半夜的,苏初安本来都要歇下了,这人又来。 苏初安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你可了解宋炚铭?” “儿时玩伴,现在与我同在翰林院。”宋云渊在这暖融融地屋里,竟也有点犯困了。 “听来是关系不错。”苏初安的声音懒呵呵的。 “宋炚铭与太子脾性志向截然不同,于他而言,也不算坏事。” 这番并不透彻的话,苏初安是听明白了。知道他这是在给自己吃定心丸。 “坏与不坏,他能决定?”皇家子弟,有几个是能求仁得仁的。 “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儿,他也干不来。”宋云渊这话说的坚定,倒是让苏初安多看了他两眼。 “你们这关系,近不近远不远的,怎么你如此维护他?” “我与他相识二十余年,脾性我还是摸得准的。” 苏初安点头,算是信了他的话。 “那你呢?” 苏初安没头没脑地话,把宋云渊问住了,“我怎么?” 苏初安本想问他,为何明知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为何还要如此帮他,可到底还是没问出来,只是轻摇头。“你对此事,有多大把握?” 宋云渊神秘一笑,“若是宋炚铭想保住自己,就不得不选你。” 可能是天色晚了,苏初安头一次地没跟上他的思路,问道:“为何?” “京都里的富商,明里暗里多少都跟刘氏有些关系,倒是有一部分中立的,以宋炚铭的身份地位,未必说得动。”宋炚铭说的好听是二皇子,说的不好听跟个普通贵人家里的贵公子无甚区别,没有权势,就是没有好处,空有一张巧舌如簧的嘴,又有何用。 “再有就是打草就会惊蛇,谁也不想成为下一个刘光亮。” 所以只有苏初安。跟京都里的官贾没有任何实际关系,偏偏网还撒得巨大,这样的勾放出去,是最好不过的了。 “所以我就是那个最好的鱼钩。”苏初安把他没说完的半句话接了下去。 宋云渊点头,没了言语。 突然的安静,让苏初安打了盹。宋云渊看他这个样子,就起身把他抱回卧房。刚一碰他,苏初安就醒了。 苏初安挣扎着想下来,可双腿和腰都被宋云渊箍得很紧,“我自己能走。” 宋云渊毫不客气道:“你的腿得好好休养,这么近的距离都走不动了,也就只有我能抱你回去了。” 好一个倒打一耙,苏初安拧着他的胳膊,“胡说八道什么呢。” “乐意之至,行了吧。”宋云渊把他往上抱了一下,恍得苏初安赶紧搂住他的脖子,害怕被掉下去。 苏初安趁着月色看清了他脸上的得意,知道自己是被人耍了,朝他胸口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再油嘴滑舌,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初安得了父亲真传,这一掌下去,拍了个实打实的疼。 宋云渊脸色不显,轻声道:“好好好,我的错。” 言语之间,跨过了长廊,走到了卧房前。“开门。” 苏初安把门推开,屋里一片漆黑,宋云渊却仿若青天白日一般毫无障碍,把人放到床上,又转身点了烛火。 微微火光,把漆黑赶得远远的。竹青早已把银炭点上了,这会正好。 宋云渊亲自伺候他取了发簪,脱了衣衫鞋袜,拍了拍他的手道:“你早点歇吧,我回了。” “欸。”苏初安手比脑子快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宋云渊顺势坐回床边,“怎么了。”眼里的光亮,似要把苏初安给烧了。 苏初安放开了手,“没什么,回去时,小心一些。” 宋云渊淡淡一笑,把散在肩膀的头发给他顺道身后,摸了摸他微红的脸颊,知道他说的是宋炚铭,便宽慰道:“无妨,来时未发现人,他不会跟踪我的。” 苏初安点头,“行了快走吧。” 宋云渊眨巴眨巴眼,委屈道:“长乐你真的好狠的心,每次用完就要我走。” 苏初安瞪了他一眼,“你不走还想歇在我这吗?明天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静安侯跟一男子卧在一处。” “你我交好,抵足而眠,有何不可?”宋云渊的理所当然逗笑了苏初安。 “知己好友也就罢了,若是传出什么不好的,我可赔罪不起。” 大宋风化开放,倒也不至于如此开放。 “那我就把你藏起来,金屋藏娇,很是不错。”宋云渊话是玩笑话,心倒是真心。 苏初安想都没想便回嘴,“为什么不是我把你藏起来。” 宋云渊握住他的手,真挚地说,“也行,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都行。”好像屋里最亮的不是烛火,是他的那双盛满了他和爱意的眼睛。 “别贫了,赶紧回吧,明日还有要事。”苏初安往外推他,让他赶紧走。 宋云渊垂眸掩下心中万千沸腾,再抬眼时,又是那个满眼笑意的宋云渊。看着苏初安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突然福至心灵,探着身子去轻吻他的额头,“我走了。” 苏初安看着他靠近的身体,本能的闭上眼睛,额头被烫了下之后又迅速睁眼,眼前的人已经坐直了身子,看了他一瞬便走了。 苏初安抬手去摸被烫伤的额头,顺着往下摸到了自己微微翘起的嘴角,一瞬之间愣住了,原来刚刚,自己是笑着的吗。 第 9 章 原以为宋炚铭还要再慎重考虑一段时间,没想到只隔一天,宋云渊就带着他的密信敲开了他的门。 “这么快?看来咱们的陛下,真的很着急啊。”苏初安把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笔洗里的纸灰升起灰色的烟雾。 宋云渊看着他,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说话。 “陛下他,怎么了?”到底是苏初安耐不住,主动问了他。 静安侯虽在翰林院,但宋濯爱惜他,经常把他召进宫里伴在身侧,时候竟比两个儿子还多。 宋云渊摇摇头,“只是易乏,太医开了药嘱咐按时服用,并无大碍。” 易乏?宋濯与苏慎年纪相仿,正值壮年,该是最有精神的时候。 “可有药方?”苏初安问道。 宋云渊摇头,他只是得皇上喜爱,哪能够得着那么高的地方。 苏初安不死心:“药渣呢?” 宋云渊再次摇头。 苏初安明白他的意思,是得不到,也是不能得到。 宋云渊的宋,是因为祖上因厥功甚伟得圣祖御赐宋姓,说得好听点,是个侯爷,说的实在点,不过是闲人一个。寻常陪着陛下皇子写诗作对已经足够,手要是伸得太长,无论是谁,都能砍掉。 “除了易乏,可还有别的症状?“ 宋云渊有问有答,“表面上并没有。” 苏初安摩挲着额头,没有继续说话。 对于宋濯,他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声声皇伯伯并非是不记得,可那被鲜血染红的路砖,那场下了五天五夜的雨,都没有冲刷掉的红,更是犹在眼前。他跪在雨里想留住一丝一毫,用尽全力却依旧不能阻挡的犹如扒皮抽筋之痛苦,如今想起来也让他疼的浑身湿透。 苏初安一字一字地说,“希望他能活到,我死的那天。”念之深,恨之切,不过如此。 宋云渊起身走到他身后,取下他的发簪,从怀里掏出木梳,一下一下地给他梳头发。 梳子是他临出门前,太夫人派人送来的。这木梳用的是上好的桃木,有安神之功效。做成之后被太夫人要了去说要泡药浴,泡完了再给他送来。 木梳从头梳到尾,桃木香混着药香在他的发上留下痕迹。 苏初安吸了一口,“可是泡了茯神?” “还有呢?” “还有合欢皮,无忧草,龙骨,柏子仁。”苏初安顺着他闭目养神。“怎么都是安神助眠的东西?” “太夫人知道你睡不好,故而跟我讨了这把木梳去,泡了药浴,今日才给我。”苏初安的头发随着梳子摆动,垂在半月椅靠背后,像青丝瀑布一般。 苏初安自然听出了他的意思,配合他:“你做的木梳?” “可有感受到不适?”木梳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才得了这一个好用的。 苏初安摇头,“很舒服。”抬手把木梳拿过来,左右端详。 桃木温和,可这么好品质的也很难得,何况做成梳子。梳齿打磨得很光滑,手摸上去都丝毫感受不到刺,梳把上刻了一朵莲花,旁边还有一片莲叶和几个露出水面的莲蓬,不用数他都知道每个莲蓬上都是九个莲子。 他知道,这是宋云渊亲手刻的。每次他画荷莲时,都要画一大一小并在一起,莲叶也是,莲藕上的莲子一定要去九个。 梳子的另一面,是一句诗:日暮秋云阴,江水清且深。字字无莲,字字是莲。 苏初安摸着凹凸的诗句,把诗接下去,“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字字无他,字字是他。宋云渊把他的头发拢了拢,手指穿梭在青丝中,给他按摩头部个肩颈。 许久的静谧,是一种莫名的催化剂。 苏初安避开这个话题不谈,笑道:“你是想让我回赠你个莲花簪吗?” “也无不可。”宋云渊接过梳子,又有一下没一下的的梳着。 苏初安可没忘了正事,“刘光亮这个事,你怎么想的。” “看二皇子的态度就知道,陛下这次,是毫不留情了。” 苏初安皱了眉头。按理说,刘太后和刘皇后还在,宋濯就不可能把刘家整顿得太狠厉。刘家本家在京都还算安分守己,怎么远在福州的刘光亮就招了陛下的眼,给自己召来这等事儿。 郁蓝还没有发回密信,现在他就是瞎子撞树,看运气了。 “主子。”郁蓝敲了敲门,并未进门。 苏初安道:“郁蓝现在这么不禁念叨了。” 竹青把信送进来又退了出去。 “殿下,苏初安此人,可靠吗?”说话的,是从小跟在宋炚铭身边的下人 “你还有别的人选吗?”宋炚铭叹道。 替罪羊,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可要派人跟着他?” “不用。” “是,奴才这就是安排。” 福州是个好地方,以至于,人人都想把手伸到这里来。 “太子最近可好?”宋炚铭剪了烛心,火苗跳动了一下,燃得更旺了。 “昨日皇后把太子召进宫中,小人等不能靠近,故而不知晓他们说了什么。” 宋炚铭点头,其实细想无非就是刘家的事,但是此事父皇下了命令,令他二人不能透露半句。太子上位还要靠父皇,他也不怕太子说些什么不该说的,但皇后生性谨慎,难保她不会知道些什么,可这些,现在都不是他要考虑的。 “太后那边呢?” 宋炚铭问的是太后本家的动向。 “未有异常。” 看起来一片祥和,可谁又能确定,安静的湖面下,没有波涛汹涌的暗流。 “你可有打算?”宋云渊问。 “陵州你替我盯着点,有事你可以直接联系落栗。”苏初安要去福州,自然是不能在福州直接联系落栗了。 “你把郁蓝带走,我放心些。”宋云渊身为侯爷,不能亦步亦趋地跟着苏初安,这让他很忧心。 “郁蓝留在京都。”宋云渊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苏初安又说:“山岚跟着我,你还不放心?” 宋云渊就这么被安抚了,也知道他说出口的话,自己是无力回天的,只能说道:“放心,京都你也放心。” 苏初安闭眼道:“你在,我自然放心。” 明明是简单的一句话,宋云渊被熨帖得暖意洋洋。 宋云渊鲜少这么晚回府,往日都是太夫人身边的婢女在等,今天却是太夫人在祠堂跪了半宿。宋云渊一回府,下人就迎上来说太夫人在祠堂。 “太夫人。”宋云渊站在祖先的牌位前行礼。 “渊儿回来了。” 宋云渊上前跪在蒲团上叩首,“今日有事要谈,回得晚了些,让夫人久等,是渊儿的不是。” “无妨,可是要去福州的事?” 宋云渊一听福州二字,自知瞒不过,便说道:“是。” “你不去吗?”太夫人手上的佛珠已转动过一百零八次,今日的礼节算是结束了。 宋云渊扶着她的手臂把她扶起身,二人朝外走去。 “京都福州人多眼杂,我不便出去。”宋云渊接过婢女提的灯笼,送她回院。 “你若想去,也是无妨。” 宋云渊还是摇头,京都是苏初安的重心所在,若二人都走了,恐有变故,亦不得知。 太夫人捂着嘴咳嗽了两下,声音都有些虚了。“也罢初安我也是放心的。”她本想着,二人在一处,也是有个照应,如今看来,他们两个另有打算,倒也省了她的麻烦。 二人不紧不慢行至太夫人的院子,宋云渊本想趁此机会问些什么,太夫人却拦住了,“好了,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话堵在心里,宋云渊压下情绪,行礼道:“是,近日寒气重,太夫人千万照顾好自己身子,莫要让孩儿们担心。” “回去吧。”太夫人摆了摆手,让婢女扶着她回屋,留宋云渊一个人在门口守着月亮。 宋云渊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父亲鲜少去太夫人院子里,太夫人与母亲的关系好的去亲姐妹一般。母亲逝世后,父亲也每况愈下,弥留之际把他托付给太夫人。在这皇权之地,即便是有侯爷之名,依然难行寸步。 他无兄弟姊妹,偌大的侯府,只有他与太夫人相依为命,夫人陪他烈日下练箭,陪他烛火前读书。教他算账心计,教他保命之道。 太夫人对他从未有过假色,可他却看不透她。无论他做什么,太夫人总是能快他一步得到消息,起初他也查过太夫人,可一无所获。后来太夫人跟他坦诚,说无论她是谁,她都是自己的太夫人,都是侯爷的二夫人。从此,他再也没动过心思。 偶尔陪太夫人饮酒时,也能听得几句想知道的,她总说,他查不到的,不知道的,就是还没到时候,时候到了,自然一切明朗。 当他决心去救苏初安时,太夫人给了他一个令牌,说自有人去相助。他不知道是哪些人,他不知道这个“组织”遍布在何地,更不知道因为什么而存在,可在那之后,太夫人再没给过他令牌。 宋云渊挥退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厮,回到了自己的院落,招了人来,“传信给福州的人,就说苏公子今日将至。” 第 10 章 福州,是个人杰地灵的江南水乡。据说圣祖当年在此地遇到百年难求的吉兆,此后一年内风调雨顺心想事成,故而赐名“福”。 苏初安一行只有三人,本来是想只带着山岚走的,但耐不住竹青央求,一会说自己势弱在京都会被有心人给宰了,一会说自己能在路上给公子解闷求带走,不管怎么撒泼打滚反正就是要跟苏初安在一处。最后还是山岚受不了他点了他的穴封了他的声道说只要他不再嚎就能让他跟着一块走,竹青连忙点头应下。 苏初安也不懂,到底是怎么着了山岚的道,让自己答应他把竹青带走,只记得山岚问他:“你会看账本吗?” 但是竹青实在是太聒噪了。 “公子公子,我刚刚看到一只比我胳膊还长的大鱼哎。” 去福州走水路最方便,也不怕有心人探知他们的行程。竹青第一天坐船晕的厉害,第二天竟适应了,这会上蹦下蹿的掀了门帘跑进来,想让人不搭理他都难。 苏初安现在一听他的声就头大,打发着山岚去应付他,没想到山岚一溜烟没影了,不知道躲到哪去了。苏初安扶额,“一个个的,都不听我的话了。” “公子公子,你听见我在说什么吗?”竹青晃着他的肩膀囧着脸,没人应和的竹青委委屈屈。 苏初安冷着脸,“进来也不敲门,我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 竹青的手像针扎了一样立马缩回来,表情还没收回去就定住了,愣了半晌低头说:“是,公子,竹青知错。” 苏初安看他的表情一会儿,蓦地笑出了声。 竹青恍然大悟,急得直跺脚,“公子,你诓骗我。” 苏初安摇头,“我如何诓骗你了,我又没让你去领罚,谁知你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是你自己不禁吓。” 一听这话,竹青倒安静了些,“我父母早就去世了,不然也不会遇到公子你。” 苏初安也自知说错了话,可他也知道,竹青需要的不是道歉,只好生硬地转移换题:“你刚刚说什么?” 竹青到底是小孩心性,一说这个又立马来了精神,“刚刚我看到一条鱼,身体是黄色的,背是白色的,鱼头顶有一团红,可好看了公子,你没看到真的是太可惜了。” 竹青自五岁来到苏府,如今已经有十来年了,京都旱地,自然是未见过这么鲜活的生命。 “你要是喜欢,下了船,就让山岚带着你去吃。”苏初安听到山岚敲窗,起身朝外走去。 他们自从上了船,已有五天了,如今驶到福州内,明日或可下船了。 竹青正激动着想着要下船吃什么好吃的,迎面山岚就走过来了。 山岚躬身行礼,“公子,外面有人相见您一面。” 苏初安此行并未掩藏行踪,有人知晓也不奇怪,他只是好奇,来者是谁,如此沉不住气,原以为是他要主动呢。 “刘家人?”苏初安问。 山岚只说:“身上有云纹样式的刘字佩。” 因着刘太后的身份,被赐予的可佩云纹殊荣。 苏初安点头,走在前头,竹青转身去备茶。 来人很是守礼,背着身子站在甲板处,未靠近半分。 苏初安看见他立马说:“山岚,把客人晾在外面成何体统,丢了宋府的规矩。” “是公子,山岚知错。” 来人闻声转身,“公子莫怪,是我要在这赏风景的。” 苏初安佯怒,“下去吧。” 山岚朝二人作揖退下。 苏初安率先拱手,“宋,宋瑾瑜” 宋瑾瑜,是宋云渊的字,鲜少有人知。 “刘荣轩。”刘荣轩缓缓抬手,毫不在意的说出自己的身份。 苏初安赶紧把人请到房里,竹青奉了茶,就转身守在门外。 “原来是刘家大公子,在下失敬。” “宋公子客气。听宋公子的口音,不像是南方人啊。”刘瑾瑜那双狐狸眼里满是笑意。 “是,我自小长在北方长大,只是拙荆喜欢这里,故而定居在这。” “哦?公子看起来弱冠之年,已经成家了?”刘瑾瑜倒是没想到他已成婚。 “是啊,成婚半年,拙荆如今怀有身孕,说是怀念儿时的家乡味道,我就去寻个好厨子带回来,以解思乡之情。”这一番话说的竹青在门外听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公子与夫人鹣鲽情深,让荣轩羡慕啊。” “刘公子若不嫌弃,叫我瑾瑜即可。” “我比你年长一些,你也不必唤我刘公子。” 苏初安端起茶两人遥遥一敬,算是过了这个话头。 苏初安实在不想陪他打太极,像个没城府的毛头小子一样直问,“不知刘大哥登船是所为何事?” “我代家父在湖上巡视,船上无聊得很,看见你的船在湖上,便想前来结识一番,交个朋友。” 苏初安点头,心里却想着是来试探一番吧。 “我家夫人不喜我身旁有女眷,只留了两个小厮给我,我这船上也是无趣得很,唯一的乐事就是抚琴了。”说完便喊到:“竹青,把我的琴取来。” 琴是特意带来的。 竹青脚步快,双手把琴奉到刘荣轩身前。 苏初安起身把琴布揭下,随手拨了两下,又道:“这琴是祖父留下来的,每逢出门,若是可以,我就一直带着,平常只是拨弄两下,想来都是为了今天遇到荣轩公子而准备的。” 刘荣轩仔细地打量着这把七弦琴,面桐底梓,本无甚特殊,然而成材梧桐难得,而琴以旧木为优,木性都尽,声始发越。面底以鱼胶胶合,以鹿角灰做灰胎,附有硬木玉石做琴徽。古琴表面弹起来平淡无奇,刘荣轩满脸惊喜,试探着弹了一根弦,立马便问,“这,这可是玉壶冰?” “玉壶冰?”苏初安适时疑惑,“这玉壶冰,可有什么来历?” 刘荣轩心中暗道可惜,面上不显,爱惜地抚摸着琴身说:“传闻古时崔氏一族,是琴之大家,然当政着无能,偏信谗言,灭崔氏全族,毁崔氏之绝作。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寸草不留,只有玉壶冰,无半点损伤。再后来,这把琴就杳无音信,没想到今日,能在瑾瑜这里看见他。” 苏初安赶紧道:“听祖父说,这是他年轻时出去游历偶然得来的,也未见他抚过,刘大哥若是喜欢,我便做主赠与你,这琴在我手里也是徒然生灰,不如送给你,也是成全了咱们的兄弟情谊。” 苏初安这话说的活像个被宠坏了的孩子,什么全凭自己心情,完全不管不顾。 “瑾瑜不可。”刘荣轩赶紧出言制止,“这是你祖父遗物,我怎敢收下你这份心意,若是你当真把我当朋友,不如就让我为你弹一曲,也是全了我的心愿。” 刘荣轩说得诚恳,若苏初安再紧逼,反而会让人生疑。 苏初安就驴下坡,“早就听闻刘家大公子荣轩公子是个抚琴大家,若我能有幸听得一曲,此生无憾了啊。” 刘荣轩想来是真的喜欢抚琴,十指纷飞,尽管这是一首如此轻柔的曲子,却让他谈得别有一番滋味。苏初安闭着眼睛,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上跟着琴曲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如一阵春风拂过,万物复苏,又如午后的夏雨,让人身心舒畅。好似又看到秋日黄叶纷飞,飘摇起舞,冬日暖阳晒在身上,从筋骨里透着柔和。一曲毕,两人还沉浸在这绕梁余音里。 “清丽而静,和润而远。想来,说的就是荣轩公子的琴声了吧。”苏初安不禁赞叹。 刘荣轩轻轻抚着琴弦,感受着上面的铮铮震动,“瑾瑜谬赞,若是一把普通的琴,绕是我琴艺再好,也逃不出这样的琴声。” 苏初安见他喜爱得紧,“竹青,去把琴盒拿来。” 刘荣轩惊讶道:“这怎么使得。” 苏初安按住他想要站起来的身子,“刘大哥,好琴得有人识,否则琴再好,他也只是一把琴罢了。” “你我今日初识……” “刘大哥可听过一见如故?” 话说到这份上,若是再推辞,就不合适了,刘荣轩起身,朝苏初安躬身,“却之不恭,不如从命。” 苏初安把他还没弯下去的身子扶住,急切道:“刘大哥使不得,你我君子之交,不必如此。” “是,你我君子之交,是我拘泥了。” 送走了刘荣轩,竹青小心地把门关上,“公子,这可是侯爷专门给你备的琴。” 苏初安呼噜了下他的头,“不是给我备的,是给刘荣轩备的。” “什么意思?” 苏初安叹气,怎么竹青跟了他这么久,还是没学到梅香的机灵劲,“去找山岚,让他给你解释吧。” 一说山岚,竹青立马拉住他的衣袖,“我不要,每次我跟山岚讲话都要被他点穴。” 苏初安把衣袖抽回来,闭目养神,“那你就先留着这个问题,等咱们回去了,你问侯爷。” 竹青看他累了,就自动地去捏肩膀捶腿,“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啊?”刚出来,他就想家了。 “那要看,这福州的水,有多深了。” 第 11 章 刘皓轩一看见刘荣轩的身影就立马出来迎接。“怎么还抱个琴回来了?” 刘荣轩一看他跳脱的样子,就忍不住头疼,刚解了禁足就又不老实。“看见一条生船,就上去打探一番。” “如何?” 刘荣轩摇头,“暂时看不出什么。” 刘荣轩把琴递给了身边的下人往屋里走,“湖上可有异样?” 刘皓轩跟着他坐下,“没有,只是运盐的船还未见踪影。” “来人。”刘荣轩招了下人来,“去查查福州境内,可有一个名叫宋瑾瑜的人,北方人士,弱冠之年,夫人身怀六甲,速来禀报。” “宋瑾瑜?你方才就是去见他了?” 刘荣轩点头。 “宋瑾瑜,我怎么没听过咱们福州有这么一号人物。”能让刘荣轩记挂在心上的,必定不是普通的乡野村夫,可他没听过这个名字。 刘荣轩仔细地回想着从二人正面相对开始的每一刻,他可以确定,从未在福州境内见过此人。宋瑾瑜的船只,虽不华丽,但其内部装饰的每一样都十分精致,能买得起那样一艘船的人,必不简单。 整个福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刘荣轩都心中有数,却不包括宋瑾瑜。他可不信宋瑾瑜真是那只知玩乐的纨绔。 表姨的信语焉不详,只是让他多加注意,这种话皇后惯常说,只是他现在隐隐觉得不安,不知为何。 伴君如伴虎,皇商亦如此。国库里大半财富都是他刘家的,若是皇帝真的如此无情,一想到此,刘荣轩的脸色就沉下来了。不管将来如何,刘家都要做好打算了。 “怎么了哥?”刘皓轩看他脸色不对,也不咋咋呼呼了,跟着也凝重起来。 “你速去禀报父亲,让他未雨绸缪,今后恐怕不会有安生日子了。”如今皇帝身体不适,不管是谁继位,刘家都不可掉以轻心。 刘皓轩领命离去,上了小船加速样码头驶去。 苏初安是真的晕船,此刻半卧在榻上,脸色有些发白。“你可看清了?” 山岚半跪在榻前,低着头说:“虽没看到正脸,但基本可以确认。” 苏初安按捺住往上翻涌的酸气,抬手示意他起身,轻声道,“刘皓轩是刘荣轩的同母亲弟,二人亲近得很,刘荣轩小心谨慎,如今,怕是引得他的注意了。” 山岚皱着眉:“怎么熬个汤竹青还这么慢。” “来了来了。”竹青用身子顶开门,手里端着一个汤盅,“公子,汤来了。” 这是宋云渊在他们临出发前交给竹青的,担心苏初安会晕船,故而早做准备。 竹青小心地把汤倒到小碗里,嘴里还抱怨着:“怎么我刚走你就要说我坏话。” 山岚冷哼一声,“是你太慢了。” 苏初安接过汤碗,汤匙搅弄着,“行了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掐了一路了,早知道我就带郁蓝了。” 竹青穷追不舍,“这能怪我吗?侯爷交代了,这个汤一定要熬两刻钟,少一点都不行。“ 竹青看他不喝,“快喝啊公子,再不喝就凉了。” 苏初安苦着脸,这一碗不知道什么做成的黑乎乎的汤到底是什么,他怎么下得去嘴啊。 “侯爷说了,公子若是不想喝,便传信给他,他自有办法让公子喝下。”竹青这个鸡毛拿得好,比正经令箭还管用。 “山岚,下了船,你就找个由头把竹青发卖了,省得他一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说罢捏着鼻子一股脑倒进嘴里,顿时苦得眼泪都逼出来了。 山岚眼疾手快拿了块蜜饯填他嘴里,“还认真道:“暂时不能卖。” 那就是以后就能卖。 竹青抱着胳膊哼哼唧唧,“把我卖了,看谁给你们看账本。” 喝了那个汤,苏初安的脸色果然好些了。“刘荣轩不是这么好糊弄的,福州可都安排好了?” “公子放心,我们出发之前,就一切准备妥当了。”山岚道。 只有简单的白纸黑字户籍名帖是不够的,还要构建这个人的生活圈子。生意往来,日常交友,要把这个人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地融入进福州,这样的户籍才是最完整的。当然越是无懈可击就越有问题,适时的漏洞,也是有好处的。 苏初安嘴里的蜜饯吃完了,又偷拿了一个,被竹青发现了,竹青瞪了他一眼,噘着嘴把蜜饯盘收走了。“你们真的是胆子大了,回去我再好好收拾你们。” 竹青站在门口,气定神闲道:“公子半夜可莫要嚎着牙疼。” “你们到底是姓苏还是姓宋啊?”苏初安气不打一出来,都离他远远的了,怎么还要被管制。 竹青毫不示弱,“谁说的对,听谁的。”说着就轻飘飘地走了。 苏初安自然不可能跟他斗嘴,又回到正事上问:“身怀六甲的夫人呢?” “是府里的黛螺假扮的,寻医问脉也都有迹可循,厨子跟着玉兰一块出发,现在应是已经到了宋府了。” 苏初安点头,“你说这刘家,有没有可能已经知晓此事了。”虽是问句,他却说的很确定。 “正要将此事禀报公子。”山岚拿出密信递给苏初安。 淡淡的清香扑面,“我以为会是你们侯爷传来的。” 皇宫势力众多,苏初安轻易不敢插人手进去,仅有的几个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动用,如今府里传着宫里递出来的信,想必是有要事。果不其然,皇后已经传了信给刘家。 山岚轻皱眉头,“咱们的人手不够,也不敢大张旗鼓,还不知晓信上具体写了什么。” 苏初安拿了火折子点亮了烛火,把信烧了。“信从皇后那里出去的,可见宋炚铭对太子的了解还不够,至于信上写了什么,我也猜到个七七八八。” “是属下无能。”山岚连忙跪下。 “你怎么跟郁蓝知道脾气。”苏初安下了床把他扶起来,坐在窗边,低声道:“咱们本身意不在皇宫,再者宫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让他们老实点,别再往外传信了。” “是。” “皇后看来是要保刘家了,想来也是,刘家每年除了赋税,还要暗地里进献给太后和皇后金银珠宝,她当然舍不得这棵摇钱树。” 山岚知道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故而顺应着他问:“陛下怎么突然要发难福州刘家?” “宋云渊说,皇帝身子每况愈下,想来,是为了他的儿子吧。” 两个儿子年纪势力都尚为年轻,如若不趁现在斩断刘家的臂膀,不管是两个儿子中的哪一个继位,都将是后患无穷。 “那继位的,很有可能是太子?”山岚问。 苏初安摇摇头,没有继续说话。 太子自小被当做未来君王培养不假,可宋炚铭也是一样没有落下。说是无心朝政,韬光养晦也不可知。 太子好强,难免不会把他这个弟弟当做眼中钉肉中刺,现在的兄友弟恭,在皇位面前,说不定就是一场笑话。 宋炚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可不信一个皇子只会整日读闲书,否则,怎么会找上他。 “父皇。”宋炚铭跪在南书房里,腰背挺得笔直。 “你可知错?”宋濯嘶哑着声音,厉声问道。 “儿子知错。”宋炚铭低着头认错。 宋濯干咳了好几声,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儿子,哪能不知道他想什么。“错在何处?” “儿子错在轻举妄动。” 宋濯闻声倒是平静了许多。“那个苏初安,你知道多少?” “苏初安看起来很干净,别的还需要再深入调查。”宋炚铭当然不可能只相信白纸黑字的东西,他总觉得苏初安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但又说不出什么,卡在心口不上不下的,也很难受。 宋濯看他脸上的不平静,也没追究,只是问他,“你为什么选择他?” 宋炚铭沉着应对,“京都商贾云集,但大多数不可用,要么就是刘氏爪牙,要么就跟其他的权势纠缠不清,这些人动辄都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儿子实在不敢用。”说到这,宋炚铭抬头看了一眼坐在台上的九五至尊,继续道:“苏初安家世干净,世代从商,本家在江州,自他双亲去世后才迁来京都,根基尚浅,看起来与各方势力都没有关系,年纪轻轻就坐拥万贯家财,唯有这样的人,才能为我所用。” 宋濯点点头,没有说话。眼前的这个儿子,说话有力,掷地有声,一番说辞,软硬皆有,倒是让他没话说了。在心里叹了口气,看起来也是成家的年纪了,怎么总觉得他还是那个在自己腿上吵着要吃桂花糕的孩童。 孩子催人老,到底是要放手的。宋濯哑着声音,摆摆手道:“起来吧。” “谢父皇。”宋炚铭应声起身,立在一旁。 “宫里最近可好?”宋濯近日身体不适,连给太后的晨昏定省请安都不曾去了,夜间卧在自己寝殿里,后宫也不曾踏足了。 “太子那天跟皇额娘密谈之后,皇额娘遣身边的人给福州刘氏送了信,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多提点了一些,不过这些,足以让刘家人警惕了。” 宋濯皱了眉,“这么多年我从未拘束过刘氏,倒是让她自在了许多啊。“ 宋炚铭知道皇后惹怒了他,立马躬身道:“父皇息怒,苏初安非等闲之辈,有他在前面为我们筹谋,我们只管坐享其成,安排好后面的事就是。” 宋濯抬眼瞥了他一眼,“你也说他等闲之辈,还是小心为上,免得被蛇咬住了。” “父皇教训得是。” 第 12 章 “皇额娘安好。”宋炚锦一早便来给皇后请安。 “起吧,太子妃近来可好?”昨日刘箬云处理后宫事务略晚了些,此刻刚起身。 宋炚锦隔着屏风答:“母亲恕罪,本应是她来侍奉您身前,只是菲儿前几日得了风寒不便来叨扰额娘,儿子让她在府里静养。” “可有大碍?” “劳母亲记挂,并无大碍。” 刘箬云嗯了声,扶着身边婢女的胳膊缓缓从内殿走出来,宋炚锦立马上前去换了婢女,把她扶到正位,随即在她下首坐下。 刘箬云接过婢女端上来的茶,端在手里,茶盖拨弄着茶叶,“你府里没几个知心人,你整日又忙于政务,雨菲在府里岂不是要憋闷得慌?” 宋炚锦与柳雨菲成婚数年,未再纳妾。外人都说太子与太子妃两情相好,即使几年无所出,也不曾临幸过旁人。太子府里唯有的两个姬妾是太子弱冠之年时,皇后派来服侍太子的。 宋炚锦以为皇后是责怪太子妃不懂事,便说:“过两日她好些,儿子便让她来侍奉您。” “她病着你让她来作甚。”刘箬云心中气结,但还是耐着性子说:“前几日,你表妹刚过了生辰,那个小姑娘聪明活泼,在你府里陪太子妃解解闷也是好的。” 宋炚锦了然,这是想让他收了那个表妹,也许,不只是纳妾。 “额娘,儿子与菲儿心心相印,她知我忧心,每日细心照料儿子起居,也怡然自乐,表妹若来,怕是不便。” 刘箬云把茶盏往桌上一扔,略带怒气道:“你们成婚也有几年了,怎么她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 “额娘莫恼。”到底是自己的正妃,宋炚锦还是替她说了好话,“去年雨菲小产伤了元气,身子一直未痊愈,太医说来年春天或有希望。” 刘箬云冷哼一声,“跟她那个爹一样不中用。” 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必须是嫡出。若是太子妃无用,那就只能换个有用的来。 宋炚锦知道,这个表妹,是非要不可了。 刘箬云看自己儿子脸色变了,也知道此事只能软着来,“你那个表妹,小时候见你一面就忘不了了,只想着能伴在你身旁,哪怕没有名分她也愿意。” “表妹身份贵重,若是轻待了她,怕是让舅伯们不高兴。” 此刻把人塞进来,宋炚锦若是看不明白什么意思,那这皇位,他也不必去争了。 知子莫若母,刘箬云知道他这是想推脱,毕竟现在的局势,顷刻之间便变化万千,谁也说不准。“这有何难,本宫亲自写信,让她来参加春日宴,顺便陪陪太子妃解闷儿,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是。” 宋炚锦闷着一肚子气回到太子府,挥退了下人,自己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半晌没有出来。 宋炚锦砸了一个茶盏,厉声道:“皇额娘此刻把刘家的人塞进来,是嫌刘家的气数太长了吗?” 站在身旁的幕僚鲜少见他发这样大的火气,劝慰道:“殿下息怒。皇后娘娘,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 只是这种虚无的劝慰,更像是火上浇油,“父皇前日刚跟二弟说了要对刘家动手的事,她隔天就把我宣进宫里,我前脚刚走,后脚密信就传到福州了,她以为无人知晓,父皇在位三十年,连苏慎毫不心软地斩首示众,她以为父皇是念着夫妻恩情才让她如此尊贵地活到今天吗?” 火气一下子发完了,宋炚锦也理智回笼了,他也明白,尽管偏激了些,皇后保住刘家是为了他。 “此事陛下故意防备着殿下,殿下就不应该再掺和到此事之中。” 宋炚锦拍了下书桌,“你说得轻巧,那是我的至亲,我如何能坐视不理。” 幕僚不急不躁,作揖行礼道:“那就要看,殿下如何取舍了。” 宋炚锦沉声:“若我都想要呢?” 幕僚笑得更加温和,“尽管历来没有两全之法,如今,殿下只需用好一人,或能做到。” “苏初安?” “正是。” “那小子到底什么来路?” “不管什么来路,他都将是咱们的敌人。” 宋炚锦摸了摸眉毛,“据我所知,他只从商,与京都的各路权势,并无瓜葛。静安侯从未有过异动,两人似乎,真的只是君子之交。” “虽然静安侯是承祖荫继了侯爷之位,在翰林院就职,但殿下可别忘了,静安侯的祖辈,也是有过滔天权势的,尽管历代静安侯逐渐退出朝堂,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没有异动,不代表以后没有异心。” 听了这话,宋炚锦沉默不语。幕僚说的这些,宋炚锦早就想过,为此他还特意派人日夜监视密探静安侯府,可真的没有任何异常。 庄子铺子收账没有大的问题,有些出入也是正常的,无非是下面的人想落得些好处,百十两银子不算什么大事。静安侯府平日也不与谁来往,同朝大臣宴请也是礼到人不到,宋云渊每日也是正常出行,除了去翰林院,便是在府里待着,偶尔去趟苏府,两人相伴出行。 他跟宋云渊也相处过些许时日,他真的不想恶意揣测昔日同窗伴读。宋云渊作为侯府独子,能力手腕都不差这是必然,同在宫里读书时他还笑他过于柔软不堪大任,十年过去了,他看得出来,宋云渊还是跟那时候一样。 但是幕僚说得也对,画皮画像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不得不防。 宋炚锦抬眼,“你待如何?” “现在苏初安的态度,还不好说,殿下不如再等些时日。” 宋炚锦挥退了幕僚,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父皇对福州刘家突然动手,就只是个开始,他知道,下一步,便是京都的刘氏。刘氏女儿历来都是作为未来皇后教养的,可正因如此,外戚势强,才惹得皇帝忌惮。福州刘家是刘氏的金库,刘氏女儿是刘氏的刀剑,如此武装,说刘氏一手遮天也不为过。前朝后宫息息相关,他怎么敢掉以轻心。 其实细想,父皇想对刘氏动手也是早已显露。这些年母后一直恩宠不断,那些个嫔妃,没一个能越得她去,就是他那个二弟的生母,也不过尔尔。前几年父皇宠幸他人较往年多了些,也不是没人处理过后宫事务,但都是些不要紧的小事,可也没有怎么样,他们都没在意。想来这盘棋,是下了许久了。 “皇后想太子纳刘氏女为妾?” 宋濯挥退了下人,自言自语。暗自摇头,皇后是越发没规矩了。 宋濯侧了侧身,问道:“太后可起了?” 身边的中官低头说:“太后已起身了,陛下可要去请安?” “也有些日子没去母后那用膳了,今日午膳便与母后一起用吧。” 中官领了命,立马去报,本想遣用轿撵,宋濯坚持要走过去,只带了几个中官婢女,连仪仗都撤了。 宋濯屈膝行礼,“母后近日身体可安好?” 刘太后笑呵呵道:“好,一切都好。”刘太后今日心情很是不错,笑起来好像都年轻了许多。 “何事这么高兴,说来也让我高兴高兴。” 宋濯在刘太后面前,从来不自称朕,尽管两人并非亲生母子,可宋濯自生下就养在刘太后膝下,此事刘太后也从未瞒他,宋濯感激她的教养之恩,把她当亲生母亲一般奉养。 “是皇后娘家来的一个姑娘,这几天一直在宫里陪我,逗笑解闷没闲着,她一来啊,宫里就欢快了很多啊。” 刘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也笑着说:“是啊陛下,太后今早,还多用了饭菜呢。” 一行人在御花园里散步,气氛融融,看起来很是和谐。 宋濯心里冷笑,面上不显,“是吗?那让她常就住在宫里,陪伴您左右,当个开心果也好。” “哎,姑娘家家的,哪能一直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刘太后解释道:“她前几日刚行了及笄之礼,就闹着要来京都玩,皇后担忧她,就让她召来宫里看看,过几日她新鲜劲儿过了,觉得宫里烦闷,自己就走了。” 宋濯知道刘太后到底想说什么,就主动说:“急什么,让炚铭带着她在京都好好转转,马上春日宴了,一块跟着京都里的官家小姐去玩儿去,总不会觉得烦闷了吧。” “也好,就是不知道老二愿不愿意啊。”刘太后试探道:“他啊,脑子里只有那堆纸,让他看看姑娘家他都不愿意。” “老二不愿意还有太子,近日朝政事务也不多,陪着表妹去转转的时间,还是有的。” 话说到这,刘太后也松了口:“也行,反正咱们家孩子就只有他们两个,是谁都行。” 宋濯像个半大的孩子一样,挽着刘太后的胳膊笑着说:“明日那刘家小姐再来给您讲笑话,母后您可要叫我来听听,整日里对着奏折,一点儿趣意都没有。” 刘太后佯瞪了他一眼,“你一个皇帝,还怕没趣儿?” 宋濯半真半假说:“等我哪天不当皇帝了,就有趣儿了。” 第 13 章 “下雨了公子。”竹青带着外面的慕色湿气推门而入,猝然地凉风袭来,让卧在榻上的苏初安打了个寒颤。 “江南雨水多,也是正常。” “白日艳阳高照,我都要以为是入春了。” 苏初安摇头笑道:“哪那么快,上元节还没过呢。”半晌又问:“苏府那边,怎么样了?” 苏初安走得急,未能亲自交代梅香,不知道她那如何了。 “公子放心,玉小姐近来身子好了许多,太后也派人去过问话,想来是没有疑心的。” 苏初安默默点头,只要梅香那边没有问题,他便可安心了。 “船何时可抵码头?” 竹青苦着一张脸,“原应丑时可至,现在看来,怕是要被这雨拦上几个时辰了。” “刘荣轩的船何时走的?” “他的船行得快些,申时已不见踪影了。” 苏初安点头,摆手示意让竹青去歇息,自己下了床坐在书桌旁,摸着茶杯圈口,一圈又一圈。 刘荣轩说来湖上巡视,可他见福州湖上连渔民都不多,巡视什么?刘家富可敌国,也未听闻有水上产业,码头实际在刘家势力范围内这是可想而知的,想来无非就是过往船只经此码头拿钱消灾而已。其中秘辛只能到了地方再一探究竟了。 夜风吹得窗柩作响,苏初安毫无睡意。在船上也有几日了,竟还没有好好地看过这福州湖的风光。 雾气渐起,烟雨迷蒙,除了能看清船下的水,放眼望去,全是一片漆黑。这片黑,像是个漩涡,只需一眼,好像就能把人吞噬干净。 “公子出来怎么不打伞?”竹青略带着埋怨,赶紧把伞撑开,撑在他头顶。 苏初安双手背后,看着船行向前的黑暗,“闲来无事出来走走,不碍事。” “公子最怕受寒了,每次染病都要个把月才能熬过去,实在是不应该就这么站在雨里。” 苏初安无奈,“是是是,我知道了,竹管家。” 竹青没说话。 好像这种雨夜,最能释放人心,把那些你想忘记的,最怀念的都笼罩在心头,压的人喘不过一丝气息来。 “竹青,你跟在我身边多久了?” “再过三个月,就十年整了。” “我初见你的时候,好像也是下雨天,你靠在墙根看着我,眼睛里有一团火。” 说起往事,苏初安脸上带着些许热气。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童,生病未愈,偷偷溜出门,被管家发现了,就被押着上了马车,回府的路上,透过翻动地帘子看见了他,倔强的像个不肯服输的小兽。 那时候父母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在府里百无聊赖,已经想不起当初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把他带回府里,现在想起来,也只记得那个腰背□□的小孩,含着满眼热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生怕眼泪掉下来,砸弯了自己。 竹青鼻头红彤彤,“是,多亏了公子替我双亲埋骨,还收留我教我学识,我才能活到现在。” 苏初安把胳膊架在船边上,长叹一声,“十年了。” 身边的人大多都是最近几年年才来到苏府,他不用去怀疑他们的忠诚,每个人都足够忠心真诚。 “雨下大了,回吧公子。” 到最后谁也没回,山岚站在两个人身后,一言不发。 在檐瓦的水滴滴答答的声音里,霞光入水,天际渐红。 山岚躬身道:“公子,到了。” 许是昨日夜雨突如其来,今天码头繁忙了许多。许多工人已经开始搬运,行人不多,可码头边叫卖声不少。 “竹青,你是想先回府啊还是去逛逛啊?” 竹青看着他们几个人脸上的疲惫,“还是先回府歇息吧,天大的事儿都没有公子身体重要。” 苏初安弹了弹他的额头,“总算是没白养你,知道心疼公子我了。” 下了船,苏初安又回到那个肆意飞扬的宋瑾瑜了。“记住,以后我就是宋瑾瑜,可不要说错了嘴。” “是,公子。”二人齐声回道。 竹青看了眼身后的山岚,山岚点头,示意知道了。 山岚隐没在人群中,消失了半刻钟之后,又跟上了两个人的步伐。 山岚低声道:“公子,附近有几个刘家的人在跟着我们,府里我已经安排好了。” 苏初安点头。刚一落地,刘家人就盯住了他们,他们一行只有几个人,在码头上并不引人注目,这几个人一直盯着他们未免有些太明显了,刘荣轩到底意欲何为。 苏初安提高了声音,“先回去吧,别让夫人等得着急了。” 黛螺一早就收到了山岚的信,领着几个下人守在府门外东张西望。 “夫人,那个好像是少爷的马车。”一个小婢女跳着脚大声说。 黛螺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没错了。”说罢便赶紧迎上去。 “公子。”黛螺屈膝行礼。 苏初安赶紧调下马车,扶起黛螺,“夫人怀着身子,出来作甚。” 几个下人连忙行礼,“少爷好”“公子好”的声音混成一片。 黛螺娇俏的脸铺上了红晕,“相公辛苦了,我已经备了饭菜,给你接风洗尘。” 苏初安扶着黛螺跨过门槛,“夫人费心了。” 山岚进府的时候,已经勘察过,尽管屋外眼睛很多,府里还是一片净土。 “郁蓝那小子怎么放心你来?” 郁蓝主动求了苏初安把黛螺许配给他,把人疼得跟眼珠子一般,黛螺有了身孕之后,更是一步都不敢离。 黛螺听到主子这么调侃,脸上露出些许羞涩,手抚摸着肚子,笑着说:“公子莫要怪他,是我主动要来的,郁蓝留在京都有要事,我闲着也是没事,不如跟公子一起来福州,也能帮帮公子。” 苏初安叹气皱眉,“福州并不安生。” 黛螺满眼坚定地说:“所以我才要来。” “你都来了,还怕我把你送回去?”苏初安是担心自己护不住她。 黛螺笑着低头不语。 还是要言归正传:“下人可都查过底细了?” 他们从京都到福州,只带了几个贴身人,府门大院有些人是必不可少的,只能是在福州买几个了。 “身份文契已经在官府备了案,人也都安排好了。“ “你是有身子的人,就别操心这些事了,你就只管照顾好自己,别的交给竹青就行了。” “我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听他们说说而已,跑腿什么的还是他们去办的。” 苏初安点头,“我可得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若是你磕了碰了,郁蓝怎么饶得了我。” 三番两次被苏初安说笑,黛螺到底是忍不住了,“公子。”刚要发作,转身干呕了一下。 苏初安收了笑脸,故意冷色道:“行了,快去歇着吧。” 黛螺起身福了身离开了。 竹青端了汤过来,看他在沉思,没有出声,放下了汤就悄默声地退出去了。 自己的计划里并没有福州,所以在福州他们并无自己的势力,要从刘家控制下的钢筋铁骨里插进去几个自己的人,难上加难,即使小有成效,也是外围。但好在苏初安并不想跟他们打持久战。 刘家的生意表面上看起来并无不妥,但其中必有内幕。官商勾结,商商联合,实在是太轻而易举。若是想在商言商以商打商,他们无异于以卵击石。 短时间内去查他们的生意必定是什么都查不到,现在他们需要一个突破口来撕开这个平静的局势,需要一个确凿无疑的突破口。 “山岚。” 山岚不知道躲在哪里,苏初安一出声,就立马现身。 “公子。” “等夜深了,你去查探一下码头,不是仓库,是卸货装货的码头,有什么发现就速来禀报。” “是。” 山岚领命立马就去。 福州码头来往船只很多,即使是夜间,也有船只卸货装货,也不怕刘家人发现。 刘荣轩听了下人来报,“宋瑾瑜已经回府了。” 刘皓轩说:“我已经派人把他们家查了个透彻,基本没有任何的问题。”刘皓轩特意加重了“任何问题”的语气。 刘荣轩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问道:“那问题是什么?” “与宋瑾瑜有来往的人各路都有,无论是富贾经商还是鸿儒白丁都没有问题,府里人丁造册也都有记录,岳家背景也都真实,连他夫人问脉的脉案我都查了,都没有任何问题,唯有一点,宋瑾瑜本人的身份,可能有所隐瞒。” 如此看来,他顶多就是一个身上有秘密的上门女婿,是跟他们刘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或许是他太谨慎了,弄得草木皆兵了。只是如今紧要关头,他不得不防。 刘荣轩问:“盐船何时能到?” “此刻应是已经到了。” 刘荣轩按住心中不安,“让运货的人小心些,别露了什么马脚,让人发现了。” “大哥放心。”刘皓轩觉得他大哥就是疑神疑鬼,小心行事自然是最好的,但是过于忧虑就是给自己徒增麻烦。 “我还是不放心,你亲自去码头盯着,别出了什么差池。”刘荣轩要去主宅给刘光亮禀告,不然就自己去了。 “是。” 第 14 章 宵禁时间,所有百姓都不允许出门,巡逻的官兵稀稀拉拉,嬉笑打闹的声音响彻街道。 码头热闹得很,几条商船像是约好了一起卸货,比白天都繁忙了几分。 山岚乔装打扮,混进工人里,十分不起眼。手上活不停,眼睛咕噜噜的转,仔细辨认着这一箱箱大木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有些很好分辨,是新鲜的果蔬。香味扑鼻而来,驱散了几分湖水的腥味。有的箱子需要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工人搬运,像是些未经雕刻的原石,工头大声吆喝这要这些工人小心一些,弄坏了卖了全家都赔不起。 这些船只看起来都没大问题,唯独有一条船,没有标识,也不着急卸船。卸货工人也不是码头工人,是船上自带的工人。 普通商船卸完了货之后,码头就清了场,山岚不好光明正大的留在码头,就跟着工人一起离开,顺便了解一点情况。 “那些码头工人说,每个月这条船都会在码头停靠。每次这条船一来,码头就不许有任何工人在,所以船上装的到底是什么,他们也无从得知。” 山岚得了消息,想再回码头看看,但是刘家人围的太近,山岚在远处根本看不清楚是什么。 “每个月?”苏初安疑问。 “是。其实今天算晚到了的。” “应该是昨天下的雨,船速减慢,才这么晚到。” 山岚没有接话。 苏初安继续道:“我们来的一路上,可看到这艘船?” “没有。”山岚回答得十分肯定。 他们自北向南走,一路上船只都少见。船只与马车一样,无论是权贵还是富贾,都会在显眼、固定的刻上经过登记造册的特殊标识,无非就是府饰和姓氏,这即是提醒,也是避让。可山岚见的那条船,没有任何标识,打包货物的手法也很特别,实在是没有头绪。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有什么东西,是每月一送,还如此掩人耳目。 “明日我带着黛螺一起去刘家的各个商铺里去看看,你准备一下。” 苏初安明白,此行绝非易事,但还是要出手才行。 “是。” 黛螺一听说要出府,高兴得不得了,喊着下人在马车里备了好多东西,却被苏初安给拦下了。 “大夫说你要多走动,今日夫人便与我一同走走吧。”苏初安摸了摸她的肚子,把贴心夫婿的戏做的很足,“再者,你这备的东西哪像怀着身孕的人要出街需要的东西啊。” 黛螺微微一笑,“也好,你不回来,我都没出过门。”黛螺是个活泼的,把她憋在府里实在是闷坏了。 苏初安只让竹青跟着,自己搀扶着黛螺便出了门。 “今日起得早,可用早膳了?” 黛螺不敢实打实地靠在他身上,但是有人倚靠着也能稍稍轻松一些,“还没有,昨日下人传话说今日可以出门,我便想着,咱们一同去尝尝客归酒楼里的饭菜,可好?” 苏初安点头,笑道:“好,夫人说什么都好。” 竹青在身边咬耳朵,“黛螺,你这样,回去真不怕静安侯找你麻烦吗?” 静安侯的人指不定在哪猫着呢,看到他们两个这样如胶似漆,肯定……竹青还在那想着呢,苏初安谈了个脑瓜崩,“胡说八道什么呢?回去我先收拾你再说。” 竹青捂着额头,哭丧着脸,“公子,你可别冤枉我,来的时候静安侯可特意交代我了,让我好好看住你,别惹了一身桃花债回去。” 苏初安又追加一个脑瓜崩,“什么桃花债,到底谁是你主子?” 竹青低语,“你是我主子,可是我更怕静安侯啊?” 静安侯对他们这些下人十分和颜悦色,体谅得狠,可一旦主子怎么样了,他又不敢拿主子出气,就要找他们下人的事,也不会明面上找麻烦,但是他会吹耳边风。 在公子眼前头说这个人怎么样,那个人怎么样,尽管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每次公子都会毫无原则地认为静安侯说得十分的对,就会把郁蓝拉出来,说完交给他好好训练一番。这把剑就放在每个人的脖子上,谁不害怕? 黛螺捂着嘴唇笑,“竹青你跟公子最是亲近,静安侯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竹青一听这话更想哭,就因为他每日贴身照顾公子,才更有此体会啊。 “你俩省省吧,少编排我们两个。” 苏初安很无奈,怎么这一个个的都要翻天。 还是言归正传,“客归酒楼,是刘家产业?” 黛螺正色,“是,刘家会把店铺上都刻上自己的标识,很好辨认。” 苏初安正要说什么,突然就换了语气,“荣轩公子,有几天不见,公子气质更甚了。” 任谁眼前头走来个人,都忽视不了。 刘荣轩拱手还礼,“瑾瑜也跟那些肤浅之人一般,只识相貌吗?”看向苏初安身边人,“这位是,宋夫人?” “这是贱内,夫人,这是刘家荣轩公子。” 黛螺微微屈膝行礼,“荣轩公子好。” 刘荣轩赶紧出言打断她,“弟妹重着身子,这些虚礼就算了。” 苏初安还是原来的姿势,左手托着黛螺的胳膊,右手揽着黛螺的腰肢,“荣轩大哥这是?” “父亲说想吃客归酒楼里的八宝鸭,我去买些带回去。” “我们夫妇也要去客归酒楼,不如,一同去?” “请。” 客归酒楼的生意十分的好,尽管辰时刚过,酒楼里已经宾客满堂了。掌柜的看刘荣轩来了,立马迎上来,腾了一个雅间出来,把几个人安置好。 “夫人想吃什么?” 黛螺说了几个菜名,掌柜的立马说:“各位稍等。” 刘荣轩看着那两位,问道:“怎么二位今日有空来这吃早膳?” 尽管苏初安与黛螺并没有说悄悄话,苏初安的手一直拖着黛螺的手,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更亲密的动作言语,可偏偏让人插不进去嘴。 苏初安知道这是刘荣轩在试探他,说自己从未在这见过他。然后不紧不慢道:“她害喜得厉害,平日没有什么胃口,前一阵子说想吃家乡菜,结果厨子带回去之后又不想吃了。”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低头捏了捏她的手,笑着说:“今天一大早说想吃这儿的一品官燕,我只盼着等会菜上来之后,她能好好吃顿饭。” 黛螺撇了他一眼,“还不是这个混小子闹得我。” “是是是,夫人受苦了,等他出来之后,我好好揍他一顿。” 黛螺皱眉一瞪,“你敢。” 苏初安无奈摇头,“大哥可看见了?怀了身子的人,就是这么的喜怒无常,把我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大哥可莫要见怪。” 刘荣轩敞快笑道:“你这是哪的话,你的好福气,我可是羡慕死了,你啊,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初安凑过去一些悄悄说,“还是你自在,没有夫人管着,不像我,整日得围着她转。” 声音小得让黛螺听个清清楚楚。 “嫌我管着你了是吧?那你走吧,我自己在这吃。” 苏初安赶紧求饶:“不是不是,是荣轩没有这福气,这么大了还不成婚。” 黛螺这才放过他。 苏初安无奈扶额,“大哥看见了吧。” 刘荣轩笑道:“我啊,是还没有遇到那个命中之人,父亲也不着急我成婚,故而一直孤身一人,我倒是很羡慕你们夫妇,比翼双飞,花好月圆。” 苏初安摇头,不再说话。 “菜来了。”掌柜的亲自把饭菜端上桌,给刘荣轩使了个眼色,就退下了。 苏初安给她夹了菜,低声道:“粥里有桂圆和薏米,我给你换个粥?” 薏米桂圆有活血功效,孕妇不能食用。 黛螺娇着声音,“那咱们回去喝家里厨子煮的粥,我就想吃点菜。” “也好。” “瑾瑜还懂药理?” 苏初安又夹了菜给她才回:“她有过小产之兆,我就请了大夫在家长住,耳濡目染,懂些皮毛。” 刘荣轩点头,不再说话。 饭吃到一半,刘荣轩就被刘府里的下人喊走了,苏初安和黛螺也随即离开了客归酒楼。 一行三人把刘家的产业看了个遍,个个门庭若市,好似这福州境内,只有刘家做买卖。 “刘家的生意,未免有些太好了。”苏初安也是生意人,他可不信有哪个商人做到这种地步,还能清清白白。 竹青给他添了杯茶,“可今天确实如此,而且真的是价廉。” “你可看出门道?” “福州本就富裕,买卖发达也很正常。各类东西都有淡旺季之分,可今天咱们看的这些,即使是淡季,生意也是不错的,不管是日常用的还是贵重物品,都有很多人。若是只凭薄利多销,也很难有如此场面。或许是东西新颖,大家都想买。” 苏初安点头,示意他继续。 “可这些都是些太正常太普通的东西,咱们若是咬咬牙,也能干,左不过是渠道问题。” 竹青这话说到正道上了。刘家产业尽管很多,可都是与民生相关的东西,没有什么可指摘的,更不可能只靠着这些东西就有如今的家底。刘家,一定有更深的秘密。 苏初安问:“刘荣轩马上而立之年,为何至今还未成婚?” “听说刘家大公子订过婚,可那个女子还未过门,突然就死在家中,后来又定了一门婚事,不知为何那女子突然就身染重病,不过半年就不治身亡,就有流言说他克母克妻,也再没有人给他议亲了。” 刘荣轩的母亲,在生下刘皓轩之后,身体一直元气未复,缠绵病榻数年之久,随后就香消玉殒了,据说那天,只有刘荣轩进过他母亲的卧房。外面这些不知内情的人只知结果,便如此猜测。 苏初安向来是不信此类怪力乱神只说,若真有鬼神,为何他从没见过。 第 15 章 刘光亮此刻正在祠堂。刘荣轩站在祠堂外,“父亲。” 刘光亮双手背在身后,站在祖宗的牌位前,“荣轩,进来吧。” 刘荣轩点了几根香,放在香炉里,跪下磕了头,起身站在一侧,没有说话。 “听说,你认识了一个叫宋瑾瑜的人。” 刘光亮闷声咳了几下,转身想坐到太师椅上。刘荣轩扶住他的胳膊,“是,他现在就在福州城里。” “你待如何?”自从刘荣轩掌家之后,刘光亮就鲜少亲自管理家中事务了,只是听听他们兄弟二人的回话,闲暇时间便在家中闲坐或者是去云山寺跟老和尚下棋。 刘荣轩抱拳,“儿子愚钝,还没有摸清他的意图,故而还没有什么策略。”但他直觉,宋瑾瑜的出现,必然不简单。 刘光亮摆摆手,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性,有能耐,却也不够狠心。“你姨母近日可有来信?” “没有。”刘荣轩道。 刘光亮捏了捏眉心,长呼一口气,“这次,就看谁输谁赢了。”他自知花无百日红,风光了一辈子,这一天早晚回来,一切都是定数,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父亲宽心,一切都在咱们的掌握之中。” 刘光亮摇头,“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最大的变数?” “太子?” 不管如何,这天下,终究是姓宋,如果没有太子,那他们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福州刘氏只是旁支,刘氏嫡系在京都是权贵,一举一动便都在陛下的手心里,只能老老实实当国舅爷。一族一氏都是荣辱与共,正因为他们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能屹立不倒。但是山高路远,消息迟滞,只能与本家联系才能以静制动。太子一直心意不明,这让他们很被动。必须得让太子尽快做决断才行。 “你派个可靠之人,去京都。”刘光亮并没有说完,刘荣轩已然明白其中意思。 “是。” “这个宋瑾瑜,留不得。”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刘荣轩心中一惊,他本想着,再去探探虚实,可没想到,父亲一句话就定了他生死。 宋云渊把落栗传来的陵州密信连同自己的信一块送了来,陵州的事还是一筹莫展。其实自从收到了江子尤的信之后,苏初安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眼下他在福州,就让山岚传信,让落栗带着人回京都,陵州之事暂且搁置,倒是他母亲的事,需要好好查一查了。 山岚领了信准备出门,装上迎面走过来的竹青。 竹青兴高采烈,“你要出门啊。” 山岚点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快去快回,今天街上好热闹呢。”竹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穿过花厅,去了后院。 “公子。”竹青人还没到,声音就惊动了落在枝头的鸟,叫了几下,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黛螺听了声,就赶紧起身去开门,“急急慌慌的你是要干什么?” “明天是上元节,今天晚上有集市,咱们一块去看看吧。”竹青到底是年纪小,爱热闹。 黛螺敲了下他的头,“你就知道玩儿,也不知道跟公子分忧。” 竹青伸着头往屋里探,苏初安正坐在桌前愁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竹青扬声,“谁说我不干正事了。”拍了拍胸脯,黛螺这才发觉他怀里好似有什么东西,伸手就要往里掏。 竹青捂着胸口,“知不知道避嫌,让郁蓝知道了,可又要整我了,快进去,外边冷。” 黛螺哂了声,不与他计较。 “公子。”竹青把怀里的账本掏出来放到书桌上,“刘家的账本,确实有问题。” 苏初安本来是在想事,被他俩这么一闹,哪还有什么心思。 “瑞玉轩?”听名字就知道是卖玉石的,竹青递上来的,是瑞玉轩近十年的账本。苏初安翻看着账本,但实在是头大,不然也不会把竹青带在身边。越往下看,问题越明显。 账本上进出的每一次都十分清楚,玉石支出数额大也是正常。苏家的产业里也有玉石生意,有多少利润自然心里有数。俗话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个生意。投入大,利润高,但回本慢。无论什么生意,都有个淡旺季。旺季收支频繁多实属正常,淡季收支相当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个瑞玉轩的生意,好得出奇。每隔三五天,就要有一次收支,这个数额在玉石交易上并不算什么,但是总的算下来,这个瑞玉轩,并没有什么收益。账本如此规律,定然是有猫腻。 “这个瑞玉轩,可开设了分号?”苏初安问。 “没有,整个福州,就这一家。” 苏初安还想说什么,就被竹青拦了话,“公子放心,这个账本,是我抄录的,原本已经送回去了。” 不用问,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苏初安还是问道:“刘荣轩如此谨慎,你们是怎么得手的?”如果被刘荣轩发现了,可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了。 竹青挠挠头,“其实,静安侯的人也插了一手。” 怪不得,这么顺利还没让刘荣轩发现。 又或许,刘家人根本不介意被人查到,如此一来,必须下一记猛药了。 “你刚刚说什么?” “啊?哦,明天上元节,今天有集市,公子你要去看看吗?听说还有大花灯呢。” “去。”苏初安突然一笑,猛药来了。 山岚刚从外边回来,就听说了苏初安要去集市上的事。 “公子为何突然要去集市?”山岚疑惑。 “因为我觉得,今天这个集会,并不简单。”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刘荣轩他们兄弟两个,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公子是觉得,他们会在集市上动手脚?” “针对我。” 苏初安没正经接触过刘光亮,可多少也听过他的为人。早年间与他为敌的,多半都是猝然离世,然后低价收了人家的产业,这里面的血雨腥风尽可想象,如果说这里面没有他的手笔,竹青都不相信。此人心狠手辣,是个喜欢斩草除根玩阴的主,不得不防。尽管现在明面上是刘荣轩当家,可刘光亮还在位,刘荣轩不敢违抗他爹的命令。 “我这就带几个兄弟去准备。” 集市很是热闹,人多眼杂,可处处都是危险,什么都有可能混进去。挨个排查,吃力,但很必要。 “黛螺,今夜可能会有危险,你就别去了。” 黛螺一听有危险,手就抓紧了他的衣袖,“公子,你不能不去吗?” 苏初安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如果我不去,就是敌在暗,我们在明,以后我们的处境会更难,今天我现身把他们引出来,才能更方便我们以后办事。” 黛螺一听就更紧张了,正想着要怎么说辞,突然灵光一现,“可是,如果今天我不去的话,他们会不会怀疑公子,就不下手了呢?”说服不了他不去,那就让她也去。“我有武功傍身,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黛螺和竹青的身法是郁蓝亲自教的,自保不成问题 他们在外人眼里,是举案齐眉的夫妻,若只有一个人出来,寻个什么理由,都不会让人信服。 苏初安到底还是点了头,“也好,你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先保护好自己,不用管我,如果你受伤害,反而会让我分心,听到没有?” 黛螺点头应下,苏初安这才收了那幅狠心模样,可脸上的凝重,也让一行人跟着沉重起来。 其实苏初安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刘府包裹得太严实,他们的人根本进不去,所以一切都只能看自己凭借推测来行动。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刘家人盯上了,早晚都会有这么一遭,而刘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一路上都能看到山岚他们留下的记号,苏初安也慢慢放松下来。没想到,在街上碰到了刘荣轩和刘皓轩。 苏初安和黛螺,跟着刘荣轩兄弟二人,来到了客归酒楼的顶层,是掌柜的专门留的雅间。往下看去,可以看到半个福州城的灯火。 黛螺挽着他的胳膊,喜道:“夫君你看,是火龙。”说完黛螺似乎又觉得自己的言行不合适,转头看了一眼刘荣轩二人,讪讪地笑了下。 火龙绕着福州城走一圈,这集市,算是到了最热闹的时候。 苏初安站在窗边,借着看火龙的势,仔细看着附近的情况。附近都是屋脊略低些的商铺,远处倒是有个差不多高的阁楼,但是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楼下人声鼎沸,来往都是普通百姓,没有发现什么有攻击力的人。 “窗边风大,你还是坐远一点吧。”苏初安按捺住心中不安,把人拉回椅子上。 “荣轩兄见笑,拙荆被我宠坏了,没了规矩。” 刘荣轩扯唇一笑,给他添了杯酒,“瑾瑜哪里的话。” 刘皓轩从见面开始就没怎么说话,此时却是跟着刘荣轩一块举杯,三人共饮。 苏初安小心嗅着杯中酒,没有异味,也只是轻轻抿了一口,悄悄给倒了。无色无味的毒物太多,不能不警惕。 本来是一片静好的气氛,黛螺突然觉得心中一阵不安。借着看风景,认真的辨认了一番。坐回去悄悄踢了下苏初安,桌布下握着他的手写了几个字。 苏初安面上不显,拍了下她的手,让她宽心。 第 17 章 疼。 昏睡中的苏初安只有这一个念头。身上的疼从每一个骨头缝里冒出来,好似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了一般。头疼欲裂,只有在一片冰凉贴在额头上时,稍微舒缓一些。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鼻尖,夏日荷香,这寒冬之际哪有什么荷花,哪怕是这江南福州,也寻不到一株。 梦里黑白颠倒,混沌不明,一会儿想起了儿时和父亲一起在练剑的时候,还能听到母亲喊他过去歇会儿,给他擦汗,再饮一口茶,边吃着点心,边听着母亲责怪父亲一点不留情面。好像又回到了狱中,狱吏调笑的声音响起,鞭子打在他身上,已经不知道是骨头断裂更疼还是鞭子抽打的更疼。衣服一次又一次的被撕碎,墙根上刺眼的鲜血缓缓流淌,他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长乐。” 是谁,在叫她。 爹娘的身影就在眼前,可他怎么也抓不到。他张大了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跑着追上去,双脚却被锁链禁锢住,双眼渐渐模糊,别丢下我。 “长乐。” 身体微微晃动,眼前的这个世界突然坍塌。 “长乐。” 苏初安缓缓睁开双眼。 宋云渊擦干他脸上滑落的泪水,看他醒来,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又做噩梦了,可自己也没有办法。这香料是他特意带来的,本想解他愁绪,没想到竟是用在此处。 把他紧握的拳头扣开,手掌心的三个指甲血印触目惊心。 宋云渊叹气,小心地撒上药,包扎好,一句话也不说。 明明两人分离不过几天,怎么感觉好似过了几个春秋一般。 苏初安自知理亏,“你怎么来了。” 宋云渊瞪了他一眼,“我来给你收尸。”话不好听,语气也实在算不上温和。 苏初安这才放下心,粲然一笑,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抚过,“我真的没事。” 宋云渊探身用自己额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苏初安却像被捆绑住一样,全身僵硬,身上这个人的呼吸洒在他的鼻口之间,热得烫人。 “不发热了。”宋云渊把身子抽离。 苏初安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宋云渊握着他的手,“我就晚来了一步,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你让我怎么放心你?” 苏初安看着他通红的双眼,就知道他定然是守了自己一夜,到底还是心软了,“对不起。” 宋云渊摇摇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原以为刘家投鼠忌器,想着自己处理好京都的事便赶来,没想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尽管自己在福州安排良多,到底不是明面上的人,这种暗箭,防不胜防。 “黛螺他们呢?”一睁眼屋里就他一个人,他担心几人受罚。 “放心吧,我没把他们怎么样。”一睁眼就关心别人,也不知道关心关心他。 “昨天她也受了惊吓,让大夫好好瞧瞧。”再怎么训练有素,也是个姑娘家,怀了孩子娇气些也是应该的。 “她在这守了你半夜,被我轰去睡了。” “那你也去睡吧。”苏初安脱口而出。 “我先让苏老军医来给你瞧瞧。” 苏大夫诊着脉,表情不太轻松。半晌把苏初安的手放回被子里,“箭伤静养月余,不会有大碍,只是这寒症,怕是难了。” “你可有法子?”宋云渊蹙眉问道。 “寒症侵体已深,若是好好将养,只是阴雨寒冷之时疼痛一番也便罢了。”苏大夫眉头紧皱,“你多久未来月信,自己不知?” 苏初安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一心只认为自己能活着就行了,没有月信反倒省了他许多麻烦。 “月信不至是你体寒宫寒,肝肾之郁所致,长此以往……”大夫的话没有说完,可他们二人都心中清楚。 “我给你开几个药方,一是箭伤,二是寒症,三是月信,让人按照药方好好煎熬,现在也只能如此了。” 苏初安深知惹谁不能惹大夫的道理,乖巧道:“有劳苏老先生。” 苏大夫摇头叹气,满眼痛惜,“若是苏将军知道你如此,如何能安心?” 苏初安苦笑,没有说话。 宋云渊告诉他,苏老军医原是跟着父亲的军医,是年龄大了才告老离军,来到江南。 想来昨天诊脉之时他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怪不得没有道破他是女儿身。又或许,这个老军医,也是宋云渊故意带到他面前的。 宋云渊亲自把苏大夫送出了门。 苏初安躺在榻上,望着顶,心里思索着下一步该往哪走。 宋云渊回来的时候,苏初安已经迷迷糊糊又想睡了。听见了门开的声音,苏初安睁眼,“宋云渊。” 宋云渊以为他哪不舒服,快步走过去,“怎么了?哪不舒服?我去把他再请回来。” 苏初安拉住他的手,“我没事。”看着眼前这个人,定是快马加鞭赶过来,又一直守在他身边片刻未歇,心里泛着酸水,“你也歇一会儿吧。” 宋云渊放下心,“我没事,你睡吧。” 苏初安使出杀手锏,“我一个人睡不着,你陪我一起吧。” 说着就要往里挪,可一动就扯到了伤口,脸都囧到一块了。 “别动。”宋云渊按住他。侧着身子躺在他身侧,“好了,你快睡吧。” 苏初安就盯着他,不眨眼。 宋云渊没办法,起身脱了外衫,钻进被窝里,脚抵着他的脚,又给他盖好了被子,才说,“睡吧。” 苏初安这才放心睡过去。 宋云渊感受着脚边的温暖,汤婆子还热乎着,她也能睡得舒服些。 苏初安再次醒来的时候,未到午时,身边已经凉透了,想来是走了许久。 支着右胳膊坐起来,左边胳膊已经疼的没有知觉了,掀开衣服看,果然看见一片红。 “竹青。”苏初安发热烧得嗓子干哑,出声有些疼。 竹青没来,来的是宋云渊。 宋云渊端着煎好的药,“醒了。”看他挣扎着坐起身,快步走上前,“别动。”随手把药放在床旁边的矮椅上,药晃荡了几下。 宋云渊坐在他右边,方便他靠在自己身上。“把药喝了,过会儿用膳。” 苏初安看着那药黑乎乎的药,嘴里就一阵发苦。“不能等会再喝吗?” “不行。”宋云渊冷色。他还不知道他?等会定会找机会把自己支出去,然后偷偷把药倒掉一些,不敢不喝,也不想喝的太多。 “屋里的香炉怎么撤了?” “苏老先生说,不适宜你养病。”宋云渊一手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上靠,一手端着碗举到他眼前。 苏初安自知躲不过,就拿起汤匙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动着。 “京都人多眼杂,你贸然来此,怕是不妥。” 宋云渊就这么举着,“今天上元节,我过来陪你过节。”最淡的语气,最深的思念。风云诡谲都在此刻消散,什么都没有眼前的这碗药重要。 “那太夫人怎么办?” “她嫌我烦,把我打出来了。” 眼瞅着词穷了,药还是没喝一口。 “再不喝,我就要去再热一遍。”宋云渊铁定了心要看着他喝完。 苏初安侧头看过去,眼里的祈求不言而喻。 宋云渊服软,“这是滋阴补血的药,里面加了蜂蜜,不苦的。” 苏初安还是不想喝。 “竹青已经去买桂花栗粉糕了。” 难得见到苏初安这么娇气的时候,宋云渊觉得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苏初安眨眨眼,微微笑,一仰头把碗里的药喝完了。 骗子,药是苦的。苏初安甩眼刀。 宋云渊小心擦掉嘴角的药渍,“竹青怎么还不回来。” 竹青捧着跑遍了整个福州城买来的栗子糕,刚跑到门口就听见屋里人叫他名字。 宋云渊在,竹青收了摆在自己主子面前的模样,不敢造次。隔着门回话,“侯爷。” “进来。” 竹青哭丧着脸,“整个福州城,只有栗子糕。” 从昨天苏初安中箭之后,竹青就没在苏初安跟前说过一句话,宋云渊来了之后,就看见他跪在房门前低头流泪。劝说了好半天就是不肯起身,直到他搬出苏初安,问他是不是要主子在重伤昏睡之时还要记挂着他时,竹青才站起来。 竹青把糕点递过去,就站在离床不远处,想看不敢看,想问不敢问。 苏初安疑惑地看向宋云渊,宋云渊摇头。 “竹青。”许是喝了药的缘故,苏初安的声音听起来舒坦多了。 竹青立马跪地,“是竹青没用,才让公子受如此重伤。” 宋云渊脸色不好,正要说话,被苏初安扯了下衣袖。 “山岚呢?” “山岚去查昨夜之事了。” “让他回来吧。” “是。”竹青应完话便很有眼力见地出去了。 宋云渊狠厉道:“不管如何,这刘家,确实是留不得了。”以他现在的根基,难以撼动京都刘氏,但是福州刘家也不过覆手而已。 苏初安明白宋云渊的心意,握住他的手,“还不急。”又说:“昨日我看刘皓轩的身手,像是个练家子,但是刘荣轩,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 说话的间隙,还被宋云渊填了口栗子糕,软糯香甜,消去了药苦。 “但是细细想来,好像也只是反应灵敏了一些。” 苏初安自小跟着父亲练武,学武之人对杀气的灵敏非常人能比。昨日他故意坐在背靠窗户的位置,他可以确定,刘皓轩是在看到他动的时候在瞬息之间拉着刘荣轩躲到一旁,眼神之中并无慌乱或者杀气,起码他是知道这件事的。 刘荣轩的反应就更有意思一些,慌乱之余有些惊讶,相较于刘皓轩,这才是一个普通人的反应,即使他明知会有如此杀招。 “刘氏的生意都是刘荣轩在管,刘皓轩在做什么?” 刘皓轩并不是只会吃喝玩乐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还有那漏洞百出的账本,还有满是疑问的码头,苏初安觉得,自己马上要接触到刘氏最深的秘密了。 苏初安只是自说自话,没想着宋云渊能回答他,身上酸痛得厉害,他也只是转移下注意力。 第 18 章 在苏初安再次昏睡的时候,刘荣轩登门了。 黛螺带着竹青来的时候,刘荣轩已经在花厅等候了。 黛螺福身:“瑾瑜一直昏迷未醒,不能亲自来迎接,公子莫怪。” “夫人莫要过于伤怀。”刘荣轩赶紧起身,“这几根百年人参,还有些药材,还望夫人收下。” 刘荣轩说着,身后捧着锦盒的下人向前一步,把锦盒拱手呈上。 黛螺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这怎么使得,公子为了刺杀之事定是忧心忡忡,我……” “我知道这些你们宋府也有,就当是我的一些心意,还望夫人不要推拒。” 那便多谢荣轩公子好意。” 一番寒暄之后,两人对坐无话。黛螺只想着尽快把他打发走,便问道:“不知昨日之事,公子可有眉目?” 刘荣轩只能摇头,悲痛道:“射箭之人在那么远的距离都能重伤瑾瑜,功力深厚,箭术精湛,我派人去查看时,对面高阁上已经空无一人,说来惭愧,已经过去一整日,仍旧无所获。” 黛螺听着红了眼眶,站起身朝刘荣轩福身一拜,“我夫妇二人从未与人结仇,何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刘荣轩扶她起身,“官府也在追查此事,夫人且放心。”扶她坐下之后,像是无意地说:“夫人如今身子不便,还是要少走动。” 黛螺知道他是在试探她昨日之事,“自从我怀了孩子之后,瑾瑜就鲜少让我出门了,昨日听说街上有集市,我们夫妇两个就想去热闹热闹,哪能想,遭此祸事。” 是无意出门?刘荣轩也知在黛螺这问不到什么,还是不死心,“瑾瑜近日有跟你说过什么吗?夫人不要误会,有些细微的东西,也可能成为我们追查的重要线索。” 黛螺深思,随后摇头,“瑾瑜这几个月连自家铺子都很少去查看他,都是派人送账本来查账,他也没有……”说到这,黛螺突然做惊讶状,随后摇头,“不……不可能吧。” 刘荣轩抓住机会问她,“怎么了?” 黛螺抓紧了手里的手帕,“上月,有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登门拜访,依稀之间我听见什么收购什么的,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 刘荣轩皱眉追问,“从没见过?” 黛螺摇头,“没有。” 刘荣轩问:“可记得他的长相?” 黛螺仔细回忆,“就是很普通的商人打扮,因为我当时有些困倦,故而没有过多注意此人。难道是他要杀我夫君吗?” 刘荣轩安慰道:“夫人稍安勿躁,此事我会好好追查,定会给夫人一个交代。” “那就多谢荣轩公子了,如今我们宋府全靠公子你了,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地方尽管差遣,绝不推辞。” “夫人言重。” “走了?” 宋云渊一直待在苏初安房里,打发走了刘荣轩,连忙禀告宋云渊。 黛螺跪在一旁,点头应是。 “起来吧,回头他知道你跪了,又要心疼。” 黛螺站起身,“谢静安侯。” “他还说什么了?”宋云渊不能亲自出面,只能通过旁人的只言片语判断形势。 “只是试探我对中箭之事是否早有预料,我按照公子先前吩咐跟他说了有人要收购祖产一事,但是不知他能信几分。” 宋云渊点头,不想扰他安眠,也没有继续讨论此事。看苏初安睡得并不安稳,给他掖了掖被子,探了探他的额头,伸进被窝摸了摸他的手,继续道:“今天上元节,让人都过来,咱们一块过个节。” 黛螺知道他是在说派在外面的人,屈膝跪下道:“黛螺替他们谢过静安侯。” 宋云渊还没说话,苏初安就咳嗽了两声,闭着眼睛皱着眉道:“黛螺都这样了你还让她下跪,毫无人性。” 许是因为生病,苏初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语气带着嗔怪。 宋云渊无奈道:“我刚刚还在说呢。” 黛螺一听苏初安醒了,连忙站起身又跪到床边,又惊又喜道:“公子,你醒了!”昨日回来之后,静安侯就把人都轰出去了,今早她身子不适,没能过来伺候,这是头一次亲眼见他醒了。 苏初安点头,挣扎着想起身。 宋云渊把他扶起来,拿了滚枕垫在他腰后。 黛螺跪地拜首,“是黛螺无用,没有保护好公子,还让公子受如此重伤,请主子们降罪责罚。” 苏初安沉声道:“站起来。” 黛螺不动。 宋云渊出面打圆场,“行了,责罚就先不说了,你重着身子,我也不会罚你怎么样。” 黛螺小声啜泣着,依旧不起身。她是在责怪自己,本应是她保护公子,没想到反而让他替自己挨了这一箭,这只箭,本应是她去挡的。 宋云渊弯腰把她扶起来,“你这样哭哭啼啼,孩子也会受影响的。” 苏初安知道刚刚是太过严肃了,带着病气轻声道:“这箭,是非要射到我身上不可。”而且他觉得,此事该是刘光亮的手笔,刘荣轩虽打理着刘氏的产业,但实际做主的还是刘光亮,而且刘荣轩心软,干不出这要一箭毙命的事。 宋云渊一听此事,脸色就黑了,“我们要尽快解决这里的事回京都。” 苏初安不想给黛螺太大压力,便说:“刚刚不是说了要过节吗?你去准备准备,晚上咱们也热闹热闹。” 宋云渊倒了茶端到他眼前,“怎么醒了?”其实刚睡没一会儿。 苏初安接过茶,无奈道:“还不是你,一会儿摸这一会儿摸那,我是睡觉不是昏迷,怎么可能不醒。” 宋云渊笑道:“我倒是觉得,我碰碰你,你反而睡得更好了。” 苏初安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到他手里,“厚颜无耻。” 不过是看他即使醒来了,眉眼之间也全是倦怠,想说些轻松的话放松一下,这也要平白挨顿骂。宋云渊无奈摇头,但也放松了,还有精神跟他闹,“等会家宴,能下床吗?” “我有这么娇弱吗?” “你可以这么娇弱。” 明明是两个人打发时间的闲聊,偏偏两个人都沉默了。 苏初安看着自己被握着的手,好像有千言万语都在顷刻之间涌上心头,但这张嘴又有千万斤重,怎么也张不开。 自己的手指在宋云渊手心里无意识地拨弄,宋云渊被弄痒了,就紧紧地握住不放开。 从前自己生病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握住她的手,她说“病在儿身,痛在娘心,握着你的手,我也能替你分担些病痛。”父亲对她虽不溺爱,可也从没冷过脸色,倒是母亲一直怕她恃宠而骄,教养她时略微严肃。 好像自己每次伤痛时,宋云渊都会这样握着他的手。也不说什么贴心宽慰的话,但是他会跟母亲一样握住他的手,贴上自己的额头,会跟父亲一样准备点心哄自己喝药。 苏初安突然酸了鼻子,眼泪砸落在自己手背上,一猛子扎进他怀里,“瑾瑜,我疼。” 宋云渊被他吓到了,连忙去看他的伤,“怎么了?伤口裂开了?我去找苏大夫。”起身要走,却被拉住了手。 苏初安摇头,“我没事,就是觉得,有些疼。” 苏初安从不直白地说自己疼,即使是忍不住了,也是从咬紧的齿缝里蹦出来几声。 宋云渊摁住他的后脑勺贴近自己的胸膛,“不怕啊,我来了。” 苏初安的头只蹭了两下便挣扎要起身,一起身就看见宋云渊带着笑意的脸。 “别笑了。” 宋云渊附和,“好,我不笑了。” “我想下床。” 宋云渊把他扶到床边,起身拿了一套衣衫,便要解他衣带给他换。 苏初安握住他的手,“你要干嘛?” 宋云渊一脸正人君子模样,面不改色:“换衣服啊。” “我自己来就行了。” 宋云渊看他强撑淡然的脸色就笑得更明显了,“你自己换不大方便,外面又冷,折腾时间长了,又要着凉。” “那叫黛螺过来。” 宋云渊好整以暇道:“你这会儿又不心疼黛螺了?” “那我自己来。”说着要拿衣服,又扯到了伤口。 宋云渊也无心跟他争论了,去看伤口,已经殷红一片了。解开纱布重新上药,看见这狰狞的伤口,宋云渊一阵心痛。 苏初安这会老实得不像话,任他给自己包扎好了,套上了衣服,又被他拉到桌前,对着铜镜,给自己梳发。 “你别生气了。”苏初安小意讨好。 宋云渊放下梳子,拿起镜前的发簪端详许久,才缓缓道:“我没有生气,就是觉得不应该这么放心你,让你一个人留在福州。” 苏初安看着铜镜里的他,“当初不是说好了吗,你不能插手我要做的事。” 他一入福州城就知道宋云渊的人的存在,山岚竹青也都联系过了,不然以山岚他们几个人,不可能不动声色把别人的账本弄来,昨天去集市,山岚特意交代了宋云渊的人都留在暗处不能露面,那只箭是谁射出的自己也心中有数,故而才让他们停止追查。 宋云渊蹲下把他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可你也答应过我,不会让自己陷入不能控制的险境。” “昨日之事我能控制。” “若箭再向下三指宽,再深一点,你就……”宋云渊说不下去,不忍心做这种危及生命的猜测。 “刘光亮本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宋云渊打断他,“那你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苏初安慌乱道:“怎么会,我从未……” 宋云渊再次打断他:“凭你的身手,我不信你躲不开这支箭,你受这一箭时想了许多,想刘家人的招数个反应,想保护好黛螺,想让山岚竹青他们不暴露自己,想自己能控制住箭不会射穿你的心,可你唯独,没有想过我。” 宋云渊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小,“你不知道,昨日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我以为,我以为我要再一次地留不住你。”说到最后,宋云渊的头埋在他膝上。 苏初安用右手抚上他的头,他从没想过,本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到了宋云渊这,看他为自己痛苦,听他这一番言论,自己竟头一次觉得自己做错了。 “对不起。”苏初安只能说这三个字,可再多的对不起,也愈合不了自己肩膀上的那个洞。 第 19 章 “京都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苏初安躺在床上,睡姿乖巧,眨巴着眼睛,毫无睡意。 “太子纳了刘氏女为妾。” 任谁旁边躺个人也会睡不着,即使自己以男装示人,也不能对自己身边躺着个真男人毫不在意。 苏初安声音淡淡,“这个时候跟自己娘舅家扯上姻亲,似乎不是个好选择。” 皇帝要把刘氏拉下马,偏偏这个时候要纳刘氏女入门…… “是陛下亲自下旨。” 苏初安坐起身,“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云渊连忙把滚枕垫在他身后,摇头说:“不知道。” 宋濯最重要的目的是除掉刘氏,这是很明确的。不管两个儿子谁上位,刘氏一族都是留不得的。对于太子来说,外戚日盛,必定会仗着势为非作歹,日久必定为祸。如果是二皇子登基,那理由就更充足了。 苏初安猜测道:“如果京都刘氏倒了,那皇后和太后……” 顿时身后犹如千足虫爬上身,令人惊悚。太后是宋濯的生母,皇后是他的发妻,他到底是有多狠心,能做出废后之事? 仔细想想,好像不论什么事,宋濯做出来任何事都不会在意料之外。自己父亲自幼与他相识,二人情同手足,他也能斩杀,更何况是女人? 宋云渊感受到他的沉默,拉了拉他的手,“这都不是要紧的事。” “那什么是要紧的事?” “睡觉。” 苏初安被噎了一下,撇了撇嘴,到底没跟他争论。正要顺势躺下,突然眼神一冷,“今天,咱们都别想睡了。” 宋云渊也坐起身。 屋里的蜡烛熄灭了许久,两人都无意去点亮。 “主子。” 是宋云渊的人。 “解决了?”宋云渊问。 “留了活口。” “有情况随时来报。” “是。” 跪在窗下的人刚要走,又被宋云渊叫住,“让山岚出面。” 宋云渊的势力不能露面,让山岚出面,名正言顺,也可掩人耳目。 山岚来报时,苏大夫刚给苏初安换了药。 “昨日那个人是个死士,什么也问不出来,被捕之后他想立刻求死,但是被我们拦住了,卸了他的下巴之后发现毒药就藏在牙槽里。这个人的隐匿、刺杀、轻功都属上成,还在他身上发现了一个鹰样刺身。”山岚把图像呈到桌上,苏初安看了一眼便递给了宋云渊。 “还有别的发现吗?”苏初安问。 山岚想了半刻说:“那个人像是不知疼痛一样,对他用刑时,他毫无感觉,断筋削肉时一动不动,一声□□一滴冷汗都没有。”说起来山岚也是头一次见这样的人,人非草木,即使能忍着不叫,但是肉身疼痛的反应不可能没有,那个人却好像不是自己受刑一样,让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手艺出了问题。 “头脑清晰?”苏初安疑惑。 “对我们说的话有反应。” 苏初安识药理,也看过奇闻怪志,说是有人用毒药把人训练成不知死活的药人,但药人只知进攻,对人毫无反应,也就是说,那个死士并非记载中的药人。但是世间又有何法,能让一个正常人,不知疼痛? 苏初安看向宋云渊,宋云渊也摇头。随即他又说:“这个图样,我没见过,但我听说过,大宋西北部,有一小部落,人口不过数百人,不能人语,不出边界,全族以狩猎为生,很是彪悍,他们部落的图腾,就是形似此鹰的鹰隼。” 只是形似。 “此人来路可有头绪?” 山岚摇头。 “他现在在哪?”苏初安问道。 “在西院偏房关着。“ “我去见见他。” 苏初安直觉是刘光亮派来的人,但是这也只是猜测。 宋云渊跟在他身侧,府里都是自己人,不怕他会暴露。 守着门的两个人把门打开,屋里还有两个人守着。苏初安和宋云渊一踏进屋,就感受到了一道狠毒的视线。 苏初安淡淡一笑,招呼宋云渊挪了椅子给他。 宋云渊摇头一笑,认命当小厮。 “别看了,这么多年想杀我的,不缺你一个。” 那个窝在地上被捆绑着的死士听了这话,倒是真的挪开了视线。 “让我猜猜你是谁派来的。” “刘光亮?”苏初安仔细观察着死士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苏初安缓缓说出一个名字,“刘皓轩?” 死士紧闭的眼睛,不自觉地颤了下。 苏初安伸出手指撑着脑袋,依靠在椅子扶手上。 此刻关于刘皓轩的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历历在目。 从那间临时牢房里出来后,苏初安交代道:“这个人不用留了。” “是。”山岚跟在身后应。 “这两天刘皓轩有什么动向?” “就跟以前一样,跟在刘荣轩身边,没有见过旁人。” 所以这个刺杀的命令是通过身边人下达的,亦或者,这个死士一直跟在他身边。刘皓轩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留这种死士在身边? “去查查,这个标识跟侯爷说的那个部落有什么关系。还有,”苏初安边走边说,说到这又停住了,“说不定跟着这条线,还能查到瑞玉轩的资金动向。” 宋云渊提醒他,“还有。” 苏初安接着说:“对,要探查清楚刘家跟官府到底有多少勾结。”有这么个人在福州城,只要露过一面,就必定会留下痕迹。原本只是以为在官商勾结只在生意上,现在看来,福州的浑水,远比他们想象的难趟。 之前刘家做的滴水不漏,即使知道刘家的产业有问题也无处可查,如今这个死士送上门来,倒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是。”山岚领命迅速离去。 “希望这个人,能给我们开一个好头。” 苏初安站在阳光下,宋云渊看着这个向光而立的人,眉眼之间的温柔溢于言表,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所言所行,已经全是当年苏将军的风范了。虎父无犬女,或许,他原本就是如此,是自己太想把他保护在羽翼之下。 “什么?被抓住了?”刘皓轩气的把桌上的茶盏全部挥到地上,叮当作响碎了一地。 挥退了报信人,刘皓轩怒气冲冲地朝刘光亮院里走去。 “父亲。”暴躁的刘皓轩在刘光亮面前安静乖巧得不像话。 “怎么了?”刘光亮在家赋闲,拿着一根没有鱼钩的鱼线钓着自己院里池塘里的小鱼。 “宋瑾瑜这个人,很难对付。”刘皓轩昨夜本是自己私自行动,想着能解决了他,也好跟父亲交代,没想到还折进去个人。死士培养困难,有以一敌百之能,他手里也不过只有百人,可眨眼间就死了一个,这让他怎么能不痛心! “你太莽撞了。”刘光亮不轻不重地训斥。 “父亲教训得是。”刘皓轩拱手应下。 “这个人,能暴露多少?”刘光亮抬起鱼竿又甩下去,语气很是平常。 “以宋瑾瑜的能力,他可能会猜到是我们刘家做的,关于别的,应该查探不出什么。”刘皓轩回答,他自认为自己的能力不错,毕竟连他那个亲哥哥,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还是小心为上。” “是。” 刘光亮收了鱼竿,把鱼竿随手往石凳上一放,“这个宋瑾瑜,倒是有点本事。” “我倒是觉得他只是运气好罢了。”刘皓轩满不在乎。 刘光亮冷笑一声,“一次是运气好,两次还靠运气吗?”不是谁,都能有如此运气躲得过这样的杀招。 刘皓轩微微扬起下巴,“那又怎么样,早晚他也得死在我手下。” “他一个人的死活影响不了大局,你姨母近日来信,说太子取了咱们刘家的女儿,咱们的从龙之功,还远吗?”刘光亮说完笑起来。 刘皓轩问:“那陛下?” “陛下又如何?到时候,还不是太后和皇后说了算?” “父亲说的是。” 刘光亮与刘皓轩在晴空烈日之下,讨论着皇家辛密,把九五至尊之位说的像池塘里自愿上钩的鱼儿一般,也依旧面不改色,侃侃而谈。 “你什么时候回去?”苏初安翻看着竹青弄来的医书,闲着无事,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死士状况的只言片语。 宋云渊把茶递到他手边,“我才来两天,你就要撵我走,没良心。” 苏初安头都不抬,“京都那边你不盯着我不放心。” “京都有人看着,不会出问题的。” “说起来,不知道我母亲的身世查得怎么样了。” 两个人就这么正翻着书,突然看到一页写着“忘忧草。” 他突然想起来母亲儿时跟他讲的一个故事。 苏初安问道:“关于忘忧草,你都知道什么?” 宋云渊沉吟半刻,缓缓道:“忘忧草,有人说它是救命良药,即使只剩一口气,也能让人多活月余,也有人说它是致命毒药,只需一点,便可让人悄无声息地死去,最终骨肉不留,只剩一滩血水。众说纷纭,但从没有人真正见过它的样子。” 苏初安把书页举起来给他看,“可是这个?” 宋云渊端详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应该是这个。” 忘忧草的画样十分普通,就普通路边的野草一般,寻常人看了都不会在意他,可就是这样一个叶边带刺的普通长相,人人趋之若鹜。 “我娘小时候也跟我说起过她出生成长的地方。”说起母亲,苏初安脸上总是带着微微笑,“她说,他们村有一个地方被村里的老人们看管着,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她问过那是什么地方。”说到此处,苏初安的语气突然沉重起来,“他们说,里面长着一片……” 宋云渊像是有感应似的,两人心有灵犀,不约而同道:“忘忧草。” 扑朔迷离的忘忧草,就这么被苏初安吹散一层迷雾。 第 20 章 宋濯在尚书房批奏折时突然昏倒,引得众人一阵心惊。 太医请了平安脉,跪在地上说:“陛下要注意龙体,切莫太过操劳。” 宋濯半躺在榻上,身后枕着龙枕,摆摆手,有气无力道:“这些废话就不用说了。” 太医惶恐道:“臣给陛下开的养身药还是要按时服用。” “药就不用喝了,朕的身体自己知道。” 太医急道:“陛下莫要讳疾忌医啊。” “行了。”宋濯不耐烦道。 太医叩首,拎着药箱退了出去。差点撞上慌忙赶来呢太后。 “太后恕罪。” 太后厉声道:“陛下身体到底怎么样?怎么会突然昏倒呢?” 太医回话:“陛下身体无大碍,只是近日操劳过甚,虚火攻心,故而突然昏厥。” 太后摆手让他走人,匆匆往殿内赶去。“濯儿。” 宋濯闻声连忙起身,把太后扶到上座。“母后。” 太后心疼道:“跟你说了多少次,龙体最为重要,怎么你就是听不进去呢?” 宋濯宽慰道:“是儿子不是,让母后担忧了。” “你们怎么伺候陛下的?平日里都不知道劝诫吗?”太后呵斥。 殿内一众婢女中官纷纷下跪,齐声呼道:“太后息怒。” “好了母后,消消气。”宋濯递了杯热茶放到太后手中。 “你啊。”太后接过茶,问道:“皇后呢?” “皇后去给朕熬药去了。” 太后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宋炚锦匆匆赶到宫门口,撞上了宋炚铭。 “太子殿下。”绕是兄弟,也得拱手一拜,称一声殿下。 “二弟。” “父皇。”二人齐步到宋濯殿门外,遥遥一拜。 “进来吧。”宋濯此刻刚喝了药,皇后也回自己宫中歇息了。 宋濯让中官为他更衣,一行三人只领了几个婢女中官往御花园走。 太子把宋濯扶到石凳上坐下,“父皇还是要保重龙体。” 宋濯点点头,“你们兄弟二人怎么今日有空一起进攻来啊。” 宋炚锦身为太子,进宫是常有的事,宋炚铭特求了宋濯恩典,不上早朝,无事不宣,故而寻常日子并不进宫。 宋炚锦担忧道:“听闻父皇身体不适,我们兄弟二人便一起来探望,儿子带了点心,给父皇开胃。” 身边的中官提着食盒奉到君前。 宋濯尝了一个,笑道:“有心了。” 宋炚铭讪讪一笑也上前去拿着吃,“前几日去镇国寺陪老方丈下了两盘棋,赢了个平安符,特来献给父皇。”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的三角符双手呈上。 宋濯接过来握在手里,“你整日就知道玩乐,我身体也不中用了,你也多跟太子学学治国之道,日后也好辅佐他。” 宋炚铭哭丧着脸,“父皇,我就不是那块料,治国大业还是交给太子哥哥吧。”说着调皮地朝宋炚锦眨了眨眼。 宋炚锦笑的温和,和气道:“父皇莫急,二弟现在还未成家,等有了妻儿,就能与儿子一起为父皇分忧了。” 宋濯点头,“老二也是到了该成亲的时候了。” 宋炚锦立马反驳,“我可不要成婚。”上一次乱点鸳鸯谱还不够吗? 宋濯笑了,“去看看皇后吧,近日她也辛苦了。” 宋炚锦和宋炚铭起身齐应,“是。” 宋炚锦去过皇后宫殿中,坐了半晌,又回到御花园。 “父皇。”宋炚锦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 宋濯贴身中官走过来,躬身恭敬道:“殿下,陛下宣您。” “父皇万安。” “起吧。” 宋炚锦跪得腰背挺直,“儿臣有罪,不敢起身。” “此言何意?” “儿臣有事禀报。”宋炚锦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宋濯并未去接,只是说:“何事?” 宋炚锦拱手把信呈在他眼前,“这是妾侍刘氏与家中的书信往来,被儿子截住,看过之后不敢耽搁便赶紧来禀告父皇。” 宋濯抬手把信接过,展开看了一眼便随手放在石桌上,“你觉得要如何处理?”宋濯看着略过池塘水面飞向晴空的鸟儿,淡淡地问。 宋炚锦沉吟半刻,跪下道:“若以此刻就问罪刘氏,怕是不能让刘氏一族信服,不如先封锁消息,把她看押起来,密切关注刘氏动向,再做定夺不迟。” 宋濯没有说话。 宋炚锦继续道:“是儿子失职,请父皇降罪。” 宋濯手指敲击着桌面。 宋濯点头,“行了,起来吧。”却不说信件。 宋炚锦叩首,“多谢父皇。” 信里不过是说了些太子的近日行踪,妄议了几句朝政。 宋濯看着跪在他身前的儿子,内心五味杂陈。“就按你说得办吧。” 皇家父子面对面,最多的只能是相对无言。 宋濯亲自给宋炚锦倒了茶,用平生不多的父亲的语气问:“锦儿,你想要这皇位吗?” 宋炚锦一听这话,连茶杯都忘了放下,立马跪在地上,仓惶道:“父皇,儿臣……” 宋濯打断他的话,“你只说,想要,还是不想要。” 宋炚锦脑海里想出了无数个回答这问题的说辞,猜想了无数个这位天子的意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触怒这位天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能保住自己。 长久的沉默,在宋濯眼里,已经是回答,可宋濯还在等着他亲口说出来。 君有问,臣必答。皇家父子,先君臣,后父子,这是宋炚锦从小便知道的道理。 三岁太傅授课,自第一次被父皇提问却哭着走出尚书房的时候,他就明白,眼前这个人,不只是父亲,所以他也不能妄想着,父亲会把他抱在怀里逗弄安慰。 他是父亲的第一个儿子,更是嫡子,心中自然认为自己将是皇位继承人,二弟不学无术,无心朝政,一个宵衣旰食的皇帝,不可能会把江山社稷交到这样一个皇子手中。所以,唯有他,也只能是他。 宋炚锦听到自己回答:“太傅自有教导儿臣,学的是如何成为一个能为父皇分忧的皇子,但父皇教导儿臣,学习的是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子。儿臣合不合格,自有父皇评判,皇位传承给谁,儿子都会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 宋濯在心中叹了口气。又过了半晌,宋濯继续问:“我问你,皇位,和刘氏一族,你要留谁?” 宋炚锦心中大惊,他没想到父皇会直接这么直白地问出来,这分明是在问他刘氏一族该不该留。可…… 池塘水面波光粼粼,一坐一跪的两个人的氛围,却让人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宋炚锦跪在地上,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刘氏一族如何,都自有父皇决断。” 宋濯把茶杯狠狠往桌面上一放,沉声问:“是吗?” 宋炚锦没有回话,这不是问句,自然不需要他回答。 “行了,你回府吧。”宋濯到底是没有继续紧逼他。 宋炚锦还未起身,宋濯又继续道:“安分守己,才能称心如愿。” 宋炚锦叩首,“谨遵父皇教诲。” 宋炚锦刚走,宋炚铭就悠悠走到宋濯身边。“父皇。” “去太后宫里了?” 宋炚铭回:“是。” 宋炚铭跟着宋濯坐下,宋濯沉默许久,问出了一样的问题。“铭儿,你想要皇位吗?” 宋炚铭摇头一笑,提壶倒茶:“儿子不想。” 宋濯像是早有预料,但还是问道:“为何?” 宋炚铭笑道:“处理朝政,还是兄长更拿手些,儿子的手,只想拿书。”他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为皇子应该做的。历来朝代更迭,都不会是平静的。太子才干,他若登基,必定是个好皇帝。所以何必血流漂杵,惹得满城风雨,让百姓不得安宁。 “若我让太子登基呢?” 宋炚铭直言,“那就是最好的选择。” 宋濯摇头苦笑,“刚刚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太子。” 宋炚铭笑道:“那他必定是顾左右而言他。” 宋濯隔空点了点他,无声的斥责。 宋炚铭歉笑,也没有十分抱歉。“他不管是回答想或不想,父皇你都要揣测一番,也不能怪人家这番回答。” 宋濯一愣。 他们二人更像是寻常父子,坐在池塘边,聊着闲话,氛围和谐,哪有半分尊卑。 说来也怪,宋炚铭与宋炚锦相差不几岁,他对宋炚铭,也是一样的态度,同一个太傅,他亲自抽背,一样的教导,怎么差距这么多。宋濯自己都不明白。 宋炚铭把茶杯放到宋濯手边,咔哒一声,敲在两人心上,“因为父皇,早就知道了,谁会是合格的皇帝。” 皇家之中,哪有什么父子亲情可言,一举一动,都会成为评判皇子是否合格的标准。从衣食住行,到学识理政,都会被刻意地深度猜测,言行之间全是试探,只有在这一来一往中看到他为王为帝的影子,才会被重视,才会更严厉。爱之深,责之切,寄予厚望,便要舍弃父子之间的温情。 宋濯无奈摇头。 “儿子喜欢的是自在。”宋炚铭对自由的向往,毫不掩饰。 “你啊,总是这么狡辩。” “儿子只是实言。” “你去太后宫里干什么?”宋濯问。 “是皇祖母让人传话,要我去陪她解闷。” 宋濯可不信他只是去解闷的。 宋炚铭被太后抚养大,说起刘氏一族,到底是不忍心。“皇祖母只说了,要我留心刘氏一族。” 宋濯眉头轻蹙。太后这话,是有深意。 “她是何意?” 宋炚铭摇头,“儿子不知。” 太后姓刘,若说对刘氏毫无挂念是根本不可能的,主动要宋炚铭提防刘氏,她到底意欲何为。 宫里太后和皇后的动静,有宋濯盯着,她们二人没有密谋过什么,太后与刘氏的往来,也都很正常。倒是皇后会召刘氏女眷进宫一叙。宋濯也不愿意这样揣测太后。 宋濯叹气,“刘氏在京都根基很深,不到万无一失,不可妄动。” 第 21 章 苏初安再醒来的时候,宋云渊已经走了。要不是摸到了枕头下的信,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来过。信里除了说了些黏腻的情话,还是有正事的。 宋云渊把近日发生的事情给他捋顺,也说出了跟苏初安一样的判断猜测,这让苏初安越发的相信,只有解开刘皓轩这个人,才能撕碎刘氏的光鲜亮丽。 信的最后,把他留在福州的人都写了下来。福州的水很深,只靠自己,很难安全地趟过去。洋洋洒洒地写了三四张,苏初安看得很慢。 用得都是顶好的药材,还有苏大夫的秘制金疮药,伤口恢复得很好,离中箭只过了三五天,伤口已经结痂,尽管依旧不能剧烈活动,日常已经自如了。 苏初安递了拜贴送去刘府,以谢刘荣轩这几日的关切。本来黛螺也是要去的,但是又突觉身体不适,不便出门。这也好,省得在刘府又有什么意外。苏初安可不觉得刘府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伤口恢复得如何了?”刘皓轩不在府里,只有刘荣轩出来接待他。 “如刘兄所见,已经大好了,还要多谢这几日刘兄的记挂和操劳。”苏初安笑道。 “应该的,你在我眼前受此重伤,我替你查清真相,在所不辞。”说着便让人拿来官府的结案信报。 苏初安接过去,看了两眼,“已经死了?” 刘荣轩面带歉意,“是。” 尸体是在河里打捞到的。路过的船夫看到浮尸报了官府,发现了捆绑在尸体身上的弓箭,基本可以认定,这个尸体,就是刺杀苏初安的人。 苏初安点头,皮笑道:“多谢刘兄为我主持公道。” 刘荣轩面带歉意直摇头,“若不是我疏于防范,也不会让你有此一遭。” “刘兄言重。” 两人这样静坐着,略显无聊,刘荣轩就提议,“不如,我带你去四处转转?” 一座四进府宅,显尽了江南水乡的风光。红阁黛瓦,水桥环绕,静谧安详,有种书香世家的氛围。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花团锦簇中,有个不甚明显的空地。 苏初安盯着看了许久。“旁边的花草都长势很好,怎么唯独那一片空出来了?” 刘荣轩道:“儿时就是这样了,听府里打理花草的下人说,父亲不知从何处带回来几株草,但不过两天,就尽数衰败,也惹得旁边的其他花草也死了,从那以后,那片地,就不能种任何东西了,就这么空在那。” 苏初安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天翻看的忘忧草,可是从没听说过忘忧草如此娇气和霸道。 苏初安点头,像是无意道:“世间竟还有这种东西。”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刘荣轩也应和,“我也是从没见过,不过此种小事,也未向父亲求证。” 苏初安听他们主动说起刘光亮,就问道:“我贸然前来,还未拜访伯父,是瑾瑜失礼了。” 刘荣轩一笑,“父亲自几年前就变得不爱出门,也不喜见人,整日就待在他的庭院里,你不去也无妨。” “那家业重担可不就落到你们兄弟二人肩上了。” 刘荣轩点头。 苏初安试探道:“不过令弟的能力也是出类拔萃,也可为你分担一二。” “平日我也就是看看账本什么的,铺子里都是他去。”刘荣轩说得滴水不漏。 苏初安点头,心中有了计较。“刘氏产业在你们兄弟两个的打理之下,只会更上一层楼啊。” “瑾瑜谬赞,我只希望能不负父亲期待就行了。” 苏初安回到宋府,就看见黛螺在门口焦急地徘徊。一问才知道,是担心他在刘府又有不测。 “怎的站在门外?孩子不闹你了?”苏初安轻巧跳下马车,快步走上前去。 这一跳吓得黛螺心惊,听他问起孩子,笑意盈盈道:“许是知道你要出门担心你,一直就安静得很呢。” 苏初安轻轻抚上黛螺肚子,没有动静,略显失望,刚要离手,苏初安觉得自己的手掌心被顶了下。苏初安惊讶:“他动了。” 黛螺笑道:“他很喜欢你,你走了之后,我怎么跟他说话,他都不理会我。” 苏初安搀着黛螺往门内走,笑着说:“孩子自然是最喜欢爹娘的。” 竹青匆匆追上来,“主子,山岚密信。” 苏初安接过来,几人往书房走去。 “看来刘皓轩跟那个部落,还真有点关系。”苏初安快速读完密信,放在烛火上烧了。 不等他问,竹青就说:“关于主子说过的,有何法让人不知疼痛依旧神志清醒,山岚传过来一包药。”说着便把药包打开,放到桌上。 苏初安捻起来一点放在指尖轻嗅,又伸出舌头尝了尝。 “公子!”竹青惊呼。 “怕什么?”苏初安轻笑。 “这,这可是。”竹青被气得说不出来话。 “放心,不过是几味不太寻常的药草,无甚大碍。” 黛螺站起身也想看,却被苏初安阻止,“这你不能摸。” 黛螺眉眼一挑,“为什么。”他摸得,她竟摸不得?别忘了她也是精通药理的。 “醉心花,君影草,阿芙蓉,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黛螺和竹青同时紧张地说:“公子你方才吃了这东西,你……” 苏初安会心一笑,“不过一星半点,无事。” 二人这才放心下来。 毒药本是一家,这没什么可稀奇的,只是,这粉末中,似乎还有别的东西。如果只靠他尝出来的那几味药来控制人,让人失去知觉且神志清晰,似乎还是弱了些。 山岚传信说,那个部落,名叫鹰隼族。鹰隼族,一个连古籍都鲜有文字记载的部落。远离大宋疆土,在极北之地。以狩猎为生,部落不过数百人,身体健硕,可以一敌十。鹰隼族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字,不与外族相交。 各国各朝的君主,大都想把如此存在的种族收于麾下,效仿其生存技能,便能练就一支虎狼之师,任哪位有雄心壮志的帝王,恐怕都没办法躲避这种诱惑。也不是无人做这先锋之事,可收服这样一族谈何容易,千军万马都或可成为皑皑白骨。将自己的兵将葬送在这个部落手上实在不可取,故而也渐渐打消了这种想法,反正,不会有人得到。 然而,就这么一个孤独的部落,不知为何,在十年前,突然灭族了。全族数百人,无一生还,所有的鹰隼族人生活的痕迹全部被一一销毁,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非天降之灾,竟能让一个如此彪悍的种族全部覆灭,到底是什么人,才能有这么大能力?鹰隼族的人都死了吗?鹰隼族是否还有别的秘密?鹰隼族到底和刘氏有什么关系?刘氏留着这鹰隼一族意欲何为?就这样想着苏初安都觉得毛骨悚然。 他虽不为君为王,但是也不想看到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的悲剧。普通老百姓并不在意谁当君主帝王,也不在意皇家秘辛,他们只在意,自己的父母官是否青天,自己的生活是否安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苏初安捏着药包,心中愁绪万千。他现在急需一个人和他一起理清这些千头万绪,但是宋云渊不在。苏初安捏着眉心,看着密信和粉末,不知这鹰隼族的覆灭,和这莫名的白色粉末,到底有什么联系。 “瑞玉轩的资金动向查到什么了吗?” 竹青答:“有了,通过追查瑞玉轩掌柜的动向,找到了东郊一个庭院。庭院有人监察,我们的人怕打草惊蛇,没有靠近。” “能判断庭院是干什么吗?”苏初安问。 竹青摇头,“那块地十年前就被原来的主人卖给一个富商,虽然原本的主人和富商如今都已经杳无音信,但是基本可以断定,那个庭院,实属刘家。”报给苏初安的只有剪短的两句话,在刘家势力的地盘上查出这么多,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十年前,又是十年前。苏初安直觉,这两件事中间,一定有联系。 “周围什么环境?”苏初安突然问。 竹青连忙答,“背靠小山,周围是旱路,车辙也查探过,是寻常的马车车辙,未见异常。” 书房里又陷入沉默。十年,到底是有什么大局,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谋划。 “给侯爷传信,让他好好查查京都刘氏。” 是他们错了。 他们一直认为,京都各方势力盘杂交错,刘氏目标太大,不敢轻举妄动,却忽略了,刘氏一直是刘氏。如果只靠祖荫姻亲,怎么可能长立不倒? 伴君如伴虎,刘氏只会更深谙此理,他需要做什么,需要怎么做才能维持如今的地位?苏初安不敢深想。 福州刘氏是京都刘氏的钱袋子,远离京都,有些叛逆之事做起来也会更方便。强龙难压地头蛇,在福州,刘氏就是地头蛇。或许是有他们未探知到的信息传递,通过这种方式,秘密传信。 京都刘氏是刘氏嫡系,福州刘氏是刘氏庶系,很明显,刘氏全族非常明白一个道理,不管是嫡是庶,都是姓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必须抱成团,都为了一个目标一个目的,才能保住刘氏的荣耀。 所以,福州很有可能不只是京都的钱袋子,苏初安直觉,鹰隼族的灭族之事,和白色粉末,跟刘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片什么也长不出来的空地,到底有什么秘密。 第 22 章 宋云渊连夜赶回家,太夫人已经歇下了,他院里的下人来报,说二皇子等候许久了。 “你是狗鼻子吗?这么早就闻到了我回来的气息。”宋云渊一推门就毫不客气道。 宋炚铭立马回嘴:“比不得你,知道我在这等你,就快马加鞭赶回来。” 宋云渊很想把人打出去,忍了又忍,反手关门。 “深夜前来,若是没有正事,以后你就别想进我的门了。” 宋炚铭哈哈笑道:“瑾瑜如此深闺怨妇,看来我得常来。” 宋云渊瞪了他一眼:有话快说! 宋炚铭正色,放下手里的茶杯,道:“今天父皇,突然昏倒。” 宋云渊愣了一下,“怎么会突然晕倒?” 宋炚铭摇头,宋云渊也是同样陷入沉默。 “太医院可有你的人?”宋云渊问。 宋炚铭摇头。 “陛下这病得,有些蹊跷啊。” 宋濯自幼习武,也是有过军功的皇子,身体一直很强壮,即使是三年前病倒之后,也一直恢复的不错。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召太医的次数都赶得上这几年了,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恶意猜测。 “给陛下诊脉的人,可有细细问过?” 宋炚铭叹气,说:“太医只是说忧思操劳,惹得身体亏虚,并无大碍。” “陛下喝的药呢?” “药渣每次都会拿给太医看,没有问题。” “那就是……”下毒宋云渊没有继续往下说。 宋炚铭也明白他的未尽之言。脸色冷峻,拳头紧握,突然砸向桌子,茶盏都被砸翻了。 宋云渊好脾气地扶正,又倒了杯热茶,“殿下息怒。” “感情不是你爹。”宋炚铭气不择言。 宋云渊也不在意,耸肩道:“我爹可不会被人下毒。” 宋炚铭被气笑了,踢了他一脚,“去你的。” 宋云渊宽慰道:“或许是我们草木皆兵了。” 宋炚铭叹气:“但愿吧。” “行了,说正事。”宋云渊正色道:“苏初安在福州被刘氏重伤,刘氏,恐怕比我们想象得更难。” 宋炚铭皱眉,“重伤?他如何了?刘家人知道他的身份了?你就这么放心的回来了?”一连串问题砸向宋云渊。 宋炚铭虽不知他俩到底如何相识,就凭他把人带到自己面前,就足以说明,苏初安这个人,对他来说,不一般。他们二人相识近二十年,苏初安是头一个被宋云渊亲自带到他眼前的人。宋炚铭突然发现,不让自己手底下的人跟着苏初安,是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宋云渊泄了气,说到苏初安,就忍不住担忧,一个一个问题回答:“刘光亮那个老油条你还不知道吗?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应该是没有暴露。他身体恢复得还行。” 宋炚铭点头,福州城就那么大,一草一木都在刘家人的手心里,贸然出现个这么个人物,若是放任不管,才更让人怀疑。 宋云渊继续说:“我着急赶回来,确实是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宋炚铭没空去追究他的深情,只是问,“何事?” 宋云渊斟酌许久,沉声道:“刘氏,很有可能,训练了一支队伍,可以一当百,不可小觑。” 宋炚铭又惊又疑:“以一当百?”宋炚铭也是混过军职的,以一敌十已是常人所不能,更别说以一当百。 “鹰隼族,你可知晓?”宋云渊问。 宋炚铭按捺住心中的惊诧愤怒,点头道:“鹰隼族,以鹰隼为图腾,生活在刀尖上的民族,因族人彪悍强壮,故而无人敢犯。” 宋云渊点头:“殿下说得不错,我在刘氏派来的死士身上,发现了一个与鹰隼相似的图腾。” 也就是说,这个部族,现在跟刘氏,有最密切的联系。 宋炚铭怒火烧心,把手中的茶盏砸向地面,“刘光昊!” 刘光昊,是刘氏嫡系的当家主。 宋炚铭握紧了拳头,厉声道:“我原以为,他只是结党营私,想扶持太子上位,他竟敢……”恨不得刘光昊现在就站在眼前把他撕碎。 “但是我们现在没有证据。”宋云渊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宋炚铭咬牙切齿,“我就不信,他一点马脚都不露。” “殿下莫急,苏初安已经着手在查探了。” 宋炚铭抱拳,“此事若成,封侯拜相,我亲自向父皇请旨。” 宋云渊摆手,“为时过早。” “咱们在京都束手束脚,这捕风捉影的事儿我也不能直接报给父皇。”宋炚铭叹气。 “主子。” 宋云渊走到窗边,隔着窗接过递来的密信。 “果然不出我所料,鹰隼族。”说到此处,宋云渊抬眼与宋炚铭对视,“全族被灭。” 两人同时不寒而栗。 一个屹立百年不倒的强悍民族,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泯灭在历史长河中,后来者,将在无人知晓,在这片广袤疆土最北部,曾经有个向往自由的鹰隼族。 “可有蛛丝马迹?” 宋云渊摇头,“我的人在查探之时应是受到极大阻力,此信本来,是昨日就到的。” 连此事都难以查清,更别说找到证据了。他们面前站的,是一个庞然大物,他们奋力反抗,却依然撼动不了分毫。 “好在苏初安和刘家人已经打过交道,此事也应略有些眉目,只要咱们在京都盯住了刘氏一族,也还是有胜算的。” 此事再忧心,也是眼下不能解决的。 宋炚铭点头,将此事暂且搁置,又说起另一事,“你对这个苏初安,如此信任?” 宋云渊给自己点了茶,一饮而尽,缓缓说出四个字,“他,就是我。”是苏初安的地位如同宋云渊,是苏初安的重要性如同宋云渊,更是在宋炚铭面前,他必须待他如待己。 声音平淡,却让宋炚铭心中大惊,握紧了椅子扶手。 宋云渊非常明白他说出这四个字的意思,但,这是他在京都,能为远在福州的苏初安能做的微不足道的事了。 他,就是我。平缓坚定的声音犹在耳边。宋炚铭松开了手,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宋云渊是要自己,把苏初安当成他来对待。必须同样的态度,同样的信任。也是在告诫他,不要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宋炚铭的声音连自己都没发觉的微颤紧张,“你就不怕他……” 宋云渊轻轻一笑,极尽柔情,“不会。” 他说的是不会,而非不怕。 宋炚铭此刻心中却有些遗憾和羡慕。说句恶毒的,他跟宋云渊相交如此,敢把后背留给对方的人,也得小心后背可能会射来的箭,此刻坐在一起密切交谈,下一刻说不定就会反目,人心相交就是如此难测。 而眼前这个人,在互相防备之时,还不忘给苏初安留有后路,何其难得,又何其有幸。 宋炚铭点头,举杯以茶当酒:“瑾瑜好运气。”人生寥寥几十年,能有如此一人相待可待,实在是需要些运气的。 宋云渊举杯纠正道:“是福气。” 是他能有如此福气,再把人寻回,能把人守在身边,能给他个机会如此相待。 宋炚铭摇头,他实在看不了他小人得志的模样。 宋云渊也是暗暗松了口气。他本不欲与宋炚铭说得太多,但是面对刘氏这么一个极强大的对手,仅靠他们二人的能力,无异于蚍蜉撼树。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都是螳臂当车,所以,只有宋炚铭,来为苏初安保驾护航了。毕竟他背后,是最尊贵的人。 宋炚铭走后,宋云渊便去了太夫人的院子。 “回来了。”太夫人确实已经睡下,但是也给院里的下人说了,宋云渊可以随时出入她的院子,无论何时。 宋云渊隔着屏风躬身道:“是,让太夫人担忧了。” 太夫人披了件狐裘,正是苏初安送来的那块皮子做成的。 “可有受伤?” “没有。”宋云渊不敢瞒她,“就是长乐她……” 果然,太夫人立马紧张地问道:“长乐怎么了?” “太夫人莫忧,长乐只是中了一箭,如今已经大好,身体已无大碍。” 太夫人这才放心,转念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问道:“刘光亮干的?” “是。” “哼,这个老匹夫。”太夫人冷哼一声,“越老越不中用,净干些这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 宋云渊不说话。 “刘氏一族势力庞大,不容小觑,你们都要防着些。”太夫人交代道。 “是,太夫人宽心。” “你在京都,我没什么好担心的。”眼皮子底下,怎么着也不会出事,况且宋云渊最知分寸,不用过于担心。想到这,太夫人就叹气,“长乐一人在福州,你我鞭长莫及,如何能护她周全?”长乐什么都好,就是爱逞强,说好听点,是坚韧,说难听点,就是固执。刘氏的骨头最难啃,长乐又必定是一定要啃下来的。“哎,你们啊,不让我省一点心。”隔空点了点宋云渊,太夫人直摇头。 宋云渊笑道:“太夫人放心,我留了人,定能保她安然无虞。” 太夫人点头应下。 宋云渊笑着继续说:“待她回来,你可要好好说说她,她啊,是一句都不听我的了。” 太夫人瞥了他一眼,“我啊,老了,说话不中用了,这外边啊,还是交给你们年轻人吧。”站起身,拽了拽身上的狐裘,轻声道:“我啊,就安安心心的呆在家里,等你们回家。” 太夫人行至屏风处,离宋云渊有些距离,声音轻的,宋云渊恍若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差错。 太夫人站在屏风处背对着宋云渊摆手,“回吧。” 第 23 章 “公子。”一大早,竹青就手捧一封信匆匆来敲门。 苏初安应了声,算是让他进门。 竹青捧着信站在屏风外:“公子,有一封信。” 密信是有特殊渠道呈到苏初安案头,一般书信由竹青过滤后直接把内容报给苏初安,可是今日突然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信。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苏初安在穿衣洗漱。“什么信?” “不知。”不知名的信,竹青没有拆开。 苏初安从里面走出来,竹青立马把信奉上。 信的内容很简短,也没有署名。苏初安把里面的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并没有发现什么,随手把信塞到信封里,在递给竹青的一瞬间,看到了信封内侧,有一个并不起眼的莲花标志。 苏初安眼色一凛,“福州城内的官吏名单,半个时辰之内,我必须要见到。” “是。”竹青领了命,匆匆往外走。 苏初安不是不知道这件事的难度,也是头一次,下这么紧张的命令,但是这个送信人,竟然这么毫不掩饰地表明身份,没有想到福州城内还有意外的收获。但是说到底还是自己大意了,竟然没有留意到这些人存在。 苏初安的手里摩挲着那个标志,扶额陷入沉思。父亲的私印,他放在苏宅祠堂里父亲的牌位之下,他可以肯定,私印依然在。 信上的字迹他并不熟悉,信的最后也没有署名,只是跟他挑明了刺杀一事另有隐情,又用错位之法,邀他今夜亥时,在春和楼一聚。 春和楼,是宋云渊在此地的产业。 他可以肯定,此人是父亲曾经的部下,但是是谁,心有疑惑。 山岚有宋云渊留下的人相助,名单呈上来得很快。上至知州,下至守城吏,共有千余人,全部被记录在册。他未听说父亲部下有谁被安置到福州城,自他入狱之后,那些往事好似被遗忘了一样,又或许是,自欺欺人吧。 很快,他看到一个名字,王剋己。苏初安眼中浮起不甚明显的消息。“行了,你们退下吧。” 王剋己,本叫王坚,剋己,是苏慎给他的戒言。 王坚由小兵做起,在一场场战事中,英勇杀敌,用了十多年的光阴,一路升到苏慎的副将。但是此人心性浮躁,骄奢淫逸,兵临城下,他依然歌舞笙箫。气得苏慎要以军法处置。带至法场,被江子尤拦下。 战火连天,城门殷红。一役之后,王坚主动负荆请罪,自断一指,在苏慎帐前跪了三天三夜,苏慎不见他,只让江子尤带出一纸书信,上言:剋己修身,犹有可恕。” “从此,王坚便更名王剋己,虽唯有父亲的几个副将知晓,但听父亲说,从那之后,王副将便再未喝过一滴酒。”苏初安悠悠道。”怎么今日,王副将却要饮酒?” 苏初安独身一人,去了春和楼。那人见他,并不意外,只是依着从前在军中的习惯,唤他一声:“小姐。” 苏初安也不意外,尽管仍是男人装扮,仍然回礼道:“王叔父。”把王坚手旁酒杯里的酒洒在地上,站起身倒了一杯茶。 王坚苦笑,应下他这一声叔父,双手接过茶杯,“多谢小姐。” “如今我出门在外,以宋瑾瑜遮掩,叔父若愿意,唤我一声侄儿吧。” 两人茶饮过三杯,苏初安单刀直入,“叔父唤我来,可是有事要交代?” “前日我见你去了刘府,我放心不下,有些事也要当面说才好。” 苏初安点头,“叔父直言即可。” “你来此地的目的,我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只是,刘光亮绝非等闲之辈,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苏初安点头。 “刘光亮二十几年前,带着一家老小,从京都来到福州,这二十年,刘氏生意日益兴隆,本无可厚非,但是几年前,刘家小子去府衙会见长官时,身旁带了一人。”王坚在边疆二十年,也未变得十分粗厚,只是在说起往事时,多少带了些沧桑。 苏初安接话,“那人脖颈之后,有鹰样刺身。” 王坚一惊,又心下了然,“看来,你们已经交过手了。” 苏初安点头。 “那你可有受伤?”王坚着急问道:“前几日你受伤,如今恢复得怎么样了?” 苏初安一笑,示意他安心:“已无大碍,多修养两日就行了。” 苏初安说得云淡风轻,听得王坚却心中酸涩。眼前这个年轻男子,也是女娇娥,也是被他们这些大老粗捧在收心上的可人儿,边疆大漠的风沙也舍不得在这个小姑娘身上留下半点痕迹,她透彻的笑声也让他们觉得故乡也并不遥远。 但是,一切都已经变了。 山长水阔,旧人依旧在,但是耐不住时间摧折,三年足以让一切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他知道,苏长乐一直在追查真相,江子尤已经传了信,让他一字半句也不能透露。但是天理昭昭终有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他要如何面对眼前人,面对热切求真的眼睛,他要如何做到一言不发? “长乐。”一切的一切,只能化为殷殷切切地呼唤。王坚垂首饮茶,避开他的眼神。 苏初安知晓他心中的纠结,只是问道:“东郊的那个庭院,叔父可有眉目?” 王坚点头,“东郊庭院,养着数百个身有鹰样刺身的死士。” 苏初安猛然间连呼吸都忘了。数百个?有数百个以一当百的死士,或许,这还只是一部分,在他们还没有探查到的地方,或许,是一支更加庞大的队伍。 “我的人去查探过,并无异样。”苏初安轻声道。这是宋云渊的产业,不怕隔墙有耳。 “地下?”苏初安的声音与王坚的回答重合,“地下有一座与地上别无二致的地道,供人日常居住和训练。” 怪不得,他们探查不到任何消息。 王坚叹了口气,“我也是偶然有一次,跟着知府去庭院做客,误打误撞,找到了地道入口。以防打草惊蛇,我并未进去探查,知府醉酒之后,他说了几句,我这才想通。”他这些年一直守口如瓶,才没有让刘家人起疑心。 “看来,刘家两兄弟,分工很明确啊。刘荣轩打理明面上的产业,刘皓轩在背地里训练出一支队伍以他们刘家人供驱使。” 那鹰隼族的没落,多半也是刘家人的杰作。 “我还有一事不明,望叔父能解答。” “你说。” “叔父可知,世上何物能让人不知疼痛却头脑清醒?” 本以为是寻常无奇的问题,王坚却睁大了双眼,却又迅速避开眼神,“世间还有如此奇物?我从未听说过。” 苏初安却微微一笑:“叔父,你再好好想想?” 王坚却坚持摇头,“我真的不知晓。” 苏初安点头,算是相信了。 小二敲门换了壶热茶,又上了盘点心。躬身退了出去。 苏初安看着眼前的点心,是那天喝药时,竹青买的桂花栗粉糕,不过是多吃了两口,便每日都有,有时也会换换口味。今日他出门走得急,没通知竹青,定是去书房时发现他不在,竹青给宋云渊的人通了信。但是他没想到,宋云渊手底下的人,会把这点心送到这。 想到这,苏初安眼里盛满了笑意。 王坚看着他笑颜如花,心里也欣慰几分。正要起身告别,苏初安却跪在他眼前。 “你这是做何?快起来。”吓得王坚赶紧去扶他,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叔父。”苏初安泫然欲泣。 王坚一声掷地有声的叹气,也有些手足无措。他想说什么,自己也心中有数。 “长乐此行,别有他意。”苏初安挑明了说。 王坚如坐针毡却不得不定住,“你说吧。” 苏初安扬首脊背挺直,“我想问,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王坚恍然如看见了自己的将军,也是那双眼,也是那样的眼神,在回京前夜,把他们叫到帐里,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坚定如斯。 三年前,数十万将士在战场上厮杀,军鼓擂动,战马嘶嚎,每一个人,都将生死置之度外,不为军功,不为扬名,唯一支撑着他们不倒下的理由,只有身后百姓的安宁。 浴血奋战八天七夜,双方停战。暂时的平静,也是难求。每个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伤痕,走过去路上留下的都是红色的印记。本以为可以放松安心的休息一晚,没想到,祸从天至。一道圣旨,召帅回京。 兵临城下,召帅回京是大忌。可宣旨的中官就在帐外等着,军医手脚麻利的在苏慎身上缠着布,金疮药撒在身上点点滴滴,血迹顺着胳膊流到指尖滴落在地上,落地无声,却让人内心颤抖。将军夫人一盆一盆地血水往外倒,轻颤的手,也让人无法忽视她的坚定背影。 “羽儿,好了。”苏慎握住夫人的手,让军医退下,又传了传令官,让人把他的几个副将召至帐中。 几人匆匆忙忙赶来,气氛肃穆,让人不觉心下一沉。 “将军。”江子尤率众人行礼。 苏慎点头,伸手示意:“坐吧。” 将军夫人就坐在身侧,两人相视一笑,丝毫不为去向担忧。 “我有几件事,要交代你们一下。”苏慎向来如此。“外面传旨官已待,即刻我便动身回京。我此一去,恐再难回,本无挂碍,唯有几件事,放心不下,万望切记珍重。” 第 24 章 “慎此一生,无负帝君,无负百姓,无负兄弟,唯有小女长乐,亏欠良多。”说到此处,苏慎脸上浮起怀念之情。将军夫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苏慎回握住她的手,从怀里拿出一个印章:“这是我的私印。”说着交给了江子尤。 江子尤手捧着印章,一个素来内敛之人,却在此刻,热泪盈眶。“将军,你,何必如此交代?”若此一去不复返,但是万事都有转机,或许仍可救得你一命? 江子尤欲言又止,苏慎都看在心里,笑道:“干什么哭哭啼啼,我又不是去送命。” “将军!”王坚站起身,双拳紧握,怒发冲冠。好似要冲出帐把那宣旨人给宰了。 苏慎沉声道:“剋己!” 王坚不甘心,心中怒气无处发,转身狠狠地砸了拳帐柱。 “好了,叫你们来,是有正事要说。” “是。”江子尤垂首应。 “第一,我此去之后,在新帅未至之际,由江副将暂代将军一职,行军听令,不可造次。” 众人皆应。 “第二,此役之后,军中恐有变动,是去是留,各位自决。” “将军!”众人急喊一声,苏慎摆手,让他们不要多言。 “第三。”说到这,苏慎突觉哽咽,捏了捏鼻根,继续道:“小女顽劣,希望各位兄弟,看在我们往日情分之上,照看一二。” 说完,苏慎起身,夫妇二人一同朝着几位副将齐拜。江子尤几位副将连忙起身行礼:“将军与夫人如此,是要将我们众兄弟置于何处?” 苏慎哈哈一笑,“好了,都回吧,咱们打了胜仗,众将士浴血奋战劳累至极,如此军功不可不奖,我已吩咐军厨,做了荤腥给各位开开胃,现在已经差不多了,你们一同去吧。” 几人仍欲停留,被夫人一一送别,唯有江子尤与王坚,死活不肯走。 二人跪在地上,江子尤道:“将军,皇帝如此,是要兔死狗烹吗?他,他怎能如此?” “子尤!”苏慎连忙打断他的话:“慎言。” 江子尤眼神黯淡,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王坚跪得挺直,“将军,让剋己陪您一块回去吧,这个仗,我不打了!” 苏慎亲自把二人扶起来,笑骂道:“混账话!兵临城下,哪有将军退缩之理?” 王坚默不作声,无声抵抗。 “我与陛下自幼相识,少年情分总是在的,此次回京,无非就是收我兵权留我在京,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的。”苏慎这话说得坚定,让王坚以为这就是真相。 “谁曾想,将军回了京,便断了与我们的往来,再次听到消息,就是……”王坚的泪砸到自己手上,把自己烫了一下。 苏初安拳头紧握,指甲嵌在手心,浑然不觉得疼。 王坚从怀里掏出私印,放在那盘点心旁。 苏初安把私印拿起来,上面的朱泥已经擦干了,下面花纹的刀刻印记依旧清晰可见,足以可见这个私印并不常用。温热的月青色的玉石,让苏初安恍然以为,这上面还带着父亲的温度。 父亲得了块和田玉,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一直不知道要作何用,就来问他想要什么。他说了什么自己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后来父亲捧着两块方形印章,跟他说:“我身居高位,难免有人心怀叵测,利用你我来做些不轨之事,此后,军中寄来的每封书信,都会有我的私印,也可让你辨认真假,以防不备。” 两枚印章,有些许不一样。父亲手中那块,是一朵青毛节,带有两片荷叶,荷叶下,藏着一个初露头角的莲蓬。他的那块,是一朵小舞妃,荷叶下的莲蓬已经长大,蓬头上有九个莲子,个个圆润。 苏初安摩挲着印章,“这枚印章……” 王坚赶紧说:“这枚印章,原在江副将那,前些日子刚到我手里。”即便离军多年,还是沿用了旧称呼。 苏初安苦笑,他不是质问,摇了摇头,把印章推回去,“这个还是叔父收着吧,我也用不着。” 王坚没有争辩。看来苏慎并没有将印章的作用告诉他,如此也好,皇帝对苏氏不放心,即使是人口凋零只剩他独一个,也要揣测一番。他也听说了宋濯要把苏长乐许配给二皇子的事,一想到这,王坚的脸色就冷了下来,宋濯的真正心思,恐怕只有两个孩子被蒙在鼓里吧。 “怎么了叔父?”苏初安看他脸色不对,连忙问道。 王坚摇头,“你贸然闯进福州,实在是不应该。” “我来此地,本是想找父亲原来的贴身侍卫,但是我的人查遍了福州城,没有丝毫消息。” 王坚知道他说的是谁,“你说的是张朝吧。” 苏初安点头,“叔父可知他现在身在何处?” 王坚摇头,“他死了。” “死了?”苏初安声音不自觉提高,难道,又要断了吗? “是,他来福州没多少日子,就身染重病,连苏老军医也没有办法,最后不治而亡,索性也没有受太多罪。”王坚的语气反倒有些轻松,他望向窗外,月光皎洁,他也有无数次,就想这么随风而去。 苏初安起身站到床边,风吹得窗棂晃动。福州城内的宵禁很是严格,这个时候,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这里并不是最繁华的地段,连巡逻侍卫都不常往这里走。 夜风把苏初安的话吹到王坚耳边,“叔父,我知道,江叔父已经提醒过你,让你不要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突然苏初安的语气就硬了起来:“你们都不说,我也会查探到底,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可是我作为他的女儿,作为苏氏的最后一丝血脉,我如果什么都不做,我如何能对得起祠堂里那一个个牌位,又如何对得起祠堂里长明不灭的供灯!“苏初安的手狠狠地锤向手下的窗棂,窗棂裂出的隙纹刺痛了王坚的眼。 王坚如鲠在喉,任何想要安慰劝诫的话都说不出口,但他也不忍心再撕开已经愈合的伤疤,撕下一块碎布,把苏初安的手包扎好,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满眼痛心,“长乐,我们还活着,就是为了你能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对得起你的名,对得起你的字,他们这些人无牵无挂,唯有苏初安一人,盼望他一世长乐,一世平安。如此,他也能对得起曾经如兄如师的将军在弥留之际的嘱托,对得起这些年的苟延残喘。 苏初安闭眼,满眼热泪逼出眼眶,一滴一滴落在窗棂的隙纹里,张着嘴长呼出一口气,苦笑道:“叔父,这也是我还活着的原因。” 为人子女,若不能替父洗刷冤屈,替母昭雪清白,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姓苏! “长乐!”王坚哀叹,“你不懂啊,你不懂。” 王坚自顾自道:“风云诡谲,你不该涉足,这些,自有人来做。” 苏初安却笑了,“我不该涉足?当我阻拦不住宣旨官的脚步的时候,当我拉不住我双亲的手的时候,当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们把我一起带走的时候,当我在暗无天日的大牢里遭受非人折磨的时候,我难道不是已经在局里了吗?” 苏初安的语气并不高昂,就好似方才见面时唤那声“叔父”时一样平淡,可这些话却去平地炸惊雷,让王坚振聋发聩。 王坚的手紧紧握住苏初安的肩膀,连捏住了他的伤口都没注意。 伤口又裂开他,血殷红了衣服,苏初安眉头都没皱一下,带着笑把王坚的手拂下去,“都是过去的事了。” 王坚双眼充红,那个在军营的沙地上磕破了手都要找挨个他们要吹吹要抱抱的小姑娘,却在此刻,把进大牢轻描淡写地说成都过去了。他恨不得此刻立马冲进皇宫把宋濯摁在地上狠狠得打,但是他不能。 夜风凉的很,吹得二人都突然颤了一下,门外有人敲门:“公子,子时到了。” 苏初安隔着门说:“送一壶松醪酒来,拿三个酒盅。” “是。” 苏初安接过下人送来的松醪酒,给王坚斟了满满一杯,给自己斟了一杯,又斟了一杯放在他左手侧。“叔父,这杯酒,我敬你。” 苏初安一饮而尽,随即拿起手侧的那一杯酒,走到窗边,倒了下去,“这杯酒,敬我们的苏将军。” 王坚心中酸涩苦闷,手紧紧地握住酒盅,沉吟许久,一仰头饮尽。 苏初安背对着他,却好似看到了他的动作,微微扯唇一笑,“叔父,今后,不必再见了。” 这些看着他长大的叔伯,已经因为此事受尽苦楚,与他纠缠太深,百害而无一利,如此,也算是对得起双亲了。 这条不归路上,他不需要指引者,不需要同行者。 说完,苏初安就要走。 王坚在他路过自己的时候拉住了他的手,“长乐。” “长乐,你听我说。” 苏初安没应,却停住了脚步。 “福州刘氏势力庞大,非你一人之力可敌,切莫逞强。” “叔父,我最能做的事,就是忍耐。” 王坚皱了皱眉,知道这头倔驴是怎么也劝不回头的,只能妥协,无奈道:“你先把你的伤养好,有什么消息,我再通知你。” 说罢王坚就快他一步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框上,“长乐,我们这些人,都不是局外人。” 王坚走了,苏初安却在房间里待了许久,自己把一壶松醪酒喝完了。头昏沉着,意识却无比的清晰,苦笑道:“是啊,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局中人。” “公子,我送你回去吧。” 苏初安拗不过,只能被迫回家。回了房还不忘交代到:“不要跟你们侯爷说,不然他又要念叨我。” 第 25 章 “公子,属下无能,把人跟丢了。”一个黑衣人半跪在刘皓轩面前请罪。 刘皓轩把手中的茶盏摔到那黑衣人身边,茶水和茶盏碎片溅到黑衣人身上。刘皓轩怒道:“废物!” 刘荣轩皱眉,问道:“在哪跟丢的?” “他刚出了宋府向西一刻钟之后,就不见人影了。” “一刻钟?”刘荣轩道,“那他应是出门便发现你了,故意为之的。” 刘皓轩反驳道:“他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发现我的人跟踪他。” 刘荣轩没回他,只对黑衣人说:“行了,你先下去吧,有什么情况,立刻来报。” “是。” 刘荣轩唤了婢女把屋里打扫干净,等人全出去之后才说:“手无缚鸡之力?你又如何得知?” 刘皓轩浑然不在意道:“若他有半分武力,上次也不会被一箭射穿。” 刘荣轩摇头,“此人心思城府极深,你手底下的人的能力你是清楚的,若非有些本事在身,也不会甩开你的人,深夜出门。” 这话让刘皓轩无力回嘴。他手底下的人,个个都是隐匿刺杀的好手,却一而再地在宋瑾瑜这碰了一鼻子灰,这是在是让他怒上心头无法忍耐。 “砰!”刘皓轩拳头砸得桌上的茶盏晃动,“我一定要让宋瑾瑜付出代价!” 刘荣轩的眉头一直没解开过。他欣赏宋瑾瑜的脾性,可他们,注定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怎得还未休息?” 苏初安带着门外的寒气进屋时,却发现屋里暖烘烘的,床边坐着黛螺,连竹青山岚都在一旁。 黛螺听见开门声就立马起身,“可算回来了。” 苏初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是去见熟人,又不是去杀人,别紧张。” 竹青着急道:“还说呢,我要不是进来给公子添炭火,咱们还不知道你彻夜回归呢。” 山岚点头。 苏初安弹了下他的额头,“什么彻夜未归,别乱说话。” 竹青低声嘀咕,“本来就是嘛。” 山岚趁机道:“公子,近日咱们府外,多了些来路不明的人。” “哦?”苏初安饶有兴趣道:“这么快就忍不住了。”接过黛螺递来的茶,“我方才出门时,被人跟跟踪了。” 苏初安说得轻巧,却把三人吓得不轻。 黛螺就坐在他身侧,赶紧问道:“你可有受伤?” 苏初安摇头,“没有,我带他绕了一圈,就把他甩了。” 三人这才放下心来。 “外面的这些人,可有什么动作?” 山岚拱手道:“没有,轮番监视,并没有其他动作。” 苏初安点头,“不要打草惊蛇,一切照旧就行。” “是。”三人齐声应下。 苏初安还想说什么,却看见黛螺突然冒的一头冷汗。 “快,去把苏老大夫请过来。” 苏初安与山岚两个人把黛螺扶到床上躺下,“去找人弄点热水过来。” 黛螺的手紧抓着锦被,想要张嘴安慰苏初安一下,却漏出一两句克制的□□。 “苏大夫马上就来,别担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苏初安握着黛螺的手,说出的话,却如此的似曾相识。 刚出大牢的那一段时间,在每一个睡不着的被疼痛缠身的深夜里,宋云渊就是这样握着他的手,衣不解带,卧在他榻侧,连擦汗这种小事,都不曾假手他人。 就在苏初安愣神之际,苏大夫推门进来了。 苏初安赶紧给他让位,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苏大夫搭了脉,又在黛螺腹部摸了几下,笑道:“恭喜夫人。” 苏初安道:“何喜?” 苏大夫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的药箱,“夫人怀着双胎,母子皆安,不可谓喜?” “双胎?”黛螺和苏初安都惊了。 “是啊,还是一对龙凤胎,方才夫人腹部疼痛,是因为胎动,不必过于担忧。” 黛螺的手轻抚腹部,满眼的慈爱,此刻除了孩子,什么都入不得她的眼了。 苏初安紧张问道:“胎动便要如此疼痛?” 苏大夫摇头,“偶尔也是正常。” 苏初安放下心来。他当然知道怀孩子的艰难。每日吃不好睡不好,还要为旁的事担忧紧张,尽管有下人精心照看,黛螺也略有些消瘦了。 “夫人最近胃口如何?”苏大夫问。 “偶有害喜,大多时候用得都还可以,最近这一个月,用得比往日多些,一日有时能用五六餐。”苏初安对黛螺的餐食习惯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苏大夫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能如此对答如流。“一日多餐是对的,但是切记,切莫食用过多,不饿即可,否则夫人日后生产怕是要困难了。” 苏大夫说得隐晦,苏初安却听明白了。两个孩子本就给黛螺的身子带来负担,孩子长得太大,生产之时最易血崩,母子之留就是最大的悲哀了。 “是,我记下了。” 苏大夫拎着药箱,一副要走的模样,“我会常来给夫人诊脉,食膳起居之事一定要细心,夫人也要顾好身子,那些身外之事就莫要费心了。” 苏初安知道,这是苏大夫意在于他,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恭顺道:“苏老先生说的是。” 苏大夫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找个贴身照顾夫人的婢女来,我有些事要交代她。” “竹青。”苏初安朝门外喊了一声。 竹青推门而入,“苏先生请。” 苏大夫朝苏初安点头,便跟竹青一起走了。 黛螺挣扎着要起身,苏初安看见了连忙把她扶起来,拿了靠枕垫在身后。“可好受一些了?” 黛螺点头,随即道:“是我给公子添乱了。” 苏初安冷声道:“说得什么话!“ 黛螺低眉,没有辩解。 “好了,是我把你带入这漩涡的,要说起对错,也是我对不起你们夫妻二人。” “公子!”黛螺突然红了眼眶,听了苏初安说的话直摇头,“不是这样的,我自小风雨漂泊,不知生死为何物,是公子将我领回苏府,给了我一条生路,我说过,此生只认公子一人,无论公子要我做什么,我黛螺只要是犹豫一下,就” “好了。”苏初安声音轻柔,打断了黛螺的话。手指抚去她脸上的泪珠,“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这般说话,没个遮拦。” 黛螺把苏初安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手心里,“公子,你若是想做什么,不必有任何顾虑,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孩子。” 黛螺知道,她的存在,于苏初安来讲,是个最大的威胁,任谁都能用她拿捏住苏初安。苏初安每日操劳外围之事,还要每日一遍又一遍的过问关于她的一切。每晚歇息之前都要去看一看她睡得好不好。就是郁蓝在这,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 他们这些人,虽然自称属下奴婢,可苏初安把他们每一个都当成最亲的家人来对待,不管是在眼前还是出了远门,都是无比的牵挂。 白日里经常一起用膳,直到人齐了才肯动筷。夜里也都宿在府里,东西厢里最是热闹。谁出去做任务了,苏初安就要等到那人回来之后再歇,每次出门嘱咐最多的不是任务而是平安。所以他们每一个人,才会心甘情愿的就在苏初安身边,不是卖命,是支持。 宋府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刘皓轩的人,只能看到屋内的人影晃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无从知晓,只能将看到的报给刘皓轩。 “行了,下去吧。”刘皓轩摆手,让人退下。 这个宋瑾瑜,摆脱了他的人,过了一个时辰,又回到了宋府。而这中间的去向,他们竟毫无头绪无从得知。 刘皓轩耐不住他,急冲冲道:“大哥,不如我直接动手吧。” “胡闹。”刘荣轩斥责,“咱们现在正是要谨慎小心的时候,你这样贸然出手,得不偿失。” 刘皓轩卸了气,“那你说,要怎么对付这个宋瑾瑜,一看他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刘荣轩也在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父亲说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若宋瑾瑜真是皇家的人,那一箭,就不会白白射出去而皇家没有丝毫动作,那个派出去的暗卫就不会死得如此痛快,依照皇家人秉性,就是去肉留骨,也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现在还如此安稳得坐在这讨论宋瑾瑜,是不是就可以证明,父亲错了? 刘荣轩心头一震,二十几年来,他从不认为父亲会错,也从不会想父亲是否是错。自幼他便被教导,为了光耀刘氏一族的门楣,为了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便要尽刘氏子弟的全力,去成就那真正的荣耀。 所以他第一步,就是侵吞福州内所有的富贾,其他州城之中,他们刘家的产业也占五层以上,这十多年的努力,让福州刘氏成为京都刘氏真正的钱袋子。只有拥有厚实的财富,才能成就想要的一切。尽管他们福州刘氏是刘氏一族的庶系,可无人敢低眼看他们一分。 他也明白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可是到了这个份上了,刘氏掌家人并不认为自己是在伴君,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在饲虎,以为自己有通天之能力,可以让这天下易主。 他也不是没有向父亲进过言,可父亲那双深渊似的眼睛,把他紧紧盯住,他没有动怒,没有罚他,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告诉他,“若非你姓刘,他日刀下亡魂,就是你。” 那时候他还不懂父亲的意思,直到皇帝降罪的圣旨到了门前,他才明白。皇帝为什么降罪,他已经记不清了,圣旨里说了些什么也忘了,可他记得,满院的哀嚎此起彼伏。那时他才切身体会到,什么是人为刀殂我为鱼肉。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或许刘氏掌家人觉得,扶持一个姓刘的君主,那才是姓刘的天下吧。 想到这,刘荣轩觉得无比讽刺,又觉无力,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罢了。 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第 26 章 “宋瑾瑜,夤夜让我过来,如果没有要事,我明日上朝定要参你一本!”宋炚铭睡眼惺忪,咬牙切齿。 宋云渊一脸严肃,递上一封薄信。 宋炚铭看了他一眼,心知此事必定不小,也收了那副神通,接过密信。 三两眼就看完了,宋炚铭怒火中烧,啪地一声把桌子拍的响彻。 宋云渊倒了茶放到手边,沉声道:“这不是早就预料到的事吗?” 宋炚铭被他噎了一下,没好气道:“那能一样吗?” 虽知晓刘氏图谋不小,也怀疑他屯兵自壮,但看到苏初安的来信还是愤怒。 皇家天恩已经足够让刘氏享万年荣华,可有些人就是人心不足,偏要逆天而行。跟私自练兵相比,沾染官盐简直不值一提,但也样样都戳在了当权者的心窝上。不用想,炼铁也少不了刘氏的手笔,简直是活该千刀万剐! “我听苏初安的意思,福州刘家那边,还不知晓这些已经暴露,你要想行动,需尽快。” 宋云渊的意思跟苏初安一样,只做他该做的,其余的,自有天家来收拾。 宋炚铭面色不愉,点头道:“我会立马上报父皇,请他做出决断。” “慢走不送。”刚说完正事,宋云渊就要撵人走。 宋炚铭白了他一眼,认真道:“你觉得,此事,父皇会派谁去?” 宋云渊无奈,他不想接下这个烫手山芋,就来祸害自己?宋云渊只道:“静安侯不需要功名。”您自消吧。 “你放心苏初安一个人在那?”就这么放心别人去? 宋云渊莞尔一笑,“这不是有二皇子您在嘛。” 宋炚铭踢了他一脚,“到底谁去!” 宋云渊知道他不想愧对于太后,沉吟半刻,“我听说,前些日子,兵部尚书王孝杰,上奏致仕?” “父皇还未应允。” “如此忠正之人,家风必然清流。” 宋云渊只是这样说着,宋炚铭却了然于心。暗道了声老狐狸,就起身要走,再不走把自己也折进去了。 自上次宋濯在大殿上晕倒之后,就由太子主持小朝,待到大朝是宋濯才出面解决朝政。 宋炚锦也知近日风向不对,下了朝向宋濯告政之后就匆匆回府,以免惹得皇帝猜忌。 宋濯在寝殿里朱批,宋炚铭在一旁磨墨伺候。 宋濯一顿,“王允先?王孝杰的嫡孙?”毛笔在奏折上留了痕迹。 宋炚铭默默把奏折抽出来放在一旁,“正是。前些日子王老先生上奏告老还乡,父皇不是还未应允?如此一来,也全是全了他的心愿。” 宋濯叹了口气,靠在龙椅背上捏着眉心,疲倦道:“此事牵连甚广,到时又是一阵血雨腥风啊。” 宋炚铭知道他到底何意,心中泛起一阵冷笑,既想斩断外戚,又舍不得那点情谊,如今日子舒坦了,倒全然忘了当年心狠手辣的时候了。做儿子的不能评判父亲,为臣子的不能否定天子,饶是宋炚铭,也不敢在此刻露出半点神情。 宋濯见他低眉顺眼不说话,就心中烦闷,仔细想想又是一阵无力,本想发脾气又忍下了,只道:“王孝杰两袖清风一心为民,他的孙儿自然不会出错,就他吧。” 王允先得了皇帝密令,手握调兵动马大权,只有几个护卫和宋炚铭的侍卫陪护,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了福州城。 王允先换了船只到了码头,在码头处停留了半日才跟侍卫去了客栈。 “公子,咱们刚到福州城,就已经被盯上了。” 王允先皱眉,“这么快?” 不知是刚出京都就已被人跟了,还是福州城眼线太多,多个无所谓的人都会被悉知。 陛下许他便宜行事,他却知晓有所为有所不为,只是…… “先不理会,咱们低调行事即可。” 王允先望着对面的春和楼,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你们仔细查探一下附近环境,我去对面买些吃食。”王允先给自己找了个由头,去了对面的春和楼。 王允先进了春和楼,径直走向柜台,说了几个点心名字,送出一张小额银票,敲了五下桌子,低声道:“不用找了。” 掌柜的眼尖,看见了银票里夹着一张纸,不动声色收下,高声唱收,小二把点心呈上来,掌柜的接过去递给王允先,两人眼神交汇又错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是值夤夜,王允先从窗户翻下去,悄然无声,进了春和楼。 “王公子?”王坚有些意外。 “王副将。”王允先拱手行礼。 “你是怎么寻到此处的?”王坚问完就已经心有答案了。果不其然。 王允先直言:“我临行前,侯爷跟我说,可在此处寻到我想找的人。” 王坚扶额,怎么最近老是有人来找他,可偏偏…… 王允先看出王坚的为难,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对面而坐,谁也不想退让。 到底是王坚耐不住性子,率先张口道:“你寻我,是想问什么?”主动权还是要把握一下的。 王允先低眉吹茶,慢悠悠道:“我想问什么,王副将不知道?” 王坚叹气,“你们啊,一个个的都不让我们省心啊。” 王允先像是想到了什么,眉眼化开一笑,“王副将,乌云遮日也有晴空万里的一天,更何况,这是大势所趋。” “别跟我掉书袋子,跟你那个爹一样。”王坚没好气道。 王允先听到他说“你爹”,眉头一动,“王叔父,我等了太久,我们都等了太久了。” 王坚就怕谁叫他叔父,他一生无儿无女,就软这两个孩子身上了。 王坚眉头紧皱,依旧没有吐露半个字。 王允先望着窗外的半月,声音像是从远方传过来一般,“叔父,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他长在祖父膝下,母亲生下他没几年就仙去了,从母亲仙去之后,他便很少见父亲了。他不知道父亲的去向,也从未收到父亲的家书,儿时他不懂事,偷偷翻了祖父的书房,翻出了父亲寄给祖父的家书,祖父不知为何勃然大怒,罚他在祠堂跪了一整夜。 后来祖父卧床昏睡了三天,醒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你想不想你父亲。” 王允先不敢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祖父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叹道:“是我,对不起你们父子啊。” 王允先摇头,哭道:“祖父教孙儿识字礼节,虽无父亲陪伴,可孙儿知道,父亲一直记挂着孙儿,孙儿只盼着咱们一家平安康健,便已足够了。” 只求平安,不求团圆。 祖父老泪纵横,只是摇头。 “叔父,你不欲多言,我不强求,我来福州,一是皇命,二便为此,我必为之,无人可挡。”王允先说罢,便起身要走。 王坚嘴比脑子快一步叫住他,“允先。” 王允先背对着他,轻轻勾唇,可嘴里仍是不饶人,“我不愿叔父为我引火上身,日后就不必再见了。” 王坚气不打一出来,起身拽住他要走的身子,训道:“你这孩子,我有说过不跟你说吗?我不过是年纪大了,记不起来旧事,还不容我想想?” 王允先眼睛一亮,“叔父愿意告知我了?” 王坚这才反应过来是被他耍了,黑脸道:“跟你爹一个样子,我真是败给你们王家人了。” 张朝,本是个假名字,本叫王长风。他本无心朝堂,也不能进朝堂,自王夫人仙去,就请了王老先生去军中历练。然朝堂有一王孝杰便已足够,如何能有一个从军的儿子?老先生爱子,到底还是为他筹措一番。让他随张朝二字,入了军籍。 张朝英勇,随苏慎立下不少战功,跟在苏慎身边多年,也就有了个贴身侍卫的名头。 苏慎被斩之后,张朝就来了福州,但是没过多久,便也随着苏慎而去了。 “他从未说过他的家世,我也是看到了他的佩纹,才知晓他就是王老先生的嫡子王长风。”王坚长呼出一口气,心沉了一沉。 三言两语说起的旧事,在王允先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能想到父亲迎风骑马的英姿,看到挥刀斩敌的果断,又想到他与将士们一起围坐篝火,畅饮开怀,想到他在无人之时望着月亮守望父子。 十几年的风霜雪雨,化作窗外吹来的一阵风,在王允先身边盘旋许久,王允先伸手想握住风流,却又扑了个空。微风拂面,却带着丝丝暖意,王允先闭眼感受风的抚摸,却顷刻消散而去。 王坚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除了脸形相似,其实他与王长风长得并不相像。王允先肖母,眉宇之间多些秀气,眼睛大而圆,总让人觉得稚嫩得很,却忽略了眼尾的狡黠,眉毛细长,并不粗壮。若说是个女儿家恐怕也有人相信。 “允先。”再多的安慰都化成长长的叹息。 “叔父,多谢你告知我这些事,至于剩下的,就由我来处理吧。”王允先并不沉溺于伤春悲秋之中,转眼间,又是那个眼神凌冽的青年,“我身边有二皇子的人,你们实在不宜露面,若有需要,我会外联系你的。” 第 27 章 “王允先?”苏初安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他不入朝堂,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倒是对他的祖父王孝杰,有所耳闻。 苏初安手里宋云渊传的密信在手中燃烧殆尽,火苗伤到了手指都无知觉。 黛螺领着婢女送来了药粥,“公子。” 宋云渊一走,就没人能管得了他喝药了,每次不是推脱就是耍滑,可让黛螺操碎了心。 苏初安一看他来,起身要走,“我……” 没说完就被黛螺拦住了去路,挺着大肚子,“快扶我一下。”硬生生把人给拉回去了,“人都把粥端上来了,公子陪我用一些吧。” 苏初安刚想皱眉拒绝,黛螺就可怜道:“听竹青说公子今天没有好好用膳,眼下我也有些饿了,公子陪我用一些吧,不然他们两个总是要闹我。”黛螺爱抚地摸了摸肚子。 苏初安颓败,“行吧。”挥手让人把饭菜呈上。 黛螺是真的有些饿了,故而也用了不少,正一勺一勺的填补肚子,就听见苏初安说:“郁蓝交接完手上的事,就能来福州了。” 黛螺眉开眼笑,“真的?”转念一想,又道:“公子不是让他去查夫人之事了吗?怎么……” 黛螺的话没说完,又自知口不择言,低眉顺眼,一副认错姿态。 苏初安笑道:“那件事或早或晚都可,眼下还是这里的事比较重要,况且,你们两个相隔千里,倒显得我像那棒打鸳鸯的王母娘娘了。” 黛螺脸露红晕,不再说话。 竹青奉了茶过来,“公子,山岚已经出发了。” 苏初安点头。 “我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苏初安问。 竹青出门,一刻钟之后又回来了,手里捧着两个账本,呈给苏初安,“这是福州内,近十年的贩铁记录。与官府记录一致,并无太多错处。” 苏初安翻开细细比对,上下竟不过数十斤的出入,若说没有猫腻,竹青都不信。 官府贩卖的铁,除了没有炼过的原铁,还有已经炼过的精铁。刘氏连官盐都插了手,他可不信能放过如此之重要的官铁。贩铁官府的账本错漏百出有问题,有人私吞贩铁之财太过明显,一字不错也不可能,水至清则无鱼,没人会抵住这要命的诱惑。唯一的可能便是故技重施。收敛旧铁,以旧充次,以次充好。 苏初安提笔写了封信,并未留名,“去和春楼,就说送给王公子的,其他的不用多说。” 王允先当这个后于他的探路石,定然是没有带了太多人,信息不全都不能下手,所以只能先与他通气,讲明他怀疑的点,王允先便可直奔主题,抛去没用的东西,也是给他们赢得时间。本想他是想探查一番王允先的底细,但是转念一想,两人应该不会有交集,有宋云渊坐阵,自己也无需担忧,便作罢了。 他现在还摸不准福州刘家的底细,也不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到底暴露了多少,好在王允先在暗,他在明,万事都有自己先挡着,他以自己为障眼法,不知能蒙骗到几时。 东郊之事他管不了,这经营上的事他可要动手了。“明日,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去把咱们地段好但是经营一般的铺子砸了,随即就去报官,动静越大越好。” “这是为何?”竹青疑惑。 “引蛇出洞。”苏初安不再言语,竹青也不再问。 最近刘家两兄弟安生得很,连铺子收账刘荣轩都不出门了,若不是憋着什么蔫坏,就是在自保。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他们想要静默,他就偏要给刘荣轩来一强力。 黛螺听他们两个一来一去,蓦然笑了,“想来,这就是为何前几日侯爷教我将有人欲收购咱们家产业了吧。” 苏初安点头,他再想挡在前面,也不可能把自己直愣愣的推出去,不管他们信与不信,多少是个障眼法。 “外面声势造的如何了?” 竹青道:“咱们偷摸地也收了不少铺子,福州城内该知道的也都知晓了。” 苏初安却摇头,老神在在道:“这还不够。” 只要还没逃出刘家的掌控,那就一切都翻不出天,他需要做的就是,从内部,打破刘家,而且必须一击中地,不能给对方丝毫喘息的机会。这需徐徐图之,而且要与王允先打好配合。 想到这苏初安有些苦笑,宋濯这个人太会计算了,拿他当身先卒,拿王允先当探路石,最苦最累最招人的活让他俩给干了,最后二皇子只需传达圣听过个场面就算收场了。可惜他爹一世坦荡,偏偏他走上了这玩人心计的路子。 王允先出征,皇后不知,太后不知,太子不知,倒先叫刘光昊知晓了。 太子前日纳的妾,便是从他手底下进了宫门。原以为刘氏女能从太子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没想到仅是一封信便让太子告到了皇帝面前。皇帝嘴上不言语,可太子小心过甚,整日踮着脚尖走路,生怕皇帝挑出什么错来。 刘氏一族的图谋,早晚都要拿到明面上来,他们现在并非万事俱备,若是早早宣战,结局显而易见。 “大公子呢?” “大公子刚回了府,说是等会儿便来给老爷请安。”下人回了话,便听到门外说:“大公子来给老爷请安。”传了话,领了下人奉了茶,便匆匆退了出去。 刘景轩行礼。“父亲。” “坐吧。” “皇帝已经准备对咱们下手了。”刘光昊拧着眉头,声音阴沉。 刘景轩倒是毫不在意,“我已传信给了二伯,父亲放心。” 刘光昊冷哼,“只怕你的信出得了京都,进不了福州。” 刘景轩却一笑,“这也无妨,我亲自去也无不可。” 刘光昊摇头,不再纠缠此事,“这几日也不见你人影,去干什么了?” 刘景轩不紧不慢道:“父亲不是一直怀疑,有人当了皇帝的眼睛,已经去了福州吗?这几日下来,已经有些眉目了。” “哦?”刘光昊眉目舒展一些,来了兴趣。 “我听闻,静安侯,向二皇子推荐了一个人,名叫苏初安,此人在京都并不有名,不涉官场,只营家业,细细想来,他便是最合适了。” 有名有姓的,不知道记在谁的账本上,动辄便可引起一阵风雨,只有这无名无姓之辈,才可掩人耳目,做人耳目。 合适?恐怕这个苏初安也是来头不小。刘光昊多看了两眼刘景轩,心中就有了计较。他这个儿子,外人看来是和煦如春风,实际眼高于顶,任谁都是轻飘飘的态度。 “不只是他,还有王孝杰的嫡孙,也去了福州。”刘光昊道。 刘景轩微微惊讶,没想到去了个正经八百的尚方宝剑,别的不说,拿下刘氏,此后封侯拜相,无上荣耀,这个苏初安竟能脱手不要,倒是个妙人。 这个王允先,他也有所耳闻。其父王长风,缠绵病榻多年,几次都要随妻而去。王允先得其祖父王孝杰真传,无论学识还是吏能,都是个中翘楚。但是过刚易折,王孝杰就是因为言行作风,再得皇帝宠爱,也只是个尚书。他这一生,任谁也得心服口服的评判一句刚正不阿,临了为了孙子也学会了官场上的那一招,想到这,刘景轩冷笑摇头,别说是王允先,就是王孝杰,也得把他拉下马。 刘景轩看向父亲的愁容,开解道:“父亲若是不放心,我便明日启程,去往福州。” 刘光昊摇头,“只要咱们不动,最差不过是旁系没了,只要要紧事在咱们手里,就有机会。” 刘景轩却不认同,“皇帝派几个小兵是去探路,他这一次,非要把刘氏全族安个罪名才会罢休。”他父亲年纪大了,还想着宋濯能看在往日情分之上能放他们一马,可宋濯如今式微,趁着能喘气的时候不赶紧把碍眼的清理干净,怎么放心让他儿子继位? 一说到皇帝,刘光昊就问起他:“近日皇帝身体怎么样了?” 刘景轩摇头,“皇帝最近起了疑心,只能暂搁。” 刘光昊叹气,“若非你姑母心软,咱们何必如此筹谋?” 刘景轩不说这个,反说起了宋云渊,“我原以为,静安侯是个知趣儿的,没想到,也是个不安分的主。” “方才你说,他推荐的苏初安?这二人如何相识的?” 刘景轩摇头,“他们二人相识不过两三年,苏初安的底细我也查探过,双亲亡故,迁户至此,经营家产,没有问题。”这些都可以作假,查探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用处不大。 “静安侯府也插了一手?”刘光昊是真的意外了。 刘景轩摇头,“尚未可知。” 静安侯府,安分了几十年,宋云渊在京都也是只听其名,不见其人。老静安侯在时,静安侯府也是风光无限,宋云渊继承爵位之后,一直低调行事,上朝也是左一天告假,右一天不语。没想到悄默声地参了他们家一本,果真应了那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 刘光昊怒上眉头,拍了下桌子,“黄毛小儿,也来搅和。”不只是在骂宋云渊,还有不知深浅的苏初安和王允先。 刘景轩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父亲息怒,此事咱们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吧。” 第 28 章 一大早,苏初安守株待兔,等到了多日不见的刘荣轩。两人寒暄几句,被匆匆赶来的竹青打断。 “公子!”竹青跑的气喘吁吁,弓着腰大喘气,“公子,咱们,咱们的铺子被砸了,已经报了官,你快去,去看看吧。” 苏初安秀眉一拧,“走!” 刘荣轩也跟着去了。 玉器铺子在街口,平日里门可罗雀,今天确实热闹喧天。竹青领着人让出一条道来。 屋内眼见的东西都被毁得差不多了,中堂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手里抚摸着一尊翡翠白菜,爱不释手。 苏初安像是没看见这满地狼藉,脆生道:“阁下如此行为,这让瑾瑜,如何是好?” 那中年人抬眼看了他一眼,满不在乎道:“我早就说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初安还未出声,刘荣轩便道,“怎么?我竟不知道,这福州城内,变了天?” 声音不轻不重,却给在场所有人提了个醒。 “哦?这位,尊姓大名啊?” “刘,刘荣轩。”刘荣轩答。 “哦,刘家大公子啊。”这才给了他们两人正眼,“来人,给这二位公子看座。” 手底下人麻利,两把椅子搬好放在那中年人左侧下位。 苏初安并不坐,踢了踢脚下的残渣,只道:“前些日子上门时,我把阁下敬为上座,几日不见,也不至于翻脸做仇人吧。” “我说了,我看中了你这铺子,我欲买你这铺位,你不卖,我只能来硬的了。”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可他却偏偏一幅趾高气扬的模样。 门外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如火上沸水,苏初安使了个眼色给竹青,竹青点头,出门把百姓驱散。 苏初安不跟他纠缠,“我已报官,等官府的人来吧。” 王坚只领了两个衙役,进门看见刘荣轩,躬身行礼,“荣轩公子。”抬眼看见坐着的那人,谄媚笑道:“张公子,哎呦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那张公子点头,没有言语。 王坚作势,“谁报的官啊?” 竹青上前,“是小人。” “何事?” 竹青气愤道:“这张公子一早就来我铺子里又砸又骂,实在是不可理喻。” 王坚眼睛咕噜转了一圈,“行,我知道了。”转身对张公子毕恭毕敬,“张公子,你看,咱们还是要走个程序的。” 那张公子冷哼一声,竟然很配合,跟着王坚走了。 “那张公子,是何人?”刘荣轩问。 苏初安摇头,“我受伤前几日,他就曾上门,说完收买我家的铺子,我没同意,他便走了,原以为他就此作罢,没想到今日竟闹出这么大动静。” 刘荣轩皱眉。 “想必你也听说了。”苏初安继续道:“这福州城内的铺子,被他收得差不多了,我家小业小,恐怕也只有你们刘家能对付他了。” 刘荣轩摸摸点头,没有说话。今日之前,从未听过此人名号,倒是不知这福州城里竟有人如此行事。高调张扬,丝毫不惧刘家势力,只是不知,他所谋为何。 “你可知晓他的来路?”刘荣轩问。 苏初安摇头,“听说他跟上头,有些关系。” 刘荣轩问,“他到底,意欲何为?” 苏初安却笑了,“荣轩兄,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这样跟我装傻,可是伤了小弟的心啊。” 刘荣轩茫然一瞬,转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放眼望去,除了京都,哪还有比福州更让人眼羡的地方?历朝历代的财政重心,如此好地方自然谁都想来分一杯羹,是他稳坐刘家大公子的位置太久了,竟忘了居安思危。 “是我失言,瑾瑜莫气。”刘荣轩赔了个不是,刚要说什么,刘府的下人就来了。 苏初安善解人意,“看来今日,咱们兄弟二人是没机会畅饮了。” 刘荣轩一笑,“改日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 “何事?” “一位姓张的公子,送了拜贴,说要与公子商谈。” “姓张?”虽是问句,刘荣轩却知道,这就是那个所谓的张公子。 “去查探一下他的底细,我要知道他的一切,每日宿在哪个女人房里都要仔细查清楚。” “是!”下人领命而去,出门撞上了刘皓轩。 “大哥,京都密信。”刘皓轩收到密信就立马来找他,还没打开看呢。 “陛下亲自点了人来福州?”刘荣轩抚了抚眉心,只觉流年不利。 “是谁?”刘皓轩问。 刘荣轩把信递给他,摇头道:“不知。”又说:“今日我倒是遇到一人,行为乖张,恐有异变。” 刘皓轩立马反应过来:“可是姓张?” “是,你怎知晓。” 刘皓轩冷笑一声,“前几日我去瑞玉轩,看见他把人家的铺子砸的稀巴烂,第二天那铺子就易了主,变成张姓了。” “此人到底有何来历?” “不知,我看他没有危及咱们,就没多在意,大哥若是担忧,我便去查查他。” 刘皓轩看刘荣轩不言语,踌躇一番道:“大哥,我盯宋瑾瑜有段时日了,并没有发现异常,会不会,是咱们过于紧张了?” 刘荣轩摇头道:“都是未知啊。” 刘皓轩也没纠缠此事,说:“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北边。” “怎么?” “那边的人传信,说是有了新图纸,让我去看一眼。” 刘荣轩点头,不知怎的,突觉心中不安。“最近不安生,你多加小心。” “大哥放心。” 刘荣轩点头。 刘荣轩沉吟半刻,终究是忍耐不住,便问:“大哥,咱们这样做,可值得?” 刘荣轩冷眼扫过去,“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 “是。” “现在说值不值得,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刘荣轩到底还是吐了口。 “那我们做的这些,太子可知?” 刘荣轩却笑了,“他知与不知,都不重要了。”目光悠远,却毫无温情,“况且,他真的不知?” 刘皓轩被堵了一口,沉默不语。 “重要的不是他知不知,重要的是陛下认为他知不知。”又说:“重要的也不是我们值不值得,而且,我们要做的,并非弑君,只是以防万一。” 刘皓轩不懂这其中关窍,向来都是父亲大哥如何说,他便如何做。听了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没有解开心中疑惑,却也不再去想了。 “公子,瑞玉轩的掌柜,已经出城了。” 盯了这么久,这个靶子终于有动静了。 “可是要去收石料?” “是,此行西北,少则半月。” 苏初安点头。半个月,这福州城内,已经足够混了。 “山岚,你带几个人,跟着瑞玉轩的掌柜,如何做,不用我说了吧?” 山岚跪地,“属下明白。”要来活了,山岚生硬的脸上多了些活泛。 “西北贫苦,土匪也难活得下去,咱们就大发慈悲,给人家点生路。”苏初安一脸真诚的不怀好意。 竹青心中无语。 苏初安问:“我让你找的人,怎么样了?” 山岚道:“明日就到。” 苏初安点头,“浑水才能摸鱼,好戏,马上就开唱了。” “公子找的什么人啊?”竹青问。 苏初安一脸高深莫测,“不可说,不可说。” 竹青只笑,“近墨者黑,公子也难免啊。”这语气,活像另一个侯爷,面上不显,可是蔫坏了。 黛螺捂着嘴笑。 苏初安弹了下他的额头,“我管不住你了是吧,竟叫你把舌根捏到我耳朵跟前念叨。” 竹青也不怕,“不妨事,回去我可要跟梅香姐姐好好学学呢。” 一说起京都的事,几人都沉默了。 苏初安打破安静,叹声道:“快了,快回家了。” “春和楼送来的信。”下人呈了信,就退了出去。 春和楼,不是王坚就是王允先。 苏初安开封,竟是两封信,“这两个人,真是不禁念叨。” 王坚长篇大论,一半用来数落他胆大妄为,一半用来提醒他小心谨慎,苏初安无奈,“以后若是无事,他的信不必往府里送。” 王允先的信只有半幅,全是那官场话,又说:“以后若是无事,他的信,也不必往府里送了。” 这两个人沆瀣一气,摆明了是一路人。夹着层张朝,不是一路人也难,恐怕这个王允先来此,也是另有他意吧。只是不论如何,他们并非同一路人。苏初安甚至不敢想,当年那件事,是否与张朝有关。如若无事也就罢了,可真的是自己不敢想的那样,又该如何? “对了,我让你查的那种药,可有眉目了?”苏初安问。问了苏老先生,他说未曾听说过,问了王坚,虽然闪烁其词,可他可以肯定,王坚必是知道些什么,出于某种原因,并不愿意说起此事。 竹青回话:“还不清楚,不过已经有了些许线索。” “什么?”苏初安莫名地想起刘府里那片什么都长不成的空地。 “忘忧草。”竹青一说出这个名字,苏初安就顿时茅塞顿开。 忘忧草,母亲说过的忘忧草,从没有人见过的忘忧草,似药似毒的忘忧草。 王坚心胸坦荡,与江子尤一样,唯有双亲之事才会对他多有隐瞒,看来这一次,是怎么也避不开了。 第 29 章 “公子,不好了,有个泼皮无赖,领着人把咱们客归酒楼给砸了。”下人慌慌张张破门而入,连通报都来不及了。 “什么?”刘皓轩与刘荣轩正在商量事情,一听这话立马气得坐不住,要带着人去酒楼里出气。 “皓轩!”刘荣轩见他要把死士带走,立马出声拦住他,“带普通府卫即可。” 刘皓轩顿时定住,“是。” 刘荣轩静坐在原地,捏眉叹气,这把火,终究是烧到他头上来了。 刘皓轩赶到时,已经只留满目疮痍了。宾客被吓散了,里面陈设全部被毁,门面招牌也被砸下来任人践踏。 “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刘皓轩咬牙切齿,恨不能啖肉饮血。 “父亲,我要杀了他!”刘皓轩坐在刘光亮下手,怒捶了下桌子。 “沉住气!”刘光亮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转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荣轩,你有何看法?” 刘荣轩知道父亲的关心所在,“父亲,只要东郊不暴露,一切都不是问题。” “没错,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不要过于计较。”刘光亮点了下刘皓轩,“尤其是你,一定要沉得住气,千万不能暴露更重要的事。” 刘皓轩最看不上刘荣轩的畏手畏脚,敷衍道:“父亲教训得是,儿子知道了。” 刘光亮还能不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性吗,但也没多说。“皇帝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刘光亮言尽于此,摆摆手让他们二人出去了。 “皓轩,刚才父亲说的,你可记住了?”刘荣轩不放心,还想多嘱咐几句。 刘皓轩没好气道:“知道了,不就是不要让我追究此事吗?我知道了。”说罢便随意行礼,大步而去。 刘荣轩在他身后叹气,“多看着点二少爷,他若是有什么行动,立马报我。” “是!” “哈哈哈,公子,你可是没见到那刘家二公子的脸色,难看得像死了爹妈一样!”竹青在对面,把刘皓轩的一举一动看个清清楚楚,看完笑话立马回来禀报,笑了半刻了还是停不下来。 “行了,歇一会吧。”黛螺打断他。 苏初安却不轻松,刘荣轩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刘荣轩知晓他的意图。 “时刻盯着刘府动向,任何人的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 “是。”有人领命而去,竹青还在原地捂着肚子笑。 黛螺心中不安,问道:“公子,咱们这招,有用吗?” “没用。”苏初安答得很爽快。 “啊?”黛螺懵了,竹青也不笑了,“没用?那咱们……?” “咱们就是蹚浑水的,水池子里够浑够乱,才能有别人下手的机会。”苏初安解释道:“到了刘家人现在的地位,最看中的是脸面。” “这满福州谁人不知,客归酒楼是刘家的产业:咱们咋了他们的招牌,打了他们的脸,刘家那两兄弟,总会有一个沉不住气。” 黛螺立马说道:“刘皓轩!” 苏初安点头,“没错。刘皓轩动了起来,就会给王允先机会,咱们浑水,他摸鱼,岂不乐哉?” 竹青发问:“可那些死士,非一般人能敌啊。” 上次死士强攻,可是半院子的人都上了才勉强制服。 苏初安斩钉截铁,“刘荣轩不会让死士露面的。” 那个张公子,只管打,打完立马就收手,任谁都摸不住他的踪迹,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打哪,只要给刘皓轩足够气受,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雕玉师傅可到了?” “卯时可到。”竹青回话。 苏初安点头,“咱们求速,不要给他们反击的机会。” 卯时未到,王允先的信就来了。 “我不是说了,他的信不要传来吗?”苏初安不想听和尚念经,年纪轻轻怎么跟镇国寺老方丈一样。 “可是,他的信封内侧,印着荷印。”竹青踌躇,还是把信递了过去。 荷印,又是荷印。 苏初安过手一看,是王坚手里的那枚荷印。展信一看,这次他倒是不啰嗦了,直奔主题,“酉时春和楼。” 苏初安抱怨道:“不能换个地方吗?非要约到春和楼,万一暴露怎么办?” 黛螺捂着嘴笑,“公子可是在为侯爷担忧?写家书的时候,我可要跟侯爷好好讲讲,他定能欢喜许久。” 苏初安无奈,“小话痨,什么都要说与他听。” 黛螺却不依,笑道:“公子可是不知,你传信向来是公事公办,侯爷怕你烦腻,也不问你如何,只能变着法儿地从我们这些人嘴里扣出一言半句,要反复说不停说,一个细节都不能漏过去才算完,我看那,侯爷的整颗心,全都栓在公子身上了。” 竹青附和,“就是就是。” 说起宋云渊,苏初安没来由地心中一紧,佯怒道,“都改姓宋了是吧,等回去就把你们的卖身契全都卖给侯爷,我可管不了你们了,让你们这个个的到他跟前儿学那长舌妇去。” 黛螺笑得更开了,“公子请了侯爷出来,咱们也是要盼着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的。”说罢也不看苏初安的反应,扶着肚子,拉着竹青走了。 留苏初安一个人在书房,莫名想起来宋云渊给他带的焚香。一顿翻箱倒柜,找出被收起来的香薰炉,倒了香粉,香烟袅袅升起,盘旋几圈,绕成一个莲蓬状,手指伸过去想要触摸,顷刻间又散了,苏初安闻着指尖的味道,清清淡淡,跟母亲父亲是一个味道。 手里握着荷印,屋里点着莲香,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梦里被人追杀,一路跑一路逃,来到一处断崖,身前是生死未卜,身后是恶徒紧追,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跳吧,跳了这一切都结束了。一脚踩空,猝然醒来。香炉里的香粉已经燃烬了,苏初安苦笑,银炭还烧着,自己竟睡出一身冷汗来。 苏初安一出府,发觉盯梢的人不知为何少了些,兜兜转转来到春和楼,二楼雅间亮着,掌柜的示意人已经到了。 推门而入,王允先竟然在写信。苏初安不往他跟前凑,站到窗边吹着晚风。 王允先低头苦干,道:“苏公子不来看看吗?” “写给我的?”苏初安问。 王允先愣了一瞬,说:“并非。” 苏初安回顶一句:“那我看他干什么。” 王允先摇头失笑,不知他这哪来的火气,解释道:“这是给侯爷的信。” 苏初安不语。 王允先放下笔,吹干笔墨,叠好了放进信封,打开门递给守在不远处的小二,又换了壶六堡茶,也不着急开口,自顾自摆起茶道来。 他们二人年纪不相上下,今日也是头一回见,仿佛要在“沉得住气”四个字上比较出个高低,谁也不肯示弱半步。 苏初安评价道:“你这泡茶的技术,也不怎么样啊。” 王允先勾唇一笑,“自然比不得侯爷有心得。” 苏初安把茶盏一放,“差不多得了,我今日乏得很。”所以,有屁快放! 王允先点了杯茶,放到他手边。 苏初安挑眉,请说正事。 王允先很上道,拿出诚意来,“诚挚感谢苏公子的指点,我此行目的,已经有些许眉目了。” 苏初安点头,意料之中。 “刘氏这些年,靠福州来大肆敛财,暗地里组起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用粗盐换官府精盐以供养数百人,收旧铁换好铁来炼兵器,这个局,恐怕得有十年之久了。” 刘氏行事小心谨慎,插手官盐官铁之事,并非罪不可赦,若此事败露,也可舍卒保车,说破了天不过是惩戒一番,以刘家现在的恩宠,不过就是名声上受点损失而已。 自己组建队伍,罪名形同谋逆,所以便以盐铁之事做掩饰,只要那支队伍不露头,就是他们最大的底牌。 鹰隼一族被灭,恐怕也并非是真的从此烟消云散。不出意外,他们那支队伍,就是由鹰隼一族人组成的,用那药粉,把人训练成不知疼痛的杀人利器,以东郊庭院做掩护,在地下干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福州已经是刘氏的天下,自然不怕被皇帝的官员探知秘密,毕竟,人人都想有从龙之功。若是刘氏成功,便可一步登天,若是刘氏失败,他们也只是失察之责,被皇帝斥责,再放到偏远地方当个小官,再过一两年,又能作威作福。 “你从二皇子那来,可有听到太子的消息?”苏初安问。 王允先摇头,“陛下也没有说什么。” 苏初安却笑了,“王公子,我痴长你几个月,有些话要提醒你。” 王允先洗耳恭听。 “你要把握住两个字,分寸!”苏初安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王允先的脾性,说得好听,是忠正,实在是不知道看人脸色。二皇子无心皇位这个宋云渊与他提过,年逾五十,也不可能再生养一个,那唯一继承大统的,就只能是太子。 皇帝不会想看到他有一个打算弑父的儿子,也不想他的儿子冠上一个谋逆的罪名,所以,不管此事太子知不知情,都要保住太子。 王允先心思透彻,一点即通,拱手道:“多谢提点。 “行了,我走了,以后没事,不要再见了。”苏初安起身要告辞。 王允先拦住他,“苏公子莫急,我还有一事。” 苏初安自觉不是什么好事,“我没事。” 王允先急道:“我是真有事。” 苏初安坐下,“行,你说吧。” 王允先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推到他眼前,“我请公子来,实意为此。” 第 30 章 苏初安只看了一眼,就对上他的眼神,毫不退缩。 王允先看过去,想透过苏初安的那双眼,看到大漠沙如雪,想看到金戈铁马,想看到壮阔山河,但是都没有,那双眼里,只有平静。 沉吟许久,王允先亲手掀开经年旧事。 “你还记得,苏将军的贴身侍卫,张朝吗?” 苏初安惊讶,“张朝?他不是已经……” 王允先点头,声音不见悲怆,“是,已经去世了。” 苏初安默然。 “十五年前,我母亲仙逝,父亲也突然沉疴难愈,原以为是伤痛难疏,却没想到,是遭奸人所害。所幸天无绝人之路,蒙将军夫人救他一命,才解了我祖父心头之患。祖父故意放出我父亲不愈的消息,让他化名,随着苏将军去守大漠。” 听到这,苏初安明白了,他说的父亲,就是张朝。 “祖父一生光明磊落,原想求个无愧于心,却没想到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局面。”王允先说起此事,无论是如何的装作冷静,也依旧忍不住抱怨天地不公。 苏初安知道,虚头巴脑的安慰是没有用的,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你知道忘忧草吗?”王允先问。 “只是听说过。”苏初安答。 王允先愣了一下,随即便了然,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苏将军一生,所求的也不过是子女安乐吧。“忘忧草,亦药亦毒,忘忧草之毒,唯有忘忧草可解。我父亲当年,便是被这忘忧草所害。” 苏初安点头,没有追问忘忧草一事。“那三年前你父亲逝世?”想来,也是与忘忧草有关了。苏初安又想起刘府里那片什么也没有的空地,心中隐隐不安。 王允先点头,“是,奸人故技重施,但是已无解药了。” 说到此处,若是再不知奸人是谁,那就是蠢货了。刘氏的手,伸得够长。 两人静默对坐,无人言语。 王孝杰值侍郎时,有人报案,说刘光耀的表弟在郊外建了座庭院,专门用来搜罗全国各地的少女,把玩一旬之后,再发卖到青楼。旁人都怕刘氏势力,不敢接手,也有不少人游说过他劝他放手,王孝杰以一己之力,突破重重难关,扛着巨大压力把犯人斩首示众。在他的供词里,把刘光耀兄弟二人也供了出来,但是奈何刘氏恩宠正盛,皇帝下令把供词收走,王孝杰也没有审查他们兄弟二人的机会了。 虽得百姓拍手称颂,却也成为刘氏眼中钉。刘氏打定主意,你让我痛一分,我便让你痛十分。还有什么比中年丧子更让人心痛,便派人混入王府,下毒杀人。 儿媳仙逝,儿子缠绵病榻,让王孝杰一夜之间满头白发。苏慎与王长风偶然相交,得知此事,便携夫人来救治。随后远离朝堂漩涡,大漠虽艰苦,但是足够安全。 苏慎回京之后,王长风便去了福州,没想到,命丧于此。 苏初安的手指一圈一圈在杯口转着,一言不发,神色却不安宁。 刘氏再次对王长风动手,恐怕是因为父亲了。父亲回京被捕入狱,他的几员大将走的走散的散,江子尤在陵州,是守着离大漠最近的地方。王坚和王长风都在福州,就说明刘氏在其中也插了一脚。京都,恐怕就是宋云渊在守着了。还有那个几乎不怎么露面的侯府太夫人。深居府中,却对各路动向了如指掌。宋云渊曾透露过几次,有几次他的行动里,太夫人也是出了力的。他这个太夫人,可是个难测的主。 “你拿到这枚印章之时,他跟你说了什么?” 王允先摇头,“王叔父只说了你的身份,说我若有事,可以此印为凭证,寻你相商。” 当年的事,王坚连王允先都瞒着。 “当年之事,我问过江叔父,他语焉不详,我就知道此事并不简单。我来福州,也是有此目的,我遍查张叔父的身影,却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直到我与王叔父相认才知晓,张……才知晓他已经去世。” 苏初安斟酌这词句,继续道:“王叔父说,他是身染重病,不治而亡,我以为他是身体缘故,却不曾料想,是被人所害。” 王允先饮茶像饮酒一般,一杯又一杯。 “刘氏隐藏得很深,我从未察觉到,他们会与当年只是有所牵连,直到那日我去了刘府,才有所怀疑。” 刘荣轩说那片空地上曾经种的东西很是霸道,他思来想去,只有忘忧草能尔,果不其然,没过几天,落栗就传信,说夫人全族被灭之事另有隐情,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那片种着忘忧草的禁地,可已经毁烧殆尽,寸草不生了。 至此,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指向了同一个姓氏,不管是母亲被屠族还是父亲被污蔑,这其中都有刘氏的手笔。对于苏初安来说,这是啖肉饮血之恨,对王允先来说,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苏初安看向王允先,好似看到了曾经把他抱在怀里坐在膝上架在脖颈的张朝,那双温和的眼睛注视着他,那副笑眯眯的脸逗他笑,那双遒劲有力的手,一下又一下排着他的脊背,可这一切,都留在了没有丝毫温情的大漠风沙之中。 苏初安起身,掀开衣摆,猛的跪地,郑重一拜。 王允先被吓住了,连忙去扶他,仓惶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苏初安双腿像有千斤之重,王允先难以撼动半分。王允先瘫坐在他身旁,往日冷静不复,满目悲伤,“你这是要做什么?快起来。” 苏初安摇头,“令尊驾鹤,是为我父之故。是我苏家,对不起你王家,这一拜,你一定要受。” 王允先摇头,“我父亲去世,是为人所害,与苏将军无关。” 苏初安摇头,想把话说得更明白些。可他忘了,王允先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怎会不明白其中关窍。 王允先拦住他,“我父亲曾说过,苏将军一生之伟岸,他穷其一世也难望其项背,为苏将军,赴汤蹈火万也心甘情愿,如今,也是遂了他的愿,可能称得上一句,死得其所?” 王允先热泪盈眶,七尺男儿在此刻却哭得一塌糊涂。 苏初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张不开嘴。狠狠点头,古人言,人终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知己而死,心甘情愿,为将帅而死,在所不辞,为天地公义而死,死得其所。 王允先看他点头,会心一笑,“好了,起来吧。”王允先把苏初安扶起来,坐在他身侧。“如今我们最要紧的,是眼下这件事。”过往种种,皆指日可待。 苏初安点头,现在是要先制服福州,京都那边,暂时不需要他们操心。“现在我在明,你在暗,借我之力,只要他们动起来,你就有机会。” 王允先点头,“我明白。” 他也听说了这几日苏初安的壮举,把福州城搅得翻天地覆,刘皓轩估计也快忍不住要动起来了。 苏初安说道:“我听侯爷说,近日京都局势也不容乐观,他们在京都拉扯着刘光耀的视线,这里,咱们速战速决。” “官盐官铁,我已经拿到了账本。”王允先知晓他的意思,“只是,东郊的庭院,我的人进不去。” 东郊之事非同小可,不能打草惊蛇,不能轻举妄动。可偏偏此事最需实证,须得让皇帝的眼睛看到,皇帝才能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你进不去,” 苏初安点了点印章,“有人进得去。” “王叔父?” 苏初安一笑,“他自有办法。” 不管是偶然还是刻意,王坚能进去一次,就能进去第二次第三次,在福州蛰伏这么多年,他不相信以王坚的心智,不可能一无所获。 王允先摇头,失笑道:“我也曾听父亲说起过你,过了这么多年,果然还是一分不差。” “哦?他如何说我的?” 再说起王长风,两人都是轻松了许多。革去陈年旧事,心头不再阴郁连绵。 王允先摇头一笑,学着王长风的语气,“那个小姑娘啊,古灵精怪,滑头得很。” 苏初安闻言一笑,却鼻头一酸。 他八岁那年,吵着闹着要去大漠过生辰。一路颠簸,却没见到父亲。他站在马车上,瘪着嘴要哭,张朝立马把他抱怀里,拿他用的匕首哄了半天才算完。他捧着匕首去母亲眼前献宝,母亲说是不是早就看上了那把匕首。 母亲领着他去父亲帐中还匕首时,走到账前,听到张朝跟父亲说:“长乐这个小姑娘啊滑头得很,一来就跟我装哭,非要我把匕首拿出来才行,果不其然,看见了匕首,亲了我一口,立马就弹着腿要下去,一溜烟就跑没了。”引得帐中众人哈哈大笑。 他时常去大漠,大漠就是他的家,驻军里的每个人,都把他当女儿当妹妹,有什么好玩的都要给他留着,看见他就又哄又抱只为换来一句称呼。 苏初安忍着酸楚,“我在大漠的时光,才是真正的活着。” 第 31 章 “公子。”竹青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座佛像,“东西雕好了。” “这么快。”点了师傅前日才到,一天就雕刻好了一尊两尺高一尺宽的佛像。 苏初安接过来仔细端详。慈眉善目,口唇轻笑,袒胸露怀,手转佛珠。青眉清晰,眼眸灵动,眼尾细纹,衣服纹理飘逸,一静一动都让人心神安定。 一尊上等雕刻成品,不仅要看玉料、雕刻工艺,还要看这尊作品的神韵。菩萨低眉,金刚怒目,花鸟自然,山水流动,每一刀,都会决定这尊作品的成败。 “公子,你看出有什么差别了吗?”竹青趴在一边看了半天,没瞧出个名头来。 “就工艺来讲,不相上下。”苏初安把两尊玉像放在一块,乍一看确实没什么不一样。 竹青挠头,“我也觉得这两个没什么区别。” 苏初安弹他的头,偷偷一笑,“其实我也看不出来。” 竹青傻笑,“公子你都看不出来,肯定没问题了。”说罢立马跳到一边,慌慌张张脚绊脚地跑出去了。 “把你们掌柜的给我叫出来!” 一众人声势浩荡,引得百姓分分围观。 刘皓轩在瑞玉轩查账,刚做下就听到外面有人叫嚣。 “二公子,您快出去看看吧,外面来了一群人,要把咱们小店给砸了。” “什么?”刘皓轩一子下站起来,匆匆往外走去。 刘皓轩还没有出门,一群人就登堂入室进了店门。 “这位公子是?” “我是刘皓轩,敢问阁下?” “原来是刘家二公子。我是张玉丰。”张玉丰自作主张,拖了椅子坐在门口。 刘皓轩拱手,“久仰,不知张公子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张玉丰冷哼,一抬手,“把东西拿过来,给二公子开开眼。” 下人端着玉尊站到张玉丰身侧。 张玉丰把红布掀开,“二公子看看,这可是出自你瑞玉轩之手?” 刘皓轩接过玉像,翻看着底部。 瑞玉轩的每一个金银玉器,都用阴雕在器件底部右下角部位,雕刻上瑞玉轩的招牌和雕工师傅的字,以便确认。 刘皓轩招来店里的伙计,“把大师傅叫过来。” 大师傅拿着刻刀脚不停歇从里屋走出来。“二公子。” “来看看这个。” 大师傅查看着底部的刻印,又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玉像的一笔一刀。“是出自我手。” “好,大师傅认了就好。”张玉丰从他手机拿过玉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刘皓轩阻拦不及,“你这是做什么?” “大师傅好好认一认,这块料子,到底是什么?” 大师傅被他这动作惊了,闻言才往地上看,大惊失色,“这,这怎么可能!” 张玉丰好整以暇,“刘二公子,你也来看看?” 围观百姓的已经忍不住开始猜测了,吵吵嚷嚷,像一锅烧沸了的水。 “五日前,我在贵店买了块顶级和田玉料,请这位大师傅雕了尊玉像,我满心欢喜抱回家,结果被人告知这玉石是假料!”张玉丰声音不高,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我也听说过,说有人在这买了块东西,结果以次充好,人家找上门来理论,却被打了一顿。” “竟有这事?这瑞玉轩可是百年老店了,还有,这店,可姓刘啊。” “姓刘怎么了?干出这样的事,就是姓皇,也活该受气?” 百姓已不满足于围观了,要指手画脚评论一番才算心满意足。 刘皓轩明知道他是来闹事的,有口难言。是自己主动承认那是自己的东西,若此刻再反水,那场面会更不好控制。刘氏行商,以信誉担保,若是坏了名声,谁也保不住。 “张兄,此事,是不是另有隐情啊?” 张玉丰冷笑,“刘公子,刚刚这可是你们大师傅自己承认这是你们店里的东西吧,怎么现在又说另有隐情呢?” “张兄莫恼,马有失蹄,或许也是你看走了眼也不无可能啊。” 张玉丰笑了,“刘公子,我看看走了眼,你们掌柜的,不会也看走眼了吧?单是这块玉料,可是花了我一千两银子呢。” 不是掌柜的看走眼,就是掌柜的蓄意谋骗。 刘皓轩陪笑,“张兄真爱说笑,小弟并非此意。”转眼看向身边的大师傅,“料子张兄自然是不会看错,那就是……” 大师傅吓得跪地,“公子明鉴,我在瑞玉轩干了三十年,从未出过错,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啊……” 大师傅未嚎完,刘皓轩就蹲下身,“大师傅这是做何,你也说了,你在我手底下三十年,即便是做了这样的事,我也不会把你怎么着。”捏着他的胳膊,把人扶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家里清苦,也是情有可原嘛。” 三言两语,便是定了他的罪。 大师傅流下两行清泪。一家老小被捏在东家手心,今日若他说半个不字,明日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落得家破人亡的境地。 若他应下此事,这一行以后是混不下去了,可也能保住命不是,留得青山在,万事终有命。 大师傅抹了把泪,“是我,是我鬼迷心窍,换了玉料,以假换真。”大师傅瘫跪在地,“二公子,求二公子给小人一条活路,您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求二公子放过我” 刘皓轩心痛道:“我刘家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为何要置我于不义之地啊。你为我刘家付出这么多年,我怎么处罚你我都于心不忍啊。” “小的任凭二公子处罚,只求二公子放过我的妻儿老小,他们是无辜的。” 刘皓轩还想说什么,被张玉丰打断,他实在是不想听他们二人在这拉锯一般你来我往,张玉丰拍手叫好,把百姓的注意力都拉到正事上。“二公子快刀斩麻,鄙人佩服!” 刘皓轩早咬牙切齿,“张兄可满意了?” 张玉丰犯难,“二公子如此行事,可是让我犯难了。” 刘皓轩知道此事不会就此了结,愤愤道:“那张兄,是想如何?” “好说好说。”张玉丰笑道,十分善解人意地说:“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刘氏在福州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我纠缠不休,倒显得我胡搅蛮缠了,若我就此罢休,兄弟我这心中也不好受啊。” “张兄想要如何,我自当尽力。”刘皓轩说得诚心诚意。 “这块玉料,花了我一千两,加工雕刻,掌柜的收了我五百两,一千五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刘皓轩松了口气,只要钱能解决,就都不是问题。抬手招人,“来人……” “哎二公子,莫急。”张玉丰笑道:“当日你们家掌柜的,可是承许我,若有一分掺假,便百倍赔偿。”他还没有动静,身边人就呈了契书。 刘皓轩脱口而出,“百倍!”那可是一百万两! 张玉丰好似拿准了他的反应,“二公子若不想赔也可,那我这手底下的人想干些什么,我可管不住了啊。” 刘皓轩拿着契书看了又看,他认得掌柜的印章和手印,正因如此,才痛心疾首。 “刘皓轩同意了?” 竹青正绘声绘色地表演,被苏初安打断。 竹青摇头:“啊?没有。他说三天之后一定给个答案。” “玉丰允了?” “当然没有!”竹青道,“玉丰说明日一早,要么他收钱,要么让刘氏,挣不到一分钱。” 苏初安失笑,“口气不小。” 竹青眨眼,“气势要足。” “刘皓轩定饶不了他,让他们把尾巴藏好。” “公子放心。” 苏初安点头,玉丰行事谨慎,不必过多担忧。“一会儿我写封信,你送到春和楼,他们知道给谁。” “是。” 刘荣轩陪着刘光亮去了东郊庭院,府里就刘皓轩一个管事儿的,刘皓轩回府发泄完了之后,招来死士,“把福州城给我翻过来,也要找到张玉丰,今天晚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哦?他要动了?”苏初安派去监视刘府的人给了信,说刘皓轩手底下的人悄悄出府了。 “有两人跟着领头的,饶了两条街后,跟丢了。”来汇报的人很是懊恼。 “看来是不一般的人了。”苏初安料到他会让死士出手,这不就正给了王允先机会吗。 “山岚。” “在。” “东郊可有动静?”刘荣轩去东郊,并没有故意隐藏行踪,像是料定旁人不会知道实情一般。 他本想效仿宋云渊在东郊庭院里掺沙子换血,奈何他根基太浅,根本无法插入自己的眼线。宋云渊的人身份重要,不到最后关键时刻,不可能会显露出来。他们对东郊就是盲人摸象,全靠猜测。现在手上掌握的信息,全靠王坚。但是王坚从不肯透露他的人所在,有意把苏初安和王允先隔离在外。 “你带几个人,去王允先那看看,不要暴露自己。”王允先来时就带了几个人,二皇子留下的暗桩也不会很多,不过有王坚暗中相助,应该不成问题。 “是。” “东郊近日可能会有动静,让他多加小心。” “是。” 第 32 章 “废物!”刘皓轩怒火中烧,把跪在地上的人一脚踹出去,“福州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连个人都找不着,我要你们有何用!” “是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 “自己去领罚!” “是。” 下人退出门去,碰到了刘荣轩。 “大公子。” 刘荣轩自然知道他是什么人,“皓轩让你去干什么了?” 主子问话,不敢不答,可答了又会受罚。“寻人。” 刘荣轩疑惑,“何人?” 下人犹豫,刘荣轩无意为难他,挥手让他退下。 “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刘荣轩看着满地狼藉,倒是来了兴趣,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 “张玉丰!” 刘皓轩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说完火气更上一个台阶,“我一定要让张玉丰付出代价!” “好了!”刘荣轩打断他,“现在要紧之事,是把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所有产业中,唯有瑞玉轩的流水大,这也是供养队伍的主要资金来源。瑞玉轩的订单全靠老顾客,可每一个老顾客都是身系千丝万缕的关系户,得罪了谁都不好看。 “可我现在根本找不到那个姓张的!”说起来刘皓轩也是从未见过如此狡猾之徒。在你眼前是你不能对他动手,转身就找不到任何踪迹。像泥鳅一样,刚得到信儿就已经人去楼空了,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偌大个福州城,遍地都是他们的人,可没人知道那姓张的藏身之所。 “不是还有明日吗?”刘荣轩淡淡道。 刘皓轩眼珠子一转,“好主意啊大哥,我怎么就没想到。” 刘荣轩提醒道:“必须一击必中。” 刘皓轩试探到:“那我带个死士去?” 刘荣轩没有说话。 张玉丰把身份摆得很明显,所以他们要面对的不是一个无赖的商人,而是皇帝的利刃。死士一旦暴露,万事就没有回头路可言,死生已成定局。现在他们最大的优势,就是在福州城。探子并没有探到有皇帝的眼线出没,如果真的能顺利解决,也是正合他的心意。 王坚不放心,把苏初安和王允先二人一齐约到春和楼。“明日必定是场鸿门宴,刘家那两个兄弟来势汹汹,可有把握?” 苏初安悠哉悠哉,“明日,我的人不会去的。” 王允先道:“哦?你有何后手?” 苏初安摇头道:“天机不可泄露。” 王允先点头,“行,明白了。” 苏初安对他这识时务的态度很满意,问道:“东郊庭院,可有计较?” “我已经给二皇子传信,他亲率卫队前来。” 苏初安点头,转向王坚,“给二皇子个机会,用他的人,换你的人进去。” 王坚道:“放心,我明白,我的人会保持静默,不会让人发现端倪。” “马上就要结束了。” 王允先知道他说的是三年前的事,此事一旦开始收网,就意味着很多他们不知晓的旧事要浮出水面。 现在他们所有的猜测都只是凭空,证据,恐怕就在福州刘氏的府里。刘府守卫森严,他们贸然进攻只会打草惊蛇。须借二皇子的手,封锁刘府,他们才能借机进府,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刘皓轩在瑞玉轩等了两个时辰,没有等到张玉丰,却等到了府里的下人。 “二公子,不好了,去采买石料的掌柜,遇刺身亡了。” 刘皓轩起身扬声问道:“你说什么?”以至于带翻了仔细都没有发现。 “回途遇上山匪,去买石料的几个兄弟全部身亡,石料和银子也不知所踪。” “混蛋!”刘皓轩一巴掌拍碎了身旁的桌子,“回府!” 刘荣轩匆忙赶来,想要拦住刘皓轩,但是迟来一步,刘皓轩从东郊挑了五个人马不停蹄地朝山匪方向赶过去。 “父亲!”刘荣轩慌慌张张,去找刘光亮。 “何事?” 刘光亮常年深居,府外之事,不主动过问。 刘荣轩讲了近几日发生的事情,静站在他身侧,等候指示。 刘光亮慢悠悠地说:“荣轩,你自小就有主意,这些年把家里打理得让我十分满意,家族交到你手里,前途无量。但是从小到大,你唯一的缺点就是,瞻前顾后。” 刘荣轩没有说话。 “瞻前顾后,有时候只会得不偿失。” 刘荣轩恭敬道:“儿子不懂。” 刘光亮不答反问:“这月的密信,你可收到了?” 刘荣轩心中一惊,“收到了,只是迟了三天。” 刘光亮冷笑,“你确定,这是你大哥的亲笔信吗?” 刘荣轩满眼不可置信。京都福州的联系从未出过差错,他也曾疑惑为何这月迟了几天,可看到大哥的字和私印,又抚平了心中的不安。 “父亲的意思是?” “密信上写了什么?” 刘荣轩背书一般,“家父家母一切安好。” 刘光亮不言。 “可,可上面有大哥的私印,信封上也是惯用的记号。”刘荣轩还是不敢相信。 密信被换,只能是陛下的人。若他们迟钝几日,那就变成了砧板上的肉,毫无还击之力。 “私印还不好办?只需找个雕刻高手,便可模仿得九分相像。”刘光亮说起此事竟有些得意。 刘荣轩瘫坐在椅背里,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 刘光亮站起身,干咳了两声,“年纪大了,动不了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说罢便要往里屋走。 “父亲!”刘荣轩连忙喊住刘光亮,“儿子愚钝,还请父亲明示。” 刘光亮走过去拍了拍刘荣轩的肩膀,“荣轩,咱们刘家屹立百年不倒,你可知是为何?” 刘荣轩说了个自认为很合理的答案,“审时度势。” 刘光亮却摇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说罢呵呵笑了两声,进了里屋。 刘荣轩立在原地,短短十字,却振聋发聩。 他默默地梳理着父亲透露给他的信息。 密信是假的,也就是说,不管是福州还是京都,一举一动都在天子眼中。密信只是个警示,为何还没有下令抄家,只是因为暂无证据?刘荣轩冷笑,他可不相信,当今这位,是个光明磊落的皇帝。皇家无情,无论是枕边人还是情同手足,只要他想,就可让至亲变成刀下魂。 福州和京都已经在皇帝的严密监视之下,下一步,恐怕就是派尚方宝剑来了。车前卒已至,结果也很明显。他们的经济链被打断,最受影响的,就是那支铁的队伍了。无论是训练还是武器,一刻一金都不能少,如今靠着攒的底,已撑不了多久,本想向京都求救,现在看来,是没有机会了。 好在,东郊庭院的秘密,还无人知晓。 刘荣轩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父亲说的对,先下手为强,京都伯父和大哥自有应对之法,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乘车之人控制住,不管是谁。 刘荣轩走出刘光亮的庭院,上弦月当空。 此一战,是成是败,都没有回头路了。 “来人。” “公子。” “去京都,就说,东风来了。” “是!” “侯爷,公子密信。” 宋云渊夤夜赏月,手下人送来了苏初安的密信。 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格,三言两语写完了情况,原以为一张纸就结束了。没想到手指一捻,还有半张纸片。“一切安好,稍安勿躁。” 短短八字,却藏着宋云渊能看懂的千言万语。 一切安好。福州之行一切顺利,箭伤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他有点想他。 稍安勿躁。联系上会有所间断,不要担忧,当年之事也已有眉目,静候佳音,还有,他很想他。 宋云渊早跟手底下人交代过,要尊苏初安为主子,对他的话,自然是照做不误。宋炚铭将至福州,他的人定是被苏初安给静默了,所以才有那句,稍安勿躁。怕他联系不上自己人而担忧。 京都最近风波不断,刘光耀已经发现他的动作,他在京都也是束手束脚,难行寸步。 苏初安鲜少说这些在他眼中显得黏腻的话,今日之前,说得最亲密的话就是一句平淡无奇的一切安好。 每每收到苏初安的密信,他都会细细研磨,从一笔一划里读到苏初安的真心。宋云渊把信叠好,压放在胸口,分离已近半月,归期将近,万事皆好。 “侯爷,太夫人请您去一趟西院。” 宋云渊愣了一下,“好。” 宋云渊收了密信,下人提着灯走在左侧,为他照路。 “夜深了,太夫人怎的还未歇息?” “年纪大了,觉就少了,睡不着,找你来说说话。”太夫人示意让他坐下。 下人奉了茶,把门关上了。 太夫人笑道:“尝尝这茶,如何?” 宋云渊饮了口茶,“六堡茶?” 太夫人点头,“是。以前的茶喝完了,就换上了长乐送来的六堡茶,说是冬日里喝最是暖身。” 宋云渊点头,笑道:“她啊,最会讨你欢心。“ 太夫人点头,“所以,你什么时候把她娶回家?” 这下把宋云渊给问哑巴了。过了半晌,宋云渊才苦笑道:“当年之事还未查清,她不会放弃的。” 太夫人叹气,“那你又是如何想的?” 宋云渊知道太夫人是在问他三年前的事。斟酌片刻,“苏将军忠正,苏夫人刚烈,当年之事,另有隐情。” 他不能说谁对谁错,但是中间有刘氏插手是必然的,由此看来,当年截到的那封写有战术布防的密信,定是被人栽赃陷害。 太夫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姓白。” 第 34 章 苏初安示意他跟着自己上楼,拐进了王允先的雅间。 “前日刘皓轩带着十人朝西北方向而去,刘荣轩还为此怒气冲冲,方才刘荣轩独身去了东郊,整顿一番,想来,是要有大动作了。属下不敢耽搁,立马来报。” 王允先皱眉,二皇子还在路上,不知何时能到。京都并无异样,怎的刘荣轩突然要有大动作?是胸有成竹,还是孤注一掷? 苏初安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不解他疑惑,只说:“你来福州时,可拜见陛下了?” 王允先心下一动,与苏初安对上视线,不可置信,“他们这是?” 苏初安不置可否,嘴角扬起一道诡异的笑。 那次面圣,陛下看起来并无大恙,只是看起来有些萎靡,也听祖父说起过陛下近日召唤太医次数频繁,莫不是那些人以为陛下即将殡天,甚至是要逼宫?此举不论成败,谋逆罪名刘氏是怎么也逃脱不了了,或者是他们认为太子登基成了新皇可保刘氏一族安然无虞?想到这王允先竟觉得可笑。刘氏一族不立朝堂,想来是不知晓那些个谏官进言的死忠,以死明志之事常有,新皇还要靠这些几朝元老稳固朝廷,一个外戚也妄想把皇帝当做傀儡,自己当那幕后皇? 王允先摇头,“历来成王败寇,谁又不受口诛笔伐?” 苏初安冷笑,“生前哪管身后事,谁做主,笔,就在谁手里。” 苏初安不欲多说,起身要走,走到门口,手扶门框转头问他,“二皇子到底什么时候到?” 王允先也不瞒他,“他拐道去了西北方向,到福州恐怕要再些许时间了。” 苏初安点头,“这几日我动作有点大,你最好能稳住刘荣轩。” 王允先失笑,倒是没见过打人之前还要知会别人一声的,无奈点头道:“你也多少留点什么,不然二皇子那也不好交差。” 苏初安点头,表示自己心中有数。 宋炚铭留给王允先的人敲开了门,苏初安与王允先对视一眼,便转身打开房间的密道,躲了进去。 “公子。” 王允先神态自若,“何事?” “殿下传来密信,已经截住了刘皓轩,不出三日,便会赶来福州。” 王允先面上一喜,“好啊。”又说:“咱们的人进行的如何了?” 王允先与苏初安想的一致,王坚一路人必须隐匿起来,不如将计就计,用二皇子的人顶替掉王坚的人,即可行又不打草惊蛇。 “全部归位。” 王允先点头,挥手让人下去了。王允先敲敲桌子,示意苏初安可以出来了。“前些日子,我与刘荣轩相识,一见如故,不如我趁机,去东郊庭院一探究竟?” 苏初安倒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动静,这边的事,他知道的越少,对他们都更有利,平日也就是只言片语一带而过。 苏初安有点拿不准他说的那句一见如故的水分有多大,刘荣轩心思深沉,怎么可能与王允先这样的人一见如故?又或者,正因为是王允先这沉默寡言的冷清,正对了刘荣轩的脾气?不管到底是什么,他都觉得这时候并不是个好时机。 苏初安想劝他,“你有些操之过急了。” 王允先却摇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有几日没有收到宋云渊的密信了,京都形势瞬息万变,不及时知晓情况,他们就像盲人摸象,知之不详,就容易落入敌人圈套。 刘氏既敢起兵,就说明京都形势并不乐观,尽管皇帝明知,也抵不住冷枪暗箭。只要太子还在一日,刘氏的挡箭牌就有用一日,陛下若是顾及父子之情,恐怕他们都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苏初安知晓他心中不安,沉吟片刻,开解他道:“京都形势不明,未必不是好消息。” 王允先点头,“我明白。”前日祖父传信,与他言明此行之难解,最后只有一句交代,“没有什么,比人活着,更重要。” 想起谋面不多的父亲,王允先更多的是遗憾,王家历来软硬不吃,被奸人残害是必然的,不是他父亲,就会是别人的父亲,这一层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时也命也,怨不得旁人。只是有些遗憾,未在父亲膝下承欢,也未在祖父身前尽孝。 祖父担忧他被仇恨蒙蔽,毫无明智之举,故而劝他识时务,来日方长,可是,哪有什么来日。青山已非青山,哪有什么可烧的柴。 苏初安没什么情绪地说:“在皇帝眼中,儿子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江山。” 王允先听着他的怨言,毫不意外。 苏初安嘴角扯着冷笑,倏忽而过。宋濯身为一个皇帝,他甚至可以称他一句明君,皇帝为了江山,舍手足也不过眨眼之间。只是再多仁政,也暖不热人心。 王允先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有人敲门,却未进门。苏初安起身,“我走了,近日不过来了。”有的忙了,分身乏术。 王允先起身送他,“千万小心。” 苏初安点头,转身开门。 “何事?” “侯爷不日将至。”说着递上一封密信。 苏初安接过却未打开,“怎的现在要过来?”二皇子离京有些时日了,此时京都正是紧张的时候,主帅离开,手底下的人要怎么闻风而动? 下人摇头,没有言语退下了。 苏初安摩挲着信封,揣到怀里的那一刻,只觉得心中沉闷,似有千斤压顶。眉心突突跳,这却不是个逗留的地方。 拿着信脚步匆匆回到府中,与黛螺打了个照面便回房了,都没顾得上黛螺欲言又止的神情。 拿出信,却迟迟不敢打开。密信一般两天就到了,信比人走得快,宋云渊此刻应当是刚出了皇帝监视的范围才对。他再匆忙,应当也还有三四日才会到。 宋云渊的信分为两份,一公一私,薄厚分明。信上说了京都的局势,也分析了宋濯未来的可行之举。目前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只要拿捏住刘氏的确凿证据,必然不会潦草了结。 下面是一张薄薄的纸,只有两个字,“等我”。 等我?有什么不能在纸上说偏要见面?有什么不能以后说却要现在来?有什么不能别人说却要亲自来?就是这两个字,让苏初安心中惴惴不安。胸中汹涌澎湃,好似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又好像有什么在触手可及的朦胧之外,一层薄雾,让他蒙眼蔽心。 心中乌云层层密布,即使有千万束日光,也照不亮这片方寸之灵台。 把信好生收起来,放到书架上的书盒里。黛螺站在门外斟酌许久,小心翼翼地敲了门。 黛螺恭敬道:“公子。” 苏初安手一顿,“进来说。” 黛螺让身后人稍等片刻,独自一人进了屋。 “公子,郁蓝来了。”黛螺秉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得一本正经。 苏初安笑起来,“那你怎么一个人进来了?快让你家那口子也进来把。”说罢才注意到她脸上的凝重,“怎么了?” 黛螺摇头不语,转身开门把郁蓝唤进来。 郁蓝跪下一拜后,垂首道:“公子。” 苏初安把人扶起来,心中一沉。他向来不在意这些礼数,他身边这几个人,除了竹青和黛螺小他一岁,其他人都比他年长,说句不知身份的话,都是把他当妹妹看,平日里也就是拱手屈身,跪拜这种大礼从未有过。 郁蓝最是稳重,什么棘手的事眉头都不皱一下,如今怕是遇到什么为难之事,或许,与他母族有关? “一路奔波,辛苦你了。” “公子严重,属下无能,不敢言累。” “行了,跟我就别打腔了。”苏初安没有继续说下去,想看看他会怎么说。 郁蓝还是低头,沉默不语。 苏初安看向黛螺,黛螺手里捏着手帕,不停地搅动,如今月份大了,越来越藏不住心思了。 苏初安心中一叹,“罢了,先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再谈。” 郁蓝欲言又止,就是不肯走。 苏初安朝黛螺使了个眼色,黛螺明意,屈膝行礼边退下了。 苏初安随意坐在郁蓝身边,自己斟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对面。“坐吧。” 郁蓝闻声转了个身,站在苏初安对面。 苏初安也不着急催他,默默地一杯接着一杯饮茶。在苏初安第三次举杯的时候,郁蓝终于开口了。 “属下奉命,去查探夫人母族境况,属下与落栗,确实查到一些情况,只是……” “只是什么?” “想必公子心中,也已经猜到了吧。” 苏初安被他这么一说,沉着冷静的模样也端不住了。“鹰隼族?” 话一出口,没等郁蓝说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若非与他有关,宋云渊又怎会对那些事如数家珍。 果然,郁蓝只愣了一瞬,便应到,“是,鹰隼一族,与夫人母族,又甚密牵连。” 苏初安此刻想的却是,宋云渊快马加鞭地赶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吧。 苏初安打断了郁蓝想要往下说的话,“把密报呈上来,你回去休息吧。” 郁蓝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躬身双手奉上。 “黛螺近日休息不好,你夜里多照看她一些,孩子若是听到你说话,也会开心的。” “是。” “去吧,黛螺就在门外等你呢。” 第 35 章 “什么?太子殿下被禁足了?”刘荣轩心中又惊又不安。再怎么七上八下也不能在下人面前失了态,挥手让人退下,连忙去到刘光亮的院子里。 “父亲。” 刘光亮喝完了药让下人下去。“何事慌慌张张的。” “父亲,京都大哥派人前来,说太子殿下已经被禁足了。” 果不其然,刘光亮听了也是眉头一皱。自被立为储君以来,太子一直谨小慎微,陛下口头训斥都屈指可数,如何如今能被禁足?到底是做出来给他们看的,还是真的要变天了? “皓轩那边怎么样了?” 一说起刘皓轩,刘荣轩蓦地心中一紧,上次联系是两天前,应该不会有事。“皓轩前日来信,说他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了,即日便回。” “待他回来,你们兄弟二人,带着人,化整为零,即可赶往京都,若再拖延,恐会生变。” “是。” “你派人,去一趟京都,好好查探这太子府。”刘光亮说到这,不免急促起来,“要快。” “是,父亲,我这就去。” 刘荣轩走后,刘光亮坐在那一动不动。 当今皇帝宋濯,非长非嫡,若非当年刘氏鼎力相助,他宋濯又如何能一步登天?如此恩德不回报一丁半点也就罢了,可这些年,他倒是越来越防备刘氏一族了,刘氏子弟想进入朝堂是难上加难,即使使点手段进去了,也会被皇帝架空势力,找个由头闲置起来,现在朝堂上竟不能有刘氏的一席之地。现如今竟然想黄雀在后,他怎么会如他所愿。他不是最重视父慈子孝兄弟和谐吗,那就偏要他弑子自残,兄弟阋墙。 外人看他刘氏头上顶着皇字,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皇帝看他刘氏就是居心叵测心怀不轨,故而多加刁难。他这庶系在福州行商坐贾已是备受监视,更不用说京都了。 如今大计将成,又出如此变故,说不准就是给他刘家下的套。可也确实不能再等了,等则生变,变数就会无法控制。那他就来个,将计就计,成王败寇,看谁笑到最后。 现如今竟然想黄雀在后,他怎么会如他所愿。他不是最重视父慈子孝兄弟和谐吗,那就偏要他弑子自残,兄弟阋墙。 “公子。”郁蓝如今赋闲在家,倒替了山岚的位置,当上贴身的传信官了。 苏初安打开密信,眉头舒展,会心一笑。随即把密信递给了郁蓝。 “二皇子凯旋?”郁蓝对这边的事刚上手,还不知晓二皇子去做何了。 “前些日子,王允先跟我说,二皇子改道,带人去截刘皓轩了。” 郁蓝通透,一点就通。“二皇子既回,那咱们也要抓紧时间才行。” 苏初安点头,却笑道:“咱们这回,只管当看客,其他的,自有人处理。” “属下明白。” “让竹青去传令,把侯爷和咱们的人都撤回来,务必不能在二皇子面前漏出破绽来。” “是。”说罢便转身要走。 “还有,给王坚传信,就说……”说什么?说一切将要真相大白?还是说,让他离开。 郁蓝躬身,等着苏初安的命令。 苏初安长叹,“就说二皇子不日将至,自行判断吧。” 郁蓝心知,刚刚他想说的并非是此,可身为属下,不该多言。“是。” 苏初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桌面,内心翻涌着。 在郁蓝点明母亲白氏一族与鹰隼族有密不可分的牵连时,他心中就闪过无数种可能,再回想起江子尤的信……那封语焉不详又内涵颇多的信。 “长乐,答应娘,放弃苏姓,好好活着,娘只盼着你能平安快活。” “女儿,是爹娘对不起你,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离开京都,去哪都好,答应爹,好不好?” 苏初安紧紧握住苏慎和白羽的手,眼泪流到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会不停地摇头。 “将军,夫人,时间到了。” 说话的那人要扒开苏初安的手,手指一个一个被掰开,又复握住,苏慎的手上被带上锁铐,苏初安只能紧紧抓住他的囚服,苏慎被狱监带走,他又去抓住白羽,白羽轻柔地抚去他脸上的泪水,“还记得娘教过你什么吗?”声音里竟带着笑意。 苏初安点头又摇头。 “娘走了。” “娘!” 苏初安猛的做起来,胸口急促地起伏,手紧紧地抓住身上的锦被。平静下来四处打量,才知道自己是回了房。 苏初安掀开被子要下床,听到了吱呀一下的开门声,抬眼看过去,一下愣住了。 “醒了?我做了些清淡吃食,过来吃点吧。” 见人不说话也不动作,宋云渊无奈摇头,放下膳盘,转身向床边走去。 “前日我做了个梦,梦见你十分想念我,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我就来了。”宋云渊蹲下,给人穿鞋。 长久之后,苏初安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宋云渊把人扶到桌前坐下,摆好碗筷,“你想我了,我就来了。” 苏初安敷衍地扯唇一笑。手里端着白粥,一下一下地搅弄着。 宋云渊也不催他,他碗里的粥凉了就端过来盛热的,看着他出神。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娘她,和,鹰隼族的关系。” 宋云渊大方承认,“不算早,我也是刚知晓。” 苏初安抬眼看他,“所以你……”所以你就舍下京都,在一切即将拨开乌云见月明之际,不舍千里,来到福州? “是。”宋云渊一眼看到他心底,看清他心中的不安,看穿他强装的镇定,也看到他在看到自己的时候,心中默默松掉的那口气。 苏初安再想说什么,却被宋云渊喂来的一口粥堵住了。“再不喝,我就得重新做了,你行行好,看在我长途奔波还不辞辛苦给你做饭的份上,赏个脸面,趁热喝了吧。“ 苏初安想反驳他,一张嘴勺子却伸了进来,一口一口的吞咽,还有些咸菜夹在中间,味道一般,却十分爽口开胃。白糯的米粥,比滔天富贵人家的珍馐美馔还勾人心魂。 宋云渊还想盛第三碗,苏初安摁住他的手,摇头道:“再吃今晚就睡不着了。” 宋云渊难得地油嘴滑舌,“我来了你肯定睡不着。” 苏初安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 宋云渊躲闪不及,挨了下实打实的。招了下人来收拾残局,“咱们出门走走?我还没有好好看过这福州城呢。” 苏初安想也不想就要拒绝,却被人拉扯着出了门,“竹青,把你家公子的狐裘拿来。” 近日不逢节,街上的人也不算少。沿路的小摊贩宋云渊挨个看,只要苏初安看过去,宋云渊都要说:“你喜欢吗?”说着就要掏出专门换的碎银子和铜钱,几番拉扯之下,宋云渊占了上风。暗地里跟着两人的隐卫顺势当了下人,小玩意儿买了一堆,一波一波地送回府。 苏初安起初以为他是借故出来打探消息的,没想到是真来游玩的。几条街走下来身边竟只有一个隐卫空手了。 “我累了,咱们回吧。” 隐卫觉得这是天籁之音。 宋云渊拗不过他,只好打道回府。小玩意儿都分给了黛螺他们,连未出生的小娃娃都有很多。苏初安坐在上位,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的微笑,手里拿着心仪的东西,争论着你的好我的更好,什么家仇国恨,什么消息刺杀,都被搁置在九霄云外。 苏初安恍然发觉,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放松轻快了。 宋云渊被围在中间,参与着这群人的争夺,回头望过去,苏初安坐在他面前,反手撑着头,脸上笑容淡淡,如此恬美安静。 “好了,夜深了,都回吧。” “是。”众人行礼,“属下告退。” 挥散众人,宋云渊跟着苏初安回了房,伺候完苏初安洗漱,坐在床边,“心情可好些了?” 苏初安点头,今日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宋云渊握住他地手,轻轻抚摸着手骨,“我快马加鞭,没想到来了竟把我吓了一跳。” 看到他趴在桌子上泪流满面,桌上的东西洒落一地,手里紧紧攥着衣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爹娘,声音蠕糯,满是悲痛。 苏初安像是求饶一般,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 这一下挠在了宋云渊心上,手中一紧,苏初安动弹不得。 宋云渊靠近他,把人带进怀里,埋在苏初安脖颈里,闷闷地说:“长乐,对不起,今天我学做饭的时间太长了,让你久等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久等了。 苏初安却笑了,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宋云渊的脊背上,摇头道:“不晚,刚刚好。” 宋云渊收紧了胳膊,把人紧紧地窝在自己怀里。 苏初安感觉到脖颈处喷洒的温热呼吸,暖心却不烫人。 过了半晌,宋云渊抽身,神秘兮兮地问,“我有一个东西,你要不要?” 必然不是普通玩意儿,苏初安想,不是与他父亲有关,就是与他母亲有关。“要。” 宋云渊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通体白嫩透亮,底部刻着一个“白”字,果真配得上这个名字。 苏初安手里把玩着印章,“你怎会有这个印章?”如此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这是,太夫人交于我的。” 一句话让苏初安醍醐灌顶,这个印章,他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 “太夫人?” 第 36 章 苏初安诧异之外,眨眼间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太夫人,也姓白。” 宋云渊的坦白,换来了苏初安长久的沉默。白玉般的印章,被两个人的手心暖的滚烫,苏初安把印章翻来覆去的摆弄着,试图回到二十年前,那个一片祥和的模样。 宋云渊看穿他地故作镇静,“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一定说。 苏初安沉吟许久,看着那双满是关切的眼睛,微微一笑,摇头道:“没有。”说罢往里侧挪动一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夜深了,歇息吧。” 宋云渊作罢,起身脱了外衫,“也好,咱们来日方长。” 两人不是没有同床而卧过,但那也是太久之前的事了,苏初安手里紧握着印章,心里忐忑又难安,毫无睡意。宋云渊像是故意的,偏要侧着身对着他侧卧,呼吸一凉一热的,像阵小旋风一样吹在苏初安脸侧。 苏初安心疼他疲惫,尽量放轻动作,往里侧挪动,宋云渊偏要跟过来,虽闭着眼,实在不像熟睡模样。苏初安觉得此人实在不值得怜惜,一下把人推开,佯怒道:“你再闹腾,就去跟竹青一块睡去。” 宋云渊睁眼失笑,替他掖了下被子无奈道:“怎么是我闹腾,是你不好好睡,非要动来动去的。” 苏初安瞪他:“那还不是因为你离我太近。” “床就这么大点,我不贴近你,就要掉下去了。”说着撑起身子压在他身上,直视着他委屈道:“你忍心看我掉下床去啊?” 苏初安伸出手指顶着宋云渊的身子,微微一笑,“你压着我,我现在就能让你掉下床去。” 宋云渊握住他的手指,深情款款道:“夫人饶命,为夫错了。” 苏初安脸上臊红,“浑叫什么!你!我……”哑语片刻,放弃挣扎。 宋云渊抓着他的手,亲吻了一下手心,“好了,不闹你了,睡吧。”可身子没有动半分。 苏初安抬腿踢他,“滚下去。” 宋云渊身子一僵,方才未动,是在极力控制自己,把不该有的旖旎抛诸脑外,是在告诫自己如此行为实在非君子所为。刚把那蠢蠢欲动的□□压下去,苏初安那一下与蹭无异样,蛟龙又抬了头。 苏初安感觉到手被人抓的越来越紧,挣扎着想抽出来可分毫不能动。“宋云渊你……” “嘘,别动。”声音嘶哑,脸色燥红。 苏初安手指微凉,宋云渊埋在他手心里,想减轻些躁动。 苏初安顺着他地势,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发觉他眼尾有了些细纹,往上看去,发间竟有几根白发,心念一动,“宋云渊,你有白发了。” 而立之年未到,已然沧桑难为。 宋云渊的鼻尖轻轻蹭着他地手心,宽慰道:“无妨,明日你替我拔掉就是了。” 不行,这样隔靴搔痒反倒更痒。想着就要起身。 苏初安紧张问道:“去哪?” 宋云渊拍拍他的手,“有些热,我出去透透气。” 哪里热了?随即看向他不甚自然的坐姿,心下明了,“你,快去快回。” 宋云渊轻笑,俯身在他唇角印下一吻,“遵命。” 苏初安把人推开,拉被子蒙头,“赶紧滚。” 心中再乱,方才两个人那一通胡闹,苏初安也什么都想不了了。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宋云渊才合门回到榻上。 “你回来啦。”苏初安眼睛微眯着,实在不想睁眼。 “嗯,我回来了。”宋云渊平躺着,像个刚剃了头的和尚。这姿势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就又转身朝外睡,过会儿又平躺着。 苏初安实在受不了了,“你刚刚是去跟厨子学了摊饼的手艺吗?”翻来覆去的。 宋云渊长叹一口气,“你在我身侧,我如何能安眠?” “你要是睡不着,不如把故事从头跟我讲一遍。” 宋云渊方才地坦白劲此刻荡然无存,听到他说过去的事,立马翻过身去搂着他,“我好好睡还不成吗?” 苏初安没理会他的肢体纠缠,就这么被人搂着缠着闭眼。 “宋云渊,其实,我知道一些了。”苏初安毫无睡意,想说些什么打发时间。 说起旧事,气氛突然沉重起来。 “你查到白氏和鹰隼族的关系了?” “嗯。” 宋云渊默然。白氏与鹰隼族同宗同族,这是近百年前的事了,若说灭族是苏初安的深仇大恨,实在是说不上。可白氏到底是他母亲的母族,是他的血亲族亲。白氏一族覆灭,实属无妄之灾,一株似药似毒的草,便让许多人为之丧命,这是刘氏的债。 当年苏将军夫妇仅凭一封信,就被陛下斩首,写封信,正是刘氏呈报的。陛下与苏慎关系非比寻常,若他真的通敌,想必陛下也会格外开恩网开一面,可问题就出现在这,从事发到斩首,不过月余,陛下甚至没有亲自审问过他,仅一份口供便下旨草草了结。 当年之事另有的隐情,宋云渊在太夫人点破之后多少能猜出来一些,可苏初安什么都不知道,现实过于残酷,他也不会让他知晓。 宋云渊有意回避,就想着用其他方法转移注意力。身旁的温香软玉实在过于引人注目,只消一眼,便让人神魂颠倒。 胳膊被人收紧,脖子侧的呼吸越来越浊,腿也被人夹在腿间,轻微的动作也让人无法忽视。 “宋云渊你!”苏初安的话没说完就被人全部吞咽下去。 宋云渊拿着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贴着他的唇说:“这在为你而动。” 苏初安想反驳,又被人夺去了呼吸。慢慢的,自己的手也不自觉的放松,贴在他的胸膛。 宋云渊声音染着爱意,慢慢往下试探,“长乐。” 苏初安竟忘了阻止,轻轻“嗯”一声,回应着他的呼唤。 嘴唇探到脖颈的衣衫就停了,把头自然的放在他肩膀处,长呼长吸,都是苏初安的味道。 苏初安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搂住他的肩膀,宋云渊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撑起身离他远一些,可也无法抵挡住本能,一下又一下的,从眉眼处,寻到耳垂,双唇裹住牙齿轻轻一咬,抬眼看过去,撞进一双包容的眼睛。宋云渊试探着得寸进尺,苏初安却轻轻一笑,一手上滑搂住他地脖子,另一只手,从他的胸膛,慢慢往下滑,却停在腰际处。 宋云渊磨着苏初安的下唇,“长乐。” “嗯?” 宋云渊摩挲着他的背,“你就会折磨我。” 苏初安粲然一笑,眼里的迷茫消散,含着笑意,“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宋云渊在他脖颈里轻轻一吻,“什么?” “恃宠而娇。” 宋云渊愣住,埋头失笑,到底是谁在恃宠而娇啊。 苏初安把人拉起来,捧住他的脸,“娇娇。” “娇娇?” 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苏初安微微扬首,闭上眼睛,倾身而去。 “你快点。”恼羞一下,手上使了劲儿。 宋云渊闷哼一声,“你,轻点。” “好没好啊。” 宋云渊喘着粗气,“长乐,我想……” 苏初安闭眼默许。 一番荒唐过去,竟已微见曦光。 宋云渊抵着苏初安的额头,感叹道:“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苏初安把身侧的人推开,“身子不舒服,我想沐浴。” “好,我去给你备热水。” 天还冷,不敢让人泡在热水里太久,苏初安被伺候的昏昏欲睡。宋云渊往下看去,腿间深红一片,轻轻抚摸过去,苏初安疼的一缩,哑着声音,嗔道:“疼。” 宋云渊把人抱出来擦干净,又是深情一吻,“身在情长在,卿怜我亦怜。” 苏初安窝在他怀里睡着了,没听到他的深情。 竹青敲门的时候,苏初安觉得自己才刚闭眼。浑身骨头酸痛,挣扎着想起身,宋云渊安抚道:“我去。” 批了外衫开门,把外界的声音隔绝,“何事?” 竹青守规矩,敲门之时就一直低眉垂眼,见是宋云渊出来也不疑问,“二皇子的密信。”随即双手奉上。 宋云渊打开匆匆扫一眼,“准备纸墨过来。” “是。” 宋云渊走后,苏初安就没了睡衣,起身坐在床上醒神。看见人进来,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怎么醒了?我陪你再睡会儿。” 苏初安顺势靠在他身上,摇头,片刻之后捶在他胸口一下,“我腿疼,都说了让你快点了。” 宋云渊抬起被压住地胳膊,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是我不好,下次我轻点。” 苏初安猛的坐直,圆眼怒睁,又怒又羞,压低声音说:“下次?你还想要下次……” 宋云渊握住他的手,在手心里摩挲着,沉声道:“苏长乐,等事情了结之后,你与我,就成婚,好不好?” 这一下把苏初安给愣住了,半晌不言。 宋云渊不忍心追问他,把他扶下去,“睡吧,再睡一会儿,我就在这。”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苏初安突觉眼皮发沉,可攥着宋云渊衣服地手毫不松懈。 宋云渊被他这口是心非逗笑了,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手指,就这么就着别扭的姿势,靠在床头。 “侯爷。”竹青端着东西候在门外。 “进。” 竹青手脚麻利,端着盘躬身站在宋云渊身侧,方便他书写。 “送去春和楼。” “是。” “把手底下的人都收回来,剩下的事,自有人处理。” “是。” “铺子里正常经营就好,多加小心。” “是,属下踢他们多谢侯爷关怀。”说罢竹青转身要走。 “还有。” “侯爷吩咐。” “让厨房做些清淡的饭菜,你们公子醒了方便用膳。” 竹青不知道想到什么,笑着应下。 第 37 章 苏初安梦中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感觉总是有人在他身上捏捏蹭蹭的。将着烦人的虫子拍走,翻了个身继续睡。 再次醒来时,手腕握在宋云渊手中,被人摩挲着,一阵痒意窜上心头,把人手拿开,问了才知,不过方过辰时。 宋云渊原以为他要在床上赖着醒神,却见坐起身来。自知理亏,主动伺候着人穿衣,把密信递给他:“今早传来的。” 苏初安蹙着眉头,配合着抬胳膊踢腿,迅速扫过密信:“他倒是快。” 二皇子拐道去截刘皓轩逮个正着。立马请了圣旨,禁军未到之际,许他调动州府兵卫之权。想来,明日即到了。 苏初安又问:“你在这,他想必是不愿意看见的。” 宋云渊走到门外,接过下人端来的热水,拧了巾布给人擦脸,“无妨。” 苏初安嫌他墨迹,自己拿了巾布梳洗,洗好了才说:“你与二皇子,到底在密谋什么?” 宋云渊拿梳子地手一顿,笑道,“我能与他密谋什么?他无心于皇位,都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当真?”没有人能抵挡住那至高无上的诱惑吧。 “布衣素食,寻常却自在。” 苏初安笑着摇头,“若非我们立场不同,我倒真想与他同醉一回。” 宋云渊脸色冷淡,冷哼一声,“他可不会跟你喝酒。” 苏初安看向铜镜,宋云渊眉间地不自然看个正着,转念一想便已明了,“他何时知晓的?” “上元我回京都之后,我们聊过几句,想来,就是那时吧。”他在京都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若是寻常人,自然不能被发现,可任谁再强,也强不过皇权。 苏初安默然点头。宋云渊的态度,就足以证明二皇子的态度。否则,他早已暴露在皇帝眼前。 苏初安宽慰他说:“他来了,咱们就可清闲了。”他只需稳住刘氏哪怕片刻,就已足矣。 宋云渊把白玉簪插到他发间,理了理碎发,“好了,先用膳吧。” 膳没用完,王允先就来了。宋云渊不耐,“他惯会是个看人脸色的,怎么这时候不知道该不该来?” 苏初安暼过去,有些好笑:“他来自然是有要紧事,你对他也不错,怎么今日这么大怨气?” 宋云渊架起胳膊,没好气道:“来的不是时候,自然不受我待见。” 宋云渊最受不了他这模样,踢了他一脚。 “侯爷。”王允先在此处看到宋云渊毫无意外之色。 宋云渊冷淡地应了一声。 苏初安摆起东道主姿态,“坐。” 竹青领着下人奉上了茶,又快速退下,眨眼间书房便只剩三人了。 “你贸然来我府中,想必是有二皇子旨令。” 王允先点头,“殿下已安排好,就在今夜。” 这在两人预料之中,倒也不意外。 “京都那边,殿下是为如何?”一直不言的宋云渊突然说道。 王允先摇头不语。宋云渊与苏初安二人却是明白了。 原以为皇帝要心狠手硬一次,还是心软了啊。 三人沉默不语,相顾无言。 许久之后,苏初安说,“可是殿下还有什么要说与我的?” 王允先面露难色,看看苏初安,又看向宋云渊。宋云渊垂眸不语,掩住眼中情绪。 苏初安直觉一向很准,此事必然联系到当年之事,否则王允先不会亲自登门。不等他再问,王允先快一步说道:“当年那封信,就在刘光亮手中。” 苏初安蓦地手指紧握,手背青筋爆出却依旧像是不知痛一般。 宋云渊抬眼看了王允先一眼,王允先点头,起身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不等苏初安说话,便开门走了。 苏初安眼圈发红,身子在轻微颤抖着。 宋云渊轻叹,起身走到苏初安面前,把人搂入怀中。 苏初安环住他的腰身,手指攥紧了衣衫,一声不吭。 宋云渊手放到他后脑处,像儿时他哭闹之时母亲哄他一般,一下一下地顺到后背,轻柔又安定。 待怀中的身子冷静之后,宋云渊轻声道:“快要结束了。” 苏初安闷在他怀中不肯出来,宋云渊就这么抱着他,把外面的暗涌与风波挡在身后,辟出一片方寸灵台,供怀中人休养生息。 夜幕降临,城中人心惶惶,宋云渊说是要将自己人都撤回来,可他还是派出去几拨人,助二皇子一臂之力。皇权来势汹汹,刘府根本抵挡不住,天边跳出红日直时,大街上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得差不多了。 福州城内喧嚣依旧,平头百姓根本毫不关心昨夜之事,也无人在意自家铺子旁的店铺为何突然关了门。连街头巷尾都无人说起此事来打发这平淡的一天。 宋炚铭换了身常服,敲开了宋府大门。 苏初安为首,携宋云渊带着下人跪在宋炚铭身前。“苏初安阖府恭请殿下金安。” 宋炚铭本就心有愧疚,又被这阵仗弄得手足无措。快步上前把人扶起来,“免礼。” 苏初安低眉顺眼:“谢殿下。” 宋炚铭推了宋云渊一掌,“你在这裹什么乱?” 宋云渊嬉皮笑脸,“我是他的人,自然要随他拜见殿下。” 宋炚铭噎了一下,走向上座。 宋云渊坐在他下首,“还未恭贺殿下大获全胜。” 宋炚铭摆手,“还要仰仗二位相助。”客气得着实不像天潢贵胄。 “后事麻烦,殿下怎么亲自驾临寒舍?。”宋云渊俨然一幅主人姿态。 “我来,是有事要与苏……苏公子相商。” 苏初安自他坐下,便一言不发,听到宋炚铭说到他,才看过去,找出方才跪拜的那副容貌,“殿下此话可是抬举小人了,有什么事殿下尽管吩咐,小人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宋炚铭听着这满是敌意的话,心中苦涩,半晌之后道:“刘府内,我要的东西已清点完毕,择日我便启程回京,若是你想去刘府,自当去吧。”说罢便起身走了。 宋云渊起身跟着他走出花厅,苏初安连站起身都没有,丝毫没有方才的伏低做小姿态。 “殿下。”宋云渊喊住前面那个头一回失态的皇子。 被人叫住,恍如醍醐灌顶,宋炚铭眨眼间又是那个翩翩公子,“何事?” 宋云渊的脸色却不这么好了。“殿下此举,所谓何意?” 明明他可以当做什么事都不知道,却偏要来蹚当年那场浑水。他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并非一般,如今宋炚铭挡在宋濯身前,就是要把两人立于敌对位置,过往种种皆在一句话之间灰飞烟灭,往后种种便是针锋相对。 宋炚铭苦笑,寻到一个石桌前坐下,突然说起当年。 “你大约不知道,我与她,有过婚约。就在我刚出生之时。” “母亲怀我艰难,几次都险些丧命,父皇处置得完罪人,处不完女人的嫉恨。母亲临产之时,被人下了奇毒,多少太医都摇头无法,苏夫人听闻此事,带着她族中圣物求见父皇。母亲当晚便醒了过来,第二日,我便出生了。” 宋炚铭看着脚边不远处的野草,好像有那草药的几分模样,不免多看了两眼。 “那草药似药似毒,母亲身体孱弱,已承受不住药力,我自出生,便染上了那毒。外人都道我母亲是难产,其中真相,也无人在意吧。” “苏夫人在宫中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研制出解药,照顾我数月,她常说那时我整日啼哭,谁都哄不好,可只要长乐躺在我身边,我就笑了。直至我身体无虞方回苏府。这份恩情我铭感五内。” 苏长乐长他一个月,按理,当唤她一声姐姐。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可能会让宋云渊误会,解释道:“说起婚约,不过是苏将军与父皇的玩笑话,年幼时我也确实喜欢这位姐姐,如今只有拳拳之心了。” 宋云渊并不在意这些。 “我听闻苏将军夫妇被父皇打入大牢,我便去求他让我去看一眼,只要我进的去,就一定能换得他们夫妻二人的平安。” 一直沉默的宋云渊突然插话,“但是陛下下旨,不许任何人探视。” 宋炚铭点头,“是,不许任何人探视,包括父皇。” 不许探视,亲近之人不得相见,但为恶之人也不会有可乘之机。 “我跪求父皇,父皇说,他们二人在牢中,虽受些苦,但也是生机,天下人口诛笔伐,他不得不做些取舍,待此事风波过去,他再找个由头把人放出来,如此即可两全。那时候,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没想到,陛下昏迷,太子监国。”宋云渊的声音喑哑,像是无波枯井,从深处传来的呼唤。 宋炚铭点头。“父皇突然倒下,留下圣旨,太子监国,要他在一个月内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不过一个月,就让曾经大宋的守护神变成通敌的阶下囚,让曾经盛名的将军变成谋逆的叛贼,让所有浮于表面的和谐消散,漏出狰狞的犬牙。 第 38 章 送走宋炚铭,回到书房却不见苏初安的踪影。问下人也只是摇头说不知。宋云渊的心猛的一下提起来,像是被人捏了又捏攥得酸疼,提步要走,却看见了桌子上撒出来的茶水。瞬间了然苏初安的踪迹。无奈摇头,去卧房拿了披风出了府。 春光已至,天气晴朗,活着的气氛热火朝天,苏初安走在街上,却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行至刘府门前,却不敢再前进一步。 肩上一沉,不用看就知晓是宋云渊。 “我陪你进去看看吧。”宋云渊把披风系好,不管人同不同意,拉着便走。 守卫得了令,躬身行礼。 撕开门上的封条,朱红的大门依旧鲜艳。来福州城日子不短,也登过门观赏过这院中风光,只是寥寥数日,便已满目沧桑。 身边并无府卫跟着,苏初安想凭着记忆找到书房,却走反了方向,等意识到走错时,已经走到一个荒乱的后院。 院中杂草长得半人高,依稀可见一个仅有一人宽的草路。顺着路走到门前,看到一个繁复的铜锁。 苏初安呼吸一下停滞了,细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宋云渊见他神色有异,探头看过去,却只见一只翱翔的鹰,嘴里衔着一只羽毛。 “这锁,可有什么问题?” 直到宋云渊出声,苏初安像手被针扎了一样连忙放开那个锁,几欲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帮我找来一把钥匙,随便什么样的都行。” 宋云渊不解,还是照做,转身去找府卫。 待他回来之时,看见苏初安老老实实地坐在门前的栏杆上,姿势不雅,神色不安。 苏初安把找来的钥匙扭来扭去,转成麻花模样,又绕出一朵花的样子。 “这种钥匙,在大宋境内并不多见。” 苏初安点头,斜着把钥匙插进锁孔,钥匙插到底,转了一圈,又抽出一半,再转两圈,咔哒一声,锁开了。 一把推开门,屋内漆黑,需得点灯。 苏初安把锁握在手里,打前阵,进了屋。 屋里是寻常摆设,看不出什么异常。 或许是氛围太沉重,苏初安主动开口,“小时候我见过这种锁,故而会开。”但他实在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将往事也说的如此生硬。 宋云渊仔细打量着屋内的每一件物品,想寻找到什么机关。闻言轻轻一笑,“夫人还教你撬锁呢?”随即有笑道:“若你半夜翻墙撬开我的门怎么办?” 苏初安正想反驳他,手中摁着的太师椅靠背却塌陷一块,椅子底下升上来一个木箱。 “连机关都回开,我在你眼前岂不是毫无秘密。”宋云渊边说,把木箱拿出来放到桌上。 从进了门开始,苏初安对屋里可能会发现什么好像早有预料,方才把人支走的那片刻,就已梳理好情绪,此刻见了木箱,也毫不变色。 知晓宋云渊是在让自己宽心,就顺着他的话接道:“我只会撬这一把锁,还有,我对你的门,不感兴趣。”说罢快他一步把木箱打开,是一封信。 宋云渊福至心灵,一把握住苏初安伸出去的手,左手把信拿出来揣进怀里,先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回府之后再看个详细。” 苏初安眨眼,木木点头。 宋云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做,就是突然觉得这箱子里面的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绝不能让他这样贸然打开,至于以后,总有办法的。 仔细查探一番,并无其他东西,两人正要关门,听到府卫来报,“公子,府上有人来寻二位,神色急促,恐有急事。” 苏初安脚步一顿,与宋云渊对视一眼,见人摇头,便说:“我知道了。” 两人快步赶回刘府门口,竹青见了人,脸上大喜,“公子。” “何事?” “府中来了一江姓男子,拿着老爷的信物,属下不敢耽搁,请您回去。” “姓江?”苏初安正往前走,脚步猛的一停,竹青一时没控制住,马上撞上苏初安后背,宋云渊伸出手指一顶,硬生生把竹青定在原地。 “是,信物是一块荷花印章。” 苏初安脸色沉了下来,嘴角却勾起,冷哼一声,脚步却快了两分。 江子尤在宋府花厅里坐的安稳,苏初安赶回来的脚步匆匆。闻声起身,见着身旁的宋云渊也毫不意外。“侯爷。” 苏初安紧接着说道:“江叔父来此,所为何事?”语气实在算不上和善。 宋云渊捏了捏他的手,“长乐。” 苏初安暼过去,算是听进了他的意思,“叔父请坐。” 宋云渊行礼,“我还有事,先告辞了。”把地方留给他们二人,方才那封信,也要趁机尽快处理好。 “长乐。”江子尤看着苏初安长大,一生无儿女,说是把他当成自己亲生的也不为过,如今如此态度,自己怎能不心痛。 苏初安合眼,压下心中的怒火,不想与他多说废话。 江子尤沉吟,到底还是先低了头,“听闻,二皇子处理了刘氏?” “这不过才几日的事情,叔父您远在陵州,消息如此灵通啊。” “你王叔父就在福州,我知晓又有何难。” 苏初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淡一笑,点头道:“也是,叔父手眼通天,我在京都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你的法眼。”语气表情实在算不上恭敬,这夹枪带棒的一通话,让江子尤心中酸涩。 “长乐。”江子尤斟酌着怎么开口,落在苏初安眼里却是有意隐瞒。 “叔父有话,不如直说。” 江子尤并不在意他的定妆,心中哀叹,到底还是点破了话题:“王坚可有给你一块印章?” 苏初安点头,但他并未说明自己没要。 江子尤拿出一个红绒金丝边的锦囊,从里面抽出来一块印章,放在桌上。 “这种印章,一共四块。” 苏初安从他问起印章的时候,心中就有预感,预感到,他会给自己讲一个悠远的故事。接过印章,不免苦笑,这印章上的每一个痕迹,他都熟悉又陌生。 父亲和自己的那块,放在苏府的祠堂,王坚那块,就是江子尤现在拿出的这块,第一次约见王允先时,他也拿了块印章。 苏初安没着急问,他知道,江子尤在斟酌,如何跟他讲述这个故事。 “有些事,你也该知道了。”江子尤终究还是缓缓吐口,有些事,隐瞒终究不是上策。 “这枚印章,是你父亲在回京前亲手交付于我,原本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物件,最初就只是在与人书信、往来时的身份印证。” “你母亲的身世、还有咱们与王家的交往,这些其中内情,想必你也已知晓了。” 说到这,江子尤看了一眼苏初安。 苏初安闻言冷笑,“江叔父还真是神通广大,连我查到母亲的身世你都已知晓,既如此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有什么想说的,说完罢了。” 江子尤摇头无奈一笑,这性子还跟小时候一样。 “王老先生唯一的儿子,在军中的境况,他必然是要了如指掌的,这一来二去,将军与王老先生也就有了不深不浅的交情。” 江子尤说得轻巧,可苏初安却能一窥当年之情。王家独子与苏家荣辱一体,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老侯爷与将军也是年轻时打出来的感情,自然不必说。” 说到这,江子尤停了,许是在给苏初安思考的时间吧。 王家在朝堂上德高望重,王老先生也是桃李满天下,这就是为苏家掌握了话语权,宋老侯爷战功赫赫,是先帝的心腹,新帝的仰仗,这便是苏家在京都的保障。 有侯府与王府在京都给苏家操持,便省了许多后顾之忧,可人心难测,即便如此,不还是落得家破人亡,穷困潦倒的境地。 苏初安幼时,苏慎从不让他接触这其中的人心复杂,只期盼着他有个快乐的儿时时光,说来可笑,正因为父亲把他保护得太好,以至于自己落得这幅境地。若是他有在天之灵,可会悔恨? “将军把印章交付于我之时,并未嘱咐其他,想来,他是不愿你卷入这漩涡之中,但依我之见,你愿不愿意收复我们这些人,还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苏初安像是听到什么可笑的笑话,笑出声来。 江子尤心中一顿,懊悔自己不该如此冲动。 “我自己的意愿,我自己的意愿?”苏初安笑够了,又是方才那副油盐不进的姿态。“我想要查清当面之实情,你刻意隐瞒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自己的意愿?我多次书信于你,你左右顾而言他的时候,怎么不说我自己的意愿?我被迫女扮男装在宋炚铭面前装作无事时,怎么不说我自己的意愿?我在宋濯面前伏低做小恨不能手刃之时你怎么不说我自己的意愿!”苏初安怒极,一手把桌上的茶盏摔到江子尤脚下。 “长乐,我……”江子尤被厉声质问,却毫无反驳之力。像是个懵懂的孩童,低头忏悔。 宋云渊匆匆赶来之时,只听到一声清脆,连忙加快脚步行至苏初安身边,只见他身体僵硬却轻微颤抖。 “长乐!” 宋云渊担忧他身体,自己不懂医术,只能顺着胸口给他顺气。“冷静。” 苏初安一把推开宋云渊,“我冷静?我不冷静的话就不是摔一个杯子这么简单了。” 宋云渊握住苏初安的手指,摸到一片冰凉。“长乐。别让自己后悔。” 苏初安还想出言反驳,被宋云渊一个眼神打断。 “叔父。”宋云渊微微躬身。 江子尤仓仓惶起身,“侯爷折煞小人了。” “我随长乐,唤你一声叔父。”宋云渊侧头看过去,手里坚定的握着苏初安的手。“我作为小辈,本不该置喙,但是,你也该知晓,长乐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 “既然你们有你们的选择,至于我们如何做,你们也不要插手了。” “我只是……” “不管当初你有何苦衷,今天你都不该秉着自己的想法让他去承担代价。”宋云渊态度坦然,却语气强硬,逼得江子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以为对他好,对他就真的好了吗?你以为时机到了,对他而言时机就真的到了吗?你以为一切都该有个结果了,这个结果确定是他想要的吗?” “我还在他身边,有什么风雨我给他挡着,有什么后果我陪他一块承担,他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也从来不是个退缩的人,你们都小看了他的坚强,也小看了他的坚持。” 苏初安的手被坚定的握在手心中,眼前的那个背影,坚定如磐,没有父亲的宽厚,也足以挡住他泪流满面的狼狈。 苏初安的额头抵着那双温暖的手,靠在宋云渊的后背上,无比心安。方才的一字一句,都刻在苏初安心上。 宋云渊没有动,也没有转身,让他默默地自己消化情绪,他不需要自己的安慰,现在他只需要一个挺拔的脊背,让他停靠片刻,片刻足矣。 “来人,送客。” 第 39 章 江子尤失魂落魄的离开宋府,宋云渊与苏初安两人在一站一坐立在花厅许久。 待到身后的身子不再颤抖,衣服已然洇湿一片。 宋云渊转身把苏初安的头靠在自己怀里,“饿了没?” 苏初安点头。 “那用完膳你陪我睡一会儿可好?” 苏初安点头。 “那我抱你回房可好?”不待人点头,宋云渊就一把把人抱起来,朝卧房走去。” 苏初安一路上被下人看个清楚,羞得头埋在宋云渊肩头,不肯露出脸来。 宋云渊把人放床上,转身想让竹青把膳食准备好,却被苏初安眼疾手快拽住了衣袖。 “怎么了?” “你方才回避我们谈话的时候,做了什么?” 宋云渊心中无奈,这人敏锐力也太高了,自知瞒不过,老实把从木箱里拿出来的信封交给他。 苏初安没着急打开,倒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宋云渊趁此间隙去交代竹青,又打了热水来。 宋云渊自己也不是个多金贵的主儿,自幼不习惯洗漱穿衣这些事由下人伺候着,现在自己伺候人来手法娴熟,也心甘情愿。 热水把干苏初安脸上的泪痕,热帕敷在眼睛上,几番下来,眼睛红肿已不太明显。 苏初安翻开信封,在内页看到了一个白字印章。 “白?”苏初安问出声,抬眼去看宋云渊。 宋云渊脸上丝毫看不出破绽,顺着他答,“可出自母亲之手?” 苏初安没心情反驳他地浑叫,若有所思。 “父皇,儿子回来了。” 宋炚铭快马加鞭赶回京都,马不停蹄便进了宫,呈上奏折,跪在殿下。 宋濯接过奏折却不着急打开看,“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分内之事,不能称劳。”宋炚铭沉着稳重,毫不居功。 “王家那小子可回来了?” “是。” 过了半晌,宋濯才继续问:“那两个小子呢?” 宋炚铭心知肚明,拱手回话,“刘府还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去处理。” 什么事,谁亲自,不必明说。 宋濯揉了揉眉心,长叹一句,“随他去吧。” 大殿里的铜壶滴漏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宋濯缓缓开口,“你可要去见见你皇祖母?” 福州刘氏败落,不过顷刻之间的事,在宋炚铭动手之前,宋濯便已变相软禁了太后和皇后,又放出消息麻痹刘光昊一脉,自然无往不利。 宋炚铭回程有几日,也够太后和皇后接到消息了。宋炚铭长在太后膝下,如今,倒是不知如何面对了。 出乎意料,宋炚铭摇头了。“不了,皇祖母并不想见我。” 宋濯起身下来,把这个跪在他眼前的儿子扶起来,“得了空,去看看吧,你出门许久,她挂念你。” 宋炚铭垂头,“是。” 宋濯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微笑,还想再说什么,却毫无征兆地昏倒在地。 “父皇!”宋炚铭都没来得及反应,宋濯的身子就这么摔在地上。 “怎么样?父皇他如何了?为何突然昏倒?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宋炚铭一看到太医出来就连忙问清病情,如今还是寒风凛冽的时候,竟然满头细汗。 “殿下稍安,臣细细探查之后,并未发现中毒迹象,至于为何突然昏迷不醒,臣需得查验之后才能明确。” “那父皇何时会醒来?” 太医此刻犯了难,摇头道:“不知。” 宋炚铭扬声,“什么?不知?” 宋炚铭还想说什么,宋濯的贴身中官捧着明黄圣旨来了。 “殿下。” 宋炚铭疑惑接过,想问什么,中官却只是摇头,又从袖筒里掏出一个信封,便退下了。 宋炚铭先打开密信,寥寥数语。 宋炚铭皱着眉头看完了信,又打开圣旨翻来覆去看了个遍,长叹一声,决定认命。“来人,请太子进宫。” “监国?”宋炚锦惊讶。 “是,国不可一日无君,身为储君,自然应在此时担起大任。” “可……”宋炚锦想拒绝。 “大哥,父皇如今虽无性命之忧,但何时能醒来却尚不可知,臣弟无德无能,不能为父皇分忧,但是我愿行遍天下,找到医治父皇的神医良药,还望大哥成全。” 宋炚铭此番话,堵住了宋炚锦的后路。 宋炚锦心中也绕了几圈,沉吟片刻后点头道:“也好,明日你同我一齐上朝,同文武百官,说明清楚。” “臣弟还有一事相告。” 宋炚铭把这些天的动向向宋炚锦交代清楚,说明了今天进宫的目的。“父皇正说着要把此事交于你全权处理之时,突然昏迷。” “交由我处理?” “是。” 在回太子府的路上,宋炚锦又细细地想。宋炚锦并非第一次监国,只是以前有宋濯亲笔手谕,名正言顺,自然心安理得。可这次,左手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玉玺,右手是刘氏一族的生死存亡,哪一个都是烫手山芋。 父皇对刘氏动手,想必是早有此意。把自己禁足起来,也是在保护自己,把自己从刘氏外戚胡作非为之中择出来,是想保自己名声。 母后皇祖母都已被变相囚禁于自己宫殿,对刘氏一族的审判却迟迟不下,父皇这到底是何意? 刘氏一族已然伏诛,父皇却在此刻突然昏迷,是想把此事交由他处理吗?自己是应该斩草除根,还是要顾念这血亲之情暂不处理? 今日突然昏迷,到底是真还是假?他暂行监国之权,到底该如何作为? 太子妃自宋炚锦出府时,便一直在府门等待,直到看见太子府的马车,才放下心来。 “殿下,可一切安好?” 宋炚锦点头,握着她略有些微凉的手,“一直站在这等我回来?怎么不多披件衣服?” 太子妃柔柔一笑,“妾身无事,宫中召见,妾身担忧,须得亲眼见到殿下回来,才能安心。” 宋炚锦闻言一笑,“不过是去宫中一趟,有何担忧。” 二人一步一言,直到走进暖房才感受到热气。太子妃见宋炚锦一直愁眉不展,便摈退下人,柔声问道:“殿下可是遇到了难事?” 宋炚锦摇头,“难事算不上,只是父皇今日突然昏倒,连太医也束手无策。” “昏倒?可是中毒?” 宋炚锦摇头,“太医说未查验出中毒迹象。” 太子妃思忖,道:“可有种毒,根本看不出中毒迹象?” 宋炚锦一顿,“太医说父皇暂无大碍,想来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何时能清醒,谁也不知道。” “那殿下一直忧愁的,到底是何事?” “今日二弟比我快一步到宫里,把玉玺交于我,说要我暂行监国,处理国事。” 太子妃闻言一喜,“这是好事啊。” 宋炚锦苦笑摇头,“正因为在让人眼中,这是好事,我才要担忧啊。” 说罢宋炚锦长叹,起身去了书房。 如今只有福州□□三人已被逮捕入狱,京都刘氏的动向无人知晓,他派出去的人给的回复无一例外,毫无半点有用的消息。可若这正是父皇对他的考验呢?要看他在亲与权之间如何抉择呢? 二十余载的岁月,让他只记得自己的父皇,是陛下,是天下之主,是命不可违的绝对力量。 如今摆在他眼前的,看似只有两条路,第一,遵循父皇的意愿,处理了刘氏一族,这其中,要遇到的困难反抗,以及分寸,自己需得心中有数。第二,暂搁不管,一月不醒,便暂搁一月,一年不醒,便暂搁一年。 他知道,父皇不喜欢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太子,他眼中的未来帝王,应该是眼中有百姓,心中有格局的皇帝,一个好的皇帝,必然以黎明百姓的安居乐业为首要之事,必然不能容忍达官显贵的贪赃枉法。但是他身上流着一半刘氏的血,又如何能对刘氏的生存毫无半点波澜。 宋炚锦捏着眉心,“来人。” 门外有人应声,“殿下。” “准备一下,我去一趟宫里。” “是。” 宋炚锦一入宫,宋炚铭就得了消息。 “殿下,太子回府不出一个时辰,便再次进宫,独自一人去拜见了皇后娘娘。” “好,我知道了。” 传信之人便要告退,又被宋炚铭叫住,“我要知道他们二人说了什么,一言一行,我都要无巨细的清楚。” “是,属下明白。” 宋炚铭手中摩挲着密信,长叹一声,明明自己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混吃等死,可偏偏要他来担此大任。 接到密信的那一刻,他就已然完全知晓父皇的用意。此事是父皇出给太子的最后一道题,也是一道难题,监考官就是他这个不学无术的闲杂人等。 宋炚铭拿起宋云渊送来的信,心中不免在想,三年前,是否也是父皇出给太子的一道题?太子的答案,他是否满意?想到此处,宋炚铭突觉浑身寒凉,一股难以言说的刺激感透过皮肤深深刺入他每一寸肌理。 宋炚铭苦笑,这就是身为帝王的代价吗?年过半百,却已然孤寡。不知在午夜梦回,父皇是否后悔,又是否遗憾。 第 40 章 明明一样的路程,苏初安却觉得回程慢了许多。 船上晃晃悠悠,晃得苏初安昏昏欲睡。然而越是混沌,越是觉得清醒。 “宋云渊。”苏初安轻声叫了一声。 宋云渊就坐在不远处,看着一盏茶的时间都未翻动的那一页。闻声放下书,快步走到榻前,“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苏初安摇头,神情却奄奄,“你可有事瞒我?” 宋云渊愣了一下,摇头道:“没有。” 苏初安盯着他地眼睛注视片刻,宋云渊丝毫不闪躲,苏初安翻了个身转过去,“那日在刘府搜出来的信,你没什么好说的?” 宋云渊把苏初安的身子掰正,让他一定要面对着自己,坚定道:“我发誓,我从未骗过你。” 苏初安只是随口试探,却没想到宋云渊竟然有这么大反应。看来,定是有事瞒着他,也确实,这不叫骗。 路上颠簸,显然不是问清的好时候,苏初安只得闭目养神,去想另一件事。 信上是母亲的笔记,却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与族人联系无可厚非,也没有涉及要紧之事,更谈不上谋逆。只是,谁会留着自己杀人的刀呢?刘光昊兄弟二人怎么会留着这么大一个把柄在自己手上?他这个根可没有除干净,刘氏兄弟二人就这么肯定自己查不到他们身上?亦或者是,即使知道自己双亲是被贼人诬陷也绝无为父母正名的可能?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闪过,或友或敌,或亲或疏。父亲的怜爱,母亲的鼓励,江子尤的惭愧,王坚的沉默,宋老侯爷的夫人及时伸出的援手,甚至,宋濯的注视。 苏初安无端思忖出一丝怪异的笑容来,或许,真相快要来了。 宋云渊正在给苏初安捏腿,江上湿气重,苏初安的老毛病又犯了,唯有热敷和按摩才能让他觉得舒服些。正捏到膝盖,苏初安就把腿蜷起来,想要下床。 宋云渊连忙说:“怎么,要出去吗?我刚刚听竹青说下雨了。” 苏初安掀被子的动作一顿,“我去窗边坐坐。” 苏初安喜欢听雨声,细雨濛濛时,拍在窗棂上,就像亲人在耳语,雨略大些时,像父母的切切叮咛,有力量,却不严厉。大雨时,像父亲挥剑事甩出的剑风,强劲有力,像自己肩膀上的母亲的那双手,坚定不移。 雨出乎意料地势力渐大,宋云渊把自己的阵地从窗边移到窗边。自己手下,是苏初安那双可在瞬间取人性命却在此刻柔弱似无骨的腿。 苏初安的胳膊撑在窗棂上,闭目听了许久的雨声,突然说道:“宋瑾瑜。” 宋云渊是头一回听到他喊自己的字,一时之间竟愣了片刻。还未等他回话,苏初安又说:“回去之后,我想先问候一下太夫人。” 宋炚铭已经做好了马上要来的风雨,没想到苏初安却是先去了侯府,心中默默松了口气。想来,他已经是知晓了些事情的吧,否则怎会在这种关头,去见老侯爷的遗孀。 苏初安不敢停搁,刚踏上京都的土地……让人取了自己从前的衣服,换回女儿装扮,片刻不肯稍歇去了侯府。太夫人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也在等着她。 苏初安的面具带了三年,换回苏长乐的本体时,竟还有些不适。行至门前,苏长乐才觉察出自己心中由来已久的紧张感,朝宋云渊看了一眼,先他一步踏进门槛。 “太夫人。”苏长乐行福礼。 太夫人和蔼可亲,把人扶起来,柔和道:“云渊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心疼人,刚回来就匆匆忙忙赶过来。” 宋云渊直呼冤枉。 苏长乐微微一笑,“是长乐不懂规矩,未递拜贴匆匆登门,还望夫人莫怪。” 太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来责怪?” 苏长乐乖巧低头,“谢太夫人。” 太夫人拧眉佯怒,“还叫太夫人?你该唤我一声表姨母。” 苏长乐微微一笑,却并未应承。 太夫人知她何意,并不强求。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往身后使了个眼神,身边婢女转身,从屋里捧出一个木盒,便行礼退下了。 宋云渊本也想留在这,被太夫人一个眼神给顶回去了。 宋云渊贴在苏长乐耳边低语:“我刚回来,有些事要去处理。” 苏长乐点头,“去吧。” “等我回来。” 宋云渊走后,太夫人把木盒推到苏长乐眼前, 苏长乐打开一看,只消一眼,便认得。“这是,忘忧草?” “是。” 苏长乐轻轻抚摸,太夫人又拿出一块印章。 “当年白族突遭祸事,你母亲便把这些东西交于我保管。” “忘忧草是什么,想必你已知晓,那我就说说这枚印章吧。” “白族隔世太久,有些胆子大的人偷偷离族,有了前人做典范,出族的人越来越多,散落在各个国中。或许是天意,让他们逃过一劫。”尽管时过境迁,太夫人说到此处,依旧悲恸。 “你母亲出族,是带着任务的。她是族长亲自指派的使者,受族长之命,找到我们这些散落在外的族人。” “鹰隼族自分裂始就想要吞并白族,用忘忧草研制毒药,用以控制民众人心。可没想到,贼心不成,先被刘氏灭了族。又偷了秘方,反被用到鹰隼族人的身上。” “你母亲已经把这些流落在外的族人一一找到,白族的存在碍了太多人的眼,以防万一,你母亲便通了一条联系线路,不认人,只认章印。” 苏长乐听得心不在焉,听到这竟然还在想她母亲的那个背影。 “其实我们这些人联系起来,并无意谋图什么,只是以防万一,是个退路。可没想到刘氏野心如此之大,控制了鹰隼族还不甘心,竟然妄图毁我禁地,种养忘忧草。” “忘忧草并非随处可种,也并非悉心照顾就能长得出来的。族中禁地能长得出来,是因为那片土地下面,埋着人的尸骨。” 腐烂血肉里,才能长出那亦正亦邪的东西。血肉的红,也染红了草的茎叶,白骨表示它最好的养料。 “族长放火烧了禁地,却也断送了族人性命,这几颗,是最后的种子了。” 苏长乐的嘴唇抿着,眉眼低垂,看着盒子里的种子,神色不愉。 半晌,苏长乐抬起头,冲着太夫人邪性一笑,“表姨母,你知道的,我想听的,不止这些。” 太夫人摇头叹气,手中的佛珠转了又转,“我每日夜不能寐,入寝难安啊。” “三年前,当我知道到底发生何事时,已为时已晚。” 说完这一句,就是长久的沉默。 苏长乐已然知晓太夫人的态度,也不多纠缠,捧着木盒,起身告辞。 太夫人跟在她身后,“长乐。” 苏长乐立在原地,“姨母,我以为,你该了解我的脾性。” “两族仇恨于我,形同无物,被谁灭族,有何冤屈,我都不会理会,所以你不用试探我的态度,刘氏如何作孽,桩桩件件,仇怨有主,我算得上什么,为你们报仇雪恨?我如何被利用,如何被操控都已不重要,也不会去再追究,我毕生夙愿,唯有还我双亲清白一件而已。” 或许是觉察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苏长乐缓和了神色。“在福州时我就想着,论起血缘亲疏,姨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回程路上一刻都不敢停歇,想着,回来见到亲人就好了。” 苏长乐仰头,把眼泪逼回去。“姨母,我等了三年,三年太久了,我还能有几个三年,能有几个这样的机会离真相这么近?” “你们合起伙来瞒着我,以为你们都守着秘密,我就不会知道。”眼泪夺眶而出,苏长乐转回去,看着眼前站着的两个人,视线模糊,微微一笑。“这三年,姨母帮助我良多,长乐铭感五内,无以为报。我也不敢奢求姨母再做些什么。” “接下来,就让我自己往前走吧。 “长乐。” 宋云渊估摸着,两人该交谈的差不多了,本想着做一回小人偷听墙角,没想到竟是这种场景。 宋云渊觉察到苏长乐的身躯微微颤抖,伸手想把她搂在怀里,竟感受不到丝毫的热气。谁知一碰到她,苏长乐就像针芒扎在身上一般,迅速躲开了。 “宋云渊。”苏长乐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宛如叹息一般嗓音落在宋云渊耳朵里却如平地炸惊雷一般。宋云渊福至心灵,拉住苏初安的一只手。生怕慢一步,眼前的人就随风飘散,杳无踪迹了。 “长乐,你听我说。” 苏初安微微摇头,“你还记得吗?那天我问你,是否有欺骗我。” “长乐,我……”宋云渊破天荒的吞吞吐吐。 “其实有一件事,你一直在骗我。” 宋云渊蓦地握紧了她的手,苏初安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宋云渊怕自己伤到她,还是松了手。 “你说,你当时为什么把我救出来?” 说罢,苏长乐转身甩手离去,完全不在意留在身后的两人。行至府门前,苏长乐回头粲然一笑,“宋云渊,我走了。” 第 41 章 苏长乐一人仓惶回府,把自己锁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不许任何人打扰。 苏初安在门里跪得挺拔,宋云渊在门外陪着。宋云渊自认为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在此时此地,却万万不敢造次。 宋云渊正在苦恼,听得屋里扑通一声,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分寸规矩,飞快冲进屋里,撞进眼帘的就是苏长乐倒在地上的身躯。 “长乐!梅香,快去请大夫!” 梅香应声而去,宋云渊连忙把人抱回寝房。 世间恐怕没有比不见天日的大牢里更阴冷肮脏的地方了。被褥潮湿,鼠虫猖狂。刚被抓进来时候,听到传来的哀嚎,止不住地颤抖,如今过去大半月,已经可以做到恍若罔闻。在这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她被迫与父母分开关押,尽管没有受到什么皮肉之苦,可这到底不是人呆的地方,不仅要忍受冷淡残羹,还要面对狱监的调戏侮辱。 小小的天窗外,依稀能看到烟花散落的美丽。狱监送来晚饭的时候,苏长乐正盯着外面的烟花,“今天什么日子?” 狱监左右看了一圈,怕被人发现一般,“马上年关了,今日撤了禁宵,君民同乐。” 苏长乐苦笑,“君民同乐……哈哈哈……”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滑落,洇湿了一小片衣衫。 狱监把牢门重新锁好,看着里面这个年轻姑娘,到底不忍心,道:“子时将至,姑娘还是早点休息吧。” 苏长乐眼珠微闪,叫住了转身将要离去的狱监,“大哥,我爹娘他们……” “苏将军他们,没受皮肉之苦,姑娘且放心。” 苏长乐点头。 这些日子,从不曾有人肯与她多言半句,今日听到双亲还好,苏长乐紧绷的心松了一口气。蜷缩在冰凉的被褥里,恍惚间好像触摸到了边疆的风雪。 寒风袭来,苏长乐以为是边疆的风吹到了京都,一睁,发现自己被几个从没见过的穿着狱监服饰的人团团围住。 邪恶的笑,粗陋的手,肮脏的墙壁,锈红的血,这座牢房里,存在的每一样东西,都是那些罪恶的见证。 苏长乐衣衫不整,横躺在地上,浑身的青紫触目惊心,墙边的血流出一副摄人心魂的红,她空洞的双眼盯着窗外迸炸的烟花,极致之美,顷刻之间,坠入深渊。 “大夫,她怎么样了?” 宋云渊的声音如同三年前那样着急揪心。 大夫摇头,“姑娘身体,原本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大悲大恸,毫无招架之力。” 宋云渊握紧了大夫的小臂,听到这话,手上又加了一分力,“那她何时能醒?” 大夫趁他松懈,把自己解救出来,摇头道:“这个,我不敢保证,或许三五日,或许三五个月,若是一直不肯醒……哎。” 大夫话没说完,宋云渊已知晓其意。 是她自己不愿醒,若是一直不醒来,那也不会有多久的活头了。 大夫拱手行了礼,本想直接告退,想想还是不忍心,又写了药方,交给梅香,“一天一次即可,若能喝下,也是好的。” “是,有劳了。” 药已经熬了三天了,喝下去的还没有一碗水的量多,梅香每次熬药,都要哭上一场。 “我来吧。” “是。” 梅香却不肯走,留在小炉旁,就这么守着。 “那个替代长乐的玉小姐呢?” “小姐初至福州不久,就传信说,把玉小姐送到庄子里好生养着。” 宋云渊点头,细细想来,想必是去福州时,对今时之事就有了打算。 竹青从外面匆匆赶来,“侯爷,二殿下来了。” 宋云渊脸色微沉,“他来做什么?”又问,“他一人来的?” 竹青摇头,“还有一人。” “请到花厅吧。” “是。” “不知陛下驾临,臣未远迎,望陛下恕罪。” 宋濯虚扶,“起来吧。” 宋云渊起身谢过,又朝宋炚铭行礼,“二殿下,别来无恙。” 宋炚铭苦笑,知道他埋怨自己,自己也是十分无奈,“父皇听闻长,听闻苏小姐身体不适,特来探望。” 宋云渊拱手,“怕是要让陛下失望了,长乐昏迷不醒,不能面见陛下。” 宋濯又惊又疑:“昏迷不醒?怎么会?可找了大夫瞧过了?” 宋炚铭招人过来,要他去皇宫里请个太医来,却被宋云渊拦住了。 “不过是新伤加旧病,不必劳烦去请太医了。” “旧病?新伤?”宋濯茫然地看向宋炚铭。 宋炚铭几欲张口,却一字不说。 宋云渊并不想让宋濯心中安稳,故而质问道:“一个人高马大的男性在大牢里待上半月便可如废人一般,长乐在大牢里一个月,受尽苦楚,陛下如今全当不知?她孤身一人去福州,被刘光亮派去的高手一箭穿心时,陛下可有为她担忧过半分?她每每夜不能寐思念双亲时,陛下是否也在怀念与苏将军一起把酒言欢的好日子!” 宋炚铭大怒:“宋瑾瑜!你放肆。” 宋云渊浑然不觉,“陛下,如今您站在这苏府中,有没有听见,耳旁传来的哀嚎与怒……!” 宋炚铭一拳打上去,把宋云渊没说完的话就着血一块吐出去了。 竹青听到动静,不顾礼节闯进去,带着宋炚铭带来的人,把两个人分开。两个人都没落着什么好,也没伤到实处。 花厅沉寂片刻,坐在首座的宋濯,才缓缓说:“是我对不起子训和白羽。” “刘氏有异心,我早已知晓,我传信告诉他,让他多加提防,可没想到,到底还是被刘氏得了手。” “人证物证俱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在这件事上,若我草草了事,这天下,还能安宁吗?” 宋云渊怒气之下,把手边的杯子摔到地上,“所以,所以你就用长乐的父母,用你过命的兄弟,去换你高高在上的皇位,苏将军用自己的血给你铺出一条康庄大道时,陛下可还记得当年的承诺!” “子训,我定不负你!” “为君持此凌苍苍,上朝三十六玉皇。下窥夫子不可及,矫首相思空断肠。” “我定不负你!”宋濯闭上眼睛,将眼眶里的热泪逼回去。半晌,似哭似笑道:“如此,也好。” 宋濯起身,“等她身体好些,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安稳生活吧,京都的风太大了,她怕是受不住。” 宋濯脚行至花厅门槛处,宋云渊的声音在身后传来,“江子尤,可是陛下的人?” 宋濯只停顿一瞬,“如今,不是了。” 苏长乐匆匆躲到墙侧,可还是没来得及将裙摆收起来,宋濯一瞥,柔声道:“走吧。” 宋炚铭跟上,“父皇……“ 宋濯摇头打断他,“走吧。” “都听到了?” 苏长乐点头。 宋云渊把她扶进花厅里坐下,梅香端上来药粉,又退了下去。 苏长乐小心翼翼把药粉上在他嘴角,“多大人了,跟个孩子似的。” “情之所至,控制不了。”宋云渊不敢动,也不敢说疼,还要赔笑脸。 苏初安白了他一眼。 “药可喝了?” 苏长乐摇头,“我醒了,那药喝不喝的,都一样。” “苏老先生马上就到京都了,等他来了,让他给你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先生年纪大了,折腾他作甚,要是父亲知道了,又要说我不懂尊老。” 宋云渊听她说起“父亲”二字,想从她脸上探寻些什么情绪,可她现在专注于自己脸上的上,什么触动都没有。 宋云渊笑道:“哪是我要折腾他?是黛螺要回来了,他记挂着你的身体,想一道跟过来。” 苏长乐点头,不语。 “小姐,王公子来了。” 苏长乐手上一顿,道:“不见。” 竹青倒是没想到苏长乐会直接回绝了他,躬身应下,要转身回话。 苏长乐又叫住他,“等等。” “小姐。” “一刻钟之后,请他到花厅来。” “是。 苏长乐上好了药,起身去了书房,宋云渊跟上,却被关在门外。 “长乐。” 宋云渊喊了一声无人应和,便站在门外,像个守门神,寸步不离。 半晌之后,苏长乐开门,递上一个信封,“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其余的……” 苏长乐摇头摆尾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云渊木木地接过东西,看她神色不对,想进去探个究竟,结果又被堵在门外。 “哎……” “没有别的话说?”王允先茫然接过东西,想再多知道点什么。 宋云渊摇头。 王允先看他脸上的伤,也知道刚刚必然是情况不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片刻间就满城风雨,都知道小侯爷和二殿下干了一架,脸上挂彩。 “那臣就先回去了,日后再叨扰。” 宋云渊摆手,快他一步走了。 王允先打开信封,看到内里的两个印章,顿觉心中不安,连忙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往日种种不可追,自责空叹几人回。万事无能不得遂,清心戒愁无酒杯。” 寥寥数语。 印章是一朵莲花,和一个白字。王允先并非第一次见莲花印章,却是第一次见白字印章。看到这个白字,好像一瞬间打通经络,无数问题就有了答案。 “父皇,苏将军他……” 宋濯抬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半晌后,从宋濯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哀叹,“不重要了。” 白族是否泄露军事机密,不重要了。苏慎是否自愿赴死,不重要了。刘氏罄竹难书的罪名上是否多了一道不重要了。自己是否后悔不重要了。苏长乐是否知道真相,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白氏一族再无重来可能,苏慎与白羽在九泉之下也能携手,刘氏倒塌已成定局,苏长乐还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苏长乐一直窝在书房里不出来,宋云渊就这么一直守在门外,长夜漫漫,月上梢头。 宋云渊把她抱回卧房的路上,苏长乐看着天上的半月,带着睡醒的嗓音,“瑾瑜,我想去边疆看看。” 宋云渊点头,“好,我陪你一起。” 苏长乐手里卷着他的发,一手搂着他的脖子,想要往上探。 “小心摔着。” “不会的。”随即轻轻在他唇上一碰,羞得窝在他颈肩,不肯出来。 宋云渊愣住,唇上的轻软像是假的一般,可触感又那么真实,轻轻地,在他唇上,重重的,在他心上。 “走啊,傻了?” 宋云渊学着她去探她的唇,只一下便轻轻离开,“我们离开京都,好不好?” 苏长乐笑着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这本本身框架不够大 剧情也不丰满 写的比较匆忙 留白也比较多 还望各位看官见谅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