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河》作者:西北望 文案: “爱与恨,谁才能塑造我们?” 爱意和仇恨,谁才能塑造我们? 负罪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而它衍生出的爱恋与恨意,我们更愿意称之为羁绊。 如果过往被千疮百孔地凿碎,是不是还有勇气与能力能够给自己和爱人一个完整的未来? 我们一生奋战,是为了不向黑暗的过往屈服。我们放弃一切,是为了得到虚无缥缈的希望。 阴郁冷漠纹身师攻X浪荡温柔精神科医生受(表面) 可可怜怜身不由己的小美人攻X看似幸运实则比较倒霉的小太阳毒舌受(内里) 一场因为对罪犯的精神司法鉴定而发生的故事,一个关于童年,犯罪,爱,救赎的故事。 一些您需要提前了解的: .文章一切人物,时间,事件皆系虚构,绝无任何指代性。 .心理学/精神科是作者现实中的专业,会尽力规避专业类错误。但世事难绝对,万望理解。 .我不是重庆人,但非常喜欢这座城市。如若对该城市的描述有出入,请不吝赐教。 .无论文章中过程如何,正义是人类的终极追求。一切罪行都会被惩罚,这点毋庸置疑。 .来去随意不强求,不接受写作指导和无端的恶意猜测,大家都要开心快乐而自由。 标签:强强 HE 剧情 年下 正剧 第1章 无声 安良走进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默地站在一片无声的压抑的黑暗中。 “你杀了我吧。”他缓慢地开口了。声音落入黑暗,旋即无影。 黑暗从嘴里吐出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朝着安良伸出一只清瘦的手。那只手白的在黑暗中都能现出个隐约的轮廓来:“我哪里舍得。” “算我求你了,秦淮。”安良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拿走了我这条命,我欠你的就都还清了。” 秦淮的手慢慢地摸索到了安良的脸庞上。他抚过安良的眉眼,鼻子,嘴唇,像是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只野兽嗅到了熟悉的回巢的路:“但我是爱你的。” 安良突然笑了,他在黑暗中笑的滚落了秦淮一手的眼泪。 他听见自己说:“我知道。” 面前的这个疯子爱他,安良是知道的。 一年前,重庆。 重庆的夏天漫长而燥热,这座城市像是一口巨大的锅,里头蒸腾着沸水;又像是一口炼钢的炉子,众生就是其中要被炼化的那块钢铁。 安良将自己的摩托车停在了路边,下车的时候险些被摩托车的支架烫到了脚踝。他叹了一口气,将裤脚放下来了一点,盖住了自己的脚踝。 医院里如常般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乍一看像是个五里店的菜市场。安良将一点不耐烦的神色收入眉梢,用身上的白大褂将自己裹紧了些。 有人撞了他一下,是个老太太。老太太焦急地捏着一张单子:“小医生,化验科在哪儿啊?” 这声小医生让安良哭笑不得,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四五年了,却总有患者看着他的脸以为他还是个没毕业的实习医生。 安良懒得纠正她,冲着前面一抬手:“往前走五十米,右拐。” “五十米是多远啊?”老太太嘀咕了一句:“你又不忙,你就带我过去呗。” “不去。”安良干脆利落地说,将自己的袖子从老太太的手中拽了出来:“导医台有护士,你自己去找她们。” “小伙子脾气还挺大,你这样能做什么医生撒?”老太太中气还挺足:“你这个态度我要去投诉你的,你是哪个科的实习大夫啊?” 安良已经在她说话的工夫里朝前走了五十米,他将摩托车钥匙在手尖上转了个圈儿:“去吧,我是精神科的安良!专门负责治疗你们这种神经病的!药到病除!” 他笑嘻嘻地走了,背影看起来比那老太太更像一个神经病。 精神科的胡护士在门诊口等着逮他,正好将这一幕全部收入眼中:“又不知道收敛,被主任看见了脑壳都给你骂掉!” 安良还是那个笑嘻嘻的表情,凑到年纪能做他妈的胡护士身边:“那姐姐替我挡一挡撒!行行好!” 胡护士将手中的文件袋塞给他:“别跟我搞这个。你今天运气好,用不着在门诊看病人,去这地儿吧。” 她给安良的那个袋子,上面写着十个大字“重庆市公安局江北分局”。 安良像接了个炸药包似的,险些将那个文件袋扔飞出去:“不去不去,换别人去撒!我对这地儿过敏,你们又害我。” “还能换啷个去撒?”胡护士瞪他,一口重庆话说得像火锅里爆裂开的一颗花椒:“就你脑壳灵光,考到了那个证,主任不派你去派谁去?你放心,不去公安局,人在看守所里呢,你得去看守所。” “看守所好,比警察局好。”安良两根手指捏着那个袋子:“我跑一趟,中午记得给我点个龙抄手。” “知道了,去吧去吧,院里的奔驰给你开,别骑你那个噗噜噜的摩托车。” 说是奔驰,其实是精神科里的一辆公用帕萨特。行政给的报销标准就那么点儿,他们科里一群中年男子聚在一起研究油耗,动力,性能研究了大半个月。最后选出这么一辆中规中矩的车,配置全攒齐了都不够安良的那辆杜卡迪贵。 安良嫌弃得要命,捏着车钥匙打开了车门,磨磨蹭蹭地坐到了气味之大仿佛一个臭豆腐摊子上被人扔了一颗炸弹般的车内,皱着眉头将驾驶座上他屁股后面的一个果粒橙瓶子扔到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安良没和别人说过,但是他有点儿洁癖。自己一天之内洗八遍手都是小事,在酒吧里喝得魂飞魄散了他都能记住往伸手来摸他的陌生人手上挤上一泵免洗洗手液。 因此安良落了半个屁股在驾驶座上,一路上开帕萨特开得仿佛在开跑跑卡丁车。 好容易蹭到了市第一看守所的门口,安良从副驾驶座上拎过那文件袋,五十米冲刺地离开了这辆脏兮兮的帕萨特。他的动作之敏捷,神情之警惕,让门口站岗的武警警铃大作,以为他这辆车里有炸弹。 安良将医师证和文件袋都拿给对方看:“市四院精神科的,来三监做个行为能力鉴定。” 武警检查了他的证件和介绍信,方才点了点头,侧身让出一条道:“进去吧,三监在最里面,您一直往里走看见那棵歪脖子树拐进去就行。”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安良一本正经地说。 武警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主动给别人指路的人,就是一盏高尚的路灯。”安良比谁都严肃。 武警约莫看出来眼前这人是个不正经的了,也绷不住笑了:“行,路灯燃烧自己给您照个亮堂。” “就是这样的,同志。让我们为人民服务,燃烧到最后一刻。我是安良斯基,你是什么斯基?” 安良他妈说他就是个猴儿,贼喜欢顺着杆子往上爬,有人理他就格外的人来疯。 “我是李成斯基。您快进去吧,再不进去回头来了车这栏杆抬起来砸着您了。”李成斯基诚恳地劝说他。 安良疯够了,对着李成敬了个礼,就朝里面跑了。 那棵歪脖子树果然显眼,硕大的一棵光秃秃的立在那里,不长叶子也不结果子。安良打量了它半天,十分怀疑这棵歪脖子树之所以还没被人铲了,就是留着给人指路的。 “真想当一棵树啊!风吹雨打归然不动,还是个司法系统的公务员呢!”他心想。 三监是重刑犯的临时羁押处,里面关的全是一水儿的穷凶极恶之徒。来之前安良得空抽出文件袋里的材料看了一眼,他今天要见的这个犯人叫秦石明,三年前把自己老婆杀了。但这事儿不是他进来的原因,他之所以进来是四个月前杀了自己的亲弟弟。 砍了十几刀,血肉模糊。弟媳妇下班回来推门推不开,好不容易挤进去后发现卡在门后的东西原来是自己丈夫的头。 被抓进来之后,审讯他的警察问了他一晚上,结果问出来了这人三年前还杀了自己老婆。 就是这么一个人,家属向法院提请了做司法精神鉴定的要求,说他有精神病,没有为自己负责的行为能力,请求免于极刑。 “秦时明月汉时光,名字是个好名字,就是不干人事。”安良看完后内心一丝波澜都没有,将文件袋扔回了副驾驶,就那么让秦石明的一张照片面朝上直愣愣地盯着他盯了一路。 安良过了安检,将兜里鸡零狗碎的一堆东西都掏干净了,那瓶免洗洗手液也给警卫收了。于是他在去会见室之前,特意去卫生间洗了个手,甩着手上的水珠用胳膊肘撞开了房门。 会见室里比他想象得热闹多了,除了一身囚服戴着手铐脚铐的秦石明之外,还有一个所长并两个狱警,一个律师模样穿西装打领带的人。除此之外,在长桌的最右侧,还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直低着头,直到安良推门进来他才抬起头来。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安良不合时宜地想:“这人长得真好看。” 这人大约二十岁多一点儿的年纪,整个人俊秀而清瘦,头发是短短的寸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浓密的睫毛衬得半明半暗的,鼻梁笔挺嘴唇平缓。他抬头看安良的时候,目光中是一片冷淡到漠然的平静,好像他不是坐在一所重刑犯看守所的会见室里,而是在西藏的什么湖边朝圣。 所长之前见过安良,客气道:“安医生来了?快请坐。” 他见安良的眼神还落在那人的身上,便顺势道:“这位是犯…秦石明的儿子,秦淮。就是他提请要做的司法精神鉴定,劳烦安医生跑一趟了。我们实在不敢带人去你们医院,这路程太长了,我们人手又不够…” 安良一边抽椅子坐下一边点了点头:“没关系,我理解。要是大家都没什么别的异议,咱们就开始吧?” 速战速决,他还想回去吃龙抄手呢。 没人有什么异议,整个会见室的氛围像是凝固了一般。倒是秦淮的眼神一直在盯着他,让安良略微有些不舒服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他抽出公文包里的量表,定了定心神,转向面前的秦石明:“我是市第四人民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师安良,负责你的行为能力鉴定。在开始之前,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他一边翻着表一边等对方回应,等了半日连句“嗯”都没等到。安良有些奇怪,抬起头来正撞上秦石明看着他的目光。 那目光是木的,是冷的,是波澜不惊的,是死气沉沉的。他看着安良,像是看一块石头,看一具尸体,就是不像在看一个活人。 然后他张口了。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的嘴张得很大,大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一缕涎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桌面上。秦石明见状,低头就要去舔。 身侧的律师露出了一个“大家注意,我就要吐了”的神情,连所长和狱警都忍不住移开了目光。整座会见室里还盯着秦石明的人,只剩下了安良和秦淮。 安良从身后的柜子上摸到了一包抽纸,抽出一张来扔到了秦石明的面前:“把嘴擦擦,咱们继续。” 他不是第一次做司法精神鉴定了,这样的病人他见得多了。为了装疯卖傻,当众脱裤子拉屎的都有。安良身经百战,百毒不侵。他甚至想对秦石明的这番行为作出点评:表演痕迹略重,情绪转换不自然,还需要多加历练。 没有人去动桌面上的那张抽纸。过了许久,秦淮站起身来,拿过了那张抽纸,俯身擦了擦秦石明的嘴角。 将抽纸扔进垃圾桶后,他转向安良,沉沉开口了:“安医生,开始吧。” 自始至终,他没有和自己的父亲说一句话。 这一场测量远比安良想的时间要长,过程耗心耗力。到最后其实也不能说做完了,因为所长大约饿得受不了了,出面请安良暂停一下,明天再继续。 安良看秦石明的情绪越来越不稳,便也不想再继续下去。于是双方说好了明天同一时间再来,把鉴定的后半部分做完了。 和所长一起给精神鉴定的前半部分量表上了封条,安良便晃晃悠悠地往外走。这一场测量做了三个半小时,他只觉得腰椎都不是自己的了。 李成还在门口站岗,见他出来了笑道:“安良斯基同志辛苦了。” “不辛苦!革命事业需要你我的奉献嘛!”安良大言不惭地一挥手:“明天再见,我亲爱的李成斯基同志。” 他从狱警还给他的一个小口袋摸了半日才摸出帕萨特的钥匙,正要开车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安医生。” 安良一回头,结果看见是秦石明的儿子秦淮。 他有些惊讶:“怎么了?” 秦淮朝他走近了一步,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安医生回江北吗?我也回江北,能搭个你的车吗?” 安良没料到这一出,整个人就有些迷茫。他隐约觉得让犯人的家属和自己一辆车回江北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又找不到具体的法规法条来支持自己的这个论点。 毕竟全世界也没有哪一条法律规定:“精神科的医生和杀人犯的儿子不能同坐一辆帕萨特回江北区。” 他还在犹豫,秦淮却朝他伸出了一只手。他在阳光下对着安良笑了:“安医生,我来开车吧,你为我爸累了半日,休息休息。” 帕萨特开上了城际高速,安良还在那里缓不过神来。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将钥匙递给了秦淮,又是怎么走进对方为自己打开的车门的。总之等他反应过来,秦淮已经把车都开上了回主城区的高速了。 不得不说,秦淮开车很稳,稳得有点儿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一辆帕萨特被他开的好像一辆悍马一样稳当。他开车时的神情很专注,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不打算和安良说话。 安良耐不住沉默,他觉得自己如坐针毡,又或者是现实意义上的如坐针毡。因为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在副驾驶上吃了一包薯片,此刻掉下的每一块残渣都像是一枚小钉子,戳得安良痛不欲生。 他在副驾驶上拱蛆似的咕涌,终于吸引了秦淮的注意力。他侧头看了一眼安良:“安医生怎么了?” 安良无言以对,他不愿意向陌生人袒露自己有洁癖的毛病,也不能直接和人说“我觉得我屁股上有钉子。” 秦淮见他不开口,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安医生再忍忍,很快就到市区了。” 安良反应过来,秦淮大概是会错了他的意思,以为自己是因为和他一起坐在车厢里才觉得不舒服的。于是安良脱口而出:“我就是觉得这椅子太脏了,医院里那帮人天天把这车当公交车,不知道谁吃的东西落了一地儿。” 秦淮看着他,眼神中突然有了一丝笑意。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从车前的抽纸盒里抽了一张纸递给安良:“那要不安医生拿张纸垫一下吧。” 二人说完这番不尴不尬的话后又是沉默,安良简直怀疑秦淮能一直这么沉默着开回江北去了。结果秦淮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突然开口道:“安医生,我爸…” 他话说了一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继续说下去了。安良大约猜到了他想问什么,难得正色道:“抱歉啊,按照规定,我们不能和家属聊鉴定的。” “我知道。”秦淮点了点头,他的手臂上有几条分明的,显眼的青筋,随着他开车 第2章 黑洞 安良第二天去监狱的时候,心情比前一天复杂多了。 那文件袋在他的副驾驶上沉默的持续的对心神不宁的他开着嘲讽,安良越看越想把这玩意丢进长江里面去。 前一天下午秦淮的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着。安良见过很多的犯人家属,但是一般来说他们对于来做司法精神鉴定的安良都没有那么客气。 在中国人的老观念里,“家里有个精神病”这件事比“家里有个杀人犯”这件事好不了多少。况且要是真因为精神病没判死刑,民事赔偿就够家属吃不消的了。 还不如冤有头债有主,一命偿一命,一了百了,长痛不如短痛。 因此秦淮的那句话对安良来说,听上去倒是挺新鲜的。 其实还有点别的原因在里头。秦淮开车时候沉默的侧脸,手臂上的青筋,还有他说那句话的时候留给安良的背影,都在他心里重重地刻下了一条印子。 安良喜欢男人,他自己知道,但是除了几个朋友之外,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秦淮从各个方面来说,其实都长在了安良的审美点上。要是在酒吧里遇上了这人,他没准真能忍着洁癖上前去搭个话,借着酒劲和人摸摸搂搂,没准儿还能把人带回家。 只可惜,他和犯人家属秦淮相识在一间鸟窝大的,臭烘烘的看守所会见室里。 时机不对,地点不对,人物好像也不太对,真是可惜了。 今日他的革命战友李成斯基同志也没有在站岗,安良本就低落的心情顿时雪上加霜,垂头丧气地往三监走。 昨天的律师不在,监狱长和那两个狱警倒都还在等他。秦淮也在,坐在昨天的老位置上,见安良进来了抬眼看了一眼他,很快又将头转了过去。 好像昨天没有蹭安良的车回江北的人不是他似的! 安良心中存着点莫名其妙的火气,好不容易才将这股邪火压了下去。他当着监狱长的面撕开了封条取出未完成的量表。正准备要开始,就听见一个狱警的对讲机里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 那狱警听了一会儿,为难地看着所长:“陈所,二监食堂那边有人打架闹事,其中一个被人用筷子捅了…” 看守所里打架斗殴还见血了那是大事,所长倏然起身就要往二监走。走到一半响起来还有个安良,他正要开口,安良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这里一个小时就能结束,没关系的。外面不还有别的狱警兄弟们吗,不会有事儿的。” 陈所长听他这么说,权衡半日后只好叹了一口气:“那就对不住了安医生,等会处理完了我再来找你。” 等到他们三个人都走了,安良一下子觉得会见室也清静了,空气也清新了,整个人呼吸都顺畅了。他正要翻开量表,秦石明却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嘶哑的声音。 安良听了半天才知道他是在要喝水,他转了一圈结果都没看见会见室里有饮水机。秦淮也听见了,站起身来对着安良道:“隔壁楼走廊上有个饮水机,我去那边给我爸接杯水,马上回来。” 他一走,一时间会见室里就剩了安良和秦石明两个人。 安良琢磨着这回总算能开始了吧?再不能开始他就要骂人了。结果突然听到面前传来一个清醒的,低沉的声音:“医生,我不做这个。” 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句过分清醒的话是从昨天还在装疯卖傻的秦石明嘴里说出来的,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将落不落的。秦石明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淮淮想要我做这个,他不想要我死。但我不是精神病,我不能做这个来骗人。” 安良有些不理解了,强烈的好奇心压过了他处变不惊的专业素养:“可是…你杀了两个人,那是要判死刑的啊?” 秦石明看着他,眼中有一点闪烁的眼泪,嘴角却是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我知道。” 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做这个,医生你可以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秦石明神志清明,眼神镇定,的确是哪一点看上去都不像是个精神病人。 安良心里想你他妈在玩我呢?别人都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说?非得这时候说?这算怎么回事? “安医生,我求你一件事。”秦石明看着安良:“不管淮淮怎么求你,你都不要为我做这个精神鉴定,算我求你了。” 安良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仅有的耐心被这对父子消耗得一干二净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将量表收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秦石明:“患者可以提请拒绝鉴定。但是我作为医生,有责任提醒你一句,如果你拒绝了司法精神鉴定,那在法律上你就是完全行为能力人,会和所有人一样受到审判。而鉴于你的情况,我最后问你一次,真的不要做司法精神鉴定吗?” 安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诱导性的最后一句话,他不该问的,于情于理这句话都不是他该问的。但是也许是秦淮昨天的那一句恳求,让安良多了这一句嘴。 “嗯,我知道,谢谢医生。”秦石明的目光澄澈而平静:“我拒绝。” “那行,那我去写个报告,回头所长会拿给你签字,就算是你正式放弃司法精神鉴定了。”安良收拾好文件袋,转身就要往外走。 结果他一开门,就和端着一杯热水的秦淮撞了个满怀。 秦淮下意识地伸手要拉安良:“安医生,做完了?这么快?” 安良深吸一口气:“你父亲作为当事人,拒绝接受司法精神鉴定。我现在要去写个报告,拿回来给他签字。” 秦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先看着秦石明:“爸!” 接着他又转向了安良,嘴唇微微颤抖。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就只剩下了恳求:“安医生,我爸他…他脑子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别走,你替他做…我求你了…” 安良觉得自己这一趟仿佛是来渡劫的,他拿出仅存的耐心看着秦淮,一字一句道:“犯人神智清醒,主动拒绝司法精神鉴定。那么作为家属,是没有权力要求医生强制执行的,这点你应该也清楚。”他的目光微动:“况且,你爸这个样子做出来的鉴定结果,可能也和你想要的结果背道而驰。他是不是没有能力负担自己的罪行,你作为他的儿子,应该比我要清楚。” 苍了天了,对着秦淮的这张脸,安良还能说出这样专业的不留情面的话,他都觉得自己可以就地成佛了。 坐怀不乱,心无杂念,严守中国精神医师高尚的道德准则和良好的专业素养,称赞的就是他本人。 “安医生,”秦淮吸了吸鼻子,看着他的目光中只有哀求:“我爸会死的…求求你了…” 按照安良的性子,他本来应该在这个时候毫不留情地对秦淮说:“杀人偿命本就是律法铁条,你不想死那你就别杀人啊!” 但是话到嘴边,安良还是没说出口。兴许是秦淮小兽似的眼神让他没来由地觉得一阵心软和不忍,安良轻轻地拍了拍秦淮的胳膊:“去和你爸说说话吧。” 秦淮猛然伸手抓住了安良落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他的手冰凉却又用力,死死地桎梏住了安良裸露在外的那一截手腕:“安医生…” 安良心里说你怎么还抓住我不放了?这事儿是我能做主的吗?你再不放开我我喊人了啊! 秦石明一直看着他们,此刻突然沉沉地开口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淮淮,放开安医生。” 秦淮的眼眶通红:“爸!” “放开他,淮淮,听爸爸的话。” 秦石明又重复了一遍,秦淮颓然地收回了手垂在身侧。那杯热水还在一旁冒着热气,氤氲着蒸腾着往上。 安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见室。 他被这对父子搅得心神不宁,比刚参加工作那会第一次给犯人做司法精神鉴定都受罪。那份主动放弃精神司法鉴定的报告写出来后,他都不想回会见室。找了个狱警请人家跑了趟腿儿,拿到秦石明签字的报告后安良立刻拔腿就往外走。 在这个地方他一分钟也不想多呆下去了。 到了门口,正好赶上武警他们换岗。李成隔着老远就跟他挥手:“安医生!完事儿了?” 安良心里说不是完事了,是完蛋了。他勉强挤出一个革命者应有的精气神,走到李成面前:“你今天站晚班岗啊?” 李成一边整理武装带一边点头,从兜里掏出个手机打开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推到安良面前,严肃认真地说道:“我昨天想了一晚上,咱们搞革命的不能没有一个稳定的联系方式。希望安良斯基同志加一下我的微信。” 安良被他逗笑了,也摸出自己的手机扫了那二维码。李成的微信名很好笑,就叫路灯,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晚上现改的。 “本佐?这是个啥名嘛?”李成读了一遍安良的微信名,抬头问他。 “什么本佐,给你读的跟个日本鬼子似的。来,跟我念,Benzo,多洋气。”安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手机揣回兜里:“我先回医院了啊!回头你休假的时候咱们一起去喝酒撒。” “要的。”李成和他一起往门口走:“路上开慢点,屋头里潮得很,重庆今天怕是要下雨。” 李成的判断没有错,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天色就迅速地转阴,尔后一场瓢泼大雨兜头盖脸地盖了下来。帕萨特的雨刷器不是很好用,擦雨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听得让人脑壳疼。 “不知道秦淮要怎么回去,他应该不是开车去看守所的。”安良盯着车窗外越下越大的雨,在雨刷器令人昏昏欲睡的有节奏的吱呀声中,突然想起了秦淮。 要不是秦淮的身份太复杂了,他其实对秦淮是有点儿意思的。安良特别吃这一款的,秦淮无论是从外表,还是性格,抑或是为人处事的方式,其实都有点儿让他动心。 只是可惜了,安良自嘲地想,就算是昨天秦淮还觉得他这医生不错,今天过后怕是要恨死他了。 “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安良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突然想起的手机铃声将他吓了一跳,安良单手在裤兜里摸了半天掏出来自己的手机,上面一个硕大的“妈”字简直是一秒钟把安老太太的脸送到了他面前。 摁了个免提,安良大声地回他妈:“做啥子嘛?” 安老太太退休后返聘在警校做财务工作,搬到重庆来几十年了一说起东北话来还是中气十足:“你今晚上回家吃饭不!妈给你做了大棒骨!” “有多棒?”安良逗他妈。 “可棒了!你谢阿姨说这阵子就没见过这么棒的大骨头,回来喝汤不?” “我就知道是谢阿姨做的,老太太还抢功。”安良笑道:“行,我下了班了就过去,路上堵点儿约莫七点多到家吧。” 安老太太被儿子识破了谎言,老脸挂不住。于是她说完要说的话,多余的屁都不跟安良放一个,立马撂了电话。 “嚯,老太太脾气还挺大。”安良瞟了一眼他妈的号码,嘟囔道。 晚上回家有热气腾腾的大棒骨汤喝这件事驱散了重庆雨天的阴湿,让安良走进门诊的时候步伐都轻快了许多,秦石明和秦淮都被他扔在了脑后。 胡护士正和几个小护士一起躲在休息室里喝奶茶,见安良来了,就有小护士笑嘻嘻地来和他打招呼:“安医生回来啦?喜茶喝不喝撒?现点的多肉葡萄,冰沙还在呢!” 安良很喜欢喝这些甜的东西,就接过了小护士递给他的那杯奶茶:“多少钱?我微信转给你。” 小护士脸红了红:“不要钱,算请你喝的。” “你当然不会要安医生的钱。”胡护士笑着点了一下那小护士的脑门:“这是我出的钱。” 安良于是也笑了:“谢谢胡姐,微信上给你转两百块行么?这顿奶茶我请吧。” “行,怎么不行。”胡护士爽快地占了安良这个大便宜:“安公子请客,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赶快喝吧,喝完了回去上班,回头主任巡查抓住你们全得扣奖金。”安良推门出去的时候还不忘记叮嘱了这帮小护士们一句。 下午的精神科门诊其实没什么事,约的号都在上午,安良因为去了监狱才躲过一劫。于是他把淋得半湿的头发擦了擦,拿着个病例台本就出去巡房了。 病房里热闹得很,他们是三甲医院,不是专门的精神病院,因此收治的病人都是有自理能力的,症状都没有那么严重。但这一点儿都不妨碍这些病人们每天闹腾着找事儿,比儿科病房都热闹。 “这是怎么了?”安良看见几个护士和护工聚在一张病床前,就凑过去问。 回答他的是黄伟因,小黄乃是四院比大熊猫都稀缺的男护士,各个科室都抢着要,但是他却安心扎根在精神科发光发热:“病人不肯吃药,怎么劝都没用。用不用强制给药?” 最后一句话他是压低了声音说给安良听的,强制给药说白了就是灌药。安良想了想那画面,觉得太美了自己有点不敢看。 于是他往病床前走了走,对着几个护士挥了挥手:“先去别的床给药,我来看看这里。” 等人散了,安良才伸手拉开了床帘。这床上的病人是个老太太,六十二岁的年纪了,一根白发都没有,一双眼睛亮得可怕。 这老太太是安良接诊的,因此他记得特别清楚。老太太退休前是重大物理系的教授,一辈子都在研究宇宙。到老了退休了突然像被吸进了黑洞似的,情绪变得特别不稳定,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到后来发展到整宿整宿地不睡觉,在演算纸上写谁也看不懂的东西,然后一睡又能睡上一天一夜醒不过来。儿女们看不下去了,就把人送到了四院的精神科。 最后诊断出来是早期的双向情感障碍抑郁分型。安良给她开了一个周的药量,安排她住五天的院,今天这是第三天。 安良拖了把别人家属陪床的椅子坐在老太太身边,好声好气地问:“阿姨,不是和我说好了会按时吃药的吗? 第3章 燃烧 安良一直到下班,心里都因为老太太的那句话有点白毛毛地冒冷汗。出医院之前他去卫生间洗了个脸,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了半天,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琢磨着过几天得跟科室申请休个假。这一天天的,太费脑子了。 雨停了,他的那辆杜卡迪V4停在停车场,一辆摩托车占了一个车位,威风凛凛地挤在一堆大众丰田和哈弗中间。 安良擦了擦座垫上的水珠,跨坐在摩托车上,掏出手机翻了翻微信,除了他妈问他怎么还没下班之外,李成也给他发了个消息。安良点开一看,李成拍了张照给他看,里面是一个人背对着岗哨亭站在雨中。 还有两条微信,第一条是“这哥们在这站了快半小时了,我都换岗了他还在这,你说我要不要去问问他啷个回事?” 第二条是“去问了,人家没理我,就对我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就走了,真他妈酷。” 李成是两个小时前给他发的,照片里面的人,即使只有一个背影,安良也认出来了那是秦淮。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擦了擦车把手上的雨水,单手给李成回了个语音“这人我认识,他家里出了点事儿。他明天要是再来你们监狱,你就给我发个消息。” 李成很快回了他一个OK的表情包,一只小狗伸出个爪子来比了个耶,看上去有点可爱。 安良笑了笑,将手机揣回兜里,抬脚把支架拨起来,平稳地将摩托车骑了出去。 刚才的那场雨真大啊,秦淮站在雨中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安良骑回他父母家的时候,因为堵车比平常用的时间多了二十分钟。一打开门,大棒骨汤的香味就飘到了楼道里。他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见安良抱着头盔进门便皱眉道:“又骑你那摩托车了?太高调!” 他老人家政治觉悟不错,党政知识学得牢固,主要体现在每句话的末尾都会用铿锵有力的三个字给他下评语,下定论。 安良不以为意,熟练地装没听见。他把头盔放在了玄关的鞋柜上,换了鞋就往餐厅走:“妈!我饿了!” “别嚎了!来了!”安老太太端着一锅排骨从厨房出来:“去洗个手,叫你爸准备吃饭。” 于是安良冲着客厅喊了一嗓子:“安院长!吃饭了!” 他爸安城,就是他们四院的院长。但是这层关系在医院只有几个科室的主任知道。安良也不愿意拿这桩事到处说,反正他们精神科和医院的联系算不上紧密。 外科挣钱,妇产科挣钱,从没听说过一群精神病还能给医院创收的。 饭桌上安院长照例问了几句安良的工作情况,他老人家是外科出身,对于精神科的那些东西谈不上多么了解,偏生喜欢问东问西的。于是安良捡简单的说了几句,末了加了句:“这两天还去看守所那边做了个鉴定。” 安院长盛了一碗汤:“给谁啊?” 按照规定,安良不能透露犯人的任何信息,哪怕是跟自己的亲爹也不行。他平时混是混了点,但基本的职业操守还是有的:“我不能说名字的,说了我医师证就没了。爸你也别问了。” 安院长瞟了他一眼,难得地听进去了儿子的这句话,倒当真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老人家是问过了就忘,但是连累的安良一直到回了自己家的时候都还在想这事。刨除掉他对秦淮的那点兴趣之外,安良其实是有点好奇秦石明为什么会毅然决然地拒绝接受司法精神鉴定的。 他杀了两个人,不出意外就是个死刑,连死缓都不会有。换作寻常的犯人,为了求一点生机,一定会可劲儿地装疯卖傻,希望能得一个精神障碍的诊断来逃避刑罚。 但是秦石明冷静而决绝地拒绝了这最后的一丝生机,他甚至让安良答应他,无论秦淮怎么求他,都不要继续为他做这个鉴定。 就好像秦石明知道,秦淮一定会希望他活着。 秦石明杀了自己的老婆,也就是秦淮的妈。按照常理来说,秦淮没了妈,对他爸应该恨之入骨才对,怎么会到处为他爸求一丝活下去的希望呢? 那句“安医生,我求求你了”在安良的耳边挥之不去。秦淮看上去是个有点冷淡或者说疏离的人,但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整个人透出一股穷途末路的脆弱。 就好像,安良是他最后的希望,是他在浮沉的洪水中看见的上游飘来的一节腐木。 安良越想心里越烦,他放了一浴缸的水将自己浸没了进去,还在水里扔了一包日本买的昂贵的入浴剂。结果在水下想这事想出了神,险些把自己憋死。他狼狈而用力地咳出胸腔的一口水,觉得自己就是因为最近太寂寞了,才有点走火入魔。 他摸过浴缸边的手机,点开一个群,里面的人都是他玩的好的几个朋友,都是他“那个圈子”里的人。安良打字的速度很快:“周六,燃烧,有人吗?” 燃烧是重庆洪崖洞那边最大的一个同志酒吧。 群里很快就热闹了起来,狐朋狗友纷纷涌现:“安总寂寞了?”“走起撒”“我周六加班,晚点去找你们”“搞快点搞快点” 和他们约好了周六晚上十点半燃烧门口见,安良找人订了个卡座后将手机扔到了浴垫上,重新没入了那一池水中。 这周剩下的日子过得飞快,四院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拿着精神科安良他们诊室来评全市本季度的先进科室。 “多寒碜人啊,”安良在办公室剥了个橘子边吃边说:“就算评上了,回头别人上去介绍自己‘我们是优秀的烧伤科’,‘我们是优秀的外科人’,咱们上台去怎么说?‘我们是优秀的精神人’?精神小伙们这不是?” 小黄因为他这句话像是被人戳中了笑穴似的,安良一颗橘子都吃完了这人还在笑。 除此之外,社区医院转诊来了一个有躁郁倾向的精神分裂症。这人来的第一天就趁人不注意拿订书机把带他写病历的护士头砸了,非说人家护士头里面有根天线连着美国的间谍。有没有天线不知道,护士的头上倒是缝了好几根美容线。 眼看着科里的老油条们都不愿意接这个病人,安良只能自己接了。光是做诊断就花了他一下午的时间,推去楼下做个核磁共振的时候病人还挣脱了护工撒丫子在走廊里狂奔。安良为了追上他,追到跑岔了气,肋骨下一阵阵抽着疼。 这么一阵阵地轮番闹下来,安良到了周五下班的时候,累得连秦淮是谁都忘得差不多了。 周六早上安良睡了个懒觉,睁眼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他在床上磨蹭了一会儿,翻开美团外卖,从上到下皇帝选妃似的选了许久,才点了一碗鸭血粉丝汤准备先垫垫肚子。完了以后他又打开了盒马鲜生的界面,精挑细选了一袋子菜。从鱼到肉,应有尽有。安良喜欢做饭,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吃。 他自己的这套公寓买在了洪崖洞旁边,白天晚上全都是游客。开盘的时候他爸就说这地段虽然好,但是有点吵闹,让他换个别的地儿。 可是安良喜欢这样的吵闹,他虽然不是这喧嚣中的一分子,但是从窗子里看出去就是来来往往的游客这件事给了他一种安全感。 有的时候晚上安良不想出去,就靠在窗边看着这些来往的如织游客,挨个猜他们是哪里人,来重庆待多久,回去了之后又要干什么。 安良在大部分时候都不知道孤独是个什么情绪,医院里上班这件事就够他心累的了。但是人一个月总有那么两三天,分外想要有个人陪着自己。 安良从初中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的。刚知道这事的时候他难免有些惊慌,但是大概是出于自保的本能,他没和他妈说这件事。现在时间证明了这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按照这么些年他对他父母的观察来说,要是冷不丁跟他们出个柜,老头老太太能活活撅过去。 但是这么多年来,安良身边其实不缺人。他长得好看,职业又正经,性格也不错。这样的人在这个圈子里就跟天菜一样,满地飘零的川渝地区简直就是他的人间天堂。 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段稳定的长久的关系,因为他不知道要如何去维持对一个人的爱意。 再往现实里说,他怕麻烦,也怕让父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妈偶尔催他结婚,都被安良搪塞过去了。有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爸妈还在世的时候,自己是绝对不会有一个长久的伴侣的。 至于往后,那就再说吧。 安良下床后先冲了个澡,然后从柜子里选了一包慧兰水洗咖啡豆,慢悠悠地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等到他咖啡喝完,鸭血粉丝汤也到了。 这家鸭血粉丝汤号称是正宗南京鸭血粉丝汤,说是保证从老板到鸭子全是南京来的。结果安良尝了一口,觉得这鸭子得是从鸭绿江来的。他在秦淮夫子庙吃过一碗鸭血粉丝汤后从此念念不忘,在重庆尝试了许多家都再没有吃到那个味道。 “改天还得再去一趟南京秦淮河边上吃鸭血粉丝汤。”安良将这碗鸭绿江粉丝汤扔进垃圾桶里,面无表情地想。 秦淮,这个名字又在他心头上猛烈地一跳。 “去他妈的吧,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的人,这辈子估计也见不到了,我在这里想什么呢?”安良赌气似的用力合上垃圾桶的盖子,结果差点把自己手夹了。 盒马鲜生送来的很快,安良看着一桌子圆滚滚的小番茄,肥嘟嘟的洋葱头和黄澄澄的柠檬,终于觉得心情好了点。 他给自己做了一个柠檬酸辣无骨鸡,一个糖醋鱼,一个番茄牛腩,最后剩下点芋头被他拿来炖了个汤。三菜一汤摆上桌子,整间屋子里都是热气腾腾的饭菜香。 安良盛了一碗米饭,摆上了一双筷子,高高兴兴翻了新一季的《奇葩说》来看。越吃越觉得自己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简直宜室宜家兰心蕙质,若是个女的,真不知道谁才能配上自己。 跟狐朋狗友约好的时间在十点半,从他家步行到燃烧也就七八分钟的时间,这是当初安良买这座公寓时存的一点小小的私心。他想要活在阳光下,既然不能,那就活在同类中。 他盘算着自己十点多出门就来得及,出门前还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抓了个发型。结果路上算错了时间,等他慢悠悠地走到燃烧门口的时候,四个朋友正伸长了脖子在等他,包括那个义正严辞说自己要加班晚点来的陈奇。 大家看见他来了,都发出了异口同声的一声嘘:“约好了十点半,安总又迟到!” “不迟到还叫安总吗?不迟到那得叫小安。”安良脸不红心不跳,发了条微信让订卡的人下来接他们,自己把腰包打开了让保安查看。 保安拿着个手电筒在里面扫来扫去的时候,陈奇也凑上来看了半天,失望地说:“嚯,安总今天没带一包套出门啊?我还以为安总是因为寂寞才约我们的呢!” “别骚。”安良把自己的包合上,转向陈奇:“上次我们医院去你们单位做的防艾宣传,全给忘了?你要改改,别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往家里带。咱们这趟主要的目的是什么?是喝酒,是蹦迪,是当代青年健康的文娱!不要整的那么低俗。” 安良不仅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在卡座上喝了几杯酒后他去舞池里蹦了一圈,回来之后发现卡座上的人比刚开始多了四个,他的几个朋友全抱着刚认识的人在卡座上啃。 “我他妈…你们是人吗?”安良的一句骂还没出口,就被DJ一段又快又吵的鼓点给淹没了。 行吧,安良默念了几句医院里发的防艾宣传材料,自己端了一杯酒在卡座的边缘上坐了,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夜店里的人头攒动,光怪陆离,没人注意他,这给了他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陈奇百忙之中抽出身,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从伴儿怀里抽出身,趴在他耳边嚎叫:“安总,有没有看上的人啊?” “有个屁,你在我身边我看的上别人?”安良冷冷一笑,四两拨千斤地把这句话推了回去。 “年轻人,不讲武德!欺骗我这样的老同志!”陈奇这几天不知道在微博上看了什么玩意儿,一张嘴笑得安良连嘴里的酒都含不住。 结果等他再倒了一杯酒继续用一种“神爱世人”般无情无欲的超脱目光打量着来往的人群时,一贯信奉唯物主义的安良以为自己撞见鬼了。 他看见了秦淮,就站在他不远的地方。 夜店里蓝色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而他只是沉默地站着,像是一尊俊秀的雕塑,动也不动地看着安良。 安良被酒精浸泡着的大脑突然急速运转起来: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认出来我没有?秦淮知道燃烧不是普通的酒吧吗?他在这里,是不是说明…他也是同类? 两人就这么隔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对视着,谁也没有动。 对视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安良身边的朋友们都察觉出了不对劲。陈奇和周文也顺着安良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见站在那里的秦淮。 这两个缺德玩意儿顿时兴奋了起来,周文也把剩下的两个朋友都推了起来:“快快,别他妈亲了!咱们安总看上人了!是朋友的话就起来助攻!” 陈奇更直接,安良迅速伸手都没能抓住花蝴蝶似的他。这个能人站起身来冲着秦淮一挥手:“小帅哥!有伴吗!没有的话过来坐啊!” 安良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这就是大型社会性死亡现场,这就是人走霉运后的因果报应,这就是交友不慎后的累累恶果。 秦淮看了安良一眼,真的走了过来。 陈奇根本不知道他招来的是什么人,他兴奋地把秦淮按在安良身边坐下,拱火似的说:“来来来,别害羞,你们互相介绍一下,我看你俩瞅对方瞅半天了!这位是安良,我朋友。这位小帅哥是…” 在四周的吵闹声和诡异的灯光中,秦淮对安良伸出一只手,笑了笑:“你好,我叫秦淮。” 第4章 纹身 几个狐朋狗友见秦淮不仅在安良身边坐了,还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纷纷觉得自己助攻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转头去哄自己的伴儿去了。 留下安良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小小的一张沙发被他坐的好像老虎凳。 秦淮还是在笑,他的笑落在了嘴角,却没有落在眼睛里。在安良别别扭扭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他端起桌上的酒杯给自己斟了个半满,给安良倒了个杯底:“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安医生,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什么,不言而喻。安良伸手接过秦淮给自己倒的那杯酒,犹豫了片刻:“你也是…” “嗯。”秦淮回答的十分干脆,半点迟疑都没有:“我也是。” 安良其实脑子里有许多话想说,他想问问秦淮他爸现在怎么样了,也想问问秦淮今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些念头在他脑子里过了几遍之后,安良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 他总不能在夜店里抓住秦淮问你爸什么时候被判刑吧? 秦淮似乎看穿了他在想什么,微微笑着对安良说:“安医生就当是第一次看见我,别的什么都不要在今晚问,好不好?” 秦淮的声音不大,本来应该是立刻被周边的嘈杂淹没了。但是奇异的是,安良却总是能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鬼使神差的,安良点头了:“好。” 之前他就知道,秦淮是他喜欢的类型。今晚在燃烧的秦淮和他白天在监狱会见室看见的秦淮完全不是一个风格。人还是那个人,但是秦淮今天穿了件简简单单的黑色短袖,露出胳膊上一片复杂的纹身。 安良看着那纹身看了半天,努力像是一场寻常的夜店搭讪那样开口道:“你这纹身挺好看的。” 秦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笑了一下:“我师父给我纹的。” “师父?”安良有些不确定他的意思。 “嗯。”秦淮看着安良的眼睛,说话的语气平缓:“我大学没读完就辍学了,现在在跟着人家学纹身。” 这是安良没有想到的,秦淮的气质虽然冷厉,但是看上去怎么都还是一个在读书的学生模样。他犹豫了一下,问秦淮:“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了。”秦淮回答道,又给安良倒了一点酒,依旧只有一个杯底,递给他的时候手指擦过了安良的手背:“安医生呢?” 安良接过那杯酒,迟疑了一会方才道:“我过完年就二十九岁了。” 他本可以像对待所有夜店里遇到的艳遇对象那样,编出一个年龄来骗秦淮,反正秦淮又不会来查他的身份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安良对着秦淮有点儿不愿意撒谎。 秦淮闻言又笑了起来,这回笑意弥漫到了眼睛里。他正经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和他不笑的时候判若两人:“安医生这么年轻就是主治医师了,你家里人一定很为你骄傲。” 安良在这个时候其实并不知道秦淮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他以为,这只不过是一句寻常的客套而已。 秦淮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说话,他的目光从安良身上移开了,落入面前人头攒动的喧嚣之中。安良和他并肩而坐,两人的距离近得过了分,谁动一下都能碰着对方的身体。 安良的面前突然多了个酒杯,和秦淮给他倒的酒只有一个杯底不同,这杯的酒十分实诚,满得简直快要溢出来了。 安良一抬头,就看见陈奇不怀好意的脸:“安总别和人聊了,你今晚都没喝多少酒。来来来,千杯不倒长流水说的就是你,这杯快给我干了。” 若是放在寻常,干了也就干了,安良还不至于一杯洋酒就倒。但是今天他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觉得胃里一阵一阵蜷缩,不是很舒服,因此看着那杯酒的时候就有点犹豫。 整个卡座的人都在看着他和陈奇,磨磨唧唧推三阻四的也不像个样子。安良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对陈奇说明天我就去你家打死你,然后准备伸手接过那杯酒。 但是他的手指还没有碰到酒杯,就被身边的一只手臂拦住了。那只手臂上花纹繁复的纹身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接过了安良面前的那只酒杯。 他转头去看,正对上秦淮看着他的眼睛:“我来喝吧,他今天胃不是很舒服。” 然后秦淮就在众人的一片起哄声中,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亮了个杯底给众人看。 安良有些慌张了,他没料到秦淮会替他挡下这杯酒,他也不知道秦淮的酒量如何。于是手忙脚乱地替人倒了一杯热水:“你快喝点热水压一压。” 陈奇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情大,越过安良拍了拍秦淮的腿:“小伙子,很不错!很讲武德!我们安总就需要你多照顾了!” 安良双眼一闭,觉得陈奇这个人跟人沾边儿的事是一件不干,跟人沾边儿的话是一句不说。 秦淮笑了笑,点头:“好。” 安良逮着个空儿,轻声问秦淮:“你怎么知道我胃不舒服?” 声音小了,动作就过分得亲密。秦淮看着安良近在咫尺的脸和肩颈,突然很快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安良的肩膀:“你刚才捂着胃呢,我看见了。你今晚别喝了,再有酒来你都倒给我。” 秦淮喝了一整杯酒,说话间都有点儿让人迷醉的气息。他就这么贴在安良耳边说话,如蛇吐信,将不可说的缱绻和旖旎都双手奉送到安良的耳中。 安良的心跳猛然就加快了,这杯酒像是入了他的喉咙一样,在他的身体里点燃了一把沸腾的火。秦淮的手还松松垮垮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安良的肩膀,是个亲昵却又疏离的姿势。 那把火绕过身体,经过血液到达了他的脑中,安良突然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受控制了。他趴在秦淮的身侧,在他的耳边轻声道:“那就…谢谢你啊。” 秦淮半揽着他,笑了一下,什么话也没说。 秦淮说到做到,后半场一口酒都没让安良喝。安良的那群狐朋狗友们见状都来了劲儿,一个接一个地来灌安良。然后全部都被秦淮挡了下来,一滴不漏地自己喝了。 他的酒量应该很好,这么多酒下去一点儿都没上头。秦淮看着安良的眼神清澈而清醒,在夜店蓝色的灯光中像天上璀璨的星星。 陈奇附在安良耳边道:“我觉得这个人不错,安总考虑一下?” 安良知道,他自己也觉得面前的这个人不错。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觉得这个人不错。 有什么东西在安良的心里撕开了一个小口子,繁复的枝蔓探出了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散场的时候已经凌晨三点多了,除了秦淮和安良,剩下的一个清醒的就是周文也。他的自律性稍微好上那么一丁点,法治意识也比他们这群人高:“都不许开车回去啊!快点儿的打电话给代驾,我看着你们走了再走!” 于是众人歪歪扭扭地挤在路边等代驾。安良的家离得很近,他琢磨着自己走回去算了。秦淮就站在他身边,也不说话,也不看他,沉默地站在路灯下,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你怎么来的?我给你叫个滴滴吧?”安良记得秦淮家离洪崖洞其实有点儿远,开车得二十分钟。 “叫个屁!叫什么叫!”陈奇本来醉得差不多了,他跟秦淮喝结果技不如人把自己喝倒了:“安总你怂不怂啊!自己家就在这后面那条街,你有点儿待客之道,把我兄弟带回去行不行啊!” 他是真的喝多了,秦淮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他嘴里的“我兄弟”。安良觉得此人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是他却鬼使神差地将手机收了回去,看着路灯下的秦淮:“那你饿不饿?要不去我家吃点东西?” 这借口和话术实在都是老掉牙的了,陈奇立马在边上发出了不屑的一声嘘声,被周文也用胳膊肘撞了一下。 秦淮在路灯昏黄的灯光下就那么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好啊。” 安良一直到掏出钥匙打开家门的时候,还在思考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会把秦淮带回家。 他有点儿喜欢秦淮不假,但是他比谁都清楚秦淮的身份,以及他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安良一向把私生活和工作分得很开,工作上有牵扯的人哪怕他再心动,也绝不会有深一步的交集。 但是他为了秦淮,破了这个例。事到如今,安良也只能安慰自己:“就是带他回来吃个宵夜,反正我今天饭也做多了。别的我什么也不干,明天一早就把人送走。” 于是在心安理得地欺骗了自己之后,安良打开了家门,对站在门口的秦淮说:“进来吧。” 他临走的时候没有关上家里的灯,此刻满室都是暖黄色的灯光。安良一本正经地给秦淮拿了一双拖鞋:“你在客厅稍微坐会,我去给你热点东西吃。” 他说要给秦淮做夜宵,其实就是给人家吃剩菜。 安良把中午剩下的芋头汤煮热了,给秦淮做了个汤泡饭,又把番茄牛腩里剩下的一点儿牛腩捞出来撒了孜然和盐,拿个竹签串了起来给秦淮做了个烤串。 他端着这一碗饭和一根烤串往厨房外走,正要招呼秦淮过来吃饭,就看见秦淮背对着他站着,正在看安良摆在客厅柜子里的一张全家福。 那张全家福是他和爸妈去年过年的时候照的,安老太太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毛病,非让他们爷俩都穿了唐装,自己整了个旗袍,拍了一张土了吧唧的的全家福。安良本来不想跟这种土味照片有任何关系,奈何他妈给他冲了一张小尺寸的逼着他放在了客厅里。 安良脸上有点挂不住:“来吃点东西吧,我知道那照片拍得有点儿难看,我妈非要拍的。你别笑啊!” 话一说出口安良就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秦淮的妈死了,爸眼看着也活不成了,自己犯的什么毛病非得在这人面前提到父母? 秦淮将目光从那张全家福上移了开来,走到餐桌边坐下:“嗯。” 安良做饭的手艺很好,他对此非常有自信。因此秦淮吃到一半,安良就期期艾艾地问:“好吃吗?” 秦淮将筷子放了下来:“好吃,安医生做饭的手艺真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完这句话后,秦淮就再也没有动筷子了。他将碗盏收拾好,站起身来:“我可以去洗个澡吗?” 安良之前也带人回过家,自然知道这句话的潜在含义是什么。但是他破天荒地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秦淮:“在你去洗澡之前,我想和你聊聊天,行吗?” 秦淮的动作停了一瞬,他将碗筷堆到水槽后,重新在安良面前坐了下来:“行,安医生想问我什么?” “你别叫我安医生了,就叫我安良吧。”安良揉了揉眼睛,已经凌晨四点了,他却丝毫不觉得困:“我不是要问你什么东西,我就是想和你聊聊天。我不知道你看出来了没有,我其实刚才在酒吧…对你是有点意思的。” “我看出来了。”秦淮平静地笑了笑,他坐的离安良有点远:“所以我想和你回来。” 安良心中其实有许多问题,但是他找了个最要紧的问了:“你今晚怎么在那里?” 后面的话他问不出口了,但是秦淮应该也能猜到:你爸还在监狱里等着审判,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有心情来燃烧? “生活还是要过的,以前怎么过,以后也怎么过。” 秦淮似乎有些答非所问,但是安良听懂了。 他叹了一口气:“你爸的事情,对不住啊…” “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安良。”秦淮重新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垂下一只手落在安良的肩膀上:“怪谁也怪不到你身上,我心里清楚。” 他这话说得怪怪的,安良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很久之后,安良再回想起此刻的对话的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秦淮的意思。 见秦淮不想继续说下去,安良就想换个话题:“那你现在在哪儿学纹身呢?” 秦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要是想知道,改天我带你去我师父他们店里看看吧。” 听他的意思,倒是有点儿想和安良再见上一面了。 “你说你辍学了去学纹身,那你之前是什么大学的啊?”安良没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忍不住问了一句。 问完之后就觉得自己不应该问,倒是显得有点儿太熟稔了。于是安良立刻补充了一句:“要是不想说就不说,没关系的。” “不是什么好大学,你应该也没有听说过。”秦淮简略地说:“我想去洗澡了。”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神情认真,落在安良的眼里有一种不易察觉的倔强和反抗。 安良立即意识到自己不应该问这么多话的,于是他顺势站起身来:“我去给你拿个新的浴巾。” 浴室里响起了水声,安良坐在床边上觉得有些头疼,用力捏了捏自己的鼻梁骨。他其实不知道今晚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长驱直入,脱口而出。 就好像…秦淮的过去和他有关系似的。 秦淮这个人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本就是意料之外了,安良回想起他们今晚的对话,发现他虽然问了许多,但是秦淮其实什么也没回答他。 他对于秦淮,几乎还是一无所知。 浴室的水声什么时候停的安良都不知道,他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就看见秦淮只围着一条浴巾,赤裸着上半身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 秦淮的身体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的身体,刚洗完澡的时候蓬勃地冒着温热的气息。但是吸引了安良目光的却不是秦淮的身体,而是他整个上半身覆盖着的纹身。 除了刚读高中的时候看的美剧《越狱》,安良从来没有在生活中看见过谁的身上有这么多的纹身。而且这些纹身看上去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图案,互不干扰地盛开在秦淮的身上。 第5章 沉没 安良在燃烧其实喝了不少水,但是此刻他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口干舌燥了,舌头都不是自己的。秦淮等不到他的回答,朝他又走近了一点,伸出手要解开围在自己腰上的浴巾。 安良猛地伸出手,按住了秦淮。 他知道自己的表情此刻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事实上他险些脱口而出一句“你自重!”。秦淮被他按住了手,也不挣脱,手指如同游蛇般在安良的手心里转了个弯,反手握住了安良的手。 他还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在安良耳边轻轻笑出了声:“怎么了?对我没兴趣吗?” 冤枉,真是太冤枉了,安良对秦淮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没有兴趣。事实上他此刻浑身燥热得不像话,久违地蠢蠢欲动。 阻止他的大约是最后仅存的理智和岌岌可危的职业道德。 安良艰涩地说:“你先站起来…咱们俩这个姿势…不太好说话。” 秦淮闻言从善如流地站起身来,立在安良的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神动也不动地打量着他。 安良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身边床上空着的那个位置:“坐下来说话,站着跟作报告似的。” 等秦淮坐了下来,安良转过身去看着他:“你有性瘾吗?” 秦淮虽然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但是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安良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立地成佛了:“我猜也没有。秦淮,我觉得你不错,对你有点兴趣,这件事是我的不对。我比你大那么多,应该比你更清醒一点。咱们俩是怎么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你应该还记得吧?这样的关系,我觉得我们俩不能睡。更何况,我觉得你现在之所以想和我睡,是因为你想把你的痛苦折射成…折射成欲望发泄出来。这样不行的,对你是一种伤害。” 其实若是别的什么人,安良才不会说这么多话。他不在乎对方是不是想把痛苦折射成别的什么东西以隐藏痛苦,反正人生活着就是受罪。只要身材样貌合他胃口,他愿意跟对方玩一场。 但是面对秦淮,安良觉得自己不能那么禽兽。他面前的这个人,正在经历生活中的剧变。哪怕这剧变的本质与他无关,安良却始终对秦淮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在心中。 今天晚上他带秦淮回来,也是因为那隐隐约约的愧疚在作祟。他一想到秦淮要从人声鼎沸的燃烧回到那昏暗的破旧的楼里,回到独自一人的家中,安良就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秦淮坐在他身边,身上还是安良牛奶味沐浴乳的香气。他是冷峻的长相,牛奶味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违和,又有些奇妙的和谐。他听完安良的长篇大论,什么话也没问,只是站起身来简短道:“行。” 眼看他说着就要往外走,安良都快懵了,伸手拉住他:“你去哪儿啊?” 秦淮站在卧室门口,半侧过身看着安良:“我去你客厅沙发上睡一晚,明早就走,行吗?” 安良烦躁地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就着拉着他手的姿势站了起来:“去什么沙发啊?咱俩在这张床上凑合一晚上得了。我那沙发里面是铁架子,特别硬。你躺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别想爬起来。” 说到这沙发安良就来气,沙发是陈奇在当初装修这房子的时候送给他的礼物,北欧进口的。结果好几万的东西中看不中用,别说躺着了,就算坐久了都让人觉得屁股疼。所以安良在客厅里铺了很厚的毛绒地毯,宁愿坐在地上也不愿意坐在沙发上。他又是个有点儿洁癖的人,每半个月洗一次地毯可给他累得够呛。每次洗地毯的时候,都要对陈奇破口大骂。 秦淮没有松开安良的手,他走回了床边,将浴巾摘了扔在了地上,躺到了床上,是个很舒展的姿势:“那好,谢谢你。” “不客气不客气…”安良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地往他下身偷瞄,他是真担心秦淮浴巾下面什么也没穿。结果还好,事实证明秦淮还算有底线,穿了一条黑色的内裤。再往下的,安良就不敢看了。 安良磨磨蹭蹭地关了灯,在秦淮身边躺了下来,浑身都绷得很紧。但是他心中再警觉,也抵不过已经是凌晨五点的这个事实了,安良慢慢地就觉得自己有些困了。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身边的秦淮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安医生,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安良觉得好笑,嘟囔了一句:“别给我发卡啊,我不收,你拿回去。” 秦淮的后半句话却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声音更低了:“可惜了,对不起。” 安良想问他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但是这句话还没有问出口,他就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安良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天没亮。卧室里拉着窗帘,漆黑一片,暗沉沉的。安良昏昏沉沉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发现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身边空空荡荡的,不见秦淮的影子,好像昨晚上回家的只有安良一个人。 “真走了?怎么走的啊?”安良一边揉着头发自言自语一边拉开卧室的门往客厅走,结果险些被餐厅里背对着他坐着的秦淮吓了一跳。 秦淮听见动静,回头看着安良:“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走了呢?”安良走到他身边:“吓死我了。” 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都还在热腾腾地冒着香气,一看就知道是现做的。 两个人不仅没睡成,第二天秦淮还给他做了一顿饭,这种场景真是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秦淮起身替安良接了杯温水:“先喝点水再吃饭。” 安良接过那杯温水,啧啧称奇:“你还会做饭?” “小时候家里没人做饭,我不会做饭就得饿死。”秦淮分给安良一双筷子,在阳光中冲着他笑了笑:“你也尝尝我做的饭。” 安良吃了一口饭桌上最简单的炒青菜,接着就沉默了。他一直对自己的厨艺很有信心,靠一手能做饭的功夫赢得了狐朋狗友们的尊重。但是和秦淮比起来,就是新东方烹饪学校教授和学徒的区别。 简单的一道炒青菜,秦淮都用高汤吊了味道,入口的时候安良还以为自己在吃鱼翅。 他没忍住,多吃了几口,才称赞道:“绝了,你这个做饭的水平真是绝了。” 称赞完之后还有点害臊,自己昨晚用一碗汤泡饭和一串烤牛腩糊弄秦淮,还没皮没脸地问人家自己的手艺怎么样,秦淮没当场翻脸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鲁班门前耍大刀,半瓶子水爱晃荡,说的就是他。 秦淮替他盛了碗奶白浓稠的鲫鱼汤:“你冰箱里只剩下一条冻鲫鱼和几颗干贝了,只能做出来这几道菜。” 听他的口气,居然还有点觉得东西做少了,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这是凡尔赛吧?这就是微博上说的凡尔赛吧?”安良喝了一口鲜掉眉毛的鲫鱼汤,面无表情地想着。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安良问秦淮:“等会要不要去哪里?” 秦淮夹菜的手微微一顿,半晌才道:“我下午要去一趟我师傅的店里。”他抬头看着安良:“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安良发觉自己看着秦淮的眼睛,就很难把“不”字说出口。鬼使神差之下,他听见自己说:“好啊。” 安良没车,就一辆杜卡迪摩托车停在地库里。出门的时候,他给秦淮拿了个头盔:“坐过摩托车吗?” 这话说的有点好笑了,但凡是重庆人,哪里有没坐过摩托车的? 秦淮也笑了,似乎看透了安良的慌张。他伸手接过头盔:“坐过,之前骑过。” “嚯!看不出来?”安良立刻就被他勾起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胜负欲:“骑得好么?” 秦淮正低着头解开头盔的锁扣:“还行。” 安良将车钥匙抛给他:“那你带我吧,反正我也不认识路,到时候隔着头盔听不见你给我指路。” 秦淮没有准备,但还是稳稳地接住了空中朝他飞过来的那串钥匙。他有些意外地去看安良,谁都能看出来安良对他的这辆摩托车有多么宝贝。上次陈奇偷偷骑了,还没到地库门口,硬是被穿着拖鞋追下楼的安良抓回来了。 安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钥匙扔给秦淮,大概是因为他觉得,秦淮骑摩托车的样子应该很好看。而他想看看。 秦淮跨坐上摩托车,转头对着安良说:“抱着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安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疏和迟疑,就好像秦淮从来没有被拥抱过,也从来没有向谁提出过这个要求似的。 安良也犹豫了片刻,他其实可以抓着后座的那两根扶杆,不一定非得抱着秦淮的腰。但是他琢磨着杜卡迪发动的时候威力实在是有点儿大,别回头秦淮骑出去三里地了才发现他被震得掉到地上去了。于是安良伸出手来,环住了秦淮的腰。 他搂上去的一瞬间就觉得不对劲了,秦淮浑身突然一僵。但是这僵硬的瞬间稍纵即逝,秦淮半弯下腰,启动了油门。 他们之间的姿势过分亲密了,比夜店里的耳鬓厮磨,卧室中的十指相扣还要亲密。安良的掌心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秦淮腰上的体温。他想问问秦淮,为什么这么抗拒他的肢体接触却又要主动开口邀请?但是话到嘴边,淹没在了摩托车油门的轰鸣声中。 早知道就买辆自行车了!平时怎么没发现这破玩意儿这么吵! 秦淮骑摩托车和他开车一样很稳。其实许多骑摩托车的人,都存着点儿炫耀和爱出风头的意思。好好的马路不肯好好地骑,改装发动机获得更大的轰鸣声都是小事了。安良上次在巴南还看见一个骑着Ninja400的人,骑得好好的突然一脚加速,想把车头抬起来,跟古代人骑马似的。后来摔得那叫一个惨,安良从旁边路过听着都替他觉得疼。 但是秦淮不是,他有着他这个年纪难得的沉稳和耐心。安良忍不住开始分析起来,秦淮究竟来自于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种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镇定? 他还在后座那里胡乱揣测,秦淮已经把车停了下来:“到了。” 安良没反应过来,手还环绕在秦淮的腰上。秦淮自己摘了头盔,也不催他也不挣扎,就那么沉默的被安良搂在怀里。 还是安良自己发现了自己在走神,他脸立刻就红了,忙不迭地把手从人家腰上拿了下来:“对不起啊,我没注意。” “没关系。”秦淮把头盔拿在手里,下了车往面前的纹身店里走:“就是这儿。” 这家纹身店比安良想象的大得多,上下两层楼,估计得有个三百多平米。整体都是黑白的,像是一尊现代艺术的雕塑一样矗立在街口。 “刺客?”安良抬着头,读那招牌上的字。 “嗯。”秦淮替他拉开了门:“我师父取的名字。” 安良第一次来纹身店这样的地方,他以往的生活和这样的地方没什么太多的联系。因此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店里一楼有几个正在打游戏的人,见秦淮进来了百忙之中都挥手跟他打招呼:“小淮来了?” 这名字实在是有点可爱,安良有点想笑。事实上他不仅笑了,他还没忍住笑破了一个音,那几个人就都来看他:“这是…你客人吗?” 秦淮拿了个店里的一次性纸杯,替安良接了一杯水,简短道:“不是,我一个朋友,送我过来顺便来看看。” 这几个人和秦淮的关系应该很亲密,立刻就有人笑道:“什么朋友?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安良看这走势越来越跑偏,干脆自己站起来做了个自我介绍:“我是安良,跟秦淮刚认识的。没进过纹身店,有点好奇所以跟着他来看看,给大家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淮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嘛!”立刻就有人说:“你先坐着,等会来客人了你在旁边看看,瞧个新鲜。” 秦淮戴上一双黑色的塑胶手套,问其中的一个人:“周哥呢?” 那人冲着楼上努了努嘴:“刚做完一个半胛,满花彩色的大活儿,估计马上就要下来。” 秦淮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我今天约的那个客人打电话来了吗?” 有人应声:“刚打了,确认了,四点半就到。你要不最后再看看他那个图,还有没有什么要修改的地方。等会儿别怕,哥几个都在呢,你就放心地下针,毁了皮我们都能给你救回来。” 秦淮坐到安良身边,从茶几上摸了一个iPad在手里,打开一张图片低头看着。安良坐在他身边,半是被迫半是主动地将那张图片收入眼中。 那图案大概是个纹身的手稿,花纹极其复杂而繁复。安良看了半天,只看出来是个什么兽类。于是他微微侧过头去问秦淮:“能告诉我这是个什么吗?” 他们俩的距离太近了,安良说话间的吐息就在秦淮的脸边。秦淮微微一动,低声道:“是贰负。” “贰负?” “山海经中的神,后代用它来做武官的象征。人面蛇身,跑得非常快。”秦淮说话的时候手指在iPad的屏幕上画着什么,他的手很好看,细而有力:“这是我第一次自己给人纹身。” 最后一句话其实没有必要,但是秦淮说出口了,落在安良的耳朵里就像是他在跟自己示弱撒娇似的。安良立刻起了一点保护欲:“没关系,你肯定能做好,你别紧张。” 听到这句话,秦淮侧过头去,飞快地冲他笑了一下。 “小淮?”身后有人喊秦淮的名字。 安良和秦淮都回过头去看,一个男人从楼梯上慢慢地走了下来。 他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留着和秦淮一样的寸头,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看上去很高。 秦淮见他下来了,放下iPad站起身迎了上去:“师傅。” 原来这就是秦淮的师傅。安良注意到秦淮在面对他师傅的时候,和面对其他人都不太一样,非常放松而自在。肢体语言表明秦淮应该非常信任他师傅。 那个被他喊做周哥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紧不紧张?” 第6章 贰负 秦淮工作的时候很专注,一直没抬头也没说话,看得久了安良都替他觉得脖子疼。 贰负是个大图案,马尾大哥想纹在背上。熬过最初的那阵疼之后,大哥整个人也活泼了,也开朗了,话也多了。他瞅着安良坐在一边看着他乐,就对安良挑起一边的眉毛:“兄弟,你也来整一个?” “大哥东北的啊?”安良听他熟悉的口音,笑着问了一句。 “嗯,咋的,你也认识东北的?”大哥非常热情。 “我妈就是东北老太太。”安良笑了起来:“跟您说话一模一样。” 大哥正想要接上下一句茬,结果突然疼得龇牙咧嘴:“兄弟!兄弟!疼!轻点!” 秦淮的脸色不动,收了手上的针,低声道:“抱歉。要不要缓一缓?” “要要要,这太疼了,我得去外面抽根烟。”大哥龇牙咧嘴地光着膀子出去抽烟了,边走边疼得直抽气。 周之俊看着秦淮,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皱起了眉头,来回打量着他和安良。 安良起身接了杯水递到秦淮手边:“喝口水吧,我看你老是这么低着头,颈椎受得了吗?” 秦淮的手上还戴着黑色的塑胶手套,面对突如其来的一杯水有些局促,不知道要不要把手套摘下来。那塑胶手套很紧,摘下来戴上去都很费力。 安良将水往前面递了递:“别摘手套了,我看你戴上去挺费劲的,就着我手喝几口得了。” 于是秦淮侧过头,就着安良的手喝他手里的那杯水。他的嘴唇蹭过安良的手背,很软。 安良是有私心的,他不想让秦淮摘下那双黑色的手套。戴着手套的秦淮,看上去格外的疏离而漠然,安良知道,自己喜欢看他这个样子。 这个姿势有点儿暧昧,身后传来那几个正在打游戏的纹身师的嬉笑。安良觉得自己的脸都快烧起来了,他偷偷看了看秦淮的脸色,不知道他注意到了这些嬉笑声没有。 工作时候的秦淮看上去专注而冷淡,好像身边天崩地裂都跟他没什么关系。安良注视着这样的他,躁动的心居然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他就坐在一边的沙发上,偶尔和周之俊说几句话,目光动也不动地落在秦淮身上。 这么大的图案,一天之内不可能做完。纹完了一个头,大哥就冷汗迭迭地乞求道:“今儿就到这里行吗兄弟,我缓缓劲儿,过几天再来。” 秦淮踩了一脚机器,等到嗡鸣声停下来之后方才慢慢地说:“行,那你跟周哥约个时间,到时候我再把剩下的纹完。” “谢谢谢谢。”大哥站起来的动作非常迅速,抽着冷气:“咋这么疼啊?” 安良见他那样子也忍不住笑了:“大哥还挺怕疼呢!” 东北的大哥估计是个自来熟,此刻跟安良推心置腹的:“兄弟,纹身这玩意是真的疼,我劝你别整这个,跟他妈容嬷嬷扎还珠格格似的没完没了。” “什么容嬷嬷扎还珠格格。”安良噗嗤一声笑出来:“容嬷嬷扎的那是紫薇。” “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大哥把上衣套上,转向秦淮:“小兄弟后面还有活儿吗?要是没有的话,我请你们俩去整顿烧烤?你看你也辛苦这半天了。” 秦淮正在摘手上的黑色手套,闻言抬起头来笑了笑:“等会还有个活儿,下次吧。” 马尾大哥也是个爽快人:“那行,那下次纹完一起去啊!” 等客人走了,周之俊才看着秦淮似笑非笑的:“我怎么不知道你等会还有客人?” 秦淮把安良方才给他倒的那杯水端过来喝完了:“我有点累,想回家去睡会儿。” “行,你去吧。”周之俊看着自己的徒弟:“你今天做得不错,下针扫雾都没什么问题。下半截图案是个细致活儿,你好好休息几天再给人做。你怎么回去?”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沙发上的安良。于是安良顺势站起身:“我送秦淮回去吧。” 周之俊转向秦淮,像个传话筒似的:“行么?” 秦淮看了看安良,点了点头。 两人朝店外走去的时候,安良突然听到周之俊在背后喊自己的名字。 他以为自己落下了什么东西就回头去看,却听到周之俊沉沉的声音:“我冒昧问一句,你在哪里高就啊?” 这话其实问的有点越界,但也不算什么特别出格的问题。身边的秦淮却一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安良觉得奇怪,于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我在医院里上班。” “医院。”周之俊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直视着安良:“那我方便问一句,安医生今年多大了吗?” 这一下不仅是秦淮和安良,连身后的几个纹身师都察觉出了不对劲,沉默地看着他们。 周之俊很高,安良快一米八五的个子看着他都觉得他比自己高出一截。这样的一个人站在你面前看着你,是个人都会觉得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安良还没有开口说话,就感觉到秦淮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秦淮不动声色地把安良往自己身边拉了拉,直视着周之俊,声音很沉:“师傅。” 周之俊和他们对视了片刻,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秦淮拉着安良的那只手上。过了许久,他才看着秦淮轻声道:“小淮,做人执念不能太重了。” 秦淮握着安良胳膊的手猛然一紧。 这点小插曲让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秦淮骑车带着安良到自己家楼下之后,就站在楼下把头盔还给了安良,显然不打算像上次那样请他上去坐坐。 安良知道他情绪不高,却不明白他为什么情绪不高,连周之俊最后的那句话他也没怎么听懂。安良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觉得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的。 秦淮就像是一个沉默的谜团,浑身都笼罩着一层黑雾,安良根本看不清他。 秦淮把头盔还给他之后,低声道:“谢谢你,我先回家了。” 他的身影朝着黑洞洞的单元口走去,安良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秦淮!” “还有什么事?”旁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听起来总是有点不耐烦,但是秦淮却一点不耐烦的情绪都没有,他似乎就是平铺直叙地想问一问安良还有什么事情找他。 安良摸出自己的手机,勉强笑道:“咱们也算认识了,我想起来我们还没加微信呢?能加个你的微信吗?” 秦淮许久没说话,就在安良几乎以为他要拒绝自己了的时候,秦淮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微信的二维码递给安良:“行。” 秦淮的微信名字就是他本名,头像是一条河。 “你这头像是南京的秦淮河吗?”安良扫了二维码后把手机递给秦淮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秦淮摇了摇头,他的脸一半落在楼道的阴影中:“随便选的一条河而已。我先上楼了,安医生回去的路上小心。” 他似乎迟疑了很久,才用比前面轻很多的声音说:“到家了告诉我一声吧。” 安良给自己戴上头盔,将自己的脸隔绝在暗沉沉的面罩之后:“好。” 安良到家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七点多了,重庆的天黑的早,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开灯,此刻家里一片寂静无声的漆黑。 安良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将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在一屋子的暖黄色中才觉得自己找回了一点活着的实感。 等他换了拖鞋踢踢踏踏往厨房走准备给自己做个饭的时候,他才想起来秦淮让他到家了给自己发个微信。于是安良摸出手机点开秦淮的头像,打了几个字:“我到家了” 秦淮回微信的速度很快,但是很简略,只有空落落一个“好”字躺在屏幕上。安良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点进了他的朋友圈。 秦淮的朋友圈看上去不像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封面也是一条河,而朋友圈的内容更是少得可怜:唯一的一条朋友圈看日期还是四年前的八月底发的,只有一张图片。 那张图片让安良看着本能地觉得有点不舒服。图片是黑白的,是一头鲸鱼跃出水面的画面。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水面通体都是漆黑的,唯独鲸鱼是雪白的一条,看着就让人觉得压抑。 安良在学校里学的是精神医学类专业,对心理分析那方面只是有一点涉猎,在大学的时候学过房树人和RorschachTest。但是他不需要任何专业知识,也能准确地感受到这幅画传递出来的情感不那么让人舒服。 安良盯着这张画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点击了保存。 除了这条朋友圈之外,秦淮竟然一条朋友圈都没有再发过,又或许是他把发过的朋友圈都删除了。 安良把微信关了,揉了揉自己的脸,长叹了一口气。 秦淮就像一条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的暗河。 “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呢?”安良在自己家空无一人的厨房,盯着秦淮的微信头像慢慢问道。 这天晚上睡觉之前,安良拒绝了陈奇他们几个拉他五排的邀请,打开了笔记本电脑。他犹豫了片刻,在搜索栏里输入了秦石明三个字。 一下子跳出来很多新闻,但是当安良仔细浏览了一遍之后,他却发现这些新闻的关注点其实不在秦石明,而在受害人秦石汉身上。 秦石汉生前似乎是本地挺有头有脸的一个人。安良粗粗看了一遍,就发现他是本地最大的新能源公司的头儿,除此之外身上还有一堆诘屈聱牙念不顺口的头衔。几张新闻图上的秦石汉看上去也是意气风发,精明世故得很。 除此之外,还有好几篇新闻是赞美他的品格的。看上去秦石汉不仅是个企业家,还称得上是一个慈善家,本地女童助学组织就是他一手牵线搭桥办起来的,解决了许多农村女孩上学的问题。 然后他的人生就在六个月前戛然而止了。 关于这一段新闻描述得很详细,大约这种凶杀案是老百姓们最爱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是被自己的亲生哥哥杀的,兄弟手足自相残杀是亘古不变的狗血话题。在本地一个论坛底下关于这件事什么样的猜测都有,许多人都觉得兄弟二人应该是因为社会地位不对等,财富不均而反目成仇的。秦石明在犯事之前,似乎只是重庆下属乡镇的一个小办事员,工作虽然稳定但是也没什么发财的机会。在面对家财万贯的亲弟弟的时候,心理不平衡而痛下杀手似乎也不难理解。 论坛底下的留言有好几条都简直是不堪入目: “老祖宗说嫉妒心能杀人嘛,这不就是个例子了。” “亲生兄弟又怎么样,秦总发大财的时候不想着拉自己哥哥一把,报应不就来了吗?” “他哥哥也是真窝囊,弟弟都那么风生水起了,他肯定心理不平衡。搞不好婆娘天天在家骂他,把他骂急了他就拎着刀把人砍了。” “楼上的知道个屁啊,他婆娘早几年也死了,我妈跟他婆娘认识,搞不好也是这个狗日的杀的。” “秦总没儿女,也不晓得他一死,那么多钱要便宜哪个龟孙子了。” 安良看了几条留言,觉得心口堵得发闷。他猛然合上电脑,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是周一,安良前一天晚上再怎么辗转反侧,第二天都得乖乖爬起来去上班。 黄伟因正拎着一袋包子和两杯豆浆往科室走,安良从他背后突然袭击,劈手夺过一袋豆浆插上吸管就喝,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黄伟因回头一看是他就笑了:“安医生急什么撒,本来就是给你带的嘛!” “好孩子,知道孝敬爸爸了,爸爸感动。”安良叼着根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今天早上有什么病人要去看一眼的吗?给药都给了?” “都给了。”小黄和他一起往住院部的病房走:“三十四床家属要求办出院,你要不要最后再去看一眼。” “三十四床?” “那个研究宇宙的老太太。”黄伟因替他拉开走廊上的门:“家属不愿意让老太太继续受罪了,说接回家去好好照顾。” 安良皱起了眉头:“她那个情况肯定是隔三差五就得来一次医院的,家属能怎么照顾?” “老太太有医保,但是有些精神类的药物是不给报销的。” 黄伟因的这句话说的听上去没头没脑答非所问的,但是安良立刻就明白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吧,那我们就去看看孝子贤孙们。” 孝子贤孙还真在病房里,人数还不少,四五个人围着那老太太。老太太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睁得很大,凝视着天花板。就好像她头顶上不是医院里白花花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璀璨的宇宙星河似的。 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老太太的床头劝她:“妈,你就是想的太多了,其实你没啥毛病。你就跟我们回去,回家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不也就开开心心的没啥事了吗…” 老太太看也没看自己的儿子,她的眼珠一动不动,似乎是被定住了。 见安良走了进来,几个人都围到安良身边:“医生,你快给我妈办手续,我们把她接回去之后都还要去上班的,哪儿能一直陪她这么耗在医院里?” 安良皱起了眉,他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病历本翻了翻:“我给病人开的药量还没结束,各个指标的数据也不太理想。所以病人的这个情况我建议还是留院观察一段…” 安良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孝子贤孙们就都着急了,为首的是那个刚蹲在老太太床头的中年男人:“什么指标数据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医院打的是什么主意?你们给开的那个药是金子做的?一天天的在这里烧钱?我妈那点退休工资是不是得全贡献给你们医院?” 安良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在医院里动手打人是违法的。他耐着性子道:“病人初步的诊断是双相情感障碍的抑郁分型,但是根据最近几天病人的状态来看,她的分型可能出现了改变。这种时候病人的病情是最不稳定的时候…” 安良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领口一紧。 第7章 交点 这一周接下来的日子都因为这老太太的事情而让安良觉得灰蒙蒙的,连跟科室里的小护士们聊天都没心情。 到了周五快下班的时候,安良的手机响了一下。他点开一看,居然是李成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我这周末休假,有空出来撸串(并交流革命友谊)吗!” 后面还有一个很可爱的期待小表情。 安良一下子就看乐了,他戳了一行字:“好,明晚七点,北城天街的马记串串香?” 李成发了一个心花怒放的表情包,是一只小柴犬在跳草裙舞。安良看了半天,笑出了声。 他还没乐太久,就被他妈的一个电话插进来打断了。老太太中气十足地在电话里面大声嚷嚷:“今天礼拜五!晚上回来吃饭吗!” 安良耳膜都快被炸破了,他用同样的音量吼回去:“您不说我也知道今天礼拜五!回来吃饭!” “你喊这么大声音干什么?嫌你妈活得命长了想吓死我吗?”安老太太倒打一耙的技术十分熟练。 安良懒得和老太太计较,挂了电话发了一条微信给他妈:“妈,我想吃猪肉炖粉条!” 安老太太的回复非常有她的风格:“吃你奶奶个腿儿。” 话是这么说,安良回到他父母家的时候,还是不出意外地在饭桌上看见了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猪肉炖粉条。 他拿着漏勺就去饭桌上就着盆偷吃,结果被他爸看见了,老头整得还挺严肃:“这么大人了,吃饭要有吃相!” 安老太太瞪了老伴儿一眼,往安良手里塞了个玉米馍:“我小子饿了,吃两口肉怎么了?就你规矩多,少把单位的那套往家带!” 安院长在单位说一不二,在家的时候就偃旗息鼓,面对安老太太的指责一句话都不敢说,委委屈屈地端着碗在饭桌边上坐下了。 安良立刻狗仗人势,叼着一块猪肉对他爸笑得龇牙咧嘴的。 饭桌上问他的工作已经成了二老的惯例。安良的半块排骨还在嘴里就听见他爸问他:“你上个礼拜去做的那个精神鉴定,是在三监做的吗?给那个秦石明?” 安良不动声色地把嘴里的排骨咽了,伸出筷子去夹那盘拍黄瓜:“您怎么知道的?” 他爸身为一个医院的院长,平日里也算得上日理万机,他老人家居然还拨冗来过问安良的工作进度。父爱如山,这不是深沉的父爱是什么? 他爸瞟他一眼:“前几天听底下的几个主任聊天的时候说的。他那个案子,闹得还挺大的。” 安良没接他爸的这句话,也确实是不知道怎么接。会见室里发生的一切自然不能告诉他爸,除此之外安良也没什么能说的。 他总不能告诉他爸:“我和他儿子差点睡了,不过您放心,没睡成。” 好在他爸似乎也就是顺嘴提了一句,没接着往下问他,转而把话题转向过问安良他们科室申报市先进科室的进度上了。 安良一顿饭吃的撑的不想动,好不容易攒够了力气从他爸妈家的沙发上爬起来摸着肚子:“我得回去了,再不回去得赶上晚上加班的群众们下班了我能在路上堵仨小时。” 他妈像是生怕他在家不会做饭吃不饱似的,拎着一个沉重的袋子塞到他手中:“这是现做的玉米馍,你带回家里去,回头上班来不及吃早饭的时候蒸两个垫一下。” 安良接过那袋子玉米馍,险些闪了腰。他妈递给他的仿佛不是一袋馍,是一口袋砖头。 安良两只手拎了那袋子:“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怕是能吃到我四十大寿都吃不完。” 安老太太具有所有东北老太太都具备的良好品格,一百斤以下的大白菜不算菜。她探头看了一眼袋子:“多吗?不多啊?这才八斤多点!你分点给你朋友他们,你们这些小年轻一个个的忙起来都不知道吃饭的!” 他妈这么一说,安良脑子里倒是迅速闪过了秦淮的名字。 但是很快他就自嘲地想:“秦淮那个做饭的水平,能缺这几个玉米馍吃?”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安良脑子里勾勒出一副秦淮一个人在家,冷锅冷灶的,而他就那么坐在自己家的饭桌边。永远没有人推门而入,他永远等不到自己的父母和自己一起吃一顿饭了。 安良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特别难受。但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第二天安良又睡了个懒觉。这一周的工作把他整个人都掏空了,让他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不想动弹。上个周六他尚且还能高高兴兴点个外卖买点菜给自己做一顿饭,现在安良连起来喝口水都懒得动。 这样下去真不行。安良躺在床上放空自己地想:得尽快跟医院那边请个假出去玩玩了。 他一向厌恶失控感,对自己的生活更是追求严丝合缝的掌控。但是自从秦淮出现了之后,他的生活轨迹就像是摩托车头被人卸了离合,一路没有方向地狂飙。 这种感觉糟糕透了。 安良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上面有几条未读的微信消息。他依次点开看了,除了狐朋狗友那些没营养的屁话之外就是科室里面的人的闲聊,还有李成给他发的一条确认晚上吃饭的信息。 秦淮一个字也没给他发。安良点开对话框,两人之间的对话还停留在一个星期之前的那个“好”上。这一个星期以来,秦淮就像从没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一般。 安良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把手机扔进了被窝里,自己慢慢爬了起来。 他游魂似的在家里无所事事游荡了一个下午,眼看着五点半太阳都快落山了,他才换了一件短袖衫抓起手机往外走。 走到楼下他才发现自己没带摩托车钥匙。安良懒得再上楼跑一趟了,于是做了自己半天的思想建设,掏出手机打了一辆滴滴的礼橙专车。安良最讨厌的事情前三名一定有坐网约车,他觉得脏。 这个点正是堵的时候,平常开车二十分钟的路程今天用了四十分钟。安良下车的时候觉得师傅再加把劲就能把他送到成都去了。 李成正在门口拿了号等他,见安良下车后他眼睛就亮了:“在这儿呢!” 大概是因为今天休假的缘故,李成没有穿军装。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和黑色的裤子,整个人看上去朝气蓬勃活力焕发,和奄奄一息的安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等两个人都坐下来后,安良拿过菜单顺口问了一句:“特辣?” 没想到李成羞涩地摇了摇头:“微辣吧。” “你不是重庆人?”安良立刻反应了过来。 是重庆人哪有不顾自尊点个微辣的锅的! “我老家安徽的。”李成笑道:“当兵之后才第一次来重庆,我的天爷,刚来的那几个月可给我辣坏了。” 安良发现自己和李成在一起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得很好,他大度地在菜单上勾了一笔:“微辣就微辣吧,有什么忌口没有?” “没有。”李成诚实得很:“你多拿点肉就行了。” 安良从善如流,把每一样能看到的肉都拿了十串到桌子上来。 李成是个很活泼的人,穿着军装在执勤的时候还看不太出来。但是一旦到了休假吃饭这样的场合,他就一边吃一边说话,嘴就没停过。安良吃顿串串香的功夫,差点把他们家几口人都摸清了。 “对了。”李成吃到一半估计是觉得有点辣,舀了一口冰粉含在嘴里:“我们所里的那个人…就你第一次去找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就是杀了自己亲哥哥的那个。我昨天听他们说,这个礼拜三就要庭审了。” 安良伸出去拿串的手猛然一顿。秦淮的爸爸,三天之后就要庭审了吗? “你确定吗?”安良问李成。 “八九不离十吧。”李成辣的鼻子一抽一抽的:“你别告诉外人啊!礼拜一就得办手续了,办完我们还得负责协助押送呢!” 他很感慨:“这人一旦送出去,就不会再回看守所了…老王他们几个猜这个人肯定得判个死刑。唉你说人活一辈子,就安生活着,非得折腾这些图啥?” 安良什么话也没说,他觉得心里堵得很难受。 这天晚上回到家,安良点了根烟打开微信,盯着秦淮的头像看了半天。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给秦淮发一条微信问问,他想这么做,却又害怕秦淮的反应。 他此刻正在干什么呢?正在哪里呢?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安良的脑子里天人交战了半天也没得出个结论,索性把手机扔到一边,叼着那根烟去阳台上吹风。 等他把一根烟抽完走回客厅的时候,安良发现自己的手机上有一条未读的微信。 他点开一看,居然是秦淮发的。安良手一抖,险些把手机都给摔了。 秦淮发来的消息很简单,只有看不出情绪的三个字:“什么事?” 安良心里想:难道这就是心电感应心有灵犀不问自知? 结果他再仔细一看,只觉得眼前一黑。他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拍了拍秦淮。 看着那行细小的“你拍了拍秦淮”,安良的心中万马奔腾。应该是刚才他反复戳秦淮的头像的时候,不小心拍了拍他自己没发现。然后他把手机一扔出去抽烟了,错过了宝贵的撤回时机。 安良的心情很复杂,他有生以来头一回觉得不知所措了。 但是也不能不回复,否则手机对面的秦淮肯定觉得他是个神经病。于是安良深吸一口气,飞快地打了一行字:“你爸周三庭审的事,我刚才听人说了。你还好吗?” 发完之后他像屁股着了火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心里慌得一塌糊涂。 秦淮回微信的速度一如既往得快:“我没事,谢谢。” 安良看着那短短的一行字,心里想这叫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没事!于是安医生的心中立刻同情心泛滥了起来,他自己给自己描绘了一副秦淮正坐在家里哭得喘不过气来的画面。手比脑子快,安良很快地又发了一条:“周三要我陪你去吗?” 发完之后安良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你是秦淮的什么人?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要陪他去那样的场合? 秦淮这一次没有很快地回复他。安良等了半天,急躁地去厨房给自己接了一杯水,就听到微信的提示音响了。 他几乎是扑到了手机旁边,划开屏幕的时候手都在抖。 秦淮只回了他一个字,他说:“好。” 安良靠在桌边,长长地吐出胸腔里的那一口闷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第二天是周日,安良睡到下午之后起来去城郊练了一会儿摩托车,正准备回去泡个热水澡的时候陈奇就给他打了个微信电话:“晚上吃火锅不吃?” 安良脱下身上沉重的骑行外套:“不去,懒得出门。” 他的本意是想让陈奇知难而退,放过他这个明天还要上班的苦命人。结果没想到交友不慎,陈奇在电话那边善解人意道:“那行,兄弟为了你也不出去吃了。晚上我来你家吃饭,记得给我多做几个菜。” 说完他就像怕安良顺着电话线爬过去打他似的,飞快地把电话挂了。 安良:“……” 一朝交友不慎,十年无辜受害。 安良认命地叹了一口气,调转车头就往家附近的菜市场开。 等他大包小包买了一堆菜出来之后,安良就发现自己简直是个傻逼。他的杜卡迪迎着阳光闪耀,非常拉风,非常炫酷,非常的…没地方挂塑料袋。 安良仿佛回到了高中化学课上天平配比的那一单元,小心精准地把塑料袋们分成两份差不多重量的挂在两个车把手上,最后剩下一根粗壮的大葱实在没地方放,无论插在哪个塑料袋安良都觉得破坏了那脆弱的精准平衡,于是他插在了自己背上的背包里。 大葱从背包里露出来一截,安良觉得自己有点像古代的剑客。 行侠仗义剑在手,路见不平一声吼。 安良回家冲了个澡,就开始给陈奇这个祖宗做饭。陈奇说起来也挺可怜的,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爹在美国娘在英国的富二代,平时要是不吃外卖,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嘴。刚认识那会,安良有一次凑巧给他做了顿饭,他险些跪下来叫安良爸爸。 安良揣摩着陈奇口味重爱吃辣,就先给他做了个水煮鱼片。等他撒上白芝麻往鱼片上淋热油的时候,陈奇准时准点踩着点儿就到了。 安良家的指纹锁里有陈奇的指纹,于是这个能人自己开门溜了进来直奔厨房:“卧槽,香死我了!我尊敬的父亲在做什么好吃的?” 安良用肩膀挤开他,端着碗走到餐厅里去:“爸爸做了你爱吃的水煮鱼片,好孩子快尝尝。” 陈奇在有饭吃的时候非常能做小伏低,跟在安良后面勤勤恳恳的打下手。等安良把四个菜一个汤都端到桌子上之后,陈奇热泪盈眶:“世上只有爸爸好。” 安良嗤笑一声,往他手里塞了双筷子:“乖孩子快吃吧。” 其实他是有点同情陈奇的,所以格外惯着他。陈奇在那样乱七八糟的家庭里长这么大还没走岔路,真的挺不容易的。要是换了别人,颐指气使地打个电话就让安良给他做一顿饭,安良早破口大骂了。 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安良是个其实很容易心软的人,尤其是对这种原生家庭不那么好的人。因为他自己有幸福完整的童年,说的圣母点,他就特别想让这些人也感觉到人间的温暖。 陈奇算一个,还有一个就是…秦淮。 陈奇嘴里的特产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一边啃安良给他做的卤鸡爪啃得满嘴流油一边含含糊糊地说:“说起来我还忘记问你了,你上礼拜六燃烧带回去那小帅哥呢?你俩处得咋样啊?还有联系么?” 安良心里想那可太有联系了,我马上就要陪他去经历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天了。 这话他没和陈奇说,就只简略道:“这几天聊了几句。” 陈奇把鸡爪啃完了骨头吐了,认认真真看着他道:“安总,说句心里话,你对那小帅哥有啥感觉没有?” 第8章 墓碑 前一天跟陈奇玩游戏玩得太晚了,安良第二天爬起来去上班的时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羽化登仙前的最后一步:羽化。脚踩在地上都觉得轻飘飘得没有实感。 上午门诊有挂他号的病人,安良再不想去上班也还是得火烧屁股似的一路紧赶慢赶踩着点到科室。 一到科室就看见他们精神科的徐主任正撅着屁股在胡护士的电脑旁边看什么东西,安良走过去:“主任看什么呢?” 徐主任回头看见是他,面色就有点讪讪的:“院里刚登的通知,我们科要选一个名额去美国做访问学者…” 他说话说到一半就看着安良的脸色,安良刚开始还莫名其妙心里想你看我干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就反应了过来:徐主任是医院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知道他爸是院长的人,在他老人家心里,这个名额只要安良想要那十有八九就是他的。 安良对于放弃重庆美滋滋的生活跑到异国他乡去过猫嫌狗不待见的日子没有丝毫的兴趣,于是摆了摆手:“选谁都行,别拉我去,我英语不好,四六级考的时候要了我半条命。” 徐主任嘴上还在客气着,其实面色已经显而易见地松弛了下来。安良有的时候是真的不明白他们这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对于外国的圆月亮究竟有什么放不下的。 他的英语要是差,那徐主任的英语口语就是去美国要饭都够呛。 “一大把年纪了,净不整些阳间事。”安良低下头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他走到自己办公室,转着签字笔打开了电脑,问坐在他对面的黄伟因:“几点的挂号?” 黄伟因抬手看了看手表,皱眉道:“说是说九点半就到,这会儿都快十点了,别又是一个跑号的吧?” 四院的号难挂,一般别的科室都没人跑号,但是在他们科室跑号简直是司空见惯。 跑号算什么?运气不好的时候,刚抓住的病人都能跑了。 安良正要把这个号划了,就听见科室的门上传来轻轻的有节奏的三声叩门声。 他抬头一看,是个二十多岁戴眼镜的年轻人,瘦得仿佛风一吹就倒。他看着安良:“医生,能进来吗?” 安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挂号记录:“是王一诺么?是就进来吧。”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进来。他的右手抽搐了一下,痉挛着抬了起来,又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节奏。 黄伟因莫名其妙地回头:“不是让你进来了嘛,咋个不进来撒?” 安良却微微皱起了眉,他大概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为什么挂的精神科门诊了。 等人在他身侧坐了下来,安良瞟了一眼他的手。王一诺的皮肤很白,手上的皮肤更是白到透明。但是和身体的其他部位相比,他手上的皮肤却明显得粗糙了许多,手背上有些部分的皮肤甚至已经皴裂了。 一看就知道是多次频繁地洗手造成的皮肤皴裂。 安良转了个方向,直面着王一诺的脸。年轻人嗫嚅着开口了:“医生,你帮帮我吧,我受不了了。” 安良叹了一口气,温声道:“你的强迫性行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一诺的眼睛一瞬间就睁大了,他近乎神经质地往前靠了一下:“医生,你也知道?” 安良心里想你就差把OCD这三个字刻在脑门上了。 有节奏的三声敲门声,皴裂的手背,都昭示着王一诺的强迫性行为已经很严重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我经常写着作业就突然要站起来把嘴张得很大,后来发展到老师在上课的时候我也控制不住自己。老师告诉家长之后,我妈就开始打我,她觉得我就是欠的慌…我一站起来,她就用晾衣架抽我。我后来害怕了,不敢站起来张嘴了,我就开始发展到别的地方。比如说洗手,”王一诺黯然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我真的控制不了我自己,平时上课的时候我经常要出去洗手,在宿舍的时候也是,有的时候在马路上骑自行车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没有洗手,就忍不住把两只手绞在一起搓。医生你看,”他卷起一边的裤腿,膝盖上是一大片惨不忍睹的疤痕:“这就是有一次我在马路上骑车的时候为了搓手摔的,后面的电瓶车来不及刹车,直接从我腿上碾过去了。那个车主骂我是精神病,说我骑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松开车把手…医生,我是精神病吗?” 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带了哭腔,眼巴巴地抬头看着安良。 安良叹了一口气,这个问题他经常听到病人问他。 “医生,我是精神病吗?” “医生,我疯了吗?” “医生,我还是个正常人吗?” 安良从来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们。他的专业素养让他无法告诉这些病人们他们一切正常,可是安良有的时候自己也会想,到底什么才是所谓的正常呢?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本书他高中的时候就看过,这么多年来,安良也从来没弄明白过这本书里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不带感情斟酌着措辞谨慎地说:“强迫性行为是可以矫正的,但是需要你的配合。而且你这个行为已经有比较长的时间了,如果第一次是发生在小学时期的话,你今年…”安良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二十五岁,这个时间段有十五年左右。有些行为随着你青少年时期的心理认知发育会不断得到强化,治疗起来比较耗时。但是如果你有决心也肯配合治疗,症状在可见时间内会有大幅度的缓解。” 他的话说得保守而又委婉,对于这种没有家属陪同的病患,安良说话的时候格外谨慎。 王一诺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一定配合治疗。医生,你让我吃药我就吃,让我做什么都行。”他的头低了下去,看着自己手上皴裂的皮肤,声音很苦涩:“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安良下班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为了给王一诺写治疗方案花了不少时间。强迫性行为治疗起来其实并不那么容易,现行的药物疗效都非常有限,更多的是针对强迫性行为带来的抑郁,焦虑等情绪,而无法直接应用于治疗行为本身。所以安良把侧重点放在了行为认知疗法上。 等他忙完手上的活走出医院的时候,已经快要晚上七点钟了。安良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有许多未读的微信。他一一点进去,惊讶地发现秦淮在两个小时前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明天晚上?那就是周二,是秦石明的庭审前一天。秦淮这个时候想和他一起他吃饭,是因为什么呢? 安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但是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是想去吃这顿饭的,于是安良打了一行回复:“我有空。抱歉刚刚在上班没看手机。你想吃什么?” 其实两个小时不回微信在这个社会也不算什么特别夸张的事儿,但是在安良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已经打出了那句画蛇添足的解释发送出去了。 秦淮回复得非常快:“长平路那里有一家杭州蒸菜馆,七点半在那里见面,可以吗?” 长平路?那得在近市郊的地方了。安良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秦淮怎么选了那么远的地方。 但是考虑到秦淮现在的状态,安良根本不可能和他争论,于是他飞快地回了个“好”。 倒霉就倒霉在,他平常和狐朋狗友聊天的时候发乱七八糟的表情包发多了,微信自动跳出来一个活泼可爱兴高采烈的小猫举着个上面写着“OK”的牌子这个表情包。安良手一抖,就发了这个表情包。发完之后他双眼一黑,立刻撤回了,规规矩矩打了个“好”字重新发送。 不知道为什么,他潜意识里不想在秦淮面前发这么喜庆的表情包。秦淮无论如何此刻的心情都不会太轻松,发这样的表情包就显得太没有同理心了。 但是秦淮应该是看见了那个表情包和安良欲盖弥彰的撤回,因为他很快发了几个字过来:“没关系。” 安良分明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是秦淮却仿佛知道他心中每一个细微的想法。 他盯着那句没关系看了很久,叹了一口气,将手机揣进了口袋里。他觉得自己在秦淮面前,就像是已经被认识了许久那样,无处遁行,无处躲藏。 第二天安良下班后赶到那个菜馆的时候,正好晚上七点半。一路上为了不迟到,他压着限速骑的车,骑到最后觉得自己骑的不是杜卡迪,而是风火轮。 长平路在重庆市郊,安良也很少过来。骑到半路上不认识路,还抬头看了一眼路标指示牌,结果险些被其中的“重庆市公共墓园”这几个字吓得车头都歪了。按照路牌的指示,往左拐是长平路,往右拐就是墓园,二者之间大约相距只有一公里。 “怎么选在了这么个地方?”安良觉得有点奇怪,自己嘟囔了一句。 秦淮到的比他早一点,安良还在停摩托车的时候就看见他站在店铺门口,正低着头在抽烟。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和黑色的裤子,半张脸藏在一片清澈的烟雾之中,看上去莫名的让人觉得有点孤单。 安良看着他的身影心中一酸,将车停好之后朝他跑了过去:“对不起,我迟到了。” 秦淮见他来了,露出一点稍纵即逝的笑意在嘴边。他将还剩半根的烟在一旁的垃圾桶桶盖上按灭了丢了进去:“没事,是我来的太早了。进去吧。” 这家蒸菜馆比安良想的小多了,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农村县城的那种苍蝇馆子。若不是秦淮定在了这里,安良估计一辈子也不会走进这样的一家小饭店。 他的洁癖在隐隐作祟,看着桌子上的斑驳油迹浑身不舒服,他想拿酒精湿巾仔仔细细地把这个小餐馆的每一个角落都擦一遍。但是他不愿意让秦淮觉得难堪,觉得自己在嫌弃这里不干净。 安良别别扭扭地坐了,秦淮却从桌子上那包劣质纸巾里抽出了几张,认认真真地替安良把面前的桌面擦干净了。就好像他知道,安良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做完这一切,秦淮抬头温和地问他:“你有什么忌口吗?” 安良摇了摇头,要是按照他的性子,这个餐馆从里到外都是他的雷区。可是当着秦淮的面,他什么也没说。 于是秦淮转头对着后面的小厨房里喊了一句:“徐阿姨,老样子的套餐来两份。” 应答他的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妇女,看上去就像是任何一个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一样擦着手走了出来。她似乎和秦淮很熟稔,看着安良笑道:“带朋友来吃饭了?” 徐阿姨长得有点儿太像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了,安良有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这是秦淮的妈在问他的错觉。然后他又立刻想起来,秦淮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心头翻涌而起的情绪都压了下去,笑道:“我是秦淮的朋友,他说你们家店好吃,特意带我过来尝尝。” 这话其实就是鬼扯了,但是安良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得十分自然。他生的很好看,又因为医生这个职业多少沾染了一点跟“文质彬彬”搭边儿的气质,特别招中老年妇女喜欢。于是徐阿姨亲热地在他肩膀上摸了一把:“那你等着啊,阿姨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阴暗逼仄的小厨房里,安良强忍着擦一擦自己肩膀的冲动,问秦淮:“你们之前认识啊?” 秦淮正在替他用滚烫的茶水烫筷子,听见这话后点了点头:“她之前…认识我家里的长辈。” 这有点儿出乎安良的意料了。他甚至都不敢问徐阿姨认识的到底是哪个长辈,活着还是死了。秦淮家里的长辈估计都有些让人糟心,有些长辈有了还不如没有。 等到徐阿姨把菜端上来的时候,安良才发现自己其实已经饥肠辘辘了。他顾不上挑剔,接过秦淮递给他的筷子,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 出乎他的意料,徐阿姨的手艺相当好。安良啃着一块排骨,莫名其妙地觉得这味道有点熟悉。 他的目光落到正坐在他对面的秦淮身上,突然想起来了。徐阿姨做菜的味道,和秦淮给他做的那餐饭的味道一模一样。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沉默,秦淮一直没有怎么说话,情绪不是很高的样子。安良也没有怪他,换做是任何人,明天自己的爹就要出庭受审了,今天晚上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这家小店的生意还不错,收银台前不时传来“美团外卖提醒您,您有新的外卖订单啦”那活泼可爱的声音。等到安良咽下最后一口饭,他就准备打开微信付款,结果秦淮轻轻地摇了摇头阻止了他。 安良没打算让秦淮付钱请他吃饭,正要再推拉一下,就看见秦淮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沓现金,全部塞在了那卷劣质纸巾的抽纸盒里。 按照秦淮给的那个数目,他们可以把在场所有的人的帐都给结了还有的多。除非安良有眼不识泰山山猪吃不了细糠,竟然没注意到徐阿姨用的是日本和牛和法国鹅肝给他做的那碗炒饭,否则的话这样的小店无论如何都吃不出秦淮给的那个价格来。 秦淮把抽纸盒放回原处,对着小厨房里正忙得脚不沾地的徐阿姨喊了一声:“徐姨,我们先走了。” 徐阿姨百忙之中抬起头来:“这就走啦?下次再带你朋友过来啊!阿姨等你们!” 秦淮对着她笑了笑,声音很温和:“好。” 这是安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笑容,明亮而丝毫不设防,就像是一个普通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那样。 出去的时候安良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他的手摸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掏出烟跟打火机,犹豫着要不要递给秦淮一根烟。 秦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于是走到他身边冲着他伸出一只手。安良立刻就笑了,替他点着了火:“你抽多久的烟了?” 第9章 前夜 从墓园里出来的时候天就已经全黑了,安良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是整个人还是忍不住有点冒白毛汗。他浑身上下都有点冷,除了右手。 因为秦淮一直牵着他的右手,没有一瞬间放开过。 他们从小路上离开了墓园,安良深吸了一口气,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秦淮:“明天几点的庭审?” 秦淮的眉眼在灯光下像是被人镀上了一层浅淡的熔金,他看着安良的眼睛:“下午两点半。” 安良在心里飞快地琢磨了一下,算了算自己明天没有排挂号的门诊,可以请一天的假。于是他很快点了点头:“好,那我到时候先来找你,然后陪你一起去?” 秦淮没有说话,他在路灯的光晕下轻轻点了点头。 安良的摩托车还停在那家小饭店的门口,他们慢慢地走回去之后安良看着秦淮:“你打车来的吧?我给你送回家?” 秦淮笑了笑,冲着他伸出手:“你认识路吗?我来骑吧。” 安良很喜欢他伸出手来的这个动作,就好像他在理直气壮地找自己要什么东西,自己也会立刻甘之如饴地给他。 于是他将钥匙抛给秦淮:“那就辛苦你了哈!” 秦淮骑的不算太快,等到他将车停到自己家的单元楼下的时候,安良抬手看了看表,正好九点半。 秦淮将头盔摘了下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安良正准备坐到前面去骑车,就听见秦淮低声问他:“你要上去坐坐吗?” “啊?安良一下没反应过来,他以为秦淮只是在客气:“太晚了吧…” 但是很快他就察觉出来不对劲了,秦淮整个人都在细碎地发抖。这种颤抖要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引起安良疑心的,其实是秦淮的语气。 平静中藏着一丝…恳求,就好像他是真的需要安良陪他回自己的家一样。 电光火石间安良反应过来了:秦淮不想一个人回到黑灯瞎火空无一人的家里,他在害怕。 于是安良立刻从摩托车上跨了下来,反正明天他打定主意要请假了,也不着急赶回去。他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沉重:“好啊,我还没去你家看过呢!” 秦淮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他重新牵起安良的手,动作十分自然,带着他走进那个黑洞洞的单元楼楼道里。 这样老旧的楼在重庆市区里其实已经很不常见了,楼道里的感应灯都是坏的,也没有电梯。秦淮家住在六楼,安良已经很久没有爬过这么高的楼梯了,觉得整个人都有点喘不上来气。 秦淮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侧头看了他一眼:“累了么?” 安良心里说开玩笑!他的自尊心怎么可能容许他承认自己疏于锻炼,一个月没去健身房导致现在爬个六楼都腿软这种事?于是他迅速否认:“没有。” 秦淮把门拉开,侧身让他先进去,轻声笑了笑:“行。” 秦淮家面积很小,大概只有六十几个平方,墙上还是那种老旧的绿色墙裙。房间里的东西很少,但是收拾的非常干净。干净到了…有点异常的地步。 安良在门口换了鞋进去,扫视了一圈秦淮的家。这应该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那种工厂家属宿舍,只有一室一厅并一个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安良觉得有点奇怪,按照秦淮这样的年纪自然是不会也不能买这种产权不清楚的房子。那这房子应该是秦淮的父母买的。 可是他还记得艾萍的墓地一年的价格不会低于三十万,死后都能买得起那样的地方,生前怎么会住在这里? 秦淮从厨房里走出来,递了一杯温水给坐在沙发上的安良:“喝点水吧,家里没准备饮料,不好意思啊。” 安良赶紧接过那杯水:“没关系没关系,我也不怎么爱喝饮料。温水就行了,温水挺好的。” “你难道不爱喝酒吗?”秦淮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安良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他很快意识到秦淮是在拿酒吧那天的事儿堵他呢!于是安良也笑了,整个人放松了许多:“那天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谢谢呢!谢谢你替我挡酒啊,那帮孙子真不是东西,连累你了。” 他说谢谢的时候,秦淮的脸色微微有些奇怪,但是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没关系,你朋友们都挺有意思的…那晚上,是我该谢谢你。” 安良瞥见秦淮的茶几上有很厚的一沓打印出来的纸,他瞟了一眼就看见全部是关于他爸的案子的。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等秦淮在他身边坐下后,他斟酌着问:“你爸…找律师了吗?” “我之前给他找过,但是我爸不要。”秦淮低下头笑了笑,从果盘里取了一个橙子用小刀切开了:“后面法院那边给他安排了一个法律援助。” 安良皱起了眉头:拒绝司法精神鉴定,拒绝了儿子给他找的律师…秦石明可能根本就不想活。 但是安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想活了。就像他同样不明白,秦石明为什么会杀了自己的弟弟和妻子一样。 他接过秦淮递给自己的橙子,环视了一圈客厅,注意到了客厅里有一个角落里摆着几副相框。他看了几眼,发现都是秦淮和秦石明的合照,没有一张艾萍的照片。 大约是安良看那些照片的时间太长了,连秦淮都察觉出了不正常。他顺着安良的目光看过去,笑道:“几年前拍的照片了。” 安良忍了又忍,实在是没忍住:“你妈…没有照片在家里吗?” 话一说出口,安良就后悔了,他简直想抬手抽自己一个嘴巴。身边的秦淮也立刻因为他的问题而浑身一僵,切橙子的手不动了。 安良正想说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问,秦淮就轻轻开口了:“自从…她死了之后,我就把她的照片都收起来了。” 安良沉默了一会,真心实意道:“对不起,我不该问的,你别往心里去。” 秦淮摇了摇头,他把手上的水果刀放下了,转向安良:“你今晚能不走吗?” 安良万万没想到对话居然是这个走势,他简直不知所措,手上的橙子都忘记吃了:“啊…可是…” 可是什么,他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来。他感觉自己的借口都被用光了:他明天既不用上班,也不是个女孩子怕被人侵犯,最重要的是,他…其实也并不想丢下秦淮一个人在这间房里。 秦淮见他半天不说话,声音便有些掩藏着的慌张:“能吗?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 安良吃软不吃硬,对着秦淮尤其的心软。他一看秦淮这个样子,立刻就点头了:“行,反正明天我不用去上班,就在你这里凑合一晚上得了。你有…换洗的衣服什么的吗?没有的话我回家拿一趟再过来?” “有的。”秦淮很快站了起来:“我去给你找。” 安良洗过澡出来之后,看见秦淮给他放在卫生间台子上的一套新的睡衣和内衣。他拿起那还没拆封的衣物,一边擦着滴水的头发一边皱起了眉头:这些都是他平常习惯穿的牌子。 安良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巧合,否则的话秦淮若对他了解至此那说出去也是挺瘆人的。只是若是巧合的话,这个牌子的衣服其实不便宜,甚至称得上挺贵的。秦淮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却买这种牌子的衣服,本身就不合理。 再加上他在蒸菜馆里给徐阿姨留下来的那沓钱不是个小数目…安良的眉头越皱越紧了,他是当真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 但是他的这点警惕很快就被现实冲刷的一干二净了,因为安良环顾一圈,最后在卧室的床上找着了秦淮。 秦淮大约是刚上床没多久,他赤裸着上身靠在床板上低着头翻着手上的几张纸。安良艰难地把目光从他上身挪开,发现他正在看的是秦石明的起诉材料。 见他来了,秦淮抬起头来笑了笑:“家里就一张床了,你介意吗?” 安良觉得自己骑虎难下了,他就算介意也无处可去,秦淮家的客厅里就三把板凳,连个沙发都没有,他总不能像只猴子一样吊在这三把板凳之间睡觉。 于是安良摇了摇头,躺到了秦淮的身边。 秦淮的床比他的床小了许多,两个人睡在上面的话要想不碰到对方都是不可能的。安良也不好意思盯着秦淮手里的起诉材料看,他害怕秦淮觉得自己越了界。 好在秦淮似乎也没有想盯着手里的这些材料看到明天早上的意思,他见安良上床之后便将手上的材料放到床头柜上,伸手握住了安良的一只手。 安良刚洗完澡,浑身都是热的,显得秦淮的手格外的冷,好像他刚从贝加尔湖畔冬泳回来似的。安良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低声道:“你要不还是把睡衣穿上吧,我看你这屋空调打的挺低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说不下去了。因为秦淮突然翻身将他压在了自己的身体下面,半支起身子垂着眼睛看着他。 这个姿势让安良觉得有点不舒服,却又同时让他不想动弹。在床头灯昏暗的灯光下,秦淮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般沉静无波,直直地看着他。 安良觉得一把火从下腹燃起,顷刻间就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声音嘶哑,眼睛动也不动地看着秦淮:“你…想做吗?” 秦淮没说话,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安良的脸。安良觉得这个姿势非常危险,这个走向也非常不对劲。他看着秦淮的眼睛,犹豫了片刻:“你是…” 你是上面的还是下面的?你要是上面的那可就完了蛋了朋友,咱们撞号了! 安良猜秦淮应该就是上面的,因为他听见安良没说出口的问题后浑身显而易见地一僵。良久,秦淮俯身在他耳侧道:“我都行,看你的。” 安良觉得那把火的温度更高了,烧出了一些甜美而灼热的躁动。 但是他的神智很快就恢复了清明,眼下虽然看上去天时地利人和,但是其实三个要素一个好的都没占到。这里是秦淮的家,明天是秦淮他爸要被判刑的日子,秦淮本人还是个上面的。 他安良就是再没有良心没有底线,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秦淮上了。 于是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看着秦淮的眼睛小声说:“要不就先亲一个吧。” 秦淮不啻他有这个要求,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但是他很快从善如流地俯身,先是覆在安良的嘴唇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等他再俯身的时候,烈火便成燎原之势,攻城略地般不容拒绝地侵袭入他的唇齿之间。所到之处都炸开了璀璨的烟花,是冬去春来后黄河的第一次破冰,是日照高山上雪山的第一次冰消雪融,是春林初盛后第一朵灼灼开放的桃花。 安良在喘息的间隙中摸了摸秦淮的后背,摸到了一手流畅而紧实的年轻人的身体和他身体之中蓬勃跳动的那颗心。 许久之后秦淮翻身从安良身上下来,伸出手擦了擦安良的嘴角,最后俯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睡吧,不早了。” 安良在很久之后回想起他们之间的这一个初吻,都会忍不住问自己,阻止秦淮做到最后的到底是什么?是没有到顶峰的欲望,是没有起占有欲的喜欢,还是…东风未到的静候时机? 但是彼时的安良一无所知,他握了握秦淮的手,轻轻地在一片黑暗中对他道:“晚安啊。” 秦淮没有回答他,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安良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身边又是空无一人。秦淮起床的动作很轻,安良睡眠那么浅都没有听到他起身的动静。 他躺在床上醒了醒神,走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秦淮背对着他正在用微波炉热牛奶。听见身后的声音,秦淮转过头来神色很自然地和他打招呼:“起床了?今早来不及做饭,喝点牛奶吃点面包好不好?” 安良当然不可能在这样的早晨让秦淮给自己做出什么吃的来,他甚至有点羞愧自己起的太晚了,于是赶紧接过秦淮从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那杯牛奶:“没事没事,就吃这个就行了…” 他觑着秦淮的脸色,啜饮了几口牛奶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昨晚睡得好吗?” 秦淮把盘子里的牛奶吐司端到桌子上来,拉开椅子在安良面前坐下后笑了一下:“挺好的,你呢?” 这对话实在是有点儿诡异,但是既然是安良开的头他硬着头皮也得继续下去:“我也睡得挺好的。” 这话其实不假,安良很少和别人同床共枕,因为他睡觉的时候毛病特别多也特别怕吵。但是秦淮是一个睡觉特别规矩的人,绵长而规律的呼吸声让安良几乎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他沉沉一觉睡到十点多钟,难得半点儿也没认床。 两人吃完了这顿简易的早餐,秦淮便拿起了桌子上的手机低下头去飞快地翻了一下日历:“中院离我家有点儿远,我们可能得提前过去。” 安良放下手边的牛奶杯,目光落在茶几上明显被翻动过的那沓材料上,他只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这一天将会成为秦淮生命中的转折点,而他以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陪在他身侧,安良自己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作者有话说: 最近更新很慢的原因是我的大纲保存在手机的备忘录里,而我的appleID被盗了,申诉需要三个工作日才能拿回来……所以我完全无法展开 现在的感觉就是,我,秦淮,安良三个人坐在一个房间里大眼瞪小眼,他俩看着我:“咋办,我俩咋办?” 第10章 审判 出门的时候秦淮去换了一身衣服,他穿着黑色衬衫和裤子垂着头从卧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安良觉得自己的心跳猛然漏跳了一拍。 排除掉一切乱七八糟的客观因素,他之所以一开始对秦淮这个人那么感兴趣,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他长得实在是好看。 安良这么多年来的审美都很固定而统一:秦淮身上的少年气是他所珍视的。这样的少年气也许他自己也曾经有过,但是安良自己心里清楚,早就被生活消磨得差不多了。有的时候他看着秦淮,就像在看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自己。 秦淮整理着袖口走到他身边勉强笑了笑:“怎么了?早饭没吃饱?” 安良听见他这句问小孩儿似的话后也跟着他笑了:“哪儿能啊,看你好看就多看了几眼。” 秦淮闻言挑了挑一边的眉毛,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忍住了。他冲安良伸过一只手将人从板凳上拉了起来:“走吧。” 安良的杜卡迪还停在楼下,但是他没打算和秦淮骑车去法院。那样的话声势就有点太嚣张了,不像是去听庭审,倒像是去劫狱。 秦淮的想法应该和他不谋而合,因为他扬起手机对安良道:“车还有六分钟到,等一会儿吧。” 说完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分给安良一根:“抽吗?” 安良干脆地点了点头,凑过去在秦淮手里的打火机上点燃了这根烟。在一片清澈的缭绕烟雾中,安良问他:“你紧张吗?” 秦淮抽了两口烟后才慢慢地说:“不知道,我其实也不知道。但是该来的都会来的,谁都躲不过去。” 彼时安良听见这话的时候,只是觉得心酸。他从来未曾想过,秦淮的这句话不仅仅是在说他自己。而等到安良明白之后,已经是不可挽回的时候了。 他们到法院的时候,离开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过安检时便有个法警问了一句:“哪个庭?哪里的人?什么关系?” 秦淮将安良的包放到安检仪上,声音很平静:“刑301庭,被告家属。” 刑301庭就是审判秦石明的法庭,这个案子估计在中院挺有名的,连安检的法警都听过一耳朵有了印象。因为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秦淮,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最后只在秦淮的肩膀上拍了拍:“那你提前进去坐着吧。但是好像有媒体进去了,你注意点情绪。” 秦淮的表情非常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来。他单手将过了安检仪的包拎在手里,对着那法警点了点头:“谢谢。” 安良跟在他身后,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阵难受。秦淮肩宽背直,看上去是个很可靠的男人。但是安良看着他的背影,却只想把这个人搂在自己怀里,摸一摸他的脸,和他说一句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也不要恐惧。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绝望。 法警说得没错,他们进去的时候前排已经坐满了提前打好招呼的媒体。好在没人知道秦石明的儿子长什么样,倒也没人来打扰他们。安良偷偷碰了一下秦淮的手:“要不要坐后面点?” 秦淮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长枪短炮的媒体身上,口气却很平和:“没关系。我想…坐得离我爸近一点,我想他能看见我。” 于是安良便没再坚持,陪着秦淮在前面坐了。坐下后安良突然有些不管不顾地拉过了秦淮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不出他的意料,秦淮的手很冷。 他将那句方才未说的话说出了口:“不要怕啊,我陪着你呢,没事的。” 这个时候说“没事”其实有点儿勉强,法庭上乌沉沉的氛围总是让身在其中的人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敛容正色。秦淮回握了一下他的手,轻声道:“谢谢你。” 然后他却将自己的手抽走了。安良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手中一空,再低头便只看见自己的手孤零零地放在两人中间。 到了两点半的时候,秦石明准时被法警带了进来。 安良已经挺久没看见他了,和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秦石明的气色看上去好了一点,整个人的目光非常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温顺。 秦石明被带到被告席的时候扫了一眼坐在法庭中的人,他很快就看见了秦淮,却只是对着自己的儿子微微一笑。那笑容转瞬既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等到他看见秦淮身边坐着的安良的时候,神色立刻就变了。安良觉得秦石明的神情有点儿奇怪,看见自己的时候不是什么“啊安医生您也来了”的表情,而是一种混杂着疑惑,震惊和一点儿…称得上是紧张与恐惧的神情。 可惜安良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表情,法官就已经敲锤宣布开庭了。 秦石明的辩护律师是法庭给请的法律援助,连安良这样的门外汉都察觉出来,这个法律援助的水平着实是有点儿次,被公诉人逼问的几乎没有什么反击余地。 其实也不能怪法律援助的水平不高,秦石明的口供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作案的时间地点动机全部都交代得干干净净,委实是没有什么可以做文章的地方。而且水平再高的律师,碰上一个一心求死的客户,估计也没有什么可以发挥的余地。 无论法官说什么,秦石明都是那副堪称温顺的表情,对待自己所有的罪名尽皆供认不讳。 庭审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法医中心的人上前来展示证据。他首先给出的就是受害人秦石汉生前的照片和尸体的几张照片。 那样的对比其实鲜明而又触目惊心:一边是意气风发的企业家,一边是…看不出形状的一堆烂肉。 坐席上有人发出了压低的惊呼,安良身边的秦淮也终于有了自从庭审开始后的第一个动作。 他在看到秦石汉的照片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将眼神移了开来。但是片刻之后他却像强迫自己似的重新将目光放到秦石汉的照片上。安良觉得他整个人都绷紧了,手臂上青筋乍现,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许多。 安良来不及管其他的了,将自己手放在秦淮的手臂上轻轻摸了摸,压低声音道:“没事儿的,你别害怕。”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话,但是安良却觉得秦淮的情绪好像真的慢慢平复了下来。他甚至转头看了一眼安良,对着他点了点头。 公诉人还在进行陈述,安良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浓了:他觉得秦淮和这桩案子的联系,恐怕不仅仅是“凶手家属”这四个字这么简单。他的情绪转变和肢体语言都很激烈而有侵入性,种种细节都表明他和这个案子里的人牵扯非常深。 坐席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声,在肃静的法庭里显得尤其格格不入。安良转头去看,发现哭的人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眼中一片通红。 秦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眼神中有一丝很淡漠的情绪:“秦一帆。” 这个名字安良觉得自己有点印象,他想了想就突然反应过来了,他在秦石汉的墓碑上看见过这个名字! “他儿子?”安良低声问秦淮。 秦淮漠然地点了点头,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好像正哭得撕心裂肺的那个人不是他表弟。 抛开所有的舆论热度之外,这个案子的案情实在是非常得简洁而明了。嫌疑人口供清晰,证据链统一完整,公诉人求刑适当,嫌疑人方无有力证据翻供。 原定四个小时的庭审三个小时多一点就宣判了,法警宣布全体起立的时候,秦淮的身体微微一抖。安良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重复了一遍:“别怕。” 其实秦淮自己的心里应该也已经有所预感了,在听法官宣读判决的过程中,他整个人表情都很平静。 “原判认为,被告人秦石明故意非法剥夺他人生命,致两人死亡,其行为已构成故意杀人罪;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秦石明犯故意杀人罪的罪名成立。秦石明杀人动机卑劣,事先精心预谋,策划犯罪,主观恶性极深,手段特别残忍,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极大。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第二百六十四条,第三百一十条,第六十九条,第二十五条第一款,第二十六条第一款、第四款,第二十七条,第五十七条第一款,第五十二条,第五十三条,第六十四条的规定,作出判决:一、被告人秦石明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决定执行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本判决即日生效,被告人可在三十日内提出上诉。” 在听到“杀人动机卑劣”的时候,秦淮的身体剧烈地一抖。等到最终判决被宣读出来的时候,尽管他低着头,安良还是看见眼泪从他脸旁滚滚而落。 秦淮站在那里,低着头无声地哭着。 相比于秦淮,秦石明却平静而释然得多,他甚至在听完判决之后,对着审判长和审判员微微鞠了一躬:“多谢。” 就好像这个结果是他一直以来都渴求的那样,就好像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秦淮看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体边的手臂紧紧握成了拳。安良实在是担心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能像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慢慢抚摸着秦淮的小臂,压低声音:“你还好吗?” 秦淮长舒出一口气,眼神落在他爸的背影上,勉强笑了笑:“没事的…还能上诉,还有上诉的机会。”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手滑了下去握住了秦淮的手腕。 和秦淮相比,受害人的家属明显为这个判决喜极而泣。审判长宣布结庭之后立刻便有人去采访秦石汉的妻子常琴。安良和秦淮等到秦石明的背影消失在法庭的那扇门之后,便转身并肩准备朝外面走。 他们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一个凄厉的女声:“秦淮!你给我站住!” 身侧的秦淮停住了脚步,安良莫名其妙地回头去看,看见常琴带着几个记者在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指着秦淮。 记者们就像闻血而动的野兽般一拥而上:“秦淮?是被告的儿子吗? “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秦淮先生,你有什么要对受害人家属说的吗?” “秦先生对您父亲的量刑怎么看?是否觉得量刑过重呢?” 在一片提问中,常琴带着自己的儿子走到了秦淮面前。女人眼中的仇恨几乎让她整个人面目扭曲,她声音尖利:“你爸爸要死了!他杀了人,现在他也要死了!” 秦淮转过身和她平静地对视着,目光中没有一丝温度。身旁的记者们七嘴八舌人声嘈杂,他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似的,就这样与常琴对视着。 直到常琴终于忍不住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小畜生!” 这一下安良就不能忍了,推被告人就算了,推被告人家属算怎么回事?秦淮没有还手,安良却毫无顾忌地伸手将常琴的那只手拍开:“好好说话,谁允许你动手了?你再推一下我朋友试试?” 常琴没料到横刺里冒出来一个安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谁啊你?” 安良还要再说话,手臂却被秦淮轻轻地拉了拉。他转头一看,秦淮对着他摇了摇头:“走吧。” 安良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不顾记者们的拉拉扯扯,快步追上秦淮。他看着秦淮的身影,心中一阵没有来由的心慌。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好像一瞬间就变了,变得格外陌生。 其实说一句老实话,他和秦淮的关系现在处在一个至亲至疏的尴尬阶段。说两个人有多么亲近也不现实,毕竟他们统共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可是若真要说他们多么陌生,前一天夜里唇舌交接的那一幕还时不时在安良面前晃过。身体接触亲密如斯,再要说是陌生人,未免也实在是矫情了。但是就在刚才,安良却敏锐地感觉到身侧的人变了。在听到秦石明判决的那一瞬间,秦淮整个人就像是…突然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然后背负起了一个更沉重的包袱。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形容,更多的是凭安良的直觉在一瞬间感知到的。 就好像…秦淮心中一直有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此刻终于能放手去做了。 并且,安良知道,那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认知让安良非常的不安,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眼睛一直未曾从秦淮身上移开过。 天公不因人的意志而改变,今天却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金灿灿的阳光挥霍在人间大地上看上去格外的讽刺,这片土地上每时每刻都有新生与死亡。就在刚才,还有一个人得知了自己生命的最终归宿。 但是人间的生老病死影响不到天上的日月星辰分毫,人间的悲欢离合也不值得高居云端的神仙们睥睨一顾。人想在这凡尘俗世中挣扎出一条生路来,大约唯有自救自赎而已。 秦淮看着安良,声音非常平静,阳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投下明暗的影子:“今天谢谢你了,安医生。” 安良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称呼,就好像是秦淮无形之中把他推得更远了一点。 “我说了,叫我安良就行了。”安良往秦淮身边站了一点:“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秦淮没有躲开他的靠近,仰了仰头:“上诉吧,我…我不想让他死。” 安良与他并肩站在法院门口的树荫下,看着阳光落在地上投出的不规则几何形状:“但是他这个情况…毕竟杀了两个人…” “没有。”秦淮突然说。 “什么?”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没有?” 秦淮却再也不肯说话了,任凭安良怎么问他他都一句话也不说。直到最后,秦淮方才摇了摇头:“算了,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今天辛苦你了,我请你去吃饭吧。” 安良看了看秦淮的这个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里想你这个状态我还能放你出去吃饭? 他从口袋里抽出根烟来点燃了叼在嘴里,看着秦淮:“跟我回家吧,我给你做饭吃。 第11章 心思 安良一直到把人带回自己家里,都还没想好要给秦淮做什么饭吃。秦淮那样的手艺,安良就算是做出个龙肉炒凤凰脑袋,在他面前也就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 他只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地觉得,想带秦淮回家,想带他回一个正儿八经有烟火气的人家,想带他远离法院那个地方。所以那句“跟我回家吧”脱口而出。 而出乎他的意料,秦淮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就跟着他回了家。 于是现在的状况就是安良坐在沙发上,打开盒马鲜生的界面问秦淮:“莲藕吃不吃?排骨呢?给你做个莲藕排骨汤?炒郡肝吃吗?还是想吃不辣的…” 他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就像是一个抓住学生高考冲刺的时候还在玩手机的苦口婆心的高三班主任。秦淮脱了外套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走到安良身边坐了下来:“都行,你做什么都行。” 安良点了几道食材之后将手机扔到一边,看着秦淮犹豫着开口:“你…还好吧?” 这句话问的就跟废话似的,想也知道,秦淮这个时候怎么可能好的起来?他爸爸刚被判了刑,还是死刑。 身为人子,秦淮还没有崩溃就已经算是情绪异乎常人的稳定了。 秦淮握了安良的一只手在手心中,低下头笑了笑:“没事,还有上诉的机会呢。” 安良看着他们交握的两只手,话到了嘴边想问一问秦淮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亲也亲了,手也牵了,要不是安良道德水平高尚两个人也许都睡过了。但是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做到这一步也还是勉强能算个萍水相逢的露水情缘。只是安良觉得,经过今天这一天之后,他和秦淮就绝不仅仅是普通的露水情缘了。 就算是个炮友,也没有陪着人去经历人生中这么重大的一天的道理。 但是安良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一来是因为他觉得秦淮此刻的情绪不适合讨论这些儿女情长的东西。二来…是因为安良隐隐约约地害怕破坏这样的平衡。 他怕自己问出了口,一切就都不可挽回了。 盒马鲜生送来的速度很快,好像他们只是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门铃就被人按响了。 安良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我去开门!” 秦淮随着他一起站起身来,手还没有松开安良的手,跟着他一起走到门口。安良就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开了门,送外卖的小哥把袋子递给他后忍不住又看了他们一眼,安良这才想起来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呢!他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将门关上了。 走到厨房之后,安良打开水龙头,将袋子里的莲藕掏了出来。莲藕多孔,洗起来费力得很。 秦淮跟在他身后走进厨房,自然而然地从安良手里接过剩下的食材就处理了起来。安良握着一节湿淋淋的莲藕,一回身险些晃了神。 秦淮在他家厨房里忙前忙后的样子…看起来,就像真的是他家里的人一样。 安良心中弥漫上一阵难言的酸楚,他一直觉得秦淮在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孤独的。但是就在这不过方寸之地的厨房之中,他的身影看上去难得的…没有那么落寞了。 他眼中一热,端着锅将准备焯水的排骨放到灶台上拧开了火:“我之前就想问你呢,你上次带我去的那个蒸菜馆的徐阿姨做饭口味怎么跟你一模一样呢?你们俩谁学谁的啊?” 秦淮在肉末里拌上了姜葱:“徐阿姨…以前是秦石汉家里的保姆。” 安良手一抖,手上的莲藕掉进了水池子里。 他不动声色地把莲藕捞了出来握在手里:“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看那阿姨对你还挺好的。” 秦淮的眉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他撕开一袋做麻婆豆腐的调料倒进碗里:“小时候我爸妈有时候不在家,没人给我做饭,我去秦石汉家吃饭的时候都是徐阿姨照顾我的。后来,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了,就不做保姆了,自己出来开了个餐馆。” 安良心里觉得不太对劲,这番话听起来…秦淮从前和秦石汉一家的关系应该是算得上亲密的。那么后来为什么会变成了那个样子呢? 常琴在法院里眦目欲裂地指着秦淮咒骂的样子…倒像是另有隐情似的。 其实安良如果在此刻头脑再清醒一点,他其实是有机会发现秦淮话中的破绽的。 身体不好不能做保姆了,就出来自己开了个餐馆。这句话看似没什么毛病,其实逻辑不对。难道做人家的保姆照顾一家三口,能比自己开餐馆起早贪黑全年无休的还要辛苦吗? 但是安良没有把秦淮的话往深处想,他不愿意再让秦淮沉溺在过往之中,着急忙慌地便换了话题:“你这几天还要去纹身店吗?” 秦淮看出来他在转换话题了,也没有戳破他,笑了笑道:“师父今天本来是要陪我来的,但是店里走不开。这几天客人有点儿多,我明天就得去帮忙的。” 安良庆幸他们终于换了个正常的话题,忙不迭道:“那我明天上班之前,送你过去?” 这一句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妥,脸都跟着烧了起来。这话说的,倒像是不愿意秦淮晚上回去,默认他今晚要留宿在自己家似的。秦淮将焯好水的排骨端了下来,看着安良的脸哪壶不开提哪壶:“怎么,今晚不愿意让我回去?” 安良气得说不出话来,手下用力,将一根莲藕切得稀碎。 秦淮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开口:“安良。” “嗯?什么事?” “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要不是安良眼疾手快,手指都能被他自己的刀切下来一截。他不明白秦淮的话题怎么转变的这么突然,但是脑子没反应过来嘴就已经着急替他回答了:“谈过两个,你呢?” 秦淮避开了他话中的问题,半靠在水池边笑道:“那能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吗?” 安良将切好的莲藕拢起来倒进碗中:“这说不准,就看眼缘呗。又不是做科研,哪儿能那么精确?” 就看眼缘…就像我看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心动了。 他正要将莲藕和排骨一起倒进汤罐里,突然听到秦淮在他身后道:“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秦淮今天说话跟过年放鞭炮似的,一串接着一串地炸,在这么个小厨房里险些把安良的神智都炸得碎了个彻底。 他难以置信地回头,正碰上秦淮看着他的平和的目光。 可是若是仔细看下去,那一点平和之中暗藏着难以察觉的紧张与局促,还有隐秘的…期待。 这一点不易察觉的情绪全数落在安良的眼中,让他的心都跟着软了。眼前的人不过才二十二岁,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生疏的竟然有几分让人动容的可爱。 于是安良的声音便格外温柔:“你不是知道,我其实是挺喜欢你的吗?” 若不是喜欢你,怎么会从燃烧把你带回自己家?怎么会陪着你去庭审?又怎么会…把你的每一件事都挂在心中? 秦淮就像是猛然松了一口气一般,放松了身体靠在了池子旁。他身后是咕噜咕噜冒着热气的汤锅,在一片温暖的氤氲之中,他抬起眼睛看着安良:“我知道。” 安良心里想你知道你还问?要不是看你今天这么倒霉心情肯定不好我就骂你了! 他就像一只被人戳了肺管子的河豚似的,刚鼓起一点儿气来,被秦淮接下来的一句话把气漏了个干干净净。 秦淮问他:“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灶台上的汤沸腾了,扑出满面的水汽和香味,在二人之间咕噜噜地冒着泡。 良久,安良也笑了,笑意非常坦荡而明亮:“你这是…也喜欢我?” 秦淮没有直接回答他,他只是又问了安良一遍:“你想吗?” 安良心口的那块石头突然被人搬开了似的,整个人突然轻松了许多。他将手上的一节玉米抛着玩儿,笑道:“你想和我谈恋爱,总得有个追人的过程。” 他走到秦淮面前,直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小朋友第一次谈恋爱吗?那就得让我教你点儿规矩。” 占了秦淮一个口头上的便宜后安良心情大好,替沸腾的汤锅拧小了一点火:“要真想跟我谈恋爱,你就好好追我,行么?” 秦淮难得的露出了目瞪口呆的神情,大约没想到对话会是这么个走向。他手上抓着个汤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良心情好的不得了,他心里想:“小样儿,在哥哥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结果安良高兴了还没到一分钟,秦淮就声音平和地在他身后道:“好,那我从今天开始追你。” 安良心里想:“他妈的,大意了。”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将手中的抹布扔在一边看着秦淮:“你是认真的,还是在和我开玩笑?” 秦淮扳回一城,整个人回到了之前那种气定神闲的平静:“我说认真的。我想和你在一起试试看。” “秦淮,”安良觉得自己有点儿头疼,面前的这个人实在是捉摸不定:“我理解你现在很沮丧,很难受,需要一个所谓的情绪的发泄口…可是,贸然投入一段亲密关系,并不是能拯救你的方法。” “你想多了。”秦淮的声音非常平稳,和他端着汤锅的手上动作一样平稳:“我不需要你拯救我。我只是因为觉得你很好,想和你在一起。” 很久之后,安良才意识到,秦淮不需要任何人的拯救。他此刻的这句话,是多么的无知而又狂妄。 秦淮将汤锅放到饭桌上,回到厨房后对还站在那里的安良笑道:“安医生不会连让我追你的机会都不给我吧?” 安良瞠目结舌,觉得自己说“给”也不对,说“不给”的话…他其实潜意识里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舍不得。 秦淮抓住了这一点空机,对安良温声道:“先来吃饭吧。” 安良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秦淮安排的妥妥当当地在饭桌边坐了。秦淮是个很细心的人,替安良盛了一碗汤后还吹了两口才递到他手里,像是怕烫到了安良似的。 安良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心中此刻正在万马奔腾。他透过碗沿看着秦淮的眉眼,那好看的过分的眉眼。秦淮的眉毛和眼珠都是漆黑的,看上去像是两口沉静无波的古井。 安良斟酌着想要开口,他和秦淮之间此刻的氛围实在是有点尴尬。哪怕是只有他一个人单方面地觉得有点尴尬那也让他不舒服,迫不及待地想要打破这种沉默。 于是他开口了:“秦淮。” “嗯?”秦淮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看,你都说要追我了…可是我对你几乎还是一无所知,是不是?”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秦淮笑了起来,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我对你其实也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在哪里上班。除此之外,我对你的家庭,你的父母都一无所知。你看,这样算下来,你其实对我的了解比我对你的要多的多。” 安良哑口无言,他仔细想了想,似乎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秦淮替安良夹了一筷子菜:“以后有的是时间互相了解,不必急在一时。” 很久之后安良想起秦淮此刻在饭桌上说的这些话,心中都是一种彻骨的奇异的寒冷:秦淮是怎么做到面不改色的却一句真话也没有呢?他这一夜说的这么多话中,究竟几分真几分假呢? 那一句没有被否认的“你也喜欢我”,是他今晚唯一的一句真心话吗? 因为只要这一句是真的…旁的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这时候无知无觉的安良深吸了一口气:“好。” 自从遇到了秦淮,他的人生就开始跟挂错了挡的摩托车似的,一路狼奔豕突地冲上了一条不归路。安良看似一直把握着方向,其实一切都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那一天在看守所见到秦淮的第一眼,安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入了一个无可回头的死局。 这个死局有几代人的恩怨,有隐秘不堪的过往,有见死不救的冷漠,也有骇人听闻的罪行。 可是这个死局里,还有本不该出现却无处可避的爱意。 这餐饭吃得食不知味,安良心中的情绪简直是一半欣喜一半迷茫的,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在他心中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又被新的想法压了下去。他想得太出神了,连秦淮什么时候把碗给洗干净了都不知道。 安良回过神来发现秦淮正弯着腰在洗碗,赶紧走到他身后:“你放着我来,哪儿能让你洗碗…” 秦淮把最后一个碗放到水槽里,将手上的水珠都擦干净了:“追人就要有追人的样子,哪儿能叫被追的人洗碗?” 安良被他用话堵了回去,一时间哑口无言。秦淮摸了摸他的肩膀,这与其说是个亲昵的动作,不如说是朋友之间点到为止的触碰:“离睡觉的时间还早,想出去逛逛吗?” 安良一分钟也不想在家呆了,他觉得此刻心里有一百个夏威夷人在跳草裙舞:“好,出去耍。” 重庆的夜晚到处都是人,这座城市里的人好像都是夜行侠似的,一旦过了饭点儿就全部都出来了在街上出没。 下楼的时候安良有意识地往后让了一步,没跟秦淮并肩。他有点害怕秦淮在人多的地方拉住他的手。安良肯定舍不得挣脱,但是他又并不想在家门口让众人都看到他和…一个男人拉着手。 秦淮微微侧过头看着安良,站在他前面半步的地方注视着他。秦淮是个非常聪明又敏感的人,立刻就明白了安良的这点退缩是因为什么。他平静道:“你放心,我不牵你的手,你不用往后退。” 安良那点儿别扭的心思被秦淮一眼看穿,整个人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中脸立刻就红了。 眼前的人分明比他小了那么多岁,却总是对他心中在想什么洞若观火。安良觉得自己在秦淮面前时刻都是赤裸的,就好像他们两人之间,秦淮才是那个能看穿他所有心思的精神科医生。 他往前走了一步,朝着等着他的秦淮走了过去:“谢谢你。” 第12章 引线 等到陈奇看见安良身边站着的秦淮的时候,整个人就从一个“老朋友夜店喜相逢”的神情迅速转变为“快看这对奸夫淫妇被我抓住了”的八卦神情。 他连自己队伍里的位置都不要了,挤到安良身边来,将他们上上下下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安总,可以啊!” 安良心里想我求求你快闭嘴吧我的这位祖宗。 就好像老天爷觉得一位祖宗还不够安良头疼的似的,立刻派来了第二位祖宗:刚才去买烟的周文也看见了他们,立刻挤到三人身边,学着陈奇的语气:“安总,可以啊!” 安良推了一把两个人:“去排队去排队,怎么那么啰嗦?” 陈奇纹丝不动,凑在秦淮身边:“小帅哥跟我们安总发展到哪一步了?我就说我们安总肯定特别喜欢你,在追你吧?这个闷骚的还不承认…” 秦淮在夜店门口光怪陆离的灯光之中笑了笑:“不是,现在是我在追他。” 陈奇和周文也同时露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瞠目结舌的表情,就像被人点了穴似的动也不动。 安良抓紧时机一手一个把两个人推回了队伍当中:“滚滚滚,滚去排队,别在门口吹风。” 周文也提前和酒吧的营销打了招呼,四个人在卡座里落座后秦淮和周文也去点酒。安良眼看着陈奇凑过来一张八卦的脸,立刻先下手为强地把他的脑袋推开三丈远:“你怎么回事?怎么和周文也撇开大部队,私下来这种不道德的地方?!” 古人有言说得好,凡事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安良玩的一手好战火转移,在夜店昏暗的灯光下他都能看见陈奇的脸红了,在卡座上别别扭扭地跟拱蛆似的拱了半天才眼巴巴看着安良道:“我…我在追周文也…” 安良一颗葡萄戳在牙签上险些送进自己的鼻孔里去。 周文也是他们这一圈人中最靠谱最沉稳的那一个,和陈奇这种不务正业的富二代不同,他正儿八经是个公职人员,是个交警。陈奇一直笑他古板和没情趣,没想到今日居然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的威力不亚此刻于有人附在安良耳边说:“快看,那里有个迪迦奥特曼。” 安良艰难地把嘴里的葡萄咽了,皱眉问道:“真的假的?那对方怎么说?” “Theotherside.”陈奇表情很冷静。 安良反应了半天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这孙子此话的意思,瞪了他一眼:“你信不信我给你一榔头?我说认真的,周文也怎么讲?” “他还不知道。”陈奇别扭地拿过了一瓣橙子塞进了嘴里,在一片清甜澄澈的馥郁中对安良道:“他就以为我单纯约他出来玩儿呢,别的我暂时还没敢告诉他。我怕告诉了…连朋友都没的做。” 他最后一句话像是一把小叉子,在安良心上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 “连朋友都没的做”是他之前一直克制着对秦淮的好感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和秦淮认识的时机场合都不对,两个人的人生经历天差地别,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因素也太多了。 这一切的一切加在一起,都足以让安良一个快三十岁的成年人清楚地意识到,秦淮并不是一个适合他的男朋友。 可是出于连安良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一次又一次地纵容着秦淮,放任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己的生活,直到今天这么个局面。 大约这就是旁人所说的,因爱失智吧。 安良和陈奇正坐在卡座上各自为自己的爱情同步愁眉苦脸的,秦淮和周文也倒是点完酒回来了。周文也隔着很远就开始嚷嚷:“啷个回事情嘛,安总你们家秦淮也太客气了,哪儿能让他出钱啊!我抢都抢不过他!” 安良有点吃惊,低声问在他身侧坐下来的秦淮:“你出钱点的酒?” 在一片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的灯光中秦淮的眼睛亮得怕人,他凝视着安良的脸,声音很低:“对,说好了我请你喝酒的,请你朋友也是在请你。” 安良心里想你傻啊!周文也他就不说了,陈奇一等一的有钱还能喝,哪儿轮得到你这个小傻子去出钱? 秦淮的经济状况安良其实并不清楚,这点愤怒多半还是来自于“护短”和“我的人怎么这么傻”交织的复杂情绪。于是他看向陈奇的眼神饱含怒意,恨不得用灵动的眼神把“还钱”两个大字甩在此人的脸上。 挽救陈奇的是他的嘴甜:“多谢秦淮!体面人!这杯哥敬你了!祝你早日追求到我们安总!” 秦淮笑着举杯和他碰了个杯,喝了一半把酒杯递给了安良。安良接过他剩下的半杯酒,就着秦淮喝过的地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威士忌冰凉地顺喉而下,好像把他心中莫名其妙的一簇小火苗浇灭了大半。周文也的那句“你们家秦淮”和陈奇的那句“祝你早日追求到安总”奇异的在他心中洒下了一罐蜂蜜,流淌之处是一种细腻的甜蜜。 安良凝视着正在和周文也说话的秦淮的侧脸,心里想:“这个人,他喜欢我。” 而我…也喜欢他。 就像是感觉到安良的目光似的,秦淮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伸手握住了安良放在身侧的那只手。 陈奇干啥啥不行,起哄搭架子第一名。见状立刻就推了一把安良:“安总!快跟我兄弟亲一个!” 安良心里想我就不该认识你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唯恐天下不乱的朋友,也不知道谁才是你的兄弟。 陈奇这一嗓子喊得非常嘹亮,旁边卡座的几个哥们本来喝的就有点晕晕乎乎的,此刻都围了过来:“亲一个亲一个!” 安良还准备挣扎一下,拿出正人君子坐怀不乱的气度,用自己的高风亮节感动这帮满脑子低俗下流思想的人。结果他一转头,就看见秦淮含着笑看着他,声音很温柔:“要不就先亲一个吧。” 这句话是前天晚上安良对他说的,此刻被秦淮原封不动地又还给了他。在酒吧这样燥热的氛围中,不啻于在安良身上点燃了一把火。 鬼使神差的,安良闭上了眼睛。 即便是闭上了眼睛,他所有的感官都在清晰地叫嚣着秦淮的靠近。安良闻到了秦淮身上的淡淡的奶香味,他神思游离地想到,这是自己家沐浴露的味道。 然后他就觉得唇上先是微微一凉,随后就是一阵细腻的温热。 这不是两人之间的第一个亲吻了,但是这个亲吻相较于之前的那个来说,对安良的刺激更大。因为正在亲他的这个人,是他明确地知道自己喜欢,并且也说了喜欢他的一个人。 任何事情一旦掺杂了感情,那就难办了。 秦淮亲了他一会儿后便退了回去,对陈奇笑道:“够了吗?” 陈奇都看呆了,拿着酒杯一个劲儿地点头,喃喃道:“牛逼啊兄弟,可以的…” 隔壁卡座的那群人于是也心满意足地退回去了。安良简直怀疑这帮人都是活雷锋,不图名不图利不图爱情,就是图他们俩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么的高风亮节,多么的舍己为人,多么的大公无私,多么的…傻逼。 喝到十二点多,安良惦记着自己第二天还要回医院门诊上班,于是便准备喊秦淮走。谁承想他还没有摸到秦淮的胳膊,身后倒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帅哥?” 安良莫名其妙地回头去看,对上一张陌生的脸,是个扎着马尾辫的男人举着杯酒,手还摸着安良的肩膀不撒手:“帅哥,跟我喝一个呗。” 安良看了他一眼,甩开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你谁啊你?” 他的洁癖在此刻发作了起来,恨不得冲到厕所去把上衣脱下来洗了。 那男人被他甩开了手,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别不给面子嘛,喝一杯呗,我看你一晚上了,觉得你长得挺俊…” 安良心里想你他妈看我一晚上没看见我跟秦淮亲上了吗?你都看什么了?还跑来搭讪干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秦淮伸出手来替他拦开了那男人端着酒杯的手臂:“他不喝了。” 那男人没想到横刺里还能出来个人,立刻就火了:“你他妈是谁啊?我让他喝酒关你什么事?” 说罢将那杯酒往安良面前一杵:“这个面子你给不给?” 安良心里想我给你妈个星际大西瓜!他正要站起来,身后的秦淮伸手把他按住了,自己站起身来俯视着面前的那个马尾辫男人:“我说了,他不喝了。” 周文也和陈奇也都站了起来,面色不善地道:“喝多了就滚回自己座位待着去,别在这里丢人显眼地找事儿啊!” 那男的估计是真的喝的有点上头了,伸手一挥,对着秦淮推了一把:“你让开!” 安良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面前的这个男人发出了一声惨叫。他抬头一看就愣了,因为秦淮直接伸手擒住了这个男人的两条胳膊,把他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用自己的膝盖顶在他的背上。男人被迫呈现出一个趴服的姿势,肩肘关节危险地咯吱作响。 这个姿势让安良觉得有点熟悉,但是他被酒精泡了的脑子此刻不够功率处理这么大的信息量。于是他抓住重点,摸了摸秦淮的后背:“别动手,让他滚就行了,别伤了人…” 那马尾辫男人的朋友们听见这边吵起来了才后知后觉地赶过来劝架,一半人求情一半人拉秦淮的。突然那群朋友中有个年纪轻点的男人叫了一句:“秦淮?” 秦淮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冷冷地看着对方,安良从他的表情上就知道两人并不认识。那年轻男人仔细看了看秦淮的脸,立刻就怂了:“真是你啊!” 紧接着他就开始扒拉自己的朋友们:“都散了都散了,周哥的徒弟秦淮…一个个的都干嘛呢,别闹到周哥那里去了…” 安良琢磨了一下,觉得对方嘴里的这个周哥应该是秦淮的师父周之俊。果然听见这句话,连那个扎马尾的男人都清醒了,在秦淮的手下求饶:“对不住对不住兄弟,是我喝多了喝傻了,没看见您是周哥的人…你放了我这遭,就当积德行善了…” 秦淮还没动,安良却冲着他摇了摇头,温声道:“没事的,让他走吧,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什么大事,你…别为我生气。 秦淮和安良对视了许久,终于撒开了手,看着马尾辫男人冷冷地道:“滚。” 那帮人忙不迭地滚了之后秦淮才重新坐下来,摸了摸安良的侧脸:“没事吧?” 有事,安良心里想,我可太有事了,我被你帅到了。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于是就轻轻摇了摇头:“没关系,走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正好周文也和陈奇也觉得差不多该走了,四个人一起走到燃烧的门口等着各自打的滴滴。 周文也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没说,陈奇还在那里兴奋地问周哥是什么人的时候就听见周文也在他们身后沉吟着开口了:“秦淮,你看,你如今是我们安良的朋友了。有句话我问一问你,你别觉得我在冒犯你啊!” 秦淮点燃了一根烟递给安良,语气很平静:“没关系,你问。” 周文也的目光幽深的看不出来情绪:“我刚才听安良说,你现在在纹身店里工作…那你之前,是不是当过警察或者当过武警啊?” 这话问出口,安良和陈奇倒是都先愣了一下,不明白周文也何出此言。但是安良知道,周文也算是个最沉稳的人,如果不是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不可能问出这么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秦淮的语气是纹丝不动的淡漠:“没有,怎么了?” “没有吗?”周文也的眉头微微蹙起来:“你刚才的那一下…是警队里最专业的格斗擒拿,这个姿势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它规避了警察在抓捕过程中自身的风险和对方潜在的反抗。所以说,市面上的那些个武馆体校,是教不出这种专业级别的擒拿的。那我能不能问一句…小兄弟是在哪里学的啊?” 安良猛然想起来了,他为什么会觉得秦淮的姿势那么熟悉。 他妈安老太太一辈子在重庆警校做财务工作,安良从小就有一大半时间在警校食堂里混饭吃。闲着没事的时候到处参观警校的学生们练格斗,就曾经见过一模一样的姿势。 周文也是交警,也算是警队里的人,对这方面的观察就格外敏锐。 秦淮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之后笑了笑:“我师父…之前是省队的特警,都是他教的。” 安良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根本没赶上趟儿:“周之俊?就是他们刚才说的周之俊?” 周文也听到这个名字后,眉心微微一动。秦淮冲着他笑了笑:“班门弄斧的,倒是让你看了笑话。” 周文也摇了摇头:“原来如此…是我想多了…但小兄弟刚才的那一下确实挺专业的啊!” 身旁有辆凯美瑞按了按喇叭,是安良他们叫的车先到了。于是秦淮走下了马路牙子替安良拉开了车门:“谢谢。” 陈奇虽然没反应过来刚才这一长串对话都是因为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一颗蠢蠢欲动的和江湖大佬交朋友的心:“小帅哥,下次把你师父喊出来一起喝酒啊!” 周文也伸手拉他的袖子让他闭嘴,倒是秦淮回头笑了笑:“好啊!” “你理他干嘛,他就一人来疯…”安良坐进车子里后还在埋怨陈奇:“你师父知道…知道你会来这种地方玩吗?” 这话问得很委婉,但是秦淮听懂了。他握住安良的手在自己掌心里摩挲着:“我的事情,他没有不知道的。他上次说想和你一起吃个饭,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去和他说吧。” 安良坐在他身边,转头看了看秦淮的侧脸和他们交握着的两只手,轻轻点了点头:“好。” 事后安良想起来的时候都还觉得遗憾,分明周文也的话已经为一切过往因果牵出了一条隐秘的线,但是此时此刻,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根线的背后有一张陈年的暗网。 秦淮没有一句话是在撒谎,但是他也没有说一句实话。 作者有话 第13章 生死 安良和秦淮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两点了,小区门口下车的时候安良被深夜的冷风一吹,立刻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真他妈冷,这小风,真他妈冷。” 秦淮笑了笑,脱下自己身上的那件夹克,将安良裹住了:“马上就到家了。” 安良被裹在秦淮的外套里,发出一声无情的嘲笑:“你这是看不起我呢!我们年轻人,怎么会畏惧这样一点寒冷…我们革命的气节和温度必将战胜严寒,给予同志们春天般的温暖…” 他还在那里张嘴胡说八道,秦淮跟哄小孩儿似的哄着他:“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快到了快到了,马上就不冷了。” 回到家后安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连自己的那点洁癖都顾不上了勉强洗了把脸后就瘫倒在了自己的床上,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秦淮在自己的卫生间里洗脸刷牙。 连安良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看着秦淮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 秦淮回到卧室的时候就看见安良像个花痴一样盯着自己,他笑着半跪在床上摸了摸安良的头发:“你看什么呢?” “看你好看。”喝了点酒的安良坦诚的连他自己都害怕,好像那些话都没经过他的脑子便脱口而出了。 “没你好看,安医生。”秦淮保持着那个半跪着的姿势凝视着安良的眉眼:“我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就觉得这世上怎么还有你这么好看的人呢。” 安良听了他一句称赞,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心满意足。他在床上懒洋洋翻了个身,拍了拍身边的空地:“过来。” 秦淮脱了身上的短袖,在安良身边躺下了。他半靠在床背上,一只手搂着软绵绵没个形状的安良,另一只手把自己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拧灭了暖黄色的床头灯。 在一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安良别的感官被放大了许多倍,变得格外敏锐。秦淮身上牛奶味沐浴乳的味道很浓,揽着他的那只手臂温热,透过窗外照进来的微弱光亮还能看见上面繁复的,如游龙般的纹身。 安良看着那纹身,突然开口了:“你刚才跟周文也说,你师父从前是特警?” “嗯。”秦淮的声音在黑暗中像是钢琴里流出来的一片乐章 “他以前在北京当兵,退役后被特招进了省队做了五年的特警。后来受了伤就打报告退下来了,开了那家纹身店。” “今天的那几个人…怎么感觉都有点怕周哥啊?”安良轻声问道。 他没好意思把话说全,他和周之俊有过一面之缘,那人的确是个会给别人沉重压迫感的人。如今看来,这种压迫感大概有一大半来自于他曾经的职业。 “我也不知道。”秦淮俯下身亲了亲安良的额头:“周哥可能有些别的生意…我不是很清楚。” 安良虽然喝得晕晕乎乎的,但是此刻脑子却难得的清醒,知道周之俊应该在道上有点声名。但是眼下秦淮不愿意说,他也就不愿意问。他伸手把秦淮从半坐的姿势上拉了下来:“快睡吧,明天我上班之前把你送去纹身店。” “谁送谁啊?”秦淮的笑声听起来意外的轻松:“是我在追你,得让我送你去上班。” 安良翻了个身,把秦淮拉进自己的怀里,困得连声音都含糊不清了:“好嘛…快睡吧…困死我了,晚安啊。” “晚安。” 卧室里旋即陷入一片静默之中,只有秦淮摆在床头柜上的那部手机,偶尔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安良照例是起的比秦淮晚的那一个。他睁开眼的时候,秦淮已经从厨房里端出了早饭,看见他揉着眼睛出来就笑道:“早上来不及弄复杂的,吃个小面吧。” 第一口小面进嘴的时候,安良觉得就算秦淮这时候要他嫁给他,自己都能同意:“我的天,你当什么纹身师啊,你去当个厨师不好吗?” 秦淮笑了笑,递给安良一杯橘子汁:“当纹身师其实也挺好的,你不喜欢纹身吗?” “我没有不喜欢。”安良咽下一口小面,神色自若:“我尤其喜欢你身上的那个。” 秦淮面对他的撩拨,面色纹丝不动,轻轻一笑:“那好,那你下次…在床上的时候,我让你仔细看看。” 高手过招,招招致命,说的就是他们俩。 安良脸一红,嘎嘣一声咬到了一粒花椒,酸麻的感觉立刻盈满了他的整个口腔。 吃过早饭,安良拿了两个头盔递给秦淮一个:“先把你送去纹身店,然后我再去医院。” 秦淮接过头盔开了门:“晚上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这种在家门口的对话给了安良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已经是同居已久的恋人了一样。他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不加班的话七点下早班,晚上一起吃饭吗?” “好啊。”秦淮在他走出去之后细心地关上了门:“你白天想想吃什么。” 照例还是秦淮骑车带着安良,到了纹身店门口的时候正好赶上周之俊站在门口抽烟。 自从知道周之俊以前是特警之后,安良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人身上哪里都一股正气,正气凛然。眼前的周之俊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和黑色的裤子,低着头在点烟。听见杜卡迪的轰鸣声后他皱着眉头抬起了头,结果看见从摩托车上下来的人是自己的徒弟后就笑了:“你来得这么早?” 再一看秦淮身后还坐着个安良,周之俊刚松开的眉毛立刻不自觉地又拧上了:“安医生?” 安良有点尴尬,他换到前面的座位上,对着周之俊笑了笑:“来送秦淮的,我这就走了。” 秦淮站在他师父身边,两个人的神情和动作都很一致。他看着安良,声音很平和:“我在追安医生呢。” 周之俊没料到秦淮会说的这么直白而突然,他转头看着自己的徒弟:“小淮…” 但是秦淮却似乎没有打算和他多说,至少不打算当着安良的面说:“你上班快迟到了,赶紧去吧,晚上我去接你。” 于是安良趁势对着周之俊一点头:“那周哥,我先走了。” 他还没有拧油门,周之俊就低声道:“既然小淮喜欢你,在追你,那以后你也算是我的朋友了。安医生,这周六方便出来一起吃个饭吗?” 秦淮皱了眉:“师父…” 安良安抚地对着他摇了摇头,笑道:“没问题,周哥提前让小淮告诉我一声就行,咱们周六见。” 一直到他骑出去很远,安良还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周之俊和秦淮两个人站在店门口说着什么。似乎谈得不是很高兴的样子,因为秦淮很快就甩开了周之俊自己走进店里去了。 留下周之俊一个人站在外面,将那根烟抽完了才慢慢走了回去。 安良把目光移了回来,他一方面觉得周之俊对他的态度很奇怪,另一方面又觉得在师父面前耍脾气的秦淮看上去有点儿可爱。 安良昨天一天没去上班,最想念他的人应该就是黄伟因。小黄捧着一杯星巴克的美式咖啡在科室门口翘首以待,看见安良转着摩托车钥匙走进了走廊就像看见红军队伍的乡亲们一样立刻迎了上去:“安医生!” “怎么了?”安良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咖啡,甚至都没问小黄是不是给他买的:“一天没看见你尊敬的父亲,是不是很思念我?” 小黄甚至没来得及纠正他认自己做儿子的这一恶劣行径,语速飞快:“您喝了这杯咖啡就快去住院区看看吧,上次那个老太太自杀未遂,现在在外科那边的住院部住院呢!” 安良脚下的步子一顿:“那个退休的物理教授吗?” “对头,就是她。割腕…但是没死成…唉…”小黄说一句话叹一口气,二十六岁的年轻人听起来就像是饱经沧桑的一个七十六岁老头子:“家属来交了个住院钱就说自己要去上班了,现在老太太应该是一个人在住院。” “造孽啊!”安良将手里的咖啡一饮而尽:“门诊的病人是不是十一点才来?我去看看她吧。” 到了外科的住院部后,安良和坐诊台里的小护士打了个招呼便问到了那老太太住在哪个病房。漂亮小护士笑着看他:“安医生今天怎么有空到我们住院部来啊?” “几天没看见你了,来看看美女不行吗?”安良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上小护士递给他的病历本:“给病人用了氯丙嗪?这是谁开的?” 小护士在系统里看了一眼:“我这里显示应该是你们科那个徐主任早上接到精神科会诊的时候开的。怎么了?剂量有错?” “那倒不是…”安良叹了口气,合上手里的病历本:“算了,我先去看看吧。” 老太太的病房在最末尾的那间,不知道是她的哪个儿子女儿孝心大发给她安排了一个单间。安良进去的时候老太太还清醒着,正沉默着看着窗外。 他看了看老太太床头的名牌,上面写着“兰明娟”三个字,于是安良轻声道:“兰教授,怎么回来了呢?没有好好吃药吗?” 兰明娟半靠在病床上,听到声音来转头看着他,突然笑了:“安医生,你怎么来看我了?” 安良拖了把椅子在她病床前坐下,刻意地不去看老太太手上缠着的白纱布:“兰教授最近怎么样?” 兰明娟年轻的时候应该长得很好看,到老了依稀还能从她脸上辨别出年轻时的美丽。她对着安良笑了笑:“我已经不再去看宇宙了。” 安良心中一紧,温声道:“为什么呢?” “没有意义,即使看了,我也不能与它同在。”兰明娟的目光很平静:“星星在天上,我们在人间。人怎么能一辈子仰望无法到达的地方吗?” 安良终于垂下头看着兰明娟手腕上的白纱布:“所以…这就是您的选择吗?” 兰明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下去,表情漠然的好像在看别人的伤:“对,不破不立,没有安全和危险的边界了,我们才能得到绝对的安全。” 她的声音突然压低了几分,觑着安良的神色,像是害怕安良会说她什么似的:“我觉得,我有资格决定自己的生死。你说呢,安医生?” 安良被她这么一问,平日里准备好的那一套说辞此刻全派不上用场了。他看着兰明娟的眼睛,有一瞬间真的觉得自己从老人灰白的眼睛中看见了宇宙。 “生死不必强求。”安良拍了拍兰明娟裸露在外的一截胳膊:“您是教授,懂得比我多。但我还是想说…” 他想说什么呢?安良张嘴张了半天,觉得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说什么话都显得苍白而无力。兰明娟看着他的样子便笑了:“安医生,你还年轻,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想明白更多的东西。爱啊恨啊钱财啊名利啊,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什么都不值得。” 她像看自己的孙子一样看着安良,目光很慈祥平和:“你去忙吧,安医生,谢谢你来看我。” 安良无话可说,他只能站起身来看着兰明娟:“那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您。” 他往外走的时候,心里其实很清楚,他是抓不住兰明娟的。总有一日,她会走上自己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生死不强求,命运有天定。听起来和他信奉的唯物主义八杆子打不着边,但安良知道,这是最好的解释。 这天下班之前安良接到秦淮的微信:“还有多久下班?” 他正要回复秦淮,安老太太的微信电话就插了进来。他妈的头像是一朵硕大的牡丹花,此刻仪态万千地绽放在屏幕上:“儿子!” 安良怀疑他妈以前在东北的时候没准是象牙山腰鼓队的,每次地动山摇的一嗓子都能把他的魂喊飞出去:“啥子事情啊妈?” “你李阿姨老家的人给她送了橙子,我吃了两个,特别甜!你等会下班了来我们办公室带一箱子走!知道了不?就警校行政楼那个办公室!”安老太太身体真好,中气十足地喊出了这么一长串话也不带打个磕绊儿的。 安良抬手看了看手表,离七点还差三十分钟,他算了算时间:“那行吧,我七点钟到。拿了就走啊,别拉着我跟阿姨他们寒暄,我晚上约了人吃饭的。”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滚过来!正好让你朋友也揣几个橙子回去!” 安老太太雷厉风行,风风火火,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就撂了电话。 安良叹了口气,给秦淮发了条语音:“我妈喊我去她单位拿个东西,要不直接她单位碰头吧。警校那边有个不错的火锅串串店,我带你去吃?” 很快他就收到了秦淮的回复,冷冷淡淡的一个字:“好。” 秦淮应该天生就属于那种感情不外露的人,估计再怎么天崩地裂的事情在他面前,也就只能换来这个人一两个字的一句回复。 安良反应过来自己还没给秦淮发定位:“是警校的新校区,你等等,我给你发个位置过来。” 但是还没等他打开微信地图,秦淮的回复就过来了:“没事,我认识路。” 安良觉得有点奇怪:警校年前才搬迁到新校区去的,地图上的老位置信息都还没来得及更改,许多重庆本地的老年人都不一定知道如今警校在哪,秦淮怎么会这么快地反应了过来? 但是他来不及细想了,因为小黄伸了个头进他办公室,让他去做换班之前的最后一轮巡房了。 第14章 过往 安良到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秦淮已经站在那里等他了。他站在校门口那块大理石雕成的校牌前,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重庆市警察学校”这七个字。 夕阳的余晖落在了那金灿灿的七个字上,折射出耀目的光,人若是看着那光源久了便会觉得眩目。但是秦淮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似的,他一直在看着那七个字。 秦淮此刻的身影看起来…落寞极了。安良有一瞬间甚至恍惚觉得,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摸一摸那七个字了。 他站在那里,像是从战场上回乡的士兵看着被战火炸毁的故居,像是迟来的夜归人看着被风雪覆盖的故乡,像是旨在高峰的攀山者跋山涉水后只看到逐渐融化的冰川。 安良将摩托车停在路边,走到秦淮身后:“你怎么到的这么早呢?” 秦淮浑身轻轻一抖,回头看见了是他就笑了:“师父说我晚上要和你吃饭,提前放我走了。就是…这里面吗?” “嗯。”安良点了点头:“走吧,一起去找我妈。” “我站在门口等你吧。”秦淮突然往后退了一步:“不然看见你妈的话,你打算怎么介绍我呢?” 他这句话把安良问住了,安良的嘴张开了又合上了半天,也不知道能说出一句什么来。 他没有和家里出柜…也不打算和家里出柜。他父母的年纪都大了,身体也不好,安良没打算用这种大逆不道的消息提前把他们送走。 秦淮看他这个反应,了然地笑了笑,声音很温和:“去吧,我就在门口等你。” 安良的电话又响了,应该是他妈安老太太打来催他的。于是安良摸了摸秦淮的肩膀:“那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一直等到安良快要跑到行政楼门口了,他回头的时候还能看见秦淮低着头在看警校的那块牌子。 安老太太秉承了所有东北老太太的优良素质,她扎扎实实的给安良留了两大箱橙子,每箱目测得有十五斤,装着五十个橙子。 安良每周按时去健身房举铁的人,手上捧了两箱橙子后觉得自己的小臂的尺骨岌岌可危,随时能嘎嘣脆地折了。 “你一箱,你朋友一箱。年轻人多吃点水果补充维生素,你瞅瞅你那眼睛都在噗噜噜往外冒火,少吃点烤脑花饿不死你!”安老太太嫌弃地在安良脑门上点了一下。 “差不多得了妈,这办公室这么多阿姨婶儿地看着呢!给我留点脸要得不!”安良嚎了一嗓子,三分真七分假的。办公室里的几个老太太都是看着他这个王主任的宝贝儿子长大的,此时都在抿嘴笑。 “去吧去吧,跟你朋友去吃饭吧!”安老太太跟没看见安良哆哆嗦嗦的胳膊似的,把他往门外一推。 安良从未觉得从行政楼到校门口一共五百米的距离这么犹如天堑。他来的时候身轻如燕,走的时候痛不欲生。 秦淮站在门口看见他颤颤巍巍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从安良手中端过了两箱橙子:“这是什么?” “这是我妈沉重的爱。”安良有气无力地说:“有一箱橙子是给你的。现在我俩去哪都得搬着这两箱橙子,欢迎加入重庆市今年的铁人三项比赛。” 秦淮捧着箱子的手很稳,他听完安良长篇大论的抱怨后就笑了:“没事,不算很沉。等会吃完饭就拿回家…” 他正说着话,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秦淮的两只手都抱着橙子,没有多余的手去掏手机,便用目光示意安良把手机从自己的裤袋里掏出来。 虽然此时此刻的校门口一个人没有,但是安良把手伸进他的裤袋里掏手机的时候,碰到秦淮的腿时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感觉自己好像一个在跨年夜熙熙攘攘的解放碑步行街里偷东西的毛贼,周边随时会出现一个便衣将他就地擒获。 他好不容易将秦淮的手机掏了出来,上面明晃晃地显示着“师父”两个字:“喏,周哥的,接不?” 秦淮和他并肩往自己开来的车那里走:“开个免提吧,省的你一直抬手举着。” 周之俊在电话里的声音也依旧很沉稳:“小淮?你在哪儿呢?见到安医生了吗?” “见到了,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准备去吃个饭。”秦淮的声音比平常大了一点:“师父你那边呢,满背那个图案做完了?” 周之俊似乎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做完了。你问问安医生方不方便,要是他有空的话,我今晚就想请他吃个饭。” 全程被迫旁听的安良和秦淮对视了一眼,凑近电话筒:“周哥,是我,没啥不方便的。你定个地方,我跟秦淮一会儿就过来。” 周之俊有些意外:“小淮开免提了?” “对头。”安良毫无同情心地笑了:“他手上搬着两箱橙子做苦力呢,没有手接电话。” 于是周之俊也没多废话,就和他们约了一个小时之后在北城天街见。 等到走到秦淮的车边,安良才反应过来那种隐隐约约的微妙的不对劲来自何方:“这是你的车?你什么时候买的车?” 秦淮开来的车是一辆很新的奔驰四驱suv,安良之前想买车的时候了解过,就算是低配落地也要六十多万。他实在不知道,秦淮年纪这么轻,怎么会买这么贵的车。 秦淮打开后备箱把橙子放了进去后又替安良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很久之前家里人买的了,平时不怎么开。今天听你说要来搬东西才回去开的车,上来吧。” 秦淮的车里非常干净,干净得像是4s店里呈列出来的样品车。和他们科室那辆破破烂烂的帕萨特不同,秦淮的车里一点多余的物品都没有,连脚垫都是簇新的,看上去他平时真的很少开车。 安良坐到副驾驶上,系好了安全带。他在听到那句“家里人给买的“之后就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了。秦淮的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没一个是让人省心的,他情愿秦淮能有片刻的时间不去想他们。 秦淮开车和他骑摩托车一样稳,他侧过头来看着安良笑了笑:“你要不要连着手机蓝牙放点音乐?” 安良后知后觉地摸出了自己的手机,连蓝牙的时候他心中有一种隐秘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就好像连秦淮车上的蓝牙这件事,使他走入秦淮的领地里,又深了一步,又离他的本人近了一点。 只是彼时的安良还不知道,路的尽头等待他的,是蓄谋已久的陷阱。他就这样近乎天真而可笑的,背负着自己也一无所知的因果,一步步地走向那深渊。 周之俊定的地方是北城天街那边的一家私房菜,晚上的北城天街简直像印度的火车,除了人之外什么都没有。安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停好车的时候,周之俊已经在包厢里等了他们半小时了。 他看见秦淮和安良一起走进来后笑了笑,将手里的菜单顺势递给了安良:“我不知道安医生的口味,你看着点吧。” 安良心里想重庆人能有啥口味,翻来覆去不都是那么几道菜吗?于是他转头和服务员快速地说了几个菜名,正准备合上菜单的时候,就听见原本正在和周之俊说话的秦淮突然对服务员道:“毛血旺里面别放鸭肠。” 安良的手轻轻一抖,看着秦淮:“你怎么会知道…” 安良不吃鸭子的内脏这一点没什么知道,他也觉得没必要四处声张。但是就是那几次和秦淮的吃饭,这个人就已经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忌口。 “小淮一直都很细心,安医生以后就知道了。”说话的人是周之俊,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大麦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虽然周之俊说这话的时候是在笑,但是安良却莫名地觉得他其实面色是有点儿不善的。周之俊对于秦淮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保护欲,就像是对待自己家族中的晚辈一样,时时刻刻要审视着他身边的人。但是安良却同样能感觉到,这种审视之中并不掺杂任何恶意,就好像周之俊只是纯粹地想要保护这个年轻人而已。 安良心里知道,周之俊和秦淮的关系应该不仅仅是纹身店里的师徒而已。这种手艺人之间的师徒传承他也略有所知,要不是从小一手带大的徒弟,普通师父和徒弟之间的情分也就那么点儿了,不可能像周之俊对待秦淮一样这么上心。 在等服务员上菜的时候,周之俊和秦淮聊了几句纹身店里的事后就转过头来问安良:“你们刚才去搬东西了?我看小淮的衣服裤子上都是灰。” 安良有点惊讶于周之俊的观察力,但是他旋即想起周之俊曾经也是个警察:“我们去我妈单位那里搬了两箱橙子,等会周哥也带一袋子回店里给大家分。我妈说是她东北老家的冰糖橙,应该还挺甜的。” 应该还挺甜的,要是不甜你也别怪我,正好替我和秦淮分担一点。 秦淮替安良倒了一杯温水,话却是对着周之俊说的:“阿姨的单位不在江北区,过来的时候有点堵车,让你等了一会儿。” “你妈还没到退休年龄呢?”周之俊笑道。 安良没觉得这句问话有什么不对劲,他大大方方地回答周之俊:“我妈之前在市警校做财务,老太太去年退休后闲不住,又被返聘回去接着干财务。” 他这句话一说完,周之俊正在抽纸巾的手猛然一顿。 这停顿有点儿漫长,让秦淮和安良都注意到了。安良看了周之俊一眼,却发现他皱着眉头看着秦淮,嘴里却在问自己:“市警校的财务处…东北人…安医生的妈妈是不是姓韩呢?” 安良有点惊讶:“对,周哥怎么知道…”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自己反应过来了,周之俊从前是市局的特警,和警校多多少少应该打过一些交道。安老太太主管财务工作这么多年,什么大事小事都从她手里经过,周之俊知道警校有个韩主任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周之俊却猛然看向了秦淮,他的目光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凌厉的:“小淮。” 秦淮避开了周之俊的目光,他对着安良笑了笑,笑容和煦而平静:“你饿了吗?要不我先去给你端一碗冰汤圆?” 此刻包厢里的氛围让安良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舒服,他缓缓摇了摇头:“我还行…你要是饿了的话…”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之俊打断了:“小淮,我手机没电了。来的时候看见前面有个租充电宝的,你去给我租一个。” 秦淮一反常态地有些迟疑,他看着安良没有动。周之俊的声音很平静:“怎么了,师父现在叫不动你了?” 于是秦淮立刻站起身来,他什么话也没说,拉开门就走出去了。 一时间包厢内就只剩下安良和周之俊两个人。安良知道按照周之俊的性格,绝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把秦淮支出去就为了租个充电宝,他一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说。想通这一点之后他整个人都镇定下来了,陷入了一种旗鼓相当的僵持状态,看谁先忍不住打破这个岌岌可危的平衡。 周之俊是个很直接的人,说话也是:“安医生,你跟小淮好多久了?” 安良笑得特别开心:“周哥,我俩没在一起。理论上来说,现在处于一个暧昧阶段。” 啊,暧昧,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多么纯情,多么质朴,多么令人心动。 他还没感慨完,周之俊就沉沉地问他:“那你对小淮…知道多少呢?两个人要是想处对象,总有些基本的东西是需要了解的…比如说家庭,比如说父母。” 安良闻言,也正色道:“周哥,有件事小淮可能没和你提过。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你可能不知道…我们是在看守所的会见室认识的。所以关于他父母的事,我该知道的全部都知道了。我开玩笑说小淮在追我,其实我也很喜欢他,这点事不会影响我怎么看他,你别担心这个。” 周之俊不啻他有这样的回答,目光落在安良的脸上,许久没有挪开。 后来安良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他是多么的天真而可笑。周之俊落在他脸上的目光,分明就是隐忍的同情。而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的安良,对此却一无所知。 周之俊慢慢地转着手上的筷子:“我认识小淮很多年了,从他十岁的时候就开始陪着他…小淮对我而言,就像是我的亲弟弟一样,有的时候难免忍不住多几句嘴,安医生不要见怪。” “不会。”安良诚恳地说:“周哥有什么话就直说。” “小淮这个孩子,从小就是个好孩子。他的这一辈子过得挺苦的,许多事情拿到今天来说也没意义了。他说他喜欢你…我听了是高兴的。安医生,我们虽然只见过几面,但是我知道你也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所以小淮喜欢上你这样的人,我很放心。”周之俊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没有看安良,他好像沉浸在了自己与秦淮的那段少时过往之中:“但是小淮这孩子,有的时候因为从前的事情,性格会有点…偏执,说得难听点就是不那么适合跟你谈恋爱。你们俩的事我不好直接说,只是希望日后要是小淮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安医生要打要骂,我作为他的哥哥,都可以冲我来。小淮这前半辈子过得都很辛苦,还希望安医生能够稍微担待他一点。有的时候他要是不懂事了,犯浑了,我一定去教育他。安医生,小淮难得喜欢什么人,你一定好好对他,行吗?” 周之俊本来是个很冷淡的人,此刻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安良心中一阵温热,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也莫过于此了,周之俊是真的把秦淮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来照顾。于是他也没多废话,爽快地点了点头:“行。况且我觉得,秦淮挺好的,也挺成熟的。他这个年纪能有这份成熟,不容易的。” 周之俊听完,抿了抿嘴,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最后却只是叹息了一声:“小淮的确不容易。” 第15章 厄运 秦淮拿着充电宝进来的时候,先看了安良一眼。安良神色如常地冲着他笑了笑,他明显能感觉到秦淮立刻就松了一口气,将手里的充电宝递给了周之俊:“师父。” 周之俊看着秦淮,也跟着安良笑了:“怎么了?怕师父把你那些从小到大的那些丑事都告诉安医生了?” “哪儿有的事。”秦淮拉开凳子坐了下来,语气里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撒娇般的口气:“我还没追到安医生呢,师父倒是先不拿他当外人了。” 周之俊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你头一回喜欢上什么人,我还能不说你的好话?净在这瞎操心。” 他们左一句喜欢右一句追的,倒是让安良有点儿不好意思,于是他抓紧时机插了句话,想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岔开:“周哥之前…是怎么认识秦淮的啊?” 这本来是安良精挑细选的一句问话,按照他的想法,这样的问话既拉近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造成什么不必要的困扰,实在是一句再合适不过的用来打岔的话了。 但是没想到,这句话一问出来,秦淮和周之俊却突然间都沉默了。 安良有些纳闷,他觉得不应该啊?周之俊又不是秦淮的家里人,能有什么不可对外人言的过往?还没等他想好怎么把这句话圆回去,周之俊却笑了笑:“小淮是我刚退伍的那年认识的。” 周之俊退伍之后就被特招进了市局做警察,从刑警一直做到了特警。按照这个时间线来推算的话,秦淮很可能是他在做警察的第一年遇见的。 那个时候秦淮只有十岁,周之俊应该也就二十五岁左右,是什么样的缘分牵牵绊绊地让他们走过了十五年,至今仍旧情同兄弟呢?他们第一次又是因为什么而见面的呢?周之俊后来不做警察的原因是不是也和秦淮有关? 这些都是安良脑子里面的疑问,但是他不傻,知道周之俊的这句话就是隐晦的回避了。于是安良举起手边的酒杯笑道:“那既然如此,我该敬你一杯,感谢周哥这么多年来看顾秦淮了。” 周之俊目光微微一动,和安良碰了个杯:“安医生,你是个聪明人,这杯酒算我敬你。” 秦淮坐在一旁,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安良道:“你少喝点,今天上了一天的班还没吃饭,这么喝的话胃受不了的。” 他举止亲昵,吐息附在安良的耳边湿热而温暖,连周之俊看了他这个样子都笑了:“小淮现在也会心疼人了,是个好事。” 饭吃到一半,周之俊想起来什么似的看着秦淮:“我上次给你介绍那个马律师,你带给你爸看了吗?” 秦淮摇了摇头,他放下筷子:“我联系了他,准备好了上诉材料。等到上诉申请正式交上去后,再带他去见见我爸吧…现在去见,不是很方便…” 周之俊的反应很敏锐,他停下了正在倒酒的手,直视着秦淮的眼睛:“怎么了?是不是常琴那边还在找你的麻烦?” “倒也不是。”秦淮看上去有些疲倦:“她愿意闹就让她闹吧,反正我爸如今已经被判了死刑,她就是再怎么闹也不过是为了出一口自己的气而已。” “这样不行。”周之俊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很沉:“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你就别管了。” 秦淮有些犹豫,他看着自己的师父:“周哥…” “没事儿。”周之俊甚至对他笑了笑:“我会看着处理的。从前我是怎么管你的,以后我还是怎么管你。小淮,你别害怕。” 秦淮沉默了片刻,约莫是顾忌安良还在这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安良夹在中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不好意思贸然插进秦淮和周之俊的对话之中,但是不说点儿什么又怕冷场,一时间急得简直如芒在背。倒是周之俊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小淮,你该往前看了。” 秦淮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顿饭吃的安良比大学体测跑了八百米还累,好不容易吃完了,他如获大赦般地和秦淮还有周之俊一起走到停车场:“周哥去哪儿?我们送你?” 周之俊看见那辆车后目光中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冷意,但是随即他就神色如常地看着安良:“我回一趟纹身店,明天有个花臂的手稿得今晚抓紧改出来。” 下车的时候安良十分热情地拿了个塑料袋,去后备箱里开了一箱橙子后给周之俊装了几十个:“冰糖橙,周哥摆在店里给客人们吃。” “这怎么好意思?”周之俊拎过那个沉重的塑料袋,胳膊肘儿一打拐险些没提住:“还真挺沉,那就谢谢安医生了。安医生过几天再来店里玩儿啊,省的我整天看那帮没正形的东西生气。” “好。”安良冲着他挥了挥手:“那我和秦淮就先回家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秦淮一起回家”这件事成了他能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顺理成章,自然无比。安良直到车还出去很远,还能从后视镜里看见周之俊提着橙子站在纹身店的门口看着他们。 第二天上班之前安良习以为常地起床后发现秦淮已经做好了早饭,他甚至下楼去买了两杯星巴克的美式咖啡。见安良起来了,秦淮微微笑了笑,将其中一杯咖啡推给了他:“早上好啊!” 安良打着哈欠接过那杯咖啡喝了一口,觉得自己整个人从里到外地立刻活了过来,散发出无穷生机:“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他喝咖啡不喝除了美式咖啡以外的,但是安良仔细寻思了一下自己也没和秦淮提过这个,这人怎么像百晓生似的什么都知道? “说好了要追你的,怎么能连你喜欢喝什么都不知道呢?”秦淮端了一盘子煎蛋上桌,巧妙而不露痕迹地将安良的问题回避了过去。 安良笑着睨了秦淮一眼,他刚起床的时候脑子转的有点儿不太灵活:“今天你去纹身店吗?下了班了我去接你?” “今天不去。”秦淮从微波炉里拿出温热的牛奶:“我下午约了马律师,去准备我爸的上诉材料。下周一是上诉截止日期,得在那之前带着材料去见我爸。” 秦石汉就像是他们之间的一座金钟,时刻警醒着安良,他和秦淮是怎么认识的。纵然他再怎么正常化他和秦淮的关系,这段过往依旧挥之不去。安良默然地放下了手里的咖啡:“那你去吧,有用得着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告诉我。” “现在就有一个忙要你帮。” “你需要我帮你什么?” “我需要你帮忙爱我。” 安良听到秦淮的最后一句话时浑身如同一阵细微的电流经过,带起一阵酥麻。他看着秦淮微笑着的眼睛,有些悲哀却又庆幸地觉着,自己大概是真的要在这个人面前一败涂地了。 安良压着点赶到科室的时候,正看见胡护士正叉着腰怒发冲冠地跟精神科的小护士们说着什么。他笑眯眯地走到胡护士身后:“怎么啦,这一大早的?胡姐这么大的火气呢?” 胡护士转身看见是他,面色略微缓和了一点:“之前那个病人…你还记得么,那个姓王的大学生?他今天来复诊,结果这帮小丫头差点直接按照旧方子给人拿药。你说这不是胡闹吗,你是他的主治医师,你都还没见过人,怎么能直接按照旧方子来?” 小护士也很委屈:“不是我自作主张,是徐主任来看了一眼,说没什么毛病就按照上次的药量接着吃…不用再诊了。他还说九点钟有党政会,安医生也要去参加的,不能耽误了安医生开会…” 听她这么说,安良心里就有数了。他皱了皱眉,先把火冒三丈的胡护士拉了回来,然后对小护士说:“我不去那个什么党政会,现在病人在哪儿呢?你把处方打印出来一张给我,记得先别录系统。” 他此刻在小护士心中的形象不异于一尊金光闪闪姗姗而至的观音菩萨,小护士立刻将那张处方单打印了出来递给他:“谢谢安医生。病人刚才跟黄护士去约认知治疗室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最后安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到了王一诺。 和上次见到他时相比,王一诺的症状看上去缓和了许多。他温顺地跟在黄伟因后面走进了科室,进门的时候他的手指轻轻抽搐了一下,但是到底没有伸手去敲三下门。 看见安良他便有些惊讶:“安医生?我还以为你早上没空呢!” “哪儿能啊。”安良把椅子转了回来,用笔点了点面前的一张小凳子:“坐。” 王一诺拘谨地坐了下来,安良还没开口他便着急道:“安医生,我这个症状没有以前那么严重了,但是离正常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怎么办?” 安良低头正翻着病历:“你这么久的病根,指望吃几个礼拜药,做几次治疗就完全恢复到常人的指标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王一诺:“沉疴日久,治疗也需要时间和耐心,明白吗?情绪过于焦虑对你自己没有好处,反而会拖延治疗进程。” 他斟酌了半日,减轻了抗抑郁药的用量后重新传了一张处方进系统:“这个疗程吃完的话可以逐渐开始停药了,专注于认知疗法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个礼拜后再来复查吧。” 眼看着王一诺千恩万谢地出去了,安良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下次挂了我的号就等我过来,别换别的医生给你看,知道了吗?” 王一诺忙不迭地点着头交费去了,倒是坐在他对面的黄伟因闻言抬起头来笑道:“你这话别让徐主任听见了,他一直觉得自己是科主任,拿乔厉害着呢!” “什么哈批玩意儿,”安良漫不经心地扯了一张消毒湿巾来擦了擦手:“都多久不在临床干了?他老人家的DSM还没更新到第五版呢吧?也不知道最近抽什么疯,手往临床这儿伸得太长了。” 黄伟因摇了摇头笑道:“还不是为了去做访问学者那事,对方实验室要求他带着课题去。你说现在的徐主任能钻研出什么课题来?这人啊,一旦做行政做久了,就别来沾技术岗位了,没得给人添麻烦。”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安良皱着眉头,将擦过手的消毒湿巾团成了一团往垃圾桶里投。 结果一下子没投进去,于是安良更生气了,只好骂骂咧咧地起身屈尊降贵的将那团纸捡了起来。 这一天的班上的,没遇上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到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安良觉得自己再不干点什么让自己高兴起来的话,就要把情绪带给患者了。到时候精神科的医生比来就诊的患者都更像个精神病就有点儿太丢人了 于是安良掏出了手机打开微信,犹豫了片刻之后给秦淮发了一条微信:“你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秦淮回复得很快:“快结束了。怎么了,今天上班不开心吗?” 看见这一行字的时候,安良就像是个被注射了镇定剂的狂躁症病人,在一瞬间就平静了下来。他什么话也没说,秦淮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其实此刻并不开心。 安良再回复的时候就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嘴角的笑容了:“有点儿,我们主任是个大傻逼。” 想了想之后安良在后面加了个不高兴的小柴犬表情。小柴犬肥嘟嘟的,看上去特别可爱。 秦淮的回复很简单:“那我晚上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当然好,哪儿有不好的。安良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笑得像一个花痴似的,连小黄都多看了他好几眼。 秦淮从马律师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的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点开一看都是周之俊。 他站在路边点燃了一根烟后才回拨了过去:“周哥。” 周之俊似乎刚做完纹身,电话那头还有纹身机嗡嗡的声音:“小淮你在哪儿呢?” “我刚见完马律师,现在去超市里买点菜,晚上给安医生做个饭。”秦淮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的神色很温柔,但是嘴角却抿得很紧,看不见一点儿笑意。 电话那头的周之俊停顿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很沉:“小淮,我之前没有认真问过你。你追安医生,是因为你喜欢他,还是因为当年的那些事?” 秦淮将烟从嘴边拿了下来在手指间漫不经心地转着,他的脸色却没有他的动作看上去那么随意:“师父,这些话你何必问我呢?” “我说过,做人不能执念太重了。你这样对安医生其实并不公平,你知道么?” 秦淮却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称得上一句明亮,像是个心无杂念的少年:“我执念重吗?我觉得不重啊!但是师父,你知道的,总得有人为当年的那些事付出代价。” 周之俊这次的沉默更长了,他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一口气:“可是已经有人付出了代价了。” “我觉得还不够。”秦淮的目光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在重庆燥热的秋日阳光下像是一尊慢慢凝固起来的冰山:“为虎作伥的人凭什么可以置身事外呢?” 他的这句话不知道勾起了周之俊的什么回忆,他的声音温和了几分,带着一点痛惜之意:“小淮啊…我只是觉得,安医生真的是个好人,你不应该把他也牵扯进来。” 秦淮用力地闭了闭眼睛:“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了,他的运气不太好。” “那师父问你一句话,你说你喜欢他,是真的吗?” 秦淮将未燃尽的烟头摁灭了,他的目光没有方向,散落着落在了面前的一片虚无之中。过了许久,他听见自己说:“我真的喜欢他。” 第16章 风平 这一周周五的时候,安良收到了陈奇发来的微信。他的语气十分娇羞,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大姑娘:“安总周六有空吗?我带着我们家周文也来找你吃个饭呢!”后面还有一个害羞的小仓鼠表情,看上去别提多膈应人了。 安良刚刚被一个确诊的创伤后压力综合症病患案例搅得头痛欲裂,看见陈奇这花孔雀一般的语气就来气:“什么你们家的?你跟人表白了?确立关系了?注意你的素质。” 陈奇被他拿话呛了一下却丝毫不觉得受挫:“很快!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中!现在非常需要安总给做个沸腾鱼片,辣子鸡丁,爆炒郡肝助攻一下!” 安良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突然福至心灵,学着他妈的语气回了一句:“我爆炒你奶奶个腿儿。” 陈奇还在那边嘻嘻哈哈的:“我奶奶死了十几年了,安总怕是只能用她来做个酥炸排骨了。” 安良把手机收了起来,他十分后悔跟陈奇扯这个闲篇儿,现下只觉得自己十分想吐。 桌子对面的小黄抬头看他一眼,笑道:“安医生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安良吓得手机都差点儿掉了,他的性取向在医院里是个高度机密,他压根无法承受被人发现自己性取向的结果。好在小黄似乎根本没有往旁枝斜逸的方向去想,此人的思想十分正统:“谁家小姑娘那么好看撒,能让我们科著名高富帅每天笑得龇牙咧嘴的?” 安良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也跟着笑道:“瞎扯什么玩意儿,刚才那是我朋友。” 小黄笑得高深莫测:“我可没说刚才,我说的是最近几个礼拜。安医生你总是低头看手机,笑得…笑得春情四溢的。这要不是哪个小姑娘给你发微信,那就是银行把你一个人的利率调到了百分之三百让你每天坐着都能数钱。” 安良心里想的确是个姑娘,还是个一米八四眉清目秀的姑娘。 当下他只顺着小黄的话往下扯:“八字还没一撇儿的事,你跟着瞎操什么心。有这个八卦的工夫你啷个不去看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下个月要考高级资格证了。” 他一提起护士高级资格证,小黄的脸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也不关心安良的感情状况了,也不关心到底是哪家的小姑娘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无情无欲,四大皆空的飘渺状态:“我知道,安医生不要紧道催我。再催下去我人都傻了,离疯了就差这么点。”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很短的距离,安良一看就乐了,和蔼可亲地握住了护士小黄的那只手:“没关系,我就在这里。你要是疯了,我就为你破例走个后门,给你在我这儿加塞一个号。” 身材魁梧的男护士小黄猛然抽出自己的手大叫一声:“你闭嘴呀你!” 快下班的时候,安良收到了秦淮的微信。这个礼拜秦淮似乎都很忙,忙着替他爸交上诉材料,忙着去监狱里通知他爸,忙着和辩护律师商量庭审的策略。安良不好意思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于是他们两个人这周只在周二见了一次面,一起吃了个饭,其余的时候都只能靠微信交流。平均下来安良说五句秦淮回一句,但是秦淮回的每一句看上去都很真诚,丝毫没有敷衍的意味。 除此之外,一日三餐他都给安良叫好了外卖,按时按点地送到他面前来。自从知道和安良一个办公室的黄伟因喜欢喝焦糖玛奇朵之后,每天下午秦淮除了给安良叫一杯星巴克的美式之外还会给小黄买上一杯焦糖玛奇朵。安良发微信让他不要破费了,秦淮的回复也很简单:“我人不在的时候,你还是要好好吃饭。每天下午休息的时候,和同事喝点咖啡聊聊天,人会舒服一点。” 他说了追安良,就认认真真地在追安良,半点儿不敷衍了事。 秦淮今天发来的微信倒是约他出门:“下班之后有空吗?要是不太累的话,我请你去看《风平浪静》好不好?” 紧接着还有一句:“但是你要是很累的话,我们就回家休息。” 安良的嘴角差点咧到耳根:看电影!多么纯情!多么暧昧!多么令人怦然心动!他不累,他一点儿都不累!他怎么可能会累! 心中有一百个小人在载歌载舞,他的回复好容易才没有带上十个感叹号在句尾:“我不累,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秦淮很快回了他一条:“好,那我买七点半国金中心的UME那场。我来医院接你吗?” 安良抬头一看科室墙壁上挂着的时钟,已经快七点了。回完秦淮一句“不用,直接门口见。”之后他火速把白大褂一脱电脑一关,拎起公文包直冲门外:“小黄再见!下周一再会!” 他下班的速度之快,出门所用的时间之短,让黄伟因险些以为科室起火了安良正在逃命。 他为爱创造奇迹,将杜卡迪骑得如同嫦娥三号,生生在中国著名景点重庆市下班高峰中闯出了一条路,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秦淮甚至还没到。 安良掐着时间在喜茶的小程序上给自己买了一杯黑糖波波牛乳,犹豫了片刻之后揣摩着秦淮的口味给他买了一杯生打椰子冻。等他火急火燎地下楼取了奶茶再上来之后,正好看见秦淮取了票站在影院门口等他。 “快快快,接一下,冰死我了。”安良忙不迭地将那杯生打椰子冻递给了秦淮。这一路上来,他险些被这杯饮料冻掉了三根手指。 秦淮拿过饮料看了一眼后忍不住笑了,他一字一顿地将安良在喜茶小程序上的名字读了出来:“无恶不作可爱安总?” 公开处刑就是这样,社会死亡不过如此。安良觉得自己的脸腾一下就红了,他不抱什么希望地解释道:“这是当初陈奇拿我手机给我注册的…不是我…” 杀千刀的陈奇,他明天连口白米饭都不会做给这种人吃! 秦淮和他并肩往检票口走,边走边摇头笑道:“你哪儿算无恶不作了…” 安良突然恶向胆边生,生出了许多促狭心思。他当着检票员的面附在秦淮耳边很轻地说:“我在床上就是无恶不作…你要不要试试看?” 秦淮听到这种话,神色纹丝不动,一身浩然正气。他转头看着安良,声音朗朗:“我迫不及待。” 检票员跟看一个神经病似的看着安良突然红着脸埋头快步跑开了。 这是他在秦淮面前的第不知道多少次不自量力尔后一败涂地。 秦淮看着安良慌不择路的背影,笑意像冷奶油似的,一点一点凝固在了嘴角:你哪儿算无恶不作了?无恶不作的分明另有其人,只是要连累得你承担后果罢了。 他摇了摇头,从检票员手里接过撕了票根的电影票后温声道:“多谢。” 不知道是秦淮事先做过功课还是歪打正着,这部电影是安良最喜欢的那种类型。大约是因为题材过于小众,偌大的影院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安良低声对秦淮道:“看那个男演员,我特别特别喜欢他。” 大荧幕上的章宇正开着一辆破破烂烂的白车,从晦暗的少年时代中闯了出来,回到家乡奔丧自己的母亲。秦淮侧过头在安良耳边笑了笑:“有多喜欢?” 安良看着秦淮凝视着自己的眼睛,鬼迷心窍道:“不如喜欢你那么喜欢。” 秦淮轻笑了一声,往后退了一点,伸手握住安良的右手。手心中突然传来的暖意让安良的胆子跟着大了一点,他摩挲着秦淮的手腕:“你猜我对你…有多喜欢?” 仿佛是为了烘托他这句话,镜头一转,章宇和宋佳已经在一片潮湿暧昧的氛围中完成了一段隐秘的床戏。这段镜头看得安良浑身都有些燥热,却还是抵不过秦淮在他耳边说的那一句话:“是想和我做这种事的…那种喜欢吗?” 野火烧不尽春草,却能在他身上星火燎原,燃出一片寸草不生的炽热土地。 安良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奶茶,将险些脱口而出的那句“是”死死地咽了回去。秦淮却在他身边轻笑了一声。 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安良想给出的答案。 影片到了后半段,李唐和宋浩在游轮上互相倚靠着抬头看漫天烟火。那一幕的镜头美得安良都有些失语,他折服于艺术创造出来的另一个世界之中。在漫天盛开的烟火里,安良看见身侧的秦淮眼中似乎有星星点点的泪意。 但是大约是他看错了,因为等到镜头再一切换之后,他就看不见那点泪意了。 荧幕上的宋浩从海中猛然探头吸了一口气,他身侧的秦淮在安良没看到的时候缓缓闭上了眼睛。 回家的路上,秦淮将自己的蓝牙连到了车上,对安良笑道:“给你放首歌听,好不好?” 他放的是张惠妹的《血腥爱情故事》。 “你尝过的那些甜头,都是寂寞的果实。那是活生生从心头割下的我,一块肉像一个赠品,从来都不假思索。” “谁无辜,谁苟活,我已经看到最后结果。就让我来代替你承先启后,刻骨铭心像一本情爱小说。” “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不要还给我。” 你要是不要,就还给我;你千万不要把我给你的,还给我。 在这首歌快到尾声的时候,安良才轻声道:“刚才的电影…和这首歌很配。” 秦淮将车拐进驶向安良家的那条路:“我也觉得,我特别喜欢宋浩在海里的那一段。” 安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两者之间会有关联:“你朋友圈里的那幅画…是跃出海面的一只鲸鱼吗?” 他没有问秦淮那幅画代表着什么。和秦淮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意识地克制自己作为精神科医生的职业本能,他不愿意去探究秦淮那遥不可及的内心。 “嗯。”秦淮的语气很稳:“许多年前画着玩的了,那时候我刚高考完。” 安良猛然想起来了,那条朋友圈的时间是四年前,秦淮十八岁高考完的那个八月。在那之前,在那之后,无论秦淮曾经发过什么,都已经无迹可循。而他却唯独将那一幅画保留了下来。 秦淮没有告诉安良,他自己就是那条跃出漆黑海面的白鲸。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瞬间,以为自己终于能够跃出水面,哪怕在阳光下朝生暮死,他也会甘之如饴。 可是他最终回到了那漆黑而没有光的深海之中,甚至比从前沉得更深。 那一个夏天的炽热明亮的希望,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最后的一道光。 这一切,此刻坐在他身边的安良一无所知。 秦淮看着副驾驶上正在咬吸管的安良,他看上去是无知无觉的坦然与轻松,甚至还有一点稚气。 “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呢?”秦淮忍不住在心中想。 在我于黑暗冰冷的深海中沉浮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呢? 谁可疑,谁可怜?谁无辜,谁苟活? 亡者可疑,而你可怜。无人无辜,而我苟活。 秦淮将车停进了安良家的地库:“你摩托车是不是停在了国金中心呢?” 安良将手中好不容易喝完的奶茶杯丢进垃圾桶:“嗯,明天我正好去那边的菜市场买菜,到时候再把车骑回来就行了。” 他进了家门之后才想起来陈奇这个祖宗明天要来吃饭这回事,于是安良走到正在脱外套的秦淮身后拉住了他的胳膊:“明天晚上周文也跟陈奇来吃饭,你也一起呗!” 秦淮被他拉住了自己的胳膊,索性连外套也不脱了。他转身将安良半揽进了怀里,是个亲呢却又不让人觉得被禁锢的姿势:“好啊。那明天我做饭吧?” 安良拖长了声音,带着点儿懒洋洋的语气:“你手艺那么好,我还真不想便宜了那孙子…他就配吃个外卖。” 秦淮摸了摸他的头发,带着点笑意道:“那我就只做给周文也吃,好不好?” 他话里的这点儿纵容和温柔让安良忍不住顺着杆往上爬:“好啊,到时候就让陈奇蹲在旁边闻味道。” 他在秦淮的怀里腻了一会儿后不情不愿地起来去洗脸刷牙,还没等到他走到卫生间门口,就听见秦淮的声音带着笑:“安医生。” 安良已经放弃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了,而且安医生这三个字在秦淮嘴里听起来越来越缱绻而旖旎:“怎么了?” “追安医生有一段时间了,想问问安医生对于我表现的评价,我也好再接再厉,或者知错就改。” 安良站在离秦淮不远的地方,他看着灯光下神色温柔的秦淮,突然就笑了:“你表现的特别好,再接再厉,进度条就快被你拉满了。” 秦淮在暖黄的灯光下凝视着安良的脸,眉眼之间是一派无遮无拦的温和清澈:“谢谢安医生。” 作者有话说: “你尝过的那些甜头,都是寂寞的果实。那是活生生从心头割下的我,一块肉像一个赠品,从来都不假思索。” “谁无辜,谁苟活,我已经看到最后结果。就让我来代替你承先启后,刻骨铭心像一本情爱小说。” “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不要还给我。”—均为歌词。 哈哈哈哈哈今夜的我,勤奋的令人动容。 第17章 浪静 安良洗漱完之后便抱着手机缩进了被窝里面,一整天的班上下来,他整个人累得动都不想动。秦淮在外面忙着什么,安良甚至懒得提起声音来问一句他在干什么。 反正知道这个人此刻正在他家的客厅里这个事实,就已经够让自己安心的了。 安良躺在床上回味了一下秦淮方才问他的那句话:“追安医生有一段时间了,想问一问安医生对我表现的评价”。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上去就像是个紧张而局促的高中生,都不敢抬头来看安良。 太可爱了,真的是太可爱了。安良面无表情地想着,秦淮平时看上去冷淡又疏离,却还有这么可爱的瞬间。并且只有他能看见秦淮这样的瞬间,这个认知让安良心花怒放。 安良还在那里胡思乱想,安老太太就给他打来了电话。他一看见那朵硕大的牡丹花就浑身一抖,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了,老老实实地接起手机:“妈。” 安老太太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吵吵闹闹沸反盈天的。她老人家就在一片嘈杂中扯着嗓子跟安良唠闲嗑儿:“儿子干嘛呢!咋也不知道给爸妈打个电话?” 安良往被窝里缩了一点:“上了一个礼拜的班了,累死我了嘛!回家就想睡觉了,我这会儿都在床上了。” 安老太太发出嗤之以鼻的一个音节:“呸!你那狗德行我不知道?不知道跟谁在外面玩儿呢吧?不到凌晨我看你都不会回家!” 安良笑了笑,他从前是这样,但是眼下温香软玉就在他们家客厅里,傻子才出去招蜂引蝶:“我真在家呢,您听我这边多安静啊!您那边在干嘛呢,拍新一部的乡村爱情么?怎么这么吵?” 安老太太的声音很洪亮:“警校行政这块聚餐呢!你朱阿姨说好久没看见你了还有点想你呢!明晚上回家吃饭不?” 卧室的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洗完澡的秦淮赤裸着上身走了进来。 安良用嘴型说了一声“我妈”之后继续跟他妈扯闲篇儿,秦淮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自己坐在床边握住安良的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看着他。 “不回来了,陈奇跟周文也明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呢!”安良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提到秦淮的名字。 秦淮握着他轻轻摇晃的手突然一顿。 愧疚之情铺天盖地地压倒了安良,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一看秦淮此刻的脸色。 安老太太是认识陈奇和周文也的:“你们这几个孩子,一个有对象的都没有!天天一起吃饭能吃出个啥子来嘛!年轻人,要多出去社交,见见旁的小姑娘,没准儿就有看对眼了的呢!” 安良心里想这可真是不劳您费心了,我看对眼的这人此刻就坐在我床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呢!他打着哈哈敷衍他妈:“知道了知道了,下次再说。我困了就先挂了啊!” 挂了电话,安良有点儿不敢去看秦淮的脸色。他知道自己这件事做的不地道,换做是谁在一段交谈中被明目张胆地无视,心中都不会好受。 秦淮的声音很温和,似乎根本没听见安良刚才说的那些话:“睡觉前想不想喝牛奶?喝的话我去给你热一杯。” 安良没有作声,他沉默了片刻后低声道:“对不起。” 秦淮笑了,他拍了拍安良的手背:“没关系,你不需要道歉,我都明白的。” 他的声音带了一点纵容的笑意:“况且…我还在追你呢,被追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听见这句话后安良便也跟着笑了,他摇了摇头拍了拍身侧的床:“不喝牛奶了,上床陪我躺着吧。” 秦淮从善如流地上床,将安良整个人半搂在自己的怀中,有一下没一下轻轻吻着他的额头。安良在巨大的满足感中连声音都变得懒顿了,许多个念头像是海平面上朝生暮死的泡沫一样浮起来又沉下去。最后他选择了最紧要的那一句问话:“明天吃什么?” 搂着他的秦淮发出了一声轻笑:“陈奇他们不是晚上才来吗?那明天下午一起去买菜好不好?” 安良哪儿能说出一句不好?事实上他就这么半躺在秦淮的怀里,觉得自己整个人泡在一罐甜腻的蜂蜜之中,于晶莹剔透的糖浆之中将自己裹成了半透明的一颗琥珀,连脑子都不会转了:“你说什么都好。” 秦淮摸着怀中人光裸的脊背:“对了,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了?我爸的二审定在了下个周三,到时候我师父也会去听庭审。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听见他说起正事,安良的神智总算清明了几分。他反手握住了秦淮的手:“当然能。你…还好吗?” 秦淮的身影在他微弱的床头灯光下看上去是一尊冷漠的俊秀的雕塑:“尽人事,听天命。” 这句带着宿命意味的谶语说出了口,安良的心中便是猛然揪紧了。他看着眼前的秦淮,连语气都是怔怔的:“我其实一直有一件事情不明白,但是我也不敢问你。” “你在我面前有什么不敢的?”秦淮偏头在安良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说话间吐息温热呢喃:“你问就是了。” “你爸当年为什么要杀了你妈?”安良眼一闭心一横,将这句困扰了他许久的疑问脱口而出。 秦石明杀了秦石汉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但是刨根究底的也许确实能被旁观者发现其中的隐情。但是秦石明杀了自己的妻子,自己儿子的母亲这件事,安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他最想不明白的其实是秦淮对于这整件事情的态度。按照常理来说,自己的母亲被自己的父亲杀了,身为人子即使再怎么偏袒父亲,也绝不会对于母亲的死无动于衷。秦淮在艾萍的墓前那样冷漠的状态,本身就是不对劲的。 他这一句话刚问出了口,就明显感觉到秦淮搂着他的手臂微微一僵。 可是安良还没来得及自悔失言,秦淮就已经开口了。他的声音平稳地听不出什么起伏,就仿佛安良问的并不是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这件事情要说起来,是个很复杂的故事。” 他低头吻了一下安良的眉心:“你确定要听吗?” 秦淮的故事其实并没有那么长,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在给安良讲一个童话故事。 在他的口中,艾萍生前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女人的容貌是命运的诅咒还是恩赐,也许直到她死的那一刻才会被揭晓答案。艾萍出生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秦淮说的那个镇子安良知道,是离重庆主城区很远的一个贫困县下面的小镇,那里的人要是想走出来,摆脱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就要死死地抓住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机遇:高考,打工,或是当兵。对于女孩子来说,可供选择的路便更少了,只剩下了打工这一条。于是二十岁的艾萍就带着自己惊人的美貌和对世界一无所知的懵懂,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县城打工。 在灰蒙蒙的中国农村,女孩子的美貌并不是一条可以变现的快速通道。漂亮的女人和普通的村妇一样,会被日复一日的生活熬成暗淡的鱼眼珠子。但是当艾萍到了县城之后,她惊讶又惊喜地发现,原来生得漂亮是一件那么幸运的事。她的脸给她带来了数不清的追求者,和源源不断的财富。这一切,只需要她能做一个“豁得出去”的女人。 秦淮说得过去很隐晦,但是安良怎么会不明白“豁得出去”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在闭塞而落后的县城,笑贫不笑娼是人生的常态。艾萍大概是凭着自己的美貌过了几年的好日子,可是随着年岁渐大,她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在隐隐叫嚣:她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那么这样一个在风月场沉浮许久的女人应该嫁给谁了?当时的艾萍不能算是一个蠢人,她仔细地掂量了自己手中的筹码,衡量了对于未来的期许之后,选择了彼时还是一个乡政府办事员的秦石明。秦石明有文化,有正经而稳定的工作,性格也很老实。最重要的是,他是从安徽来到这里的外地人,对于艾萍的过往近乎一无所知,实在是个最合适不过的结婚人选。 结婚后的第二年,他们有了秦淮。 秦淮的讲述已经尽可能的不带有任何偏颇的色彩,可是安良还是能从他的语气之中感受到当年发生了什么事。连秦淮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妈在结婚生子之后是不是曾经有过那样的一瞬间,看着怀里刚出生的孩子和本分的丈夫,决定好好地过平凡普通却安定的日子? 只是即使艾萍曾经有过这样的瞬间,他们家平静而安定的生活也随着秦石明的到来而烟消云散。 和哥哥秦石明不同,秦石汉高中毕业之后很早就“下了海”。资本的原始积累总是不那么体面,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凭借着这样的不体面,一步步走向了旁人眼中的成功。然后他来到了重庆,想趁着政策利好的东风,在这里扩大自己的版图。 自然而然的,他也遇到了彼时虽然结婚生子却仍旧很漂亮的艾萍。 秦淮说到这里的时候,安良其实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故事的后续,他有些不忍心再让秦淮说下去了:“那你妈和你叔叔…是不是…” 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秦石明杀害自己妻子的动机:没有哪个男人能够容忍自己头上的绿帽子一戴就是二十年。 即便老实巴交如秦石明,也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所以他杀了自己的妻子,是个合情合理的故事。 出乎他的意料,秦淮却摇了摇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当年的事情很复杂。但是不可否认,秦石明的确给我妈打开了一扇新的门,让她过上了…另一种人生。” 至于那门后是什么,秦淮没有告诉安良。 安良看着秦淮的眼睛,突然特别后悔自己问出了这么个傻逼问题。逼着秦淮重新回忆一遍这些乱七八糟的往事对他来说一定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自己不应该这么没有同理心。于是安良凑到秦淮的脸边,在他的嘴角轻轻亲了一下:“别想这些了,是我不好,不该问你的。” “没事。”秦淮和他亲昵地以额头相抵,将这个唇角的吻变得更潮湿而温热:“你以后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 安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他轻声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去给那两个祖宗做饭呢。” 秦淮轻声笑了一下,他似乎看透了安良脑子里在想什么,却没有戳破他:“好,晚安。” 他们至今没有做到最后一步,从前是因为时机和场合不对。如今却是因为安良珍视着“秦淮正在追他”这个过程,他不介意让那件事发生得更晚一些,更郑重一些。 连安良自己都不知道,秦淮在他心里早就已经不是萍水相逢的炮友或是长得不错合眼缘的一夜情对象了。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喜欢面前的这个人。这样的喜欢在他心中与日俱增,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枝繁叶茂,根深蒂固了。 秦淮侧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安良,这人睡着了也不安稳,在他怀里咕哝着什么,然后又往他怀中挤了挤。安良的睡颜沉静,比他平时的时候看上去多了几分未脱的稚气。这人应该从小就是个招长辈疼的面相他的手搭在安良的背上轻轻抚摸着,手机在床头上不时闪着微弱的光。 秦淮幽暗的目光落在了那微弱的光源上动也不动地看了许久,只是最终他还是没有朝着那光源伸出手去。 怀里的安良无知无觉地呢喃了一句什么,秦淮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很轻:“睡个好觉吧。” 今夜是风平浪静的海平面,暗潮涌动着叫嚣着,他却仍然只想给怀中的人最后的宁静与和平。 第二天安良睡到了下午才起床,懒洋洋地往身侧伸手一捞,不出所料地捞了个空。于是他朝着客厅喊了一嗓子:“秦淮!” 张开嘴才知道自己的嗓子是个什么德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昨晚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到天明,沙哑得不像话。大概是连秦淮都注意到了,他在客厅应了一声后却没有马上进来,不知道正在干什么。 安良耐心地坐在床上醒神顺便等秦淮进屋,过了一会儿秦淮端着一杯水走了进来,递给安良:“你嗓子怎么了?是不是最近天气有点干燥?我给你泡了点蜂蜜柠檬水,喝了再起床。” 这哪儿是什么蜂蜜柠檬水?这就是王母娘娘蟠桃宴上的玉露琼浆。安良喝了一口后觉得自己的嗓子简直是精神抖擞一夜回春,随时能高歌一曲《我的爱人》。 他这点龙飞凤舞万马奔腾的心理世界秦淮不知道,秦淮俯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起来吧,我们去买菜。” 作者有话说: 正常的一审二审中间间隔时期非常长,文中为了推进剧情不得已缩短周期,望理解。 第18章 无间 出门的时候安良其实没好意思说,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一起逛菜市场。他的朋友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只知道张着嘴勤等着吃的主儿。在他们看来,沸腾鱼片一出水就长那样,什么从买鱼到杀鱼再到做鱼的过程都是不存在的。于是安良每次都是一个人买菜,一群人吃。 但是他其实很喜欢菜市场这样的地方,这种充满了最普通最常见的人间烟火气的地方。有人在跟摊主讨价还价,有人在骂别人缺斤少两,还有主妇捧着翠绿的水淋淋的菜在日光灯下仔仔细细地挑拣,这些平凡的,琐碎的,甚至有些市井的瞬间,是支撑着安良好好生活下去的一块很重要的基石。 他和秦淮一起来这样的地方,就是在这样缤纷嘈杂的烟火气中为自己划定了一块安稳而宁静的小地方。这块小地方里只有秦淮和他,是他在俗世里不可多得的避风港与安全屋。 安良不是个会还价的人,出乎他的意料,秦淮也不会还价。他本以为秦淮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应该比自己更能适应市井中的这些琐事。结果他们俩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脸皮比纸币还薄的人。 这种人最讨菜市场小摊贩的喜欢,因为他们不会还价,也不会挑挑拣拣地择菜,将好好的一棵蔬菜扒掉半层皮。因此安良和秦淮的这趟买菜之旅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每每被笑脸相迎。 这种轻松而愉快的氛围持续到了安良和秦淮走到自己的杜卡迪旁边,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他们这一趟买菜花的钱比全部喊盒马鲜生送上门还要贵上许多。从头到尾都是秦淮付的钱,安良这才反应了过来,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悄么声儿地摸出自己的手机给秦淮发了个两百块的红包。 秦淮正在解头盔,听见手机响掏出来一看就笑了:“安医生,这就跟我生分了啊。” 他将红包退还给安良:“没事儿的。” 安良有些不好意思:“这菜一大半是给陈奇和周文也买的,我的朋友来吃饭哪儿能让你跟着出钱?” 秦淮将买好的菜精准配比成均匀的两份挂在了摩托车的车把上,拍了拍后座:“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安医生和我还分得这么清楚干什么呢?上车,回家了。” 安良跨坐到摩托车上的时候说不清楚心里是个什么感受,温热的情愫像是毛绒绒的小动物在他心里盘成了小小的一团,将锋利的小爪子妥善地藏好了。 他搂住秦淮的腰,心里清楚地知道,下一次秦淮再问自己愿不愿意当他的男朋友时,自己一定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虽然嘴上让陈奇吃他奶奶个腿儿,但是安良也不可能真把陈奇的奶奶从坟里刨出来给炒了。嘴上骂归骂,其实安良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陈奇点的菜给他买了鱼和郡肝。 鱼和郡肝处理起来都是复杂的活计,秦淮进了家门就自然地拎过那两袋子去水龙头下清洗。安良揣着手跟在他身后看了半天,最后找了块生姜给秦淮切姜丝打下手。 “你去客厅坐着吧,我来做饭就行了。”秦淮百忙之中抽空看了安良一眼:“没几个菜的。” “那哪儿行啊?”安良把切好的姜丝堆到了一个小碟子里面递到秦淮身边:“新东方的厨子也需要徒弟打下手嘛,况且我还挺喜欢跟你待在一块儿的。” 他最后一句话换来了秦淮的一个回头,在重庆秋天的下午温暖而和煦的日光之中,秦淮对着安良温柔地笑了笑。阳光点缀着他半边的眉眼,显出一种奇异的脆弱易碎感。 他们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儿,就听见秦淮的手机响了。他的两只手湿漉漉地捧着一捆小青菜,冲安良道:“帮我拿一下手机行吗?” 安良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手机,本来准备直接替他摁开免提,但是看见屏幕上的“马律师”三个字又犹豫了一下。秦淮也看见了,轻声道:“替我开个免提吧。” 安良摇了摇头,把电话举到秦淮的耳边:“你接,我替你举着。” 秦淮还想说什么,但是电话已经接通了。马律师不知道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秦淮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一定要这样吗?” 过了一会儿,秦淮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好,那就这样吧,多谢马律师了。” 挂了电话,见秦淮的神色不善,安良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是你爸爸那边的事吗…” 秦淮摇了摇头:“也不算是…是常琴,她要求带着儿子作为被害人家属去旁听第二次庭审。” 法律上的事情安良不是特别清楚,但是他却本能地觉出有些不对劲:“她怎么还要来?” 秦淮将手上的水擦干了,接过安良端过来的那碟姜丝:“愿意来就来吧,她毕竟算是家属。” 他还没来得及把那碟姜丝放下,周之俊的微信语音就过来了。秦淮无奈地接了起来:“师父。” 周之俊的声音难得有些急促:“马律师刚才给我打电话了,你知道了吗?” “嗯。”秦淮应了一声。 周之俊在电话那边似乎骂了一句什么,安良没听清楚,但是却听到了他说的下一句话:“小淮,那一次你不该阻止我。否则的话,也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 秦淮无声地摇了摇头,他将手里的手机换了一边手后对安良抱歉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始终觉得,秦一帆年纪还小,他毕竟是无辜的…” 这次秦淮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之俊打断了,他的声音大到安良清晰可闻:“他无辜?你以为那些事他不知道吗?小淮,只有你把他当小孩子看!有那样的爸爸,他受什么报应都是应该的。” 秦淮皱了皱眉,似乎是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他的声音很温和:“师父,算了吧。她要是想去就让她去,也影响不了什么。” 周之俊那边有些嘈杂,似乎是有人七嘴八舌地在说些什么,最后他一锤定音:“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去处理。我说过,我之前怎么管你,以后还是会怎么管你。小淮,你是我的自家人,没有自家人受委屈我在旁边干看着的道理。” 秦淮还没来得及反驳,周之俊已经将电话挂了。 这通电话听上去不是那么的让人愉快,因此安良没敢多问一个字。他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你这个郡肝洗好了吗?洗好了的话我替你把它腌上?” 秦淮默不作声地把盘子递给他,突然就笑了,他伸手在安良头上摸了一把:“你在我面前这么小心翼翼的干什么?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不是挺日天日地的吗?那会儿怎么没看出来你心思这么细呢?” 这种摸小猫摸小狗的姿势让安良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我怕问了你心里难受。我不想…不想你不高兴。” 秦淮将他拉到怀里来,和他的距离很近:“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不高兴,我喜欢你啊。” “我喜欢你啊。”这几个字是一道魔咒,在安良心里炸开了璀璨的漫天烟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只觉得一片歌舞欢腾,仿佛农民看见了丰收的庄稼闪金波。 “是常琴的事情。我师父不是很喜欢她,觉得她没权利对我指手画脚的,所以不想让她去庭审现场。一审的时候他就和我提过,但是当时…我没有分心思去想这件事,所以后来的结果你也看到了。然后这次二审,马律师嘴巴快,告诉我师父常琴也要去,我师父就着急了,所以语气有点不好。” 安良在这一点上和周之俊简直英雄所见略同,他简直想把常琴丢进嘉陵江里让她漂到贵州去。 但是显然周之俊要做的事比安良想的残酷多了,因为秦淮忍不住皱了眉头:“我师父那个人有的时候做事…会比较那什么。常琴和她儿子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毕竟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伤害。要是我不拦着,我师父动起手来会闹得不太好看。但是眼下,”秦淮自嘲地笑了笑:“我看我是拦不住了。” 安良心里想拦不住正好,要不是国有法制他有理智,他简直想给常琴一个大巴掌。那一次若不是她在法庭上闹起来,谁会知道秦淮就是秦石明的儿子?后来那次庭审还有几张图片泄漏到了网络上,虽然打了码但也能看出秦淮的眉眼轮廓,气得安良在媒体的微博下发了很长的一条评论指责它没有新闻从业者的良知。好在那几张图片最后被删除了,没有造成更大的影响。 但这件事就是安良心里的一根刺,一想起来就恼火得很。 他还被秦淮搂在怀里,于是索性在秦淮的侧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别想了,你就让你师父去做,周哥不是没分寸的人,你别担心。” 秦淮挑起眉毛看着他笑了,大约是觉得安良什么时候这么维护周之俊了。但是安良的思维逻辑很简单:周之俊对秦淮那么好,那他就是个好人。多么简单,多么纯粹,多么幼稚,但是安良高兴。 在安良转身腌郡肝的时候,秦淮打开了手机的微信,他看着周之俊和自己的对话框看了很久,最后轻轻地打出一行字:“谢谢师父,他相信了。” 周之俊的回复很快:“只此一次,小淮,你不能继续骗他了。” 秦淮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默不作声地将手机放回了料理台的台面上。 安良转身无知无觉,兴高采烈地将腌好的郡肝端给了他,秦淮对着他微微一笑。 陈奇和周文也是六点多的时候到的,陈奇人没进门声音就已经到了:“安总!” 安良擦了擦手,跑着过去替这个祖宗开门,生怕他这一嗓子让周围的邻居都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来了?赶紧进来干活,不许给我勤等着吃。” 陈奇的身后跟着周文也,相比之下他简直成熟懂事地让人心疼:手上还拎着给安良买的昂贵的车厘子。于是安良格外热情地将周文也迎进了门:“快请进,快去客厅坐着,我一会儿给你拿可乐。” 那厢陈奇已经摸到了厨房里去,看见正在做饭的秦淮又是嗷的一嗓子:“你还会做饭呢?” 秦淮眼看这人像一只聒噪的尖叫鸡一样围着自己打转,眼疾手快地从碗里取了一个蒸好的小烧麦给他:“你先尝尝这个。” 安良和周文也心安理得地坐在客厅里聊天,周文也看着厨房里秦淮的身影,轻声道:“当真了?” “什么叫当真不当真的。”安良拈了一颗车厘子吃了,觉得挺甜,就拿了个小杯子装了几颗准备一会儿给秦淮送到厨房里去:“那肯定是当真的。” 周文也的神情却不像安良那么轻松,他摇了摇头:“我觉得你还是谨慎一点儿好。我上次回去之后打听了一下秦淮他师父,之前挺有名的,当特警的时候立过功,你也知道我们这个系统立功有多困难。但是后来说不干就不干了,关键是不干之后他的社会关系就比较复杂了…很多跟他关系亲近的人,都是在我们系统里都留了档的。” 周文也这段话说得很隐晦,但是安良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周文也是个交警,相对来说和公安系统的留档还有点差距,没有那么的严格。能在交警系统里留档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坐过牢的重刑犯。他是在提醒安良,周之俊和这些重刑犯们的关系不那么简单。 不管怎么解释,在中国人传统的老观念中,“近墨者黑”这一条还是不乏拥趸者。周文也是真的拿安良当朋友,才肯说这些话给他听。安良心里清楚周文也的好意,但是他也知道周之俊开的纹身店接触到的三教九流的人比旁人会多上许多,有的时候在处理一些事情的手段上也不那么…温和。这些都是必然的,但是安良不愿意背着周之俊跟自己的朋友说这些闲话,他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我心里有数。” 周文也听完就笑了,他推了一把安良:“你心里有数个屁,我看你是色令智昏。但是说实话,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这个人确实不错。你反正多长个心眼,有什么事情随时跟我们说。” 秦淮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盆沸腾鱼片,他温声对安良他们道:“饭好了,先来吃饭吧。” 第19章 果壳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陈奇吃到一半就抛下了之前认的安良做爹这回事,热泪盈眶地对秦淮道:“爸爸,我尊敬的爸爸。” 安良看不起他这种墙头草,冷笑一声,劈手夺过他手里的一块红糖糍粑,抖落了一桌子的黄豆粉:“谁都是你爸爸?那你别吃这红糖糍粑,这是你前爹我做的。” 陈奇谄媚地看着秦淮:“我相信我们小帅哥一定也会做红糖糍粑。是不是,小帅哥?” 秦淮估计是头一回见这种到处认爸爸的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点儿吃惊地看着陈奇。 被陈奇这么一问他才莫名其妙地想起来点头:“是,我会做…等会我给你做点你带回去吃吧。” “你惯着他干嘛?”说话的是周文也,他好不容易腾出嘴来含含糊糊地说:“他就是这样,一会儿就好了。不过有一说一,你做饭这手艺真不错。安总原先是我们这群人里做饭最好的,但是你来了,他都得往后稍稍。” 陈奇猛地抓住秦淮的手臂:“小帅哥,以后我们安总有什么让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告诉我,我来骂他。你千万别走,一定要留下来给我们做一辈子的饭。” 秦淮闻言就笑了,他慷慨大方地给陈奇将那一碟子红糖糍粑都端到了他面前:“好,我不走。” 安良闻言,心中就像是被那只团起来的小动物伸出温热的舌头舔了一下,他头一回明白微博上那些人哇哇叫着“我的心都化了”是什么样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只是后来安良才知道,秦淮之所以平静而自然的在此刻说出“我不走”这句话来,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还根本没有开始。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尚未拉开序章,所以他不能走,而不是他不会走。 这顿饭的后劲太大了,大到安良周一早上去上班的时候整个人都心花怒放喜气洋洋。前一天他和秦淮在家腻了一整天,把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看老电影了。秦淮和他看电影的品味很一致,而安良很喜欢看他在凝视着屏幕时沉静的侧脸。秦淮的眉眼看上去有些冷淡,但是若从侧面看过去他低垂着的眼睛,就像是一只初生的,小心翼翼的幼兽。 他走进科室的门,结果没发现正在那里等他的黄伟因。小黄若是上早班,一向来的比安良要早。在安良上班之前他就会替安良整理好今天挂号的病患和巡房要看的资料。所以安良觉得有点儿奇怪,摸出手机给小黄发了个微信:“你在哪儿呢?要是迟到了我帮你打个掩护?” 小黄的回复倒是很快:“我在急诊楼上的手术室门口,安医生你赶紧过来,兰教授自杀了。” 安良浑身一冷,难以置信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小黄的回复。 一只黑色的乌鸦般的鸟在楼前的树上盘旋了几圈,凄厉着嘶哑地叫着飞向了雾蒙蒙的重庆上空。 急诊的楼和他们还隔着一段路,安良一路跑着去的。路上的病人和家属都看着这个年轻医生一路跑,还以为前面来了什么不得了的伤患。 他冲进手术室的楼层的时候,正好一头撞上到电梯门口等他的黄伟因。他抓住小黄的手臂:“怎么样了?” 黄伟因摇了摇头,他的整张脸都是白的:“还在抢救…但是不乐观…安医生,家属在门口,有几句话我得在这里和你说。” 安良在电梯口停了下来,他看着黄伟因,胸口还在急促地喘息:“什么话?” 黄伟因替他拉了拉身上起褶的白大褂:“兰教授是…服药的,送来的时候还有一点意识。她送来的时候我正好在急诊门诊给我弟送早饭,就去搭了一把手。兰教授认出来我了,她…抓着我的手,问我…安医生呢…我说安医生马上到,她还在问我你在哪,可能是意识不太行了…但是看那样子真的很想见你,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你说,所以我刚才喊你赶紧过来。家属现在都在手术室门口,特别激动,他们觉得…”后面的话大约是太难听了,黄伟因咬了咬牙才接着往下说:“他们怕老太太有什么钱或者房子的想要…想要给你,所以在门口吵吵闹闹的。” “我他妈的…”安良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句,一边走一边问:“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这帮王八犊子。算了,你先带我去手术室门口。兰教授吃的什么药?” “氰化物,她不知道从哪里买的老鼠药。”黄伟因低声道。 安良的脚步一顿,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先去看看吧。” 手术室门口果然围了不少家属,有好几个都是上一回在病房里见过的那群王八蛋。见安良来了,众人的面色都有些不善。上一次抓着安良衣领的那个中年男人看了一眼安良,阴阳怪气地道:“什么风把安医生吹来了?” 就好像里面正在抢救的那个老太太不是他的亲妈似的。 安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兰明娟看上去知书达理的一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长得还很漂亮,怎么生出来的一窝儿女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畜生不如的王八蛋。 但是眼下他没心思跟对方这个傻逼争辩,低声对小黄说:“去系统里查一下给药记录,看看抢救进行到哪一步了。” 氰化物的抢救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说得残酷一些,成功的几率非常低。很多抢救其实都是按照规章流程的在进行人道主义抢救,直至患者生命体征消失。所以安良一听说兰明娟服用的是氰化物,心中就知道凶多吉少了。 果然黄伟因去护士台请当值的护士看了一眼之后,回来便脸色有些不好看。他避开家属,低声跟安良道:“电了两次了,然后两分钟前…就已经脑死亡了。” 安良闭上了眼睛,脱力般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电击两次也没有恢复心肺功能,脑死亡两分钟,在临床上来说,兰明娟已经去世了。 他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阻止她坠入浩瀚无垠的宇宙。 好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手术室的门开了。安良看着家属们一哄而上将还没来得摘口罩的医生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像是一窝聒噪的鹌鹑。 安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对黄伟因道:“我们回去吧。” 黄伟因看了一眼手术室的大门,似乎隔着半遮半掩的门,他们还能看见静静地躺在手术台上的兰明娟。无影灯被关了,只留下惨白的日光灯投下细碎的光,像一颗颗黯淡的星星。 就算兰明娟此刻已经到达了宇宙,那也一定是个寒冷而无望的宇宙。 安良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温热,他伸手去擦,擦到了一手背的眼泪。 兰明娟去世这件事让安良一整天心情都很难受。这种难受并不是单纯的看见病人死亡所带来的难受,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还有些什么别的情绪掺杂在里面,让他觉得自己被关在了一个黑暗的空间中,四周全是无尽的,沉默的黑暗。他试着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握不住。他就这样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从黑暗里伸出了一只手,握住了安良的手。 安良觉得自己想要走到前面去,看一看这个握住了自己手的人是谁。就听见身边有人喊他:“安医生,安医生。” 安良猛然惊醒,险些一头从椅子上栽了下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喊醒他的人是小黄:“有人给你发微信,你看看是不是群里说什么要紧事了?” 安良用指节揉了揉眼睛,摸过自己的手机,看见给他发微信的人是秦淮:“今天上班开心吗?” 安良觉得心里装着情绪的那只小气球一下子就被戳破了,流出许多酸涩和委屈来。在秦淮面前他不想装着若无其事了,于是给他回了一句:“不开心,我有个病人自杀了。” 秦淮这次隔了一会儿才回复他:“你现在方便语音吗?” 安良咬了咬下嘴唇,主动给他打了一个语音过去。 响了一声秦淮就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温柔极了,就像在安良的耳边呢喃一般:“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安良鼻子一酸,差点在电话这端哭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调整好了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听起来不像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上着班突然哭了起来的人。他简单地把兰明娟的事情告诉了秦淮,最后在末尾轻声道:“她之前对我挺好的,很通情达理的人。我知道她早晚会走,可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我心里…真的很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秦淮的声音像是在轻轻地哄他。安良知道,若是此刻秦淮在自己面前,一定会把自己搂到怀里轻轻拍着自己的背:“生死不强求,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她自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还选择了这条路,那我们把她强留在人间也许未必是一件好事,对不对?” 安良吸了吸鼻子:“我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以前规培的时候,见过的死去的病人比现在多得多,可能那时候年轻吧,对生死看得淡。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就觉得生死其实是件大事。” “什么年纪呢?”秦淮的声音稍微轻快了一些:“安医生在我这里永远十八岁。” “什么玩意儿。”安良破涕为笑,把险些冒出来的鼻涕泡吸溜了回去:“谢谢你。” 秦淮的声音温和又亲昵:“你什么时候下班?” 安良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你今天是不是排了一个纹身的客人?那等会儿我能来你们店里找你吗?” “好啊。”秦淮听起来很高兴:“你来了之后我这边差不多也结束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安良挂了电话之后,出去上厕所的小黄正好推门进来:“安医生,是不是科室有事?” 他端详着安良的脸,突然自问自答道:“肯定不是,是你喜欢那小姑娘给你发微信了吧!你看看你这表情,啧啧啧。” 安良摸了一把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不应该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肯定是小黄在诈他。于是安良正色道:“没正形!你高级职称考得怎么样了?” 小黄摇了摇头:“下个星期才考呢,我现在的想法就是快活一日是一日,您别催我。对了…”他觑着安良的脸色:“兰教授下午被移送走了,家属那边催着去办的。” 移送走了的意思就是殡仪馆来人将遗体拉到他们那边去,然后家属签字约好时间,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人世间的一切恩怨未了之事都会灰飞烟灭。 所谓人活一辈子,到头来化成一堆轻飘飘的骨灰。旁人从这对骨灰上看不出你生前是恶贯满盈还是劳苦功高,也看不出你是个贩夫走卒还是学术泰斗,说得难听点,连你是男是女都看不出来。到了那个时候,你唯一作为一个人而被铭记的机会,就是在活着的人心中。 兰明娟这一生的跌宕起伏安良不清楚,但是眼看着她的那一窝子女是不会将她看作一个人来铭记于心的。安良摇了摇头,旁人他管不着,但是在他这里,兰明娟将永远被当作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女性学者而被铭记。 小黄在安良面前扭捏了半天,似乎想要说什么又不肯说出口。安良转着笔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话就说,尿频尿急就去楼下泌尿科看看。” 小黄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我也是中午听我弟说的。兰教授她的家属在手术室门口说了一点不好听的…好像和咱们精神科有关系。” 小黄的弟弟是在急诊科规培的医学院研究生,小伙子年纪轻耳朵好又爱八卦,哪里的闲话都能被他听到一耳朵,然后再来和小黄说,因此小黄就是他们科室八卦中心网络上的那只胖嘟嘟小蜘蛛。 但是黄伟因今天听到的闲话显然没有那么让人愉快,甚至说得上让人火冒三丈:“我听家属的意思是…好好的一个人,进了一趟我们精神科之后就整天寻死觅活的了,肯定…肯定是我们给的药吃出毛病来了。说是…这种情况算医疗事故,要找我们赔钱…说不赔钱就起诉我们…反正是这么说了一嘴,具体会不会去办那谁也不知道…” 安良目瞪口呆,瞠目结舌,难以置信,半天说不出话来。他一直知道兰明娟的儿女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心能坏到这个地步,他是真的想不到。 “让他们起诉,我倒要看看,他们能起诉出个什么花儿来。他妈的,都他妈不是人了是不是?”安良简直想把这群人拉到面前来挨个给他们一巴掌:“要是让兰教授继续住院治疗,兴许今天她就不会躺在那里了。这帮为人子女的,真他妈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黄伟因见安良动了气便劝道:“没准也就是嘴上说说呢,你先别生气。反正我们提前知道了也未必是坏事,都能长个心眼不至于被人打个措手不及。我这几天把兰教授之前的就诊记录整理好备份出来,咱们这边先存个档,防止日后真的要扯皮。” 安良长舒出一口气,他是真的觉得累了,甚至觉得有些想不通,你说人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呢?兰明娟那么干净的一个老太太,要是知道她死了之后她的儿女们做出这么多肮脏丑陋的事,她会不会后悔当初结婚生子? 什么宇宙不宇宙的,最后我们都只是果壳之中的小小蝼蚁。 第20章 照片 因为心里始终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安良索性和小黄打了个招呼,提前了十几分钟下班。等他赶到纹身店的时候,秦淮还在二楼替人纹身,手上的活儿还没有做完。 安良看他低着头干得认真,便悄没声儿地走了进去,和坐着休息的几个纹身师点头打了个招呼。有人冲着秦淮的背影努了努嘴,对着安良挤眉弄眼地笑。 今天来纹身的是个大学生模样的人,趴在椅子上痛得龇牙咧嘴的。安良无声无息地上楼,揣着手在他们背后看了一会,一直低着头的秦淮才发现了他,当即就笑了:“来了怎么也不喊我一声?” “我看你这不是正忙着呢吗,就没打扰你。”安良冲着正在纹身的那个客户笑了笑:“帅哥,疼么?” “疼死我了我的妈。”这客户一开口就是连哭带喘的:“周哥还说这是他们店里最温柔的一个,结果小秦下手也太狠了。” 安良跟着笑,笑得幸灾乐祸:“你这纹在肩胛骨上哪儿有不疼的?忍着点啊,忍过了就好看了。你这纹的是个什么?”他伸头看了看:“隐形的翅膀?” “好看吗?”这客户疼得五官都扭曲了还挺自豪和得意:“我自己的设计,让小秦帮我画成了图。” “真挺好看的。”安良点了点头:“那兄弟你先疼着,我去边上坐会儿。” 秦淮轻声道:“你渴不渴?我水杯在楼下那桌子上,你去喝点水吧。” 安良应了一声,下楼晃悠到了店里的休息区,立刻就有正在抽烟的纹身师给他挪出半个屁股的空座,不怀好意地笑道:“安医生知道我们小淮的水杯是哪个嘛?” 安良扫了一眼桌子上排成一排的水杯,福至心灵地问道:“那个,黑的,不锈钢的,是不是?” 身边的人都有些惊讶:“你怎么一猜就猜出来了?” 安良也说不出清楚自己是怎么确信那个水杯就是秦淮的,只是看着那个中规中矩得甚至有些生硬的杯子,就觉得是秦淮会做出的选择。 他拧开杯盖喝了一口:“周哥呢,怎么没在店里看见他。”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瘫着打王者荣耀的纹身师才像一只只迷茫的土拨鼠一样坐了起来,互相对视着:“对啊,老大呢?” “我以为他在楼上呢?” “他是不是迟到了?要不要给谁说一下?” “说个屁啊,这店就是老大的。” “不会有事吧,他之前没迟到过啊?要不我们联系一下…” 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吵闹的像一群土拨鼠在吃瓜的时候,秦淮的声音就从二楼传了过来:“周哥今晚上有点事,明天再来店里。” 旁人听了这句话都没说什么,倒是安良心中猛然一动。他想起来周六的时候在自己家厨房里,周之俊和秦淮说的那句“我来处理。” 秦淮从二楼往下看着,和安良目光交汇的时候冲着他微微一笑。 这几个纹身师都和安良差不多大的年纪,看着一个个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纹在手臂上,其实都是很好相处的人。等到秦淮完事之后,安良已经和他们几个连微信都加好了。 秦淮摘下手上的黑色手套,站在安良身边笑:“你们聊得挺好的啊?” 立刻就有一个叫小艾的纹身师抓着安良的胳膊:“看见没,我亲哥。我们安医生是真有意思,回头一定多来店里玩。” 安良站起身来:“没的问题,那今天我们就先撤了啊,实在是饿得慌。咱们改天再聊。” 等到他们走出纹身店,秦淮一边和他说话一边自然而然地将安良拉到自己身侧远离马路的那一边。安良被他的动作弄得心里一软:“干什么呢,怎么跟照顾小女孩似的?” 他比秦淮大上七岁,但是有的时候他反而觉得,秦淮才像是那个年纪更大一些的人。 秦淮顺势牵起了安良的一只手:“你走路都不带看路的,别走在外面。” 他摩挲着安良的手背,声音很温柔:“还在因为兰教授的事情不开心吗?” 安良和他一起并肩走在重庆华灯初上的街头,身侧是来往的人流,每一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很平静而淡漠。无人知道有一个叫兰明娟的物理教授,在今天去世了。 甚至也许连她的子女都不在意了,此刻只有安良还在想着她。 于是安良点了点头,不自觉地往秦淮身边靠了靠:“我就是觉得生儿育女有的时候真的挺没意思的。兰教授好像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到最后一个真正关心她的都没有。” 他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很多,秦淮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打断他。安良说到最后,声音里都有些哽咽:“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以前读书的时候特别喜欢标榜自己不会因为这些事难受,但是年纪大了之后就觉得,什么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才是人生的常态。” 他摸了摸秦淮的手腕:“和你说这么多,你烦不烦?” 秦淮的眼睛在路灯下看起来明亮又温暖,像是有小而浩瀚的星辰宇宙在他的眼中,但是尽头处却是无声无息的洪荒与沉默。他看着安良的脸,声音像是一块温热的丝绒将面前的人妥善地包裹了起来:“怎么会呢?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在安良之前的恋爱经历之中,他从未遇到过秦淮这样温和却又坚定的人。他作为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了,有的时候需要的并不是那些无意义又甜腻的安慰。他只需要有一个像秦淮这样的人,能够接住他所有的情绪,成为沉默却可靠的港湾。 何其有幸,他在茫茫人海之中,找到了这样的人。 安良心头一阵温热,他拉起秦淮的手:“去吃饭吧,你想去哪里吃?” 秦淮看了看路,笑道:“往前走三个路口就是我家,那边有家很好吃的小面,我带你过去吃?” 那家小面的味道怎么样安良没记住,他的全部心思都落到了坐在他对面的秦淮身上。秦淮有一种超脱他这个年龄的淡然和从容,要不是安良和他认识了那么久,他几乎不敢相信,那些骇人听闻的事情都发生在了秦淮的身上。 秦淮看上去太冷静,也太理智了。安良扪心自问,要是自己在秦淮这个年纪遇到了这些事情,是不是能够像他一样近乎病态的冷静而理智。他自己应该是不行的,安良回想起自己二十二岁那会干的那些傻缺事都觉得丢人。 秦淮成长的环境一定和他的环境很不一样,甚至和广泛意义上的“正常家庭环境”都大相径庭,才能让他在这个年纪拥有这样的性格。 吃完了饭,秦淮就问安良今天晚上要不要在他家过夜。安良算了算回洪崖洞正好遇上晚高峰还得堵上半个小时,便点头答应了下来。 这是他第二次来秦淮的家。 和上一次一样,秦淮的家中看上去干净而又冷清,似乎很久都没有人居住了。安良在客厅的桌子旁边坐下,看着秦淮去厨房里给自己切橙子。 他环顾了一圈这间小小的屋子,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此刻和秦淮的关系应该能够让他问出这句话来而不显得冒昧突兀:“你这个房子,是以前的什么单位的家属宿舍吗?” 他这话问的很委婉,因为如果不是家属宿舍的话,那秦淮这个年纪的人不可能住这种产权不清晰的老破小。他之所以一直住在这里,肯定有什么别的原因。 秦淮端着洗净切好的橙子出来,还是安良他妈妈上次送给他们的那一箱,估计安老太太给送的那箱冰糖橙够他们吃到地老天荒:“这是我爸结婚之前在单位分到的一套宿舍,这么多年也没人住。我们家之前的那几套房子…都被查封了。况且,”秦淮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目光很冷,将手中的橙子递给他的动作却很温柔:“我也不想住在那些房子里面了。这个房子虽然小,但是它是唯一一套干净的。” 安良心中一冷,他听出了秦淮话中潜藏的意思:秦石明作为一个普通的乡镇公务员,工资不高,也没什么赚外快的机会,重庆的房价虽然低,但是他也绝不可能能够负担得起好几套房子。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几套房子之前是艾萍买的,并且买的过程中可能和秦石汉还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所以秦淮才会说出“它是唯一一套干净的”这样的话来。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橙子递到秦淮的嘴边:“吃不吃,挺甜的。” 这种拙劣的,哄小孩儿似的手法倒是让秦淮笑了起来,他就着安良的手吃了一瓣橙子后拍了拍安良的胳膊:“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许多事情你不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平白无故提起来也挺没劲的。所以你问了,对我而言反倒是好事,我不想对你有什么隐瞒…包括我家之前发生的那些破事儿,我都不想瞒着你。”秦淮看着他的眼神清澈又平和,像是在看山谷边盛开的颤颤巍巍的一朵小花:“安医生,我很喜欢你,我也没有遇到过比你更好的人了,所以我什么都不想瞒着你。我不想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去了的事情而失去你这样的人,所以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安良心里软得不像话,说这些话的时候,秦淮看上去小心翼翼极了,像是生怕安良露出什么不好的或是犹豫的神情来。这个时候的秦淮让安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只能摸了摸面前人的侧脸,声音很低柔:“说什么呢?你的那些事我都知道的,我要是会因为那些事走,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了,是不是?” 彼时的安良自然不会知道,最后并不是他自己选择离开了秦淮,而是秦淮从一开始就处心积虑地将他越推越远。 秦淮去洗澡的时候,给安良随手拧开了电视。安良一溜烟儿换台下来,发现没一个阳间的新闻,他看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代孕,砍树,弃养之类的新闻都觉得打脑壳,索性站起来在客厅里瞎溜达。 秦淮家的客厅很小,基本上他十步之内就能走个来回。卫生间里传来秦淮洗澡时哗哗的水声,安良努力将一些过分旖旎的画面从脑子里驱散出去,就随手从客厅里的小书架上抽了一本书翻着看,拿到手了才发现那是本相册。 安良觉得不问自取有点儿不太好,于是他期期艾艾走到卫生间门口欲盖弥彰地问秦淮:“你书架上有本相册,我能看看吗?” 秦淮的声音被热水蒸腾过后有一种缥缈而浓厚的欲感:“看吧,没事。” 于是安良抓着相册,脸红心跳地回客厅去了。 他翻了翻相册,发现里面都是秦淮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几张和秦石明在一起的合照。 秦淮小的时候长得很好看,大约是遗传了艾萍的相貌,眼睛很大,看上去白白嫩嫩干干净净的。 安良翻着翻着嘴角就带上了笑意,秦淮小的时候看上去比现在可爱多了,像是个粉嘟嘟的肉团一样,是那种长辈看见了都忍不住揉两把摸一下的长相。秦石明抱着他的时候,两人看上去就像是任何一对普通而又快乐的父子一样,看着游乐园傻乎乎的雕塑,看着上个世纪廉价而又鲜艳的人造景观露出无知无觉的笑容。 拍照片的时候,应该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这些照片大概都是在秦淮七岁之前拍的,往后翻的时候安良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拍摄的风格变了。 这种老式的用傻瓜相机拍出来的家庭照片本来没有什么风格可言,都是亲戚朋友之间随手帮忙按个快门,能对上焦就不错了。但是安良越往后翻,这种风格的变化就越清晰。不仅仅是拍摄的角度,甚至看上去连拍摄的设备都换了。 他看着看着,心中慢慢地涌上来浓厚的疑云:在秦淮七岁之后,他的家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第21章 赔偿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照片都还是普通的游客照,或是正常家庭喜欢给小孩子照的那种照片的话,这本相册的后半部分几乎可以称得上“艺术照”的水平了。 无论拍照的这个人是谁,它都花了大量的时间在五官和肢体的特写上。光是秦淮的眼睛,就有好几种角度的拍摄特写。 然而真正让安良觉得不舒服的,是这些照片传达出来的情绪:秦淮在拍这些照片的时候,并不高兴,甚至有很强烈的厌恶感。 当时的秦淮也就八九岁,但是安良还是能透过这些照片,看出来他强烈的抵触情绪。这些照片称得上是艺术品,因为它几乎将被拍摄者的痛苦凝聚成了有实质的可感受到的实体。 安良翻了几张后就将相册合上了,他并不喜欢这些照片。秦淮的眼睛很好看,平常看过去的时候那双眼睛里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安良却在这本相册上第一次看见了秦淮流露出的恐惧和厌恶。想到当时的他应该还是个小孩子,安良就更不舒服了:没有什么照片是需要在这种情况下被拍摄出来的。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秦淮用毛巾擦着头发走了出来。 他看见坐在凳子上的安良,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秦淮对于人的情绪有着非常敏锐的察觉性,这种敏锐几乎到了一种异常的地步,很多时候他对于安良心里在想些什么都几乎是了如指掌的。 安良也没打算瞒着他,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本相册:“你这些照片,都是谁给你拍的啊?” 秦淮将毛巾放在一边,伸手拿过那本相册翻了翻。他脸上的情绪没什么变化,甚至说得上镇定:“应该都有,我不是很记得了,有几张是我妈给我们拍的,有几张可能是家里别的亲戚吧。怎么了?” 安良也不好意思像个神经病一样说“后面那几张照片我看着不舒服,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只能顺势站起身来:“没什么,就觉得有几张照片和别的照片都不太一样。” “嗯。”秦淮似乎也没怎么在意,将那本相册放回书架上:“都是很久之前拍的了,我都不太记得了,去睡觉吧。” 很久之后安良才知道,他不是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偶然翻到了这本相册。连这本相册被他看到,其实都在秦淮的精心布局之中。 他是无知无觉走入陷阱的猎物,皆因猎人把长刀递到了他自己的手中,让他误以为自己掌控全局。 他们正准备关灯睡觉的时候,秦淮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已经快十二点了,这个时候打来的电话应该都不是什么好事。 安良看见屏幕上的“师父”两个字,抿了抿嘴,将手机递给秦淮:“周哥。” 秦淮把灯关了坐回床上,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安良的小臂:“师父,什么事?” 周之俊在电话那边的声音很低,安良几乎听不太清他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本来也没有在意,偷听别人说电话这个习惯实在是不怎么体面。倒是秦淮不动声色地半躺在了床上,将手机拿的远了一些,周之俊的声音便断断续续传了出来:“总之,常琴当天不会去庭审的,你放心吧。” 秦淮的声音收紧了一点,在一片黑暗中安良都能感觉得到他皱紧了眉头:“为什么?” 周之俊在电话那边停顿了片刻,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疲惫,却还是很耐心地在和秦淮解释:“小淮,这些事你就别管了,传出去对你爸的官司没什么好处。你放心,这些人下手都是有分寸的,不会伤到人的性命,也不会让你表弟看见。总之,一切都处理好了,你就好好休息,我们周三见。” 秦淮挂了电话,沉默地坐在一片黑暗之中,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安良也不敢随意开口。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安良都觉得有些困了,秦淮终于躺了下来,将安良搂到自己的怀里,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困了?” 安良困得连声音都有些迷迷糊糊的了,听见秦淮问他话还是强撑出一口气来:“不困,有事儿您说话。” 秦淮沉沉地笑出了声:“声音都迷糊了还在这儿撑着呢,快睡吧。”他低头在安良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明早我送你去上班。” 安良在秦淮的怀中翻了个身,秦淮身上有很好闻的那种香味,于是他像是个找到了蜜罐的小熊似的,往他怀里钻了钻。 第二天安良去上班的时候就发现科室里大家的情绪都不太对,看着安良的表情都有点欲言又止。安良莫名其妙地走到了自己办公室,将手里的焦糖玛奇朵递给早到的黄伟因,偷偷问他:“怎么了?怎么看起来都丧眉搭眼的?” 黄伟因接过不花钱的咖啡脸色也没好看多少,他半掩上科室的门,低声跟安良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兰教授他们家里人的事情吗?” 安良当然记得,多么难得的展现人类多样性的机会,他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喝了一口咖啡,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都烫下来:“记得,然后呢?” 黄伟因犹豫了片刻,看上去是很难以启齿的样子:“他们家早上派了两个人来,说要让我们科室负一半的责任…说白了,要主治医师,也就是你负责赔钱。否则的话,说要请电视台的人来…院里的领导劝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人劝到行政楼去谈这件事了…早上闹得蛮大的,有不少人围观。” 安良瞠目结舌了许久,才从被烫麻的舌尖上吐出了一句脏话:“真他妈的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了是不是?这也能跟我们精神科扯上关系?要我说还是他们不让兰教授住院才影响了兰教授康复呢!” “道理谁都知道,就是眼下这个情况有点儿棘手。”黄伟因拍了拍安良的后背:“他们家的意思是要赔钱,否则就闹大…就算他们天天来门诊坐着,啥事不干,咱们也经不起这么跟他们耗着。而且现在社会这个情况你也知道,医疗这块,医患关系本身就是敏感话题…” 安良揉了揉眉心:“院领导那边的意思呢?” 黄伟因看了看门已经关好了,才小声说:“还是觉得先把事情平息下来再说…那边的家属赔偿要的有点太多了,要二十五万…领导的意思估计是想往下降点。” “降他妈的降?菜市场买菜呢?在这里讨价还价的?我有这二十五万我扔嘉陵江里头去我都不给这帮王八蛋!”安良骂了一句,觉得火气腾地就蹿起来了。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同学毕业之后都不来公立医院上班了,到处受夹板气不说,碰上这样的病人家属,喊冤叫屈都没地儿说理去。 精神科都如此,更别说外科妇产科这些高危科室了。 “你先别生气。别的不说,院领导他们也不是吃素的,也不会由着他们这么闹下去。肯定能谈妥的,你先别露面。那帮孙子正愁抓不到人,找不到目标呢!” 安良觉得心里憋屈极了,他好端端地上班,认认真真地工作,勤勤恳恳地生活,怎么就能天降一口大锅砸在了他头上?这就好比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冲出来一只熊猫给了你一记左勾拳:出其不意,防不胜防,无法解决。 安良将凉了一点的咖啡一口气喝干净了,平白被激出来了一点血性。他冷冷地道:“小黄,去把门打开,今天一天都别关。我就坐在这里,谁要来找我问责直接来。我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小黄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小男孩,听完安良的话后立刻就来了脾气:“行,反正全程我都看着呢,我就是证人,就是活体监控视频。我还就不信了,咱们两个大老爷们,还能被这帮孙子给讹了。” 可是生活的不讲道理之处,在于它不按常理出牌。 安良稳稳当当地在科室坐了一上午,打发了一波又一波来慰问他的小护士们和别的科室的师兄师弟,都没等到兰教授的家属来和他对线。到了下午的时候,等来了自己亲爹的电话。 安院长打的是医院的内线电话:“你等会有病人吗?没有的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安良再怎么刺头儿,在自己的老子面前都得收敛三分:“行,我马上过来。” 对桌的小黄立刻投来了关切的目光,安良用嘴型说了句“院长”后,小黄的脸立刻就白了。等安良挂了电话,小黄颤颤巍巍站起来:“安医生,怎么还惊动院长了呢?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吧,也算是个人证…” 安良摇了摇头,抓起衣架上自己的外套:“没关系,我去看看领导那边怎么说,马上就回来。你在这里替我挡着点儿,有来问这件事的先给我打发了。” 小黄看着他,目光殷殷,仿佛慈母在看即将远行的游子:“安医生放心,有事情你随时给我发微信,我冲过去五分钟的工夫。” 安良对自己的亲爹很有信心,在他心里,安院长他老人家虽然平时很平和,但是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违反了纪律和原则,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在去他爹办公室的路上,安良在心中快速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诊断流程,确认没有一丝错处,也没有一丝不符合流程的地方,才信心百倍地推开了他爹办公室的门。 推门进去之后发现办公室里还挺热闹,除了他爹之外,还有两个分管医患关系的副院长都在里面。看见安良进来了,这两个人都和他打了招呼:“小安。” 当着众人的面,安良没有太放肆,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院长,主任。” 几个人对视一眼,先开口的是分管行政的那个刘副院长:“小安啊,今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安良点了点头:“我知道。但是我们这边,确实没有什么不合规的地方。” 刘副院长看上去有些尴尬,“嘶”了一声后才开口:“那这个是肯定的…安医生的技术水平我们还是很放心的,精神科的青年才俊,对吧…但是目前是这么个情况,死者家属的情绪我们也不能不考虑,是不是?毕竟人去世了,死者为大,对吧…家属的情绪比较激动也是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嘛…那这个人一旦情绪激动哈,就比较容易做出一些过激行为,这个我们也要谅解…对吧…” 刘副院长不知道是不是在行政部门待得太久了,开口说起话来就是三纸无驴,离题万里。 他啰里八嗦说了一长串,安良也没听出什么之乎者也所以然来。 不仅安良没听懂,连另一个马副院长也听不下去了,接过了刘副院长话头。马副院长的情绪比较激烈:“当然,家属一下子要那么大一笔赔偿金额,是很不合理的!这点我们也严厉的谴责,哪能这么漫天要价嘛!把我们医院当成什么了?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吗?” 他骂了一通之后语气一转:“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角度,我们还是决定给他们一定金额的钱。不是说作为赔偿,就当作是慰问,是人情。这个方案呢,目前家属也比较能够接受…” 安良听到这里,终于忍无可忍:“凭什么?” 他骨子里面还是有脾气的,忍了这么久也已经到了他的极限了,话一出口语气自然不会太好听。马副院长被他这么一呛,准备好了的话都被打乱了:“啊…小安,你的情绪我们也能理解…这个赔偿,不是说你有做错的地方,不是这个意思…它就是,一个人情,一个表态,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安良冷冷地开口:“我什么都没做错,还要让步赔偿,凭什么?” 马副院长误解了他的意思,立刻打圆场似的说道:“你放心,这个钱肯定不是要你出的…我们有比较健全的机制去应对处理这个情况哈,这点小安你不要担心…” 安良觉得自己简直在对牛弹琴,他深吸了一口气:“马院,这不是钱的事儿,这就是没道理。我们一切按照流程走,什么都没错,不应该赔钱。况且,这个死者的家属你们可能不知道,不是什么孝子贤孙…” 刘副院长摇了摇头,他看上去也觉得很头疼,不知道头疼的是死者的家属,还是安良的态度:“就是破财消灾嘛,沾惹到这种地痞流氓能怎么办呢?” “破财消灾?”安良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我们是正儿八经的人民医院,不是什么黑心诊所!我们好好地治病救人,能有什么灾?刚才马院说不用我掏钱赔偿,那意思就是走公帐吧?可是那公帐是用来干嘛的?是给我们医生护士发工资的,是给医技添设备的,是给老百姓解决没钱看病的问题的!那是纳税人辛辛苦苦挣的钱,那是一代又一代的老四院人给这座医院的捐款,那是去年疫情我们拼死拼活之后国家给我们医院发的表彰钱!这种钱,凭什么要拿来给这些地痞流氓?” 他的情绪上来了,声音就跟着上去了,一时间两个副院长都无言以对,有些尴尬地面面相觑。 自从他进门后一直没吭声的安院长终于说话了:“老刘,老马,你们先出去,我来跟这小子说说。” 两个副院长估计求之不得这一声,立刻站了起来:“那辛苦院长了。” 两人走过安良身边的时候似乎还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被安良一人瞪了一眼,尴尬地摸着鼻子走了。 作者有话说: “兰教授的家属”这件事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真事,虽然过去一段时间了,但我可真是越写越气! 第22章 未生 安院长沉沉地看着安良许久,他老人家才一点头,对着自己的儿子说:“坐下说话。” 安良其实怒火还没完全消退下去,但是对面的这人是他爹,他就是火冒三丈了也不能对着他爹耍威风。于是安良拖开了对面的椅子,皱着眉头坐了下来。 安院长也没有和他多废话,就直接切入正题:“刚才你不该当着老刘和老马的面这么说,他们俩也是为了你好,知道吗?” 安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为了我好?为了我好就是让我平白背这么大一口锅?” “你小子还是年轻了,屁都不懂。”他爹看上去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知道什么叫小不忍则乱大谋吗?你要是不给钱,这帮人什么都能做得出来。他们要是去找了电视台,去找了记者,就算到最后发现我们没有过错,医院的名声,你的名声,都不要了?” 安良觉得自己好像没听懂他爸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就算我们没错,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声,我们也要忍气吞声?” 他在短短的一下午时间之内问出了第四句:“凭什么啊?” 安院长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安良甚至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儿陌生了:“要是真闹大了,你的履历上有了这么一件事,你觉得光荣吗?以后你还想不想往上一步走了?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当一个门诊医生?” 安良知道“往上一步走”的意思:他爹是想让安良接自己的班,往行政管理方面靠。 这话他爹从前和他提起过几回,但是安良都没什么兴趣,打着哈哈地敷衍过去了。时至今日,他爹再度提起这个话题,安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爹可能是认真的。 见安良不说话,安院长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放缓了声气:“我们把赔偿金谈到八万了,这笔钱你不用操心。只要钱到账,他们家属应该也不会…” “不行。”安良站起身。 “什么?”安院长没反应过来。 安良摇了摇头:“我说不行,这种调解我不接受。八万块钱?爸,你去住院部看看,就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因为八千块钱在到处凑钱。这样的人家,凭什么可以不劳而获地得到八万块钱?” 安良往院长办公室的门外走去:“如果你非要和解,那我就去找电视台,去找记者。我哪怕这个医生不做了,我也不会让这家人得逞。和稀泥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爸,逃避也不是。” “你小子给我站住!”安院长也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估摸着是伸手想抓安良但是没抓到。安良年纪轻动作快,早就开门溜出去了。 等安良出了行政楼,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刚才一直在震。他掏出来一看,是秦淮给他发的微信,还不止一条。 “几点下班?一起吃晚饭吗?” “今天小艾的一个客户转给我了,我可能要晚点才能结束。七点来接你行吗?会不会太迟?” 最近的一条估计是看他两个小时没回复后又发来的,带了点小心翼翼的试探的语气:“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 安良本来就不想回精神科,他索性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了下来,伸长了腿,想了想后给秦淮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秦淮就接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温柔:“怎么了?” 安良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差点在人来人往的花坛面前哭了起来。 他是真的觉得有点委屈。其实兰明娟的家属给他造成的影响还好,因为安良早就知道那些人是什么人了,他们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来也很正常。真正让安良觉得委屈的,是他爸的态度。 就算他爸不站在他一边,安良也始终觉得,他爸不是这种和稀泥的人,他会选择站在对的那一边。因此安院长的那番劝说,在安良心里造成的感觉就不啻于一种被背叛的情绪了。 他吸了吸鼻子,小声地和秦淮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说得很详细,电话那头的秦淮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直到安良说完,秦淮才轻声道:“你刚才说,这个病人之前是重庆大学的物理教授,叫兰明娟,对吗?” 安良点了点头,又想起来隔着电话秦淮看不见他的点头,迅速回答道:“嗯,怎么了?” “没事儿。”秦淮的声音还是温柔而又平静的,隔着电流像是在哄着安良一般:“这件事你别管了,我来替你想办法解决。你好好想想晚上想吃什么就行了。” 安良没料到秦淮会这么说,有些不知所措:“不是…我跟你说的意思不是说要你去帮我解决…没事儿的其实…我能解决…” 秦淮温声打断了安良语无伦次的话:“我知道你能自己解决,但我不想让你受这个委屈。你放心吧,先回办公室里休息一会,我这边完事了就过来接你去吃晚饭。别不高兴。” 最后四个字说出口的时候,秦淮的声音略微放低了一些,听上去格外的温柔耐心。安良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就觉得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秦淮:“没事,我还有四个小时下班。等会下班了直接来纹身店里找你,你不用过来接我了。” 秦淮在那边停顿了片刻,温和道:“好。” 他们两人又扯了一会儿闲篇后才把电话挂了。安良从花坛的沿子边站了起来,只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了,也不委屈了,也不愤怒了,也不想揍人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平静的风雷未起前的淡然。 回去的路上,路过住院楼小卖部的时候,他甚至还给自己和黄伟因都买了一瓶芝士波波球的酸奶。 秦淮挂了电话,坐在店里的沙发上低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直接起身上了二楼。 周之俊刚做完一个半胛的活儿,正靠在椅背上休息。听见秦淮上楼的脚步声,他睁开眼睛笑了笑:“累死我了,小淮,去给我拿杯水。” 秦淮倒了杯水给他,在周之俊面前坐了下来:“师父,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周之俊将手里的水杯放了下来,往前倾了倾身子:“怎么了?你遇上什么事了?” 秦淮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安良。” 周之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他抬起眼睛,目光沉沉地落到了秦淮的眼睛里去:“是安医生让你来找我的吗?” 秦淮笑了笑,接过周之俊放在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不是,这件事你也别告诉他。是我自己想要请你帮忙的。” 周之俊的眼神中情绪很复杂,过了一会,他伸手在秦淮头上摸了一把:“说吧,什么事?” 秦淮快速地把安良刚才和他的通话内容说了一遍,最后皱了皱眉头:“这家人我觉得也不是什么特别有门路的那种,应该就是想趁机从医院里捞一点,这种人处理起来应该不会特别麻烦。” 周之俊点了点头:“你把名字和单位之类的都发到我微信上,我找人去查查。” 秦淮点了点头,犹豫了片刻才轻声道:“就让他们别再去医院闹事儿就行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不一定非要弄得特别严重。” 周之俊低头发了几条消息后抬起眼看着秦淮,有些失笑:“你把你师父当什么人了?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吧。” 秦淮应了一声:“那我先去改图了,客人一会儿就要来了。” “你别急,先坐下。”周之俊把他按回了椅子上坐好:“你给我说说,你和这个安医生,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他看着秦淮的眼睛:“我之前觉得,你就算嘴上说喜欢他,心里也未必真的喜欢,毕竟…但是我现在倒是真的弄不清楚了,你要不是真心喜欢他,应该不会替他来找我开口。小淮,你给我透个底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秦淮避开了周之俊的目光,他的声音很轻,似乎连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话里的内容:“师父,我说我喜欢安医生的时候,没有想过骗你。但是我也确实不知道,这点喜欢能走多远。” “那你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吗?” “不打算。”秦淮抬眼冲着周之俊笑了笑:“当年也没人放过我啊。” 周之俊的神色一瞬间就黯淡了下去,他伸手拍了拍秦淮的后背:“当年的事情,也怪我…我不该那个时候去…”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秦淮温和地打断了,他站起身来:“这个世界上,你一直都是对我最好的那个人,我心里明白的。” 周之俊看着秦淮下楼的背影,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到了嘴边的话也被他咽了回去。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周之俊接通了电话:“嗯,是我。查到了吗?对,就是那三个人…行,你带几个人去办吧,但是注意点分寸,别留下什么后患…好,办完了告诉我一声就行。” 安良在办公室里坐到了下班的时候,将那瓶芝士波波球酸奶的吸管咬得乱七八糟的。小黄坐在他对面怒气冲天,手上摔摔打打的:“他妈的,这都叫什么事儿…我看我们也别当医生护士了,我们就改行去当医闹,随便闹一闹,十万八万的都抵得上我一年的工资了…” 安良知道他在说气话,将手里喝空了的酸奶瓶对准墙角的垃圾桶,扔出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后空瓶稳稳地掉进了垃圾桶里:“没事,还没到那一步呢,你别把自己气坏了,他们不值得。” “何止是他们不值得,我看人间都不值得。”小黄骂骂咧咧地敲键盘:“这日子过的,没一天踏实的。我看我不如辞职回家卖串串香。” 小黄的老家是重庆市下面一个县城里卖串串香的,自然他家的那个店面就成了这人口中的退路。安良噗嗤笑了出来:“我看你不仅不会辞职,你还会老老实实的去考那个高级职称。认命吧小黄同志,你这一生注定要作为四院的吉祥物大熊猫,在我们精神科发光发热。直到…” “直到成为患者的那一天。”小黄顺溜地接上了话头,他们两个人就都笑了。 “在精神科发光发热,直到入住精神科成为患者”是他们科室里的医生护士用来自嘲的一句话,取自于“跟精神病打交道久了,就发现自己才是精神病”这一中心思想,是民间低阶版本充满劳动人民朴实智慧的“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安良屁股上扎了针似的坐到了下班的钟点,潇洒拎起来自己的头盔:“我下班了,去吃饭了。你也早点回家去吧,患者家属会背叛你,但是火锅和串串不会。” 小黄也笑了,站起身收拾着自己的桌面:“说的对,果然是我院著名干饭人。” 安良早上出门上班的时候是秦淮送他来的,因此没有骑他的摩托车。此刻赶上了重庆市著名的晚高峰后才显得像个傻子似的在路口等了半天的滴滴,才等到了自己的礼橙专车。 上车之后司机的那一句“礼橙专车很高兴为您服务”还没说完就被安良打断了:“嗯嗯嗯高兴高兴,师傅麻烦开快点撒,有人等着我去吃饭呢!” “有人等着我去吃饭呢”,多么的甜蜜,多么的浪漫,多么的美好。 但是其实安良自己知道,与其说秦淮等着自己去吃饭,不如说是自己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秦淮。 他下车的时候跑的有点太快了,急的将司机师傅的重庆方言都逼了出来地在他身后让他慢点跑。安良没回头,冲着司机一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他想见到秦淮,就是现在。 结果安良急三火四地冲进了纹身店里,在一楼扫视了一圈还是没见着秦淮。正凑在一起打游戏的几个纹身师笑道:“找小淮啊?在二楼给人做活儿呢,周哥也在陪着他,你去上面找找。” 安良觉得客人在纹身自己就这么找上去有点不太礼貌,正在犹豫的时候,周之俊听见楼下的动静从二楼走了下来。看见安良他就笑了:“安医生,来了怎么不上来?” 安良也没扭捏,跟在他身后往二楼走:“这不是怕客人害羞,不好意思上去打扰吗?” 周之俊和他见过几次面后说话也放松了一点:“哪儿跟哪儿,都是男的,不怕被人看见。你再不上去,我看小淮就能把手上的线圈丢了下来找你了。” 第23章 告白 听见周之俊这么说话,安良的脸就有点儿红:整得还挺纯情,有点儿当初高中第一次对人心动时的意思了。他别别扭扭地跟在周之俊后面上了二楼,看见秦淮正俯身在一个客人的脖颈间勾勒着什么。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点儿过分了,吐息之间就在对方的颈侧耳畔。安良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客人还是个长得挺好看的男生,于是他心里就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可是安良毕竟是三十岁的成年人了,不可能会为这点事有什么想法。他神色如常地跟在周之俊身后走了进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秦淮就抬起了头冲着他笑:“来了?等我一会儿行吗,还差一点儿。” “行,没事儿。”安良在纹身室的沙发上坐下:“你慢慢来,我还不饿。” 那客人听他们对话听了半天,抬眼看着秦淮:“你们俩是朋友?” 安良没说话,噙着笑看着秦淮,他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袒露自己性取向的习惯,所以他想看看秦淮的态度。 秦淮手中的针头纹丝不动,下笔稳如泰山:“现在是朋友,但是我正在追他。追上了就不是朋友了,就得是男朋友。” 装着蜂蜜的罐子被人打翻了,甜蜜的糖浆一路流进了安良的心里。 秦淮的客人闻言哀嚎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疼的:“那我岂不是没机会了?帅哥怎么这么绝情呢?亏我还是特意约的你,想找点儿发展的机会呢!” “本来就没机会,想什么呢你?”秦淮轻笑了一声,伸手按住了那人:“别乱动,莲花的花蕊还差最后几笔。” 安良在旁边算是听明白了,他也没生气,主要是秦淮的那句话说得实在是太温暖而妥帖了。 他抱着手走到纹身椅旁边,幸灾乐祸地边看边笑:“疼吗?” 那客人也是个脾气性格挺洒脱的人,龇牙咧嘴地看着安良:“身上还好,主要是心里疼。” 听到这么句话,安良心满意足,美滋滋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沙发上接着等秦淮。 目睹了全程的周之俊哑然失笑:“你们在这儿给我拍电影呢?” 他伸手摸了一下秦淮的肩膀:“好好纹身,别因为安医生在就分神啊!” 那客人估计也是个自来熟,听见周之俊这么说就昂着脖子艰难地问:“你是个医生啊?啥科的,我最近心疼能找你给我看看吗?” 安良笑道:“心疼就去心内科,我们精神科帮不了你哈。” 那人一听就缩了回去:“原来是治神经病的,失敬失敬。” 安良摇了摇头,他懒得解释了:之前刚工作的时候,别人这么说他的职业,他会忍不住替自己的患者辩解几句。只是这样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安良便也逐渐意识到是非公道其实不在人心,强求一个理解和共情,其实没什么意思。 倒是秦淮担忧地看了坐在沙发上开始打游戏的安良,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秦淮最后做完这个客人的时候都快八点半了,将客人送走后他拉着安良的胳膊:“等太久了吧,饿了吗?” 他的手因为戴着黑色塑胶手套太久已经有些泛红了,安良抿了抿嘴,从桌子上放着的一瓶乳液中挤了点在自己手上,将秦淮的手握在了手心里慢慢地揉着。 一时间周围的几个纹身师都哄笑了起来,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安医生,我也忙了一下午了,给我也揉揉嘛!” 安良冷笑一声:“护手霜在桌子上摆着呢,自己去拿。” 秦淮一直没说话,低着头任安良把自己的手握在掌心里。过了一会儿,秦淮抽出手来摸了摸安良的肩膀:“走吧,去吃饭。” 他这么一说安良才意识到自己真有点儿饿了,一整天除了早饭就只喝了那一瓶芝士波波球酸奶。于是跟周之俊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和秦淮往外走。 秦淮将车停在了附近商场的地库,他一边把车倒出来一边温声问安良:“想吃什么?” 安良懒洋洋地瘫在副驾驶上,他在秦淮身边就会不自觉的特别放松,连声音都跟着拖长了:“刚才在盒马上买了菜,一会儿就送到家了,回家吃吧,不想见人。” 秦淮笑了笑,侧过头看着他:“来得及么?明天早上还要上班吗?” 安良坐直了一些,沉默了片刻后摇了摇头:“我下班之前就给主任发微信请过假了。” 秦淮正将车驶入了主车道,闻言有些诧异:“还是因为那件事不开心吗?” 安良的声音低了几分:“不是,明天下午不是你爸的终审吗?我想从早上开始就陪着你,我不想让你一个人。” 秦淮闻言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谢谢你。” 安良说完这句话后之后整个人也轻松了许多,他重新瘫回自己的副驾驶座上:“你和我客气什么呢?” 因为顾虑到两个人可能明天一整天都不会在家吃饭,安良没买太多的菜。菜送到以后,秦淮就自觉地拎着它们去了厨房,还给安良洗了一碗车厘子让他在客厅先吃点。 安良吃了几颗之后觉得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秦淮的爸爸明天就要终审了,此刻还让他在厨房里给自己做饭实在是不太好。于是他擦了擦手走到秦淮身后:“我来帮你吧。” 秦淮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连声音都是轻快的,就像心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高兴:“很快就好了,你今天上班挺累的,坐着等着吃吧。” 于是安良就不走了,站在旁边看着秦淮做饭,故意道:“你今天那个客人,挺好看的啊?” 秦淮哪里能不知道安良心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他立刻就笑了,擦了手后摸了摸安良的脸:“怎么,还在想那个人呢?” 安良觉得自己现在的行为应该叫做恃宠而骄,他往流理台上一靠:“比较有危机感了,知道你招人喜欢,没想到都追到纹身店去了。” 秦淮的声音里有几分无奈和纵容:“哪儿跟哪儿呀?那人是周哥之前的一个朋友,说话挺没谱儿的,你别往心里去。” 安良本来其实没往心里去,纯粹话赶话地说到了这里。但是秦淮说让安良别往心里去,他就非要往心里去不可了:“那可不行,那你要是追我追的不耐烦了,决定换个目标,那我不得哭死?” 秦淮将菜端到了桌子上,回厨房站在安良的对面看着他:“怎么会不耐烦呢?我那么喜欢安医生。” 好端端的一句话被他说出口就显得格外暧昧而缱绻,安良听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了起来。 眼看着秦淮拉着他往饭厅走,安良突然手上使了点力气将他拉住了。厨房里暖黄的灯光下,安良的目光明亮:“你要不要查一下在我这里最新的进度条?” 秦淮闻言,目光直直地落到安良的眼底去。有那么一瞬间,安良分明看见他想要说出“好”的口型,但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被秦淮收了回去。他摸了摸安良的侧脸,动作轻柔得仿佛是在对待一尊上古的脆弱的窑器:“先吃饭,吃完饭后,我有话想和你说。” 他的动作太轻了,也太小心翼翼了。安良以为那是秦淮的喜欢与温柔,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秦淮给予自己的怜悯与同情。 那是高高在上的猎人看见一步步走进陷阱的猎物时流露出来的,最后的怜悯与同情,还有深不见底的嘲弄与讽刺。 这顿饭安良吃得有点食不知味,秦淮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但是他心里始终记挂着秦淮的那句“我有话要和你说”,七上八下地跟打架子鼓似的没有一刻平静的。 分明被追的人是他自己,他对秦淮的爱意也笃定得很。结果却倒像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男生握着情书跟在心仪之人的身后,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似的那么慌乱。 可惜安良并不知道,他心中的慌乱并不是被爱意或是甜蜜催生出来的,那是人类千百年来自救的本能在叫嚣。手指碰到火苗会痛,然后会条件反射地抽回自己的手,这就是人类的自救本能。 只可惜安良对此一无所知,他朝着明亮温暖的火焰走过去,脸上还带着笑,走向粉身碎骨的结局。 相比之下,秦淮看上去就要平静得多,他甚至有些心事重重的。等到两人吃完了饭洗完了碗,安良在床边坐了下来,他才走进了卧室。 家里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秦淮却还是伸手将卧室的门掩上了。他走到安良的面前,在他身旁坐下,握住安良的一只手,目光温柔:“安医生,明天是我爸的终审。” 安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他甚至暂时将自己的那些心思全忘到了脑后,急切地想问一问秦淮的状态。 但是秦淮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在卧室温暖的灯光下,他看上去好看得不可思议:“上一次庭审,我是带着我的朋友去的。明天的终审,我想带着我的男朋友给我爸看一看,可以吗?” 安良还没反应过来,秦淮便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安医生,我喜欢你,你能做我的男朋友吗?” 安良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重庆九月一个平淡而又寻常的初秋夜晚,但是对于安良来说,这一天简直不可思议的特殊。 他喜欢的人,怀揣着一腔炽热和温情,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地问自己,能不能和他在一起。 人的构造很神奇,大脑在多数情况下都是精密而理智的,但是却永远拗不过情绪。 这些情绪里面,有激烈的爱,有深刻的恨,还有许多悲伤怅然和遗憾,它们没有影子,但它们主宰一切。 爱意和仇恨,谁才能塑造我们?过往和未来,谁才能定义一个人的人生? 此刻安良对于这些问题毫无思考,他在最原始的,最激烈的情感驱动下,近乎膜拜般地朝秦淮伸出手去:“好。” 秦淮的神情原本是严肃而又紧张的,此刻他却突然笑了,眼中有一点像是泪光的东西闪烁着。 他将安良拉到怀里来,声音发着抖:“谢谢你…安医生,谢谢你。” 静谧的丛林中响起了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让我们去看一看,是哪一只倒霉的猎物落入了布置已久的陷阱?哦,原来是我自己啊! 安良被秦淮紧紧地搂在怀里,他觉得自己怀里的人在发抖,又似乎颤抖的其实是自己。他想要挣脱开一点,去看一看秦淮的脸,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到最后还是秦淮松开了手臂,他从来冷淡的脸上此刻却双眼通红。安良正想要说一句什么,就被他俯身而至,轻轻地吻住了。霎那间,他所有的话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去,这是人的一生中,少有的极乐的瞬间:我喜欢的人,也那么的喜欢我。 从此以后,他眼前的这个男孩,就是他紧密不可分割的另一半了。他们的命运,成为了一个整体。 此时此刻的城市中的另一端,挤坐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三个人穿着黑衣服,胳膊上还有白色的丧章。他们本就是寻常的,随处可见的普通长相,此刻却因为恐惧和强撑出来的气势而显得格外面目可憎。 人类对于同类的怜悯和同情总是有限而又吝啬,看见别人被逼到绝境,往往心中弥漫上来的更多的是隐秘的喜悦。这三个人面前的那些人,似乎就是带着这样的喜悦和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巨大满足感,在俯视着他们。 但是周之俊并不是,他的眼神冷淡而又厌恶,仿佛在这个陈旧逼仄的空间里多呆一秒钟就会让他更加烦躁:“我刚才说的,你们都听清楚了吧。要是再敢去医院找任何麻烦,不管是不是你们做的,我都会算在你们的头上。” 那三个人中的两个人已经害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会眼泪鼻涕糊在一起地横流。只剩下一个中年男人,犹自在含糊着嘴硬,只可惜他的恐惧攉住了他的舌头,只让人听见“报警”“警察”这几个字。 周之俊突然就笑了,那是怜悯的笑:“去吧,你们确实不配活在这社会上。” 他转身朝着民居的门外走,身后跟上来一个人:“周哥,害你麻烦跑了一趟。这种渣滓交给我们就好了,他们也配跟您讲话嘛…” 周之俊的目光落在了楼房底下的一盏路灯下,这一片不是什么好的地界,连路灯的光看上去都是晦暗而惨淡的:“小淮的事情,我总还是要亲自过来看着的。就是辛苦你们扫尾了。” 那人点着头弯着腰将周之俊送到了楼下,才一步三回头地上楼去了。 这座城市看上去安静极了,白天里的一切喧嚣和不安都逐渐平息了下来。但是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块棋盘缓慢地转动了起来。这块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都是过往,是命运,是罪孽,是被称之为羁绊的东西。横亘过往二十年,想要将局中人一网打尽。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结束,明天开始第二卷。 爱意是真实的,从头到尾都如是。 第24章 终审(一) 秦淮这一天晚上就像是刚得到了期盼已久的玩具的小朋友,走到那里都要看见安良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才行。安良无论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见他温柔而炽热的眼神。 安良不是第一次谈恋爱了,但他在过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秦淮这样吸引他的人,连带着秦淮捧给他的那一份爱意都变得特殊而珍贵起来。 这个人是他的男朋友,是他的另一半,是世界上另外一个他自己。 这样的认知让安良的整颗心都浸在了蜜罐中,他将秦淮搂在怀里,声音呢喃的听不清:“我不管你以前过的…有多辛苦,以后跟我在一起,我会好好爱你的,好不好?” 大约是他的拯救者心态在作祟,他知道秦淮遇到他之前的人生过的并不是那么好。但是这个人现在是他喜欢的人了,往后就会被安良捧在心口上,珍而重之地对待。他想要用盛大而持久的爱意去覆盖秦淮那些并不愉快的回忆,他想让怀中的这个人无论跋涉过多少风雪都能回到自己的怀抱之中,他想成为秦淮在人间沉浮时揽住他的那一双手。 秦淮在他的怀里沉默了许久,安良觉得肩头上一片濡湿,是秦淮哭了。他双眼通红地看着安良:“好,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安良把他重新搂回自己的怀里,一下下地拍着他的脊背。 这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有人热恋,有人分离。 这些当事者眼中的大事,不过是凡尘之间最俗气不过的悲欢离合,除了自己无人在意。 但是就在今夜,在重庆这样一座普通的楼房里,安良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一生中最珍贵的那个人。 秦淮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倾过身子来吻他。他的身体温热,覆盖其上的纹身像是一张密布的荆棘丛生的网,看上去扎人而又尖锐,但是安良搂上去的时候却只摸到了一手的柔软和细腻。 就像他怀里的这个人一样。在这一刻,安良无比笃定,秦淮是爱自己的。 他们这一晚上什么都没有做,上床睡觉的时候秦淮还将安良紧紧搂在怀里,抚摸着他的脊背。 他的力气太大了,安良不得已在他的怀里含糊着笑道:“你松开一点,我不跑,我哪儿都不去。” 秦淮闻言僵住了片刻,却还是依言松开了安良,他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笑:“疼不疼?” 他不疼,他当然不疼,怎么可能会疼!安良的心里,全都是漫溢出来的柔情:“早点睡吧。” 第二天早上照例还是秦淮先起床的,安良迷迷糊糊睡到了十点半,被自己手机的电话铃声吵醒了。 他皱着眉头在床头柜上抓了几把,把自己的手机抓到手里,发现给他打电话的是他爹安院长。 安良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揉了揉眼睛半坐起来:“爸?” 安院长从他沙哑的声音里判断出自己的儿子还没起床,于是像中国所有的家长一样,先把正事丢到一边质问他:“都几点了?怎么还不起床?” 安良清了清嗓子:“今天请了一天的假,在家里休息一会,啥子事情啊爸?” 安院长在那边停顿了片刻,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就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我问你,你昨天后来去找那家人了?” “哪家人?”安良早上起来脑子里面一团浆糊,根本不知道他爹在说什么。 “就是自杀死的,之前在你那里看过病的那个教授。她家里人今天早上到医院来道歉了!钱也不要了!是不是你去跟他们说了什么?你小子说什么了?”安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试探。 安良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啊!我昨晚下班之后就跟朋友去吃饭了,我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了?是不是他们良心发现了?” 听见他的否认,安院长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情绪就有些变了:“良良,你最近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了什么朋友?” 安良的神经立刻就绷紧了,他看了看正在厨房里做早饭的秦淮,清了清嗓子:“我一直狐朋狗友都多嘛,您又不是不知道,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安院长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来什么名堂,也不好直接明说:“这家人我是见过的,他们不是那种会良心发现的人。之所以这么快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定是发生了别的事情。良良,在外面有些朋友能交,有些人是不能交的,这个道理你要明白。” 安良什么话也没说,他不是傻子,他知道对方态度的突然转变是因为什么。 但是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告诉自己的父亲:他不仅仅交了一个朋友,那个人现在是他的男朋友。 长久的静默之后,安良沉声道:“我知道了,谢谢爸。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他像是想要逃避什么似的,不等安院长回答就将电话挂了。 秦淮端着一杯温水推门而入,看见安良坐在床上就笑了:“起来了?” 他走过来在安良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喝点水缓一缓神,准备吃早饭了。” 他一句话也没问刚才是谁给安良打的电话,说了些什么,就像他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秦淮按照安良的口味准备的早餐,在安良坐下来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安良在笑。安良分一半牛奶到他的杯子里:“看着我笑什么呢?” 秦淮的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我就在想,安医生这么好的人,居然答应和我在一起,我到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 安良心中一热:“你也很好。” 秦淮摇了摇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我没那么好,安医生以后就知道了。” 早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安良想了想,还是不想对眼前的人有任何隐瞒:“早上我爸给我打电话了。” 秦淮正在切面包,抬起眼来问他:“嗯,怎么了?” 安良斟酌着开口:“他说…昨天去我们科室闹事的那几个家属今早去道歉了…我就想问问,我没别的意思啊…是不是你…” 秦淮将切好的面包递给了安良:“嗯,是我们。不过你放心,没什么特别的,应该也就是找他们聊了聊。” 安良本能地知道所谓的“聊了聊”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加上周文也之前和他说的关于周之俊的过去,这一切都在他心中堆出了一点隐忧。秦淮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隔着桌子摸了摸安良的脸:“这件事情已经结束了,他们不仁不义在前,你别有什么心理负担。” 安良此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秦淮和周之俊这样的人,他们有自己独特的处事方式。这种处事方式是实实在在的经过社会的锻造,以及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后磨合出来的一种高效,不拖泥带水的最决绝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这种方式如果是普通人随便拿来套用,往往效果会适得其反。但是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是最不费力也最有效的。 于是安良笑了笑:“好。” 他爱秦淮,他尊重秦淮的一切过往,也尊重那些过往培植出来的眼前的这个人。 秦石明的庭审定在了下午两点,安良他们准备出门的时候秦淮接了一个电话后转头道:“我们得先去一趟店里接我师父,他的车送去修了。” 安良没什么不乐意的:“行,那我开车?你坐着歇会。” 秦淮确实这个时候的状态不适合开车,于是将钥匙扔给安良:“好。” 周之俊在纹身店门口抽着烟等他们。大概是因为今天要去法院的缘故,他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袖衬衫,将胳膊上的纹身都遮住了。看见安良他们的车来了,周之俊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和安良打了个招呼后,他从后视镜中看着副驾驶的秦淮:“小淮感觉怎么样?” 安良将车开上了主路,听见秦淮回答他师父:“还行,我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这一句话让安良和周之俊都沉默了片刻,安良是心疼:无论他怎么设身处地地去想,都无法感知到秦淮此刻情绪的万千分之一。这段时间的交谈让安良知道,秦淮和秦石明之间的父子感情应该很好,从秦淮不遗余力地为他爸到处奔走也能看得出来。正是这样,安良心里才格外难受。 关于今天的二审,安良早就有隐约的不详的预感。他之前咨询过一些做律师的朋友,知道秦石明这个案子就算上诉其实也改变不了什么。 排除掉恶劣的社会影响不说,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早在没有现代法律的古代社会就已经被中国人熟知于心,一代又一代的人将这个观念传承了下来,亘古不变。即便是再怎么上诉,杀了两个人的罪犯还是很可能会被判一个死刑。 秦淮在为自己的父亲到处奔走准备上诉材料的时候,是不是有那么一瞬间,自己也知道这注定的结局呢? 若是他只是为了求一个心理上的宽慰倒还不算什么,安良害怕的是,如果秦淮在这件事上寄予了太多的希望,那最后的结局可能是他所无法承受的。 他透过后视镜,和坐在后座的周之俊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来同样的担忧和不安。 周之俊深吸了一口气,开口的时候声音很沉:“小淮,尽人事,听天命,你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各人有各人的命,强求反而没有结果。” 过往无论周之俊说什么,秦淮都会应和一句。他对周之俊的感情很深,也很尊敬这个师父。但是今天破天荒的,对周之俊的这一句话,秦淮什么话都没有回答他。 安良心中的那一点不安慢慢地被放大到了一个让他觉得心慌的地步,他不想再让车里的氛围这么尴尬地沉默下去了,于是转了个话题:“周哥。” 周之俊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冲着安良笑了笑:“安医生,怎么了?” 安良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很懂社会规则的人。从小父母都在机关单位上班,让他人情世故上开窍得比别的孩子早了许多。只要他想,他能让任何人觉得和自己相处是一件很舒服的事。 此刻面对周之俊,安良大大方方地笑道:“我医院里的那个事,多谢你帮忙啊!” 一句话吸引了周之俊和秦淮两个人的注意力,秦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周之俊就笑着摸了一把秦淮的肩膀:“小淮还让我不要告诉你,他自己是不是没忍住?” 安良打了一把方向盘:“这还真不是他说的,是我自己猜到的。不管怎么样,,周哥,谢谢你。这个人情我记下了,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吱声。” 周之俊往椅背上靠了靠,声音很闲适:“安医生不用那么客气,你现在是小淮的家属了,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这一句话让安良的脸立刻红了起来,“小淮的家属”这个称谓太暧昧了,也太甜了。但是安良没反应过来,自己昨天才和秦淮确定的关系,周之俊怎么今天就知道了? 似乎是猜到了安良在想什么,周之俊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了微信:“安医生别见怪,昨晚你一答应,小淮就迫不及待地给我发微信了。你在开车,不方便看,我给你念念啊…” 副驾驶上的秦淮猛然伸手去捞周之俊的手机:“别!师父!” 安良看热闹不嫌事大,单手开车,另一只手死死地抓住秦淮的胳膊,笑道:“周哥别理他,念!” 周之俊念起秦淮的微信简直声情并茂的:“‘师父,安医生答应我了’,感叹号。‘他答应我了’三个感叹号,‘我简直跟做梦一样’,五个感叹号。我看这么多感叹号我都眼花我,小淮还是第一次聊天的时候发感叹号这种标点符号。” 安良笑得简直想在地上打滚,即便在这种时候,他心里还是甜蜜的无处盛放的温情和喜悦:“这么高兴活泼的嘛?” 秦淮看着窗外,显然不想和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人说话。 周之俊将手机收起来,笑意也收敛了一点,他看着安良,很诚恳地道:“安医生,以后就让小淮多照顾你了。他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你随时跟我说,我来教训他。” 安良点了点头,郑重其事道:“谢谢周哥。” 打断他们对话的是秦淮,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后一点一滴地沉了下来:“我们到了。” 第25章 终审(二) 安良作为一个守法守序的公民,前半辈子来法院的次数加起来也没有今年多。中级人民法院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国徽悬挂其上,有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凛然之势。 在上台阶的时候,周之俊伸手在秦淮的背上拍了拍:“别怕。” 秦淮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看上去平静极了,目光中的情绪甚至称得上一句漠然:“我知道。” 安良默不作声地抓住秦淮的手用力握了握,在他回握住自己之前就松开了。 法院门口人来人往,他不愿意让秦淮收到任何异样的目光。 马律师到的比他们都早,在法庭门口等着。看见秦淮他们来了立刻就迎了上来。 安良知道他应该有什么话要和秦淮说,索性放慢了脚步,和周之俊走在他们身后。 眼看那两人谈起来没完没了,周之俊和安良索性站在走廊的窗户旁边等着他们。周之俊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笑道:“这个时候还真挺想抽根烟的。” 安良也想抽烟,看了看墙上的禁烟标志后咬牙道:“算了,没一会儿就开庭了,这时候出去抽烟怕也来不及了。” “嗯。”周之俊沉沉地应了一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不远处的秦淮身上,突兀地问安良道:“安医生,你觉得这次会怎么判?” 安良摇了摇头,将体内翻涌而生的对尼古丁的渴望压了下去:“我不是搞法律的,但是…” 但是这样常识性的问题,并不需要对于法律如何精通就会知道:秦石明大概率还是会得到一个死刑的判决。 那个马律师显然也是那么想的,和秦淮说话的时候皱起来的眉头就没有放松过。 周之俊叹了一口气:“我怕小淮到时候接受不了,安医生,到时候你多陪陪他。” “我知道。”安良点了点头:“我会一直陪着他的。秦淮他自己…是个很坚强的人。” “小淮吗?那的确是。”周之俊苦笑了一声。 “队长?”身后突然有人喊他们。 安良和周之俊一起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制服的法警试探性地朝他们走过来。看见周之俊回头之后这法警立刻就笑了:“真是你啊队长!我刚才好悬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你怎么在这儿啊!” 周之俊和来人似乎相识,很熟络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小胡?你现在在法院工作呢?” 那名叫小胡的法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嗯…那件事之后…就不在警队干了,家里托关系弄到这里来上班了。队长,你今天怎么来了?” 周之俊摇了摇头,笑道:“我早就不是你们队长了,别这么叫,让人听见了对你影响不好。” 小胡却不以为意:“一日是队长,一辈子是我队长,旁人怎么说跟我有啥子关系。” 周之俊的目光看起来有些沉,似乎是想起来过去的许多事。他摸了一把小胡的肩膀:“好好上班,好好过。” 这句话有些不太寻常,连安良都注意到了。他是个观察力非常敏锐的人,寻常人碰见从前的旧相识最多会过问几句对方现在的生活,周之俊的这句话听起来更像是…嘱托。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就是两个曾经一起经历了一桩事的人分道扬镳多年后再见,彼此都希望对方把当年的那件事放下,继续无知无觉地活下去似的。 小胡抿了抿嘴,突然道:“队长,你今天是不是去刑306庭?” 周之俊笑了笑:“怎么还绕不过去这个话题了?” 小胡却不依不饶:“秦叔的那个案子?他儿子呢?现在是不是也挺大了?过得还好吗?” 周之俊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今天我带朋友来旁听庭审,快开庭了。” 那小胡也是聪明人,立刻扫了一眼安良后闭口不提刚才的话题,反倒对安良伸出一只手:“你是周队的朋友?” 安良握住那只手,假装什么都没注意到:“我一般就喊他周哥,周队听起来还挺洋气呢!” 听见这句玩笑似的话,周之俊和小胡都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小胡笑道:“周队之前可是我们局里的局草,那可多洋气呢。” 安良笑着看了一眼周之俊:“周哥现在也好看得紧。” 周之俊无可奈何地笑了:“扯的什么玩意儿…” 这个时候,远处的秦淮和马律师说完了话,便喊了一声:“师父,安医生,进去吧?” 小胡的目光落到秦淮身上,立刻就惊讶道:“这是…秦叔的那个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目光在秦淮和安良身上来回转了几遍,脸色突然就变了。 安良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话,就被周之俊在背上轻轻推了一把:“走吧,安医生。” 他回头对站在原地的小胡低声道:“回头再联系,你也赶紧去工作吧。” 安良走在周之俊的前面,没有看见他对着小胡轻轻地摇了摇头的那个动作。 二审的旁听席上依旧是座无虚席,不少记者和媒体都来了,还有秦石汉生前的几个生意上的朋友,但是却没有被害人家属常琴和秦一帆的身影。 安良拉着秦淮在第二排找了个位置坐了,低声问他:“坐这儿行吗?” 秦淮虽然没有低头,但是他的眼睛却始终是低垂着看着下面的:“嗯,就坐这儿吧,坐远了我怕我爸看不见我。” 周之俊坐在他们身边,目光冷冷地落在了审判席的国徽上。他眼中的情绪看起来很复杂,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出口却又被咽了回去。良久,安良只看见周之俊轻轻地摇了摇头。 庭审是准时开始的,秦石明被带进来的时候,安良感觉到身边的秦淮一下子全身都绷紧了。 和上次见到他的时候相比,秦石明看上去过得不错,他甚至胖了一些,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平和。就好像今天来接受终审的人不是他一样。 秦石明的目光在旁听席上梭巡了一圈,看见了秦淮和他身边的两个人。他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微微一动,眼底却有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尔后他挪开目光,对着周之俊轻轻地点了点头,嘴唇蠕动了一下。 那是一句说给周之俊的“谢谢”。 周之俊站在他们身侧,也对着秦石明点了点头。 等到秦石明的目光落到安良身上的时候,他的神色就变了。 如果说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和周之俊的时候,目光里还算平静的话,秦石明看见安良的时候,就像是海面上翻涌而生的波浪,所有的情绪都在一霎那间浮出了海面。 他看着安良,看上去…愧疚极了。 负罪感是人类最强烈的感情,也是最不容易被隐藏的情绪。因此安良确信,他在秦石明的眼中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内疚和负罪感。 这就有点儿奇怪了:他和秦石明见面的次数加在一起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若真论起来,和秦淮在一起这件事也只有他对不起秦石明的,怎么会轮到秦石明来对他觉得内疚呢? 安良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的思绪被法官的法槌声打断了,秦石明的终审开庭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找的律师比上一次的法律援助要得力的缘故,二审的状况比一审的时候要激烈得多。检方依旧没有改变求刑的策略,但是马律师和他的助手也一直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辩护着秦石明,试图将他的行为举止合理化。 哪怕是合理化那么一丁点,也许就能救他的一条性命。 庭审一度陷入了胶着的僵局,双方的博弈你来我往,比什么电视剧都来得精彩。周之俊一直皱着眉,死死地盯着庭审席上那些人的一举一动。安良侧过头去看了一眼秦淮,却发现他的目光中是一种散漫的,没有焦点的绝望。 安良心中一冷,他意识到,秦淮对于结局也许早已经有所猜测了。 事后安良才知道,命运在今天接受审判的人不止秦石明一个,还有他自己。他的命运和这场终审息息相关,法槌落下的时候,判处死刑的,抑或是逃出生天的,都会是两个人。 到了最后,法官照例询问被告人有什么要说的。 秦石明自从被带到被告席上后第一次站了起来,他的背已经有些佝偻了,站起来的时候还能听到手铐碰撞的声音。但是秦石明的声音却很平和:“谢谢法官,我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我老婆和我弟弟都是我杀的,这点我没有什么要反驳的。你要是问我后不后悔杀了这两个人,有没有什么愧疚,那我也是没有的。我觉得,”秦石明的眼神很清明坚定:“他们死有余辜。”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之声,身旁秦淮放在膝上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秦石明朝前俯了俯身子,似乎是给什么人鞠了一躬。然后他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说到受害人家属,其中有一个人是我自己的儿子。如果说我有什么觉得内疚的话,应该也就是对我自己的儿子了。爸爸之前没有保护好你,觉得很对不起你。爸爸…死了之后,你要好好地生活,把这一切都忘掉,跟真正对你好的人在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背对着秦淮,但是安良却莫名地觉着他就站在秦淮的面前,温声细语地在和秦淮说话:“从前爸爸没有跟你说过这些,但是现在不说以后也没有机会了…你永远是爸爸最好的儿子,我很感谢老天爷,让我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淮淮,爸爸一直都很爱你。” 秦淮轻轻一抖,眼泪从眼眶中滚滚而落。 安良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揪着疼,他抓住秦淮的手握在手里,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好。 因为无论他说什么,其实都不能起到任何的安慰作用。 秦石明的话会永远像一把刀子一样,插在秦淮的心脏上,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血流成河。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秦淮和他的父亲都太苦了,他们的人生实在是太苦了。 他突然觉得手里一松,是秦淮突然站了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冲秦石明喊道:“爸!” 秦淮一直以来都是个很内敛的人,除去刚见面的那一次,这是安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激烈的感情流露。立刻就有记者转头来看,秦石汉生前的几个朋友也纷纷看了过来,目光很复杂。 周之俊的反应比安良快得多,他立刻伸出一只手将秦淮拉了下来,声音很急:“小淮,你先坐下来。” 安良后知后觉地拉住了秦淮的袖子,一直拍着他的手臂安抚着:“没事了,没事了…” 周之俊的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三个人能听见:“小淮,别让你爸的苦心全白费了。” 而秦石明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他对于身后的一切充耳不闻,直视着审判席上的那三个人:“法官,我说完了。” 宣判的时候全体起立,安良想了想还是伸手从下面抓住了秦淮的一只手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也不想管被人看见怎么办了,秦淮现在的情绪就是他心里最在意的事情。 嬉笑,怒骂,悲鸣,哀啼,都是人类常见的抒发感情的方式。但是这些情绪除了自己在意之外,并不会改变既定事实的存在和推进。今天的审判,也是如此。 秦石明的终审决定依旧是死刑。 法官宣读完判决之后,旁听席上立刻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这些人像是一群聚在一起的昆虫,振动着翅膀发出无意义的虫鸣。 安良听到判决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秦淮,出乎他的意料,秦淮就像是没有听到法官说的话一样,他的目光异常得平静,死死地看着被告席上的秦石明。 秦石明在听完判决后,朝着法官鞠了一躬:“谢谢。” 如释重负,心满意足。 在宣布退庭的时候,他终于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对着秦淮说,秦石明一直含着笑,在对秦淮摇头。他的眼睛慢慢地红了,那一点泪光像是将落未落,一直到被法警带下去的时候,他都一言不发。 他们走出法院的时候,安良的心里堵得难受极了。他想安慰秦淮几句,又不知道说什么才不显得无用又缺乏同理心。 周之俊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分给安良一根后,才将烟递给秦淮:“抽吗?” 秦淮接过那根烟后一言不发地点燃了,他靠在人行道的一棵树上,什么话都不说。 安良担心他不高兴,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却听见周之俊沉沉地开口了:“小淮,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外人。” 第26章 开局(一) 秦淮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浓烈的哽咽,但是他很快摇了摇头:“没事,没什么好说的。” 这就是安良最担心的事,他害怕秦淮把什么都闷在心里,这对他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安良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秦淮开口。他学过很多种让旁人倾诉的方法,可是没有一种方法告诉他,在面对剧烈的悲伤和无可挽回的悲剧时,他要怎么让自己的爱人开口。 安良最终什么也没说,当着周之俊的面走上前去将秦淮搂进了怀里。 秦淮还是没有哭出声音,但是安良却觉得自己的肩膀上一点一点的被濡湿了。这时候在他心上扎一把刀子也不过如此了,这一瞬间安良是真的觉得自己能感同身受秦淮的痛苦。 那种绝望的,巨大的,无可挽回的深渊般的痛苦。安良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掏出来,让无处盛放的爱意将面前的这个人妥帖地包裹起来,替秦淮熬过这一阵剧烈的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淮终于抬起头来。他除了眼睛通红,旁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刚才痛哭过的人,甚至比安良看起来更平静。 安良却突然觉得,他的眼神变了。就好像在刚才那短短的一瞬间,秦淮下定决心要去做某一件事了。 他不知道秦淮的这个转变是不是受到秦石明终审结果的催化,但是他却本能地知道,那不会是什么好事。 周之俊显然也觉得秦淮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拍了拍自己徒弟的肩膀:“有什么事别闷在心里,总是要说出来才好受一点的。” 秦淮和周之俊对视着,他的目光中是一片如同荒原般的孤寂和漠然:“我说过,然后结果呢?今天你也看到了。” 安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周之俊的神色立刻黯淡了下去,落在秦淮肩膀上的那只手也有些无力地垂了下来。 过了许久,周之俊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出来:“已经结束了,小淮。” 秦淮没有说话,但是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周之俊抽完了手中的烟,将烟头扔到垃圾桶里:“你明天那个客户我帮你做吧?你在家休息几天再去店里,否则那帮小子们问起来,我怕你不高兴。” 秦淮将烟头在垃圾桶盖上摁灭了,他用力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没事,我答应了那个人要给他做完的,还是我去吧。” 他拉起安良的手:“走吧,回家吧。” 安良一直没跟上他们话里的趟儿,像一只稀里糊涂的土拨鼠似的站在旁边听了半天,被秦淮伸手一拉才突然反应了过来:“好,我们回家。” 周之俊叹了口气,对安良道:“劳烦安医生多照顾他,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安良点了点头:“好。” 回去的路上是安良开车,手机上弹出了几个微信他都没时间也没手看。秦淮沉默地坐在副驾驶上,等到车开回了五里店附近,他才转头看着安良:“今天对不起了啊,让你跟着难受了。” 这话说了还不如没说,安良正在开车,只能腾出一只手去飞快地在秦淮的手背上摸了一下:“和我说什么对不起,你永远用不着和我说对不起。” 彼时的安良没想到,到最后,是他自己一遍遍哭着对秦淮说对不起。为不是他自己犯下的罪孽,一直在对秦淮说对不起。 看见秦淮的神色好了一点,安良才轻声道:“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 秦淮疲倦地点了点头:“我想去徐阿姨店里吃,行吗?” 这个时候别说去徐阿姨的店里了,就算秦淮想吃龙肉,安良也敢给他下五洋捉鳖去。他打了一把方向盘,开往了长平路的方向。 白天到公墓旁边算不得很瘆人,安良将车停好后便和秦淮往店里走,中途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发现一条微信是李成给他发的:“安医生最近有空出来喝酒吗?” 这回没附带他招牌可爱小表情了,看上去还挺正经的。安良想了想,回了一句:“好,周六?” 李成回复得很快:“好,到时候你定地方。” 安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发什么小柴犬的表情包,就敏锐地觉得李成的情绪有点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话要跟自己说似的,格外郑重。 他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从自己的脑子里驱逐出去,点开了他妈给他发的微信:“明晚回家吃饭不?” 安良和他爹之间还有点儿梗着,估计安院长回去之后不知道跟老婆吹了什么风,安老太太急着给他们父子俩攒一个和解局。安良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复。 身边的秦淮注意到了他动作的停顿,看着他:“怎么了?” 安良将手机揣进兜里:“我妈喊我明晚回家吃饭。” 秦淮笑了笑,摸了摸安良的背:“那你去吧,我明晚正好估计要加班。” 安良犹豫了片刻:“算了,先不着急。” 秦淮立刻反应了过来:“是因为兰教授的事?你怕你爸妈问你?” 安良早就习惯了秦淮这样敏锐又精准的洞察力,他抿了抿嘴:“没事,我就是有点儿懒,而且…想跟你待在一块儿。” 秦淮笑了,将安良拉到自己身边一点,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我爱你。” 光天化日之下,安良的脸立刻就红了,好悬没一个踉跄平地摔上一跤。 徐阿姨一个人在店里,正在择一把脆生生水淋淋的芹菜,看见秦淮他们进来了立刻在围裙上把手一擦:“小淮,带你朋友来啦?” 安良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他是很招长辈喜欢的那种小孩,此刻说话的声音都软绵绵的:“徐阿姨给弄个饭吃撒,好饿的。” 徐阿姨立刻忙不迭道:“那你们等等,我这就去,这就去。” 她往厨房走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转头嗔怪地看着秦淮:“这一次不许跟阿姨客气了,上次你塞纸巾里那钱要不是我当家的看见,我还不知道呢!” 秦淮正在替安良在茶水里洗筷子,闻言笑了笑:“都是应该的,谢谢阿姨。” 徐阿姨脸色一顿,她在围裙上把手擦了又擦,最后叹了口气:“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这孩子还记着呢。” 安良以为她说的是从前经常给秦淮做饭吃的事,趁她走到厨房里之后冲秦淮笑道:“徐阿姨估计也没料到几顿饭能让你记这么多年呢?” 秦淮的目光很平静:“不是因为那几顿饭。要是没有她,我早就死了。” 安良心中剧烈地一跳,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秦淮就将手中的筷子递给了他,声音温和却坚定:“洗干净了。” 这一句话截断了安良的话头,他看着秦淮的神色,似乎不想再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便没有再追问了。 秦淮过得太苦了,他不愿意再让秦淮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将不愿提及的伤疤再剖开一遍。 吃完饭两个人站在门口抽了根烟,秦淮替他点上火,突然道:“陪我去看看我妈吧,我想把我爸的事情告诉她。” 他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自然了,要不是安良提前知道艾萍的墓就在旁边,他几乎要以为秦淮是想带着他去自己家里告诉艾萍什么事。安良将心中的不安压了下去,握住秦淮的手:“好,我陪你。” 我们是一个整体,我们的命运早在许多年前就不被察觉地交织在了一起,余生无论是复仇还是赎罪,都会将我们永远绑在一起。 无论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你。我无法逃离,因为每当我想起你,那伤痕中的匕首就会更锋利。 秦淮带着安良跟守墓的老头儿打了个招呼后就从主路走了上去。白天的公墓没有那么多阴森森的气氛,看起来肃穆而庄严。 安良走过一排排的墓碑,上面逝者的生平都是每个人一生的缩影。到生命的尽头,所有的爱恨都会被一起埋葬在这一方小小的坟墓里。 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旁人无从知晓。 “我爸不久之后,也要葬进来了。”秦淮在他身边静静地开口。 安良握着他的手又紧了一点,声音嘶哑:“你别难过。” 秦淮突然笑了,他此刻的笑容甚至称得上一句明亮无邪:“罪有应得,是不是?杀人偿命,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安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轻轻摸着秦淮的手腕:“你别为这个惩罚你自己。秦淮…我爱你,我希望你以后和我在一起,能快乐一点。我不敢说让你忘记这一切,可是我想让你过得轻松一点,高兴一点,有一点…不一样的人生。” 安良的眼中满是热意,看着秦淮像是温柔而炽热的日光,这是他捧给秦淮的真诚的,赤裸的一颗心。 秦淮垂下眼睛:“谢谢你。” 艾萍的墓碑前不知道被什么人清扫过了,大约是守墓人干的,看上去干净得过分,几乎一尘不染。秦淮毫不在意地和安良牵着手站在她的墓前,冷冷地看着墓碑上艾萍的照片。 自从听秦淮说过艾萍的过往之后,安良再看着她的照片心情就有点儿复杂了。秦淮和艾萍的眼睛轮廓长得很像,但是却有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艾萍看上去生前应该是个很有风情的人,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约莫只有三十多岁,看上去楚楚动人。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命运都会是一个传奇。只可惜,艾萍的这个传奇却没有什么好的结局。 秦淮的声音很平静:“秦石明今天的终审判决还是死刑,你知道吗?”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艾萍的照片,眼神冷的骇人:“秦石明很快就要死了。等我爸死了之后,你们俩又能再见面了,是不是?我很想知道,你看见他的鬼魂之后,会不会有一点觉得害怕,会不会为你当年的事情觉得有一点愧疚?” 他很快自问自答般道:“我忘了,你根本就不是人,我不应该奢望你会觉得愧疚。但是我还是很期待,你见到我爸之后,想和他说什么。” 秦淮的声音仿佛是咬着牙低声嘶哑着发出来的:“你知道吗?你死的那一天,是我前半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这话说的有点儿太让人惊心了,安良有些不安,他握了握秦淮的手:“宝贝儿…” 秦淮因为这句亲昵的称呼笑了起来,他冲着安良温声道:“没关系。” 那声音和他面对艾萍的墓碑说话时截然不同,是一种带着疼惜的安慰和温柔。 然而秦淮的下一句话却几乎让安良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秦石汉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很惊讶?你大概也没想到,最后会死在他手上吧?” 安良在脑子里面把秦淮的这句话过了三四遍,才敢确认他说的是秦石汉,而不是秦石明。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上自己是在墓园里了,声音立刻就提高了:“秦石汉?你妈不是你爸杀的?” 这句话其实单独拎出来说甚至有一种黑色幽默般的讽刺和搞笑,但是秦淮的声音还是很稳:“嗯,艾萍是被秦石汉杀的,不是我爸。” 一时间安良的脑子简直像是刚开闸的三峡大坝,许多乱七八糟的想法像洪水一般全部涌了进来,让他连喘口气都做不到。 秦石汉为什么要杀艾萍?秦石明杀了自己的弟弟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他为什么要供认自己杀了自己的妻子?最重要的是,秦淮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最后安良抓住了一个重点:“那你爸为什么之前不说?” 杀一个人和杀两个人虽然恶劣程度差不多,但是在量刑上可供转圜的余地就太大了!尤其是秦石明这样的情况,他杀了谋害自己妻子的凶手,在法理上值得商讨的细节就太多了! 他紧紧地抓住秦淮的胳膊,因为急促而语无伦次:“之前你爸为什么不说…现在说还来得及吗…你爸不说你怎么也不说?说了很可能就不是死刑了…你让我再想想,这件事…” 秦淮看着他的眼神很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悲悯:“我爸不会说的,为了我,他永远不会说的。”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小年夜快乐,新年快乐 第27章 开局(二) 安良皱起眉头,他看着秦淮:“那你叔叔…当初为什么要杀了你妈?” 按照秦淮说给他的那个故事,秦石汉和艾萍生前应该过从甚密,远远超过了嫂子和小叔子之间应有的界限。这样的两个人,最后为什么会到那一步呢? 秦淮厌倦地摇了摇头,满园松涛声中,他的身影孤寂得像是一棵沉默的寒柏:“因利而聚,利尽而散,应该就是这样。算是…失手吧,秦石汉他应该也没料到会变成那样…但是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年的那些事挺复杂的,没人愿意再仔细计较了。” 安良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替别人背杀人的黑锅”这种事是拙劣编剧编写出来的蹩脚情节,不应该出现在现实生活中。 唯一的可能就是,秦石明本来对于妻子和弟弟之间的不正常关系就有所察觉,为了避免让风言风语传得更广,他情愿自己把这个罪一起认了。反正,杀一个人是死刑,杀两个人也是死刑。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安良在心里想:“一帮成年人当长辈,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他握了握秦淮的手:“你…还恨你妈吗?” 站在艾萍的墓碑前说这句话似乎有点儿对逝者不敬,但是安良本质上其实是个不信鬼神的人,因此也不害怕艾萍突然从坟墓里爬出来问他。况且,看见秦淮对他妈的态度,让安良很难对这个女人有什么尊重的心。他只是不想让秦淮沉溺于那样的恨意太久,恨意是一种蚀骨的毒素,会在不知不觉中将一个人扭曲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样子。安良不愿意秦淮那样活着。 秦淮转头看着他,目光清澈:“现在再说恨不恨的,都没有什么意义了。她也算是…得到了公平的归宿。从她死之后,这个人就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秦淮说得平静又坦然,安良却觉得难受极了。他像哄小孩儿似的把秦淮拉到自己怀里来抱着,一下一下地拍着怀里人的后背:“没事了,都过去了。以后安医生爱你,好好爱你,好不好?” 秦淮回抱住他,声音里都带着笑:“好。” 秦石汉的墓就在艾萍的附近,安良本以为秦淮会再去他的墓碑前看一眼,没想到秦淮拉着他就往墓园外走。天色已经擦黑了,上车之后安良边系安全带边问秦淮:“回家吗?” “嗯。”秦淮倒车出去:“回你家还是我家?” 安良闻言就笑了:“什么你家我家的,不都一样,看哪个近回哪个好了。” 车刚开上环城公路,安良的手机就没命地响了起来。现在这个年头给人打电话的人少了,能这么坚持不懈地打电话的人只有他爹妈。 果不其然,安良把手机掏出来就看见他妈那朵大牡丹花枝招展地摇曳生姿。 他的手机还连着秦淮车上的蓝牙,一接通电话安老太太的声音简直震耳欲聋,萦绕在这不大的车厢里像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外放音箱:“咋不回妈的微信呢?!”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威力太大了,秦淮手里的方向盘都跟着抖了一下。安良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声音懒洋洋的:“这不是没看见呢吗妈。” 看着他理直气壮地撒谎不脸红,秦淮的嘴角就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 安老太太的声音听上去很怀疑,安良在这上面的信用明显不佳:“真的假的啊?我看你就是不想回!明晚回家吃饭不?” 安良看了秦淮一眼,摇了摇头,又想起来他妈看不见他摇头,立刻道:“不回,跟人约好了吃饭呢。” “谁啊这一天天的?”安老太太对他那几个狐朋狗友了如指掌:“小陈还是小周啊?一块儿喊家里来吃饭呗!” 安良犹豫了片刻,他偷偷看了看秦淮后清了清嗓子:“都不是,新朋友。” 安老太太在某些事情上的警惕性高得仿佛是一个身经百战的侦察兵:“良良,你跟妈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处对象了?谁家的姑娘啊?” 安老太太的这句话可真是一半对一半错的,安良都不知道怎么反驳,只能含糊其辞道:“啥玩意儿处对象啊,谁能看上您儿子啊,没有的事儿别瞎操心了妈,我就是跟个朋友一块吃饭。周末我再回家吃饭行吗?” 安老太太勉勉强强地同意了他的推脱:“别整得跟妈多稀罕你回来吃饭似的,这不是看你跟你爸闹别扭嘛,我瞅着这也不是个事儿啊!你小子就低个头认个错,把这事儿过去了得了,省得老头子天天在家摔盆敲碗的看了闹心。” 安良听见这话就有些不乐意了,他皱起眉头:“我不认错,我错哪儿了我就去认错?” 秦淮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安老太太显然没预料到安良这么不听安排,立刻就急了:“你还孩子咋那么艮呢?你爸那不也是为了你好?你咋非得犟的跟头拉磨的驴似的?你要不是你爸的儿子,你瞅瞅看谁给你操这份心!我可听你爸说了啊,你胆子大了,都敢带你社会上认识的那些人去找人家了?你知道对方啥家庭啊?啥态度啊?你就这么直不溜秋儿地过去,万一给人掀了咋办?名声还要不要了?以后工作还开不开展了?想去农村卫生院啊你?” 安老太太的东北话朴实无华,极具感染力,绕梁三日不绝于耳,安良听得脑瓜子都嗡嗡的。他生怕自己妈再说下去就没完没了,话里话间的把周之俊和秦淮一起拉进来骂了。于是他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回头再说。我这儿赶着写病例呢,没工夫和您扯闲篇儿,先挂了啊!” 好不容易把他妈打发了,安良累得瘫在副驾驶上长舒一口气,动也不想动。 他瞟见还在开车的秦淮,心头的愧疚感立刻油然而生:这个人是自己的男朋友,是自己名正言顺的爱人,但是他却不敢也不能在父母面前承认他。这对于秦淮来说,其实并不公平。 尤其是当秦淮坦坦荡荡地告诉了身边所有人他喜欢安良之后,这样的不公平就更明显了。 但是安良没有办法:他的父母都是最老派也最传统的人,要是知道安良的性取向,那几乎等于家里的天都塌了下来。 安良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是他却不知道要怎么样面对那样毁天灭地的后果。 于是他只能拍了拍秦淮的手,声音里全是内疚和歉意:“对不起了啊宝贝儿。” 秦淮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侧过头来对他笑了笑:“没关系,你怎么样都好。” 安良心头一热:“你怎么这么好啊?” 他是真的喜欢秦淮,也许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人还不错,长相符合他的胃口。但是时间越久,安良就越喜欢秦淮这个人。 秦淮是一个从底层的泥泞里走出来的人,但是他的性格坚韧,待人温和,成熟稳重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这些都是安良最喜欢的特质,他想照顾秦淮,也保护他,让他往后的生活只有好事。 秦淮笑容愈深,看起来清秀又俊朗:“你才好,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分一毫都没有掺假:安良的确是他在跌跌撞撞的人生中,见过的最坦荡而纯粹的人。 只可惜,他要亲手将这个人拉进地狱里,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让他永远地陪着自己。 最后秦淮把车开回了自己家,安良来了好几次了,上楼也熟门熟路。他在路上就叫好了喜茶的外卖,掐着点儿在门口跟外卖小哥碰上了。 安良十分得意自己的先见之明和精准预判,大方地将奶茶插上吸管递给秦淮:“请你喝奶茶!” 秦淮笑着伸手接过那杯黑糖波波牛乳:“安医生这是哄小孩儿呢?谢谢安医生请客。” 安良有点儿不好意思,借着脱外套的工夫将脸红掩盖了过去。他从小就爱喝甜的,每次不高兴的时候就喜欢跟小女孩似的给自己点一杯奶茶吸溜半天。所以他理所当然地用同样的方法来哄秦淮。 秦淮看着安良在客厅和厨房之间来来去去找吃的的背影,低垂下眼睛,慢慢摇了摇头。 奶茶入口甜腻得过分,像是唇齿间化开的一罐蜂蜜。安良不知道,秦淮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吃甜的东西。 但是连秦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仍旧慢慢地将手里这杯过分甜腻的奶茶喝完了,一口也没有剩下。 也许安良说的是对的,秦淮凝视着他的身影,人在难受的时候确实应该吃一点甜食。 安良无知无觉,高高兴兴地从厨房里拿了一包薯片出来找他。秦淮将喝光的奶茶放在了玄关上,走过去冲着安良张开了双臂。 周之俊坐在纹身店的二楼,一动不动。店里的纹身师们都被他提前打发回家了,他没有开灯,就那么坐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秦淮时的那一天。 那个时候秦淮比现在小很多,但是已经能看出是个极其俊秀的孩子了。在同龄人都还是灰头土脸的时候,秦淮清秀而白皙得惊人,在一群中学生里也能立刻被人注意到。 可是这不是周之俊记住他的原因。 记住他的原因是这个孩子身上那些暗红的,干涸的血迹,还有他的眼神。 那是周之俊第一次看见人类那么平静,却那么绝望的眼神。他当兵退伍之后一直在当警察,见过许多骇人听闻的事,也曾经见过那些形形色色的受害人们。 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孩子,能露出那样的神情。 如今的人们说起周之俊,都喜欢用一个词“自毁前途”来形容他。事实上也许确实如此,他当初在警队里实在是称得上一句前途无量:从首都特调回重庆的年轻人,只要援疆一次后就可以平步青云,在警队中扶摇直上。 但是他却在援疆的前夕,做出了那样的事,亲手毁了自己所有的前程。旁人看了都要说一句可惜。 可是如今周之俊坐在这里,坐在这纹身店里黑暗的二楼,却没有分毫觉得后悔过。 他想起了自己给秦淮做的第一个纹身:那是一条白色的线条勾勒的鲸鱼。四年前的这个时候,秦淮带着手稿找到了周之俊,他看见周之俊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走不出去了。” 所以周之俊答应了替他纹上那条鲸鱼。在少年清瘦的脊背上落下第一笔的时候,周之俊的眼泪就跟着下来了。 他知道,面前的这个少年再也走不出去了,而他自己无能为力,是他对不起自己的徒弟。 这样的无力感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今日,他在法院门口看见秦淮的眼神时,就明白了他要做的事情。但是他却没有阻止秦淮,或许是他不敢阻止秦淮,也不愿阻止他。 “对不起。”周之俊凝视着这片浓重的,深不见底的黑暗缓缓道。 这一句对不起,不知道是说给哪一个人听的。 安良上床的时候秦淮还在洗澡,他靠在床头上拿着手机刷邮件,看见他大学同学给自己发来的一篇研究计划,还有一条卑微的微信:“求安总给我看着改改,马上要发给教授看了,心里非常没底。” 他的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就出国念书了,如今在报考临床心理学的博士,天天为了一篇研究计划而焦头烂额的,每次发朋友圈都在数自己脱落的头发。 安良笑着点开那篇研究计划的题目看了一眼,他的同学选题还挺有意思的,探讨的是儿童时期创伤经历对于成年后犯罪行为的影响。 安良粗略地扫了一遍,看见他同学给的论证假设非常具体而直白:儿童时期的创伤经历会显著增加成年后犯罪的概率。 临床心理学并不算安良的专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认真仔细地看了下去,连秦淮进来都没注意到。 秦淮赤裸着上身,纹身全部露了出来,看上去像是一尊艺术雕塑。他走到床边,轻轻地将安良的手机从他手里抽了出来。 安良抬眼看他,就看见秦淮的眼神直白而热烈:“我们做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我要折磨自己,收看春晚去了!!! 第28章 目光 是谁说的那句话,最好的时候是我知道我们一定会上床,但是却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上床。从那天晚上将秦淮带回家开始,安良就知道,他们一定会上床。 只可惜之前时机不对,地点不对,他自己也有心将那段暧昧的,纯情的时间延长一点,所以他们至今还没有做。 这事说给谁听都让人难以置信:从燃烧那样的酒吧里带回家的人,过了这么久最后只是在一起睡了个素的?不说别的,连陈奇知道这件事之后都深以为奇地抓着安良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同时眼神下流地将安良来回打探了一遍。上三路下三路,无一遗漏,那眼神灵动的仿佛在唱山歌。 安良当时给了他一拳,唾弃道:“满脑子黄色下流思想!” 但是其实扪心自问,他不想和秦淮上床吗?那怎么可能。秦淮站在那里本身散发的气质就足够吸引任何人,更别说他精准地长在了安良所有的审美点上。 只是和秦淮拉一拉手,他浑身就已经是过电一般的酥麻和惬意了。 但是他们至今还没有真正地一起睡过,所以当秦淮那一句直白而坦率的“我们做吧”在这个房间里炸开的时候,安良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也跟着炸开了一朵璀璨的烟花,让他跟着晕晕乎乎不知所以。 他近乎膜拜地朝着秦淮伸出了一只手去,立刻被眼前的这个人用自己的手温柔地包裹住了。 唇齿之间的羁绊亲密得过了分,像是两只头颈相交在一起饮水的小动物。触碰和试探都小心翼翼,眼睫如鸦羽在彼此的心上牵引出一阵细碎而颤栗的颤抖。 安良的手顺着秦淮的脊背游移而下,觉得自己摸到的那些纹身都鲜活了起来,在自己的指尖猎猎其羽的要破土而出。他在秦淮的唇边呢喃道:“好,我们做吧。” 秦淮稍微往后退了一点,他水色分明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直视着安良,像是全身心托付信任的一只小兽,面前的人无论想对它做什么都会被允许。他的声音里有浓重得化不开的雾气:“嗯,你来。” 安良知道“你来”是个什么意思。坦白地说,他之前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秦淮看上去就不会是那种甘居人下的人,但是问题在于安良自己也不是。 所以秦淮这一句带着纵容的“你来”,让安良愣了一下。平心而论,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世人都爱看神从神坛上跌落,就算不至于如此,能看着如神明一般的人在自己身下辗转呻吟,也足够激起凡夫俗子无处不在的的凌虐欲了。 安良将秦淮搂得更用力了一些,他近乎失控地吻着秦淮的颈肩,一下比一下用力,像是想将怀里的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怀里的秦淮在不易察觉地颤抖着。那种颤抖细碎却不容忽略,秦淮是在害怕。 电光火石之间,安良就反应了过来:秦淮其实是不习惯在下面的,他能退让到那种地步,无非是因为不愿意让安良为难罢了。于是安良低声笑了笑,将秦淮松开了一点:“我不,你来。” 秦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清明变成了浓厚得化不开的欲望。他俯身朝着安良吻了下来,铺天盖地而又无处躲藏。 安良的嘴角漫上来一点笑意,像是一朵绽放的璀璨的烟花。此刻的他,心甘情愿,也甘之如饴。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安良颇有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下今夕到底是何夕的感觉。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果然人上了年纪就不能那么胡天胡地的胡作非为了。 秦淮照例起得比他早,听见房间里的动静后从客厅里走进来,声音温和地带着笑意:“醒了?” 安良的脸都红了,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从前跟床伴做完之后的第二天早上也没见自己这么害羞。 他掀开被子下床:“嗯,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秦淮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温水杯递给他:“你今天不是要去上班吗?我给你做了点早饭,一会儿送你去医院吧。” 安良一想到上班就头疼,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都没了,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丧眉搭眼:“不想去上班。” 秦淮将他拉到怀里,半哄半劝地把人拉到了餐桌前坐下,往安良手里塞了一个鸡蛋:“坚持一下,一下班我就去接你,好不好?” 安良边剥鸡蛋边道:“我昨天记得周哥说你今天有个来纹身的客人呢?我下班早了我就去找你,省得你心里记挂着事儿。” 秦淮笑了笑:“那多不好意思,哪儿能麻烦安医生来找我呢?” 安良知道他在开玩笑,便十分捧场:“都是我男朋友了,还跟我客气这个干什么?” 秦淮替他从壶里倒了半杯牛奶:“既然是男朋友了,那就更要好好照顾你了。毕竟昨晚…” 安良因为上班而躁郁的心被他的话抚平得熨贴:“光天化日,不许白日宣淫!” 秦淮立刻就笑了,眉眼都是弯的:“好,那我们晚上再宣淫。” 安良送进嘴里的牛奶险些因为这句话从鼻子里呛出来。 从秦淮家开到四院挺近的,安良觉得自己还没有跟他说够话就已经到医院门口了,于是只能依依不舍地下车,扒拉着驾驶座的窗户看着秦淮:“那…晚上见啦!今天别太辛苦了。” “嗯。”秦淮看着周围没什么人,便伸手摸了摸安良的脸:“晚上想吃什么?我等会去买菜。” 安良看着四下无人,胆子也大了起来,他附在秦淮耳边飞快地说:“吃你。” 然后还不等秦淮反应过来,这人就往后退了一步,冲着秦淮摆了摆手:“再见宝贝儿,我去上班了!” 他离开的背影很轻快,走出好几步之后还冲秦淮招手再见,汇在一帮灰头土脸拖拉着脚步去上班的医生护士中看起来格外耀眼。就像安良这个人一样,永远像十几岁的少年人那样明亮而活泼,一看就知道是安安稳稳被人妥帖照顾着长大的。 但是与此同时,安良在某些方面又是个很坚强的人。他应该很能忍痛,昨天晚上做到最后即使疼得额头上全是冷汗,也没有开口喊一句停。 秦淮看着他的背影,嘴角还有未消失的笑意,只是目光却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 扶手箱里的手机响了,秦淮接了起来,神色很平静:“师父?刚送安医生去上班了。嗯,我马上就到了。” 任何一天走进一家公立医院都人满为患,即使只是早上七点半,门诊楼里都挤满了人。医院是见过人间最多人情冷暖,喜怒哀乐的地方,这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出生,也有人在死亡。个人的命运被融汇到奔腾的河流中,显得是那么的无足轻重。 自己眼中天塌下来一样严重的事情,最后也只会被浓缩成社会新闻上一句最不起眼的话。世界的车轮滚滚而动,众生都是路边的蝼蚁。即使这一次侥幸地能躲过车轮的碾压,也许正在劫后余生地喘气的时候,下一趟车轮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安良每天上班都能看见这样纷繁复杂的人间世,见怪不怪地准备朝电梯走。但是他却突然觉得,背后有什么人在看着自己。 人的警觉性是很奇怪的东西,我们后颈上细小的,微不足道的汗毛曾在千百年的进化过程中一次又一次地救过我们的性命。时至今日,后背暴露在陌生的空旷中依旧会让人觉得不安。 安良猛然回过头去。 挂号的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看起来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安良的目光快速地扫了一遍,也没有看见任何可疑的人。 也许是他自己太敏感了,安良摇了摇头,走进了刚好打开的电梯门之中。 人类进化出来的本能想要救宿主的一条性命,却抵不过宿主自己的天真无邪和茫然不觉。 秦淮在纹身店停下了车,看见店门还没有开之后他有些惊讶。周之俊是个很准时的人,多年的部队生活让他的生物钟比村里过年的公鸡都准时。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七点半开店门,多年来雷打不动。 不止如此,秦淮走进店里之后才发现周之俊连灯都没开。他打开了一楼的灯,看了一圈没发现自己的师父。正准备掏出手机来问周之俊在哪,就听见二楼的一片黑暗之中传来周之俊沉沉的声音:“小淮,我在上面。” 秦淮收了手机,慢慢地走上了二楼。他在周之俊身边的沙发上坐下,轻声道:“师父今天怎么还没开门?” 周之俊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他大概是一晚上没回家,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得怕人:“我让他们几个下午再来了,上午没客户。” 秦淮无论什么时候在周之俊面前都很放松,即使眼前的情形明显不对劲,他也缓缓地后仰靠在了沙发背上,手臂放松地搭在一旁:“那师父单独找我什么事儿啊?” 他们俩没有人开灯,都坐在这一片黑暗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坦然的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 周之俊的声音里有些犹豫:“你昨晚和安医生…是不是…” 他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了。 相比之下,秦淮就坦然多了。他点了点头:“嗯,我们做了。” 周之俊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安医生发现了吗?” 秦淮这一次没有很快地回答他。 过了许久,他才在这一片灰蒙蒙的黑暗中轻声道:“我不知道。他也许只是觉得我紧张吧…反正…最后他没上我,我上的他,所以我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 这些话太过于直白而赤裸,周之俊一时之间似乎是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了。他一句话在嘴里过了好几遍才慢慢地出口:“已经到这一步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时机还没到。”秦淮的笑意很冷:“这个时候出手,能造成的影响还是太轻微了,我还是想等等。” 周之俊抿了抿嘴:“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秦淮看起来很无所谓地耸了一下肩膀:“看心情,看我爸的命数。” 他突然转头看着身边的周之俊:“师父。” 秦淮只说了这两个字,周之俊却似乎全然明白了他想要说些什么,于是轻轻摇了摇头:“我说过,我不会插手的。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比你还心疼你自己。我虽然…不觉得你做的是对的,但是我也没有什么立场去劝阻你,我更不会告诉安医生。小淮,你放心,这是我当年欠你的。” 秦淮咕哝了一句,像是在撒娇一样:“师父和我说什么欠不欠的,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秦淮坎坷而绝望的前半生,就是靠着像徐阿姨,周之俊这样的人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伸出的援手和给予的善意与照顾,才能没有一步步地走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只可惜,这些救赎所带来的爱意与温情,到最后还是没有来得及救他自己一命。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秦淮本来只是扫了一眼,看见是安良发来的微信立刻就打开看了。 周之俊在旁边看着他的神色突然一变,便皱眉道:“怎么了?安医生那边出什么事情了?” 秦淮的声音很迟疑:“他说上班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他…” 其实安良纯粹是想和自己的男朋友开个玩笑撒个娇,发来的微信里抱怨半真半假的,重点全落在了那只胖嘟嘟的小鲸鱼叹气的表情上。但是秦淮显然没把这件事当做玩笑,他的神色立刻就绷紧了。过了一会儿,他转向周之俊:“师父,是你的人吗?” 周之俊的神色也很冷,他摇了摇头:“不是。” 秦淮相信周之俊的为人,他说不是那就一定不会是他安排在医院里的人。 只是,如果不是周之俊的人,那会是谁呢?秦淮想不出来,却本能地觉得不安。 第29章 :道德 这天安良下班的时候,本来收拾完了东西,正在微信上跟秦淮聊天问他想不想喝星巴克的咖啡。 结果就这么三两句话的工夫,耽误了跑路的最佳时机,抬头一看的时候他爹正背着手站在他们科室门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安良,身后还跟着个殷勤伺候的徐主任。 黄伟因与安良对视一眼,先站起身道:“院长,主任。” 安院长没当着外人的面拂安良的面子,他和颜悦色地对着黄伟因点了点头,和蔼可亲地对身后的徐主任道:“小徐啊,送到这里就行了。带这个小同志下班吧,我跟安医生关起门来说几句话。” 徐主任点头哈腰地应了,冲着黄伟因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着自己速速离开。黄伟因不愧是安良的好战友,人民的好同志,当着两位领导的面还敢拿眼睛瞟安良,那眼神灵动极了,能将一句“需要我留下支援你吗?”展现的淋漓尽致。 安良笑道:“小黄护士辛苦一天了,早点下去换班吧!明天早上我请你喝咖啡。” 小黄纵然再担忧他,也拧不过徐主任老当益壮拉他胳膊的劲儿,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眼看着这两人都走远了,安院长把科室的门一关,老神在在地在黄伟因的座位上坐了,打量着安良:“你这个配的小护士倒是不错,跟你关系好吧?” 安良浑身上下的刺儿都炸了起来,整个人十分警觉,说话之前都在脑子里面过了好几遍,生怕漏出什么把柄给他爸抓住了:“还行,他人挺好的。” 多年的战斗经验让安良知道,这时候只要一开口问他爸是来干嘛的,那他就输了。眼下比的就是父子俩谁耗得起谁。 兜里的手机响了几下,应该是秦淮给他回了微信。安良忍住了没去看,现在眼下的这个斗争形势太严峻了,一分一毫都容不得他开小差。 安院长没沉住气,冷笑一声问他:“手机响了怎么不看啊?是不是你社会上的那些朋友?” 安良心里想不是社会上的朋友,是社会上的男朋友。 但是当着他爸的面他什么也没表现出来,目光坚定八风不动地撒谎:“周文也跟我约了下班去吃饭,估计在催我呢。” 安院长对于周文也的印象不错,大概是因为他完成了中国家长的夙愿“考上公务员,成为正经人”。因此听到安良约的是周文也,安院长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多跟这样的后生在一起玩玩才好,社会上的不三不四的那些人你不要去结交,对你自己的名声不好。” 安良心里想我要个屁的名声,名声再好逢年过节也没见居委会来人送锦旗发钱发油盐米面呢!为了那么点虚名束缚自己一辈子,傻子才那么选择。 但是当着他爹的面,他像一个全国道德模范标兵一样点头:“我知道了。”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安良小声反驳了一句:“也没认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即使他爹不知道兰明娟家属被摆平的背后有秦淮这么个人,安良还是想要为这个甚至不在场的人辩解一句。他就是不乐意有人当着他的面说秦淮的不好,哪怕那人根本不是意有所指,那也不行。 安院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有数。” 若是搁在小时候,安良没准会因为这一句语气严厉的话吓得把什么都交代了。但是随着他的成长,安良逐渐意识到,他爹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十有八九都是什么证据也没掌握,放一个烟雾弹出来能炸出多少是多少。久而久之,这句话在安良这里根本毫无杀伤力。 于是安良笑道:“有数着呢,您别瞎操心撒。” 安院长这一颗烟雾弹白放了,对方心理素质过硬,什么也没有炸出来。他老人家只能清了清嗓子,将那阵尴尬压下去:“这周末几个市院的领导聚餐,你倒时候也跟着我去,见一见人。” 安良皱了皱眉头:“你们领导吃饭,让我这小喽啰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啊!我不去,一顿饭吃下来憋屈死了,话都说不上几句,菜也吃不上几口。” 他才不去呢,安良早就买好了这周末的《姜子牙》的电影票,想要和秦淮一起去看电影。傻子才去吃这种食不尽兴勾心斗角的鸿门宴。 安院长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斩钉截铁道:“必须去!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往行政的方向上努努力了。这么多年我纵容着你按照性子来,你说不想去外科就不去外科,你说想来这清水衙门也就让你来了。但是你总不能三十岁了还只在门诊做医生,院里明年有出国访问的名额,到时候你就去一趟,回来之后也好名正言顺地靠到管理层里去。” 安良看着他爹,突然觉得面前的人有些陌生。 在他的记忆里,他爹一直都是个不怎么讨喜的老头子没错,但是同时他也是一个极有原则,对规章制度奉若圭臬的人。搁在革命年代,他爹就是那种“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好干部。放在太平年间,他爹的医德人品也总是被人交口称赞。 与此同时,他对安良的管束虽然严格但也绝不过多地干涉。安良在几个人生中的重要节点上,都能够相对自由地作出自己的选择。为了回报他爸的这份信任,安良一直以来也没有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情。自己的性取向也瞒得死死的,为了不给他爸添堵。毕竟父母对你这么好,你变着法儿地伤人心,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但是最近几天,安良是真的有点看不懂他爹的所作所为了。 从兰明娟去世之后开始,安良本以为自己的爹会站在自己的这一边。毕竟从流程上来看,安良一丝错处也没有。甚至在病人家属动手的时候,也保持了极好的克制力没有还手。毕竟按照安良的脾气和他的那点洁癖,谁敢揪他领子他就敢拧谁脖子。 他已经无可指摘到了这样的地步,他爹居然还是没有站在他的这一边。 其实这些都不是最让安良难受的,最让安良难受的是,他爹之所以没有站到他这一边的理由:他明明知道错不在安良,他明明知道兰教授的家属纯粹是为了钱在闹事,但是他却依旧让安良忍气吞声地息事宁人,因为他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安良以后的所谓前途。 换句话说,他爹为了名利,放弃了自己身为医生,身为父亲的道德感与荣誉感。 这是安良最不能接受的。这几天他有时候也会在想,如果秦淮和周之俊没有出手替他解决这件事情,那么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即使他能硬着骨头死不认,他爹会不会一意孤行的替他跟那家人和解?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这件事的处理,生他养他三十年的他爹甚至还不如秦淮理解他。 然后就是刚才安院长说的那一番话,几乎是明确地在告诫安良:是时候走上另一条道路了。这条道路更轻松,更容易获得更多的名利,也更被人所羡慕。但是,这不是安良所喜欢的道路。 他突然有些不知道他爸到底是怎么了。 安院长见他许久不说话,以为他接受了自己的安排,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到时候穿得正式一点,我把你介绍给那几个市院的人。积攒点人脉,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安良一句话也不想说下去了。事实上,他在这里多待上一秒,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于是他草草点了个头,拿起桌子上的包就要走:“我跟文也约的时间快到了,我先走了。” 虽然现在他点头了,但是真到了那一天安良绝对不会去的,谁去谁是孙子! 去他妈的行政,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冒着失去浓密秀发的危险,熬过了规培那几年穷得叮当响的日子,不是为了四十岁还没到就从门诊一线上退下来去当一个什么行政管理人员的。 他正要拉开科室的门的时候,安院长在后面突然说了一句:“刚才来的路上,你们的那个徐主任…是姓徐吧,跟我说了说你工作上面的情况。你那一次去监狱做的精神鉴定,原来是给秦石明做的啊。” 他爹的这一句话语气平淡,但是安良却不知道为什么,浑身突然一冷。他不明白他爹为什么那么关心那一次的司法精神鉴定,从上次他回家之后他爹就问了他一遍。今天安良不信单纯的是徐主任为了讨好院长说漏了嘴,应该是他爹自己特意去问的。 安良的手搭在门把手上,没有转身:“嗯,是啊,怎么了?” 安院长沉默了片刻:“除了他,你那次还见到什么人了?” 安良的语气听起来很轻快,但是他整个人其实都绷得紧紧的:“还有一个监狱长,两个狱警,都是按照流程来的人员配置。” 他没有告诉他爹,秦石明的儿子当时也在现场。 安院长似乎采信了他的这番说辞,语气也缓和了些许:“他那个案子闹得很大,影响很不好,你还是不要跟相关涉案人员有太多的接触比较好。” “我知道。”安良拧开门把手:“反正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事就跟我没关系了。到时候他被判什么刑都不至于扣我工资,我操心什么?” 他有意将这番话说得十分含糊,就好像他对秦石明的案子漠不关心,连什么开庭都不知道似的。安院长听起来声音平稳:“你知道就好。去吃饭吧,不要在外面玩得太晚。” 安良走出科室的一瞬间,脸色就立刻沉了下来。他本能地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他爹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陌生而又奇怪。就好像…他急于要安良和此时此刻的生活撇开关系似的。 安良摇了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从脑子里面甩开了。他马上要去见秦淮了,不愿意让秦淮看出自己的异常来。他想让秦淮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轻轻松松开开心心的。 兜里的手机又响了一下,安良掏出手机,先点开了秦淮发给他的微信:“喝的呀,你给我带啵?” 这理直气壮的撒娇语气让安良的心都快跟着化了。真好啊,他心里想,秦淮如今也有一个能名正言顺地撒娇的对象了。他回微信的时候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嘴角漫开的笑意:“嗯,这就去给你买。” 发出去之后安良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很想你,一会儿见。” 他是真的很想秦淮,想每时每刻都跟这个人待在一起。 安良等电梯下楼的时候,早上的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回来了。他皱着眉头往身后看了看,什么异常也没发现。他几乎要疑心自己最近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了,明天得给自己安排一个PANSS自测一下,别整出精神分裂来了。 在电梯门合拢之后,逃生通道的楼梯间里缓缓地走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他看上去是个来自农村的务工人员,浑身上下充斥着廉价的平凡的劳动者特有的拘谨和局促。但是他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安良消失的方向,牙关紧咬,连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也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这个男人太平凡也太普通了,是重庆最常见的那种面孔。如果一定要说他有什么能引人注意的特点的话,应该就是他胳膊上的那枚黑色袖章。 秦淮低着头回了一条微信后,凝视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最后面无表情的将手机收了起来。他面前坐着两个人,是两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孩。其中一个人明显非常惊喜:“秦淮?真的是你啊?” 秦淮笑了笑:“怎么就不能是我了。” 周之俊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站在了秦淮的身后,注视着他们三个人。秦淮回头看了他一眼,动作轻微的冲着周之俊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那两个人没注意到秦淮的动作,其中一个个子高点的人正在兴奋地跟同伴说:“我跟你说,这是我高中同学!我俩一个高中的,江北一中那一届他可太有名了!” 他的同伴也笑了:“那真巧,我约纹身师的时候可没想到能约着你高中同学,我就是看他长得不错,特意约的他。” “我们秦淮长得是相当不错,当年多少小姑娘的梦中情人!我跟你说,他不仅长得好,成绩也不差,那年高考考的还挺好的!” 秦淮的高中同学简直像一个聒噪的喇叭,一张嘴整个店里上下两层楼都听得到。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住了,先是看了一眼秦淮手臂上露出来的纹身,声音明显就有些迟疑:“可是…你当年考上的不是重庆的警校吗?我们班主任还说那么高的分数可惜了呢!你怎么…能纹身?”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过年期间太开心了没来得及更新! 第30章 谜面 秦淮的神色几乎是一瞬间就冷了下去的,他握着iPad的手背上青筋毕现,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周之俊开了个玩笑遮掩过去了:“那干警察哪儿有纹身赚钱多呢?小淮这是弃暗投明,知道吗?” 他高中同学带来的那个同伴挺会察言观色的,看见秦淮的神色就估摸着他应该还有什么难言之隐,拽了一下自己朋友袖子。他高中同学还在那逼逼赖赖的:“那我看秦淮当初也不是个看上钱的啊,不然怎么不去考金融系呢…” 他朋友简直一个头两个大:“祖宗你可快闭嘴吧,再说下去我这纹身什么时候能做完啊!早死早投胎,你让我赶紧疼完了完事儿不行吗?” 秦淮将手里的iPad换了一只手,微微笑了笑,借势转向他高中同学的朋友:“手稿已经改完了,你看一眼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开始吧。你这个图大概两个小时可以纹完,要是能忍疼的话,今天之内就能弄完。” 他朋友是个很机灵的人,看秦淮的脸色好转之后立刻就顺势在纹身椅上躺下了:“没问题,您给开始吧,动作快点让我少受点罪就行。” 周之俊点了根烟站在旁边看着,闻言也跟着笑了:“这话说的,该疼还是得疼,少不了的。怕疼就别来纹身啊!” 秦淮拿着针头的手突然轻轻一抖,他想起了第一次让周之俊给他的脊背上落下那只鲸时,周之俊和他说过很类似的话:“怕疼的话,就不能来纹身。”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秦淮不记得了。事实上关于那个秋天的记忆都已经模糊了,大概是人类大脑的自我保护本能:将极致痛苦的记忆封存起来,不让宿主一遍遍地重温那样的痛苦。 那个夏日窥见的天光一角,竟成了他一生的遗憾和最后的失败挣扎。老天爷一次又一次无比清楚地告诉他:你的这一生,逃不开他人对你的所作所为。 你从出生开始,就是一个最大的错误。 秦淮闭了闭眼,踩了一脚纹身机后俯身开始在客人的上臂上勾线。他的手背飞快地擦过了自己的眼角,将那点快要落下的泪痕全数拭去了。 他的眼泪在黑色的橡胶手套上停留了一瞬间,便滚落了下去。 身后的周之俊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抚摸了一下:“好好做,我就在边上看着你。” 安良进店的时候,秦淮的客人正好纹到了快要结束的地方。来纹身的男生一般都不太怕别人看热闹,大大方方地将未完成的纹身展示给安良看:“好看吗?” 安良探头看了看,这个人纹的是一只线条勾勒出来的丹顶鹤,从上臂一直蜿蜒到手肘,看上去非常灵动。于是安良点了点头,真心实意道:“好看,真好看,跟活的一模一样。” 秦淮拿着针头,笑声从口罩后面流淌出来:“你这话夸得还挺惊悚。” 安良很亲昵地在他的手臂上摸了一下:“夸你画得好呢!咖啡我给你先放在边上,你想喝了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喂到嘴边来,省得你摘手套。” 一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玩手机,录朋友惨叫小视频的秦淮高中同学闻言抬起头来:“你也是秦淮的朋友?” 安良挺习惯这样的自来熟的,遇到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十个有九个都是自来熟,杯子一碰就能称兄道弟。于是他笑了笑:“是啊。” “我是他高中同学,算起来跟他认识五六年了呢!”他同学很得意:“只不过我们高中毕业之后的聚会这人就一次没来参加过,你说过不过分!” 安良闻言有些好奇,秦淮之前的人生在他看来就是一场空白,因此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他之前读书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当着事主本人的面讨论他的黑历史”这件事在秦淮的高中同学看来一点心理压力没有,他兴致勃勃的:“那会好看啊!别个说到江北一中的秦淮都是说好看的。后面考学校的时候他考的也好,理科那边的前几呢,结果最后去了警校…我刚才还和他说…” 他和秦淮说了什么安良已经听不到了,他听到那一句“最后去了警校”之后整个人就僵住了。 “我辍学了,在跟人学纹身。” “不是什么好学校,你应该也没听说过。” 秦淮朋友圈里四年前的八月份画的那只跃出海面的白鲸,他站在警校门口时候看着那校名时的眼神,他在酒吧动手时的姿势,还有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进警校大门的执拗… 这一切都因为秦淮高中同学的一句话被前后串联了起来。秦淮当年考上的竟然是重庆市的警察学校,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专科,是正儿八经的重庆最好的警校! 那他后来怎么没有接着读下去了?用那么高的高考分数报考警校,一定是真的喜欢这一行。那当年发生了什么能让他一夕之间就走的头也不回? 安良一肚子的疑问几乎要破土而出,他看着秦淮,秦淮也看着他。他从口罩后面露出的眼睛落到安良脸上,竟然让安良看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求之意。电光火石之间,安良就明白了:秦淮不愿意当着外人的面谈这件事。 那他的心上人都这么求他了,安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正准备想个话题把秦淮这碎嘴八哥似的高中同学敷衍过去,就听到周之俊在他身边沉沉地开口:“这位小兄弟,你的话也太多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虽然是带着几分笑意,但是周之俊站在那里本身就是一个很能给人压迫感的人,即便带着笑说这句话,其中隐藏的意味也不言而喻。秦淮的高中同学看了一眼正在大眼瞪小眼的他们俩,转瞬之间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那行那行,那黑历史我就不给你说了。反正以后你肯定能发现…” 周之俊笑了笑,这回语气中的压迫感没那么重了:“当着人面儿,也得给我们小淮留一点面子嘛。” 过了一会儿,周之俊转向安良:“安医生,我去准备点水果给客人,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安良哪里能不知道周之俊这时候把自己叫走的意思,顺势将手机放下站起身:“行,我跟你一起去。你们俩想吃点什么?” 秦淮的高中同学没心没肺的:“我想吃橙子!” 安良心里想那敢情好,我们店里什么都不多,就橙子多,再不抓紧吃就全都坏了。他转向正在做纹身的那个客人:“那你呢?你要吃点什么?” 这客人估计是快疼晕了,先前的对话就没参与上,此刻安良一问他想吃点什么,他就气若游丝地说:“止疼片…” 在场的人都爆发出毫无同情心的大笑,连秦淮都忍不住笑了,温声道:“再坚持一会儿就好了,用不着吃止疼片。” 纹身店里存放水果的地方在二楼尽头的小储物间,安良一走进去就看见上次他妈送给他,他又分给周之俊的那几箱橙子正在架子上灼灼生辉,已经被吃的就剩下最后一箱了。 周之俊挑了几个橙子在手里,没急着出去。他转向正在掰香蕉的安良:“安医生,刚才的事…” 安良莫名地觉得这种“周之俊直立行走站在一边,自己弯着腰掰香蕉”的画面很像早期智人在驯服野生猴子,于是香蕉也不掰了,直起身来和周之俊对视着:“周哥说的是秦淮上警校的那事儿吧?” 周之俊点了点头:“小淮之前是不是没和你说过?” “那的确没有,”安良摇了摇头:“我就知道他不读书了,但是我实在没想到他考的是警校…” 他这句话没有提出任何的疑问,就是为了把话递到周之俊的嘴边让他接过话头。一般这种情况下,对方吐露出来的信息量都会比单纯的问答要多上许多。 “嗯,我猜也是,小淮没好意思告诉你。”周之俊靠在储物架上,眉眼之间很沉郁:“他当年是警校退学的,闹得不是很好看。有人跟学校那边举报了…他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小淮的这个情况你也知道…警校那个地方安医生不知道熟不熟悉,基本上全是男生,对于这方面就有猎奇心态。举报传出去之后,小淮的日子就不是很…好过。再加上学校那边的态度也很模糊,虽然没有直接发公告要小淮退学,但是停了他的一切助学金,奖学金和评优资格…小淮当年考上警校的时候他家里人不是很愿意,所以都是拿的助学金交学费之类的。这事儿对他影响挺大的,小淮不愿意再提起来我也能理解。他肯定不是有心瞒着你的,这点安医生要相信他。” 周之俊不是个话唠,能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来属实不易,应该也是怕秦淮脸皮薄不愿意替自己解释,因此让安良心里存了什么疙瘩,所以忙不迭地要替秦淮将前因后果都告诉安良。 安良听完之后,说不上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妈安老太太在警校干了一辈子的财务工作,安良从小对警校的环境就十分熟悉:说得好听点是阳刚,说的不好听那就是直男扎堆儿。那个年纪的小男孩多数都有点中二病,同理心也不那么强,安良都能想象的到秦淮当年在警校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叹了一口气,从周之俊手里接过几个橙子:“我知道了,没事儿,我也不会去问他的,周哥放心吧。” 既然已经答应了自己从今往后都只能让秦淮过得开开心心的,那安良必然不可能毫无同理心地再去追问秦淮关于警校的这件事。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让秦淮跟着自己去警校那边取橙子。故地重游,对于秦淮来说应该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更何况,他看上去那么的喜欢当警察这份职业。当年考上警校的时候,他是不是曾经也意气风发?那只跳出水面的鲸鱼,其实就是他自己吧?多年的夙愿最后以那样的方式结局,他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安良揉了揉眼睛,现在最想干的就是把秦淮那虽然无辜但就是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高中同学踹进嘉陵江里去。 只可惜,这个时候的安良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也被太浓烈的爱意遮住了五感,没有察觉到周之俊的话中那不合理的地方。一个语焉不明的举报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传播力和影响力?秦淮这样的性格又怎么可能因为同学之间的风言风语就放弃自己的梦想呢? 等到不久之后,安良知道了当年那莫须有的举报来自于谁之后,他就全然明白了这隐藏在一切不合理之中的合理性与必然性。秦淮从一开始,就从未真正脱离过满地都是陷阱的命运。 此时的安良拿着橙子从储物间里出去了,周之俊在他身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们在储物间里耽搁了太久,拿六个橙子仿佛是去西天取经了。等到回到那纹身间的时候,秦淮的客人都已经快要做完了,就差最后一遍描色。 在安良到处找小刀给他们剖橙子吃的时候,秦淮从口罩后面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周之俊。后者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于是秦淮便笑了,是那种如释重负的笑容。 秦淮知道,周之俊已经妥帖地为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就像他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他不知道周之俊具体跟安良是怎么解释的,但是他却知道,自己天真无邪无忧无虑的安医生,一定是全然信任了周之俊的说辞,才会在进门的时候对自己露出那样的目光:歉意之中有深厚的温情和爱意。 安良本身非常非常聪明也敏锐,他的职业本身让他看问题很精准。但是秦淮知道,这个人有他自己的弱点:在玩世不恭天天没正形看谁都烦躁的外表下,安良其实是一个非常心软而善良的人,他不愿意让任何人不舒服,尤其同情弱者,哪怕他自己嘴硬不肯承认。 他对待陈奇那么纵容,对秦淮好得一片赤诚恨不得把真心全掏出来,其实就很明显了。 作者有话说: 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章传了两次都还是不行。。。。 第31章 真假 自从周之俊和安良说了秦淮之前的事之后,他越看秦淮越觉得是个小可怜:他从警校退学的时候,心里一定很难受。而那时候的秦淮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罢了,连安良也没有陪在他身边。 那么他一个人是如何熬过那绝望而深切的痛楚的呢?他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让周之俊在他的脊背上落下第一笔纹身呢? 有了纹身,几乎这一辈子就和秦淮想当警察的梦想告别了。针扎进皮肉里的那一瞬间,是不是他在用这种决绝的,无可挽回的方式跟自己的过往告别? 安良无法回到过去,他无法揣测当时的秦淮在想什么,有多么难过。而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在往后的人生中,好好地爱眼前的这个人。 安良是个情绪细腻入微的人,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为别人奉献出浓酽的爱意,他可以将任何一个人照顾得妥妥帖帖。秦淮未必需要他的这种照顾,但是安良无论如何都想要给他。 他将手中的橙子挑了一个最圆最饱满的出来,细心地切成了小块后递到秦淮嘴边:“吃点吧,挺甜的。” 周之俊在一旁笑道:“是挺甜的,再不吃就全坏了。今年也不知道哪里的橙子这么大丰收,谁送水果都送的是橙子。” 秦淮停了手上的针,将口罩拉了下来就着安良的手吃了一块。他对着安良的时候一直笑得很亲昵:“嗯,是挺甜的。” 秦淮的高中同学也吃了一块,龇牙咧嘴的:“怎么这么酸呢?” 安良心里想你可快闭嘴吧,怎么就不酸死你这个嘴上不把门的大嘴巴? 等到秦淮手上的活儿都忙完了,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安良从抽屉里拿出秦淮的车钥匙:“吃饭去吗?想吃什么?” 秦淮将挂在店里衣帽架的鸭舌帽拿下来戴好,和安良一起并肩往外走:“都行,你要不想在外面吃我回家做饭也行。” 安良拉起他的手,在掌心里轻轻揉着:“回家做啥啊…你都累一天了,走,安医生请你吃好吃的,随便点!” 随便点,反正他还有三天拜就发工资了!此刻的安良就是每个月最富裕的,最慷慨的安良。 秦淮立刻就笑了,跟哄小孩儿似的看着安医生,水色分明的眼睛很澄澈:“那安医生这是要包养我?” 一万出头的工资给予了安良无穷的底气和豪爽:“包养你!怎么不包!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什么!我这个月绩效加上能有一万五呢!”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加上绩效能有十五万。 秦淮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直在旁边的电脑上打游戏的小艾闻言噗嗤一声就笑了:“安医生也太耿直了!安医生知道前天那个满背的图案我们小淮分了多少啵?” 安良对纹身的行情毫无了解:“多少啊?三千…?” 小艾笑得见牙不见眼的,看上去别提多贱了。他伸出一只手,比了个二:“两万!这个数!” 安良脚下一踉跄,心里想穿越回两分钟前掐死不知天高地厚的在秦淮面前装逼的自己。 人家做一个图就是万把块,他一个月上班上的头都掉了也才能挣万把块钱! 安良上次如此鲜明地感受到贫富差距还是看见陈奇的基金一个月赚了四万块钱,觉得收益率不错便拿着自己万绿丛中一点红的基金去问陈奇怎么样才能一个月赚这么多。那孙子是怎么说的来着?安良记得那孙子云淡风轻地笑了:“很简单,扔两百万进去别管它,心态好点!行情好的时候就能赚这么多钱。” 安良那会儿觉得自己真是多余问了那龟孙子这么一嘴。他缺的是心态吗?他缺的是那两百万! 好在安良已经成长了,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面对秦淮数倍于自己的经济实力,他不急不躁,不生怒火,不硬装逼,反而转头诚恳地看着秦淮:“宝贝,我想吃日料,你能请我去吗?” 秦淮看上去本来还有点担心小艾说的话会让安良心里不太舒服,听到安良这么说立刻就笑了:“没问题,走。” 他走了两步发现安良没跟上来,有点奇怪地伸手去牵他:“怎么了?” 安良看着他逆着光站在自己的面前,黑色的鸭舌帽被秦淮压得很低,遮住了他俊秀的眉眼,看上去好看得不像话。他伸出手去和秦淮交握,大大方方地道:“觉得你戴帽子真好看,有点儿被你帅到了。” “安医生真是过奖了。”秦淮笑了笑,摘了自己的鸭舌帽扣在了安良的头上,退后两步看了看他笑道:“你戴帽子也很好看,就戴着吧。” “什么呀…”安良有点儿不好意思,摸着头上的帽子想要还给秦淮。结果在一旁的玻璃门上看见自己的倒映,觉得自己戴鸭舌帽确实还挺帅的。于是也不摘了,也不想还给秦淮了,高高兴兴地戴着帽子和秦淮拉着手往停车场走。 安良开车的时候正好碰上他妈打电话进来,他没有手接电话便索性开了蓝牙:“妈,啥子事情?我连着蓝牙呢,你声音小点。” 毕竟他妈的嗓音实在是太有威力了,上一次活生生在秦淮的奔驰车里整出了360度环绕立体音响的效果。 安老太太大概是克制了一下嗓子,但是明显没有克制成功,一开始还是震得车厢里嗡嗡作响:“我听你爸说,你跟小周去吃饭呢?开的小周的车不?我好久没看见我们小周了,小伙子跟阿姨打个招呼啊!” 安良吓得一抖,车子里就他和秦淮两个人,他从哪儿去找个周文也来给他妈打招呼?正当他惊慌失措地找理由的时候,秦淮做了一个安抚性的手势拍了拍他的腿,然后清了清嗓子,沉声道:“韩阿姨好。” 那声音被蓝牙的电磁音一弱化,和周文也的声音竟然真的有七八分相似,安良差点儿没笑场。 安老太太也没起疑:“好孩子!什么时候来家里吃饭呢!你们年轻人不要老是在外面吃…吃那些东西多少油啊…” 秦淮一直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嗯”上一声,这场对话居然神奇地被顺延下去了。直到最后眼看安老太太要将这场单方面的说教演变为一场访谈,开始问起了秦淮“现在你们单位还能不能只罚款不扣驾本的分儿啊?”后,秦淮才朝着安良抛来了一个求救的眼神。他的嗓子用几个字糊弄一下安良他妈还行,要是真对谈起来十有八九得露馅。 安良对他抛了一个“放心吧,我亲爱的战友,我这就来救你了”的眼神后接过了话头:“喂?妈?啥啊…怎么听不见了啊?文也,前面是快到隧道了吗?我咋听不见我妈说话啊?真到隧道了我的天,算了等会我给她回个电话…啊文也你别挂啊,看看信号啊倒是…” 他一边说一边流畅地伸出手把安老太太的电话挂了。全然不顾安老太太在那边迷惑道“我听得见你的声音啊?怎么啦,你听不清我说话啊…” 安老太太最后一个“啊”还没有“啊”出口,电话就已经被挂了。 秦淮见他挂了电话之后,整个人笑成一团:“就是这么帮我的啊?你怎么这么欠呢?你妈回头不骂你啊?” 安良打了一把方向盘:“她不会骂我,但她肯定得埋怨周文也。我特意加了场戏呢,就是为了让我妈觉得是周文也把电话给挂了。” 秦淮笑了笑:“你妈人挺有意思的。” “东北老太太都这样,”安良看了一眼后视镜,准备超车:“我们家有好几个这式样儿的老太太,烫的发型都差不多,过年的时候聚在一起跟玩消消乐似的…” 他一直在说着话,语调中都带着笑意。只是他若是侧过头去,就能看见秦淮的右手死死地抓住了座椅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 秦淮的神色一切如常,连嘴角的笑意都温暖而亲昵,他将所有的力气都聚到了自己的右手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他认得对面那个女人的声音,这几年来从来没有一瞬间忘记过她当初对自己说那些话的神态。只可惜听上去,她似乎已经不记得秦淮的声音了。 没有人铭记,也没有人忘却。秦淮目光温和地看了一眼正在兴高采烈地盘算等会儿要吃什么的安良。 安良的长相很清俊,一看就知道是每个家里都备受宠爱的那个幺儿,他一眼望过去就没怎么吃过苦也没怎么受过欺负,永远像个灼灼发光的小太阳一样。什么天大的事在安良的心里应该都存不过三天,这人就不知道“绝望”两个字怎么写。 连秦淮自己都不知道,他此刻看着安良的目光有多么温柔。 “前面那家吃不吃?特别贵!特,别,贵!”安良将“特别贵”三个字着重强调了一遍。这家日料是真的贵,周文也有一次喝多了酒带着陈奇和他来吃这家店,陈奇也喝多了瞎点了一通。结果一结账,屏幕上跳出来的账单金额对他当交警那点三瓜两枣的工资造成了伤筋动骨的损失。 事后谁在他面前提起这家日料店,周文也都会紧紧地捂住心口,仿佛下一秒就会因为心律失常而猝死。 秦淮看着安良没出息的样子立刻就笑了:“就吃这家,便宜的我都不让你去,行不行?” 话是这么说,但是安良还是做好了准备等会趁着上厕所的时候把账单给结了。毕竟秦淮在他心里就还是跟个小孩儿差不多的年纪,安良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他,哪儿能让他破费呢? 两人在包厢里点好了菜之后,秦淮突然冲着安良伸出手:“手机给我。” 安良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解了锁将手机递了过去,笑道:“这么快就对我不信任啦?就要查手机了?这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不过你想查就查吧,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是我跟你说我肯定不查你的,我对你有绝对的信任,你呢就不要辜负我的信任好不好…但是我跟你说这才刚谈恋爱你就查我手机,我的情感上还是很受伤的…” 安良张着嘴在那里漫无边际地胡说八道,秦淮就根本没理他,一直低着头操作着什么。过了片刻,他将手机递还给安良,喝了口水:“给你的支付宝开了个共用的支付,以后想买什么从我的卡里划就行了。我刚也给周哥说了,回头把店里我的收款码换成你的支付宝。” 他看着安良,眼里的神色很柔和:“以后就辛苦安医生给我管帐了,我的就都是你的。” 安良的第一反应就是手足无措:“你干嘛啊…你怎么这样…” 他是真的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不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安良作为一个经济完全独立的男人,几乎从没想过还能有一天遇到这样的大好事。 秦淮笑了笑:“人都归你管了,多管个账又怎么了呢?” 安良不可能用他的钱,但是看着刚开通的共同支付旁边的那个小爱心,他觉得从心底里觉得美滋滋的。将那一朵小爱心翻来覆去地看,他不仅看,还截图发在了他和陈奇,周文也他们的群里,特意艾特了陈奇道:“看!你有吗,你没有。” 陈奇回了他一个小熊竖中指的表情。 “师傅,麻烦问一下,您知道这个人住在哪一栋吗?” 问话的人是个年轻男人,他的头发长得很杂乱,似乎许久没有修剪。仔细看的话,连胡茬也是如此。 被问话的保安探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机:“不晓得,找别个去问问。” 年轻男人并不放弃,他似乎很习惯于低三下四地求人,即便面对的人只是一个小区的保安:“师傅再给看看吧,是个医生,就住你们小区…” 保安警惕地看了面前的男人一眼:“你管别个住哪一栋啊?你要干什么啊?” 年轻男人把手机往前凑了凑:“我婆娘做手术的时候是这个医生给做的,做的不错,我想拎点东西上门去谢谢人家…医院里不是不让收吗…” 那保安闻言,神色缓和了一点,但看上去还是有点为难:“按规定我们不能说业主信息的啊,你要是真有心,你找别个打听打听。” 那年轻男人也没有特别失望,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有点木然地将手机收了起来:“那麻烦师傅了。” 等他走远了,值班室里走出来另一个保安:“他问的是啷个?” “老骑摩托车那个医生嘛,人很好的那个,上次还给我们送了橙子记得不?这人说是要谢谢人家手术做得好。” 值班室里走出来的保安慢慢地皱起了眉头:“你说的小安啊…但是小安不是不给人做手术的嘛…上次我哥在工地上摔了头我还想找他帮忙,人家不做手术的,倒是给我介绍了别的医生。” “那就奇怪了…但反正我没说,让他自己琢磨去吧。” 作者有话说: 安良:到处送橙子的热心人,实则是因为吃不完了 第32章 春天 这个星期接下去的几天安良都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中,他是真的不在乎秦淮把所有的钱都交给了他这件事。安良本身是个物质欲望没有那么高的人,他家里衣食无缺没有负担,自己又没打算结婚生孩子,有再多的钱也只能花那么多。但是“秦淮把钱交给自己”这个事实,还是让安良觉得从此以后,他就是秦淮名正言顺的“自己人”了。一个被窝里睡觉,一个房里住,一张卡里生活的那种亲密的关系,是现下他们这样的人所能获得的最大的安全感。 自从秦淮把店里的收款码换成安良的之后,他才意识到秦淮的收入真的挺可观的,几乎每天都有挺多钱进账的。“早知道纹身这么赚钱我就应该去学纹身,每天下班之后再去做上几个小时的纹身,没准几年过去就能给我们科室新捐赠一台fmri,省的要和楼下的并着用。”安良想得还挺美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是他还是抽空在午休的时候给周之俊打了个电话:“周哥,这不合适吧?” 周之俊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在电话那头发出沉沉的笑声:“我做不了小淮的主,他说换成谁的那就是谁的嘛!” 安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孩子了,他知道纹身师挂靠在店里是需要跟店主每个月按月分成的,周之俊和秦淮关系好到也许不需要他分成,但现在收款的人成了安良,这笔分成不拿出来就名不正言不顺了。只是打钱过去周之俊肯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收,所以该怎么把钱送出去,安良想得头疼。 最后还是陈奇给他想的办法,这人出身在做生意的家庭,人情世故从小耳濡目染比旁人通得多:“不好直接给钱,那你就送东西呗!就送那种专门只有他一个人能收的东西,用的上的东西,他也不好意思再给你退回来。” 安良想了半天,想起来自己曾经看见周之俊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一直揉着腰。干他们这一行的,久坐是寻常事,有活儿来了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腰椎多少都有点毛病。于是安良去了中医院的理疗科给周之俊办了一张腰椎理疗的年卡,算下来差不多三万块钱,不多不少。 办卡的时候他皱着眉头盯着墙上“腰肌劳损逐渐年轻化,常态化”的标语看了半天,转头又给秦淮办了一张一样的年卡。这两人工作一个性质,都得过来好好扎扎针做做理疗。 安良把电子卡发给了周之俊,特意加了一条微信解释道:“周哥别想着退了,绑着你的名儿呢,你要是退了就作废了啊!” 完事之后安良火速把周之俊的支付宝预防性拉黑,就怕这人跟自己假客气非要转账回来。果然周之俊试图转账不成功后无可奈何道:“安医生,你这也太客气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替秦淮孝敬您呢,周哥就好生收着,没事就去做个理疗。”安良在电话这头笑得很开心,摸着兜里另外一张实体卡,那是秦淮的,他想回家亲自交给他。 再推辞下去就显得有些矫情了,周之俊不是那样的人。于是他简短道:“那就谢谢安医生了,以后有事要帮忙随时和我说一声。” “行。”安良答应得很痛快,心里美滋滋的。 这一周过得太顺心了,到最后乐极生悲,周五临下班的时候徐主任探着个苦瓜脸抓住了安良,问他能不能周六替他们科室的马医生代个班。马医生的儿子要去参加自主招生,他得陪着去成都。 安良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摸出手机给李成发了个微信:“我这周六临时加班,七点半下班再去吃饭你觉得来得及吗?” 李成似乎恢复了一点从前的青春活力,语气很欢快:“那行,那我八点钟来找你!” “不用啊,”安良笑了:“你就在你们部队带着,下了班我来接你。” 李成如今所在的营地离重庆主城区有点儿距离,打车过来一趟得八十多块钱。安良知道他们这些当兵的每个月津贴不多,都是半大小伙子花钱没个数的,到了月底难免拮据。于是他就想着得替李成省点钱:“发个地址给我,耍完了再送你回去,安医生对你好不?” 李成发来了地址,附带一个懒蛋蛋表情包:“感恩安医生!” 安良收了手机,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活菩萨,觉得自己的光辉照耀在精神科的门诊里,显得精神抖擞。然后他又因为“精神抖擞”这个词像神经病似的笑了五分钟,黄伟因还以为他基金涨了。 这天回到家的时候安良就和秦淮提了一句明天要去和李成吃饭的事情。秦淮本来正低着头在iPad上改纹身的手稿,闻言抬头笑道:“李成是谁?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安良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是因为秦石明的案子才阴差阳错地认识了李成,只好含糊道:“以前的朋友嘛,在部队里当兵,休假了想出来吃个饭。” “好啊,”秦淮的目光在床头灯下看起来很温润,像是两块清澈的琥珀:“我正好明天下午约了个客户,你吃完了饭要不要来店里找我?请你去喝酒。” 安良立刻就笑了:“还有私房钱呢是不是?你现在一穷二白,哪儿来的钱请我去喝酒?” 他冲着秦淮伸出一只手勾了勾:“过来求我,求我我就请你去喝酒。” 安良的本意只是开一个玩笑,没想到秦淮真的凑过来把脸放在他伸出的那只手上,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咋地看着安良:“求你。” 安良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他太喜欢看秦淮的这个样子了,像一只眼神湿漉漉的小狗崽,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全部的希望和信任所托。 于是安良伸出去的那只手就没有再收回来,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凑近了秦淮的嘴唇。 手上的平板电脑被扔到了一边,上面那朵黑白线条花纹繁复的百合花兀自盛开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凌空抓了一把,按在了那朵百合花上。 良久,安良的呼吸才终于平复了下来。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眼神都是散的,看着面前的秦淮一直在笑。秦淮站起身来,赤裸着上身冲他伸出一只手:“去不去洗澡?” 安良握住了那只手,他的手心里还是潮湿的,但是却顺势把人拉了下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不去,不想动。” “懒得你吧,”秦淮吻了一下他的眉心,在他耳边小声道:“背你去,要不要得?” 安良偏过头去想了想:“那要得。” 结果还没等秦淮把人背起来,他又像没骨头似的滑了下去。安良俯身在地上乱成一团的衣服里翻找了片刻,找到了自己的外套。他从外套里掏出一张卡,献宝似的递给了秦淮:“你看!” 秦淮接过来笑道:“什么呢…理疗卡?”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安良:“怎么,觉得我腰不行?” “什么玩意!”安良的脸红了一瞬,但是他很快义正言辞道:“这是为了你好!你们那个工作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那天还看周哥捶腰来着。你一张他一张,你们俩一个也跑不了,都给我老老实实扎针去。” 他一想到周之俊和秦淮相对无言地躺在床上,腰部扎满了针灸动也不能动的样子,就觉得自己随时都能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你给我师父也办了?”秦淮把卡收到钱包里笑道:“他那个腰确实不行,之前当兵的时候就落下来毛病了,后面…后面工作的时候也受了伤,如今年纪大了到了阴雨天都还是疼。我替他谢谢你。” “不用跟我客气!”安良十分慷慨大方地一挥手:“你们俩能按时去我就谢天谢地了!” 秦淮捏着钱包看着他,目光动也不动地轻声道:“我好爱你啊。” 他的这句话语气平缓,似乎是在告诉安良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但是安良的脸腾地就红了,方才的肌肤相亲后劲儿还没过去,秦淮的这句话简直是把他的心泡在了温水里,让他心软得不像话:“干什么呀…突然这么说…” 也不是二十岁出头的纯情年纪了,他怎么还会被这样的一句话弄得心跳如雷,真是一点儿长进没有。 秦淮身上的纹身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但是他的神情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就想让你知道。” 他把安良从床上抱起来:“去洗澡,否则过会儿你那点洁癖犯起来就要觉得不舒服了。” 亏得他还记得安良有洁癖这件事,连安良自己都不怎么在意了。 大约是太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恨不得和他的距离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骨血相融不分你我,能够交织在一起成为一体。 秦淮调试好了水温后才让安良泡进了浴缸,在一片水汽氤氲的雾气中他低声问安良:“你这几天上班的时候,还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你吗?” 安良靠在他怀里,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估摸着秦淮这时候想要淹死他他都懒得挣扎了:“没有了,那几天估计是我工作压力太大看错了…谁没事干跟踪我啊,把我绑票了图啥啊,图我那杜卡迪吗?” 安良一米八几的一个大男人,无所畏惧,浑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这套房子和那辆宝贝摩托车,无论哪一个都不值得有人大动干戈地来绑架他,所以他放心得很。 但是秦淮却显然没有那么轻松,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有点隐忧:“之前兰教授的那件事我师父处理得挺干净的,应该不是那家人了…你还有别的什么工作上的矛盾吗?” 安良笑得没心没肺的:“我们一不开刀二不接生,能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故啊!要担心也是那些儿科妇产科五官科的人担心,能跟踪人的人应该有相当的行为能力,巧了,这是我大部分病人最欠缺的。” 秦淮拗不过他的满不在乎,便低头在他的头顶上轻轻吻了一下:“总之你凡事多小心,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随时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好。”安良翻身坐起来,和秦淮面对面地坐着,眼神亮晶晶的:“想再亲一下。” 秦淮的笑声沉沉的,将他拉了过来。 秦石明坐在自己牢房的床上,透过一根根铁灰色的栅栏看着门外。这个不过方寸之地的小空间,是他如今的居所,他每天要在这里呆上二十二个小时的时间。 是谁说的,孤独和绝望是人类最可怕的惩罚。在漫无边际的孤独和没有光亮的未来之中,任何人都逃避不了逐渐疯魔的命运。 但是秦石明没有,他自从被关进来之后,就一直是平静而心满意足的表情。 负责看守他的狱警老孙跟他差不多大的年纪,家里也有个独生子,因此对他比对待那些愣头青似的年轻犯人要宽容些。他甚至允许秦石明在自己的生产日志里夹了一张自己儿子的照片。 那是一张很老的照片,照片上的秦淮大概刚出生不久,眼睛大的像是两颗黑葡萄似的,整个人圆头圆脑的可爱极了。 秦石明记得自己第一次抱到儿子时候的感觉,就像是老天爷把世界上仅有一件的稀世珍宝送到了他的手里。这珍宝那么小,又那么软,让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唯恐惊扰到了自己儿子的安睡。 那一瞬间,一向被人形容为老实,憨厚,甚至有些软弱的男人浑身突然充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勇气,他激动地对着还在昏睡的妻子喃喃道,就是让他为怀里的这个孩子死,他也是愿意的。 没有想到,当年的那句话最后一语成谶,他如今真的要死了。秦石明有预感,自己的行刑日期不远了。中国人有“死刑犯不留着过春节”的老传统,再过两三个月,就是新的一年春天了。 是他永远没有机会看见的一个春天。 但是秦石明知道,二十二年前落在自己人生中的那个春天,将蓬勃盛放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把他夺走。过往将随自己一起埋葬,而他的秦淮,将度过很长,很好,无忧无虑的一生。 唯一让他有些担忧的就是跟在秦淮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那个替自己做过精神鉴定的年轻医生。秦石明在终审庭上看见那个年轻人时就意识到,他爱着自己的儿子。秦石明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是他要用他余生的每一天向从不曾眷顾过他的神佛祈祷,这一切都将保持着干净而纯粹的现状,他的孩子能够带着爱意,走上新的一段人生。 “千万不要再想着爸爸,淮淮。”秦石明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到了手中的那张小照片上。 作者有话说: 最近因为申请博士压力比较大,耽误了更新很抱歉! 第34章 无夏 星期六的早上,安良呻吟着挣扎着把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重庆清晨六点钟的太阳简直就像一面照妖镜,让每一个不得不加班的苦命人像白素贞一样被阳光晒得吱哇乱叫现出原形。 秦淮支着上身在床上坐了起来,睡眼惺忪的还带着鼻音,思维却比安良清醒多了:“起来了啊?我去给你做早饭,你想吃什么?” 安良绕到床边来一把把他按了下去:“你接着睡,我现在没胃口,等会路上买个面包牛奶就行。你下午才要去纹身店,早上可以睡个懒觉。” 秦淮这一个礼拜都没怎么睡好,他接了个满背的活儿,光是手稿就改了十几版了,每天晚上都得熬到凌晨才能休息。安良看在眼里,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疼得要命。 秦淮被他一把按回了枕头上,仰面笑道:“真不要在家里吃早饭?” “真不要。”安良咽了咽口水,把对于秦淮亲手做的小面的渴望压了下去:“我晚上跟李成吃完饭就去找你,燃烧那边我找营销定了卡座了。” “陈奇他们过来吗?”秦淮躺在床上,目光随着安良的移动而移动:“挺久没见到他们了。” “你要是想见他们还不简单,我下午给你约。”安良俯身在秦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准备上班了,晚上见哦!”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杜卡迪的钥匙,却被秦淮伸出手握住了手腕:“开我车去吧。” 秦淮起身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了片刻,他的腰部拧成一个柔韧又好看的弧度,将手里的奔驰车钥匙抛给安良:“你不是要去接李成吗?那么远的路,开车舒服一点。” 安良犹豫了片刻,想了想也觉得李成一路抱着自己腰的画面有点太美了他不敢看,于是接过那串车钥匙笑道:“那行,那我把摩托车留给你,你等会骑到纹身店去。” 秦淮应了一声:“去上班吧,别迟到了。” 安良周六要加班,他的好战友黄伟因必然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这种苦痛。他刚一推开科室的门,就看见黄伟因端着两杯星巴克的美式,靠在办公桌上哈欠连天。 “谢谢。”安良游魂似的走到他身边端起了其中的一杯咖啡:“这么早来上班还没忘记爸爸。” 小黄打了一个奇长无比的哈欠:“太困了,困得脑壳发昏…别的时候上班都没有这么困。” 安良一口气喝了半杯美式后精神抖擞,开始教训晚辈:“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是不行,身体太虚了。想当年我在轮岗的时候,那是整宿整宿地不睡觉,第二天照样精神百倍!区区一个加班,怎么就能这么搓磨你的革命遗址和革命热情…” 他滔滔不绝大放厥词了五分钟,黄伟因看上去像是随时想把给他买的咖啡端回来泼安良脸上。 好不容易等这位祖宗说完了,拿着台本要出去巡房了,黄伟因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一开口就是语出惊人:“昨晚玩得挺野的啊安医生?” 安良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把手里的咖啡都洒了。他不敢说话,生怕哪一句话说错了,就将自己隐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宣之于众了。 黄伟因是个毋庸置疑的好人,但是安良不敢冒这个险。很多看上去宽容,自由甚至开明的人,在涉及到性取向的时候,往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骨子里仍旧是保守的。 好在黄伟因的思路还没有走偏,他挤眉弄眼地给了安良一胳膊肘:“哪家的小姑娘这么野啊?” 安良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笑道:“什么玩意儿?乱说什么呢?” 小黄朝着他的领口里看了一眼,神色暧昧不明地笑道:“那安医生可得把领口拉好了,别让别人看出来你脖子上那么大一个草莓呢!” 安良大惊失色,拿出手机照了一下之后脸立刻就红了,他锁骨那里的暗红色吻痕在医院的白炽灯下看起来简直显眼极了。安良本身皮肤就白,这个痕迹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奶油蛋糕上的一颗草莓。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早上出门前秦淮怎么也不提醒自己一句,一边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涌上了许多昨天晚上暧昧的,模糊的,旖旎的场景。安良迅速伸手将里面的衣物拽了上去遮掩住自己的吻痕,警告小黄:“别和别人说啊。” 小黄朝他伸出一只手,神色看上去十分的趁火打劫。安良和他共事多年,哪儿还能不知道这个人脑子里面转的是什么念头?只可惜眼下是自己有求于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行,下个礼拜的咖啡算我的,行吗?” 黄伟因心满意足,跑得比安良还快:“多谢安医生!” 星期六的早上医院里没有排门诊,因此安良只需要替同事巡房就行了。医学院新分过来的一批研究生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让安良莫名地想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感觉自己就是一只肥嘟嘟的母鸡。 十七号床上新住了一个女病人,看上去年纪很小,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安良瞟见了她手腕上缠着的纱布,便皱着眉头翻了翻手里的病历。一看他的心就揪紧了:这已经是这个姑娘第四次自杀未遂了,家里人强制办理的住院。马医生给的诊断看上去非常不乐观,她的一些指标看上去逼近临界点了。 安良不动声色地走到了病床前,声音很温和:“小陈是吧,今天感觉怎么样?” 病床上的姑娘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虽然面色苍白,但是说话的气息却很稳:“我好得很,谢谢医生。” 安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守在病床边的中年妇女就先开口了:“你昨晚没吃,吃啥子吐啥子,能好才有鬼了!医生这里你还撒谎?” 安良皱了皱眉,看着那名中年妇女的眼神很冷:“你是?” “我是这个不省心的东西的妈。”中年妇女的语速很快,回答了安良的问题后又转向了自己的女儿:“回回闹得鸡犬不宁,你爸因为你这些烂事,都不要我们了!我因为你连班都没得上,在你奶那里抬不起头来…” 安良听见她跟打机关枪似的嘴里没一句人话,便直接打断了她:“病人家属的情绪不要这么激动,病人还在恢复…” 中年妇女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厌弃的微妙神色,转向安良的时候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医生,我跟你讲,你这次无论如何得把我闺女治成正常人!我跟着她丢不起这个人了,我们老陈家祖祖辈辈都是正经人,老实人,怎么就出了这么个…这么个…” 中年妇女扫了一眼安良身后的七八个研究生,似乎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安良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压制着自己想要一巴掌把面前这个中年妇女的头像西瓜一样拍进地里去的欲望,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小姑娘:“小陈,你要不要单独跟我说说?” 那个姑娘的眼睛长得非常好看,像是两只支离破碎的蝴蝶:“不用了,没什么意思。” 旁边的中年妇女立刻就急了:“这个也没意思,那个也没意思,喊你去读研你也不去,喊你去跟着你爸做生意你也说没意思?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有意思?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你就觉得有意思了?” 中年妇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似乎也不想管面前有多少人在看着在听着了,直直地对安良道:“医生,你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吗?” 安良心里想有你这样的妈,她有什么毛病我都觉得不奇怪。 中年妇女像是在说一件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羞耻与愤怒并存:“她跟…女的搞对象!” 安良反应了片刻,才理解了这句不伦不类的“跟女的搞对象”是什么意思,脸色立刻就白了。 中年妇女没注意到安良的神色有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让她搞她就威胁我们!医生你也看到了,这不是第一回 了!我生她养她这么多年,好吃好喝的尽供着她,我自己都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哪一点对不起她了!她要这么报复我们!”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脑子都跟着嗡嗡地疼了起来。从始至终,小陈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为自己辩解。这个年轻的姑娘似乎就像是她自己说的那样,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淡漠和无所谓。 身旁的中年妇女还在聒噪,安良转过身看着她,语气很冷却不容置疑:“家属要是情绪再这么激动的话,我就要请你出去了。隔壁还有别的病人,你不要打搅到他们。” 中年妇女似乎有些不甘心,正准备回嘴,小黄眼力极好地走上前:“阿姨守了一夜饿了撒,跟着我出去买点吃的给姑娘嘛,那还是要吃饭的嘛…” 黄伟因好不容易把中年妇女拖出了病房,就像是生产车间里的设备同时被人按了停止键,一时间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了。安良觉得自己脑子里还有共振,搅扰得他不得安宁。 病床上躺着的姑娘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充满歉意地对着安良笑了一下:“医生,对不起啊…” 安良对这个姑娘很有好感,也不知道是不是中年妇女方才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他有了一些物伤其类的悲伤和共情。 安良在心里提醒了自己几句,将这些隐秘的共情都压了下去之后,从旁边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姑娘的床头,示意身后的研究生们也找个床位坐下来之后,他才轻声道:“现在,愿意和我说话了吗?” 姑娘看着他,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这种无声的落泪逐渐转变为了一种小声的啜泣,安良什么也没说,他的耳边只有这样小声的,规律的,让人绝望的啜泣。 他突然很想念秦淮,很想念自己的爱人。 此时此刻,重庆市男子监狱的门口,秦淮将摩托车停在了远处的树荫下,自己慢慢地走了过去。 “来干什么的?”门口的守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来看人的?” 秦淮点了点头,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却很温和:“约的十点半的探监。” 守卫检查了他的身份证之后放他进去:“左转门卫室登记,然后让人带你进去。违禁物品什么的就地舍弃啊!” 秦淮走到了门卫室里,一个中年男子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来看谁的,什么关系?” “来看秦石明,我是他的儿子。”秦淮直视着他:“在哪儿登记?” 那男人指给他登记薄的位置,自己取了他的身份证扫描之后还给他:“在这里等一会,里面来人接你才能进去。” 秦淮登记完后等了片刻,也没有看见监狱里面走出来什么人。中年男人翻着今天的报纸,似乎也没有着急的意思。 秦淮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中华烟递给那名中年男子:“我忘了,违禁物品是给你对吧?” 中年男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将那包烟收到了抽屉里,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就缓和多了:“狱警怎么还没来,我替你去催催。” 秦淮的笑容看上去很平静:“那多谢师傅了。” 监狱在郊区,这里的天空看上去比终年雾蒙蒙的重庆主城区要蓝得多,也清澈得多。秦淮透过门卫室的窗户看着那不大的一片蓝天,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麻木。 狱警很快就出来了,带着秦淮往里走:“你是秦石明的儿子吧?” “嗯。”秦淮点了点头,声音不重却很沉:“他是我爸。” 那狱警笑了笑:“他老跟我念叨你,你还能来看他也不算…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来探监的人都不多…” 秦淮知道,这一片关的都是死囚和重刑犯,有的时候家里人嫌晦气,并不会来探望牢狱里的亲人。也有些人做的事伤了家里人的心,到死都没有人来看望他。 秦淮笑了笑:“我爸在这里,麻烦您照顾了。请问您怎么称呼?” 那狱警回过头眯着眼睛看他,也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狱警了:“我姓孙,叫我老孙吧。” “孙警官。” 第35章 深秋 秦淮在会见室里等了很久,久到他并不记得时间的流逝是怎么样一点一滴地过去的了。在这所监狱里,好像一切都是凝固的,沉默的实质。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在无言地走向自己生命的最后结局。 秦淮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四周的墙壁。那还是上个世纪特有的古板而陈旧的装修风格,绿色的墙裙斑驳,好像伸手摸一摸就能扑簌簌地掉下粉尘来。 在这个每天都在狂奔着向前推进的社会,这个小小的会见室仿佛是将过往几十年的时光都凝聚在了里面。它是沉默的见证者,它也是无言的控诉者。 等的时间太久了,一直陪着他的孙警官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搓着手在旁边来回走了几圈:“怎么这么久…这帮小娃儿就是不行…提个人都要这么久…你别着急,马上就来了。” 秦淮对于这个老警官很有好感,抬起眼睛来笑道:“没关系的,我等一会儿也不要紧。” 他与他父亲的见面,不出意外的话就是屈指可数的见一面少一面。秦淮觉得自己有耐心,再等一等他的父亲。就像从前的二十多年,秦石明一直在等着他一样。 孙警官绕了半圈,最后在秦淮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慨然道:“你这小娃儿倒是不坏…寻常的小娃儿没有这个耐心的。” 秦淮听到那句“倒是不坏”时,整个人不易察觉地僵住了片刻。他心里清楚,自己配不上这样的一句称赞。面前这个年迈的老警官大概也不会知道,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是惊涛骇浪的隐隐欲来。 当下秦淮什么也没说,他笑得像一个纯良的大学生:“谢谢警官。” 重刑犯每走一步,都伴随着特定的独有的声音。因此当秦淮听到沉重的锁链拖行在地上的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秦石明来了。 孙警官是老狱警了,早有经验地去将他们面前的铁门拉开了一点,声音很大地对外面道:“快点撒!” 带着秦石明进来的狱警应该是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年轻,一张脸上稚气未脱。面对着老孙的催促,涨红了脸替自己辩解:“要搜身的!搜身检查耽误了很久…” 秦淮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所谓的搜身检查是什么,对于当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样的屈辱。但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按照流程办事的小狱警,又有什么错呢? 孙警官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对于秦淮父子的这一点善意促使着他对自己的下属道:“带来了就行了,咱们出去等着吧。” 小狱警不敢再反驳了,他替秦石明松了大铐,竭力装出冷淡严肃的声音:“进去之后老实一点,我们就在外面看着。” 秦淮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他也有些羡慕这个年轻的狱警:他一定是刚出社会不久,对于这个社会的规则摸的不清不楚却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小狱警会一直循着规章制度勤勤恳恳地活着,直到某一天难以预料的命运将他过往的一切信仰都全盘颠覆。 就像秦石明的前半生一样。 秦淮希望对于这个小狱警而言,那一天可以来得晚一些。这个社会上需要这个年轻人这样的人,如果有可能,秦淮甚至希望这个年轻人能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无知无觉到他走入生老病死的轮回。 对于这个年轻人莫名的悲悯让秦淮的语气非常温和:“谢谢你。” 年轻狱警条件反射般地回答道:“不客气。” 说完之后,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一点一点地红了。对秦石明的态度也好了一点:“有什么事就喊我们,知道了吗?” 秦石明的态度非常温顺:“知道了,警官。” 等到秦石明缓缓地在秦淮面前坐下后,秦淮才能从自己父亲的脸上看出一些细微的变化痕迹。从他出生有记忆开始,秦石明的形象就如同大多数的中国父亲一样:沉默寡言,任劳任怨,老实本分的甚至称得上一句懦弱。 “懦弱无能”这个词秦淮从小就听见自己的母亲在吵架时说过很多次。那个漂亮的女人似乎永远对自己的生活不满:她觉得自己的丈夫无能,不能让她过上她觉得自己配得上的生活;她觉得自己的孩子和他的父亲“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要毁了她的人生的人”。哪怕秦淮那个时候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对于这样的指控连理解字里行间的意思都很困难。但这并不妨碍艾萍将所有难听的话都说给他们父子听,好像她人生的昏暗无光全是因为眼前的两个男人造成的。 那个时候秦石明是怎么做的呢?秦淮依稀还记得,秦石明一直搂着他在怀里安慰他,告诉他妈妈只是心情不好,只是太累了,只是偶尔会这样。可是后来秦淮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壑难填。在无尽的欲望被满足之前,艾萍将永远对待生活里的一切饱含怨气。她将自己的人老珠黄风光不再归结于过早的结婚生子,她曾经渴望稳定的家庭生活。可是当她得到这一切之后,她又开始怀念起从前声色犬马的欢场。 人心大抵如此,欲壑难填,远比鬼神更可怕。 后来的转折发生在秦淮五岁那一年:秦石汉从芜湖来了重庆。 和自己的亲生哥哥不同,秦石汉似乎从来就是家里的那个“刺头儿”:他早早辍学,拒绝了家里安排的顶职,自己下了海发了财,生意越做越大,从老一辈口中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摇身一变成了政商两界都吃得开的大老板。 他来重庆,就像是给艾萍昏暗的生活揭开了一道天光可以倾泻进来的口子。面对着财富远胜于自己丈夫的小叔子,艾萍的心思开始活络了起来。她频繁地去和秦石汉来往,陪着他出入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她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也越来越浓。 秦石明因此变得格外沉默寡言,在很多个深夜,他搂着同样睡不着的秦淮,父子坐在客厅里,凝视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打开的家门。 艾萍往往在凌晨的时候带着一身醉醺醺的酒气跌跌撞撞地回家,回家之后便往沙发上一躺。秦石明准备好热水替妻子脱鞋脱袜,擦洗她因为呕吐而变得黏糊糊的面庞与脖颈,同时还要忍受着艾萍含糊不清的咒骂。最严重的一次,她半靠在沙发上,用脚一下一下地点着秦石明的额头:“你怎么不去死?你活成这样还不如死了。你死了我就能改嫁了,我这辈子最亏的就是嫁给你这个窝囊废。当年…” 当年之后是什么秦淮没有听清,因为秦石明难得地制止了她的胡言乱语:“儿子在呢!” 艾萍把没有焦点的目光转到了秦淮的脸上,看着看着她突然笑了,猩红的嘴唇里吐出来三个字“死崽种”。 那三个字很轻,却像是一个巴掌,直直地落到了秦淮的脸上。 可惜后来艾萍的黄粱美梦还是没有成真,她幻想中的离异再嫁给秦石汉从此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也没有实现。秦石汉太聪明了,他比谁都清楚要想在重庆这座码头城市立稳脚跟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于是在他认识了常琴,这个土地规划局局长的女儿,三个月之后,他便和常琴求婚了。 秦石汉与常琴的婚礼,秦石明作为哥哥自然会带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去参加。在一片嘈杂纷乱后,当时只有六岁的秦淮在酒店的后台里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叔叔。 面对着艾萍的哭诉和纠缠,穿着新郎礼服的秦石汉看上去有一种温和的不耐烦。他推开面前漂亮的嫂子:“嫂子,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艾萍的手紧紧地抓住了秦石汉的胸口:“那你之前答应我的呢?都不作数了?那我之前陪你那么多次…” 秦石汉仿佛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是厌倦与烦躁:“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你看我也要结婚了…嫂子也要收心回归家庭了是不是…” 艾萍的双眼睁得很大,漂亮的脸扭曲成一个可怖的表情:“你是不是玩腻了?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秦石汉没说话,但这个时候,沉默就意味着一切答案。 秦淮站在酒店深紫色的帘幔之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口叫了一声:“妈。” 两个大人都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艾萍一看见是他就骂了出来:“死崽种!不跟着你老子到处乱跑什么?!” 她还要再骂,秦石汉却伸出一只手制止了她。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地在秦淮的脸上梭巡了好几圈后,突然笑了:“小淮长得很漂亮嘛。” 六岁的秦淮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却本能地觉得不舒服:漂亮是用来形容小女孩的,形容美丽却脆弱的洋娃娃的。总之,不应该用来形容他。 艾萍瞟了秦石汉一眼:“你什么意思?” 秦石汉的笑容变得十分暧昧,他低下头在艾萍的耳边说了几句话。秦淮看着艾萍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柳眉倒竖,似嗔非嗔地道:“畜生!” 秦石汉丝毫不以为忤,还是笑嘻嘻的,手从艾萍的衣襟下面伸了进去,揉捏着她腰间的什么部位,让她发出水潺潺的娇笑。秦石汉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艾萍最后看了一眼秦淮,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在秦淮的面前发生的,他们甚至没有避讳他哪怕一分一毫。 彼时的秦淮虽然什么也不懂,但是他却本能地知道,这一切都不能告诉自己的爸爸。他转身走了出去,在大堂里撞到了正在四处寻找他的秦石明。看见秦淮从后台走了出来,秦石明一把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去哪儿了?爸爸找了你半天…” 秦淮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拉着秦石明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婚宴大厅。那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围着新娘子夸她看起来是多么的漂亮。 可是秦淮看了穿着婚纱的常琴一眼,她足足有两个秦石汉宽,脸上的痘痘用了再多的粉底也没有遮住,冒出来是一颗一颗丑陋的,暗红的囊肿。她一点儿也不漂亮,秦淮心里想。 “淮淮?”面前有人唤他。 二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他一下子从十几年前嘈杂俗艳的婚礼现场回到了这个安静而昏暗的会客室里。面前的秦石明担心地看着他:“你想什么呢?” 秦淮笑了笑:“没有想什么,爸,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 秦石明脸上的笑是真实的平静与喜悦,他像是从小教秦淮识字看花一样,慢慢地有耐心地道:“这里很好的。吃的也很好,睡的也规律。从前身体上的那些老毛病,我最近感觉都好多了。管教们很照顾我,都是好人…淮淮,你就放心吧…” 这些话听起来像是一出荒诞的讽刺喜剧:对于一个命不久矣的死刑犯而言,身体上的毛病被治愈了实在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淮想要笑一笑,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出来任何的表情。 秦石明担心地看了他一眼:“淮淮,你那边还好吗?” 秦淮点了点头:“都挺好的。周哥对我很好,现在纹身店的收入也不错。爸,你放心吧。” 他提到了周之俊,秦石明的神色便有些黯淡:“周警官…还是太可惜了,当年是我们对不起他。” “爸,周哥已经不是警察了。” “我知道,我知道…”秦石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看上去有一瞬间的迷茫:“要不是…唉,都过去了,不提了。淮淮,以后…爸不在了,就只有他能多照顾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对你师父,知道了吗?” “我知道。”秦淮的声音很平静。 秦石明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一件事,爸思来想去还是想问问你…你上次身边的那个医生,是怎么回事?是那个医生的儿子吗?” 秦淮的目光突然微微一动,泛上来说不清是不是柔情的神色。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色十分平静:“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别骗爸爸…你怎么和他成了朋友?” “一来二去的,就那么认识了。爸,你就别担心了。” “你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医生的儿子?” 秦淮突然笑了,笑意很冷:“什么医生?人家现在已经是院长了。这些年来,他混得不错。” “淮淮,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秦淮的脸上突然有一种纯粹而明亮的少年气,他看起来兴致勃勃的:“我不想干什么,但有些人得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冤有头债有主,你不能对人家的儿子…” “他们是怎么对你儿子的?爸,你是不是忘了?”秦淮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冷,他直直地看着秦石明:“他们又是怎么对你的?” 秦石明颓然地摇了摇头:“淮淮,你的后半辈子不能再搭进去了。就到这里为止吧,好的坏的,人都死了…都死了…你就听爸爸的话吧,别让爸爸走得不安心。” 秦淮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的眼睛通红:“爸。” 铁门外响起了三声轻轻的敲门声,然后孙警官和那个年轻的狱警推门而入,脸上都是为难的神色:“十五分钟到了…” 秦淮顺势站起身来,擦了一把眼泪:“行,那我们也结束了,谢谢警官。” 见多了痴缠着要再多说几句的家属,秦淮的配合让他们俩都松了一口气。孙警官上前来:“我带你出去。” 秦淮点了点头,对着秦石明笑了一下:“我两个礼拜之后再来看你,爸。” 秦石明也笑:“好,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等到孙警官和秦淮的背影消失在了那道长长的走廊里不见了,年轻的狱警才走上前来替秦石明重新上铐。他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对秦石明道:“两个礼拜之后…那不就是…” 两个礼拜之后,最高院就会复核审判,并且确定秦石明的行刑日期。 秦石明点了点头,温顺地站起身来:“我知道,警官。” 年轻的狱警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秦淮在监狱门口跟孙警官告了别,苍老的狱警一辈子见了太多的人,许多话到了嘴边却也不知道要如何告诉面前的 第36章 入冬 因为那个姑娘的缘故,安良整个下午都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不是能够用简单的移情共情或者别的什么术语解释的一种感觉。安良受过专业的训练,他可以做到不在诊疗过程中产生移情。 可是他规避不了人类几千年来进化出的本能:物伤其类。 那个姑娘的神情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被迫一遍又一遍回放她眼睛里的绝望和释然。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寻常人通常会在绝望或释然中间二者取其一。但是在这个患者的眼神中,安良看见了这两种感情紧密地交织在了一起。 她对生活绝望,但是对自己释然。 小黄坐在安良对面,神情也不是太好看:“安医生,这个怎么办?” 按照流程,病患的性取向并不在此次的诊疗范围之内,他们应该集中精力在她的自残倾向上。但是沉疴难愈,顽疾已久,无论他们怎么做,都只能治标不治本。 安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先留院观察吧…你等会有机会的时候单独问一下患者,看看有没有别人能够来陪护她…她那个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黄记了一笔,摇了摇头,脸上的神情非常无奈:“那个嬢嬢真的…力气太大了,嘴也太碎了…一路上都在跟我说她女儿怎么爱跟女的搞对象,怎么怎么不听话…我听得脑子都炸了。” 安良停下手上的活,突然看着黄伟因:“你对她女儿的性取向怎么看?”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句话,就好像…他想从自己的生活中寻求到任何一丝的认同感。因为无论安良有多么不想承认,他都仿佛从那个姑娘的身上看到了跟父母出柜后的自己。 黄伟因被他问得有些愣,思索了片刻才道:“要是我自己孩子的话,我肯定希望他…不是这样…但是既然是别人,我其实也没啥感觉…存在即合理嘛,又没有碍着我们什么,我犯不上去管。” 黄伟因的这句回答其实在安良的意料之内,在这样的一个国家,普罗大众面对同性恋的态度基本上都和小黄的态度很一致:只要不妨碍到我,我管你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是如果当事人是自己的子女那就绝对不行,那就是翻天覆地也不行,安良心里一清二楚,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没有在自己的父母面前透露出半点跟自己的性取向相关的东西。 小黄回答完了抬起眼睛看着他:“那你呢?安医生,你觉得呢?” 安良合上面前的病历本,低着头假装在桌子上找东西,含糊道:“就那样呗…还能怎么样…当务之急是这个患者的病情不能再拖了…” 按照安良过往的经验来说,一个已经自杀过三次的人,那就是一心寻死。外力只能绑住她一阵子,早晚她还是会走上没有办法回头的那条路。 安良找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最后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孤独和落寞,在这人来人往的医院里,他觉得再没有比此刻更孤独的时候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小黄问他去不去食堂,安良摇了摇头。等小黄走了之后,他将手机在自己的指间转了几个圈,还是没忍住,拨通了秦淮的微信语音。 这一次秦淮过了一会儿才接起了电话,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就好像安良此时此刻正坐在他面前似的:“喂?怎么了?” 安良往椅背上一靠,用脚将面前的垃圾桶踢的团团转,他声音很轻:“没怎么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嘛?” 这句话就是理直气壮的撒娇和无理取闹了,秦淮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当然行了。你在吃饭了吗?” 安良摇了摇头,然后才想起来秦淮看不见自己摇头:“没呢,不想吃。” “怎么了?食堂的菜不喜欢吃?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点外卖,好不好?” “也不是。”安良将那个垃圾桶踢倒了,也没有去扶:“没胃口,不想吃。” 秦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工作上有什么不开心?” 安良被他这么一问,突然觉得自己此时的行为其实有点儿可笑,就像是在打架中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回家找家长哭诉似的。他之前没意识到自己怎么这么烦人呢?站起来好不好也是个三十岁的男人了,怎么屁大点事还要跟对象说。 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扭捏之后安良立刻洗心革面,说话的语气都强硬了起来,和刚才的那个小可怜判若两人:“怎么可能!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勾!” “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勾”是安良特别喜欢的一个表情包,他拿来当了好一阵子的微信头像。但是这句话豪情万丈的话此刻听起来怎么听怎么别扭,对面的秦淮一时没说话,估计是在想安良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疯了。 隔了一会儿,秦淮才笑出了声,跟哄小孩子似的在电话那头哄他:“好好好,勇敢的狗勾再坚持一下就下班了好不好?要是饿了就跟我说,我给你点好吃的。” 在男朋友面前撒了个娇的安良觉得心情美滋滋,什么乱七八糟的愁绪都没有了。得不到父母的肯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朋友! 于是安良拖长了声音:“我爱你。” 秦淮的声音听起来温柔的像是一泓水:“嗯,我知道。” 秦淮挂了电话之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面前的周之俊从手稿上移开目光看着秦淮:“安医生?” 秦淮点了点头:“估计是工作上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我今天做完了得早点回去陪他。” “行。”周之俊答应得很干脆:“昨天底下的人送了几斤好羊肉来,你等会带点儿回去做给安医生吃吧。” “谢谢师傅。”秦淮揉了揉鼻梁:“他这个工作实在是辛苦,面对的都是那种人…” 周之俊拍了拍秦淮的胳膊:“安医生自己喜欢就行,都是个人自己的选择。” “都是个人自己的选择。”秦淮突然低下了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也是。” 周之俊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你今天上午去看你爸了?” 秦淮走到桌子边拿过了一包烟,给自己点燃了一根:“嗯。” “秦叔怎么样?” “我爸挺好的。”秦淮的脸在一片清澈的烟雾后看起来非常平静:“他还问起你了,说觉得对不起你。” 周之俊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父子俩…要是我能再…” 再怎么样一点儿呢?再位高权重一点?再有话语权一点?而不是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察? 秦淮看着周之俊的眼神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小兽:“当年秦石汉躺在床上不能动的那个月,是我最轻松的一个月。师父,能做的你都已经做了。只可惜最后连累得你连工作都丢了…” 周之俊露出厌恶的神色,时隔多年那种深入骨髓的厌恶还是清晰地体现在了他的表情上:“早知道我当初就该直接打死他得了,畜生。” 秦淮的神色比他平静得多,仿佛在讨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本来第二天你就能去援疆了,援疆回来一切都应该不一样的…只可惜…” 阴差阳错的一天,只有一天,可是却从此改变了两代人的命运。周之俊在对秦石汉动完手的第二天就被停了职,然后迫于压力最后自己主动辞职,离开了他本想要待一辈子的警察队伍。 然后天意弄人,从此种种,不足为道,命运将他们送到了此刻的这条船上。 多年以前他一次最平凡普通的出警,遇到了当时还不足十五岁的秦淮。凡人的一点善念被命运抓住无情地嘲笑,他本想带着秦淮离开那个漩涡,最后却将自己也沉入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辞职离开警队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周之俊坐在自己的出租屋里抽了一整包烟。第二天早上他带着一身的烟味推门准备出去的时候,见到了在他门口站了一整夜的秦淮。 少年的眼睛通红,看见周之俊后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他们俩互相对视着,许久都没有人说话。直到秦淮哽咽着对他说:“对不起。” 周之俊将手上最后一根烟的烟头扔了,上前一步将清瘦的少年拉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拍着秦淮的后背告诉他:“没事,以后你就跟着我过吧。” 他一切都从头开始,自己在泥沼中挣扎出了一条生路,最后如愿以偿地照顾当年引得他动了善念的少年至今。 只可惜,他到最后也没有能够阻止秦淮的父亲发现真相,走上无可挽回的绝路。 他于秦淮,是兄长,是师父,也是他的保护者。哪怕当时的周之俊力量是那么微薄,他也没有一刻放弃过想要保护这个少年。 凡人的善恶难以揣测,秦淮在见识到人心的极恶之后,也无限受益于周之俊对他的善意。他凭借着收集到的爱与善意与命运抗争多年,跌跌撞撞走到今天。突然一朝天翻地覆,他在自己家等到了满身是血的秦石明。秦石明就那么站在玄关处,对着闻声而至的秦淮露出惨然的微笑。 他说:“爸爸都知道了,爸爸杀了他,爸爸现在去自首。” 秦淮有生以来第一次痛哭失声。他面对艾萍,面对秦石汉时都没有哭得那么悲伤过。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的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巨大的悲伤催生了浓烈的恨意,他想与命运和解,命运却冷笑着将他酒杯中的酒倒得一干二净。 于是他将酒杯扔到了一旁,用浓烈的恨意锻造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你不放过我,那我也不放过你。有的人死了,有的人却还活着,任何一个人都需要付出代价。 秦淮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不想再回忆下去了。周之俊沉默地在他的头发上摸了一把,声音嘶哑:“小淮。” 秦淮看着他,目光中的神情和许多年前别无二致:是清澈的,一眼能看到底的黑白分明的爱恨。周之俊恍惚之间,以为面前的人还是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少年。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客户就快到了,手稿改完了的话我陪你下去准备一下吧?早点做完早点回去陪你的安医生。” 他提到了安良,连秦淮自己也没意识到自己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好。” 下班的时候安良给李成发了一条微信:“我来了!” 李成回得很快,这次的表情包是个疯狂点头的土拨鼠。安良看着那只胖嘟嘟的小土拨鼠笑了半天,才拿着秦淮的车钥匙往医院的停车场走。 一出门诊大楼他就被风吹了个哆嗦,重庆的深秋简直来势汹汹,气温一天比一天低。他早上出门的时候只穿了个衬衫,此时此刻冷得恨不得回办公室把自己的白大褂再重新披上。 “冬天快到了。”安良走到扑簌簌掉叶子的梧桐树下后在心里道。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算一算他自己的生日也快到了。 安良以往都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日,毕竟要是说起特殊的日子,一年中的每一天都是特殊的。但是今年不一样了!今年他有男朋友了!他男朋友还特别好! 一想到秦淮,安良觉得自己身上也不冷了,外套也不需要了,简直是有情饮水饱,有情光膀子也热。只可惜他还是低估了重庆的晚秋的威力,他还没沉浸在这样虚幻的温情中太久,一阵邪风就直愣愣地吹了过来,险些给他整个人冻晕过去。果然一切都抵不过物理规律,老天爷就不让有情人好过。 他一路小跑地冲到了停车场,缩进那辆奔驰车里。秦淮的车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像是一辆新车一样,安良拧开钥匙,一阵暖风扑面而来。秦淮车里用的香薰是雪松和檀香味的,迎面吹来的就像是一个白雪皑皑的凛冽冬天。 真的要入冬了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摊牌(如果一切顺利 第37章 光源 开到李成他们部队的路很远,安良老老实实开了高德地图准备顺着导航走,结果耐不过重庆是所有地图软件的天堑,险些被导航导到沟里去。 等他好不容易开到了李成他们部队的门口,已经快要七点了。李成估计等他等了很久,站在一棵树下百无聊赖地踢着石子玩儿。 安良按了按喇叭,李成抬起头来看见是他就笑了,一路跑着过来拉开副驾驶的门跳了上去:“安医生!” 安良看着他喜气洋洋的样子就觉得开心:“对不起啊,我第一次到这边来绕了几段路,你等我多久了?” 李成的身上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特有的蓬勃活力,他和秦淮在这一点上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特质。安良看着他好像什么闲事都不往心头过的样子便觉得有些怅然,什么时候他的秦淮也能这么无忧无虑的呢?也许再过几年,等到他在安良这里获得了足够多足够浓酽的爱意之后,他也许真的会忘记过往的一切不堪,变得和李成一样自由自在无忧无虑。不就是时间和爱吗,这两者他都多的是,安良有信心陪着秦淮耗着。 想到这里,安良转头看着李成笑道:“想吃什么?你安哥请你吃饭。” 李成假模假样地推辞道:“那怎么好意思…” 安良瞟他一眼笑道:“就你那三瓜两枣的牙膏钱!走,我带你去吃个好的!” 他是真的挺喜欢李成的,同时也觉得他不容易:一个外地人在重庆当兵,举目无亲不说连津贴也没有几个,娱乐生活更是乏善可陈,自己也许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 因此安良油然而生一股豪气,决定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带着李成尝试一些合法的高级娱乐方式!落到具体操作上就是:吃日料。 要么说安良其实就像他妈说的那样是个菩萨心肠,他看上去日天日地放荡不羁,其实根本见不得别人落难受苦,哪怕是受委屈也不行。安老太太从前呲他:“土地庙里我看他们该供着你在那龛上!” 等到安良带着李成在那家以昂贵闻名的日料店落座后,李成才意识到不妥,他有些局促地看着安良:“安医生,这个也太贵了吧!吃点别的就好了,哪儿真能让你破费啊?” 安良一边点菜一边笑:“拉倒吧你,你难得从部队里放个假出来。等你以后发财了再请我吃饭,行吧?” 他将手里的菜单还给服务员,推给李成一杯清酒后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你上次约我吃饭那次,我看你怎么兴致不太高的样子?那天出什么事儿了?” 这李成估计也是个一觉睡醒忘记昨日爱恨情仇的,听见这句话思忖了片刻才回忆起来安良说的是哪一天:“啊!那天!” 他喝了一口清酒,险些把自己的眼泪都辣出来了:“那天我正好跟我妈视频,听见她给我说了件事儿。这事儿的当事人安医生你也算是知道…虽然事情本身跟他没什么关系…” 他这一展开简直就是三纸无驴离题万里,安良不得不把他的话头拉回来:“你给我说重点。” “重点就是他叔叔,秦石汉,你记得不?”李成清了清嗓子,说得激情澎湃。 安良点了点头,他当然记得:“怎么了?” 李成说起话来跟小学语文老师上课似的循序渐进循循善诱:“我老家是安徽芜湖的,安医生知道吗?” 这安良还真没留心过,他只知道李成是安徽人,对于芜湖这座城市的了解全来自网络上的梗:“然后呢?” “那个城市很小的,人和人都认识。我妈之前跟秦石汉他二姨是一个纺织厂的,两个人关系很好的。安医生你知不知道,秦石汉十几年前为什么从芜湖来了重庆吗?” 安良之前听秦淮略微提起过一点秦石汉的发家史:左不过是在安徽赚得差不多了,将目光投向了彼时尚且只是一个码头城市的重庆。不得不说秦石汉的眼光还是独到的,谁又能想到短短的十几年过去,重庆如今是整个中国经济发展地区中那么重要的一个版块了呢? 但是李成的神情却告诉他,一定不是因为那么简单的原因。事实上,李成此刻的神情非常复杂,是一个混合着厌恶,不齿与怜悯的神情。 于是安良犹疑道:“为了…做生意?” 果不其然,李成摇了摇头,他将手上的筷子放了下来,脸上的神情仿佛是到了什么垃圾回收站:“我妈跟我说,他当初离开芜湖,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走的。” 作风问题这么古早的词汇简直就不在安良的认知范围之内,他迷惑道:“不应该啊…他当时生意做得挺大的了,又没结婚,能有什么作风问题把他从一个城市里逼走啊…” 李成冷笑了一声:“因为他当时玩的是小孩子,还不到十岁的小孩子。” 安良的大脑处理了一下这句话,整个人立刻就炸了:“什么玩意儿?” 李成的神情还是那般厌恶又不屑的:“这事儿零几年的时候闹得挺大的,因为那小孩子的家长每天都去他的工厂门口拉横幅,后来小孩子的妈妈还准备拿着刀跟他同归于尽,好在被人拦下来了。但是那之后,这厮估计也不敢在芜湖待下去了,毕竟那地方那么小,谁和谁都认识,所以到重庆来投奔了他哥。” 李成喝了一口酒,将嘴里的那句话顺势啐了出来:“畜生,死得好。” 李成的这句话虽然粗鲁也不符合传统意义上的“死者为大”的老思想,但是他却实实在在地代表了许多人面对“恋童”这件事时的态度:这是文明社会中不可饶恕的罪行。 安良平素自认道德底线其实并没有那么高,但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两件罪行一个是吸毒,另一个就是恋童。他本身并不喜欢小孩子,但这不妨碍他对任何侵害儿童的人深恶痛绝。 于是一瞬间他就和李成达成了共识:“死得好。” 死得好,简直死得太便宜这个畜生了。安良带着几分酒意,恨不得冲到公墓园里把秦石汉的墓碑一脚踹翻。 李成将杯底的清酒一饮而尽:“就是这个事儿。我想起来我第一次见你,就是你去那个看守所做精神鉴定。那天我妈跟我说完我恶心得要命,所以约你出来吃饭的时候连表情包都没心情发,越想越觉得想吐…” 李成还在说着什么,安良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发散了开来,始终觉得哪里有一些微妙的不对劲。 这点不对劲随着和李成谈话的深入逐渐清晰了起来,他想起来了,秦石汉刚来重庆的那一年,算起来秦淮也刚刚不到十岁。 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让安良在温暖的日料店包间里冷得连手指都在打颤儿。 许多前因后果此刻被再清晰不过的一条线连了起来:秦淮在秦石汉墓碑前说的那一个词,他看着自己亲生叔叔墓碑时的神情,他第一次从背后抱住秦淮时那刹那间片刻的僵硬,以及…他们第一次亲密的时候,秦淮浑身都在颤抖…现在想来,那样的颤抖不是紧张和害怕,应该是恐惧和抵触。 秦淮本能地在抵触他人对自己的侵犯。即便他掩饰得那么好,好到被情欲冲昏了头脑的安良根本没有察觉出来他的抵触。而自己作为他的爱人,对于秦淮内心的挣扎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一无所知的态度。 这样的人,怎么配爱人呢? 愧疚和自责如排山倒海之势,让安良几乎都听不到面前的李成说的每一句话。还是李成给他倒了一杯酒:“安医生?” 安良此刻才回过神来,他着急忙慌地将所有情绪都压了下去,生怕在李成面前露出一分一毫的不对劲来:“不好意思啊,刚走了个神儿。” 他拿起杯子和李成碰了一下,清脆的像是玉石碰撞的一声响。这点金石之音让他神魂归位,神色也如常了:“你刚才说什么?” 李成也是个脾气性格特别好的,面对安良的走神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还是笑嘻嘻的:“我是说,我下个礼拜就要去成都上军校啦!以后再想约安医生恐怕就不是每周都得行了,安医生等我放假从成都回来再一起吃饭!” 安良闻言有点儿惊讶:“你考上了?” “嗯。”李成点了点头,满脸都是对未来的期许,这点期许让他的整张脸看起来洋溢着一种肉眼可见的被称为希望的光芒的那种东西:“读上几年就能一直在部队里待着啦!我爸妈老念叨我没学历,正好现在也能堵上他们的嘴。” 安良看着面前充满希望的李成,心中的那一点心酸时不时地冒出一点小气泡来:他的秦淮,本来也可以拥有这样光明灿烂的前途。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安良其实并不知道,他有限的信息来自于支离破碎的碎片拼凑出来的断断续续的故事。其中黑暗的过往被旁人有意识地遮掩,落到了安良的耳朵里虽然依旧不堪入耳,却已经是被美化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故事了。 真正的真相,他连影子都不曾触碰到。 于是安良将自己的酒杯斟了个满,给李成也到了半杯:“那就祝你前程似锦,一帆风顺。以后休了假一定要来重庆,我们请你吃饭!” 他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我们”从嘴里说出来的有多么流畅,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话里话外都带着秦淮这么个人了。 李成没听出来他话里的第二层意思,没心没肺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江湖再见!能认识到安医生这个朋友,我觉得很幸运。” 安良心里想谁不是呢?那一次不情不愿的出外勤,不止给他带来了一个男朋友,还给他带来了李成这样的一个朋友。人生可真是处处有奇缘,日日能相见。 他们俩推杯换盏到了九点多钟,一出门冷风一吹两个人才都傻了,像两只刚从洞里出来的土拨鼠似的看着对方:“你是不喝酒了?” “对啊,不是你给我倒的吗?” 安良颓然地摸了一把头发,造型也懒得支棱了:“行,那你等会儿我来叫个代驾。” 手机一掏出来他才发现秦淮给他发了挺多条微信问他在哪儿吃完了没用不用来接的,安良虽然一时半会没手回他,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安良的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有人惦记着的感觉可真好啊! 一直等到代驾将李成在部队的门口放了下来,回过头问安良:“老板,你去哪里撒?”之后安良才反应过来:“去江北那个刺客纹身,地址是…” 他正准备要掏出手机找地址,结果那代驾熟门熟路地打了一把方向盘:“那地方我认识路,老板不用找地址了。” 安良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但是他懒得再追究下去了,摸出手机来给秦淮回微信:“我刚吃完,把人送回去了。现在来纹身店找你?” 他知道秦淮一定会回得很快,于是便没有关闭手机屏幕。等了片刻之后果然秦淮回了:“好,我等你。” 等到秦淮的回信之后安良长舒了一口气,往座椅后背上一靠便闭着眼睛有点儿想打瞌睡。半睡半醒之间还是代驾司机轻轻喊醒了他:“老板,快到了,您要不醒醒瞌睡?” 安良揉了一把脸,摇摇晃晃坐了起来。他实在是非常的不清醒,连多给司机转了五十块钱都没反应过来,只好笑道:“多的那五十块钱就当是小费了,师傅辛苦了。就停在这街边上吧,我走过去。” 他从车上下来,重庆的晚风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都吹的清醒了一点。同时浑身上下又出现了那种刺栗感,安良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 他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纹身店所在的这条街到了晚上还是挺热闹的,人来人往地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安良摸了一把脸,摇了摇头往前走。 眼看着纹身店就在前面了,安良活动了一下关节准备开始一路小跑。还没跑上两步就看见秦淮拉开门走了出来,看见安良之后就笑了,等看见安良还在哆嗦之后他整个人的笑意就更深了。秦淮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朝着安良跑了过来,重庆的晚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很清晰:“别跑了,你不冷吗?” 安良无知无觉,朝着那一道光走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本来指望这章有点内容的,可惜住院了三天……下章补上吧 第38章 难收 独行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被秦淮温热的外套兜头盖脸地一裹,安良才意识到书中所说的“醉死温柔乡”是什么意思。 秦淮的黑色外套里是暖融融的,混合着奇妙清冷与热忱的檀香味,是一个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生机。在重庆深秋初冬傍晚寒凉的晚风之中,像是一幕足以遮天蔽日挡风遮雨的毛毡,将安良整个人裹在了一片毛绒绒的温暖触感之中。 他嘴里的声音都是含糊的,从衣服的缝隙之中看着秦淮笑道:“怎么啦?怕我冷啊?” 秦淮的手隔着大衣在他的脊背上摸了两把,好像在顺什么小动物的毛:“嗯,怎么走过来了?车停在哪儿了?” 安良这个时候才觉得清酒的劲儿有些上头了,他脚下的步伐踉踉跄跄的,整个人好像没骨头似的半靠在了秦淮的怀里摇着头,声音含糊:“喝多了,车让代驾停在永辉超市那边了…” 这句话说出去半晌之后都没听见秦淮的回答,于是从外套中挣扎出半个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半分是因为酒意,半分是因为爱意:“怎么了,不高兴了啊…”他撒娇似的道:“下次不喝这么多了好不好嘛…” 秦淮站稳了脚步,掀开那外套,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借着这风一吹就动的屏障,低下头飞快地在安良的嘴角边亲了一下,带着点濡湿的笑意和温柔:“没呢,就是怕你吹了风难受。” 他将安良往自己的怀里裹得更紧了一点,半扶半拉着:“你喝成这样了,晚上就别去燃烧喝酒了吧?” 他这么一说,安良才想起来自己下午的时候约了陈奇和周文也晚上一起去燃烧喝酒。于是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飞快地在群里发了一句:“计划有变,晚上我就不去了。” 一时间群里面像是纽约的时代广场,到处都是咕咕咕咕的鸽子声。以陈奇叫嚣得最厉害,他不仅在群里骂,他还私戳安良:“安总,太不够义气了吧!周文也我都约好了,卡座我都开好了,你不能自己脱单了就不顾兄弟的死活吧???” 安良半分内疚感也没有,放鸽子放得心安理得快快乐乐:“我要和秦淮回家看电影睡觉,谁要参与你们那些低俗下流的文娱活动!你和周文也去喝吧,最好喝上头了能把关系确定了那我就得喊你一声爸爸。” 打完字之后他也不顾陈奇在那边怎么哀嚎,将手机揣回兜里抬头看着秦淮:“我想回家了。” 秦淮摸了摸他的脸颊,神情非常温柔:“好,我去店里把东西拿上就开车带你回家。” 说是要拿东西,安良没预料到拿的是那么憨实的东西。等看到周之俊拎着一袋和他神情气质都极不符合的生羊肉走出来的时候,安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傻了。 那羊肉挺新鲜的,塑料袋里还有血气,配上周之俊冷厉的神情和满臂的纹身,看上去他像是刚杀了人分了尸去抛尸的犯罪分子。 安良觉得自己的酒意都被吓醒了,对从二楼走下来的周之俊油然而生了一股敬意:“周哥晚上好。” 周之俊笑起来之后神色缓和了许多,眉目之间的凌厉之色也消散了:“安医生,这是我朋友从乡下带给我的羊肉。你们拿一点回去让小淮做给你吃,小淮做羊肉很好吃的。” 秦淮走上前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了周之俊手里的羊肉,那羊肉有点分量,让秦淮的胳膊都跟着往下一坠:“好,谢谢师父。” 周之俊打量了安良一眼,笑道:“安医生喝酒了?” 安良觉得自己的脸都跟着红了起来,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跟一个朋友喝了几杯…没想到这么上头呢…” 周之俊点了点头,顺手给安良端了一杯热水,用的还是秦淮的保温杯:“回家之前喝点热水会舒服一点,小淮晚上多看顾着点安医生。” 秦淮看着安良将那一杯热水喝完了,对周之俊语气也很亲昵:“这还用师父交代我啊?没别的事我们先回去了?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去把车开过来。” 后半截话是对着安良说的,此刻他无论说什么安良都只会乖巧点头,笑眯眯地抬起手招手送着秦淮出店门。秦淮无奈地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喝糊涂了这是。” 等到秦淮出门之后,安良才转向了周之俊。此刻他脸上的红潮也跟着退了一大半,整个人神色看起来清明多了:“周哥,问你个事儿。” 周之俊在他身边坐下,整理着桌子上不知道是谁散落了一桌子的纹身手稿:“嗯,什么事?” 安良揉了一把脸,斟酌着让自己听起来不像是个疑神疑鬼的偏执病患者:“最近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刚才来的路上也是…” 周之俊多年做警察的警觉性让他慢慢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点燃了一根烟透过清澈的烟雾看着安良:“这事儿我之前听小淮和我提起过一次…大概是两个礼拜之前了?安医生今天还觉得有人在跟着你吗?” 安良点了点头,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恐怖电影看多了,心里面总是毛毛的…算了,估摸着是我自己瞎疑心呢…” 与安良的自我安慰不同,周之俊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他掸了掸手上的烟灰,沉吟着开口:“这件事我找人去查查,安医生你先别紧张。最近去哪里都让小淮陪着你,等查出来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安良的本意只是问一嘴,听周之俊这么一说他反而有些赧然:“也没什么事…倒是让周哥跟着费心了。我寻思我这上班也没得罪什么人啊,身上那三瓜两枣的能招惹谁惦记啊?” “安医生这话说的就太客气了,你的事情就是小淮的事情,我肯定会上心的。”周之俊的笑容似乎是浅浅地堆在了他的脸上,让人看不清楚这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再说,有的时候,有些事情也未必是你本人招惹上的是非…” 安良觉得周之俊的后半句话不太对劲,但是被酒精泡木了的脑子让他无法顺畅地思考。纹身店的店门开了,裹挟进来一股寒风,是秦淮走了进来:“回家吗?” 于是安良将所有的疑问都抛在了脑后,他站起来冲着周之俊挥手:“那周哥,我就先走啦?” 周之俊将嘴边的烟取了下来,也笑着道:“行,过几天来玩。” 等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街边之后,周之俊还倚靠在店门上沉沉地打量深不见底的长街。他脸上的神情是木然的,也是冷漠的。 “父债子还,还真是亘古不变。”周之俊揉了一把自己的鼻梁,转身回到了已经空无一人的店中。铁门被他轻轻地合上,像是一头兽类的牙关被他举重若轻地拉了下来,掩藏了一切看不见的深渊。 秦淮把车开到了地库之后熄了火,看着副驾驶上盖着自己外套睡得不省人事的安良露出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将车窗放了一条缝下来,也没有叫醒安良,就这么静静地陪着他待着。 秦淮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安良裸露在外面的半截小臂,露出一个很伤脑筋的神情,似乎是拿不准要不要把他的胳膊也放到外套下面盖好。只可惜还没等秦淮想出个子午寅卯来,安良便轻轻地挣扎了一下醒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声音里带着浓厚的鼻音:“到了?” “嗯,到家了。”秦淮摸着他的侧脸:“我背你上楼吧?” 安良嘴上推辞着:“那哪儿行啊,有手有脚的哪儿能让你背我啊…”,实则就是活脱脱的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残废,车轱辘话在嘴里倒腾了七八遍也不见这人有什么动作的。 秦淮纵容地笑了笑,绕到车子这边来打开了车门,冲着安良张开了双臂:“来,上来。” 安良酒壮怂人胆:“上哪儿?我要在上面。” “好好好。”秦淮根本懒得跟醉鬼计较:“你在上面就你在上面,快,我们回家了,地库里太冷了。” 安良往他身上一靠,身上的外套就掉落了下去。他倒是心安理得地靠在秦淮的肩头不动了,让秦淮无奈地看了看地上的外套和后座的羊肉半晌,最后不管不顾地决定先伺候好眼面前的这位祖宗。他将安良背到了背上:“回家。” 上电梯的时候安良都还是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秦淮身上的味道好闻得紧,像一只吃奶的小狗崽似的在秦淮的肩颈间嗅来嗅去。秦淮把他的身体往上托了托,语气很温柔:“好点没?还难受吗?” 安良非常诚实地酒后吐真言:“不难受了,有点饿了。” 秦淮简直拿他没办法,说话之间的吐息就在安良的耳边:“刚吃完又饿了?那你想吃什么呀?” 安良拖长了声音想了半天,实则答案在他嘴边呼之欲出:“想吃羊肉。”末了补充了一句:“你做的。” 秦淮打开了家门,将怀里的醉鬼放到了沙发上摊好,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行,那你等着,我去给你做。” 安良半梦半醒间听见了房门关了又开的声音,大约是秦淮下去拿了羊肉和外套回来,他也没怎么在意。此刻的安良正处在一个最舒服的微醺的状态,彗星撞地球,陨石砸天坑,他都懒得多看一眼。 因此安良也并没有看到,在自己家门口一闪而过的那个面色阴霾的年轻人。 年轻人目光沉沉地透过门缝看着屋内,看着无知无觉地倒在沙发上的安良,他怀里的匕首冰冷,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就在他正要往前再走一步的时候,他听见了电梯到达的声音。 仿佛兜头一盆冷水,年轻人面色上一闪而过的狂热立刻如潮般退去,他闪回了逃生通道那黑暗的,逼仄的角落之中。 他看上去像是这个城市里所有见不得光的人的一个缩影。 最后唤醒安良的是厨房里飘过来的一阵一阵的羊肉的香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秦淮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被子都给他盖上了,难怪安良觉得自己在梦里爬了半宿的火焰山。 厨房里秦淮的背影看上去沉默而让人分外心安,他拿着一把小汤勺站在锅前面搅着什么,灶上的炉子冒出咕噜噜的氤氲的香气。这是安良的认知中,最接近一个“家”的画面。他小的时候虽然父母对他不错,但是熬不过双职工家庭特有的忙碌和二老在工作上的高尚追求,能够背着书包回家看见父母站在锅灶前忙碌,对于安良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信号。 于是安良什么话也没说,支着头靠在沙发背上看着秦淮在厨房里忙碌。 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五脏六腑都是妥帖而平整的。屋外的寒风凛冽与潇潇雨歇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在这一个斗室之中暖黄的灯光下,有人为了他的一句话忙碌在厨房里直到此刻。 最后还是秦淮感觉到了动静回头来看,正好撞上安良炽热的看着他的眼神。于是秦淮一下子就笑了,站在厨房里对他道:“醒了?稍等一会啊,羊肉汤马上就好了。” 安良此刻的心思全没放在羊肉汤上,他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冲着秦淮理直气壮地张开了双臂:“抱我起来,腿麻了。” 其实哪里用得上他添上那欲盖弥彰的后半句话呢?秦淮闻言立刻就拧了小火,将汤勺放了下来,走到安良的身边将他整个人半搂在怀里,覆在他耳边道:“清醒点没有?认识我是谁吗?” 安良埋在他的颈间,笑嘻嘻的:“认识,我男朋友。” 他像是寻找水源的小兽似的在秦淮的脸旁嗅来嗅去,如愿以偿地和自己的心上人唇齿相依,言谈吐息间都带了暧昧的神气。找到了水源的人理直气壮的不抬头了,手顺着秦淮光裸的脊背一节节地摸了上去,所到之处都是一朵朵盛开的花。姿势过分得亲密和暧昧,在秦淮的身上也点燃了一把火,他搂着怀里的安良,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想做吗?” 喝了一点酒的人格外得诚实,安良的眼睛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看起来还是亮晶晶的,他点着头,目光赤热无处遁行地看进了秦淮的心底里去:“想。” 秦淮脱了身上的衣服,将口袋里的手机扔到了茶几上。他什么话也没说,俯下身来吻住了安良湿漉漉的眼睫。 作者有话说: 开始放飞自我地写,一切以文理流畅为前提 第39章 沼泽 这一场喘息和天翻地覆不知过了多久才结束了,安良在口舌生津和口干舌燥之间来回徘徊,最后一丝力气也没有地半靠在秦淮身上,连声音都是沙哑的:“不错,真不错…” 秦淮被他逗笑了,俯身含着安良的唇角轻轻摩挲着,犬齿擦过是细碎麻痒的疼痛:“具体哪里不错?展开给我说说?” “耍什么流氓啊…”安良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腻在他的怀里不肯动弹:“我非得给你列个清单嘛,你怎么不喊我给你写个工作报告?” “你要是愿意写,我肯定仔细看。” “滚滚滚,流氓不流氓啊!” “这会觉得我耍流氓了?刚才怎么不看你反抗呢?”秦淮笑得特别开心,一声声笑像是一朵朵沉沉地绽放在安良头顶的花:“想不想去洗澡?” “不想,让我再抱会儿。”安良的手在秦淮的纹身上摩挲着,顺着那些流畅的摇曳的枝叶蜿蜒而下,突然轻声道:“疼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问秦淮这些纹身疼不疼,还是那些往事疼不疼。秦淮的背后是一团漆黑的迷雾,旁人自然可以为了满足窥私欲肆意窥探,但是安良作为他的爱人,却不舍得让他受这份委屈。 秦淮抚摸着他脊背的手略微停顿了片刻,才顺着原定路线继续下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已经不疼了。” 不是不疼,而是已经不疼了。这一瞬间,安良觉得秦淮知道自己想要问他什么。 最后还是安良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再不情愿起来也挨不住洁癖作祟:“我去洗澡。” 没想到刚坐起来又被秦淮伸出一只手按了下去:“我去给你放点水你泡个澡,然后出来吃夜宵。” 他这么一说,安良才想起来炉灶上还炖着羊肉汤,立刻就急了:“你火关了吗…别煮沸了…” 秦淮走时还没忘在安良的头上顺手摸了一把:“我看着火候呢,火候还没到。” 接着他将茶几上的手机摸到了手心里,朝着厨房的那一点暖黄中走去。 安良泡在一缸温热的水中,感觉自己浑身都酥软了。他懒洋洋地划开手机屏幕,不出所料地看到了陈奇在两个小时以前发给他的破口大骂的微信。安良唾面自干,毫不在意,笑嘻嘻地发语音给他:“在燃烧玩得开心嘛,我给你预告一下,我的夜宵是我对象亲手做的羊肉汤!你是不是还在吃果盘呢?” 发完之后他都觉得自己欠得慌,陈奇肯定想顺着网线爬过来活活砍死他。 倒是周文也半个小时之前给他发了一条微信,安良一点开就笑了:“听陈奇说,你上个礼拜和我吃饭去了?那顿饭在哪儿呢,我咋没吃到啊安总?” 安良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秦淮假装周文也接了安良他妈电话的那一天。第二天安良实在没憋住,当作笑话跟陈奇说了,肯定是这大嘴巴转头就告诉了周文也,所以周文也趁势来兴师问罪顺便趁火打劫。 安良毫不含糊,发了个两百块的红包过去,附上了一句话:“下周喝酒我请,感谢兄弟!” 夜店的垃圾网速也没影响周文也抢红包的速度,他知礼守节,回赠给安良一个笑话:瘫倒在卡座上仿佛睡死了一样的陈奇四仰八叉地暴露在了安良的手机屏幕上。 安良仿佛被人点了笑穴,瞅着这张照片笑得根本停不下来,一直等到秦淮到浴缸里来捞他,他还在边笑边发微信:“你照顾着他点儿,他好不好算个富二代,别被人绑架了!” 周文也飞速回了他一句:“我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秦淮走进浴室,冲着仰面靠在浴缸里的安良笑道:“还不肯起来呢?羊肉汤冷了就不好喝了。” 他说着走上前来,将湿漉漉的安良从浴缸里半抱了起来拖在自己怀里往厨房走。安良走了一半才惊觉自己掉了满地的节操,他慌忙去拉秦淮:“裤子裤子,我没穿裤子!” 秦淮的笑声简直能把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他亲昵地打量了安良一眼:“你遮掩什么,有什么我没看过的?” “那也不能不穿裤子!”安良保持了仅存的最后的理智,冲进卧室里抓了一条裤子穿上才冲回厨房。秦淮已经替他盛好了一碗汤推给他:“刚好能吃。” 羊肉酥烂,枸杞像是一朵朵盛开的小红花漂浮在碗里,氤氲的香气是这个初冬的寒夜里最温柔的妥帖。安良喝了一口后将剩下的半勺喂进了秦淮的嘴里:“你也尝尝。” 在这一盏暖热的灯光下,他与秦淮分食着碗中的一碗汤。这样寻常的温暖的场景,在很久之后还被安良时不时地回想起来。什么是真心呢?他笃定,在这片刻,秦淮一定对他有过真心。 “你生日准备怎么过?”秦淮收拾着碗筷突然问安良道。 安良正处于饱暖后脑子血液循环不畅的状态,闻言愣了一下:“不是还没到呢?” “嗯。”秦淮转过身看着他,眉眼间笑意温柔:“十二月二十五号,是不是?我记着呢。” 安良的生日特别好记,自从圣诞节这个概念在中国流行起来更是如此。他想了想:“我一般都是岔开日子过的…二十四号跟朋友过,然后二十五号那天跟我爸妈亲戚他们一起吃个饭。” 他说得很简单,但是其实远不止吃个饭那么容易:安良在父母两头家里都是最小的孩子,名副其实的幺儿,也是老一辈长辈的手上宝。每年他的生日父母两边的亲戚能够凑够饭店里一个最大的包厢桌子,要不是最近两年的政策不允许,安良他奶奶都能给他整个腰鼓队来。 每逢这样的场合,安良必然要像个吉祥物似的露个脸,将生日过得身心俱疲才能回去。但是他本身就是家族观念挺重的人,也乐意趁这个机会让老人家开心开心。所以一般都是他挑圣诞节那一天跟朋友们庆祝完了,第二天老老实实回家尽孝。 安良啰里八嗦地将自己去年是怎么过生日的绘声绘色给秦淮描述完了,末了补充道:“二十四号那天你跟我们一起吧?也没别人,就陈奇周文也他们几个,都是你见过的朋友…” 他生怕秦淮不肯去,一股脑儿的把所有的人都报了出来。秦淮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这份紧张,笑着伸手在安良的头上摸了一把:“我是你男朋友,肯定要去的。” 他将洗好的碗筷收回柜子里,看着安良:“想要什么礼物?” 安良假装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回归到俗套的嬉皮笑脸:“想要你。” 秦淮被他逗笑了,眼神暧昧的像是袅袅的烟雾:“不都是你的了吗?” 他正了色,站在厨房那盏灯的下面凝视着安良:“我想给你一个一辈子忘不掉的三十岁生日。” 这句话此时听起来像是祝福,后来安良才知道,这是一句诅咒:秦淮真的做到了。 “之俊,这是他最近几次接的病人,应该都在这里了。”一个中年人将手上的照片递到了周之俊的面前:“他这段时间比以前要谨慎,我们也没查到太多东西。” 这个中年人看上去比周之俊还要大上好几岁,喊他的时候却很亲昵,难得的是周之俊的神色也没有觉得半分不妥的样子。他自然地接过照片,来回翻了翻:“最近他还去开飞刀吗?” “嗯。”那中年人的神色有些厌弃:“出一次飞刀十几万,他怎么可能不去。不然的话,就凭他那点工资…” “寻常的三甲医院医生就算是去县城开飞刀,也就几千块的劳务费,安院长倒是财源广进。”周之俊的话里听不出来喜怒,随手翻着手上的照片:“这些人的身份都确定了吗?” 那中年人的目光从周之俊的手上挪开:“都确定了,等会我让下面的人整理出来给你看。他这个生意不是普通的开刀,所以那么贵…” 周之俊往沙发上仰了仰,看上去有点儿疲惫:“行,你要是觉得有什么特别可疑的就单独拿出来给我看看。然后…”周之俊低下头想了想:“找几个人跟着他儿子安良吧,做得隐蔽一点,别被他儿子发现了。” 中年人大概是会错了周之俊的意思:“要动手吗?” “动什么手,”周之俊笑了:“我的意思是,找几个人保护着他点。上次他来和我说总觉得最近有人跟着他,我知道那也不是你的人,所以心里不太放心。他儿子…跟他不一样,是个好人。” 中年人看着周之俊的目光很温和:“好,之俊。” 周之俊的腰上传来一阵麻木的钝痛,他看了看窗外的阴雨天笑道:“这次发作倒比以前好多了,看来安良给我办的那个理疗卡还挺有用的。” 中年人从茶几下熟门熟路地摸出了一瓶药油,示意周之俊转过身去。他按摩的动作很熟练,周之俊在浓重的药油味中听见他问自己:“还疼吗?” “好多了。”周之俊的姿势很放松,这种放松是他和秦淮相处时都很少流露出来的放松:他总想照顾着秦淮,总担心自己哪里没有做到位,时时刻刻都在看着眼前的少年。但是在这个中年人面前,周之俊的放松是一种全然不设防的懒洋洋的信任:“这么多年了,你按摩技术倒是一直在进步。我看你回头开个按摩店得了?” 中年人看着周之俊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疼惜的神情,但是这点情绪一分一毫也没落在他的语气里。他的语气温润平和:“你这是老伤,得一直调理。你平时在店里的时候,也不要一下子工作太久了…时不时地要站起来走动走动…不是当年了。” 最后几个字从中年人的嘴里说出来,有一种凄然的苦涩。周之俊倒是笑得很高兴:“你怎么年纪越大越琐碎了?的确不是当年了…”他感慨道:“宋平,我们俩认识多少年了?” 中年人似乎想起了很久之前的往事,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不定:“你十七岁去当兵那年我认识你的,今年有二十年了吧?” 周之俊转过头来看着他笑道:“班长,我俩认识已经有二十年了呢!” 宋平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他揉捏着周之俊腰上的伤势:“有的时候我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样子…还是第一次叫我班长时候的样子…一晃眼二十年都过去了。” 周之俊沉默了片刻:“是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二十年的光阴弹指之间转瞬而逝,当年初出江湖的少年人已经到了中年。许多事情在日复一日的日出日落中不动声色地改变着,但是人类之间最纯粹的肝胆相照的侠义却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人间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周之俊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而绵长,他睡着了。宋平低下头看着他的睡颜许久,最后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与此同时的重庆市男子监狱,秦石明突然从睡梦中惊醒。 他连从床上猛然坐起来这个动作都做不到,哪怕他的身体叫嚣着想要立刻坐起来,他手腕上铐在床头支架上的手铐也立刻阻止了他的动作,发出一阵阵让人听了齿寒的锁链声。 于是秦石明只能像溺水之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他的呼吸太急促了,在这静僻的牢房里听起来潮湿而沉重。秦石明不用伸手去摸,就知道自己一定浑身都是冷汗。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自从他杀了自己的弟弟之后,梦境似乎就像是避难之所一般与他无缘。但是刚才,他却突然做了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站在潮湿的沼泽地边,天空是阴沉沉的,像是冷眼打量着他的旁观者。秦石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片沼泽,但是他却觉得自己疲惫极了,似乎立刻就能躺在地上睡着。 于是正当他想要找一个舒服的地方躺下的时候,秦石明却听见一旁的芦苇荡里有动静。他勉强走过去,看见一个少年背对着他站在那岌岌可危的芦苇荡边,似乎随时都会陷入深不见底的沼泽。 秦石明觉得那人的背影很眼熟:“你站在那里干什么?你快回来,这里不是人走的路。” 喊了几声,那人也没有回头答应他。秦石明有些着急了,他扒开一人高的芦苇,想要走到那个少年的身边去。但是那个人突然回头了。 梦境里那是秦淮的脸,他看着秦石明,目光平静得没有一丝生气:“爸爸。” 秦石明猛然从梦中惊醒。他一伸手,只抓到了一手的风。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雪夜 梦境里的恐怖情景和现实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让秦石明大口地喘息着,徒劳无功地拉动着手腕上的锁链。这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引来了值夜班的狱警的注意,有人带着警棍走了过来,站在栅栏外头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不睡觉?” 秦石明从声音里判断出来今晚值班的狱警不是老孙,他冷汗涔涔地道:“对不住,警官,睡蒙了。” 秦石明一直都是这所监狱里的模范犯人,面对一个生命所剩无几的死刑犯,狱警们也并不吝啬最后的善意。值班的狱警闻言顿了顿才道:“你也别想太多了,早点休息吧…这么晚了大家都要睡觉的…” 他约莫是会错了意思,以为秦石明在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做噩梦,重复了一遍:“别想太多了。” 秦石明感激于这名狱警拙劣却真诚的安慰:“是,谢谢警官。” 值班的狱警又四处看了看,见一切都没有异样后才回了值班室。他的同事正在喝着浓茶翻报纸,见他进来了便抬起眼皮:“老秦啊?他怎么了?” “没什么事。”值班的狱警将警棍放回了桌子上:“睡不着,说是做噩梦了。” 他的同事便有些感慨:“估计是心里头清楚着呢…这换谁都睡不着了。” 他指了指桌子上的一个档案袋:“你还没告诉他吧?” 值班的狱警摇了摇头:“老孙说要自己告诉他,我就没多过问。上面说的是哪天来着?” 那个薄薄的档案袋像是一个黑洞,将两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谁也没有伸出手去碰那个档案袋。良久,还是那个看报纸的老狱警说:“说是这个月二十五号提请复核,复核完之后一个礼拜就执行。” “那不…正好是元旦吗?”“是啊…不过…早点投胎也好。” 自从进入十二月,安良的每一天可以说是充实无比:他先送走了李成去成都读军校,然后科室里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年终总结。具体要总结出什么东西来安良不知道,但是他自从十二月开始每天上班忙得就像一个被鞭子抽得团团转的陀螺,片刻能停歇的时间都没有。 那天一上班黄伟因就告诉他,之前三十七床要自杀的那个小姑娘被家属办了出院,说是要转诊,也不知道转诊到什么地方去了。 安良闻言皱了皱眉:“还能转到哪里去啊?咱们这儿不就是最大的公立了嘛…转去安宁医院没必要啊?” 小黄看上去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也不晓得,出院手续是马医生去办的,我们不好过问的。” 安良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行吧,别转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私立医院就行了,我就谢谢她了。” 有人敲了敲诊室的门,胡护士伸进来一个胖胖的脑袋:“安医生,在忙啵?” 安良收了手上的咖啡杯,笑道:“胡姐啥子事情?” 胡护士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挥了挥手上的信封:“今年的评优资格!想不想知道咱们精神科的是谁?” 安良一看她的脸色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却也愿意配合着她演戏:“那让我来猜猜…护士肯定是胡姐吧?除了你还有谁配的上这个光荣的称号?” 胡护士笑得见眉不见眼的:“你这个嘴甜的哦!医生是你,高兴吧?” “真的假的?”安良自己都震惊了,他自问虽然工作态度也算得上兢兢业业,但是实在算不上劳苦功高,这种每年抢破了头的评优资格怎么就会落到自己头上了?但是容不得他多想,胡护士把信封往他怀里一塞:“二十四号开表彰会!记得穿得正式点啊!到时候要发奖金的!” 她刚一转身,黄伟因就立刻面目可憎地伸出了一只趁火打劫的手:“安医生,请客。” 安良也不含糊,打开手机上的美团外卖,点了五百多块钱的下午茶后对黄伟因说:“等会外卖到了你拿去给大家都分了,咱们俩天天躲办公室里吃独食早晚得被人戳脊梁骨戳死。” 小黄答应得非常清脆:“好嘞!” 安良下午坐在办公室里想了想,还是借着抽烟的由头走到了门诊大楼下的花堂边给秦淮打了个电话。他想在第一时间和自己的爱人分享一切,无论是此刻的荣耀还是未来可能的苦楚。 秦淮那边不知道在干什么,听上去很吵,但是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平静:“想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安良一连“哈”了好几声,放松地靠在花坛边上伸长了腿,轻轻捶着自己的腰:“什么时候能不想你啊?跟你说个好消息…” 他絮絮地把自己评上优了这件事告诉了秦淮,好像还是从前上学的时候得了小红花回家跟爸爸妈妈炫耀似的,末了着重加强语气强调了一句:“有奖金呢!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对于秦淮来说算不上什么,但是他在电话那头听起来比安良还兴高采烈:“真的啊?那今天我来接你下班然后我们去超市买点菜,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 当然好,哪儿有不好的?安良因为秦淮的这一句话立刻产生了一点类似于归心似箭的情绪,恨不得立刻就下班冲到秦淮身边去。 快挂电话的时候安良随口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呢?怎么这么吵?” 秦淮停顿了片刻才回答他:“店里来了几个客人,一起来的,说话的声音有点大…你怎么了,是不是听不清我说话?” “那倒不至于,”安良本来也没放在心上,随意地从花坛边站了起来:“那我先回去上班了,一会儿见啊!” “嗯,一会儿见。” 秦淮将手机揣回外套的口袋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的时候略微蹙着眉:他从来都不喜欢这样,即便知道周之俊有的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但是这丝毫不妨碍秦淮本人对于所有沾染着血腥,暴力和潜在社会规则的这一切的厌恶。 周之俊和宋平对视了一眼,走到秦淮身边摸了摸他的头,是个对待晚辈十分亲昵的姿势:“安医生打电话来了?” 秦淮点了点头:“他说他们单位今天发奖金了,是什么评优…?” 安良的生活离秦淮太远了,这两个字从秦淮嘴里说出来都带着迟疑。倒是站在一旁的宋平笑了:“评优资格是吧?每个单位都有…之前你师父在警队每年都得,拿了奖金就都攒起来给你…”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了心。秦淮的脸色有些黯然,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周之俊与他相处多年,看见秦淮的神色微变就冲着宋平轻轻摇了摇头,自己手上加了把力气在秦淮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你不爱看这些就早点回去吧,不是说安医生等着你呢?开车了吗,没开车的话开我车去…” 周之俊正要在裤袋里掏车钥匙,却是秦淮摇了摇头:“没事,我开车了。” “开的还是那个奔驰?”正在低头看着手机的宋平突然问了一句。 “嗯。”秦淮显然不想多说,飞快地冲着他们俩挥了挥手:“那我就先走了。” “好,路上注意安全。” 等到秦淮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口,宋平才摇着头笑着对周之俊道:“孩子大了,真是不好管教了。” 周之俊冷眼看着前面的一片狼藉,声音却很温和:“这个你是最知道的。” “可不是吗?”宋平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当年就是这么管教你的。” 他的神色一转,脸上有一点担心的神情:“但是那个车…我还以为秦淮早就把它烧了…” “我问过他,”周之俊揉了揉眉心:“他说他想一辈子都记得那天晚上的事…” “这孩子,气性也太大了。”宋平摇了摇头,弯腰将滚到自己脚边的一节带着血迹的钢管捡了起来。看见周之俊的神色不太好,他体贴道:“要不你先回车上休息吧?这里有我看着,把东西拿到了就走。” 周之俊从他手里拿过那节钢管,手指在上面轻轻划过一条痕迹:“这个市口挺重要的,我看着他们收完尾再走吧。” “那也行。”宋平没有坚持,他往里让了让,将周之俊拉到了远离风口的位置。 秦淮将车停到了四院的停车场里,坐在车上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下去接安良。秦淮自己的心里很清楚,他对于这个医院有着难言的厌恶和恐惧,从他小时候开始就一直如是。 四院作为重庆最大的公立医院,一天中从日出到日落,每一条小径上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有病人,也有家属。 从重庆下属的地级县市里来求医问药的老百姓往往手中死死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报告单,那就是他们或者他们亲人命运的宣判书。 医院是人世间所有的人情冷暖生老病死的缩影,秦淮在车上坐了十几分钟,就像是在看一场荒诞不经的话剧。 看着看着他的思绪就飞远了,他想知道,自己当年被送进来的时候,旁人是如何看自己的呢? 他停车的这个位置右边就是医院的行政楼,行政楼比别的门诊楼看起来安静清闲了很多。秦淮的目光来回打量着这栋楼,手指紧紧地握成了拳。 他知道这栋楼里面有谁。 秦淮想了许久还是不打算下车,他不想冒着被安志平认出来的风险。事实上,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来四院接安良,也许是因为替安良觉得高兴,也许是想要做戏做得再细致一些,又也许…他只是想见一见安良罢了。 一片雪花落到了车的挡风玻璃上,很快就融化了。秦淮抬起头来,却看见越来越多的数不清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扬扬而下。 重庆今年的初雪,终于到了。 他皱了皱眉,想起安良早上走的时候并没有带伞。秦淮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扶手箱里取出了一把伞,打开了车门。他将黑色帽衫的帽子拉了上去,朝着安良所在的门诊楼跑去。 被看见就被看见吧,他不想让安良独自一人走进这寒冷的雪夜。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就开V啦,非常感谢支持!想了想还是不愿意为了制造悬念而制造悬念,水到渠成的揭秘更合理,也就是这一两章的事情,非常感谢大家 第41章 最后 秦淮还没有走到门诊楼的楼下,远远地就看见了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从门诊楼里走了出来,身型挺拔而修长,站在那里格外惹眼。他果然没有带伞,抬头皱着眉一脸恼火地看着灰沉沉的天空。天空上的云层层叠叠,像是翻滚着的灰色的海浪,拍打着崖边的嶙峋瘦石。 安良的神情看上去像是个小孩子一样,既有对下雪天的高兴,也有对自己没带伞的恼火。两种表情交织在他的脸上,看上去格外得真实而生动。 他是一个鲜活的,活灵活现的,因为凡人最寻常的喜怒哀乐而被冠以神冕的美人。 安良在医院的人缘应该很好,站在那里几十秒的工夫,就有两三个带了伞的护士问他要不要和自己同行。秦淮看着这人一一笑着拒绝了,自己却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黑色公文包举过了头顶,不由得颇有些无语:这个能人显然不忍心对芳龄小姑娘们厚此薄彼,伤了其中哪一个的心。眼看着这架势是打算“牺牲我一个,造福千万家”地靠自己在漫天纷纷扬扬的雪中闯出一条路来了。 安良提腹吸气,正准备开始冲刺,结果刚迈出去一只脚就听见了秦淮的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不得不来了个急刹车,整个人的重心都有点儿不稳,差点没在湿滑的门诊楼地面上就地来了一个劈叉。 他老人家整理好仪态,才又惊又喜地看向秦淮的方向:“你怎么来了?!” 秦淮穿着黑色的风衣,拿着伞噙着笑看着他,走到安良身边才把声音压低了一点:“我记得你早上出门没带伞呢。” 他们二人站在一起实在是惹眼,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患者都朝这个方向多瞟了几眼。安良后知后觉的老脸一红,将心头激荡而起的温情爱意都暂时压制了下去:“回车里说。” “好。”秦淮从善如流,将伞举过安良的头顶:“地上挺滑的,你走慢一点。” 安良知道这人方才必定看见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那一个劈叉,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话没说出口之前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知道了。” 他们一同并肩走进了这雪夜。秦淮将一大半的伞都倾斜到了安良的头上,自己露了半边身子在风雪中。雪花在他的肩头上落下又消失,转瞬即逝。他的眉眼间沾了雪,又被温热的呼吸融化。 “看着就像白头发似的,”安良心里想:“不知道秦淮老了会是什么样子。” 恍惚之间他觉得自己此刻这个走起路来小心翼翼生怕滑倒的样子,与秦淮并肩而行的时候倒当真像是一对须发皆白的老头子一起散步。 “若能共淋雪,就算同白头。”安良想起了从前看过的一句话。但是旋即他便将这点听上去不那么吉利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驱散了出去:“呸呸呸,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的。” 身边的秦淮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却偏过头冲着安良笑了笑。他眉目清俊,眼角柔情万种地荡开了一道风波。身后风雪如晦,天地之间是一种脏乱的灰白,独留他一个人干干净净地站在那里,就像是风雨来临之前无处藏匿的那道光明。然而,世人不会知道,风雨也是他带来的。 坐到车上后,安良拍了拍自己的袖子。秦淮将安全带系好,看着他的动作:“还是沾到雪了?” “没事,就袖口有一点儿。”安良不以为意:“还好你去门口接我了,这雪看着不大倒是挺冷的。” 秦淮将车平稳地开上了回家的路:“嗯,你这几天上班多穿一点,马上就入冬了。” 安良很喜欢他们之间这种琐碎的日常对话,在这样寒冷的雪夜像是一簇温暖的小火苗,让人的心里都是温情脉脉的暖意。细碎的日常,日复一日的生活,寒风归家的那一碗热汤,这才是这个世界最可贵的寻常。万家灯火处,人间故事长。 “说了要给你庆祝,要不要先去买菜?”秦淮开到了岔路口,偏过头问安良。 “好。”安良对这一片都很熟:“开到前面那个路口转弯,国贸下面就有一家超市,也好停车。” 秦淮依言转了个方向:“想想要吃什么。” 于是副驾驶上的安良顺理成章地扳着手指数了起来:“想吃沸腾鱼,想吃芋儿鸡,想吃水盆羊肉,想吃小龙虾…” 他每说一个菜,秦淮就笑着应一声。安良一溜烟儿说了七八个菜之后,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不是太多了?吃不完吧…” 他眼大胃口小这个毛病从小就有,安老太太没少因为这个请他吃竹笋烧肉,却还是没纠正过来他这个毛病。 秦淮却摇了摇头:“想吃什么都行,有什么要紧的?我都记下来了,等会买菜就行。” 安良眨了眨眼睛,心中迟钝地反应了过来这就是秦淮对于自己没有宣之于口的纵容和偏爱了:他在自己亲妈那里都没得到的纵容,在自己的男朋友这里得到了。 这个恋爱谈的,太美了,安良面无表情地想,他现在饭也不想吃了,有情饮水饱!还需要吃那么俗气的一日三餐吗?! 这是他第一次和秦淮一起逛超市。从前谈恋爱的时候安良也和当时的男朋友一起来逛过超市,但是那时候他是做饭的那个人,也就没办法全身心地享受逛超市这件事。但是和秦淮在一起却不一样,他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做,连购物车也不推,走在一旁当他的甩手大爷,看见什么喜欢的就全扔进购物车里。 秦淮的记忆力惊人,安良在车上随口报出来的七八个菜名他全记住了不说,还能腾出精力来记住安良平常喜欢吃什么水果:“买一点车厘子吧?还有奶油草莓?” 安良虽然工资就那么点,但是从小的家庭条件让他花起钱来脑子里面完全没概念。再加上刚得了四千块钱的奖金,整个人就豪情万丈挥金如土,具体表现为买起车厘子来不看价格:“行,买几斤吧。” 结账的时候一共三千多,安良条件反射地就要拿出手机来自己付账,结果被秦淮不动声色地拦住了手:“我来。” 估计是两个男人争着买单的场面在超市里太不常见了,他们虽然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但是看起来关系就很亲昵。收银的小女孩抿着嘴笑着看他们,忍了又忍估计是没忍住:“帅哥…你们俩…?” 安良没说话,他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袒露自己的性取向。倒是秦淮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还对着那个小姑娘笑了一下。 安良心里挺不是滋味的,等到了停车场没人的地方才小声对秦淮道:“刚才…不好意思啊…” 秦淮正在将手上的购物袋放进后备箱里,闻言抬起头来看着安良,笑道:“怎么了?” 安良觉得这个人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一时之间有点儿着急:“哎呀就是那个小姑娘嘛,我怕你多想…” 秦淮将后备箱的盖子放了下来,顺势在安良的头上摸了一把:“我说过,你怎么舒服怎么来。” 等到两个人坐到了车里,秦淮才接着道:“你和我在一起,应该是我感谢你。不管你愿不愿意对别人说我们俩的关系都不要紧,你自己不要委屈你自己,我没事儿的。” 他一边倒车出库一边声音温和道:“我想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要说清楚了,不要成为隐患。” 安良看着他的侧脸,突然又想起来了那一句“若是同淋雪,也算共白头”。秦淮想要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秦淮想要和他白头偕老。 他们其实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并没有长到可以谈论地老天荒的地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安良笃定他们一定会一生纠缠在一起。 秦淮是无端擅闯入他领地的不速之客,但是让人留下来安营扎寨的却是安良自己。 快开到家的时候,安老太太给他来电话了。安良一接起来就要面对自己亲妈的诘问:“这周末咋又不回家呢?” 安良被她吵得头都炸了,就跟被CIA逼供的外国间谍似的,说起话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回回回!我可太思念您和我爸了!天上下刀子我都回来,行吗?” 安老太太逼供成功,心满意足地开始说正事:“今年你生日给你订两桌要得不?” “啥玩意儿啊?”安良莫名其妙的:“咱们家亲戚不就固定的那么几个人吗?每年都是一张桌子,今年多出来的那张桌子坐谁啊?就算我二姨二姨夫三姨三姨夫全部老树开花地生二胎了也坐不满吧?” 安良的脑洞越开越大,突然警惕了起来:“我那天看微博上一个新闻说两家人换了孩子好多年之后才发现!”他戏瘾发作,声音中悲痛欲绝:“妈,是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被找到了?你们相信我,生恩哪有养恩重!无论对方是谁,我都不会认他们的!你和我爸就是我唯一的父母…” 秦淮在一旁扶着方向盘无声地笑得发抖。 安老太太对牛弹琴半天之后不出所望地生气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糟心玩意儿!是你爸和你爷爷之前单位的一些老同事老朋友,大家也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寻思你三十岁这也算个整岁数,给你整隆重点儿不成啊?” 秦淮听见了安老太太的这句话,眼神不易察觉地微微一动。 安良虽然信奉“男人三十一枝花”,平日也没对自己的年龄有什么担忧过。但是他妈就这么把“三十岁”这三个字透过车载蓝牙赤裸裸地砸他脸上了,身边还坐着秦淮这么个二十岁刚出头的男朋友,安良还是觉得老脸有点儿挂不住:“成是成,但是谁要跟他们那帮老头子吃饭啊…都多少年没见了…这整得跟老年旅游团似的,咱们一家人还怎么玩啊?” “你懂点事儿吧我的祖宗!”安老太太恨铁不成钢:“你爸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啊?三十岁了还不懂事呢?你趁这个机会跟叔叔伯伯们多熟悉一点,对你没坏处…” 安良一听她说这些就头大:“知道了知道了,再说吧再说吧…” 论起敷衍人来,安良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安老太太被他敷衍得七荤八素的,只能抓紧安良挂电话前的最后几秒再次升华主题扣住题眼:“周六回家吃饭!别整忘了!” 安良阴阳怪气地顶嘴:“我三十了!我记性不好很正常!” 等到挂了电话,安良烦躁地不想说话。秦淮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没有开口,只是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安良的手腕:“快到家了。” 安良反手握住了他伸过来的那只手,握到了一手的暖意。 秦淮与他十指相扣,单手开着车,目光看上去很平静。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他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心。 入了冬之后的天光越来短,好像一天没怎么耽误就已经到了暗沉沉的傍晚。安良每天早出晚归地上班,对于日子的流逝全来自于科室里那只勤劳的报时鸟小黄。 这一天他顶着满身的湿寒走进科室,就看见小黄笑着看着他,面色和煦如同春风,充满了对于同志的春天般的温暖:“安医生,晓得今天是几号不?” 安良心里想我又不傻,我不知道我还不会看日历吗?于是他瞟了一眼墙上的挂历:“二十三号?” “错错错。”小黄摇头晃脑的得意:“这是你二十代的最后一天,明天!我们安医生就三十了!” 安良摘下围巾,伸手指着科室门外:“请你立刻给我滚出去。” 他在黄伟因这里毫无威严,黄伟因神神秘秘地凑过来:“我们给你准备了惊喜,明天安医生就勤等着吧!” 安良嘴上说“我信你个大头鬼”,实在思绪已经眉飞色舞地飘远了:小黄他们给他准备了惊喜,秦淮一定也给自己准备了惊喜。那会是什么样的惊喜呢? 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人间天界在一瞬间不分彼此。 作者有话说: 请两只手开车,注意行车安全。 下一章就是我期待已久的生日派对了。 第42章 大寒 十二月二十四号这一天,安良从早上出门准备上班的时候开始,心情就非常好。 天公作美,这一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下着小雪,但是阳光却还是金灿灿的。安良站在窗边拉开窗帘,险些被阳光晃了眼睛。 “今天天气真好。”安良快快乐乐地走到客厅里去,对着正在摆早饭的秦淮笑道:“之前天都是阴阴的,但是今天倒是出太阳了。” 秦淮把加热好的牛奶端给了安良,在他睡得乱蓬蓬的头发上顺手摸了一把:“还是要穿大衣去上班,不然中午去食堂肯定冷。” 他眉眼之间全是温柔的笑意:“今天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安良提前三四天就和陈奇还有周文也约好了晚上一起聚个餐,都是熟悉的狐朋狗友,所以他整个人也放松得很:“行,没什么病例的话大概七点就下班了,你来接我之后直接就去饭店呗。” 他喝了一口牛奶,才想起来:“周哥去吗?我那天发微信给他请他去,他答应了的。” 秦淮正在替安良剥鸡蛋,闻言笑道:“他要去的,昨天晚上还问我具体位置呢!但是他第一次见你朋友他们…” 秦淮的担心没有宣之于口,但是安良却很快明白了。他慷慨大方地分给了秦淮半个鸡蛋:“没事儿,陈奇他们你又不是没见过,都是好相处的人。” “那就好。”秦淮微微一笑:“那我们就等着晚上见啦。” 安良把最后一块烤面包塞进嘴里,站起来拿起椅子上的公文包:“打工去了!走!” 秦淮特别捧场地跟在他身后:“加油,勇敢的狗勾。” 这句玩笑话让安良一直到科室里的时候,嘴角都是咧开的,整个人喜气洋洋的仿佛中了五百万。科室里的小护士以为他为了今天的事情高兴成这样:“不至于吧安医生,四千块钱这么高兴的哦!” 安良这才想起来今天上午全院还有一个表彰会,于是他顺坡而下:“金钱,是人类最好的朋友,知道吗?” 小护士被他逗得一乐一乐的:“下午外科那边有一台脑部的开颅,得让你过去做个术前评估。我把你的名字登记过去了,三点半别忘了哦!” 安良点了点头:“患者什么情况啊?” 小护士在电脑上看了一会儿:“好像是个什么老领导,年纪蛮大的了,脑子里面长了个瘤子要开颅。” 安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行,我知道了。” 他手上捧着两杯咖啡,用肩膀撞开了科室虚掩着的门:“您的咖啡外卖到了,快过来接一下!” 黄伟因特别配合他每天早上的这出戏:“哎呀哎呀谢谢小哥,放在那里就好了。” 安良不干了:“你这个顾客没礼貌,过来接一下不知道吗?我们送外卖的风里来雨里去,怎么基本的尊重都不给我呢…” 他还在那里吧吧吧地说,黄伟因笑得撑不住了,走过来接过安良手里的两杯咖啡:“谢谢安医生每天都给我带咖啡。” 安良家楼下就是一家星巴克,这几年来雷打不动的每天早上一杯美式,一杯焦糖玛奇朵,活生生把自己买成了一个尊贵的会员。他不以为意地道:“赶紧喝,喝完咱俩去那个表彰会。” 黄伟因正是因为这件事,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抓了个发型,看上去精神抖擞:“我也能有奖金呢你知道嘛,两千块钱!” “嚯!”安良配合地吁了一声:“再攒攒你就能买房了,是吧?” “可不咋地,”小黄眉飞色舞:“两千块!能买零点三个平方米,装个马桶我都得蹲在上面撒尿。” 安良闻言差点笑得咖啡从鼻子里喷出来,他不受控制地想了想小黄蹲在马桶上撒尿的样子,越想越觉得画面实在太美自己有点儿不敢看了。” 四院的表彰会每年都固定在行政楼的大会议室里举行,这会议室估计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就没有翻修过,随处可见上个世纪的装饰。安良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之前去看的电影《你好,李焕英》里面的那句话:“八十年代…这是工人的年代!” 黄伟因和他有同感,他一边给他们俩找了两个靠前排的座位坐下,一边小声道:“这个地方破得哟…” 安良瞟了一眼暗红色的大礼堂座椅上面斑驳的陈年污渍,将心头弥漫上来的一阵反胃压了下去:“坚持一下,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回去了。” 两个小时,他只需要在这里坐上两个小时,就能揣着四千块钱和一张奖状高高兴兴把家还。 表彰会一开始照例就是领导讲话,安良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台下做一个没有感情的鼓掌机器。卫健委的几个领导讲完之后,就轮到了他爸安院长。 老头子在工作场合看上去还是挺正派严肃的一个人,根本看不出来在家里和安良吹胡子瞪眼的气势。他老人家啰里八嗦说了五分钟后,才宣布表彰环节正式开始。 首先上去的肯定是外科妇产科儿科这样的热门科室,安良好整以暇地坐在下面十几分钟,才听到了自己和胡护士的名字。 他和胡护士对视一眼,在雷动的掌声中往台上走。越走越觉得尴尬,这场合简直就像是他和胡护士正在举行结婚仪式似的。于是安良越走越快,恨不得这件事赶紧结束。 从自己的父亲手中接过了证书和奖金之后,安良准备按照流程开始发表获奖感言。稿子都是提前写好了的,他一直揣在兜里,前天晚上还声情并茂地给秦淮朗诵过。 只不过朗诵了一半就被别的事儿给打断了。 安良手往口袋里一摸,摸了一手空。众目睽睽之下,他在口袋里掏了好几把之后才意识到坏事了:昨天的那件外套*脏了之后被秦淮扔进了洗衣机里,现在身上的这件是他早上出门的时候临时抓的,口袋里空空如也。 全院两百多号人都坐在底上看着他,个个都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安良觉得自己此刻就像电影里面正在进行文艺汇演的沈腾一样,除了尴尬就是局促。 于是他只能临场发挥,清了清嗓子就开始讲:“首先…非常感谢医院同事们的信任,给了我这个表彰,我一定会再接再厉,在精神科扎根,发光发热…” 他眼看着坐在前排的小黄闭上了眼睛,露出了不忍卒听的神色。 让他在人潮人涌的夜店DJ台上蹦迪可以,让他在这么正经的场合发表无聊的演讲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 但是安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进行下去:“我一向认为,扎根在门诊才是医生的使命。在未来,我也会继续工作在临床一线,为患者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这回脸色难看的人变成了他爸,安良用余光都能看见安老头子在瞪他。借着这个由头表完了决心,安良决心见好就收:“就是这样,谢谢大家。” 全程没有一句话赞美领导和组织的,不是安良不想做这个场面工夫,实则是他的稿子丢了,自己临场发挥只能捡最要紧的说。 安院长看上去是好不容易等他胡闹完了,安良还剩三个台阶没下完就听见他老人家说:“下面请麻醉科的同志们上来。” 安良摸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笑嘻嘻地捏着手里那个装着四千块的信封问小黄:“我说得怎么样?” 小黄压低了声音:“你可真是个祖宗,你看看谁获奖感言是这么说的?后面一排领导脸都绿了!” 安良压根没放在心上:“我稿子估计丢在家里了,太丢人了。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得要求加钱,没有五千块钱我决不上台。” 他在口袋里又摸了摸,心里觉得有点可惜:那稿子是他特意去百度上下载的,还花了他四个文库金币呢!结果没派上用场,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洗衣机里被搅碎了。 安良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演讲稿并没有被扔进洗衣机里。相反,此刻正被秦淮握在自己的手心中。 秦淮将车停在了离监狱很远的地方,手上把玩着自己从安良外套口袋里拿出来的那薄薄的一张纸。他想起了昨天晚上,安良在自己面前念这张稿子时的样子。 “在此,我想衷心地感谢医院的领导们:是你们无私奉献的精神一直激励着我,感染着我,鼓励着年轻的医者们…” 秦淮记得,安良昨天晚上一边念一边笑:“酸死了…这都写的什么玩意儿啊…我要吐了…” 秦淮也听不下去了,他伸手将笑得歪倒在沙发上的安良拉到了自己的怀中。早上看着安良出门的时候,他明知道演讲稿在另一件外套之中,想了想却还是没有提醒安良。 等到安良下楼之后,秦淮走到洗衣机那里,将这张演讲稿拿了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中,将那份演讲稿重新读了一遍之后,嘴角有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然后秦淮手上用力,将那份演讲稿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打开车门,缓缓地走了下去。 这次来监狱门口接他的狱警还是上次的孙警官,他看见秦淮后搓了搓手迎了上来:“来了?这下雪天,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 秦淮的笑意恰到好处:“谢谢孙警官,我跟我爸见一面少一面了,肯定是要来的。” 老孙的脸上有些难看,他又搓了搓自己的手,打开第一道铁门后侧身让秦淮先进去。这个积年的老警察偷偷觑了一眼秦淮的神色:“有件事我给你透个风,你不要跟别个讲。” 秦淮目光温和:“孙警官请讲,我肯定不和别人说。” “你爸的复核决定下来了,一个礼拜之中执行,那天早上应该还有一次家属会面。算上今天的,你还能跟他见上两面…但那一次见面时间就短了,有什么想说的话,今天就要说出来,晓得不?” 这个老警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送给了秦石明父子一点温情和善意,被秦淮郑重的双手接过:“多谢孙警官,我知道了。” 铁门被拉了开来,在少年的脸上投下了明暗不定的阴影。秦淮脸上的绝望一闪而过,神情流逝的快得好像从不曾存在过。 孙警官替他打开了会见室的门,声音压得很低:“今天跟你爸多说几句话吧,我在外面盯着。” 安良捧着奖状和奖金兴高采烈地一路走回了门诊楼,沿途上全是恭喜他的同事,还有要分奖金的小护士们,花团锦簇的热闹非凡。黄伟因在他前面替他推开了科室的门,安良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边,秦淮也走进了面前阴冷的,好像深不见底的会见室。 有人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地住在高楼,有人狼狈不堪命如草芥地深陷泥沟。二者若是相安无事地守着这云泥之别倒也罢了,只可惜世人的凡心一动,就能让九重天三重殿全见了鬼去,神仙也拦不住凡人粉身碎骨地奔赴万劫不复。胡然而天,胡然而帝,五感尽失,堕入红尘。 “爸爸。”秦淮拉开椅子,在秦石明的面前坐了下来。 秦石明笑了笑,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淮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秦淮一开口就是琐碎的日常,从纹身店里的生意一直说到自己的一日三餐吃了些什么,巨细靡遗得仿佛恨不得让秦石明跟他一起度过每一日。 秦石明刚开始还在笑,然后慢慢的笑容就不见了,等到秦淮近乎絮叨地说完了话之后,秦石明的眼角滚落了一滴眼泪。 秦淮伸手去擦自己父亲脸上的眼泪:“爸爸,你怎么哭了?” 秦石明的眼泪多得根本擦不完,顺着秦淮的手背流进他的袖口里就是湿漉漉的一片。他的口齿不清:“淮淮长大了…你长大了…爸爸就放心了…爸爸就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 秦淮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机械的,不停歇的替自己的父亲擦拭着眼泪。他的动作轻柔,落在秦石明的脸上就是一道一道温热的痕迹。 秦石明终于停止了流泪,他的双眼通红:“淮淮,爸爸知道上路的日子了。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你自己了…”他突然低着头自嘲似的笑了一下:“从前爸爸也没能保护好你,是爸爸的失职。往后的人生路,你要好好走,不要乱回头。” 秦淮的笑容悲怆而温柔,在这昏暗的会见室里,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要不是你,我至今都还…” “不要说了!淮淮!”秦石明的情绪突然激烈了起来,他慌乱地打断了秦淮的话:“那些事情不要再想起来了!他已经死了,你妈也已经死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伤害你了…”那自嘲的笑容回到了秦石明的脸上,显出讽刺性的生机:“你要往前走,不要回头。” “好,好。”秦淮看着自己的父亲:“我答应你。” 得到了他的这一句话,秦石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整个人松懈了下来。他看着自己儿子的目光中全是爱意,是不该出现在一个死刑犯眼中的温情脉脉:“往后你只许在清明节的时候去爸爸的墓上看看,别的时候都不许去,记住了吗?” 秦淮浑身剧烈地一抖,他明白秦石明这句话的意思。 你我父子一场,日后每逢清明再见面即可。余下的时候你都要心无挂念地活,就像往事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秦淮的眼泪落了下来,落在了秦石明按着他的手背上。 父子一场,缘分到今日也就快要结束了。这一世留下来的,竟只有温热的一双手和通红的一双眼睛。 秦石明最后对秦淮说的话是:“淮淮,你是爸爸这一生中最骄傲的事情。” 他目送着秦淮离开了会见室,等少年人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那条长廊之后,秦石明微笑着转头看向老孙:“孙警官,我记得,死刑犯是有权利拒绝行刑前的近亲属会面的吧?是不是要提前写一个什么表格?” “是。”老孙条件反射地道,旋即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劳烦警官替我报上去,我要申请拒绝那一天的近亲属会面。” 这一年的平安夜赶巧,遇上的是大寒的节气。 安良对节气一无所知,但是对体感温度却清楚的不得了。他晚上下班一走出 第43章 视频 第二天是周六,安良不用上班,因此他睡觉之前心安理得的连闹铃都没设,踏踏实实打算一觉睡到大天亮,睡到日上三竿。 其实也不是他忘了设,实在是昨晚到最后安良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手机被他丢到了不知道哪里去,他感觉自己不是睡过去的,而是晕过去的。 安良睁开眼睛,预想之中的头痛欲裂和浑身黏腻都没有袭来。他用胳膊遮住眼睛,在床上轻轻动了动,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应该是他晕过去之后秦淮还给他擦了擦身体。 “醒了?”身边有人问他。 安良吓了一跳,他以为秦淮早就起来了。转过头正对上秦淮笑着看他的眼睛:“头疼不疼?喝不喝水?” “不疼,不喝。”安良一口气回答了两个问题,还抛出了一个问题:“几点了?” 秦淮摸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快下午一点半了,三十岁生日的第一天快乐。” 安良侧过头,在秦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起来了,你再躺会。” 他和家里人约好的吃晚饭时间是五点半,安良还剩四个小时把自己倒腾出个人样。他深觉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整个人一跃而起后火急火燎地在卧室里找衣服和裤子。 他找了一圈没找着,还是秦淮弯腰从床下把他的睡衣拖了出来:“在这里。” 安良瞟了一眼就想起来自己的睡衣是怎么掉在了秦淮的床头边的,整个人的脸就红了,恼羞成怒:“哎呀快给我。”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秦淮笑了笑,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了安良:“这会儿倒害羞起来了?昨天晚上怎么…” “闭嘴!快闭嘴!”安良扑过去捂住这人的嘴:“再说我就走了!” 他觉得自己真是越活越过去了,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不成熟不稳重。遥想自己二十岁生日的时候还在准备着考研,现在倒好,只知道跟自己的爱人争一争床上事了。整个人就像是躺进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之中,舒服得根本不想动弹。 他把衣服穿好,坐在床头边摸着秦淮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我等会儿直接去我爸妈家接他们,你要不要去店里?要是去的话,我先把你带过去…” 秦淮反手和他十指相扣:“我今天不去…你晚上少喝点酒,昨天喝的不少。” 安良笑了:“全是家里的亲戚和我爸老单位的领导,能有什么喝的啊,我看我得喝旺仔牛奶。” 他起身后弯腰在秦淮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这一下亲的就不想走了:“在家等我?我早点儿回来,好不好?” 秦淮拍了拍安良的后背,声音很温柔:“好,我在家等你。” 安良快要出门的时候,正在满地找车钥匙,他不记得昨晚上代驾给他们送回来后自己迷迷糊糊地将车钥匙扔到哪里去了。他正找得忘我,就听到秦淮喊他的名字:“安良。” 秦淮平常很少喊他的全名,多数时候喊他安医生,在床上喊得就更暧昧了。算起来他们在一起这么久,还是秦淮第一次喊他的全名。 安良回过头:“怎么了宝贝儿?” 秦淮站在卧室的门口凝视着安良,他赤裸的上身没有穿衣服,冬日的阳光像是为他镀了一层金边。在这样暖融融的阳光下,他眉目间还是清冷的,唯余语气缱绻:“我爱你,你要记住。” 安良心中一动,逆着光站在门边的秦淮身影清瘦而挺拔,是人们赞颂的神明,是洪荒初始时踏水而来的开创者,是推他入崖却又和他一同跳下来接住了他的神明。 安良揉了揉眼睛,似乎是想将这片刻的瞬间刻进自己的脑子里面。他听见自己说:“我记得,我也爱你。” 这是他们在分别前最后的对话。 安良在开车去接自己爸妈的路上心中反复回味着这段对话,越想越觉得美滋滋的。还有什么能比出门前收获喜欢的人这样的告白更让人心动的呢?怕是没有的,给五百万都不想换的那种甜蜜的喜悦。 他咧着嘴一路开到自己家父母的楼下,看见他爸正半蹲着在给安老太太拍照。小区里的梅花开了,安老太太正在陶醉地摆姿势,时不时还指挥他爹:“哎哎哎,上来点,你那镜头往高了举!显得腿长!” 安院长是个半吊子的摄影爱好者,具备一切半吊子的业余爱好者的特征:技术欠缺,装备齐全,人菜瘾大,不听建议。他老人家有一阵子特别爱给安良拍照,一拍就是五十几张,难得的是张张都是废片。后来安良一看见自己爹拿起相机立刻拔腿就跑,饶是这样,也不妨碍他老人家看着相机里面自己的大作沾沾自喜。自从安良搬出去住之后,现在的受害人换成了安老太太。安良坐在车上看着他妈翻他爸的相机,越翻脸越绿,最后手一挥:“什么臭篓子技术,你别给我拍了!我等会喊我儿子给我拍!” 她老人家的儿子坐在车里按了按喇叭,笑眯眯的:“爸!妈!” 两个人一齐回头,安老太太甩着丝巾小跑过来:“这么冷的天!你搁这儿等多久啦?” 安良下车替他爸妈拉开了车门:“没事儿,车里暖和,快上来吧!” 安院长背着手走了过来,先是对安良一点头,然后将面前的这辆奔驰车上下打量了一遍:“这车不错,哪儿来的?” 安良关上车门:“一个朋友的,我总不能让你们跟我一起骑摩托车去。咱们也不是印度人,做不出来一辆摩托车上挤三个人的事儿,对不对?” “哪个朋友?”安院长显然没打算把这事轻轻揭过。 安良倒车出去:“工作上认识的朋友,您问那么多干啥啊?打算给整个忘年交?我都三十了,爸。” “你也知道你三十岁了?三十岁了还是一个人!”安老太太抓紧时间教育他。 安良莫名其妙:“我不是一个人,我还能变成一条狗啊?” 要不是他手里握着方向盘,安老太太估计能单手把他拎起来从车窗里扔出去:“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少跟我打岔啊!明年,明年必须给我谈个对象。你说你工作也不差,长得也凑合,怎么就没个小姑娘愿意跟你?不止是你,还有你那几个朋友…” 别人和狐朋狗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安良这里就是一个人不结婚,一群人跟着挨骂。安老太太有着东北老太太特有的热情和母爱,安良这一圈子的朋友全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一个也跑不掉,都得老老实实接受她爱的叮嘱。 安良好不容易一路忍到酒店,心里不知道跟自己说了多少次“算了算了,我的生日她的受难日,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好不容易把自己安慰好了,结果在酒店门口正撞上迎面朝他走过来的陈奇。 这人昨晚在夜店里喝得神智不清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此刻不知道吸了谁的精气,一脸的喜气洋洋精神抖擞:“安良!” 安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他这话刚一说出口就险些被安老太太从背后推了一个踉跄:“你这孩子!陈奇这孩子是我喊过来的,你们俩从小跟兄弟伙似的,你三十岁生日喊他来怎么着啦?” 安良心中苦不堪言,他妈实在是不知道她心中的好孩子陈奇昨天晚上那癫狂的劲儿。安良此刻看见他就觉得头疼,趁着亲戚朋友们不注意把陈奇拉到了一边去:“你等会说话嘴上把点门啊!我爸妈他们根本不知道秦淮的事情,你别给我说漏嘴了。” 陈奇冲着他比了一个OK的手势:“安总,你还不相信我吗?你放心,今天我肯定和你里应外合,把二老和咱家这些亲戚们都伺候好了…” 安良心里想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以及他还想告诉陈奇“里应外合”这个词就不是这么用的。 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被他爸妈催促着走到了酒店二楼的礼堂去了。 安良到了礼堂门口,只觉得自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得了。最好人生就结束在此刻一了百了,从今往后谁也找不到他。 安院长和安老太太显然秉承了改革开放年代特有的“大搞特搞,花团锦簇”的思想观念,他们包下了酒店二楼的一整个礼堂,比人家结婚的仪式还热闹。 安良走到礼堂门口,就看见展板上挂着自己半人高的照片。安院长选择的还是他医学院毕业那天的毕业照,安良手持毕业证,面带微笑,看上去别提多傻了。 他眼前一黑,表情比走进自己的葬礼现场还要沉重。陈奇目瞪口呆片刻后飞快地转为了幸灾乐祸:“谢谢安总带兄弟见识大场面!” 他跃跃欲试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我给秦淮和周文也拍一张去,让他们也跟着见识见识这种大场面…” 安良扑过去抢他的手机:“你敢!你敢拍你就完蛋了!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祭日!” 他们两个人在门口打打闹闹地吵成一团,引发了安老太太的不满:“这俩熊孩子干什么呢!快进来!马上开席了!” 两个三十岁的熊孩子互相看了一眼,不情不愿地暂时结束斗争,灰溜溜地跟在安老太太后面进去了。 来的人大概有四十多个,满满当当坐了四张桌子。安良一眼看过去,觉得安家族谱的一大半都在上面了,还有一张桌子上坐的全是他父母之前单位的老领导,一溜烟儿看过去全是眉目相似的老头老太太。 在这种场合,安良的个人意志几乎不足为道。他在服务员还没上菜之前,就已经被他爸妈提溜着挨个桌子敬了一杯酒。还好这种场合不需要他怎么发挥,他只需要在父母介绍自己的时候微笑点头就行了。中途安良对着陈奇抛了无数次“快来救我!”的灵动的眼神,结果那只社交花蝴蝶根本没注意到他,正拉着安良他二姨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喊人家“姨”,也不知道认得是哪门子的亲戚关系。 好不容易一圈酒敬了下来之后服务员开始上菜了,安良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松了口气,咬着牙对陈奇道:“你他妈的喊你去救我也没看见?” 陈奇给他倒了一杯橙汁:“我姨和我说话呢!没顾得上你。” 安良简直想把这个人的脸拍到面前的汤盆里去:“你作为我野生兄弟这点眼力见儿也没有呢?” 陈奇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他们俩就看见安院长背着手走到了礼堂的台子上面:那里原本是给结婚典礼上司仪说话的地方,不知道他老人家突然走上去算什么。 安良心头不祥的预感慢慢涌了上来,压低声音对陈奇道:“我觉得我爸要发表演讲。” 陈奇也很紧张:“不能吧,这也太尴尬了…这么多人呢…” 连陈奇都觉得尴尬的场面那一定是无比尴尬,安良心如死灰地双手合十。陈奇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你干嘛?现在知道求神拜佛了?上次站在静安寺门口说‘我不信鬼神’的时候你不是挺牛逼的嘛?你看看菩萨理你吗?” “这世上没有救世主,只有自己救自己。”安良的表情特别严肃:“我在许生日愿望。我的三十岁生日愿望就是我爸等会儿不要发表演讲。” 只可惜估计是安良的生日愿望许的太晚了,安院长还是站在台上发表了一个长达四分半的讲话:主旨思想就是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对于犬子的栽培,如今犬子而立,还希望各位亲朋好友多多扶持,协助犬子成家立业。 如果说这还只是一般处刑的话,接下来的就是当街腰斩:安院长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慨然道:“大家都知道,这么多年来鄙人一直有一些摄影方面的小爱好,也取得了一些小成就。如今借着犬子生日的机会,我将这么多年来犬子的成长录制成了一段小视频,播放给大家看一看,也算是个纪念。” 他说完话,捣鼓了半天也没法把手机和酒店礼堂的投影屏连接上,倒是连上了电脑。于是安院长对着陈奇招了招手:“小陈,你电脑好,来帮我看一下怎么回事。我喊他们做好了视频发到我的邮箱里面的,怎么打不开?” 安良一把抓住陈奇的胳膊:“求你了,别去,就让他打不开那个视频吧,这是天意。” 陈奇看上去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喜笑颜开地就要去看笑话:“我叔喊我呢!我得去帮忙!” 安良抓了一个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狐朋狗友谄媚地走上台去拿着安院长的手机开始连投影屏:“是不是这个?新邮件的这个…” 安院长估计也不清楚:“应该是,小陈你看看是不是个视频?” “这附件挺多的,有个视频,还有好多张照片呢…” “那估计是他们把照片也发回来了,能连上嘛?” 陈奇点了点头:“能。那我就播放了?” “好。” 其实如果上去的人是安良,他是能立刻发现不对劲的。 那个邮箱的用户名,是秦淮的用户名。 可是陈奇不知道,安良坐在下面也不知道,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陈奇兴高采烈地点开了那个视频文件。 当暧昧的喘息和呻吟在礼堂里响起来的时候,安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奇的脸色是第一个变了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安良,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发起抖来。 安良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像是在旁观一出荒诞的喜剧一般,看着屏幕上的两具躯体暧昧地交缠结合,说出来的都是不堪入耳的淫靡之词。 众目睽睽之下,整座礼堂鸦雀无声,任谁也能看出来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亲密行为。然后安良看见,镜头一转,他自己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面。 屏幕上的他目光迷离,眼中水汽潺潺,看着在场的所有人。 他的父母,他的亲人,他的长辈和父母单位的领导,都与屏幕上的安良对视着。 第44章 引子 很久之后,安良回忆起自己的三十岁生日这一天时,所有的记忆都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再清晰不过地看着这场闹剧。 扑面而来的羞耻,尖锐的疼痛,巨大而惶然的不解,汇聚成情绪的洪流,让他在一瞬间溃不成军。 在一片哗然和议论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陈奇。他扑到电脑面前想要把视频关上,但是老旧的windows系统死死地卡在那里动也不动。陈奇试了两次后直接扑到了电源插座那里,猛的把电源拔了。 可是已经晚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段视频。 安良开始逐渐恢复了知觉,他的第一个情绪就是迷惑:他不明白这段视频怎么会被拍下来,是什么时候拍的,然后…为什么会被发到他爸的手机上? 这些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安良只觉得脸上突如其来的一阵尖锐的疼痛:安老太太站了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甩了他一耳光。 他从小到大,父母没有对他动过一次手。在安良三十岁生日的第一天,他被自己的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甩了一耳光。 这一耳光像是扔进了沸水的生铁,炸起了一锅的浮躁和喧嚣。女性亲戚们全部都过来拉住安良他妈,劝慰道:“不能打孩子啊…”“到底怎么回事啊…” 安良没有动,他觉得自己根本不会动了,他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陈奇冲了下来,抓住安良的胳膊:“快走,我带你走。” 安良茫然地抬起头来:“去哪?” 陈奇的眉头死死地拧在一起:“先走了再说,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快点儿,我看你爸的架势要下来打人了。” 安良被他半拖半拉地拽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起身,安老太太已经从手边抄起了一个玻璃杯,劈头盖脸地就要往安良的头上砸。 陈奇立刻就慌了,整个身子挡在安良的面前:“阿姨!” 安老太太的手没来得及往回收,那个玻璃杯就砸在了陈奇的头上。一行暗红色的血迹从他的额角流了下来,流到了安良的手背上。这点刺眼的血迹终于让安良的三魂七魄都归了位,他豁然起身,将陈奇往身后一挡:“你打我就算了!你打陈奇干什么!” 陈奇在他身后捂着脑袋:“祖宗,你快闭嘴吧…我挨一下没事,咱们再不走你就完蛋了。” 安老太太和自己的儿子直直地对视着,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乎说不出话来。安良这辈子也没有在自己的妈脸上看见过这种神色,一时之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是陈奇在他背后推了他一把,抓着他的手腕就往外走:“先离开这里再说,这件事我估计把你爷爷奶奶从坟里拉出来都摆不平了…我先带你回去,再想办法。” 安良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被陈奇带着往外走,他们俩走到礼堂门口的时候,安良听见自己的父亲在喊自己的名字:“安良。” 安良回过头去,隔着人群和脸色铁青的安院长对视着。他爸的面色赤红,张了张嘴,似乎是喘不过气来:“那个人是谁?” 安良什么话也没说,转头就走了出去。陈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只能叹了一口气,跟在安良身后走了。 陈奇今天开的是一辆卡宴,是这人的收藏里最低调的车型。若是搁在平常,安良肯定要和他开玩笑,问他法拉利呢?但是今天一直等陈奇把他塞到副驾驶座里,安良还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等到车开出了很远,陈奇才敢压低声音问安良:“安总…今儿这出…怎么回事啊?” 见安良没说话,陈奇就按照自己的猜测接着往下说:“就算你和秦淮…喜欢拍那样的视频…怎么就不小心发到你爸的手机上去了…你这不是要了命了吗…” “不是我拍的。”安良轻声道。 “你说什么?”陈奇没听清他的话。 安良声音嘶哑:“我没和秦淮拍过那样的视频…我不知道那些视频是…是他什么时候拍的,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视频发给我爸妈。” 陈奇猛地踩了一脚刹车,整个人都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那视频是秦淮背着你偷拍的?” 安良点了点头。 “我日!”陈奇骂了一句:“他有病吗?他拍这些干什么?还发给你父母?他是不是想你死?” 见安良一直不动,陈奇推了他一把:“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安良掏出手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有预感,秦淮并不会接他的电话。 果不其然,他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有人接。 陈奇见状骂了一声:“我操了,我真是操了,秦淮他妈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啊?我他妈的…” 他骂来骂去就是这几句话,安良揉了揉眼睛,靠在副驾驶上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全是自己出门前,秦淮站在卧室门口对着他说“我爱你”时的那个身影。 安良不相信那一瞬间的秦淮是伪装出来的。 他点开了秦淮的微信,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发了一条微信过去:“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这是秦淮第一次,没有立刻回复安良的微信。 陈奇将车子停在了市郊的一栋别墅车库里,叹了口气后下来替安良拉开了车门:“这几天你就先住在我这儿,我呢也不去市区的房子住了,我陪你在这里待几天。医院那边你等会…算了,我等会找人替你请个假,你在这里休息几天。” 他搭着安良的肩膀,显然有许多话想说但是全说不出口,最后只能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先进屋再说吧。” 陈奇的这栋别墅是他妈去英国之前买的,离重庆的市区有点儿距离,平时没有什么人来住,一打开门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灰尘味。陈奇遮掩住口鼻:“妈的,早知道找个保姆来打扫一下了。” 安良一直等到在陈奇家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才有了一点清晰的实感,走丢了的魂魄开始慢慢归位,钝痛袭来的时候他如同麻醉失效后的患者一般清醒。 陈奇在冰箱里翻了半天,只翻出来两罐啤酒,扔给了安良一罐后在他身边坐下:“你打算怎么办?” 陈奇平时是个很有主意的人,他看上去不靠谱其实对于很多事情心里都有清清楚楚的一本帐。安良和他认识了快二十年,两个人一起扛过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这还是第一次,陈奇比他还没主意:“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他妈这个事儿闹的…秦淮他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要这么整你?先不说这个了…他人呢我操?” 安良深吸了一口气,他整个人其实还是有点恍惚,陈奇问什么他回答什么:“不知道,我联系不上他。” “联系不上他的话,昨天晚上跟他一起来的那个人呢?”陈奇的反应很快:“他师父,叫周之俊的?你问问他知不知道秦淮在哪里?” “算了。”安良疲惫地摇了摇头,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抬眼看见了陈奇额角那处暗红色的血迹已经结了血痂,安良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你们家医药箱呢?你这个伤口我给你处理一下。” 陈奇几乎要给他跪下了,一把将安良拉了回来:“我的祖宗!我的伤现在是小事!你不愿意说秦淮就不说,咱们现在想想你父母那一关怎么过?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爸妈那个表情…还有你家那么多亲戚…” 他大概是越说越觉得绝望,将罐底最后一点啤酒一饮而尽后将问题原封不动地又问了一遍:“怎么办?” 安良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机就响了。 他听见手机铃声的一瞬间还以为是秦淮,整个人几乎是扑到了手机旁边,结果发现给他打电话的是他的二姨。安良愣愣地看着屏幕上闪烁的光,一动不动。还是陈奇听不下去了,探过身子来替他挂断了电话:“现在这些电话你都不要接,没什么用处,都是来看热闹的。” 安良握着手机在手里转了个圈儿,想了想还是点开了微信。他发给秦淮的那一条微信还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没有人回复,安良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后点开了自己的家庭群。 他们家庭群的背景是去年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安老太太笑得见眉不见眼的,一手拉着安院长一手拉着安良。安良至今还记得照片冲洗出来的那天安老太太看了半天,喜滋滋地跟自己说:“妈这辈子有你这么个儿子就算是知足了。” 安良不知道,今天过后的他妈,还能不能说出这句话来。 他想了想,发了三个字:“对不起。” 发完之后安良将手机关了机,对身旁还在絮絮叨叨的陈奇平静道:“我想睡一会儿。” 陈奇在此时此刻展现了难得的靠谱:“你睡什么睡,你现在还能睡得着?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找个借口一个人在房间里钻牛角尖?”他将手里的啤酒罐扔到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你这么着,你也别想着去睡,咱们俩首先要弄明白的就是,秦淮他到底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出?” 陈奇的声音里全是犹豫和不解:“他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啊,那天我还在和周文也说,秦淮看起来很喜欢你的。你们俩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我们不知道?” 安良摇了摇头,他的眼中是一片茫然的平静:“今天出门的时候,秦淮…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记住…他爱我。” 现在说来,满嘴都是讽刺。当时觉得有多甜蜜,现在那些甜蜜就全化成了刀子,一刀一刀地扎在他的心上。 安良觉得自己愚蠢极了,他竟然全然相信了。 可是怎么由得他不信呢?秦淮看上去那么的…真心实意。 陈奇从茶几上摸出来一盒烟,点燃了一支递给安良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我觉得这事儿不太对劲。” 安良接过烟,似乎全然没听见陈奇在说什么,他说话的声音都是散的,整个人的神魂似乎不在这座别墅里:“这里能抽烟吗?不会有味道吗?” 陈奇真的是要给他跪下了:“我的祖宗,我家就是你家,你这时候了净操心这些没用的干什么!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 陈奇在某些方面有着非常强的逻辑能力,这种能力是学校里学不出来的那种街头式的聪明,在这种极度混乱的环境中反而是陈奇这样的人能够一眼发现问题的本质:“我觉得,秦淮这个行为,针对的未必是你。” 安良苦笑了一声,烟熏了眼睛,他用力地眨了眨,将一点随之而来的泪意逼了回去:“那针对的难道是你?” “你不要说气话。你仔细想想,你和秦淮认识的时间其实不久,除非你翻来覆去地绿他,否则你们俩之间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基于你之前喜欢他喜欢得要命的那德行,我觉得你也不太会做出对不起秦淮的事儿。”陈奇的思维非常缜密:“而且你想一下,那段视频是直接发到你爸的邮箱的。除了视频还有照片,估计也不是什么能被人看见的照片,那么这件事直接针对的首先就是你父母。而且在你的生日会上来这么一出,亲朋好友包括你爸单位的老领导都在,最丢人的是谁?是你的父母。你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大不了…我是说大不了,跟所有亲戚断绝关系再无往来,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但是你父母能做到吗?自己的亲生儿子,独生子,一直引以为豪的孩子突然被爆出来这种视频,连带着把你的性取向也广而告之了,最丢人的绝对是他们。老一辈人要面子讲人情,对亲戚关系比咱们要看重得多,所以这件事对他们的杀伤力远远大于你。当然,我不是说对你没有杀伤力啊!你基本上在亲戚朋友这里社会性死亡了,但是这件事咱们稍后再说。既然确定了这件事最主要针对的是你的父母,那么就算有梁子,这个梁子也绝对是他们结下来的,跟你不一定有关系。” 陈奇说起话来看似啰里八嗦,实则每一句话都在点子上。安良迟钝的脑子慢慢转动了起来,他缓缓地道:“可是…我以为,他是真的喜欢我。” 他这一句话一说出口,陈奇的脸色也很难看:“这个别说是你,我也是真的想不通。之前秦淮那人绝对是把你放在心上的,这我们都看在眼里,要说是做戏吧那未免也做的太好了。但是至于他为什么突然来这么一出,那一定是有一个引子。这个引子咱们现在不知道,但是这个引子就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有了它,我们才能把前因后果全部串联起来。” 陈奇拍了拍安良的胳膊:“现在想这些也没用,我们一方面要等着看能不能联系上秦淮。另一方面…你父母那里恐怕不太好办。我记得,你的性取向这事,叔叔阿姨之前是不知道的,对吧?” 安良点了点头,他一直瞒得死死的,就是怕他父母知道了之后没办法接受。但是他没想到,这件事还是被捅了出来,还是以这样一种最不堪的方式被捅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陈奇:逻辑思维王者。 第45章 天台 陈奇见状,把胸腔里的一口气又叹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比安良还沮丧:“早知道他妈的那天在燃烧,我看见他就该给他推出去,没得让你们俩认识了…” 安良没说话,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秦淮并不是在燃烧才第一次见面的。 只是当时无人知晓,前因后果都是罪孽深重。 “我觉得你爸妈那里还是暂时不要去拱火,你先在我这里冷静几天,也给你爸妈一点时间消化一下接收到的信息量。虽然吧,这个信息量的确是有点儿太大了…”陈奇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个中好手:“但是…我们至少得等他们把…把那些画面忘掉了,再去处理这个事情…” 安良捂住脸,有一种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算了的想法。感知在一步一步地恢复,恢复到了让苦主觉得不堪忍受的地步,他看着自己的手机,过了许久才想起来手机已经被陈奇关机了。 陈奇见他的目光还落在那部手机上,索性伸手把手机摸了揣自己兜里:“你今晚上别看手机了,看了你心里更乱。这里没饭没菜的,我刚让周文也送点饭过来了。” 安良猛地抬头:“你告诉周文也了?” “能不告诉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个?咱们仨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爸妈联系不上你肯定得去找他。”陈奇揉了一把脸:“这事太大了,我这个脑子转不过来。等他来了我们一起讨论一下怎么办。” 安良没说话,他摸过了茶几上的烟盒后又点了一根烟。陈奇瞟了他一眼:“悠着点抽,别事情还没弄明白你先得肺癌了。” “闭上你的乌鸦嘴。”安良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的心情还不如得了肺癌。” 陈奇估计一琢磨觉得也是如此,就没再阻拦,反而陪着他点了一根烟。 两个人比赛似的抽得一片愁云惨雾,周文也推门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走错了地方:“怎么的呢?这是棋牌室吗?” 陈奇看见周文也也不骚了,冲他招了招手:“在这儿呢!” 周文也将随身带着的几个外卖盒子搁在了茶几上,看了一眼安良:“安总,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陈奇简短地将事情又说了一遍,周文也听完脸都白了:“秦淮那孙子真干出这事儿了?!” 安良皱了皱眉:“你怎么说话呢?” 周文也简直恨铁不成钢:“你都这样了,还帮他说话?你是不是猪油蒙了心?” 陈奇见状一手拉一个:“先别吵了,这事搁谁谁都接受不了。我问你,你说现在怎么办?” “现在怎么办”这个问题就像击鼓传花似的,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来回传,却没有一个人能提出有效的解决办法。眼下的困境就是死局,除非时光倒流回陈奇点开邮件之前的那一瞬间,否则他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我的意思是,现在安良就先别去上班了,老老实实在我这里住两天。”陈奇掀开外卖盒子看了看里面装的东西:“你怎么没买龙抄手?” “买啥你就吃啥,哪儿那么多事?”周文也白了陈奇一眼:“安总,我觉得你还是得去上班。” “为什么啊?”问的人是陈奇。 周文也往安良手里硬塞了一双筷子:“你现在请假,知道会有多少风言风语么?我听陈奇说了,那个厅里有不少都是卫生系统的人啊,你们那个单位流言传的比飞的还快。谁晚饭多吃了一碗饭第二天全医院就都知道了。在这种情况下,你要是再不去上班,别人在你背后传来传去的能传成什么样你猜猜看?说你得艾滋死了的肯定都有。所以,”周文也自己吃了一口豆沙包:“你得去上班。” 他说得合情合理,安良本来也没打算反驳,他将筷子在手里折来折去:“我本来也不打算请假,我那里还有几个住院观察的病人,我现在要是请假的话转诊起来对他们也不好。” 陈奇闻言索性往沙发上一瘫:“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寻思那咱们就只有等着了。等着看…秦淮什么时候给你个解释。” 他摇了一下啤酒罐,烦躁地站起身来:“还有人要喝嘛,我再去厨房里拿两罐。” 眼看得他踢踢踏踏地下楼了,周文也才看了一眼安良:“安总,我问你个事儿,你和我说实话。” 安良自嘲似的笑了笑:“你问吧。” “秦淮的爸爸…是不是就是之前那个案子的嫌疑人秦石明?” 安良猛然抬头看着周文也:“你怎么知道的?” 周文也皱了皱眉,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是因为周之俊。我总是觉得那个人眼熟,我之前肯定见过他。后来我打听了一下,他之前是特警一支队的,我们新警培训的时候应该打过照面。然后顺藤摸瓜,往下查并不难。” 他看着安良,声音苦涩:“你之前…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呢?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和陈奇呢?” 周文也比陈奇成熟稳重得多,他没有过多地指责安良:“虽然眼下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但我还是觉得这整件事情都很不对劲。陈奇虽然不靠谱不着调,但是他有一句话说到点子上了,这件事针对的人未必是你。安良,你得预备他还有后手。” 他推给安良一碗西红柿鸡蛋汤:“我知道你喜欢他,我们都能看出来。但是秦淮既然做出了这样的事…安良,你就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了。男朋友没了事小,你后半辈子不能被这个人毁了。” 安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周文也说的是对的,但是他本能地抗拒他话中隐藏的含义。 周文也看着他的神色,知道安良不愿意听,仍旧坚持道:“你和父母的关系可以慢慢修复,血浓于水,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一切都好说。你需要注意的是你工作上的那些同事朋友,你要当心…秦淮留了后手。” 安良觉得自己的胃中突然翻江倒海地翻涌上来一阵灼热感,他几乎要将刚吃下去的饭全部吐出来:“别说了。” “你从小就是这样。”周文也感慨道:“看着挺日天日地的一个人,对谁都不耐烦,其实心比谁都软。那会儿我跟陈奇喜欢买画片,每次买完了没零钱了就找你借,你嘴上骂我们其实每次都会借给我们…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安良,这次的事情就当是个教训,往后对别人别那么掏心掏肺了。” 这天晚上周文也没走,留下来跟安良陈奇一起睡的。这栋别墅平常没人来住,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灰尘味。若是搁在平常,安良根本不会在这样的床上躺下来。他的洁癖能当场发作,让他在寒冬腊月里冷水手洗这些被子。但是今晚安良根本没注意到床头柜上一擦一手灰的痕迹,陈奇把枕头递给他后他就顺从地躺了下来,什么异议也没有。 在安良看不见的背后,陈奇冲着周文也使了个眼色,他的眼神灵动极了,几乎能把“看吧,估计是被刺激傻了”这句话写在半空中给周文也看。周文也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们三个从小是一起长大的,陈奇那个时候父母都嫌他是累赘,因此没少在安良和周文也家里蹭吃蹭喝留过夜。他拍了拍自己的枕头,笑道:“没想到我们都三十岁了,还能一起睡在一张床上。” 安良心里想的确是没想到,天王老子也想不到自己的三十岁生日上还能有这么一出。 周文也和陈奇陪着安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到了三点半后两个人实在熬不住,一个接一个地睡了。只有安良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清醒的到了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地步。 他将自己和秦淮的过往一一复盘,从他们的初见开始一直到昨天早上出门之前的对话,他近乎自虐般地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他们相处时的每一个细微的瞬间。 安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第二天早上安良是被周文也的闹钟叫醒的,周文也是个交警,隔几天就要去值一次早勤。他骂骂咧咧的起身摁了闹铃,看见安良也从床上下来后压着嗓子对他道:“你去医院?我送你过去?” 陈奇还没起床,这人就是晚睡晚起的当代青年的代表,因此安良也不愿大声说话:“好。” 准备出门的时候周文也将安良的手机递给他:“要不还是开机吧…也不能总是当鸵鸟。” 安良说不准自己开机的时候心中那一点隐秘的期待是因为什么。他近乎自嘲般地想,自己到底想看见什么呢?是秦淮长篇大论的解释,还是父母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的问候? 但是他心中知道,无论是哪一种,于现在的自己而言,都是不可能得到的痴心妄想。 手机开机之后倒是涌出来了好几十条微信,大多数都是亲戚们发来的乱七八糟的话。安良看着觉得烦躁,索性根本都没点开,直接左滑删除了。 然而他的家庭群和秦淮的对话框里,仍旧只有安良发过去的那两句话。孤零零地挂在那里,就像是两条经幡。 周文也在一旁看着,叹了一口气后拍了拍安良的后背:“走吧。” 安良直到坐上周文也的车后才缓慢而迟钝地察觉出饥饿来,他和秦淮在一起的这半年多,早就习惯了每天早上起来饭桌上都有早饭。生理上的不习惯比心理上的不习惯来得强烈而刺骨得多,安良近乎茫然地意识到,他的爱人没有了。 周文也打了一把方向盘,看着安良的表情约莫猜到了这人心里在想什么:“饿了?等会儿找个面店吃点再去上班?” 安良揉了一把脸:“不吃,没胃口。” 若是换做陈奇,此刻必然有一万句话要说。但是周文也没有那么琐碎的性格,他点了点头:“那你中午记得吃饭,晚上下班了我开车来接你。” 安良笑了笑:“我自己能过去。” 周文也瞟了他一眼:“这个时候逞什么能啊?我要是让你自己回去,陈奇能跟个碎嘴老妈子似的在我后面叨上半个月。”他将车停在了四院的门口:“到了,好好上班,别的先什么也别想。” 安良点了点头,他第一次意识到走入冬日的阳光中是需要积蓄勇气的一件事:“再见。” 手机是在安良快要走到门诊部楼下的时候响起来的。 手机铃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安良心中突然有一种至澈至明的平静,他几乎猜到了是谁给他打的电话。 电话里秦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他就像站在安良的面前一样轻声道:“安良。” 到了这个时候,安良悲哀地发现,自己对着秦淮甚至连句重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来有一万个理由可以爆发,可以谩骂,甚至可以挂断电话,但是安良做不出来。他沉默了片刻:“你在哪儿呢?” 秦淮的声音似乎隔得很远,话筒里传来冽冽的风声:“你抬头,就能看见我了。” 安良浑身一冷,他的面前是十几层高的门诊楼。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就看见天台的边缘上有一个挺拔的,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秦淮看见他抬头了,冲着安良挥了挥手。十几层高的楼上看过去,秦淮的身影单薄得可怕,安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跟着停了,说起话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抖:“秦淮,你想干什么?” 安良往前跑了几步,死死地抬头看着秦淮。 他不知道秦淮要干什么,但是他要接住他。 作者有话说: 放心……秦淮不会跳楼的 第46章 回家 “我不想干什么,安良。”秦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一片萧肃的荒漠上,入耳皆是凛冽的风。重庆冬天的风自西北而下,卷起满地中原的荒凉后撞入了山城,落在了安良的耳边:“我就想来看看你。” 安良停住了脚步:“你想看我的什么呢?”还没有等到秦淮的回答,他又轻声道:“你之前一直都是在骗我的…是不是?” 秦淮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安良只能听得见满耳的风声烈烈。风卷入了他的眼睛,平白将他逼出了一点眼泪:“我就想问一问,是不是?” 秦淮站在天台上,一直俯视着安良,像是从天而降的神明带着悲悯看着人间。过了许久,他才轻声道:“不是。” 安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年轻的医生站在花坛边流泪,从他身旁经过的人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绝望。人类的悲喜从来不相通,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能体会到那些细微的苦楚。 秦淮的声音温柔:“我来之前…是想过,站在这里的时候把你的照片从这里撒下去。你猜,有多少人会看见呢?” 安良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一样,他突然明白了陈奇和周文也所说的“后手”是什么意思了。 他将手机拿远了一点,抬头看着秦淮的身影。其实他已经看不太清了:“你要是想那么做,你就那么做吧。” 他好像看见秦淮站在天台上摇了摇头,电话里的声音带着悲悯的温柔:“我站上来之后才觉得,我不想那么做。安良,我没有恨过你,我对你说的很多话,都是真心的。”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安良听见自己笑了:“秦淮,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不想知道是真是假了。我其实就想问你一句为什么,你要是真的有一点喜欢过我的话,你给我个痛快。” 他们二人隔着天地之间的几十米对视着,遥不可及却又在彼此的眼中。安良看见秦淮点了点头,他答应道:“好,今晚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好不好?我在家里等你。” 安良最后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转身走进了门诊楼。 他是真的觉得有些累了,是生理和心理上双重的筋疲力尽。他本以为自己握在手里的是一个春意盎然的春三月,最后只握住了一手的冰碴子。 门诊楼里还是和寻常一样的忙碌,这种熟悉的忙碌给了安良一种表象上的心安:他还在这里好好地做他的医生,他所拥有的一切还没有被人尽数夺去。平日里让他骂骂咧咧的上班时间成了他此刻的避难所,连带着看见黄伟因的时候都觉得比平常更亲切:“小黄。” 只可惜黄伟因与他共事多年,一眼便看出了安良神情的不对:“怎么了?出啥子事情了嘛安医生?” 安良从他手里接过了查房的笔记本:“没有,好得很。医学院里那几个轮岗的研究生呢?喊上来一起去查房。” 黄伟因偷偷瞟了一眼安良的神色:“喊他们查房之前,我跟你说个事儿。” 有那么一瞬间,安良以为是自己性取向的事情在医院里也流传开了。他的手剧烈地一抖,连声音都跟着不稳:“什么事?” “你还记得不记得上次那个女娃?” “哪个女娃?住院部门诊部加一起一天有三十个女娃,你说的是哪一个?” “就是那个妈带着来的!那个很吵的嬢嬢家的女娃!”黄伟因急促道。 安良转过头,慢慢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的是那个有自杀倾向的同性恋病人吗?” 小黄的脸色有点儿难看:“对头,就是那个。” 安良翻开一页病历,声音非常冷淡,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火气来自何处:“那你直接说同性恋不就行了?你在避讳什么?” 黄伟因和他共事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安良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他整个人愣了片刻:“安医生…对不起啊…怪我没说清楚…” 安良心头的无名邪火被他这句喃喃的道歉浇灭了一大半,他揉了揉自己的鼻梁:“没事儿,是我…早上起来有点急躁。你说吧,那个病人我记得,出什么事儿了?” 黄伟因见他神色好转后明显松了一口气:“上次办出院手续的时候财务那边不是系统卡了嘛,就还剩一个口服药的费用没退。今天早上通知她妈过来办结算,我就顺嘴问了一句那个女娃怎么样了。你猜怎么着?” 安良没心情和他一唱一和地说相声:“怎么了?” 黄伟因的脸上有不忍之色:“她妈给我说,送到百里门去了。” 安良猛然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地看着黄伟因:“送到百里门去了?” 百里门在重庆市郊下属的一个县里,名头上是当地的一所安定医院,但是他们业内的人都知道,那所医院是民营的,全医院上下都没有什么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像样子的医生。所谓的安定医院,收容的却是沉迷游戏的网瘾青少年,同性恋,还有所有和家长意愿相悖的“不学好”的子女。 说是安定医院,其实就是不那么合法的矫正中心。 安良皱起了眉头:“怎么送到那里去了?” 黄伟因摇了摇头:“那个嬢嬢你是见过的…她那种人…把女儿送去百里门那里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苦了那个病人…” 安良将手里的病例本合了起来,他的心头是一片茫然的绝望。他又能做什么呢?明知道这一切在发生,自己又能做什么呢? 他连自己都管不好,哪里来的能力去管别人? “走吧。”安良朝着住院部走去:“去叫上那几个研究生,一起去住院部吧。” 黄伟因跟在身后看着安良的背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他觉得安良有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清楚这点怪异的感觉来自何处。 秦淮靠在客厅的墙壁上,目光没有焦点地凝视着前方。重庆冬日下午三四点的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是明明暗暗的阴影在晃动。这一点跃动的阳光,竟成了这整座房内最有活气的东西。 有人在门外叩门,秦淮转过头去却没有起身,他在等那人自己走开。 那人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等了片刻之后,他掏出了钥匙打开了门:“小淮?” 能用钥匙打开他这个家的门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秦淮猛然起身:“师父。” 周之俊走了进来,站在秦淮的面前打量着他:“小淮,你是不是…” 秦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慢慢地红了:“是。” 周之俊的身形一顿,手轻轻地搭在了秦淮的肩膀上:“你高兴吗?” “我以为我至少会觉得痛快。但是师父,”秦淮抬起头的时候眼泪流了一脸:“我怎么更难过了呢?” 周之俊蹲下身,他将面前的人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我知道,我知道。” “安志平…其实不是始作俑者,他只是帮凶而已,这些我都知道。”秦淮温顺地半靠在周之俊的怀里:“可是我就是放不下…我就是觉得凭什么秦石汉死了,他跟他老婆就能全身而退呢?我当初去找安良其实想得很纯粹也很容易,但是真到了这一天,我心里一点都不高兴…” 周之俊维持着那个半蹲着的姿势,是一个庇佑的守护者的姿势:“我明白,小淮,你没说出口的那些话我都明白。所以当时你想那么做的时候,我没有阻拦你…但是宋平也和你说过,如果你真的有点喜欢安良,那这之后难受的人一定会是你自己。” “宋哥说得对,我当时就知道他说得对。”秦淮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你联系了安医生了没有?” “我今天早上去了四院。” 周之俊揽着他的胳膊微微一僵:“你不会…” 秦淮摇了摇头,他的声音里有浓重的哽咽,几乎让人听不清楚他想说什么:“我还是不舍得…师父…我不舍得就那么毁了他…” 周之俊什么话也没说,他摸了摸怀中少年的后脑勺。良久他才开口:“你和安医生,其实都是好人。” “他是,我不是。”秦淮的笑容里全是自嘲般的讽刺:“我配不上你这句话。” 周之俊重复了一遍:“你是。小淮,你还记得不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我记得。” “那个时候我就跟我自己说,你这个孩子这一辈子作出什么决定来,我都不怪你。要是换了别人在你那样的境地里,恐怕还做不到你这样的地步。我没有反对你干的事情,因为我相信一报还一报。我也觉得可惜了安医生那么好的一个人,但是前因后果都是罪,没有人能替代你去原谅。” 周之俊说话的时候声音很低沉,有一种平静的让人心安的力量。他在秦淮的背上摸了一下:“只不过我觉得,你要是还有一点尊重安医生的话…他值得知道为什么。知道了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情,但是他应该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一切背后的原因。” “我明白。”秦淮缓缓地站了起来:“我让他晚上在家里等我,我去跟他把一切都说清楚。” “家里?” “嗯,安良他家。” “小淮,我问你一句话,你给我一句准话。” “好。” “你还喜欢安医生吗?你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我爱他,这一点我从来没撒过谎。但是师父,我已经没办法和他在一起了。” 话说出来,落入了风中,消散得无影无踪,回答他的只有周之俊一声沉默的叹息。 安良快要下班的时候给陈奇和周文也发了一条微信:“我晚点过来,你们不用等我下班。” 陈奇第一个炸了,立刻回了个语音:“你咋回事儿啊安总,你别想不开啊!文也要来接你你让他接啊!” 安良哭笑不得:“我没想不开,要想不开我今天上班就该从楼上跳下去。我跟秦淮有些事情要说清楚,你放心,说完了之后我就来找你们。” 周文也明显比陈奇沉得住气许多:“好,有事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隔了一会儿估计这人还是不太放心,补了一句:“我们晚上等你回来。” 他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度过了十余年的岁月。大概在这种时候,也只有他们俩还会像往常一样对待安良。 这是一场剧变后他生活中最后残留的不变和平静,安良在这种时候分外珍惜这种残留。 安良下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七点多了,他站在楼下点燃了一根烟。烟是从陈奇家里拿的,不是他惯常抽的牌子,入口就是辛辣的刺激,逼得安良眼泪都流出来了。 他站在风口抽完了一整支烟,手指都冻得没了知觉后才慢吞吞地走进电梯上楼。 他有预感,秦淮一定在家里等着他。若是在以前,他恨不得能直接飞到十一楼去,走进电梯里都觉得电梯太慢了耽误他看见秦淮。然而今天安良就那么沉默地站在电梯里,过了许久才慢慢地按了自己家的楼层。 客厅里没有开灯,整个家像是沉默的深渊,走进去便会摇摇欲坠地堕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是安良知道,秦淮一定在家。 他能感觉得到他的吐息。 于是安良走进了房间,他没有开灯,就那么静默地站在一片无声的压抑的黑暗中。 “你杀了我吧。”他缓慢地开口了。声音落入黑暗,旋即无影。 黑暗从嘴里吐出一个人影,这个人影朝着安良伸出一只清瘦的手。那只手白的在黑暗中都能现出个隐约的轮廓来:“我哪里舍得。” “算我求你了,秦淮。”安良闭上了眼睛:“杀了我吧,拿走了我这条命,我欠你的就都还清了。” 秦淮的手慢慢地摸索到了安良的脸庞上。他抚过安良的眉眼,鼻子,嘴唇,像是从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一只野兽嗅到了熟悉的回巢的路:“但我是爱你的。” 安良突然笑了,他在黑暗中笑的滚落了秦淮一手的眼泪。 他听见自己说:“我知道。” 面前的这个疯子爱他,安良是知道的。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欠了秦淮什么。 安良在床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轻声道:“你说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你说的是真话吗?” “我对你不说谎。” “那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安良觉得自己准备好了。 作者有话说: 安良:“我准备好了。”不知道为啥我满脑子海绵宝宝的“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一定会HE绝不动摇的 第47章 暗流 他曾经无数次用眼神描摹过秦淮的轮廓,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珍惜。他曾经恨不得把这个人捧在手心上,还近乎狂妄地觉得自己能用时间和爱意抚平他一切不堪的过往。 事到如今,都是他一个人天真的一厢情愿。落在旁人眼里看来,不过是蹩脚戏台子上的一出荒诞戏。 看着安良脱了外套坐在床边,秦淮微微皱了皱眉:“我去把窗子关上,你怎么坐在风口?” “我多金贵啊?”安良自嘲地笑了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演呢?” 闻言,秦淮起身的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仍旧走过去将卧室的窗户关上了。 安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就是秦淮展现出来的本质:他极端的独立和坚定,无论旁人说什么,其实都不会动摇他心中的既有决定。这样的人,是不会被外力轻易改变的。 安良发现自己就是那个不自量力的外力。他试图去改变一座山的朝向,去改变一条河的流向。 秦淮不是别的明朗的山川河流,他是一条沉默而阴郁的暗河。 “你别做一条暗河。”安良在心里茫然地想。 秦淮关上窗户之后在安良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们曾经无数次肩并肩地坐在这张床边。目光落出去便能看见安良摆在矮柜上的一幅画,那是埃贡·席勒的《扭曲的女人》。这幅画太过阴郁了,安老太太每次来安良家视察的时候都试图让安良将这幅画给换了,但是她没有一次成功过。 安良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有着近乎偏执的不听劝。他有的时候觉得焦虑的时候,喜欢看着这幅画,一看就是一下午。 “但是也许是时候,把这幅画换掉了。”安良心里想。 秦淮在他身边沉默着坐了许久,似乎是不知道从何开口。他一直是冷静的,温和的,偶尔的情绪流露看起来都那么不真实。这是他 第一次,在安良面前表现出不安和不知所措。 安良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漠而嘶哑:“怎么了?不知道怎么开口吗?那我来问你吧,”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从最直接的问题开始:你为什么要把视频发给我爸妈?” 其实安良心里还有一个更直接的问题,但是他不敢问:秦淮为什么要录视频? “对不起。”秦淮开口说出的 第一句话却是这句话。 安良觉得心里涌上来一阵难言的酸楚,他曾经和秦淮说过,永远不需要对他说对不起。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安良的心里全是浓酽的爱意与温情,他是真的希望秦淮在自己面前自由自在,无所顾忌。 但是他们还是走到了这样的局面,秦淮还是对他说了这一声对不起。 安良没有回答秦淮,他沉默地坐在黑暗中等待着。 秦淮说完那三个字之后,似乎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又或许是他本来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无论在这段谈话中还是在这段关系中,他都是毋庸置疑的主导者与掌控者。只是从前的安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 “安良,在我和你说原因之前,我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我从来没对你撒过谎。包括我说的…我爱你。” 安良轻笑了一声:“是吗?” 但是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在安良的潜意识里,有人在叫嚣着撕扯着希望能让他承认这一句话是真的。 他对秦淮付出了全部的爱意和温情,如果最后连一点喜欢都没有换来的话,那未免也太不值得了。 又或许是,他的这一段光阴,本来就是不值得的。 秦淮抬了抬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安良的后背,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像是波澜不惊的一条河:“无论你信不信,这都是真的。我之所以那么做,也不是为了…为了伤害你。我不是在为我自己辩解,伤害了你我比谁都难过…但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这么做。” 安良几乎要被他的坦诚气笑了:“你这是来解释的还是来拱火的?” 秦淮在黑暗的卧室里看着他,目光悲伤沉静又温柔:“安良,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也非常善良的人。你之所以被牵扯进来,只是因为你的父母而已。” 安良听到这句话后, 第一反应居然是陈奇的推断原来当真是对的。等到这最初的惊讶过去后,他的心中就弥漫上了浓重的疑云:“你什么意思?” 语涉父母,还是不那么好的隐晦的开头,安良本该愤怒,本该指着秦淮的脸让他闭嘴。但是多讽刺啊,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对着秦淮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他欠他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安良悲哀地想,也许大雨中自己的那一瞬间的怜悯,就是将自己推往悬崖的一双手。 秦淮凝视着他,眼中是万分的珍重不似掺假:“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不那么好听…也可能会让你更生气…但是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是实话,你…能不能相信我?” 生性凉薄的人妄求一场多情,到最后举手投足都是旁人避之不及的笑话。 安良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你说。” 重庆冬夜的风呼啸着卷过山城,夹着雨带着雾,把一切真相都掩进雾气浓重的山谷里。然后天光突然乍破,有人伸出了手,想要揭开天幕。 秦淮的故事,开始于许多年前的山城。那个时候的重庆,还只是长江边一座普通的城。故事里的主人公,也只是普通的一户人家。 “安良,你知不知道,二十年前秦石汉为什么会离开芜湖?”秦淮一开口,却是提起了一个死去多时的人的姓名。 安良浑身猛然一冷,他知道。李成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提起过秦石明离开芜湖的原因,那个地方不像重庆,它太小了,小到风言风语顷刻之间就能传遍一整座城。 安良不在乎秦石汉被驱逐的过往,他在乎的是秦淮突然提到了这个话题。 秦石汉离开芜湖的原因龌龊而又不体面,安良自从知道了之后根本不敢在秦淮面前说起他来。如今想来,是安良的潜意识一直在告诉他自己避开这样的话题,哪怕他并不知道来龙去脉,他也本能地知道这个话题会让秦淮不那么愉快。他的本能,他那时有时无的本能。 秦淮却接着说了下去:“他离开芜湖的原因,是因为他被人发现了,他是一个…恋童癖。” 这三个字带着人性中最低劣的丑恶扑面而来,呛得安良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是人类最卑劣的罪行,也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它被丑恶的欲望所驱动,罔顾一切律法与伦理,对无法反抗的弱者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秦淮的笑容看起来悲伤又绝望:“这样的人,你觉得他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就会改变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吗?” 安良在这一瞬间,突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了。他被迫面对避无可避的事实:秦淮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事,他很可能是受害者。 一旦将秦淮放置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安良就觉得一把匕首直直插入了他的心脏,阻断血脉,让他无法呼吸:他的爱人,他放在心中珍视的人,曾经被人粗暴而残忍地对待。 这个认知让安良浑身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四肢百骸因为愤懑而焦灼着叫嚣着要将始作俑者拖出坟墓来碎尸万段。 早在李成和他吃饭的时候,安良心中就隐隐约约有过猜测。但是这样的猜测隐晦而又伤人,对待当事人来说更是旧事重提的侮辱。因此安良怀揣着自己也不清楚的缘由,刻意避开了那个话题,没有问过秦淮一句话。 直至今日,秦淮自己亲口告诉了他。 安良的手忍不住就想要去抓住秦淮的手腕,他声音苦涩到难以分辨字句:“你是不是…” 秦淮什么话也没说,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么看着安良。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似乎是想要反手握住安良的手,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 秦淮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安良看见他 第一面的时候就觉得。他的眼尾若有似无地上挑,本来应该是多情又缱绻的眼神,却因为他其余五官的冷硬而生生也被带的冷了,淡了,抬眼看旁人的时候是意味不明的冷漠与审视。 可是他从不那么看安良。他看着安良的时候,眼中是鲜活的,是被注入了无限温柔的生动。他看着安良的时候,像是在看天边自由自在的一只鸟,在看落在花蕊上的一只蝴蝶,在看夕阳时流金的卷云,在看这个污浊世间的一切干净澄澈。 什么都做得了假,唯独眼神做不了假。爱意太容易体现,太难隐藏,你抬头看我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对于你的不同。 安良因为这一点,曾经无比笃信秦淮是爱他的,不比自己爱秦淮要少。 然而此刻秦淮的眼睛里淡漠而无奈,他轻声道:“是。” 安良觉得自己一时之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要是没有视频那桩事,秦淮在寻常的一天告诉他这样的消息,安良可以肆无忌惮的愤怒,可以名正言顺的将自己的爱人搂在怀里安慰,他甚至能直接去秦石汉的墓碑前破口大骂再把人的墓碑给砸了,反正安良不信鬼神不在乎这些东西。 可是偏偏有那么一档子事,偏偏是在今天。 他只能轻声道:“对不起…我之前…不知道。” 他给秦淮说了一句对不起,是因为真的心疼他,也是在为自己从前的无能为力而道歉。安良近乎茫然地想,要是自己认识秦淮再早一些就好了。 人是多矛盾的生物啊!有一个瞬间安良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认识过秦淮,又有一个瞬间他后悔自己没有更早一些认识他,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 爱是混乱的,不堪的,琐碎的而又矛盾的。但是同时爱是纯粹的,高尚的,干净的而又包容的。 秦淮摇了摇头,他似乎并不需要安良的安慰:“我爸…我爸后来发现了这件事,就去找秦石汉对峙…他一直是挺胆小也挺懦弱的一个人,平时对秦石汉都是唯唯诺诺的…我没想到他敢一个人去,还把他杀了。” “所以确实是你爸杀的秦石汉?” “嗯,他一直都是直接认罪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警察,自己为什么要杀了秦石汉。”秦淮的声音很轻:“哪怕很多人都觉得,他只是因为见不得自己的弟弟比自己混得好才杀了他。还有人造出来的谣言都不堪入耳,说秦石汉和艾萍…但是就算有这么多难听的话,我爸也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他之所以要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是因为他的亲弟弟是个恋童癖。” 秦淮的语气平缓,似乎是在说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这个原因,除了我和我爸,只有你和周之俊知道了。我曾经想过瞒你一辈子,因为这件事不那么体面…但是我没想到,还是到了今天。” 秦淮也许没有想到,他们在一起的一辈子,结束得这么快又这么早。 这之前的故事安良凭借着流言蜚语和心中的揣测能够猜到一部分,但是秦淮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安良觉得自己如坠冰窖。 秦淮就那么看着他,笑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把我带给秦石汉的?” 还没有等安良反应过来,他就继续道:“是艾萍。” 是艾萍,是秦淮自己的亲生母亲。 安良觉得自己的胃中一阵翻涌,这种生理意义上的不适险些将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秦淮的神情很淡漠:“秦石汉刚来重庆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能攀上他了,但是没想到,秦石汉对她的兴趣很短暂,短暂到马不停蹄的找人结了婚。艾萍再想和他维持原来的关系,他就不愿意了。然后他告诉艾萍,他想换个口味。” 安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淮所说的一切,颠覆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安良不是什么十七八岁的傻白甜,他在医院里工作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都见过。他见过老人奄奄一息儿女卷着房款跑了,也见过刚生产完孕妇的婆婆偷偷问医生 第一胎是女儿能不能马上要 第二胎,包括之前的兰明娟和后来的那个自杀的女孩,都让安良觉得这个世界是丑恶而又阴暗的。但是在秦淮把这些话告诉他之前,安良以为,这样的丑陋是有一个度的。 然后秦淮告诉他,以一种淡漠的温和告诉他,世间的事,没有度。 安良陡然明白了,秦淮站在艾萍坟前的神情。 “后来几年前,秦石汉和艾萍因为别的事情起了争执,闹得很不愉快。艾萍威胁了他,说要把他对…对我做的那些事都说出去。秦石汉那个时候算是挺有头有脸的了,脾气也跟着上去了,然后他…反正就是最后艾萍死了。我爸刚开始以为只是意外,后来才知道,艾萍为什么一定要死。”秦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安良,你曾经问过我,我爸为什么不把艾萍这件事的真相说出来。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了,如果他想要脱罪,他就要告诉所有人艾萍的所作所为,所有人也会知道…秦石汉和艾萍之间的交易,包括…我。我爸被抓了之后,我 第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就逼着我发誓,这一辈子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他说,他是要死的人了,但是他希望我能好好地,没有负担地活下去。” 为人父母者,竟然能背道至这样的地步。艾萍为了她自己,要将秦石汉和秦淮的事告诉所有人,秦石明却为了自己的儿子守口如瓶至死。 秦淮缓缓地说完,抬头看着安良:“你是不是还是觉得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你爸妈在那种场合丢那么大的脸?现在,我来告诉你,你的父母在那些事情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秦淮看着安良的眼神怜悯而悲伤:“作为你的爱人,我希望你能置身事外。但是你作为他们的儿子,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这种大规模的靠人物的对话来推动的剧情非常难写,稍有不慎人物的对话就会缺乏鲜活性和真实性(简单来说就是读者读一遍会觉得别扭,因为 第48章 火山 凡为因果,皆是造孽。前人种下因果种种,都成了后人躲不开的羁绊与命运。 秦淮是爱着他的,否则的话,他的脸上应该有得逞的快感,有积怨难消的怨愤,总之不该是他现在这样的表情,悲伤而又无奈。 他眼中的柔情太盛,安良几乎以为他们还是在一起的时候,下一秒面前的这个人就要俯身来吻他了。 但是这一次没有,秦淮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目光转瞬不动地落在他身上:“安良,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家的条件,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的?”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隐晦,安良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秦淮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安志平只是一个普通的医院院长,每年算上奖金也不过是几十万的收入…在重庆这样的地方够养家糊口,但是不够支撑你们家现在的生活。” 他看着安良的目光怜悯:“你真的以为…你现在的这个房子,还有你的那辆摩托车,包括这么多年来你大大小小的爱好,是靠着安志平当院长的那点收入就能满足你的吗?” 安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天生在这方面就像缺根筋一样,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任何物质上的苦头,一直以来过的都是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这种衣食无忧的稳定让他能够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人生的道路,喜欢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早些年安良在学校里的时候喜欢过极限运动,每年光是买设备都能烧掉不少钱。后来年纪大了上班了之后收了心,一心只扑在摩托车上,他爸虽然不支持但是也没说什么。安良的那辆杜卡迪换算过来,比许多人家四轮汽车都贵。他也是医学院同期毕业生中 第一个买房的。 安良自从上班之后,一直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拿着一万出头的工资,过的倒是逍遥自在。 一直到今天,秦淮隐晦地告诉他,这样的人生,本来不是他应得的。 看见安良的神色变化,秦淮的语气更软了一些:“安良,你知道什么是走穴和飞刀吗?” 安良在医院里上班,对这两个词并不陌生:“是去别的医院主刀吗?那也挺正常的…三甲医院好多大夫都这么干…我记得主任级别的话去一次的话大概是五千到一万…” 这是医院里不成文的规定:为了照顾一线医生的待遇,对于他们利用节假日去别的小医院或是县级医院出诊的事,一般医院里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作为条件,一般来说走飞刀的价格不会太离谱,频率也不会太高,否则走一次飞刀几十万,那谁还有心思在三甲医院哼哧哼哧地上班? “那是正常的走飞刀的价格。可是安志平却觉得那样来钱慢,所以他选择了别的门路。” 秦淮的声音非常平和,平和到安良根本无法和他生气。他身为人子,本该反驳秦淮的这些话。但是安良却发现,自己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就好像…他一直以来都知道,秦淮说的这些话也许是真的。 “安志平和秦石汉,就是这么认识的。”秦淮继续道:“秦石汉发家了之后,信奉国外的那一套,想要一个自己的私人医生。在一次饭局上,他认识了当时还只是主任医师的安志平。那应该是十几年前。” 安良知道,秦淮没有撒谎。按照时间线来推算,秦石汉认识自己的父亲应该是在二零零八年左右,那一年正好是安良刚好十八岁要高考的时候。他清楚的记得,有一天晚上他爸回了家,告诉安老太太和安良:他要当院长了。 那一年的秦淮,应该只有十岁。 安良不敢问,他只能麻木地等着秦淮继续往下说:“他们俩应该很投缘。一个是有权有势的商人,一个是急切地想要往上爬的医生。这个商人呢刚巧又有一点不那么见得了人的癖好,他需要有一个信得过的医生去给他处理时不时会有的问题…而你爸,正好愿意成为这个候选人。” 秦淮侧过了头去,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会给安良带来极大的痛楚,又或许是会给他自己带来更大的痛楚:“秦石汉的癖好…不仅仅是恋童癖那么简单。他有一些时候…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会用一些别的东西来助兴。偶尔有几次过了火,也会伤到人的身体。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不敢带人去医院,就会喊安志平带着东西去他家里来给我治疗。” 安良轮岗过急诊科和外科,他知道秦淮说的那些“玩过了火”是什么意思。那些案例被放到网上就是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发生在未成年人身上,那就是赤裸裸的侵害和罪行。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医生看到这样的行为,都应该报告给相关的执法部门。安良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选择了知情不报。 似乎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秦淮惨笑了一下,看起来落寞又绝望:“你爸…不仅仅是知情不报。我 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是在秦石汉市郊的那栋别墅里。那栋别墅很大,跟市区隔得很远,平常根本没有人会来…那次秦石汉在那里把我关了一个周末,后来他看我的情况实在是太坏了,怕我死了,才打电话给了你爸…你爸等着秦石汉有求于自己很久了,很快就赶了过来。他是我那两天里除了秦石汉见到的 第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医生。” 医生,警察,教师,天然就是会给人信任感的职业,尤其是给孩童信任感,对于当时只有十岁的秦淮来说也不例外。 安良几乎可以想象的到,当时浑身都是血的小秦淮看见了一个医药箱的大人来看望自己,有一瞬间一定是觉得自己得救了。 秦淮突然站起身走到了窗台边,他似乎无法再在安良身边待下去哪怕片刻的工夫:“我当时年纪还小,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明白…要是换做现在我看见安志平,我应该立刻就能反应过来他们两个人其实是一伙的。但是当时的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呢?我看见他就很高兴,求着他带我出去…求他救我…” 安良听不下去了,他也跟着霍然起身走到秦淮身边:“你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吗?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还在…还在骗我?” 人在面对不愿意接受的消息时,本能的就会想否定信息来源的真实性,安良也不能免俗。 哪怕他知道,此刻的秦淮,并没有骗自己的理由。 秦淮和他一同站在窗边,月光洒落在他的眉梢眼角,让他看起来像是画里的人:“我没有骗你的理由。而且我说过,从今晚开始,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的隐瞒了。你要是能接受,我就继续说下去。你要是不想听了,我也不会再说。” 安良突然无言以对:他作为多年之后的局外人尚且觉得细节不堪入耳,那么身为当事人的秦淮,这些年的日子又是怎么过过来的呢? 于是他疲惫地摇了摇头:“你说吧,我在听。” 从来只有加害者对受害者道歉的道理,哪里有加害者本人在这里装矫情装大度的道理? 秦淮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我那天求了安志平很久,在他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一直在求他…我让他带我离开那栋别墅,带我去报警…我甚至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怕他不知道我为什么急着离开那个地方。” “可是安志平一直在笑,似乎是觉得我那个样子很有意思。又或许是因为别的原因在笑,我也不知道。”秦淮凝视着窗外阴凄凄的月亮:“他一句话都没回答我,给我处理完伤口之后就去了楼下。我听到他在跟秦石汉说笑,让他下次注意点分寸,别出太多血…‘下次注意点分寸’,安志平什么都知道,他甚至知道,还有下次。果然他说得对,的确还有下次,”秦淮的声音一点点冷了下来:“后来好几年的时间,秦石汉越来越信任他,很多次都是让他来家里处理我的伤。然后他们两个人的联系越来越紧密,在秦石汉的支持下,安志平不仅很快成了四院的院长,也开始接一些不那么…不那么合法的飞刀手术。安良,你就是医生,你应该知道,有一些手术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做的。” 安良浑身一凛,他知道秦淮话中的含义是什么了。 “其实算起来,安志平本人倒是没有直接作恶。但是为虎作伥的人,也该受到一样的惩罚。秦石汉死了,凭什么安志平就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坦坦荡荡地活在这世界上,受别人的吹捧和敬仰?每个人看见了他都要称一句安院长,又有谁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秦淮轻声道。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秦石汉的结局称得上一句罪有应得。可是安志平呢?他双手未沾血,却时时刻刻浸在鲜血之中。 若是安志平是旁人,安良的爱恨都会激烈而纯粹得多:犯了罪就要被惩罚,这是他一贯以来所坚信的。尤其是像安志平一样的这种罪,绝无被饶恕的可能。 可是安志平是他爸,是生他养他的亲生父亲。和秦石明一样,是一个人的父亲。安良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才好了。 过了许久,安良才轻声道:“你要是对…对我爸,对安志平有怨恨,我能理解。可是你不应该在我的生日会上公布那些事…我妈她身体不好,我挺担心她的。她前几年心脏才动过手术,我平时都不敢气她,就怕她…” 安老太太那天落在安良脸上的那个巴掌,至今想起来仍让他觉得隐隐作痛。但是安良其实心中甚至有过片刻的庆幸:他妈还有力气揍他,也算是件好事。 他平日里半真半假地抱怨安老太太啰嗦,觉得她嗓门大又爱管事,其实安良的心里挺怕他妈有一天突然就不在了这件事儿的。这件事不能细想,一想他心里就是揪心的疼。 人生在世,有父母才有来路与归途。秦淮的此生却已经寻不到来路了。 安良心中一酸,想把眼前的人抱进自己的怀里。他之前是真的喜欢秦淮,喜欢到连心都在颤,喜欢到光是拥抱就足以动情。这样的喜欢像是识途的野兽,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心里寻找回巢的路。 然而秦淮却退后了半步,冷冷地笑了:“你以为,你妈就是无辜的吗?你妈做出来的事情,比你爸还要恶心。” 海风吹,海浪涌,亘古不变的海水拍打在岸边嶙峋的礁石上。有人涉水而来,在窥见天光前的一瞬间永远溺毙。尸体上的手臂不甘而绝望,指向天空的时候像是沉默的无言的树杈。 秦淮靠在窗台边,眼神湿漉漉的像是盛了满眼的海:“秦石汉和安志平只是能毁了我的一部分,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但是你妈,她亲手毁掉了我唯一能够拥有的未来。” 他伸出一只手抚上安良的侧脸,手指冰凉如玉石:“安良,没有人是无辜的,连我也是。” 尸体绝望的手臂不曾指向漫无边际的蓝天,它之所以漂浮在那里,是因为有人亲手将它推下了海。 “对,就是他…谢谢你了啊兄弟,回头一起来喝酒。” 周文也挂了电话,将手机扔到了沙发上:“查到了。” 陈奇俯身将周文也的手机从沙发缝里抽了出来递给他:“别回头又吱哇乱叫地到处找不到手机。查到什么了?周之俊到底是什么人?” “我托市局江北分局刑警队的同学查的,我一说周之俊人家就知道了。”周文也往沙发上靠了靠,眉头紧锁:“他之前是特警队的,干得非常好,后面还当了好几年的教官。现在特警这边的小年轻,一大半之前都是他的学生。他人缘也挺好的…大家现在提到…” “我让你查他的背景,没让你给我安利他。”陈奇打断了周文也:“你能不能抓重点说?你在这儿给我安利你偶像呢?下一步是不是要喊我买奶给他助力啊?” “什么买奶助力?”周文也多年不上网,完全没跟上陈奇的思路。 “算了算了不和你解释这个。你给我说,他到底是什么人,跟秦淮什么关系?妈的看着是个挺好的挺正常的人,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徒弟这么不干人事?” “我同学跟我说,周之俊当年之所以从警队退役,就是因为有一次出警的时候他没忍住,把其中一个嫌疑人给打了。” “打了嫌疑人?是不太体面…但是咱们俩私下说,也不算什么大事,不至于直接让他走人吧?对方毕竟是嫌疑人哎…顶多算个执法不当…?”陈奇有点儿不理解。 周文也抬头看了面前的人一眼,他觉得自己平生仅有的耐心一半分给了好朋友安良,另一半全给了面前这个傻白甜的祖宗,平日里抓违章处理交通事故的时候绝然没这么好的耐心。面对陈奇求知若渴的眼神,周文也深吸了一口气:“他打的嫌疑人,是秦石汉。” 陈奇慢慢地反应了过来:“秦石汉…和秦淮之间…” 周文也这次没有再让他接着猜下去,他干脆了当地接过了话头:“当年的具体情况你不要对外面人说。我同学告诉我,当年接警记录上记录的是秦淮报的案。本来周之俊是特警队的,轮不到他去处理这种普通的报案。但是他那个季度正好下基层在五里店派出所里轮岗,就跟着一起去了…然后再报案现场就动手把秦石汉给揍了。说是揍的还不轻,骨头上都有伤。这之后不久,他就向警队提了离职。” 第49章 心囚 “秦淮报的案?报的啥罪名啊?”陈奇莫名其妙地看着周文也:“他俩是叔侄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 周文也的脸色非常难看,仿佛看见了什么令他觉得极为恶心的东西:“报的是…性侵。” 陈奇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周文也却没有再说话了,他看着陈奇的脸,知道其实他是听明白了自己的话的。 陈奇缓缓道:“所以…当年秦淮的意思是…他的亲叔叔…侵犯了他?” 周文也点了点头:“当年未成年性侵的立法虽然完善,但是执行起来因为案件数量的原因,并没有那么面面俱到。就算是有立案的情况,多数也是成年男子对女童…像秦淮这样的…男人对男孩子的情况,当地派出所也是 第一次见到,自然不知道要怎么处理。五里店当时只有一个小派出所在平安村那边,总共没几个人…哪里见过这种案子…” 他拿过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没注意到那是陈奇的杯子:“而且当时秦石汉已经是那个区里蛮有头有脸的一个人了…基层派出所有些老油条的德行有的时候你也知道…肯定就在那里和稀泥。估计是周之俊当年年纪轻也不怕人,看不下去了就自己动手把现场的秦石汉给打了。听我同学说五六个警察都没拉开他…也是,那些人的身体素质怎么跟周之俊比啊…反正这事儿最后闹得挺大的,但是,”周文也的眼神中全是厌恶:“所谓的闹得大,对于秦石汉来说屁影响没有。基层的人根本不敢得罪他,然后秦淮那边来了个监护人把人领走了,说是要求不立案…这事儿最后就这么过去了,只有周之俊倒了霉。秦石汉那边非要起诉他,警队领导找他谈话,意思是让他去给人认个错道个歉,再去基层多待一段时间就当是反思了,毕竟是警队那边重点培养的嘛。结果谈完话的 第二天,这人就交了辞职申请…还没批下来之前就收拾东西走了。后来周之俊不知道在哪里学了纹身,开了一家店…但是与此同时,这人就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一条路,反正是跟许多人都有来往…慢慢的就还挺有势力的…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主要还是当年的那个事情…我是真没想到。” 不止周文也没想到,陈奇也没有想到,他看上去像是吃了两斤变质的牛肉一样,随时都能吐出来:“来了监护人要求撤案?什么监护人这么傻逼啊?” “说是…说是当妈的,秦淮他妈。好像还跟周之俊起了点冲突。” “那这件事…跟我们良良有什么关系啊?” “良良”还是他们一起上幼儿园的时候的称呼,那时候陈奇总是去安良他们家吃饭,跟着安老太太后面学会了喊安良的小名。 周文也摇了摇头:“我暂时不知道…但是我就觉得,这件事周之俊肯定清楚。他跟秦淮比亲兄弟还亲,亦父亦兄的,应该知道秦淮要做什么。我明天下班…” 他的话还没说完,陈奇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抓过旁边的外套,神色冷峻:“明天什么明天,就现在。反正良良现在没回来,我现在就去他的纹身店里问问到底啷个回事情。没有道理这么欺负我朋友我还一句话不说的。” 陈奇平日里看起来不着调混不吝的一个人,其实他因为从小寄人篱下,骨子里比安良和周文也要坚韧得多。面对问题处理起来有一种街头聪明:他不怕被拒绝也不怕被威胁,只要他想知道的事情,他一定会问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他虽然爹不管妈不要,但是二老都挺负责任地给他留下了一大笔钱,足够让这个人逍遥自在随心所欲地过日子了。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什么顾虑也没有,为了朋友时刻能豁得出去。 他看着周文也:“你去不去?你要是觉得你有工作上的顾虑不方便去的话,我一个人去。” 周文也也站了起来:“我怎么可能让你一个人去?走吧,开我的车。” 安良扶着窗台才能稳住身形,他只祈求黑暗之中的秦淮不要察觉出他的异样来。可是一开口依旧是瞬间便溃不成军,连声音里都是颤抖与哽咽:“我妈她…她这一辈子也没有沾过一点儿医院的边。她就是一个学校里搞行政的…她能怎么样…” 话说到一半,安良突然停住了。 像是漆黑的夜空中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将一切阴暗与污秽短暂地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为世人所窥见。他被那不为人知的秘密震撼到了失语。 “学校里搞行政的”?他妈韩建林不是在别的地方搞财务,她在重庆市警校做了一辈子的财务主任。 重庆警校,秦淮在退学之前就是重庆警校的学生。 安良突然恍惚地想了起来,之前在纹身店里遇到秦淮的高中同学的那一日,周之俊告诉自己,秦淮之所以从警校退学的原因。 那么,连周之俊也一直在对他撒谎吗? 秦淮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目光温柔又悲悯:“她是警校的财务主任,你还记得吧?” 跃出水面的鲸鱼,盛夏灿烂的阳光,少年鹏程万里的前程,被扯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海,汇入暗河,永世不得见天日。 那是秦淮一生中最自由的一个夏天。 “我师父之前是警察,后来因为我的事情辞了职才做的纹身师。但是他其实心里一直都很想回到从前做警察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受了他的影响…还是我自己觉得做警察才是唯一能从秦石汉身边离开的路径,我高考的时候报了警校。”秦淮靠在窗边,天空下落着雪,重庆的雪细碎而脆弱,只看得见它们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却看不见它们在路上留下的分毫痕迹。秦淮的声音冷得像是一捧新雪:“我师父是在我初三的时候辞职的,后面的那几年,他过得也很不好。” 其实想也能知道,周之俊的前半辈子从部队到警局,走的都是顺风顺水的体制内的道路。对待事情有一套近乎天真的规矩,这让他在这两个地方过得很适应。可是这样的人,突然开始直面这个社会众人心照不宣的规则时,他会觉得不适应,他也会觉得不知所措。尤其是他因为这样的规则而牺牲了自己前半辈子辛苦获得的一切后。 “那个时候,周哥才刚开始跟人学纹身,我也就是个高中生。那几年…我们算得上,相依为命。” 周之俊是外地人,他前半生所学在这个社会上并没有那么广泛的用武之力。他若是想在重庆有立足之地,付出的努力要比旁人多得多。 “所以他听说我报了警校之后,特别高兴…周哥其实那时候也没什么钱,但是给我买了上学用的电脑和手机。那个夏天我才有了人生中的 第一部 手机。”秦淮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笑容:“周哥对我真挺好的,他就以为我终于有机会走出去了,能够…能够沿着他当年的路走下去,完成他之前的心愿。他一直以来都特别想当一个好警察,放在现在听起来其实有点好笑和天真,但是周哥当初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这辈子遇到过的,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他了。” 秦淮的话题似乎走得远了,但是安良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开口打断他。 他到了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他对自己爱人的过往无知到了一个近乎可笑的地步。他知道秦淮过得不那么好,一直都在泥泞里挣扎。但是那些幽深的绝望,细小的微光,周之俊给予他的无以为报的恩情与善意,这些安良都不知道。他从来不知道。 一直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终于有机会,听秦淮把一切都讲给他听。也许已经晚了,也许还没有。 安良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嘶哑:“你朋友圈里的那只鲸鱼,就是那个时候画的吗?” 秦淮看着他微微一笑:“你还记得啊?那是我 第一次画画,周哥教我的。他那时候也就那半流子水平,但教我是绰绰有余了。” 他提及周之俊的时候语气亲昵而信任,安良从前只以为他们师徒关系亲近,却从不曾想过,周之俊曾经是秦淮生活里唯一的光。 他本可以对着秦淮的遭遇视而不见,本可以走上平步青云的康庄大道。可是凡人之间的义薄云天,让他们从此以后一同沉沦又彼此抚慰。三侠五义并非只存在于世说俗志之中,芸芸众生中亦有如是。 安良觉得自己天真狂妄到了可笑的地步,竟然妄图成为秦淮生命中的那道光,他竟然妄图用单薄扁舟救人于泥沼之中。 人类怎么会对感受同类的悲欢迟钝到了如斯地步? 安良清了清嗓子:“你说过,那只鲸鱼是你自己。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为什么那片海是黑色的。” 只可惜为时已晚。 他沉默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那你提到我妈…是因为什么呢?她只是一个搞财务的…” 秦淮的笑容中全是冷意:“你觉得,我去警校这件事,秦石汉会开心吗?会赞成吗?” 他往安良那边转了一点,直直地看着安良的眼睛:“秦石汉不想让我去读警校,他人生中最后的几年开始变得偏执又有强烈的被害妄想,你是精神科的医生,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安良明白,他在规培的时候见过很多这样的病例。和大众的认知不同,许多性格偏执的人表面上并不会有明显的异样。除非与之相处多年,否则并不会发现病人的情况。 而对于秦淮来说,他能感知到这一点的缘由本就已经足够让人觉得难过了。 他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想要挣脱牢笼,最终却被往事画地为牢困于自己的心中,成为心囚。 “但是他的手虽然长,却不能直接伸到警校里去。所以他需要一个中间人,你爸就热心地推荐了你妈。” 秦淮说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落到安良的耳朵里却让他觉得自己听不真切:“推荐我妈…干什么?” 秦淮和他解释的时候声音温和,极有耐心,仿佛不是在把自己血淋淋的伤疤揭给对方看:“安良,警校的学费和每个月的生活补贴都是按月领取的,走的都是财务的流程。也就是说,你妈作为财务主任,能不能报批,能不能按时发放,全是她一句话的事儿。” “你的意思是,我妈扣了你的生活补贴?” 秦淮疲惫地靠在了窗边,他的目光凝视着天边簌簌落下的雪:“你可能觉得挺可笑的,学费加上生活补贴一年几万块钱的事儿,对你来说应该根本不算什么。可是当时我,我爸,还有我师父三个人,真的都挺缺那笔钱的。我爸之前的工资收入全给了艾萍,他每个月加上乡村干部补助也就四千块钱不到,还有全部交给艾萍,因为艾萍告诉他那些钱是要用来做家用的…周哥也没什么钱,他从警队辞职,那个月的工资都被扣下来赔给了秦石汉。然后他自己的几万块钱存款全拿去学纹身用完了,我考大学那年,正好是他自己准备开店的 第一年。在别的店里做学徒的收入他全都给了我,给我买了电脑买了手机还包了红包,我不可能再找他拿钱缴学费,更何况他也拿不出来。” 雪越下越大,今夜是一个静谧的人间。 秦淮的手动了动,似乎想要隔着窗户触摸到月光和雪,但是他旋即将手收了回来。不敢触碰,求而不得,竟是他人生的常态。 “其实钱的事情,并没有那么让人绝望。”秦淮静静道:“我之所以读了一个学期就退学,是因为别的事。” “什么事?”安良突然反应了过来:“周哥之前和我说过,是因为学校里流言的那件事吗?” “算是吧。”秦淮的眼睛还在眨也不眨地看着窗外的雪,好像这一夜就是他今生 第一次看见纷纷扬扬的雪花:“把我的性取向传播出去这件事我一开始就觉得应该是秦石汉找人干的,因为毕竟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喜欢的是男是女,我之前…其实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正常的情感经历…” 在幼年时期被掠夺,而后成为他人私占的所有物,秦淮的少年时代并未体会过一次独属于青春期的心动。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将会和谁在一起,会爱上怎么样的人呢?他不知道爱意为何物。 “其实当时的那些流言也就是男生之间打打闹闹的,被思政主任骂了几句就可以收敛的。但是当时我们那一届的思政主任休产假,你妈兼任了一年的思政工作,这件事你还有印象吗?” 安良有印象,安老太太几年前替同事分担过一年的工作,为此还差一点儿延迟退休了。 这样的事实让安良意识到,至少在今晚,秦淮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每一件事,都是他的父母曾经做过的。 “她当思政主任的时候,不仅没有找那几个传谣的人谈话。反而让我去了她的办公室,告诉我,因为我的私事,整个学校的名声都不好听。她说,‘不能因为你一个人不正常,就毁了你们这一届的学生名声’。然后,她让我自己写退学申请。”秦淮的目光终于收了回来,落在了安良的脸上,还带着久看雪夜的凉意:“可能韩主任她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是她嘴里的不正常的人吧?不过没关系,她现在已经知道了。她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说: 这周末去北京看德云社封箱,更新随缘!然后熬过下一章就好啦,就开始正常地恋爱!(我有信心给他们一个好结局 第50章 一生 言语如刀,原来竟然是这么个意思。 安良的这一生中听过很多不那么让人愉快的话,有一些话比秦淮此刻说出来的还要难听上百倍千倍。可是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往心里去过,天大的事,安良睡一觉起来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可是秦淮这一晚上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颗钉,一把刀,一块锋利的碎玻璃,直愣愣插入了他的心脏里,让安良几乎无法呼吸。 原来爱人竟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每一分爱意都沾着血,带着刺,化作有毒的藤蔓,缠裹着他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安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指责的,宽慰的,谅解的,怒骂的,他都说不出来。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父母是这样的人,可是秦淮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知道,是真实的。当年那些细小的琐碎的细节,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日常,此刻都成了佐证他的话的一道道墙。安良知道,秦淮没有撒谎。 可是他不能理解。 凡人在面对超越自己认知的事情时,首要的反应便是痛苦,而后是否认,接着是不理解,最后是平静的茫然。安良此时此刻,就不理解自己父母的所作所为。 然而冥冥之中却似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将过往与此刻串联,安良看见了他之前刻意忽略的细节:他爸之前那么热切地让他走行政的路子,难道安志平不知道安良的心思在临床上吗?他知道,可是他不在乎,因为他觉得,这一次的事情不像是从前“安良的那些兴趣爱好”,可以被他轻轻揭过。这是他老人家觉得,安良的前途大事,所以他宁愿违背自己儿子的意思,也要送安良走上一条他为儿子选择的康庄大道。 这样一个对于仕途有着近乎狂热的热衷的人,他能安心扎根在门诊做一辈子的主刀大夫吗? 也许对于安志平来说,多年所学并非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有一技之长傍身,能够帮着他扶摇直上。安志平出身寒门,不可能靠着家中的权势挤入他想进去的那个圈子,那么他就需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哪怕这所谓“有用”的背后,有并不那么见得了光的细节。 安志平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之后,下一步就是要让自己的妻子也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就像秦淮说的那样,安良的父母,一个见证着他不堪的过往,一个斩断了他幻想过的未来。 然后秦石汉死了,唯余安良的父母他们手上不沾一滴血地心安理得地退了下来,享荣华富贵而不必担心牢狱之灾,天底下比这再划算的买卖也怕是没有的了。 这一本万利的生意,牺牲的只不过是一个少年人的人生。若不是命运兜转翻弄,这个少年人将会永远被埋在深渊之下。 只要他们不低头看,就看不见将死的冤魂在彻夜难眠。 可是命运也许终于对着秦淮发了一次慈悲,他遇见了安良。 天真的,纯洁的,善良的,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安良。 “你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安良抬起眼睛,看着沉默的秦淮。 出乎他的意料,秦淮轻轻摇了摇头:“你是说,在看守所的那一次吗?” 安良点了点头。他想要知道,是不是自己在推开会见室那扇门的时候,就已经走入了猎人设好的陷阱。他自己觉得自己可悲极了,到了这样的时候,还想要抓住一些无人在意的证据,来佐证真心并未完全枉费。 秦淮看着他:“说实话,那一次之前我其实不知道你是谁。重庆那么大,有那么多公立医院,我怎么会知道申请表交上去分配下来的是哪个精神科的医生?可是那天你走进来,身上的白大褂一看就是刚刚套上去的,有一个袖口还没卷好…然后你告诉我们,你是来自四院的安医生…那一瞬间,我其实就有了预感,知道你可能是安志平的儿子了。四院,又姓安…然后我让我师父的朋友去查了一下,并不难查到你和安志平之间的关系。” “那个周末的晚上,在燃烧酒吧,你不是碰巧遇见我的吧?”安良听见自己轻声道。 秦淮摇了摇头:“我查到你家住哪儿之后,其实那个周六我在你家的楼下站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我去干什么,是不是想要和你说什么话…可是还没等我想好,你就下楼了…我跟上去的时候你其实没发现我,然后我看见你去了燃烧酒吧。” 燃烧酒吧,只要住在江北区的人都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其实进去的时候心里觉得挺讽刺的…韩建林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也是她嘴里的变态呢?然后我看见了你坐在卡座上,那里的人那么多,可是你看起来特别安静。” 安良无法控制地注意到,说起这一段的时候,秦淮脸上的神色堪称柔和。 秦淮对他一直都是温和的,可是这样柔和的神色还是 第一次在他脸上出现。就好像饥肠辘辘逃难多时的难民在水源边看见了一只受伤的小鹿,收起了自己手里的匕首,轻轻地将那只小鹿抱在了怀里。因为那是他唯一见过的好东西。对于秦淮那说,那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好的回忆。 若不是后来太不堪,那本该是一场巧合的开端。 “然后你发现我是同性恋之后,就决定用我…来报复我父母?” 安良的这句话没有得到回答,他的话落到了面前的这一片黑暗之中,许久没有被秦淮接住。 安良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了。 秦淮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嘶哑得让人听不清:“安良,如果我说,和你在一起的这么久时间里,我曾经想过一切就这么算了,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你相信吗?” 安良的那一句相信是脱口而出的。身体先于意识而行,他觉得丢人极了。就好像到了这一刻,自己还依旧被秦淮捏在手心里。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所有的不甘都是枉然。 然后安良意识到,这两句话说的其实就是秦淮的前半生。 他与秦淮,说不上来谁才是真正的无辜的受害人。 秦淮听到他说的这句话之后,眼睛微微一动,安良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那一闪而过的泪光。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谢谢你,安良。” 谢谢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愿意赐我怜悯般的信任。 “我是真的…喜欢你,我这辈子从来没喜欢过什么人,你是 第一个。我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去喜欢你,也不知道我能…能这么无知无觉地喜欢你多久。但是我对你说的每一句爱跟喜欢,都是真的。” 这话他之前已经说过一遍了,此刻再拿出来说,就好像秦淮生怕他不信一样,要将一颗千疮百孔的真心捧出来给安良看。 人间怎么会这么苦啊?人的一生怎么会这么苦啊? 安良收回了想要触碰他的手,轻声道:“那为什么最后,你还是把我推下去了呢?” 这个人嘴上说爱他,然后伸手将他推入万丈深渊。 可是此刻的安良不知道,秦淮从一开始,就已经想要跳下来陪着他了。 秦淮的目光落在消逝的雪上,他的目光比雪更冷:“安良,我爸马上就要死了。” 安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秦淮,脑子里的话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终审不是本来就是死刑吗?” 秦淮疲惫地摇了摇头,他往后仰了仰,露出清瘦的下颌:“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是真的要死了,五天之后就要死了。你生日那天早上得到的消息,最高院复核了行刑日期。” 安良觉得喉咙突然涌上来一股腥甜,这样的异样让他几乎想要放声大笑,想要流泪,想要将所有的情感在一瞬间全部宣泄出来。 命运何其讽刺,又何其可悲。他出生的这一日,却是秦淮知道自己父亲的死期。那个将他带来人世间的男人的死期。 从此以后岁岁年年,安良的生日都是捅向秦淮的一把刀子。每到了这一日,他就会复陷入那绝望的无法回头的黑暗之中。 生他养他之人,即将身死魂消。罪魁祸首的帮凶,却要在一片花团锦簇中为自己的儿子庆祝生日。 有人住在高楼,有人住在桥洞,他们看的都是同一轮月亮,却又是不同的月亮。命运视万物为刍狗,神明视世人为玩物。若非如此,要是如何的无动于衷,才能为他们安排出这样残酷的巧合? 安良无法责怪秦淮,他是加害者,亦是受害人。 他们两个人,都困于传统的父债子偿之中。讽刺而又无望,人生海海,人生如山。 秦淮终于哭了。 这是他 第一次在安良面前哭成这样。他哭得连声音都在发抖,连带着整个人都跟着颤抖:“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救他了,安良,我爸真的要死了…他是为了我,才死的。他这一辈子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就要这么死了。我是真的觉得不甘心,”他抬起头看着安良,双眼通红地问出了那句话:“凭什么啊?” 凭什么啊?凭什么他们就一生挣扎不出一条活路来,凭什么始作俑者死后还被众人哀悼。凭什么人的一生会有这么多的苦难? 没有人有答案,人的不甘,绝望,反抗,都是命运眼中的笑料。什么善恶有报,什么因果轮回,底层的苦主们非要遍体鳞伤地挣扎出一条血淋淋的路来,才能为自己报仇。 秦淮用手背擦了擦眼泪,他 第一次露出了一个二十二岁少年人的眼神,看着安良:“我不想让我爸就这么死了,我不想他到死都还背着莫须有的罪名。安良,你告诉我,这些死的人中,有谁是不该死的吗?你的父母,有谁是不该名誉扫地的吗?”他的目光里是浓烈到几乎化成实质的恨意:“我曾经想杀了他们。可是你知道吗?安良,我爸在看守所里给我跪下了,他求我不要把自己的后半辈子搭进去。多讽刺啊,”秦淮的眼泪擦了一点又接着流了出来,仿佛永无尽头:“我爸这一辈子都是懦弱的人,连求人也只会用下跪这种方式。哪怕他要求的人,是他的儿子,是欠他一条命的人。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的勇敢,就是为了我,然后把自己的一条命搭了进去。我有什么金贵的啊,值得别人给我一条命?” 安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脸上一阵温热,知道自己也哭了。 他的爱人,曾经想过要杀了他的父母。三流武侠小说中的灭族之仇,就是秦淮曾经想要赠予他的礼物。 可是他能怪秦淮吗?他能像小说的主人公一样,心无旁骛地用着家国大义的庇佑去同态复仇吗? 安良知道,自己做不到。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他杀自己弟弟的原因了吗?”秦淮露出一点笑容,在满眼是泪的脸上看上去格外让人难受:“他说,说了我的这一辈子就毁了。流言蜚语就是刀,能杀人于无形。我爸就是这么保护我的,用自己的一条命来保护我,因为他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又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安良,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欠别人的。欠周哥的,害得他为了我毁了一辈子的前程。欠我爸的,让他因为我丢了一条命。如今,我还欠你的,我知道,我把你毁了。我那么喜欢你,我还是把你毁了。你以后永远也不会和原来一样了,过去多少年也不会和以前一样。” 秦淮看着安良:“艾萍以前骂我的时候,说她怀着我的时候去算命,算命的告诉她我这一辈子命里跟身边的人都犯冲,会害到跟我亲近的人。她骂我是天煞孤星,还告诉我,她之所以不喜欢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到现在想想,也许她说的都是对的…” 安良还是没有说出话来,但是他却做了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动作:他上前一步,把秦淮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安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和怀里的秦淮都僵住了。可是他没有松手,秦淮也没有挣脱。 过了许久,安良听见怀里的秦淮说:“我欠你的,以后就把我的命还给你吧。” 这句话的声音太轻,说出口之后就像重庆的雪,转瞬间便回归了一片虚无之中。 所以此刻的安良没想到,秦淮的这句诺言,兑现得竟然那么快。 作者有话说: 刚从北京回来!明天还有一章更新,谢谢大家 再次重申,HEHEHE!!! 第51章 无雪 陈奇把车停在了纹身店的门口,侧过头去问周文也:“是这儿吗?” 周文也低头在手机上看了半天:“应该是这里…但是周之俊下了班不回家吗?” 陈奇皱了皱眉,看着漆黑的纹身店门口看了半日:“先去看看再说吧。” 周文也叹了口气,探身从后座上拿了一件羽绒服扔到了陈奇身上:“你把衣服穿好再下去,穿着个毛衣别没说几句话尽看你流鼻涕去了。” 陈奇咬了咬下唇,手指从羽绒服的风领上滑过。真柔软啊,又带着温暖的触感。只可惜还没等他好好回味一下这样的触感,周文也已经拉开车门走入了风雪之中。寒风凛冽将陈奇吹得冻了一个激灵,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来意是什么。 “真是昏了头了。”陈奇暗骂了自己一句,哆哆嗦嗦地披着周文也的羽绒服下了车。 出乎他们的意料,周之俊这个点了还在纹身店里。他们刚抬手敲了两次门,就看见他从二楼下来开门。见到陈奇和周文也后也没有特别惊讶,侧身打开了门:“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换做别人,大半夜的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至少陈奇是这么看待自己的,堵在门口来势汹汹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至少也会本能地觉得有些紧张。但是周之俊的神情看上去非常放松,就好像他并不意外面前的这两个人会来找自己,也不害怕他们会对自己有什么威胁。 “不害怕”这种事情在生活中是很难装出来的,周文也看着周之俊的背影,头一次明白了他的朋友在电话里提起周之俊这个人为什么会是那样的一种语气。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纹身店里的人不止周之俊一个。一个中年男人从二楼的楼梯上缓缓地走了下来,挑起眉毛看着他们。 周之俊却轻轻摇了摇头,冲着那个男人摆了摆手:“没事,你接着睡吧,我们在楼下说话就行了。” 那个男人垂着目光打量了陈奇和周文也许久,才沉声道:“那我就在楼上,不会走。” “好。”周之俊甚至仰头冲着他笑了一下。 陈奇可能还没什么感觉,但是周文也浸淫在这个社会上许多年,对于人的状态能够猜到个八九不离十。他知道,许多对于周之俊的传闻也许都是真的。于是他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半步,将无知无觉的陈奇拦在了自己的身后。 亦黑亦白,亦正亦邪,其实都只在人的一念之间。人生佛魔间,有的时候未必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选择。 周之俊注意到了周文也的举动,笑了笑后侧身让出一个沙发给他们俩:“坐吧,想喝点什么吗?” 陈奇点头:“我想喝…” 周文也白了他一眼,打断了这人:“周哥,论辈分我喊你一声哥。你应该知道我们俩今晚为什么来。” “我知道。”周之俊给他们俩一人倒了一杯水,也在他们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是因为安医生生日会上那件事,对么?” 陈奇比周文也还要沉不住气,往前坐了一点:“秦淮人呢?惹出这么大的事来,他人呢?” 周之俊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很温和,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小淮跟安医生在一起呢。” 陈奇立刻就要张嘴骂人,被周文也伸手拦了一下。周文也的口气听起来还算平静:“周哥,关于你的事情,我之前也听说过一些。我相信你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我和小陈这次来不是为了要找茬儿的,我们就是作为安良的朋友想知道,到底事情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以及,”他看着周之俊:“后续要怎么处理。秦淮无父无母,最信任的人应该就是你,我相信你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个中年人始终站在二楼的平台上沉默地抽着烟俯视着他们,没有说话。他和周之俊一样,光是站在那里就会给人足够沉重的压迫感了。像是悬在头顶的一片乌云,乌沉沉落在那里不言不语。 周之俊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停顿了许久才低声道:“安医生这件事,是我和小淮对不起他。” 陈奇还没张开嘴,眼睛就先红了:“你们是不想让安良活下去了啊?我们良良,有什么地方对不起秦淮啊?” “跟他本人无关。”周之俊摸了一个烟灰缸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烟雾让他的脸看起来明暗不定,像是一尊石雕:“要是真说起来,我其实也不知道安医生和小淮,谁更可怜一点。” “秦淮有什么可怜的?”陈奇险些被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他骗了良良和我们那么久,我们真心实意把他当朋友,恨不得什么好的都给他,图什么啊?不就是图他是我们良良喜欢的人吗?结果他反手就来了这么一出?” 周文也一直没说话,此刻才沉沉道:“周哥,小陈说的对,这件事你的确得给我们一个解释。” 他看着周之俊:“秦淮在哪里你也得告诉我们,没有这么欺负我朋友还不受惩罚的道理。”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屋子里的气氛就微妙地变了。周之俊抬眼看着他,二楼的那个中年人身形一动,就要走下楼来。“没事,宋平,你回去睡觉吧。我能处理。”周之俊冲着他挥了挥手,眼神却还落在周文也他们身上。 “我没法给你们什么解释。”周之俊说话的语气干脆利落,不容置疑。 周文也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了,他蹙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周之俊目光依旧平和:“这件事牵涉的不仅仅是小淮和安医生,还有旁人…在小淮开口之前,我不可能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们,那是对小淮的不尊重。” 陈奇冷笑了一声:“对秦淮不尊重?那你对我们良良就尊重了…” 他还要继续发挥下去,周文也却轻轻地按住了他的一只手。陈奇闭了嘴转头去看周文也的神情,看他眉眼之间全是惊疑不定:“周哥,我问你一句话,你别觉得我管得多了。秦淮当年报案的记录我这里有,你告诉我,是不是安良的父母跟当年的事情也有关系?” 周之俊的手猛然一顿,黑暗之中,他的眼睛如同鹰隼般闪着一点让人胆寒的光。 安良还抱着秦淮,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维持着这个姿势有多久,只是觉得从手臂到头脑,无有一处还属于他自己的。 怀中人是曾经的心上人,甚至时间倒退到两天之前,也还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是他以为的上天给予的馈赠。 他在秦淮的身上付出了全部的疼惜,爱意与温情,从一片凉薄中为他捧上一颗真心。这样的羁绊,本不该结束得如此仓促而荒诞。 他本该和秦淮,有天长地久的一生,有未曾言于口的许多年,有很长很好的未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安良的声音发涩:“秦淮,你不是艾萍说的那种人…许多事,怪不到你的头上去…” 多么讽刺啊,安良悲哀地想,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他对着怀里的人还是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命中该有此劫,安良认了,他无力再去反抗了。 后面的话太难启齿了,他犹豫了许久才能断断续续地说出口:“可是,我不该被你这样对待。我知道我的父母有过错,可是我本人,不该被你欺骗到今天。” 安良的脾气不错,对于许多事都称得上一句随遇而安,并不那么在意。但是他骨子里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他是一个将自我看得相当重要的人。也许在遇到了秦淮之中,秦淮占据了他的整颗心。可是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安良的自尊依旧不允许他被这样对待。 他爱秦淮,但是再爱,也到了该不见的时候了。 想明白了这一点,安良的语气平稳了一些,他甚至抬着手拍了拍秦淮的后背:“我很喜欢你,我本来以为能跟你有很多时间在一起。可是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秦淮,我们分手吧。” 他爱这个人,可是他无意再去强求这一段孽缘得善终。 安良的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就感觉到怀中的秦淮僵住了。他心里比谁都舍不得,却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秦淮看着他,一脸的眼泪。安良抬起手来用手背在他脸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手的泪。 过了许久,秦淮才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好。” 他哪里还有脸去求安良原谅他呢?他哪里还有资格去奢望一个梦里有过的天长地久呢? 或许他曾经离安良那么近,离自己幻想中的那一切那么近,可是心囚终让他自己画地为牢。 他的这一生也就这样了,不该再拉着安良和他一起共沉沦。 这是他能给予安良的最后一点温情与爱意。他的这一生,爱意被封存,到了要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爱一个人。安良为他拉开了一点天幕,让他窥见了一点天光。可是这样的天光乍泄,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镜花水月。就如同他十八岁的那个夏天一样。 秦淮最后抬起手轻轻地碰了碰安良的手臂,动作温柔而不含分毫情欲:“你别原谅我。” 你不要原谅我,恨意比爱要长久。他怕安良不恨他了之后,连自己这个人都会被跟着忘却。 就算是恨意,也让我在你心里留存得更长久一些。 安良什么话也没说,他疲惫地靠在墙上,闭上了双眼。 重庆的雪还在下,路灯下是一片温暖的明黄。安良站在窗前,看着秦淮走出了楼道口,孤身一人走进了风雪漫漫的寒夜之中。少年人背影清瘦而又千疮百孔,只是这一次,安良没有办法再追上去,从后面揽他入怀了。 秦淮自始至终,也许都是孤身一人。 周之俊把整个故事断断续续地说完,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 陈奇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目瞪口呆,直到周之俊把话说完以后,他的嘴还没合上:“你说啥啊…安叔叔跟阿姨怎么会像你说的那样…我跟你说,你要是撒谎的话…我就…我就…” 他“我就”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了。周之俊的身上天然就有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二楼的那个中年人也是如此。在这样的情况下,陈奇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威胁他们什么。 况且,在他的内心深处,陈奇不可控制地在想这整件事的真实性。 这样的可能性太可怕了,如果周之俊说的是真的话,那就证明陈奇这么多年来视如亲生父母的人,才是安良之所以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 陈奇从小亲生父母不在身边,他是吃着百家饭长大的。说是百家饭,其实主要是安家饭。安良的父母,就是他生命中拥有过的,最接近父母的角色了。 陈奇觉得自己的脑子全乱了,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周之俊看着他,目光怜悯:“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不阻止小淮了吧?他身上背的这些事,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替他去原谅。” 周文也虽然震惊,但是却比陈奇更快地回过了神。他和安良父母的关系没有那么近,对待周之俊所说的一切自然也不会条件反射地去反驳:“周哥,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周之俊抬起手腕看了看表,突然笑了:“已经一点半了,安医生应该很快就要回去了,你们可以自己去问他。” 周文也还要再说什么,陈奇却已经豁然起身地往门外走,连脚步都跟着不稳。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回头看着周之俊:“你要是没说实话的话,我一定弄死你。” 周之俊还没说话,二楼的那个中年男人却沉沉开了口:“你再说一遍试试?” 周之俊看着猛然推开门出去的陈奇和跟在他身后的周文也,轻轻摇了摇头:“算了,宋平。” 宋平下楼走到了周之俊的身边,目光中还有怒意:“你也太惯着这两个小孩子了。” 周之俊站起身来收拾着桌上的烟灰缸和水杯:“他们俩是安医生的朋友,也是关心则乱…安医生有这样的朋友,其实是件好事。” 宋平不动声色地接过了他手中的杯子:“我来吧。” 周之俊手上空了之后突然无事可做,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低声道:“小淮是不是来找你要那些材料了?” “嗯。”宋平将烟灰倒进了垃圾桶里:“我还没给他。给不给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周之俊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还是给他吧。这孩子…” 宋平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中的烟灰缸放回了台面上:“你决定好了?” “嗯。”“也是,这么多年了,小淮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随他去吧,他觉得好就行了。” 作者有话说: 陈奇和周文也眼中的自己:猛虎出山!周之俊眼中的他们俩:幼崽狂吠 这一章过去之后就代表着过去的事彻底结束啦,开始他们的下一个阶段 希望能够多多看到大家的评论!!!(毕竟也确实不知道自己写得咋样 第52章 天地 安良回到陈奇那个别墅的时候,都已经快凌晨四点钟了。 他的心里一直乱着,秦淮走之后,他在自己家的卧室里坐了许久。 入目之处都是熟悉的痕迹,这些痕迹上都有秦淮的身影。他们在这里度过了那许多的日日夜夜,秦淮就像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一样。 可是再仔细看下去,秦淮留下的痕迹却微不足道得让人很快就能忽略。安良直至此刻才意识到,秦淮一直以来都是隐忍的,包容的,对自己甚至说的上纵容:家里的每一样摆设都是安良自己喜欢的,秦淮从来没有主动添置过什么。他想起来他们两人有一次去宜家买落地灯,安良看中了一盏白的,秦淮难得站在旁边说了一句“黑的也挺好看的”。那是他 第一次对这个家的装饰提出自己的意见。 可是安良当时是怎么说的呢?他想起来了,自己对比了半日后还是摇了摇头:“白色的亮一点。”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那盏白色的落地灯。 这盏落地灯此刻就放在他的面前,沉默地印照出静谧的光。安良直到此刻才觉得,秦淮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地将自己看成过这个家的主人。 对于秦淮来说,什么才是一个真正的家呢?安良想不出来。他年少时候的栖身之所虎狼环伺,连安全都算不上。也许在周之俊那里,他曾经拥有过一个离家最近的居所。只可惜,那样的居所也不过久在倾巢之下。 至于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许从没有得到过一个家。 安良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将那盏落地灯关上了。 他回到陈奇那栋别墅的时候,发现周文也和陈奇都还在客厅里等着他。安良走到他们面前,想要说什么,却是一张口就流了满脸的眼泪。 陈奇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安良面前来将他拉进自己怀里,轻声道:“我们都知道了。” 安良觉得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他在陈奇的怀里终于放声大哭。 安良发给自己父母的那一句“对不起”,再也没有收到回复。他们的家庭群平时鸡飞狗跳热闹非凡,不是安院长连着发上七八张无人在意的摄影作品,就是安老太太一口气发来三四条看上去一模一样的丝巾让安良帮着挑一条最好看的。 是最普通的,最平凡的,也最幸福的中国家庭。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安良坐在科室的转椅上,看着微信里已经三四天没有动静的家庭群,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他的父母直到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了传统的中国父母的弊端:回避沟通,也拒绝接受孩子的任何解释。可是话说回来,安良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听到什么解释。 秦淮说得那些话太过骇人听闻,安良若不是他们的儿子,就会有十足的理由去愤怒,去谴责,乃至去质问他们的行为。可是安良是他们的儿子,是让他们在人前丢尽了颜面的儿子。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再去和他们对峙了。 这就是一切家庭关系的本质:黏黏糊糊的对错因果,不足与外人道的秘辛。亏欠,错误,畸形的爱恨,都会被家庭这一层外衣包裹起来,成了难破的一个茧,其中之人唯有自缚而已。 安良将手机收进了抽屉里,揉了揉眼睛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 黄伟因坐在他对面,打量了安良好几眼之后才小声开口:“安医生?” “怎么了?”安良透过平光镜的上方看着他。 小黄明显犹豫了片刻才开口:“安医生,你是不是不舒服?要是不舒服的话跟徐主任说一下,下午能回去休息呢?这里我帮你看着,就几个床的常规给药,没什么大事…” 安良又揉了揉眼睛:“我没事,你咋这么说?” “我看你这几天脸色都不太好,情绪也不太对劲。”小黄一口气说了下去:“是不是跟你那小姑娘闹矛盾了?” “什么小姑娘,”安良笑了笑:“没有的事,别在那里瞎说。” 他对着电脑屏幕看了看自己的脸,看不出什么问题来,不知道小黄的这个结论从何而来。更何况他和秦淮也不仅仅是“闹矛盾”而已,他们如今已经是彻头彻尾的陌路人了。 小黄还在那里劝他:“真的,安医生,身体是自己的…咱们这个工资不值得累死累活的啊!你就回去休息半天,明天下午不还有那个老领导的术前评估要做嘛…你休息好了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黄伟因提起来,安良才想起来这件事。他皱了皱眉:“上次马护士给我说的…我都忘了,哪里的老领导?” 黄伟因翻了翻日程表:“之前法院的老法官,后来一直在司法系统里工作…年前因为脑瘤退居二线了。” 安良长舒出一口气,觉得胸口闷闷地堵得慌。他想了想,觉得小黄的建议也许有道理,于是站起身来:“那我去跟徐主任请个假,下午回家歇会儿。你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 黄伟因见安良答应了,便忙不迭地点头:“行,安医生快回家去吧,我看着你这脸色都觉得害怕。” 安良自从参加工作以来还没有请过一天的病假:医生的黄金年龄其实也就这几年了,体力跟得上,心中的一腔热血也还没冷,治病救人的心不曾被世俗所掩埋,面对各种各样的不公平时也总还能记得起初心。 只有几年而已,然而他们会逐渐老迈,赤子之心被世态炎凉搓磨成麻木的平静。人这一生的好光景,算来不过短短几十载而已。 安良穿过走廊,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停住了脚步。他犹豫了片刻,伸手敲了敲门:“徐主任,我是安良。” “快进来!”徐主任不知道在里面忙什么,说话的声音都比以往着急了许多。 看见安良进去之后,他从办公桌后面抬头对安良笑道:“你来了?” 笑容还是如常的笑容,可是安良就是觉得哪里变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这点猜疑压了下去:“徐主任,我下午想请半天的假。我有点不舒服,想回家躺一躺。” 徐主任看了看他,神色倒是关心的:“怎么啦?哪里不舒服了?喊他们给你看一看?” 安良勉强笑了笑:“没事,估计就是有点缺觉…回去补一觉就行了。” “那好,那你快回家休息。”徐主任没有为难安良,他的神色甚至有一些怜悯:“安院长那边还在住院,你这边做儿子的,也要注意身体啊…” 安良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徐主任的表情有些好奇,他深深看了安良一眼:“你还不知道吗…唉,也是…安院长前几天犯了点毛病,住院部那边说是之前身体太劳累了,血压就有点儿高…本来安院长不愿意住院的,但是住院部那边求稳妥,还是给开了三天的床位,应该是明天出院…你走之前过去看看吧?” “行。”安良皱了皱眉:“谢谢徐主任。” 他快要推门出去的时候才想起来另外一桩事,回头看着徐主任:“对了徐主任,刚才黄护士跟我说了那个法院老领导的术前评估,是明天上午吧?” 安良提起这件事,徐主任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难看。他将面前的几张文件理来理去,仿佛在斟酌着如何开口似的,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多休息一天也行,后天再来上班吧。明天早上那个术前评估,我替你去。” 安良闻言皱起了眉,徐主任多年不在临床的一线了,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成了徐大善人?他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没事,我不要紧…” “小安啊。”徐主任温和地打断了他:“还是我去吧。” 安良反应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直直地看着徐主任,目光如刀而言辞平和:“徐主任,我在四院工作了挺多年了,我不是不懂事的人。”他压抑着自己的火气:“您就给我透个底儿,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徐主任犹豫了许久,脸上的神色是极难以启齿的样子:“小安,你是个好医生,这一点大家都有目共睹的…但是最近这段时间,你可能还是得避避风头。” 他看着安良,语气也跟着诚恳了起来:“那个老领导的儿子,是咱们卫计委的二把手…你可能不知道,你生日那天…他也在。所以前天人家给我打了电话,喊我去做那个评估…” 安良在一瞬间觉得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主任也许是个俗气而又虚荣的人,平日里在医生护士间的口碑也不太好,可是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安良知道,他是在掏心窝子的和自己说话。 徐主任见安良只是沉默,以为他还有顾虑,急忙道:“你放心,这件事就你和我知道啊!你是个好小伙子,前途无量的,别给自己耽误了。” 安良还是没说话,他弯了弯腰,对着徐主任鞠了一躬后一言不发地开门走了出去。 路过住院部的时候,安良站在楼下看了许久,久到路过的护士都笑着问他:“安医生,咋个不上去撒?” 安良温和地笑着,对着她们摇了摇头:“我就是在这里站一会儿。”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就住在住院部顶楼的单间病房,他身为人子理应上去瞧瞧。可是安良就像是在原地定住了一般,许久都没有动弹。 重庆冬天的天气变得很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卷着北风呼啸而至。等到 第一道北风吹红了他的眼睛之后,安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头也不回地朝停车场走去。 他无颜去见自己的父母。同样的,他的父母也许也无颜见他。 冬日的雪来得静谧而又默然,身后是惶惶然避雨避雪的人群。年轻人身形清瘦而挺拔,面容沉静地走入了这风雪交加之中。 后天就是元旦了,新的一年终于要来了。 秦淮这一次在监狱等候室里等的时间比往常都久,久到连沉静如他,都觉得有些不安了起来。 孙警官裹挟着一身风雪推门而入,将手里一次性纸杯泡着的一杯热茶递给了秦淮:“等急了吧?这里没的暖气,冻死个人。” 秦淮没有心情喝茶,他抬头惶然地看着孙警官:“警官,我能去见我爸了吗?” 孙警官摇了摇头,脸色很难看:“恐怕不行。你爸前几天签了行刑前拒绝近亲属会面的知情书…刚才我去告诉他你来了,问他见不见,他也不愿意…唉…你这白跑一趟,喝点热茶吧…” 秦淮豁然色变:“您的意思是,后天早上他也不愿意见我?” 孙警官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悲悯,这个积年的老狱警脸上的每一条沟壑看上去都藏着不堪言的苦楚:“对头…唉,我也劝啊,劝了他半天…你爸那个人的脾气吧…你可能也晓得,是真劝不动啊…你说要是别的事情我能给你通融的我也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娃儿,这个事情是真没办法,白纸黑字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秦淮已经站起了身,脸上的神色平静得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我知道了,谢谢孙警官。” 他说完就要转身出去,孙警官跟在后面也急了:“哎,你喝点水等雪停了再走撒!外面还多冷的!” 秦淮的手搭在了等候室的门把手上,他转身平静地看着孙警官:“孙警官,这也是我俩最后一次见面了。这段时间多谢你对我爸的照顾,你是个好人,希望你以后的日子都平平安安的。” 他甚至对着面前的老狱警笑了一下:“那我就先走了。” 孙警官的心中猛然一顿,弥漫起了浓烈的不祥的预感,他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个小娃儿要往哪里去。但是他本能地觉得恐慌和害怕,这对于一个做了三十年警察的人来说是罕见的情绪,逼着他慌忙开口:“你等一下…” 可是已经晚了,秦淮已经打开了等候室的门,走进了那一片风雪交加之中。 天色已经黑了,雪越下越大,只有路灯下还有一点凄凉的暖黄。秦淮越走越快,到最后跑了起来,跑进了漫无边际的夜色之中。 他在自己的车前停住了脚步,那辆黑色的奔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秦淮伸手擦掉了一点,突然笑了起来。他想起来自己是怎么阻止周之俊和宋平把这辆车砸了的样子了。 他的笑容越来越深,到最后竟然笑出了声音。秦淮俯身在这辆车的引擎盖上,摸着冰凉的车身:“那天晚上没有把你烧掉,那今天我们就一起下地狱吧。” 天地广阔,皓雪无垠。而他在这茫然的天地之间,已经毫无留恋了。 第53章 :浩烟 安良突如其来的心悸,是在他快要踏入自己家门的时候 第一次发作的。 那种感觉极难形容,就好像是一把钩子钩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在一瞬间连气都喘不过来。刚开始安良还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惊恐发作,可是这样的心悸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只不过伸手扶住墙壁的工夫,就已经恢复如常了。 这不是什么有迹可循的惊恐发作,这是突如其来的情绪上的波动。 安良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对于“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之类的无稽之谈也是嗤之以鼻,生平从事过的迷信活动仅限于买了基金之后不穿绿色的衣服。但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雪夜,他却头一次感受到了“冥冥之中”这样虚无缥缈的概念。 安良站在家门口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他在微信首页翻了许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联系谁。 和秦淮分手之后他并没有删除对方的任何联系方式,只要秦淮愿意,他有一百八十种方式能联系上安良。这和安良从前分手的时候截然不同,那个时候的他,分手删除微信屏蔽电话简直一气呵成。就像他对陈奇说的一样:“分手之后还能当个屁的朋友啊?眼不见为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没有删除秦淮的联系方式,也许他是还不舍得,也许他只是忘记了。 但是安良看着他和秦淮之间的聊天记录看了许久,也没有将对话框里的那一句:“你还好吗?”发送出去。他靠在墙壁上想了想,给周之俊发了一条微信:“周哥,秦淮现在跟你在一块吗?” 那种不祥的心悸来得太快也太强烈了,安良无法忽视它。只是若说他和秦淮能有什么心有灵犀也实属讽刺,他在那人身边那么久,却从未真正了解到秦淮在想什么。 周之俊没有直接回他的微信,倒是很快给他回了一个语音过来。安良接起电话后听见他声音沉稳,便觉得鼻子一酸:“周哥。” 周之俊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安医生?小淮没跟我在一块,他今天下午提前走了。” “那你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吗?”安良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轻声道。 在发微信之前,安良想过周之俊也许会觉得他可笑,也许会觉得他自轻自贱到了这样的地步,也许会觉得安良仍旧在死缠烂打。可是安良不在乎,他已经没什么脸面可以在乎了。 周之俊的声音却与往常无异,还是那样平和又低沉的:“小淮的爸爸明天早上执行了,他应该是去市监那边看他父亲了。安医生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吗?” 安良哑口无言,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他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感觉来兴师动众地寻找秦淮,这话怎么说听上去都是拙劣的蹩脚借口。 好在周之俊的心思极其细腻入微,他根本没有要安良回答的意思,迅速道:“小淮现在可能已经回五里店那边的家了,安医生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去他家里找找他?” 安良点了点头,又想起来周之俊此刻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便轻声道:“那行,谢谢周哥。” 周之俊闻言,却在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后才低声道:“安医生最近还好吗?” 安良知道他在问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他。 安良对于周之俊的感情非常复杂:周之俊这样的人放在哪里都担得起义薄云天这几个字,若不是他一直照顾着秦淮,秦淮也不可能跌跌撞撞走到今天。这样的人要是放在平常被安良遇到了,是该敬佩他的气节和义气的。 可是安良却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原谅,周之俊知道一切却还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坠入深渊这件事。于情于理,周之俊的确是应该向着秦淮,可是安良始终过不了自己心里的这道坎儿。 他曾经以为,自己和周之俊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可是到后来才知道,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过往割裂现实,罪孽撕扯情谊,他们之间注定无法有更深的交集。 于是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我没事,谢谢周哥。” 周之俊似乎也在那边叹了一口气后才道:“那好,安医生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我也试着联系一下小淮,让他给你回个电话。” 安良没有回答周之俊,在黑暗而静谧的楼道之中,他慢慢地挂了电话。 如果说在和周之俊通话之前,安良还觉得那样的心悸只不过是自己的一时偏执的话,周之俊方才的那一句“秦淮的爸爸明天执行”,就让他的心跟着落到了谷底。 明天之后,这个世界上和秦淮有血缘关系的人,就真的一个也不剩了。 人死万事空,他们身前的秘辛,传闻,隐秘的罪恶都会随着当事人的死亡而逐渐烟消云散。可是秦淮还活着,这些背负在他身上的往事,并不会随着自己父亲的死亡而消逝。他要一直背着这些不堪入目的过往独行于世。 “可是秦淮还活着…” 安良浑身突然剧烈地一震,那种心悸如同识途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安良猛然喘了一口气,抓起放在门口柜子上的摩托车钥匙就往楼下跑去。 他觉得自己正在失去秦淮,那种广义上的,字面意义上的失去秦淮。这样的认知让安良觉得恐慌而又害怕,就好像是那一日秦淮站在门诊楼的楼顶上,沉默而悲悯地看着他。 安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秦淮那一天,也许是真的想从门诊楼的天台上跳下来。 耳边是重庆雪夜凛冽的风声,安良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想,他得去找秦淮,他得去看他一眼。 安良不知道的是,在他抓起杜卡迪的车钥匙奔下楼之后,楼道中一直掩着的防火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走出来的年轻男人面容是一片麻木不仁的绝望,他穿着美团外卖员的制服,大概是太久没有洗了,斑斑点点的全是污渍。可是他胸口的那块工牌却是惹眼的崭新,似乎是才戴上去不久。 工牌上的名字是刘翰。 刘翰瑟缩地往前走了一步,走到安良刚才站过的地方缓缓地蹲了下来。他将脸埋在手臂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再抬起头的时候就是满脸满眼的泪。 他的袖口中掉了个东西出来,落在地上是清脆的一声响。刘翰伸出手将地上的东西捡了起来,那是一把锋利的,簇新的匕首。 匕首冰凉,手摸上去是坚硬的一片生冷。刘翰抚摸着匕首的刀锋,眉眼之间有几分软弱之色的年轻男人目光逐渐冷了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安良家的大门:“这一次让你跑了,下一次你就没有这种好运气了。” 雪夜的地面是泥泞的湿滑,安良走得太急了,摩托车轮胎上的防滑链都没来得及绑上去。骑到路面上的时候安良才发现,速度稍微快一点整辆摩托车就有些不稳,寒风从他的领口里灌进去,吹得安良仿佛赤身坐在冰天雪地之中。 他不仅没有绑防滑链,连冬天的骑行服都没来得及换。浑身上下只有一件灰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色的大衣,这点衣物在凛冽的寒风中起不到任何保暖的作用。可是安良却不觉得冷,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连握着把手的手指也感觉不到了。他的心跳得很快,跳成让他惶恐不安的节奏。安良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了。摩托车的轰鸣在夜间的路上格外的突兀,但是安良却充耳不闻,他什么也听不到。 秦淮家住在五里店的后面一点,离安良家其实是有点儿距离的。他一路压着限速骑,骑到秦淮家楼下的时候也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了。等到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指已经被冻成了无法弯曲的僵硬。安良将手揣进大衣的口袋里,朝着秦淮家的单元门跑去。 来的路上安良想好了,要是秦淮家里亮着灯,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可是如果秦淮家里没有亮灯,他就一定要上去看看。 他不放心。到头来,他还是不放心秦淮,不放心这个把他害到这个地步的人。 出乎安良的意料,秦淮的家里不仅没开灯,连他在门口敲了半天的门也没有人应。安良心中的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他给周之俊打了一个电话:“周哥,你联系上秦淮了吗?” 周之俊的声音比刚才沉重得多,他似乎和身边的人问了一句什么后才回答安良:“没有。安医生你现在在哪?” 安良抬头看了看秦淮家的大门:“我在他家门口,他家里没人,灯也没开。” 周之俊的声音急促了起来:“你有他们家钥匙吗?” 安良这时候才反应了过来,秦淮给安良留过这套房子的钥匙,可是被他放在了玄关的架子上,今天来得太着急了没有想起来拿钥匙:“我没带,你有吗?” 周之俊那边似乎准备出门了:“我有。安医生你在那里等着我,我们马上就过来。” 安良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连周之俊说的是“我们”都没有注意到。 他在秦淮家的门口站了一会儿,甚至忍不住给秦淮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有等来秦淮的半点消息。但是安良却在这异样的静默中察觉出不对劲来:他给秦淮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就是个死人也能被他吵醒了。他隔着老旧单位宿舍的这扇薄薄的铁皮门,却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安良后退了半步,迟疑地看着面前这扇铁皮门。他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整个人朝着楼下飞快地跑了过去。 他知道秦淮在哪儿了。 近乎讽刺的心有灵犀出现在此刻,让当事人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秦淮家的这栋楼里没有地库,安良记得他一般会把车停在后面的一个小停车场里。那个停车场是从前机关单位的停车场,随着政府的迁移已经被废弃很久了,平时根本不会有人去。 安良穿着大衣,走出单元门就被冷风吹了一个激灵。路上的雪逐渐的厚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安良一路跑着,风吹过他的眉梢和眼角,落在他眼睫上的是细碎的雪。他用手拂落了一点之后却又有更多的雪落了上来,落到眼睛里就是清冷的一片冰凉。 安良看见了秦淮的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像是黑暗之中沉默的一只小兽。 安良刚准备松一口气,下一秒钟他浑身的血液却都凝固了起来:那辆车的引擎没有关,发出低沉的,几不可闻的轰鸣声。在安良的耳朵里,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在低吟。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那辆车旁边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是摔了几跤,手上腿上全是雪和泥。但是安良甚至来不及去擦,他来不及直起身来,就那么一路带跑着带爬着冲向了停在那里的那辆奔驰车。 他看见秦淮了,闭着眼睛坐在驾驶座上,没有系安全带,神色安宁的仿佛只不过是睡着了。 安良猛然去拍车玻璃,隔着玻璃都闻见了一股浓烈的死亡的味道。他知道一氧化碳是无色无味的,可是他就是知道,这是死亡的味道。 秦淮的面色苍白,一动不动,任凭安良怎么拍车窗都没有反应。 安良的心跳已经跳得太快了,快到让他喘不上气来,但是他的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环绕了一圈,朝着停车场的角落里奔去。 那里有之前机关单位搬迁时留下来的一堆建筑边角料。安良从中间抽出了一根手腕粗的钢筋握在手里,那钢筋上约莫是有倒刺,握在手里扎心的疼,血顺着安良的手腕流了下来,滴落在雪地上,像是开在地上的一朵一朵灿烂的梅花。 可是安良一点儿犹豫都没有,提着那根钢筋冲回了车的后座,抬起手来用力地砸向了车玻璃。 奔驰车的玻璃坚硬,安良只觉得钢筋上的倒刺全扎进了自己的手心里,一阵一阵撕扯的疼。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去报警,他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真的失去秦淮了。 终于在安良的胳膊都没知觉的时候,那扇车窗玻璃碎了一个小口。 那个小口太小了,成年人勉强能伸进去一条胳膊。安良将右手伸进去,碎玻璃像是匕首一样从他的胳膊上划过,拉开一条条的伤口。鲜血凝固成暗红,在他灰色的毛衣上触目惊心。 安良拔掉了驾驶座车门的插销,在秦淮倒下来之前将人接到了自己的怀里。 此刻支撑着他的全是本能和专业,安良将秦淮平躺着放到地上,摸到他微弱的颈脉搏后才略微放下一点心来。他单手解开了秦淮的上衣和皮带,将他的头偏到侧边成卧位,另一只手摸出自己的手机,打120的时候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挂了急救电话之后安良的知觉才缓慢地恢复了过来,剧痛让他的右手根本使不上力气。他也不敢单手拖着秦淮去高的通风处,即使在知道此刻人工呼吸的作用聊胜于无的情况下,安良还是低下了头。 第54章 氧气 秦淮的嘴唇柔软而冰凉,依旧是安良最熟悉的触感,是他们无数个耳鬓厮磨的日夜中所熟悉的感觉。可是安良就是没有来由得心慌,他能感觉到秦淮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消逝,这种大浪淘沙般的不可挽回,让安良在一瞬间回到了从前急诊科规培的日子:每天都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而自己无能为力。 可是眼前的人甚至不是别人,是他的爱人。 安良维持着机械的人工呼吸不知道多久,直到肩膀上有人搭了一只温热的手,安良根本没有空抬起头来,他能只听见周之俊的声音:“安医生。” 随着那一声喊他名字的声音,还有自远而近的救护车的呼啸。安良久在医院上班,早就熟悉了救护车的声音。可是他从来没有一次听得这样清晰,这样绝望。 周之俊弯腰将他扶了起来:“安医生先起来吧,救护车到了。” 安良浑浑噩噩被他扶了起来,三魂七魄无有一处在位的。周之俊似乎转头对着身边的中年男人说了一句什么,后者回应的声音平和而沉稳:“你放心,都安排好了。” 离秦淮家最近的三甲医院就是四院,安良一路上失魂落魄的根本没注意救护车再往哪里开。他靠在车壁上,车里惨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和手背上,是凄凉凉的一片暗淡。 随车的救护人员看了看安良手上的伤,从医药箱里扯出来一包纱布和止血线:“你这个我先给你处理一下,不然血流个没完没了的。” 安良浑浑噩噩地根本听不见别人的话,还是周之俊将他的手臂轻轻抬了起来:“那就麻烦医生了。” 不打麻药的初步缝合应该是疼的,否则安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流下了那许多的眼泪来。 四院的急诊科在门诊楼的前面,已经是深夜了,却还是灯火通明的人来人往。有夜间喝酒打架闹事头破血流的,也有被车撞的不成人形的,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哭泣和呻吟。 安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惧怕过这个地方。 周之俊带来的那个中年人上前去和接诊的医生护士交流了,留下周之俊陪着安良坐在了医院的长椅上。周之俊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轻声道:“安医生。” 安良的知觉一点一滴恢复了过来,他能听得见周之俊的声音了。但是他一开口,浓烈的哽咽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周哥…” 周之俊揽着安良的肩膀,像是在安慰一个晚辈那样:“我知道。安医生,要不是你,小淮可能就…” 后半句话不忍卒听,周之俊没有说完,但是安良明白。 但凡安良去得晚了几分钟,也许秦淮就真的成功了。 他鲜血淋漓的与天争夺,将自己的心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次。眼下秦淮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安良坐在外面只觉得冷汗浸透了毛衣:差一点,就差一点,秦淮就真的没有了。 “哎,那个病人,我来给你二次缝合一下伤口啊!有点疼,你忍一下。”有个护士端着托盘走了过来,走到安良面前才惊呼一声:“安医生?你这是怎么搞的?” 安良抬起头来,认出了这个护士是自己本科学校护理系的师姐:“李护士。” 李护士慌里慌张地放下托盘过来查看他的伤势:“我的天爷哎,安医生你跟谁干仗去了?这伤口里怎么还有碎玻璃渣子跟铁刺啊?你等会,我去拿个镊子给你夹出来。你这估计得打一针破伤风,我让当班的医生去给你下处方。” 她慌慌张张地走了,倒是周之俊看着安良的伤势:“辛苦安医生了,疼不疼?” 安良摇了摇头。他怎么担得起周之俊的一句辛苦呢?安良本能地不喜欢这句话,就好像他不过是一个热心的过路人。 安良知道不是的,他拼了命想要救回来的,曾经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无法控制地回想着秦淮从车里倒在他身上时候的样子。他一直都觉得秦淮是冷厉的,淡漠的,看上去比自己不知道坚强成熟多少倍。可是那一个瞬间,安良才近乎无望地发现,原来秦淮只不过是一个那么脆弱的,易碎的少年人。 他安静地靠在安良的怀里,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一道晨雾。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就会不见踪影。 安良一想到方才的绝望和惶恐,整个人都难以自制地发起了抖。 李护士拿着镊子回来,蹲在安良的面前给他清理伤口。她忍了片刻估计还是没忍住:“安医生,发生什么事儿了啊?刚才送进来的那个人,是你朋友吗?” 安良低头垂眼看着冰冷的镊子在自己的皮肉中翻搅:“没事,意外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他在医院里上班,知道夜间急诊科送来的自杀者会成为医生护士们许久的谈资。人言可畏添油加醋地传成什么样的都有,他不想让秦淮的名声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秦淮这辈子声名有毁皆非本愿,他背负的已经够多的了。 李护士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此刻看见安良的神色不好便心领神会。她快速给安良处理好了伤口之后对周之俊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之俊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李护士的声音压低了一点:“安医生这个要打破伤风的,你把你名字给我我去录系统。安医生在我们医院工作,大半夜的上急诊科打破伤风在医院里传开了挺麻烦的。” 周之俊明白了她的意思,掏出身份证递给李护士:“那就麻烦你了,多谢。” 李护士收起托盘,对安良道:“我带你们去我休息室等吧,这里人来人往的,被人看见了多少麻烦。” 安良站起身的时候微微摇晃了一下,还是周之俊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他。李护士摇了摇头,叹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等在休息室里坐下之后,周之俊轻轻拍了拍安良的手臂:“他会没事的。刚才宋平问了医生…” “没事?”安良自嘲般地笑了一下:“什么才叫做没事?周哥,我总觉得我被…我被秦淮摆了那么一道,应该想着寻死觅活…要是换作别的什么人,那种视频被父母长辈看到,大概是没有什么脸再活下去了。我不瞒你说,我在有些瞬间确实想过自尽,可是我不敢。” 安良他不敢,多年来的工作经验让他对于绝大多数夺取自己生命的方法都有一个清晰的认知:每一样都无比痛苦,没有轻而易举的死亡。他是个胆小鬼,他不敢那么做。 可是秦淮却义无反顾地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 一氧化碳中毒并不是大众所想象的“睡一觉就结束了”那么轻松。中毒的人有漫长的神志清醒而肢体堕怠的时期,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一点一滴的消亡。在那样的时候,坐在车里的秦淮在想些什么呢? 他是不是觉得绝望,还是觉得解脱?是心有不甘,还是心满意足? 如果安良再晚一点找到他,是不是就会永远与他天人两隔?他们之间的爱恨还没消,总还有结尾未曾书写。 周之俊长叹了一口气:“自从那件事之后,小淮的心里一直都不好受…安医生,他不是一个能够心安理得作恶的人。他伤害了你,他其实自己也很难受。” 周之俊抬头凝视着医院里惨白的白炽灯,他侧脸的轮廓坚毅而锋利:“安医生,等小淮醒了之后,再让他正式给你道歉吧!你们两个这么久,是该有个了结了。小淮再在重庆待下去,对他自己也不好…我们到时候可能要让他出去散散心,看他自己的意思。你们两个以后也许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 安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颓然将脸埋进了掌心之中。胳膊上和手心里的伤口尖锐地疼痛着,像是在将他千刀万剐。 十指连心,原来竟然会疼到这种地步。 安良也不知道自己在李护士的休息室里坐了多久,一直到有人轻轻推开门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 进来的人是之前跟在周之俊身边的那个中年人,他有一张看上去很温和的脸,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仿佛声带受过伤:“之俊,安医生。” 周之俊站起身来:“怎么样?” 那个中年人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点如释重负的安慰:“医生说没事了,转到楼上住院部去了。刚才护士说可以过去看看小淮,但人要完全清醒,估计得等到今天中午。” 周之俊应了一声,冲安良伸过一只手:“安医生,能站起来吗?” 那个中年人见状上前一步,扶过了安良的胳膊:“安医生,我是宋平,我带你上楼去看看小淮吧。” 安良本来还觉得他何至于要人搀扶才能站起来,但是生理上的脱力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要不是有宋平的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他,安良当真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在七楼住院部的单间病房里看到了秦淮。 高压氧舱治疗过的病患脸色是一种奇异的苍白和红润交替。安良一看见躺在那里的秦淮,眼泪就落了下来。 秦淮看上去安静极了,像是在做一个绵长的,美妙的绮梦。 住院部的护士来替他们开了门,声音压得很低:“这个是红标病人,情况比较麻烦,后续还要住一段时间的院,家属把一些生活用品都要送来。你们现在可以进去看一下啊,但是还在疫情期间,晚上陪床只能留一个人下来。你们商量一下谁留下来,然后找我登记来做个核酸。” 安良已经失魂落魄地走进病房里去了,还是宋平回答了护士:“好,那我们看一下就走。” 他走到了秦淮的病床旁边,收治的时候给秦淮扎的留置针不知道是谁扎的,针头有些歪了。安良明知道不影响静脉滴注,但还是忍不住会想,不知道这样秦淮会不会不舒服。 现在吊的是甘露醇,安良知道这是治疗什么的,鼻子里一阵一阵地发酸:秦淮醒过来之后,也许会比现在更难受。并发症和假愈期才是最折磨人的,安良一想到就觉得心里抽着疼。 周之俊和宋平都不是感情特别外露的人,站在秦淮的床边沉默地看了许久后,还是周之俊忍不住伸手飞快地在秦淮的额头上摸了一下。他的叹息像是一道风:“你这孩子啊…” 宋平俯身替秦淮将被子往上拉了一点,对安良道:“那今天晚上就辛苦安医生了。我和之俊回家去拿一点东西,然后过来接替你,好不好?” 安良点了点头。他其实也不知道宋平在说什么,什么话落在他耳朵里都是模糊的听不清的。周之俊不动声色地拉了一把宋平,轻轻摇了摇头。 等到病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安良慢慢地拿了一把椅子过来,在秦淮的床边坐下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握住了秦淮没有打留置针的右手。秦淮的手冰冷,让安良觉得自己握了一块冰在手中。 他徒然地想要捂热这块冰,每一分献出去的热意却都落了空。 “我不怪你了。其实我从来也没怪过你。”安良轻声道,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秦淮听不见他说话:“我们俩好好说说话吧。” 他握着秦淮的手,声音很轻,就像从前无数次的耳鬓厮磨时吐露过的真心:“我之前只知道你什么都不怕,可是没想到你连生死都没有放在眼里。本来我应该骂你的,可是一想到你这样的不害怕是拿什么换来的,我就觉得,我比你还难受。” 秦淮还连着氧气,是一派呼吸安稳的假象。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我以前想不明白这个答案,后来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就不想了。因为我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我不想去想以后,我就想好好地跟你在一起。但是那件事之后,我又开始想了。”安良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下去:“你活得是不是很累?你是不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没有负担?可是你就这么累吗,累到宁愿去…” 后面的那个字他说不出口了。安良在这个时候近乎讽刺地迷信了起来,他害怕秦淮的魂魄在冥冥之中听到了那个字,就真的走上了一去不回头的绝路。 “跟你说分手的时候,我原本以为我们再也不用见面了。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安,就是想要见你一面。你说,我要是不去你家,我现在是不是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 安良说到最后已经带着哭腔了,他的眼泪落了自己满脸。可是面前的秦淮一无所知,他的脸像是刷了一层细腻的白釉,是冷淡而平静的光。 作者有话说: 险些写成“一氧化碳中毒抢救指导手册” 第55章 爱意 秦淮彻底清醒过来,是 第二天中午的事情。 早上的时候周之俊和宋平来了一趟,给秦淮送来了必需的生活用品后还给安良带了早饭。宋平把筷子递到安良的手边:“安医生,吃点东西吧。” 安良看着他温和的脸,发现自己很难对着宋平这样的人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与周之俊不同,宋平身上的气质温暖而平和,比周之俊少了许多的江湖气,看上去更像是生活中随处可见的温平的中年人。 于是安良接过了他递给自己的一盒粥,喝了几口后只觉得嘴里的味道无论如何都不对:从前秦淮给他做早饭的时候,知道安良爱吃甜食,总是会在碗底给他多放一勺糖,有的时候是一泵蜂蜜。安良越往下吃便觉得越甜。 只是宋平递给他的这碗粥里什么都没有,安良将粥喝得见了底,也不曾找到记忆里的那一勺糖。 他将碗放到了一边,看着仍旧安静仿佛在睡梦之中的秦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安良知道,一氧化碳中毒有的时候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作为医生,他知道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若是换了旁的患者,他兴许还会觉得家属是在多思多虑。 可是躺在这张病床上的是他曾经的爱人,是他知晓一切后依旧不知道要如何去责怪或是去原谅的人。安良控制不住地要往最坏的地方去想,任何微不足道的可能性都成了书上所说的微小概率,若是降临在了秦淮的身上,都足够让安良生不如死了。 周之俊他们走后,陈奇和周文也也来了。还是陈奇看他一晚上没回去,打电话给安良:“你人呢?上班呢吗?” 安良正准备打个哈哈遮掩过去,就听见进来查房的护士叫他:“十五床秦淮的家属,过来签字下午的给药单了!” 重庆的护士说话嗓门大,且极具有穿透性,落到了话筒那端陈奇的耳朵里,这人立刻就叫了起来:“安总什么情况啊?秦淮住院了?你咋也在啊?” 三个问题打得安良措手不及,只能糊里糊涂地回答了。陈奇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我带着文也下午过来看看吧。” 安良的那一句“没必要,你别来了。”还没说出口,这人就已经将电话挂了。 安良无言以对,只能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他一晚上没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抬手的时候牵扯到了手臂上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了一口气。 安良不是一个不能忍痛的人。他看上去身娇肉贵得不得了,仿佛一顿饭落下了都能让人胃里闹毛病。其实他从小就格外能忍痛,刚开始玩摩托车的时候摔到左脚踝骨折,他都能咬着牙先把摩托车扶起来之后再一瘸一拐地跳到路边拦车去医院。 可是这一次的伤让他格外的疼,大概是因为十指连心吧。安良看着自己手臂和手心里密密麻麻的针眼就自嘲般地笑了,还好他不是主刀的外科医生,不然的话这手这几个月就算是废了。 当事人自己觉得没什么大碍,但是落在陈奇眼里简直就是比安良生了个孩子还要让人觉得触目惊心。他一把推开碍事的周文也,抓起安良的一只手:“这是怎么了?他打你了?” 说完之后陈奇就对着病床上的秦淮怒目而视,若不是值班护士警惕地在门口走来走去,估计陈奇能一拳招呼到秦淮的脸上去。 什么尊重病人,什么不能虐待伤员,全他妈在看见安良的伤势之后被陈奇抛到了脑后去。 “什么玩意儿,他怎么可能对我动手。”安良将毛衣的袖子往下拉了一点,遮住了手腕上的伤痕:“我砸车的时候不小心弄的,已经没事了。” “砸车?你还砸车了?你俩多大仇啊?” 陈奇一天到晚不知道看的都是些什么扫黑除恶的电视剧,脑子里全是一派血雨腥风。安良十分无言以对,耐着性子解释:“他把车门反锁了,我没法把他拖出来,只能砸了车窗进去开锁…” 周文也看了看秦淮连着的监测仪的数据,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天气车里空调的功率…再加上把门反锁了,秦淮可能是真的一心想要寻死了。” 周文也是交警,处理过很多车内自杀的案子。他叹了口气,一只手不上不下地落到空中,不知道往哪里摆:“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周文也和陈奇本来对于秦淮的恨意是纯粹而直接的,他们没有像安良一样和秦淮朝夕相处那么久,对待秦淮所作所为的态度不会被感情所搅扰。可是周之俊告诉他们的事实让秦淮成了不那么“完美”的加害者,恨意便被怜悯与遗憾所裹挟。然后到了今天,看见始作俑者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他们二人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 陈奇站在那里实在是觉得尴尬,索性伸头探脑地去看安良早上吃了什么,借题发挥道:“你这吃的都是什么啊…烧的菜稀里糊涂的…你这么着,我晚上喊我爸饭店里给你送几个菜来吧,这吃的实在不像样子。” 陈奇的父亲是做高端餐饮起家的,重庆的几个区里都有他的分店。陈奇平时颇有些“不受嗟来之食”的意思,扬言就算饿死也不会去他爸的饭店吃饭。但是眼看着安良伤成了这样连个给做饭的人也没有,只恨自己也不能给安良烧几个菜。于是陈奇便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朋友愿意向父母低头,承担起公子哥的身份来。 安良知道他和家里的纠葛,险些被他气笑了:“没事,你都多少年不跟你爸说话了?这个时候去要饭算怎么回事。我这几天没胃口,倒是你们等会出去之后找个店,让他按点送好消化的病号饭来。四院的食堂不太行,我这手也没法做饭…秦淮醒了之后是要按时补充营养的。” 陈奇嘴上说“补充个屁,饿死他得了”,实际行动上却还是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老老实实地问安良:“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安良仔细想了想,照着自己的经验说了几样。末了加了一句:“他不太爱吃小米粥,那个就别买了。” 陈奇这下是真生气了,将手机往兜里一揣:“我就买!我买十盆小米粥!我喝死他!” 说完这人就怒气冲冲地出去买饭了,还是周文也在安良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行,我们知道了。” 送走了这两个人之后,病房里就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这样的死寂让安良觉得惶恐极了,就好像秦淮的生命会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无声无息地流失殆尽。安良惧怕这样的安静,于是他掏出手机打开了音乐播放软件:“我给你放首歌听吧,你想听什么?” 这句话问出了口才知道有多可笑,面前的人一无所知地昏睡着,安良放《喜临门》还是《大悲咒》,对于他来说毫无区别。 安良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屏幕上划了几下,停在了一首歌那里。 那是秦淮给他放过的《血腥爱情故事》。 “你尝过的那些甜头都是寂寞的果实,那是活生生从心头里割下的我。一块肉像一个赠品从来都不假思索。你锐利,我就腥风血雨洋洋洒洒当个写手。就让我紧跟着你起承转合,让我为你写一本恐怖小说。谁可疑谁可怜谁无辜谁苟活,我已经看到最后结果。就让我来代替你承先启后,刻骨铭心像一本情爱小说。越血流越手酸心越空肉越痛。千刀万剐的感情才生动,不要还给我不要还给我。” 秦淮当真给他写了一本恐怖小说。可是到底谁可怜,谁无辜,谁又在苟活呢?安良不知道答案。人间的事甚少能有非黑即白的,世人是有血有肉的肉体凡胎,而不是一根根冷冰冰的二极管。谴责,决裂,审判,执行,都是说起来简单而轻松的决定。只是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知道每一个决定背后的撕扯和苦楚。 安良闭着眼睛听着歌,手中还握着秦淮的一只手。长期放置留置针的手会逐渐变得冰凉,安良就小心翼翼地给他握着,竭力避开留置针的胶带。 他突然感觉手心里的伤口被人牵扯地微微一疼,安良霍然睁开了眼。正对上秦淮看着他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秦淮握住他手的力气更大了一些,安良才缝好线的伤口隐隐作痛,却也没有把自己的手抽回去。 秦淮就那么看着他,目光澄澈而温和,一如往昔。 安良见他久久没有开口,身为医生的职业病让这人脑子里立刻升腾起了不祥的念头。他忍无可忍,惶然急急道:“秦淮,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还…还认识我吗?” 秦淮的笑容应该是虚弱的,可是不知为何看上去又有一些明亮。他声音嘶哑:“安良,你来了。” 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安良心中的石头就彻彻底底落了地:还好,没有疯,也没有傻,也没有不可逆转的脑部损伤。 担心消失了紧接着升上来的情绪就是委屈和愤怒。安良连声音里都是哽咽的:“你吓死我了。” 安良是一个医生,是在和平年代见过最多死亡的职业。他从医学院毕业考研规培开始,就见过不计其数的血腥的死亡。他以为他对于死亡已经达到了一个平静的钝感程度,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影响他专业度的判断。 可是在雪夜里,他抡起钢筋砸车窗的时候,他整个人都颤抖得难以自抑:那是人类最深处的恐惧本能。 秦淮虚弱极了,却还是伸手拍了拍安良的手背:“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让你跟着担心了那么久,让你自从和我遇见之后,就走入万劫不复的轮回。 安良擦了擦湿热的眼眶,把秦淮的手放了回去:“别乱动,留置针走针了不疼吗?” 他没有问秦淮一句关于他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选择的问题。安良的专业背景让他在这个时候保持了极度的理智,他知道,这不是问秦淮话的好时机。 于是他便选了无伤大雅的话来说:“你手臂上的那个纹身太多了…护士给你埋留置的时候摸了半天的位置。” 秦淮听出来安良想要转移话题,便顺着他的话笑了笑:“辛苦护士了。” 这句不尴不尬的话结束之后便又是长久的沉默,还是秦淮先开了口:“周哥来了吗?” 安良点了点头,替他将胸口的被子拉上去了一点:“跟一个叫…叫宋平的人一起来的,上救护车的时候他们就在了。你可能不知道…” “宋哥也来了?”不知为何,秦淮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安良倒了一杯温水:“嗯,你认识他?我之前没见过他。” 秦淮说几句话就要喘几口气,却还是接着说了下去:“他是周哥当兵时候的班长。后来退役之后就来了重庆,一直都跟周哥在一起…前几次你去店里的时候他应该都不在,所以你没见过他。” 只是宋平不在纹身店的时候都在外面干什么,秦淮却没有告诉安良。 那是一些不那么体面的江湖事,没有必要让安良这样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知晓。 “嗯,我看他跟周哥的关系还挺好的…你被送进来的时候,都是他在忙活…” 那杯温水还是有点太烫了,安良想着还是得去加点冷水进去。秦淮现在喝不了太烫的东西,水温应该要和他自己的体温差不多才行。 “他喜欢周哥,好多年的事儿了。” 秦淮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吓得安良连水杯都差点没拿稳:“什么玩意儿?周哥自己知道吗?” 秦淮的笑容若隐若现地浮在脸上:“他不知道。他一直以为,宋哥就是跟他关系好而已。” 安良无言以对:“我看你师傅别的事情上挺聪明挺敏锐的,怎么到这件事情上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懵里懵懂的?宋哥喜欢他多少年了?” “我也不清楚。”秦淮支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他有一次和我聊天的时候说起来过…当年新兵连的时候,也许就已经挺喜欢的了。不过这种事情,说不清楚的。” 周之俊在新兵连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什么样的人才能藏着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恋长达二十年呢?这二十年来,宋平陪在周之俊身边的每一刻,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他敢让周之俊知道吗? 安良扶着秦淮坐起来:“他就一直没告诉周哥?” “我师父那个人…看上去性子挺冷淡的,说得难听点就是有些事情上缺一根筋。”秦淮这句半真半假的抱怨牵出了一点笑意:“他这辈子其实过得都挺…挺苦的,宋哥对他的照顾有的时候时间太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想不到那上面去。” 感情这种东西,谁说得准呢?若是能条分缕析地说清楚,哪儿有那么多为情所困? 安良点了点头,拿起桌子上的水杯:“我去护士站给你接点冷水,这个太烫了你先别喝。等会医生要来查房,你先休息一下。” 秦淮看着他,目光转瞬不动,声音温软:“好。” 安良拿着水杯在这一楼的护士站没有接到冷水,说是水管裂了,护士们现在全在喝奶茶解渴。他只能到楼上去接冷水,刚走出电梯门,他就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安良回过头去,当即就愣住了。 作者有话说: 秦淮:“虽然我刚被抢救回来,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立刻开始八卦我师父。” 最近去外地了更新不及时,今日开始恢复更新。 希望大家都一切顺利,自由而快乐。 第56章 父母 面前的人是安良的母亲,可是却又和他记忆里的母亲的样子不太一样。 在安良的记忆里,安老太太就像大多数东北老太太一样:热心,善良,大嗓门,风风火火,爱烫头也爱戴丝巾。是中国最寻常的,最温暖的中年妇女。 那样的中年妇女每个人应该都遇到过:她们或许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多少远见卓识,可是她们是妻子,是母亲,是姨妈,是外婆,是奶奶,是支撑起一个个家庭的支柱。她们热心而善良,对这个世界有朴素的价值观和非黑即白的道德观。她们也许偶尔被家里人觉得烦,却是没有人能离开她。 安良的妈妈韩建林,曾经在他心中就是这样的一个中年妇女,一个大大咧咧的东北老太太。 安良跟他妈妈的关系一向很好,不少人羡慕安老太太的这个儿子比闺女还贴心。他嫌自己妈啰嗦,琐碎,却从来都离不开她。 自从安良出生以来,这是他们母子 第一次整整一个多礼拜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的样子也变了,安良心里想,她看上去苍老多了。就好像短短几日似几年,在安老太太的身上留下了肉眼可见的印迹。 他妈妈的头发原来一直是烫得精神抖擞的,谁家老太太见了都得问托尼老师在哪儿找的,可是眼下却都耷拉在了脸颊的两侧,显得脸上的纹路格外得深。 安老太太走起路来本来是风风火火,人未到语先至的,从不曾有现在这般的迟疑和犹豫过。她的一只手上捧着一个搪瓷缸子,看着安良:“你…你咋在住院部?身体不舒服?” 安良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他妈,他看着面前的女人,甚至觉得有些陌生起来。 他妈真的干过秦淮所说的那些事吗?这样一个寻常的,此刻看起来甚至有些颓然的老太太,真的犯下过那些骇人听闻的罪行吗? 安良摇了摇头:“不是。” 他知道自己的妈为什么会在住院部这里,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我爸…他好点了没?” 安老太太的眼泪是一瞬间滚落出来的,一颗一颗滴在了她手里的搪瓷缸子上:“你这孩子啊…怎么就也不知道来看看呢?” 安良心中一酸,隔着几步的距离,他轻声道:“对不起。” 安老太太没有说话,她从无声地落泪变成了小声地啜泣。 安良本该走上去抱一抱他妈,替他妈把眼泪擦了再拨弄拨弄她的发型,学着赵本山的语气对他妈说:“你那头型呢,你得支棱起来啊!” 就像他从前安慰和安院长吵架的安老太太时做过的那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安良的脚步迟迟没有挪动。他站在一米之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流泪。 他伸不出手去安慰她,抱住她。因为安良知道,许多年前,没有人伸出手去抱住同样在哭泣的秦淮。 他不能代替秦淮去惩罚,可是他也不能代替秦淮去原谅。 安老太太哭了一会儿后自己擦了擦眼睛,问安良:“妈那天…是不是把你打疼了?” 她说的是安良的生日宴上,她给安良的那一耳光。 安良摇了摇头,他好像只会摇头了:“没关系,是我对不起你们。” “你这孩子…什么对的起对不起的啊…改了就行了…”安老太太又擦了一把眼泪:“你怎么来住院部的?是不是陈家那小子生病了…” 安良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在他异样的沉默里突然反应过来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看着安良:“是…是你的那个…” 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秦淮,整个人的面色青白交加,连带着身体也跟着颤抖了起来。她突然快步走了起来,越过安良就要去按电梯:“他是不是在楼下?你们是不是还没断?!” 安良猛然伸手抓住了她的一只胳膊:“你要干什么?” 安老太太看着他的眼神里有掩盖不住的厌恶和惊恐:“你还这么护着他?你为了那种人,跟你妈动手?我要是一定要下去呢?你是不是还准备动手打你妈?” 安良的手死死地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声音很冷:“妈,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要打要骂冲我来。但是…但是他是无辜的,我不允许你去找他。” 他和安老太太直直地对视着:“我不是什么孝顺的儿子,让你跟我爸跟着操心了,我向你们道歉。可是一码归一码,你要是去找他的麻烦,我绝不同意。” 安良是个成年男人,手上的力气足以让安老太太动弹不得。她死死地看着安良:“什么人让你这么放在心上啊?什么烂人让你跟着五迷三道的…” 安良心平气和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手上的力气却未减分毫:“妈,他不是什么烂人。” 紧接着安良用力闭了闭眼睛,一字一句道:“他的名字叫秦淮,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魔咒一样,让安老太太顷刻之间就停止了挣扎。 看着她的脸色,安良的心里跟着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他妈知道秦淮的名字,他妈怎么会知道秦淮的名字! 就在这一瞬间,安良心中如明镜一般再清楚不过地知道了:秦淮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他看着慢慢安静下来的安老太太,手上的力气松了一点,声音里是无法遮掩的疲惫:“妈,我们家欠他的已经够多的了。过往的事情没办法再计较什么,就算我求你们…放过他吧。” 说完之后,安良松开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安老太太站在原地,嘴张开了又合上,突然无法自抑地痛哭了起来。 安良回到病房的时候,正好看见秦淮站在窗边的背影。 秦淮的背影看上去清瘦而单薄,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窗边,面前是重庆冬天特有的阴沉沉的如晦天色。 安良被他的背影吓了一跳,以为秦淮想要从这窗户里跳出去。这样的认知让他整个人都跟着慌了,失声道:“秦淮!你要干什么!你回来!” 他不能接受失去秦淮,他无法接受。 秦淮听见安良的声音回过头来,脸上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安医生,你别害怕,我不想从这里跳下去。” 他朝着安良走了一步:“坏人遗千年,是不是?你拼了命地把我救回来,我再一心想着寻死的话,你的那些伤不就都白受了吗?” 安良心中漫上来一阵难言的酸楚,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间怎么会这么苦啊?苦到让人难以忍受,苦到让旁观者不忍卒听。 秦淮慢慢地走到安良的身边,轻轻地握住他的右手,手指抚摸过安良被缝合上的伤口,动作比语气更加轻柔得不可思议:“疼不疼?对不起。” 安良将手中的水杯放到一边的小茶几上,哽咽道:“不疼,你别吓我了…秦淮,我真的受不了再来一次了。你就算是糟蹋我,也得有个限度,好不好?” 一个人糟践另一个人的时候,也总该有个限度。真心被践踏,爱意被拒绝,这些都不算最要紧的。甚至自尊被侵犯,都还有情可原谅。可是那样将他的一颗心高高吊在悬崖边的瞬间,安良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他知道自己,一定会疯的。 秦淮的眼中仿佛有一点泪意,他看着安良:“对不起,安医生。” “别说对不起了。”安良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了一眼被他放在旁边的杯子:“两层楼的护士站都没有凉水了,但是再放一下这水也就冷了,你到时候再喝吧。” 他握住秦淮的手腕,带着他走到病床边:“上午的输液完了?我就出去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你又不听话了是不是?怎么能下床呢,你现在得一直躺着休息…下午要再去做一个核磁共振,然后血氧这边的浓度要一直看着…你现在的身体不能有什么大的动作,否则要是假愈期的话就真的完了…” 安良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大堆,转头看着秦淮:“所以你去窗边干什么?是觉得闷还是觉得身上哪里…” “都不是,安医生。”秦淮靠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安良:“我就想记住,我爸死的这一刻,是什么样的天气。” 安良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心跳都跟着漏了一拍:“你说什么?” 秦淮看着他,目光中有无言的悲伤:“安医生,今天是我爸死刑执行的日子。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昨天晚上自杀吗?我就想比他早一天去死,比他早一天到随便什么天堂地狱去看一看。我爸照顾了我一辈子,我比他早走一天,也许黄泉路上我就能照顾我爸一程了。可是,”他看着安良:“我还是不孝顺,到死了都让他孤零零地一个人上路。” 安良一说话眼睛却跟着变得通红:“你是怎么知道…他几点钟执行的?” 秦淮的目光落在窗外,看上去平静而又温柔:“负责看管我爸的那个警官人很好,他私下里告诉过我…是复核程序走下来的话,大概是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执行,误差不会超过五分钟。算下来,就是现在。” 他看着安良:“那个警官知道我爸不愿意见我最后一面,就让我找个时间也算是送他最后一程了。父子一场,连最后一面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见。” 秦淮这一生都再没有父亲了,从今往后每一个与家人相关的节日都与他无关。他无法像寻常人子一样,有机会陪伴着日益老去的父亲走完人生的旅程,在床前送自己的父亲安心离开人世。他只能在自己的父亲死亡的那一瞬间,怀抱着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希望,抬头看着和自己父亲共处一片的蓝天。他全部的遗憾,不甘,绝望,内疚,都在今天,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而秦石明会作为一个罪犯,一个符号,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世人觉得他罪有应得,却没有人知道,他一直到死,都在保护自己的儿子。保护他声名不受辱,保护他来日时光长,保护他在这人世间还能坦坦荡荡走一场。 子女皆是债,父母皆为孽。这一生他们父子之间的羁绊,到今天为止就全部结束了。 二十二年前诞生在秦石明生命里的那个春天,对于他而言,是最纯粹不过的盛大的幸福。可是对于秦淮而言,他的出生就是一场不该有的罪孽和灾难。 他近乎偏执地觉得,是自己夺去了自己父亲活下去的机会。 安良知道秦淮此刻心里再想什么,他什么都知道。 秦淮说完了话,对着安良露出了一个浅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容:“都结束了。” 安良什么话也没说,他突然走上前去在秦淮的床边坐了下来,将面前的人一把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他们分手后,安良和秦淮之间的 第一个拥抱。 以往的拥抱都含了爱意,含了情欲,含了不可说的几分旖旎。可是眼下的这个拥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安良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都没有,他只是想抱着秦淮。 秦淮过往的生命中缺失过很多他应该拥有的拥抱,这算是安良还给他的 第一个。 他拍着怀里秦淮的后背,轻声道:“都结束了,往后你要好好活,别让你爸担心,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的:“我们虽然不在一起了,可是你要是有什么事,还是随时都能来找我。我永远在那里,我不走,好不好?你别害怕,也别紧张,未来的路你好好地走,别让你爸在天上看着你还不安心…” 怀里的人一个字也没说,病房里只能听见安良的声音。良久,久到安良维持着这个拥抱的姿势已经没了知觉之后,他才感觉到怀里的人轻轻地将一只手搭在了他的后背上,温柔地抚摸着。 安良觉得自己的耳边一片濡湿,他知道,怀里的秦淮哭了。 父母与子女的这一生,其中多少羁绊只可归结于前世因果。命运的线条交戈,直到缘尽至此。 一直到周之俊进来,秦淮才从安良的怀里离开。面对着周之俊的秦淮看上去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放松:“师父。” 周之俊不是什么爱说话的人,他将给秦淮和安良带的饭放在了一边,伸手在秦淮的头上摸了一把,没敢太用力:“你这孩子…好点了吗?” 秦淮在周之俊的掌心里蹭了一下,面对自己师父的时候格外老实:“对不起,师父。” “说什么对不起。”周之俊笑了笑,招呼安良:“安医生来吃点水果吧,守了小淮一整夜累不累?我下午守着他,安医生可以先去上班。” 安良接过周之俊递过来的一盒樱桃:“我还行。那下午就就嫌麻烦周哥了,我下了班就过来陪秦淮过夜。” 秦淮就着周之俊的手喝了一点温牛奶,突然道:“宋哥呢?” 周之俊的目光很复杂,在回答秦淮之前倒是先看了一眼安良:“宋平他去市监那边了…你爸爸他…他的骨灰要签收…本来说要近亲属去的,但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不过没关系,宋平找了之前的几个熟人,他可以去替你先把接收回来。后续的事情你都先别管,等你出院了再去看你爸。” 他摸了摸秦淮的嘴角,将残余的一点牛奶痕迹擦掉了:“以后不许这样了,知道吗?你爸他那么做,不是为了看你这样的。” 秦淮点了点头:“知道了。师父别骂了,安医生已经说过我了。” 他的这一句话实在太过亲昵而自然,几乎给了安良一些不切实际的错觉,似乎他们还在一起。这样的错觉让人不安,安良慌忙站了起来:“那我先去门诊那边看看,几个小时之后就回来。这里辛苦周哥了,他下午还有两瓶静脉滴注,然后四点的时候要去做一个核磁。” 安良一句句交代的比值班护士还详细,周之俊却耐心听了:“好,我记住了,安医生。” 安良赶到门诊楼的时候,离他下午的 第一个号还有半个小时。 黄伟因见安良来了,从科室的小冰箱里取出了一杯冰美式递给安良:“安医生来啦?早上给你带的热美式,忘了你请假了!现在将就喝吧,好点没?” 一杯冰美式提神醒脑,在重庆冬天的下午让安良的天灵盖都被灌了冰水:“我没 第57章 新日 安良是内陆人,对于中国的边境范围一直都很陌生,听到在内蒙古之后便觉得简直是关外了:“怎么那么远?要去多久?” “对口支援是一年,然后就能回重庆。但是你要是非得留下来继续发光发热也行,总年限不超过三年就好。”小黄边说边看了安良一眼:“反正你肯定也不去,估计得让那几个想晋升的人抢破了头。” 安良摊开病历本:“万一我想去呢?” 这句话是从他嘴里随口说出来的,说之前甚至没经过大脑,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倒是把小黄吓了一跳:“安医生你咋回事啊?” “我就随口这么一说。”安良在病历本上扯下来一张纸,揉成个小球对着垃圾桶抛着玩儿:“我想起来我怎么觉得满洲里这个地名那么耳熟了。《大象席地而坐》你看过吗?” 黄伟因一年进电影院的机会屈指可数,还全贡献给了漫威,所以他迷茫得好像一只刚出洞的土拨鼠:“什么?大象坐哪儿了?大象能坐下?” 安良将手里的小纸团稳稳地扔进了垃圾桶里:“一个电影,讲的就是几个人去满洲里的故事。” “去满洲里干什么?开荒吗?” “他们要去那里看动物园里的一头大象。” “那他们最后到了满洲里吗?” “谁知道呢?”安良将签字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儿:“你回头把那个申请表格打印一份给我吧,我看看。” 小黄抿了抿嘴:“安医生,你真想去啊?” 安良避开了他的问题:“我还没去过满洲里呢?我连内蒙古都没去过。” 他从未见过草原。 黄伟因于是也没有接着问下去,他将面前的书合上:“那行,那你去我也去,反正护士那边也有名额。你要是走了,此处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此处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是安良之前很爱用的一个美乐蒂表情包,他笑了笑:“你高级职称刚考上,胡护士调走你就是护士长。这个时候去那地方干什么?” “那你呢?安医生,你为什么想去?”小黄看着他,表情很严肃:“许多事你不说,其实我也能看的出来,毕竟咱俩合作这么多年了,安医生。你最近肯定心里有事儿,包括你手上的这些伤是怎么来的?但是我不问你,我就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还和以前一样。” 小黄把书夹在了胳膊底下:“你要是觉得去满洲里能让你好过一点,那咱们俩难兄难弟就去熬一年,回来一起升官发财。但是你别自己把自己困在这里,跟自己过不去。你是医生,懂得比我多,再说下去就肉麻了,但是反正我只跟你搭档。” 小黄一个直男,能说出这么些话来已经要了他的命了。他欲盖弥彰地给自己倒水喝:“走吧安医生,趁病人来之前去楼上认知治疗室看看?” 安良看着这人被自己肉麻到同手同脚的背影,突然飞快地笑了一下。这是秦淮出事之后他 第一次笑,就好像许多事情在这一刻变得没有那么要紧了。 “吃不吃苹果?我给你削一个?”周之俊替秦淮把病房里的窗帘拉上了一点,转头问他。 秦淮的笑意看上去很亲昵:“师父你就算了吧,你每次削个苹果能削到只剩核儿。等宋哥来了喊他削给我吃吧,我不想吃核。” “你刚好点就开始跟我嘴硬了?”周之俊瞟了他一眼,伸手轻轻在秦淮的头上拍了一下:“你这次把安医生真的吓死了你知道么?那天晚上他整个手上全是血都不知道疼,人都没反应了。他是真喜欢你,你也别太伤人了。” 秦淮闭了闭眼睛:“我也是真的喜欢他。” 周之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我跟你宋哥商量了,等你出院了要不要出去散散心?总是在重庆待着,我们怕你还是心思重。” “再说吧。”秦淮看上去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师父你在这里陪我,那店里怎么办?” 周之俊被剥夺了削苹果的权利,只好给秦淮倒了一杯温水:“店里有人看着呢,我这几天的客户都取消了。你别想那么多,哪儿能事事都跟着操心?你放心吧。” “你总是这么说。”秦淮的声音很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坐久了还是觉得有些虚弱:“那个时候就让我放心,我倒是放心了,以为你学纹身的时候没吃苦。结果呢?”秦淮看了周之俊一眼:“我一直到去找你出租屋里你才知道,你被人骗了,穷的连水电费都交不起了。后来还是宋哥知道了之后来了重庆,咱们俩才没饿死在街头。” 周之俊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难得地一红:“都过去了。” 于是秦淮便没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轻声道:“师父…我爸最后…会葬在哪里?” 周之俊摸了摸秦淮的胳膊,语气很温和:“你之前说不想让你爸和那两个人葬在一起…所以我们给你爸找了一处别的公墓。本来说要排队才能买的,后面宋平找了人,给你爸选了一个好位置,你就放心吧。出院了之后,我们带你去看他。” “谢谢师父。”秦淮闭了闭眼睛。 “对了。”周之俊从秦淮的手里把杯子收走了:“你去找你宋哥要安志平的材料了?你是不是还准备…” 秦淮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周之俊。 周之俊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我让宋平给你了,到时候怎么处置…本来想让你你自己做主的…的确他这几年也太不像样子了…宋平那天说,他在酉阳手上应该有人命的,也确实不能让他继续这样下去了。” 秦淮的声音很冷淡:“安志平不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吗?之前没有被检举揭发出来那是他运气好,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可不止是多行不义了。” 周之俊沉默了片刻,声音愈发低沉了下去:“那安医生呢?” 秦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周之俊和他相处得太久了,也太熟悉了,看见秦淮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静静道:“小淮,你其实在犹豫,对不对?” 见秦淮不说话,周之俊继续说了下去:“你和之前的状态不一样了…你其实不想那么做了…是因为安医生吗?” 秦淮看了他一眼,刚要说话就被周之俊温和地打断了:“想好了再告诉我,小淮。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任何话之前想一想你现在的这条命是被谁捡回来的。” 秦淮的眼眶无声地红了,呼吸也跟着潮湿而凝重了起来。 周之俊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远处没有焦点:“救命之恩,你得想清楚了。” 秦淮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是浓烈得化不开的哽咽,他听上去似乎痛苦极了:“师父…” 周之俊转身在他的头上轻轻摸了一把:“不想做就别做了,我和你宋哥给你想办法。安医生已经很可怜了,给他留一点颜面吧。毕竟你那么喜欢他。” 秦淮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腕,留置针回了血,是一点刺目的暗红:“好,就当是为了安良。” 周之俊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他走到秦淮的身边坐了下来:“你以后…还想和他在一起吗?” 秦淮的眼神自始至终没有离开留置针管理那一点刺目的红:“他不要我了,我也没有办法。” 还没等周之俊开口,他便又补充道:“但我不怪他,他应该这么做。” 周之俊勉强笑了笑:“你自己能承受就行,你们年轻人之间的谈恋爱…本来不该这么复杂的。” 秦淮却抬眼瞟了周之俊一眼:“师父你自己的事情都没理清楚,还来操心我跟安良的事?” 周之俊有些莫名其妙:“我什么事?” 秦淮有生以来头一次对周之俊产生了一些近乎无奈的情绪:“连安良都快看出来了?这二十年你就一点感觉没有?” 周之俊缓慢地反应过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秦淮:“你说的…是你宋哥?” 秦淮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周之俊。 周之俊本能地就要去反驳秦淮:“什么玩意儿…你跟安医生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 他自己越说越没底气,声音越来越低,倒是秦淮一直不说话,看着他的眼睛里有一点闪烁的隐秘的光。 周之俊心里七上八下地沸腾了半日,最后伸手又在秦淮的头上胡乱捞了一把:“不许想这些东西,好好休息。” 接着这人欲盖弥彰地拿起秦淮身旁桌子上的手机就要出去:“我去给你问问核磁的事儿…你宋哥说他一会儿就过来,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 秦淮忍了忍,还是没有提醒周之俊,他拿的是自己的手机。 什么样的人在感情面前都有一败涂地的几率,也有白头到老的运气。什么都有道理可讲,唯独感情是不受任何道理和规律支配的。 秦淮看着周之俊的背影,低下头去笑了笑。 他刚才是真的想喊住周之俊,把自己的手机拿回来。因为他有点想听安良的声音了。 秦淮不知道人在昏迷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听见旁人的声音,可是他相信,按照安良的性格,应该是和自己说了许多话的。 安良下班的时候已经快要六点半了,他今天算的是病假日,按理来说只需要上半天班就行。他还坐在那里整理给药记录,就听见对面的小黄问他:“安医生,下班了回不回去?我今天开车来了,要不要送你回家?这么冷的天骑你那个摩托车怕是要遭。” 安良的摩托车在他们科室就是一道风景线:无数个雨雪交加的日子里,这人都抖着一身水一身雪地跑进科室里。不少护士都劝他换个四轮的车,都被安良拒绝了。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安良还记得自己当时那个年少轻狂欠收拾的语气:“我还年轻呢,我才不买代步车。” 但是安良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他的杜卡迪停在地库里落灰已经很久了。 况且他也没打算直接回家,他得去住院部陪护秦淮。一氧化碳中毒后的一个礼拜理论上算起来都是危险期,他好歹也是个医生,在旁边陪着会放心一些,总不能让周之俊和宋平倒三班。 于是安良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再收拾一会。” 黄伟因临走的时候看安良跟看神经病似的,或者说比看真正的神经病还要惊悚:这人自打上班就没加过班,选了不用动手术的精神科就是为了逃避加班和培训。每天到点下班的速度快得能进国家田径队为国争光,这辈子唯一勤快的时候就是去年疫情刚爆发的时候主动来值了一个月的班。除此之外除非科室有人点了烧烤外卖,否则到点儿安良就是个撒手没。 这样的一个人,告诉自己,还要再加一会儿班。黄伟因本来只觉得安良也许生活中遇到什么困难了,现下脑子里倒是又平添了一百八十种可怕的想法。 安良倒没有别的意思,他看黄伟因走了之后才跟偷情似的把白大褂一脱,换了一件大衣戴着个黑口罩就往住院部那边跑。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起来的时候有多快。 他倒秦淮病房门口的时候,还能听见周之俊和宋平正在里面跟秦淮说话。安良没有听墙角的习惯,于是抬手敲了敲房门:“我能进来吗?” 秦淮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虽然脸上的表情还是冷淡的,眼睛却已经突然亮了起来:“你来了。” 安良把口罩摘了,边脱大衣边往他的病床边走:“你感觉怎么样?头疼不疼?呼吸顺畅吗?” 周之俊站在一旁笑道:“安医生好像是来查房的。” 安良便也觉得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有点好笑:“职业病。没事就好,一会儿可以再吃一点流食。” 他瞥见窗台边的桌子上有一个用黑布盖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顺口问道:“那是什么?” 秦淮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作者有话说: 推荐《大象席地而坐》给大家~ 第58章 牵手 安良其实问出那句话之后,心头就突然像是有一道闪电划过,澄澈清楚到了不可言说的地步。他几乎是立刻反应了过来,那块黑布下面盖着的是什么。 话急着说出口,就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安良开口的时候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对不起啊,我不该问的…你别说了…” 秦淮黑白分明的眼睛转瞬不动地看着安良,目光中是隐秘的温柔和悲伤:“没关系的,宋哥把我爸带来看看我。” 安良不忌讳死亡,自然也不会忌讳骨灰盒这样的东西。他按照礼节往旁边走了一步,避免直接站在秦石明的骨灰盒正前方。然后弯腰摸了摸秦淮的肩膀:“你…你不要太难受了。” “节哀顺变”四个字是空洞的冰冷的客气话,安良说不出口。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秦淮别太难受了,也不要继续折磨自己了。 “没关系。”秦淮的声音很温和:“站着累不累?坐下来吧,要是饿了的话,陈奇刚刚让人送了饭来我还没吃,你先吃一点好不好?” 单间病房里总共只有两把椅子,周之俊和宋平各坐了一把。要是他俩不走,安良就得坐在地上。于是周之俊顺势站起身来,不易察觉地冲宋平招了一下手:“那既然安医生来了,我和宋平就先走了。明天早上我们再来替换安医生的班,今天晚上辛苦安医生了。” 安良点了点头:“周哥路上小心。” 宋平也跟着站了起来,谨慎地走过去将秦石明的骨灰盒捧到怀里,低声对秦淮道:“那我们就先去墓园了?” 秦淮的目光在他怀中的骨灰盒上缠绕了许久,他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在那块黑布上轻轻抚摸了一下。黑白对比之下,有一种触目惊心的视感。 然后他点了点头:“再见。” 宋平出门的时候看了安良一眼,他一贯是温和的沉默的面容,看着安良的这一眼到似乎与以往不同。仿佛是有什么话想要和安良说,却最终还是沉默地跟在周之俊身后走了出去。 等到他们走了之后,安良才拖了一把椅子坐在秦淮的床头:“感觉怎么样?” 秦淮整个人看上去平静又温柔,似乎受伤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是他,而是安良:“我没事。你的手呢?” 安良说到底也是个男人,缝合这样针头线脑的小伤在他以前玩摩托车赛道的时候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此刻还是秦淮提起,他才想了起来。安良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伤:“都快好了,护士缝晚点估计都愈合了。” 他嘴上不着调,秦淮倒是皱起了眉头:“伤在手上还是挺不方便的,注意沾水了及时擦。” 安良觉得秦淮比从前还要啰嗦琐碎:“知道了知道了,你说了好几遍了,怎么比大夫还烦人?” 他语气里带着抱怨,却让秦淮笑了出来:“自己就是大夫,怎么还觉得大夫麻烦呢?” 他轻轻地将安良的手臂拉得离自己近了一些,手指在那些缝线上划过,带来一阵触电般的酥麻:“总觉得对不起你。” 他这么一说,安良便也跟着沉默了片刻。他伸手握住秦淮的手指:“都过去了。” 他们二人现在关系处于一个奇异而又尴尬的阶段:在安良过往的分手经验中,分手了之后他都会和对方断得干干净净,彼此两不相欠再不联系。可是对于秦淮,不知道是因为命运还是私心,他无法做到和秦淮形同陌路。 但是他们的确也并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了,此刻的肢体接触都变得暧昧而难言。于是安良将手臂抽了回来,顾左右而言他地欲盖弥彰:“我刚才看周哥的神色不太自然…你是不是跟他说什么了?” 他将手臂抽回来之后,秦淮的目光却还落在那一处不曾离开,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很轻:“嗯,我跟他说了宋哥的事儿。” 安良正在床头的水果盘里翻来翻去,闻言抬头看着秦淮:“怎么这个时候告诉他了?” 藏匿了二十年的秘密本该像大树下盘根错节的深根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在当事人多年的希冀和失望中逐渐变得枝繁叶茂,向着更深处盘旋而去,逐渐变得永不见天日。 安良不明白,秦淮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把这件事情告诉周之俊。 他自己刚从鬼门关过了一遭,自己的亲生父亲也刚被执行死刑。死亡的气息笼罩在他的身周,本该是沉郁而绝望的。这种情绪下的爱和希望都会显得不合时宜而讽刺。 秦淮看着安良,像是在看一颗灿烂的启明星:“我见过的爱太少了,想让它多一点儿。” 安良在这一瞬间,听见耳畔有一个声音极轻地叹息了一声。 他怀抱着一点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心思,坐得离秦淮更近了一些,用目光描摹着眼前人的眉梢眼角。 秦淮比他们刚相识的时候又瘦了一些,少年人一旦瘦下来,轮廓就会变得锋利。他面前的秦淮,看上去就像是一柄冰凉的,华丽的蒙古刀,连刀锋上都闪着寒光。放在那里就是危险的诱惑,让看见的人都要心甘情愿地走上前去,明知无法拥有却还是想要触碰。 秦淮太聪明也太敏锐了,安良无意识的靠近让他眼底的光都变得柔和了起来。他的声音像是呢喃在安良耳边的一道风:“我想出去透透气,可以吗?” 安良作为医生的职业本能让他立刻想要反驳秦淮,但是等他看见秦淮脸上的神色之后,拒绝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吞吐半日都说不出口。 秦淮的脸上是罕见的祈求和示弱的神色。 他的五官和气质都太过冷硬,有着不会对人低头的少年人的强势感。如今露出这样的神色便看上去格外让人心软。安良的话到嘴边绕了个弯,无可奈何道:“你等我一会,我去问一下值班医生。他要是说可以,我就带你去楼下转转。” 秦淮闻言,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如新月:“好。” 安良一边暗骂自己立场不坚定一边踢踢踏踏地走出病房去找值班医生了,只留下秦淮在他身后笑意越来越深。 他很少有这样高兴的时候,无论安良带回来的消息是什么,秦淮都觉得高兴。 值班医生倒是没有拒绝秦淮的提议,他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天气对安良道:“让病人多穿一点,别超过十五分钟就行。他这个情况,身体允许的话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问题不大。” 安良本来还指望值班医生会断然拒绝然后自己也好心安理得地拒绝秦淮的提议,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同行这么悬壶济世慈悲为怀,只能骂骂咧咧踢踢踏踏地走回病房对秦淮道:“可以出去,但是只许出去十分钟,行不行?” 秦淮支起身子就要下床:“好!” 安良一看见他自己要下床,身体比嘴快地就冲过去扶他:“这个时候逞什么强?过来搭着我。” 他一搂住秦淮的身体,就觉得自己摸到了这人背上的骨头。安良心中一酸,从旁边的衣帽架上扯下来一条围巾,兜头盖脸地把秦淮罩住了:“不许出去吹风受冻,我再去护士站给你要一个口罩。” 等到真要下楼的时候安良才发现秦淮没有外套,前天他被送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件衬衫,换上住院服后也不过是件单衣。于是安良抿了抿嘴,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大衣脱了罩在秦淮身上:“走吧。” 秦淮被他兜头盖脸地半搂在怀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来还要挣扎:“我不冷,你把衣服穿回去。” 安良懒得和病号计较,一边替他拉开门一边皱眉:“你住院我住院?怎么这么多话呢?” 安良现在对于秦淮的心情矛盾极了,眼前的人实在是他最喜欢的类型。但是安良又比谁都清楚经过那么些破事儿之后他们再无可能在一起了,于是偶尔迸发出的危险的心动都被他投射成了不耐烦和别扭,跟秦淮说起话来就像一只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的河豚。 就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把那条已经模糊的界限画得再清晰一些。 秦淮比谁都清楚安良此刻的别扭和矛盾,这一点亲密相处的好时光是他偷来的,因此格外珍惜,唯恐打破了眼下的好光景。于是他什么都没反驳,隔着口罩低下头去飞快地笑了一下。 若是安良此刻拉下他的口罩来,应该能看出那是一个与过往都不同的笑容:明亮而纯粹。 重庆冬天天黑得很早,七点多钟的时候住院部的楼下已经全黑了。院里的路灯电路从年前就坏了,行政后勤那里一直没有拨出经费来修,到现在还是黑漆漆一片。 在这样的黑暗之中,墙角里有萤火虫一样星星点点,忽明忽暗的光。安良久在医院见惯了人间无常世态炎凉,知道那是病人家属们蹲在角落里抽烟。 家里有一个长期住院的病人对于整个家庭的损耗是不可想象的:这种损耗绝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无数付出,还有人的心力与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这些忽明忽暗的烟头的光,是所有苦不堪言的成年人们的缩影。 安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将秦淮往自己身边拉近了一点,避开了缭绕的烟雾:“这里背风,就在这儿坐一下吧。” 他把秦淮安顿好,就准备去旁边的便利店里买个打火机。结果安良还没迈出去一步,就感觉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握着他的那只手却是安良再熟悉不过的触感。 秦淮坐在花坛边,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安静地拉着安良的手。 这里是安良工作的地方,往前走几百米就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门诊楼,四下随时都有可能碰见他朝夕相处的同事。这角落一隅的黑暗就像是一处避难所,他们在其中隐秘地牵着手。 若不是路灯坏了,若不是身侧无人,若不是因为一些连安良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胆大和肆意妄为,他本可以立刻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但是安良却没有那么做。 从前和秦淮牵手总是有心动,有隐秘的期待,有缱绻的情欲和爱意。十指相扣之间好像连着心跳,生机勃勃地预示着光明而灿烂的明天。安良从不知道,牵手居然也是这么苦的一件事。 秦淮坐在花坛边,手里握着安良的手,就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抬头看着他。安良大半个身子在黑暗之中,黯淡的光源让他的侧脸看上去冷淡而漠然。但是秦淮知道,自己握住的那只手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 许是天性使然,许是教养所致,安良不是一个愿意当众给人难堪的人。他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得体而体面的,秦淮在安良的沉默不语中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悲哀地想,也许安良没有甩开自己的手,只不过是因为可怜他是一个病人,而安良又是一个难得的体面而温柔的人罢了。 这样的认知让秦淮的自弃如同野草一般蔓延疯长了起来,手里的那只手似乎也变得格外僵硬。好像是害怕继续握下去安良就会厌弃自己一样,秦淮突然松开了手。 他松开的突兀而又毫无预兆,安良只觉得自己的手突然落入了重庆冬天的冷风之中。 秦淮坐在花坛边慢慢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身上大衣的袖口,整个人是一种难言的暴躁而又自弃。 也许那天晚上他真的死了,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是好事。秦淮面无表情地想着。他开始后悔了,他不应该缠着安良出来透气吹风,这样的不懂进退在安良看来一定是幼稚可笑而又荒唐的。 秦淮正准备站起来说自己想要回去了,就听见安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声音很轻地道:“怎么不牵了?刚才看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这时候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 那冷淡声音下隐藏的温柔太明显了,秦淮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说: 秦淮和安良之间的后续发展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追妻火葬场”,这个故事的基调是悲凉又无奈的现实,我想给予他们的甜与爱意还是希望能通过一种更郑重,更尊重他们的方式呈现出来。生活不是荒诞喜剧,不存在简单而可笑的“床头吵架床尾和”。我更希望他们能够在救赎的过程中学会如何去爱人和爱自己(尤其是秦淮)。 五一期间出去玩,更新随缘!大家也要快乐玩耍!(手舞足蹈快乐离开 第59章 恒星 有那么一瞬间,秦淮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凡人总有深藏于心的不可告人的绮梦,但是之所以为绮梦,不过是因为它不可实现罢了。 秦淮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好运气。 安良的手垂在身侧,手指清瘦而修长,白得像是一块冷玉。映衬着他黑色的毛衣,是黑白分明的触目惊心。 秦淮伸出了自己的手,称得上是一句战战兢兢,他从未觉得这样害怕过。怕自己握到了一手的风,怕自己握到了一场空。 怕这一切只是自己的痴心妄想催生的妄念。 可是他握到了安良的手,那冰冷却又温热的手。安良没有挣扎,就那么被秦淮握在手心里。他甚至没有回过头看着秦淮,就那么迎风站着。 重庆冬夜的晚风吹起了他的鬓发,他的侧脸看上去美丽得不可思议。 秦淮哑着嗓子,声音抖得不像话,一开口就把话送到了冷风中:“我以为…我没有不好意思…我是怕…我是怕你生气…” 多可笑而又荒唐啊!安良疲倦地想,那样的事情都做了,居然还会因为未经允许而牵手这件小事而怕自己生气。 秦淮难得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他一贯是冷静的,自持的,掌握着一切的。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心慌意乱是这么个滋味。心慌而意乱,意乱而情迷,人间的苦楚缠绕着复杂的情感,枝叶繁盛。 他想去看安良的脸色,可是安良背对着他站着,秦淮看不见他脸上的情绪。 察觉到掌心里的那只手冷的像是一块冰,秦淮猛然发现安良整个人在细微地发着抖。他着急忙慌地站起来就要脱自己身上的大衣给安良。可是大约是他太舍不得松开安良的手了,单手脱衣让他整个人的姿势别扭而又慌乱,终于引得安良回过头来微微皱着眉问他:“你干什么?” 秦淮眼巴巴地看着他:“你冷不冷?” 安良这才反应了过来面前的人要做什么,心中的暖意先于觉得好笑而生。他很少看见秦淮这样手忙脚乱的样子,这是属于二十二岁少年人特有的笨拙和紧张。 这点发现让安良的整颗心都跟着软了下来,连带着口气也软了:“把大衣披好,我不冷。再闹腾就跟我回楼上去。” 秦淮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矛盾极了的情绪:他一方面害怕安良真的着了凉受了冻,另一方面却又害怕安良真的要让他回病房去不陪他在外面待着了。秦淮的这点犹豫不决全落到了安良的眼睛里,他抿了抿嘴:“你把衣服穿好我就再陪你待五分钟,我答应你的。” 就像哄小孩儿似的,安良心里想,怎么会这个样子。 听完他的这句话,秦淮倒当真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他牵着安良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开,整个人站在花坛的边沿上一动也不敢动,看上去还有点儿可怜。 安良深吸了几口气,觉得自己拿面前的人一点儿办法也没有。秉承着专业性问出来的话都格外像是此地无银的关心:“今天呼吸还顺畅吗?后脑疼不疼?胸口呼吸有没有负重感?” 他说一句秦淮就跟着摇一次头,声音软得小心翼翼的:“不难受,我快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他这么说话,安良只觉得一阵心酸。他用鞋子踢了踢旁边的一颗小石子:“都说了让你别逞强了…又不是比赛,谁还催着你好起来了?多休息几天,好好养一养。” 秦淮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说出口就随着风消逝了。安良没听清,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说的什么玩意儿?” 秦淮便又重复了一遍,比上次还要犹豫不决:“那你还会一直来看我吗?” 安良本来有的是话术来掩盖自己的本意,他大可以告诉秦淮“我不来谁来,你父母都没了,总不能让周之俊来守你全夜”,这样的话他或许会扳回一城,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上赶着倒贴别人。 可是安良说不出口,他不敢对秦淮说出这句话,他对着秦淮说不出这么难听的话。于是犹豫再三,准备好的借口全都见了鬼去,安良轻声道:“我会一直守着你的,你快点好起来,行吗?” “行。”秦淮先是说了一个字,隔了片刻后带着一点哽咽重复了一遍:“行。” 安良是落在他晦暗残缺不堪的生命中一道清澈的温柔的月光。 谁能束缚月光呢?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而他也有他的去处。 秦淮觉得,自己不配。好时光都是偷来的,他要倍加珍惜。 于是秦淮往前迈了半步,不管不顾地带着一腔玉石俱焚的勇气对安良道:“我想抱着你,行吗?” 安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讶异地抬起眼睛来看着秦淮。 秦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一点幽暗的,细碎的光,像是一颗亿万光年以外的星星,再浓烈的感情经过一道道折射后便看上去冷静而自持。可是安良知道,秦淮现在的心里有多紧张。 手也牵了,他也不是什么矜持扭捏的姑娘家。于是安良往后退了半步,朝着秦淮张开了双臂:“行,给你抱个一分钟的。” 秦淮把安良搂进怀里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摸到了天上的月亮。 他比安良高一点,却低下头来把额头抵在安良的颈窝里:“谢谢你。” 安良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隔了许久之后才轻声道:“秦淮,你现在是想干什么呢?” 安良知道答案,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听到秦淮告诉自己这个答案。 怀里的秦淮动了动,他将大衣罩在了安良的背上,抵在他颈间说出口的话潮湿而溽热:“我不敢想。” 他什么也不敢说出口,他知道安良对自己的厌弃。这个时候说出什么来都是痴心妄想,都只会让怀里的人更厌恶自己。 他什么也不敢想。 但是安良却全听明白了,他许久没有说话,叹出口的那一声叹息像是余音未止的旋律,在秦淮心上落下了重重的一击。 他怨不得别人,这本恐怖小说是他亲笔写给安良的。 他们回到病房的时候,不早不晚卡着十五分钟的时间回去的。还是秦淮主动提起来的,他像是害怕安良下一次不带自己出来了似的急急道:“到时间了,你陪我回去吧。” 安良看了他一眼,笑意从话语间溢出来:“还多乖的。” 他们一直牵着手到了住院部的楼前才松开,也是秦淮主动松开的。住院部的灯火通明在一瞬间将他拉回了人间,于是他立刻松开了安良的手,低声道:“对不起,差点儿忘了。” 他以为安良会生气,会觉得他不够体贴不够为自己着想,所以连松手的动作都带着慌乱。安良瞟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其实秦淮不知道,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安良是动过想要不管不顾地牵着自己的手走到灯火通明之下的念头的。 安良突然觉得,自己忍够了。 单间病房里陪床的床位是一张钢丝床,连被子和枕头都是去护士站抱的,人躺上去睡一夜 第二天恨不得立刻去骨科挂号。安良本来是最精致又讲究的人,他家的床垫还是陈奇特意从国外给他订的,就是因为这位祖宗之前抱怨自己的床睡久了不舒服。 可是他却在这样的钢丝床上睡了整整一夜。 头一夜的秦淮还昏迷着,安良就是在他床头前倒立一晚上这人都不会知道。可是这天晚上秦淮走过去摸了摸那张钢丝床,眉头就不易察觉地蹙了起来:“你晚上就睡这?” 安良从病房里的卫生间里洗了手出来,奇怪地看了一眼秦淮:“那不然呢?那不然我站着睡?” 他将枕头从柜子里拿出来,推了站在床边的秦淮一把:“起开,我铺床呢!明天早上我有早班,你别耽误我睡觉。” 他对自己毫无原则的别扭变成了对秦淮的恶声恶气,安良其实自己也知道这只是上不得台面的小孩子脾气,他作为成年人而言这样做其实挺幼稚也挺丢人的。可是在秦淮面前他却觉得自己无所顾忌,索性就怎么幼稚怎么来,那一下险些给秦淮推倒了。 秦淮却摇了摇头,他伸手拿过安良手里的把枕头扔到了自己的病床上:“你今晚在我床上睡。我睡这儿,我把输液架移过来就行。” 安良险些被他气笑了:“你是病人我是病人?老老实实回去给我躺着去,再吵我就回家睡了。回家睡多舒服啊,我在这里受这个洋罪图什么?不就是怕你有事吗?你那个腰本来就不行,在这里睡一晚上我明早给你上骨科再挂个号?” 安良一着急骂起人来口不择言,话说出口来才反应过来有歧义。秦淮的脸色慢慢地也变了,是一个混合着不甘与难以置信的神情:“我的腰…?” 安良简直想穿越过去把自己的嘴给缝上。他一肚子火没处撒,把手上抢回来的枕头拍拍打打的:“乱想什么呢!回去躺着!” 秦淮犹豫了片刻,不敢再跟安良争论下去了,怕这人真的抛下自己回家睡觉去了。但是他又确实不愿意让安良睡在这张钢丝床上,想了想才小心翼翼道:“那你…能不能跟我一起睡?” 作者有话说: 秦淮:在安良生气的边缘疯狂试探 安良:我看你好像有那个大病 大家五一快乐啊!这章字数比较少,在写了在写了! PS:“谁能束缚月光呢?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而他也有他的去处。“出自沈从文老师 第60章 宋平 话一说出口,秦淮比安良还早回答自己的这句话,慌得连声音都在抖:“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算了…” 他慌不择路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差点儿把周之俊给他带来的净化器都踢翻了。安良听着他造反似的闹腾出那么大的动静,脸上带了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笑意。 他把那张小钢丝床铺好,自己在上面坐了下来,拍了拍身侧,心平气和道:“坐下,我有话要和你说。” 秦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紧张和懊恼。他甚少有这样生灵活动的少年人神气,让安良的一颗心软得仿佛泡在了春水里,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了:“过来,别怕,我还能打你吗?” 秦淮便也笑了,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在安良的身侧坐下,声音很低:“我不怕你打我,你要是真能跟我动手,我其实是高兴的…我就是怕你说的话…” 安良哼了一声:“受虐狂呢你这是?国有法制,我有理智,我才不跟你动手呢。” 他看着秦淮,突然又笑了一下:“再说,谁跟你动手能打得过你啊,是不是?” 这句话有点儿太戳秦淮的心窝子了,他低着头没有说话。 安良心里也有点后悔,索性伸手飞快地在秦淮的胳膊上摸了一下:“算了,不提这个了。我有几句话想要问问你。” “你说。”秦淮看着他,眼中是一派温和的纯净与坦然。 安良想了想,选择了最容易却也最难以问出口的问题:“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自杀?” 他其实还剩半句话没问出口:“你自杀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问出来的话就太矫情,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安良不是不成熟的少年人,凡事要追根究底地求一个原因,尤其是生死之事。他笃信生死不必强求,成年人有权利决定自己的生死,可是他就是想问一问秦淮,在决定自杀的时候,有没有一瞬间考虑过他,想到过他。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秦淮沉默了许久后才轻声道:“对不起。” 安良看了他一眼,竭尽全力才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对不起什么?” 秦淮往后靠了靠,侧过脸来看着安良:“我现在想起来,我当初的决定,受到伤害最大的应该是我师父和你。尤其是你,安良。” 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其实在…在车子里的时候一直都在想着你,我在想我走了之后,你会不会去我的坟上看看我,会不会和我说说话。但是,”秦淮的目光如星,是清澈的冷光:“我没有一瞬间想过要用这一招来逼迫你原谅我,来逼迫你对我既往不咎。你应该恨我一辈子…那才是你应该做的。” 安良凝视着秦淮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声音虚无缥缈得仿佛是在一场无穷无尽的梦中:“那是为什么呢?” 他当然知道秦淮不是以此来要挟他。且不说秦淮的性格就根本做不出来这种事,但是他找到秦淮的时候他的样子,若说是做戏未免也太过真实。 那一句俗套的电视剧台词是怎么说的呢?但凡安良去的晚一点,他就失去了这个人了。 “说起来挺可笑的,”秦淮低下头去厌倦地笑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我爸死了,你也不要我了,我其实也没什么一定要活着的理由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安良打断了。 在这样一个沉静得仿佛周遭无人的雪夜,安良看着他:“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要你了?” 原来人在一瞬间的狂喜,是真的能够让眼睛里立刻有光的。 这是安良看到秦淮的表情后的 第一个想法:有些古怪,却又非常自然。因为任谁坐在这里,都不会忽略掉秦淮脸上那一瞬间亮起来的光彩。 他几乎不能自制了,整个人猛然往前靠了一步:“安良…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安良却往后轻轻靠了一点,眼中带着一点冷意看着秦淮:“你还喜欢我吗?” 秦淮的声音里是浓烈得化不开的哽咽,他的眼睛迅速地红了:“我一直都喜欢你。” “那就行了。”安良起身得猝不及防,他将手里的被子抖落开来:“我没有不要你,可是你得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还能接受你。” 医院里的被子沉重,抖落开来就是铺天盖地的一片白。安良静静地看着秦淮:“秦淮,过去的那些事过去了,也没过去。我还能不能接受你,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儿。我有的是光明前途,有的是人可以选择,有的是大好时光可以跟另外一个合心合意的人一起度过。我要是再接受你,别说我的父母,陈奇和周文也都能骂死我。可是我还是想给你这个机会,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安良俯身将被角掖好,转身看着秦淮:“去睡觉吧,我的话你好好想一想。” 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得不错:安良长得好看,工作也好,性格也招人喜欢,他的桃花从来就没断过,什么时候都能找到合心合意的人共度一生。那他是因为什么给秦淮这个机会呢? 秦淮整个人都怔住了,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的:“安良…你还能要我吗…如果我跟现在不一样了,你还能跟我在一起吗?” 安良将他推到病床边上:“我说了,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话。”他心平气和地看着秦淮:“我不会说你对我的伤害已经没有了,它永远都会在,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之所以还愿意和你说这些话,是因为我还是忘不了 第一次见到的你。你要是能把你真实的自己找回来,你就能来继续爱我。” 他是天上的月亮,他是神龛上的神明,他赐予了秦淮爱自己的权力。 秦淮的声音里全是哽咽,他点头点的极用力:“好。我答应你。” 安良躺下后伸手把墙上的灯关了,房间里是一片静寂的黑暗。他低声道:“早点睡吧,有什么不舒服的立刻叫我,我就在这里。” 回答他的是秦淮的呼吸声。那呼吸声里水汽太重了,安良再听下去就知道,秦淮哭了。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在做什么呢?闻着还多香。”周之俊靠在厨房的门边没话找话。 宋平站在锅前搅拌着什么,闻言后回头朝着周之俊好脾气地笑了笑:“给小淮做个汤,外面买的总觉得不得行。” 周之俊看着宋平的背影,这个人对着自己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脾气好,温和,无微不至。一年两年的也许还能说是性格使然,二十年如一日地这样对待一个人,那一定不是单纯的友谊能够解释的了。 周之俊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入伍的 第一天。 他是云南人,从小家里就挺穷的,他妈在生完他之后就跑了。整个县城里的人都在说他妈不检点,跟着野男人抛下孩子跑了。许多年没有音讯,也有人说她死在了外面了。 可是长大了之后,周之俊觉得自己能理解他妈当初做的选择:他的父亲是一个嗜酒如命的人,喝醉了之后最喜欢的娱乐活动就是打老婆打儿子,因为不要钱的快感来得那么痛快,让这个男人能够在短暂的瞬间忘掉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不如意。 周之俊磕磕绊绊地读完了高中,在别人都去高考的时候,他走进了征兵的人武部。 他去当兵的时候只有十七岁,一个人从云南来到了陌生的北京,那是他 第一次出远门。 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看什么也都觉得害怕。走进军营的时候他迷了路,背着县城人武部送给新兵的那个大的过分的背包,根本不敢抬头看向别处。 然后周之俊就听见了一个温和的声音:“你是云南来的新兵吧?怎么不归队?你跟我走,我带你归队。” 周之俊终于敢抬起头来看了,他看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有一张温和的脸,突然间所有的害怕和紧张都成了一种平静的安定。 那人带着他走了几步之后才想起来,回头笑着看着周之俊:“我叫宋平,是你们新兵连的副排。以后有什么事来找我就行。” 这一找就是二十年。 周之俊在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宋平一直都在关照着他。新兵连的那一天,宋平在槐树浓密的树荫下捡到了那个怯生生的,来自云南的新兵。从此以后就照顾了他半辈子。 宋平转业之后拒绝了安排好的工作,来重庆找到了周之俊。他们一起跌跌撞撞地在这座码头城市站稳了脚跟,在这血雨腥风的江湖中成了一句话一根钉的旁人口中的人物。 他们曾经是字面意义上的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码头城市全靠胆识和勇气拼出来的一点一滴几乎粉碎了周之俊过往的一切认知。可是后来他才知道,宋平为自己做过的事其实已经在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了。这江湖上的最原始的掠夺,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不堪许多。 周之俊后来找到过自己的母亲。 也是宋平帮他找到的。因为宋平一直都知道,周之俊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到底在哪。 所以那一天,他告诉周之俊:“我的人在上海找到了黄招娣,你想不想去看一看她?” 黄招娣就是周之俊母亲的名字。 周之俊是在上海的一个小区花园里看见黄招娣的。她怀里抱着一个刚出月的孩子,正在跟旁边的老太太说着什么。 周之俊站在不远处看了她许久,原来这就是自己的母亲,这就是生他养他的那个女人。 就在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走上前去的时候,小路上走来了另一个男人。 他看上去比周之俊小几岁,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文质彬彬的样子。他走到黄招娣身边:“妈,回家吃饭了。媛媛也饿了是不是?” 周之俊迈出的脚步就停在了原地。 一直等到他们母子俩走远了,他才缓慢地反应过来。一转头就看见宋平看着自己的担忧的,温和的目光。 就像是新兵连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一模一样的目光。 周之俊摇了摇头:“我们走吧。” 宋平什么也没说,他拍了拍周之俊的胳膊:“好,我们回家。” 这一桩桩一件件,原来全都是深藏不露的爱意。周之俊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 宋平找了个小碗,从汤盅里盛了一碗递给周之俊:“尝尝看?知道你不喜欢吃花椒,都给你撇干净了。” 周之俊没有接那个递到面前的碗。 他突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宋平空着的那只手:“班长,我有话想跟你说。可能迟了许多年,但你先听我说。” 宋平浑身剧烈地一震。 作者有话说: 周之俊X宋平这一对是我本人的心头好没错了 第61章 无风 他将手中的碗慢慢地放在了灶台边,转过身来看着周之俊:“你…要和我说什么?” 宋平的声音很轻,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他语气中的紧张和不易察觉的期待。他看着周之俊,又轻声重复了一遍:“你想和我说什么?” 厨房里的灯光是明亮的暖黄,落在周之俊的脸上,将他冷厉的眉眼都描摹得柔和了起来。这人似乎从来也没有变老过,宋平看着他想,总觉得他还是十七岁时的那个样子。 周之俊往后靠了靠,是一个随意而又放松的姿势,可是他的眼睛却不敢看着宋平:“班长,你知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你要是不明白的话,那也许是我自己想得太多了。可是你要是明白的话,我想说的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件事。” 宋平怎么可能不明白?他这二十年里连做梦都是相似的内容,此时此刻的厨房就是他梦境的托生地,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美梦之中:“之俊…” “嗯。”周之俊应了一声,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他的班长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宋平也逐渐地老了。他要操心的事情应该比自己多许多,周之俊心里想,不然怎么会连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都有了细密的皱纹呢? 他将宋平的手握的更紧了一些:“这么多年来是我太迟钝了,要不是今天小淮告诉我…我其实还不知道。也不是不知道,应该说是不确定…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有的时候太习惯了,习惯到虽然没有你不行,可是也没往那上面想去过…班长,我问一问你,你对我是小淮说的那个意思吗?” 宋平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二十年积攒的感情太深也太沉重,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意就将永远不见天日,他要永远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看着周之俊有朝一日结婚生子。可是直到今天宋平才发现,原来就连想一想周之俊结婚生子这件事,都是那么让人难受。 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是他不行。 宋平的这半生都活的隐忍而克制,到头来把自己克制成了一尊不会说话的石佛。面对着周之俊,狂喜和难以置信夺去了这人的语言功能,让他半晌没说出话来。 他一直不说话,周之俊脸上的神色便再清楚不过地慌乱了起来。他抽回了自己的手,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对不起班长,我不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算了,你就当我没说过…” 周之俊慌不择路地就要转身走回客厅里去,走回卧室里去,走回随便什么地方去。他觉得自己愚蠢极了也可笑极了,居然当真以为会有一个人等着自己二十年。宋平对他的好也许只是性格使然,是他自作多情了。 可是周之俊连转身都没有机会,他被宋平一把拉到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他在清醒的时候,和宋平的 第一个拥抱。周之俊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从前的许多个日日夜夜中,他主动或者被迫的酒醉后,宋平曾经像偷抢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地拥抱过他。 此时的宋平将周之俊死死地搂在了自己的怀里,用的力气之大让周之俊连挣脱都绝无可能。他的声音抖着,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与克制,说出来的话却惊心动魄:“之俊,我就是那个意思。” 二十年的光阴似箭,在他们眼前浮光掠影般倏然而过。从云南到北京,从北京到重庆,这条横贯中国南北的线是他们这二十年肝胆相照情深意重的剪影。 那一年来自南方的周之俊从云南浮游而上,在中国的北方遇到了他一生厮守的战友与爱人。 少年人长至中年,这二十年间的辛酸苦楚为他们镀了金加了冕。命运赐予的一双人,在这浩然如烟的人世间始终不曾离开对方。 周之俊转过了身去,将宋平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他当别人的保护者太久了,久到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眼前的这个人不止是他的班长,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保护者。 他们都已经过了少年人的好时候了,浓烈而外放的感情在中年人身上显得格格不入。宋平抱着周之俊许久后终于察觉出了自己这个姿势的暧昧,他擦了擦眼角就要松开自己的怀抱:“之俊…” 可是怀里的周之俊却更用力地将宋平拉向了自己。他附在宋平耳边轻声道:“班长,再给我抱一会儿吧,你欠了我二十年的时间呢。” 还没等宋平回答他,周之俊就轻轻地笑了:“还好,我们还有后面的几个二十年。” 窗外的月是天上的月,可是眼前的人是心上的人。 秦淮是在两周之后才出院的。按理说他住上一个礼拜的院就差不多了,可是安良的职业病犯起来简直谨慎得吓死人,主治医师一句“目前只能算基本排除假愈期的可能”就让这人逼着秦淮又多住了三天的院。 秦淮敢怒不敢言,实在不敢告诉安良自己在医院里住的整个人骨头都快断了。留置针打得太久了,让他连胳膊都不会弯了。可是就算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反驳安良。 安良目前对他的态度非常明确:别的事情我可以因为你是个还在生病的小可怜儿来依着你,但是这件事情你就得听我的。 所以秦淮一直在医院里住到地老天荒感觉自己都能长蘑菇了,才等来了主治医师的出院通知书。 宋平和周之俊过来替他收拾东西,这人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周之俊差点给他把整个家都搬来了。看着宋平往车上拉空气净化器和加湿器,安良站在一边笑道:“周哥,你们这也太夸张了。” 他想说医院的单间病房完全有恒温恒湿的条件,哪里用得上这些笨重的电器呢? 周之俊点了一根烟也跟着笑:“我也说不用,小淮还是个男孩子呢,但是宋平就非得惯着他。不知道的还以为小淮是他的幺儿。” 他亲昵地在秦淮肩膀上拍了一把,将秦淮推到了车旁:“上车,我们送你回家。你下个礼拜再去店里吧,这个周末就先休息。” 安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倒是秦淮先开了口:“师父,我想先去看看我爸。” 接着他看着安良,语气里全是祈求:“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周之俊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沉沉地看着他们。 安良有些犹豫,他的 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拒绝。他现在无论是身份还是状态,其实都不适合去秦石明的坟墓上祭拜:他不知道自己作为安志平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去祭拜秦淮的父亲。 可是秦淮眼中的祈求落在了安良的眼里,让他的心立刻就跟着软了,鬼使神差地道:“好。” 秦淮得了他的一句回答,便露出了一点微笑,宋平正好替他拉开了车门让这人上了车。倒是周之俊将烟头熄灭了,语气里还是沉沉的,听起来却不那么有压迫感:“谢谢安医生。” 安良摇了摇头:“应该的。” 他身为人子,的确是应该去向秦淮的父亲请罪的。不是祭拜,而是请罪。 大约是遵循着秦淮的意思,秦石明的骨灰被葬在了重庆市郊的另一处新修的公墓里。 这座公墓大约是刚修好不久,里面的住户零零星星的。宋平应该是托了关系,从买墓地到下葬才能这么快。 秦石明被葬在了这座墓园的最高处。 说来讽刺而又可笑,他生前的地位卑微,一生只不过是乡镇政府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办事员。没有人拿他当一回事,也没有人多么尊重过他。然而死后却被葬在了这样的地方,俯视着脚下的人群。 秦淮从车上走了下来,轻声道:“谢谢宋哥了。墓地的钱我今天转给你。” 宋平和周之俊对视了一眼,哭笑不得道:“你这孩子住一趟院怎么多了这么多心思?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跟你师父的钱不都是你的?带着安医生上去看看吧,我们就在下面等你。” 秦淮点了点头,看着安良,冲着他伸出了一只手。 当着宋平和周之俊的面,安良没有握住秦淮伸过来的那只手。他欲盖弥彰地拢紧了身上的大衣:“走吧,起风了。” 秦石明的照片应该是很多年以前拍的,照片上的人眉目之间还有未被磨灭的意气风发,是上个世纪的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你爸这张照片看上去还多年轻的。”安良站在秦石明的墓碑前低声道。 秦淮伸手摸了摸那张小小的一寸遗照:“照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只有二十二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重庆的农村里当数学老师。那个年代的师范包分配,家里有关系的都会留在本地,没有关系的就得去外地,所以我爸从安徽来了重庆。这是他留下来的唯一一张干净的照片,剩下的都是…” 秦淮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安良知道他的意思。 秦淮在秦石明的墓碑前跪了下来,身形清瘦而单薄,风卷起他的头发,他整个人成了一面猎猎的旌旗。安良看着他的侧影,觉得心里难过极了。 秦淮开口的时候声音却还是平稳的:“爸,我来看你了。” 没有人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耳畔的风声与永不停息的松涛。 秦淮却接着说了下去:“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天堂和地狱,如果有的话,我希望你这时候已经到了一个好地方…你这辈子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就好好休息吧,别担心我了。” 他给秦石明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我答应了你的,下次清明再来看你。在那之前,你多保重。” 秦淮站了起来,拉着安良的胳膊:“走吧。” 出乎他的意料,安良却轻轻挣脱了秦淮的手,回到了秦石明的墓碑之前。 秦淮的声音里有些紧张:“安良…” 安良什么也没说,对着秦石明的墓碑鞠了一躬。 他穿着黑色的大衣,鞠躬的时候耳鬓边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让人看不清安良此刻的表情。但是无论是谁,都能从他此刻的姿势上看出他的郑重其事。 在秦淮听不见的地方,安良低声对着面前人的墓碑道:“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始展开刘翰的那条故事线啦 第62章 试探 这一天他们把秦淮送回家的时候,秦淮在楼下的单元门前叫住了正准备走的安良:“安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少再喊安良“安医生”了。直呼其名反而带来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安良回过头看着秦淮:“怎么了?” 宋平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周之俊一起走到角落里假装抽烟去了。 于是黑洞洞的单元门前只剩下秦淮和安良两个人,许多话就变得更容易说出口了。 秦淮的眼睛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安良:“我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安良笑了笑:“你是在约我出来?” 秦淮跟着他笑了,那笑容里隐藏着小心翼翼和紧张:“可以吗?” 安良将身前的大衣拢紧了一点:“法律又没有禁止你约我出来。你约你的,我答不答应看我心情。” 他留下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之后心情大好:“别站在门口吹风了,快回家去吧。” 秦淮却还舍不得走,眼巴巴地看着他:“那好,那我约十次,你能不能…至少出来一次?” 安良笑意愈深:“看你表现吧。不过,”他看着眼前的秦淮:“如果我再发现你有任何欺骗我的行为,你在我这里就等于是不存在了,知道吗?” 他犹豫了片刻,加上了一句:“不仅仅是对我,对我的身边人也不行。” 秦淮的脸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但是他很快抬起头来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行了,回家去吧。我也去找陈奇吃饭了,他催我四五遍了。”安良揉了揉自己的脸:“上去吧。” 他说完上去之后面前的人还是没动,秦淮像是被丢在了原地的小狗一眼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安良:“安良,你这周末有空吗?” 安良差点儿被这人气笑了:“你还真是一分钟都不想等啊?今天才礼拜二!我怎么知道我这周末要不要加班?你有点诚意,过几天再来问我。” 他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秦淮便也不好继续再纠缠他,只能点了点头:“那我周五再问你。再见,安良。” 宋平侧着头替周之俊点燃了面前的烟,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笑道:“你觉得小淮有几成把握能把安医生追回来?” 周之俊吐出一口清澈的烟雾,他的眼睛里全是笑意:“这些年轻人…只要心里有对方,就怎么样都好办…” “只要心里有对方。”宋平笑着重复了一遍,伸手在周之俊的背上轻轻摸了一下:“你说的对。” 周之俊与他相视一笑,将手里的烟递给了宋平:“你抽吗?” 宋平接过去自然而然地放到嘴里,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看着周之俊:“对了,还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下。” 他看了安良一眼,周之俊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蹙眉道:“安志平的事儿?” 宋平点了点头,弹了一下烟灰:“陈法官那边给我透过底儿了,这些事要是查起来的话…他后半辈子得在牢里过…” 周之俊一时间没说话,他沉默了许久后才低声道:“小淮不是说…算了吗?” 宋平摸了摸周之俊的手,顺势牵住了:“我知道你舍不得小淮难受,我也舍不得。所以这件事我不会出手,但是…安志平得罪的人可不少,之俊。” 周之俊抬起眼睛来看着他,目光明亮而锐利:“你什么意思?” 宋平在他的手臂上摩挲了一下:“他们医院里…有的是人希望他下台…上周末有人托关系联系上了我,说是知道我出面不方便,他愿意出这个头。” 周之俊的眉头越锁越紧:“什么人?” “应该是别的科室的一个什么主任。级别不高,底下人本来不打算引荐给我的。”宋平的眉眼之间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轻慢,是对着那个人的:“位子不高,野心不小。” “那你给他那些材料了吗?”周之俊朝着宋平伸出手,宋平将嘴里的烟递还给他:“你还是少抽点的好,昨天晚上我听你睡觉的时候有点咳嗽。” “我那是水喝少了。”周之俊白了他一眼:“比年轻时候还唠叨。” 宋平被周之俊说了一句也不生气,还是好脾气地笑眯眯道:“为你好呢。” 周之俊透过清澈的烟雾看着他:“你别在这里跟我打岔。我问你,那些材料你给他了吗?” 宋平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淡下来了,他揉了揉眉心:“暂时没有。但是之俊,我想给他。” 周之俊沉默了片刻,声音里有些嘶哑:“我不怪你。” 宋平的神色立刻松快了下来,却还是有些忧虑:“我以为你不想给他。” “安志平这个人就是个人渣,死不足惜。我之所以不想让他出事,是因为怕安良伤心,也怕安良从此对小淮有什么意见。毕竟那些材料是你还是我交给纪委其实都一样,都和小淮脱不了干系。”周之俊沉吟道:“只可惜他自己做人欲壑难填,树敌太多。既然有人要出头做这个举报的人,你就把材料都给他吧。” 宋平看着不远处的秦淮和安良,那两个人还在说着话。他突然叹息了一声:“安医生真的太可惜了。那样的家庭,是怎么教育出他这样的好孩子来的…” 周之俊看着宋平笑了笑:“艾萍那样的人,还有小淮这么好的儿子呢。这人间的事,哪里说的准?” “也是。”宋平对着周之俊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看上去温和极了:“我就是担心,安医生到时候要怎么面对…” 周之俊将抽完的烟头摁灭了,低声道:“宋平,这几天你有没有注意过安良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平的眼睛落在了不远处的安良身上:“这孩子看着挺冷淡的,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是不是?他其实要比小淮心软多了,小淮能遇到他,是小淮的福气。” “你说得对。”周之俊的声音也变得温柔了起来:“小淮这一辈子没遇到过什么好人,能遇上安医生也算是老天爷可怜他。” “你怎么说呢?”宋平看着周之俊:“他能遇到你也是他的福气。” “我不是。”周之俊摇了摇头:“我其实挺无能的…要不是你,我和小淮也走不到今天。” “都过去了。”宋平摸了摸周之俊的手背,又重复了一遍:“一切都结束了。” 周之俊笑了笑:“没事儿,我知道。我想说的是,其实抛开这些不说,安医生骨子里是一个正义感很强,也很有原则性的人。你还记不记得我让你去处理的兰明娟那件事?” 宋平想了想:“我记得,就是那几个家属是不是?”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轻蔑:“看着人五人六的,结果话都没说几句就怕成了那个样子…” “嗯,就是他们。”周之俊点了点头:“那一次我就知道,安医生这个人只要涉及到原则上的问题,他是一步也不会退让的。底下的人告诉我,这几天安志平就在楼上住院。可是你没注意到吗?安医生一次也没上去看过。他心里是有数的,只不过暂时迈不过感情上的那个坎而已。其实也正常,三十年的生养之恩,是个人都得再掂量掂量。” 宋平将周之俊拉到背风的位置:“我知道了,我会看着办的。你往这边站一点,重庆冬天的风多阴冷的。” “好。”周之俊看着他微微一笑:“都听你的,班长。” 宋平闻言有些局促和赧然:“这会儿倒是听话了。” 安良目送着秦淮走进了单元门,才转身拢着大衣朝周之俊和宋平跑来:“周哥,宋哥。” 周之俊将手上的烟头扔了,笑道:“安医生快上车吧,你去哪儿?回家还是医院?我们送你。” “我得回医院,今天排的是晚班。”安良被冻得有点儿厉害,哆哆嗦嗦爬上了车:“麻烦周哥了。” “说什么麻烦。”周之俊将车钥匙扔给了宋平,自己在副驾驶上坐下了:“这几天实在是辛苦安医生了。” “秦淮没事就好。”安良将围巾摘下来拿在了手里:“这车是周哥的?” 他其实想问秦淮的那辆奔驰车怎么样了,他那天把那辆车的车窗砸得粉碎,车身也凹进去了好几处,估计是要返厂大修。 “嗯。”周之俊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安医生是不是想问小淮那辆奔驰去哪儿了?” 周之俊这样的人,在社会上闯荡了许多年,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见过,安良也没打算在他面前隐瞒什么:“对,我那天是不是把车砸得挺厉害的?情况有点特殊当时…要修的话…” 他本来想说“要修的话我带去车厂修”,结果转念一想那辆奔驰车修起来估计要不少钱,于是立刻抓紧时机把嘴闭上了。 安良之前不是一个对钱有概念的人,可是在知道自己从小到大花的那些钱都来自何处之后,整个人就有一种微妙的恶心感。 回答他的是宋平,这人看起来比周之俊要温和许多:“没关系,那辆车我已经处理了,安医生不要担心。” 安良以为“处理了”就是送去修理厂了,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师傅说了修好要多久吗?” 宋平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突然就笑了。 周之俊也瞟了一眼宋平,笑道:“你这话说的不清不楚的,安医生都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从副驾驶上转头看着安良:“你宋哥的意思是,那辆车被烧了。” “烧了?”安良目瞪口呆:“好好的一辆车…” 周之俊看着安良,脸色慢慢地冷了下去:“小淮没和你说过…那辆车的事情?” 安良摇了摇头,但是他也隐约猜到了一点什么:“那辆车看上去挺贵的…我之前没有多问秦淮…难道不是他的车?” 宋平和周之俊对视了一眼,轻声道:“关于那辆车的事,安医生下次见到小淮的时候,可以亲自问一问他。” 他将车停在了四院的停车场门口:“安医生,到了。” 安良整个人迷迷糊糊地就要下车,却被宋平喊住了:“安医生。” “什么事?” 重庆的冬天下起雪来毫无预兆,安良只觉得眼睫上突然有一点冰冷的凉意,他才反应过来是下雪了。 宋平的话被风卷成模糊不清的一句:“有时间的话,还是和你的父母联系一下吧。” 安良因为宋平的这一句话,整个人心里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算起来,他和父母已经快三个星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 他走进门诊楼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这事儿,却被微信的提示音吓了一跳。打开一看,是秦淮发来的微信:“你到医院了吗?” 安良抿了抿嘴,飞快地回了一句:“到了,你休息你的,别老是操心我。” 作者有话说: 宋平和周之俊:“操心孩子的一举一动” 第63章 寻光 这一周剩下来的日子异乎寻常得平静,生活被校正到了一个扭曲的熟悉轨道上。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过,又好像什么都已经改变了。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安良这一周的病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周五早上他路过护士站的时候还跟胡护士顺口提起过这事儿,胡护士替他查了查医护平台后惊讶道:“安医生你不是把周三周四下午的专家坐诊都取消了嘛?” 安良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取消的?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胡护士放下手中用来当早饭的粢饭团:“你别急,我给你看看。” 她看了半天后将自己的电脑屏幕转给安良看:“你自己看嘛,是不是红勾勾画的取消?” 安良探过身子去看,眉头紧锁:“不是我自己取消的,你替我点进那个备注栏里看看。” 胡护士也觉得不可思议:“不应该啊…你自己没取消还有谁…” 她点进去之后就不说话了,安良看着她的脸色:“怎么了?胡姐,你给我说句实话。” 胡护士是四院的老人了,对于医院里的行政阶级比安良敏感得多。她见旁边没有别人,才压低了声音对安良道:“画的是S1的取消…咱们科的S1就那么两个…刘主任去南昌学习了,剩下来的那一个…” 剩下来的那个人是徐主任。 胡护士看着安良的脸色,声音很轻:“他那个人未必是会给人穿小鞋的人…你去好好问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样扣你专家号的时长你年末很难评级的…记得说话的时候语气缓和点啊,人在上你在下呢,该忍还是得忍,知道了吗?” 胡护士有的时候唠叨起来就像安良他妈似的,安良笑了笑:“知道啦,谢谢胡姐。” 人与人之间无缘无故的善意太少了,偶尔发现一点就应该被加倍珍惜。胡护士说到底只不过和他是同事关系,能这么费力不讨好地提点安良几句,已经足够让他感激了。 安良在楼梯间抽了一根烟后,转身走回了走廊里,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前停住了脚步。 徐主任是整个精神科里为数不多的知道他爸是谁的人,对待安良一直都很客气。在这个人的身上还有着出身农村的寒门学子的清高,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那么待见安良这种所谓的“二代”。后来徐主任约莫是发现了安良这个人委实算得上一尾不求上进的咸鱼,对自己的升职加薪之路不仅毫无阻碍甚至还凭借着过硬的专业水平对整个科室有所帮助之后,对安良的态度也随和了许多。 有些人骨子里面就是拧巴,跟自己拧巴也对别人拧巴,安良在大多数时候都懒得和他们计较。 但是如果欺负到自己的头上来了,那就是不行。安良站在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冷冷地想,扣奖金他都没这么生气,你扣我专家号算怎么回事? 安良手里有许多病人都是重庆周边县乡的,这些人光是让他们来看精神科的门诊都已经足够费力了。好不容易培植出来的医患关系之间的信任更是脆弱。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并不相信旁的医生,只相信安良,这些人来复诊的时候如果挂不到安良的号就得去普通门诊或是别的专家,无论哪一种,对他们的病情都不利。 有什么事冲着他来就行了,医院里面的那些勾心斗角安良平时都不想参与,但是影响到了他的病人就是不行。 他抬起手敲了敲徐主任的办公室门,声音不冷不热:“徐主任,我是安良。” 徐主任的声音听起来倒还毫无异样:“小安,进来吧。” 安良进门之前提腹吸气,将胡护士的那句“该忍还是得忍”在心里重复了三四遍,结果一走进办公室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徐主任,我那专家号怎么回事儿啊?谁给我取消的?” 徐主任看着他的神情很奇怪,是一种长辈看着晚辈的神情。后来安良才反应过来,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同情和狠心的神情。 他指了指面前的那张椅子:“小安,把门关起,到这里坐。” 安良将心里的那簇邪火压了下去,沉声道:“徐主任,我就想问问,我的专家号为什么被取消了?要是医院里有别的工作安排,是不是该提前告诉我一声?” 他终究还是年纪轻性子直,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承认,都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 徐主任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签字笔插上笔帽放回了架子上:“小安啊,你的专家号…是我给你取消的。” “为什么?” “一个呢是想让你多多休息,你最近家里的事情比较多,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好,适当地减少工作量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徐主任的语气很温和,落在了安良的耳朵里却全变成了借口。他心头的火又窜起来了:“徐主任,我在四院在精神科工作五年了,您不必拿这些场面话来搪塞我。每天上午的普通门诊有二十多个号,周三周四下午的专家门诊只有五个号,哪一个工作量更多您肯定也知道。要是真想为我减少工作量,您应该取消的是我上午的普通门诊号。除此之外,我还是觉得您绕过我用自己的权限取消我的工作安排,特别不尊重人。” 他说话的时候,徐主任一直都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等安良像机关枪一样说完了之后,他才轻声道:“关于这一点,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小安。是我情急之下事急从权没有跟你商量了,是我的不对。” 安良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徐主任这么一道歉,他心里的火就下去了一大半:“我也太急躁了…” “是这样的,小安。”徐主任的声音愈发温和:“你上次本来应该去做术前评估的那个卫健委的家属病患,原定这个周三下午来精神科做术后认知复查的…卫健委的领导还是比较抗拒你…你给他父亲做复查,所以要求我调换专家门诊的排次。小安,我们医院是靠什么吃饭的,你心里也很清楚。这件事虽然是对方有偏见,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考虑家属的情绪,对不对?” 徐主任的这一番话说完了,安良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自从他生日过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那种灼热的羞耻和刺痛已经随着时间而慢慢淡去了。有的时候甚至会给安良一种错觉,仿佛那一幕其实并没有发生过。 也只有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才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那一天的确存在,在场的所有卫生系统的领导都看见了他和秦淮在床上的视频。 成年人的世界往往表面体面地过了份,扒开外皮看见真相的时候才显得格外让人难以接受。 “至于你周四的专家号…也是我取消的,原因是怕别的同志们议论起来,对你的风评不太好。所以刘主任看见本周工作安排来问我的时候,我就说你身体不好需要休息两天。这件事是我擅作主张了,希望小安你不要介意。” 徐主任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安良怎么可能还会介意?他张开嘴,觉得唇齿之间都是麻木的苦涩:“对不起…那件事…是我对不起咱们科室…” 徐主任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安良的话头:“都过去了,小安,再提起来对你自己也不太好。我是看着你从学生到医生的,有一句话我和你私下说…你有的时候行事作风,多少得照顾一点老院长的面子。你这次的事情,对安院长的影响不小。” 安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说什么都显得苍白而又无力。 平心而论,身为人子,他的心里怎么可能不觉得愧疚和亏欠? 但是安良的道德观和理智又在撕扯着他,让他做不出低下头去祈求父母原谅的事情来。 徐主任见他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小安,我年轻的时候见过很多的同行因为生活作风问题遭了的。如今虽然是新世纪新时代了,但是咱们毕竟是公立医院,还是要多加注意的好。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出第二回 了…这一次还好没有闹到媒体上去,否则的话,医院的宣传部都压不住的,知道了吗?” 安良点了点头。他觉得委屈而不甘又有什么用呢?且不说旁人自然不会费心去探求事情的真相,就单说那事情的真相,难道是经得起探求的吗? 在这一局中,所有的人都有错,所有的人都值得被惩罚。秦石汉,安良的父母,甚至连秦淮本人都有被责备的理由。唯独安良没有,他一无所知,清清白白。可是也是他被推到了人前,承受了最多的非议。 安良有的时候想起这些事情来,心头都会涌上一种类似于“恨”的情绪。他这一生没有恨过什么人,也不知道那种浓烈的委屈,愤怒,不甘交织的情绪究竟是不是恨意。如果是的话,他恨的人究竟是秦淮,还是自己的父母呢? 可是就算这样的恨意,也在那一个雪夜里彻底消散了。他抱着不省人事的秦淮的时候,发现怀里的人竟然那么瘦,那么轻。他的每一根骨头都是少年时代深切的苦楚,每一块皮肤都承载过不堪回首的抚摸,每一次呼吸都是刻骨铭心的痛彻心扉。 他怀里的这个人,又有什么罪呢?他怎么会在被剥夺一切后,自愿献出生的权利呢? 那一瞬间,安良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怨恨怀里的秦淮。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过往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觉得愤怒,更是因为他曾经在自己能理解的范畴内给予了安良无尽的爱意和照顾。 他不会爱人,可是他在慢慢地学习,安良都知道,所以他想给秦淮第二次机会。 “那徐主任,今天你就当是我急躁了…谢谢你的照顾…下次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和我直说,该我承担的责任我肯定不会逃避。”安良站起身来,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了:“那我先回去了?” 徐主任看着他,笑了笑:“小安啊,你也不要有思想负担…回去了就还是好好工作…对了你催一下你们胡护士,下个礼拜三之前要把去满洲里支援的人员名单报给我了。” 安良敏锐地感觉到徐主任的话里有话,但是他不动声色地回避了徐主任的话头:“好,我等一下就告诉胡姐。” 他的手搭在了徐主任的办公室门把手上,就听见徐主任在他背后喊住了他:“小安。” “徐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你有时间的话还是去看一看你父亲吧…父子哪有隔夜仇,是不是?”徐主任的面容背着光,让安良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别等到以后后悔。” 安良心中一沉,但是身体先于意识而行地走了出去,只够他转头说上一句“知道了,谢谢徐主任。” “小淮,你这个图可能还得再改改。你看你这个地方,要加粗两道线条才能出效果,否则会被彩色盖住。”周之俊俯下身在秦淮的iPad上添了一笔:“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秦淮将iPad扔到了旁边的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没说话。 周之俊笑了笑,捡起身边的iPad:“怎么了,心情不好?我看你这几天都不怎么在状态。是因为安医生的事儿吗?” 秦淮没肯定,也没否认。 周之俊和他相处多年,哪儿能不知道秦淮在想什么:“和安医生约见面了吗?” 秦淮靠在沙发上,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上次他没答应我,让我今天再约他,我就害怕…他还是不答应。” 周之俊替秦淮改着纹身的图稿,笑道:“你害怕什么?安医生拒绝你也是应该的。他能救你那一命就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现在提的要求可是过了分了。你也得想想,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医生,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还要跟一个把他害成那样的人在一起。” 秦淮没说话,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了周之俊手里的纹身手稿上。那是一朵以剑为花茎的木槿花,散落在旁边的鲜红像是血,又像是凋零的花瓣。 “我话说得可能有点难听,小淮。”周之俊删掉了两条多余的线:“但是你心里得明白,安医生不欠你的。谁都欠你的,但是安医生没有。你在当初接近安医生的时候,我就和你说过这样的结果。你当时能接受,现在怎么难过成这个样子?” 秦淮慢慢地回过了神,他的眼神还是没有焦点:“当时…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喜欢他。” “你看,人心就是这样。”周之俊将手里的iPad递还给了秦淮:“人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的,你不能,安医生也不能。你现在受的苦,遭的罪,都是你自找的,你都已经这么难受了。但是安医生那里受的全是无妄之灾,人家凭什么还要惯着你?小淮,喜欢一个人不是挡箭牌,不是给你伤害他的借口。如果你这一次能把安医生追回来的话,后半辈子都要好好对人家,知道了吗?” 秦淮木然地点了点头,接过了iPad:“我知道的,只要他…只要他还和我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对他。谢谢师傅替我改手稿。” 周之俊亲昵地揉了一把秦淮的头顶:“你现在的水平按说已经不需要我来替你改手稿了,但是你最近心思太乱了。半个小时之后客人就来了,工作的时候就好好工作,知道了吗?做人做事都得有责任感,小淮。” 秦淮从沙发上站起了身,拉住周之俊的一只手。周之俊回过头去,看见秦淮的眼里全是局促和紧张:“师父,我还能约安良出来吗?” 周之俊看着面前的秦淮,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这个徒弟露出这么紧张而又热切期待的神情。在秦淮过往的生命中,他很少这么热切地期待着什么,也许是值得他期待得太少了。 周之俊笑了笑,拍了拍秦淮的手背:“想去就去吧,拿着真心对人家。但是别人拒绝你,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知道了吗?” 秦淮点了点头。 收到秦淮的微信的时候,安良正靠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抽烟。 他从前从不知道自己的烟瘾有这么大。过去抽烟的时候大多是在夜店里趁兴佐着酒和暧昧的吐息,或者是事后靠在床头上的那一根烟。平常时候若是没有烟便也谈不上什么 第64章 良人 挂了电话之后安良靠在墙壁上许久没有起身,他总觉得他妈刚才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但是一时半会的他也根本想不出来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好像所有的中国家长都是这样的,安良靠在墙壁上疲惫地想着,家庭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孝道和亲缘可以压过一切,压过我们所以为的正义和对错。 他的父母纵然是有错的,甚至说是有罪也不为过。可是罪魁祸首秦石汉身死魂消,连苦主秦淮也因为对安良的爱意和内疚放弃了进一步的追责,当年的当事人死的差不多了,难道真的能轮到他来质问自己父母的罪行吗?三十年的养育之恩,安良比谁都清楚,自己的父母并没有任何地方对不起自己。 那么正义和公道呢?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呢?是不是所有人都不追究的时候,犯过错犯下罪的人就可以毫无负担地过完幸福快乐的下半辈子? 这两个问题像是纠缠不清的千丝万缕,缠绕得安良透不过气来。他穷尽一生的思考和逻辑,也实在无法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中立的落脚点。 黑白分明,恩仇两清大约只存在于三侠五义的武侠小说之中,现实中存在的永远都是剪不断理还乱,丝丝缕缕纠缠不绝的凡尘俗事。纵然有明晰的对错,也没有万全的解决之策。 人间的许多无奈和苦楚,大多来自于此。 安良在墙壁上靠得大约是太久了,直到出来上厕所的黄伟因发现了一动不动的安良,立刻大惊小怪地上来拉他:“安医生,你怎么靠在这里当壁虎啊?不冷吗你,赶紧的回办公室里吹暖气。” 黄伟因提溜着一个失魂落魄的安良,索性厕所也不去上了,陪着他一起往办公室走:“你这是咋了?不是说出去倒杯水吗?在饮水机里看见美人鱼了?” 安良被他不着调的笑话逗得笑了起来:“什么美人鱼,满脑子黄色思想。” “美人鱼还黄色啊?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安医生你自己淫者见淫,满脑子什么龌龊念头。”黄伟因鄙视地看了安良一眼:“对了,明天科室几个轮休的医生护士搞团建,去玩密室逃脱,你去不去?去的话我跟小张护士说一声。” “傻子才跟你们这帮人去玩密室逃脱。”安良打开科室的门示意小黄先进去:“上次去玩的时候你们这帮孙子看见鬼来了,二话不说就把我推出去了自己跑了。我那次膝盖都磕破皮了手还受伤了,身体上的创伤比心理上的创伤还难以治愈。我不去,再说我明天还有事儿呢。” 小黄神神秘秘地看着安良:“大周六的有什么事儿啊安医生?跟谁约会呢?” 安良笑了笑:“什么约会不约会的,没谱儿的事儿少在这里给我嚼舌根。我知道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乎我去不去,就是想找个理由去跟小张护士搭讪是不是?行,你爸爸我今天给你创造个机会,去告诉小张护士,明天的密室逃脱你请客,然后礼拜一带着发票来找我拿钱。” “我靠真的假的啊!谢谢安医生!”小黄整个人立刻眉飞色舞地从安良身边跑开了,隔着半条走廊都能听见他喊小张护士的声音。 安良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年轻可真好啊,眉眼之间都藏不住话。他知道黄伟因家里条件不好,每个月的工资还得划拉出一份儿来给读高中的妹妹当生活费。兜里没钱,心里也就没底气,喜欢小张护士好久了也不敢多和人家说上几句话。安良乐意帮他创造这个机会撑这个场面,就当是回报黄伟因这么多年都不离不弃地跟着自己的一点温情。 秦淮有一句话没说错:见过的爱太少了,得多一点才行。 这天下班之后安良回了家,还没等他把大衣脱下来,就接到了陈奇的电话:“安总!” 安良听见这人中气十足的声音就觉得耳膜都跟着炸着疼:“怎么了!大周五的你不出去喝酒,怎么有空想起来关心我了?” “你这话说的,多没良心啊。”陈奇笑得特别大声:“你在哪儿呢?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孤苦伶仃的?” 安良被戳中了痛点:“你管我!我就喜欢一个人在家。” “别嘴硬嘛小可怜儿。”陈奇自从确认安良没什么事了之后整个人立刻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具体表现在说十句话里有八句都不是人话:“我跟文也就知道你肯定不愿意出门,所以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安良毫无兴趣:“什么惊喜?要是又像上次那样‘大周六早上来给我放两挂电子鞭炮庆祝我医学院毕业五周年然后把所有邻居都吵醒,一天之内我收了四封来自物业的投诉还有长达半日的业主群里的辱骂’的那种,就大可不必了。” 陈奇在电话里大笑,他的笑声越来越近,近得安良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觉得这人就在自己家门口。 很快他就知道了那不是幻听,因为陈奇一边按着门铃一边在电话里喜气洋洋的:“安总开门!安总!别躲在里面不出声儿!我知道你在家!” 安良的目光看向了阳台上的窗户,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一瞬间像现在这样这么渴望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这种感觉简直比看见自己的私密视频被公开还要心如死灰。 他无可奈何地拖着脚步拉开了门,看见陈奇和周文也正站在他家门口,后面还跟着两个穿着红色制服的男子。 安良被吓了一跳:“这是玩什么!” 陈奇一边鄙夷地看着安良一边从他身边挤了过去:“收起你龌龊的思想!这是海底捞外卖。” 周文也手里还拎着一个看上去就很沉重的塑料袋,跟在陈奇身后走进安良家:“我劝他了,他没听我的,非要整这一出。天地良心,安总,这可不能怪我。” 一下子进来四个人简直让安良家拥挤得连落脚转身的地方都没有,好不容易送走了海底捞的两个外卖员,安良走到桌子边上皱着眉头看了看沸腾的锅底:“要吃火锅我来做不就行了,叫什么海底捞啊?” 真是开玩笑,把川渝地区人民的自尊放在哪里了! 陈奇拉开一罐百威啤酒递给安良:“要是从前,我肯定不花这个钱,我带着脸皮就上你们家吃白食了。但是…但是那件事之后,爸爸深觉平时对你的关心还是不够,需要给予你更多的温暖,陪伴你渡过这段孤独寂寞的日子。你放心,在你找着下家之前,我都不会来让你做饭给我吃。” 听陈奇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给了安良多大的恩惠。 “什么下家,说的我跟什么似的,你这狗嘴里什么时候能吐出象牙来?”安良白了这人一眼,拆开一盒烟扔了两根给陈奇和周文也:“没影子的事儿别瞎说。” 陈奇一听就来劲了:“你不找下家你打算干什么?秦淮又不是死了你还得给他守三个月的孝!你俩正常…算了,也不是特别正常地分手,你再去找个新对象有什么问题嘛?” 陈奇点燃了那根烟,先递给了没有打火机的周文也,然后转头看着安良:“喊你出去喝酒你也不去,喊你出去蹦迪你也不去,待在家里指望下雨下久了墙角长出个对象来?大好青年没有夜生活,你这是什么毛病?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 安良低头点燃了自己手里的那根烟,简短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陈奇瞟着他:“那你是什么意思?别给我在这丧眉搭眼的,明天晚上燃烧,我都订好卡座了!你特别喜欢的那个DJ明天正好客巡…” “明晚不行,改天吧。”安良吐出一口烟,站起来拿筷子和碗碟准备招待两个祖宗吃火锅:“明晚我约了人了。” 陈奇闻言立刻来了精神,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谁?什么人?什么来路?知根知底吗?” 安良咬嘴里叼着烟,手上动作没停,但是没说话。 他既不愿意对着自己的两个好朋友撒谎,也不敢面对他们发现实情之后的后果:周文也作为国家公务人员兴许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不至于太失态,陈奇肯定能端起面前的海底捞火锅泼安良脸上。 秦淮之前是怎么对他的,面前的陈奇和周文也一清二楚。安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住了陈奇让他不至于去找秦淮的麻烦,这个时候要是告诉陈奇他明天和秦淮有个约会,安良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 可是他又应该怎么做呢?人什么时候能够和自己的本心对抗呢?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人生的七苦分明一条也不沾边,可就是让人觉得苦不堪言。 只可惜身后的两个人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他的两个人了。安良长久的不说话,他们俩便都猜出来了一点名堂。还是周文也低声问安良:“你明天约的人…不会是秦淮吧?” 安良没说话,将手里的一个白瓷碗翻来覆去地摆弄,好像想给这个碗雕上花似的。但是基于对陈奇的了解,他还是警觉地用手偷偷摸摸摁住了面前火锅的把手,生怕陈奇一个箭步冲过来作出不可挽回之事。 出乎安良的意料,身后的两个人也许久没有动静。 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回头去看,正对上陈奇慢慢红了的眼眶。他和安良对视着,过了许久才轻声开口道:“安良…你怎么这么傻呀…” 这句话比骂他还让安良觉得难受。他将手里的白瓷碗放了下来,摇了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在那件事发生后很多个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的夜晚,安良都问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最后的答案还是秦淮告诉他的。秦淮什么话也没对他说,却再一次将安良的心思牵到了不可回头的路上。 陈奇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周文也坐在陈奇的身边,也皱起了眉头看着安良:“安总…你是怎么想的…那个人,实在不是什么良人。” 周文也没有说错,他只不过是将安良早就了然于心的事实宣之于口罢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秦淮远远不是一个良人。 安良的前几任男朋友,虽然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说到底都是温和而善良的普世意义上的正经人。他一度以为,自己的择偶标准会是雷打不动的这种人。 直到他遇到了秦淮。 大概总是越危险的越诱人,秦淮于他就像是误入了赛道的一辆摩托车,头也不回地奔上了无可挽回的绝路。 世人怎么会知道情从何而起呢?有迹可循,有理可讲的,都不是爱情。 “就让我来代替你承前启后,刻骨铭心才称得上是一本情爱小说”。 见安良只是沉默,周文也摇了摇头:“安总…你从小其实就是主意大的人,我和陈奇跟你一道长大的,说起话来也比别人要直接得多。你这一次,主意确实是太大了。秦淮作出那样的事来虽然情有可原,但是你面对他的时候难道就不会心怀芥蒂吗?无论哪一种关系,友情也好,爱情也好,信任都是一切的基石。你们俩之间连基石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高楼大厦?别到最后又是海市蜃楼一场空。” 周文也可真不愧是他们中最脚踏实地的人,说直接就直接,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似的戳到了安良的心上。 怕只怕海市蜃楼一场空,忧只忧镜花水月一场梦。 安良在心里问自己,他真的还要再相信秦淮一次吗?秦淮真的没有再留下后手吗? 不知道为什么,安良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医院楼下花坛边秦淮的眼神。 秦淮松开他的手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很奇怪。安良原本以为他只是觉得不舒服了,可是这个时候想起来,那是一种自厌自弃的神情。 他应该是自厌而又自弃的,不然怎么会在一切完成之后,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呢? 秦淮大概是觉得,这一切的不堪入目的起源都是他自己。艾萍在他小的时候对他的冷落和厌恶,成了他成长中不可抑制的心魔。甚至连秦石汉对他的所作所为,在艾萍的纵容和默许下,也成了秦淮厌恶自己的理由。 乃至后来周之俊的前途尽毁,秦石明的身死魂消,都成了秦淮的心魇,让他把一切归结于自己。 甚至在面对安良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是自己导致了安良如今的现状。 周之俊有一句话说得对,秦淮从小就是一个心思很重的人。 他有着那样骇人听闻的童年经历,有着眼看着多年梦想落空的绝望,如何能心思不重呢? 安良几乎不敢想象,在他辗转反侧的那些日子里,秦淮又是如何地自苦。 同情催生怜悯,怜悯被温情化为了爱意。 最后还是陈奇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带着一点轻微的哽咽之意:“安良…你要真是喜欢他,你就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已经很苦了,做朋友的总不想看着继续苦下去…” 什么“已经很苦了”陈奇没有明说,但是安良都知道。他将手里的烟扔进了一旁的烟灰缸里,走过去抱住了陈奇。 真好啊,安良搂着怀里的陈奇想,就像他们小时候那么好。 上天总还是眷顾他,多于眷顾秦淮的。 作者有话说: 上章结尾做了一些修改,和这张开头衔接了起来,大家记得去看一眼! 针对“真的还可以HE吗?”的问题,我的想法仍旧是创作一篇以救赎和温情为主题的文。我也一定会尽力书写,争取能够向大家解释清楚这背后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发展的逻辑。挣扎和摇摆会是这几章的主题,也是他们逐渐认清自己的必经之路。(如果我描写失败了的话,我就哭)。感谢大家?? 第65章 从头 火锅吃到一半的时候,陈奇刷着手机突然道:“喜茶出了爆柠茶!” “出就出呗,吵什么呢?”安良夹了一筷子毛肚扔进他的碗里:“今天晚上这么多种饮料不够你喝的?” 陈奇不说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安良。 安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不知道这人心里在转动什么念头?他冷笑一声,端着手里的百威啤酒靠在椅背上,话里有话:“我反正不想喝,我觉得我喝这个啤酒挺好的。” 陈奇见眼神没有用,就上手来摇安良:“安总,我想喝。” 安良把他的手拍开,接着冷笑:“想喝就自己去楼下买啊!反正几步路的功夫,你扒拉我干什么?” 陈奇之所以扒拉他,就是因为不想自己下楼买。这人一身的懒骨头,浑身上下最勤快的部位在打游戏的两只手。 周文也放下筷子站起身,笑了笑:“你还不知道陈奇什么意思吗?算了,我去买吧,你俩给我烫碟子鸭肠多搁辣酱。对了,安总你想不想喝点什么?” 面对朋友有便宜不占就是王八蛋,安良立刻将手中的啤酒放了下来:“那我也要一杯爆柠茶。” 等到周文也穿上大衣下楼了,安良慢慢地将碗里的牛肉吃完了才抬起眼来看着陈奇:“你现在跟文也进展到哪一步了?” 面前的这人半年前就开始叫嚣着对周文也有意思,结果眼看着这小半年过去了,安良也没发现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 他肆无忌惮地在陈奇的伤口上撒盐:“你再不抓紧点我怕你就没机会了。那天我去他们交警队里给文也送东西的时候,看见他们队里有一个小男生看着文也的那眼神可不太对劲。你自己抓紧点,别最后别人成了你一个人跑来找我哭。” 陈奇愁眉苦脸地将一块黄喉戳得稀碎:“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周文也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脾气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让干什么干什么,一句二话都没有的,平时对我也挺好的…可是问题就出在他这个性格上,他对谁都好,我怎么知道我在他心里是不是特别的那一个?” 陈奇看着安良,神气是难得的认真:“有的时候关系太熟了,反而不知道要怎么继续下去了。” 安良伸手将火锅的火拧小了一点,慢慢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陈奇看上去是真的有点儿苦恼了,他父母离婚的那会都没见这人这么愁眉苦脸过:“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别紧到问我了,再问我就跳进火锅里自杀。” 安良抬眼看了陈奇一眼没说话。 陈奇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立刻就慌了,轻声道:“对不起啊安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 安良这才反应了过来陈奇以为自己在想什么,他无可奈何地笑道:“你把我当什么了?那么脆弱吗?我还不至于连自杀两个字都听不得。我就是替你愁,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要不这样,”安良友往陈奇碗里扔了一块羊肉:“我找个机会替你探探周文也的口风?他要是压根没往那上面去想,那我劝你也早点抽身收手,这么多年的朋友不至于为了这么点事儿闹得尴尬。他要是有那个意思呢…你正好也可以找机会跟他好好聊一聊。” 陈奇差点给安良跪下来了:“谢谢安总!我尊敬的安总!” 安良笑了笑,真心诚意地看着陈奇:“我是真希望你们俩能成。” 这个世界上的爱太少了,多一点都是好的。 陈奇抿了抿嘴,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香菜,突然轻声道:“趁着文也不在,我问你,你跟那个秦淮…是还想在一起吗?” 这一回安良是真的沉默了,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等到他再开口的时候,安良的声音里像是被撒了一把粗糙的沙砾,磨得人生疼:“陈奇,我喜欢他。” 陈奇将筷子扔到一边,冷冷地看着安良:“这我知道。” 他接着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很冷:“那秦淮呢?他喜欢你吗?你们俩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出在你身上,是出在他身上。” 安良摇了摇头:“你这么说其实也不公平。秦淮只不过是将我和他之间的问题表象化地呈现出来了,但是其实问题的内在根源依旧出在我这边,你知道吗?” “我知道个屁我知道,我就知道你傻了吧唧的。”陈奇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你可别忘了他之前怎么对你的。” 陈奇看着安良的神色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我这些话翻来覆去说了许多遍了,你不许嫌我啰嗦!” 安良摇了摇头:“我没嫌你啰嗦,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就是想说,你刚才让我想想秦淮是怎么对我的…我想了,他其实在他力所能及的认知范围内,已经把所有拿的出手的爱意都给我了。” 秦淮没有被好好的,正常的爱过,他在成长期间的社会认知都被完全扭曲过,没有人为他培植爱的能力。他的父母没有那么做,周之俊虽然给了他无限的温情和照顾,但是也已经为时已晚了。秦淮的整个少年时代都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平等的,互相尊重的爱。 他是在遇到安良之后,才被命运推着,一点一滴地重新学习的。 就像是刚开始学习画画的人,其实连笔都不知道要怎么拿,倾尽心血画出来的也不过是一幅堪称拙劣的戏作。但是秦淮却还是跌跌撞撞,小心翼翼地将这幅画双手捧给了安良。 他把他所有拿的出手的爱,其实都给了安良。只是他所谓的“拿的出手”也还是千疮百孔,落在旁人眼里是不值得一提的拙劣之作,所以陈奇才会觉得秦淮没有爱过安良。 但是安良自己心里却清楚,那样的拙劣之作,也是秦淮倾其所有献给他的珍宝了。 而且现在秦淮还想给他更多。 不知道何为爱意的人开始跌跌撞撞地摸索,想要将学习到的一颗真心全送给自己的伴侣。而他所祈求的,不过是安良再给他一次机会。 安良觉得自己想要再给秦淮一次这样的机会。 陈奇张了张嘴,大约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最后颓然将筷子又拿到了手里:“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觉得好的,我们一定会支持你。大不了下次要是再有什么事儿,我去找秦淮打一架,我拼了命的我也给他脑袋开个瓢儿…不过话说回来,我好像是真打不过他…还有他的那个师父看着也挺凶的…我靠他们不会一起打我吧…那我完了,你说到时候周文也能不能帮我啊!算了他还是别来了,他受伤了我更难受…而且交警打人也太难看了…那就只有我自己上…可是万一反过来秦淮给我脑袋开了个瓢可怎么办啊…” 陈奇陷入了自我困惑的胡说八道,安良在旁边听着,笑意越来越深。 结果等周文也拎着两杯还冒着寒气的爆柠茶推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脸忧虑仿佛脑袋已经被人开了瓢的陈奇和在旁边边吃小郡肝边喜笑颜开的安良。 “怎么了这是?给我在这拍没头脑和不高兴呢?”周文也将手里的两杯喜茶递给他们俩:“走之前让你们给我烫一碟子鸭肠的,烫好了吗?在哪儿呢?” 安良和陈奇大惊失色,他们俩一个都没记住!难怪安良刚才说话的时候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自己忘了什么事情似的。 周文也看着这两人面面相觑想把锅甩到对方身上的德行,冷笑了一声,劈手夺过陈奇和安良手中的吸管:“两个完蛋玩意儿,自己拿嘴对着喝去吧。” 陈奇叫了一声,立刻扑上去抢吸管。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故意的,抢着抢着就赖在周文也的身上就不起来了。 安良看着他们,慢慢地笑了起来:真好啊,他可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安良从床边摸过了自己的手机一看才早上九点多钟。 “不用上班的星期六早上九点钟就起来了”对于安良来说简直是一件十分难以接受的事:他觉得自己吃亏了。 于是安良躺在床上翻手机准备酝酿个回笼觉出来,却发现秦淮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只有简短的一句话:“你睡了吗?”,是秦淮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的风格了。 再一看时间是昨天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发的。 安良回忆了一下自己凌晨一点多的时候早就被周文也架着倒在床上睡着了,天上打雷他都醒不过来的。可是他担心秦淮那么晚找自己有什么事儿,于是皱着眉头给秦淮回了个电话过去,困的眼睛都还是半睁半闭的:“怎么了?” 秦淮在电话那端的声音特别清醒,带着一点试探的温柔:“你是不是还没起床?我吵醒你了?” 安良揉了揉眼睛,刚睡醒的时候鼻音很重:“哪儿跟哪儿啊,不是我给你打的电话吗?你昨晚怎么啦,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秦淮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他轻声道:“没有…就是那会儿刚回家,想听听你的声音。没考虑到你可能已经休息了,对不起。“ 他的后半句话安良没听进去,他清了清嗓子问秦淮:“怎么那么晚了才回家?你去哪儿了?” 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当,安良已经不是秦淮的男朋友了,没有什么资格过问这人星期五晚上去了哪。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秦淮似乎因为他的这一句问话高兴了起来,声音都变得轻快了一点:“昨天晚上有个客户今天就要离开重庆去西藏了,所以我加了点班,没有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安良躺在床上脸色不易察觉地红了:“我没管你,你爱去不去。” 他觉得自己也太丢人了,问出的话都上不得台面。 秦淮在电话那边的语气也带了点笑意,还有一点紧张的不安感:“安良,我们下午要见面的,你别忘了。” 安良在床上翻了个身儿:“我没忘,你一点钟过来接我。” 秦淮轻声道:“好。”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两个就没有人再说话,话筒里全是彼此平缓的,潮湿的呼吸声,也没有人挂上这个没有内容的电话。 安良酝酿的回笼觉困意袭来,在半梦半醒间听着秦淮的呼吸声,就好像这个人还躺在他身边的床上,就像从前一样。 安良迷迷糊糊地翻身想要搂住秦淮,却只摸到了一手的空气。 他从那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里猛然惊醒,将掉落在枕边的手机重新握在了手里,秦淮还是没有挂上这一通电话。 最后还是安良清了清嗓子,觉得整个人清醒得差不多了:“那我就先挂了?收拾一下准备起来了。” “好。”在安良半睡半醒的时候,秦淮约莫是一直守在电话旁边,此刻声音温柔:“那一会儿见?” 安良应了一声,等了片刻之后伸手将电话挂了。 他坐在床沿边上醒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起身下床。前一天晚上和陈奇周文也喝起酒来没个数儿的,现下全成了头痛欲裂的报应。 安良慢吞吞走进厨房,选了一包瑰夏的咖啡豆扔进了磨豆机里。宿醉带来的头疼如影随形,仿佛有一整支腰鼓队在他的脑子里载歌载舞。 冲热水澡的时候水汽太大了,让安良的眼睛都跟着湿了起来。他靠在浴室的墙壁上,冰凉的墙和温热的水,是奇异的交织感,让人在一片氤氲中维持着岌岌可危的清明。 他马上就又要见到秦淮了。 这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们之间第一次见面。 秦淮的心思安良很清楚,可是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秦淮。总还是害怕的,一字一句都要斟酌,怕管不住自己心和眼睛,让漫溢的情绪露出一星半点来。 瑰夏的咖啡豆磨成粉后是细腻的苦,安良站在窗前把那一杯咖啡饮尽后,冬日里第一缕无精打采的阳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爆柠茶真的很好喝,我亲爱的朋友们。放下手上的事,立刻去买一杯爆柠茶给自己吧!!! 第66章 :碎光 秦淮下午一点钟才来接他,安良收拾完之后看了看时间才十二点多,就准备下楼去买包烟。 他最近抽烟抽的太凶了,昨天晚上再加上陈奇和周文也两个人,将安良的存货都消耗得一干二净。 重庆的冬天阴冷得到了刺骨的地步,凉意像是噬骨之蛆一般侵入骨髓。安良本来准备靠着年轻身体好穿着家居服下楼扛过这阵冷意,但是到了门口还是被冷得一哆嗦。 人强强不过天,安良暗骂了一句,将门虚虚地掩了,转身回卧室里拿大衣穿。 “反正来回几十秒的工夫,没必要把门重新关了再开。”安良在心里想。 结果安良算无遗策的名声算是毁在了今天,他在卧室里犹豫了好久才挑出来一件大衣披在身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里乱的缘故,总觉得穿什么都不舒服。 等他老人家好不容易开了门重新准备出去的时候,却差点跟门口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门口的人穿着美团外卖员的制服,手里还拎着一袋外卖,正在安良家门口转圈儿。 安良皱了皱眉,往后退了半步将自己的家门关好:“我没点外卖啊?” 那外卖员却低着头没说话,拎着塑料袋的手指拧得极紧,指关节泛出一阵阵的青白。 安良觉得有点奇怪,继续道:“你是不是走错单元了?之前有几个外卖小哥也是这样。你把地址给我看看,我告诉你往哪里走。”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看那外卖袋上的小票。出乎安良的意料,面前的外卖员低着头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 安良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躲什么?我帮你看看吧,别等会儿误了送餐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还要扣钱呢…”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结果被口袋里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安良只能先掏出手机看见是秦淮给他打来的电话,这通电话他不可能不接。 于是安良只能摇了摇头,一边接通电话一边走进电梯里对那一直低着头的外卖员道:“那你自己看看吧,二单元在隔壁,三单元得从喷泉后面绕过去。” 电话那头的秦淮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在电话里疑惑地问了一句。 “我不是在和你说话。”安良笑了笑:“我下楼买烟,发现门口有个找不着路的外卖员呢,我在给他指路。” “找不着路的外卖员?”秦淮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声音里都是冷意。 安良却压根没放在心上:“对嘛,还多奇怪的…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儿吗?”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没到约好的时间呢。” 秦淮在电话那边似乎也笑了笑,语气轻快了一点:“不是,我在咖啡店,问问你想不想喝咖啡。想喝的话我给你带一杯?” 安良揉了揉鼻子:“好,那我要一杯冰美式。” 秦淮的声音是小心翼翼的温柔:“这么冷的天,我们不喝冰的了好不好?” 安良本来准备冷笑一声问秦淮看不起谁呢,他昨天晚上才喝了一整杯全是冰的爆柠茶。但是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儿,变成了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声好。 秦淮的笑声听起来很清澈,像是洒在安良耳边的一捧碎冰:“那好,那我买好了就来找你了。” 他停顿了片刻:“你回家的时候小心一点。” 安良走进了楼下的罗森便利店,冻的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行,我先挂了,太冷了冻手。” 他买好烟之后还觉得秦淮有点儿大惊小怪,回个家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他想起来了很久之前上班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看着自己,为此还特意去问过周之俊。现在看来那种不安和偏执,倒全是精神世界在现实里的投射,是他自己想得太多了而已。真正的危险,哪儿会有预告呢? 安良不知道,秦淮刚才给他打的这一通看上去没什么意义的电话,在无意中救了他一命。 安良一路抖着买了烟,再一路抖着回了家,重庆的冷深入骨髓,简直让他怀疑自己的睫毛上都是碎雪。 秦淮来的比安良预期的要快得多,他一根烟都还没有抽完的时候就听见门铃响了。 安良有些奇怪,他以为按照现在他和秦淮的关系,按照那人谨慎而又有些别扭的性子,秦淮应该在地库里等他下楼,而不是直接来他家门口按门铃。 他走过去拉开门,看见裹着一身寒气的秦淮站在门口,手里还捂着一杯温热的冒着热气的咖啡。 安良在那一瞬间羞耻而又无法抗拒地发现,穿着黑色大衣身形修长的秦淮站在门口,对他的吸引力依旧是只增不减的。 于是安良欲盖弥彰地惶然回头往客厅里走,心慌意乱使他色厉内荏:“快进来吧,在门口站着当门神吗?” 秦淮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的,安良刚找着个烟灰缸一回头就看见这人眼巴巴地把手里的咖啡递给他:“趁热喝,冷咖啡伤胃。” 秦淮的眉眼分明是冷厉的,锋利的,但是这样含着一点胆怯和犹豫看人的时候,像是是湿润的动人的一只小兽。 安良看了一眼他这个样子心就软了,准备好的恶声恶气全都见了鬼去,接过秦淮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后抬眼看着他:“你怎么直接上来了?我还以为你会在楼下地库里等我。” 他没让秦淮坐下,这人就不敢坐下,站在客厅的茶几旁边看着有点儿可怜。 于是安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坐下吧。” 他自己先在陈奇送他的那中看不中用的沙发上坐了,还大方地给秦淮让了一块地儿:“就坐这儿吧。” 秦淮得了他的一句话,才敢脱了大衣在安良的身边坐下了。他一开口却是一句和当下的氛围毫无相关的话:“刚才那个外卖员呢?人已经走了吗?” 安良将喝了一半的咖啡握在手里,抬眼看着秦淮:“不走难道在我家门口搭个帐篷住下来?你怎么回事儿?” 这句话其实是有些咄咄逼人了,秦淮却丝毫不以为意,眉目之间的神色温和:“我总觉得有点担心你。” “你担心什么呢?”安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有什么需要你担心的?” 秦淮在不动怒的时候眉眼看上去很平和,这点和周之俊极像。他们这样的人有一种奇异的共同性,对于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并不那么在乎,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去赋予给旁人。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种近乎永恒的岿然不动与无动于衷。 安良有的时候在想,要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事,秦淮的性子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他会不会像李成或者黄伟因那样,是一个明亮的,纯粹的,积极的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所担心的都是小事,所展望的全是未来,那才是本该属于秦淮的二十二岁。 秦淮低下头去垂着眼睛,让安良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这人温柔的一把声音:“安良,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我们在四院的时候…你车轮底下的那张外卖员的工作证?” 安良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觉得面前秦淮的声音为什么突然低沉了下去,连带着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阴郁和不虞了。 然后安良突然想起来了,那一天是去年的十二月二十三号。 第二天就是安良的生日。 再往后一天,就是秦淮为他送上的那份三十岁生日礼物。 秦淮应该也是突然想到了那一天之后发生的时候,整个人轻轻地颤抖了一下。他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修长而泛着一种奇异的青白色,在黑色大衣的映衬下看上去更加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安良心里一酸,他知道,那一天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坎。 安良曾经自诩是一个永远朝前看的人,可是绑在他和秦淮身上的过往太过沉重,让人无法前行。 眼下他只是点了点头:“我想起来了。” 他的刻意回避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秦淮大约也感觉到了,抬起眼睛看着安良,露出一点勉强的笑意:“你今天看见那个外卖员的名字了吗?” 安良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他在大多数时候其实并不是一个非常有警惕性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愿意把别人往坏处想的人。用陈奇的话来说就是有点缺心眼。秦淮让他注意一个一面之缘的外卖员叫什么,实在是难为他了。 于是安良摇了摇头,声音里都是迟疑:“没有…我没觉得他有什么问题啊…” 这句话说出口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傻里傻气的,秦淮大约也注意到了,嘴角抿出一点笑意。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安良的肩膀:“行,那我知道了,你就别管了。去换件衣服,我们吃饭去好不好?” 他的手在空气里划过一个奇异的角度,大概他本来的动作是想要摸一摸安良的头顶。不知道为什么,秦淮的手最终却只落到了安良的肩膀上。 安良顺势站起了身:“那我去卧室里换件大衣,你等我一下。” 秦淮笑了笑:“好。” 等到安良关上了卧室的门,秦淮才将口袋里的手机掏了出来。这是他前几天去买的新手机,原先的那个被他扔进了嘉陵江里。 他需要一些新的,外在的,刻意的提醒,来不动声色地埋葬过往。 秦淮低着头翻开微信,飞快地打了一行字过去。 周之俊回复他的消息一直都很快:“好,我让宋平去看一下。你自己也要多小心。” 秦淮把手机收回了口袋里,面对着从卧室出来迎面而来的安良,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好看,走吧。”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要牵过安良的手。但是秦淮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准备将手收回自己的口袋里。 他的这点动作全落在了安良的眼睛里,让安良的心都跟着揪了一下。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秦淮伸出了一只手。 安良什么话也没说,伸出去的那只手倒像是找秦淮讨要什么东西的姿势,却让秦淮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近乎惶恐地伸手握住了安良的手,嘴角的那一缕笑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 “什么人?叫什么?”宋平将嘴角的烟取了下来在桌面上摁灭了:“给我看看。” 周之俊朝着手机的方向点了点头:“自己去拿,我不想动。” 宋平闻言脚步一顿,没有急着去拿手机,反而俯身看了看周之俊的腰:“怎么了?腰疼犯了?” 周之俊半躺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冬天不都这样。” 宋平在茶几下翻了翻,摸出一瓶用了一半的虎骨油来:“你翻过去,我给你揉揉腰。” 周之俊没动,他看了看楼下几个正在吃午饭的纹身师:“算了,小艾他们都在呢…” “你这是不好意思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谁都不是铁打的。”宋平伸手推了周之俊一把:“快点儿,别等会儿严重了连路都走不了。我记得你下午五点半是不是还有个预约呢?取消了吧。” “那不行,那人约了我好几个星期…”周之俊显然还打算跟宋平争辩一下。 “推了。”宋平抬眼看了他一眼,声音冷冷的:“我等会儿带你去四院做个理疗。” 周之俊抿了抿嘴,大约是当着楼下几个纹身师的面怕觉得有点丢人,也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跟宋平争执:“好吧。” 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周之俊小声道:“班长,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凶呢?” 宋平闻言露出了一点笑容,又轻轻推了周之俊一把,声音温和了许多:“翻过去吧。” 周之俊瞪了宋平一眼,自己伸手够到了沙发那头的手机扔给宋平:“那个人工作证上的名字叫刘翰…小淮说是个外卖员…但是他觉得不太对劲。对了,说起来你上次派过去跟着安良的那批人呢?” “跟了三个月,说是没什么异常,我先把人撤回去了…那时候不是正好巴南那边出事了吗…”宋平小心翼翼地按着周之俊的腰,语气比动作更轻柔:“既然现在巴南那边的事情解决了,我再找几个人去吧…” “不用了。”周之俊面朝下躺在沙发上,声音有点儿闷:“小淮说他要自己看着才放心。” “他自己看着?看得过来吗?”宋平皱了皱眉。 “你也知道,换了谁小淮都不会放心的,就让他去吧。” “那好吧,这孩子…”宋平摇了摇头,手上加重了一点力气。 虎骨油的气味辛辣而又刺激,像是盘旋在他们中间的一片绯红的雾气。 作者有话说: 热心市民安某?暗河 第67章 烟头 安良和秦淮走到地库的时候,才察觉出一丝异样来。他打量着面前那辆白色的帕拉梅拉:“这是谁的车?” 秦淮走到右边替安良拉开了车门示意他先上车:“是我师父给我买的车。” 等到秦淮在驾驶座上系好了安全带,安良才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话说回来,你之前的那辆车…宋哥说烧了…但是让我来问问你原因。” 说完之后安良心中有一点隐忧,觉得自己不应该问,也怕问出了什么他并不愿意听到的答案。 秦淮没有急着开车,他坐在安良身边低下头笑了笑:“宋哥是这么和你说的?他那个人就是谨慎…有的时候做事情比我师父还要谨慎得多。” 在没有开灯的车厢里,秦淮的眼睛亮如星辰,落在安良的眼里像是银河隔着光年洒过来的幽暗星光:“那辆车是之前秦石汉给钱艾萍买给我的,因为秦石汉最后几年的时候喜怒无常,有的时候好一阵坏一阵的…我一直不那么喜欢那辆车也是有原因的…后来留着它,也是想提醒自己以前的事。在风平浪静的好日子里过久了人容易变得迟钝又茫然,忘了自己走过的路。不过我师父和宋哥一直都不喜欢那辆车。上次不是正好被你砸了车玻璃吗?宋哥可算逮着机会把那辆车处理了。” 他侧过身替安良系上了安全带,呼吸拂过安良的脖颈间是让人觉得触电般的一阵酥麻。秦淮笑了笑:“是之前的事儿了,不是什么好事,你不需要听。走吧,我们去吃饭了。” 安良沉默了片刻,伸手在秦淮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背上轻轻摸了一下:“好。” 安良知道那辆车里也许发生过的事,可是他不必向秦淮求证。即使秦淮愿意告诉他,安良也没有想过再往他的心口上捅刀子。 过去的事情不会过去,但是也已经过去了。 看完电影后天已经黑了,站在商场的门外冷风吹过来的时候安良忍不住将大衣拢得更紧了一点。早知道就不应该图好看穿一件大衣了,他应该穿羽绒服,哪怕被裹成个粽子也比冻成这德行好。 秦淮侧过头看了安良一眼,将自己的围巾解了下来握在手里。大约是想替安良戴上,又觉得这个动作过分得暧昧,怕安良生气。整个人就握着一条围巾动也不动,看上去简直不知道怎么是好。 最后不知道这人脑子里面天人交战了半天交战出了什么结果,他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围巾递给了安良:“冷不冷?” 安良没有伸手接那条围巾,他看着秦淮的眼神明亮,商场旁闪烁的霓虹灯在他的眼中倒映出瑰丽的颜色。安良偏过头笑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点细碎的笑意:“怎么了?不给我戴啊?要我自己戴上啊?” 是落在他耳畔的金石之音,让秦淮像听到了梵音的信徒一般猛然抬起头来。 他心里紧张,手上的动作就格外郑重。看上去不像是给安良戴围巾,倒像是藏族朋友在给安良献哈达。 黑色羊毛围巾兜头盖脸地裹住了安良,让他的笑声都有些闷闷的:“你轻点…包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秦淮替他整理了一下围巾,安良的纵容让这人的胆子也跟着大了一点,伸手在安良的脸上轻轻摸了摸:“走吧,我送你回家。”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安良的心里有点儿犹豫,他不知道要不要让秦淮进屋坐坐。 吃饭,看电影,上床本来是安良之前和人约会的三部曲。跟秦淮在一起的时候更是如此,他喜欢和秦淮上床,这点安良没有办法否认。表象与深层的吸引对于他来说同样重要,他不可控制地喜欢秦淮在床上时候的样子。 可是眼下的这个情况,让事情变得棘手了起来,连安良自己也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不伤人也不伤己了。 仿佛是看穿了安良的一切犹豫和困扰,秦淮将车停在了地库里之后下车替安良拉开了车门,没有熄火。 安良瞟了他一眼,隐约猜到了这人的意思。 秦淮笑了笑:“把你送上楼之后我就回去,走吧。” 他说到做到,看着安良开了家门后就没再往前走一步。楼道里的灯光明亮,照在秦淮的脸上让他看起来整个人都是平静而温柔的:“安良,我还能再约你出来吗?” 隔了片刻他补充道:“就像今天一样。” 就像今天一样坦诚相待,没有隐瞒,也没有不堪的过往。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最干净也最纯粹的一次见面。 秦淮倍加珍惜,甚至欲壑难填地滋生出了许多贪念,想要这样的见面再多一些。 安良说过,他要是能把自己修好,就能继续爱他。 秦淮想要把自己修好。 安良看着面前的人,突然低下头去笑了一下。这样小心翼翼的秦淮看上去实在是有点儿可爱,让人对着他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于是安良点了点头:“好啊。” 他将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要还给秦淮:“你回去的路上开车要小心一点。” 秦淮却没有伸手接过那条围巾:“你留着吧。” 安良莫名其妙:“怎么了?怕我家里没围巾啊?我还能缺你一条围巾了?” 秦淮笑了笑,眼神里都是克制不住的温情和不舍:“就算你改了主意不想见我了,我还能用这条围巾做借口再见你一面。” 安良觉得自己在秦淮面前简直就是一败涂地,从来没有赢过。他欲盖弥彰地伸手拍了拍秦淮的胳膊,将一点不易察觉的脸红藏了下去:“快回去吧。” 秦淮朝他挥了挥手,眼神明亮得没有一丝杂质,他的脸上都是笑意:“那我走啦!” 是纯粹的,无忧无虑的二十二岁的少年人的笑容。 安良心里一酸,一直到电梯下去之后才关上了房门。 秦淮走到地库后上了车却没有急着开出去,他将车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后将车往旁边开了一段路,停在了一根承重柱的后面。 从他的这个角度能够看清每一个进出电梯的人,但是安良下楼却看不见他的车。 秦淮熄了火后将车窗打开了一点,地库的冷气在一瞬间席卷而来,秦淮的目光冷静而清醒。 在宋平和周之俊确认那个刘翰是谁之前,他每天晚上都不会离开安良家的楼下半步。 安良那样的人,柔软而无害,在他的世界里几乎没有纯粹的,饱含恶意的那种恶人,他是被好好地保护着长大的。即使他的保护者们在另一种程度上也是所谓的恶人,可是不可否认,对于他们唯一的儿子,安良的父母依旧做到了虎毒不食子。 所以安良没有什么警惕心,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实的另一面是如何的残酷。在生活的绝大多数时候,他相信法律,笃信公道,“遇到事情先去找派出所”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让他对于周之俊和宋平所做的一些营生并没有任何的了解。那是他触及不到的另一个群体。 安良和秦淮不一样,秦淮从小生长的环境就不是什么一帆风顺的安稳家庭。如今跟在周之俊和宋平的身边也见过许多码头城市最血腥也最原始的掠夺。他这样的人对于危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 秦淮不想让安良知道那些不堪和残忍,他想保护好安良。他别无所长,只有这一点不堪入目的长处,至少能保护安良的安全。 秦淮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无声而又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刚才安良和他招手再见时的样子,眼底露出了一种淡然的温情。 他和安良之间,也许真的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周六晚上安良难得睡得早了一次,不知道什么缘故,他一晚上连个梦都没做。黑沉沉一觉睡到天亮之后,安良起身在床上坐了一会儿醒神,过于迟钝的脑子才想起来他今天要回家见他的父母。 安良之前很喜欢周末回家吃饭:不用开火,还能心安理得地在父母面前当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小孩儿。光是陪着安老太太看傻乎乎的综艺节目都够安良放松压力的了,他很珍惜那样温情的时刻。 这还是安良第一次对于回父母家家吃饭这件事,生出了这么多的抵触。 徐主任的话还在他脑海里面盘旋不去,与那句话相比,更让安良觉得不对劲的是徐主任的神情。说的难听一点,徐主任算得上是一个市侩的人。也许他年轻的时候身上还曾经有过寒门学子的傲气与风骨,可是那些桀骜的少年气被日复一日的生活搓磨,被等级分明的现实击垮,被岁月的洪流冲刷成了包裹着圆滑与世故的一颗暗淡无光的鹅卵石。 徐主任的脸上终年是一种一团和气的神情,相比在医院里,他更适合去机关单位当一个笑面佛。这个人上下不得罪,什么事儿都揣在心里,从他的脸上很难看出什么激烈的好恶情绪来。安良和他一起共事了四五年,除了刚开始觉得这人对自己有点儿莫名的敌意之外,旁的时候徐主任在他这里就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没有自己声音的影子。 那一天告诉安良“去看一看你父亲吧”的时候,是徐主任在安良这里留下的最鲜明的也最鲜活的一次印象。他难得地跳出了独善其身的禁锢,向安良传递了一个不那么利己主义的信号。 正是因为如此,安良的心里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因为宋平对安良说的一句同样的类似的话。 宋平在安良这里的形象就更模糊了,他们不过是几面之缘。在安良心里,宋平是个温和得体又妥当的人。一点江湖气被他包裹在了妥帖的温润的外表下,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样的人为人处事,多余的话一句都不会说,多余的事也一件都不会干。大约除了周之俊和秦淮,没什么人能让宋平放在心上惦记着。 但是他却特意告诉安良,让他去看一看自己的父母,就好像宋平知道什么东西在前面等着安良一样。 并且是不那么让人愉快的预言。 安良坐在床沿上,用手揉了一把脸,将心口的那一股郁结的气沉沉地叹了出来。 该来的总还是得来,早死早投胎这句话用来形容他眼下的困境半点儿不错。 安良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头,踢了一脚电梯边的烟头。他性格里的那点洁癖终于发作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物业的工作人员检修电梯的间隙顺便在这里抽了几根烟。那烟头在墙角,要不是洁癖使人拥有火眼金睛,寻常人是看不到。 “真没素质啊…”安良在心里骂骂咧咧的,走进电梯的时候都还火冒三丈。 大约是上火使人眼花,安良走到地库的时候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看到了秦淮的那辆白色帕拉梅拉还停在自己家的地库里,像是深海里一头温顺的白鲸的影子。 真是昏了头了,安良低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一整夜都过去了,秦淮怎么可能还在他家楼下呢? 他摇了摇头,朝着出口走了出去。 等到安良的身影消失不见了,秦淮才缓慢地将车窗摇了下来。他的眼底是丝丝缕缕破碎的红血丝,还有黏在那人身上的目光留下来的未散的温情。 秦淮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给周之俊打了个电话:“师父…我现在来店里吧…下午的客人到了吗?” 周之俊在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秦淮的语气里带了点撒娇的意味:“那你帮我做嘛…我要来睡一下…好累啊…” 然后他的眼睛里是心满意足的笑意:“那谢谢师父啦!” “这么高兴吗?”周之俊在电话里笑着问了一句:“难得看你这么高兴。跟安医生处得还好吗?” “好。他很好的。”秦淮抿了抿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露出一点有点羞涩的紧张的神情。他的眉眼冷厉惯了,露出这样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别扭与生疏,是带着怯意的真诚与惶恐。 “那就行。”周之俊的笑声沉沉的:“你快来店里吧…宋平非说你一晚上没吃饭,给你做了饭带到店里来了,吃一点然后上我屋去睡会儿。” 作者有话说: 秦淮:我不困,我守安良一宿我都不困。但是你让我工作我就困了,我师父店里的KPI有什么重要的? 第68章 父债 安良打车到了他父母家的楼下后,在楼下站了很久,迟迟没有上去。 他一直站在楼下的花坛边,直到将口袋里剩的几根烟抽完了之后才轻轻拍了拍自己大衣的摆角,朝着电梯走去。 安良很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甚至说得上是害怕的时候。 他在人生的绝大多数情况下,对即将发生的事情都有一种近乎初生牛犊般的勇气和无所畏惧。他不怕惹事儿,也不怕惹上什么人。现在回想起来,他这样的底气,多半还是来自于自己的家庭。 家庭是一个人的托生之地,无论好坏,我们终其一生都将被它影响,无法逃离。 传统观念上的父债子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荣辱与共,每一个中国人都不可回避地被家庭所包裹,被亲族血缘所覆盖,然后成为或好或坏的人,成为自己喜欢或是厌弃的人。 安良在按下电梯按钮的时候,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面前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出乎安良的意料,前来开门的人并不是他的父母,而是家里的住家阿姨。 这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女人显然对之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欣喜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要接过安良的腰包:“小安之前怎么这么久不回家的呀…那天韩姨让我今天多做几个菜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咧…” 安良换了鞋进客厅,温声打断了她的絮絮叨叨道:“阿姨,我爸妈呢?” 住家阿姨冲着二楼一点头:“在楼上呢!用不用我喊他们下来一起吃饭?” 安良摇了摇头,他掏出手机转了四千块钱给住家阿姨,笑了笑:“对了阿姨,我刚才查管事通发现这个季度的物业费还没交。麻烦你去一趟物业替我爸妈交上吧,再不交怕要收延期费了。” 住家阿姨不会用管事通这样的平台,每个季度的物业费都是她自己去物业拿着现金交的。听安良这么一说,她便也有些不确定了:“我忘交了…?不应该啊…那我先去看看…” 眼看着阿姨下楼走了,安良闭了闭眼睛,才往家里的二楼走去。 他知道他的父母一定听到了他开门回家的动静,也意识到了直到这最后一刻,他的父母依旧在选择回避。 生养之恩和法律道德本不该相悖,否则就是对身在其中的人一场剧烈而痛苦的撕扯与割裂。 安良走到二楼的时候,在茶室里看见了他的父母。 安老太太一看见安良,眼圈就红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要拉他的手:“你这孩子…” 千言万语都变成了她这样一句浓烈的哽咽。安良看着面前的小老太太,身型瘦小而面带泣意。他是真的不明白,他妈妈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对秦淮作出那样的事情来。 人生佛魔间,怎么会割裂而不真实得如此厉害呢? 安志平坐在茶室的主位上,看见安良进来之后便沉沉地抬起了眼睛,和安良对视着。 在安良的成长过程中,纵然他们家在广义上依旧是一个严父慈母的家庭,安志平作为父亲其实也并没有多么不尊重安良的意愿。他老人家骨子里有一种好笑的固执,却也是脆弱的固执,很多事情上安良只要一意坚持,安志平也并不会拿出家长的威严来镇压他。他老人家是色厉内荏的典范,虚张声势的鼻祖。所以在安良的成长过程中,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有温暖而包容他的父母。 直到安良知道,自己站在桥上看着这世间风景的时候,这座桥是以另一个人声声带血的鸣泣和血肉模糊的骨架为基底托起来的。 他一直都站在秦淮的痛苦上,践踏着他的人生,看着自己眼前干净明亮的风景。他从来都不曾听见,在桥下的那个人的哭声与求救声。 安良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安志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儿子身上,神情复杂极了。他一开口就是带着审视的冷漠:“跟那个人断掉了没有?” 安老太太本来拉着安良的手腕,闻言手上一紧,指甲死死地扣在了安良的皮肉之中。她在颤抖,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知道安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手腕上传来的刺痛让安良的神智格外清明,他拉开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平心静气道:“爸,妈,我有几件事想要问问你们。” 安志平没有接他的话茬,他和安良的思路似乎都不在一条线上,又问了一遍:“他叫什么?” 他叫什么?安良突然觉得心里有一种近乎讽刺般的情绪:在十几年前的那个深夜,在那栋别墅中,他爸曾经费心想过面前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吗? 安志平应该是没有的。对于他来说,当时的秦淮是他握住的秦石汉的一个把柄,是一个能让他扶摇直上的青云梯,是一个他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的垫脚石,唯独不是一个有名有姓的活生生的人。 “他叫秦淮。”安良甚至抬起眼睛来笑了一下,这两个字在唇齿间像是一汪清澈的山泉水:“这个名字,你们还有印象吗?” 他叫秦淮,他不是秦石汉的掌中之物,也不是旁人锦绣前程的垫脚石,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安老太太的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她的声音像是一把迟钝的刀子,一字一句地割在安良的心头肉上:“作孽啊…” 安志平的牙关紧紧地咬在了一起,脸颊旁是一道清晰而刺眼的肌肉扭曲的痕迹。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突然伸手拿起面前装着滚烫茶水的茶杯就要砸到安良的身上去。 安良轻轻地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耳畔是刺耳的瓷器碎裂的声音,他脸上的笑容是一种混合着悲伤的自嘲。在这一瞬间他明白,秦淮所说的一切都是赤裸的真实。 安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抬头和安志平对视着,声音很轻,却像是炸在他们中间的一道惊雷:“爸,我现在还喊你一声爸。二零零八年一月的时候,你真的去过秦石汉在市郊的那栋别墅吗?” 你真的违背了医者的誓言,为人的底线,对于那样残忍的暴行毫无动容吗? 安志平没有说话。 安老太太抖抖索索地来拉安良的袖子,声音里全是哽咽:“良良…” 安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却还是和安志平对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真的去过吗?” 安志平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讲这些?” 他看着安良:“你从小到大,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哪一样不是比同龄人好得多?你的父母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以为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我看你是当公子哥当的太久了,不知道吃的饭从哪里来了是不是?” 永远是这样,安良低下头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永远是将道德绑架凌驾于普世法律之上。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如果我知道家里的钱是用那样的方式得来的,我一定不会要。” “我从十八岁成人开始,上本科医学院拿的是明德奖学金,研究生的时候拿的是国家助学补贴,没有拿家里一分钱学费。”安良继续说道:“至于旁的费用,我之前一直都很感激你和我妈…但那是在我知道家里的钱是怎么来的之前。其实,”安良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没有那些钱又会怎么样呢?拿着工资过日子又会怎么样呢?难道我就会不认你们这个父母了?所以,你拿那些钱的时候,有多少是为了我,有多少是为了你自己,也许只有你知道。” 安良闭了闭眼睛:“要是可能的话,我宁愿我们家是普通的那种家庭。”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踩在秦淮的身上,度过这么多年问心有愧的富贵而自由的人生。他现在的这一切,是踩在秦家父子的骨血上,被托起来的的虚幻的飘渺的美景。 听完他的这句话,安老太太的反应比安志平还要大。她猛然提高了音量:“良良!” 安良转向她,伸手替自己的母亲抹掉了额角一点淡黄色的茶水,那是刚才安志平飞过来的茶杯砸碎在墙上时溅落在她额角的痕迹:“妈,我也有话要问你。当你你是不是对秦淮说过,让他自己从警校退学?因为,”安良说起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不能因为你一个人是败类,就毁了这一届学校的名声’?” 他的眼里是平静的悲伤:“秦淮那一天问过我,他说,您知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是您口中的败类?我发现我没办法回答他,因为我并不知道,您是真心实意地那么说,还是只需要一个由头满足秦石汉的要求,将秦淮从警校里剔除出去?” 安良的手指尖上还有茶水残存的温意:“秦淮当年,做错了什么呢?他堂堂正正考上的学校,干干净净的梦想,怎么就被我们家人糟践成那个样子呢?” 秦淮本可以干净清白的一生,怎么就被推到了那永无希望的泥沼之中呢? 安良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他对着自己的父母鞠了一躬:“这是感谢你们三十年的养育之恩,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我真的没有办法接受。” 安志平本来一直如一尊沉默的石像一般坐在旁边,此刻终于再一次开口了:“就是因为那个小子?” 安良摇了摇头:“从来都不只是因为他。” 人性在漫长的进化中变得复杂,趋利避害明哲保身也许都是我们进化出来的自我保护的本能。可是即使是在这样的本能之下,依旧有普世意义上的法律和道德观念,安良笃信这一点。 “你们养我长大这么久,应该知道我这一辈子最不能接受的罪行一个是涉毒,另一个就是恋童。”安良站在那里,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自己的父母:“我厌恶涉毒的人,因为郑宇就是因为缉毒死的。” 郑宇是安良的高中同学,也曾经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高中毕业后他去了云南边防部队当兵,不到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牺牲在了缉毒的前线。从那以后,安良连这个字都听不的得。 “至于恋童,那是人类最没有底线的罪行。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你们也是为人父母的人,怎么就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听之任之?”安良的声音里也带了一点哽咽:“如果那栋别墅里的人换作是我,如果考到警校的那个人是我,你们也能这么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吗?” 他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是一个要离开的姿势:“这么多年多谢你们养我成人了。就因为这一份生养之恩,我做不到恩断义绝。可是我也不会按照你们所说,将一切都怪在秦淮的身上,回头来做我无忧无虑的公子哥。我们家总该有一个人,像个人样。” 安良推门要出去的时候,听见安志平在他身后炸开的声音:“秦淮那是为你好吗?他那是要毁了你!他那是在报复你!” 安良推开了茶室的门,没有回头地走出去:“那是我们家欠他的,那是我欠他的。” 他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从物业回来的住家阿姨,她手里还捏着自己的手机,看见安良要走就瞠目结舌地连原来要说的话都忘了:“小安…怎么这就要走了?我这还做了一桌子菜呢…” 安良笑了笑:“单位里有点事儿了,饭就先不吃了,辛苦阿姨了。” 住家阿姨看上去有些愣愣的不知所措,终于回过神来要拿着手机给安良转账:“对了…物业说你一月份的时候就把一年的物业费交了…这个钱阿姨先退给你吧…” “不用了。”安良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按了下去:“你留着吧,给我爸妈买点菜…我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就劳您多费心了。” 说完他也没有等住家阿姨回应什么,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此时的安良没有想到,这会是他和自己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扭曲而复杂的父子关系,最后会以那样一个荒诞却又直接的方式被斩断,这是此刻的安良没有想到的。 他爸妈家的这个小区里绿化做得很好,冬天的冷风卷过层层叠叠的绿木之后被绕成了缱绻而芬芳的一抹雾气,让人在恍惚之间觉得,春天已经来了。 安良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伸手去口袋里摸烟的时候发现烟盒已经空了,只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他犹豫了片刻,明知道这样做也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却还是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第69章 子还 在安良的印象中,秦淮接电话的速度一直都很快。但是之前他并没有想过,为什么秦淮的手机似乎永远都在手边,安良打电话过去他就能立刻接到。 秦淮是做纹身师的,有的时候一个活计需要占据他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干活的时候戴着黑色塑胶手套,每一次接听电话都要重新换一副,几次下来手上都是红疹子。很多纹身师干活的时候都习惯了七八个小时不喝水不吃饭,更不要说接听电话了。 但是安良打过去的每一通电话,秦淮都能立刻接到。有的时候安良还能听见他背景音里没有完全关上的纹身机里那嗡嗡嗡的声音。 他之前从未想过,秦淮接自己的一次电话有多么麻烦。他将那一切看作顺理成章,就像他对秦淮作出的许多事那样。 等到安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电话已经拨出去了。他还没来得及摁断电话,就听到秦淮的声音:“安良?” 是温柔的,难以置信的,又期待的声音。 安良这个时候觉得自己再把电话挂断了也不合适,他清了清嗓子,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你在工作吗?要是在工作的话,我等会儿再打给你吧。” 他实在是想听一听秦淮的声音,尤其在此时此刻。甚至于在听秦淮的声音的那一瞬间,安良便觉得心头那一阵焦躁的邪火被安抚下去了几分。像是迷途的小兽看见了熟悉的水源,他看见了自己心里的那条暗河。 安良听见秦淮抬高声音喊了一声周之俊,然后说了几句话后回到了电话边,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没关系,都安排好了。你说吧,有什么事儿呢?” 秦淮的语气是小心翼翼的欣喜和不知所措的试探,这是安良在他出院后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他。 “也没什么事儿。”安良靠在路边上等车,他总不好意思告诉秦淮自己只是单纯地想听一听这人的声音,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告诉他自己在父母家的那一场谈话:“不知道你在工作,抱歉啊。” 秦淮的声音很轻快:“没事儿,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都行。” 他在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着言辞要如何开口才不会让安良多心:“是不是在你父母那里受委屈了?对不起啊…” 安良听到他的这一句问话之后,有那么一瞬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秦淮心里,受委屈的那个人是安良。而安良所谓的受委屈,不过是被父母训斥了几句,不过是几句争执,不过是心里一点别扭的过不去的坎。这些到了秦淮的眼里,都是了不得的委屈。 可是他自己呢?他自己在安良父母那里受过的苦楚,又怎么是用一句简单的“受委屈了”就能概括的呢? 安良低下头揪着大衣的袖口,声音里都是恹恹的自弃:“别说了,你该和我说对不起的事情已经道过歉了,别的不是你的错…” 小区里的迎春花抖抖索索地开得有气无力,倒是被风卷下了一片叶子落在安良的肩头。安良伸手将那片叶子在指间拧来拧去,突然开口道:“你晚上有空吗?” 不知道是不是电话那头的秦淮急着起身,安良听见背景里周之俊的声音让秦淮慢点:“小淮你别把机子带倒了!”。 可是听上去秦淮压根没理自己的师父,声音里都是兴高采烈的难以置信:“有!” 安良抿嘴笑了笑,他实在是太喜欢这个样子的秦淮了:像是摆脱了过往后废墟中开出来的第一朵生机勃勃的小花。 安良做过很多年的创伤后压力综合症的临床治疗,他知道有些病人无论经过怎样漫长的治疗,也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过往。他曾经以为秦淮也会永远囿于那一方困苦与绝望,成为永世不得见天日的一条沉默的暗河。 但是现在看来,秦淮好像并不是那样的人。 秦淮像是游牧时一个缺医少药的牧民,亲手挖开了沉疴日久的痈疮后,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走向了天高海阔的远方。他沿途愈合伤口,治愈心灵,然后带着一身的风尘仆仆走到了清澈的水源旁,伸出双臂要拥抱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秦淮是拥有坚韧而不屈的灵魂的战士。 安良没说话,他平稳的呼吸透过微弱的电流传到了秦淮的耳朵里,让那人揣摩出了一些不那么让自己心安的预测。秦淮小心翼翼地问他:“我有空,你想不想见我?” 安良将手中溢出绿色汁液的叶子丢到了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大衣的衣摆:“想。” 秦淮在电话那边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安良能听到他在纹身店里走动的声音:“那你是想出去吃饭还是…?” 安良看见自己叫的车来了,冲着司机师傅招了招手,像是下命令似的语气:“我想你给我做饭吃。” 分明是命令的,不那么客气的语气,落在了秦淮的耳朵里却格外让人心动。他的脸上是一点纵容的笑意,声音比笑意更温柔:“好。那我去买点菜,然后我来找你?你现在在哪呢?” 安良拉开车门冲着司机笑了笑,他看了一眼导航上的距离:“我爸妈家离我家很近,我先回家等你吧,你直接上我家找我。” 不知道为什么,秦淮在电话那头犹豫了片刻:“要不然你先找个咖啡店坐着等我,我陪你回家?” 安良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摇了摇头:“那多麻烦啊…我就在我家等你吧。” 好像是害怕他生气似的,秦淮没有再坚持下去:“那好,那我快点儿过来。” 安良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温柔了一点:“不要着急,开车慢点。” 他按下了车窗,二三月的风总是带着色厉内荏的寒凉,吹得久了倒让人觉察出一点拖泥带水扭扭捏捏的春风拂面。空气里是早春的潮湿而清澈的馥郁,大概是重庆的春天真的要到了。 “那师父…我就先走了,下午我约的客户你记得给我做完!”秦淮连从店里的衣架上拿大衣的动作都是轻快的。 周之俊还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对账的宋平倒是抬起头来笑了:“这个月你推几个活儿给你师父了?你倒是不怕他辛苦。” 秦淮在宋平和周之俊的面前毫无顾忌,一边穿大衣一边看着宋平笑:“宋哥要是怕我师父辛苦,你就去学纹身,帮我把活儿都干了。” 周之俊发出沉沉的笑声,他看着宋平:“是不是觉得孩子长大了不好管教了?” 宋平将手里的账本合上,眉眼之间都是亲昵和纵容:“小淮什么时候好管教了?跟你年轻的时候一摸一样的脾气。” “我年轻的时候能有什么脾气?”周之俊走到宋平身后从他手里抽走了水杯自己喝了一口:“小淮是要去找安医生?” 秦淮点了点头,整个人已经开始朝门外走了:“他说去家里等我,我有点儿不放心…买完菜得快点去找他…” 宋平的话头险些没撵上秦淮的脚步:“你自己也注意点!带几个人去吧,在小区里帮你看着?” 秦淮都快走到一楼门口了,声音远远地传到二楼来:“宋哥你安排吧!我先去超市了!” 他拉开门,连一楼的几个纹身师和他打招呼都没听到,朝着迎面而来的春日的风跑了过去。 宋平还没来得及说完的半句话失去了听众,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嘴边转了个弯儿后被咽了回去,换作喃喃的一声抱怨:“这孩子…现在是越来越不爱听我把话说完了…” “你有时候话太多了,换我我也不乐意听。”周之俊把宋平水杯里的水喝完了,空杯子塞回他手上:“再去给我倒点热水吧。” 宋平依言站了起来走到水壶那里,回头看着周之俊揉腰的动作:“你行不行?要是不舒服的话,小淮的那个客户我去让他换个时间再来。” 周之俊立刻不敢揉了,习惯性的动作落在了爱人的眼里就是受苦的证据,他怕宋平真的因此推了秦淮的客户:“我没事。你热水里别给我放枸杞了,味道太奇怪了。” 宋平正在拿个小勺子从罐子里舀枸杞的动作顿了顿,还是倒了半勺子:“少放一点吧,天天画图伤眼睛。” 他将手里的水杯递给周之俊,摸过自己的手机打了个电话:“喊几个人去锦绣华庭三幢那里蹲着,别太显眼了,放聪明点…行,那你去办吧。” 宋平的语气是久在上位者的随意与不容置疑,周之俊一边偷偷把水里的枸杞吹散了一边抬眼看他:“是让老陈那边出的人?” “嗯。”宋平看着眼前的人将几颗枸杞吹得四处飘零浮浮沉沉的,露出了一点觉得好笑的神色:“他手底下的人做事是有分寸的,不至于给小淮和安医生惹什么麻烦事。” “你觉得对方是什么来头?”周之俊吹了半天,还是不小心让一颗枸杞成了漏网之鱼进了嘴。宋平一直看着他,周之俊也不敢明目张胆把这颗枸杞吐了,只好苦不堪言地咽了下去。 眼看着他咽下去了,宋平才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笑意,将他的话头接了过去:“安医生那个人不可能跟人结怨…最大的可能也就是父债子还而已…” 看着周之俊眉眼之间的神色,宋平反应过来了:“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 周之俊不说话,像是想要一鼓作气让剩下的几颗枸杞全像泰坦尼克号似的沉了底。 宋平摇了摇头,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叹息:“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周之俊将杯子放回了茶几上,看着秦淮丢在茶几上的半幅纹身手稿笑了笑:“你注意到没有,小淮这段时间活泼了很多。” 话题回到了秦淮的身上,宋平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了一点:“这才是他这个年纪的人应该有的样子…之前的那些事儿都过去了,安医生也是个好人,才能让小淮这么高兴。” 周之俊点了点头,伸手够过那幅纹身手稿加了几笔:“他高兴就行…对了,徐姨那边的钱底下人还是在按月给吧?她知道是我们吗?” “不知道,你放心吧。”宋平笑了笑:“每个月一万块钱,都是按时丢在她的店里面的…她那个店人流量大,也不知道是谁给的钱…” 周之俊往他身上靠了靠,是个放松的姿势:“应该的…那几年要不是她,小淮的日子会更难过。” 宋平摸了摸周之俊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头发:“嗯,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是个好人。” “哪儿有那么多纯粹的高尚的好人啊?”周之俊轻轻笑了一声:“电视剧看多了么?徐阿姨那个时候自己也就是个秦石汉家里的保姆,还要背着常琴偷偷摸摸地给小淮送饭…要是没有她,小淮有的时候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后面她辞职不干了应该也是实在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都是普通人,哪儿有那么多的那么明确的做人标准呢?” “你不一样。”宋平摸了摸周之俊的脸,不赞同道:“你就是个纯粹的好人。” 周之俊的眉梢眼角都是笑,冷厉的气质变得柔和:“我不是,不过在你心里是就行了。” 安良回到家先洗了个澡,初春的天气还是有点冷,他穿着短袖的居家服嘟嘟囔囔地走过去打开了空调,头发还在往下滴水。 放在玄关的手机震了一下,安良拿起来看了一眼,发现秦淮十几分钟之前给自己发了条微信:“我买好了,现在来你家找你。” 安良正准备回复他,头发上的水滴到了屏幕上,一抹就是一片花儿,什么按键都不好使了。 “算了,反正人也快到了。”他有点儿生气,甩着头发准备去找吹风机。 结果还没等他像一只被人从喷泉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小狗似的甩着头发走到卫生间,安良就听见门口的动静,好像是有人在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然后响起了三声轻轻的叩门声。 “秦淮这么快就到了?”安良觉得有点儿奇怪,却也没有多想,用手将湿发拢到额头上,走过去拧开了门锁。 周之俊:秦淮与安良的感情中受伤较重的旁观者。 第70章 无妄 门外的人低着头,分明是个年轻人的样貌,脸上的沟壑却像是印着极大的苦楚和深仇大恨,让这个人看上去有一种奇异的,被世事催熟的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 安良觉得面前的人有点儿眼熟,他皱起了眉头:“你找谁?” 那年轻人抬起了头,和安良对视着,没有说话。 他看上去是生活中惯常受气的那种底层劳苦大众,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里都透着小心翼翼和局促不安的神气,嘴角却是向下的耷拉着,牙关紧闭地显出了一条不那么自然的纹路在脸颊,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凶。 他看着安良,仍旧没说话,好像他是一个不会说话的聋哑人那样。 安良在这种异样的沉默中察觉出不对劲了,他伸手就要关上面前的房门:“你走错了吧…” 关到一半就被人挡住了,那年轻人伸出一条手臂,死死地卡在了房门的空隙间。若不是安良及时撤了手,他的胳膊就可能要被活生生地夹断了。 可是这个人似乎对于肉体上的痛苦与潜在的伤害毫不在意,一步也没有往后撤退。 但也正是因为安良这条件反射的一撤手,让面前的年轻人往房间里挤进了半个身体。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点浓重的外地口音:“我是刘翰。” 这个名字像是带着光的一道闪电,在安良的脑海里炸开了如白昼般的绚烂和明亮来。 车轮后面卡住的那张工牌,美团外卖员徘徊的身影,如影随形的被窥视的不安,在一瞬间涌入安良的心里,激出了一阵颤栗。 安良伸手就要去推面前的人:“你要干什么?” 可是已经晚了,刘翰的力气是常年在底层的劳苦大众的那种蛮力,他猛然伸手关上了背后的门,整个人死死地靠在门上盯着安良:“你是安志平的儿子?” 安良的大脑在这种时候格外得清醒,他一边思索着自己能有多少时间赶到柜子边拿到自己的手机,一边谨慎道:“你为什么要找安志平的儿子?” 刘翰抬起眼睛看着安良,他的眼神非常奇怪。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那是一种混合着心如死灰的狂热,安良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害死了我儿子,我就要让他的儿子来偿命。” 乍一听起来,要不是当下眼前的局势实在紧迫,刘翰的这句话在逻辑上竟然是无懈可击的圆满。 可是此刻的安良心中一沉,知道今天这件事恐怕没有办法善了。 在这种尖锐的,直接的危险下,安良反而镇静了下来。他往后退了半步,抬眼看着刘翰:“我是安志平的儿子。你要坐下来和我聊一聊吗?” 在听到安良的前半句话的时候,刘翰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大了,脸颊边的纹路因为牙齿一瞬间的紧咬而格外得明显。可是安良的后半句话对于他来说似乎是一个太陌生的邀请,刘翰一时间不知要如何作答了。 安良不是没有社会经验的大学生,在大多数情况下,他看人的眼光很准。刘翰作为这个社会底层的体力劳动者,无论网络上如何歌颂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接受到的恶意也一定会比善意要多得多。大多数的人总还是有一种蝼蚁中幸存者的优越感,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是比这些“底下来的”“卖苦力的”“没文化没学历的”劳动者要尊贵一些。这点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化成了咄咄逼人的盛气凌人的恶意,全数给了千千万万个像刘翰一样的平凡的劳动者。 也许在刘翰的生活中,并没有许多人对他说出过这样的话:你要坐下来和我聊一聊吗? 在许多人的心中,刘翰这样的人在想什么,在痛苦些什么,在喜悦些什么,大约都是微不足道的。 他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再张口的时候声音嘶哑:“我不和你说…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安良的语气还是温和的,眼神却寸步不离地紧盯着刘翰的一举一动:“你要杀我,总得让我知道为什么。” 对方要找的人不是安良,他要找的人是安志平的儿子。这个主语的转换让安良心里升腾起了一点不详的预感,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做了什么。 其实这样算起来的话,安良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做什么。 刘翰的哽咽像是拉满了的风箱,混着泥土和汗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害死了我儿子…”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秦淮还以为是安良给自己打来的电话。 他单手开车,伸出右手连上了蓝牙,声音温柔:“嗯?” 结果发现电话那头的人是宋平,秦淮的声音立刻拖长了:“宋哥…是你啊…” “是我怎么了?这么失望?”宋平笑着骂了秦淮一句,语气却并没有话里的意思那么轻松:“你到安医生家了吗?” 秦淮瞟了一眼导航:“还有几分钟的路…九街这边的路堵上了…” 宋平清了清嗓子:“那行,那我先和你说了吧…你上次托你师父查的那个人,有回信了。” 秦淮皱起了眉头:“刘翰?” 宋平似乎是点了点头:“就是那个送外卖的。他不是重庆市区的人,查起来有点麻烦,不然应该早就有消息的,刘翰是酉阳人。” 秦淮对于重庆下属的地县并不十分熟悉,重复了一遍:“酉阳?” “对,是个县城,有一大半是拖着村子的…刘翰是农村户口,前几年开始才在农歇时候来重庆市跑外卖,农忙的时候还是回的酉阳种地。” 秦淮有些不明白:“那这些和安良有什么关系?” 宋平的声音里有些犹豫:“刘翰去年底的时候被治安拘留过一次,是当地的乡镇派出所抓的人,案件报告还没来得及录入系统。治安拘留的原因是在酉阳县城的人民医院门诊部医闹。” 大约因为安良是医生的缘故,秦淮对于医闹有着极其厌恶的情绪:“他闹什么?” 宋平听出了他话里的抵触,接着犹豫了片刻:“小淮你先别急着下定义,刘翰的这个医闹记录不太对劲…我看底下人给我发来的拘留记录上,他是没有采取什么暴力措施的,应该是想去找科室主任理论,但是对方很快就报警了…他的城镇医保卡之前在县医院的医疗记录不是本人的,是他儿子的…” “儿子?他儿子生的什么病?”秦淮把着方向盘转了个弯,开到了去安良家的下坡路上:“今年多大了?” “医疗记录上记载的是二零二零年的时候,刘翰的儿子八岁。” 宋平的这句话说的有点奇怪,秦淮又多问了一句:“那他儿子今年是九岁了?” 宋平沉默了片刻:“还是八岁,他儿子去年死在县医院了。车祸造成的多脏器出血,在急救室里躺了半个小时就死了。” 秦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对医学领域并没有多少了解,要是此刻安良在他身边就好了。可是即便是对医学一无所知的人,也能发现其中不对劲的地方:“急救室不就是基础急救吗?多脏器出血应该立刻送到手术室去啊?怎么能在急救室里躺那么久?” 宋平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以往都要长,他似乎在斟酌着要如何告诉秦淮接下来的事情:“拘留报告上记录的是…刘翰说当天儿科和外科的几个有手术资格的医生,之前全都已经进了手术室做另一台手术…所以他儿子送过去的时候,耽误了半个多小时才有医生腾出手来…那个医院不大,和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秦淮的心中一沉:“另一台手术?” 宋平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刘翰说,那天市里去了专家给别人做手术…很多本来应该当值的医生都去手术室里帮忙了…因为去做手术的那个病人…” 宋平说了一个名字,秦淮浑身剧烈地一震:只要经常看报纸看新闻的本地人都对这个名字不陌生。 “他怎么会去酉阳做手术?谁给他做的手术?”秦淮将车停在了安良家的小区外面,却没急着下车。 宋平似乎是低声和周之俊问了一句什么,回答他的声音里有些迟疑:“小淮,有的时候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言,并不真的只是传言而已…” 上位者再如何想要堵住悠悠众口,依旧会有小道消息如苍蝇般在街头巷尾流窜,关于宋平提到的这个人也是如此。 只不过那些传闻太过于猎奇,全是上个世纪末的官场小说里惯用的套路,连疾病的名字都差不多。秦淮在此之前,从来没觉得那些传闻是真实的。 “这种病在主城区做手术的话,影响就不可控制了…所以那一位带着市里的专家去了别的地方做手术,反正只要是设备齐全,有人愿意接手这台手术的话,对于硬件设备的要求其实没有那么高。”宋平的声音很低。 这一台手术也许对于硬件设备的要求不高,但是对于伦理道德的要求却高了。 “是谁去给他做的手术?”秦淮问出口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 宋平的回答证实了他的猜想:“安志平。连助手都是当地找的医生,没从重庆带人,为的就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知道刘翰的儿子正好碰上了这个时候…硬是给耽误了…” 他似乎是咳嗽了一声,才接着说道:“儿子死了之后,刘翰就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当时值班的医生们都去干什么去了。他知道的应该也不是特别的准确,但是足够他认出安志平了…” 儿子,死亡,安志平…这几个词在秦淮的脑子里面轰然炸了开来。他在电光火石之间什么都明白了,连宋平的电话都来不及挂,抓起手机就冲下了车。 车后座还放着他给安良买的新鲜的菜,绿莹莹带着闪动的水光,像是什么人将落未落的眼泪。 刘翰大约是真的没有读过什么书,说起话来浓重的方言带着支离破碎的词语,让安良理解起来都有些困难:“要不是你爸把所有的人都喊走了…我儿子怎么会死呢…他死的时候,只有八岁。” 安良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口提问才能把整个故事串起来:“我爸在酉阳给人动手术?给谁?把谁都喊走了?你儿子的手术怎么没有人做?” 然而他脑海里接受到的支离破碎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惊心,安良无可控制地猜到了事情的走向。 “你爸要给大人物做手术,把所有的大夫都叫走了…我儿子车祸流那么多血,腿都断了,在床上吸氧有什么用啊…护士说等人来了就能做手术,可是人是他妈的半天之后才来的!我儿子都凉透了他们才来的!” 刘翰往前逼近了一步,身上的汗味直冲冲地扑到安良的脸上。他拉开了自己夹克衫的拉链,伸手去怀里掏东西。每说一句话似乎都带着一口血:“给大人物做手术,就能让别人躺在床上等死吗?” 明天江浙沪下大雨,而我却要去外地,我比天气还无语。 第71章 之灾 安良在听到这些话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荒谬。 他在医院里工作了许多年,比谁都清楚一个医院是怎么运作的。刘翰的话听起来骇人听闻,可是实际操作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况。一个医院再小,只要是一个县里的三甲医院,都不可能出现所有的外科医师全部汇聚到了一个手术室里这种情况。不说别的,卫生消毒条件都没法达标。 安良的心里有许多疑问,但是他却不敢在这个时候将这些疑问提出来刺激刘翰。眼前的人一直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面色是一种奇异的潮红。他坐得离安良太近了,右手在怀里剧烈地抖着,仿佛胸腔里藏着什么活物一般。 安良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来看着刘翰:“对不起。” 他这几个月道过的歉,比前面几年加在一起都多。安良生来就是浑不吝的性子,不怕事也不惹事,基本上没做过什么需要道歉的事情。在工作上他很少犯错,生活中自问也是个好儿子好朋友,没有什么对不起身边人的地方。 可是这几个月来他却说了许多句对不起,对秦淮,对父母,对身边的朋友们。而且他说的每一句对不起,都是真心实意的。 他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向受害人道歉。 刘翰的手停住了动作,他直愣愣地看着安良。正式的道歉对于这样的人来说也许太陌生了,让他一瞬间产生了本能的不知所措,不知要如何面对安良。 安良从他眉眼之间的错愕之色就能猜到,刘翰在生活中应该没有怎么样被人好好对待过。像他这样的人,是社会上无处不在的,忙忙碌碌的工蚁。拼尽一身力气想要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所求的不过是平平安安的全家温饱而已。 他们是这个蓬勃发展的社会车轮下最微小的蝼蚁,脆弱得不堪一击。看似平凡稳定的生活,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甚至无处伸冤。 刘翰的儿子,就是那偏了的车轮辙痕,将刘翰碾成微不足道的泥土。让他仅存的尊严尽失,让他产生了一些鱼死网破的绝望念想。 可是刘翰的儿子,死因真的是他所说的那样吗?安良不相信。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从刘翰进门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刻钟。若是按照秦淮给他发微信的时间推算,这人应该就快要到他家楼下了。 安良直到此时此刻,才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堪称焦躁不安和害怕的情绪。 他不害怕刘翰会对自己怎么样,可是他不想将秦淮卷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秦淮的生活好不容易步上了正轨,他在努力地摆脱之前的一切,想要挣扎出一个和安良的光明的未来。安良只希望他能毫无负担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走到本属于他的无忧无虑的二十三岁去。安志平和安家的这些事儿,他并不想让秦淮知道:过往之事,思之过深,对于秦淮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安良还没来得及动一下,刘翰就抬起了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安良笑了笑,将心头的不安压了下去:“你喝不喝水?说了这么久的话,喝点水吧。” “我不喝。”刘翰的目光是一种病态的执拗,似乎是想用目光看穿安良此刻在想什么:“你不要以为自己很聪明。” 安良往沙发上靠了靠,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我没有觉得自己很聪明,你别想这么多,有问题就解决问题。” “我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刘翰的身体猛然往前一倾:“你就是问题!” “杀了我就能解决问题吗?”安良抬起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你杀了我之后呢?坐牢,死刑?然后搭进去自己的一条命,从此以后每逢清明,连个给你和你儿子上坟的人都没有?更别提你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他没有后退,甚至又往前坐了一点,和刘翰离得更近了:“之前一直跟着我的人…是你吧?” 刘翰的双眼在一瞬间瞪大了:“你知道?” 安良心中的揣测又肯定了几分:“我一直都知道。你跟着我那么久,有那么多能下手的机会,何必非要等到今天?如果如你所说的话,你为什么要选在今天敲开我家的门?” 安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对于危险的自我防御意识实在是钝化。刘翰其实有的是机会下手,甚至能在合适的时机将安志平和安良一起解决掉。 毕竟说到底,要是算起来,真正对不起他的人其实是安志平,不是安良。 “为什么是今天?”安良抬起眼睛,轻声又问了一遍。 秦淮从来没觉得等待电梯的时间这么漫长过。他在地库的电梯门口来回踱步,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打给安良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秦淮死死地握着手机,右手痉挛地抖得不像样子。 是本能的,无法控制地颤抖。事实上,秦淮一想到安良此刻可能和谁待在一起,正在经历着什么,整个人就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害怕极了。他是一个很少会觉得恐惧的人,面对着秦石汉的时候没有,面对着自己母亲尸体的时候也没有。 可是此时此刻,秦淮害怕极了。 地库里遛狗的大爷带着一只胖嘟嘟的小博美经过,看见秦淮在电梯门口来回踱步,伸头探脑地好心告诉他:“小娃儿,电梯坏啦!要上去得走楼梯!物业还在修呢!” 陌生人的声音像是一记钟鸣,将秦淮从混沌的状态里拽了回来。他哑着嗓子:“谢谢。” 安良家在二十四楼,秦淮推开逃生防火门的时候,连片刻的犹豫也没有。 周之俊劈手从宋平的手里抢过手机:“小淮直接上去了?” 宋平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他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焦躁不安的神色:“电话都没挂…我根本劝不住他…” 周之俊看了他一眼,急躁催生了他的一点怒意。兴许眼前的人不是外人,不需要克制自己的脾气,周之俊的音量都跟着提高了:“那现在怎么办?” 宋平安抚地拍了拍周之俊的手臂:“你先别急,我喊几个离得近的人先过去看看情况。然后我俩现在就动身,可以吗?” 最后几个字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安抚而讨好的语气。 周之俊揉了揉鼻梁,声音都是哑的:“对不起,是我急躁了。” “没事。”宋平迅速站起身:“之俊,你等我一下。” 他走到角落里打电话去了,周之俊垂着眼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整个人被巨大的惶恐和焦虑攉住。 他不能再看着秦淮在自己面前出事了。什么狗屁的保护者,周之俊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从始至终都是秦淮太抬举他这个做哥哥的了。 “为什么是今天?”刘翰将安良的话重复了一遍,剧烈的哽咽让他几乎无法完整而连贯地说出一个句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今天是我儿子死的第六个月,整整第六个月。他今天早上上的山,过了今天他就要去投胎了,我再不替他报仇,下一世他就不记得谁是他的爸爸了…” 刘翰所说的答案是安良没有想到的。他知道在农村的有些地方是有这样的习俗,年幼的儿童再投胎不分畜生道与人道,到了时间就能重新再入轮回投胎去别的人家做孩子。而生前越受宠的孩子,死了之后阎王也不敢薄待他,是要送去好人家投胎的。很多家庭面对死去的孩子都要等到六个月之后才将他们的骨灰迁入坟冢,为的就是和早逝的孩子多待片刻时间,以显示对自己孩子的重视。 他们科室黄伟因老家就是农村的,闲聊的时候没有少跟安良说过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平常安良当个奇闻逸事听也就算了,只是此刻却牵扯出了浓厚的疑云:农村人认为,只有正常死去的孩子才需要遵守这样的规矩。而刘翰的儿子因为车祸去世,属于横死的一种,按理来说是不必遵循这样的习俗的。横死的孩子在有些村子里的人看来是误投的人胎,不必再入转世轮回,可以回到天庭做神仙面前的童子。而这种种说法,也只是寄托了失子的绝望的老百姓们最后的朴素的祈愿罢了。 可是刘翰自己就是重庆下属的村子里面的人,他没有理由不知道这其中的种种习俗。 安良是在这一瞬间,断定刘翰没有对自己说实话的。 “所以你想在今天杀了我?”他温声道,目光平和得仿佛是在和面前的人商量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即使明知道刘翰所说的一切可能都不成立,安良也不愿意在此刻反驳刺激他:秦淮随时都有可能到他家,他不能把秦淮牵扯进来。 这种长时间,高频的对话很容易对人的精神产生刺激,尤其是刘翰这种平时生活中应该很少用言语表达自己想法的人,安良的每一句问话和他的每一句对答都是对他精神的一场酷刑。他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压力,在一片混乱中想起了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对,我要让你下去陪我儿子…” 安良还想再说什么,瞳孔却忽然收紧了。 秦淮站在门口,爬到二十四楼的时候他甚至没有觉得分毫的疲累,直到伸手要敲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颤抖到了不听使唤的地步。 秦淮抬起手来犹豫了片刻,突如其来的本能阻止了他敲门的动作。他试探性地伸手按到了指纹开锁的触屏上,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安良曾经将他的指纹录进过自己家的指纹锁,时至今日秦淮也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开启眼前的这扇门。 指纹录入成功的提示声音不大,却像是平地一声乍起的惊雷,让屋内屋外的人都被惊醒。 秦淮推门而入的时候,刘翰的右手猛然从怀里掏出了那把匕首。 上次停电爬了二十四楼的我差点没倒在楼梯间。。。 第72章 血迹 匕首插进腹中的那一瞬间,安良没有觉得疼。事实上,他心里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真凉啊”。 像是荒诞的电影,他徒然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刘翰的手臂。血顺着小腹流下来,滴落在白色的地毯上就是殷红的触目惊心的一片。 安良依旧觉察不出疼痛来,他只是惋惜白色的地毯上染了血,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工夫才能清洗干净。 秦淮的反应比他快得多,安良甚至看不清他是怎么冲进来的,耳畔全是秦淮颤抖的声线,像是破碎的瓷器在眼前炸开:“安良!” 刘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刺中了安良,他猛然将手里的匕首扔到了地毯上,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他似乎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干了一件什么事,转身就想要往屋外跑。 只是刘翰还没有跑出去两步,就被秦淮伸手抓住了。秦淮脸上的神情是一种近乎平静的咬牙切齿:“你他妈的想去哪儿?” 安良直到此刻才终于感觉到了腹部的伤口在一抽一抽地疼,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势,血还是不疾不徐地流着,他心里便有了数:刘翰的这一刀大约是没有刺到脏器,不至于真的伤到了自己的性命。 于是他甚至分出了一点心思想要去劝秦淮:“没事…” 可是安良很快就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因为秦淮动手了。 他很少看见秦淮失控的愤怒的时刻,秦淮在安良面前一直是冷静的,克制的,似乎很少会因为什么事情动怒。仅有的几次情绪宣泄也都是委屈而小心翼翼的试探,这是他第一次在安良面前动怒。 如果说秦淮在酒吧动手的那次还是尽力在克制的话,他今天对着刘翰就完全是下了死手。声音落在安良的耳朵里简直让人心惊肉跳,他轻声道:“秦淮…” 刘翰毫无还手之力,他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从鼻腔和嘴角流出血来滴落在安良的地毯上,让这块白色的地毯现在算是废了。秦淮仿佛在殴打一团死肉,如果不是刘翰一直在发出无法克制的呻吟的话,他几乎连反抗的动作都没有。 安良越看越觉得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人命,他加重了一点语气:“秦淮!” 秦淮终于抬起眼睛来看着他了,目光中是一种茫然的愤怒。安良看着心里一沉,他想了想,冲着秦淮伸出了一只手:“我疼。” 他现在没办法站起身去阻止秦淮,可是若是放纵秦淮再打下去,刘翰的命多半得交代在这里。刘翰死不死的还另说,他不能眼看着秦淮犯法。 这一句“我疼”像是金石之音,秦淮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清明。他慌忙放下了手里的刘翰,站起身来走到安良的身边,手抖得不像样子,小心翼翼地去扶安良的胳膊:“我看看伤口…” “没什么大事。”安良虚弱地笑了笑:“劳烦您给打个120,再这么流血流下去跟剖腹产似的,谁也受不了…” 他的玩笑话并没有让秦淮放松多少,秦淮半搂着他拿出了手机:“对不起…我反应得太慢了,来得太晚了…我现在给你叫救护车…你别说话了,安良,你别说话了…” 他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手机,眼泪落在了安良的手背上,比此刻从他腹部流出来的血还要灼热。 安良心里想我的祖宗,你可不是来得太晚了,你简直就是来得太及时了。但是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一方面是因为腹部的伤口实在是有点疼,另一方面是因为一直在流血,他觉得有点冷,索性又往秦淮的怀里缩了缩。 变化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安良也没有预料到前一刻还趴在地上不能动的刘翰,下一秒居然有力气去够面前的匕首,甚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秦淮的背后。 刘翰的脸上是一种暴躁的,狂怒的,却又绝望与悲伤混合的神情。他举着匕首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屠杀者,像是一个不堪重负终于起身反抗的奴隶。 安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然伸手将背对着刘翰的正在打电话的秦淮推开。秦淮一米八几的男人,被他推的跌倒在了一旁的地毯上,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刘翰的动作已经刹不住了,他像是一辆老旧的失修的拖拉机,发出哼哧带喘的气音,从嘴里吐出一颗带血的牙齿来,口水顺着下巴流到了他的脖子上,是拖曳的带着血的一条细线。 他大概是想再把那只匕首刺进安良的胸口的,只是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只刺到了安良举起手来遮挡的胳膊。 划伤的疼痛尖锐而剧烈,安良怔怔地看着胳膊上被撕开的口子,第一个反应是还好他还有足够的力气推开秦淮,第二个反应就是近乎自嘲地觉得,可算是没有两刀都扎在同一个地方。 如果说刚才的秦淮还只是下了死手的话,此刻从地上站起来的秦淮就是真的想要刘翰的命了。 安良家的客厅离阳台很近,落地窗开得也低。刘翰眼看着不能从大门跑出去,慌不择路地想要躲到阳台上去。 安良坐在地毯上靠在沙发上,疼痛和失血让他保持着介于清醒和混沌之间的状态。他在恍惚间看到刘翰背着光站在阳台的落地窗前,目光死死地盯着安良,他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分明小的听不见,可是安良觉得自己知道刘翰在说什么。 是一句混合着咒骂的告别。与其说是告别,也许更像是刘翰徒然想要借助漫天神佛给安良留下的一句诅咒。 然后下一秒,他从半开的落地窗里直直地翻了出去。像是被人从高空中丢下的一袋垃圾,风吹的他身上的衣服鼓了起来,有一种滑稽的可笑。 再往下安良就看不见了,他只听到了一声沉闷的落地声。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甚至看不出来刘翰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秦淮推下去的。 有一瞬间,秦淮站在落地窗前没有动弹。然后他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冲回安良的身边脱下外套盖在他的伤口上:“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别害怕…安良,你和我说说话…” 安良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可怕极了,因为秦淮捧着他脸的手一直在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要摸一摸安良的脸却又不敢。 安良突然伸手抓住了秦淮的手腕。 他看着面前的秦淮,声音很轻:“秦淮。” “我在呢。” “我问你一句话,你和我说实话,好不好?” 似乎猜到了安良想要问什么,秦淮的眼泪在一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剧烈的哽咽让他的声线模糊:“好,我答应你。” 安良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一直放在心上的人,看着给予了他最多的欢愉和痛苦的人,低声道:“他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秦淮搂着他的手臂更紧了一点,他将安良扣在自己的怀里,摸着怀中人的后背:“我没有杀他。” 安良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知道自己的眼泪跟着落了下来。他的声音轻得仿佛耳语,贴着秦淮的心口处道:“我相信你。” 秦淮没有说话,一直搂着他,眼泪落在安良的手背上,是清澈的透明的一滴水。 安良知道,无论秦淮告诉自己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不会再去问秦淮这个问题了。 他不是神明,他是个凡人,他有着最不体面却也无可指摘的私心。 周之俊和宋平几乎与救护车是同时到的。 周之俊一看见满地的狼藉和血迹就倒抽了一口气,抓住秦淮和安良:“你们俩怎么样?那人呢?” 秦淮推开自己师父的手,让救护人员上前把安良抬到担架上,伸手轻柔地扶了一把后低声对安良道:“我把这里处理好后马上去医院,你先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治疗。” 他要处理什么,安良心里清楚。但是安良什么话也没说,甚至对着秦淮虚弱地笑了一下。 周之俊还没来得及问秦淮话中的意思,就看见宋平面色不善地从落地窗前走回客厅。他拍了拍秦淮的肩膀:“下面全是人,估计警察跟救护车马上就到…时间不多了,你先给我和你周哥透个底儿…就算人是你推下去的,你现在也要告诉我们。小淮,别怕。” 周之俊看了宋平一眼,似乎是为了让秦淮更安心一点,他也跟着道:“你不愿意告诉安医生没事,在我们面前你不用隐瞒。小淮,那个人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重庆初春的风从窗户里吹了进来,秦淮的衬衣像是风中一只断翅的颤颤巍巍的飞鸟。他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声音轻而坚定:“是。” 周之俊和宋平对视了一眼。良久,还是周之俊摸了摸秦淮的头顶:“好,我知道了。” 宋平掏出手机,低声道:“那我先去安排一下。等会警察来了,先让小淮去一趟所里说一下发生了什么就行。” 周之俊的目光中意味不明,过了许久他才叹息了一声,将面前的少年人揽进了怀里。 警察上楼的时候,周之俊陪着秦淮在沙发上坐着。这一处出警的警察似乎是和周之俊认识,看见他就有点愣了:“周队,你怎么在这?” 话说出了口才知道不妥当,民警的脸上有些犹豫。宋平站在门边打量着两个出警的警察,声音很低:“借一步说话?” 大约是认得宋平是什么人,两个民警便点了点头,侧身让了一步:“行。” 见他们去楼道里说话了,周之俊拍了拍身侧秦淮的胳膊:“你放心。” 秦淮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地毯上那些已经变得暗红的血迹上:“我没对安良撒谎。” 周之俊手上的动作轻轻一顿,他似乎有一些如释重负:“那就好。” 救护车要从小区后门的防火通道绕出去,安良躺在救护车的床上,轻声对正在拿止血包的救护人员道:“我是个医生…胳膊上的伤不用管,先腹部按压止血…如果到了医院要输血的话,我是B型…” 他侧眼看了一眼窗外,人群将刘翰的尸体围成了一个圈,像是某种神秘的,不可告人的祭祀仪式。安良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刘翰的颈骨大约是骨折了,面部和背部呈现在了同一个方向,是一个诡异的扭曲的角度。 可是安良能看见,刘翰是背部着地的。血迹从他的身下缓慢地流淌了出来,像是一株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食人花,默不作声地朝着安良伸出了一枝藤蔓,像是带着血的邀请。 安良在这一刻,无比痛恨自己是一个医生。 速度与激情9: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第73章 :春日 宋平和那两个出警的民警说了十几分钟的话,三个人便一起走进了安良家的客厅。秦淮顺势站起身来,对着那两个警察点了点头。 宋平的声音很温和,像是在交代一件十分寻常的事儿:“小淮,你先跟着两位警官走一趟。发生了什么如实说就行了,不用害怕。” 秦淮抬起手来擦了擦脸上的血,却摸到了一手结了痂的暗红血块:“好,麻烦警官了。” 其中一个年纪轻点的民警摸了摸腰间的八大件,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将手铐拿出来。身旁的同事轻轻推了他一把,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这个年纪大点的民警对秦淮说话的口吻很客气,是那种异样的客气:“麻烦了,就去登记一下就行了,这不是毕竟死了人嘛…” 秦淮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身旁的周之俊,却被周之俊误会了他的意思,轻轻拍着他的胳膊:“没事儿的,你不要紧张…” “我没紧张。”秦淮甚至露出了一点笑意:“我是想说,你跟宋哥能去医院里看着安良吗?没人陪着他,我不放心。” “好。”宋平答应得很快:“你那边完事后我就去接你。” 秦淮和那两个民警一起走到楼下的警车中时,侧过身子看了一眼地上刘翰的尸体。救护车已经给他的尸体盖上了白布,连带着他身下那一滩殷红的血迹都被遮掩得严严实实。看着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一片白。 可是秦淮没有忘记那个人掉下去的时候的样子,刘翰一直到最后一刻,都与秦淮对视着。 若是按照迷信的说法,濒死之人会将凶手的样子印在自己的瞳孔里。从此以后即便入了转世轮回,也总还是记得是谁杀了前世的自己。 刘翰到死都不肯闭上眼睛,也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无稽之谈。 “真是个疯子。”秦淮坐在警车的后座看着窗外,目光中有一点难以察觉的厌倦。 这一句话不知道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刘翰。 “之俊。”宋平站在安良家的窗台前,背着光的身影看上去沉静而肃穆。 周之俊走到他的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宋平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腕,轻轻摩挲着,语气比动作更温柔:“什么事?” 宋平的目光落在楼下的那一片草地上,物业的人已经在忙碌着收拾血迹了:“你觉得这个人,是自杀吗?” 周之俊握着他手腕的手突然一紧:“宋平…” 宋平转过身来,笑了笑后伸手将周之俊半揽在了自己怀里:“你放心,警察那边我打好招呼了,倒不会为难小淮…其实本身也就是说不清楚的事…” 周之俊看着他:“你不相信小淮?” 宋平抬起手摸着周之俊的侧脸,像是在抚摸一只温顺的,脆弱的小动物的皮毛那样小心翼翼的:“如果刘翰要杀的人是小淮他自己,我都不相信小淮会把他从楼上推下去。可是一旦涉及到安医生…”他看着周之俊:“之俊,我是真的不知道。” 周之俊沉默了片刻,额头抵着宋平的脸:“小淮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孩子…” 他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和面前的人都信服,重复了一遍:“他是个好孩子。” 宋平点了点头,摸着周之俊的脊背:“是,我知道。” 他是你一手带着长大的少年,整个少年时代都曾在你的庇护下生存,又怎么会不是一个好孩子呢? 宋平将周之俊搂得更紧了一点,声音平静:“警察那边不会出什么问题的,小淮应该走流程录完口供就能出来。我其实刚才觉得不对劲的是另外一桩事情…是刘翰的事。” “刘翰的什么事?” 春日的阳光落在周之俊的脸上,分明是和寒冬一样的颜色,却无端地带了几分暖意。是金灿灿,暖融融的一块丝绸,覆盖在人的身上,让眉目再冷厉的人都变得温和了许多。 宋平凝视着周之俊的脸,许久没说话。 周之俊没等到他的回答,抬头笑道:“你看什么呢?” “看你好看。”宋平回过神来,摸了摸周之俊的脸:“有的时候真的觉得,这么多年你一点儿也没变过,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 “老了老了。”周之俊摇了摇头:“孩子都那么大了,都会惹祸了…” 他突然露出一点笑意:“你看我们俩像不像那种孩子考不上大学的中年人?站在这里发愁…” 宋平也跟着笑了,声音温和得像是一杯蜂蜜水:“小淮的事不用操心。我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刘翰的事情。”周之俊笑着看了宋平一眼:“贵人多忘事?” “哦对,说到刘翰…其实底下人那天来和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乡镇派出所记录的东西全是他自己的一面之词,看着挺唬人的但其实经不住推敲…一个县里最大的三甲医院,能有多少个医生?怎么可能全去协助一台手术了?再说急诊室的医生很多都是规培的医学生,去协助手术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宋平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来点了一根:“我让他们再去往下查了一下…结果还挺有意思的,你想听听吗?” 周之俊趁其不备将那根烟从宋平的唇齿间偷了出来自己抽了起来,在一片清澈的烟雾中,他看着宋平:“给我说说。” 宋平脸上的神色是一种带着怜悯的不屑:“他其实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因为要是真算起来,他的儿子是死在他自己手上的。” 离安良家最近的公立医院是二院。这对于他来说其实是件好事,安良并不想一身血地被送到自己工作的单位去,然后成为三个月内大家茶余饭后食堂打饭时的谈资和笑料。 接诊的急诊医生大约是个刚毕业的研究生,眉清目秀的看上去性格很好。他熟练地剪开安良的上衣,见安良的精神还好就笑道:“怎么搞的嘛…跟人打架了?” 安良有气无力地回应:“你就先抢救我吧…我这都快疼死了…胳膊上那个伤无所谓,但是我现在高度怀疑腹部伤到了脏器,你帮我看看我内脏还完整吗?” 那急诊医生笑道:“我肉眼看不出来哈,先给你做个止血然后推上去照一下片子…来,胳膊抬起来…你也是医生?” 安良笑了笑:“是。” 二院急诊科的大夫像一朵芬芳的交际花,一边给安良处理伤口一边道:“那这是怎么弄得嘞…病人把你捅了?” 安良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你就别问了…赶紧的推我上去吧,再耽误别等我血都流干了…” “死不了,别怕。”医生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这就带你上楼。对了,有没有什么家里人想要来他们看你的?我可以帮你打电话哦!附加服务,以人为本!” 安良垂下眼睛想了想,将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别人都不用管…但是等会要是有个叫秦淮的人打电话过来,你就让他来二院找我,行吗?” “秦淮?是个好名字。”那急诊科的大夫接过了手机:“女朋友?” 安良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不是秦淮第一次走进派出所的大门。 事实上,在他年少的时候,他曾经无数次徘徊在这样蓝白相间的大门前,也曾经鼓起勇气走进去过。 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 甚至于在秦淮的生命中,他有短暂的一段时光是确定的,自己也能在这样的蓝白相间的门里工作。也许他会穿着一套不那么舒服的蓝色制服,但是心里会拥有永远的平静与安全感。 命运天意弄人,他在这里做过原告,做过嫌疑人,却永远得不到他想拥有的身份。 问讯室的桌子上有一杯温水,是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警察给秦淮倒的。他和自己的搭档在秦淮面前坐下,摊开了手里的工作日志,声音很温和:“你不要紧张,我们就是问你几个问题。” 和他的搭档不同,这个老警察的眼中有一种浸润在世间多年的熟稔与世故,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利落和机敏。他应该和周之俊宋平他们关系很好,连带着对秦淮也十分客气。 看着他的脸,秦淮莫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他。 “好。”秦淮轻声道:“谢谢。” 老警察翻开一页新的工作日志,写了个日期:“你之前认识死者吗?” 秦淮摇了摇头:“不认识。” “那你是怎么和他起的争执呢?” 秦淮犹豫了片刻:“我去找我…朋友,看见的那个人在…然后阻止他的时候,他自己从楼上跳下去了。” 年轻的警察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自己的同事轻轻碰了一下手肘。于是他重新看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屏幕,没有再说话了。 老警察重复了一遍:“自己跳下去了?” “嗯。”秦淮的神情很坦然:“我没来得及抓住他,所以他直接掉下了二十四楼。” 老警察的眼神是一种被世事打磨过的锐利,他眯起眼睛看着秦淮:“你晓得他为什么要自杀嘛?” 秦淮摇了摇头,与他对视着:“我怎么会知道呢?” 年轻的警察估计是实在忍不住了,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推开了一点:“我再问一下哈,有什么情况要如实交代的。死者真的不是你推下去的?” 他想了想,对着面前的秦淮补充了一句:“你这个情况比较特殊,所以你不要有什么思想上的顾虑…如实交代的话,对你自己是有好处的…” 秦淮突然有些厌倦了,他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两个警察:“我没记错的话,法医的鉴伤报告三个工作日必须提交…这种可能涉及到刑事的鉴死,没有特殊情况的话24小时必须上报的,是吧?” 老警察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地打量着秦淮。年轻的警察有些惊讶:“你怎么晓得…” “所以,”秦淮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你们要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的话,可以等明天这个时候看法医的报告。是我推下去的,还是他自己掉下去的,一定会有痕迹的。这些肉眼看不出来的痕迹,法医可以看出来。” 他站起了身,声音平静:“要是没有别的事情的话,我可以走了吗?我的朋友还在医院里抢救,我非常担心他。” 在他即将走出这间问讯室的时候,秦淮突然想起来他在那里见过面前的这个老警察了。 “方警官,你七年前是不是在平安村派出所工作过?”秦淮将手搭在了门把手上,头也没回地问道。 老警察的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惊疑不定:“对,你认识我?” 秦淮回过头笑了笑:“不认识,大概是觉得您挺眼熟的。” 可是秦淮认识他,也还记得他。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他答应过安良,要一直往前看,不回头。 于是秦淮走下了派出所的台阶,走进了带着料峭的却也温暖的重庆春日阳光中。 秦淮打给安良的电话响了一下就被接了起来,对面的人声音拖得长长的:“哪个嘛…” 还有一句极轻的自言自语:“再不是秦淮我就真的要恼火了…这都第几个电话了…” 秦淮抿了抿嘴:“我是秦淮,我找安良。” 对面的声音立刻拔高了:“总算等到你电话了!我这里是二院的急诊科,你过来看你朋友吧!知道怎么走嘛?” 秦淮皱了皱眉:“他情况怎么样?”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不好说,你先过来我再和你详细说吧。” 像是心中被人坠了一块铅石投入了深海,秦淮猛然觉得透不过气来了。他站在派出所的门口剧烈地颤抖着:“别!我求求你告诉我,他人怎么样了?我现在就过来…” 电话那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不知道得有多缺心眼的大夫才能跟秦淮开这个玩笑:“你别着急嘛…不逗你了不逗你了,你朋友刚拍了片子,人没事儿,没伤到主要脏器,这时候在做深度缝合呢…你赶紧过来吧,他问我好几次你来了没有了…” 秦淮无声地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终于从一种紧绷的状态下回过神来:“麻烦你告诉他,我马上就到,谢谢医生。” “那老方,结案报告就这么写,你看看行吗?”年轻的警察将手里打印出来的报告递给了站在窗边的同事,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他咋还没走?我还以为他走了,跟谁打电话呢这是…” 被喊做老方的警察手里拿着一根烟,没有说话。他扫了一眼结案报告上的“无刑事嫌疑”,点了点头:“交上去吧。” “对了老方,刚才我还想问你呢…你认识这个叫…叫秦淮的?”年轻警察低头看了一眼报告,才记起来了秦淮的名字。 老方的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是被手里的烟呛的眼眶发红:“我记得他,我记得那个小娃儿…” 当年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吗? 第74章 冬去 秦淮到了二院急诊科门口的时候,正准备再给安良打个电话,就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小淮,这里!” 他回过头去看,宋平正站在墙角边抽烟,看见秦淮来了就将手里的烟蒂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走过来揽过秦淮的肩膀:“之俊在给安医生办住院手续,让我在这里等你。警察局那边没什么事儿吧?” 秦淮不知道要怎么说,他抿了抿嘴:“没什么事。安良怎么样了?” “刚才被推进去做深度缝合还有止血了,但是问题不大,只不过需要住上几天的院。”宋平和秦淮一起走到医院的电梯里:“你怎么样?” 秦淮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耳语一般,在电梯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也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我能有什么事?” “小淮你就别犟了,之俊很担心你。”宋平伸手在秦淮的后脖颈儿捏了一下,是个亲昵的捏小动物一样的姿势:“我说的不是身体上的伤…” “我真没事儿。”秦淮摇了摇头:“就是总给你和我师父添麻烦,我心里过意不去。” “什么时候和我们这么见外了?”宋平笑了笑,他笑起来是让人觉得很亲近的温和:“这么多年照顾你就是我和你师父的责任,什么叫添麻烦。” “谢谢宋哥。”秦淮先走出了电梯门:“安良在哪儿呢?” “之俊刚才给我说了病房号是207。不过,”宋平拉住了秦淮的手腕:“你先等一下。” 二院住院部的走廊是狭长的,暖融融的春日阳光也难以透进来半分。宋平背着光站在窗前,凝视着面前的秦淮。不知道为什么,秦淮觉得此刻的宋平在犹豫和挣扎。 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在宋平身上的两种情绪。 在秦淮眼里,宋平一直是温和的,从容的,果断的。他没有周之俊看上去那么冷厉,但是为人处事有的时候比周之俊要老练冷漠得多。宋平很少有犹豫和不知所措的时候,这是天性使然,也是环境所致:他所做的一切,不允许他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 秦淮知道宋平想要和自己说什么了。于是他索性不急着抽回自己的手腕:“好。” 宋平依旧在犹豫,像是在想要如何开口才不会让秦淮难过或者多心。他面前的这个少年看上去像是一棵沉默的白杨树,无动于衷的同时却脆弱而易折。 “宋哥,你是不是还是觉得,刘翰是我推下去的?” 秦淮的直白让宋平有一瞬间的错愕:“小淮…” 那种如影随形的厌倦感又弥漫上来了,让秦淮浑身上下都是一种隐隐约约的躁动不安和厌烦。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解释这个问题多久。剖心自证不是他的风格,那种“剖开肚子给你看我吃了几碗粉”对于秦淮而言更是荒唐。他相当习惯被误解,甚至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不愿意解释什么。 因为解释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这一点他从小就意识到了。 秦淮想起了小时候的这一瞬间,一种无言的自我厌弃就像是寻觅到了旧途的困兽,在他的心中默不作声地徘徊了起来。 他不能这样,不能继续想下去。秦淮死死地扣住了自己的手心,在一种钝痛中恢复了意识的清明:他答应过安良不会再困于从前的事情,那他就要说到做到。 他的神明只会赐给他一次机会,他不能以此来冒任何险。 “我已经和警察说了,让他们等法医的验尸报告。宋哥,你总不会觉得,法医那边也是我能买通的吧?”秦淮将自己的手腕从宋平的手里抽了回来:“我告诉过安良,刘翰是自己跳下去的。我能对任何人撒谎,甚至对你和我师父撒谎,但是我不可能再对安良撒谎了。愿不愿意相信是你们的事,但是现在我要进去看安良了。” 他的背影清瘦而萧肃,宋平徒然地伸手想要抓住秦淮:“小淮,你别生气…” 秦淮连头都没回,径直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医院尽头的窗子里透出一点温暖的光,是脆弱却又显眼的一道光。 秦淮朝着那道光走了过去。 病房里,安良躺在病床上正在跟床头边的周之俊说着话。 周之俊的手里还在削着半个苹果。这人不知道什么毛病,特别喜欢给躺在病床上的人削苹果吃。削又削不好,落到最后就剩下个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果肉。 秦淮一推门进去,就看见周之俊蠢蠢欲动地准备把手里那个果核喂给安良吃。他立刻出言阻止了这一幕惨剧的发生,以防安良被呛死了:“师父,你干什么呢!” 周之俊回过头来看见是秦淮,居然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自我感觉十分良好地向自己的徒弟邀功:“你来了?我准备给安医生喂个苹果吃…” “你别喂了,你留着自己吃。”秦淮没好气地走过去:“安良刚做完手术,怎么能吃这种东西。” 他转身看着病床上的安良的时候,语气放温柔了许多:“你怎么样?不好意思啊,派出所那边耽搁了一点时间…还疼么?” 安良听见秦淮看不上周之俊削的苹果,大约是觉得好笑,刚露出一点笑意就被腹部的伤口疼痛牵扯的笑容都变了样。他还要在秦淮面前逞强:“不疼了…” 秦淮坐在安良的床头,伸手握住了安良露在被子外面的一节皓白的手腕。他的声音轻得仿佛是一声叹息:“怎么可能不疼呢…受了伤哪儿有不疼的道理?” 他无处触碰安良,只能摩挲着那露在外面的苍白的手腕。安良虽然是个男人,但是一直以来都过着安稳又精致的生活,什么时候受过这么重的伤呢? 一想到这样的伤还是在自己面前受的,秦淮觉得几乎要抑制不住心头那一阵蹿出来的邪火。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到那一把匕首当着他的面捅进安良身体里的样子。 连秦淮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刘翰没有选择跳下去的话。在二十四楼的阳台边,他是不是真的能忍住不将面前的人推下去。 世人都是肉体凡胎,被刀子刺到身体里就会觉得痛。可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原来眼看着刀子刺到爱人的身上,自己还要痛上许多倍。 秦淮握着安良的手腕,低下头擦了擦眼睛,却擦到了一手背的眼泪。 周之俊大约是看见秦淮在流眼泪了,却体贴的什么也没说。他握着手里那个被秦淮嫌弃的苹果:“小淮,我先去找你宋哥说个事儿,你陪一下安医生…我们晚点儿来看你们。” 秦淮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还是安良露出虚弱的一点笑意:“好,谢谢了。” 周之俊摆了摆手,临出门的时候用力按了一下秦淮的肩膀。 他走到病房外,看见正站在走廊里打电话的宋平:“怎么非要赶在今天…纪委的人已经去了吗?算了…先别通知他家里人,这边出了点问题…好,你先按我说的办…” 宋平看见从病房里出来的周之俊,冲他笑了一下,又皱着眉头对电话里的人道:“先挂了。” 周之俊走到他身边,将那个被秦淮嫌弃的苹果塞给了宋平:“吃。” 宋平摸了摸他的手背:“特意给我削的?谢谢啊。” 周之俊没说话,看着宋平一口下去就咬到了苹果核后才低声道:“刚才的电话是怎么回事?” 宋平怀疑地看了一眼手里的苹果,却还是回答了周之俊的问题:“纪委的人去四院了,已经到了。” 周之俊沉默了片刻,目光意味不明地落进身后的那扇门里:“怎么是今天?” “材料交上去审核之后纪委就应该会成立工作组,算时间也应该是这几天的工夫。但是安医生现在这个情况…只能说事情都赶到一块儿去了。”宋平摇了摇头:“他也是运气不好。” “韩建林知道这件事了吗?” “暂时应该还不知道,但是过了一个工作日就要通知家属,也瞒不了多久的。纪委那边的办事流程你是清楚的,尤其是…”宋平叹了一口气:“对方有确凿的证据…” 周之俊什么话也没说,他从宋平的手里拿过了那个苹果:“别吃了,我没削好。” 宋平知道他在掩饰什么,轻轻摸了摸周之俊的胳膊:“他咎由自取。” “我知道,我就是觉得安医生可怜。”周之俊将手里的苹果扔进了垃圾桶:“小淮也可怜。” 这世上人来人往的人潮汹涌,我们大概都是旁人眼中的可怜人。身不由己,命如浮萍的一生。 “你哭什么?”安良伸手擦了擦了秦淮的脸:“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爱哭了,之前我怎么就没注意到…” 腹部的伤口疼起来抽丝剥缕的,让安良每说一句话就要停下来喘一口气。 秦淮眼睛通红却还不愿意承认:“你都这个样子了,就别说话了…” 大概是要安良不说话比要他登天还难,这人生来就是活泼又好动的性子。秦淮不让他说话他偏要说:“我手机呢…我就说少了个什么东西…” 秦淮实在拿这人没办法,陪着他一起在床头柜边找了半天手机,就听到身后有人带着笑:“找手机呢?手机在我这。” 秦淮回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插着口袋走进来,手里还拿着安良的手机。 那年轻医生大约是和安良认识,自来熟地把手机递给秦淮:“你就是秦淮?” 安良靠在枕头上笑了笑:“你不给我我都忘了我手机还在你那…” 秦淮打量了眼前的人一眼,从声音里可以听出来这人就是接他电话的那个急诊科医生。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喜欢这个年轻的医生。 其实原因是多么的显而易见却又让人羞于启齿呢?秦淮看着面前的人:长得不错,性格也好,还是和安良一个职业。这样的人怎么看,都比他要适合安良的多。 如果安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呢?如果他发现面前的这个医生是更好的选择呢? 和面前的这个医生相比,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呢? 这些想法荒诞不羁却又来势汹汹,在秦淮的心里安营扎寨,催生出了他的惶恐与不安。 惶恐与不安让秦淮整个人都有点儿僵硬,他冲着那人一点头:“是我。” 年轻医生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他:“听病人之前的那个语气,我还以为他要找的是女朋友呢…” 秦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妄念让自己多心,他总觉得面前的人话里有话。 安良看了秦淮一眼,就知道面前的人在转动一些什么可笑的念头。 幼稚,好笑,却又让人觉得可爱,这就是他看此刻的秦淮的样子。那些秦淮曾经错过的少年时期的怦然心动,犹豫不决,患得患失,在他成年后却像是被回馈的礼物一样落到了他的身上。 安良朝着面前的医生伸出了手:“手机还我。” “行。”那个医生眨了眨眼睛:“对了,刚才还有个叫陈奇的打电话来了,我看他那个架势要是不告诉他你在哪,他能把我的祖宗十八代都骂进去。所以他估计一会儿就到…我叫白致,晚点巡房再来看你啊!” 说完他也不管安良要不要他看,想不想他看,挥了挥手就出去了。 等到白致的身影消失在了病房门口,安良才将脸上的一点笑意藏了起来,转头看着正在无事生非没事找事地给他收拾床头柜的秦淮:“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秦淮不看他,语气倒还是温柔的:“没事儿啊。” 安良心里冷笑一声,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把年纪了还要做出“哄吃醋的对象”这种小儿科的事情。他抬了抬手,因为全身上下疼得也就一只手能自由活动了:“过来。” 秦淮终于不摆弄手里那个纸巾盒了,他看着安良:“怎么了?” 安良想要支起身子坐一会儿,却实在碍于刚缝合好的腹部伤口限制了他的发挥。于是索性破罐子破摔,冲着秦淮伸出两只手:“给抱个一分钟的。” 秦淮看着安良,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突然俯下身来紧紧地搂住了安良,只是他俯身的动作太着急了,险些生生将安良压出了一声呻吟:“疼疼疼…” 秦淮慌张地起身,手足无措地去拿床头的水杯:“你…喝不喝水?我去给你倒点热水…” 安良的那一句“我不喝”卡在嗓子眼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这人已经慌张地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他垂下眼睛笑了笑,手心里还是秦淮身上的味道。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了秦淮的心跳。 秦淮拿着水杯到护士站问了一句水房的位置,还在心里盘算着晚上等周之俊来接班了,他能回家给安良做点儿什么好消化的吃的。 身后有人喊他的时候秦淮还觉得那个声音有些熟悉,一回头却连来者是谁都没看清,只觉得鼻梁上突然一阵剧痛。 秦淮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摸到了一手湿漉漉的暗红的血。 秦淮:这条命,苦过苦瓜 第75章 亲吻 剧痛让秦淮有一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这种纯粹的,生理意义上的疼痛,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这种疼痛几乎立刻激起了秦淮一点不那么好的回忆,让他整个人像是掉进了一条暗无天日的暗河,溺毙感覆盖了他的全部心智。 血流进了嘴里,是难以下咽的腥甜。秦淮想要还手,身体的本能让他无法容忍这种纯粹的疼痛。 在嗡嗡的脑鸣声中,他听见面前的人在拉扯着,还有人在喊另一个人的名字:“陈奇!你先别急着动手!” 陈奇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在排山倒海的疼痛中牵引出了一丝和安良的关联:这人是安良的朋友。 于是就像是暗河中的一块礁石,他紧紧地抓住了,浮出了水面喘了一口弥足珍贵的气。 面前的人是安良的朋友,他怎么能对安良的朋友动手呢? 秦淮后退了半步,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血迹。按压到伤口的时候一阵刺痛,这点刺痛化成了委屈,他抬眼看着面前被周文也死死拉住的陈奇:“你干什么?” 陈奇一看这人不仅不知悔改,还敢顶嘴,还敢质问自己,简直怒不可遏:“打的就是你!你把良良怎么了?” 秦淮头一回知道有口难辩居然是这么个意思:“我没有把安良怎么样…我就是去得太晚了…” 陈奇压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粗暴地将秦淮从面前推开:“我不和你说,我去看看我们良良。” 周文也跟在身后“哎”地喊了半天都没能让这个祖宗脚步停下来,他只能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秦淮,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体制内浸淫出的圆滑与妥帖在这么个乱七八糟的局面面前实在是不适用,于是周文也只能对着秦淮点了点头,追着陈奇进了安良的病房。 秦淮手里还拿着个保温杯,站在原地自嘲般地笑了笑:若是让周之俊和宋平知道他被人打了这样重的一拳还没还手,那两个人估计会笑他一辈子。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最原始的处理方法,才是他们这种人应该做的。他应该在陈奇不分青红皂白给他那一拳的下一秒就还手。 可是秦淮没有,因为那人是“安良的朋友”,他之所以对自己动手,也只是因为担心安良而已。 这样的认知让秦淮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根本没办法生气,他甚至因为安良有这样的好朋友而觉得欣慰。 他心里的安良那么好,所以才有这样真心相待的朋友。朋友是不以血缘情欲为牵绊的关系,脆弱又珍贵。能拥有陈奇这样莽撞却真实的朋友,是安良的幸运。 秦淮走进医院的卫生间,将脸上的血洗干净了之后,找护士接了一杯温水才慢慢地走回了病房里。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隐藏得够好的了,只要周文也和陈奇不说,安良就不会知道走廊里发生了什么。结果秦淮刚走进病房的一瞬间,安良就皱起了眉:“你的脸是怎么了?跟谁起冲突了?” 陈奇看上去心虚极了:“是我…” 安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打秦淮了?你打他干什么?” 事主自己默不作声地走了进来,弯腰给安良倒了一保温杯盖的热水递给他:“先喝点水。” “我不喝。”安良把秦淮的手推开,看着陈奇:“问你话呢,你怎么打人呢?” 还有一句话安良没敢说出口,他怕秦淮还了手。秦淮动手的样子他是见过的,陈奇平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一个大少爷,他可以不自量力地对秦淮动手,一拳下去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伤害。可是秦淮一旦还手的话,陈奇一定占不到什么便宜。 似乎看透了安良在担心什么,秦淮笑了笑,伸手扶着他坐了起来:“就是个误会,他以为你进医院是我打的。所以情急之下动了手很正常,没什么事。” 大约在他没进来之前,安良已经简略地告诉了面前的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了。此刻陈奇看上去既心虚又内疚,磨磨蹭蹭半天才对秦淮道:“对不起…” 秦淮正在给安良喂水的动作顿了一下,轻声道:“不要紧。” 他平时的面相是有些凶的,只是此刻低垂着眼睛看着臂弯里的人,对陈奇说话时连语气都变的温柔平和得不可思议。 世人先爱人,然后成神成佛无怨恨。 过了片刻,还是周文也清了清嗓子:“对了安总…你这个事情…要不要告诉叔叔阿姨?” 他的这一句话说出口,病房里就是一片尴尬的,让人无处遁行的沉默。 子女受伤这样大的事情,自然是应该要让父母知道。若是放在以前,不用周文也提醒,安良早已经在家庭群里哼哼唧唧半日来骗取他爸妈的关心了。 只是事到如今,安良才发现自己连一个理直气壮向父母撒娇的机会都没有了。 秦淮沉默了片刻,轻轻摸了摸安良的后背。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异样来:“我去喊护士来给你换药,马上就回来。” 安良伸出一只手把这人拽住:“换什么换,还剩大半瓶呢?你往哪儿跑?” 他拍了拍床沿:“老老实实坐下。” 秦淮约莫是怕安良在自己面前提及父母会觉得为难,自作聪明地找了这样蹩脚的理由想要回避片刻。安良久在医院工作,知道这时候把他放出去找护士来换药,护士能把秦淮的头都骂掉。 周文也的目光中意味不明:“安总,我觉得你还是告诉他们一声吧…总是瞒着也不是个办法…无论他们之前做了什么,自己的儿子受了伤住了院,总还是有权利知道的…” 他说的对,安良心里清楚。 秦淮从床头边拿过安良的手机递给了他,手指落在他的额头上像是一只颤颤巍巍的蝴蝶:“没事儿。” 然而出乎安良的意料,无论是打给他妈的电话,还是打给他爸的电话,都没有人接。 安院长日理万机的接不上电话也就算了,安老太太平时的手机铃声大得【猪三不小说网】|ZhuSanBu.Com|欢迎收藏,免费阅读全文!简直能把死人都吵醒,陈奇有一次在安良家的二楼睡觉,听见一楼安老太太的手机铃响还以为是地震警报。这会儿连她也接不上电话就太奇怪了。 安良皱了皱眉,将手机还给秦淮:“算了,我等会儿再告诉他们吧…有点困了,我先躺会。” 周文也点了点头,将探头探脑在那里挑毛病的陈奇拉到身边来:“那你先休息,我下了晚班之后再跟陈奇来看你。需不需要给你带什么东西?” 回答他的是秦淮,他摇了摇头:“不需要,安良要什么的话,我会给他准备好的。” 陈奇张了张嘴,大约是想反驳什么,却被周文也伸出一只手拉走了,隔着很远还能听到这个祖宗在说秦淮坏话的声音。 等到病房里重新安静了下来,秦淮正要去给安良拉上窗帘,却感觉手上一暖。 是安良牵住了他的手。 秦淮立刻就不动了,他轻轻回握住那只手,像是怕动作大了那只手的主人就会反悔似的:“怎么了?” “陪我待会儿吧…”安良的声音是长长的一声喟叹:“人来人往的,有点儿累了。” 夜幕已经慢慢地落下了,窗外是一片瑰丽的晚霞。黄昏时分的人看起来格外得柔和而脆弱,安良躺在那里有一种平静的疏离感,秦淮连大声说话都不敢,默不作声地在床沿边坐下了,将安良的手臂搂在了怀里。 这个姿势其实并不那么舒服,尤其对于秦淮而言。但是他却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心安与妥帖。 只有将面前这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才能确信安良仍旧在他的身边。 “陈奇打的那一下疼不疼?”安良的手指在秦淮的袖口旁无意识地转着圈儿,话说出口就像是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里溜进来的一道初春的晚风。 “不疼。”秦淮笑了笑:“没什么感觉,他也不是故意的。” “还逞强呢?”怀中的人冷笑了一声,细听下来声音里全是掩饰不住的心疼:“我看你嘴角都破了,还好创面不大不用消毒,否则嘴角一点红的别人还以为你吐血了…” 秦淮闻言也跟着笑了,是轻松的,没有负担的笑。安良还在和他开玩笑这一事实让他觉得亲近,也让他格外珍惜这种时刻。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让安良不愿意将这片刻的愉悦维持下去了。 安良瞟了他一眼:“在我面前不用这么一直小心翼翼的。” 自从秦淮开始重新追他之后,这个人就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讨好跟在安良身后,说话做事都是谨慎的。说他把安良当成祖宗供着都是轻了,凡人敬畏神明也不过如此。 安良看着医院里惨白的天花板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又不欠我什么了。” 他到底还是不忍心,还是不舍得看着喜欢的人受苦。秦淮竭尽全力地想要弥补对他的亏欠,十分的力气刚使出了三分就被安良叫了停:他实在是不想看见秦淮自己画地为牢,成了自己的心囚。 时间通过淡忘和麻木来让人们治愈一切。更何况他心中还有不能自控的爱意与温情。 秦淮声音里带了一点哽咽,将几个月前安良说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你今天真的吓死我了。” 太后怕了,秦淮此刻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如此。他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和慎微,想要保护安良的安全,为此夜夜寸步不离他家的楼下。 结果只是一错眼的工夫,只是阴差阳错的一句话,他就差一点失去了面前的这个人。 秦淮那如影随形的自弃与自厌以另一种方式在他的心中蜿蜒而上了:你做什么都做不好,连自己的爱人也保护不好… 在这种自厌下,还有隐隐约约的不可告人的另一层心念:艾萍当年带着他去算的那个命,也许占师说的是对的,他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要因为他的缘故而受尽这么多的人间苦楚。 天生的命硬,克不到自己,却克化着身边的亲近之人。这样的诅咒,其实比不得善终或是不得好死这样只针对秦淮一个人的诅咒,要难以接受得多了。 安良和他相处的时间久了,看着秦淮动一动眉眼就知道这人心里又在转什么念头。一种说不上是厌倦的疲惫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像秦淮这样这么爱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就好像所有的不幸都和他有关,这人都能从中抽丝剥茧地找到理由来责怪他自己。 “真是个祖宗,得片刻不停地哄着。”安良面无表情地想:“早知道这人性格这么别扭,当初还不如不爱他了。” 只是为时已晚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怎么不爱呢?好的坏的都是面前的这个活生生的人,他都得接着。 安良疼得没力气长篇大论地给秦淮做心理辅导了,他采取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冲着秦淮张开了双臂:“怎么看着你跟看着小孩儿似的…这么难哄,几分钟不哄又开始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是不是?过来,安医生抱抱你。” 安医生自己还是个伤员,只能用拥抱这样最寻常的,最妥帖的肢体接触的方式去驱逐秦淮心中那头识途的困兽。 也许终有一日这头困兽能够被从秦淮的心里彻底放逐,只是今日还没到那一日。 所谓的伤筋动骨一百天,治愈肉体上的伤痛尚且需要那么久,更何况治愈一个人的心呢? 秦淮眼眶通红,俯下身来抱着安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面前的人在经历了这一切后依然愿意分心分神地安慰他,哄着他,照顾着他。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喜欢得心口发颤的一个人啊? 秦淮潮湿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让安良不那么自在地动了动。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怀里的身体也是他心心念念的无比契合的那一具。抱得久了,安良居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漆黑的瞳仁转瞬不动地看着秦淮的脸。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那么久,久到最亲密的事情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秦淮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个眼神的意思。 他低下头,和安良的额头相抵,声音里是带着颤的,是小心翼翼的一句试探:“我能亲一下你吗?” 安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回答,就听见周之俊站在门口带着笑的声音:“你们俩能先等会儿吗?我们有事要和你们说。” 我会提名一些比较菜的东西:陈奇 第76章 烟花 什么如兄如父,什么恩重如山,此刻全不算作数了,秦淮只想把周之俊从门里给推出去。 他不情不愿地支起身子,看着走进来的周之俊和宋平:“师父,宋哥。” 安良抿了抿嘴,将脑子里一些不那么体面的旖旎念头全压了下去,做出一个正人君子应有的表情来:“你们来了?” 周之俊甩着手毫无负担地走了进来,宋平跟在他身后两只手上倒都提了一罐沉甸甸的东西:“小淮,过来接一下,我给安医生带了点能吃的东西。” 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打送礼人,秦淮磨磨蹭蹭走过去,手上接东西的速度倒是快。他打开两个罐子,看见里面是宋平给安良煲的一罐汤和一罐小米粥。 “想着安医生也不能吃什么不好消化的,所以拿着你周哥老家送过来的菌子做了个汤。”宋平笑了笑:“我可就做这一次,下次小淮你自己来。” 秦淮倒了一碗汤,自己先尝了尝味道才端给安良,闻言露出一点甚至说得上是高兴的神情:“知道了。” 下一次宋平想要自己做秦淮也不会让他做了,这做的什么东西,没滋没味的! 他把碗往安良面前凑了一点:“今天先将就吃,明天我给你做。” “要饭不嫌饭馊。”安良支起身子靠在床上,险些被伤口的隐痛牵出一声长长的呻吟:“谢谢宋哥。” 秦淮眼疾手快地扶住了面前这人的后背:“你靠在床上,动作小心一点。” 安良觉得自己有理由怀疑秦淮是在报复,报复他自己住院的时候安良对他从头到脚密不透风的管束。 宋平站在一旁笑了笑,大约是想摸出一包烟来却又惦记着是在病房里。于是手指动了动后还是忍住了,对秦淮道:“一会儿陪我下楼抽根烟吧,让你师父替你陪一会儿安医生。” 秦淮正在给安良喂汤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浓密的眼睫刚好能够掩藏一闪而过的情绪,像是密不透风的一扇窗:“好。” 他知道宋平是什么样的人,那么稳重的一个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按耐不住自己的一点烟瘾。更何况,和周之俊比起来,宋平的烟瘾几乎是等于没有。 他应该是有话要和自己说。 并且他要说的内容,也许会涉及到安良。 秦淮喂完了半碗汤,轻轻地摸了摸安良的手:“困不困?躺下睡一会儿好不好?” 安良觉得别扭极了,他再怎么身娇肉贵的也毕竟是个一米八几的男人,受了一点伤就被人这样照顾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于是他摇了摇头:“把我手机给我,我跟医院那边请个假。” 他先是给小黄打了个电话,话里话间的倒是没有说自己受伤了这回事,只说是重感冒,让小黄替他跟胡护士请几天的假。 不知道为什么,黄伟因在电话里有一点犹豫。他不是黏黏糊糊的性子,此刻却声音里都是迟疑:“安医生…你还好吧…” 安良觉得有点儿奇怪:“感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马医生最近在做精神疾病网络问诊的培训课,你这几天就先跟着他去帮帮忙,等我回来。” “好。”黄伟因停顿了片刻还是补充了一句:“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随时和我说,安医生。” 安良挂电话的时候只觉得黄伟因今天怎么这么婆妈,倒不像他了。 只是打给科室徐主任的电话半晌没人接,安良寻思今天是不是自己运气不好,打给谁都接不着电话。于是他只能给徐主任发了一条短信:“徐主任,我最近几天因为身体原因可能需要请一下假,请假单回医院补给行政。” 他还没等到徐主任的回复,秦淮就从他的手里把手机抽走了:“该说的人都说了,休息一会儿吧,总是看手机对你眼睛不好。” 安良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秦淮就自然而然地将他的手机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我陪宋哥下去抽根烟,顺便帮你买点东西带上来。你有什么需要的,先让我师父帮你办,好不好?” 周之俊正在水果篮里翻翻捡捡的,闻言侧过头冲着安良笑了一下:“安医生,吃不吃苹果?” 秦淮如临大敌:“他不吃!师父你让他歇会儿!” 不知道是不是安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他的伤催化了秦淮一些不一样的情绪。在这之前,秦淮对着他总是隐忍而又克制的,什么事都只听安良的意见,连提出异议都是温和的带着商榷的意味。就好像无论大小事,他都全凭安良自己做主。 可是在安良受伤之后,秦淮骨子里的控制欲终于后知后觉地被激发了出来。不知道是因为看见安良在自己面前受伤的代偿心理,还是对这人自我照顾能力的不信任,秦淮逐渐开始变得强势而又无微不至,恨不得时时刻刻让安良在自己的眼前寸步不离。就算不是在自己的眼前,也总得有他全身心信任的人照顾着安良,譬如周之俊和宋平。 安良自知理亏又心虚,他之前大言不惭地嘲笑着秦淮的草木皆兵,结果把自己变成了现在这幅动弹不得的德行,躺在床上什么道理都说不出口了。再加上他也有心纵容着秦淮,于是都随他去了。 掌控欲强一点就强一点吧,反正秦淮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知道了。 只要不出格,他愿意惯着秦淮这些性格里真实而不那么完美的小毛病。 秦淮摸了摸安良露在被单外面的手臂,交代了周之俊几句之后才跟着宋平走出了病房。 周之俊将手里的一个苹果拿起来又放下,估计是还记着秦淮的一句叮嘱,只能转而问安良:“安医生,吃不吃橙子?”安良笑了笑,周之俊和自己的徒弟一样,约莫是没有什么照顾生病在床的人的经验的,全部温情和关怀的主要体现方式就是投食。基本上等于人类对于大熊猫的喜爱,既珍惜又爱护,小心翼翼地不敢靠近,却总想着要给大熊猫喂点什么东西吃。 安良摇了摇头:“我这几天最好只能吃流食…周哥,我问你个事儿。” 周之俊将手里的水果刀放了下来,看着安良,眼睛里是敏锐的了然:“小淮的那件事儿?” 安良没想着与周之俊打太极,面前的人太聪明也太敏锐了,他现在疼的神智都不怎么清楚,没必要在周之俊面前班门弄斧:“他后面还会儿有事儿吗?派出所那边怎么说?” 周之俊拖了一把椅子在安良的面前坐了下来:“担心小淮?” “那肯定担心。”安良回答得干脆利落大大方方:“周哥别在这个时候取笑我了。” “我知道。”周之俊眉目之间的神色柔和了许多:“你放心,他应该没什么事了。法医那边的正式报告还没有提交上去,但是宋平在那里有认识的人…刘翰的下半身受伤比头部要严重得多…而且落地的距离也不太像是被人推下去的样子。法医那边的初步结案报告应该是自杀,和小淮没什么关系。” 安良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周之俊无疑是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可是在最初的释然和心安过去之后,内疚像是藤蔓一般不动声色地缠绕了上来。 安良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有一瞬间,是怀疑过秦淮的。 他怀疑过是秦淮将刘翰推了下去。 秦淮这样的人总会让人觉得,寻常的道德法律和普世价值并不能完全而彻底地约束他。安良一直都知道秦淮有着很强的自毁倾向,这种人格的人在特定的情况下会失去对于当下行为后果的判断,而选择伤害最大的那一种处理方式。 安良在看见秦淮从阳台回来的那一瞬间,曾经以为秦淮真的杀了人。 周之俊似乎知道安良在想什么,他沉默了片刻:“安医生,你那么想小淮,其实不怪你。” 后面的话似乎太难以启齿了,连周之俊这样人情世故无一不通的人都要斟酌许久才能慢慢地说出口:“这些话要是让小淮听到了也许会觉得寒心…但是他那么聪明,自己可能也能猜到个大概。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和宋平其实也怀疑过是他…杀了刘翰。虽然我们能理解他那么做的动机,但是小淮毕竟是…所以宋平还去问了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敢去问小淮,我怕他记恨我。”周之俊笑了笑,落在安良脸上的目光明亮:“安医生,你知道小淮说什么了吗?” 周之俊的声音分明不大,落在安良的耳朵里却像是天边盛开的那一朵烟花的呼啸声:“小淮告诉宋平…说他如果杀了人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但是他告诉你说刘翰是自己跳下去的,那就一定是实话。因为,”周之俊重复了一遍秦淮和宋平说的话:“‘我对谁都能撒谎,但是我不可能再对安良撒谎了’。小淮告诉宋平,他对你说的,一定就是事情的真相。现在法医报告出来了,看来也确实如此。” 周之俊笑了笑:“安医生,刘翰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小淮没有对你撒谎,你可以相信他。” 安良觉得心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不知道秦淮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自己,和周之俊,和宋平说那些话的。 他没有长篇大论地替自己辩解,即便知道身边最亲近的人对自己都还有疑虑,秦淮也只是选择了惯常的沉默。他似乎天生就不知道要如何为自己开口,命运加诸什么在他身上,这人都能默不作声地领受。 可是安良不想秦淮这样,他想让秦淮能够为自己开口,想让秦淮能够在他面前永远理直气壮而不是小心翼翼。 他希望秦淮能够成为一个纯粹而快乐的人,即使也许到那一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周之俊替安良倒了半杯温热的牛奶:“有的时候真的是要谢谢你,安医生。” 安良没有伸手接那杯牛奶,他的心里另有一桩事情化开了浓厚的疑云:“可是刘翰为什么要自杀呢?他是来报复…我爸的,怎么最后会自杀了呢?” 刘翰刺伤安良的那几刀就算被警察抓了也只不过是个故意伤害,坐一段时间的牢出来后还有的是时间给安良留下后半辈子的担惊受怕。报复未尽,怎么舍得去死? 听他提到安志平的名字,周之俊的脸色有些难看。但是他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让安良难以置信:“安医生,你父亲这个人…确实不是一个那么好的人。可是在刘翰的这件事情上,他应该是无辜的。刘翰不敢面对的,其实是他自己而已。他没有办法接受,他的儿子是自己害死的这个事实。” 周之俊讲故事的功力并不好,却也不至于开口千言离题万里。在他简略的叙述下,安良很快就明白了当年在酉阳,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明白了那些诡异的不合理之处,都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在自我保护地欺骗自己。 在精神病理学上,也有过自责太重,重到了当事人无法背负的地步便会转而寻求合理化的替罪羊以减轻无处不在的痛苦的先例。这些病人们会因此产生妄想和难以分辨的虚幻现实,严重的时候会活在自己所构想的世界里,并对脑海里自己赋予特定事物的解释深信不疑。 这是人类的大脑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我们不至于被悲伤和自责击垮。但是这样的病人会一直在虚幻与现实的分界线中挣扎,偶尔意识清明的时候,会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对于当下的环境节点更加无法接受。刘翰的自杀,应该就是虚幻与现实交界时的天光乍破,摧毁了他最后活下去的意志。刘翰的儿子是先天性的心房缺失,这种疾病的患儿即使是生活在富裕家庭中,医药费也是一笔不能忽视的巨大开销,更何况是刘翰这样的普通农村家庭呢? 在孩子出生的一年之后,刘翰的妻子就离开了家乡去打工,从此以后音讯全无。一个先天性心脏疾病的患儿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负担。安良曾经见过这样抛弃孩子的先例,他却无法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这一行径。 未切身地经历过他人的苦,怎么会知道人生的苦楚有多么难以背负呢? 然而刘翰大约是没有听村里人的劝告放弃这个孩子的,他与自己的父母一起拉扯着孩子长大,倒也有惊无险地长到了六岁。 五六年的好时候让他产生了一些妄想,也许自己的儿子真的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但是老天爷大概不会费神去眷顾普通人,随着患儿的长大,对于心肺功能的要求逐日提高,刘翰终于发现,自己先天性心房缺失的孩子也许真的没有办法长大成人了。 普通的凡人在亲情与爱意的催动下,也敢产生一些与天抗争的勇气。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刘翰将家中的地承包给了别人,带着孩子来了重庆。他一边靠做外卖员打工,一边带着自己的儿子在重庆市的医院里寻医问药。 安良知道,儿童先天性心房缺失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不治之症了。除非不计成本地保孩子一条命等到可以心脏修复或是移植的年纪,否则的话寻常的吃药打针几乎是无济于事的。 刘翰在漫长的等待和希望破灭的过程中大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等到家乡的父母也需要人照顾之后,他不得不带着孩子回了酉阳。 本来是一个毫无希望的未来,他的心已经逐渐接受了老天爷给他安排的命运。可是有一天,他却从自己在县医院当门卫的朋友那里听到:重庆市来了一个大专家,专门替人开刀治心脏病。 其实安志平主攻的根本就不是心外科,他在酉阳出的那一次飞刀也不是替那个人治心脏病。 可是普通老百姓怎么会知道呢?以讹传讹,终于催生了刘翰最后的一点痴心妄想。 我至今到了高考的日子,还会紧张…… 第77章 白致 刘翰去求安志平芋沿的时候,正好是安志平到酉阳的第一天。 安志平大约是身居高位的时间久了,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也忘记了底层的群众做起事来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当他在酉阳县人民医院的会诊大厅里看见刘翰的时候,应该是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的。 除此之外大约还有心虚和害怕:毕竟他来酉阳做的这件事,是不能被人知道的事。若是闹得大了传了出去,不仅他自己要倒霉,恐怕来做这个手术的那一位也不会落得什么好处。 这就是要了安志平的性命了:秦石汉突然死了之后,他的许多关系也应声断了。费了这么久的工夫才搭上的这条线,安志平倍加珍惜。 这点紧张与不安催生了安志平对于刘翰的不懂事的厌恶,他很快让助手把人轰走了。 换做常人,被轰走了之后就会断了这样的念想,至少安志平是这么觉得的,条条大路走罗马,世界上的医生那么多,没必要指望着一个人。 可是他低估了刘翰的决心,和寻常人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迸发出来的勇气。 谁不知道去北京上海能找到最好的医生呢?可是刘翰连再来一次重庆都负担不起了。为了掩人耳目才去酉阳的安志平,在他眼里就是大城市来的专家,不啻于神明天降。 所以他必须要抓住这唯一的希望和机会,即使安志平拒绝了他一次。 刘翰异想天开地觉得,也许重庆来的那个医生看见自己儿子的样子,就会心软了,就会替他做这个手术。医者仁心,故事里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所以第二次去的时候,刘翰带上了自己的儿子。那个从出生开始,除了看病,就没有离开过村落的孩子。 这一次他去的不赶巧,县医院的护士告诉他,安志平正在给人做手术,让他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在大厅里等一等。 等就等吧,刘翰疲惫地靠在了医院大厅的椅子里,这里还有空调吹,也挺好的。 他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在乎这几十分钟。 兴许是空调的暖意太盛了,许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的刘翰开始觉得困意浓重到了无法抵挡的地步。他甚至来不及交代身边的儿子一句,就靠在医院的长板椅上睡着了。 农村里来的小孩子懵懂而不知世事,到了县城里只觉得新鲜。刘翰的儿子在父亲睡着了之后,一个人想要穿过马路去对面的商品街看一看。 这一回,刘翰没能抓住自己的儿子。 他的儿子被送回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小孩子横穿马路的时候被一辆渣土车卷进了车轮底下,下半身血是血肉是肉的混在了一起分不清楚。 刘翰被护士叫醒的时候,一睁眼,就看见了这样的一幕。 他疯遇訁遇訁了一样地想要喊护士去找安志平那个“专家”,找他此行的目的,让他来救一救自己的儿子。急诊室里的大夫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例行抢救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理他。 孩子太小了,被卷进车轮底下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急诊室的大夫们撤了设备之后,刘翰还在四层楼的县医院里上下奔跑着要找那个专家,让他来救自己的儿子。 最后他是被医院的门卫和保安一起按下来的。当班的门卫是他的那个朋友,嘬着牙让刘翰不要再闹了,“大专家,哪里能管你这样的小事哦!我喊你来碰碰语气,小娃儿没的那个命…” 他儿子的死,最终只是他人眼里的一件小事。 刘翰颓然坐在了他儿子蒙着白布的尸体边,许久都没有动弹。 护士站的护士可怜他,让他在床边坐一会儿:“到时候殡仪馆的人来了你再回去吧。” 刘翰没有听见她的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儿子的身上,片刻不离。 浓重的自责比悲伤还要来势汹汹,他觉得自己简直没用极了,怎么就能在大厅里睡着让自己的儿子一个人跑出去呢?他怎么配当一个父亲呢? 他是要来这里救自己儿子的一条性命的,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他在自己儿子的尸体边不知道坐了多久,才听到身后的走廊里有响动。有人在喊:“安主任,做好了?” 医院里面有自己的忌讳,手术结束了绝不会说“完了”,“结束了”,而是一定会说“好了”。听声音,安志平给别人做的那一台手术已经结束了。 “好了。”安志平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怎么回事?怎么这么闹?” 身边便有助手去问急诊科的护士发生了什么,再鹦鹉学舌似的传话给安志平听。安志平大约是吃惊的:“就是上次下跪的那个人?他儿子刚才出车祸死了?” 身边有人应和,安志平似乎是摇了摇头,很感慨的样子:“儿子生病就已经够磨人的咯…我儿子要是这样我都不敢想的…” 于是便有见机的人立刻道:“小安医生那么优秀的,安院长福气好,有个好儿子哦…” 人群簇拥着安志平走远了,带着笑声和谈话声走远了,没有人进来看一眼坐在地上的刘翰。 等到走廊里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刘翰才慢慢地抬起了头来,双眼通红。 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态究竟是怎么转变的:内疚与悲伤被化成了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恨意,他怨恨地想,如果安志平肯早一点见他的儿子的话,他怎么会在今天带着孩子来医院呢?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的儿子也不会遇上那辆渣土车。 人心中的恨意是没有道理的,全看苦主自己的想法。这些畸形的恨意一旦旁枝斜逸地长了出来,就会肆虐地抢夺人心中所有的养分。让一颗心不见光,不见阳,永远在地下偏执地发烂腐朽。 渣土车的司机和刘翰是一个镇上的人,遇到这样大的事也慌得不成了人形。刘翰在派出所里见了他一面,物伤其类的痛感让他无法怨恨这个名义上杀了自己儿子的凶手。他们太相似了,都是在尘世中苦苦挣扎生路的普通人,甚至连孩子的年纪都差不多大。 其实仔细计较起来,在那一刻起,刘翰的爱恨就不再是寻常人能懂的了。他满腔的恨意总得要有个去处,无法记恨渣土车的司机,不敢去记恨自己,那便只能转换到安志平的身上。 旁人的那一句带着笑意的奉承“安院长福气好,有一个好儿子”落在刘翰的耳朵里,让他回想起来简直锥心刺骨地痛。 凭什么呢?在火化了儿子的尸体之后刘翰坐在田间地头想,凭什么人跟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的天差地别呢? 他的儿子死了,高高在上的人无动于衷见死不救后还能坐享天伦。人跟人之间的差别,竟然比人和牲畜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刘翰觉得安志平不配,他配不上医者仁心四个字,也配不上拥有自己没有了的儿子。 无处安放的恨意寻来寻去,最后落到了最无辜者的身上。 他大约是久困于清明与偏执之间,一步步地走上了从前从不敢想的道路。说不清是被恨意激出了潜藏已久的本性,还是被恨意催生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总之他在那一天,带着胸中冰冷的匕首与沸腾的恨意,走进了安良的家门。 从此以后一步错,步步错,人生再也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生的卑微如蝼蚁,死的也是稀里糊涂,这就是他漫长而又短暂的一生。 周之俊怕安良听了心里觉得难受,有意识地省略了许多细节,末了补充了一句:“这件事说到底和你没有关系,安医生不要太难受了。人已经死了,小淮也没事了…你别放在心上。” 安良其实并不知道,他要如何将这件事不放在心上。这世上有那么多事毫无道理可讲,书本上教育他们的道德法制全成了一场笑话。现实生活是被炖得稀里糊涂的一锅粥,对错从来没有明确的界限。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我们总爱问一句主角是好人还是坏人,长大了之后才知道,真实的人性是没有好坏之分的。 盖棺而定论,是因为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在变化,直到死才能着眼于自己完整的一生。 安良叹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时刻分外地想见一见秦淮:“秦淮呢?怎么还没回来?” 周之俊看了一眼安良还剩下大半瓶的点滴:“我下楼去看看?” “好。”安良没有推辞:“让他快点儿回来,我有话要和他说。” 其实是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的,他只是想见一见那个人。 周之俊走了还不到五分钟,门口就有悉悉簌簌的动静。安良本来眼睛都快闭上了,听见动静还是扭头看着门口:“秦淮…” 结果大剌剌推门而入的人不是秦淮,是还没来得及脱下白大褂的白致。 安良有点儿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同行:“白医生,什么事?晚上查房不是查过了吗?” 白致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半点儿没拿自己当外人:“找秦淮啊?他是你什么人啊?什么好朋友这么片刻都不能分开的?” 安良对自来熟的人没什么脾气,他本身也并不喜欢性子太严肃的人,于是索性笑了笑:“不是来查房的啊?” “我就是来看看你。”白致拖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头,打量了安良一眼:“感觉怎么样?你的伤口还是我缝的呢,特意给你仔细缝的,怕留疤了。” 平心而论,白致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是那种最符合少女幻想标准的清俊而干净的医生长相。只是配上他此刻贱兮兮的语气和表情,实在是有点儿违和。 安良有点拿不准这人是来干嘛的了,于是小心谨慎道:“那谢谢你啊。不过我也不是小姑娘,好不好看的真无所谓。” 白致似笑非笑地又看了他一眼,突然道:“那个秦淮…是你对象吗?” “盖棺而定论,是因为人生在世的每一天都在变化,直到死才能着眼于自己完整的一生。”这句话化自《黑格尔:精神世界的掠影》一书。 第78章 运气 安良没吭声,抬眼看了一眼白致。他就算脾气再好,此刻也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是有点儿没边界感了。 更何况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定义和秦淮现在的这个关系。 不可能喜欢别人了,心里眼里全是一个人。但是你要真说秦淮是他的对象,那你也得先通知秦淮一声他转正了可以继续拎包上岗了。 于是安良索性避开了这个问题,声音里都是懒洋洋的:“你问这个干嘛啊…跟我的病情有关系吗?” 安良的眼睛生得很好看,不正经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是漫不经心的神气:“医患关系不该是这样的,注意你对患者的态度。” 白致被安良呛了一句也没生气,笑眯眯地翻了翻安良床头的建档卡:“你还要住五天的院,大后天伤口拆线,我刚跟主任说了,到时候我来给你拆线。” 安良不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了,他隐约有点儿猜到了白致的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问了白致一句:“你大后天是白班?” 医学院刚毕业的研究生总是黑白两班来回倒,这点安良在早几年曾经深受其苦。按照白致的排班规律,他稍微推算一下就能算出来。 “是。”白致把建档卡放回了抽屉里,眉眼之间还带着笑:“这么关心我呢?” “我白天要吃饭,还要说话。等会儿护士长来了我让她给我安排个晚班的医生拆了就行了。”安良笑了笑,语气却没有那么热络了:“就不麻烦白医生了。” 他猜到了一点白致的意思,索性把话说的更绝情了一点。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他的生活里千头万绪的都是麻烦,安良实在没心思再应付一段复杂的关系。 另一方面还是因为秦淮。白致第一次进他病房门的时候,秦淮也在场。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像是在小动物伸出了小爪子在安良心上轻轻挠了一下,是让人觉得酸涩的小心翼翼和试探。安良不愿意再让这个人难受了,哪怕是虚惊一场也不行。 所以他近乎于直截了当地拒绝了白致的暗示。 闻言白致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这人估计平时也是个情场上战无不胜的主儿,被安良不轻不重地拿话一挡才觉得奇怪了:“这么直接啊?对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白致约莫是觉得不应该啊,从来没有这么挫败过,于是便缠着安良不撒手:“这才哪儿跟哪儿啊?我这人其实挺优秀的,安医生再了解了解看看呗…” 安良不胜其烦,他不是没见过白致这种直接而炙热的人,从前的安良也很喜欢跟这种人有来有回地纠缠。只是如今不知道是不是秦淮让他转了性儿,再面对这样的人,安良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朋友,我这肚子上还豁拉个口子呢,你别逗我玩儿了行吗…行行好,放过我,让我安心休息。” 白致这点不管不顾的疯劲儿要是让秦淮看到了,不知道那个小孩儿心里又要怎么别扭。秦淮现在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儿,没事就喜欢自己和自己过不去,连爱人的时候都是懵懵懂懂不得章法的。安良才把人哄了个七七八八,实在不想再来一遍。 天地良心,他身边的小疯子有秦淮一个就够了。他住的地方这是重庆的公立医院,安良不想把自己的生活变成飞越疯人院。 白致抿了抿嘴:“连个机会都不给我?是因为那个秦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他呢?” 安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抱着让白致早死早投胎的想法点了点头:“是,我特别喜欢他。” 他的本意也就是趁着秦淮不在的时候嘴上过过瘾罢了,喜欢是不假的,只是要让安良当着秦淮的面把这一份喜欢宣之于口,他还是做不到。 过去的事情总不好那么全然被忘记,时间和火候都还不够。这个时候宣之于口的浓烈爱意反而会成为两个人的负担。 人是管不住自己的心意的,可是总还能管住自己的口。 白致闻言露出一个并不那么明显的灰心丧气的表情,声音的尾调也拖长了:“这样啊…” 就在安良以为他会知情识趣地放弃的时候,这人声音里的尾调又抬了上去:“那我是不是得更努力一点才行了?” 安良觉得自己一口气喘不过来差点把自己活活呛死。 他有气无力地伸手指了指病房门口:“病人要休息了,请白医生先出去吧。” 白致倒也没有坚持,走的时候眉飞色舞的好像有什么大病:“那我明天再来看你啊!” 安良连句话都懒得说,挥了挥手表示朕知道了爱卿退下吧。 还没等他闭目养神一分钟,病房的门又被人推开了。 只是这回进来的人换成了他想见到的人,秦淮手里拎着一床小小的毛绒毯:“安良?” 安良心里想还好还好有惊无险,秦淮没听见自己之前和白致的那段对话。要是那一句“我特别喜欢他”落进了秦淮的耳朵里,安良就觉得还不如把自己闷死算了。 “周哥他们呢?”安良从床上坐直了一点:“怎么没跟你一起上来?” 秦淮眼疾手快地过来伸手搭了安良的胳膊一把:“慢一点…纹身们店里有点事儿,得周哥亲自回去一趟…他们明天早上再来看你,好不好?” 安良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他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住个院而已没必要兴师动众的:“店里出什么事儿了?要不要紧,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秦淮笑了笑,手指从安良的胳膊上滑了下来,与这人十指交握:“不是什么大事儿…之前的一个客人惹了点事在身上,求周哥他们帮个忙…我不回去,现在没什么比你更要紧的事儿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的自然而然,脸上的神色都没什么变化,落在了安良的耳朵里可真是春日里次第开放的灼灼桃花了。他费了点功夫才把声音稳住了,选了一个不那么旖旎的话题:“周哥看上去也不是什么…缺钱的人,纹身店那么辛苦,怎么一直在开?” 这句话问的其实很委婉了,安良之前以为周之俊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纹身师。后面接触的深了才发现,纹身店其实更像是周之俊的一个副业,并不指望着它赚什么钱。 秦淮知道安良没有说出口的那一层意思,他轻轻摩挲着安良的手背:“这是他的第一个店,也是他…他名义上的生意,肯定舍不得不开的。不靠这个赚钱,也就没什么压力,就当是兴趣了。” 更多的话秦淮没有说出口,他不愿意对安良说:周之俊的有一些生意并不那么上的了台面,那一部分的营生秦淮不想沾手,周之俊也不愿意让他接触。所以这一个干干净净的纹身店,是他留给秦淮的一道保障和一条退路。 安良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来缓解刚才心跳如雷的尴尬,并不是当真那么关心周之俊的事业发展。他半靠在床头,连声音都是懒洋洋的:“你什么时候上来的?” 秦淮没说话,笑着摸了摸安良的手臂。 天已经完全黑了,病房里的白炽灯被秦淮关了,只留下了床头柜上一盏小小的,温黄的阅读灯。像是一只发着光的小南瓜,让人的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秦淮进门的时候脱了身上的大衣,衬衫上是温暖的体温,像是环绕着他的一池热水,安良觉得腹部伤口的隐痛都变得迟钝了起来,让他整个人都舒服极了。 “我刚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安良万万没想到,此刻居然是秦淮先倒打一耙。 “什么问题?”他的思维也跟着变得迟钝了,秦淮的话说出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抬眼看着身边的人:“你问我什么了?” 秦淮脸上是一种不明显的笑意,好像是学艺多年的人第一次登台那样,胸有成竹却又难掩紧张:“在周哥进来的时候,我问你的那句话。” 安良想起来了,脸立刻就跟着红了。 周之俊进门之前,秦淮正俯身低头看着他,问他:“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安良当时是怎么想的来着?在这样静谧的氛围下,有的是时间给他回忆那一幕。安良慢慢地想了起来,他当时是想要点头的。 像是吃准了安良的一点犹豫和心软似的,秦淮又追问了一句同样的话:“我能亲你一下吗?” 唇齿不听心的使唤,自我约束全见了鬼去,话到嘴边成了咽不下去的一句好啊。 那一句“好啊”一说出口,安良就自暴自弃地闭上了眼睛。 秦淮低下了头,吐息是安良熟悉的味道。他曾如久渴的旅人一般,无数次地寻觅那一处水源。 只是秦淮这一回却和他额头相抵地犹豫了许久,最后落到安良嘴唇上的那一下亲吻如同屋檐下的一滴雨,转瞬即逝。 安良有一些不理解地睁开了眼睛。 秦淮靠在他的颈边,声音里是一种奇异的满足:“谢谢你。” 这个吻不带着占有和情欲,大约只剩下了温情和珍惜。 秦淮其实是听到了安良对白致说的那句话的。 周之俊和宋平回去了之后,他一个人走回了安良病房的那一层楼。约莫是还在犹豫着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安良,尤其是当宋平告诉了他安志平的事情之后。 病床上的安良联系不上父母的时候应该还不知道,安志平此刻已经在纪委的审问室里待了一下午了。 安志平是被自己的下属举报的,举报的人是安良他们精神科的主任徐一民。 徐一民找宋平要的举报材料,秦淮心里是清楚的。他自己做不出来再去举报安良父亲的事,就将选择权和处决权全转手让给了别人。 罪行的确是应该被惩处的,但是秦淮也明白,这是他和安良之间最后的岌岌可危的一丝情意。他不能再亲手把这一线情谊给毁了。 可是为什么非要在今天呢?秦淮听宋平说完之后几乎觉得有些厌倦了,安良还躺在病床上,徐一民迫不及待地动了手,他要怎么和安良说这件事呢? 宋平和秦淮说完后,见他许久没说话,便将手里的烟头扔了:“要不还是我们去告诉安医生这件事吧?” 秦淮摇了摇头:“我去说。但是,”他抬眼看了看宋平:“不是今天。你等我找个合适的时候再告诉安良吧。” 宋平的眼睛在夜幕初降的时分看起来温柔而又平和:“好。” 秦淮上了楼之后,其实是在医院的走廊里踌躇了片刻的。 他怕自己掩饰不好自己的脸色,怕那个消息的余温未散,让安良从自己的神情里察觉出什么端倪来。 白致前半场话的热闹他没赶得上,安良的那一句“是,我特别喜欢他”却像是一声惊雷撞进了秦淮的耳朵里。 他在幽暗的,寂静的医院走廊中,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 他在听见那一句话的瞬间,是想要立刻冲进去的,他想让安良将这一句再重复一遍,重复百遍千遍。 他想要确认,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安良的这句话,说的是他。 怎么会这么好呢?秦淮站在走廊里回不过神来,怎么会好的这么让人难以置信呢? 巨大的狂喜退去之后,取而代之的就是一种温和的平静的喜悦。那种要不管不顾冲进安良的病房里的冲动消失了,秦淮太了解安良了,那个人嘴上总是别扭而又不耐烦,是因为他在用这样拙劣的方式来化解对于秦淮的一点残留的余怨。这个时候要是让安良知道了自己的这句话被当事人听见了,恐怕安良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自处好了。 秦淮于是停住了脚步,站在走廊的阴影中,像是一个获利的赌徒一般回味着那一句话,脸上的笑容连自己都没意识到是个什么样子。白致从安良病房里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并不那么好看。秦淮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不过那也不重要了,他带着一颗温情漫溢的心,走进了安良的病房里。 从天而降的好运气,他要紧紧地抓牢在自己的手里。 白致:重庆市比较著名的工具人。 PS:大约还有5-6章完结,这个故事会停留在这个夏天。 第79章 风中 二院作为重庆第二大的公立医院,在去年的时候得到了财政上的一笔拨款,难免变得比四院还要财大气粗了起来。具体表现在,单间病房的病床都能让人有可以翻身的地儿了。一张病床上半睡半躺着他们两个人,看上去倒也不拥挤。 秦淮半搂着他许久,看安良有些困了,便摸了摸怀里人的侧脸:“困不困?躺下睡吧?” 安良有些迷迷糊糊的,抓着秦淮的胳膊没撒手:“睡。” 他自己的眼睛半闭半睁的全然不管了,手上却还抓着个秦淮不放。秦淮怀抱着一点隐秘的期待,小心翼翼道:“想让我陪你睡吗?” 听见他的这一句话,安良倒是清醒了,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他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秦淮。黑暗中他的瞳仁明亮,像是一面镜子,能够倒映出面前人的许多心事来。 他许久地不说话,秦淮便以为自己会错了意思。他俯身又亲了一下安良的额头:“那我去旁边的椅子上靠会儿,你有事就叫我,好不好?” 他站起来要走,没成想落了一条袖子在安良手里被这人拽住了拉不动。安良说话的时候眼神都没看秦淮,似乎说出这些话来竟不是自己的想法似的:“你往哪儿走?就在这里睡。” 他腹部上新鲜缝合的伤口经不住翻身折腾,于是安良整个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像是刚被冲到岸上的海龟一样朝旁边平移了几厘米,给秦淮挪出巴掌大的地方,还慷慨大方地拍一拍身侧:“上来。” 秦淮的动作小心翼翼地不像是上床睡觉,像是在拆弹:“热不热?” 安良没说话,闭着眼睛往他身边瑟缩了一下,将自己扭成个甜甜圈似的别扭姿势:“睡吧,我困了。” 他其实清醒得很,耳边是熟悉已久的秦淮的心跳声,像是什么从小听到大的悠远的鼓点,牵出一缕让人心安的神韵来。 安良不敢看秦淮,也不敢再开口说话,怕那些藏不住的喜欢从眉梢眼角漏了一星半点出去,宣告了他的一败涂地。 秦淮将人往怀里拉了一点,轻声道:“晚安。” 大约是真的为了报复安良在自己住院时对他的管束,秦淮管束起安良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宋平做了一次病号饭后就被秦淮剥夺了继续做饭的权利,接下来安良住院的那几天,都是秦淮回家做好了饭再掐着点儿给他送来的。 虽然受的伤不如秦淮那么重,但是安良的这次住院格外折磨人:伤口在腹部,动作稍微大一点牵引起来就是一阵阵的隐痛,逼得这人只能躺在床上安心做一个生活上的三级残废。吃喝都是秦淮端到眼前的,若不是周之俊跟陈奇轮番在旁边看着,估计秦淮都恨不得给安良喂到嘴里去。 白致是在第五天下午来给安良拆线的。 彼时安良正在想着能不能趁秦淮不备让陈奇给自己带一杯星巴克到医院来,他工作的时候叮嘱住院的病人时条条框框那么多,轮到自己住院了就到处想办法钻政策的空子。 白致进来的时候,秦淮正坐在安良身边的沙发上改手稿:他太久不去纹身店工作了,周之俊怕他疏忽了画图的底子,就把自己的一些手稿分给他让他帮着修改描层上色。 “纹身不是一朝一夕的工夫,手上的东西几天不练就会露怯。”周之俊对秦淮道:“总得让安医生看得起你。” 见白致进来了,安良将手里的手机偷偷塞到了枕头下,白致身上的白大褂平白无故让他生出一点做贼心虚的情绪来。约等于安良高三毕业已经快十年了,看到高中老师打扮的人还是会整个人坐直了身子。“偷偷背着医生点外卖”这事对他来说,还是有一定的精神负担的。 白致显然会错了他的意思,笑得很隐晦:“哟,跟谁发微信呢?都不敢让我看见?” 他有意地将这话说得亲昵而暧昧,旁边的秦淮抬起眼来,不冷不热地看了一眼白致。 安良一看见他就头大,皱眉道:“白医生怎么来了?我不是跟分床护士说了等到明天再拆线吗?” 白致根本不把他的拒绝当回事,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人和之前的安良有点像:“我知道啊!不过我是你的接诊医生,你什么时候拆线我说了算…再说,我还能不知道你非得拖延到明天拆线是为了什么嘛?” 他笑眯眯地从托盘上取了剪刀:“那我就开始咯?” 安良没动弹,也顾不上此刻秦淮还在旁边了,他是真的有点不高兴了:“白医生,你这么来就没意思了,你总得尊重患者的意愿。” 白致拈了个酒精棉在镊子上,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淮:“怎么,因为他啊?” 安良生怕这人嘴上不把门,把自己那天说的那句“我特别喜欢他”给漏出来了,着急忙慌的就要起身:“跟他没什么关系…你别…” 秦淮本来坐在那里低着头改手稿,一条勾线勾勒了三四次都不满意,显然心思没在上面。此刻看安良想要坐起来,动作倒是比谁都快,立刻过来扶住他:“要坐起来吗?” 安良借了他的几分力坐直了身体,语气是难得的严肃:“白医生,咱们就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你得尊重患者自己的意愿。还有,”他看了一眼白致:“不要把别人扯进来,行吗?” 这话其实说得有点重了,但是安良别无选择:身边的秦淮嘴上不说什么,其实心里比谁都容易别扭。几分钟不看着,这人又能走进自己画地为牢的困境里去。安良非得一次次跟在他身后,把这人从囚笼的边缘拽回来不可。 若是在从前,面对白致这样近乎直接地表达好感的追求者,安良必然不会让人面子上那么难看。但是今天秦淮在这里,安良顾不上那么多了。 若是把话说的还有转圜余地,伤心的就是他身边的这个人了。 闻言白致也有片刻的黯然,他将那朵酒精棉在消毒酒精里拎起来放下去好几次:“知道了,不逗你玩儿了…你那伤口今天拆线是最好的,再耽搁下去可能吸收黏连了,到时候拆线就更疼了。把裤子脱了吧,上衣撩上去。” 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太有歧义了,安良本能地还想要拒绝。手背上却微微一暖,他低头去看,发现是秦淮轻轻按住了他的手。 旁若无人般,秦淮的目光落在安良的脸上,神情是一种带着笑意的温柔:“就今天拆吧,医生说的对。” 他压低了一点声音,拇指摩挲了一下安良的手背:“没关系。” 他是在安慰安良,是在用这种亲昵而隐晦的方式告诉他:自己没关系,也没有多想。 秦淮自始至终,都知道安良心里转动的每一个念头。 再扭捏下去也不像个样子了,安良叹了一口气,将自己的病号服掀到了小腹那里:“速战速决,谢谢白医生了。” 缝合线穿引在皮肉之间本该是让人觉得疼痛的,可是不知道是因为伤口已经逐渐愈合了的关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安良并没有感觉出预料中的那阵刺痛来。 也许是真的在愈合了吧,他想,碰到伤口的时候已经不痛了。 白致拆了线之后将剪刀扔回托盘里,取了个新的酒精棉用镊子夹了,小心翼翼地替安良擦拭了伤口后贴上了新的隔水绷带:“今天尽量不要沾水,可以稍微下床走动一会儿,不要超过十五分钟。” 这十五分钟是他和秦淮之间心照不宣的一个暗号,安良上次就是这么糊弄秦淮的。大约也是想到了往事,秦淮对安良温柔地笑了一下。 白致看着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动作,收拾完了托盘后突然也笑了:“安医生,看来你说的那句话是真的,你果然特别喜欢他。” 说罢这人也不管两个听众听完了是什么脸色,端着手里的托盘就施施然地往门外走:“今晚观察一晚,明天我导师要是放你出院你就能出院了。不过,”白致回过头冲着安良眨了眨眼:“还没结束哦,安医生。” 安良心如死灰地闭上了眼,心里想我的祖宗你可赶快从我的病房里消失吧。 一直等到白致的脚步声都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安良还是没好意思把眼睛睁开。白致最后一句“你果然特别喜欢他”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秦淮是傻子才听不出来他说的是自己。 太丢人了,安良闭着眼睛想,真的是太丢人了,他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么丢人的地步。 对自己的愤怒和对白致的恼火在他心里天人交战,吵得安良压根没听到秦淮的声音。一直到秦淮喊了他第三声他才回过神来:“啊?你说什么?” 秦淮的声音里是根本压不住的笑意:“你先把眼睛睁开,好不好?” 到了这个时候,安良也不能再当缩头乌龟了。他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睛,看着秦淮:“干嘛?” 分明是虚张声势的不耐烦和别扭,落在了秦淮的眼里却全成了一点说不出口的甜蜜和动容。他近乎强硬地抓住了安良的胳膊,逼着这人和自己对视:“白致说的那句话…” 安良横了他一眼,像是负隅顽抗的犯罪嫌疑人:“你不许重复!跟你没关…” “其实那一天我就听到了。”秦淮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说什么?”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听到了?你听到什么了?” 秦淮却并没有重复那一句话,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体贴了。他凝视着安良的眼睛:“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到了时候了。” 这章先吃口糖吧,下章再说下章的事儿 第80章 悲喜 安良知道秦淮要问自己什么。 甚至在秦淮开口之前,他就知道,终有一日自己要回答这个问题。 他没有办法在脑子里为这个问题的回答排演,因为不到这个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要说出怎么样的答案来。 秦淮分明是比安良要高一点的,此刻却半抬着头看着安良,是一个仰视的,将面前的人奉若神明的姿势:“可以吗?” 安良的手还被他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连带着整条胳膊都像是被浸在了温水里,动一动就是四肢百骸的筋酥骨软。世人之所以说身体是欺骗不了人的,大约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这一点缺陷就被造物主刻意地保留了下来。触觉和知觉绕过心脏通过神经元直达大脑,再由大脑支配着我们做出回应。口不对心,口是心非,欲拒还迎在直白而明显的身体反应面前都露了怯。 他喜欢和秦淮的肢体接触,这一点他没有办法否认。情欲并不是爱,可是爱里大概永远少不了这一味情欲。 安良的目光落到了他们交握的那只手上,声音低得像是一句不愿意宣之于口的呢喃:“可以。” 他在此刻,赋予了秦淮再问一次自己那个问题的权利。 秦淮用左手的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终于笑了:“安良,你能让我做你男朋友吗?” 周文也找到陈奇的时候,这人正在办公室里翘着脚吃杨梅。陈奇在自己家公司里挂了个闲职,每个礼拜在家待得无聊了就来这里巡视一圈,让众人都不明所以之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见周文也走进了他的办公室,陈奇的眼睛一亮:“你来得正好!刚摘下来的杨梅!人事的那几个小姑娘上周末去亲手摘的,给我留了一斤…你吃吃看。” 他献宝似的在面前的果盘里挑挑拣拣,才选了一颗最大最圆润的杨梅递给了周文也。 周文也简直拿面前的这个祖宗没办法,他接过杨梅却没吃,皱眉道:“祖宗,别吃了,安总家出事了。” 陈奇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秦淮那孙子又干什么了?他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安良摆明着偏袒秦淮,陈奇不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怕伤了安良的心。但是背地里丝毫不妨碍他对着秦淮这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提起他名字背后必然会带上“那孙子”这个定语来显示他对秦淮复杂的感情。 世人大多如此,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是朋友受委屈了就比自己受委屈还难受。 周文也摇了摇头:“这回跟秦淮还真没什么关系。安志平被纪委带走了,前天的事儿了。刚才我跟我政府的朋友一起去打球,他顺嘴提起来的。” 陈奇自己家里也有人在官场,比谁都清楚“被纪委带走了”这六个字背后意味着什么,慌得连声音都变了调:“良良知道了吗?安志平不是医生吗…他怎么会被…” “安良暂时还不知道,他医院里的那几个人应该也有意在瞒着他。”周文也把陈奇拎到面前来:“但是知道是早晚的事。这是大事,不能让安良通过别人嘴里知道。” 陈奇被周文也提溜着后脖颈儿,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这人:“那我们怎么办?良良还在住院…” 周文也手上拎着个人,思索了片刻:“你有秦淮的微信是吧?先打个电话给他,问问安良的情况。” 让陈奇给秦淮打电话简直就是要了他的命,陈奇扭捏了半天:“我不想跟他说话,我刚把人打完呢…你去问他。” 周文也估计想了一下也是这个道理,于是伸手找陈奇要手机:“那你把手机给我,我来问他。” 陈奇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了面前的这人,嘴里还在念念叨叨的:“安叔叔这事儿不会影响安良吧…纪委一般没有人举报不太会来查一个医院的院长,这是谁举报的…” 他自顾自说了半晌,面前的周文也却神情古怪地没有动弹。陈奇伸个脖子凑过去看:“怎么了?你怎么不给秦淮打电话呢?你是不是也不想跟他说话?那要不还是我来吧…” 最后几个字像是一个急刹车的滑板似的,被牢牢堵在了陈奇的唇齿之间。他顺着周文也的手看到了自己的微信界面。 周文也的声音很轻,全是犹豫和试探:“你这个备注…是什么意思啊?” 他说的是陈奇给自己微信名的备注:未来老公,后面还跟着一颗小爱心。 陈奇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哑口无言和生不如死。 秦淮的那句话说出口之后,在他们之间留下了不长不短的一段沉默。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约有许多人都已经入睡了。白天人潮汹涌的重庆此刻像是沉默的,会呼吸的一块顽石,安静地注视着这群还未入睡的人们,想要看清这人间的众生百态与喜怒哀乐。 安良莫名觉得,整座城市像是被连在了一台巨大的呼吸机上,心电图闪闪烁烁的,让人看不清自己未来的命运。 既然看不清楚未来,那就在当下顺心而行吧。我们无法规避所有的苦难和危险,可我们总有能力避开身不由己的不得已。 安良侧过脸看着秦淮,早在十几年前,自己的命运就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和面前这个人紧紧地绑定在了一起。也许这事件的开端并不那么温柔而体面,可是他们作为身在其中最不得已的两个人,却在竭尽全力地想要扭转局面。 爱意和仇恨,谁才能塑造我们? 负罪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而它衍生出的爱恋与恨意,我们更愿意称之为羁绊。 如果过往被千疮百孔地凿碎,是不是还有勇气与能力能够给自己和爱人一个完整的未来? 这些不变的疑问和命题围绕着我们的每一天,从没有十全十美的答案。 但是我们一生奋战,是为了不向黑暗的过往屈服。我们放弃一切,是为了得到虚无缥缈的希望。这是人类摒弃扭曲的爱恨和两败俱伤的复仇,生存下去的意义。 他长久地不说话,就能感觉到秦淮的手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像是随着主人的希望消逝的一点黯淡的星光。 即使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秦淮的心里也总是不确定的,他在害怕。大约是从来没有一点胜券在握的把握,他也从未将安良视若囊中之物。他所走的每一步,都在竭尽全力地向安良靠近,时刻都在向反复无常的命运祈祷,这一次他们不会再走上歧路。即便是这样战战兢兢地走着每一步,到了这种时候,秦淮却还是一点底气都没有。 安良在这样沉默的寂静中,反手握住了秦淮的手:“好啊。” 话音这么轻的两个字,说出口就被晚风吹散了,消失在山城的吐息之间。黑暗中他看不清秦淮的表情,伸手想要摸一摸面前人的脸,却只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人间的苦和甜奇妙地交织在了一起,让苦主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安良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觉得心中是一种久违的平静,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给予秦淮许可的这个机会。 无法说破,他们其实都一样。 陈奇许久地没说话,他整个人本来是半挂在周文也身上的,此刻不尴不尬的就要下来:“手机还我。” 周文也却将手里的手机举高了,让陈奇够不着。他本来就个子高手臂也长,矗立在那里的时候像是灯塔一般:“陈奇,你把话说清楚。” 陈奇从他的身上下来,往后退了一步,将手里的一颗杨梅揉捏出暗红的,甜蜜的汁水在指间:“我要说清楚什么?”杨梅的汁水黏腻,像是催生了他一点不管不顾的勇气:“你要我说清楚什么?你就想看着我丢人是不是?” 陈奇的声音本来永远是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上挑尾音的,大约是能让这人放在心上重视的人和事并不多。此刻却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软弱和犹豫:“我一直拿你当朋友…你就算对我没那个意思,也给我留点脸面行不行…” 他说完就着急忙慌地要走,手机还在周文也的手里也不要了。其实也不知道这不大的办公室里还有什么地方可以供他逃避,总不能像土拨鼠似的钻到洞里去。 他原地打转了两步,就被身后的周文也按住了肩膀无法动弹了。陈奇甚至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这人脸上的神色,就听见周文也的声音里带着笑:“只想拿我当朋友?” 陈奇回过头去,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意外之喜总是容易让人冲昏了头脑,忘记了当下身在何处今夕何夕。他保持着这个略微有些滑稽的姿势看着面前的周文也,风水轮流转,轮到了他来问这个问题:“你是什么意思?” 周文也的手顺着陈奇的肩膀慢慢地往下滑,像是小动物吐着温热的舌头。然后滑到了陈奇的手指那里,就停住不动了。 陈奇自诩的风月场上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本领此刻全见了鬼去,让他像是情窦初开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似的战战兢兢。他带着一点试探的心思想要去握住面前人的手,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仿佛是法海手里的金钟罩,势要将他打回原形。 周文也看了一眼手里陈奇的手机:“不是你的电话…你等一下。” 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手机,看见打来电话的是谁就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刚打完球…怎么又打电话来了…” 陈奇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角落的墙壁旁,揉着自己的手指。他的心跳得太快了,似乎下一秒就要从他的口里冲出来,然后不管不顾地把潜伏其中许久的爱意倾囊相授给周文也。 周文也接了电话之后说了几句脸色却慢慢地变了,最后他低声道:“行,我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没事,我们找机会跟他说。” 他挂了电话许久没说话,方才那微妙而旖旎的氛围转瞬间荡然无存了。陈奇心里觉得不好,自己的那点情绪也被他抛到了一边去,急切地抓住周文也的胳膊问他:“什么事?是不是良良家的事?” 周文也还是没说话,陈奇急了,推搡了一把面前的人:“你说话啊!” 周文也慢慢地转头看着他,灯光下这人的脸色难看到了可怕的地步。他伸手握住面前陈奇的手,手心冰凉:“安志平死了。” 现实生活不是荒诞无稽的电视剧,生死这样的事情在一瞬间会对人造成巨大的冲击力,难以置信是本能的反应。 陈奇往后退了一步,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安志平死了,刚刚没抢救过来。”周文也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这几句话:“在纪委的办公室避开摄像头自杀的。我朋友他们正在做…做调查,先给我透了个风。” 他抓住面前陈奇的手:“我们俩得去见安良一面了。” “现在吗?”陈奇整个人都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春夜的风太冷了还是因为害怕:“安良还在医院里…” 此时此刻周文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本来要陈奇的手机是为了什么,重新将这人的手机拿在了手里,翻到了秦淮的微信。 秦淮大约是已经睡着了,接电话的时候还带着一点鼻音:“陈奇?” “不是,我是周文也。”周文也说话的语速很快:“安良在你身边吗?” 秦淮约莫是犹豫了片刻,声音压得很低:“他睡着了。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还没等周文也回答,秦淮轻声道:“你等一下,我先去房间外面接电话吧。” 他轻手轻脚地从安良的身侧下床,俯身摸了一下安良的额头。月光下安良睡着的样子很平静,大约是秦淮的动作太轻了,他嘟哝了几声后翻了个身接着睡。 秦淮恋恋不舍的目光从他身上撤了回来,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医院病房外的走廊里。周文也和陈奇这么晚打电话给他,而不是打给了安良,不可能有什么好事。 他走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月光像是无声注视着人间的观众,看着众人走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安志平又出什么事了?”秦淮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全是厌倦和冷漠。 陈奇:我看我的这条命,苦过苦瓜 第81章 我的 “死了是什么意思?”这句话从秦淮嘴里问出来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甚至震惊于自己的漠不关心。 若是此刻有旁观者在一旁,大约是能将他的神情和周之俊联系在一起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其实是一类人。 宋平之前就总喜欢看着秦淮跟周之俊开玩笑:“小淮长得真像年轻时候的你。”其实论起五官来,他们并不如何相似,大概宋平透过秦淮的脸看到的,是年轻时周之俊倔强又冷漠的神情。 “死了就是死了,人没了,自杀了。”周文也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很急切:“现在是晚上,纪委那边的人还没来得及通知到家属和单位。但是明天早上天一亮,这件事就会立刻传出去…我跟陈奇明天上班之前会过来,把这件事告诉…” 秦淮的声音冷得就像碎冰盛在了盘子里,碰一碰都是叮当的响:“不用了。” 周文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什么不用了?你的意思是不用告诉安良?可是…” 秦淮往后靠了靠,靠在了医院冰凉的墙壁上。寻常人对医院这样的地方总是没有好感的,但是秦淮却喜欢这里的一切,无论是空气中终年不散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是惨白的没有活气的白炽灯。 在他小的时候,有很多个夜晚,他都渴望自己能被送进这样的地方。等到他长大了一点后,医院对于他的另一层意义就是他的爱人工作的地方。 爱人在的地方好像总有一些特殊,让人不自觉地带上了柔情的微光。 “我去告诉安良吧。”秦淮低声道:“他明天早上就出院了,出院之后我会带他回家,然后由我来告诉他。这种时候,他不需要那么多观众…” 周文也皱了皱眉,大概是迟疑了片刻才能将心里所想的话不那么尖锐地说出口:“秦淮…安志平已经死了,你就算对他还有恨意,也别报复在安良的身上了吧?” 月光下秦淮的脸像是被雕刻出来的无情无欲的一座雕塑,他挑了挑眉:“你什么意思?” 还不等周文也回答,秦淮自己就先替他作了答:“你是觉得我之所以要自己告诉安良,是为了享受那一瞬间报复的快意吗?你是安良的朋友,一些重话我不想对你说出口。那我就只跟你说一句吧,我从头至尾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 他这样自证时却也不觉得恼怒和厌倦,只是一种平静的,顺其自然的陈述。大约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面的人是安良的朋友,出发点都是为了安良。那他自己受一点被人怀疑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周文也不是陈奇,他不是那种脾气上来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的性子。听见秦淮这样说便低声道:“对不起啊…”秦淮揉了揉眉心:“这个时候就别说这个了。明天这件事安良就会知道,后续的葬礼还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不会少,先留着精力吧。”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太大了,但是秦淮比谁都清楚,这种时候情绪毫无作用,反而只会坏事。挂了周文也的电话后,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里是个什么感受。 要是放在一年以前,他听见安志平自杀的这个消息,大概是会觉得痛快的,甚至会笑出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法律无法审判的罪行,总有冥冥之中的因果报应来审判。 可是偏要在今天,非得在今天,秦淮疲倦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已经不在乎安志平的生死了,甚至连安志平和韩建林这两个人的存在都不太在乎了。 那些不堪的污秽的过往,在安良答应和他在一起的那一瞬间,如同海浪翻涌卷起了寂静流淌的暗河,将一切不那么美好的过去都洗刷得干干净净。连带着那些梦魇一样的面孔和声音,都被卷入了海底再不见天日。现实的幸福宏大而灿烂,那些剥皮削骨的痛楚都被遗忘,不配再占据一席之地。 可是偏偏是在今天,安志平死了。 秦淮没有想过,他的这一生中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瞬间,无比地希望安志平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他站在走廊的尽头太久了,久到夜班巡房的护士看了他一眼:“怎么回事,怎么不陪在家里人身边呢?” 一句“家里人”像是一道咒语,让秦淮的神魂都跟着归了位。他对着护士笑了笑:“谢谢,我去找我家属了。” 护士没察觉出异样来,挥了挥手:“快去吧,家属不能离人的。” 秦淮回到房间的时候,安良还在睡梦之中。睡梦中的安良大概才是真实的安良:天真而到了有点不谙世事的地步,没有任何的防备心,躺在那里像是一只毛绒绒的什么小动物。 秦淮站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心中是漫溢的,盛不住的脉脉温情。 他怕站久了安良突然睁眼会吓到他,就轻轻掀开被子准备躺进去。只是这样的动作还是太大了,安良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问他:“你去哪儿了?” 秦淮的动作有一霎那的僵硬,旋即将安良揽进了自己的怀里:“出去接了个电话,是不是吵醒你了?” “那倒没有…”安良往他怀里缩了缩,是个觉得冷的姿势:“出去也不穿外套啊…” 秦淮笑了笑,目光比语气更温柔:“已经是春天了,不那么冷了。快睡吧,明天就回家了。” 安良不知道有没有把这最后的一句话听进去,伸手搭在了秦淮的腰上,呼吸绵长而平静。 他的手机就那么放在了床头柜上,连个密码也没有,秦淮一碰屏幕就亮了,摆明了安良并不害怕别人查自己的手机。秦淮犹豫了片刻,突然想起来那一次他们在日料店吃饭的时候,安良的手机还是有密码的。 大概和他把自己的手机扔进了嘉陵江里是一个道理,安良撤销了手机上的指纹锁。他们都需要这样一些不动声色的细微的改变来给予对方继续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气。和过往割裂是伤筋动骨的疼痛,这一点秦淮比谁都清楚。 他犹豫了片刻,将安良亮着的手机屏幕倒扣在了床头柜上,再也没有去管它。 二院每天的出院时间办理都在早上八九点钟,安良睁眼的时候,身边的秦淮已经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床的。 这人这么多年来倒还是保持着警校学生的作息时间习惯,早上六点半就会雷打不动地醒,无论前一天晚上多晚才睡。安良刚跟他在一起的头几个月,每天早上睁眼就像是抓灰姑娘似的到处找人。 “醒了?”秦淮从外面端着热水瓶进来:“再躺会儿吧,我去给你倒洗脸水。” “什么玩意儿…”安良笑了一下就要下床:“感动中国伺候瘫痪在床的老父亲也不过如此了。我能自己来,没事儿的。” 他下床活动了一下关节,只觉得神清气爽哪哪儿都不疼了。这人一旦能自由活动就开始到处犯欠儿:“你饿不饿?我去食堂给我俩买点早饭?你想吃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淮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能的你吧…好好坐着,饭都给你买好了。一会儿我先带你回家,下午我师父他们会过来办出院手续。” 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从秦淮买的早餐里拿了袋牛奶放在嘴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二院早上不能办出院手续吗?” 秦淮给他倒了洗脸水,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一些古怪。 他很少有这样的别扭而又古怪的神色,安良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因为什么了,好不容易才把脸上的笑意藏好了:“早上去办多方便啊…正好白医生也在呢是不是…我还得去问问他我这个伤什么时候能…” 安良眼睁睁看着秦淮差点把手上的水盆给摔了。大概是忍了又忍,实在是不敢把内心的情绪表露出来,秦淮咬着牙道:“那也行…那我去喊他…” 这人眼看着就真的要出门去找白致,安良简直是怕了他了,赶紧伸手把他拉回来:“好了好了不逗你玩儿了,下午让周哥他们来办出院手续吧…反正他…” 他本来想说反正周之俊上次给秦淮也办了出入院手续,简直是熟能生巧。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不敢让秦淮再想起过去的那些事儿。 他欲盖弥彰地回头去摸自己的手机,想要借机把后半句话神不知鬼不觉地咽回去。结果摸到了手机之后安良倒是有点儿奇怪:“我手机怎么关机了…没电了?还说跟院里销假明天回去上班呢。” 秦淮给他拧毛巾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还是若无其事的神色:“回家再充电吧,医院里这一层没有借充电宝的地方。” “也行。”安良本来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件事,将手机扔到了病床上,朝着秦淮走了过去准备洗漱。 医院里病床上的床单永远是雪白的,手机落在上面的时候像是突然在这白茫茫的一片上撕裂开了一个黑洞,一个沉默的,却会呼吸的黑洞。 七八点的重庆街道上已经开始有了来往的汹涌的车群,像是怪物的血管里涌动着的一点流体,庞大而混沌。 安良洗漱完后吃了早餐秦淮就要带他下楼,安良有些怔愣:“这就走了?东西还没收拾呢?” 他住院了一个礼拜,陈奇和周之俊像是比赛似的给他添置东西,除湿机都带了两台来,没吃完的水果还放满了一整个小小的冰箱。看秦淮这个架势,这些东西是都不打算要了。 “不收拾了,缺什么回去再买吧。”秦淮笑了笑,一手拎包一手牵着安良:“这些东西都不带回去了。” “知道你有钱,有钱也不能这么造…”安良被他牵着往楼下走,话说到一半就没接着说下去了,他知道秦淮为什么一切东西都不要了。 是和那些不堪的血腥的过往有联系的东西,他要将这一切都丢弃在这间病房里。 于是安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好像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的累赘。 秦淮直接把车开回了自己家的楼下。安良住院住的久了,秦淮家也太久没有过来了,此刻倒有了一点到乡翻似烂柯人的感慨。 秦淮家没有沙发,安良要想瘫着只能去他的床上瘫着。他自己像个大爷似的在人家床上瘫了半晌了,秦淮才收拾完东西走进卧室,看见安良的样子就笑了:“累了?” “倒也不是累。”安良翻了个身给秦淮腾出了一点地方:“就是不想动…你家也没沙发…” “嗯。”秦淮在他身边坐下了:“宋哥那天还和我说起来房子的事情。等过一段时间,我们去看看房子吧?” 安良又翻了回来,整个人像是一只慵懒的水獭:“你要买房子啊?” 秦淮笑了笑,握住他的一只手:“我们买个新的房子,好不好?” 刘翰是在安良家自杀的,警察的警戒线撤了也才没多久,秦淮必然不可能让安良再住回那个房子里去。他现在的这套房子一个人住也还能将就,可是要和安良一起的话,就觉得有点不够用了。 说到底他还是不愿意委屈了安良,这人就该被干干净净地放在云端好好地照顾着,不该跟他一起挤在这样的老破小里生活。 安良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隔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手机还关着机呢,又懒得动弹,就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扔给了秦淮:“帮我充个电吧…得联系一下四院那边还有我爸妈…这都多少天了,怎么一个给我回话的都没有…” 秦淮握住了他抛给自己的手机,却没有动。 安良觉得有点奇怪,他让秦淮去做什么事,这人从来不耽搁。于是安良支起身子看着面前的人:“怎么了?” 他心中终于缓慢地升起了浓重的疑云,让他的声音都有点儿抖:“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秦淮在开口说话之前,先把人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他胳膊上用了极大的力气,让安良无法挣脱:“安良,有件事儿我得现在告诉你。” “什么事?”安良被他困在怀里,连说话都困难:“是不是…医院那边出了什么事儿了?我…被开除了…?” 像是有什么东西攉住了秦淮的心脏,让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怀里的人善良单纯而又无辜,连对着生活最坏的肖想也不过是被工作单位开除了这样相比较而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秦淮不知道要怎么把接下来要说的话开口告诉安良。 如果有选择,他情愿此刻和安良易地而处,情愿这是有关他自己的坏消息。 自己受苦总好过看爱人受苦,感同身受的痛苦却又不能替他承担,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 秦淮摇了摇头,手臂上又加了一点力气,像是怕怀里的人挣扎着逃跑似的:“安良,对不起…我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你说吧。”安良开口还是平静的语气,如果他整个人此刻不是在微微地颤抖的话,当真让人觉得他并没有把眼下的情况放在心上。 秦淮闭了闭眼:“前几天你父亲被纪委带走了…昨天,他在纪委的问讯室里自杀了。” 看了一点新增加的评论……好像大家对前几章的写作节奏有点建议……但是也不打算改了,倒不是长佩不让,是我懒惰而已哈哈哈哈~无缺憾不圆满(自我安慰 第82章 风衣 安良听完秦淮的这一句话后,第一反应是没有听明白面前人的意思。他愣愣的,连声音都是无处依托的茫然和迷惑:“你说什么…?” 把心掏出来切碎了也不过如此了,秦淮看着面前人的神情,觉得喉咙里的哽咽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他死死地抓着安良的胳膊,像是怕面前的人突然逃开一样:“你父亲,不在了…” 像是怕安良有什么反应似的,秦淮一寸都不敢松开面前的人:“安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在这里呢…我们可以解决的,你别害怕…” 最后几句话被他像是经文似的重复了许多遍,重复到最后连秦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的是什么了。怀里的人一直没有动弹,他开始害怕极了,往后退了一点想要借着光看清安良的表情。 在冷淡的,苍白的白炽灯光下,安良像是被一块冷玉雕成的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塑像。他垂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不那么明显的一道阴影,像是什么东西烧成灰之后的余烬。 安良开口的时候声音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秦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他很少这么叫秦淮的全名,在他嘴里这个名字总有的是百转千回的带着亲昵劲儿的昵称。这种被叫了全名的不安,让秦淮也跟着惶恐了起来:“我只知道你父亲违纪的事情…但是他应该是被同院的人检举的…人是前天被带走的,然后就…然后就…” 然后就怎么样了,那两个字秦淮说不出口来。 他对安志平的恨意是纯粹而浓烈的,这本该是大快人心的一桩事。可是一旦安良也涉及其中了,连秦淮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去说任何与此事有关的话。 为什么他们之间永远要隔着这样一堵高墙呢? 安良看着秦淮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就笑了:“我没有说你跟这件事有关的意思…你别紧张。” 他这个时候的一点笑容落在秦淮眼里简直就是心如刀绞一样的刺骨,他急着去抓安良的手:“你别这样…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行不行?” 事到如今,连秦淮自己也是刚刚意识到,他已经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这件事中看起来是多么的可疑了。若是说的难听一点,此刻的行为简直就是称得上一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 可是秦淮已经不在乎这一切了,他个人的情绪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步,眼中只有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他像是穷途末路者找寻方向一般,眼神片刻也不敢从安良的脸上移开。看见这人要缓慢地从床上站起来,就着急忙慌地伸手去拉他:“安良…” 安良的语气还是平静的,眼眶却已经红了。他站起来之后在原地微微摇晃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似的:“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秦淮的这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安良和他不一样,安良的生活一直以来都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的,除却秦淮给他造成的伤害之外,他几乎没有在这个世界里受过什么委屈。然而秦淮的生活经验足以让他意识到,安志平自杀这件事会对安良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他生前是安良他们医院的院长,无论安良是否知道,他的工作上都有自己的父亲作为庇护伞。如今安志平一死,首当其冲的就是安良的事业。 更别提亲生父亲自杀这件事对于寻常人来说会造成多大的心理冲击。 安良此刻什么也不说,这让秦淮的心里慌得不成样子。 “我现在回去…回去看看我妈…我衣服呢…”安良失魂落魄地在床边转了几圈,手足无措的像是不知道要先干什么才好。 秦淮觉得自己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他默不作声地伸手从衣架上拿起自己的外套递给安良,温声道:“春天风很大,你穿我的风衣吧。” 安良点了点头,伸手接过风衣的时候神色还是平静的,仿佛什么事也未曾发生。可是当秦淮将那件黑色风衣递到他手中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无法克制地蹲下了身。 好像那件风衣有千钧重。 秦淮见他蹲了下来,慌忙就要去搂安良的肩膀:“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话还没说完秦淮就沉默了,他手心下安良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安良将脸埋在了秦淮的风衣里,无声而剧烈地哭了出来。 “良良的父母家就在前面,你跟我一起上去吗?”陈奇将车停在了路边,侧过头问副驾驶的周文也。 “那肯定要和你一起上去的。”周文也解开安全带,准备起身下车。 陈奇却坐着没动,他揉着自己的手腕,没有抬眼看周文也:“安叔叔那个样子走的…你家里人会不会希望你避个嫌?” 周文也家中的人也是在交通局工作了许多年的老领导,这些官场上的人情世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人走茶凉只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陈奇不愿意让周文也掺合进来,大约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的缘故。 “心眼儿还挺多的。”周文也皱着眉头笑了一下,绕到陈奇的驾驶座那边去:“下来吧。” 陈奇开了车门,正想问问这人怎么有路不走非得绕到自己这里来挡着自己下车的路,就看见周文也背对着他却伸出了一只手:“还不走吗?” 陈奇抿了抿嘴,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文也的背影,在他第二声催促之前就伸手过去紧紧地握住了面前人的手。 安良曾经和他说过一句话,当时的陈奇尚且觉得不以为然,到了这种生离死别剧变的时候才又想起了安良的那句话:见过的爱太少了,多一点都是好的。 他说的其实没有错。 陈奇跟周文也站在安良父母家的门前敲了半天门才有人出来开门,却不是安老太太,而是他们家的住家阿姨。 新的住家阿姨没有见过陈奇和周文也,警惕道:“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陈奇还没来得及说话自报身份,就看见安老太太从住家阿姨的身后走了出来。她大约是许久没有睡过完整的觉,眼中的红血丝都连成了触目惊心的一片。 看见面前的人是陈奇和周文也,安老太太挤出了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好孩子,进来吧…” 她带着一点期待的眼神朝陈奇和周文也身后看,似乎想看看还有谁也跟着一起来了。可是没有看见她想要见到的那个人,安老太太的神情立刻更加低落了下去。 是一种让人看着心酸的希望落空的神情。 陈奇知道安老太太想要见到的人是谁,只能帮衬着打圆场:“良良刚刚出院…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我跟文也就先过来了…” 他被周文也从背后轻轻捣了一下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看见面前安老太太的脸色豁然变了:“良良住院了?” 安良蹲在地上许久,久到他觉得时间都好像在这一瞬间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停止了似的。胳膊中秦淮的风衣像是天然的一道屏障,将他和这个世界隔绝了开来。 在发展心理学中,熟悉的人身上的气味会是无形的一道保护墙,让我们在巨大而不可控制的动荡面前抓住仅存的一些熟悉感,从而像是水流湍急处的一条绳索,缓慢地将我们拉回到安全区去。 他手上的这件风衣,也许此刻就是汹涌暗河中的那条绳索。 安良不知道自己蹲在这里有多久,但是他却清晰地感知到了秦淮蹲在他的身边一直没有动过,手上还轻轻拍着安良的后背。他体贴地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只是想陪着安良而已。哪怕安良想在这里坐到地老天荒,身边的这个人也不会离开。 最后是安良自己缓慢地抬起了头,他的声音沙哑,一开口就是破碎不堪的哽咽:“我妈呢?” 秦淮见他抬头,几乎是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你…阿姨应该是昨天知道的消息,现在应该是在处理后续的各种事情…你想去看一看她吗?” 安良点了点头,站起身的时候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我应该去看看她的…再怎么说,我也是她的儿子…秦淮,对不起啊…” 秦淮完全没料到安良会在这种时候对自己说这一句对不起,他还维持着那个半搂着安良的姿势没有动:“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他几乎要自嘲地笑出来了,他也不知道自己金贵到了什么地步,还能让安良在这种时候还想着他,还要担心涉及到自己的父母会让秦淮想起从前的事。 安良竟然在这个时候,还想着秦淮的情绪。 秦淮看着面前的人,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他伸手想要摸一摸眼前的人,却发现自己颤抖得连手都抬不起来。 他不知道要怎么去照顾和爱面前的这个人了。 安良在秦淮家里转了几圈,什么东西也没拿,只拿着那一件风衣就要出门。他刚走了几步了就被秦淮拉了回来,秦淮握住了他的手没有松开:“我陪你过去吧。” 安良的目光没有焦点,像是落在半空中的星尘,从中可以窥见细碎的,微弱的光芒:“你不用陪我去,我自己去吧。” 今天有点短小……因为我在成都玩得太开心了我!我爱成都!!!下次补上,谢谢大家! 第83章 月光 秦淮对于他这一句话的反应几乎是超乎安良意料的激烈,他抓着安良的小臂没有松开,一字一句地问面前的人:“为什么不用我陪你去?我想陪你去。” 安良觉得自己的思维正在迟钝地转弯,像是笨重的一节老式火车:“我是回家看我妈…你跟着去,难道心里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知道是不是安良的错觉,秦淮听完这句话后却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声音一点点放松了下来,是惯常的温和而又体贴的语气:“我没关系。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想着我了,我陪你回家吧。” 他摸了摸安良的侧脸,摸到了冰凉的一片皮肤:“你这个样子也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去之后在楼下等你好不好?” 他不敢让安良离开自己的视线。现在的安良像是个没有灵魂和知觉的木偶,喜怒哀乐都被巨大的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震惊掩盖成了七零八落的一片荒原,让人摸不清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又或许错,此刻的安良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到。 安良几乎是在依循自己的本能,他的认知能力退化到了无知无觉的地步,点头的时候连秦淮在说什么都没听清:“那好。” 秦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从玄关柜上取了车钥匙,开门带着安良准备走。一直到上车,他都没有敢松开安良的胳膊哪怕一瞬间。 他第一次觉得,安良像是一只风筝,只要他一松手,就再也无法触碰到这只风筝了。 秦淮不敢松手。老天爷也好,命运也好,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欢他们两个人。人世间的苦自己咽下去了还不够,总还要让爱人也尝一尝这些苦不堪言的滋味。 陈奇一个以巧舌如簧舌灿莲花闻名于长辈之间的人,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不知所措张口结舌。他抓着安老太太的一只手,千万句安慰的话熙熙攘攘一哄而上地到了嘴边却又立刻作鸟兽散,他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不是什么小事,甚至安良的生日会相比较而言都还在可解决的范畴之内。这是切切实实有关生死阴阳两隔的大事,他说什么都不可能缓解眼下的气氛。 与此同时,陈奇还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不真实:人的生命怎么就那么脆弱呢? 与安良这种久在医院的人不同,在陈奇人生的前二十八年里见过的死亡屈指可数,还都是老年人顺其自然的生老病死。可是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先是秦淮自杀未遂,再是刘翰,再是安志平,这些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排着队地将生死这个议题拍到他们脸上,时刻提醒着陈奇,人的这一生能有多短暂。 安老太太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也没有停过,她的眼睛像是两口年久失修的古旧的水井,倒映出来的全是绝望和不知所措,还有浓烈的无法掩饰的悲伤。 “我一早就告诉他让他收敛…告诉他我们都要退休了,弄弄花草摄影也就安心了…可是你安叔叔他不干,他总是说…”安老太太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我们良良一个男娃儿在外面,以后用钱的地方多…总得给他留点什么下来…留来留去,怎么就连条命都没留住呢?” 她带着哭腔的最后一句话像是突然之间有了实质,对着陈奇和周文也的面门势不可挡地扑面而来。 是啊,留来留去,怎么就连条命都没留住呢? 这个问题陈奇不仅想问安志平,他也想问刘翰,他还想问许多人。一生碌碌,蝇营狗苟,在灰烬和碎金中扒出一条活路,怎么到头来就尘归尘土归土得这么迅速而突然呢? “你说良良前几天住的院,他是因为啥子住的院?”安老太太似乎是突然才想起来这件事的,她抓着陈奇的手不肯松开:“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他把良良怎么了…” 陈奇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安老太太说的“那个人”是秦淮。 他的不知所措落在了安老太太的眼里就成了犹豫和欺骗,她将陈奇的手用力地一抓,声音像是碎玻璃一样呕哑刺耳:“你们不用想着骗我…阿姨知道你们从小就关系好…良良跟那个人还在一起我也知道…你说这个孩子,他怎么就这么犟这么傻啊…” 这回陈奇不是无话可说了,他简直是深有共鸣。 到最后还是周文也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头,大约是看见了陈奇的为难和手足无措,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沉稳低沉:“韩阿姨,安良住院跟秦淮没什么关系。他是被…被安叔叔之前的病人误伤了才住的院,但是伤口不深,也不严重,已经快要完全恢复好了,您放心。” “志平之前的病人?什么病人啊?我怎么不知道…”安老太太抬起眼睛,目光中全是不解和惊疑。 周文也沉默了片刻,轻轻道:“是安叔叔…在酉阳的一个病人。” 他这一句话一说出口,安老太太就全明白了。 她在巨大的错愕后演变成了深切的绝望和悲痛,周文也和陈奇甚至已经听不清她混着泪混着血地在说什么了。 但是有一句话一直被安老太太重复着,在她捶胸顿足的间隙,像是阴毒的怨鬼一般破茧而出。 她说的是:“作孽啊!” 实在是作孽啊,周文也和陈奇想,一念之差的罪孽,怎么就葬送了那许多条性命呢? “到了。”秦淮将车停在了安良家的楼下,侧过头担忧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你可以自己一个人上去吗?” “不是一个人…”安良低声说了一句。 秦淮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他一样:“你说什么?对不起我没听清…” 安良转过头,甚至冲着他笑了一下:“我是说,我不是一个人回家的。陈奇和周文也应该已经上楼了,那是文也的车…” 他指了指停在秦淮前面的一辆车,不知为什么又重复了一遍:“不是一个人呢…” 秦淮在看到那两人的车的那一瞬间,才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他摸了摸安良的手背:“他们也来了那就好,否则的话,我是真的不放心你。” 陈奇和周文也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但是对安良是真的掏心掏肺的好。秦淮在这一刻,无比感激他们。 安良开了车门下车,趴在车窗边看着秦淮,迟疑了片刻才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不好?不过我不知道我要什么时候下来…” “好。”秦淮对着安良笑了一下,温和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的。” 等到安良走出去两步了,秦淮又轻声叫住了他:“安良。” 逆着光的人影像是黑玉刻出来的一尊雕塑,安良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了?” “我知道这时候说这句话可能会勾起你一些不那么好的回忆…”秦淮闭了闭眼睛:“可是我就还是想告诉你…安良,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停顿了一瞬间的工夫,他换了一句措辞,神情郑重:“我爱你。” 安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像是不受控制的一场春日的雨,温情脉脉又带着未散尽的冬日寒意。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冲着秦淮点了点头。 他知道的,他一直以来都知道。 秦淮说的那一句“不那么好的回忆”是说的上一次他生日那天。那天他也是在安良即将出门的时候叫住了他,说了同样的一句话。 事后安良曾经以为那只不过是秦淮自我安慰和自我合理化的一句欺骗,为此耿耿于怀自己的无知和愚蠢许久。 可是后来安良才知道,其实无论未来如何,秦淮那一次说那句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 就像他此刻一样的真心实意。 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对方所有难言的挣扎和反复无常。 等到安老太太的情绪平息了一点,陈奇才敢对着周文也使了个眼色。顾及着安老太太的情绪,这一个眼色使得仓促而又复杂。 可是周文也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陈奇的人了,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趁着陈奇半搂着安老太太安慰的时候就要出门去打电话。 陈奇是在让他通知安良这件事,让安良尽快过来。 在生与死的面前,还有什么大事呢?那些肮脏的,不堪的,琐碎的,悖论的罪孽和过往,都被更深重的苦难所替代。 我们大概永远也治愈不了创伤,唯有等待它被替代。至于替代物是更好还是更坏,也许只有老天爷会知道。 周文也刚走到门口准备掏出手机打电话,就看见面前的电梯门缓缓地打开了。他一抬眼就是目瞪口呆:“安良?” 安良身上还穿着秦淮的风衣,他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摇摇欲坠却又笔挺的一株松树:“嗯。” 周文也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你怎么样?” 他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安良和他父母家的门前,像是一道不可动摇的屏障:“你还好吗?” “我都知道了。”安良的声音很轻:“我没事,我妈呢?” “在屋里。”周文也看了他一眼:“不过情绪不是很好,你等会儿进去的时候注意点…我以为你跟秦淮回去了,正准备打电话给你…” 周文也侧过身让安良进家门:“秦淮呢?” “他在楼下,”安良低声道:“是他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算了…”周文也大概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先进去吧。” 他们两个人刚转过身,就都停住了话头。 玄关走廊的尽头,安老太太站在那里轻轻地颤抖着,即使隔着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也还能看清楚她身体的颤抖。 像是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安良一样,安老太太伸出了一只手,仿佛是隔着这段走廊要来握住自己儿子的手:“良良?” 安良在开口说话之前,将喉咙里那阵翻涌而生的哽咽生生咽了回去。大概悲伤积聚到一定浓度后,就会成为虚无缥缈的一种不真切的感受,这是人类本能的自我保护,不至于让悲伤冲垮了防洪堤。他点了点头:“是我。” 然后安良往前走了一步,叫了一声:“妈。” 安老太太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她抖得像是风中颤颤巍巍的一片落叶。陈奇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甚至都扶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安老太太一点点滑了下去,蹲坐到了地板上放声大哭。 周之俊的电话响了两声才接通,他似乎踩了一脚纹身的机器,那种如影随形的嗡嗡声消失了:“小淮?” “是我。”秦淮坐在车里揉了揉鼻梁:“安志平死了这件事你跟宋哥知道了吗?” 周之俊停顿了片刻,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你等一下,我开个公放。宋平,过来!” 宋平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又温和:“我跟你师父已经知道了。他被带走的那天…就多带了几支胰岛素走的…纪委那边因为是还没完全定罪,看管的没有那么严…那安医生知道了吗?他怎么样?” 秦淮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怎么可能没事…安志平虽然…但也毕竟是他的父亲…不过我打电话给你们是有别的事情要请你们帮忙。” “什么事?”周之俊问他:“小淮你说。” “还是安志平的事…”这个名字在他嘴里过了一遍就已经让秦淮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但他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他已经这样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平常的许多好朋友就都是陌生人了。后续还有医院的交接,以及葬礼墓地一堆的事情,我怕他们家就剩下韩建林和安良两个人不好办…安良的两个朋友虽然也有点门路,但是安志平这件事还是…会让很多人有顾忌…” 他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口,大约是连说出口都不忍心。没有人比秦淮更清楚,在树倒猢狲散,人走茶也凉之后,留下来的人要受到什么样的冷眼和嘲讽。安志平活着的时候,许多人也许是为了讨好他,连带着对安良也会恭恭敬敬不敢怠慢。即使在安志平那里受了什么气,多半也不敢对安良有分毫的迁怒。可是如今安志平死了,还是这样身败名裂地死,等于说从前在他这里受过气的人终于等来了扬眉吐气的这一天。人性中的劣根性让他们无所顾忌,甚至来不及去细想安良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没有什么比看见身居高位的人掉落云端更让人兴奋的了。 一想到安良可能会受到什么样的冷言冷语,秦淮就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揪着疼。 。御严御严。 天上的月光不该堕入这污浊的人间,没有人能够囚禁这一缕月光。 周之俊很快就理解了秦淮:“行,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会打好招呼…能帮他们办的事情,我都让宋平去办,好不好?小淮你别担心,会过去的。” 秦淮沉默了片刻:“谢谢师父,但是都别让安良知道。” 他不想让安良觉得有一丝亏欠于他。他为安良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他心甘情愿地当那一个托举着月光的人。 在成都的这几天我纵情地呼唤:“谢彬,你就是我的亲叔叔”,“叶婆婆,你就是我的亲婆婆”,“冯二孃,我尊敬的亲孃孃。” 第84章 长途 安良在殡仪馆看到自己的父亲的时候,有一瞬间甚至产生了不那么真实的失重感:他突然就不认识躺在那里的人是谁了。 他和自己父亲的最后一次对谈说不上来愉快,安志平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也还是咒骂。可是当安良站在他的遗体面前时,一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升了起来:如果当时就知道那是他们父子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他会不会更缓和一些,说话的时候不那么尖锐一些呢? 安良从小和自己的父母感情很好,这么多年来上学工作都在重庆,从来没有离开自己的父母太久。他一度以为,这样父母在侧无忧无虑的好日子还有许多年,他们还有漫长的后半生。 谁不曾做过日后孝敬照顾父母的梦呢?谁不曾想过要让自己的父母晚年只知道颐养天年呢? 可是安良注视着躺在花丛中的自己的父亲,事实像是落在他脸上的一记钝锤,让他在绵延不绝的痛苦中意识到:他们这一生的父子缘,也就到此为止了。 安良低着头,在周围亲戚的一片哀哀欲绝中只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茫然。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爱恨好像都不对,连悲伤都不应该显露于人前。 陈奇在默哀的队列中站在安良的身侧,穿着一身黑西装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的正经。他压低声音问安良:“我这几天忘了问你了…你爸的墓地你安排好了吗…我听文也说,等会火化了就要直接送去墓园安葬了?” 安良浑身剧烈地一震,突然抬起头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陈奇。 安志平走得太快了也太突然了,安老太太现在连吃饭喝水都得靠人照顾着,安良自己也没有任何处理丧事的经验。连殡仪馆这里都还是纪委的工作人员帮着送来的,他什么也不清楚。剩余的亲朋好友大概只有余力来走个悲伤的过场,却没有余力操持任何事情了。 此刻陈奇一问,安良才茫然地意识到了还有这样一桩事情。 陈奇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不好:“我靠…你也没安排吗?那等会儿怎么办?” 安良看了一眼跪在安志平的遗体前不肯起身的安老太太,揉了揉鼻梁:“我去问一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吧…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办法先…把骨灰暂存一段时间。” 陈奇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安良的胳膊:“走吧,我陪你一起去。” 结果等他们俩找到了丧葬办公室的主任之后才发现不对,戴着老花镜的主任翻了翻面前随时都会散架的工作日志后疑惑地抬头:“安志平…不是联系好了神山公墓吗?位置都在这儿呢…等会我们会把骨灰交给家属去安葬的。” 安良连神山公墓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地翻了一眼那本子,发现登记日期是昨天。 “神山公墓?”陈奇比他知道的略多一些,也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这些三教九流的生活常识:“那里不是要提前好几个月才能买的吗…比给活人买房子都麻烦…什么人能在几天之内就把墓地买好啊…” 他在那里喋喋不休地说,安良却已经反应过来了。他把手中的工作日志合上递还给那位主任:“谢谢。” 陈奇被他拉出门的时候还在疑惑,疑惑中还掺杂着对于自己没有及时想到买墓地这件事的懊恼。安良轻轻地打断了他:“没关系,不怪你们。我才是那个当儿子的,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上面去,是我的错。” 陈奇一边和他并肩往告别厅走一边压低声音问他:“那这墓地是谁买的啊…现在最差的一块墓地都是好几万呢…尤其神山公墓那边价格更高…” 安良没说话,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甚至开始觉得讽刺了起来:安志平大概到最后也不会想到,连死后的这块安身之所,都是他曾经辜负过的那个少年人为他添置的。 时光若是倒退回十几年前的那栋别墅中,在秦淮第一次看见面前的安志平的时候,在他被安志平留在了那座别墅里的时候,在无数个恨意如蚁噬骨的夜晚里,他会不会意识到,将来的某一天,自己会为面前的人购买那一处坟墓? 命运是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导演,让人间都成了一出荒诞不经的戏剧。爱和恨纠缠在其中,就像是同时奔流入海的两条暗河,到最后彼此纠缠不清地融为了一体。 未到审判日来临的那一刻,我们终将迷失于过往,臣服于当下。 安良想了想,给秦淮发了一条微信。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有简单的三个字:“谢谢你。” 谢谢你因为我而放下一切前嫌,也谢谢你从不曾宣之于口来邀功请赏的温情和体面。 安老太太在葬礼过后就向警察学院请了年假,她说想要回东北老家去看看。她嫁来重庆二十多年,除了过年的那几日之外,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机会回自己生长的故乡。 安良没有多说什么,他找秦淮借了车,将安老太太和她的大包小包一起送到了江北机场。 安老太太在上车的时候神色就有点儿异样,到了机场的停车场里还是没忍住,低声问安良:“良良…这个车是不是…” “嗯。”安良点了点头,探身从后座提过来安老太太随身带着的小挎包:“是秦淮的车,我找他借的。” 安老太太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等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是浓烈的哽咽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你现在…还跟那个秦淮…” 安良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地库里的光线太暗了,他连身边人的表情都看不清:“我和他在一起呢。”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安良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要刺激自己的母亲,也不想为了安抚她而有什么隐瞒。“他和秦淮在一起”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不容反驳与质疑的,被他说出口的时候也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好像在陈述最平静不过的一件事。 安老太太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搭在自己挎包的锁扣上轻轻颤抖着,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替妈给他带句话行不…就说,”安老太太抽了一下鼻子:“当年的事,是咱家对不起他,妈对不起他。” “好。”安良一口答应了下来,他甚至露出了一点隐约的笑意:“妈,我答应你。” 这句话他是一定会告诉秦淮的。纵然这时隔多年的一句道歉更多的是被剧变所催生的内疚,对于秦淮被耽误了的这一生也于事无补,但是安良还是会将这一句道歉转告给秦淮。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秦淮得到他本该收到的那一句道歉。 安良下了车打开了后备箱,替安老太太拎出了她的两个硕大的行李箱:“走吧妈,我送你去安检的门口。” 安老太太的这一句话,安良当天晚上就带给了秦淮。 彼时秦淮刚做好晚饭端到桌子上,都是安良喜欢吃的那些冒椒火辣的东西,红彤彤地摆了一桌子,看上去热闹极了。 秦淮给安良盛了半碗饭,眼睛里全是笑意:“先吃点饭垫一垫,这么久没吃辣的了,当心你的胃受不了…” 安良接过了那碗饭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突然低声道:“我今天去机场送我妈回白城了。” 秦淮皱起眉看着他,在灯光下他的脸上是一种温和的担忧:“阿姨情绪还好吗?” 安良抿了抿嘴:“她没什么事,我大姨她们刚给我打了电话,说已经接到她了。秦淮,我妈有一句话让我带给你。” “什么话?”秦淮轻声道:“韩阿姨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安良直视着秦淮的眼睛,像是想要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秦淮的眼睛生得太漂亮了,眼尾那一点若有似无的上挑从前只增添了一点冷厉和淡漠,如今已经变成了安良所习以为常的温柔和纵容。 安良笑了笑:“她让我告诉你,当年的事,是她对不起你,她觉得很抱歉。” 秦淮难以置信地抬起眼睛来看着安良,他的眼里突然就像是被晨雾缭绕的山顶,突然蒙上了一层水汽。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安良看着他的样子,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这一句轻飘飘的,无济于事的道歉,秦淮已经等了快十三年了。 这一句道歉的背后,有几条血淋淋的人命,有不可直视的深重罪孽,有无辜者受冤枉气时的彻夜难眠,也有隐藏在几代人恩怨下不可消磨的爱意和温情。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等得太久了,久到秦淮的这一生也无法再实现自己年少时期的梦想,久到连周之俊都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了。 安良放下筷子,站起身走到秦淮的身边去,默不作声地将他搂到了自己的怀里。 好在如今,他的爱人终于纯粹,干净,温柔而完整。 他们跋山涉水地走过长途,咽下风霜露重,看过末路穷途,终于在新的地方再一次地相遇。 晚上睡觉的时候,秦淮替安良拿了睡衣放在床上,转过头问他:“你跟四院那边说的是不是明天开始复职呢?” 安良正在脱衣服的动作一顿:“对,怎么了?” 秦淮坐在床上,仰起脸看着安良笑道:“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这样。是的话,我就得早起送你去上班了。” “你明天是不是要去纹身店里工作了?”安良走过来跟秦淮十指交握着:“你再不回去,周哥就要来我这里抱怨了。” “我师父倒还好,他不是爱抱怨的性格,”秦淮脸上的笑容愈深:“而且最近约的几个客户都是他主动在帮我做…但是我再不回去工作,我怀疑宋哥肯定要当面骂我了,他现在肯定在背地里骂我呢…” 秦淮脸上是一种带着一点撒娇神情的不那么明显的笑容,约莫是笃定那两个人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安良很喜欢这个瞬间自己感受到的一切:他和秦淮平静地聊着彼此的工作,聊着第二天吃什么这样寻常的安排,就像是最普通的一对爱人一样。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中间,爱都是纯粹而安全的,可以尽数捧给对面的心上人。 安良换好了睡衣躺在了秦淮的身边,就听见秦淮说:“对了,我还有件事跟你商量…” 安良的困意已经摸了过来了,让他说话的时候都含含糊糊地带了一点鼻音:“什么呀…” 秦淮因为他的语气发出了一点沉沉的笑声:“这周末你有空的话,我们去看看房子吧…宋哥上次替我找了几个楼盘都还挺好的…” “好嘛…”安良往秦淮的怀里靠了一点,伸出手臂搭在了他的腰上:“周末再去吧…晚安。” 秦淮低下头亲了一下安良的额头,手轻轻拍着怀里人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晚安。” 还有三章左右完结~明天去重庆耍咯!!!(在七月的工作压垮我之前绝不浪费玩耍的时间 第85章 复职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安良坐起来的一瞬间还觉得不那么真实:算起来前前后后,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去门诊上班了。最近简直比去年疫情时候那些居家办公的人还清闲,除了修改一篇期刊投稿的论文之外,他什么像样子的工作都没做。 客厅里的秦淮听到了动静,端着一杯温水进来找他:“醒了?” 安良点了点头,喝了三四口水后才想起来问:“几点了?” “来得及,”秦淮笑着伸出一只手把他从床上捞了起来:“才六点半呢。吃完早饭我再送你去四院吧?” 吃早饭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秦淮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有什么话想要和他说,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安良从咖啡机下面接了一杯咖啡端在手里,看着秦淮笑道:“怎么跟我还来这套呢?有什么话直接说不就行了?” 秦淮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你今天上班的时候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好不好?” 安良刚想要开口嘲笑秦淮的杞人忧天:他好端端地去上班,能有谁给他委屈受呢?但是下一秒他就反应了过来,送到嘴边的咖啡杯又被他放了下去。 秦淮虽然年纪比他小那么多,但是入世的时间比他要早得多,对人情冷暖也有更深的体会。他跟安良说这句话,应该是预料到了他到医院之后会面对些什么。这是一句委婉的担忧。 其实安良也并不是完全的无知无觉,在安志平的葬礼上,除了亲戚和他妈在警察学院的同事之外,一个来自四院的吊唁者也没有,他就已经能猜到些什么了。 安良将手里的咖啡杯放在了桌沿上,朝着秦淮走过去,伸手把人搂到了自己的怀里。他埋在秦淮肩膀上说话时的声音闷闷的,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一些话中的委屈和不甘:“好,我给你打电话。” “嗯。”秦淮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你好好地工作,别人说什么不要往心里去,晚上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行不行?” 安良哪里有不行的,他点了点头:“好。” 然后带着一点撒娇般的不管不顾,他对秦淮道:“那你要来接我下班。” 秦淮的笑声就在他的耳边,像是温柔的一缕风:“好。” 安良到四院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黄伟因。 彼时他甚至还没有走到门诊的大楼门口,就看见黄伟因站在食堂的台阶上冲他招手:“安医生,我在这儿!” 安良走过去的时候还带着一点笑意,许久没看见小黄护士了还挺想他的:“你怎么在这儿?食堂吃早饭呢吗?” 黄伟因的神色却并不那么好看,他伸手将安良拉到身边来,带着他走到没什么人的角落里去:“安医生…你家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本来想去院长…你爸的吊唁会的,但是院里行政处发了通知让我们注意影响…” 安良多少也猜到了一点:“没关系,都过去了…你怎么在这里等着我呢?” 黄伟因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得更难看了,他轻声道:“今天是你复职的第一天,那有几件事我得提前和你说呢安医生…你知道现在的代理院长是谁吗?” “老刘还是老马?”安良有些奇怪:“不就这两个副院长级别的吗…还是说平级调动了谁?” 黄伟因犹豫了片刻,声音很低:“是徐一民…就咱们的那个徐主任…现在在代理院长履职…他过几天还要去党校再学习,估计回来之后就能正式任职了。” 安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冥冥之中却又觉得许多不那么让人理解的千丝万缕的关系在这一瞬间都变得无比合理了起来:“他虽然职称够了,但是之前都不在领导班子里…是怎么当上的?” 黄伟因叹了一口气,看着安良的眼神带了一丝怜悯:“安医生…咱们科室都在传,你爸的那个检举材料是徐一民送到纪委的…然后后续的调查流程都是他在全力配合…否则的话,如果没有内部人鼓风点火,按理说把一个院长拉下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多余的事情就不是我们这个级别的人能知道的了,我得先跟你透个底儿,等会进门诊楼了之后可能就不那么方便了。” 他说完这一串话之后又看了一眼安良,神色诚恳:“安医生,我自从毕业就跟着你,在外人眼里咱俩早就是一个团伙的了。我告诉你这些也就是因为我俩关系是真的好,反正下一步无论你想怎么走,我都跟着你。” 安良在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失笑道:“什么叫一个团伙…那叫一个团队…” “哎呀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你心里头晓得就行了。”黄伟因拍了拍安良的胳膊:“总之,我跟你站在一起。” 安良冲着黄伟因笑了一下:“好。” 这是一个微妙的,重要的来证明他并不是全盘皆输一事无成的时刻,他在这座医院的这几年,到底也还是有了黄伟因这样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同事。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大抵是太复杂了,复杂到我们无法赋予任何一段感情一个明确的定义。说到底黄伟因只是一个科室护士,跟着安良还是跟着别人其实对他来说都一样。在此时此刻这样的环境下,和安良共进退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最优选择。 可是他还是这么做了,大概前途和事业此刻都靠了边,他被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侠义所驱动,做出了一个看上去不那么明智的决定。 他们有太多人都被这样看上去几乎有些愚蠢的义气所驱动了。无论是刚考下来高级资格证随时都会晋升的黄伟因,还是当年前途一片光明如今同批战友都在公安系统做到了副处的周之俊。 安良看着身旁黄伟因的年轻的侧脸,在这一瞬间突然下定了一个决心。 他人所赠予的情谊总不好空口白舌大言不惭地伸手接过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才是应做到的常态。爱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得到的一点温情和爱意更应该加倍以报。 安良走进门诊楼精神科的那条走廊里,就意识到了秦淮今天早上和他所说的那一切绝不是他单方面的杞人忧天。 安良从前是整个精神科除却实习生之外最年轻的医生,他没有什么加官晋爵的野心,和科室的老油条们也没有什么利益上的冲突。再加上他专业过硬,年纪轻又能加班,做人还挺大方的,科室里的人都很喜欢他,每次看见安良走进来都会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直到今天早上,安良一走出电梯就觉得空气中那一点不同寻常的氛围几乎能够化成实质扑面而来,呛得他喘不过气来。 准备着早班巡房的几个医生看见安良来了,就仿佛手上突然多了许多台不得不做的手术似的,端着病历本和iPad就匆匆而过,路过安良身边的时候也只是轻轻一点头。不像是跟他打招呼,倒像是头一次学维吾尔族舞,脑袋不听使唤似的抽搐了一下。 护士站里的护士们正在交接班,年轻的女孩子们对于医院里的人际关系并不那么敏感也不那么在意,照样凑到安良身边来:“安医生回来上班了啊!” 安良将目光从匆匆而去的几个男同事身上挪开,看着面前的一群女孩子笑道:“来了。这几天有人请你们喝奶茶吗?” “没有嘛…”有小护士和他开玩笑:“那群人都抠抠索索的!就等安医生回来呢!” “好。”安良笑了笑:“下午让小黄去给你们买喜茶喝,我请客,好不好?” 他好不容易从小护士们热烈的问候与欢迎中抽出身来回到办公室,把外套脱了挂起来之后才想起来问黄伟因:“今天有挂门诊的吗?之前的那几个病人最近一个月的复查是去哪个医生那里做的?” 黄伟因点开病患管理系统查了一下:“四个长程复诊的患者最近都是在马医生那里复诊的…然后今天下午你有五个挂了普通门诊的患者。”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有点儿犹豫,安良也很快反应过来了:“我的专家门诊被取消了,是不是?” 黄伟因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是。” 不过他很快就转过头安慰安良:“没关系的安医生,也许过个把礼拜就恢复正常了呢…” 安良伸手将才脱的外套又拿在了手里,推开科室的门就要出去:“现在要去找徐一民的话得去行政楼那边了,是不是?” 黄伟因慌忙站起身来拉安良的袖子:“安医生你要去干嘛?打人是犯法的!” 安良简直哭笑不得,将自己的那条袖子扯回来:“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得问他一件工作上的事情,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在快要走出科室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看着黄伟因:“小黄,无论我去哪儿,你都跟我去吗?” 黄伟因虽然不明白安良这个时候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却很快地点了点头:“对。” 安良在往行政楼走的路上,突然想起来了秦淮今天早上告诉他的那句“有任何不开心都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他站在花坛边想了想,觉得自己此刻就挺不开心的,值得打一个电话给他。 我到重庆了!目前也就是想问一下川渝人民:你们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好事可以投胎在这些地方????说出来我这辈子学习一下 第86章 落定 秦淮接起电话之后的声音像是他人就在安良的身边,带着一点羊绒般的温柔和体贴:“怎么了?” 安良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包烟,想了想却又放了回去。他在秦淮面前没有什么好隐藏的,索性把自己语气中的沮丧和别扭都淋漓尽致地宣泄了出来:“同事们都是大傻逼。” 秦淮在开口回答他之前先笑了好一会儿,大约是觉得这样忍不住自己脾气的安良实在是有点儿可爱,过了好久才带着一点未完全消散的笑意问安良:“想骂他们吗?想骂的话就跟我骂吧,别忍着。再不行我们就去当面骂他们,我给你兜着底儿呢,没关系的。” 安良本来打好了一肚子的腹稿,结果话到嘴边却还是被自己的高学历高素质的形象所拖累了,那些脏话实在是骂不出口。更何况,他的一点火气在听到秦淮声音的那一瞬间,就消散的差不多了。 只要这个人还在他身边,安良其实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人活这一生,总该有这样的一个人,能让你在他面前永远真实地做你自己。 “没事,跟你说几句话就好了。再说同事们也不是全都是大傻逼,护士们就都是挺好的…”安良吸了吸鼻子:“你干什么呢?” 秦淮大概是为了故意逗他开心,说起话来跟说相声似的:“你记不记得之前找我做花臂的那个大哥?” 安良有点儿印象,边点头边笑:“记得,贼怕疼那个是不是?一个花臂纹了六七次,我回回来店里找你都能看见他龇牙咧嘴地躺在椅子上叫唤,比妇产科生孩子还吓人。” “就是他,你记性还挺好。”秦淮笑道:“那大哥去年年底的时候跟人家搞摩托车赛车没穿护具,结果摔了之后胳膊上连皮带肉蹭下来挺大一块的,之前辛辛苦苦做的纹身全没了。今天是他疤痕恢复好之后来找我们做修复的…等会儿估计有的他叫的,修复可比第一次纹身疼多了,我回头给你录一段。” 安良闻言也跟着笑了:“你缺不缺德啊?人家疼成什么样了你们还跟着幸灾乐祸的…你好好工作吧,我不打扰你了。” “你的话算什么打扰?”秦淮那边手就没停着,估计是在调色做准备:“几点下班呢?我来接你。” 安良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大概六点半吧,你要是忙得脱不开身我来找你也行。” 秦淮应了一声:“那等会儿见?” 安良嘴角的那一点笑意愈深:“好,等会儿见。” 挂了电话之后他脸上的笑意就慢慢地褪了下去,眼中是一点看上去有些茫然的神色。他在花坛的边沿坐了许久,久到来往的几个护士认出了他,笑嘻嘻地问他去不去食堂买豆浆喝的时候安良才回过了神。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腿上的灰尘:“不去啦!我得去趟行政楼。” “行政楼就在前面呢,安医生快去嘛!”有小护士跟他开玩笑:“坐在这里当土地公哦?” 安良笑着冲她们招了招手,慢慢地往行政楼的方向走。 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候,他其实心中也不能确定,自己所做的决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被无故牵涉到他的这个决定中的人,多年以后再回头看是不是依旧还是心甘情愿的。这大概就是人类日常生活的本质,我们当下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不知不觉中影响着我们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只是彼时无人知晓而已。大到升学考试工作这样的人生抉择,小到今天吃什么这样的日常琐事,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岔路口进行选择。再多的因素考量最后也都会成了空,驱动我们的到底还是本能而已。 安良走进行政楼的电梯,按下了七楼。那是院长办公室的楼层,他从前曾经无数次来这里找过自己的父亲。 走进行政楼的走廊的时候,他就像是走进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这几年的时间像是流水一般在他面前倏然滑过,最后暗河入海,留下满谷满滩嶙峋的瘦石。 他曾无数次地走过这一条走廊,他也曾无比笃定自己人生的轨道还在掌控之中。然后暗河突然不动声色地拐弯,让深陷其中的人好端端地就被撞了个遍体鳞伤。 他凭着记忆走到尽头的院长办公室,不出意料地看见原来门边的黄铜门牌已经被人摘了,新的门牌大概还没做好,墙壁上留下了一道空荡荡的,丑陋的印痕。这道印痕和周边泛黄的墙壁格格不入,因为积年不见天日的关系白得触目惊心。 安良抬起手来敲了敲门:“徐主任。” 他知道论资排辈自己这个时候应该喊徐一民一声徐院长,可是安良站在同样的一道门前,这一声徐院长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甚至说不清楚自己对徐一民的态度是什么样的,在道德法制上徐一民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的举动落在了旁人的眼里甚至称得上一句大快人心。可是这样的大快人心在安良这里就全变了味,他茫然而彷徨得不知所措。 “进来。”徐一民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我在里面。” 坐在院长办公桌后面的徐一民抬起眼睛看见安良的时候分毫未觉得意外:“小安。” 安良走到他的面前站住了,对着徐一民点了点头:“徐主任。” 徐一民将手里的签字笔合上了笔帽,指了指面前的那张椅子:“坐吧,有什么事情坐下再说。” 那张椅子安良太熟悉了,他曾经坐在上面跟安志平激情辩论了许久到底应不应该给兰明娟的家人赔偿款。安志平所说的每一句话,所露出的每一个表情似乎都还清晰可闻可见。 安良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老人们总爱说的物是人非,原来竟是这么个意思。 他脱下外套,在徐一民指给他的这张椅子上坐下了,没有着急着开口。 最后还是徐一民先开口的,他看着安良就像是在看一个晚辈一样,语气温和:“你之前因为身体原因跟医院里请了假,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要是还没有恢复好的话,院里可以再给你批一段时间的假期…” “我已经恢复好了。”安良截断了徐一民的话头:“谢谢徐主任。” 徐一民因为这个称呼而沉默了片刻,脸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声音却越发低了:“小安,你是不是心里觉得有怨气?” 安良还是没说话,他挑起眉毛看着徐一民。 安良的沉默似乎赋予了徐一民将这场对话进行下去的宝贵契机,他继续轻声道:“有一件事我可能说了你也不信,但是小安,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我其实对于你,是没有什么偏见的。你是四院非常优秀的年轻医生,医德医术都很好…我其实不希望,你父亲的事情影响到你的前途。” 安良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最可悲的是,他心里清楚徐一民说的这些话其实都是真实的。 这种连恨意都无处托放的感觉糟糕透了,让人像是漂泊在云端,脚下踩的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虚幻的什么梦境。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笃信的东西全成了泡影,确定的谎言最后反转成了真相。 徐一民凝视着他,声音中有一丝迟疑的犹豫:“小安,我也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不安好心…在你父亲这件事情上,我承认我确实是有私心的。但是你心里也很清楚,身正不怕影子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父亲也的确是实实在在地做出了那些事,才会留下所谓的把柄给别人。逝者已逝,我没有再去诋毁他名节的意思,可是这些事情你心里肯定都清楚。” 徐一民往前靠了一点:“但是现在也不时兴连坐那一套了,你父亲的问题是你父亲的问题,跟你本人没有关系。你好好休整几天,然后我让精神科按照原来的模式给你排班,你就可以继续安心工作…” “不了主任。”安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身体的反应甚至比自己的脑子还要快地脱口而出。 徐一民没反应过来:“啊?小安?你要辞职?” 安良突然低下头飞快地笑了一下,说不清是自嘲还是什么意味的一个笑容:“我不是要辞职,主任…去满洲里的支援计划,我们精神科是不是还没有确定最终人选?” 派医生去满洲里人民医院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就像所有不那么紧迫的任务一样,在医疗系统里被无限地拖延了下去,直到今天都没有彻底敲定人选。这个任务刚被放出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是像从前那样的支援边疆的任务,过去辛苦一年之后回来之后就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直到小道消息传出来,满洲里那个地方的建设落后,精神科连基础设施都没跟上,过去完全不是协助建设,而是开疆辟土从头开始。这样一来,本来的几个意向人选纷纷找理由撂了挑子,撤回了申请。 所以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彻底确定下来精神科的支援人选。 “让我去吧,主任。”安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去满洲里。我下午把意向表填好拿给你签字后交到行政那里去。妇产和内科那边的人选是不是都确定了,就等我们精神科了?你把我名字报上去吧。” 徐一民皱起了眉头:“小安,你确定吗?你不要有思想包袱,你留在四院的话我会保证没有人…” “主任您别误会我了,我不是有什么思想的包袱。”安良笑了笑:“我是真的想去,离开重庆换个地方生活一年也不是什么坏事。” “还有,”安良想起来了另一件事:“我想带个护士走,他本人也有意愿去满洲里。” 徐一民还是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才看着安良:“这是件大事,我可以跟你透个底儿…这个名额至今还没有被填补是有原因的。小安,你年纪轻前途好,没必要去那种地方待一年…” “你就让我去吧,主任。”安良脸上还是挂着笑的:“怎么现在都不讲究为人民服务了?” “我不跟你开玩笑,小安。”徐一民的神情严肃:“你这个决定还是要和你家里人商量一下,问问他们的意思。” “我家里人?”安良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听到非常荒诞的笑话:“徐主任,我已经没有什么家里人了。” 他爸死了,他妈回了东北,前几天跟安良视频的时候流露出了在警校办完退休之后就要常住白城的意思。他其余的亲戚都在安良的三十岁生日会之后无声无息地断了往来。如今他留在重庆的,还能称得上一句家里人的,其实只有陈奇和周文也两个人而已。 还有秦淮,安良突然想起来了。 这一点突如其来的闪念让他对着面前的徐主任笑了:“我家里人不会反对的。” 今天是不是高考出分呢?我从早上紧张到现在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个啥劲儿……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有珍贵愉快的大学生活!!! (而此刻的我本人,继续在重庆瘫着醉生梦死 第87章 终章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安良其实并没有想过要和秦淮一起去满洲里。 对于生长在中国内陆的人来说,满洲里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的像是只存在于电影与小说中的一个地名。很少有人在经济发达的内陆地区待得好好的,要跑到满洲里那种地方去吃生活的苦。 可是秦淮不和自己一起去又怎么样呢?安良在心里想,只有一年而已,他笃信秦淮会一直等着自己。 这种单方面的决定可能对于秦淮来说并不公平,可是安良知道自己非去不可。他继续在重庆待下去,在四院待下去,其实对于他本人,对于徐一民,甚至对于朝夕相处的精神科的同事而言都不算是什么好事情。 就像在电影《大象席地而坐》里说的那样,他们被迫走上了自我放逐的道路。我们卡在世界灰色的缝隙里,失去束缚才让人觉得心生恐惧。 安良回到精神科后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黄伟因正在整理病历,见他来了就抬头看着他,目光里全是隐忧:“谈的怎么样?安医生?” 安良拿着自己的保温杯去接水:“谈妥了,日后我俩不用上班也按月开工资,否则我就去他院长办公室门口静坐。” 黄伟因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句玩笑话,目瞪口呆地看着安良:“啊?真的假的啊?” “当然是假的。”安良白了他一眼:“这么好的事儿能轮到我俩头上?我看你脑壳坏掉了。别闲着了,你要是没事干就去把申请满洲里支援的意向表给我打印一份出来。” 黄伟因猛然转头看着他:“安医生,你确定要去满洲里那个地方?” 安良没直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将保温杯盖拧紧了,催促黄伟因:“打好了吗?” 于是黄伟因没有再说话,埋头敲了几下键盘后从打印机里抽出两张纸递给了安良:“借我一支笔。” 安良看见他打印了两份申请表之后突然就笑了,从笔筒里摸出一支笔来扔给黄伟因:“你要是不自己提出来我就准备把你绑去满洲里了,我都跟徐主任要了人了。” 黄伟因稳稳地接住了他扔过来的那支笔:“哪儿能让我们安医生一个人上山下乡的呢?革命战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平时吃你那么多好处现在也到了我该回报的时候了…我靠这支笔没水了!安医生你又拿没水的笔糊弄我!” 跟黄伟因说这件事的时候安良其实心里还是挺轻松的,可是眼看着交完了申请表临近下班了,他一想到要把这个决定告诉秦淮,安良的心里还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知道秦淮会一直等着他,可是他却又不忍心让秦淮一直等着他。纵然知道秦淮一定会同意安良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他也开始迟钝地后悔:应该要早早告诉他一声的。 尤其是昨天晚上秦淮和他说起来在重庆买房子的时候,眼神里还都是亮的。他对于两个人的未来有着清晰而完整的规划,结果现在约莫是要被全部打乱了。 安良坐到摩托车上的时候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将头发揉得一塌糊涂后才把头盔戴了上去。 他骑到纹身店的时候,秦淮果然还没有完成手上的活儿。看见安良来了,他腾出一只手冲着他挥了挥:“这么早就下班了吗?” 店里的几个纹身师许久没有看见安良了,此刻热情的吃瓜群众们全凑了过来:“安医生来了!我还以为你跟我们小淮散伙儿呢!” “什么散伙儿啊?哪儿能散伙。”安良将头盔摘下来捧在手里笑道:“前段时间家里有事没顾得上来…周哥呢,我先去打个招呼。” 秦淮冲着楼上指了指:“在二楼呢,你上去吧,我这边马上就完事了。” “不着急,你慢慢来。”安良笑了笑:“别把大哥疼着了。” 趴在纹身椅上哼哼唧唧老半晌的那个倒霉大哥估计是一直没找着气口切话进去,此刻闻言抬头冲安良露出了一个感激的表情。 周之俊背对着安良坐在二楼的沙发上看手稿,听见安良上楼的动静后转头冲着他笑:“安医生来了?想不想喝什么?店里的小孩子他们前几天买了果汁。” “什么都不喝,刚喝了咖啡来的。我就是来跟你打个招呼。”安良在周之俊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宋哥呢?” “渝中那边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他过去处理了。晚上等他回来一起吃个饭?” “要的。”安良将摩托车头盔扔到了一旁的茶几上:“对了,谢谢你啊周哥。” 周之俊嘴角带着笑,动作却是不疾不徐地替安良将那个扔歪了的头盔扶正了:“谢我什么呢?” 安良没打算跟他藏着掖着打太极:“我爸公墓的那件事儿,还有其余乱七八糟可能连我都不怎么清楚的事儿…总之就是谢谢你了。” “不客气。”周之俊笑了笑,目光落到了还在楼下轻声安慰着疼得一包眼泪的大哥的秦淮身上:“都已经结束了,以后会好起来的是不是?” 安良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嗯,都结束了。” 周之俊冲着他笑了一下,似乎是知道安良还有没有说完的一句话,但是他却没有再问。 这天晚上跟周之俊和宋平吃完饭后,秦淮开车带安良回去。安良坐到副驾驶上刚准备系安全带就警惕地抬起头看着秦淮:“你能开车吗?刚才没喝酒吧?” 秦淮笑着探过身子替安良将安全带系到锁扣里去:“没喝,我喝的水。怎么现在这么有交通安全意识?跟周文也在一起近朱者赤了?” “我这叫具备合格公民的基本素养。”安良冷哼了一声,放松地靠在座椅上心安理得地等着秦淮给他系安全带:“觉悟高一点行吗?” 秦淮笑着瞟了他一眼:“回家吗?” 安良揉了揉自己的鼻梁,他刚才和周之俊喝了一点酒,此刻酒劲儿上来了觉得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好嘛,回家。” 车停在了路边,秦淮绕到安良这一侧打开了车门,俯身手搭着车门笑着问安良:“背你回去?” 之前安良每次喝多了酒都喜欢借酒装疯,长了腿仿佛没长似的几步路的距离也要秦淮背他走。结果秦淮今天把车停在了路边,来往的都是饭后出来散步的老百姓们,看上去非常热闹。这种众目睽睽之下的暴露感催生了安良的羞耻心:一个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的大男人让人背着算怎么回事? 于是他伸手就要推开秦淮冲着他伸过来的胳膊:“没事,我自己走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结果喝多了的醉鬼不知道轻重,对自己的平衡性有了错误的认知。安良分明看着眼前的坚实大地是动也不动的,结果一脚踩上去跟踩在了弹簧上似的,整个人差点没当场给秦淮跪下。 秦淮估计是竭力忍着笑,声音都在抖:“不必行此大礼,我实在是担待不起…别逞强了,我背你上去吧。” 他转过身来让安良靠在自己的背上,将他轻轻托了起来。安良的头垂在他的颈肩,嘴里还在推辞:“这么多人看着呢…” “让他们看呗。”秦淮背着安良,走路的时候步子依旧很稳当:“我们俩又不是怕被人看的人,是不是?” 安良闻言停顿了片刻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用嘴唇在秦淮的耳边轻轻地蹭了一下。 在秦淮背着他走路的时候,安良产生了一点错觉:身体上的极度亲密让他们好像连心跳都连在了一起,彼此调节着自己的心跳,要和对方在同一条线上。 他凝视着面前秦淮的侧脸,两个人被路灯照的影子重叠在了一起,安良头一回明白了所谓的形影不离是什么意思。 秦淮似乎猜到了安良在想什么,侧过头冲着他轻轻笑了一下。 等到把安良在沙发上放下,秦淮走到厨房里给他倒了半杯热水递给他后在安良的身边坐下了。他握住安良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声音很轻:“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安良七分的酒意被面前这人的这句话吓退了五分,只觉得秦淮简直成了精,怎么他一个字都还没说秦淮就知道自己有事儿瞒着他了。 秦淮看着他的表情也跟着笑了:“你跟周哥喝酒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你要不是心里装着事儿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怎么会喝那么多酒…说吧,什么事儿?” 安良话到嘴边组织了三四遍语言也不知道要怎么跟面前的人说。灯光下秦淮的目光温柔如黑曜石,只是静静地等着安良自己开口,分毫没有催促他的意思。 于是安良颠三倒四词不达意地说了一大通,最后小声的像是内疚一般地看着秦淮:“对不起啊,去满洲里这事儿没来得及和你商量,我就自己做决定了。” 安良原本以为秦淮虽然不会反对他的决定,但是至少也该有那么一些被人怠慢的不满和不理解。但是此刻秦淮看着他的眼神却奇怪极了,像是揉进了无限的温情和疼惜在里面。 他握着安良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轻声道:“今天委屈你了。” 安良甚至这一瞬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喝过酒的人眼睛里有一种不那么明显的水光,让他看上去像是什么小动物似的。 “我知道你…这么大的事你之所以没来得及和我商量,那一定是工作中有什么东西直接催生了你的这个想法…”秦淮手上的动作比语气更温柔:“再加上你给我打的那个电话…一定是什么让你很受委屈的事情,对不对?” 安良心里一酸,泛上来一种酸涩的麻意。其实他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到处寻求别人的安慰。他怎么说都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了,这点工作上同事之间的龃龉不至于让他真的挂在心里影响情绪太久。他要去满洲里,一般是因为情绪,另一半只是为了换个环境。 但是这点自己眼中并不那么重要的委屈被心上人珍而重之地提起,就让安良觉得,自己是真的挺委屈的。 他半靠在秦淮的怀里叹了口气:“没事,对口支援就一年而已…回来再说吧,你在重庆等我一年就行。” “你让我在重庆等你一年?”秦淮突然问他,他重复这句话的时候声调都跟着抬高了一点。 “怎么?不想等啊?”安良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秦淮的这句反问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让安良的心突然就被提了起来。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惧怕了自己的自私和心安理得:他总以为经过那么多事以后,秦淮和他就不可能分开了。可是万一,秦淮不想空等这一年呢? 秦淮今年二十三岁,是人生中最好的年纪。他刚刚卸下生命中不堪背负的那点负担,重新成为能够跃出海面的鲸鱼。他有大好的,光明的未来在等着他,凭什么要像个傻子似的一等就是一整年呢? 安良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还没想出个名堂来,就听见秦淮迟疑着问他:“怎么…你们医院支援建设的时候不许带家属吗?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满洲里?” 安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像是从没见过秦淮这个人似的,眼神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面前的人实在是好得让安良难以置信,也让他觉得自己的这份浓烈的爱意不可思议。他反手摸了摸秦淮的手背:“满洲里挺苦的…” 对口支援一个县级市,还是和内陆地区风俗大不相同的靠近俄罗斯的边境。除却气候苦寒之外,连风土人情都会大不相同。想来也是,要是个什么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四院的医生们早就打破了头地想去了。 “能多苦啊?”秦淮大约是想了半日憋出了这么一句情话:“能比一整年见不到你还苦?” 说完这句不甚熟练的情话后他估计自己也有点儿不自在,脸不易察觉地红了:“只有一年而已,我们一起离开重庆,彻底从头开始好不好?” 秦淮落到安良脸上的目光是无法掩饰的珍惜:“只要你愿意,我就陪你去满洲里。” 在重庆四月春深的夜晚,在这样烟火迷醉的人间,安良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我愿意。” 不知道这段对话是不是巧合,听起来就像是说出口的那一句合婚的誓言。 山一程,水一程,爱终将比恨要更容易塑造一个人。 后记: 安良和秦淮的故事就暂时停止在这里了,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 不知道是不是一个很美好的巧合,我在写下这篇后记的时候,正坐在重庆嘉陵江的江边。夜晚嘉陵江边灯火璀璨的不像是人间,而像是仙境落给我们的一个投影。 在最初构思这篇故事的时候,就一直有许多道德伦理上的困境在困扰着我。不仅仅是因为恋童癖这样的题材,主人公也有一些有争议的行为举止。也许秦淮所做的一些事情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可原谅的,可是我始终笃信,人生不是一根非黑即白的二极管。除非身在其中,否则我们万难理解他人的一言一行。我是一个角度上的记录者,诸位是旁观者。千人千言,自有考量在心中。 这篇文很遗憾的地方有两个:一个就是被很多读者指出的前文伏笔过多影响阅读体验,这一点我也有加以反省。其次就是因为故事的特殊性,没有成功塑造出优秀的女性角色。我一直将塑造优秀的女性角色放在写文的重心之一中,很遗憾在这篇文中没有完成我的想法,希望日后有机会再续。贯穿全文的概念就是文案中的那一句“爱与恨,谁才能塑造我们?”。文中除了罪大恶极者,其余的人都收获了温情和爱意。在现实生活中,人生在世如海如山,总有不均匀的爱恨赋予我们重量,只希望所有的读者都能够用获得的爱意去构建出自己完善的保护系统,在这个江湖上放心地闯荡下去。看过的爱太少了,我们一起让它变得更多一点。 我的三篇文一直是没有间断地写下去的,为此确实也造成了一些压力和负担。在写完这篇文后可能会休息一段时间,调整状态休养手腕的伤势。写作是一个不断输出的过程,我也确实到了需要汲取养分的时刻了。但是因为我对于人物的喜爱,依旧会不定期地掉落番外,目前计划中的有周之俊和宋平的过去,秦淮和安良在满洲里的副本,以及一年之后他们回到重庆的生活变化等等。 山长水远不多时,江湖总有相逢日。我们下一个故事里再会,感恩大家。 想说的话都在后记里,感谢大家这一程的陪伴。不日之后,我们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