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作者:碎鸦 文案: 什么情况下,人才会没有影子? 头顶烈日,或,站在黑暗中。 一桩未成年凶杀案,两个深渊中的家庭; 一段长夜无尽的青春,两个凛冬里相拥的灵魂…… 自虐学渣男x清冷学霸女||虐男偏多 •现实向,涉及未成年刑责年限、受害者有罪论等较沉重话题 •附送wyy歌单:陈寻与叶西的暗涌||近期微博有抽奖福利 •文案第一二句出自何袜皮 •番外在微博(只看正文是开放结局,看番外偏向he)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词:主角:陈寻,叶西 ┃ 配角:甲乙丙丁 ┃ 其它: 第1章 序幕 2015年2月27日,T市阳光盛而气温低,是个干冬的天。 一则视频从下午五点开始,在社交网络上以病毒式传播蔓延,在很短的时间里引起了群情激愤。 视频是T市某小区高层楼房电梯里的监控录像。 在当天下午三点三十二分零一秒,电梯门开,走进来一个身穿棉袄的女童和一个着风衣的男童。男童比女童高出半截,看起来年龄要大上一轮。 门合上后,男童率先按了12层的电梯按钮,在结束时还低头看了眼女童。 女童朝他仰头,伸手的同时似乎说了句话。 男童听后,又按了一个按钮——5层。 电梯还未上升,女童童心忽起,凑到按钮面板前将自己能触及的键都按亮。 从背影看,男童似乎是对此举动气愤异常,上前拽住她的手拉下来,旋即按遍12层以上的按键,最高至16层。 电梯很快到达5层,门开时女孩要挣脱男孩的抓握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拽了回去。 他关门的动作很迅疾,此后门在每层楼都会打开,但他和女童都未出去过。即便到了他的目标楼层,也没出去。 女童在之后放弃了挣扎,还很乖顺地听从男童的指挥。他拉着她靠墙站,她就并排过去;他蹲下来,她也蹲下来。甚至在有几帧画面里,女童的表情是笑着的,似乎玩得很开心。 三十三分五十五秒,电梯到达16层。 男孩在顷刻间表情大变,动作粗鲁地拎着女童冲了出去……二人从监控画面消失。 空电梯在顶层停留了约莫两分钟,门再次打开时,进来的只有那名男童。他表情淡漠地按了12层,下电梯时还摇头摆尾了两下。 此视频配以博文"震惊!6岁女童被男童推下高楼摔死",在十分钟内,达到了几万的阅读量,并让T市这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因此骇人新闻"扬名远近"。 "恶魔!畜生!应该千刀万剐!" "天哪!作为一个女儿的母亲,我看完浑身发抖,气到喘不过气!一定要死刑!求让他死刑!" "他还是个孩子,请一定不要放过他好吗?[微笑]" 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网友们对此案的讨论都十分激烈。并在男童的供词被曝光时,众人的气焰燃到了最高点。 "我到那个楼找我同学玩,后来他没在家,我就回去了。" "我觉得她很讨厌,太调皮了,想要教训一下她。而且,扔下去挺好玩的。" "我没有什么感觉啊……回家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有什么好说的?" "推下去前她还笑着叫我'哥哥',像个傻子。" 事件发酵,舆论对此男童进行了狂轰乱炸时的讨伐。 然而现实残忍,时间也无情,男童最终只受到了关押进少管所的惩罚,该案件也日渐淡出了互联网。 序幕结尾,让我们简单了解一下《未成年人保护法》有关刑事责任年限的条规: 1.十四岁之前完全不负刑事责任; 2.十四至十六岁严重的刑事犯罪负刑事责任,严重的刑事犯罪包括: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不包括走私毒/品等)、放火、爆炸、投放危险物质; 3.十六岁以上具有完全刑事责任; 4.十四至十八岁的刑判时比照成年人从轻或减轻处罚; 5.周岁从身份证上生日当天过后零点之后起算,例:A2015年1月1日十四岁生日,1月2日零点开始具有部分刑事责任能力。 而案发当时,男童叶南年仅十二周岁。 第2章 逢遇01 日下昃,滂沱大雨刚歇,密云渐渐散开,漏下丹黄色天光。 此刻,高二三班正上的是英语课。英语老师Terry在黑板上写完最后一个字母"y",狠狠将粉笔下拉,拽出一声长而刺耳的尖啸。高跟鞋跟一踢踏,她胳膊撑在讲台上,面对一教室昏昏欲睡的学生。 "So…talk about your family!Anyone volunteers?"Terry热情喜悦的表情与她一身的红裙相得益彰。奈何与之相反,显然台下没几个人对这个无聊的问题感兴趣。 同桌韩素把小说往课本下送了送,转头窃声问叶西:"问了啥问题?" 摊开在叶西面前的是一本数学竞赛题集,她默背了一遍棣莫弗定理,小声答道:"家庭,谈谈你的家庭。" 韩素:"……我傻了,什么智障问题。" 此番可见,韩素该是个不爱学习的学生,而叶西当是个学霸。 事实也正是如此。高二三班总共六十个学生,常年对成绩表最末位"流连忘返"的那个人,就是韩素。她身边的叶西却是老师眼中名副其实的清北潜力生,不为别的,就冲她从未在大考中掉出全校前二十开外,便可说明一切。 班主任老吴深信"择其善者而从之"的儒家思想精华,甚至将其运用在排座位的法则里。于是乎,叶西与韩素做了一年有余的同桌。 窗外拂过一阵风,捎进屋檐上的积雨,将韩素的小说淋了个透湿。她慌忙小声惊叫,拎著书角在半空中抖瑟起来。 这一动作吸引了Terry的目光。 "韩素?I guess you h**e somethingshare with us?"略带调侃,Terry看破不说破地走到她们桌边,双手抱胸看向她。 作为一个听力永远拿不到一半满分的学生,韩素在这句话上犯了迷糊:"呃……" 她微微俯身,将上本身抵在抽屉上沿,双手偷偷摸摸地死命往里塞小说。 "嗯?"Terry挑眉,皮笑肉不笑地催促,"Hurry up!" 头顶风扇施施转动,哐哐作响。韩素咬唇,臀/部微微抬离座位,一副壮士赴死但又还不太想死的悲壮表情。 许是坐在门边的学生嫌风扇太吵,趁老师背对他,猫着腰站起来将风扇关了。 空气慢慢凝结,叶西在此刻抬头,双手相对,将笔盖合上笔身,而后抢在韩素之前站了起来。 Terry很开心,她一向偏爱积极又优异的好学生:"Good girl!" 在开口前,叶西把桌上的题集合了起来,随手在上面盖了一张写满运算过程的草稿纸。她目视前方黑板上笔迹连贯漂亮的"family"一词,不疾不徐地答:"My family has broken…since I wasyears old." 话音一落,Terry的表情一僵。而班上的沉默是有先后顺序的,从最先听懂的那一拨学生开始,再过渡到后明白的其他人。 叶西面无表情:"My mom divorcedfather becausehis endless domestic violence.(我妈因为我父亲无休无止的家暴与他离婚。)" 在说最后三个单词时,叶西顿了两下,似乎在思索该用什么措辞,又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 Terry的表情戏剧性地一转,眉毛下搭,唇角苦涩:"Oh…I'msorry…hear that." 叶西淡笑,收回视线迎向她同情怜悯的目光。 "It's nothing." 此话不违心。于叶西而言,说起这些就如同话一话家常便饭那样,根本无法在她心里掀起任何波澜。 本来还有点微弱生机的课堂,这下彻底死如沉水,这不是Terry愿意看到的,于是她抬手,草草让叶西坐下,后退着去找别的学生了。 韩素挺过意不去,歪过头来歉意地说:"西西,对不起啊……替我解围就算了,还要让你说这些不愉快的往事。" 叶西眼神平静,拔开笔盖在纸上算了一半的过程后面续接下去。她笑笑,用余光瞥了一眼韩素:"并没有不愉快,你别内疚啦。" 韩素皱皱鼻子,掏出一盒速溶咖啡放到她面前:"这个给你吧,就当我感谢你帮我。" 盒子恰好落在了叶西刚列完的公式上,还打得纸上的笔尖一歪,叶西在心底有些微愠,但没表现出来。她将盒子送回韩素手里,一脸无所谓:"不用啦,你比我更需要咖啡……" 这是自然,叶西从不借助咖啡,却也有着好像用之不竭的精力。韩素往往一天两包,早读晚自习依然得打瞌睡。 韩素干笑两声,又说道:"那你总得让我表示点什么吧……不然我良心不安。" 笔尖快速在纸上走动三行,叶西这回总算把结果算出来了,她心下暗爽,十分愉悦地笑着看向韩素。 "那不然……" 以韩素的角度,窗外越来越亮的光浮在叶西脸上,数她驼峰高挺的鼻梁最为精致。她应当很开心,连眼角都下弯。随后她怡然自得地笑着说:"你把你的小说借我看吧。" *** 雨停的时候,面前的洼地积满了一滩水。几片栾树叶子漂于水面上,随下水道口的旋涡顺时针打转。 陈寻蹲在积水前抽起第二根烟,嘴里还嚼着绿箭口香糖。乖了三天好不容易逃一次课,刚要出校门居然下起倾盆大雨,既没带伞,又不能再回教室,只好在体育馆檐下避雨。用同伴兼好兄弟赵系景的话来说,大概是老天爷都希望他们从此学乖,要好好上课。 "停啦!走吧?再不走都放学了!"赵系景投袂而起,小心翼翼地护住自己的球鞋,抬脚从水滩上迈了过去。 陈寻纹丝不动,竟对着那几片落叶发起了呆。 "哥,听到我说话了吗嘿!"赵系景弯腰,伸长胳膊在他面前晃悠手掌。 "急什么呀?"陈寻微微蹙眉,往后缩了缩脑袋,将腕上的表盘转向他,"还有五分钟就下课了,再待一会儿也无所谓了。" 陈寻又瘦又高,腕部一抬,松松垮垮的手表往下滑了好几寸。 "……我服了,"赵系景失望地大叹,也不管腿后的马路牙潮湿或否,径直坐在了上面,"都他妈怪这**天气!不然我们还能玩一把的。" 毕竟憋了三天没打游戏,端的叫一个心痒难耐。 陈寻不说话,垂眸呼出一口烟,从兜里拿出手机解锁。他手机裸得不能再裸,连膜都没贴,仅外层一个透明的硅胶壳。 赵系景扫到他手机右上角的挂件,忽然不敢作声。 "你一个大男人,挂这玩意儿,娘们兮兮的!"这是他一年前不懂事时莽撞问出口的,自那以后他知道了这个挂件的来历,也就再没重复提过这个问题。 "你管我,这是我妹的玉佩。"彼时陈寻是如此回答的,语气里满是疏离。 不怕死的赵系景追问:"你妹的玉佩,不挂在她脖子上挂你手机上?" 何况这玉佩还是残损的,只剩一个佛头。 那天的陈寻穿着一身黑,几乎和树荫融为了一体。他耸肩,淡漠地看着赵系景回答:"因为我妹死了啊。" 至今回想,都会在三伏天冒冷汗。赵系景感慨,一年前的自己可能是吃了两吨豹子胆,才敢肆无忌惮地触碰他的逆鳞。因为别看陈寻没长什么肉,打起人来其实很猛很疼。而且他轻易不打,除非有人惹急了他,那他还回去的拳头也绝不含糊。 想至此,赵系景不由好奇地问:"我怎么感觉你好久没跟人打架了?" "……你能不能盼着点我好?"陈寻在地上按灭烟头,抬臂将之精准地扔进不远处的垃圾桶,"懒得打,打一次老李就要找我妈一次,烦不烦……" 赵系景:"那老李也是为你好,你看他就不怎么管我……不还是觉得你聪明,还有药可救吗?" 与买进来的赵系景不一样,陈寻其实是擦着分数线进的一中,高一上学期还能在八班排进前二十,因为他数学不错,挺能拉分。日子一久就不行了,他态度懒倦了下去,一上文科的课更是索性睡觉不听,老李眼中的这颗可塑之星也就此陨灭。 "拉倒吧……"陈寻脸一拉,打断了他的话。 顿了顿又要说些什么,下课铃俄顷响起。 *** 一中的所有学生可以晚饭的类型划分为三类。一类是不怎么挑剔,一年如一日地忍受食堂烹饪水平的;一类是坚信门外小吃总比门内香,多远多累都要往校外觅食的;而另一类受父母相逼,再麻烦也得吃家里饭菜的。这第三类又分两种,第一种是自己拿了保温桶装饭菜往学校带,第二种则是父母风里雨里都会准点相送。 叶西是第三类,且是其中的第二种。 铃声一响,她慢悠悠地收拾书本,从座椅上站起来。 随Terry的背影消失在门边,大部分学生紧跟其后鱼贯而出。 韩素对她挥手,掌心挂着食堂的饭卡:"走啦!" 叶西颔首:"嗯拜拜!" 按照俗成的约定,叶西得走到大门口去取妈妈送来的晚饭。这又让她与第三类第二种的其他学生有了些许不同,因为他们的父母都是早早就候在了走廊,一下课就拎着饭走进教室,目视着儿女吃完再走的。 叶西从后门迈出去,目光触及擦身而过的其他家长时,眼神稍纵即逝地黯淡了一下。 不过,叶西从未对妈妈有过直接的怨怼。 因为……她妈妈林俐,亦是个可怜得不能再可怜,悲哀得不可再悲哀的女人。 自离婚起,林俐带着她单过,也没有再成家的想法。母女相依,光这四个字里,就深藏了很多愁苦与孤独。好在林俐单位不错,大大小小算是个工资稳定、朝九晚五的公务员,吃穿用度确实不愁,两人够用。 在人声喧腾的楼道中,等待着缓步前挪的时间里,叶西一下子又想起了很多。她常怪自己是这样一个记性太好的人,该忘的不该忘的,偏偏全部都记得。 有人在聊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不知为何聊着聊着,就说起了她。 "搞不好还是叶西第一,她太牛逼了!" 声音不大不小,传进叶西耳朵里。她微微低头,悄悄笑了一下。 叶西其实挺享受这种感觉,要么做人上人,要么就去死,她的想法一直很极端。 极端于每个偷偷奋斗的深夜,极端于每本一题不落看完做完的题集,极端于一张又一张分数不同但名次相差无几的排名表。 问她何必,她大概只有一个答案——想改变自己的人生。 走出楼道,一阵扑面而来的雨后清凉。气温又开始回升,叶西不紧不慢地边走边挽起校服袖子,松松地卷在肘下。 快走到门口时她抬头,夕阳回照处,有一缕又一缕的断霞。 人群在这时还是很拥挤,中间糅杂着自行车电瓶车,估计得再过个十分钟校门口才能敞亮。 叶西老远就望见了林俐,她坐在挺旧的电动摩托上,同样焦急地朝门里张望,面前的把手上挂着保温桶。 实在动弹不了,前方似乎有车子堵在了一起。叶西无奈地停下。 四面都有人在聊天,她听见身后的人声格外大。 "我真得喷死你!磨磨蹭蹭的,非得到这时候再走,你妈的,听我的咱早就出校门了!" "急个球啊……大不了晚自习不上,我今天陪你打几把行吧?" "嘿?那行!阿寻还是仗义!" 前面霎时空了几分米,叶西向前迈步,却冷不丁被后面的人推搡了一下。她皱着眉,冷淡地回头。 身后歪歪斜斜站着两个男生,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是罪魁祸首,歉意地对她说了几声"对不起"。高的那个眼神很清湛,且无端地一直盯着她看。 叶西一言不发,将脑袋转了回去。 人海自门口分散,奔向不同的江河。 叶西加快速度冲到林俐身旁,在她也看到自己的一瞬间浅浅微笑:"妈。" 可林俐的眉目间满是急色,将保温桶匆匆递给她就说:"我要走了啊,家里水管坏了约了人修的。" 车头调转,叶西抱着保温桶提醒:"注意安全。" "嗯,"林俐把着车头,背对着她,"晚上坐公交的零钱有吧?" 还没听见回答,林俐启动车子驶了好远。叶西注视着她的背影高喊:"有!" 瘦削的身影不等她的声音,匆匆穿进风里。 叶西缓缓转身,背对夕阳往校门里走。此刻校园上空回旋起钢琴声,清冷得好像乌云在头顶翻滚。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眉头仍聚满密云。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仍可反映你心……" 放的是王菲的《暗涌》。 第3章 逢遇02 一中教学楼按年级分三幢,到了晚自习,数高一那幢最吵闹,高三那幢最沉寂。夹在正中的高二,倒像是个分水岭般的存在。 到头来陈寻还是没和赵系景去成网吧。为什么?因为赵系景忘带身份证了。 二人头顶着稀星在楼下抽烟,一开始陈寻气得连打火机都不想借他:"我寻思以后你别跟我玩了,真的很拉低我的智商。" 赵系景委屈:"我哪知道最近查得这么严啊?以前去心美都不用身份证的。" 心美是一中近旁唯一一家网吧,也是他们逃课惯去的地方。懂的人都清楚,这家差不多算个黑网吧,查得不严时连小学生都能大摇大摆地进去上机,故而即便它环境脏乱差,可乐十元一杯还不续杯,但生意却好到令人咂舌。 陈寻向后一退,斜靠在柱子上:"谁知道啊?也许是被抓到让小学生进去了吧。" 说完,两人面对面嗤嗤地笑了起来。 夜里风吹得很劲,也许就是风将星月吹走的,陈寻手里的烟燃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底。他扔掉烟头,抬手看腕表:"还有两分钟下课,我们回去吧?" 赵系景正猛吸一口,闻言差点没被呛着:"回哪?" "……教室。" "卧槽……"赵系景连咳不止,"真回啊?这不就剩三十分钟放学了吗?" 陈寻沉默着,直起身来插着兜往楼道走去:"你不拿书包了?" 赵系景心道,还真没打算拿,但也晓得自己拿不拿无所谓,这陈寻可是不能空着背回家的。他父母不怎么管他了,但陈寻父母不一样。想着,他迈步跟了上去…… 三班刚考完物理,测的是电学这一章。在大部分人哀叹卷子太难的同时,叶西抱着草稿本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分低不愁的韩素好奇地问:"你干嘛去?" 叶西答得很认真:"卷子上最后一道选择题我有些疑惑,去找老师讨论一下。" "……牛逼,"韩素方要趴回桌子,又想起什么挺直身体,"哎,西西!" "嗯?" "我看完了,给你吧!" 叶西回头,见她手上拿的是她下午看的小说,笑着接了过来:"谢谢。" 此刻物理老师已经抱着卷子迈出了前门,叶西来不及翻览小说,顺手往草稿本下一垫,就冲了出去。 在走廊上,迎着大风,叶西拦下了物理老师。二人就站在正中央讨论起来,与身旁追赶嬉闹的学生相比,宛若一股奇特诡异的清流。 "我认为,题干中的第三个假设最不准确,感生电流会在磁头缝隙产生交变磁场抵抗原磁场,这电流的大小和放大器的输入阻抗有关,所以我选了C。但是,④我也越看越不对劲……"叶西一边拨着颊边被风弄乱的碎发,一边很认真地指着草稿纸说道。 物理老师愣了一下,先是调侃:"我看好多人到最后都没做完,你还有时间把题目抄下来?" 叶西抿笑:"老实说,还剩半小时的时候我就做完了。" 物理老师挑眉,眉下满是对她的欣赏。他右手捏着那张纸,左手竖起食指在半空一点一点:"嗯,你的答案是正确的,确实是C。④表达得也确实有问题,不够严谨。可是你想啊,以高中水平来看,有几个人会真正理解放大器输入阻抗的问题啊?所以你的顾虑超纲了,知道吧?" 听完,叶西垂眸,似乎有点不服气这个解释。 物理老师朗笑,把夹在腋下的卷子往上抬了抬:"行吧,我知道了,回头我在课上会把这题拎出来讲一下的。" 叶西这才点头,微笑时露出了两边的虎牙:"谢谢老师!" "叶西啊……"都打算要走了,物理老师又停了下来,语重心长地叮嘱道,"高中很多题都是不可以刨根究底的,不然会吃亏的。竞赛是竞赛,课本是课本,不要学混了。" 叶西抬头,与他被厚镜片遮挡的双目对视。 "你回头可以找课代表问问经验,我觉得他搞竞赛很有自己的办法。"老师说完,便转身走开。 叶西依然顿在原地,伴着耳畔风吹纸张的"哗哗"声,咀嚼他刚刚那句话的意味。倘若在物理这门课上,真要让她寻一个总是打不败的对手,那就只有他们班的物理课代表。即便她不愿意轻易承认,可物理老师这样一说,听来就好像阐明了她比不过人家的事实。 她心不在焉地转身,却差点撞进一个高个男生怀里。 两人同时反向后退,叶西才认出面前的男生和傍晚出校门站在她身后的是同一个人。 有烟味……叶西又退了半步,轻轻皱眉。 男生神色等闲,先没什么情绪地看了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到她双臂环抱的书本上。 尽管他的举动很疏离,叶西依然感受到了冒犯,她不太开心地向左抬脚,拧着眉从他身侧错了过去。 有什么好看的……她嘀咕,并不自觉在走进教室的瞬间低头看向韩素给她的小说—— 《告白》,凑佳苗。 没看过,她想着,预备铃从头顶的壁挂音响里传出。 *** 十点半晚自习下课,天空又飘起淅淅沥沥的雨。 坐公交回家的路上,叶西听见有人抱怨:"都快入夏了气温还这么反复无常。" 这跟她到家进门时,妈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一模一样。 叶西将伞上不多的雨水甩在门口的水泥地上,才关门换鞋。 "把伞送到水池里。"林俐忍不住唠叨。 "我知道的。"其实完全不用提醒,她也会这样做。每逢下雨天,她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雨伞放到阳台的水池中,如此能保持家中地板的干净。若是晴天,她进门后的第一个任务就得是进厨房,将装晚饭的保温桶洗干净。 在丝瓜瓤上抹了点洗洁精,随之将它伸进保温桶,沿桶壁仔细绕圈擦拭,这些步骤叶西早已娴熟。 林俐在她身后随口一问:"明早想吃什么?" 叶西亦答得随性:"你决定吧,我都行。" "还剩了不少饭……那就给你炒鸡蛋饭吧。"说着,林俐将一锅剩饭塞进了冰箱里,"你要是起来得早,可以自己炒,我炒的你每次都说饭太黏。" 叶西开始清洗洁精:"算了,我今晚还要复习,得很晚睡的。" 而后林俐也没再说什么,关上冰箱门离开了厨房。 叶西家在二楼,整栋楼房其实算是快被发展迅速的城市淘汰的老式居民楼,仅五层高,外墙饱受风雨的剥蚀;内里也一样,楼道逼仄狭窄且终年潮湿。 有时叶西也会思考她和妈妈还要在这里住多久的问题,尽管妈妈未曾当她面提过,但生活会自动把这些现实的顾虑呈到她面前。 不过万一哪天真得搬家,叶西搞不好还会舍不得。毕竟她在一天中唯一可以偷闲的时光,就是像现在这样——站在洗碗池前,偶尔抬头看向方寸窗外与夜色相顾,偶尔低头检查池中的水清澈了没有…… 放空的思绪猝然被妈妈的话语打断:"叶西,你今晚要洗澡吗?" 叶西关上水龙头,拿过干抹布擦水,背对着她点头:"要的。" 答完,身后很寂静,但叶西感觉得到,她妈妈正犹豫地站在门口。 果不其然,半晌之后林俐又忽然开口:"西西……" 林俐很少叫她"西西",除非有事相求。叶西敛下上眼睑,将擦干的保温桶陈放好后转身。 "嗯?什么事?"她从厨房的黑暗往门外的光明走,边走边挽下校服的袖子。 林俐双手交握,垂在身前反复揉拧。叶西来到她身前,平静地包住她的双手:"妈,说吧。" "唉……妈妈想跟你征求一下意见。就是吧,"林俐抽出一只手,爱抚地搭上女儿的脸颊,"南南不是要出来了吗?封存档案回归社会后,妈妈想把他接过来,我来养他……毕竟,你爸那个人你也知道,让南南过去跟着他,我太不放心了。" 叶西沉默良久,在灯光下打量妈妈闪烁的目光。 "你觉得呢?"又是一声小心谨慎且充满期待的央求。 叶西开口:"可是当初判的结果就是,他跟着爸,我跟着你。" "是……是这样没错。可是……" "可是你想把这个罪犯接回家跟我们生活?"等叶西反应过来,这句冰冷的质问已经脱口而出。 林俐呆怔,搭在女儿面上的手垂了下去,留在她掌心中的手也同时抽了出来。 "南南受了教育,已经痛改前非了。都是手足,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呢?" 叶西苦笑:"妈,我觉得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点不好,太容易好了伤疤忘了痛。" 不管曾经犯过多大的错误,只要在她林俐面前说上一句"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她就会立刻深信不疑。这事在她前夫身上反复应验,如今轮到面对她儿子,她还是要头也不回地重蹈覆辙。 林俐上前一步,又想说"可是",被叶西截住:"妈,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再看过那个视频?" 语落,屋内阒静,窗外雨声犹如在耳。林俐忽然不敢直视女儿,身侧的双手开始颤抖。 "我经常看……"叶西长吸口气,又重重呼出去,"而且我把它保存到手机里了。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在我心里,我一直有种很深很深的罪恶感。哪怕这事与我无关,我也觉得我们家、我身上背着一条人命,一条……六岁的人命。" "那时候他还不懂事……"林俐趁女儿停顿,不甘心地辩道。 "不,我觉得那时候他是懂事的。又或者这么说吧,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懂事,"既然都已开门见山,再出口的言论也没必要藏着掖着,"我把最坏的结果都考虑到了,那就是……他出来后,十有**会再犯。" 叶西还留了些话没说,粗略算来,这匆匆三年里,她大概已将那个视频看过近千遍。弟弟在作案前后的每个操作表情她闭上眼睛都可以复述模仿出来,故而即使她再痛心,却也十分肯定——那个人,就是个恶魔。 对于这个恶魔,她可以去同情他曾经的成长经历,可以去可怜他无望的未来,但绝不会以任何理由为他开脱。 受害者的家人也许都还没有释然,他们有何资格先释然? 林俐涨红的眼睛里淌下泪水,举起双手捂在胸口正中:"妈妈也是想尽可能,把他的人生道路摆正啊……他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哪里做得到以后就不管他了?我儿女心这么重,你不是不知道的。" 叶西很冷静,冷静到替她擦眼泪的动作都沉稳异常。 "总之我希望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我做不到理解你的这个决定,也不会支持。但毕竟现在我的吃穿用度都得靠你,所以你真要执意在家里添上一口人,说实话我也没什么话语权。" 叶西放下手,从忧伤万分的林俐身边绕了过去。屋外雨声愈来愈响,打得年岁已老的窗玻璃****,她走进卧房拿了换洗衣服。 出房门时林俐依旧以原动作呆立,叶西瞥她一眼,向浴室走去。 六月初的天,忽而闪过一道光电,随后紧跟一声邈远的闷雷。叶西回头看向妈妈,语气与眼神一样酽冷—— "你要真决定好把他接过来,自那以后的后果……全都由你承担。" 第4章 逢遇03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除了时刻在包里揣把伞,好像你也拿它奈何不了。昨天还晚来风雨急,翌日一早又变艳阳天。 但三班学生还挺乐,因为下午的体育课能正常上了。 乐得自在的同样还有陈寻,他一下课就走到隔壁组赵系景的桌旁,叩了叩桌面叫醒瞌睡的他:"下午政治课去打球吗?" 赵系景迷迷糊糊中还想拒绝来着,一想明白是政治课,旋即脑袋点得毫无顾虑:"打打打!" 按他们这里的教育制度,到了高二就定下文理科了。他俩作为实打实的理科生,连语文英语都不太在乎了,更何况是政史地。学校给理科生开文科科目,给文科生开理科科目,也不过是走个形式,应付一下会考罢了。 所以一到这种课,岂不是不逃白不逃? 课间过后就是班主任老李的数学课,陈寻在桌面摆上空空如也的数学课本,连单元书页都翻错了。 "今天我们把共轭复数剩下的知识点讲完,"老李捏了根粉笔做开场白,"之后的课就得用来复习了……当然,我也只能起到引导作用,真正的复习还得你们自己去做。" 陈寻盯着页眉顶端的单元标题,撑着下巴挑挑眉,随后抬手默默翻到老李所说的那一单元。 这日子过得浑浑噩噩,原来都期末了,他还真没什么实感。 老李却像与他有心灵感应,在抄写第二道例题转身的瞬间点了他的名字。 老李玩味地看着迷茫站起的他,眼神里写满"你不是没实感吗?大爷这就让你有点实感"。 只见黑板上,清一色的白字写了一道题干和要求都只有一句话的证明题。 陈寻抿嘴,松开搭在桌沿的手站直身子。他第一反应是在黑板上找有关复数的定理与公式,以他对数学的敏感度,只要有基础知识的支撑,解题也不算难。麻烦的是,他偏就这个单元真没怎么听…… 老李眼精,一下瞧出他的意图,笑着把玩手里的粉笔:"别找啦,我都擦掉了。" 底下开始起伏窃窃的笑声,陈寻却没什么表情变化,想了想问道:"我能先看一下书本上的基础知识再做吗?" 此话一落,学生们笑得更甚,就连赵系景都回头望着他捧腹大笑起来。 好笑归好笑,老李对这孩子的喜欢也是真心实意的,他听完,粉笔落在左掌心:"可以呀,我给你时间。" 陈寻这便低头,认真地看起了书页上的基础知识。他专心致志的时候效率其实挺高,尤在数学这门课上。四野不管有多少不怀好意的窃笑与目光,几多细碎的书页翻响,都不会影响到他。 故此,也无怪老李总觉得他不好好学太可惜。 有热衷看热闹的学生给他计了时,明明是抱着十分钟都不够的判断的,未料他在三分钟都没到的时候抬起了头。 "我大概知道了吧……"陈寻淡淡笑了一下,居然谦虚起来。 老李对他抬抬下巴:"好,那你说说。" "我觉得……可以用命题的思路来做。"陈寻直视着黑板,桌上的手轻轻一抬,将课本合了起来,"可以假设z+1/z等于它的复数,将二者相减……" 老李听了不置可否,转过身来复述他的步骤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陈寻顿住,等他写完接道:"把z与它的复数移项到一起,再把1/z与它的复数移到一起,再通分,最终化简结果是零。" 老李顺着写下去,陈寻又说:"定理不是说,实数的共轭复数是它本身吗?这样一来,就能证明z+1/z与它的复数相等,也就是假设成立。所以z+1/z是实数。" 教室有片刻的沉寂,方才还闲言碎语的学生都静了下来。 老李回身的同时点头不已:"这不挺好的吗?而且,你能想到用命题的思路来做我还蛮意外的,这题放到大部分人手里,大概都会选择直接运算。" 陈寻笑了笑,没说话。心里想的是——因为这学期我就命题那章认真听了。 "好你坐下吧,"老李颇有深意地笑,看回黑板,再开口时是对着全班学生说的,"那我再给大家讲讲别的证明方法。" 陈寻落回座位,白一眼笑看他的赵系景,低头提笔在草稿纸上乱写乱画了起来。 老李语速很快,他的讲题风格一向如此,一口结尾一个"对吧",也不管学生到底"对"还是"不对"。 回温的风生热,穿堂而过时令头顶的风扇都像个摆设。其他学生都热得拿本子扇起了风,陈寻还好,他内心平静,自然凉快。 笔在草稿纸上随意地走动几下,落下三四个带著书名号的词语。 三四个都相同,写的是——《告白》。 *** 体育课其实是个看书写作业的大好良机,于大部分学生而言是然。而叶西看得通透,她认为只要自习效率够高,没必要占用这些休闲放松的时间劳形于桌案。 磨刀不误砍柴工。 所以,体育课前的课间,她竟成了往操场跑的积极分子。 韩素跟在旁边,看见她手里拿着的小说,问道:"你看了吗?" 叶西摇头:"没呢,这不正准备带到操场上去看吗?" "真的超好看!而且它还被拍成了电影,电影也特别好看!" 叶西慢下脚步,问她:"真的啊?它讲的什么?" 韩素转身,面对着她倒走:"讲的是……哎呀,我这人表达能力不好,也不知道咋说。我觉得这书不可以剧透,剧透就不精彩了。有句话叫啥来着?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这还神神叨叨的?叶西失笑:"行,那我自己看。" 在走到篮球场时,韩素换回正走的方式,远眺着操场兴奋地拽叶西的袖子:"西西,你去打羽毛球吗?" 叶西想了想,回答:"不了,你去吧!我看小说。" "那好,那我去啦?" "嗯去吧,玩得开心。" 韩素是个急性子,说完就转身欢腾地跑开了。 叶西不急着往操场走,在篮球场红绿交错的地面上慢下了脚步。阳光在这里恰好舒心,要再到操场上去,空气里得混着塑料和人造草皮的怪味儿,不如这里清新。想到此,叶西转身走到一旁的乒乓球桌边坐下。 索性就在这里看书罢…… 日头当空,陈寻刚投两个篮,扔了球到篮架下喝水。 赵系景抬衣摆擦着汗跟过去:"有烟?" 陈寻仰头的同时余光瞥他一眼,拿下水瓶:"有你大爷!没了……你自己买,别老来蹭我的。" 赵系景:"哎呀这时候你要我上哪买啊?" 陈寻扫视四周,目光在触及一处时忽变。 "憋着吧。" 说完他弯腰放下水瓶,朝正前方走去。 "你干嘛去?"赵系景在后面喊。 陈寻抬手背向他挥了挥,慢悠悠回道:"你打你的,别管我。" 赵系景一头雾水,一直盯到兄弟走到一张乒乓球桌边坐下,旁边早就坐了个女孩。他 赵系景落寞地转身捡球,心里方才有了答案——谑,泡妞不带老子? 这厢叶西正专注地看着正文第一页,还在"喝牛奶"的场景描写中愣神,不知作者所云何物,恍惚一抬头,面前多了一个人。 男生手里握着手机,俯低的额前有利落的短发遮挡。叶西只能看见他的眉弓,不浓不淡,眉峰不是很突兀犀利。 怎么觉得怪熟悉的?叶西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不过管他熟不熟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虽然她喜静,的确不爱在阅读的时候受到叨扰。但这人好像也不吵……于是叶西又重新低下头。 陈寻却在这时抬头,不给目光任何刻意的伪装,他盯向了叶西。 "你知道这本讲的是什么吗?"拨开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陈寻咀嚼着发问。 移动在字句间的视线闻言一顿,叶西疑惑地再次抬头。 这回看得倒是明明白白,居然又是那个昨天偶遇两回的男生。 叶西素来严重认生,爱用冷漠掩饰自己面对陌生人时的局促,故而她没理他。 "你不会是第一次看吧?"陈寻吃口香糖都能吹出泡泡,在泡泡破掉时他又问道。 叶西无语,皱着眉微微点头。 "……这么有名的书你现在才看?"话语里的惊讶夸张异常,"不过也对,学习好的人应该都不怎么看课外书。" 这回轮到叶西惊讶,抬头的眼神盛满了疑惑。他怎么就知道她学习好了? 陈寻嘴巴幅度很小地开开合合,提唇一笑:"我知道你,叶西对吧?三班的。" 说实话,面无表情的叶西其实在暗待他后面的话。她不是没有被陌生的学生认出来的经历,只不过往往对方都会对她来句真诚且盛情的夸奖。对这些夸奖她从不排斥,反而很享受。 此人却例外,那句讲完,他就不说话了。 叶西垂眸,不做应答。 阳光在书页上斜截了条直线,偏上是阴影,偏下是光明。这会儿直线以不可察觉的速度从正中一行移到了上一行,叶西刚欲进入小说情节,又听见他说:"这本小说很好看,我看了很多遍。它值得反复看。" 叶西不耐烦起来,冷着脸咕哝一句:"我知道。" 陈寻从桌边起身,右手握着手机插回兜里。没走两步他又回头,看向她唐突地发问:"叶西,你期末考试能给我发英语答案吗?" 属实莫名其妙,叶西抬头斜睨他:"哈?" 陈寻谑笑,眼神倏忽淡漠下来。 "我开玩笑的。"他说。 第5章 逢遇04 叶西读题速度再快,到了课外书的阅读上得降好几倍。而且她似乎不太习惯日式的语言风格,有些语句需要揣摩很多遍。 铃声提醒体育课结束的时候,她才读到主人公的女儿爱美溺毙在学校池塘的情节。 彼时阴阳分界线又下移了好多行,她抬头匆匆扫过篮球场——那人还在篮架下跳动。 听见操场门边传来韩素的呼喊,叶西抬手打了个招呼,又低下头,第一反应是去看分界线对中拦腰的那一行。 "因为爱美的死不是意外,她是被本班的学生杀害的。" 稀里胡涂地浏览完,叶西怔住了,隐约在心里涌起复杂微妙的情绪。她理解能力不差,甚至可以算得上优秀,这句话令她一下子看破了很多情节上的玄机。 韩素走到了桌边,对摊开的书页瞄了一眼:"你看得这么慢啊?" 叶西关上书,手掌放在封面上慢慢攥成拳:"韩素,这本到底讲的是什么故事?你大致描述一下吧。" 她站起来,与韩素并肩往球场外走。 "那好吧……"韩素思忖了一下,叙述道,"森口悠子是名老师,也是一位单身母亲,她有一个女儿叫爱美。结果呢,有一天爱美死了,是在学校池塘里溺水而亡的。森口以为是意外,之后才发现女儿的死是她班上的学生造成的。于是乎……" 韩素还设了悬念,转身望向落在她身后的叶西,神情刻意神秘起来:"她开始了替女儿的复仇!" 叶西停在原地不动了,韩素在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韩素粗心,也只能做到察言观色这步,而忽视了叶西握著书的手,此刻正在蜷紧。 "西西?"韩素迷茫地喊她。 叶西反应过来,快速上前把书交还到她手里:"我不看了。" "啊?" 叶西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不多时就走了好远。韩素疑云满腹,慌忙跟了上去。 "怎么了啊?为什么突然不看了?"安利卖到一半卖不出去了,谁不恼火疑惑? 叶西慌不择言地瞒骗道:"这种日式风格小说我看不惯,看得太慢了很浪费时间,我听你说完就OK了。" 韩素:"不是啊,这书远不止我说的那些的!很多情节精彩得要命,要你自己看才能感受到。" "西西?" "你真不看了?"紧赶慢赶才能与她保持平齐,韩素喘着气不甘心地追问。 间不容瞬,刚刚还步履匆匆的叶西乍停,表情十分认真地回答:"对,不看了。" 惯性所致,韩素往前冲了好几步,又往回退。 "唉……"也许学霸就是跟他们不一样吧,韩素耸肩作罢,"那行吧。" 女孩普遍心思细腻多疑,常因一些小的摩擦和误会在友情上生出嫌隙。这之后韩素一个人埋头先走了,留叶西伶仃在后。 叶西还没来得及发现她的变化,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当年那事确实轰动,岂止震耸T市,近至省内其他城市,远至全国,都对它有着深刻的记忆。这记忆虽禁不起年岁的打磨,可要真给个机会想起来,基本上所有人都能重温起当时的震撼与愤怒。 但舆论的漩涡中心,自始至终站的都是叶南。新闻对受害者和罪犯的家属都有所保护,用的是化名,除非特别亲近的亲友知道叶南就是她叶西的弟弟,就是他们叶家的老小,旁的人是不知情的。 叶西在这"安全"的氛围里活了三年,只敢在睡前的被窝里看视频重复那种罪恶感。 等拂晓天亮,她还是得装作与此事无关。 方才在与韩素的交谈里,她竟有种"安全"要被摧毁的恐惧感。 左不过就是她想太多了,毕竟她也从没向韩素提起这事,与对方的交心永远在这一层上止步,可她就是卸不掉那些不安与畏惧。靠不懈的努力挣来这些荣誉与光辉,万一哪天变成了"千夫所指"与"横眉冷对"……她想都不敢想。 叶西思之专心,连上课铃都没听见。 校园冷清下去,她的肩膀忽而被人一碰。 扭头,又是他。 "叶西,已经上课了。"他抱着篮球,低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叶西这才大惊,话都没说一句,旋即跑开。 陈寻站立着注视她一起一伏的校服后摆,眉头聚凝,目光沉郁。 买到雪糕的赵系景跟了过来,重重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是不是看上那妹子了?" 陈寻接过雪糕撕包装袋,对他这一问没有任何回应。 "嘿?问你话呢兄弟!"赵系景又捶他一下。 褪下包装袋的雪糕还冒着凉气儿,陈寻直接叼在嘴里,转身插着兜往教学楼走。 "陈寻你哑了啊?" "卧槽你嘴里的雪糕还是爷请的呢!你这啥态度?" 赵系景在后面紧跟,碎碎念与脚步一同聒噪个没完。 陈寻叹气,抬手拿下雪糕,意味深长地回答:"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 说完他又快走了好长一段路,赵系景停在后头额际一抽…… "……我去你奶奶的三言两语说不清。" *** 陈寻父母在一中旁的学区租了间房子,用来给儿子陪读,大部分时间里双亲都在这里住,偶尔陈母徐婉雅会回家打扫卫生什么的。 今日她就回了家,只留陈父陈冰迎接儿子的归来。 只能说幸好陈冰的工作很好,月薪在T市居高阶,不然要养儿子,还要养没有工作的妻子,日子肯定难过。 是,徐婉雅没有工作。 但她也不是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她好歹算个高知分子,那个年代结婚也讲究门当户对的,说什么也得与陈冰水平相当才对。 自然了,这世事皆是种因才能得果,徐婉雅没工作是从两年半前开始的。 2015年年初的孟冬之后,徐婉雅因难以接受女儿枉死的事实罹患重度抑郁。虽说医生都爱安慰患者,将心理疾病比作"心灵的小感冒",但要是不影响正常的工作生活,谁还将它们看做是病呢?徐婉雅自患病以来,别说照常工作了,就连寻常最基础的情绪控制都做不到。 陈冰思前想后,咬咬牙替她辞了职。 在家休息调养着才好些,时间的治愈能力又强,徐婉雅近一年的病情已愈合到了轻度。 不过偶尔还是会做出一些令人捉摸不透的举动。 譬如现在,陈寻坐在书桌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望向陈冰:"爸,妈给我发信息说后天要去看妹妹?" 后天是周六,可也仅仅是个平常的周六,既不是清明也更谈不上冬至。 陈冰摘眼镜,揉揉疲劳起皱的眼皮:"嗯。" 陈寻想了想,语气半猜半疑:"是因为……" 陈冰戴回眼镜,眼神与镜片一样森寒:"因为那畜生要出来了,你妈跟我都打算再替小觅讨回公道。" "三年了哦……"陈冰从儿子的床边起身,自胸中呼出一口沉重的长叹,"我费了三年的力,没等到法规修改,却等到他被放出来了。你说荒不荒唐?" 陈冰有个特殊的身份——本市的人大代表。这三年的三次会议里,他递交的提案主题哪怕不停修改润色,也从未变过,都是对《未成年人保护法》刑责年限降低的呼吁。他本职工作与法律根本不沾边,但这一块儿的相关法条他早就烂熟于心。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将子女平赡养大谈何容易,要从黑发送白发的悲痛中解脱谈何轻松?徐婉雅做不到,陈冰亦然。 陈寻转回头,指腹对着笔身紧紧按压。 "会有公道的……"他平静地说。 窗前缺月高悬,落进他深邃的瞳中。 陈冰深感前路遥遥,无奈地摇头,再开口时话风已变:"所以你得清楚我跟你妈妈的苦心!我们就你一个希望了知道吗?你赶紧醒悟,好好学习……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身体健康,要平平安安的。健康平安的前提下把成绩弄上去,那我们就放心了。你们班主任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你不知道吧?他说你数学很有天分,十分期待你把学习的兴趣再拿回来!" 闻言,陈寻半敛双目,将月光拒之眼帘外。 "我尽力吧。"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样回答。 落下的功课已经成山,要一下子让他重新改过哪是那么轻易,把嘴皮一搭的事情。 准确来说,陈寻缺个动力,这动力上哪找……他一直很迷茫。 夜话聊不长,陈冰回房间睡觉去了。 陈寻空洞着目光在试卷上的英文字母间游离,半晌后将笔一扔,拿起手机。 他打开Q/Q在查找栏里粘贴一串号码,几秒等待后,点按结果中的头像递送了好友申请。 对方要验证,验证的还是个有板有眼的问题——"你是谁?" 陈寻皱眉,呼吸一滞。他想了好久,在答案框里犹犹豫豫地输道:"体育课上,乒乓球桌,聊天,上课铃。" 写完他还挺满意,嘴角一勾点了发送键。 这之后是漫长的等待,直等到台灯的光亮比月光还盛,陈寻的手机终于响了一下。 他迅疾拿起一看,表情又在顷刻间凝固。 屏幕上显示着一句话—— "对方已拒绝。" 第6章 接近01 赶上要举行升旗仪式的周一,全校学生都得老老实实穿校服。一中现在的校服是大片粹白的底面,在衣袖处衬以几道黑色的线条,样式算不上好看也不可以说难看,中规中矩,总好过老版的"翠绿大白菜"。 但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所以除开周一,校服不过是用来套在外面防凉的道具。 陈寻就是以上所说的典型。 此刻他站在队伍里,分明知道自己个高显眼,做什么动作一眼都能被最前方的老李发现,可还就是不老实,升旗还没开始,他就因为嫌热把校服脱了。 赵系景回头跟他闲聊时刚好发现,好意提醒:"一会儿老李又要请你去喝茶。" 陈寻:"我能挑吗?我比较喜欢喝乌龙茶。" 赵系景:"……" 老李的确是个"说曹操曹操就到"的主儿,但这会儿他顾不上,而是溜到九班队伍前跟同事聊天去了。 陈寻从兜里掏出一片口香糖,塞进嘴里。晨光极熹,灼得他眯起了眼睛。 《运动员进行曲》放到这里戛然而止,紧跟其后的是升旗仪式开场白。陈寻无聊到快睡着,在国歌奏起的同时低头躲避日光。 周围都在跟唱,赵系景回头攀谈:"快期末了,你还准备跟我争倒一?" 陈寻吹了个泡泡:"嗯,也不是不行。" "你觉得你这次数学还能上130吗?"陈寻的数学一直到高二上学期都很能拉分,这半年就不太行了。 "这就不太行了吧……"懒懒的无所谓的应答。 这个六月结束,他们就是准高三了,好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说"要开始努力"的话,显得自己挺虚伪。何况陈寻的反骨颇硬,越是一堆人劝他做什么,他就越想反着来。 赵系景:"你爸妈现在也就你一个了,我觉得你数学那么好也可以努力一下的……他们大概把对你妹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在人造草皮上一点一点的脚尖霎时顿住,陈寻皱眉,用沉闷的语气答:"别提我妹,谢谢。" 国歌结束,以蓝天作底的红旗也升到了旗杆最顶端,旗手打结的速度慢了半拍,导致红旗往下溜了几厘米。 主持人的声音从劣质喇叭里传出,像含着一口的沙:"下面有请高二三班的叶西同学进行今天的国旗下讲话。" 闻言,陈寻一惊,迅疾睁大眼睛抬头望向主席台,口香糖含在嘴里忘了嚼。 慵懒杂乱的掌声四起,赵系景本事不关己地插兜抖腿,忽然听到身后也有掌声加入。他连忙回头,果然看到陈寻在鼓掌。 后者对他疑惑震惊的眼神不明所以,微微歪脑袋发出一声疑问:"嗯?" 赵系景的疑问语气更是声调起伏:"嗯?嗯?" 主席台在此刻登上一个着校服的纤瘦单薄身影,陈寻紧盯着她,觉得她全身都发白到透明。 赵系景跟着看过去,反应过来后怪叫:"哦……!" 台下几千人的视线,早将二人的注视湮没。叶西头一次在这么大的场面发言,不免有些紧张,捉话筒的手和持发言稿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老吴到上礼拜五才给她指派这个任务,她又是个极端的完美主义者,稿子修修改改写了一天半终于满意,随后又反复练了很久才算读得流畅。 她的要强是令人生畏的,因为哪怕是遇到不喜欢的事情,她都会逼自己做到尽善尽美。 台下并不安静,每个学生都在自说自话。叶西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杆,将话筒在面前扶正。 "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来自高二三班的叶西,今天我国旗下讲话的主题是'再见高二,高三你好'……" 叶西发音清脆但偏沉,口齿清晰不做作。倘若大喇叭像结满砂石的滤网,那她的声线则足够缕细,能从网格中清清爽爽地漏出来。陈寻不由听得入神。 "她叫啥来着我没听清……叶七?"赵系景后仰脑袋,用气声万分好奇地问道。 陈寻:"……叶西。就是那个年级第一。" 赵系景:"嗨,我哪知道什么年级第一第十的……" 陈寻:"你能别出声吗?" 赵系景:"……什么毛病?" 陈寻懒得再回答,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听她发言的内容上。 "……光阴太瘦,指缝太宽。军训时听见有人说,'三年三度,一笔成书。'当年我还没来得及感悟,等如今体会出其中半点滋味,这'三年三度'已然过去了三分之二。这两年里,你会路过东南湖,路过逸夫楼,路过属于我们一中自己的思考者雕像……" "你大概和我一样,在无数个长夜与灯火方桌相伴,苦于数学之难;在前往静安小区门口面馆的道路上,为那区区几百米的路而深感疲倦;在晨烟幽淡中站在教学楼走廊,因所谓理想和人生的命题困惑迷茫……这是高中设在我们面前的解题关卡,又是它让我们留到未来领悟回味的青春答案。" "……面对即将到来的高三,我深知我还有很长的道路要去践行,很远的一番心境要去历练。但我没有惶恐,也没有怅然,而是对我的目标和梦想充满着具象的温情向往和淡宁期待。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我想要的,终将会属于我……" "最后,我以海子的一句诗作结,愿大家都能'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谢谢大家!" 与开始时不同,再次响起的掌声热烈且雷动,陈寻怔在原地忘了鼓掌。 赵系景回头一愣一愣地感慨:"好像……说得还挺好?" 身后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穿上了校服,没开口响应他,视线一直粘着在主席台的方向。 人群离散,向着操场大门涌动,顷刻间整个操场都喧闹起来。 陈寻插着兜,对赵系景说了句"你先回去吧",就朝主席台的方向去了。 叶西走下主席台,迈到阳光之下时,已经将校服脱了,露出背面印有"自由之翼"的T恤。陈寻小步跟在后面,看见她将发言稿拧成一团随手扔进一旁的垃圾桶,而后取出耳机塞进耳朵里。 此番举动令他对她又有了新的看法——她似乎是个挺有个性的学霸。 学生太多,稀释在操场上时还好,到了围网中央的大门口前就会密集起来,不多时就堵住了出路。一前一后的叶西、陈寻同时慢下了脚步。 前方空了大半米,后方又有更多的人往前拥,陈寻犹豫着,慢慢向那对"自由之翼"靠近。 叶西似乎在听很吵的歌,耳机漏音挺厉害,他想不听见都难。 离她的背影还有一步之隔,陈寻呼吸一紧,情不自禁地低声开口:"叶西。" 声音不大不小,胜过耳机里的乐声。叶西迷茫地回头,表情在看清是他后迅速变得冷淡。 陈寻读懂她脸上的抗拒,无奈地笑笑:"你刚刚,说得挺好……" "谢谢,"她语气疏离地回答,顿了顿又补道,"我知道。" 陈寻沉吟片刻,问她:"你为什么拒绝我的好友申请?" 叶西一愣,几秒后回答:"我不怎么用Q/Q,也不加不认识的人。" 她及肩的头发披散,阳光下是偏黑的深棕色。陈寻嘴里的口香糖已经没味了,他嚼了嚼又道:"'苦于数学之难'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数学很难?" 此问简直精准戳中叶西的逆鳞。她虽文理均衡发展,总分卓荦,但也不是没有头疼的学科,这个折磨她已久的学科就是数学。很难想象一个理科学得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在数学上犯难,但她偏偏就着了道。尤其是立体几何,对她这样一个空间感极差的人来讲,一题堪比十道物理大题。 也不是说她在数学上就拿不到高分,倒不至于那么夸张,只是她要想不被数学拖后腿,得付出加倍的努力。 于是叶西更愠怒,猛地摘下耳机,漠然答道:"跟你无关!" 陈寻低头,笑得意味深长。此时堵在门口的学生已经疏通了一半,二人一左一右跟着队伍往外走。阳光更刺眼,高楼在水泥地上投下的阴影更浓。 出了操场,陈寻开口,话语间满是自信与挑衅:"我数学还行,你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叶西扭头,目中不再隐忍怒火:"不必了!" 她甚至想喊一句"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陈寻偏开头,玩味地笑了起来。面对她的气急败坏,他的反应像一团松软的棉花。 叶西甩手臂迈起了大步子,仿佛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眼瞧着二人距离越来越大,陈寻也没再往前追,只是大声问道:"你《告白》看完了吗?" 叶西脚步一怔,而后背对着他回答:"没有,不看了。"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快走离开了,陈寻定在原地,落脚的地方刚好是那天体育课他提醒她已经上课的路口。 回到班上,预备铃已过五分钟。所有学生都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或喝水或聊天,面前俱摆着数学课本。赵系景看到他还挺意外:"咦?我以为你要逃数学课的?" 陈寻拉开椅子坐下,从包里抽出课本与空空如也的笔记本,转了转笔后笑着对他说:"老赵,我准备……不跟你争倒一了。" 第7章 接近02 柴米油盐只懂了一半,还没变成人情世故的老掌柜,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记仇快,又忘得快。尽管韩素一直将那本《告白》藏在抽屉最下面,但这也不妨碍她和叶西恢复到从前那样好。 晚自习放学,一中迎来近两周里最晴的夜空。在浅淡的夹竹桃香气分子包裹下,韩素挽着叶西的胳膊一道往外走。灯光很亮,小径两旁都是学生,或疲惫不堪,或仍有不少精力尚存。 叶西陪韩素边打闹边走,两人互相往中央推搡彼此,随后一同发出明快的笑声。 她们准备在回家前先去趟静安小区门口的浦东书店。 韩素说:"一会儿你帮我挑点物化的资料吧,期末快到了我也挺慌的。" 叶西紧了紧书包带,点头:"你想要什么类型的?" 韩素:"都行,你帮我选,别是卷子就好。" 叶西:"成,我帮你挑点基础的。" "嘿嘿,我们西西最好了!" 老实说,性格使然,叶西在高中没交多少朋友,唯一走得亲近点的也只有韩素。所以对她好,也是出自叶西的本能。 进到浦东书店时,里面的学生还挺多,都是来为了半个月后的期末找一找心理安慰的。 摸到高中教辅的书架前,韩素手里已经多了两本花里胡哨的本子。叶西弯腰,手指在种类繁多的资料侧标间滑动。 "你又买本子啊?"韩素最大的爱好就是买笔记本,却从没见她完完整整用完一本。 "我要用来整理物化的基础知识!"热度倒挺旺,就不知能不能坚持三分钟以上了。 眼睛都看酸了,终于瞧见比较适合韩素的《知识列表》,叶西抽出一本物理的,握在手上翻了翻。 "韩素,这个……"她扭头,却发现韩素又不见了。 叶西无奈地摇摇头,暂且先用胳膊抱着资料,再去给自己找点有挑战性的题集。 才六月的天,书店空调就开起了极强劲的制冷模式,即便穿着校服,叶西也招架不住。她跺跺脚,将挑好的资料全部码放在收银台上,转身看一眼沉浸在明信片里无法自拔的韩素,决定先到外面站一会儿,等她一起结账。 门口共三级台阶,叶西作两步蹦下去。门前大灯牌发的是暗红的光,在地上划出一片方形光带。 深呼吸,叶西随意张望两眼,看见两个男生站在光带外抽烟。 疑惑和游离的猜测驱使她定睛,果然看清其中个子高一点的,就是近来她频频偶遇的那个男生。 男生校服敞开,露出里面的白T,两边的袖子都松松垮垮地撸到手肘上缘。他的侧脸是好看的,抽烟的动作也满是漫不经心的意味。趁他们都没发现自己,叶西的目光不由大胆了起来。 随他捏着烟的右手垂在身侧弹烟灰,叶西看见他抬起的左手正握着一卷类似辅导数据的东西。 《世纪金榜》?她做过,题目普遍很难。 叶西收回视线,低头伸脚踩起了光带的边际线。第一班公交刚刚满载着学生离开,她得等第二班。 "西西!我好了,你选好了吗?"韩素响亮的喊声从身后涌向前。 叶西从右方转头看向店里,旋转的视线恰在半路中与那个男生抬起的目光短暂地相撞。 "好了,我马上来!" 答完,转身的叶西不再多想,匆匆跑出光带,投进书店森冷的空气中。 结账时韩素执意要替她一把买单,叶西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在这个年龄段,一切扯上金钱的东西,他们都合该分清楚。毕竟用的都是父母给的钱,叶西想。 韩素有点不开心,她家条件居上乘,自然在这点儿上无法和叶西产生共鸣。 "你就让我付了呗!又没有多少钱啊……" "算了韩素,我们都别争了,各买各的吧!第二趟公交要开了,再拖我得赶不上了。"叶西语调清冷平静,将两人迭在一起的教辅数据分开,作两堆推到扫码器旁。 韩素咕哝:"赶不上就打车呗……" 叶西本欲说些什么,想了想,还是没回答。各有各坚守的观点,没必要去说服她迎合自己。 结完账,两人的表情都有点僵。韩素的嘴巴更是噘到了天上,告别时只懒懒地冲她挥挥手,就掉头走了。 这时书店门口已经没什么学生,大多都挤到了鸡排店门口。夜色更深,路灯变亮。 叶西望向黑暗深处,抬脚转身,自光带中央起步往学校方向走去。她默念着"让我赶上",一路快走,却依然眼睁睁看着第二班,也是最后一班公交从眼前疾驰而过。 这种无力感真是比做立体几何时,无法准确地将三视图还原还要更甚。叶西长叹口气,揪紧书包带回身。 一中偏城郊,在白天就是个不得出租车司机宠幸的地方,到了晚上更是一条大马路走到头都见不着一辆空车。叶西粗略估算了一下,一路跑回去大概也只消二十分钟,或者先跑到繁华点的路段打车也行。 她又将书包带紧了很多,书包几乎完全服帖在她的后背。前方大道两边的路灯一往纵深,叶西深呼吸两口,开始狂奔。 路过静安小区门口,左边有鸡排店外学生的谈笑声,右边倏忽传来一声呼唤,唤的是她的名字——"叶西!" 叶西一愣,放慢脚步停下,同时望向声音的来源。 那个男生把校服脱了,只着白T恤,此刻正嘴里叼着烟,坐在一辆中型电瓶车上。叶西带着喘,呆望着他骑着车来到自己跟前。 "没赶上公交?"他拿下烟,笑着问。 叶西抿唇点点头。 "我刚好要去市里的网咖,带你一程吧,你家在哪?"男生眼眸很亮。 叶西有些迟疑,左右顾盼了一下,纠结究竟该不该接受他的好意。 男生不等她回答,偏转车头将后座挪到她面前。 "上来吧,别耽误我打游戏,约了人五黑的。"竟然一副强硬的口气。 叶西闷头迈步向前,松开握着包带的双手,有些尴尬局促地扶着他的车爬上后座。落座后她将双臂后伸扶住车尾,并努力往后坐,拉开与他的距离。 "坐稳了?"他问,有烟雾被夜风捎向后方。 "嗯。" 男生拧了两下把手,车子踉踉跄跄地启动。开了小百米,他又问:"你家在哪?" 叶西才反应过来,微微侧头回答:"人民路上的兴济小区。" "那还挺远的。"男生加快车速,背对着她轻笑出声。 月色清寒,夜风沁凉,街景在二人两侧迅速成线后移,叶西的头发被拨乱。心底有种古怪的陌生感觉,但她形容不上来。 叶西犹豫地开口:"你再骑一段路就把我放下吧,前面应该就能打到车的。" "别耽误了你打游戏……"这句补充说得很小声。 男生笑:"没事,我直接送你回去,正好跟我要去的网咖顺路。我跟人约游戏日常迟到。" 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时,左转弯的黄灯好巧不巧切换成红灯,男生将车平稳地停在安全岛上。 "我刚刚看到你了,在书店门口。"他放下左腿,握着车头抽了两口烟。 叶西垂眸,"嗯"了一声,既没说"我也看见你了",也没表现得很惊讶。 她在矜持,为某种不可名状的理由而矜持。 "你成绩那么好还要买资料吗?" "我成绩好是靠刷题刷出来的。" "你好像一点都不谦虚?" "没必要谦虚,那很虚伪。" 红灯秒数不多,不多时就切成了绿灯。男生启动车子,左转的路上调笑道:"但你在数学上似乎还蛮谦虚。" 叶西微恼,吃瘪地沉默了。 一路都没什么车,T市一过十一点就像个沉睡的空城。男生的电瓶车电机转速挺快,没用多久就骑到了兴济小区,而且他骑得很稳,叶西甚至都没感觉到什么颠簸。 下车时,小区门口的炸串摊都收摊了,空气中还余有老油和酱料味。 叶西站稳,看向男生礼貌地说:"谢谢。" 男生支着车点了第二根烟,嘴角一弯答道:"省省吧,别客气了。" 叶西脚跟一抬,打算转身,想了想又犹豫着问:"你……叫啥?" 男生扭头正视她的双眼:"陈……见寻。'看见'的'见','寻觅'的'寻'。" 第8章 接近02 进家门时,时针已偏向凌晨十二点。叶西正疑惑为什么妈妈没有像往日那样大喊一声"回来啦",在弯腰准备换鞋时,看到了一双陌生的男式球鞋。一刹那,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心脏也随之提到了嗓子眼。 厨房里有烹油的香气和油烟机的轰鸣声。叶西呆立在门口,没有勇气再往灯火通明的屋里面张望。 平日里母女俩在家几乎不怎么开电视,可此时她却听见客厅里有很热闹的综艺节目声。 头顶灯光亮煞人眼,叶西屏气握拳,指甲都掐进了拳心。移刻之间,厨房的推拉门被拉开,用腰间围裙反复搓手的林俐走了出来。 林俐一副局蹐不安的表情,与女儿面对面站立,眼神飘忽不定。叶西目光下移,盯住她打结的十指,刚准备率先开口,客厅里传来一声沙哑又粗蛮的高喊:"妈!做好了没啊?" 林俐含愧地望了一眼叶西,而后扭头看向客厅,热络地回应:"好啦!还差一个菜,你再看会儿电视。" 此话一落,再问什么也都显多余。叶西换好鞋卸下书包,面无表情地绕开妈妈往卧室走。 离卧房门口还有几步的距离,她听见那个男声在不远的拐角处响起:"你房间以后是我的啦。" 一个高壮的黑影随光脚踩踏地砖的声音一同向她靠近,在离她咫尺时停下:"姐。" 叶西垂在身侧握着书包带的左手用力收紧,右手扶住门框,机械性地转头看过去。 三年能让一个人改变很多,可以是在外貌,也可以是在心境。叶西不知道叶南在后者上有多少变化,总之他在前者上确实变了很多,多到她想用"天翻地覆"来作比。 十二岁以前的他又矮又干巴,总是蹬着一双皮包骨的腿四处乱窜,惹她头疼又宠爱;而如今的他,在身高上冲出她两个头都不止,双颊横肉,全身黢黑。以至于他拓大的巴掌撑在面前的白墙上,叶西都怕那一块的漆会被蹭黑。 叶南眼珠定定,起皮的唇边带着戏谑的笑,翻手掏出一根烟和一个打火机,点着之后就冲着她的方向吐了一口浓重的烟雾。 叶西方才知道,她讨厌别人在自己当面抽烟,也是分人的。 微微蹙眉,她板着脸说:"凭什么我的房间要给你?你未免想得也太美了……" 叶南嗤笑,抬起右脚掌,拂手在脚掌上一拍,随后又毫不顾忌地用同样的手将烟送进嘴里。 "是妈安排的,你以后跟她睡就是了。" 叶西心下生厌:"我所有的课本和数据都在这个房间,不方便搬。" "那没事啊,"叶南咳了两声,享受地吸气,"我不影响你念书,你可以学完了再去妈的房间。" 叶西:"我学习喜欢一个人,不能有无关人等在旁边。" 叶南:"呵,真他娘的矫情!" 叶西:"你嘴巴放干净点!" 叶南:"啥?你他娘的说啥几把玩意儿呢?" 叶西脑袋发紧,在一阵难以克制的不耐烦后猛地抬手将书包掼进房间里。而后她回头看向厨房,见门还是关的,便转身直视叶南沉声诘问道:"你这就改好了?我看未必吧?你认识到自己三年前做了什么事吗?你现在出来了,爽了,有没有想过以后该怎么办?想过赎罪吗?想过去道歉吗?你是有新人生了可她呢?" 叶南漠然听完,在最后一个字降落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说老姐,你是不是念书念痴了?"他耸耸鼻子,抽着烟嘲问,"还是说你们念书的都这么**?" "你懂不懂法啊?不懂我教教你哈,我在那里面天天上课呢……"叶南眼皮一耷拉,表现得像在跟智障对话,"你听好了啊,我是谁放出来的,法律,懂吗?我是谁原谅的,也是法律,懂吗?我要不要道歉要不要赎罪,那也是法律定的,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教?啊?!" 后半句他说得结结巴巴,但又理直气壮,宛如一脑浆糊的醉汉。 叶西绷紧下颌,瞪着眼睛仰视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简直就是畜生。" "畜生的爹妈也是畜生,畜生的姐姐也是畜生。挺好的啊,我们一家团聚!"叶南摇摇顶着寸头的脑袋,"嘿嘿"笑了起来。 那厢厨房里停息了油烟机的轰鸣,随之是锅铲滑动锅底的声音。 "南南菜都好啦!"林俐的叫唤倒是温情十足。 叶南下蹲,将烟蒂按在地砖上揉灭,起身之前抬头给了她一个极猖狂的眼神。 "哎!就来!"他扭头回应林俐,语气居然反常地乖顺。 厨房门开,那头是母子久别重逢的融暖之景。这头黑暗中的房间轮廓已经令叶西陌生起来,心脏钝痛,她明明有所预见却又无能为力。 林俐做了四五道极重油荤的大菜,往桌上一摆,正上方的空气都粘腻了起来。陈好碗碟后她唤叶西:"西西啊,一道来吃啊,妈妈做了很多好吃的,就当给你弟弟接风洗尘!" 她喜悦的音调抑扬顿挫,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家是有天大的喜事。 想一想,她向来就是这样宠叶南的,也许是隔了三年没亲眼瞧见,忽然不习惯罢了。叶西苦笑着摇摇头,回答:"不了你们吃吧。" 不愿意花太久待在这里,仿佛前方是无边际的洞黑,身后也是披着光明皮囊的黑暗。叶西冲进房间拿了一套换洗衣服,就躲进了浴室里。 可谁曾想花洒开到最大档,也依旧挡不住门外的对话声。 "南南,回头妈妈给你买点书好不好啊?咱们要走正路知道吧?要想从现在开始变成一个正常人,你得先学点什么……上不了学的话就在家里看看书,等年纪允许了就出去打打工挣挣钱。" "唉妈……我现在啥都不想做,没兴趣!" "那怎么行呢?白天咱们家里没人的,你一个人在家不无聊吗?" "这好办!你给我买个手机!买个好点儿的!我在家打打游戏不就行了吗?对了你再给我点钱,我无聊了就出门上网去!" "那不行,妈妈不放心!你吃那个牛肉呀,里面伙食不好吧?你看你的发根都发黄……" "哎呀没啥好不放心的,我动手能力生存能力都比那些书呆子强!你就放心吧,按我说的做!" 叶西用水持续浇着脸,水温很烫,但她浑身血液冷滞,汗毛倒立,手脚冰凉。 视频里熟稔的一帧一画又在她闭眼的黑幕中回放…… 那孩子在笑,直到生命终止前的最后两分钟依然在笑; 他也在笑,从头到尾都在狰狞地笑,蔑视生灵地笑。 她料到了,毫厘不差,叶南自始至终都没有忏悔,没有歉意,更没有改好。 仿佛这些年他需要反省的一切…… 全都被她做了。 *** 快到一点钟,白昼被夜色浸染得黪墨浓黑。叶西蹲在客厅的茶几前,秉一豆灯写着习题。一开始她还能聚精会神,可随着两间卧室里起伏交迭的鼾声愈来愈响,厨房水池中滴答的水声越来越喧嚣,她的思绪完完全全被扰乱,连题干都读不进去。 又或许,乱翻书的从来都不是风声,是心魔。 叶西扔掉笔,靠着沙发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手机在这时响了一声,她没什么力气地拿出来扫了一眼,竟又是Q/Q好友申请—— "陈见寻,加一下吧。" 等第二天早上再回忆此事时,叶西已经不清楚自己按下同意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是被窗外如晦的夜风一吹,她手一抖,就同意了他的申请。 对方似乎喜不自胜:"这么快就同意了?" 叶西面无表情地输入:"手机刚好在手边。" "哦……你在干嘛?" 叶西眼皮一抬:"刷题。" "刷数学?" "滚。" "开个玩笑……你想看我打游戏吗?" 叶西有点迷糊:"怎么看?" "我给你开直播间,你进来就可以看了。" 这之后叶西没有立马回复,而是伸直酸麻的双腿,手机垂在腿上发了很久的呆。这屋子是矛盾的,越静,越吵。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天空尽管沉黑,但它好像很开阔渺远,很清白坦荡…… 水声滴答一声、两声、三声。 叶西低头,回道:"你在哪个网咖?我去找你吧!" 第9章 接近04 人的举动都不是无端做出来的,这是弗洛伊德讲的。 叶西决定要前往手机屏幕上他发来的定位时,即便没有太确定自己为何要去,但她深信,无论是黑夜,还是对可能被发现的未知恐惧,都无法阻挡自己的脚步。 她蹑手蹑脚地关灯,草草将次日所需的包里,挂上钥匙就出了门。楼道漆漆幽静,活动钥匙发出的"巨响"令她放弃锁门的念头,转身摸着黑下楼。 陈见寻在这时发来一条消息:"我五分钟就能到,你在小区门口等我。" 叶西垂首,对着那团光亮发了半晌的呆。 "好。"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她自己都深感意外。 居住环境在某些方面可以影响一个人的心境,像兴济小区这样脏乱差、物业不管事的老小区,总给叶西一种活在蛆窝里的感觉。现在叶南来了,这样的想法只增不会减。 在深夜饭馆的浓重油烟味与杂乱绿化旁熏人的隔日垃圾味中穿行,叶西赶在五分钟内走到了小区门口。她静静望着人车稀少的大马路,犹豫着给对方发:"我已经到门口了。" 按道理,他这时应该在骑车,所以她发不发都无所谓。但他居然很快就回复:"嗯好,我快了。" 叶西挑眉,感到惊讶:"你不是在骑车吗?" 对方的应答中二无比:"单手骑车很难吗?" 叶西:"……" 信号卡了一下,这串省略号发过去缓冲了十几秒,等对方接收到,叶西放下手机抬头,一身清爽白T的陈见寻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他从黑夜里出现,身披皎白。"叶西再看他的第一眼,脑内居然浮现了这个句子,不由暗怪起自己的矫情。 陈见寻笑着让她坐上车,周身的夜风里有淡淡烟草味。 "你这么晚出来家里人不会骂吗?"车头一转启动,他问道。 叶西想了想,回答:"我偷跑出来的。" "嗯?为什么?" 叶西拉紧校服的拉链,垂下脑袋不作答。 "吵架了?"他又问。 "没有,"叶西轻叹口气,"你专心骑车吧,别问那么多了。" 他所待的网咖离这个小区也不过一里路,一路无阻很快就骑到了。下车后叶西抬头望着正门顶上闪烁的霓虹灯管,内心犹疑胆怯起来。醒目的"未成年人禁止入内"标语刺激着她安分守己的神经,既危险,又极具诱惑力。 陈见寻停好车,看穿她的心思,点了根烟站在门口等她。 "叶西,你怕了?"他声音低沉微哑。 叶西捏着校服袖口,睁大眼睛看向他:"谁说的?" 陈见寻笑着弹弹烟灰:"我看你的样子很紧张。" 叶西不答,握着书包带迎头就要往玻璃门里冲,被他抬臂拦下:"我说……你要不要先把校服脱了?" 门前有一滩水,也不知为何他的脚跟就能精准踩在积水前的那块地砖上,站得笔挺,又不乏懒散的调调。叶西的上眼睑反复抬起又落下,最终还是恶狠狠地答他:"不脱!为什么要脱?" 陈见寻吐了口烟雾,吃吃地笑:"好好好OK!一会儿有人拿奇怪眼神看你,你别后悔。" 叶西自傲得很,全然没把这话听进去,结果一进网咖这话就应了验。一排排机子前,坐的无非都是些算不上有多正经的青年,独她一个人穿梭在缝隙间,像个被拐卖过来的失足三好少年。 "你这回信了吧?"陈见寻用牙齿咬着烟,伸手开计算机。 叶西避开这个问题,好奇地问:"为什么没要我的身份证?" 键盘咖啦咖啦,陈见寻低头输入身份证号和密码:"你又不上机。" 叶西怔愣,随他一道落座,半晌后低声问:"什么意思?" 陈见寻险些笑倒:"你当真没来过网吧啊?这都不懂?谑!我突然有种优越感……" 叶西卸下书包,不快地咕哝:"……有什么好笑的。" 显示屏一加载完毕,陈见寻就手速极快地打开了游戏登录上去。选区选模式,他操作得游刃有余,而一旁的叶西看得云山雾罩。 "看不懂?"陈见寻戴上耳机,扭头看她。叶西第一次在他面前谦虚地点头。 陈见寻伸手将烟灰缸挪近,在里面按灭烟蒂。她沉默地等了许久,想不到他居然正对着屏幕漫不经心地回答:"你也没必要懂。" 叶西在口风上吃了亏,不服气地从他的计算机屏幕上移开双眼,在包里随意拿出一本数据,重重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陈见寻正在匹配英雄,听见动静吓得往她的方向一瞥。 这之后是长久的沉默,随后他幽幽道:"你来网吧……学习?" 叶西面前是一张数学试卷,借着隔壁陈见寻计算机屏幕的荧光,她开始认真读起题。额前的刘海被她用小黑夹别上去,垂下来的是耳际的碎发。陈见寻在昏暗中多看了两眼,见她一直没回,战局又恰好开始,就扭头专心打起了游戏。 叶西执笔尖顺着题干横向移动,边提取关键信息输入脑内,边忍不住往他掌下游走个不停的鼠标看去。陈见寻打游戏很沉默,与网咖里叫嚷四起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叶西眼皮一抬,微微后仰,余光瞥见他聚精会神的侧脸。他不像她,鼻梁上的驼峰并不明显,而是在鼻尖多出一颗很小的痣。 屏幕上老有大片大片的绿草地,数不清的各式小人在上面游走奔跑,陈见寻的指尖在不同的按键上迅速切换,看得叶西眼花缭乱。 真要比较,这里的分贝其实是家里的几十倍。但叶西的内心莫名很平静,而且很精神。 太奇怪了……在她的传统思想中,这里明明可以划入是非之地一类的。 也许她骨子里还住着一个叛逆的人格,想到此,叶西感到些微的兴奋。 一局打完,陈见寻激动地伸右手揪住她盖在卷子上的左腕,使劲摇晃:"你看你看,我这把的战绩!" 叶西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又望回草稿纸,摇头直言:"我看不懂。" 无味无趣,陈见寻怏怏地退了游戏,又不甘心地攀谈:"看电影吗叶西?" 叶西对他摇摇手中的笔:"在算一道题。" 意思就是,现在别来打扰她。 陈见寻懂,但不可能顺从。他笑笑,手拖着椅子和身子一道转向她,凑到她卷子近前,毫不谦逊地问:"不会了?要我帮忙吗?" 叶西活动活动被他捏疼的手腕,借着宽大的校服袖子将整道题遮住不给他看。昏暝中二人的脸挨得很近。 "你别烦我。"叶西气恼道。 陈见寻把玩着打火机的手一顿,旋即亮起一束火苗点燃嘴边的烟。叶西刚好算出来结果,欣喜若狂地往试卷上誊答案。 陈见寻吐烟,眼神一空:"叶西……" "嗯?"她心思全在题目中。 "你是独生子女吗?"他扭头,深深望过去,悬空几秒后与她抬起的双目对接。 叶西心口发麻,忍不住攥紧笔。 "我……我是啊!"她抿唇一笑。 陈见寻静默良久,烟头的灰积了好长。叶西在他奇怪的眼神下发怵,方想问他这个问题的用意,就听他笑着道:"巧了,我也是。" 第10章 接近05 叶西被韩素推醒时,教室里已经响起排山倒海的朗读声。她撑了一会下巴,眯眼适应着黑暗到强光的猝然转换。韩素把脑袋凑过来,贼兮兮地说:"我说,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的?你也有打瞌睡的一天?看你这样子困得厉害啊,你昨晚没睡?" 此问揉皱了叶西的眉头,她眼前倒放起昨晚的所有事,不知该如何回答。 其实也不过就是她和陈见寻在网咖大眼瞪小眼、东聊聊西扯扯地从天黑坐到天亮,再从网咖像丧尸复活一样爬来学校。三言两语就能讲完的事儿,但她并不想说——说到底,还是太有损她的形象。 她按起了太阳穴,低声答道:"昨晚没睡好。" 韩素自然将信将疑,从书封上缘探出眼睛斜睨着她,闷闷的声音穿书而过:"真的假的?我怎么感觉有点假?" 叶西毅力惊人,在过去的近两年里,从未让班上的任何人看到她在课上打过盹儿。韩素经常在一觉睡醒时对着她怀疑人生:"你怎么都不困?" 叶西往往会淡定作答:"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困,就不会困了。" 故而韩素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她甚至天马行空地在脑内想象自己的学霸同桌是不是与谁交换了灵魂,毕竟她前不久才重温了一遍《第8号当铺》。 叶西从抽屉中掏出语文课本,手指动了两下精准翻到《陈情表》那页,而后无奈地对她苦笑:"姑奶奶,真的是真的。" 一瞧韩素嘴巴一张还想追究,叶西慌忙立起课本开嗓:"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 洋洋盈耳声中,她偷偷从抽屉里拿出手机解锁,想要看看妈妈有没有联系过一夜未归的自己。结果令她大失所望,手机没有任何来电来信。 叶西与林俐的相处模式其实很奇怪。 林俐对叶南有多不放心,对她就有多放心。因为俩孩子从小性格偏差就很大,叶南自懂事起就是个踢天弄井的顽猴;而叶西恰好与他截然相反,逊顺懂事,伶俐乖巧。他们分别体现了两种极端。 可这两种极端并不会影响叶父对待他们的态度。 叶父叶爱军是个"老实人"——只对外老实的人。有工作时其实还算正常,一下岗脾性就翻天覆地了。打骂林俐和叶西只是开胃小菜,叶南才是他棍棒的重点教育对象。 大抵是在叶西七岁那年,有一天叶爱军连喝两瓶简装白酒,醉如山公倒载后去邻居家串门。那邻居酷爱吹牛,对着他"我买了两座矿山""能赚几百万"等等一通吹嘘后,他大感自尊心受损。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痛骂林俐,讲她不旺夫、没本事,自打娶了她之后他就一直在受苦。 这还不算,到了晚饭时,叶爱军酒气还没过,扒了两口饭开始反胃,就去厕所吐了。 回到饭桌旁他让叶南把他的剩饭给吃了,不许浪费。叶南闻言,脸上出现不情愿的愁容。叫叶爱军瞧去了,勃然大怒。他提溜着叶南干瘦的腿从凳子上拽起来,头朝下直接往地上一砸,旋即便往他肚子上补拳脚。 "你嫌弃老子?""你个兔崽子凭什么嫌弃老子?""叫你吃老子的剩饭你就吃!你什么时候能听老子的话?!哪怕听一句?!" 叶南很强,闭嘴任打不还手。林俐看不下去拉扯两下,而后亦会沦为拳脚下的羊羔。 叶西在这样的成长日常下,学会了点小聪明。每每出现这般情况,她会不动声色地走开,去阳台取了扫把开始扫地。她知道劝架没用,也知道反而会殃及自己的池鱼。 这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可她也会矛盾——这好像很坏。 读到"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她的思绪又被扯远。 严格来讲,叶南只差她八个月,不算叶家"晚有"的儿子。林俐生完叶西,月子才出没几天,叶爱军就强迫她同房了。一方面是因为生的是个女儿,他不满意。另一方面就是他的性/欲忍了好几个月,再不能忍了。 这些事是叶西听已故的外婆讲起的,林俐自己是不会愿意同她说的。 她记得看加缪名言时看过一句话,"荒谬其实就是一种分离,演员与舞台的分离,人与生活的分离。"这句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反复震慑她的神经,挑战她对生活与世界的认知。 有稳定体面工作的林俐,宁愿长期忍受家暴却始终不肯与叶爱军离婚,这是一种荒谬; 饱受暴力摧残心灵的叶南长大以后,反过来用暴力和罪恶去报复无辜的人,这是一种荒谬; 甚至叶爱军整个人,也是一种她永远都理解不了的荒谬。 早读课在不自觉中结束,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教室倒趴下一大片。冲出教室去食堂吃早饭的同学开了教室门忘了关,微寒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地上映出一片明黄。 叶西合起课本的同时再次查看手机,依旧没有她所期待的音信。 *** 陈寻这堂数学课听得尤为认真,老李提到的重难点他都记了下来。 有所察觉的老李大概深受触动,觉得铁树终于开了花,在下课后把他叫到了走廊上。 陈寻步子迈得慢慢悠悠,老李把茶杯放到走廊外墙上,紧了紧裤腰带后他才姗姗来迟。 老李:"看来我跟你爸沟通还是对的,你最近状态不错啊?" 陈寻笑,不置可否:"谢谢老师提点。" 老李:"你知道我一直很看好你吧?特别是你的数学。" 陈寻:"老师您真的高看我了,我没有那么好……" 老李抬手,指尖还有夹烟留下的微黄,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不要这么想,我教书这么多年,见了多少学生啊?我对我的眼光还是很有信心的!" 陈寻抿嘴,作出微妙的笑:"谢谢老师。" 老李:"期末有信心进步多少?" 陈寻微微颔首,避开他的目光,额前碎发垂坠。 "我不太确定,尽最大努力吧。"他说道。 "好!"老李抚掌大笑,"我等你的好消息!" 握回茶杯,老李烟瘾犯了急着要走,转身的时候已经在口袋里找烟。似乎想起什么,他又停下摸索的动作,回头问陈寻:"陈寻啊……你妈妈,最近还好吧?" 陈寻一愣,淡定回道:"挺好的,谢谢关心。" 老李嘴巴微张,欲言又止,点点头后离开。 老李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陈寻母亲病况的人。说来戏剧,陈寻刚上高一时陈冰领着妻子在一家格调不错的酒楼摆了一桌酒席,宴请了老李吃饭。原因嘛自不用说,中国式家长的特性,总觉得给孩子的老师一点好处,就能多得一点照顾。 当日酒过三巡,聊得一直都很热络,怪就怪在陈冰问了句:"您家里有几个孩子?" 老李竖起剪刀手,满面红光地答:"两个!哈哈,儿子上大学了!女儿还在小学呢!" 戳到伤心处,徐婉雅当即痛哭了起来。 老李并不明白怎么说着说着就惹哭了她,慌乱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束手无策。陈寻连忙下座位去安慰她,但徒然无功,越安慰哭得越狠。陈冰便叫他先带她回家,之后才以故事下酒地和老李说了这些事。 有时候陈寻想一想,他的逆反心理可能是从老李后来频繁的关切中慢慢积攒起来的。 他并不喜欢被过问太多的家事,这跟直接撕扯血淋淋的新疤带来的痛楚无异。 这堂课间很长,广播坏了所以不用上操。陈寻莫名有些心烦意乱,走廊站不住教室也坐不住,就溜到楼道里抽烟。 烟气顺指尖缭绕而上时,他想到叶西。昨晚叶西做完一套卷子,架不住困意趴桌子上睡着了。在那之后陈寻就忍住了烟瘾没再抽烟,这是个自发的选择,他不愿意去深究原因。 接近她也是自发的吗?他自问,没自答。 背对着向下的楼道,他一直抬头从小窗看天空。身后忽然有人喊他:"陈见寻?" 一听就知道是谁,陈寻垂手转身,果然看见没什么表情的叶西。她手上拿着他的校服,折迭得很整齐,几秒沉默后抬手递给他:"我来还这个,谢谢。" 陈寻拿空着的那只手接过去。 "不客气。"他嘴角微扬,笑着说。 叶西不知道该再说什么话,遂来了句随口的关心:"你少抽点烟吧。" 陈寻微垂的眼帘立刻抬起,随后将才抽了三分之一的烟按灭,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好,我不抽了。"他张开五指掌心冲她,仿佛要跟她证明什么。 叶西顿滞,挪动脚跟后退,而后匆匆转身。 "我先走了!"她小步跑下了楼。 陈寻望着她匆忙慌乱的背影微笑了很久,转身再看窗外天空,一行不知名的候鸟从云间穿过。 第11章 接近06 克制是一种境界,绝大多数时候帮了一个人,又可以害了一个人。 叶西的矛盾即源于情感上的克制与冀望。她这一整天都表现得很平常,上课不走神,下课上完厕所回到座位写题,谈笑有度,松弛有界限。别人看了都没发现任何异常——她还是叶西,那个令闻令望的叶西。 只有叶西知道,她一共在课上课下偷窥了多少回抽屉拐角的手机。 这中间其实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Terry在课上到一半时走到她桌旁,敲敲她的桌子让她站起来回答"报导"除了用"report"还可以用什么词。在那一秒之前她的注意力其实都在手机屏幕上,所以她走了神,继而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Terry望着她挑挑化得有些过浓的眉毛:"报导?我讲过的……" 叶西僵住,眼神空洞地答:"report?" "No,"Terry眉头一蹙,显出不满意的表情,"叶西你没仔细听我的问题,我需要你换一个词,如果是这个词我还要找人回答吗?" 叶西快速进行了一段头脑风暴,才及时给自己找到正确的台阶:"cover。" "Good!"Terry这才眉开眼笑。 坐回座位后叶西很挫败,"cover"除了"覆盖"以外所有的特殊意思她其实都记得很牢。能够不假思索自信作答的问题,她让别人等了很多秒,甚至让老师生疑她到底知不知道正确答案。 于是那之后她将飞行模式打开。 但这种与潜意识相悖的"故意避之"往往并不能持续太久,叶西坚持到上午最后一堂课,还是忍不住打开手机查看。 失望往复堆积,在放学时已冲破阈值。 林俐偶尔会在中午骑车接她放学,今天也如此,一下班就等在了门口的家长浪潮中。 叶西出了教学楼独自往校门走去,六月的天空莫名萧条,大概是因为光照不足。她低头走着,回想起昨晚看到的餐桌上和谐异常的画面。 有进门接孩子的家长斜背着包打她身边路过。 "偶尔也希望她能多点对我的关心。" 又听见有学生在聊今晚要吃什么,在骑车去市里买肯德基和去食堂马虎一餐之间纠结不已。 "但她做得已经够好了吧?每天来给我送饭,也挺不容易的。" 学会自洽可真难,叶西无奈地叹气,觉得自己还不够通达。 终于穿过电动伸缩门,叶西找到着工作服的林俐。母女俩像寻常一样对视一眼,这就当是打了个招呼。林俐伸手要接她的书包放到车子前面,同时说道:"今晚我搞不好来不及给你送饭嘞?你买点吃吃?南南讲他想吃小龙虾,我下班之后带他去。" 叶西卸书包带的胳膊顿住,半晌之后又抬臂把包带送回了肩膀正中。她屏气定在原地,低头看脚尖不语。 林俐奇怪,催道:"快点啊!愣什么?" 叶西握拳又松开,霎时抬起了头直视她:"妈,我昨晚离家出走了,你没发现吗?" 林俐惊得车头一歪,皱出深深的抬头纹:"你说什么啊?再说一遍!" "我讨厌我的房间被人抢走,讨厌我的床被恶心的人占领,"字里行间都是愤怒,可叶西用的是平铺直叙的语调,"所以我不想在家呆,出门去了网吧。" 林俐望着她,胸口重重地起伏不止,握着车把的手一直在颤抖。 "你还不得了了?" "还行吧。"这算什么,跟他们的所作所为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林俐抬起腿边的手,竖起食指狠狠指着她,龇牙咧嘴道:"我等下就跟你们班主任讲!" "你讲吧。"她耸肩,表现得全然不在乎。 俯仰之间,林俐悬空的食指已经变成并在一起的五指,后退抡了大半圆,而后重重掴在毫无防备的叶西右颊上。打得叶西向左踉跄了好几步,右耳一阵嘶鸣,颅脑晕眩不已。 林俐顾不上现在是什么场合,含着眼泪破口大骂:"你怎么这样啊!啊?我苦不苦啊?你能不能体谅体谅我啊?我还以为你够乖够懂事了!你自己想想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路口的车横七竖八,鸣笛声和人声混乱不已。叶西在这样的背景声中,依然听见有闲言碎语从她身前身后流过—— "那不是叶西?""那个是她妈妈吗?在干嘛啊这是?""我的妈呀太恐怖了吧?""卧槽好像打得挺重,你看她右脸红的,是不是要出血啊?" 叶西的泪腺并不敏感,远比痛觉的反应时速慢上很多。林俐就不一样了,哭得很委屈,并抹眼泪翻起了旧账。 一吵架就爱翻旧账,叶西十分反感这样的做法。昨天的太阳又晒不干今天的水渍,总计较过去有什么意义。 她冷哼一声,始终不看脆弱痛哭的那个人:"对不起是我错了,反正我怎么做都不会让你满意。" 卡紧肩上的包带,她转身欲往校门走:"我中午不回家了,你走吧。" "叶西!"后面的人在嘶喊,"你给我回来!" 叶西不回头,咬牙板着脸在众目睽睽中逆流溯回。 "好你厉害,你翅膀硬了想上天!有本事你以后都别回来!" "我等下就打电话找你们班主任!" 阳光从什么时候烈起来的?她居然毫无察觉,晒得头顶发烫时才有所感知。林俐在后面的尖叫一直没有停息,全靠她一往无前,用物理办法让那声声聒噪从耳边远离。 步履不停地走到高二教学楼下,每层走廊都已空空荡荡,底下的学生也几乎走光。 安全了……叶西想着,挪到楼角脸冲着墙,让泪腺敏感了一回。 她不太记得上一次是因为什么掉眼泪,但能忆起叶南杀人被捕之后她确实有过想哭的冲动。 叶西用脚踹踹墙根,抬起校服袖子胡乱擦拭越来越难以控制的眼泪。 她的哭泣一直保持沉默,在右脸颊的热辣越来越深,右耳的听力越来越弱时忍不住发出一声抽啼。 总有不少人像她这样,既以独自悲伤为豪,又渴望能有一个人来陪她说说话—— 那个人在倒数第二首广播歌曲结束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叶……西?" 叶西顿住,被吓得迅速转身,五官间都是清晰可见的紧张。 原来是陈见寻……他应是刚打完篮球,发间还有湿/漉/漉的碎光,校服搭在右肩上,左手食指转着篮球。 叶西反应过来后死命眨眼,掩饰自己的狼狈。 "你……哭了?"陈见寻微讶,又很快把表情拾掇正常,"哭吧,别忍着。" 最后一首歌曲响起,清空下的钢琴节奏很快…… 又是《暗涌》。 第12章 接近07 陈寻发现,叶西哭泣的模样和别的女孩很是不同。 很多女孩在流泪的那一下就决定要哭个痛快了,不管是小声啜泣还是放声大哭,至少情感一直是外放的状态。而叶西,她眼泪倒是没怎么收,可表情却隐忍平静得很。 他轻轻将篮球放到地上,退到一边靠墙站立,用余光打量她余光处的泪。生烟的阳光在她侧脸轻抚,也许此时阳光与他想得一样,要是替她把眼泪擦了,便谁也看不出来她在哭。 叶西很瘦,脸颊几乎没什么肉,这在某种程度上给她增添了几分清冷锐冽。 陈寻在无声中等了很久,随意套上校服问道:"你是打算中午不回家了吗?" 此时的叶西已不再淌新泪,只剩颊边两道未风干的痕迹。她垂眼,冷淡回答:"嗯。" 陈寻想了想,接道:"我也不回。" 叶西校服双肩上的线条小幅度抖动了一下,似乎对他这句话有些惊讶。 "我……"她犹豫了几秒,艰难开口,"我打算在班上写作业的。" 陈寻拾起篮球,拍了两下,空旷的校园里霎时都是沉闷中空的回响。 "你别误会,我平时中午都不怎么回家。"他憋着笑,说道。 叶西无言,转身迈腿要走。陈寻收住篮球抱进怀里,跟着走了几步唤她:"叶西。" 叶西僵住双腿,羸瘦的背影在阳光下苍白:"嗯?" "我今天骑车来的,"他跟到她身边,蹲下去系鞋带,半晌之后抬头仰视她的目光,"我带你兜风,去吗?" 逆着正午直射的阳光,陈寻看见叶西低垂的眼睑微颤,虽然依旧没什么情绪藏在那内里,但总比之前遇到的她要鲜活很多。在她没应答的这段时间里,他就一直不说话,也不起身,胳膊轻轻搭在半蹲的腿上,也毫不避讳自己坦白的目光。 又等了几秒,篮球在他怀里待不住,溜下去跳了好远。三四下"砰砰"后,他听见叶西小声回道:"嗯,去。" 陈寻旋即直起膝盖蹦了起来向后转身,而与此同时,叶西则自顾自往前走。他连忙疑惑地喊:"你去哪?" 叶西回头,眼睛睁得很圆,写满迷茫:"不是去拿你的车吗?" 拿车不就该去高二楼底的车库吗? 陈寻失笑,甚至失掉矜持笑弯了腰:"你这么积极?我得先去教研室还篮球吧?" 叶西的身子缓缓转向他,眉头皱出窘迫难堪的情绪。 "你不早说。"她嘟囔着,跟了上去。 许是空气太寂静,陈寻总想找点话题,他背对着她问道:"叶西,你高中数学最高考过多少分?" 他走得快,叶西跟得也快:"140吧。" 本来还想在这个真实答案上再加个五六分,但忖量之后又觉得没意义。上回在网吧才对他撒了一次谎,这次合该诚实一点。 陈寻诧异地回头:"真的假的?那我还比你高三分。" 英雄不提当年勇,他高一上学期的时候,在数学这门课上可是140以上的常客。 他想想,还是该给她留点面子,遂补道:"不过是空间几何,就那种很简单的卷子。" 叶西:"……" 体育教研室在高三教学楼的左下角,放器材的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小仓库。陈寻打开墨绿色铁门,站在门口将篮球抛了进去。叶西站在后面粗略估算了一下,他双臂抬起得高过自己半米有余,这样的身高得叫多少男生心怀嫉恨? "走吧。"他表情轻松开心,转过身来没走几步就将她落了好远。 叶西倒也不慌,还停下来重绑了一下松掉的马尾。再抬头时,果然见他把步子缩小了很多。 那晚夜色太暗,没看仔细他的车子长什么样。今日在强烈的日照下,叶西终得窥见全貌,主黑白色调,与他穿衣风格挺配。 陈寻上车之后双腿伸长撑在地上,先是脱下校服随手搭在车头,之后才让她坐上来。 叶西刚要抬腿上去,他回头问:"你先摸摸烫不烫?烫的话用我校服垫上。" 她怎么可能好意思同意啊?叶西也没摸坐垫,径直坐了上去,回答:"不用了。" 陈寻听了,又意味不明地笑。没等叶西调整好坐姿,就抢先开动了车子。她冷不防往前一耸,幸亏收得及时才没让下巴磕在他背上。 ……懒得骂了,叶西腹语。 驶出校门,车速稳步提升,两侧的风将烫人的阳光吹凉。叶西左右望望,感慨颇多。学校周边的路她寻常没少路过,可都是带着要争分夺秒到班上看一会儿书或是要赶紧回家在十一点半之前把题目做完的心情,几近无暇顾及所谓途中的风景。 她永远在路上,可除了最后的终点,永远不屑看别的方向。 陈寻在风声中冲她喊:"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啊?" 叶西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他追问:"啊什么?大声点!" "……"她轻叹,喊回去,"没有!你想去哪就去哪吧!" 顿了顿又喊道:"别太远,我怕下午迟到!" 这之后陈寻没再说话,叶西也就自然缄默下来。她曾看过一个已毕业的学姐在空间写道——"无比怀念那些坐在电瓶车后面,只管吹风不管其他的日子",当时她不太懂,只随手点了个赞。倘若是放在今天之后看到的,她想她会留上一句"赞同"。 约莫是十分钟过后,陈寻骑到了比一中更偏城郊的湿地公园。 这地方跟城中其他大大小小的公园比起来,像个归隐田园的贤者。本就没什么游客,更何况这种日头当空的时刻,谁像他们一样闲着往这里跑? 把车停在最靠外的一个花坛边,陈寻等叶西先下后才下车。她走在前面,扫视着满公园毫无惊喜可言的景观,幽幽道:"所以……这就是你想来的地方?" 陈寻沉吟片刻后答:"不是……但先带你来这里散散心。" "这里有什么好散心的?"话一出口,叶西也觉得自己很不识趣。 "你常来公园吗?"他问,以地砖对角线的距离丈量每一步,再回头时超了她好几米。 "不啊……"她长这么大,真没什么机会和心情去亲近大自然。 "那不就够了。"陈寻插着兜,头一歪,对她挑挑眉。 叶西迅疾移开视线,向着他斜右方踱走。 在绝大多数时候,一个人要向绝对敞开自己的心扉,得等到情绪涨到一个饱和点,且安全感达到合适的程度。而与一个不怎么相熟的人的面对面,往往能让以上条件都满足。 于是叶西跨开几块地砖后,忽然开口:"陈见寻,你有……属于你自己的秘密吗?" 陈寻正凝视着她的背影,悸动于她下一秒会不会回头。 "有啊。"谁没有呢? "好吧我也有……"叶西并没有回头,反而背着手又跳了几块砖,"其实吧,一直有一些不愉快而且很罪恶的经历压在我心头。" 陈寻刚欲抬起的右腿又定了回去:"怎么说?" 叶西耸肩:"如果你是在问我具体的内容,我暂时也说不出口。总之是很不愉快,而且很罪恶的经历……" 陈寻沉默,向着她移近了两块砖。 "我好像很自私,很冷漠……不仅对这个世界没什么爱意,还讨厌我的家庭,"叶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笑,"我简直裂痕满身。" 陈寻下移视线,她脚下的那块砖正好拦腰裂开了一道缝。 "每个人都有裂痕。"他语气和缓地回道。 "那得看是不是都接受……"叶西松开互相缠绑的双手,垂在身侧揪着裤缝,"我挺难接受。所以得努力争上游,在我眼里,越优秀的人越有能力掩盖这些裂痕。" "那大概你想错了,"陈寻点了根烟,深深吸一口,"没有人能做到的,跟优不优秀没有半毛钱关系。" 叶西转身,嘴角上提:"但你想啊……只要你够优秀够完美,就能转移别人的注意力。就比如吧……如果我把这地上的所有砖都换成材质最上等华丽的,你会发现我脚下这块砖上的裂缝吗?" 陈寻定定地直视她,半晌后拿下烟直言:"我会。" "行吧……"叶西微微撇嘴,"反正这个假设也成立不了,你怎么答都行。" 静静看她带着鼓气意味般在砖与砖之间徘徊游荡了很久,远处石像在地上的影子都偏斜了方向,陈寻扔掉抽完的烟问道:"还早呢现在,要去那个我想去的地方吗?" 这次没犹豫,叶西很快点头:"去啊!" 沿来时的路反向而行十几分钟,原来他想去的是一中不远处的市体校。车停的时候叶西开始踌躇:"别跟我说你真正想来的是这里啊?" 于多数成绩优异的乖学生而言,体校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形象总是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屹立不倒的。此刻卫生杂乱的校门口,寥寥无几的几个学生走过,俱是奇装异服、吊儿郎当的模样,叶西很难不往坏处想。 "里面有个好地方。"陈寻拔下钥匙,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在用行动暗示她——你不下也得下,不然今儿我就跟你耗在这了。 "……"叶西无奈,扶着后座侧边下车。 日头在这时已比晌午收敛了很多,下了车徒步也能感受到微风。陈寻领着叶西往校内走,俨然一副熟门熟路的架势。忐忑所致,叶西脚步很快,生怕与他的距离超过安全范围。 宽平水泥路十分长,又长又盘曲,等喧嚷声越来越近时,叶西才感知到他终点所在是体校的操场。 "……你别告诉我你要跑步啊?" "谁说的?"陈寻路过操场边的围栏,眼都不斜继续往前走。 顺着他的视线往远处看,却根本看不出任何答案。叶西不耐:"你到底要去哪?" 陈寻叹气,停下来,微微侧向她伸手指着操场背面的一座高墙:"看见了吗?那面墙……" 她跟看过去,再注视他时是满脸的不敢相信:"你认真的?" "我当然认真。"陈寻不管她再有什么反应,回身兀自前行。 "我跟你说,"他开始说起与那面墙的渊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老爸就经常带我来爬那个墙。从我一开始无论怎样都爬不上去,到后来不需要借他的说明徒手轻松攀登,那面墙在我心里的意义一直都很特殊。其实爬它远比攀岩轻松很多,也许并不能解多少压,但我不高兴的时候就爱来找它……可能,它在我这儿有时光滤镜。" 这又是什么《走一步,再走一步》同类型的心灵鸡汤?叶西听完汗颜。 陈寻似乎有所感知,又说道:"先别对它有偏见,待会你看你能不能爬上去再说吧。" 此话料得太准,太一针见血。到这墙角下时,叶西抬头往上看,才发现这是一面远看着很一般很矮小近看足有四五米高的砖墙。 好在墙面砖块凹凸不平,左右可以算作下手落脚的凭借。叶西心狠虚,但嘴硬:"看着不难爬。" "行,那我先爬。"陈寻讲完,在立谈之间抓握着上方的石砖爬了半米多高。 他步子迈得很稳,手在石砖之间的切换也游刃有余。可下面的叶西还是观望出一身冷汗。 阳光照不到这面墙,墙顶上的草木丛生处才是光亮。 陈寻没有说大话,应是在过去的十几年里练习了很多遍,她脖子还没仰酸,他就没有任何停顿和歇息地轻松登顶。 站在光亮中,他得意地俯身笑看她,白T前面沾了少许灰尘。 "要我帮忙就直说哈。"他调笑。 叶西漠然,狠狠剜了他一眼。 "算了,"陈寻活动活动筋骨席地而坐,"我觉得你也不会轻易认输。" 这话倒是倍为中听。叶西抬手紧紧头发,将两袖卷到肘上后又弯腰重系了两边的鞋带。 先扒住上方最唾手可及的两块砖,她踩上下方的两块矮砖,效仿记忆里他的动作步骤,艰难吃力地往上爬。 其实这样的高度,毫无恐惧可言,有的只是她是否能成功的未知。而她最不喜这种未知。再加上她生疏得很,故而每一步每一抬手都小心异常。他半分钟就能移动的高度,她需要花上两三分钟。 叶西不怎么锻炼,臂力很弱,眼瞧着半米就要水到渠成,她竟开始感到疲累懈怠。不上不下,最是崩溃。 陈寻折了根草在指尖绕弄,看见她这幅样子,笑得甚是愉快。 叶西深呼吸,咬着牙把自己往上拽,才总算扶到了墙沿。可那一块饱受阳光灼烧,端的是一个烫手。她慌忙松开,同时抬头看向他。 陈寻慢慢收回笑容,迎向她不具名的视线。 一阵短促的强风吹拂,叶西向他伸长自己细瘦的胳膊。 草木摇曳间,他站了起来。 "嗯?"不知是真疑惑还是假疑惑,他微微前倾,凑近她的方向。 风止时,阳光并不温柔。陈寻极有耐心地等她开口。 "拉我一把。" 她说。 第13章 试探01 江南这地方什么都好,偏就一点不好,甭管是入哪个季节,性子都很急。在日渐变毒的阳光带领之下,地表很快升到令人不适的温度。 夏天来了。 后排男生总爱将空调温度调得很极端,下课时,叶西的手脚都被冻麻了。她放下笔搓搓手,拿出保温杯喝水。韩素正在和后座的女生聊天。 韩素:"哎你们看了昨晚吧神发的帖子吗?" 后座女生:"看了看了!我觉得那个排名很不合理啊?" 排名……叶西耳朵一尖,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韩素拍桌:"是吧?我也觉得!级花怎么就成了汪真真了?" "你不懂,男生审美就那样,一定得瓜子脸大眼睛,自带腮红笑起来可爱的!呵呵了。" 叶西仰头将杯盖里温凉的水送进嗓间,这才明白过来,她们口中的排名可能并不是自己所在意的那种排名。 韩素哼了一声:"我好不服……我心中最好看的不是她。我觉得十三班那个高高瘦瘦的女生比她好看。" "那是你觉得,你看那些男生都投了她……你有什么办法?" 不知为何,韩素在这个问题上非常较真,挪动双腿卡进座位缝隙间,打算好好理论一番。而后座女生难再奉陪:"韩素啊,我们去上厕所,你去吗?" "……啊,我不去,你们去吧!回来再聊!"韩素挺失落,艰难地把腿挪出来,转回身正对自己的桌子。 温水取暖很有用,叶西的双手已经开始回温,握回笔时她随口问了一句:"你们在说什么?" 韩素兴奋起来,脑袋凑到她桌旁:"西西你玩贴吧吗?" 叶西疑惑地蹙眉:"什么贴吧?我不玩的。" 韩素:"我们学校的贴吧啊!" 叶西:"我们学校还有贴吧?" "当然了!有很多那种八卦帖的,特别涨知识!我每天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登上去逛一下哈哈哈……还有那个吧神,是个非常神秘厉害的人。" 叶西很难对此提起兴趣,懒懒一个语气拖长的"哦"。 韩素不受影响,兀自激动不已:"经常会有人在里面弄些投票啊什么的,评一评最好看和最丑的女生啊,教得最垃圾的老师啊……哦对了,上次会考还有人在里面发答案,贼有意思了。" 叶西手里的笔一停,扭头看向她:"你觉得这些很有意思?" "没意思吗?反正大家都不知道各自是谁,都是隐藏真实身份的,可以畅所欲言啊。"韩素眼睛睁得很大,表情认真十足。 叶西也是认真地发出疑问:"为什么我们学校这么小的地方,也要专门弄一个贴吧……" 来议论是非? 韩素咧嘴,极有腔调地说:"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啊!" 叶西沉吟,婉言道:"那你说,那些被评为最丑的学生,和被评为最垃圾的老师,如果自己看到了,会不会难过?" 韩素愣了愣:"……西西你也太矫情了吧?这都是闹着玩儿的啊。" 叶西望着刚写下来的公式,沉思几秒后问:"你听过一句话吗?没有所谓的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说完她其实有些后悔,她觉得自己很擅长把天聊死,但如果不对某个观点直抒胸臆,她又会不痛快。韩素听完往自己座位缩了缩,豁开的嘴角写满尴尬:"呃……我觉得你可能太认真了。" 那便没什么可聊的了,叶西云淡风轻地笑笑:"好吧。" 大部分人都很双标,除非被取笑这事儿轮到自己头上,否则他们不会感受到真正的滋味。 铃响时,叶西收回题集。后排男生忽然关掉空调将所有窗户大开,她转头看向外面,阳光仍在,骤雨来袭。 ***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一直持续到中午放学,确实带来了几分清凉。叶西是为数不多的随时不忘带一把伞以防万一的人,所以在狼狈乱窜的放学人海中,她显得很镇定。 她边走边回想物理老师在课上提到的巧算机械能的办法,一步又一步,渐渐入了神。 但想着想着也会开始猜疑,自己会不会也是贴吧里被热衷议论的物件。不管这次期末她发挥超常还是失常,是不是都会有人披着马甲聚在一起,对她表示不屑甚至是贬损? 四周多的是在雨中飞散逃跑的学生,可当叶西收回思绪,还是第一眼就望到了左前方插兜淋雨慢走的陈见寻。他就像淋惯了雨一般,走得不急不慌。 叶西收紧把手上的五指,下意识地朝他的方向快走过去。 "陈见寻!"犹豫几秒后,她决定喊出口。 眼前的背影怔愣了一下,未几回头,全然不意外地看着她。他身边的空气总有几不可闻的干燥的烟草味,此外还有些其他的不可名状的气息,叶西辨不出来。不过大体上算是好闻的。 陈见寻放慢脚步,退到与她平齐。叶西抬手将伞面分给他一半,结结巴巴道:"你……都,不打伞吗?" "嗯,就几步我懒得打……"陈见寻掏出口袋中的右手,握住伞把上的空位,从她手中轻轻把伞带离,"你看,这下就显现出身高的优劣了。" 叶西收回手努嘴,不想搭理。好心借伞还要被奚落……世道凉薄。 陈见寻小心翼翼地笑:"没别的意思,你别生气。" 叶西仰头惊讶地看他:"我没生气啊?" "哦……"陈见寻湿掉的刘海贴服在额头上。 临近期末,学校早把"普通话规范字"的标语换成了"严守考场纪律,莫存侥幸心理"。叶西想起韩素说过的话,把玩着书包带问他:"你知道我们学校有贴吧吗?听说还会有人在上面分享考/试/答/案。" 陈见寻挑眉:"知道啊……你不会是今天才知道吧?" "嗯……"叶西若有所思地点头,"我不玩贴吧的。" "挺无聊的,玩不玩无所谓。"他耸肩,在接近一滩水洼时迅疾抬手拽她躲开。 要出校门时他醒悟过来,问道:"是不是你妈来接你啊?" 暗语即是,我是不是得回避一下? 叶西摇头:"我坐公交回去,下雨她不方便来接我。" 其实自打叶南来了,林俐就总是不方便来接她。 陈见寻余光偷瞥着她,似乎读出某种情绪,将伞往她那边送了几寸后说道:"如果你下次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来跟我说。那墙虽然不难爬,但也挺解压的吧?" 说后半句的时候,他嘴角勾起,带着得意洋洋的笑意。 叶西鲜少笑,换句话说,是鲜少笑得真切。但这一次她乐地笑出声,为这人总莫名其妙的真诚而笑出声。 到站牌下,两人得分散。陈见寻执意不让她送自己到小区,直言那样很不绅士。叶西收伞上车时没忍住回头唤他,却发现他还留在原地没走。 "嗯?"他在雨中微微仰头,睁大眼睛注视她。 "我就是觉得……"叶西垂眸,废了好大劲才开口,"也许你真的是一个值得交的好朋友。" 公交车上响起发车时间倒计时,陈见寻在她这句话后惊喜地笑了起来。 他后退,给别的要乘车的学生让行,二人视线被格挡。半晌后准备往里走的叶西听见他轻声应答:"那我真的很荣幸。" *** 陈寻到家时,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中午陈冰留在单位,所以菜量很明显是只给两人备的。他换好鞋进屋,去盥洗室拿干毛巾擦头发。未见母亲的身影,却听见有人在小声啼哭。 "妈?"陈寻轻轻拿下毛巾,探出身子带着询问意味地喊。 哭声从卧房里传出,陈寻叹气,甩下毛巾走了过去。 背阳的卧房昏暗,滴答雨声被放大了好几倍。徐婉雅孑然坐在床沿,手里抱着一件小棉袄以泪洗面。 陈寻站在门口迟迟不进去,喉头发哽,心里很不是滋味。纵使这样的场面他见过千百回,哪一回的难过都不会因为有所准备而减退。 徐婉雅身子前后微微摇晃,擤了把鼻涕后开始对着面前的白墙唠叨起来:"我还记得吧,这衣服我是年后给她买的……那时候我想着呢,先保密给她留个惊喜,等她过生日再告诉她。结果啊,就没来得及……" "我这些年一直很后悔,后悔为什么不早点拿给她看。出了事后,好多人都说我们做父母的没有责任心,她那么小,怎么能放她一个人乱跑。可是不是这样的呀……我就在家里等她的呀,以前我们经常这样,她也没事的啊……" 越到后面,声线越凄迷惨绝。陈寻咬牙,忍不住插话:"你别看网上的评价啊!他们总一副当事人的口气,什么话都能轻易说出口,其实最了解真相的人不还是你自己?!痛苦的也是你自己!" 徐婉雅抽噎:"你说小觅会不会怪我们呢?我觉得是会的。我还是经常梦到她,梦到她已经长大了不少,还是穿着那件红棉袄,跑来问我们为什么不保护好她……" 陈寻捏着门板,心脏抽痛窒息。他叹口气走进去扶她起来:"去吃饭吧,别想了。" 徐婉雅甩手臂躲开他的拉拽,俯身不停晃脑:"你吃吧,我现在吃不下。" 当你叩不响一个人的心门,悲喜再相通都无用。陈寻无力地垂手,转身出门,把哭声留在身后。 餐桌在客厅,不大不小,总雷打不动地摆着四把椅子。桌子正前方对着一方储物架,架正中陈放着一尊观世音菩萨。周身供品齐全,香火不断,可见供者之虔诚。 徐婉雅当年请这尊菩萨回家时,陈寻还问过父亲,请菩萨就能把妹妹带回来了? 陈冰怪他不懂事,说:"这是帮我们脱离苦海的。" 而陈寻则认为,没有所谓"帮忙脱苦海"这样的道理。除非自渡,他人爱莫能助。 也许希望渺茫的人必须得找个寄托……他拿起筷子时转头看向那间房,亦不知自己的希望在何方。 *** 叶西有轻微的强迫症,哪怕是淋了一点雨都得洗澡。为此林俐没少怪过她,说她不懂得勤俭节约。但在这点上,叶西再怎么乖顺还是选择坚持。 于是她放下书包就一头扎进了浴室。 他们家的面积小,卫浴是合体的,自从家里多了个叶南后,这逼仄的空间里总有一股难以剔除的呛人烟味。叶西在架子上摆好换洗衣物后,皱眉嗅了嗅自己的毛巾,果不其然也难逃污染。 "真他妈的恶心。"打开花洒的同时,她极稀有地小声爆了粗口。 最近饭菜都挺丰盛,海陆空几乎都来光顾过他们的餐桌。叶西仰头淋着水,自嘲沾了叶南不少的光。 她自觉是个挺残忍冷漠的人,比如之前对弟弟本就只剩血缘维系的亲情,这三年过去后,她竟能把对他的所有情感剥离得干干净净,骨头都不剩。毕竟她叶西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凭什么要有叶南这个污点? 简单冲完澡,在浴中天马行空了一番后,叶西与水汽一道走出门。 此时林俐还在油烟机的轰鸣中忙活,桌上也只摆了一道菜。她用毛巾搓着头发,向妈妈的卧房……当然,现在已成了她和妈妈的卧房……走去。 还没拐进门,她就瞥到门板对面有一个魁梧的背影正猫腰对着她。 叶西心里一惊,蹙眉走进去大喊:"你在干嘛?" 叶南也被吓得够呛,从她中抬头时,手上还握着她的零钱包,一脸慌乱。 叶西赫然而怒,冲上前夺回自己的钱包,叱骂:"你可真有出息啊叶南!杀人就算了,还学会了偷钱?" 视线再相对时叶南的表情已无慌乱,耸耸肩为自己开脱:"你的钱不也是老妈给的,怎么就叫偷了?" 叶西气得发抖,赶忙打开拉链查看包里的钱有没有少。 叶南在一旁讲风凉话:"放心哦,你那点钱,拿了也没什么意思。" "……"叶西将钱包塞进口袋里,上前一把抢过自己的书包护在身后,强装冷静道,"妈不是给你钱了吗?" 叶南咕哝:"对啊,给得挺多,所以我也不是要来偷你的钱。" 他意兴阑珊地转身出门,叶西紧跟上去:"什么意思?" 叶南回头,表情神秘地掏出一张五元纸币,鬼鬼祟祟道:"老妈给你的钱里……有没有这种的啊?" 叶西拧眉,接过那张纸币举在眼前端详。 乍一瞧,纸币与寻常无异。翻过来再看,竟然印了一段话—— "人心分好坏,善者得救度,恶人遭淘汰。有缘信真相,福报自天来。" 第14章 试探02 叶西不是没见过这种纸币。人的恐惧往往来源于未知和神秘,她握着这张带污渍的微皱"五元钱",视线在那几行不知所云的字符间游离,由茫然转为不安,进而是很深的恐慌。 她不知道这些句子究竟要表达什么,但隐约觉得是不好的东西。 叶南倒很镇静,清了两口痰,抬掌在她面前晃悠:"老姐?" 叶西从沉思中恍神,呆望向他:"这是妈妈给你的?就一张吗?" 叶南大臂一张,向后躺到床上:"不止一张啊,还挺多的……所以我才来看看你是不是也有。" 叶西一边诧异于此言,一边对他邋遢的举动很反感,走过去拽床单赶他下床:"你下来!一身汗别往上面躺!" "我没出汗!"叶南翻滚着从另一头下床,满嘴抱怨,"瞎矫情什么呀……" "有些话我跟你说了,你听一听就成,别当真……"他说着,胳膊撑着地板席地而坐,"我刚来的第二天,老妈就给了我一本奇奇怪怪的经书,叫我每天晚上睡前念几遍。我还以为是佛经呢……可看了几眼觉得不太对劲啊?佛经这玩意儿我又不是没见过……" 叶西思忖着听完,问:"妈妈有说为什么要你念吗?" 叶南哼笑:"还能为什么?她说我是被邪魔附体才会变这么坏的,只要驱除了,我本质是个好小孩。" 油烟机疯狂搅动空气的响动戛然而止,紧跟着是用水冲刷铁锅底油的声音。 叶西觉得荒唐,垂眼呢喃:"……她是不是疯了?" 叶南不回答,手伸进口袋里蠢蠢欲动。叶西瞧见,连忙冷漠阻止:"不许在房间里抽烟。" 叶南:"……咋这么矫情?我觉得你也疯了。" 客厅传来林俐推开厨房门的动静,叶西猝然将纸币一捏,仿佛在斟酌某个决心。 那头林俐对此毫无察觉,先顺道去餐桌喝水,"咕咚咕咚"的吞咽声极响,而后趿着拖鞋向他们走来:"吃饭啦!今天的鱼特别新鲜……" "来了来了!"叶南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冲出了房间。 叶西停在原地,转身面对房门方向,漆黑的双眼圆睁。等了好几秒也未见门口有期待的身影出现,她主动向外走了几步,看见系着围裙的妈妈正弯腰给弟弟舀汤。 "妈。"叶西轻喊。 林俐放下汤匙,用筷子将太长的粉丝夹断送进碗里,回头应她:"什么事?来吃饭。" 叶西与叶南对视一眼,移开视线盯着她:"你先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有什么话不能吃完再说啊?"林俐很不情愿。 "不会耽误太长时间的。" 林俐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下手上的物什无奈地走过来。她眉毛皱出深深的沟壑,盛满了对女儿的不耐。 叶西后退几步,等她完全迈进房间时毫不犹豫地抬手将纸币送到她面前:"这是什么?" 林俐眉间的沟壑渐渐变浅,取而代之的是难堪与慌乱。 "这……五块钱啊?"她装傻。 叶西不为所动:"我知道是五块钱。我是在问,这上面写的东西是什么。" 林俐将十指拧扣在一起:"那我也不知道……别人找给我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 叶西:"妈,能不能说实话?" 气氛过于肃杀,就连餐桌边的叶南都受到波及,吸溜粉丝的声音缓缓降了下去。 林俐回头张望两眼,抬手将门合上,略带讨好地挽住叶西的胳膊带她到床沿坐下:"西西……" 叶西不肯坐,说吧。" 知道再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林俐脸一苦,松开了女儿的手臂:"还不是望南南好……妈听朋友讲的,说这个宗教很灵的……" 叶西打断道:"你怎么做什么事都要声称是为他好?" "什么啊?我本来就是的呀!"林俐拍拍腿,脑袋始终冲下不看她。 叶西便问:"那你讲讲,什么宗教?怎么个灵法?" 林俐沉吟片刻,开始底气半虚半浮地头头是道起来:"讲名字你可能不认识的……它呢,是佛教的一个分支,跟道教的一些思想精髓有融合,有三百多年的历史嘞!灵是真的灵!好多信这个的啊,家里有那种重病瘫瘫倒的老人,不管什么病,只要诚心,到最后自然而然就好了诶!" 像在描述天大的喜事,她眉飞色舞、语调激扬。 其实叶西一直弄不懂一件事。以他们浅薄的知识和经验,都能轻易审断所谓"包治百病"的噱头,为什么还是总有一些比他们年长好几轮的人,失陷其中执迷不悟? 想着她有些悲哀,不用问也知道,这不会是什么正统宗教,搞的必定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妈妈好歹是个中高知分子,在这点上居然毫无智商可言。对儿子的愚爱成了混淆她所有视听的障眼迷雾,叶西简单一番自我思想建设后,决定再不过问此事。 她把钱递到妈妈怀里,面无表情:"我也管不了太多,你自己好好的吧。" 二人一前一后,间隔许久回到餐桌边。 叶南仍在喝那碗仿佛永远也喝不完的汤,偷偷从碗沿抬起上眼睑打量母女二人。 叶西端起面前的空碗,起身去盛饭。 林俐在这时关切地看向儿子:"南南,还要汤吗?妈妈给你舀……" 家里惯常将电饭煲摆在厨房里的灶台边,叶西默默走过去,立在近前放下碗后一动不动。 压抑、无奈、茫然……她用这些心绪来与周身的空气作交换。 *** 六月响尾,期末催命般敲锣而至。 最后一天上午,理科生考的是物理,有同考场认识的学生问赵系景:"为什么陈寻每回都绕道从多媒体教室那边上来?" 赵系景:"别问,问就是想搞爱情。" 一中惯例,四间多媒体教室在大考时充作排名前四的优等考场,给所有成绩优异的学生营造一个良好的"无污染无公害"的考场氛围。 作为期中的全校第二,叶西自然被分在第一考场。 此刻她正排除了一切杂念,撑着脸颊静坐于桌前温习错题本。 离正式开考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却已来了不少人,一身黑的陈寻穿梭在清一色的校服里,显得格格不入。他走到第一考场的前窗边,伫立凝视叶西的侧影。 柔白晨光穿透教室另一边的方窗,逆着她的轮廓镶了一道浅浅的浮边。陈寻若有所思。 倘若不开口叫她,以她的认真程度不可能主动发现自己。陈寻想了想,抽出口袋里的右手在窗玻璃上轻轻反叩起来。 物理声学诚不我欺,先后借由固体和气体传播的声波很快鼓响叶西的耳膜,她从本子上挪开注意力,转头捕捉到了他的存在。 陈寻笑笑,对着她食指朝怀指了指自己,暗示她出来。 叶西犹豫了一下,抬眉抿嘴,露出疑惑的表情。 陈寻又指了一遍,并重重点头。 叶西无奈地叹气,挪腿起身小碎步快走出来。 "什么事啊?"她走到门口就停了,左肩一歪靠在了门框上。 陈寻走过来几步,与她面对面:"昨天数学考得怎么样?" 叶西听得无语,怏怏地回:"不太好……倒数第二题算错了。" 陈寻微讶:"真的假的?" 叶西苦笑:"我倒希望是假的。" 陈寻俄顷露出得意无法自持的真面目:"那也许这次真是我赢。" 说起来,应他一再撺掇,他们打了一个无聊至极、幼稚到家的赌——谁数学考得更好,谁就能在这个暑假享受对方优势学科的辅导。 叶西看着眼前这人,怀疑他是不是在年龄上往大造了假。 "再说吧,"她耸耸肩,嘴硬,"还不一定呢,也许我再怎么不好也比你高。" 陈寻好脾气地笑:"行,那就等最后见分晓。" 留了一半的门口错身而进十几个考生,叶西回头看看,对他说:"你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回去了。" 陈寻凝视着她,良久后问道:"中午你回家吗?要不……一起在校门口吃?" 叶西抬眼,惊讶在眸中一闪而过:"可……可以啊。" "行。" 要走时陈寻又顿住,瘦健的手臂抬起,手指悬停在她的校服衣领边。 叶西一愣,微微后缩脑袋:"做……什么?" 他的手指无意触到她冰冷的颈侧皮肤,感官双向背道传递,两人都感到了一阵痒麻。叶西听见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待他收手后她低头,看见那一侧的衣领立得很端正。 "你早上起床是有多急?领子乱七八糟。"他将手插回口袋,脸上泛起懒倦又温和的笑。 第15章 试探03 考完物理的中午,烈日难暮,炎蒸毒肠。每幢教学楼间的绿化带都被晒成惨白色,行人在阳光下无处遁形。 好在考完这场,只剩英语,于多数学生而言离解放也就差一口气,所以卷子一交就结伴四散、往来翕忽。 叶西很早就写好了,但依然是卡着点交的。一考场考纪太严肃,没有一个早早收笔的学生提前交卷,弄得她实在不好意思当另类。 监考老师抱着答题卡和试卷离开时,叶西刚背着包下座位,抬眼一瞥,陈见寻早在门口候着了。 他背靠在正对门的白墙边,脖子上挂着耳机,嘴巴一张一合,大概又是在嚼口香糖。 不知道是谁先看见谁,总之叶西走到门口时,两人是对视着的。 陈见寻先开口:"我以为你会提前交卷……" 不会写的题哪怕想破头也写不出来,所以他提前三十分钟交了卷。来一楼蹑步晃了几圈,怕叨扰到他们,就躲进楼道抽了几根烟。 叶西耸肩,与直起身的他并排汇入放学人海:"大家都不提前交,我也只能等着。" "你是不是物理很好?"他问。 "嗯,我最喜欢物理。"她毫不谦虚。 陈见寻笑了笑:"厉害。" 楼道中人声轰隆,或抱怨出卷老师非人、题目变态,或较真某道题的正确解法。在这种氛围里陈见寻甚至不敢讲话,总觉得应当把主场让给叶西。 而她居然淡淡一句:"吃什么?" 他愣神,口香糖抵在颚边回答:"我都可以,你定吧。" 下到楼道风口,终于宽敞许多,叶西想了想问:"小刀面吃吗?我好久没吃了,有点想吃。" "可以。"都说了她定了。 叶西倏忽兴奋起来:"浦东书店旁边那家千里香,里面的挂面特别好吃,你知道吗?" 陈见寻抬臂,无意识中护着她躲避车库里四窜的电瓶车。 "我经常吃。"他笑笑。 不知不觉,两人的相处模式竟能如此和谐。不过也说不准,也许下一秒又得唇枪舌剑。 陈见寻似乎人缘很好,与她截然相反,走在路上时不时就会抬手跟人打招呼。还有学生骑着车从后面路过,用猛拍他肩膀的方式示以问候。他们口径一致,都叫他"阿寻"。 叶西垂首,在心里默念:"阿寻……" 成功逃出教学楼后,再之后的路就很好走很顺畅,二人没用十五分钟便到了千里香面馆。 叶西自觉是这家店的熟客,却没想比起她,老板对陈见寻要熟络许多,一句"又来啦"后,就直接问道:"牛肉面微辣吧?" 陈见寻点头,递给他一根烟,转头看向叶西:"你要点什么?" 叶西在菜单上犹豫了片刻,答:"我也要牛肉面吧……不要香菜。" "好嘞!"生意红火时即便忙得满头大汗,老板都开心得合不拢嘴,殷勤不已地招待他们找座位坐下。 面对面落座后,陈见寻抽了两张纸巾反复擦拭二人身前的桌面。叶西双手无处安放般垂到身侧,心想这人把她的活给抢了。 不大的店铺里坐满了学生,都是在他们之前到的,看上去这面还得等上好久才能吃到口。叶西无聊,从包里翻出手机听歌。 陈见寻瞥见,好奇地问:"你喜欢听什么歌?" 叶西盯着手机屏幕,随口一答:"艾薇儿,我很喜欢她。" 闻言他一挑眉:"我也听她的歌……不过听得不多,现在手机里好像只有一首。" 说着他拿出手机翻找,随后将结果呈在她面前,叶西摘下一只耳机凑上前查看,旋即惊喜微笑:"Nobody's Home!我也喜欢这首!" 陈见寻嘴角一扬:"总觉得这首的歌词很有深意。" 是有深意的,叶西沉默认同,原生家庭有缺憾的人应该都能从这首里听出自己的故事。想到这里她偷偷看他,开始疑惑,难道他也和她一样,有属于自己的不能言说? 这时,靠犄角的桌位有两个庞臂男生起身结账,擦着嘴路过他们旁边时忽然一顿,回头指着陈见寻大呼:"我擦!他妈最近怎么都见不到你人啊?!" 陈见寻瞥一眼叶西,而后抬头对着他们友好地笑,一副交情匪浅的模样:"唉……期末嘛,爸妈管得严,忙着抱佛脚去了。" 俩男生看看他,又看看叶西,迅疾发出玩味打趣的笑:"哦……懂了懂了!" 陈见寻听了只笑不说话,眼里的笑意却慢慢淡去。 "那考完了总有时间聚聚吧?"其中一男生给他递烟,紧接的动作就是要帮他点。 陈见寻轻轻推开他的打火机,婉言:"先不抽了……" "行,"男生把打火机收了回去,话锋一转,聊起其他,"上回,那事儿我们约你你偏不来……怪可惜的。" 陈见寻敛眸,将收到的烟放进烟盒里,半晌后好声好气道:"大东,我现在不太方便……回头咱们再聊,行么?" 那个大东张大嘴巴恍然,点点头作罢:"好!行!回头咱们约饭!" "没问题。" 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此一言彼一语,眼神交流间俱是令叶西难以参透的暗流。 二人一走,瞬间空气都静了好几度,面条也在此刻上桌,叶西沉默地执起筷子拌匀浇头。陈见寻未动筷,良久后开口:"你是不是挺奇怪刚刚那两人在说什么?" 叶西一怔,点头,又摇头:"是挺奇怪,但你也不用特意解释给我听的。" 人都有秘密,秘密会形成不远不近的距离感,有时候它等同于美本身。 陈见寻眼里闪过一丝惊异和失落,但转瞬即逝。 他送了一块牛肉进嘴,咀嚼几下后认真说道:"叶西,我……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叶西正在吸面条,差点呛到,震惊之余也挺开心。她吞咽之后腼腆一笑:"我也差不多,已经把你当朋友了。" 陈见寻手里的筷子起伏几下,卷了好几道面条悬停在嘴边:"所以,我还挺想解释给你听的。" 面条入口,半晌后他略带忐忑地问:"你……愿意听吗?" 热气缭绕,叶西从碗中升起视线,对上的是一双真诚明澈的眼睛,内里晦暗不明的期待情绪,让她做不到也不忍心开口拒绝。 她拿起一旁的一次性纸杯,喝了口水润润嗓子,将筷子横放于碗沿,随后对他一笑:"说吧,我洗耳恭听。" 第16章 试探04 渺远处响起下课铃,大概是放学后的第三次。店里走了一大波客人,只剩三三两两女生,挑着碗里不多的面条,唯恐受人责骂般窃声交谈。 时机尚不适宜,二人都懂。叶西说完,安静地重拿筷子低头吃面。陈见寻亦然。 这中间还插了些别的话题。 陈见寻半认真半玩笑地问:"下午考英语,能给我传授点经验吗?" "传女不传男。"她笑中有底气十足的得意张扬。 陈见寻也笑:"也许可以破一次例。" 顿了顿他补充:"就当提前赊一下暑假的课。" 明里暗里他都在吹嘘自己的胜算,叶西又气又好笑。 天生胃口小,没多久她已饱,留了半碗面再吃不下。推开碗后她真的开始严肃起来,喝了两口水问:"行吧,你有什么不懂的?" 有女生一左一右从他们身边路过,走空一桌后,除他们之外只剩一桌。 陈见寻放下筷子微仰下巴,认真作答:"比如那个……呃……什么有时候只能选what有时候只能选that的?我看不出区别啊?" 叶西一听便知他在说什么:"你说的是名词性从句和定语从句吧?名词性从句可以用what也可以用that,视具体情况而定。但是定语从句不存在what这个关联词。" "……"陈见寻目光渐渐游离,显出一知半解的神情,"我似乎……清楚了一点?既然都能用that,我以后就只选that不行吗?" 叶西失笑,果断摇头:"当然不行。名词性从句里,that只起连接作用,既没有具体意思也不充当成分的。但轮到定语从句就不一样啦,that不仅起连接作用还要在从句中充当成分的。" 陈见寻:"……" 叶西悠哉喝茶,眼睛弯得别有意味:"懂了?" "差……不多吧,"他五指扣在原木桌面上,无节奏章法地敲了敲,"就是我需要简化一下下啊……万一我遇到这种题,有没有什么快捷方式帮我去判断?" 正欲回答,倒数第二桌的女生也起身离开,用餐区霎时只剩他们俩。 叶西稍稍一想,说道:"你先说那个故事吧……说完了我再告诉你。" 正好给她点时间组织组织语言嘛,头一回当老师,授之以渔也得把这"渔"精炼精炼。 陈见寻微怔:"刚刚你不是还不太想听?" 叶西莞尔:"现在想听。" 毕竟……朋友这一关系,于她这种在交际圈里几乎畸零的人来说,魅力实在太大。 人快走空,一门之隔的煮面炉也停止了轰鸣,空气凝滞不动,陈见寻注视着满眼期待的叶西,开始娓娓道来。 "刚刚你看到的那两个,瘦一点儿的我们叫他大东,胖一点儿的叫阿鲍,都是我初中同学。那时候我们关系还不错……" 说话的时候,他微微垂首,视线悬空没有定点。叶西瞧去了,默默猜测,也许这并不是一段很愉快的回忆。 "但是你知道哈,那个年级的男生,有不少友情都是打闹出来的……我跟他俩就是这样。而且我们的打闹不是寻常打闹……我跟他们玩到一起后呢,就经常在校内外欺负弱小、找人打架闹事。" 确实是个十分沉重的话题……叶西屏息,不由插话:"是他们诱逼你去做的吗?" 陈见寻抿唇,慢慢摇头:"严格来说,不算是。" 这才是可怕之处,他为了维系所谓的友情,频频自我洗脑——在别人身上施加拳脚会给自己带来快感,这样能让他与他们成为同类人,进而玩到一起。 尽管很想忘干净,但他还是全部记得,且记得一清二楚。比如被打的人如何求饶,被打之后每每再遇他们又如何狼狈地东躲西藏……当然,这些人的长相姓名在他们这里其实已经很模糊。 记忆说到底,还是有选择权的。 他记得他们打得最狠的那个男生,那男生皮包骨,身高快到一米八看着却像只有百来斤重。也正因如此,他成了全班乃至全校的嘲讽玩笑对象。在多数审美刻板的人眼里,瘦得不好看是原罪,没有男人气概是原罪,二者相加,便更是罪加罪。 带头提议要修理他的是大东,时间和地点都是阿鲍定的。可到了最后,他俩都做了甩手掌柜,站在一旁抽烟作壁上观,把教训他的任务留给了陈见寻。 是在一条狭窄阴湿的羊肠小巷,地上还有混着老青苔的臭水,男生被打得鼻青脸肿,伏趴在地上爬不起来。 男生哭叫"放过我"时,陈见寻抡起的拳头确实犹豫过,但一旁的大东和阿鲍会趁热打铁:"阿寻,打狠点,磨磨唧唧的没吃饭啊?" 他们离开时,男生已经晕死在地,从斗筲天顶漏进来的夕阳晚照铺在他背上,将血映得更红更刺眼。 后来他们没在学校里再见过那个男生的踪影。半年后他们才知道,男生伤好之后就转学了。 将自己从过往中拽回,陈见寻看向叶西:"这种热衷施暴的兴奋感一直大概持续到初二下学期要开学的时候……我家里发生了一件事,那件事让我再也不愿意参与这些暴力。" 叶西沉默,没有主动问是什么事。 陈见寻看见老板在抽烟,受到感染也掏出了烟盒,看看叶西后又合上了盖子。 叶西了然:"你抽吧。" 她并不讨厌他抽烟的样子。 陈见寻捏出一根烟叼进嘴里,打火机举到面前擦了两下点着,避开叶西的方向吐出一口白雾。 "等我真正成了暴力的受害者,我才知道它给人带去的痛苦有多深。" 他应当算是被迫浪子回头,然而也再没机会找到当初受他伤害的那些人,真诚说上一声对不起。 "那之前我总爱用'我还小,不怎么懂事'来为自己开脱,"他弹弹烟灰,迎视叶西若有所思的目光,"那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我小我有理'?凭什么?未成年人的思想确实很纯粹,但这样一来,他们的'恶'也一样很纯粹。" 叶西手里的杯子被捏得变形。 "而且,我曾经总想着要用道歉去弥补给他们带去的阴影,后来我想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就好比用创可贴去修补子/弹留下的伤口……你觉得能治好吗?"陈见寻抬眼,无遮掩的视线笔直穿透她的瞳孔。 叶西轻轻眨眼,慌乱地摇头。 "是吧,我也这样认为。"他笑笑,仰头喝水。 说完这句,他不再开口,闷默地抽着烟。叶西感到双臂里的静脉血管在不停**,血流带着杯中水的余温朝她狂跳的心脏涌动。想说点什么,倘若一直忍着,她下一秒也许会窒息。 于是她哑着嗓子说道:"其实……我弟弟,犯过罪。" 陈见寻怔愣,手指夹住烟忘了动。 "而且当时他未成年……"叶西奋力睁大双眼,眼角有隐忍怒气的红血丝,"他没有受到得当的惩罚,而是被放出来了。我跟被害者的家属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也从未见过他们,但我就是真真切切地知道他们会有多痛苦。" "所以你认为他该被原谅吗?"她很奇怪,陈见寻没有问犯的是什么罪,也没有问受害者现在怎么样,绕过这些问题,他居然直接这般问她。 叶西下颌紧绷,坚定作答:"不该。反正……我是永远不会原谅他的。" 她了解过,犯罪学的研究和实践表明,年龄其实与犯罪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往往,罪犯的年龄越小、犯罪次数越多,长大以后成为惯犯、累犯的越多。 "为什么?"他表情不变,沉声追问。 "因为他罪孽深重,而且不知悔改,"叶西耸肩,"我挺恨他,对他的恨应该不比受害者家属的少。" 陈见寻冷着脸:"你不觉得你很冷血吗?" 叶西心一空,凝眉:"我不觉得。" 他不说话,把烟蒂按进玻璃制的烟灰缸里。"刺啦"一声后,他嘴角忽然出现一抹浅笑。 "我赞赏你的态度。"他眼神认真地由衷道,这让叶西长舒一口气。 空调关了后,店里空气很闷热,他们决定出门晃晃,一路散步回学校。陈见寻走在她外侧,插着兜又说:"其实我高中还打过一回架,就是因为这一架认识了我现在最好的朋友。" 指的就是赵系景。 "嗯?"叶西不再看桥下的河,扭头看他,目光很是不解。 "是为了解救被围殴欺辱的他才打的架。"他解释,余的话不打算多说。 "哦,那就不算施暴。"她点头。 阳光透明清朗,教学楼外墙的砖红色"褪"成浅粉。往前走了好几步,陈见寻轻笑着喊她:"叶西。" "嗯。"她应得也很轻。 "陈寻,"他说,"其实我叫陈寻,这才是我真名。" 当初的保留存了些算计和城府,而这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卸下所有的伪装。 叶西心里的惊讶昙花一现,随后淡笑:"那好吧,我也跟你讲实话……" 陈寻脚步一顿,莫名紧张:"什么?" 她直视回头的他,笑得骄傲恣意:"关于that和what究竟该怎么区分,没有什么好办法。" 第17章 过眼01 生活是海上行舟,总爱在你以为可以平稳一段时,忽然掀风播浪。 暑假开始的第三天,叶西没等到期末排名的结果,却等到了叶爱军从东莞回来的消息。这就像往旷平水面中央投掷一颗定/时/炸/弹,也许表面暂时还会风平浪静,但叶爱军这名字简直等同伏地魔,出现就是隐患,爆发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吃午饭时,林俐很艰难地对儿女说道:"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想见见你们。" 不同方向的三双筷子在桌上游走,话音一落,叶南方向的那双先撤走,他的反应比叶西要激动很多。 "他还没死啊?"他猛吐出一根鱼刺,訇然破口,"见他妈见!要脸吗日他妈的!" 叶西耳膜一震,俯首不说话,垂着眼咀嚼嘴里的小青菜。 林俐握着他的手腕干笑:"别这么说……好歹,他也是你爸。" "得了吧,"叶南擤完鼻涕随手乱甩,满眼厌烦,"我能成今天这样,不都他害的?他要是好好教我管我,我才不至于这么惨……" 林俐叹气:"唉……这倒也是。" "我这辈子都毁在他身上了!"也不晓得隐隐的哭腔有几分是戏。 "是是是!也怪我看人不准!" 面前的小青菜被扫荡完三分之一,叶西始终不开口参与他们的讨论,胸口似有石碑压覆。 她觉得都是谬论—— 叶爱军固然是个失败的父亲,但叶南和妈妈把所有问题的根源都归咎于他,未免太擅长推诿。一个班上六十个人都考不好,兴许还能全怪授课老师;可但凡还有一个人考得好,那就不光是老师的问题。她反感地皱眉,快速大口地清着碗里的饭。 "老妈你还记得不?"叶南放下筷子,卷起短袖露出自己的大臂上缘,语气委屈不已,"以前他最爱揪这个地方,都给我揪出毛病来了,一变天就疼!" 林俐抬手抚上去,反复揉了揉:"记得呀,都疼在我心上我怎么不记得?" 叶南恶狠狠咬牙:"我当时就发誓,等我有本事了,一定要杀了他。" "哦谑呸呸呸!不许再说这种话!" 叶西暗自翻白眼,不懂为什么在他心里,仇恨的解决方式似乎只有杀戮。 林俐:"消消气,我们以后好好过我们的。" 叶南嘟囔着,重新捉起筷子:"叫他死心,反正老子不见他,要见见我姐去!" 语罢,叶西再难忍住,将碗重重一放,隔空瞪向他:"你有病?" 叶南没料到她这出,吓得往后一缩:"卧槽你骂什么人啊?你他妈才有病!" 林俐挥手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吵别吵!" 她拿起汤匙伸进蛋羹,平分了四等份,舀了两份放进叶南碗中,再舀了一份给叶西。 "但是啊……我觉得你们还是得见见他,"她语速和缓道,"毕竟嘛,血缘还是在的,名义上他还是你们的父亲。" "而且……"她眼皮抬起又落下,反复欲言又止。 叶西盯着碗里那块蛋羹,没有语气:"而且什么?" "他说在东莞那边挣了不少钱,打算给你们点生活费的……前提得是,要见个面。" 林俐带着忐忑说完,空气变得死寂。 叶西率先开口:"我不需要,所以不用见。" 那厢叶南的话锋却火速转变:"你问问他给多少呗?少于一万就算了。" 想都没想,林俐把最后一份蛋羹很自然地送进儿子碗里,纵容地说:"好我回头跟他讲!只要你乖乖的,能满足的事情妈妈都尽力!" 顿了几秒,她眼里充满苦心,语重心长:"就是别再做傻事了……" 叶南有点不耐烦:"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心里有针扎了一下,叶西终于在这时让碗见了底。将残渣全部拨进空碗中,她如释重负地站起来,漠然地转身离桌。 倘若这个暑假整天都待在家里和这样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绝对会生不如死……将碗筷丢进水中,她无奈又崩溃地想。 于是叶西用手指敲开和陈寻的对话框。 "你这个暑假有什么计划吗?"她问。 陈寻回得很干脆利落:"打工。" "哈?"她很是疑惑,"我们这个年龄是不可以被聘用的吧?" 陈寻:"没事,我是给我哥们他爸的工厂帮忙,赚点零花的钱。" 叶西不由憧憬起来:"能加我一个吗?反正我也没事。" 其实只要能让她不在家待,任何契机都可以。 这次陈寻答得很犹豫,删删写写半天,也只发来一句:"你不学习了?" 叶西:"……" "我没那么书呆子!"她觉得好笑,"更何况,我基本不占用休息的时间学习。" 她傲骨难蜕,时不时就要显耀自己。 陈寻好像要打击她一下:"你成绩出来了吗?数学多少?" 叶西退出来看看班群,见没消息后回他:"还没,不知道多少。" "你祈祷吧,"他秒回,"我142呢。" 叶西不信,认为他在诓自己:"醒醒,外面天还没黑。" "醒着呢……"他旋即甩来一张教考网上的成绩单截图。 叶西把视线投过去,在那三位数上凝了神。他别的学科依旧是惨不卒视的,偏偏这门数学,像一群歪七扭八的灌木中立出一棵高冠大树,又突兀又醒目。 她开始发慌。 这时候除了嘴硬,她也没什么好的法子,反正暂时还不能输给他。于是她不屑道:"你语文英语考得也太低了……" 她闭着眼写,分数都得比他高吧? 陈寻顺水推舟,配以大笑的表情包:"所以这就是你暑假的任务。" 叶西:"……" 此后二人约了傍晚五点在西街口见面,陈寻带她去工厂仓库瞧瞧。 刚要退出来,叶西又收到韩素的消息。先是一张网页截图,她还没来得及点开,又见对方说道:"你看吧里都在讨论这次的期末,他们在押第一是你还是一班那个刘大神……" 叶西遂带着茫然查看大图。 她以前也逛过一些贴吧,还因此了解了"灌水""涨经验"踩踩"等用语,但这些在她眼里都是顶无聊的,看一眼就没有兴趣再往下看第二眼。 今日却不同。 大篇幅的白底上,她的名字频繁出现,有人褒扬,亦有人不屑甚至是讥贬。那些言语就像齿舌伶俐的嘴巴,绕着她的耳朵叽叽喳喳念了出来。 "我觉得叶西不行,刘神这学期真的很吊,他势必要拿回属于自己的荣耀!" "叶西数学不是不好吗?刘神没有短板啊!" "楼上都是一班的吧?我就挺叶西,她是我女神!" "八楼是疯了吗?没胸也能叫女神?" "哈哈哈哈说得对!飞机场哈哈哈哈!" "楼上你们的妈都炸了!" "都别说了,刘神才是真牛逼,他都不屑跟小喽啰比的。" 叶西的心绪随着目光掉进那片刺眼的苍白荧光海里,她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一群嘴长好事的人中间,任他们用视线鞭打,用舆论凌迟。 她没想过自己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真的从来没想过。 她也没觉得一定就得当什么女神,做所有人眼中高高在上、难以匹敌的人,只是最怕有人在背后议论她的不好。不是在减她的光焰,而是在增添她的裂痕。 大概今日所见,只是冰山一角。她以为自己还算光彩,其实也许早就被人在背地里骂了个遍。 有人看你不痛快,哪怕你指甲缝里藏了点灰都能被他们拎出来翻来覆去地讲。 叶西很难受,心都是雾蒙蒙的。她一句没回韩素,颤着手指再次打开和陈寻的消息栏,发去一句:"你在哪啊?我们现在就见吧!" 第18章 过眼02 其实今天下午很热,烈日烫红了大半的天,走到哪都像在蒸桑拿。叶西爬上公交,赶往和陈寻约定的地点,一路却心旌摇曳、神采奕奕,毕竟能逃家比什么都快乐。 公交晃晃悠悠,一路向北,离兴济小区越远,她心绪越安宁。 但她总忍不住想登录学校贴吧看一看,又怕自己看了烦乱,最终还是按住了躁动不安的手。 车子开到T市北边的樟树湾停下,叶西蹦下了车,第一反应就是撑伞挡住烈阳荼毒。 人行道里边,着白T的陈寻正站在一间紧闭的门面房门口,半身晒在太阳下,跟另一个男生聊天。那男生叶西眼熟,总在学校里和他形影不离。 男生先看见的她,抬腿碰了一下他的小腿,提醒他往这边看。叶西从热浪中走过去,刚好对上陈寻黑亮的眼。他拿下嘴边的烟,隔老远对她笑得明朗。 叶西表情不变,把伞沿往下挪了挪。 "热吧?"他先开口,把手中的矿泉水瓶递向她。 她"嗯"了一声,往他背面走去,将自己努力融进房檐下的荫蔽里。 陈寻很快转身,与她肩对着肩,低头望着她,引荐道:"这就是我说过的那个哥们,赵系景。" 赵系景热络地伸长胳膊,跨过陈寻身前,要与她握手:"Hi!叶西!" 叶西很局促地笑笑:"Hi!" 陈寻"啪"地一下把兄弟毛躁的手打开。 赵系景缩手呼痛:"你大爷的!用这么大劲干嘛!" 叶西转动眼珠思忖了片刻,问:"是……'长绳系景'那个'系景'吗?" 人生若浮云朝露,宁俟长绳系景,实不愿之!长绳系景,留住时光。 "哎嘿!文化人!"赵系景笑嘻嘻地夸她。 陈寻换了条腿支着身子重心,咕哝道:"怎么就没问过我名字的寓意……" "你名字有个屁寓意!" "怎么就没寓意了?!你又知道个屁!" 无端开始幼稚地打闹起来,叶西在一旁听得好笑。 此后一问才知,陈寻提到的工厂其实就是赵系景爸爸开的,规格不大,做的是装填运输家用桶装矿泉水的生意。 叶西今天好巧不巧,穿得是很学生风的衬衫配短裙,要迈步跟他们走时,陈寻忍不住回头打量了一眼她露在外面的细胳膊细腿:"要搬水桶的……你确定你可以?" 叶西:"多重?" 赵系景插话:"18升吧……" 叶西抿唇:"我试试吧。" 实在搬不动,给个容身之处也行啊。但说来也怪,市图书馆、咖啡店哪不能去啊?再不济到肯德基蹭空调看书也行,可她就是不太愿意考虑这些地方……以前做什么事都习惯一个人,现在竟然变了。 前头两人走得很快,全然没察觉她此时的走神。 叶西将伞沿抬高,偷偷仰头看陈寻的后颈。他好像晒不黑,又好像颈椎很直,皮下露出一节又一节的轮廓。 工厂在路尽头拐弯的巷子里,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个小作坊,黑魆魆地向他们张大嘴巴,阴凉倒是挺阴凉。叶西跟着他们走进去,那些做活的光膀工人闻声都好奇地看过来,视线尤其放在叶西身上。 也对,这地方突然来了个正儿八经的学生妹,能不奇怪吗? 叶西略紧张,不动声色地往陈寻近旁靠了靠。他感觉到,低头对她安抚地笑笑,轻声道:"没事,这些人都很好的。" 黑暗深处有人粗着嗓子朝这边喊,荡起回声阵阵:"小寻!来搬货不?这趟四点之前要送到,客户在催了!" 陈寻立刻应道:"来了!" 跟到这里,赵系景忽然止步,客气地招呼叶西:"那你就跟着阿寻吧,放心,搬不动就别搬,就当来玩玩。" 见他回身要走,叶西疑惑,支吾开口:"你……不和他一起吗?" 赵系景在昏暗中的五官泛起尴尬的表情,似乎有难言之隐:"啊……我跟我爸有点事。" 落脚处很空旷,水桶都堆在了另一边,头顶高处有小天窗,漏紧浓淡相间的阳光。叶西看见陈寻的表情也顿了顿,随后他向自己走来:"走吧!我们过去,阿赵他有事。" 原本,叶西也不会多问,只是这一下子气氛忽而诡秘起来,就叫她忍不住愈加好奇。 门口光亮处有人冲里吼了一声。赵系景的声线旋即畏缩起来,乖巧回了声"哦",就跑了出去。 叶西收回注意力,跟着陈寻往深处的黑洞走去。这里何止是暗,还静得很,空气好像海绵,会把工人干活的响动吸干净。叶西只能听见她和陈寻起起伏伏摩擦地面的脚步声,还有从墙外渗进来的鸟鸣。 走至最里面,绕墙层层迭迭码了山一样的水桶,起码两人那么高。叶西仰头,望而生畏。 陈寻接过工人递来的一桶水,轻车熟路地扛到拖车上,而后回头看她:"怕了?" 叶西握拳,咬牙嘴硬:"谁说的?你让我试试。" 哗啦啦的车轱辘巨响,工人将满载水桶的拖车往外推去。陈寻默然片刻,弯腰拎起一桶水,放在肩上。 叶西走过去,立在他跟前,伸手示意他递过来。 陈寻不动,一味只看着她淡笑。 这时此处就他俩,周围工人都在门边搬货。叶西莫名心脏发紧,咽了咽口水催道:"快啊!" 他按在桶身的双手动了两下,她手都举到他肩前了,他却忽而窃笑着将身子一偏,兀自抬着桶绕开。 叶西双手悬空,目光顿滞:"……" 阴寒的空气在轩旷的室内百转千回,有种叫做"荷尔蒙"的东西渐渐霸占每一处缝隙。叶西停在原地不动,头都不敢回,静静听他在后面搬东西的声音,混着偶尔的喘气声。 俄顷,门外有柴油机发动的巨响,随后是一声吆喝:"小寻!你先搬着,客人很急,我把这趟送过去!" 陈寻回首的应声从她身侧的空气流过:"知道了!" 叶西心里有复杂的思绪扦格抵触。像蚂蚁在挠,又像往针孔穿线,无论如何都对不上。这么短短一段时间,他似乎已经搬了很多桶,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数到后来跟不上它的节奏。 猝然有货物坍塌倒乱的雷响,叶西慌忙转身查看,见陈寻双臂撑在一旁石柱上,脚边躺着一只仍在惯性中来回摇动的水桶。 她跟过去,紧张问道:"怎……怎么了?" 陈寻摇摇手:"没事,突然腰痛。" "腰痛?" "嗯,旧伤,以前打球扭的……"他单手撑着石柱,缓缓转过身来。 叶西看他眉头揪得很深,汗珠从额际滚下来,一副剧痛貌,不禁担忧:"真没事?我看你痛得厉害。" 陈寻微微吸气,顿了良久对她说:"你能帮我贴下膏药吗?" "可以。"她毫不犹豫。 "那边那个黑包,"他抬起垂在身侧的手,指向右边的墙角,"最靠外的夹层。" 叶西照做,找到一片云南膏药,一刻不耽搁跑回他旁边。 "贴哪儿?"她皱着眉问,手足无措。 陈寻手臂向后,微微撩起T恤下摆:"脊椎正中,我按的这个位置。" 她双颊一热,闭气缓缓绕到他背后。这一眼看得她冷汗涔涔,他青筋微露的手背下,平坦的脊椎正中有一个很小的鼓包凸起,像是骨头在这里没长对位置,顽劣变了形。 "怎么会这样啊……"她哆哆嗦嗦地揭开膏药,忍不住喟叹。 "打球本来就是高危运动。"他无所谓地笑笑。 左上天窗的风扇叶子转动,照过来的光与影不停旋转变换。 叶西小心翼翼地将膏药贴上去,手指一点一点按服帖,唯恐动作太大。 陈寻猝然失笑,她抽手,莫名其妙:"你笑什么?" "没什么。" 叶西又按了按,才算贴紧。而后他直起身,面对她递来一根塑料捆扎绳。 她不解:"干嘛?" "你帮我在腰上绕一圈,"他把绳子又往前送了送,"一会出汗我怕膏药会掉。" 叶西垂着眼慢慢接过,捏在手心里不敢做下步动作。 陈寻又笑了笑,忍痛将衣服下摆撩起,露出精细的腰。 她抬右脚,向前迈了一寸,再缓缓跟上左脚,颤颤巍巍地捉着绳子,伸到他腰后。他往前凑了凑,二人间隔缩小,她迅疾把眼睛别开,另一只手从后方拉住绳子往他身前带。 风扇还在转,拨动气流。叶西眼前一下是光,一下是扇形阴影。 绳子绕了两圈,她刚欲打结,他沉声阻止道:"再多绕两圈。" 叶西长长吸了口气,呼出来。二人一深一浅的气息错身交织。 她第一次跟异性这么近距离,倘若没这根绳子的掩饰,简直就像她在抱着他。 耳边他的呼吸声越来越响,她加快速度又绕了三道,最后紧闭双眼在他腰前匆匆忙忙打结。 "好了?"他问,声调底下有笑意。 她像被烫着一般迅速跳开,背对着他冷声回答:"好了。" "OK,"他转身用力提起水桶,静默中忽而一声,"谢谢你。" "西西。" 第19章 过眼03 陈寻一直用余光紧攫着顶上的风扇叶,好像这样做能让那风把他心里的热烫吹得更快些似的。 滤进来的阳光透明发白,一根一根抹在叶西的头顶。他听见她嗡嗡地同他说道:"……谁让你这么喊的?" 拳拳心脏在胸膛里鼓动得很快,从刚刚就这样了,不过他隐藏得很好。叶西在凑近时会捎带来发间的残香,他说不上来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可能有点像洗苹果之前嗅了嗅果香,反正是很舒心愉悦的感受。 他皇皇然埋头又搬了好几桶水,腰实在有些遭持不住,便停了下来,挪动脚跟靠在石柱旁,默然凝视着叶西在陆离光斑中的背影。 想了想,他带着忐忑问:"不能这么叫?" 叶西偏过身来,斜睨着他,语气尤为不善:"不能。" 陈寻便笑笑,只说:"好吧……" 他摘下粗布手套,点了根烟,开始攀谈:"你为什么也想挣钱啊?" 本想回答"为了更早独立",可听起来似乎狂妄了些,于是她换了种说法:"想攒点钱去旅游。" "去哪?"他抬头,仿佛对此答案很是来劲。 "嗯……"叶西沉吟片刻,择了第一个出现在脑海里的答案,"云南吧。" 刚认识韩素没多久的时候,她得了空闲就跟自己分享中考后暑假去云南游玩的经历。什么丽江大理,苍山洱海,如水洗过的蓝天,像颜料盘里晕过的云彩,说得她实在心痒痒。 她反复声称自己不是个愿意亲近自然的人,其实说到底,只是因为没那个契机和条件,要真有了,她又岂会拒绝? 当年她所在的小学每个暑假都会举行夏令营这类的活动,父母没离婚前,她也动过要报名参加的心思。出于为家里的经济状况着想,回家央求时她会把心愿降到最低,出国是可以死心了,远的也自然不必考虑,不出省的城市倒还有商量的余地吧? 但叶爱军从不与她商量。 "去什么夏令营?老老实实在家做家务!小小年纪学会跟人攀比,长大了还能好?"这是他最爱的一套说辞,叶西到后来倒着都能背出来。 碰到这种情况她会再去找妈妈负隅顽抗一番,而林俐往往会采用怀柔战术:"明年好不好?明年妈妈保证让你去。" 然后,叶西等来一个又一个失落的"明年"。 想到这里,她的心蒙上一张密网。 这厢陈寻轻轻吐出一口烟,翻开颅内的那本便签本,在已写的"艾薇儿"和"不吃香菜"下一行,补上"云南"二字。 他轻扶着腰答:"其实我也蛮想去云南的。" 叶西瞥过来,满眼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真的啊!"他笑了笑,指间的烟气扶摇而升。 她这下终于肯将身子转过来直对着他,不自在地捏捏耳朵说道:"我记得大概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吧,我舅舅他们一家去了云南旅游。回来时带了些特产,什么鲜花饼啊杨梅啊乳扇啊……挺多的。可那天我放学回来,一个都没捞着。" 她耸耸肩,垂首踢踹脚前的小石子。陈寻莫名嗓子眼发涩。 "为什么?"他攒着眉毛。 "都给我弟拿走了。" "你不应该抢回来吗?" "懒得抢,他动不动就要跟我打架,我不想变成跟他一样的人。"要说叶南是从山上逮下来的野人,那她第一个赞同。对,还得再加个叶爱军。 "是你亲弟弟吗?"问这话时,陈寻眼神一深,不过叶西是看不见的。 她奇怪着,双眼睁圆看过来:"是啊?" 他默然片刻,再开口时语调很沉:"你不是说你是独生子女吗?" "我……"她愣住,忖了又忖。 好像确有那么回事,上回在网吧她是这样回答的。可现在想来又似乎没必要,那段时间她心不太定,总怕别人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弟弟。当晚她本就因弟弟鸠占鹊巢而意气出走,他还问那样的问题,她才当即像被针扎了一下,遵循潜意识说了谎。 于是她讪笑两下:"那时候跟你不太熟,就瞎答的。" 他跟着笑:"现在就熟了?" 她不自然地撇过脸去。 "所以……你上回提到的,犯过罪的弟弟……"脸上表情一凝,陈寻又抽一口烟,对她这个弟弟好像尤为感兴趣,"就是他?" 叶西抿嘴,不情愿道:"嗯。" 他抬臂,往脚尖前的地上点点烟灰,低头的动作藏住眼神:"那……犯的是什么罪啊?" 气氛倏忽诡谲起来,周身的空气密度变大,黏着在一起,叶西皱眉,心里没来由一慌。该答还是不该答呢?总觉得二人的关系还不到袒露心扉那一步,毕竟她连韩素都是提防着的。 也许是十秒,也许更久,沉默之后陈寻紧盯向她,又低声问:"嗯?" 指尖掐进掌心,不太善于扯谎的叶西正惶急思索一个合理的回答。他在这时向前迈步,走直线压迫着她的目光缓步而来。剩三四步时他停止,抬手悬在她肩上。 "他……"叶西紧张,终于要脱口而出。 门外猝然响起隆隆发动机声,工人的吵嚷紧跟其后,陈寻收手,又退回原先的位置。叶西呼气,掉在嗓子眼儿的心降了下去。 "他妈的,晒死老子了!"阵阵骂骂咧咧涌进来,空气密度又松散回去。陈寻好像没事人一样直起腰回身搬水桶,叶西留在原地僵了很久。 其实刚刚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便会把实话说出口。 近七点结束,霁月已爬上T市西空。直到离办厂,也没再见赵系景和他爸爸回来过。陈寻问叶西急不急着回家,她跟在后头默默摇头,他便笑:"那带你去吃饭。" 他知道好几家味道不错的小餐馆,都隐藏在不起眼的街角旮沓,饭菜水平却绝对能登得上中式"深夜食堂"的牌面。这样说着,叶西来了兴趣,连连点头:"挑家辣的!我想吃辣!" 她被林俐管着,已经百八年没吃过重口味的菜。 陈寻遂带她找了家川菜馆,路上无聊,他还问:"你怎么这么瘦?" 叶西哑口几秒,只硬怼:"你不也挺瘦?" "我这是健康瘦,"他声调下有得意,"哪像你……营养不良。" "……"她额角一抽,不服输地狠言,"我呸!" 凉风拂过街头,陈寻忽然回头抬手圈住她的手腕,惹得她心一惊。脸上带着微笑,他夸张道:"你看,就这么细……我一圈就圈过来了。" 叶西恼得不行,用力挣开:"别皮!" 她这一声又正经又严肃,一副教训小孩的口吻,他听了,先是一怔,旋即在灯火通明的大马路上朗笑出声,左右往来的路人纷纷扭头看过来。 ……叶西无语,浑觉自己颜面尽失。 第20章 过眼04 这家川菜馆的主流食客大概是学生,进门一看,里里外外坐的都是和他们年纪相仿的人。店铺不大,但排气做得很好,闻不见什么呛鼻的油烟味。 陈寻坐下后就煞有介事地对叶西说:"你点,我请客!想吃什么随便点,不把自己喂胖不罢休!" 叶西刚要落座,被这话一哽:"……" 这时店里还很安静,可能是因为大多桌位都没真正开吃。陈寻拆开筷子,朝二人面前的消毒餐具先后一戳,"啪"的两声巨响显得格外震耳。 "你能温柔点吗?"叶西故意怼他。 陈寻微笑,也怼回去:"不能。" 服务员刚上一道凉拌黄瓜,他安睡在桌面上的手机响了。叶西夹了片黄瓜塞进嘴里,听他在话筒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嗯我在吃饭,你结束了?" "那你要来吗?就在老张这家。" "OK,等你。" 电话刚挂,没等叶西好奇要问,陈寻就率先交代:"是阿赵,他也过来……你介意吗?" 这样先斩后奏的方式令她也无法再做否定回答,好在她并不讨厌赵系景,于是她摇头:"可以呀。" 他"嗯"了一声,动了两下筷子,想起什么又道:"一会儿他来了……你别问他之前去干嘛了。" 叶西愣住,笑答:"我不会问的。" 她又不是爱操闲心的人。 "除非他主动跟你说……"陈寻忖了一忖,神态挺神秘。 叶西稀里胡涂地点头,指着那盘黄瓜点评道:"不够辣……" 闻言他挑眉,旋即抬手唤服务员过来,端起盘子递过去:"再加点辣。" 话音刚落,密闭的冷空气倏忽灌进来一股热风,陈寻抬眼迎向门外,脸色立刻变沉。叶西见了,满心疑惑地随他一道看过去,当即失语。 进来两个叼着烟的男孩,一胖一瘦,都流里流气的模样,待她定睛看清——不就是那个大东和阿鲍吗? 回首再看陈寻,他垂眸低声咕哝一句:"冤家路窄。" 大东先发现的他,粗嘎的嗓子咋咋呼呼:"卧槽!你小子躲这儿吃独食呢!" 陈寻抿嘴拧着眉,脸色很难看,不过从叶西的角度才能看见。 "阿寻!"阿鲍也吊着嗓子喊,随后回头兀自招呼服务员,"哎!给这桌加两套餐具!" 这下轮到叶西皱眉,这俩不速之客有意无意间碰了她垂在桌上的胳膊好几下,弄得她心生烦躁和厌恶。将视线移升与陈寻的相对时,她发现他眼里的愠怒已在临界点徘徊。 服务员送回黄瓜时带来了两副碗筷,刚往桌上一放,阿鲍便耐不住拆了筷子往里伸。 陈寻瞬间抬头,眼神晦暗不明:"阿鲍,我们约了别的朋友,你们去别桌吃吧。下回我们再聚呗。" 阿鲍夹着片黄瓜的筷子随即悬停在半空,空气凝滞,叶西屏息。 一旁大东干笑两声,语气听起来已经很不悦:"什么意思啊?什么朋友比我们更重要?" 总有人擅长把天聊死。叶西听得尴尬不已,低头憋笑。 陈寻漫不经心地抬臂,将那盘被虎视眈眈的菜推到桌子里边:"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毕竟我们也没提前约……这样对我那些朋友都不太好。" 阿鲍把黄瓜往地上一扔,嘴里明明没东西,却还砸吧砸吧得很有劲。沉默片刻后他指着叶西看向陈寻:"阿寻你现在都跟好学生玩啦?" 叶西:"……" 良久未有回话,只听见空气里有打火机呲擦声,叶西看过去,不是陈寻点的烟。 "啊……对啊我跟好学生玩了。"声调底下有不少得意? 阿鲍嗤嗤地笑:"牛逼!" 服务员又端了两盘菜上来,临走前不忘转身提醒桌外甚是碍眼的两人:"你们找座位坐下吧?这样站着,别人不方便走动呀。" 这话实在,毕竟店面也就八/九十平米,除了餐桌没剩下多少空处,被俩罗汉占去了一大半,还怎么做生意? 大东比阿鲍要略好说话些,挠挠头拉他:"那走吧,我们换个桌子!" 阿鲍吸了一大口,却没有烟吐出来,紧跟着抬腿向右一迈,大大咧咧地挨着叶西坐下。 "我不!我偏坐这!"他扬起下巴,"我也跟好学生玩玩!" 被烟气呛得喉咙发干,叶西眉头拧成沟壑,不动声色缩到墙角。 陈寻深呼口气,已然不耐烦。 "你要坐到这边坐!"他冷着语调,森森然看向阿鲍。 阿鲍摇头摆尾:"我不!" 叶西再忍不住,捏着鼻子漠然道:"你能别在我旁边抽烟吗?" 她交际很窄,接触过的人不多,但也总结出一个道理,能深交下去的人,哪怕身上有她不太喜欢的品行,大体也是瑕不掩瑜的。可有些人就是不行,一点接受不了就足以让她否定他的整体。 比如这个阿鲍,他做什么说什么她都讨厌……除了陈寻所说的往事给她戴上的有色滤镜,就是他这人的言行举止……跟叶南也太像了。 阿鲍对她的反应很是咋舌,偏过头来张着嘴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推拉门一响,又一股热风灌进来,赵系景唤着陈寻的名字走进来,却在看见大东和阿鲍时语音戛然落地。 "嘿!卧槽!"阿鲍反应很大,视线在陈寻与赵系景之间往返,"哦你说的朋友就是小赵呀?" 大东也跟着大惊小怪。 后厨的油烟机巨响止息,被空调的轰鸣代替。叶西看见陈寻搭在桌上的拳头攥紧,又用余光瞥见赵系景的身影往后退了好几步。 "呃……"她听见身后人孱弱的语气在空气里飘摇,"要不你们先吃,我先回去了。" 正奇怪着,却见陈寻冲自己身后点了点头:"嗯,那你先回吧。" 一阵死寂,一秒、两秒、三秒,一团白雾忽而弥散在眼前,叶西凝视着陈寻面上的隐忍,同时听见身旁阿鲍含着讥讽说道—— "阿寻,你还跟这个死基佬玩啊?" 第21章 过眼05 叶西没反应过来,只以为这是个低俗玩笑。等看见陈寻抿紧的双唇和陡然阴沉下去的脸,才察觉到事态似乎有些严峻。 她感到赵系景单薄的身影再次往后缩了好远,又听见阿鲍嬉笑:"你跟基佬玩,会被同化的!" 他的声线明明又粗又哑,钻进耳朵里却很尖锐,叶西开始生气,为这个初识不久的"朋友的朋友"打抱不平:"你嘴巴能不能放干净点?" 阿鲍惊讶地睁圆眼睛看着她,叼了根牙签咬在齿间,不气不恼,满脸写着"你能把我怎么样"。一旁大东隐隐约约在笑。 像一拳捶在了软棉花上,叶西对此很是愠怒。 低气压的真正来源是陈寻,他面无表情地敛眸,一顿一停地说:"阿鲍,适可而止。" 短短几分钟,此处已成风暴漩涡,在场所有食客都或好奇或打趣地看过来。 "阿寻……"赵系景终于开口,语气微弱又尽是不安,"那个,我先走了。" 叶西赶忙回头,在他幽邃的双眼里看出无助,看出峭深。 她好像懂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于是她一冲动,偏过头来对陈寻喊道:"我们也走!" 余光的两端,陈寻与赵系景对她的举动都很惊讶。大东仍极不识趣地插嘴,满口不知从哪借来的东家气魄:"别呀,菜都上好几道了!一道吃点呗!" 话音未过半,訇然一声,正对面的椅子挪动,随即陈寻抓着烟和打火机站了起来。叶西下意识随着一道站起,跟他一同迈向门口。 陈寻停在门口掏出皮夹给服务员递钱,叶西暗暗打量沉默的赵系景。 不甘、彷徨、隐忍……他眼里的情绪很复杂,但她至少看懂了一些。 "嘿哟,请我们吃饭啊?"阿鲍得逞地笑,嗓门吊高扯了一句,"谢谢啊!" 大东就像复读机:"谢谢啊!" 不等找钱,陈寻带头拉开玻璃门大步离开。此时天幕已全部浸在淡灰中,叶西最后一个跟着跑出去时,被合起的门隔断在店内的调笑讽刺依旧刺耳。 夜风时起时落,三人游走于街头的步调不一,要数赵系景的最快最凌乱。叶西一言不发行在最后,凝视着前方一颀长一干瘪的背影,在无声中交换了打火机,又在无声中同时吐出烟雾飘向她这里。 叶西蹑足,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向那个神秘故事里。 不能用言语表达的东西就最好别说……但赵系景大概忽然认为可以,于是他在街口转身,直直看向叶西。 叶西一愣,仓促地换上认真的神情。陈寻也停下了,只是依然背对她。 比起看着她,更像在看夜色深处。片刻后赵系景没什么音调地抽着烟说:"我是同性恋。" 意料外又意料中,她猜得**不离十,而且不觉得这有什么骇人之处。忖了一忖,她点点头:"嗯。" 赵系景失笑,脸上的紧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又惊讶又疑惑:"小姐姐,你'嗯'什么?" "你竟然不觉得恶心吗?"他接着问。 "哈?为什么会恶心?"叶西莫名。 "大部分人都觉得恶心啊,"干瘦男孩耸耸肩,"男人不该喜欢男人,女人不该喜欢女人,怎么说来着?违背了天伦吧!" 嘴巴开合几下,叶西还在整理合适的答语,陈寻在这时回头,面色比刚刚温和很多,从兜里抬出手向她伸来。 "……干嘛?"她转转眼珠,疑惑道。 "你把包给我吧,看着挺重的。"他眉头的深纹已被熨平,在淡灰夜色里笑了笑。 叶西卸下包递过去,动作僵硬得好似会动的木雕。同时她面向赵系景宽慰一笑:"你说天伦是谁定的?" 赵系景:"……那啥,我没什么文化。" 叶西:"那既然你都不知道是谁定的,何必还要在乎它?" "有个比喻好像不太恰当,"她歪歪头,思忖着道,"你们应该知道牛顿三大定律,那是牛顿总结的,但你们做题时大概也经常忘记要遵循……在知道来源的定理规矩上无所谓,却在没什么根据的所谓道理上纠结,不矛盾吗?" 说完她又后悔起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胡言乱语啥。 但赵系景似乎听明白了,弹弹烟灰无奈地笑:"你说得挺对,不过哈……要是你处在我这个身份,就不会看得那么明白了。" 叶西垂眸,音量变低:"唉……其实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 "我倒不是说我在安慰你,让你想开点……"她补充,"我只是在尽力表达,反正还是有人理解你的。" "你喜欢男人喜欢女人,说到底都是你自己的事。你要是坚持,就总有人支持你。" 赵系景的声线同手指一块微微颤抖:"但是很辛苦啊……很多人都歧视我。" 叶西措辞严谨:"呃,我觉得恋爱都是辛苦的,跟同性还是异性无关。" 尽管她没有恋爱经验。不过没吃过猪肉,猪跑总见过。 说到这里他俩都静默,陈寻提了提搭在肩上的包,深深看她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这眼神被叶西精准撷到,喉咙发干发紧,她犹豫着说:"其实你们这样相伴相守挺好的。" 此话明明很违心,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说着,她的心脏就像一张纸皱了起来。 话音被夜风和马路上的鸣笛吞咽,眼前二人同时呆愣在淡灰的背景中。俄顷,一道弯腰爆发出大笑。 叶西:"……" 陈寻甚至笑到手里的烟抖落在地上,赵系景抹抹眼角的泪,边笑边断断续续道:"你他妈……不会以为我跟他?" 叶西微微蹙眉,尴尬不已:"不……不是吗?" 陈寻笑得话都说不利索:"操,除非……世上没女人。" 叶西听了窘极,但与此同时,那张纸又像浸水的海绵,渐渐泡发平整开来。 她不自在地四处张望,嗫嚅道:"你们关系太好了,我误会很正常。" 赵系景艰难止笑,嘴角又泛起微微苦涩:"怎么说呢,gay还是可以有正常朋友的。" 叶西局促惶然:"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我知道。" 夜里的灰色变深,三人不约而同向下条街迈开脚步。戗风灯影间,陈寻重点了根烟,赵系景回头对她道:"你知道我下午去干嘛了吗?" 这是一个设问,她自是不用回答的。等了半晌后果然见他有些自嘲地接道:"心理咨询,我爸觉得我喜欢男的就是因为脑子有问题。" "……"叶西认为很荒谬,"什么心理咨询这么不专业啊?" 他做了个鬼脸,故意很狰狞:"杨永信听过不?就那种青少年行为矫正……什么网瘾啊早恋啊同性恋啊,都能治的。给你电击,给你洗脑,给你绑老虎凳上面!" 顿了顿,他探身凑近她,刻意换上悚然的语气:"夜黑风高的夜里……那儿总能听见撕心裂肺的尖叫。" 说完他等着,似乎非常期待她脸上能出现惧色。 然而可惜,见过更可怕事物的叶西镇定异常,脸色寻常地注视他回道:"哦,变态。" 赵系景:"……" 一旁陈寻又失笑。 玩笑归玩笑,话题中的沉重始终无法轻易被忽略。叶西轻叹口气:"我这个问题可能很蠢……你没想过反抗吗?你也知道这根本不是心理问题。" 闻言,赵系景忽而正经起来:"反抗过,但没用。" "后来我就明白了,有时候吧……"他的语调突然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符,沉沉得像个堪破世事的老人,"沉默顺从也是一种反抗。" 当晚层云遮得月亮无光,越到后,夜幕的深灰越像山样沉。叶西望着前方并排的两个与自己交际不深不浅的男孩,心里想道,每个人的躯壳下,都或多或少藏着一点故事。 世界复杂,成长真难。 到家更早的赵系景先作别,后来的路是陈寻陪她走的。 比残烛灯火还羸弱的月影里,她听他娓娓道来:"当初高一刚开学,我跟阿赵还不熟。有一回临节假日,学校都走空了。我去厕所,发现了被一群男生围堵的他……" "他脸冲下被按进水池里,那几个男生倒握着一跟拖把,拖把棍子对着……"说到这里戛然而止,陈寻凝重着神情,而叶西亦能想象到后续有多可怕。 "大概是因为我帮了他,所以他爸也只允许他跟我玩,"长长喟叹,"一个男生,不被允许与男生走得太近,说啥好呢……" 半分钟的沉默后,他嘴角带着浅笑问:"你是不是觉得一中还挺安宁的?毕竟好学生都是活在象牙塔里的。" 在回答这个问题前,叶西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想到常在放学路上目睹的围殴,想到学校的贴吧,又想到老吴一直很关注的校园霸凌……于是她摇了摇头:"我从不这么觉得,也一直认为现实还有很多我看不到的黑暗面。" 她好像无力改变,所以这么多年都在努力避开这些。 长夜聊不尽,分别来得很匆匆。陈寻护送叶西到兴济小区门口,终于要散开。 快进小区门时她鬼使神差又回了头,他还站在一片无垠墨灰中,双手插兜注视着她。二人的对视有些许仓皇,他未料及她会回头,她也没想到他还在身后。 陈寻不太自然地掏出手在半空中挥了挥。 指尖在路灯大亮的光线下来回移动,成过眼的残象。 "叶西,"他喊,"你明天还来吗?" 叶西停下脚步,也抬手对他摇摆。起雾,夜凉了不少。 "还来!"毫不犹豫,她笑着回道。 第22章 边界01 叶西提起要打工的想法,林俐当即摇头摔筷子,极力反对。 认为学习以外的事都是虚度光阴形式的不务正业,她重复着这样啰嗦繁琐的道理,眼里过度的鄙夷令她显出可憎的神色。说起来,林俐长了很多钻进牛犄角的思想肿瘤,尽管她是正儿八经、道地道地的大学文凭。 这应当从她的成长环境分析起。 林父是一本红/宝/书走遍天下的所谓精神型年代——六十年代的遗少,总一副老学究模样,但其实肚里只有半桶墨水,或许还不到。那时候教育资源短缺,故而哪怕他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还是成了村里德高望重的唯一的小学语文教师。又因政策的垂怜,光荣退休,拿着稳定颇丰的退休金来城里养老了。 他书房里有一穿堂抵顶的大书柜,陈满了古今中外的各式名著,然而大部分从不读,甚至书封都"不舍得"拆,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卖书,知道的会连连"称赞"他有学识、饱览群籍。但其中也有几本会受到他极大的荣宠,都是封建忠孝类的传教语录,譬如《二十四孝》《增广贤文》等。 叶西初中毕业时,他还赠了她一本《弟子规》,要她暑假按计划每天阅读一篇,写好读后感,假期结束拿给他看。 这还不算。 林父有两顶珍藏经年的军黄色帽子,轮着戴、每天出门都要戴,这顶头油味重了就换另一顶,帽子仿佛是他精神的本体与外化,戴上后他的腰背都要被扶直了许多。偶尔不吝兜里那点闲钱,坐了趟比较奢侈的出租车,便会同司机聊上一路的"过去的年代有多好"。他当然是没见过那本伟大的红/宝/书的著作者的,然而总表现得自己见过,而且还握过手、促膝长谈过。 他总在不该严格的地方对后辈们苛刻,又在应当管教的时候作旁观样。 林俐不幸的婚姻,多少算他一手促成的。女儿频频受家暴,他却又不管了,一是怂得管不了,二是认为一日夫妻总是百日的恩,一切尚有可以挽回的余地。 女儿来家里哭委屈,他总要搬出那套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理论,认为夫妻不和睦,她也应该有责任。 这样无底线的容忍他也是身体力行过的。 林父脾气有多憨慢,林母就有多火爆狷躁。并且林母没有文化,是个透彻的文盲,农活做多的也不只她一个,偏她活成了个怨妇。平常日子里对丈夫的怒骂呵责是她眼中起床要迭被的小事,反正他做什么她都不顺眼,连牙刷头没摆好对向了自己的那只,都值得她叨上几句。 可她没有收入,靠他养着。而他生活中料理的事都不会,离了她不行。于是就这样得过且过地白头到老了。 林俐在叶西的极尽鼓励与支持下,同叶爱军离婚后,林父还埋怨过她,到现在依旧会旁敲侧击地问:"你跟他……有没有复合的可能啊?" 可是凡此种种,林俐依旧听从着、顺受着,忍到了现在。某种程度上她的许多观点认知也被同化了,却又缺了某样东西……林父是纯粹的愚,而她不然。 因而叶西一直笃信,一个在成长中几乎没有经历过调皮、忤逆、放纵时光的人,真正放纵起来时,是极为可怕的——这可怕就在妈妈更年期以后的人生里,渐渐现形了。 潦草吃完饭,叶西也没表态到底会不会听她的话,将身前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端着碗筷走开了。 进厨房,林俐在她身后厉声地喊:"等我吃完,把碗洗了!" 而叶西却寒着脸走出厨房:"我要写作业。" 过后又补道:"叶南那么闲,让他洗。" 叶南正躺在沙发上剔牙,闻言整个上半身嗖地坐起,哑嘎地叫喊:"老子不洗!" 叶西屹然地站着,冷眼望过去,感到自己笑得很邪性:"那谁爱洗谁洗,反正我不会洗。" 这样的拌嘴每天都要发生近十回,一开始她并不能容忍,以为活不下去,连窗前一向湛静的天都被加上愁苦的重压。不过幸好她从不妥协,慢慢摸索出一个规律,但凡搬出叶南来挡,妈妈怒气的洪潮便会退下去。 这法子百试不爽,她很欣喜,日渐用上头,用出了趣味,却也用出了隐伤。 今天午饭开始得晚,林俐吃完饭来不及午睡就要上班,叶西躲进大房间里,旋即背身落锁,锁内金属冰冷的一声"咔嗒",倒让她一直悬浮的心温暖地落下了。 她并不急着写作业,坐到桌前的第一个动作是掏手机。想逛逛贴吧——这是她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期末她考得还行,年级前五是稳住了,但是参照以往的水平,失格太多。症结依旧在数学,130的分数委实煞眼。分榜上折桂的果然是那个所谓刘神,她没有细看他其他学科的分数,毕竟数学满分已叫她嫉妒不已。 略有生疏地登录账号,她不知晓有个"常逛贴吧"的功能,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在搜索栏里打,出来好几个相关结果,令她一怔,定睛一看才找到自己学校的。 她心里有不少纳罕,因为才知道贴吧是每个中学例必要有的"江湖"。 上回没有仔细阅览,错过了贴吧首页置顶的精品帖,漫不经心地随手点进去一瞧,帖子来源是韩素口中的那位吧神——ID就叫吧神。 吧神正儿八经地定下了八例条约,不仅规定所有贴吧成员发帖要严格遵循他定下的格式,八卦是八卦、投票是投票、通知是通知,必须要泾渭分明;而且将几位积分靠前,"表现本分"的人收入麾下,指派他们作"禁卫军","守护贴吧的一方安宁"。 叶西看着很想笑,认为现如今能中二到这般地步的,确实不多了。 但有些条约又令她十分愤懑不平,吧神用荒腔走板的语调说:"爆照太丑的,女同胞禁言一礼拜!男同胞禁言三天!反驳无效!" 又说:"不带本名八卦和人身攻击的,一律视作水军,禁言一个月!" 荒谬到此,觉得自己还不够,急冲着奔向更离谱的势头。 底下偶尔有看不下去的,留言——凭什么女生爆照丑就比男生禁言天数多?还有,你有什么资格评判美与丑? 只要此类留言一出现,紧接着就会盖上好多层楼,声援的其实不少。但谩骂哄吵的也不少,而且都操着倨傲鲜腆的口吻,所用词藻仿佛勾画了一张豹头环眼或是獐头鼠目的脸,让叶西心寒,而且觉得讽刺。 那些人频繁使用"女拳出击"一词,好像此词一出,是冲锋陷阵的号角,就能一路披靡下去。 吵来吵去也无道理可呈上来,只是一味野蛮地互相撕扯,同小屁孩在幼儿园门口叉腰怼脸,一口一句"我不跟你好了"一样。然而他们乐此不疲,生命里有大把花不完的闲暇时间,挥霍在这上面,或许能让他们的灵魂得到升华。 说"男人都该死"的,确实过分;说"女权都是**"的,也实在无聊。当下爱活跃在互联网上的人,都有这样一个常态——逮住一个时兴的词,就会自觉是弄潮儿,多在键盘上磨一磨锉一锉,便认为自己是最佳辩手。 其实这些词,存在即有道理,多多少少还是有深意的,但凡被领悟便能附以警醒,前提是得被用在正确的地方。可这些人是没有的,只看到表面而已。 叶西建议他们还是多读读书。 第23章 边界02 退出置顶帖,不是因为受太重的戾气所迫,而是觉得小鬼骂街的闹剧太无味,有这个光阴还不如用来重温一遍《家有儿女》,至少刘星大喊大叫能让她愉悦且真心地笑。 叶西翻了两页,却没有见到有人再讨论刘神与她的对决,似乎这阵风头已经过去了,人们只着眼于过程,对结果却是志兴索然的。 暑假是一个良好契机,每天有无数个借口推动自己将作业再宕后一天,刷刷手机、看看电视,任这些借口在隐约危险中唱着歌,但是唱走了调,跟不上时间的琴音。就像吧里这些一天能发十几条帖子的人。 连什么"西街新开了一家奶茶店,有没有人一道去拔草"这样的话题,都值得专门为它开个帖,热情不消地反复自己顶自己,期待一个所谓"难觅的知音"。 叶西一条条过着目,一面也就犯起了困倦,打了个哈欠,手不受指控地一点,点进一条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标题的帖子——帖子已经很"热",回复数有近百来条。 她定定神,目光向下投过去,迅疾僵住了,衣领上的褶痕也一道垂直地僵住—— 有人知道八班那个赵系景吗?好像是个gay…… 匆匆往下看,正文写道:"如题,我真的很无语,憋了一个学期了!我就在七班,经常下课上厕所会遇到他,老他妈感觉他用奇奇怪怪的眼神瞄我,还动不动就往我边上靠!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多了啊,反正爷是纯直男,对这玩意儿也不太懂,最近听了一些传闻说他性取向有问题,草!给爷吓出一身冷汗!我真不会是撞了邪吧!坐等大家的回复……用我女神的美图镇楼。" 一开始鲜有人来,帖主便兀自补充了些描述,只是一条比一条刺眼锐耳。 "这哥长得跟个瘦猴似的,卧槽还打耳洞!别问我怎么发现的,是他自己要往我这里凑,我无意间看到的,给爷呕了一下午!" "有一回,爷考砸了,被罚到走廊站着抄公式。你妈的,他正好从旁边走过,往我这里看,还……抛了个媚眼!对!绝对是媚眼!太恶心了!" "怎么都没人来啊?都不认识他吗?就我一个被看上了?我这么有魅力,男女通吃?哇!" 这样的叫嚣持续了约有半小时之久,好像疲乏了但终究还是不甘心时,回帖忽然如同雨后春笋般井喷。 有人闲散地回一句"不认识",再没出现;也有人起初只是来凑热闹,后又倒屣着,慌慌忙忙赶回来,跟帖紧凑的样子像极旧时行刑场边的看客。 "妈呀,我好像也听说过,但是真有楼主说得这么可怕?" 以为这样已经足够骇然,可随着叶西向下翻,心内的窒息堆得也就越来越多。 有一个保持踊跃发言的人,是这样叙述的—— "楼主,我知道他……因为我被他追过。草!我脊背一阵发凉……算了我关个空调,慢慢说。" 下头拥至而来的蜂群便不安分了,猛刷多条留言催促他动作快点:"麻溜的!我瓜子板凳都备好了!" 离上条跟帖过了五六分钟后,这人终于在蜂拥中跟进了。 "……打字不用时间吗?催个屁催!行吧这事我第一次说也是最后一次说,你们听一听就完事儿。大概是高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吧……他不知道从哪弄来我的***要加我,我当时没想太多啊就同意了,我以为就同校生呗,还是个男的,没准是一起打过球的吧…… "加完没多久我就后悔了。因为他真的,表现得极为反常!总来找我尬聊就算了,这没什么,我能当他是想交朋友。可是在深夜里进我空间翻相册是怎么回事?有病吧?就是个女的我也受不了啊!没有歧视同性恋的意思哈,单纯觉得受到冒犯了! "后来快期末的时候,有个礼拜六我在教室里自习,突然我同学跑到我这里跟我说,外面有个男的找我。我莫名其妙地出去,其实我当时还不知道他真人长什么样,也不晓得那男的就是他。他主动跟我说的,讲就是他加的我,他就是赵系景。我立马就傻了……更让我傻的是,他要送我一盒德芙巧克力! "什么啊?当我不知道德芙啥意思啊?我真没有夸张啊!我不接,他就非要塞我怀里。你们说他也长得不娘啊,为什么这行为这么娘啊?我跟他讲我有女朋友,这是真的,我在认识他后很快就找了个女朋友,多少证明一下我是直男吧! "那么最绝的就来了,他好像贼难过贼绝望,转头就走了。之后我看QQ,他已经先把我删了。我……整个就一问号脸啊!到头来还成了我的错了?我真的建议他去看看脑子啊!" 一番调绪激昂的叙述后,这人在排山倒海的哈哈哈间徐徐退隐,尽管中途还会冒出头来侃诮几句,但最终还是销声匿迹了。 台正中的刽子手刑毕离场,看客们却维持这高/潮的状态,如同焰火的最外围,起伏、扑落、跳跃,层层迭迭奔向里芯,不愿让它冷下去。 或有谑笑:"行吧,贴吧,分享你刚编的故事。" 或有跟风:"卧槽!我要在我的交际网中永久拉黑这个男的……太恐怖了,这不是正常同性恋啊,这不就是性/骚扰吗?简直了,打破了我看耽多年以来,对gay的美好遐想。原来现实就这么残酷吗?呜呜呜……" 或有偏激:"日!同性恋死妈!" 或有极少数的,出现了便立刻会被埋没下去的理智:"其实吧……我觉得大家不用这么激动啊。说真的,作为异性恋,也想为这个男生说几句话,我追我喜欢的人也会这样啊……加***,总想找对方聊天,卑微地窥屏,送东西可能是想表达心意吧,可能他做得稍微唐突了一点,但后来不也干干脆脆地了断不再打扰了吗?说性/骚扰的还是过了点吧?在网上听到一点风声就去给人扣帽子……作为资深网民奉劝一句,现在的万事都有反转,话不能说太早哈!" 这样的理智是占不了拳心一半大的石子,朝基调已定的舆论深海中一掷,并不能起太大的作用,反而徒增残酷与苍凉。 可是……叶西微颤着手指,依旧倔强地也想成为这块石子。 看客们一边互相骂架,一边插科打诨:"谑!这帖子怕是要成贴吧年度最热帖了!太热闹了吧哈哈!" 热闹是热闹的,只不过是虚假繁荣…… 叶西望着那句话,无力地怔视屏幕,耀眼的白荧光当脸照过来,无情却使她清醒。人心隔肚皮,何况隔着千百张荧光屏。 心脏砰訇舂了胸腔几十下,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 哪怕微薄、渺小,石子也有石子的价值。倘若有一天,万一她也因故陷入这样的境地,或许也会有那么几块石子,在纠结之间,终愿意站到她这块石子身后身前。 点开发言框,叶西跟了这为期不长的混贴吧时日以来的第一条帖……一条新新的、星星的帖—— "我是赵系景的朋友,他人很好,没有你们说得那么不堪。同性恋应当受到平等对待,哪怕你不是,也没必要去辱骂欺凌。我认为没有人有绝对的资格去评判他人,所以我也只是客观发言,客观地表述…… "在座当中有不少,才是应该去看脑子的人。" 第24章 边界03 可是叶西也没有觉得更好受,帖子带着自己一串乱码所组成的ID成功显现在页面最底端时,她有些怀疑,自己是否也成了看客中的一员。 那一下她的大脑是闷热的开水房,十几柱庞硕的开水锅炉嗡嗡作响,喷薄的水雾是沸腾的征兆,四散开来,将她缠裹于其中。所有的声响都带着潮湿的高气压,叫人听来很不真切…… 就连忽然响起的砸门声也是这样。 叶西放下手机,面对房门的方向。耳鸣陡然消失,她高声问道:"干嘛?" 门外站的是林俐,似乎很着急,门把被她拧得嘎吱响,叫喊的语调可以用"极其惨烈"来形容,好像别人的声音——某个市侩的凶狠女人的声音。 "你锁什么门呐?!大白天的,不让我进来?哎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古怪了!" 不容叶西解释,又是一阵风狂雨横的拍门声。 叶西无奈,觉得自己刚缓和的耳鸣又得被拍回来:"你不是去上班了吗?" "你先开门!"声音里满是三伏天的燥热,又在门板下缘补了两脚,"我回来拿东西!" 叶西懒懒地将自己从椅中拖起来,趿着拖鞋走去开门。门缝才拉开一丁点,就被门外的人蛮横地冲开。 林俐头上戴着女式半面遮阳帽,墨灰的罩子掩去她的大半张脸,然而焦灼还是从里面溜了出来。叶西看见她太阳穴到颧骨上都是淋漓的汗,便仿佛看见了室外毒辣的艳阳天。 她冲到床头柜前蹲下,穿着宽大老式蝶翼防晒衣的手臂四处乱翻,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 叶西走到床边将落地扇打开,风扇头对准她的方向,顿了顿问道:"找什么?要我帮忙吗?" 林俐停下嘴边极小声的切切察察,但手上动作未停:"不用,你找不到,只会帮倒忙。" 叶西遂不作声了,气流被扇动的哗啦动静在衬托下变得更响。 "去哪儿了呢?"林俐自言自语,"我明明记得就放这里的呀。" 嫌太麻烦,她索性往后敦实地一坐,双腿叉开夹住刚拽下来的最底层抽屉,埋进去搜找。明明风是全然对着她吹的,可她这会儿流的汗更多,叶西注意到,她背面的衣服都湿透了,紧巴巴贴着皮肤。 忍不住,叶西又有些自讨没趣地道:"东西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想找偏偏找不到,回头不找了,它搞不好又冒出来了……不然你就先去上班吧,晚上回来也许它又出现了呢?" 林俐不耐:"你懂什么呀?我急着要的!" 叶西沉默,并暗自决定再不操心。 抽屉被挖空了,依旧徒劳无功,林俐挫败地弓着背沉沉叹气,而后站起来,惫懒的姿态似乎有些终于要放弃的意味。 迎风享受了片刻,她瞥见立在风扇边的叶西,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怪异。 "叶西。"林俐喊了一声,略带严肃。 叶西松松地抬眼:"嗯?" 林俐穿着半截健身裤的腿往前迈了迈:"你是不是动我东西了?" 是个问句,却是在下定论的语气。叶西:"……" 林俐:"不然我东西好好的,怎么可能找不到呢?这房间里又没别人。" 说话间叶西看见床头处于风降区域内的壁灯,它很寂静——带着失落的寂静,周围的物件多多少少都被风吹出了波动,仅它一个麻木冰冷。她认为那盏灯就是自己现在的心。 叶西其实也不是第一次被妈妈这样怀疑,只是前几回都发生在小学阶段,属于忘不了但不愿提的记忆。 虽然她差不多快释然了,那些记忆又被她一直怨着的人主动拧开阀口放出来,就有些极端残忍且血淋淋。 她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发生在五年级,那天好像也如此炎热,只不过还没有放暑假。 作为副班长,她奉命替班主任收记全班同学的资料费。收到的所有钱理好,妥善装进一个结实的塑料袋,放学后同登记本一道放进书包最靠里的夹层。 中午吃完饭睡午觉,她将书包挂在椅背上——是她习惯安放书包的地方。 合眼前还影影绰绰地想起妈妈在饭桌上说过的话,大致是讲她钱包里的钱比昨天清点的少了五十元,怀疑是不是早上买菜被偷的,并且咒骂了几句那个尚且不知虚实的"贼",说他买棺材就少五十块。 叶西并没有想太多,对妈妈和她丢掉的钱还有些许的心疼,翻个身便沉沉睡去了。 起床时她就预感屋内有某个地方与自己睡前的不一样,因为一丝不苟惯了,她对细节的敏锐度很超常。下床后直走向椅背上的书包,第一个反应就是拉开拉链去查看里面的公款。 果然不出所料,袋子里分明叠撂齐整、用橡皮筋捆扎的纸币都乱成了麻。 起初她以为是叶南干的好事,但不愿意在没证据时去质问,她懂这样做会令对方伤心。 难过归难过,她还是光着脚站到书桌前,把所有钱都从袋子里拿出来摊在桌面上,一张张清查,核对账目,最后归回它本该清白的模样。 重捆橡皮筋时,林俐推门进来了,看见她手里的一沓钱,目中有种尖锐的眼神,像两张包满言语的嘴。 叶西扫了她一眼,安静地将钱收拾妥当,放回原处。那一下她很安心。 可林俐不愿使她安心。 林俐走到床边,边迭着薄被边旁敲侧击地道:"叶西,妈妈希望你成为一个坦坦荡荡的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应该要清楚。哪怕你现在还小,但是这些道德观也应该培养起来。" 叶西愣住,脚底踩的地板变成冰:"什么意思呀?" 林俐张臂,抓着被角在半空中一抖搂,叶西的心也随着抖搂了一下。 "如果真的是你拿的,妈妈希望你能敢作敢当。这次我不追究了,就当是我给你零花钱买吃的,只要知错就改、下不为例就行。" 叶西其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机灵成熟,然而这句话令她愕然了许久,才终于弄懂是什么意思。 脚底的冰结得更厚,她用微颤的语气回道:"你怀疑我吗?可是我没拿啊……" 被子迭好了,规整地被码到床头,空气趋于寂静的时候,林俐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叶西则认为,这叹息等于一只法槌,在肃然的庭审结尾重重砸向底座,为百口莫辩的她定下了罪。 她有些想哭,因为妈妈的不信任令她无力至极:"我真的没拿,这些钱都是班主任让我收的。就算你怀疑我,你可以先来问我,怎么能不经我同意就搜我的包呢?" 而在家长眼里,孩子欲哭不哭、情绪激动的辩解都是他们幼稚的手段拙劣的掩饰。 林俐弯下腰来以掌熨平床单的褶皱,但熨不掉自己眉间的沟壑:"算了算了,这事到此翻篇吧。你说你没拿,就当你没拿吧!" 忆中忆,这话又让叶西想起小时候家里盥洗室的灯坏了,爸妈莫名其妙就说是她开关时手太重弄坏的,她回不是,说自己用的时候还好好的;他们便会带着笑回答:"好好好,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她悲哀地将自己比作被冤枉的犯人,又讥诮自己比他们或许还好一点,毕竟他们再怎么声明自己的无辜,审判者也不会来一句"好好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那天下午,依然是林俐骑车送她上的学。进校门前她回身望了一眼,林俐穿过人群投来的眼神还是没变——诘责、尖锐、血淋淋。 此刻,林俐将那样的眼神从过往掘出来,擦擦灰,又安进了自己眼里。 风扇仍在呀叫,林俐又说:"它又不会自己长腿,难不成还能自己跑掉?家里不会来贼了吧?" 叶西略一踌躇后耸耸肩,讽刺道:"大概是来了吧。" 林俐听懂了,皱起眉头,抬起手掌为自己扇风:"你别瞎说啊!南南已经学好了!" 此话一出,再多说什么都无益。心里生出大片的凄凉,扭头看看那盏壁灯,又看看自己光着的脚,叶西径直冲出了房间。 一鼓作气跑到楼下,叶西站到楼房身影之外,眯着眼睛抬头,看烈日滚烫的汗与油往地上掉。 她想了又想,始终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从兜里翻出手机,第一反应就是打给陈寻。 陈寻不等铃响过三声便接起,欢悦中带着丁点诧异:"嗯?怎么这时候给我打电话?" 叶西退到绿化带边,抬脚踩在边角一片被太阳灼亡的叶子上,蹭了两下,听它发出枯哑的哀鸣。 "你在哪?"她问,忖了一忖、调整语气后补道,"我在家待着太无聊了,想出来玩。" 陈寻沉吟片刻,答:"其实我现在就在家里无聊中。" 叶西又将叶子磨了磨:"哦,那……你打算出来吗?" 话筒里似乎有若隐若现的笑意,陈寻回道:"可以出来啊,但是去哪?外面这么热。" 叶西抿抿嘴:"这种问题应该我问你?我才是真的不知道去哪。" 陈寻笑:"那要不然,我再带你去网吧?" 叶西咬牙:"……好。" 那边传出一阵翻东西的响动,半晌后递来陈寻的应答:"行,你到小区门口等我,给我十分钟。" 挂电话时阳光看起来还是很烈,笔直往下成一把斧子,劈出阴阳交界的一条线。叶西隐在楼房偏角,看见妈妈急冲冲从楼道里跑出来,飞奔上电瓶车。这时候确实看不清楚她脸侧的汗,然而叶西还是觉得,她给自己带来的情绪,依然是无边无际的焦灼。 叶子的尸骸被磨得稀碎,只剩根茎,也不再鸣泣了。 第25章 边界04 陈寻脚下似乎有隐形的风火轮,总之没让叶西在绵软化的柏油路面上被炙烤太久,便提前赴约。 他今天的着装是运动风,头发两侧剃到微露青皮,头顶往后束一根小揪——算是长辈眼里不顶正经的发型。然而他驾驭得恰如其分,侉与严整平衡得不错,反而让此种冲突赏心悦目。 叶西方才被烤到三分熟,见到他宛如见到救星,快跑过去,不假思索爬上后座。少顷寂静后,她轻叫了一声——后座烫成电磁炉,她现在起码五分熟。 陈寻右腿还支在地上,双手懒慢地搭在车头,不由略带肆意地笑:"你可以不用这么猴急。" 叶西怔忡,才嚼出话语中的玩笑意味,故意恶狠狠怼回去:"骑好你的车!一个专车师傅话这么多……" 陈寻淡笑一声,不动了,甚至索性把钥匙拔了下来:"那行,师傅不走了。你取消订单吧!" 叶西:"……" 陈寻回头看她一眼,转身双臂压伏在车头表盘,耍赖:"嗯……不走了不走了。" 叶西便一样强着:"不走就不走。" 烈日蛮横霸道地烘烤着二人。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陈寻悠哉悠哉聊起了天:"你数学好像就130?怎么回事啊?比我整整低了12分……三个选择题的分数。" 他将尾音语调拉得长到夸张,并同时背掌冲她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从其间升起的烟气轨迹也随之摇了摇首尾。 叶西霎了霎双眼,打从心底开始后悔约他见面,然而这后悔又是留有余地、不算彻底的。假使动点再往时间轴负方向移上个四五月,这话绝对能使她在心里将之剐上千万遍。 不知从动点落在哪个坐标上起,她的心软化了不少,好比脆点心放久了变绵。她也不清楚这样的软化是利是弊,只因她偶尔吃绵掉的饼干,也并不觉得讨厌。 "……你骄傲什么?这就值得你骄傲了?我这也只是发挥失常,140我也不是没考过,"稍稍翻个白眼,叶西很坦白自己的不服气,"一个暑假我就能补回来。" 陈寻磕磕烟灰,刻意老气横秋地道:"哟呵,你说得轻巧,数学哪有那么——容易啊?" 似乎数学在他那就容易,到她手里便难过登天——如此双标。 气到深处反而泰然,叶西目光炯炯,回得胜券在握:"就是很容易。对我来说,没有想做、努力去做,却做不到的事。" 这样两个忽似稚童一般无聊、爱较真的人,在曝光过头的照片般的天空下,你一句来,我一句往,都是截然的语气、针锋相对的态度。 然而叶西那话刚尽,陈寻便沉默了。 平静地抽了两口烟,他侧过头来往后看她。她大体上算纯正的黑发,在这样充沛过分的日照下难免也微微发黄,其间会丝丝缕缕地漏下阳光。总体来说,头发还是劲道的,就好像她的性格。 他插回钥匙,往右一拧,这就拧开了他温和的模式,笑着问:"你都不觉得晒吗?" 叶西一直翻掌抵在前额上缘,闻言眯着眼睛答:"不晒。" 其实晒到骨髓都在沸点边缘徘徊,想来她还不知道骨髓的沸点是多少度。 原本箍住启动杆的手又放下了,陈寻说:"好,那我就不急了。我们干脆聊聊暑假互帮互助学习的事。" 叶西已到眼睛睁不开的地步,睫毛里感受到的满是炎暑的焦虑。愣了愣她问:"……你认真的?" 陈寻:"嗯?你以为我说笑的呢?" 叶西:"嗨……我以为数学对你来说是小菜一碟,别的也不在话下呢。" 陈寻:"……你还真是逮着机会就要报仇?" 叶西:"彼此彼此。" "这样吧,"他放软语气说道,"以后你每天数学作业有什么不懂的,画个圈标记一下,隔几天放到一起来……跟我讨论?" 原本他想用"请教他"三个字,斟酌一二后还是换了一种更体己的说法,令他自己都觉甚是难得。 叶西默然许久才答:"我可能会忍不住,自己一个人硬想出来。" 题不会写就先空着……这大概几乎是所有老师学生都能善用的思路,叶西却不行,每张卷子都是严格从头到尾攻略的,空一题都让她不踏实。 陈寻:"那我就给你上课?" 叶西:"……你省省吧。" 陈寻权当没听见:"作为交换,你给我上文科课。" 叶西断然:"我不会教课。" 两人仿佛一同造桥开路,只不过是看互相最不对眼的两个工程队。他要跨河,她便要拐进死胡同;他想凿山掘隧道,她情愿把盘山路再翻新一遍。 陈寻有些疲惫,然而其中的趣味也只增不退。 太阳还在不间断地往下滴油,连空气都浑浊了,蒸腾着油沫。 陈寻刚掐灭烟,听见叶西没有情绪地说道:"走吧。" 他回头故意问:"嗯?急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好半晌后丢出一个字:"晒。" 陈寻倏尔失笑,笑得有些夸张,从左肩到右肩同步微颤,T恤宽大的袖子边缘也在哆嗦,袖口在手臂以外还有很多空间。 叶西有些崩溃。她现在看到自己的手臂,总觉得它们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汗淌黑——毕竟哪个女孩会情愿自己晒黑? 隐忍着,她又催:"快点!真的很晒!" 他仍然笑,不过手臂也终于听话地起了动静。双手把住车头,他知道自己一纹一丝的举动都能让她充满逃离烈日的希望,于是刻意放缓,带些慢动作的意味。 叶西终于忍无可忍,悻然抬起一直瑟缩在身前荫蔽中的手,迅疾捏住他脑后发尾微垂的辫子,威胁:"你走不走?不走我把你揪秃。" 车头乍然向前一冲,还以为地面有地牛翻身掀出震波。叶西被吓得够呛,无措地揪住前方人的衣服侧腰。 而前方的人即是罪魁祸首,此刻把车速降到正常状态,兀自大笑,从前往后层迭而行的暖风都被他笑出愉悦,笑出舒心。 第26章 边界05 一到暑假,网吧尤其吃香。虽然站在吧台处往里望,看到的分明只是一方黑色,然而走进去,黑色里四处都是一排又一排闪烁的方格,方格前都坐着吴戈犀甲、骁勇奋战的热血少男少女。 甚至都找不到连坐的位置,机位以外的空地就这样将陈寻和叶西晾在正中。 他看一眼她,眼神似乎在问"怎么办";而她回一个目光,表示自己无所谓。 有人酣战得上头,却败北,愤怒地提起整个键盘在桌面上哐哐几下…… "我**大爷!你会打不会打?不会打你他妈打什么打?卧槽你还敢跟我怼?你妈今晚打牌必输,明早买菜必涨价,后天出门必遭贼!你作业写完了吗你就在这哔哔?滚!拉黑举报再也不见!" 叶西:"……" 陈寻轻笑:"常态,都这样。这还算骂得轻的,顶多是个青铜。" 叶西睨他:"你也这样?" 陈寻一脸意外:"怎么会?我从不这样,因为我从不会输。向来只有我屠杀别人的份,没有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份。" 叶西白他一眼,懒得说话。 他反而很来劲:"别问,我的志趣就是屠杀。" 正扯着皮,陈寻兜里的电话响了,拿出来一接,面前立刻蒙上一层冷灰色。叶西觉察到些许不对头,投去一记询问的眼神。 又有摔键盘的巨响,因而他回了什么她没听清,只看见他颈上喉结起伏了两下,眼眶里盛满阴寒。 挂完电话,他直接迈腿向外走,甩了一个背影给她。她跟上去,莫名其妙地问:"发生什么了?" 陈寻走得很急,边走边找钥匙:"发生了点事……阿赵好像在学校贴吧被网暴了。" 叶西脚步踏空似的一滞。她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不由担忧地问:"他还好吗?" 冲到炎热中,陈寻抬腿坐上车时才回答:"他在电话里还挺冷静的,先见到人再说吧。" 他把着车头,将后座空位留给她,她却犹豫:"他……应该只需要你去吧?我又不算他的朋友,去了他会不会生气?" 疑惑了片刻,他温和地看过来,意味深长道:"你都把他当朋友了,他怎么会不当你是朋友?" 叶西稀里胡涂地上了车,待他骑了好远才琢磨出话里的端倪,有些局缩地问:"他是……猜出,那个为他说话的人是我?" 陈寻背挺得很板正,碎发被逆风往后吹,答语也一道飘至后方:"他没猜出来,只是他在电话里跟我说有这样一个ID,我估计是你。" 叶西怔忡:"诶?为什么?我明明……隐藏得很好啊?" 话尾语调虚了不少,跟风没关系,是她心里也没底。 "还行吧,别人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对我来说太容易了,"陈寻笑,"毕竟阿赵除了我也没别的朋友,那么笃定地说出'是他朋友'以及'他是同性恋'的,不就只有你了?" 叶西沉默,进而暗自感慨了起来。她也没有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当时的她能那样居之不疑地坚称是赵系景的朋友,现在回想,都记不起来自己说这话时的心理活动。 又或许,孤独与孤独会不自觉相吸。 拐了几个十字路口,一路直奔远离市区的方向,陈寻又说:"我想,阿赵应该会很开心很感动。" 车速极快,街景过眼一瞬便偬卒地后移,陈寻的衣服都向背鼓了起来。叶西只消看他手掌在车把上不停的调换,就读透他心里的着急。她想了想,微微前倾问:"你骑车都这么快?" 问的时候心脏砰着前襟,为她心里那个似是而非的推测。 正前方黄灯闪过最后一下,陈寻开到最大档冲了过去,答道:"也不是啊。" "重要的人等我,我才会这样急的。" 前襟颤了又颤,叶西在这样的答案中失了神。 赵系景等待的地点在牙山顶。 牙山位于T市城郭线,海拔本不算高,但在这个三十层建筑都算尤其稀奇的城市,已被当做制高点般的存在。山顶有座失修的塔,夜里还点着诡谲的绿光,追根究底委实不算什么名胜。可是好在草木多,又得益于热岛效应,夏夜里总凉快,是不少家庭晚饭过后散步消遣的不二之选。 叶西对牙山的印象只有两回,不过自然都没有家人的参与,基本是学校组织的春秋游。 她不懂为何这俩"难兄难弟"一心烦就往山啊墙啊一类的高地跑,难不成如此就可以治愈心灵?此番迷惑等她跟着陈寻到了山顶,慢慢地就理解了。 太阳斜照着空落落的山顶,赵系景独自窝在塔角,脚边堆着几包零食跟一捆啤酒,额角还有一小块新添的疤痂,阳光照上去,像灰砖附的新裂纹。从他脸上也看不出什么不悦,嘴角往上抬,是几近面无表情的淡然。 陈寻走过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作无声的招呼。而他看见叶西,现出一霎的表情,友好地轻声道:"Hi,叶西。" 叶西冲他颔首,也挨到陈寻身边,小心翼翼地择词:"赵系景……你别难过。" "啪",陈寻开了一罐啤酒,悬在半空,等赵系景手里的来碰。 赵系景头向后侧方仰,递给她一个镇定的微笑:"还行,不是很难过。我习惯了都。" 说完他将啤酒往陈寻手里的靠过去,铝锡碰到一起的轻响,总是不够成熟、稍显青涩的相互慰藉。但也有特殊的力量,仿佛年轻人能借此让伤疤撕开几次又愈合几次。 陈寻:"你想在那帖子下面说什么吗?我们替你传达……或者,你自己说。" 赵系景:"算了吧,这玩意儿人要是能那么好被理解,就不会牵扯出那么多是非了。" 他口中的"这玩意儿",像在指同性恋,又像在指他自己。四个字被他念得掷地有声,带着十足的悲剧性。 叶西将自己往塔边倚稳,这样一来,三个人都差不多身后隐在阴暗里,身前又有天光的关照。 她默了片刻说:"也不能这样说,每个人都有可能会陷入不尴不尬的境地,自己有勇气是最首要的,你敢说,别人才敢支持你。是非这东西,是生活中永恒的命题,不管你怎样做它都不会全部消失的。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总有人看你不顺眼。" 赵系景仰脖子,往嘴里丢了块薯片,嚼着问:"那既然这样,我说与不说都没屁用啊……" 语气比刚刚放开了一点,仿佛他的情绪在一点点向外挤、向外倾泄。 叶西有自己的看法:"可是你说了会让自己好受一点吧?毕竟谁都讨厌憋屈的生活状态。" 赵系景不作声,手里被捏出哗啦啦的包装袋替他发出哽咽的、苦闷的声音。叶西压低了呼吸,有些害怕惊动他此刻脆弱下去的灵魂。 陈寻喝了好几口啤酒,嘴边却是干干净净的。 "每个人都有秘密吧,"他语气严肃又低沉,好像有所暗指,即便没回头,叶西没来由觉得他在跟自己讲话,"劝别人坦荡容易,到自己身上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赵系景则以为他在对自己说,整个肩膀都颓伏了下去,幽幽答道:"好吧,你说得真他妈的有道理。" 叶西下巴扬得很高,直迎山对面腾腾燃烧的太阳,像是非要证明什么,她略带赌气地说:"不知道,反正,如果有一天我被陷入这样的境地,我一定会大胆为自己发声。" 顿了顿,又补充:"不为别的任何人,只为我自己。" 赵系景回头看她,眼中有泫然饮泣的委屈与敬佩:"好吧,你真他妈硬气!" 叶西:"……" 笑着笑着,赵系景的嘴角开始向下滑:"这事儿让我为难的是,一旦我掺和了,老吴保不齐得知道……老吴知道了,我老爹也得知道,他八成是要把我半身都打残。他给我最后的底线就是,只要学校还不晓得我这个隐情,那就没事,大家还能得过且过。知道了,那我全完,我们家也全完。" 他鼻腔开始酸胀,流不出来的眼泪向里面倒灌,喉间也呛着眼泪,话间夹带下水道抽水的呜鸣:"我老娘还在ICU没脱险呢……我们家再不能有劫难了。" 赵母有慢性肾炎,肌酐稳定的时候保守治疗与调养足矣,可是几乎什么都不能吃,人瘦得刮骨衬皮,这样一来抵抗力在她身上形同虚设,一点小感冒都能把救护车拉到赵家门口。除了小感冒,会要她命的还有愤怒——她不能生气,生气便会牵一发动全身。原本赵系景这事,他跟他爸都瞒着她,瞒得很好很周密。 赵系景双肩抖了起来:"她这次病危……都是因为我。我他妈禽兽,没忍住躲房里看钙片……她进来给我送刚迭好的干衣服……" 到这里,他讲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讲下去,留下一大片苍凉的寂静。 叶西喉头紧缩着,耳膜一抽一抽,极为难受。 陈寻低低地长叹口气,啤酒从他掌心脱下,被他抬脚一踹,刨着空气滚了老远。山顶只剩它咣当的回响。 第27章 边界06 易拉罐滚到不见踪影时,陈寻率先起身向坡下走,第二是赵系景,一头雾水的叶西跟在最后。 陈寻边走边说:"要不这样?我问问有没有朋友认识吧主,让他把那条帖子删了。不让它继续发酵下去,慢慢的人们会失忆的……互联网不就这样吗?" 最后半句他说得很重,每个字的发音都标准得很刻意,似乎在含沙射影某样事情。 赵系景还没来得及应声,叶西因为想到韩素所以抢答:"我可以帮忙试试的……我有个同学貌似认识。" 陈寻向前迈的脚步顿住,回身看她,眼神是空洞且静止的隧道,极深、极耐人寻味。 叶西被这样的注视引出困惑,像戴上度数不适宜的眼镜一般困惑,渐渐就有些发怵发怵,于是气恼地怼他:"你看我干吗?不要帮忙就算了。" 又咕哝一声:"神经病,喜怒无常……" 赵系景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回头绽出夸张的微笑安慰她:"别理他!谢谢你!" 陈寻一直拉着的脸缓和了几分,弯了眉眼谑笑道:"没干嘛啊?看你是因为感激你。" 叶西白眼几番:"哦这样吗?那You\'rhttp://www.wuliaozw.com/\'t mention it.Quithttp://www.wuliaozw.com/deserve it.pleasure..." 陈寻:"……都是啥意思?" 叶西:"说你**的意思。" 陈寻:"哦,你嘴真甜。" 前面两人在无声默契中来到塔前一处削峭的崖沿边,不似其他下山的路,从这往下没有延伸的石阶,落眼都是刹不住的滑坡与灌木,触目惊心算不上,但要真滚下去也可想而知。 叶西随他们一道将双脚前移到再无法向前移的地步,齐齐顶着辛辣的灼眼日光朝山下看。 这样的姿态,多多少少带着放肆、亡命的意味。胆边生寒,脚底却生无畏。 赵系景先来一句心灵鸡汤:"不管怎样,一切都会过去!" 陈寻插着兜,面无表情给他喂砒/霜:"……你清醒点,这个坎过去了还有新的坎,你以为活着那么容易?你会考成绩几个A啊?能拿到毕业证不?" T市的规定是,全B以上才能顺利领到高中毕业证书。 赵系景呛咳着,也不恼他,挠挠后脑讪笑着答:"你他妈能盼着点儿我好不?" 陈寻抬脚兜他的膝窝:"你有良心?我不盼着你好,刚才我早带着西西去唱歌了,我管你打几个电话,管你要死要活?还顶着大太阳来找你?我日……" 叶西愣了,赵系景也愣,歪头用作祟古怪的眼神在他俩之间瞟来瞟去:"西西?嗯?" 叶西抿着嘴,颧骨的皮下发烫。 陈寻又踢他:"你不许叫!" 他双肩扛着灿阳,板正的雪白身影逆着光,画面有种往青春电影镜头跑去的趋势。而叶西还是摆正了心神,踮脚抬手揪住他那束头发,狠狠威胁:"你也不许叫!" 老实说,十五到十八的这段年华就是如此,似乎做什么、说什么,都有种"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调调。梦里痛苦兜着圈满世界乱跑多少回,到醒来,也只是腕表上才走了几格的时针,窗下不眠不休的路灯光。 可倘若说他们不愁,其实不然,因着对成年社会的半解半惑、半好奇半畏惧,他们的心绪也许会更敏感,又没有成人一笑而过的豁达能力,一旦愁来,便是惊涛骇浪,足以压垮半个世界、淹没半个灵魂。 老人总笑:"小孩懂什么?" 而小孩想说:"去你们妈的,我们都懂!" 你们出轨、在家里睡又到外头睡,回来了却改头换面堂皇相迎,却不晓得我们鼻子灵光到连三儿留在你们脖子上的唾沫味都能嗅得出来。成人试图遮盖的片段再短再隐晦,小孩总能循着窥伺出的踪迹遐想、推理,进而悟出一整部跌宕起伏的连续剧。 草蛇灰线是抽象的,而小孩就是在这样的抽象中获得成长。 打此俯视仰望,地上是或残破或繁华的街,车子的骸骨被钉在上头,生灵的游魂被拴于其中。 头顶却是神灵的拷问与温柔。 赵系景忽然在沉默中爆发出一声呐喊:"就不能把我当个人看待吗?!" 陈寻与叶西却默然,因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快到傍晚时,赵系景提议去唱歌。 叶西只觉脑浆都快被晒化了,急需空调的抚慰,晕晕乎乎中随口就答应了。 路上赵系景絮絮叨叨地说:"讲真的,那个帖子我认真看了……我承认里面确实有不少是真的。那个男的,我是打算追的,但我他妈没给他送巧克力啊?我就加了他QQ,聊骚了几句吧,后来发现他动态发了女朋友,我就放弃了。卧槽,这年头,造谣的都能自己编剧了?还编得一套又一套的?" 他也不在乎驾驶座司机时不时向后递来的打量,大大咧咧道:"讲真,我虽然坚定自己是gay,但我的恋爱经验是零……啊,我不是说我是零哈……长这么大还真没几个男的被我正眼看上过!那我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呢?因为我对女孩不起兴趣。啊当然,我对这货也不起兴趣。" 说着,刻意踢了一下陈寻副驾驶的椅背。 叶西憋着笑,无意间瞥到司机从车门下方掏出空气净化剂摆在车前,嘴角又旋即僵住。 "你们晓得我的理想型是谁不?"他自顾自说个不停,字句的音调都上扬,仿佛正诓骗自己有多快乐,"皮特!布拉德皮特!靠,真帅!那张方脸太性感了,我都不用看他衣服下面的身材,我就知道他有多带劲!" "你们看过他跟爱德华诺顿演的《搏击俱乐部》吗?超好看!我安利你们所有人!"腔调无可挽回地奔向喝醉的态势,"说起来,诺顿也是很可以的!" 叶西:"……" 陈寻:"……" 这样的醉酒状态一直维持到进KTV包房。 赵系景霸着麦连唱十几首,另外两人憋缩在沙发一角,和狭窄幽暗的空气相觑。叶西扭头看陈寻,见他僵着五官,拧着双手,坐得像个待嫁闺女,不由大笑。 闻声,陈寻眼角斜扫过来,嘴角挤出古怪的角度:"笑屁!" 叶西还是笑,根本止不住。 赵系景不仅唱了快歌,慢歌也在他的选择当中,尽管他五音抓不准,合上伴奏的效果一塌糊涂,但他的情绪足够饱满。黑白混淆的眼神对一处虚无凝视着,好像因为还没等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牵挂与悲喜,所以一直有种守候的、期待的神情。 陈寻稍稍坐正,解开辫子随意抓散,点了根烟,又靠回沙发。叶西偷偷看他,烟头火星微闪,他额前与眉端相齐的发梢也微闪。 包房里的灯光会随着演奏歌曲的风格节奏切换,突然暗了三分之二,只留点点的蓝紫淡光晕漾。 叶西转回来看前方屏幕,正当中写道:"许美静《边界1999》。" 前奏一阵音律齐整的冰冷钢琴声,混着含糊不清的似乎是某种电台录音的背景。赵系景没有舍得将原声关掉,这就让叶西头一次听到许美静嗓音中独特的清冷、哀而不伤的气质。 赵系景唱这首歌的时候全然是另一个人的状态和声音,调在板眼也在,而且嗓音婉转得韵味十足。 "离别后,如何面对孤独的千年。每一天,刻着沉重的思念……" 叶西双耳都泡在曲调中,是享受的。在灯光稍亮些时,忽然感觉到左面的凝视,扭头迎去,陈寻却又把侧脸对向了她。 "说再见,在这梦幻国度最后的一瞥。清醒让我分裂再分裂……" 周身沙发倏忽几不可察地一下起伏,叶西屏气,感到身侧的气温升到三十七度。烟草味绕到她前方,又飞到天花板,融进灯光里。包房在紫光照射下,大概可以用歌词中所谓的"梦幻国度"来比拟。然而梦幻之外,还有隐约的暧昧。 叶西故意向右侧看,而后佯装是在巡视一般不经意地移到左方,恰巧遇上陈寻的注视。这次他没有再避开,眉目开展,双眼直直看过来,其中熠熠的光,或许是烟头的火光。 她认为自己被定住了,睫毛一垂,却也没想着逃离这注视。 紫光在他们这边扫了一遍,又溜去赵系景身上。昏暗中,陈寻起身按灭烟,回来时没有不偏不倚地落进原位,而是向她这里歪了分毫。他看见她贴在上臂的半袖,约略能猜出她细瘦胳膊的轮廓。 叶西上齿黏着下齿,不自然地伸长手臂要用喝水来掩饰一些不可名状的情绪。 而手臂伸前到一半,身子却被他跨到她另一侧的左臂挡住,进而他已尽着右臂抢先替她拿到了水杯。 她接过来捧着,杯沿磕进双唇,却不喝了,因为他的前额就落在她双眼正前方偏下几厘米处,她只要敛目看杯中的水,便能触到他眸中的视线。 赵系景唱得入情,全然未察觉到这里的微妙变化。 叶西蒙昧着眼神,忍不住匆匆向下一瞥,瞥见陈寻目中毫不隐瞒的——应当叫做引诱的眼神。 直白、致命,又令她在惶骇中发痒。 碰了又躲,躲了又想去碰。 身前的手臂再次贴近了几分,他的前额也随之上移,渐渐移到与她额顶相平。 叶西矜持着双肩微微向后,水杯上挪挡在鼻唇间。陈寻便明目张胆地抵上正对面的杯沿。 紫光又来,照得杯中水也发紫,水面动荡得更明显,全是她微颤的手指惹出来的。 陈寻收不回注视,看见她蛾翼一般扑朔的睫毛,能想起很多。想到在校门口二人的第一回正儿八经的照面,想到她在夜幕里倔强又渴望依赖的表情,想到她只用自己一只手就能牢牢箍住的手腕…… 她的骄傲、自持、骨子里难以剔除的脆弱……早就牵丝引线地锚定在他身上,使他憧憬,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靠近。 冲动一路随血液奔向颅腔,他极想将这只碍眼的水杯清除。 但是最终还是没有……他决定将一切留在点到为止的地步。 微微掀动嘴唇,他低声唤了一句:"西西……" 叶西脑中已经七荤八素,同水面的波纹一道晕头转向,答得尤为小声、忐忑:"嗯?" 陈寻笑,离开水杯,手臂还保持原姿势:"没事,就叫叫你。既然你应了,就是许我这么叫了。" 第28章 旋涡01 陈寻睡眠总是很浅,多数时候即便拖到凌晨一两点才入睡,到了凌晨便会准时醒来。似乎他体内住着一位不懂变通的冥顽监司,定点敲钟,他不醒来则不罢休。今日醒得尤早。 要不是那个噩梦扰怒了监司,将敲钟时间提前,他兴许还能再睡上一会儿。 梦的形式大过内容——内容依旧是妹妹陈觅的死,过去三年间同魑祟一般,以千百种形式在入夜后来找他。 陈寻总是既痛苦,又欣悦。 妹妹离世时年纪尚小,五官都未长开,团团脸上的眼睛和鼻头时常皱起来,外人都说陈觅着实不像陈家人,然而无一不爱在说完时蹲下来捏玩一下她的脸,因为极可爱。她说话又讨巧懂事,是完全纯真无忌的善良,没有世故的修饰和表演,故而十分惹人痛怜。 尽管总在妈妈以泪洗面时表现不屑与漠然,但陈寻承认自己也同样一直在思念,一直走不出来。 他时常拿着妹妹的照片想,倘若她仍在世,这三年会给她的相貌添上什么样的变化……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带她上街,遇见的所有熟人都会过来说上一句"你们兄妹俩长得真像"? 由于不确定陈觅现在会长成什么样,借助照片的缅怀总是虚无缥缈的、无可依仗的,好像靠着旧版地图在翻新的胡同群中探索,他经常会有——以为这里就是自己要找的老地方,抬头一看门牌却大错特错的感觉。 所以他情愿入梦,梦给人以更多的发挥空间,更多的想象余地。 可梦少部分温情,大多都残酷。毕竟它是潜意识的神秘语言。 比如昨夜那场。 陈寻清醒记得,听他唤小觅,陈觅知道回头那年,她才两岁。 然而梦里个头已经很高挑的她,无论他再怎样喊,都未有回头。 地点仍在那栋老楼,只是灰旧了些,大概因为陈寻对色彩的想象力很贫瘠。楼道口原本有单元门禁,但物业不尽职,门锁坏了几个月,业主反映了无数遍都无作为。出事那天也是坏的。 这扇关不严、形同虚设的门实际上承载了很多他美好快乐的记忆。 陈觅和他一样运动细胞发达,五六岁就活泼好动,轮滑、骑脚踏车、踢毽子样样都爱……她是康健矫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猫犊。 几乎在每个放学后的傍晚,陈寻都将陪妹妹玩耍看作最紧要的任务,虽然同伙伴约球也是大事,但他会掐好时间,该不恋战时绝对会毅然结束。 每每冲到单元门前看见妹妹幼小可爱的身影,无论她是在轮滑鞋上歪歪倒倒,在脚踏车上艰难蟹行,还是脑袋跟着毽子一点一抬……都是可爱的。他甚至为她学会了踢毽子,即便一开始极其抵触,认为很败自己的所谓阳刚气。 陈觅会先甜腻腻地叫他一声"哥哥",而后抬起藕节一般的细小胳膊,划着空气对他起劲地蹦跶招手。 其实在陈觅刚降落到妈妈肚子里时,陈寻对这个即将要来的平辈新成员并没有什么实感,甚至终日惶惶对方是不是会跟自己抢食吵架;万一比他更乖,会不会导致他直接失宠…… 可事实证明,纵然这些假设都应了验,妹妹给他带来的,总是血亲天伦上的温暖与幸福。陈寻在当哥哥这件事上,体会了爱与责任,学会了从来都不屑一顾的温柔和耐心。 这扇单元门前,在阴凉的夏夜里还会支上一张简易的麻将桌,供楼上楼下的姨婶叔伯围在一处搓搓小麻、喝喝热茶。陈觅不怕生,不管当中有没有自己的妈妈,她都能穿梭在椅脚之间,以此成趣。 时而攀上椅背盘盘某位阿姨的马尾,帮她轻柔地解散,再编成略显粗糙简陋的三股辫。这当中她从不聒噪地大喊大叫,她很懂事,知道大人们打牌需要聚精会神…… 这些或点状或现状的记忆片段各自到眼前回转一遍后,便匆匆消失。留下单元门,张着两翼对他大开血盆之口…… 此刻,雾锁着整栋楼的身躯,像《哥斯拉》里怪兽登场前的刻意蓄势,与之相形,陈寻极渺小。他蹲在门对面的花坛边抽烟,四处张望,心里清楚自己要等什么,偶尔冷眼身前这栋"吃人的怪物"。 他想成为《蝴蝶效应》的男主伊万,通过时间的逆转、记忆的重复,来挽回重要的人的离开,来弥补自己的内疚。他成功拥有了上帝视角,成为了通晓前后因果的旁观者,这令他狂喜又紧张。 当他深层次地进入角色,楼的轮廓也从雾中移现出来,地上积了更多的烟蒂。 抬起眼睛,见穿着一身学生装的陈觅走了过来——长高了很多,脸也看不清,可他知道是陈觅,亲人之间总有割不断的灵犀。 陈觅一直正视前方,没有看见近在咫尺的陈寻,一蹦一蹦直奔单元楼里。 陈寻的心绷紧,火速站起来冲她呐喊。一句"小觅不要进去"卡上喉头,痰一样紧缚住声带,冲破障碍涌进嘴里,发出来却是无声。 他抬脚,踏空之后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跟跑上去。 开始唤她大名,用粗粝的、撑到极限的嗓音:"陈觅——!" 但陈觅偏像对这栋楼着了魔,仿佛她知道自己的归路如此,无法改变,就飞蛾扑火一般不回头地投身进去。当陈寻迈进血口之中,陈觅只留给他一个夹在电梯门后的背影。 他疯狂压按电梯开门按钮,冲门内高声嘶吼。 轿厢上升时楼层显示屏上不断增大的数字,是陈觅生命的倒计时…… 陈寻急咳几声,转身冲上楼梯,不要命一样地跑。从一楼到十六楼,他似乎没有花太长时间,梦里他感觉不到累,只有无限蔓延的惊恐。 但他还是迟了……只来得及看见陈觅被空气伸出的一双黑手推下去。 只来得及听见她回头对自己讲:"哥哥,我没买到方便面。" 2015年2月27日,出事前的半个小时,陈寻给了妹妹十块钱,问她敢不敢自己下楼去买方便面。 2015年2月28日,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受害者有罪论"如万箭一般齐发向这个零落崩溃的家庭。 陈寻失重着从梦里惊醒,满头是汗。 他在一阵失神后,于心自答—— "是,我确实有罪。" 第29章 旋涡02 吃早饭,陈冰正捧着本书,眼镜滑到鼻头,一面对下凝视书上内容,一面向上瞥自己手中的半根油条。 陈寻刚坐下,他便开始朗读书上的内容:"这上面写,据调查,未成年犯在回答,'家长对你教育管理的态度与做法'时,12.2%的未成年犯认为是'基本不管不问'、21.5%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宠爱为主'、9.9%的未成年犯认为是'以体罚为主,很少说理'、15.4%的未成年犯认为是'责骂为主,很少说理',这说明在未成年犯成长过程中,其接受的家庭教育基本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①" 因为掺杂过多冰冷的数字,这些句子像冰渣,掉进了陈寻面前的绿豆粥里,他搅拌着,渐渐就没有了食欲。 陈冰还在往下读,并放下油条点了根烟。他脸型过瘦,凹下去的颊腮有种过度的饥饿感,使劲嘬烟时,显得更凹、更饥苦。 徐婉雅端着咸菜走出厨房,碗往桌上重重一哐,语气不悦地打断他:"别读了!有什么好读的啊?谁听?大早上的添堵!" 陈冰也不恼,点点烟灰,极享受地"嘶"了一声:"我读就一定要有人听吗?我读给自己听!这些东西都很有意义,都是我需要认真研究的!" "你研究了,然后呢?"陈寻忽然放下勺子,由于起床气的影响,语调有些不善,"能改变什么?给那些未成年犯的父母上课,教他们怎样正确教育子女?等子女被关四五年后放出来,用所谓优良的教育帮他们重新做人?有意义吗?为什么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被逼进情绪的死角,即便如此,噩梦的阴影依旧在头顶笼罩。以往他从不在这个问题上同父母有过偏激的讨论,然而当下完全忍不住,任何逻辑都失却了,只想发泄——将所有寄生多年的负面情绪蛊虫都杀绝。 陈冰夹着烟,用一种极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儿子,片刻后沉沉叹气:"不是说就要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 抬起桌边空着的干净的手,稍生疏地抚抚陈寻的头发,抚完才想起,似乎这动作已非常久违。 "儿子,你知道西方国家破案常用一种叫做侧写的方法吗?英文好像叫profile……"陈冰发音不算标准,舌头该翘时未翘,念出很不正宗的音调,"他们会用这种办法,去研究犯人的性格、成长背景与生活环境,甚至是心理状况。你觉得他们在同情犯人吗?其实并不是啊……我们老祖先常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研究罪犯的特点,将他们交叉模拟,这算是一种很好的经验总结方法,为之后的预防、侦破,都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陈冰仿佛在给儿子讲题,其实他确实很久没给儿子辅导过功课。像大部分父子一样,这曾经也是他们用来维系、沟通感情的方式。 烟烧完了,陈冰按进烟灰缸中,想了想又说:"我啊,常在网上看到一些言论。什么言论呢?就是当有一个人神共愤的案件发生时,新闻媒体会报导罪犯的成长环境,有时候会顺带说一下罪犯的性格,要是有心理疾病也会提一提。 "好了,这样一来,网友就看不过去了,会纷纷持戈相向,说'啊呀你又在同情罪犯了''啊呀媒体都去死吧''我们不关心罪犯是怎么成长的,我们只关心他们怎么死',如此云云。其实我也理解哈,毕竟案件曝光时,大家的愤怒已经蓄到了一定程度,之后的言论也都情有可原。可是,此类报导,真的是在同情吗?" 他煞有介事地抛出这个问题,好半晌也等不到回音,于是自己继续说下去。 "两三年前的我,可能也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但我现在换想法了,我认为这不仅不是同情,反而是对罪犯更好的剖析,将他们剖析到渣都不剩,也将同类型的罪犯都剖析彻底,大家就能知道哪种类型的人更容易犯什么罪。好比你种西瓜,西瓜长得不好,咱们就从土壤质地找找原因呀,这是在同情土壤吗?这明明就是防微杜渐嘛!" "儿子,"陈冰的眼睛忽然发亮,隔着不大洁净的镜片也能烁出雪亮的光,"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我那么努力,却始终无法在未成年犯罪上成功做出一点贡献……这段时间我反复琢磨呀,好像明白了,我之前的思路、观点,原来都是错的。" "一味的怒火解决不了任何事,所有情绪中,只有理智的冷静最有力量。" 陈寻看到爸爸握着拳头,而这些话仿佛也握着拳,刚开始只是轻轻与他微颤的手背相碰,到后来也捶上了他的心口。 但阴影积成厚云,雨不下尽,云总不会散。陈寻的指尖落回勺柄上,又皱着眉问:"你跟我说这些,我也懂。可是你得知道,大部分人是想不通这个理的,就像他们依然习惯受害者有罪论。" 话音落下了,碗中的热气升了起来。陈冰眼里突然泛起悲怆的凝重,一旁的徐婉雅则更是直接捂嘴饮泣…… 陈寻去年换过新手机,不过也将以前的一些截图都导了进去。 这些截图都与网友们主题一致的言论有关—— "这小女孩太惨了,男孩应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可是啊,这女孩的父母都是吃干饭的吗?怎么这么粗心大意?自己的宝贝不看好?就放她一个人出门?绝了,可怜的宝贝……愿你下辈子投个好人家,拥有真正爱你的家人!" "孩子都死了,大人能勇敢点出来承认错误吗?为什么还有人为监护人开脱罪行啊?有什么好洗白的?我说白了,要是我养女儿,我捧在手心上都来不及,绝对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发生!白长几十岁了,妈的连承认是非黑白的勇气都没有,捆绑销售可怜的孩子,还有一堆圣母玻璃心!我呕吐!" "什么东西啊?说什么家人已经很悲痛?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监护人如此失职,孩子是你们的附属品吗?是玩具?丢了也不晓得忏悔?你们根本不配为人,一道下地狱吧!好,有人跟我说,警醒其他的家长就够了,不要过分苛责。那我真得好好问问你们,如果就这么轻易原谅了,警醒在哪?好了伤疤忘了痛罢了,回头还会有更多类似的事情发生!你们这些臭**,一口一句心疼、看哭了,什么才是真的心疼?真的心疼就是,这对父母也该死!拿自己的命去换女儿吧!" "如果我是孩子的家长,我会亲手杀了这个男孩,然后再自杀。反正我也有罪呀,还活着干嘛?有脸活?呵呵。" 它们被陈寻锁在一个独立的相册中,以一种自虐式的姿态长久跟随着他。他不敢看,或者说不需要看,因为都刻在了脑子里,一开始只是小伤口,后来化脓,最后增生成永久的痂。 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向了他的父母,唯他清醒,倘若真要怪罪,他才应当是众矢之的。 而他被保护、隐藏得很好。 他永远也忘不掉三年前,媒体来家中采访时,爸爸对着镜头的那句—— "很忏悔,是我让女儿下楼替我买东西。一切都是我的罪责,我对不起她!" 第30章 旋涡03 赵系景的事情解决得很快。 瓤吃够了只剩瓜皮,大家渐渐也就没了兴趣。到底还是江湖太小,风波的撒播范围也跟着小,新起的浪但凡稍猛一点,就能将前浪盖下去。 叶西正准备联络韩素问她能否帮忙,就被陈寻的电话截了道。 她接起,一边在脑中想起那天KTV里的一切,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喂……干嘛?" 陈寻声音有点低哑,有雨天的蓊郁气:"阿赵的帖子被删了。" 叶西疑惑:"嗯?谁删的?你找人帮忙的吗?" "不是,"他答得很快,"听说是吵得太厉害,怕树大招风,吧主给删了。" 叶西心生疑窦,因为她实在不觉得那个吧神会是这样的正义使者。他只会唯恐不乱,火越旺他在一旁看得越爽。可能倒不是他非要贴吧乱,只是从乱中找到了自己的乐趣。 正想说些什么,陈寻抢了先:"所以……阿赵想请我们吃饭。就当是,庆祝一下他劫后余生。" 念最后四个字时他轻笑了一声,语调便雨过天晴了。 叶西跟着笑:"行啊,不过不用他请客吧?我们AA就好,毕竟我也没帮上什么啊。" "其实这个无所谓,朋友之间没必要刻意那么客气。这回他请,下回换我们就行。" "我们"一词,无形中将他和叶西绑到了一起。陈寻在那头收紧手机上的手指,心头长了绒毛作痒。而这头叶西也有些脸红。 叶西压着喉咙"嗯"了一声,沉默下去。 陈寻也顿了几秒,过后大着胆子问道:"西西……你喜欢跟我做朋友吗?" 叶西正靠着椅背晒在窗玻璃格挡的阳光里,不拿手机的那只手向前伸,看指头上明耀的火苗。当她听见陈寻的问题,火苗颤了颤,进而把她的心也点着。 "我……"犹豫着,心对火苗左突右逃,但是最后还死彻底着了道,"喜欢啊。" "喜欢跟你做朋友。" 从小学到现在,几乎所有思政课都会有那么几节内容,围绕友谊这一主题展开。而叶西一直以为友谊在自己的世界里会永远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书上的定义她也用笔划得规整,然而都空泛得过眼不过心。 她情感匮乏,全部留给自己都嫌不够,怎么还有剩余分出来给别人? 但是陈寻的出现,潜移默化中,让这种心理产生了变幻。 更令她仓皇的是,陈寻给她的友谊,和赵系景或韩素给的,本同但末离。离去哪儿了,她好像隐约有所察觉,却始终不敢点破。 陈寻听见应答,喉头发紧,仿佛被她整洁的衣角挠了一下。 "那就好,"他笑,又说,"那我来接你,十分钟后见。" 说十分钟就十分钟。 今日的太阳依旧煌煌地烧,似乎是电影的片头语,热衷地提醒每个人,今夏尚始,来日方长。 但是此外的天空是冷调苍白色,没有云,是整片整片的留白,让你期许并茫然,在这个夏天究竟还会发生什么事。 陈寻带叶西找到约定的大排档时,赵系景面前摆着两盘水煮花生,挺素净。然而扭头再看墙边的两大箱啤酒,焦头烂额的感觉立刻就钻进空气中了。 尤其是叶西。她已经在想象,几个钟头后拉拽两瘫醉泥的情景。 赵系景无所察觉,还觉得自己事儿办得挺妥,一边招呼老板上龙虾,一边拍桌子让他们落座:"你俩愣什么啊?跟丈二和尚似的,我请你们喝酒,你们能给点欣喜若狂的反应吗?" 陈寻坐过去,同时扯下两张纸擦拭身边的塑料凳,擦干净后往叶西的方向轻轻一推。 "不能,"他点烟,打火机往桌上一拍,"你脑子生蛆了吧?这么多酒,你想喝死谁?" "卧槽你怂什么?"赵系景下颌一掉,"喝啊!可劲喝!退一万步,喝不完我寄存在这里好吧?下回再来喝!" "但是下回又是庆祝谁劫后余生呢?"他嗫嚅着,被叼着烟的陈寻眼角一横,噤了声,"呸呸呸!不说这话!" 叶西坐下,手指在消毒餐具的透明塑封上摸索,想找一个温和的突破口。 陈寻磕磕烟灰,安静地观察了她半晌,看不下去,过滤嘴塞进齿间,抬手将她的餐具拿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利落清爽地让里头的餐具呼吸到新鲜空气。 甩了好几个花生壳在桌前,赵系景包了满嘴的米,笑得有些狎戏。陈寻一听,其实眼底也冒出笑意,但是依旧用打闹来掩饰,筷尾往他头上一敲:"嘿嘿个屁!" 龙虾上桌,赵系景跟着大大方方让三大瓶啤酒亮相,一瓶瓶撬开后,嗓音攀到好高的音阶,招呼二人直接用瓶吹。 叶西没有立即应答。陈寻看过来,要帮她倒进玻璃杯里,却被她拦住了。 "挺好玩儿的,试试吧!"她笑,眉目清亮,是发现新奇事物并想勇敢一试的喜悦神情。 陈寻在她的眼里看见"不甘示弱"一词,便放过她面前的玻璃杯,默许了。 三人在炒料的辛香中一同仰头共饮。 赵系景放下瓶子就忙不迭剥龙虾,剥着剥着眼圈就泛起了红晕:"我真的开心!我妈脱离生命危险了你们知道吗?我也就给你们知道,别人我都不说。" 陈寻不作声,张臂过去揽了揽他的肩头。 "讲真,我觉得我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赵系景涕泗横流地感慨着,但是手里的动作也没见停,"我真得开始好好学习了。怎么说也得考个二本吧?越是不被人理解,就越得争气!" 叶西抿嘴点点头,表示赞许。 赵系景掰扯下虾腿,含进嘴里缩汤汁,还用沾辣汁的手抹眼泪,结果抹出更多的眼泪。他吸着鼻子问:"叶西,你念书那么狠,能不能分享点经验给我啊?" 叶西干笑两声,实诚作答:"经验就是……多动脑,多练习。" 话音刚落,陈寻将剥了小半碗的虾米推到她面前。 叶西睁圆眼睛,疑惑地抬头:"嗯?" 陈寻瞥她一眼,面无表情,不晓得是不是装出来的:"嗯什么?吃呗。" 叶西淡笑:"哦。" 这顿饭吃了许久,以为夕照从推拉门钻进来时就会结束,结果等天全黑,三个人还在天南地北地聊。吃饭的主题已不在"吃"。 赵系景在跟叶西揭露陈寻的糗事,而当事人难得没有任何反抗。或许是因为喝多了,叶西余光时不时扫过去,微红已经安安静静地爬上他的颧骨。叶西认为是时候散场了。 结账的时候陈寻还很清醒,一把拽住要打车回家的叶西,语气平静道:"我送你。" 赵系景还跟在后头咋咋呼呼:"你把车钥匙给我!我送叶西回去,你自己打车!妈的,酒量如此差,垃圾!" 刚说完,面前的推拉门被身影恰才完全踏到门外的陈寻回头用力合紧。随后,门缝溜进他面无表情的一声:"滚。" 赵系景:"……" 天全暗,月亮已上来多时,不顶亮,圆盘当中缺了一点,像鹅黄衣服上被烟烫了一个焦疤。 叶西一面看陈寻在前头不够稳实的步子,一面手悬在他胳膊边,总是要扶上的瞬间又游离。 他半清醒着找到电瓶车,等叶西坐到后座后依然不动弹。 "……你,"叶西拧着眉,微微偏头想观察他的侧脸,"还行不?不行我们就打车吧。" 那侧脸邃峻,没有秋毫,情绪也是空洞的。看得叶西有些心慌,又往前倾了倾,手为求平衡搭上了他的肩膀。 夜色是温水,淌下来,淌到他肩头,也从她掌下淌过。 "西西,"看不见正脸的人陡然出声,声音底下无限落寞,"……有些事情我现在还说不出口,但是请你等一等,只要你不走,我肯定会说的。" 叶西眉头的褶子更深,疑问不已:"啊?" 陈寻转过头来,余光与她视线相接,但是太醉,眼神模糊得夸张。 "你就像月亮。"他咕哝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整个人蔫儿了下去。 "……"叶西从头到脚都怔傻住。 大概今晚不打车是不行了。 第31章 旋涡04 叶南进去后,曾在媒体采访镜头前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是那种,觉得活着比死还难受的人,所以我根本不想对任何人负责任。" 叶西对此一直记忆深刻,并认为他对自己总结得还算到位。 他在差不多十岁时,就开始常常念叨:"钱嘛,能搞到手的都是我的钱。为什么电视上老是批评抢劫啊?人抢来的钱也是他们辛辛苦苦挣的啊!" 若说他不够成熟懂事,他在说这些话时语气却老道沉稳得很,是过早煎老的饼皮,只不过火候掌握得不好,全焦了。 故而他肯听妈妈的话,去小区超市兼职这件事,倒挺令叶西意外。 但叶南也有言在先:"没法子,不去不行啊!前阵子花钱太多,老妈变抠了!老爹还不来给我钱,我连网费都没了……" 这天刚好叶西去他所在的超市买两袋盐。 预报说今日体感温度直逼40度,几近熔化的柏油马路也确实证明了这点。小区里舍不得开空调的老人都围到了超市门口,就为了贪这几度电的凉爽。 叶西进门前,听见有人从里面轰赶他们:"妈的一群老不死的,挡在这里别人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这如同声带撕裂的嗓音她极熟悉,一听便知是叶南。果不其然,她迈步进去,差点撞上的那个叉腰野蛮大吼的人就是他。 或许外人都会以为他这举动是在为老板伸张正义,只有叶西晓得,他不过是当骂人好玩罢了。绕着他走,他也当她是陌生人。 到货价前选商品时,叶西还往门外瞥了几眼,叶南正将恶语付诸实践。 他竟然冲过去踹那些老人,抢过他们手中的扇子往他们身上砸。钢硬的扇柄落在僵老的皮骨上,劈啪直响。叶西听了,头皮都一道震动。她本想放弃选盐先去劝阻一番,收款机旁一位瘦小的女孩先跑了过去。 那女孩虽然力气太小,拽不动人高马大的叶南,但她踢他的动作一点都不含糊,颇有种要同归于尽的意味。听清她嘴中的话叶西才知道,老人当中有她的奶奶。 "你有病吧!好好说话会死啊?!他们年纪都这么大了,你动什么手?要是打坏我奶奶,你赔不赔啊!" 叶南停了扇子,蔫儿坏地笑:"谁让他们在这里碍眼?大夏天的看了烦不烦?没钱还想吹空调,哪有这么好的事啊!" 说完又挥动起扇子,老人们都激奋起来,说教着骂他:"你这小孩,太不懂尊老爱幼了!" 叶南则回:"嘁……倚老卖老的东西。" 叶西再听不下去,快走过去指责:"叶南,你能别再丢人了吗?动不动就动手打,你是从山上逮下来的?" 叶南玩味的表情一滞,眼里凶光更甚:"是啊!老子他妈就是啊!" 转身对着老人又是一阵抽打,将他们打到纷纷站起躲避。骂他的人更多了,就连超市中的营业员也有不少看不下去的。 女孩的奶奶凑到她身边躲避,委屈怨道:"哎哟……这什么世道呢?我在家被儿子欺负,出来还要被人打。" 一时间尘嚣四起,围观者皆愤懑不平。 女孩双眼起了水雾,非常伤心:"我奶奶在门口卖绿豆汤!她真的很可怜,一天顶大太阳也卖不了几个钱,还得被城管赶!就过来乘个凉,你至于吗?!" 叶南抖抖腿、挖挖耳朵,翻了个白眼。 女孩继续抽泣:"就算你觉得这个行为不好,你好好说呀!打人算什么?还打老人,你有没有教养?" "没有!老子就没教养,也没念过书!你能把我咋地?"叶南下颌一抬,嘴角咧到满脸恶毒。 奶奶想劝孙女就这样算了,然而她不依,上前一步瞪视叶南:"或许你是不懂尊重长辈吧!你在家也这样吧?我跟你说,现在人买东西不用现金,都要扫码,我奶奶用不来,只能用我爸的,可我爸真的挺过分的,每天收的钱除非我奶奶主动提,不然不会交给她。我奶奶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她过得真的很难,求求你同情一下她吧!" 可叶南依旧冷漠,嘴上是歇止了,眼里有道不尽的恶。 叶西大步上前拽开他,这让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以说是耗了午饭供给能量的一半。 她温和地看向女孩,带着安慰的表情:"我替他跟你和你奶奶说对不起,你们不要理他。" 盐也不要了,她现在只想把他拖回家,一面又回头对女孩说:"其实你可以用你的手机注册一个收款账号,给你奶奶用,这样就不用担心你爸会私吞了。" 来不及看女孩的反应,气冲冲跑出去的叶南已将她带了出去。 日光下头的水泥地冒着烟,叶南不停跳脚,仿佛是被地面烫的,劈头盖脸地骂叶西:"你他妈有病!你胳膊肘往外拐啊?!哪有你这样的人啊?操!我他妈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做你的弟弟!" 叶西冷眼瞧他,往后退了两步,因为在他身上又闻见了,那特有的属于监狱的气味。 "你才有病,"她嗤笑,"有你做我弟弟,我才是到了八辈子的霉。" 她不示弱,尽管比他矮小许多,在他面前她永远是越磨越锋利的刀。 叶南不怵,弯腰做了个呕吐动作:"你以为我怕你?" 空气冷冽地"啪"了一声,叶西上前狠狠掴了叶南一巴掌。 叶南双目圆睁,眼角尽裂,当中的猩红与他腮边逐渐变深的红肿有的一比。 "卧槽你他妈打我?" "是啊,我打你怎么了?反社会人格是吧?我行我素是吧?习惯了没人打骂是吧?那我打你,叶南……你以为你能这样横多久?'多行不义必自毙'没听过?你迟早得再把自己作进去,进去了就永远出不来!" 掌心蜷握,里头是比阳光更灼热的火辣。 叶南哼哧着胸脯,一蹬脚跑了。似乎是从未见过叶西这般悍然不顾的怒火,他也怕了。 叶西仍留在原地,扭头看见超市门口静观一切的女孩。她略有局促地搓着手,对自己颔首以示谢意。 女孩的目光十分干净善良,比清早日出时,不肯从叶子上滚落的露水还要坚强。叶西认为,那是所有想要努力活下去的人,才会理解的目光。 原来叶南忙不迭跑回家是赶着去告密的。 叶西刚拎着盐、带着满身暑气进屋,便被林例一顿厉声责怪。 "你打他干嘛?你看你把他脸打的!你跟你爸学的?学会打人了还?" 叶西哭笑不得:"你怎么不问问他先做了什么事?" "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打啊!"林俐疾走过来,抢过她手里的盐,往桌上一甩。 "我跟爸学?我学什么了?要真得说这个,我学到的还没叶南百分之一的多吧?" 叶西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这段时间的憋屈已足够她发泄三天三夜不休。 其实比起重男轻女的思想,林俐更害怕显现出自己在教育上的不足与失败。她一味强调叶南是个可以挽救回正道的好孩子,似乎这样便能让她在旁人面前抬得起头。所以她总在教育儿女时,以他们是从叶爱军那里学的来作幌子。如此一来,可以将她撇得一乾二净。 "我真是要被你们活活气死!"长长吁出一口气,林俐连头顶翘起的碎发都好像在燃烧,"小的不听话,大的也不懂事!成天到晚在犯事!能给我一点安生吗?考虑考虑我……" 她双手抵在胸口,目中破裂的泪水是生活被击碎的嘶鸣:"我一个人,养你们两个!我真的很不容易!知不知道?!" 她张着破竹嗓,一字一个半步,渐渐踱到叶西身前,蓄着势,仿佛下一步就要落手掌于她肩头,震荡摇晃她来质问。 然而叶西始终冷漠,甚至后退了几大步。面对风雨的逼近,她这样的船也极坚强无畏。 "你不容易,你自找的。"船上软帆扬起,直面风雨甩出一个硬冷无情的回击。 中国人总爱说"是亲必护,是邻必顾",而叶西对此很不屑,认为是腐烂的陈旧观念。有时候没有底线的护太多,反可能将亲人送进地狱。这些道理她能提供的作证太多,或许是妈妈对父亲暴力的一再忍让,或许又是她对叶南的一味宠溺。 舟行万川,一路对风雨低头,必定走不久。 她得做永不畏首的航船,那样才有更渺远的大海在等她。 可即便是这样时时想得通透,叶西也有难受彷徨的时候。 比如她现在见到陈寻,当他一眼看出她心里藏着事,她便立刻有了想哭的冲动。她认为陈寻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一眼看穿她有多累、有多受风雨所折磨的灯塔。也许即便不知道她有留下停靠的打算,但也会将自己塔尖的光调到最亮,投到她身上,告诉她:"你往前走,我始终都在。" 烈日就要收回它在今夏狂热不吝的光芒,夕阳中,陈寻用刚捉完冰可乐的,还有些冰凉的手抚了抚叶西的头。留下来的是冷,传到心的是热。 他看着她,先等了一会儿才说道:"我有好多英语语法不懂,你教教我吧。我真的很想把英语补一补,下学期我一定得好好学。" 叶西差点夺眶的泪又成了笑,故意别开头回:"行吧,就当给你友情教学了。别人来学我都得收费的。" 陈寻笑,拧开可乐塞进她手里,转身往前走。叶西缓步跟上去,原本想要加速,却发现前头那个被夕阳染成橙红色的背影其实一直在等她。 中间余留的距离刚好,恰够她听见他音量不大的话。 "西西。" "嗯?" "我很喜欢你啊,我们在一起吧。" 叶西顿住,虚虚地"啊"了一声。 陈寻连忙回头,上头还有余晖勾勒。他很慌张,耳根听不见应答,怀疑是被太热的晚霞烫坏了。 一秒、两秒、三秒……数到后来不知道是多少秒。 他看见叶西抬眼,收敛却又坚定地笑。 她是个一笑就藏不住心思的人,尽管她竭力想藏,但功力太不够了。 于是就那样欣喜地回答:"嗯,好啊。" 第32章 旋涡05 入伏以来,T市的天气一直很无常,热衷用桑拿天考验每个人的耐性,又时不时爱来一场令人猝不及防的大雨,只不过下的也都是白开水。满城的树枝被烈日焙烤成卷烟丝,一淋雨,就像潮了的、点不着的烟。 陈寻窝在空调房里,看见窗外的树梢被风雨撼动得左右摇摆,以为会很凉快,于是关了空调去开窗。 结果被窗缝倒灌进来的热浪逼退。 他正在和赵系景边打游戏边开麦聊天。 对方此刻正对着麦大喊:"你人呢?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啊?心虚了?" 陈寻心里一阵烦乱,好像被天气的炎毒所侵。但其实并非如此,烦的是那个问题他不知道怎么答。 赵系景问他:"你觉得叶西喜不喜欢你啊?" 他想自信地说"喜欢",又怕只是在自欺欺人;想答"可能没那么喜欢",当然更不甘心。 陈寻以前没喜欢过人。勉强要算,他头一回朦胧的怦然心动应当是给了初中班上的学习委员。那女孩虽然有一头营养不良的稀疏黄毛,但是整个的身影给人一种坚强的、孤勇的气质。这点跟叶西蛮像。 而且也跟叶西一样学习好……真不知道他怎么总是喜欢学习好的? 整理了良久的答语到牙齿缝隙时,却说不出来了。陈寻遂用文字的形式回复赵系景:"她跟我在一起,应该会很开心。" 右手离开键盘,在太阳穴边轻轻挠了两下,又补充道:"所以……大概率是对我有好感的。" 赵系景似乎在吃东西,嚼得嘴巴吧唧响:"哦……那你为啥喜欢她啊?我还真没想到呢!我以为你这货,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人。" 陈寻盯着这句话,手指在键盘上搓了搓,好比没好好练琴就上场考级的学生,对一排钢琴键无从下手。 只有他知道,当初故意接近叶西,有特殊的目的。 他高一开学不久便知道叶西了。一开始是周围的人都口口相传,说中考第一保不齐比不过三班那个女学霸。不过这引不起他太大的兴趣,总是过耳成风,听听罢了。 真正知道叶西的真实身份,始于期中考试路过分榜,向榜首随意扫去的一瞥。 "叶西"这名字,跟"叶南"的关系大概就好比"陈寻"与"陈觅"。受某种异常的,细想起来不合情理的直觉驱使,他回家向爸爸打探了这个名字。 但爸爸说他不知情。当年的新闻媒体,对受害者家庭的保护力度还是不错的,化名、马赛克缺一不可。不像现在,今时不同往日,受害者的信息总是过度被披露,罪犯却往往藏在影子里。 不过陈寻又想到一个主意,他在新闻上看见过叶母的受访视频,即便多数被做过变音处理,一个人若是日复一日听另一个人讲话,观察对方的举止神态,那种冥冥的熟悉感是可以被培养出来的。 之后他开始刻意寻找机会——一个能够看见叶西母亲的机会。 这个机会约莫在高一上学期快结束时到来。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跟今天一样,在持续的和煦暖阳中间奏了一段滂沱大雨。不同的是,彼时是冬天,因而雨水寒冷,窗玻璃、走廊以及穿堂的风都寒冷。 他抽完烟哆嗦着身子,打一层楼道经过,恰好撞见站在拐角的叶西。 叶西面前正立着一个中年妇女,穿灰黑色雨披,雨水顺着下沿往地上掉。与那样阴冷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正以一种高亢火热的声调指责叶西。 "你什么时候能不丢三落四啊?!下回再忘带东西我坚决不会给你送的!"喊完,女人从软皱的包里蛮横拽出一份卷子,塞进叶西怀中。 然而女人又是心软的,转身前换了个热劲儿过了的语气问:"带伞了吗?中午打算怎么回?" 陈寻敛目,小心翼翼靠到墙边,隐藏着自己的窥伺姿态。 叶西嗡嗡答了一声,女人便回身下楼了。身影匆匆自眼前经过时,陈寻回想起那份熟悉感。他握紧双手,心脏团缩,差点失去控制迈步去拽她。 在那之后,陈寻就基本确定,这个叶西很可能与杀害妹妹的凶手有关联。 但是也存在疑窦。毕竟是个人都不会把品学兼优、自律独立的学霸,和一个少年杀人犯串在一起。这就好比当你听说一所985一等院校与某所专科的校长是同一个人。 陈寻开始怀揣着目的接近并观察叶西,若说他是想要报复,倒算不上。他还不至于去仿效电影小说里的主角,因着怀恨法律的不作为,就自己上手以暴制暴。 他懂,喜不可纵有罪,怒不可戳无辜。 可仇怨总像生了一双手,在他每回自我怀疑、角力时,落到他背上将他往前推,并在他脊柱上刻下几列字:"你去看看,那个杀妹仇人的姐姐,会是怎样的人?她过得这样好、这么风光,你嫉不嫉妒?她有罪恶感吗?还是说,跟她的弟弟一样从未有过歉意?" 理智与冲动来回推搡他,终于在叶南要被放出来的那几天里,冲动反胜,理智溃败。 之前总是他在暗中单向注视叶西,那天在校门口,二人终于产生了双向的视线交集。叶西眼睛清炯,黑如点漆,深渊一样盛满思绪,白的部分却没有任何情感,这点确实和叶南截然不同。陈寻记得,叶南的眼睛很浑浊。 他那会儿在心底想:"我妹死了,就是这人的弟弟杀的。" 过后他也带着这句的回响,故意将与她之间的距离越剪越短。 但她太纯粹了,和他固有的想象完全不一样。以为她也是黑暗,她却分明是月亮,能够一笑击碎一寸恨,一语消融一丈冰。 原本以为她是旋涡……不,她确实是旋涡,是情感的旋涡,是深渊,是浩劫。 陈寻从回忆中走出来,拽下耳机向椅背一靠,颇有些无奈地想,他恐将被堕进这旋涡,然后陷入万劫不复。 此刻窗外雨停,阳光又凿开浓云,冲向大地。 第33章 刺骨01 叶爱军回来了。 叶西从外公那里听说的,而且他还偷偷摸摸对她说:"回头你也劝劝他们,都一把年纪了,什么仇什么怨不能包容点儿啊?凑合凑合重新在一起得了。" 叶西听了不答,在心里琢磨,你女儿最近忙着捣腾邪/教呢,哪有功夫听你的话? 林俐最近对她那个所谓"信者可得永生"的"宗教"可谓是走火入魔,全然钻进去了。问她她只说自己是为了叶南,企盼用自己的虔诚感动教神,然后下凡来感化他,帮他驱走多年来寄附在体内的恶灵,让他回归原本最纯净的灵魂。 叶西忍无可忍时会问:"你疯了吧?读书都把脑子读进水了?" 林俐则会呛她:"文化人就不能有信仰了?我都是为南南好!" 得,她要真这样想,叶西还一点办法都没有。 妄图叫醒装睡的人,是智障才会费心思去做的事。叶西不想当智障。 下午,她跟陈寻约在市中心的肯德基见面,给他补英语。 炎暑天的肯德基总是座无虚席,真正用餐的没几个,大多都是来蹭空调的老人。叶西恍惚间想到那天在小区超市发生的事,转念又忆起那个女孩,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也好奇她和奶奶是否已经解决了困扰多时的难题。 陈寻似乎早就来了,吃的喝的也都点好了,小桌不留方寸余地,纵使这样他居然还热络地问她:"你看够不够?有没有别的想吃的?我再点。" 叶西:"……" 入座后,他伸来清癯的手指,为她面前的薯条加西红柿酱。叶西一怔,眼神落到他移动的手指骨节上,失了神。 片刻,那五根手指作摊掌状,在她面前轻柔摆了摆:"愣什么?" "啊?没有。"叶西有些局促,火速想到一个办法来粉饰尴尬,"有个冷笑话,听不听?" 陈寻收回手,撑住下巴,嘴角向上一抬,视线专注地凝向她:"听!" 叶西差点又掉进那眼神里面,清清嗓子道:"三个西红柿走在路上,分别是西红柿爸爸、西红柿妈妈和西红柿宝宝。走着走着,西红柿宝宝开始落后了,西红柿爸爸很生气,过去把西红柿宝宝痛揍了一顿,然后说:'Catch up!'" "……" 陈寻默然良久,时间也仿佛凝固。叶西看见他眼里依然有笑意,只是疑惑也愈来愈多。 "西西,"终于他唤了她一声,耐心十足,"我……没听懂。" "啊……"叶西轻语,旋即噗嗤一笑,故意谑他,"你这么笨?" 陈寻长叹口气:"你晓得我笨还跟我说这么高级的冷笑话。" 她不答了,一味地笑,看得陈寻也愉悦,觉得她的笑容里有种收敛的光。这冷笑话的作用或许就在这里,笑话无所谓,重要的是谁讲。 "你跟我说说,什么意思?"他语调更软乎,是在央求。 他好像很喜欢看她得意洋洋的模样。 叶西拈了一根薯条塞嘴里,拍掉手上的调料,微扬下巴答:"西红柿酱的英文是Ketchup,跟catch up,赶上来,是同音。所以呢,西红柿爸爸是在对西红柿宝宝威胁,赶上来,不然把你打成西红柿酱!" 一阵安静之后,陈寻开始狂笑,笑声引得邻近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叶西还是头一次听他这样笑,不带任何遮掩的傻气,孩童一样无忌。她听得一愣一愣。 笑完他还带着轻喘,摆正坐姿刻意板脸严肃地说:"那我一定跟西西好好学英语,争取以后你说的所有高级笑话我都能听懂!" 这般破釜沉舟的决心,在开局不到半个小时后,便掉了一半的血。 叶西正跟他讲题目中的现在完成时,解释他这题为什么错:"短暂性动词是不可以跟时间段的啊,发生在一瞬间的动作要怎么延续啊?" 陈寻犹如云山雾罩:"我要怎么分清啥是短暂啥是延续?" 笔尖一顿,叶西拧着眉头,似乎甚是恨铁不成钢。 "你比如你这题选的答案,连起来就是'has died since 3 years ago'。可是,die是短暂性动词啊!人死是一瞬间,你这样选,就是三年以来反复死、反复活!" 他听了,又开始笑,也不明白为何她总能戳中自己的笑点。 叶西:"……" 陈寻:"我好像懂了,那应该选什么呢?" 叶西:"选B,'has been dead'。这个表示延续的状态。" 此时店里播放的音乐刚好从上一首切至下一首的前奏,换了个和缓点的歌,气氛也一道温情和缓。叶西还在等陈寻颔首表示自己已经听明白,谁知他倏忽倾身靠近,带着滑笏慵懒的笑说道:"这个只在英语中成立吧。" 又是那样虽安静但飞扬的眼神,叶西怔神,疑惑又紧张:"嗯?" "在中文里不认同啊,"他又往前探了探,"比如……" "我喜欢你,是一瞬间的事,也可以是延续下去的。" 笔往纸上一掉,叶西脸红了。 正好头顶的音响在唱王菲的《暧昧》:"陪着你天天在兜圈,那缠绕怎么可算短……" 课一直上到傍晚,二人才回家。陈寻没有骑车,陪她一道在人迹寥寥的步行道上漫步。天际残阳,辉煌无比,即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把每一份热都贯彻进空气里。 有多热?每走一步都是黏稠的感觉。 夏日黏稠,人与人的关系也黏稠,混着水蒸气,进退间模糊不清。 陈寻垂在腿边的手一起一落,终是怂得出奇,不敢往叶西手上碰。于是他盼着夕阳仅剩的最后一口气能再长一点、长一点,好让他多跟她待久一点。 "西西。"陈寻十分欢喜这个昵称,迭字尽显温柔,好像别人都看不见她的温柔,只有他可以。 这时候已经走到兴济小区门口,叶西顿步抬眼看他,对着落日,目光也呈暖黄色。 "干嘛?" "嗯……"沉吟片刻,他鼓足勇气,"让我抱一下。" "……" 仍旧黏稠,不过进退间已经没有余地。陈寻双臂环住了叶西,手指还在轻颤,颤得跟红日抖动的边缘一样。 良久之后,他松开手,看见她迷昧的双目中也有虚虚实实的笑意。于是低头,他仓促且保留地吻了一下她。极其仓促,连她唇上的温度他都没感受到。 陈寻退开后,叶西颧上的红更深,视线像扑灯的青虫,隐在睫毛下头,不敢露出来给他看。 他笑了笑,朝她挥手作别:"明天见。" 折道回家的路上,陈寻不胜感激夕阳的尽解人意,因为分别之前它落得慢,分别之后天很快就黑了下去。 白月高悬,是给黑暗点的灯,清朗、明酽。 脚步渐渐轻快起来,他缓调哼起了《暧昧》。 "天早灰蓝,想告别,偏未晚,徘徊在似苦又甜之间……" 第34章 刺骨02 将近十二点,气温比白天低了不少,甚至可以称之为凉爽。满月高挂,周围无云,像蓝黑布上烫了一轮太阳。 叶西转身望望床上被子鼓起的一条,听见妈妈呼吸变得绵长,确认她是已经睡熟了,便回头在手机上敲:"几点?" 陈寻秒回一张购票截图:"你选,我都可以。不过我觉得八点那场挺好,还没什么人买。" 叶西想了想,答道:"八点好像有点晚,七点吧。" "那行。" "我明天把票钱给你。" "不用,"对面人的语气不容拒绝,"你别跟我客气。" 叶西抿嘴,心里一阵暖意,渐渐地冲淡了犹豫。 "好,"她配上一个咧嘴笑的表情,"那我给你买东西喝。" "好。"对方也咧嘴笑。 她见过不少周围人的恋爱,虽然只是局外人,总以看故事的角度旁观,但多少也有些感触,认为恋爱似乎是个极麻烦的事。 她记得韩素高一下学期因为男朋友嫌胖而减肥,成天饿着不吃,早餐就吃一个水煮蛋加一杯酸奶,中午啃个苹果,直到晚自习都硬饿。一开始贼有劲,一个礼拜后就不行了,见什么零食,眼睛里都住着饿狼。 可韩素并不胖,顶多算圆润健康,所以叶西问她:"何必呢?" 韩素会在草稿纸上狂写"我不饿",扭头坚定答道:"因为我喜欢他。" 过度的饥饿与矛盾使她的眼睛都猩红了起来,叶西不由手脚冰凉:"他嫌你胖,你还喜欢?有什么好喜欢的?" 韩素怏怏:"其实我是挺胖的。" 叶西:"你哪胖了?" 韩素:"我梨形身材!屁/股和大腿肉太多了!裤子都买不着合适的,裙子我也不敢穿。" 叶西:"……你想多了。" 韩素:"我真没想多!我好喜欢纸片人身材,你这样的就挺好。" 后来他们还是分手了,奇怪的是,韩素分明成功瘦了好多,每天都有人盘着她问是怎么瘦这么快的,跟叶西站在一起腿也不比她粗多少。但是那男的依旧毅然决然地要分开。 叶西问:"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韩素憋着眼泪,抽噎着答:"不知道,可能因为我不是天生瘦子吧,他说总有人跟他打听女朋友为什么变瘦了,就让他很烦。" 那会儿叶西才隐约领悟,一个人要真不喜欢你,什么话都能拿来当借口。 并且认定,恋爱很无聊,她发誓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像韩素一样恋爱脑。 结果谁能料到呢?世事无常,她也栽了。没办法,陈寻给她的感觉太舒心了。 吹惯风风雨雨的绶草,忽然有阳光来照,它不可能不欣喜、不向往。习惯寂寞的人总口口声声"自己这样也挺好",但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 想曹操曹操便到,跟陈寻正聊得热乎,那头与韩素的对话框弹了起来,她给自己发了个资源连结。 叶西疑惑:"这什么?" 韩素:"那个《告白》的电影资源,我刚刚清理网盘发现的,传给你吧,真的好看,你一定要看!吃下我这个安利吧呜呜呜……" 叶西失笑:"好吧,有空我会看的。" 略有犹豫地抬动手指,忖了忖,最终叶西还是将资源保存了下来。 *** 据说,天空晴朗时,逆辐射会减弱,地面反射回宇宙的热量少,因而晴夜的次日清早总是比多云的还要冷。 确实挺冷,叶西在小区里晃了几趟,被露水逼得汗毛凛凛。 但让她真正冷的原因是,听闻叶爱军下午要来家里看叶南。也不晓得在十几年的教养上都无所作为的人怎么有脸说出"爸爸很想你"这种话。 偶尔给糖就是爱,既然有爱,我打你骂你也不过分。或许这种父母也不在少数。 叶西兜了两圈,经过小区门口的超市,恰巧碰见那天那个女孩正在门口扫地。 女孩先对她挥手,晨光中的脸像白瓷,素净清爽:"你出来晨练呀?这么早?" 叶西笑笑,拐道走过去,顺便伸了伸懒腰:"嗯,热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凉快点儿。" "真好!"女孩唇一掀动,露出细小的虎牙,"羡慕了!我一大早就得来开门,根本没时间散步哈哈。" 叶西凑到她跟前,地上已经有阳光划出一条界限,趁着光,她瞥见女孩握着扫把的手满是疮瘢,像瓷壶柄磕满了裂口。 老人常说,要判断一个人过得苦不苦,看手便知。 心里不免有点沉重,石碑压上去一般,叶西勉强笑问:"你在这里打工,一个月赚多少啊?" 女孩摇摇头,神情却很淡然,扫把熟练往簸箕里撂了一剁灰,一丝不落:"赚不了多少!大超市的收银一个月撑死也才两千多呢,我能拿一千五就阿弥陀佛了。" 叶西压低声音叹了口气。 女孩大概是听见了,带着安慰意味地说:"我经常跟我奶比谁挣得多哈哈,能让我找到心理平衡。她的钱是真的难挣!天天日晒雨淋,一个月也挣不过一千。" 顿了一会儿,又毫无情绪地补充:"还得被我爸贪掉几百。" "……你爸太过分了。" "主要我奶也心软,因为一直住儿子的房子,多少过意不去,说她自己也花不了什么钱,就当交房租了。但是呢,我肯定看不下去的。所以我发狠赚钱,有能力了就带她出去住,再不济把我赚来的给她。" 阳光渐渐升温,揉着头顶,揉出温柔与暖意。叶西深受触动,说道:"你很善良,坚持下去,以后会幸福的。" 女孩朗笑出声,扫把沿着地上的阴阳分割线一划,扫尽尘埃。 "我也觉得!"笑声清脆,如同檐前铁马叮当。 叶西往回走的路上这声音还在耳边响。 尘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会永远幸福,或许有家庭给的负重,或许有后路无门的彷徨。大部分时候,人总在遭受打击与锤炼,即便长久怀揣信心,也很难看见光。 只是活下去,总有希望。 第35章 刺骨03 叶爱军进门的一瞬间,叶西有些恍惚——这男人变得当真不是一点点。 瘦了不少,衣领外的肩膀都凹下去了,看着很狰狞。胡须沿脸部下缘丛生,毛发都虬在一起,给人一种腌臜之感。陷下去的眼眶凭空凸出来两个眼珠,目光倒是跟以前一样犷悍。 他一到玄关就开始脱鞋脱袜子,一副主人回家的姿态。 "儿子!给爸看看你长高了没有!"低频高分贝的呼声冲上房顶,震得空气晃荡。 叶西冷眼躲进房间,同时听见叶南脚步蹬蹬地跑过去,得意满满地笑:"废话!老子现在比你还高!" 安静片刻后,又在对方的笑声中期待地说:"快快快!给我钱!" 那笑顷刻止住,再张口时就是不悦的语气:"你这么小要什么钱?" 叶南跺脚,气急败坏:"不是你说好的要给我钱吗?" 叶爱军不耐烦地哼哼:"一边儿去!回头再说!" "我靠你说话不算话!" "你又想我打你了?" "你打啊!你现在能打得过我?" 高低音撞在一起,像瓢盆锅碗乱砸。叶西翻着白眼……这才几分钟,就吵得不可开交。 而后歇止了半晌,再有声响传进来已经变成电视机的轰鸣。 叶西捶捶额头,戴耳机将音乐的音量调到最大,一面微微晃着脑袋,一面给陈寻发:"你几点出门?" 陈寻:"六点多,今天接不了你了,我车坏了。我们直接电影院见?" 叶西:"OK啊,不用你来接我。" 陈寻:"噫,我们西西真乖!" 叶西:"……" 俄顷,耳机里插进门被唐突推开的响动。叶西慌张扭头,看见叶爱军正光着脚站在门口。 相顾无言。 叶西森然着目光转了回去,却听见他问:"叶西啊,功课还不错吧?" 从鼻腔里闷出一声冷哼,叶西木然着语气:"不用你问,一直很好。" "哦,哈哈,"叶爱军局促着干笑两声,"那就好咧。" "你跟你妈一块过,我还怕你过得不好。" "那你是多虑了。"怎么有脸说这种话? 他将自己整个身子往门板上靠稳,挠挠头说:"等你妈回来了,我准备跟她商量,把小南带走。" "啊,是吗?"叶西心里欣喜不已,"太好了。" "嗯?为啥呢?"叶爱军带着期许的语气问,仿佛在渴望一个夸赞。 于是叶西顺水推舟:"跟你过嘛,日子肯定更快活。我替叶南高兴来着。" 奖状领到手,叶爱军笑得十分自满:"是吧!我要是有钱,还想把你一起带走!" 叶西肠胃翻腾,一阵恶寒。 到傍晚,林俐回来了,还买了叶爱军交代的简装白酒和花生米,寻常过日子一般,旁人见了甚至不会相信他们是早已陌路的夫妻。 妈妈总是学不会彻底心软,叶西恨也就恨在此。 晚餐前半段还算和睦融洽,至少没有人恶言恶语,桌面上盘旋的都是咀嚼的声音。 在叶西耳中还多了一种声音——墙上挂钟时针的走动。 她在期待与陈寻的见面,又或者说,是向陈寻身旁那份安宁的投奔。 时局的改变,起源于叶爱军微醺的一句话。 "林俐,我今晚把小南接走。" 空气旋即阴冷了下去,好像每一粒分子都有蜡油附着,是极端窒息、蠢蠢欲动的氛围。 林俐将碗一摔,愤恨道:"不存在!" 空气下面便开始有炉火在烧,蜡油一分一秒在融化。 叶爱军拧紧眉头,牙齿磕着花生米,面无表情地看向林俐,颌骨一动一动的,嘎嘣响:"为什么?" 林俐往椅背一靠,抱臂在胸口,不作声。 叶爱军仰头闷光一杯酒,又追问:"为什么?" 兴许是"怒"向胆边生,又兴许是受到儿子将要离开自己的刺激,林俐捉起面前的筷子就朝叶爱军一扔,声嘶力竭起来:"没有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不可能把他带走!他今天这样就是你害的!你还想继续害他?!我就这一个儿子!我求你了!求求你放过他!" 说着就哽咽了,好半天她才从哭声里迸出一句凄厉的嘶喊:"叶爱军!你觉得你配做人吗?你就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你放过我吧,放过南南吧!" 沉默、肃然。 叶爱军仰头又往嗓子中浇了一杯酒,手放下时,杯子已经咣当砸到地上。 碎了,蜡油也沸腾了。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叶爱军推倒椅子直奔林俐面前,一个耳光掴到她脸上,林俐直接从椅子上滚下去,滑出好几块砖的距离。 "我/操/你/妈的!你还敢说我是畜生?你能好到哪里去?别好像说得跟自己有多负责任一样,你又算个屁!" 叶南也傻眼了,愣在桌边僵成一尊石像。 叶西冲过去拽叶爱军,又被他胳膊一挥,甩了好远。 林俐躺在地上疯狂蹬腿,失了心神一样,连连哭喊着"啊啊"。叶爱军抬脚直接踩在她瘫软的手臂上,弯下腰又是一掌,打得她脑袋向侧面一歪,脖子断了似的滚到另一块砖沿上。 哭声锯进叶西的耳膜,她浑身颤抖,在叶爱军的又一番不知轻重的拳脚后,转身跑进厨房,从灶台上拎起菜刀,冲到他面前举着手机大喊:"你再打我报警了!或者我现在就砍死你!" 叶爱军醉得厉害,闻言踉跄了几下,斜视过来嗤笑道:"你有那个胆?" 叶西从头到脚都在战栗,但还是将菜刀威胁地一扬:"你看我有没有!" 叶爱军稍稍站稳,从眯起的眼缝里打量叶西。她此刻像个犊兽,明明瘦小至极,然而眼里的猩红与张开的爪牙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也有些害怕了,于是哼哼着后退,拿起桌上还剩一半的酒,懒洋洋走到门口,将双脚踏进鞋里:"行吧,你/牛/逼啊!林俐你养的女儿牛/逼/啊,养着养着也成杀人犯了哈?没事,大不了打官司,当初小南就是判给我的,你看法院怎么说吧!" 房门被砰訇砸上的一瞬间,叶西手里的刀也垂直掉在地上。 慌忙跑到林俐身旁,发现她的脸已经肿得鼻眼不分,全然拧巴在了一起,嘴唇外张着,抽抽搭搭在呜咽。 叶西扶她站起来,镇定地安慰:"妈,没事,我带你去医院。" 林俐赖在女儿胳膊上,刚起来又溜了下去。 叶西无端地想哭,但碰见叶南漠然的眼神,迅疾将泪水吞了下去。 此刻离电影开场还有二十分钟,叶西方才听见窗外有雷鸣,还有暴雨声。 她走到房间里,拨通陈寻的手机,在黑暗中刻意隐忍着惧意,满怀歉疚地说:"……阿寻,我今晚……也许去不了了。" 话筒里一阵无声,她心慌无比,刚想再解释些什么,便听他温和宽慰地答:"没事啊,下大雨,我们回头再看。" "嗯……好。"叶西轻声应着,感觉好像轻松了一点,又不对头,不安感钻进了四肢百骸的每一处缝隙。 窗外黑漆漆的厚布上,被拉扯出一道极亮的闪电。 有多亮?她一度以为是在白天。 *** 电话掐断的瞬间,陈寻长呼一口气,蜷紧的心脏是团皱的纸,怎么铺也铺不开。他快窒息了,靠着墙滑蹲在地上,湿透的衣服在凉砖上蹭出一路水渍。 冗长的走廊里,到处是匆忙惶然的脚步和那句—— "吞了200片地/西/泮,患者现在重度休克,用1∶15000高锰酸钾洗胃!" 尽管,此刻并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闪电过后的雷鸣、接替雷鸣的闪电。 第36章 刺骨04 人抢救了一夜,刚好雨也停了。陈寻扶着墙站起来时,感觉双腿都被裤子箍住了,像踩着两个油漆桶。站到病房门口,他不敢进去,陈冰也不敢,父子二人就这样望着正对面窗户里隐淡的晓光,一语不发。 徐婉雅吞药的举动都源自陈冰的一个决定。 很莫名其妙、一反常态的决定。 昨天傍晚刚吃完饭,徐婉雅正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残羹,陈冰烧起一根烟,有些语重心长地严肃说道:"我们……放弃对那孩子的追责吧。" 语音刚落,徐婉雅轰雷掣顶,手里的碗筷散落一地。 "你什么意思?"这么多年她的泪腺都是泡在水里的,所以稍一激动就带起了颤颤的哭腔。 陈寻也很疑惑,并且愤怒,甚至诘责都问不出来,成了水泥浆糊在喉口。 陈冰蒙在烟雾后的眼神凄然且无奈:"这么多年了,我们家总这样,为了一件不会有结果的事执着,也该放下了。" 徐婉雅一脚踩空似的身子一歪:"陈冰!你脑子坏了?你以为你是菩萨啊,你慈悲,有同情心,那你怎么不能把我女儿还给我?" 陈冰摇头,过烟的嗓子发干,长久说不出话来,等了一会儿才道:"我真的不是同情他……我只是,唉…… "你希望我们家一直这样下去吗?你希望你一直这样下去吗?啊?这么多年,没有一点可以值得期待的事,我们一直活在怨恨里,抬不起头翻不了身!" "你晓不晓得,继续追究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我顶多不会放弃提交建议修改刑责年限的草案,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三年多啊,我也是真的真的想解脱了,这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啊!你整天哭哭哭,有用吗?你觉得我们家现在还像一个家吗?!" 语气渐渐激动起来,陈冰忽然起身,抓着烟灰缸站到阳台上。 徐婉雅追了过去,顿顿胸口大放悲声:"那小觅呢?她那么小就失去了一切,她又做错了什么?我们不该为她讨回公道吗?" "她那么可爱、单纯,谁都喜欢她,没有人不喜欢……她是我的命啊,我的命没了啊!"说着,纤瘦的身影化成死水淌在地上,因为一直在抖动,熬不住隐忍发出的呜鸣也跟着一起抖动。 凄怆、尖锐,满是绝望。传到一直沉默的陈寻耳中,凝冻成霜。 陈冰猛力抽吸最后一口烟,哆嗦着死死按进烟灰缸里,张臂一挥,不知道要挥走什么,总之用了很大的力气。 他大喊起来,甚至破了音走了调:"你以为就你难受心痛?你以为就你不想活?我早就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我要不是为了小寻,"喊着,余光向陈寻扫来一眼,"我他妈早去死了!" 陈寻在那样的眼神里读出了各种杂七杂八的情绪,一开始还可以淡定,到后来越想,情绪越是生出了尖牙,咬在他心脏上。 他坐不住了,离开争吵逃进了房间。 若张火伞的酷暑天,明明没开空调,卧房却硬是变成了冰窖。陈寻双手掩住眼睛,大拇指堵在耳朵上,却怎么堵也堵不了灵魂里无限的空洞。 他总认为,这个家失去陈觅,零落倾倒成如今这样,多多少少是因为他。 现在他更是如此想。 有没有可能用自己的命换回陈觅呢?倘若有,他不会犹豫。一刻都不会。 门外的争吵一直不休,尖爪一样挠着房门。 有那么一刻的冲动,陈寻捉起桌子上的手机,想给叶西打电话,想对她放肆地哭。他不怪她,一点都不怪,他只恨叶南,只恨他自己。 叶西是什么呢?似乎是能够修补他灵魂的救赎。 结果电话才响一声,他却触电一般给掐了。他觉得她可能是在写作业,在冥想一道题,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她,又不能告诉她自己究竟在痛苦些什么,肯定只会给她徒增烦恼。 慢慢的,门上的利爪停歇了,空气也平静下去,只是依旧寒冷,冷到他关节都在互相撞击。 叶西在几分钟后回了一个信息:"怎么了?" 陈寻望着屏幕,指尖在那三个字上磨蹭了几下,感到片刻的心安。 "没什么,就想你了。" 却未曾想,"没什么"发过去的同时,妈妈在另一扇紧闭的房门内,安静地吞下了一整瓶药。 *** 病房很静,晨光从窗玻璃漏进来,仿佛都能给人听见它在地上走动的声音。 护士冷冷扫了父子一眼,没好气地低声怪罪:"家里有抑郁症患者,还放那么多安/眠/药。脑子坏了吧?" 陈冰抬抬手想放上脑袋,又忸怩地揣进兜里,掏出烟,却想起不能抽,往口袋送回去,没拿稳又掉到了地上。几番动作看得陈寻内心复杂,似乎在一夜之间,这男人就老了、傻了。 徐婉雅睡得很安宁,要不是呼吸机的提醒,这样的睡容是很不祥的。只看一眼,外人根本辨不清她是死是生。 护士出去了,陈冰叹了口气,轻轻冲儿子招手,将他唤到走廊上。 天全亮了,然而天际还是蟹青色,矮垂的蟹壳底下一排一排还没苏醒的房屋。太阳没完全上来,好像对这个世界也不太起劲,不太想爬上来。 陈冰歪靠在窗棂上,不能抽烟,就靠打火机时灭时燃的光解解馋。 "儿子,你跟爸说,爸是不是真的想错了?"他嘴里像包满了石子儿,吐出来的声音砂砾砾的。 陈寻凝视着他的手,让火苗落进自己眼中。 "爸,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可是我不想支持你。" "唉……我真的苦啊。这个家全靠我在撑,我还不能有怨言。" "不是你一个人在撑,"陈寻抿了抿唇,"你扛不住了可以告诉我,我和你一起扛。" "儿子,"陈冰的眼底开始晕上水雾,幸好有火苗燃烧着瞳孔,水雾才不会很快盈满眼眶,"你得记住,生活啊……它跟开火车不一样,到一站停一站,它是笔直不停地向前走的,从来不会留下什么。旧的希望泯灭了,你想再让它们烧起来,很难的。" 陈寻攥紧拳头,脊背僵直:"不是这样的。" "有些东西,就是不该放弃。" 陈冰苦笑:"你这就叫偏执。" 陈寻绷着下颌:"为小觅偏执,我认为很值得。在我心里,小觅依旧有'重生'的机会,可如果我们不偏执了……她就彻底死了。" "爸,你都当了三年的勇士了,别轻易低头当懦夫。" 火苗抖搂着,在这句话的尾音缩进了打火机中,陈冰却好像被火燎着了,忽然激动起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在骂我是懦夫?" "……我没有。" "我什么都做了,什么都是我冲在最前头,到头来你们一个个都在怪我?啊?陈寻啊,晚上睡觉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小觅怎么死的,别轻易就忘了,她的死不是你间接造成的?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反省过?我在你身上好像一直看不见悔恨,你却反过来怪我?" 一字一句的数落,化成笔钻到陈寻皮肤上,桩桩件件刻下他的罪行。当爸爸眼里的阴寒越来越深,他开始害怕,挪动脚跟往后退。 陈冰却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失控地连声低喊:"你晚上睡觉躺在床上好好想想!你为什么不反省,反而来怪我?" "我是懦夫?那你呢?你不是?" 老茧横布的厚掌紧紧攥着陈寻的手腕,将他往仇怨幽恨的沼泽里拉。 陈冰眉目狞恶,神情像是来索命的阴魂,陈寻恐慌到了极点,奋力挥臂挣脱他的拽缚,在阒静的走廊里失控地大喊:"我没有!我反省过了!我也很后悔!" 他退了数米,陈冰又跟过来:"你根本没有悔恨之心。" "我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想过,我情愿死的是你,你应该替小觅去死。" 陈寻愕然,灵魂脱壳从脚底直直坠下,愣了良久,随后转身向电梯狂奔而去。 他一边胡乱按着楼层按钮,一边扭头看陈冰有没有追上来。侧方的走廊通向无底洞,灌过来的风刺骨剜心。 陈冰没有追上来,但他的声声诘问追了过来—— "我情愿死的是你,你应该替小觅去死。" 第37章 彷徨01 陈寻心里也有一个安谧梦,温良夜、暄和白昼,美满家庭,闲淡烟火。但这些他也只敢想想而已。 冲出医院时楼下刚好有一对兄妹走过,哥哥比妹妹高大半截,牵着她的手,步伐很小心翼翼。 "哥哥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呀?" "再住几天就回家啦?想家了吗?" "嗯呢,我想回家玩娃娃。" "嗨,想要什么娃娃?哥哥回头给你带过来不就行了?" "好哦!哥哥真好!" "哥哥真好",当陈寻指间的烟雾攀升上去,这句话也渐渐换上了陈觅的声线语调,然而很渺远,隔着许多年的日光,有种被电影带放映机的锈迹辗轧的陈旧感。 兄妹走远后,陈寻扔掉烟蒂,又点了一根烟。这时天空已经从蟹青色变成乌蓝色。 他蹲在花坛边,拿出手机,手指捏得很紧,屏幕一亮一灭后,心里头只是失望。一夜过去,叶西没有找他,电话信息都没有。不过他也早有预备,所以还不至于太过难受。从来都是他主动找她,要等她主动来,不知道要等多久。 他觉得自己是个病人,她是他的神医良药,他病了,只能自己上门去找。 手机被捂热了几分,陈寻颤着手指,数番纠结后还是拨通了叶西的号码。 毕竟这时候他还有谁呢?没有了,除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叶西接得很快,但声音里的情绪也很低落:"……阿寻,你起这么早?" 陈寻埋下头,弹了两下烟灰,眼睛盯着虚无的方向,心脏抖了抖,差点憋不住哭腔。 "嗯,"抹把脸,算是镇定了下来,"昨晚雷打得太响了,没怎么睡着。" "哦……那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叶西声调温软,抚上他的耳郭,陈寻心里自言自语,至少她是担心我的。 "不睡了,睡不着……"他轻笑,"想见你。" "……现在?"她好像很犹疑。 陈寻又开始忐忑:"不行吗?那……等到下午呢?下午也可以。" "啊不是,只是可能要等一个小时。" 突然话筒两头都安静下来,喜悦在胸口澎湃涌动,陈寻嘴角忍不住往上爬。 "好,那我等你。" "嗯……那在哪见呢?" "在……"陈寻微笑着抬头,昭昭日光落进眼中,"一中吧,校门口。" 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地方。 *** 假期的校园空荡荡,除了时不时有篮球砸地的声音,除了门口捧着茶杯起起坐坐的保安,这里的氛围大体趋于僻静。 离约定时间其实还早,陈寻已经来到门口,来回踱步,电门滑轨都被他踩了个遍。偶尔分神瞥一眼电门上的时间,他总是嫌它走得太慢。 时间还很无情,假如没有陈觅的事,他跟叶西也能做一对普通平凡的情侣,他也能毫无顾虑、不带任何罪恶感地把所有喜欢都给她。 电门上的时刻又进一位时,耳边传来了呼喊。 "阿寻!" 陈寻激动地回身抬走过来。她仍跟平常一样,最简单无饰的T恤,随随便便的马尾,干净、纯粹。 "等多久了?"她靠到他身边,他才看清她眼底有许多疲惫,眼睑下生了晦暗的大块乌青。 "没等多久。你昨晚没睡好?"陈寻下意识抬手要挽她的胳膊,踌躇之后又落下了。 "嗯?怎么看出来的?"叶西微诧。 她开展的眉目间有潮湿的淡光,禁不住,陈寻将指尖在她眼下轻轻一扫:"黑眼圈。" 叶西愣了愣,笑:"我去……也就一晚上就长黑眼圈了?" 陈寻失笑:"不能熬夜就别熬。" "为什么没睡好?"他看见她衣领上的褶子都很疲倦。 "……一会再说吧,"她目光黯了几分,沉吟片刻后问,"去哪?别告诉我你就打算在这里站着,聊聊诗词歌赋,谈谈人生理想?" "也不是不行。"他从兜里拿出口香糖,一片递给她,一片剥好了塞嘴里。 叶西剥完后,对着手上的糖纸发了会儿呆,而后对折两下放进口袋里。 陈寻这时候往前走了好几步,正对着门前宽敞的大马路,顿了顿回头:"西西,我们坐公交车吧。" 刚好一辆公交拽着轰鸣声爬过,空气吵了一阵,又静下去。 叶西对着他清瘦的身量点头:"好。" 既然是专为学生设的起始点,到了假期这辆车自然没什么人坐。司机全然是按部就班走个流程,正吊儿郎当地趴在方向盘上,看到陈寻叶西上车还有些惊讶,打量的目光中又带着些玩味,仿佛看见异性学生同路而行,就断定他们是不学无术、只晓得谈恋爱的人。 叶西无所谓,这种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偷窥但凡你走在路上,就免不了会遇见。可陈寻有些不悦,往车厢后部走时一直伸臂护着她,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藏起来。 两人坐到了最后一排的双人座。 发车倒计时的语音播报响了一声,被车厢里的闷热空气弄潮了,所以是喑喑哑哑的。 陈寻靠窗,外面无风,额上渐渐起汗,黏住几根碎发,无端更添了几许清冷寂寞。 他在走神,于是叶西小声问:"发生什么了吗?" 陈寻的游离被打断,扭头过来,嘴角安上宽慰的笑:"没什么,就是热得头昏。" "一会儿车发动了,就有风了。" "嗯。" 叶西说话的声音总是不轻不重的,细听会有疏离的凉意,但陈寻会觉得十分温暖,像久旱逢甘霖,哪怕下的是冷雨,他也喜欢。 车头晃了两下,终于笨拙地爬行起来。 陈寻掏出手机和耳机,不等叶西反应塞了一只在她耳朵里,低头前瞥了眼她的耳垂,很薄,能被阳光穿透的那种薄。 叶西迷茫地转头,只看见他跟着咀嚼动作微动的下颌。 暖风和缓,耳机里的钢琴前奏也和缓。她莫名心脏发酸。 这首歌她太熟悉了……是王菲的《暗涌》。 沉默中,陈寻抬手轻轻搭在她腿边的手上。 "好听吗?"他问,指尖在她微凉的掌背上点了点。 "好听。"她缓缓翻掌,与他手心相对。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第38章 彷徨02 车开到城中时,陆陆续续上来很多乘客,《暗涌》也单曲循环了四五遍。夏天的雨总是下完一波又接续酝酿着另一波,此刻天空有浓云堆积,天光昏蒙诡谲。 车里光线也跟着昏暗,陈寻转头,看不清叶西侧脸的情绪。 她忽然把耳机卸了下来,嘴唇开合几下,平淡地说:"我是单亲家庭。" "嗯。"陈寻应答得很轻,生怕惊动她。 "因为我爸是个家暴惯犯,虽然不怎么打我,打的主要是我妈和我弟。" "为什么要打?"问完,陈寻才觉得这是个蠢问题。 "谁知道呢?"叶西耸耸肩,"你问家暴犯找道理讲,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之分。只要我们有什么行为他看不惯了,他就会打。他的世界中心只有他自己……不对,应该说,他的世界没有别人,就他自己。" 触目惊心的事实被她平铺直叙着说出来,更骇人,陈寻垂在另一边的手隐隐发麻。 "有一回吃饭,我端鱼没端稳,到桌子旁边时不小心撒了点汤,撒到他脚上了……" 陈寻屏息,问了一句"然后呢"。 叶西看过来,笑着道:"你知道鱼汤味有多难洗吗?我洗了好多遍。" "老实说,我有很多回都想找他心平气和地谈一谈,问问他,在下手之前到底有没有过犹豫……"平滑走动的语音掉进风里,片刻就被吹散。 陈寻也摘下耳机,手指扣入她的指缝,握得更紧。 "但是我没问,怎么说呢?一次次实践见得多了,结论我自己就能总结出来。保不齐他根本没思考过这个问题,还得我替他回答。" "我挺自私的,"她顿了顿,说道,"他们没离婚的时候,每次他打我妈和我弟,我都自己躲到一边,不去管也不去劝。因为我怕打到我身上来。就连邻居看见都会管一管的事,我却选择做个旁观者。" 陈寻的喉结起伏了一下,呼吸凝滞:"西西,你别这样想,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但是昨晚,我突然不想自私了。"叶西终于难以平静,腔调透出哽咽。 "他跑来我们家要带我弟走,我妈不同意,他又打、又打……那一下我是真的怕了,我甚至拿刀想砍他,想把他整个脑袋都砍下来。我看着我妈,在他的拳脚下,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我觉得她快死了,真的,差一点就死了。"说着,可怖的画面再次盈上她的脑海,伴着林俐凄厉无望的尖叫。 叶西的手指不停战栗,陈寻便用全力扣住,以一下一下的轻抚传递安慰。他心里亦有无尽的属于自己的痛苦,只是眼下,没有什么比她的悲伤更重要。 他从来不是奉献型人格,只是想把全部的奉献都给她。 叶西平缓了半晌,眼底只剩寒冷:"其实我讨厌哭,我一直认为哭是弱者的表现。但我昨晚差点哭了……可是为什么没呢?因为我看见叶南,他始终无动于衷,事发前后都是麻木不仁的状态。我对上他的眼睛……像两个冰窟窿。我就在想啊,难道我小时候每回旁观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吗?我也跟他一样面目可恶吗?" "原来我跟他是差不多的人啊……努力了这么久,想甩开他,到头来我跟他也没什么分别。" 说完,叶西的心神彻底死寂下去。几声闷雷,天色淹润,窗玻璃开始打雨。 陈寻浑身都痛,仿佛雨针是扎在他身上的。 "你怎么会跟他没分别呢?"他声音极小地念道,叶西没听清,扭头疑问地"嗯"了一声。 陈寻定定地看着她,语气温润地说"以后再有这种事……" 捏捏她的手掌,抬头帮她拨颊侧的碎发:"打电话给我。" *** 雨越下越大,整个天空像巨大的黑色洞穴,往外倾吐雨水,往里吸纳热浪。无处可去,二人决定去影咖看电影。 电影随便选的,是王家卫的《重庆森林》。原本叶西想看恐怖片,手指刚要往选片屏幕上点,余光瞥见陈寻惶惶的表情,便迟疑且不敢相信地问:"你不敢?" 陈寻的微表情很复杂,眉毛渐渐揉在一起,嘴巴抿了抿,艰难作答:"可以……不看鬼片吗?" 叶西失笑:"好,那行。" 往包厢里走的时候,叶西还在黑魖魖的走廊里想到他刚刚那副仿佛吃了口馊饭的神态,笑得停不下来。 陈寻微恼,拽了拽她的手:"笑什么啊笑?" 叶西还是笑:"原来你怕鬼。" 陈寻默然了,他其实不是怕鬼。 只是畏惧死亡,也畏惧恐怖片里惯用的那些"因果报应"逻辑。 江南一年四季都潮湿,是以这个逼仄狭小的包厢里也都是阴雨的气息。 往沙发里一躺,鼻尖萦绕的都是粗劣皮质年久老化的特有气味。但还好,总体影响不大,黑暗能夺走人的一大半感官,只留下视觉和听觉。 电影开场没多久,陈寻就乏了。王家卫的台词套路他吃不进去,加上镜头太晃,他看着看着就犯起了困。 叶西沉浸当中,瞄到身旁人越来越软下去的坐姿,问:"困了?" 陈寻的声音很低:"嗯……想睡觉。" 几个字的答语,好像揉了糯米,黏糊糊的,她竟然觉得他有跟自己撒娇的嫌疑。 "那你睡吧。"她稳稳心绪,佯装镇定。 这时音响恰好传出金城武的念白:"我和她最接近的时候,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 陈寻抬了抬眼皮,忽然握住叶西的胳膊,粘着在她身侧。 叶西慌神,转过来看他。他半睁的双目很迷离,一分一毫地缓缓凑过来,呼吸渐渐融进她的鼻息……他们接吻了。 陈寻动作很小心,眼睛也不敢闭,想着万一在她脸上看见哪怕一点点不情愿,他都会退开。 叶西会偶尔回应一个似有若无的轻啄,睫毛扑朔着,眼皮迷蒙地下坠,将阖未阖。 挺有趣,他们第一个郑重其事的吻,是口香糖的味道。 在陈寻心里,更有仪式感十足的纪念意义。 当晚到医院看护妈妈,他在病房里静坐着回想,费尽心思隐忍所有情绪,却静水流深,越忍越多。 到了不倾泄就不行的地步,又碍于不能惊扰沉睡中的妈妈。于是他蜷手缩脚窝在窗前月光下,抱着本子手抄了一份完整的《暗涌》歌词。 最后在词尾写道—— 一八年七月二十三,我和她的暗涌,我和她的雨天。 第39章 彷徨03 徐婉雅在翌日早晨苏醒,眼睛睁开的瞬间,正好陈冰拎着保温桶推门进来。 封闭的空间忽然得以与外界相通,情绪也像被开了扇门,徐婉雅当即躺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陈寻在床沿趴着睡了一夜,半梦半醒地抬头间,吓了一跳:"妈……" 陈冰怯怯地叹了口气,将桶搁在床头柜上,弯下腰帮她掖被子。 "你们让我死吧……我真的想死。我想去找小觅……我想去跟她道歉……"沙哑的絮语萦绕盘旋着,不一会儿便充盈了整间病房。每个角落都是失落的灵魂。 陈冰默然揭开桶盖,浓汤的气息飘出来,也没有放出多少温馨来填补情绪的空缺。 "别说傻话了,日子还是要过的……起来喝点汤。"他犹豫了许久,憋出这么一句话。 "我真不是在说傻话,"她抽抽噎噎,"我太痛苦了,活着也是拖累你,我晓得你嫌我,嫌我不工作不赚钱,嫌我是个废人……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 陈寻迟疑片刻,有些无力地开口:"妈,你别这么想,没有人当你是拖累。" 事实上,他想说他才是真正的拖累。 陈冰的双手很拘束,落在被子上不是,握着桶盖也不安,干脆合到一起互相摩挲了起来,像在严冬里搓手取暖。可现在明明是酷暑天。 "我从来没觉得你是拖累……"语气不够坚定,多多少少还是心虚的,"我只是觉得,我们家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是跟你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你肯定又得怪我。我……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我跟你讲,你昨天那个决定就是错误的!法律是人定的,终归可以改变!要是那些得不到伸冤的受害者家属都像我们一样轻易放弃,怎么改变?就任它去了?不管了?冤也不伸了?" 徐婉雅双手紧紧攥着被子,上面青筋横布,陈寻默默凝视着,慢慢觉得那些青筋都缠到了自己脖子上。 陈冰随手拽过身边的椅子坐下,放软了神态和语气,语重心长道:"婉雅,我这个人呢,没什么大本事。当初啊……娶了你,有了小寻小觅,在我心里这就是我一辈子最大的成就了。后来小觅没了,我又觉得,我是不是能为她获得更大的成就呢?于是我一直不放弃,努力了很久很久……可是,这个世界太让我失望了。" "草案我每年都递,所有同类型的案件我都密切关注,甚至我还找到其他受害者家属,想要跟他们联合起来……去做些什么。一开始我们都斗志满满,结果呢?第一年,退出了一部分;第二年,又有一群人决定离开;到了今年,只剩我自己……就剩我还没有走出来。" "这世界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有一成人,他们有本事、有地位,权力总是被握在他们手里。剩下的九成人,其中包括我们,对待不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说那一成人会理解我们吗?不会的,永远不会……甚至我敢说,假如我也是那一成人里的一员,当你告诉我你女儿死了,正义得不到伸张,我只会嗤之以鼻,就算有同情……也不过是一瞬间,过了就忘记了。" 陈冰抹了抹脸,疲惫却越抹越多,垂下手来替徐婉雅拨头发,被她狠狠扭头避开。 "前不久不又发生了一起?一个14岁男孩掐小女孩的脖子殴打她,事情被曝光了,群众都很愤怒。但后来呢?后来也没下文了。苦的总是受害者,悲喜是不会真正相通的。" 他顿了顿,语调颇有些阴鸷地说:"不要把旁观者给你的同情看得太珍贵,那东西有保质期。" 空气凝结,阳光几度刺进来,也凿不穿它。 徐婉雅依旧在哭:"可我们做错了什么?我女儿做错了什么?" 陈冰埋首,掌心撑着额头:"你要这样问,注定是没有答案的。" 他曲着小拇指,几不可察地往眼角一划,沉声说:"我力量太小了,撼不动整个世界。但我想撼动,我真的想……" 陈寻一直不插话。他忽然就理解了爸爸的心情,有些希望是看不见的,因而更容易被人相信,但是一旦被现实逼出了原型,相信者发现它原来不是希望、是绝望,那痛苦会成倍堆积。爸爸就是经历了此番被捧高、再被狠狠摔跌的过程,才会一心想要放弃。 这个家,没有一刻真正想要遗忘陈觅,只是没办法。 他突然有些冲动,捏着拳头说:"那法律制裁不了的事,我们自己来呢?" 陈冰愣了,徐婉雅也僵住,几乎十分同步地愕然看过来问:"什么意思?" 陈寻抬眼,极其冷静:"就你们能想到的意思。" 气温突然降了八度。 徐婉雅躺不住了,撑起手肘艰难爬起来,慌里慌张要抓他的手:"儿子,你不能有这个想法啊!听妈说,你这样想,你就跟那个叶南成了一类人了。" 陈寻忖了忖,扫一眼爸爸虚虚实实的目光,带着赌气意味地说:"不是啊,我就在想,本来我也应该是替小觅死的……那不如我去杀了那个畜生,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三人一起面面相觑着静默了许久,尤其是陈冰,眼神里的痛心缓缓掉下来,换成悔意蒙上去。 "儿子……我……"他犹豫地开口。 陈寻面无表情地打断:"这办法不是很好嘛?皆大欢喜。" 陈冰的双肩开始发抖:"儿子,把他杀了,我们就能解脱了吗?" 天气骤然变阴,连阳光都疲于再刺进来。 徐婉雅抽泣的声音也停下了,整个人都木然失语。 原本陈冰还想再说些什么,而陈寻站起来,一步不停地往门外走:"我确实换不回小觅的命,但是我发誓……我真的一直在忏悔。" 他走后,陈冰拿后脑勺对着天花板。 窸窸窣窣中,徐婉雅艰难伸臂将柜子抽屉里的皮包拿了出来,放到腿上。拉链有些钝,中途卡了好几下,到后来她失却了耐心,开始蛮力向两边撕扯整个包袋。她竭力要打开它,仿佛其中装着她最后一口呼吸。 听见响动的陈冰抬头,投来万分迷茫的目光:"找什么?拉不开我帮你。" 徐婉雅不允,上齿扎进下唇,双手死命一扯,包口大裂开来。她答非所问:"你是不是跟小寻说了什么混账话?" 陈冰:"我……我没有,我就是,一时太气了。" 病房仍静穆,空气偶尔会因为门口的脚步声稍稍波动两下。 徐婉雅从包里拿出一沓方块硬纸片,拽掉捆绑的橡皮筋,重重砸在陈冰身前的被面上:"你看看,看完你要是还有脸怪他,我们离婚。" 最后四个字冰锥一般捅到陈冰心口,然而这还算轻,真正捅穿他心脏的是这些纸片上的字句。 都是明信片,从一五年开始写起,无论是母亲节还是徐婉雅的生日都不曾缺席。纸上分明是陈寻苍劲的字迹,落款却都是"小觅"。 "妈妈,生日快乐,我会永远爱你。小觅。" "妈妈,母亲节快乐,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小觅。" "妈妈,我觉得我长高了不少,希望你也能发现这个惊喜。小觅。" …… 明信片往被面上散落的同时,陈冰从喉咙中挤出一声鸦啼似的哀鸣。 徐婉雅重新拾掇它们,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 "我也怪过他……但后来我不怪了。陈冰啊,你不记得……当初网民们是怎么指责我们的了?我们做父母的,怎么能把别人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给孩子啊?" 再无人说话,所有情绪坠到地砖上,阴云过后,满地阳光。而他们心里的天,迟迟地暗了下去。 第40章 彷徨04 叶南暂时没走,可是言行举止较以前更过分。工也不打了,要么成天窝在家里看电视,要么在网吧泡通宵。他大概想借此与自以为无味的世界对抗,却不曾想,世界最想抛弃的就是他这种人。 所以是恶性循环,他越丧颓,过得就越不快乐。 然后再把所有不快乐报复到别人头上。 叶西晾完衣服,转身便看见他蟒蛇一般盘在沙发上,袜子扔得左一只右一只,明明忙于看手机,遥控器上的手也没消停,所有台都被他调了个遍。 叶西头皮一紧,走过去问:"你到底要看哪个台?" 叶南眼角一斜,撇着嘴道:"你管我?" 极度狂妄。 叶西一把抢走遥控器,冲着电视机一按,屏幕霎时全黑:"你要玩手机就别开电视。" 叶南瞠目,倏忽吊门一扯,声调高了十几度:"你有病吧!" 说着,双腿一蹬跳起来,直扑向叶西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手:"你还给我!" 吼叫之用力,叫外人听了,会以为他在被追杀。 叶西慌忙往后一退,没站稳,膝窝撞到了茶几拐角,疼得她眉头揪在了一起。 "你还我!"叶南冲过来,拳头狠狠捶到她肩窝。 叶西冷不防双腿向前对折,往后一倒。可她跟叶南杠上了,手指用的力让遥控器死死长进肉里,偏不肯给他。 叶南是那种得不到就会发狂的性格,所以饿兽一样压在她身上,攥住她的拳头,一根一根往外掰:"你还我!还我!你还不还?!" "你松手!" "操/你/妈!" "啊啊啊你还我!" 余音未尽,叶南一拳砸向叶西的鼻梁。 叶西痛到大脑一片空白,遥控器从手中滑脱,身上的重压也旋即消失。她抬手捂住失去知觉的鼻子,迷蒙中扫了一下掌心——满目煞眼的红。 她撑着沙发沿,双腿在地上蹭了两下……站不起来。 而叶南已经喜滋滋地拿着遥控器往沙发中央一躺,重新打开了电视。他看着情景喜剧,假惺惺跟着发笑,又忽然瞥过来冷冰冰地说:"你别怪我啊。" "你自找的。" 扶着颤颤巍巍的双腿,叶西站起来后直接歪倒倒冲向房间找手机。 拨号码时她的上下齿彼此相咬,倒涌的鼻血又正向往下流,灌了满嘴的铅腥味。 半分等待后,林俐接了电话。叶西抢着说:"喂,妈,回趟家吧。" 她声音极其冷静,冷到能把自己冻起来。 林俐疑惑:"你傻了?我在上班啊。" 叶西:"我没傻。我被叶南打了……鼻梁好像断了。" 林俐大惊:"啊?" 叶西:"我要去医院……顺便跟你说一下,我要报警。" 说完她正要挂断,林俐惶然阻止:"西西!先别报警!妈妈现在就回来,你等我,我送你去医院!你别报警啊!算妈妈求你了!乖!" 电话里的人还想再挣扎几句,叶西毫不犹豫掐了。 这人没问她伤得严不严重…… 一句都没有。 *** 在叶西的印象里,但凡来医院,准没有什么好事。她要是没记错的话,从小到大每一回来,要么是陪妈妈来检查伤口,要么就是来给被叶南打伤的小孩及其家长赔罪。 她觉得生命顽强又脆弱,顽强在妈妈挨了无数次拳脚都活得挺健康,脆弱在叶南一拳就能把自己鼻梁打折。 医生对着片子眯眼研究了很久,没什么所谓地说:"嗯没事……养养就好了,别大动作碰它就行。" 这话激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 林俐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好",还拽拽叶西的胳膊给她使眼色,意在说,事情不大别报警了。 而叶西还在没缓和的恐惧中颤抖,反复向医生确认:"您确定吗?真的很痛。" 她也不是个轻易呼痛的人,只是突然领会——人在该喊冤时,还是得把这机会好好利用利用。 医生听了,又看了一分钟的片子,随后斩钉截铁道:"嗯!把心放下!错不了!" 叶西:"……" 出了诊室,林俐满脸如释重负的表情,还从包里掏出两张一百塞给叶西:"你打车回家,顺便给自己买点好吃的、有营养的补补。" 叶西推了回去:"我不要。" 林俐抿唇皱眉,视线在她愠怒的眼底锁定了半晌,幽幽问道:"你还想怎么样啊?" 叶西绷着下颌,诮笑:"我想报警。" 倘若换一个情景,这段对话也十分贴切。什么情景呢?叶西想象的是,她被打了,眼前这人是施暴者他妈,企图用钱摆平一切。而且设定是,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亲缘关系。 多合适?合适到她脊背发凉。 林俐全然一副气昏了头的模样:"你这丫头怎么这样啊?好讲坏讲都不听!自家人间还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回头我让南南跟你道个歉不就行了?" "不行。"一刻不等,叶西断然。 "南南毕竟比你小,你让着他点儿不行么?" "他比我小几岁啊?"叶西抬眼,提起嘴角想扯出一个讽刺的笑,牵引出鼻梁上的剧痛,疼得她神经麻痹了好久,"我都不敢自称太小不懂事。" 父母总悬在嘴边的"让",看似省了许多麻烦,实则后患无穷。林俐这么窝囊,八成也不会明白。 叶西捂着鼻子转身就走,一面拿出了手机,点开拨号界面。 高跟鞋当啷着,林俐从后面追赶上来,连连央求,低声下气,可谓卑微至极。 "西西!我们不报警了好不好?" "不好。" "……你有什么条件,妈都答应你!" 键盘上的手指一顿,叶西停下脚步,她的目的达到了。 又默然了片刻,她刻意吊着身后人的胃口。等对方再次忐忑地问了个"嗯",她立刻转身,漠然回道:"把叶南送走,送走我就不报警。" 走廊里,稀稀拉拉的人来来往往,灯影一晃一晃,林俐无措的神态也跟着一晃一晃。 叶西笑了笑,举高手机,给她看屏幕上的"110"。 "西西……"林俐整张脸都皱成了包子褶。 "没的商量。"叶西又一次摇摇手机。她再也不要屈服,一次都不要。 林俐哭了,嘴唇起起伏伏成波浪状:"妈求你了,求求你。" 叶西并未心软,反倒抬起大拇指移到拨号键上方,以无声作威胁。 就要落到屏幕的瞬间,林俐冲了过来,挫败认输:"好好好……我送他走,明天就让你爸来接他。" 叶西仍举着手机,手势也未改。 林俐就差崩溃大哭:"明天上午……上午就让他走!" "……今天,今天行了吧?" 得逞的情绪从心脏迸出,一路直达眼底,叶西握着手机的手垂了下去。 软服得不情不愿,林俐实际上很愤怒,电梯往下的一路都不再同她言语,出医院大门也是头也不回走掉的。 不过叶西得以在她离开之前送了她一句话—— "总有一天,你会感激我这个做法。" 第41章 彷徨05 T市护城河正对着牙山,坐在河畔能直接仰视牙塔的顶端。 今晚是七夕,也是一个亮堂堂的月夜,山外的河面躺着月亮,河顶的月光照着山。 多数人都蜂拥去了商业区过节,没几个会像陈寻叶西一样选择坐在这里喂蚊子。是以河畔很安静,到处都是河水拨动清辉的声音。 叶西从刚刚一直没说话,她看得出来陈寻很落寞低沉。 "想喝酸梅汤吗?"还是他先开的口,语音落下时,有渺远的喇叭叫卖声传来。 "不了吧,等你跑过去,人车子早蹬远了。" "鼻子还痛?"陈寻抬起手,轻轻落在她鼻梁上,力道掌控得极好,雪花落地似的。 "有点儿,但好多了。"叶西牵牵嘴角。她总会轻易想起,当日他初初得知自己被打,那副怒火燎着满面阴云的表情。 但她心里又有些异样的感觉,发现陈寻总是避谈自己的忧伤,关心她要比关心自己多得多。 不知道该不该问他到底在烦恼什么,叶西怕往他伤口上撒盐。 时间走得缓慢,月亮的盈亏程度一直未变。 不动声色间,陈寻往叶西身侧又挨近了几分,短袖外的两只胳膊碰到一起,迅速慌慌张张分开。叶西愣了愣,他的手臂好凉。 迟疑着,她低声唤:"阿寻。" 陈寻清峻的眼睛顿时亮了好多……他肯让月光落进去了。 "嗯,怎么啦?"他点了根烟。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可以跟我说。"叶西扭头注视他点火,火苗衬得他手机旁边有处亮光一闪一烁,乍看像是个玉坠样的东西,再想定睛打量,他手里的火灭了下去。 "嗯……"陈寻调整坐姿,不让烟飘到她面前,"其实没什么。小屁孩儿惯有的烦恼嘛,跟父母相处不融洽,经常拌拌嘴而已。" 她想了想,轻声问:"因为学习?" "差不多……所以啊,你得抓紧给我补了,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他看过来,眼底笑盈盈,可笑容后头多少还是掩不尽的悲伤。 烟头把黑夜烫出一个洞,袅袅烟雾是黑夜的裂纹。 叶西方想开口再说什么,他突然扔掉烟靠过来,双臂环住她的腰,脸埋进她的肩膀。 "真瘦……"他含含糊糊嘀咕着,长长喟叹。 "……"她无奈。 陈寻头顶有几根碎毛是翘起来的,叶西犹犹豫豫地抬手,伸着食指将它们往下按了按。 "你以后想考什么大学?"他突然问,吐息揉到她皮肤上,麻麻的。 叶西因之心神一乱,答得很结巴:"我……呃……可能往,上海那边考?北京……北京也行。" "为什么?"陈寻偏过脑袋,露出眼睛仰看她。 那样熠熠、清晰、直白的视线,叶西低垂着双目,与之相对良久,忘了回答。 "嗯?"腰上的胳膊收紧。 她调整呼吸,小声答道:"因为专业……那边有很多大学的王牌专业都和我想考的对口。" 陈寻了然,又问:"那你想考什么专业?" 叶西这下很坚定,分毫踌躇都没有:"法学。" 陈寻沉默了,垂着眼睛思考。 远处有安宁灯火,车马鸣笛,月光照得到的地方,都是祥和的人间。 "法学难考吗?"良久,陈寻问道,眼里黑白分明,"我也想考。" 叶西开玩笑:"看情况啊,什么样的学校都有法学专业,但想考好学校当然难……尤其是你。" "难我也要考……"他咕哝,带着赌气的意味。 顿了顿,他补充:"你考什么我就考什么。" "……神经病。" 陈寻听见她骂,然而抬眼看到的,却是她嘴角越来越明朗的弧度。 "你不相信我能考上?"他刻意磨着牙恨恨地问。 "嗯,我不相信。"她还是笑,甚至笑得愈来愈厉害。 "那我就考给你看!"他无端自信出奇,语气很拽。 忽有夜风起,吹来的是暴雨前泥土的阴郁气。但月亮还是坚不可摧地据守在高空,可能因为突然有人用烟花在它身边点起一盏盏灯。 "西西……"骤响骤息的暴鸣声中,陈寻直起身子,双臂还留在原处。 "干嘛?"她问,眼皮抬到一半,他凑了上来。 陈寻小心翼翼地吻她,眼眶渐渐潮了,知道她看不到,所以任由泪水往眼中央氤氲。 她真美好,给他救赎,还给他第二次生命…… 第42章 彷徨06 陈寻找了家纹身店想要纹身,这事儿他想了很久,从前只是因为不确定到底要纹什么,现在笃定了纹身内容,这想法也不用继续搁浅下去。 他早早跟老板有过预约,所以到店时对方都已经将贴纸和墨水准备妥当。 "头一次纹啊?"老板闲聊起来。 "嗯。" "会有点痛,你要纹的这地方皮薄,我看你也挺瘦的。"陈寻想纹在脚踝。 他低头看着老板往上粘贴纸,淡淡地说:"没事。" 老板又问:"这什么寓意啊?" 陈寻嘴角一掀,盯着落在脚踝上的"XX":"是我跟我喜欢的人,我们名字缩写的首字母。" 老板抬头,笑得别有意味:"哦我懂了。但是我有个经验之谈……在我们店里纹对象名字的,最后的结果都是来洗掉。" 陈寻:"……我不会。" 其实他也不确定,尤其在老板这么一言之后,更是彷徨。他当然奢望自己能跟叶西长长久久,这在他看来是可以与"让陈觅复活"并肩的心愿。 只是,"让陈觅复活"有多么希望渺茫,他能盼到的,与叶西的那份永远也就多空幻。 针扎在皮肤上,产生一阵强一阵弱的刺痛,这痛感总体并不糟糕,时间久了,反而变成爽快的情绪,烙满陈寻的胸膛。他觉得自己喜欢叶西似乎也是这样,越痛越想靠近,越靠近越想痛。 她是严冬中的炭火,他拼了命地凑上去取暖,即便换来满身的灼伤也在所不惜。也是当他睡醒时,刺进眼中的第一道光线,极痛,然而给他无尽明媚。 折磨自己,从折磨中获得喜悦,哪怕只有一丝丝,都让他深度上瘾。 纹到快一半,老板用清洁布在他脚踝上拭了两下,陈寻以为自己流了血,低头一看,原来只是在擦渗出来的墨水。他竟然有些失落,到底不是当胸一刀,不是真正进入骨髓的穿刺,见不了血。 往回一躺,他给叶西发消息:"在做什么?" 叶西回得很快:"想一道题。" 陈寻笑:"我是'一道题'。" 叶西:"……" 针来到骨头最明显处,痛感骤然强烈数倍,陈寻轻轻蹙眉,牙仁互相黏着抵触,在消息栏输入:"见面吗?一会儿?" 发过去后对方许久未回,最顶端闪烁的"对方正在输入中"使她的犹豫昭然若揭。 陈寻忐忑着补了一句:"我去接你。" 又补道:"今天不晒。" 时间又往前走了几分钟,第二个"X"正在收尾,叶西终于回道:"不了吧?我最近玩得有点太疯了,都没怎么好好看书。过几天再见也行。" 针在无声中收脚,皮上的刺痛消失,持续紧绷的躯体松泛下去,陈寻的心也落了空。 转完账,往门外走,他对着手机愣了几瞬,才无比失落地输入:"好,那就过几天。加油。" 随后他又觉句号不妥,换成感叹号发过去,尽管从心内读出来,他带不动丝毫情绪。 门推开,烈日当头,热浪烧身。此刻,痛感在歇息了片刻后,再次在皮肤上大片蔓延开来…… *** 离开学还有五天时,韩素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问叶西作业有没有写完。 叶西一笑,心中了然,还债大限到了,手头却紧巴巴,这大概是大部分中学生的临开学常态。 她握着手机点点头:"写完了,你要用吗?" 韩素应该就差在那头感激涕零地下跪:"嗯嗯!你真好,你是我救命恩人!" 叶西笑:"那我怎么拿给你?约个时间?" 韩素:"这样吧!我们时光咖啡厅见,我请你喝东西,算感谢你给我抄作业,嘿嘿!" "好。" "时光"是T市唯一一家咖啡做得正统的咖啡厅,也正因如此,生意总是红火不起来。小城市里的人每天疲于奔命,精神享受的欲望总是不够富足,又或者受经济能力羁绊,最多去电影院聊以慰藉,品咖啡这种事,对他们来说还是过于奢侈。 但今日不同,大大小小的座位都围满了人。叶西进店门时放眼一瞧,果然全是来抄作业的学生。 刚坐下,韩素就来八卦:"你跟那个那个,真的在一起了?" 叶西还在调整坐姿,闻言一哽:"……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己跟韩素总是隔着些距离,因而尚未同她说起此事。 韩素眉梢一吊,露出骄矜得意的眼神:"吧里都在说,学渣跟学霸在一起了哈哈!" 叶西心一坠:"……吧里有人在说这事?" 自上回之后,她再没逛过贴吧,因为对那种乌烟瘴气的氛围心怀畏惧。人性的各种面被切西瓜一样剖开呈在眼前,她不知道要拾起哪块来啃,啃什么也都难以下咽。她更不懂为什么这些原本应当泡在天真纯粹中的人,非要赶着往阴暗复杂的泥沼里涉足,以欺凌他人尊严为乐,以旁观不相干的苦难为荣。 而她最怕的是,看多了,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不可避免地被卷入施恶的行径。 毕竟这是人性,永远不要试图挑战人性。 不想作答,叶西沉默下去,而韩素却贼兮兮地凑过来摇晃她:"说嘛!我最近桃花运背,让我也感受一下恋爱的酸臭味!" ……这人实在没什么情商。 "……你都说是酸臭味了,还有什么好感受的?"叶西眉头蜷在一起,有些不耐。 "服务员,点单!"她回头伸臂招呼了一声,企图借此转移话题。 韩素缩回椅背,噘着嘴:"啧……没劲。" 一番纠结点完单后,服务员走前提醒道:"美女,我们这里是要先埋单的。" 韩素仿佛很在意刚刚的不愉快,瞥了眼账单,垂下眼帘:"西西我那份是28块,要不你付完我转给你。" 叶西一怔,确认她的表情严肃认真,并非说笑,才颇为无奈地答:"好。" 想了想,又补道:"你现在就转我吧。" 韩素眼里闪过一阵微诧,而叶西获得的,是睚眦必报的快/感。 店内空调形同虚设,空气里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赶抄作业的氛围。每个来不及抬头的人,都在用手中的笔杆同所剩无几的时间鏖战。而叶西是当中稳坐钓鱼台的闲者,可以喝着咖啡玩手机的闲者。她偶尔瞥一眼趴伏在作业本上的韩素,心里又涌起不少快意。 她跟韩素的所谓友情,兴许真的经不起考验。 时间过得很快,咖啡未空半杯,半个小时过去了。韩素开始倦怠,将笔一甩,仰头长长吁了口气:"不写了不写了,这尼玛也太难抄了!我不懂为什么连物理也要写这么多字?我当初真应该奋不顾身学文。" 叶西抿嘴,松开杯沿往邻桌觑了一眼:"那边有个文科生,你可以观摩一下。" 韩素跟着看过去,恰好看见对方撕了一张便利贴往卷尾粘,当即傻眼:"……行,我还是学理吧。" 说归说,还是两腿一伸,整个人都瘫到了椅子上。 叶西失笑:"你当务之急是赶紧抄,我看你还有三十多张卷子空着。" 韩素摆摆手,猛灌一口咖啡,被冰得眉头紧皱:"没事没事!我曾经挑战过,离开学只有一天补完所有作业。不要紧,船到桥头自然直!大不了我每本撕几页!" 叶西:"……卷子你怎么撕?" 韩素:"卷子我可以往上瞎抄啊!或者缩减过程!" 手机屏幕上的分秒走动再无法让韩素重振旗鼓,她彻底堕落,并且兴致勃勃地掏出手机:"哎西西!《告白》你看了吗?没看我们一起看?正好我最近想重刷一遍。" 叶西看一眼时间,又过去了十分钟。 "你不抄了?" "不抄了不抄了!随它去吧!" 说着,韩素将自己从椅中拔出来,兴冲冲地跑到叶西旁边,紧挨着她坐下,一刻没耽搁地打开《告白》的资源。 叶西缩着胳膊给她让位,眼睛往屏幕投去,心里隐隐约约惴惴不安。她很怕电影的内容直接抨击自己永远不敢面对的那些回忆。 果不其然,第一段场景刚演完,她就看不下去了。当女主正对镜头说出"爱美死了",教室里的所有学生都很冷漠,没有震惊、讶异,也没有安抚和关切。那种荒谬诡诞的剧情与现实的剥离感太重,带来的震惊反倒成倍迭加,不偏不倚捅进叶西的心。 而这一画面捅得尚算留情,真正让她从头凉到脚的是女主那句——"爱美的死不是意外!是谋杀!而且,凶手就在这个班里!" 所有当初看书时的心情都复生起来……不安、压抑、不寒而栗。 叶西靠回了椅背,不敢再看电影,怕动作太大惊扰韩素,进而再劝诱自己去看,于是默不作声,假装陪她一起沉浸在剧情里。 她抑制紊乱的心跳,着眼于手中的咖啡,但是余光还是忍不住往韩素的手机瞥。满眼低饱和度的黑与白,她很窒息。 韩素看电影不习惯安静,偶尔会掐叶西,并且发出惊叹。 "这些小孩也太过分了!" "才这么小,怎么能做出这么恶毒的事?" "我呕吐了,这妈妈也过分!" 她扭头问了个"对吧",叶西却答不上来。该说是或不是,她很矛盾,没有父母情愿用所有心血培养出一个杀人犯。 但结果血淋淋摆在面前,唯有说是才正确。 空调的制冷效果莫名变强许多,时间也慢了下来,叶西几度处在崩溃要逃的边缘。 终于,韩素对这部看过一遍的电影失去了耐心,唠叨着直接将进度条拉到尾声,叶西松了口气。刚要放下咖啡,韩素把手机塞进了她怀里,匆匆忙忙起身:"你帮我拿一下,我尿急!" 叶西无奈地望着迅速消失的身影,低头望向屏幕…… 进度条仅剩几秒,然而这一望,让她原本落地的心脏又悬空,原本放松的背部又僵住。 电影里,女主走到跪在地上的男孩身前,揪住他的头发说:"从现在开始才是你重新做人的第一步……" 镜头切到她的脸,泪中带笑。 所有声音消失,屏幕全黑,女主的声音再次响起:"开玩笑的呢。" 黑,从屏幕中央暗起,一直暗到叶西心头。五个字的回音不断放大,渐渐变粗变沉。 最后变成陈寻的声线…… 第43章 凛冬01 人生偶尔像编排拙劣的电视剧,大洒狗血、肆意与常理相悖。 从咖啡厅出来,叶西还在为陈寻曾说过的话与电影里台词的相吻合而忡惙纠结,迎面就碰见了他。 霞光很烈,陈寻却穿着一身黑,几日不见,似乎又清瘦了点。四目相对,叶西下意识将视线往侧面挪开。太巧了……想什么来什么,关键她现在根本无法面对他。 陈寻走到她身前,很惊喜,眼里的光与全黑的衣服成鲜明对比:"你今天肯出门了?" 叶西眼帘将抬不抬:"嗯……同桌要抄我的作业。" "抄作业?"他失笑,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你也会把作业给别人抄吗?" 她沉默,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嗯,虽然我知道不太好……"叶西组织了几轮语言,说到一半被陈寻打断。 "没有,我不是在说你不好。"抬眼看过去,他稍有些仓皇失措,眼神里竟然还有影影绰绰的哀恳。 街上熙熙攘攘,二人就这样在大片铺开的余晖里傻站着,也没哪个提议往别处走走。都心不在焉,躯体都被心魔定在原地。 陈寻摸出烟,略一踌躇后又收回去,四处张望着问:"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街边餐馆喷吐出来的菜肴香气钻进胃里,叶西被勾起了食欲,然而还是轻声拒绝:"不了,我回家吃。" 陈寻抿嘴,隐忍着怅惘,嘴角向上滑,弧度很是自然:"好,那下次再一起。" 又说:"我真得好好学习了西西……" 叶西愣了一霎:"嗯?" "不然我们的习惯与作息总是无法同步到一起。"他稍稍偏头,才敢带着些苦笑地说。 她喉头发干,指头与掌心间又添了一层汗。 陈寻最终还是没忍住点了根烟,转身向街边门面走,低声说:"热吧?给你买水喝。" 叶西犹豫地跟过去:"不用了。" 他穿着宽松的裤子,裤腿遮到脚踝,又隐隐约约露出点衬在骨头上的皮肤,明白白得晃眼,叶西多瞧了两遍,感觉上面似乎多了点什么——陌生且突兀的东西。 他走到冰柜前,掀起柜板放出大团沁爽的白气,她终于忍不住喊:"陈寻。" 陈寻回头,手还搭在冰柜沿:"什么?" 叶西的表情都隐在刘海下面:"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告白》这本书?" 陈寻一愣,手臂僵住,冰柜盖板往上面重重一砸。 "嗯……"他把头仓促地转了回去,"我看过这本。" 上次他说很好看,这次只是潦草一句"看过"。 看不见他的神态,叶西面无表情抬头,晚霞收敛了许多,留白出来的天空是金属品的冷色。 "那电影呢?电影你看过吗?"她掐着拳心,不含情绪地问。 冰柜一直开着,空调挡风帘正中钻出老板的脑袋,不满地抱怨:"小伙子你到底要买什么?一直开着不费电呐?" 陈寻从失神中清醒,从里面囫囵抓出两瓶水,猛地将柜板往下一放。深吸口气,他转身,视线落在人行道坑洼不平的地砖上:"没有,我没看过。" 叶西脸色平静,心也跟着平静了些,然而还是有惴惴的怀疑。 付完钱,陈寻从荫蔽中走出来,在与她剩半米距离时停下,将一瓶冰水递过去。叶西没接,耷拉着眼皮,身板微微抗拒着后倾。 她在害怕……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陈寻握着冰棱一般的瓶子,低温顺着胳膊渗进血管。 "西西,我真的……没看过电影版。"垂手,睫毛也一并垂下去,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着极其拙劣的谎,但是话语从口中跑出来,转瞬成了触手撕碎他。 石砖一块一块,上面都躺着他七零八落的灵魂。 瓶子被捏得内压骤升,在快要炸开的瞬间,叶西抬眼对他淡淡地笑:"嗯我知道,我信你。" 陈寻轻眨双目,酸涩感被他及时咽进眼皮底下。 "那就好……"他看着地上的灵魂一寸一寸溜回自己体内,释然地笑了笑。 一部电影而已,看或未看又有什么关系。二人对此都未点明,刚刚那场"无故"紧张万分的对峙仿佛只是"你有没有对我说真心话"的游戏。 又无言相对了片刻,叶西意味深长地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直接跟我说。" "别瞒着我。" 陈寻拧瓶盖的手顿住,轻声答:"嗯。" 没有坚定地应答"好",他仍然很矛盾。 "那我先走了……"叶西丢下这句,转身就走。 陈寻没追,留在原地注视她慢慢消失在人群中的身影,极小极白的一点最终被吞噬。一个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人在失去至亲至爱时总会有冥冥的预感,他恍然中觉得,这一现象有可能将会再次在自己身上应验。 天色越来越惨淡,向下伸长铁蹄,压踏整座城市。 *** 没人能体会叶西有多恐惧"叶南姐姐"这个身份被同学知晓。 当年案子刚发,她也是被舆论推搡、凌迟过的人。班主任和不少同班同学都了解那事儿,给她的关怀总是带着别样的眼神。 传言的母体是一位与林俐有着多年情谊的老朋友,她的女儿和叶西同班。叶西至今仍记得她的模样,总是一副干练爽利的打扮,踏着高跟鞋也能把风甩在后头,甚至还经常暗地里幻想——要是自己的妈妈也是孔阿姨那样的女强人多好…… 孔阿姨是T市独当一面的新闻社总监,叶西自小就对这种独立自强、事业有为的女性怀着倾慕与向往。 而原本孔阿姨也很喜爱她,常夸她成绩好、乖巧懂事、给妈妈争气。 "西西真的好,我恨不得你当我的女儿诶!""林俐你可得教教我,怎么把女儿养得这么优秀!我家那位真的不上进!" 这些话当年带着多少无上荣光,如今忆起就有多少讽刺荒唐。 本来所有媒体在报导叶南弑童案时,都很仁慈地抹掉了叶西的存在,顶多打打擦边球,暗示叶南并非独生子女。 然而新学期伊始后没几天,叶西在教室门口被孔阿姨堵住。 那其实是个挺暖和的下午,可叶西倘若将它错记成严冬的寒夜,也并不过分。 教室门口,绿蓁蓁的铁门边,十几双好奇打探的眼神中,叶西看见她最爱最崇拜的孔阿姨微笑着蹲下来,冲自己举起录音笔,机械式吐字问道:"西西,你对你弟弟未成年杀人,有什么看法呢?" 谁也不会留心微渺却一样惊心动魄的死亡,它在无声中一点点发生在叶西心上,而周围的人也只是一片哗然,随即拥堵着往她又靠近了几分。 同样靠近的还有那支录音笔……它录下孔阿姨的第二声冰冷的质询:"作为他的姐姐,和他有着同样的成长环境,你是否也有一样的暴力面?" 叶西蠕动着嘴唇,与录音笔的漆黑头颅冷眼对视。 不等她开口,头颅张嘴又问:"叶南变成今天这样,是不是你们全家一同造成的呢?" "你身为姐姐,会相信他有悔改的机会吗?" "受害女童比你小不了几岁,是最可爱纯真的年纪,你知道吗?" "叶西,为什么不说话、不回答呢?" 孔阿姨的声线像旧式复读机里变了调的录音带,无休无止地朗读着平腔乏味的课文,而同学们都簇拥过去,视线是笔记本,嘴巴是笔,极其认真细致地记下一个又一个问题。好像待此为他们最喜欢的功课。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有几个人开始嘀咕:"叶西你回答呀!" "你弟居然是杀人犯!" "叶西你不配当第一!" 后来再有什么话,叶西也听不见了。她撞开孔阿姨跑了,一路埋头冲破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往楼下跑,往广场跑,往大马路上跑……多余的她记不清,只记得,原来跑起来才能感受到那天是真的很冷。 以为阳光出来就是暖春,穷风却说—— "欢迎来到你的凛冬。" …… 那天过后她在家里消沉了一阵,不敢上学,不敢出门,甚至连窗帘都不敢拉。但也尤其印象深刻,妈妈为她在电话里和孔阿姨大吵过十几回。总在每次吵完挂断电话后,母女二人偎在一起,一个痛哭,一个沉默。 那是这几年来,妈妈给她的最毫无保留的温暖。因而叶西为此振作,决定重新夺回属于自己的希望。 想是这么想的,实践起来还是很艰难,生存现实与期望值相差太大,叶西因此吃了不少苦。 虽说小孩子忘性都大,但也不至于全然遗忘,看她的目光多少都掺杂着别有意味的情绪,即便嫌弃不再、厌恶不剩,怜悯总无法消失。 叶西自尊太强,连这怜悯也像针,成日扎着她,施以酷刑。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守好自己,一天比一天更优秀、更有资格挺胸抬头。 她或许真的不配第一,但她就是要拿第一—— 纵然千疮百孔,也要骄傲地立于废墟。 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回忆,叶西走到兴济小区时,天色已晚,夜幕下的路灯像她一样失魂落魄。低着头扎进黑暗里,她忽然听见角落中有凄绝骇人的叫声。 停下细听,似乎是猫叫,她才抬脚继续往前走。 走了几步,叶西又发现很不对头。黑魆魆的草丛里冒出焦臭的气味,视线跟寻过去,竟然有一堆燃得正旺的火……猫叫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叶西皱眉,疑惑地迈步踱去,离近了,发现火边还站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太熟悉了,尽管轮廓不够清晰,但她一眼就辨出那是叶南。 叶南嘴里叼着烟,漠然盯着手里燃着的纸,双脚就立在火堆边沿。叶西在他的举动与神情里嗅到危险的气息,惊惧地冲过去撞开他,果然在火堆里发现一只被捆绑起来的幼猫。 之所以说是幼猫,是由于它实在过于幼小,躯体都没完全伸展开,乱糟糟的毛被火燎着尾端,呲呲作响,烫得黑夜都卷起了焦黑的边。那样小的生灵,发出那么响而绝望的狂唳,全然是因为想活下去。 叶西崩溃了,回头冲叶南吼了一声"畜生",而后徒手伸进火中救出幼猫。 火灼到胳膊时,她没有什么感觉;猫在怀里一点点闭气时,她才有了生命消亡的实感。白T恤上面衬了大片的深色,不知道是焦炭的灰烬,还是它的血。 叶西痛哭,而叶南漠然,抽着烟,还饶有兴致地观摩手里燃烧的纸。 胸口被愤怒盈满,她忽然回身抬脚踹他,一面踹一面骂:"你是人吗是人吗?!" 叶南也不躲,任她的腿脚雨点般舂在身上,站得定定,幅度微小地晃起脖子。 "叶南!你还要造多少孽?!" "所有人都在盼着你改好,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悔过?!" "我真的求你!求你了!" 叶西丧失了理智,一股脑将所有平日埋在心里的话吐出来,然而也如同她所预料、所害怕的那样,叶南对此毫不领情。 他扔掉烟,咂咂嘴,无所谓地说:"那猫也快死了,早死晚死都得死。" 话音落,叶西大脑空白,哭泣戛然而止,原本攀到喉口的那句"你还有机会"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恶劣的天性从不需要指导者,叶南……没有机会了。 她再不多说,转身抱着猫往更深的黑夜里走。夜无尽头,走到哪,暗到哪。幸好一路还有灯,一盏一盏接力递送她疲惫的身躯。 萧纲曾说:"一善染心,万劫不朽。百灯旷照,千里通明。" 叶西默念这句话,走得越来越坚毅。 自家单元楼就快移到自己身前,她又突然停下了脚步—— 猫,死了。 第44章 凛冬02 把暑假做好的资料归类完毕,叶西听见电视机正在播报台风预警。新生军训赶上阴雨天,幸福得令她羡慕不已。 昨晚睡得并不好,连续做了三四个噩梦,现在脑袋还是昏沉沉的,以至于手机响起来,还把她吓得一抖。 拿出来一看,是陈寻,问她要不要一起看电影。又似乎顾虑她会拒绝,遂补充说:"阿赵也在。" 叶西向后坐在地砖上,对着窗外密云发了会儿呆,回复:"嗯好啊。" 其实赵系景在不在她都会同意,既然陈寻说他没看过,那就应该只是巧合。仔细一想,他也不可能知道她和叶南的事,昨天是她状态过于紧绷了。 电影约在下午三点,刚进影院门就有一道闪电撕裂身后的天空,叶西被雷声惊到回头,暴雨旋即砸在地上。 赵系景捏着票在取票机旁玩手机,看见她时兴奋地挥挥手:"叶西,这儿!" 叶西走过去,问:"阿寻呢?" 赵系景把手机揣回兜里:"他家里有事儿,晚点来。" 雨天电影院的人还是很多,适逢国产片保护月,上映的片子恰恰迎合了中老年观众的口味。在娃娃机的音乐声与人群的喧闹中,叶西犹豫着问:"阿寻最近是不是跟家人关系不太好?" 赵系景没听清,头一歪皱皱眉,叶西又重复了一遍。 "哦……啊是的。怎么说呢?他家的情况挺复杂的。" 叶西把玩着伞上面的按扣,若有所思:"怎么个复杂法?他一般……都不跟我提。" 身后有人因为成功钓起了娃娃狂欢,赵系景揉揉耳朵,支支吾吾道:"这个嘛,其实……" 刚要说下文,陈寻的声音在近旁响起。他靠过来,说了句"抱歉来晚了",身上带着暴雨天的沉郁气息。 他衣裤湿得夸张,发尖还在往下滴水,叶西从包里掏出纸巾递过去:"你没带伞吗?" 陈寻看着她,目光模糊:"出门太急,忘了拿。" 原本可以上楼回去拿,但走到门口听见爸妈吵得不可开交,他伸钥匙的手又缩了回去。妈妈出院后,类似的争吵还是每天都会发生,要么是因为她不肯扔掉陈觅的旧物,连洗都不愿意洗;要么就是因为爸爸擅自挪动家里供的佛像。 有关陈觅的事,看起来他们已经互相和解了,只是尚未跟自己和解……也未跟现实和解。 叶西凝视着他,欲言又止,他连忙岔开话题:"要开场了吧?" 赵系景对上检票口的时钟,点头:"嗯,还有十五分钟。" "要喝什么吗?"陈寻转身,问题是抛给叶西的。 "就可乐吧。" 叶西跟上去,忽而觉得他的背影很疏离,宽肩不知道扛了多少重压,压得步伐都很无力。 "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瞥见他领口外越显嶙峋的肩胛骨,她有些担忧地问。 陈寻点完单,撑着柜台扭头看她,轻笑:"没有。" 笑得很刻意,仿佛是为笑而笑,叶西微愠:"为什么不?" "想你想的。" 赵系景颤着声线"咿哟"了一声,叶西:"……" 她凝聚视线追上陈寻渐渐冷却下来的眼睛,二人对看了片刻,都不开口,大厅空气因为进来了许多风雨行路人而变得潮漉漉。检票广播响起,他又突然把可乐塞到她手上,而后往进口的反方向走。 "做什么?"叶西与赵系景异口同声。 "抽根烟。"陈寻没停下,悠悠地往向内灌雨的大门口走去。 雨实在太大,颇有种要在夏日终章来场绝唱的意思。陈寻叼着烟,无论怎么调换手掌的挡风姿势,火苗都是一燃即灭。 "操!"他有点烦躁,举着打火机在半空中甩了两下,刚要落下去,被另一只手抢走。 他发愣着低头,是面无表情的叶西。 "你都不会判断风向?"叶西略带嫌弃地说,凑上来包住打火机送到烟尾边,只一点,就着了。 陈寻还在失神当中,目光在飘乎乎的烟雾中游离。 "我总觉得你有心事?"雨水不断扎在背上,叶西换了个站姿挨到他身边。 陈寻侧头,把烟拿下捉在手上,一口没抽。 "我没有……"他语气平淡,良久后补充,"有我会跟你说。" 叶西默然,心道:"你会吗?" 暴雨持续催城,赵系景在里面大吼了一声:"检票了哥哥姐姐!" 叶西把打火机塞进他手里,转身:"我先进去了。" 陈寻点头,待她走后才抽起烟。捏了捏掌心的打火机发现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火机下面压着一张口香糖纸。 上面写着——以后有事,打电话给我。 电影很无聊,开场一半三人都不知所云,然而其他观众都看得意兴盎然,影厅里一阵阵的笑声都很齐整。 陈寻默默打了个哈欠,听见叶西的杯子里传来吸管再吸不到可乐的空气共振声,失笑着把手旁的可乐递过去,小声说:"你喝我的吧。" 叶西脸红,松开吸管:"不用了。" 影厅伸手不见五指,黑暗裹着二人的对话来回递送。 陈寻坚持,将杯子塞到她手上。两只冰凉的手碰到一起,叶西缩了缩,很快被他抓紧。 电影后半段音效很吵,他的手越握越紧,倏忽小声含糊地念了一个词,她听不太清。 散场后才想明白,他说的是…… "谢谢。" 第45章 凛冬03 时隔几十天再打开贴吧,里头的氛围还是令叶西十足反感。新学期还没开始,就有许多人开帖评比新生颜值水平。 叶西随手点进一个,里头贴上去的照片都是偷拍的军训图。有几张很热门,下面都在说"好看""绝了这得是级花";而有几张则截然相反,"太胖""太瘦太干""皮肤好黑",是它们惯常收到的评论。 仔细看,有个说"太胖"的ID还是韩素,这便更令她疑惑不解。 或许人都是双目标吧,她自己也是…… 乍一看那些照片时,她同样会不自觉地评价臆断,美或丑、胖或瘦、黑或白,也是第一时间冒进她脑中的选择,只是她不会用留言的方式记录下来罢了,她跟他们没什么区别。 这样想来,她害怕进贴吧,或许是怕审度着他人,渐渐就成了审度自己。 但也不是没有内容喜人的帖子。 有个叫"口天在一中"的ID发了条主题为"新学期,让我们拥抱友善,杜绝暴力"的帖子,虽人迹罕至,他却斗志昂扬,热情满满地自己回复自己。叶西忍俊不禁,这人一看就是老吴。 老吴是她多年学业生涯以来,遇见的最与众不同的班主任,并非指外貌,老吴其实长得很一般,甚至可以算得上不修边幅,两件轮着换的老头衫、一辆跑起来咿呀响的破电瓶,大体就可以总结他的完整形象。 他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的教育理念。成绩他固然在意,没有哪个班主任不在乎自己班级的升学率,但他更关切的,是每个学生的心理素质。 叶西记得很清楚……高一有回晚自习下课,她原本跟妈妈约好了自己坐公交回家,临出教室发现钥匙不见了,在座位上到处找,一直磨蹭到学校走空才出门,自然也就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 那晚很冷,凝结的霜花预示着次日将有大雪,她咬着牙顶风走了几百米,实在走不动,打电话问妈妈能不能来接她。 林俐似乎是工作上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心情极其不好,当即对着电话骂了她一通,大致是在说,既然约好了自己回家就不要食言,她也算半个大人了应该要说到做到。 叶西挂完电话,双脚都成冰凉的钉子凿在地上。思来想去,她觉得妈妈说得挺对,于是对抗着越来越强劲的风快走回了家。 翌日早读课,老吴把她喊到走廊上,她才知道妈妈给他打电话抱怨了此事。 老吴没有指责也没有说教,只在沉默等待后,和声问了句:"丫头,是不是走到后来,浑身都暖和了?" 叶西一愣,眼眶居然有些酸胀。 老吴笑着弹弹烟灰:"苦中作乐嘛。" 这个成语看似简单平凡,实则很有力量,在叶西后来的学习与生活中,甚至成了一个时不时就会回响在她脑中的箴言。她并不算特别务实的人,经常产生一些空而远的野心,在把这些野心一点点变成唾手可得的路上,她学会了乐中思苦,更懂得了苦中作乐。 想着,她点开留言框,在帖子底下发了条真心实意的声援。 *** 连下两天的暴雨终于有些疲软,换细雨顶替它收拾残局的狼藉。 叶西到书店挑选文具,很巧地遇到了赵系景。 她往收银台上放下一堆笔与笔记本,他放下的却是十几本封面五颜六色的漫画,对比过于鲜明,两人都忍不住笑。 "高三了,还看这些?"叶西随口一问。 "操!高四了我也看啊!"赵系景不以为然。 他也是个乐观主义者,叶西心想,那么多非议与压力充斥着生活,他却很少抱怨,笑总是比哭多。 回家路上有一小段同路,二人闲聊了起来。 叶西本没想过问,赵系景自己先开启这个话题:"我跟我爹促膝长谈过了!他以后不会带我去那个精神治疗所了!我觉得曙光在冲我招手啊,说不定日后我就能慢慢让他接受我的性取向了!" 叶西笑笑,替他开心:"真好,你爸爸成长了。" 她羡慕能和父母一起成长的孩子,有的孩子从记事起就与父母互为朋友,有的在日后的逐渐磨合里也能生出友情……而她与妈妈,兴许永远无法被这二者囊括。 雨势满满减小,地上积水仍深,偶尔被疾驰的车轧出一团团花。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陈寻,叶西想到上回没有继续下去的话题,怀着心思问道:"对了,你之前说阿寻家里很复杂……你能具体说说吗?" 看见赵系景脸上出现了迟疑,她又补道:"阿寻总是不肯跟我说,我其实很担心他,也很想帮他。" "毕竟我是他女朋友",她再三思量,还是将这句按回心底。 赵系景放慢脚步,落在地砖上的足迹都非常小心谨慎,仿佛是在组织语言。 "其实……阿寻很可怜的。"他搓搓鼻子,手里的塑料袋被捏得哗哗响。 叶西攥紧伞柄,心脏也一道被沉寂的情绪攥紧。 "怎么说?"她低声问。 乌云堆积在头顶的天空,赵系景含含糊糊:"你确定你要知道?" 雨飘到手背,冰且刺骨,叶西点头:"嗯你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后赵系景艰难开口:"那……万一以后阿寻怪我,你得说是你主动问的哈。" 紧绷的心弦一张一弛,叶西失笑:"我知道。" 到斑马线前,红灯还剩五秒,二人停住,赵系景的视线飘落于信号灯上呆怔。 叶西微微叹气:"要是实在说不出口……" 赵系景却抢先开了口,声音空远得很不真实:"他有个妹妹……" 绿灯亮了,四周等候的人都往前走,二人也缓步跟上去。绿色的秒数走得很快,雨势瞬间强了起来。 到路中央,叶西侧眼看过去,赵系景才继续说道:"但是几年前死了。" 第46章 凛冬04 这可能是今年最后一次有机会陪妈妈到菜市场买菜,等学期一开始,起床穿衣就等同于扛枪披甲。 狭窄的路口很拥挤,横七竖八蜗行着人与车,鼻尖充盈杀生的腥臊味,立于当中,心情很难不急躁。于是叶西发着愣,听见妈妈火爆地冲她喊:"你傻站着干嘛?帮我拎一个啊!" 叶西方才回神,她仍在挂心昨天赵系景说的话。 "他有个妹妹,但是几年前死了。" "怎么死的他没具体说……不过,我知道是被人害死的。" "他妈妈有抑郁症,是因为接受不了女儿的死。" "这么多年好像都没走出来吧……他们家过得挺难。" 赵系景的语气像转述故事时过于代入自己的观众,说着说着便哀戚异常。 雨下到后来,可以用洒在伞面上的钢珠比拟,叶西手指发凉,微抖着双唇问:"那你知道……到底是几年前死的吗?" 气温骤然低得不像在夏天,赵系景吸吸鼻子,挠着后脑答:"呃……我不太确定……" "好像……死三年多了吧。" 叶西的心脏一起一宕,就像昨天听到回答时一样。在妈妈疑惑且诘责的视线中,她弯腰拎过一袋很沉的鱼,想了想,带着忐忑说:"妈,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林俐左手拎的东西比右手少,因而肩膀也不平衡地歪斜着。道旁的蔬菜摊一头摞着山一般高的西红柿,另一头空空如也,它也仿佛要向一边倾倒。叶西的心情亦然,被根纤绳拽着,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崩塌。 但是快了。 "我想问,你知道……被叶南害死的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吗?"嘴巴有点干,尾音没发全,还黏在嘴唇上。 前方步子迈得稳健的身影瞬间中止,一开始只是双脚发颤,进而过渡到腿,最后全身栗如筛糠。林俐回头,像撞鬼一样无法眨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西拔起被粘在地面的腿,跟上去,佯装自己只是好奇:"突然想到,就问一问。" 林俐身侧被莽撞的三轮车剐了一下,但她却好像无事发生,语无伦次地回:"不知道!那时候都用化名,我哪知道!" 前字与后字语音的迭重暴露了她的心虚,叶西追问:"真的不知道吗?你不是与受害者家属接触过几回吗?怎么可能不知道?" 片刻无言,林俐突然将双手中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转身用冷眼狠狠剜她:"你要关心这个干嘛?问了能把人救回来还是怎么的?以前出事的时候你怎么不问?哦,现在想起来了!这么多年都是我一个人扛着,不需要你突然假惺惺!" 四周的人都看过来,像旁边有一群刺猬拥上来。 叶西定定地站着,不敢委屈,只能忏悔。 "嗯我不问了。"她捏紧拳头。 林俐仍在原地僵直,视线在叶西身上穿了一个又一个孔,才稍稍放心地拎起袋子回身。 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走到人流渐渐稀疏,叶西凝视妈妈羸瘦的背影,轻声说道:"妈,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 背影一顿,几秒后继续向前:"没事,都过去了。" 又放软语调说:"走快点,我得赶紧回去念经,再晚会错过最好时机。" 林俐每天早晨上班前都会空出半个小时念经,但并非佛经,叶西看过,那些经书的名字都很怪,翻得最烂的一本名叫"超度经"。隐约听妈妈讲过它的作用,只要把被超度的对象姓名写在符纸上面,对着符纸虔诚诵读半小时的经文,便能给亡灵引路往生。 那会儿叶西也只是一听,未当回事,还会腹诽邪/教害人。 但今日一听,她隐约间生出了一个主意…… 紧赶慢赶,二人成功在所谓的"最好时机"前到家,林俐鞋没脱全就冲进了杂物间,咔嚓落锁,于外界隔绝。 那扇掉漆的木门以往仅仅是神秘,如今对叶西来说,多了一份诱惑。 时间分秒过去,叶西又回想起赵系景说过的话。 "听说阿寻以前的性格还要开朗很多的,妹妹出事后,整个人都变了。" "有时候我跟他一道放学,遇见有那种看起来是兄妹模样的路人,他都会呆愣好久。" 半小时只走了一半,木门封闭的不再是妈妈,而是她。 "叶西,你也多关心关心他吧……" "他真挺喜欢你的。" 当这句话在耳边响起,叶西心里的某样东西破碎了,无声,然而很烫,烫得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到大房间里翻找杂物间的钥匙。 只差一个答案——一个推翻猜忌的答案,假如答案得以应验,她会主动走向他。 一定会。 半小时后,林俐出来、锁门、拎着包上班,一切如常。叶西躲在房间里侧耳窥伺,在并不隔音的墙透入楼道中的脚步声后夺门而出。 杂物间的门锁年迈,钥匙插进去卡了很久,她哆嗦着手指费尽全力才打开。 门开了,里面的场景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以为会像电影里所拍的那样暗黑诡异,但也只有一尊不知名的迷你神龛和一个供台而已。 叶西拖动双脚,往供台走去,上面果然有很多草黄色符纸。 她突然腿软,深呼口气,半晌后抬手落在纸上,缓慢曲指抓起其中一张,艰难移到自己面前。 这是她要的答案,此刻正被她握在手里。她闭眼,而后睁开,看见上面写的是"陈觅"。 陈寻,陈觅,寻觅。 "你叫啥?" "陈见寻。'看见'的'见','寻觅'的'寻'。" 叶西呼吸骤停,绝望在胸口炸裂,无声无息,在整间房弥散开来,进而钻进她每个毛孔。 答案没有推翻猜忌,而是带来凛冬…… 她的世界崩塌了。 *** 雨很大,夜色十分暗浊,每幢楼房开着灯的窗户都像一团团长着毛的昏黄的雾。 叶西停在单元门前,抬高伞沿往上看,心里还没有什么实感。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赵系景要了地址来这里,只是等醒悟过来,灵魂已经跟着躯壳定在此处。 也许是因为冲动,也许是罪恶在作祟,也许是她的答案还不完整,想亲口找他确认。 每幢楼都被黑夜碾压侵吞,外墙上的爬山虎淋着雨,如同恶鬼沉默悲泣。眼前这一幢是有声的,正张着嘴,对她招引:"叶西,来。" 额沿发丝的水刺入眼里,叶西没擦,捏紧拳头向楼里走去。 小区是为学校盖的,户主都将房子租给了孩子来一中上学的家庭,是以在假期这里会空下三分之二,大部分要到真正开学才会搬过来。而陈家为什么不搬……她现在才明白个中缘由。 感应灯坏了,整个楼道如同探不到尽头的黑洞,叶西不知道花了多久才爬到四楼。令她稍稍安慰的是,门是关着的,在来的路上她无数次忧惧的画面没有出现。可终究得面对门里的场景,她笑自己荒谬。 抬手,反掌蜷曲往门板靠近,又突然顿住,她听见里面有争吵声。 "你不许把它们扔了!你还给我!" "小觅不会愿意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的!她肯定也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我不管……你还给我!" 女声凄怆,男声隐伤,左右开弓,扎进叶西的耳膜。她脚步往后一退,忽然没有勇气再敲门,没有勇气对他们说对不起。墙外的疾风骤雨一瞬间令她觉得很安全,转身抬脚准备下楼,她宁愿躲进雨里。 下了两级台阶,身后的门陡然被打开,叶西怔住回头,恰好与陈寻的视线对撞。 不需要任何言语,她的突然出现与畏缩让他一下子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时间凝滞了几秒,她迅疾往下奔跑,他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叶西!"匆促的脚步交迭在一起,又很快被她拉开了节奏差。 冲出楼道,叶西来不及打伞,一头扎进雨中。陈寻跑得很快,紧跟过来拉住她的胳膊。他想抱她,被她躲开。 "叶西,你听我说……"陈寻被雨浇得眉头皱紧,浑身颤抖,"不对,你什么都不用听,你只要信我喜欢你。" 叶西垂下头不敢看他,宁愿他多说些什么,而不是用喜欢她来令她负更深的罪。 "西西,马上要开学了,我们能天天见面。"他卑微着语气,试图转移话题。 她深吸口气抬眼:"不了,以后别见了。" 暴雨像在搅动着天地,陈寻有一刻微诧,眼里开始泛起怒意:"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怪我?好,我告诉你,我当初确实是刻意接近你!但我什么都没想,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一直都知道!如果你是在意这个,我跟你道歉!" "我没有怪你……"叶西打断他,脱力地叹息,"陈寻,你成熟点……" "我们不可能有结果的。" 她被冻住了,冻得言语都发冷:"我弟弟害死了你妹妹,你过不了你这关,我也同样过不了我这关。" 陈寻默然了,抓着她手腕的手也垂了下去,再开口时居然带着哽咽:"那我要是说,我过得了呢?" 叶西的胳膊空了,心也一道空白,故意讽刺地笑:"过得了什么?跟杀人犯的姐姐在一起?" "跟她谈恋爱?"她面无表情地迎向他水雾后面的双眼,"陈寻,你妹妹会在天上看到的……" "她会恨我,"雨混着悲伤铺天盖地,他哭得更厉害,而她也更冷漠,"也会恨你。" 叶西的话像匕首割断陈寻所有的念想,然而他不甘心,沉默良久后又奋力挣扎:"那我问你,你喜欢过我吗?有没有哪怕一瞬间,喜欢过我?" "没有。"分秒不等,她断然回答。 一瞬间,他的目光像烛火熄灭般黯淡下去。 到底还是心痛,叶西快步后退,拼命摇头,一句"我不能"终究被拽回口中。 我不能喜欢你。给过你暗流涌动,给过你怦然欢喜,给过你牵肠苦痛,如今都终结…… 留下罪孽我带走。 第47章 业障01 高三就是旭日慢慢将黑暗从自己身上蜕掉的过程,对多数学生而言,因为阴晴大致露出轮廓,胜负已见分晓,所以教室正前方的"青春无悔"似乎并不能起到什么鼓励作用。 于是,开学的第一个晚自习,教室里漫溢浮躁的氛围。 有人在聊天时提到了高三八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前排座位,叶西手里的笔顿了顿,片刻后又移到了下一行。 时间过得尤其慢,韩素忽然凑过来推推她:"陪我去趟小卖部?我骑车。" 叶西抬眼看看腕表,还有十五分钟上课,遂淡淡点头:"嗯,可以。" 入秋了,夜里多少有些冷,头顶天空像见不着底的阴沟。月亮一面隐在暗云里,是黑的;一面露出来,泛惨白……看久了,变成阴沟里浮出来的鬼脸。 一路上韩素都很兴奋,成绩在她心里始终带不起多大的焦虑:"还有一年!不对,一年不到,就解放了!" 小电驴被她的动作带得一摇一摆,叶西有些无奈,话说得很直白:"你确定你能解放?" 韩素耸肩,校服外套整个往下滑了滑:"我无所谓啊……能考到本科就行了,再不济就等以后专升本呗。" 语气渐渐泛起酸意:"倒是你吧,你的压力大得很,老吴肯定指着你考个市第一吧?" 车子陡然加速,轧过一条石杠时顿了一下,韩素扭头:"你要是考不上,比我难做很多。" 叶西抿嘴默然,不打算作答。韩素说得也对,谁都可以轻松惫懒、掉以轻心,唯独她不行。严格意义上来讲,她离市第一的水平差的还是蛮远,学了这么多年,越发彻悟"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 而且到了高三,将有很多厚积薄发的人后赶上来,在榜单前段发现一些以前从未见过的名字,会是常有的事。叶西看得很通透,不敢轻易松懈。 有时想想,虽然韩素经常说出一些诛心的话,但不失为一个上乘的诤友,多听实话总比只听阿谀更有益处。 这个时段小卖部里的学生挺多,都是为接下来的奋战来囤积卡路里的。韩素兴致满满地冲了进去,叶西停在门口不知道要买什么。 门口很昏暗,只有一盏黄浊的吊灯;门内的白炽灯功率极大,超市里亮如白昼。人影交迭、人声纷杂间,叶西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熟悉感是戴着老花镜看画面一样的晕眩模糊,并且令她心慌。 她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韩素在里面隔空呼唤她。 "西西!你有想吃的吗?" 叶西呼吸一滞,手指搅着校服袖口。"没有"二字干涸在喉口,她发不出来……那声呼唤递过来的不仅仅是纠结,还有饮料货架前陈寻回视的目光——很空洞、虚无,没有任何情绪。 几秒静谧,韩素忽然小步跑了出来,凑近拽她的袖子:"来来来!看看吃什么,我请你!" 叶西的后脚跟紧紧捺在地面,手臂后缩以示抗拒:"我真没什么想吃的。" 但韩素手劲太大,稍稍一带就将她往前拉了好几步:"就当进来帮我拿,店里又没篮子,我一个人哪里抱得了许多啊。" "……你到底要买多少?"叶西始终垂着头。 "丽丽她们都要我带啊!好几包方便面呢!" 艰难地往里走,叶西隐约中与那道目光擦了个肩,生硬地僵在货架前,任由韩素往怀里塞零食。胳膊负重愈来愈大时,听见不远处赵系景切切察察道:"你选好了吗?选好了就走吧!" 接着是一道没什么力气的回音:"等一下吧,我不太确定。" 叶西听着,心脏又是一抽。 韩素起码拿了十包幸运干吃面,外加几十袋亲嘴烧。她素来钱多任性,在请客这方面从不吝啬,仿佛把所有学习上的精力都用来发展人脉。 二人一道捧着零食向收银台走去,老板方才懒洋洋问了句"刷饭卡还是付现",韩素就从兜里摸出一张百元大钞。 叶西发着呆,扫到台前的糖果架上有荷氏薄荷糖,这东西她挺喜欢吃,而且每拆一颗都能在糖纸上看见不一样的正能量鸡汤,尽管它们顶不了太大作用,但多少能给心里一些抚慰。于是她抬头问老板:"荷氏这个,有没有西柚口味的?" 老板耷着眼皮,抬都不抬:"没有。" 叶西沉默,韩素看过来:"那还买吗?" 她摇头:"不了。" "薄荷味的也挺好吃啊。" "……太辣了。" 结完账往外走,预备铃正好敲了三下。叶西坐到小电驴后座,韩素拧着车把掉头。 月光十分幽昏,如同蒙着黑罩布的灯光,铺在面前的五级台阶上,叶西跟着车子转头前的一瞬间,瞥见门口刚出来的人。还是很瘦很单薄,不管身旁有没有人影依傍,都非常孤独。 预备铃响尽最后一声,那人点燃手里的打火机。火苗骤灭,叶西的思绪也转瞬成空。 晚自习的第一堂课过得很快,因为时间全留给学生自学,如果是被老师占用了上课,则会相反。临近下课时老吴推门进来,背着手在教室踱步兜了几圈,一会儿嫌弃后排地上不够干净,一会儿蹿到柜式空调前掰掰扇叶,最后走上讲台,捏了根粉笔在黑板上敲敲写写。 众人闻声抬头,黑板上赫然一行"拥抱友好,拒绝暴力。" 不等任何反应,老吴拍完掌心的灰,撑向讲台边沿说道:"这个……之前啊,我就一直非常重视校园霸凌这个话题。我从业起步比较高,刚任教就来了一中,早些年一中的气氛没有现在好,有好好学的,也有成天到晚闹事儿的。最夸张的时候呢,我下班骑车出门,都能碰见一群扛着钢管大刀的混混……" 底下都笑,叶西盖上笔盖,笑不出来。 "笑什么?虽然现在是没有了,但是我发现霸凌现象还是存在,"老吴顿了顿,换条腿支撑重心,"实话交代,我经常逛一中的贴吧……" 一阵哗然,甚至有人直接掏出手机大喊:"老师你叫啥,关注一波!" 老吴无所谓地笑笑:"叫啥不重要,你们在里面说了什么才重要。霸凌其实分很多种,并非止于拳脚冲突……冷暴力也是霸凌,恶言恶语也是霸凌,造谣诽谤、小团体孤立更是霸凌。" 有人打断:"那我们班不存在的!" 老吴挑眉,眼神别有意味:"你确定吗?" 问得玄妙,一切都点到为止,仿佛暗语"日后可以走着瞧",引起热议之际,他又摆摆手道:"好了你们还是做题吧,多的先不讲,有什么想说的……可以打开贴吧,到我那条下面留言顶一顶。" 大家都了然,怔愣之后爆发出哄笑。 下课铃响,韩素从椅子后的缝隙挤出去上厕所,叶西直接面冲桌板小憩了起来。耳边持续喧闹,她的心绪也一直烦乱。整间教室像拥满飞绕的苍蝇,她理解不了他们的热闹狂欢,同样不懂自己究竟在挂碍什么。嗡嗡声中,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来还是韩素将她推醒的,叶西惺忪着双眼伸手到抽屉里摸索下堂课要用的数据,视线游离着落到桌面一角,猛然发现上面有两条荷氏西柚口味的糖。 她一愣,捉起糖果,转头看向韩素。 韩素眼尖,旋即瞠目喊道:"你买到了啊?" 叶西满心疑惑,皱眉收回目光。 她用手指摩挲着包装纸,摸不出来半点余温,尖锐的铃声响起,生生刺进她的胸膛…… 第48章 业障02 陈寻刚进教室门,上课铃就响了,路过赵系景座位时他歪着身子问:"去哪了?" 陈寻拧开可乐的同时对他晃了晃:"出去买这个。" 赵系景愕然:"刚才在小卖部问你喝不喝可乐,你还说不要。" "……我想喝无糖的,"他勾着脖子从抽屉里拿出数学数据,往桌上一拍,表情冷峻,"你管我。" 赵系景吃了一瘪,讪讪地缩头,想了想又贼兮兮地问:"哎!晚上放学,一道五黑?" 这时候教室基本静了下来,陈寻的答语很清晰沉着:"不要。" "从现在开始我要好好学习。" 即使似乎为时已晚,但这句话他说得异常铿锵坚定。 放学时,夜色更凉,夜空像一个巨大的漆黑灶台,月亮是台上昏阴阴的火,然而是没有温度的火。 陈寻独自背着包走到校门口,又停住,开始漫无目的地来回踱。今晚他一反常态,书包收拾得快,出教室也是领头的那一个,因此这时校园还没什么人,大多尚拥塞在教学楼的周围。 他点了根烟,蹲在路牙边,也不抽,但是手里多个东西会让他的心没那么空。人流渐渐淌到这里,有三两熟人热络地冲他挥手打招呼,都是女孩,一看到他就两眼发亮。 "阿寻,还不回家吗?" 他抿抿嘴,幅度极轻微地点点头。 陈寻一直很受异性欢迎,在这样简单的年纪,多数人的心动都始于外表,他的五官不偏不倚恰好与很多女孩的审美相投,说得矫情点,就是他身上有青春的模样。并不是没有人给他塞过情书,或在QQ上暗戳戳表白过心意,只是都未曾在他心里掀起任何波澜。 白校服被夜色浸成淡黑,他盯着手中的烟,直到它一整根都变成灰烬,再抬眼,终于看到形单影只的叶西走到校门口。 她本就白,因为表情沉静显得更白,步履踩得坚实,一直目视正前方。这样瘦小,一放进人群中立刻就会被吞没的人,竟然成了他的劫数。 陈寻将烟按灭,怅然在心里的深海无边无际地蔓延,甚至溢出来,与地上月霜融到一起。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一直等到她肯定会上的那辆公交车启动开走,才直起早就麻木的双腿,慢悠悠向校园外面挪。 到家,屋内幽暗寂静,徐婉雅正站在阳台上趁着阴晦的月光缝衣服。陈寻卸下包走过去,关切地问:"为什么不开灯啊?" 徐婉雅用余光睨他一眼,仅那一下,就让他看到更深的峦壑一般的眼尾纹。 "省点电,又不是看不清。" 片刻的沉默,她龇牙咬断线后问道:"怎么回来这么晚?" 陈寻伸手,拿过她手里的衣服,替她给线头打结:"有点事儿耽误了。" 徐婉雅忽然空荡荡的手有些无处安放,左右张望了几下后道:"饿吗?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我不饿。"陈寻缭好线,才发现衣服是陈觅的,喉咙瞬间失去了控制力,话语同呼吸一同上不去也下不来。 徐婉雅对他的情绪变化似乎有所察觉,忙不迭要抢衣服,被他一退躲了过去。 "儿子,"她忐忑为难地说,"妈妈看到它破了,有点难受……" 陈寻不说话,良久后抬起自己的校服袖子,悬着手臂缓缓一转。徐婉雅疑惑地朝上面定睛,才发现有一处开线了,当即翕动着双唇失语。 陈寻淡笑,拿过她手里颤颤攥着的针线,引线穿过针孔时说:"妈,这些话我平时也忍着,一直不好开口,因为我怕你听了难过。只是……日子总要过,我不反对你追忆离开的人,但也希望你能多多惜取眼前的人和事。" 针扎进衣服里,他略带笨拙地走着线,徐婉雅看不下去要来帮忙,被他避开:"没事,我来吧。" 顿了顿,他又平静地补充道:"你儿子长大了。" 原本平而淡的腔调,却像锥子一样刺进徐婉雅耳朵里,她被内疚逼出无尽的痛楚,进而抽噎了起来:"儿子……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陈寻耸耸肩,衣服的疮痂在他极不熟练的动作下也算是马马虎虎愈合了,"我们家,没有任何一个人需要说对不起。" "就算需要说,也是跟自己说,"他退出针,打了个结,抬头迎向徐婉雅闪烁的目光,"比如我啊,过去几年学得挺浑浑噩噩的,我就应该跟自己说声对不起。" 退到沙发上坐下,他听见卧房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了然是爸爸在偷听,笑了笑,继续说道:"妈,所以高三我会好好学的。" 徐婉雅背对月光站着,表情如芒在背一般悲苦:"好,你好好学,妈妈……也答应你好好生活。" 陈寻沉默地点头,他知道,尽管她答应得很干脆,但做起来并非那么容易。 抑郁症患者活得有多艰难,他一直清楚。 不可以说"一切都会好的",因为他们早就对世界失去了希望与热情; 不可以说"去吃些好吃的、看些有趣的电影",因为他们无法集中注意力,所有感官都几乎消失; 更不可以说"有事多和家人聊聊",因为他们除了憋在心里,根本没什么向外倾诉的欲望…… 他唯一能做到的,只有不指责、不抱怨地去陪伴。比如像现在这样,或许一针一线间,也能一点点缝补她满是疮痍的灵魂…… 洗完澡进房间,陈寻拿出题集前刻意刷了会手机,心里没有明确的目标到底要找什么,只是将它握在手上。 情感无所寄托,只能借外物寻求实感,至少他有这样的习惯。 手指顿在屏幕上,他点开叶西的消息栏,最后的聊天时间停在暑假尾声的那场电影过后…… 她问:"你觉得这电影好看吗?" 他玩味地答:"没你好看。" "……要开学了。" "嗯,以后我就能天天见你。" 陈寻盯着最后这句话,嘴角渐渐向上滑。 是没错的,他到底还是能天天看见她…… 这样也就够了。 *** 今年的秋凉来得仓促迅疾,一刻不怠地用萧瑟杀伐整座城的草木,清早起来,不添厚实外套就会冷得直哆嗦。 叶西今天自己坐公交上学,因而来不及吃早饭,到单元楼下便开始撒腿狂奔,生怕公交提前了那么几分钟,小城市的每班公交排量都少,这班错过了下班不知道要等多久。 路过小区超市,她不由向里瞥了一眼,也不晓得是不是她近日经过这里的时机都不凑巧,总之似乎有好几天没见过那个女孩了。 生命中总会遇上那么几个人,不消了解姓名与来处,但也能成为你无趣生活里的一点光。那女孩不在,她也禁不住会牵挂。 在早读课开始的十分钟前进了教室,同学正在聊开学摸底考的成绩,一个个簇拥在叶西的座位旁,一看见她来,就发出羡煞的嚎叫:"叶西你也太牛了,又是第一!" 投过来的目光无一不真心实意,带着钦佩,带着想要靠近她的期盼。 叶西心底是高兴的,只是没有让得意显山露水,走过去放下书包,平淡地说:"还好还好。" "这叫还好?" "理综合卷做得我头都大,你怎么做到只扣这点分的?" "你数学进步也好大,给点建议呗!" 一句句,都在捧她,将她奉为优秀的准绳,恨不能将她捧到云端上面去。 叶西很清醒,有捧必有杀,于是谦虚十足地答:"只是这一次罢了,最后还是得看高考。" 然而他们权当没听见,她的座位像有花粉似的,引来的蜜蜂都迟迟不肯走。 直到铃响,班主任悠哉缓步而来,蜜蜂才飞散,叶西也才终于得以坐下。这堂读英语,她探手进抽屉找模块九的教科书,突然碰到一个陌生的异物,顿住仔细一感受,还有温温的热度。 她疑惑地拿出来,是个塑料袋包好的糯米饭团。 韩素在一旁大惊小怪:"我去!这陈寻还挺细心的哈!" 叶西眉头一拧,不说话,将饭团丢回抽屉里…… 早读结束,除了从后门跑出去吃早饭的学生,留在教室的学生几乎倒下了三分之二。叶西翻开桌子上的题集,选中一道题思索了很久,始终静不下心。 那饭团像枚定/时/炸/弹,时刻牵引她的思绪。笔停下又走起来,走起来又再次停下……她终是坐不住,将笔一扔,抓出饭团站起来走了出去。 到二楼八班的这条路并不长,一道走廊、几十级台阶而已,但叶西走了很久。各种情绪的调味瓶在心里倾倒,彷徨、迟疑、不忍,反复交错糅杂。等来到八班教室的后门,她的心脏已经滋味混杂成一丬酱坊。 在门口停了片刻,有一个面孔陌生的男生推门出来,她旋即叫住对方,轻声询问:"同学你好,可以……帮我叫一下陈寻吗?" 那男生挺五大三粗,未等她话音全落就扭头朝里面吼:"陈寻!有人找!" 叶西:"……" 男生拂袖而去,留她一人惴惴地等在门口。饭团仍在掌心发热,姗姗的微熹晨光照到头顶,也是热的,唯她的双脚发凉。 门向后一退,又向前一合,出来的人影无声站到她面前。 有那么几秒,两人都不开口。 叶西深吸一口气,刚欲说话,被陈寻抢先。 "给你买的,你不吃吗?"他沉沉的语气乍听很镇定,实则在微颤,每一节发音都透着不安。 上下齿黏在一起,叶西艰难地分开它们答道:"以后,别再给我送东西了。" 说完,她将饭团塞到他手上,始终不抬头,落进眼中的是他局促包着饭团的细长手指。 "为什么?"沉默半晌,陈寻蓦然问道。 "没有为什么,"叶西冷言,"我上回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说什么了?"他故意装傻。 她莫名烦躁:"到此为止!一切都到此为止你懂吗?" 语罢她抬头,看到他眼里满是惊讶过后的无措,日光从他头顶斜漏下来,到了她脸上变成一根根针。 "陈寻……"略微放软了语气,叶西开口,被他截断。 "你吃过了吗?" 她愣住,他又追问:"你吃早餐了吗?" 充满试探、小心的问句,因为过于胆怯,连尾音都发得很模糊。 叶西捏着拳,捏碎所有将要冒出来的冲动,硬声回答:"没有,但是我不会吃你送的东西。" 说着,她又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那两条糖果,一并重重放到他摊开的手掌上。 日光裹着陈寻,竟然变得很温柔,似乎看清现在的他只要轻轻一碰,下一秒就会灰飞烟灭。他呆滞了许久,忽然轻笑,留下糖果将饭团放回她手上:"你吃吧。我记住了,以后不会送的。" "一切都是我单方面的心甘情愿,你不用感到苦恼。" 输,是感情先行者的宿命,他心甘情愿…… 也无怨无悔。 第49章 业障03 预报说下午到晚上会有雨,结果全放在上午下完了。中午一过,稀薄的太阳又从阴云里移出来,苍白的光无精打采,令人以为它在昏睡,又或者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机。 叶西路过小区超市门口,依然没见到那个女孩,倒是有只麻雀停在门口的石阶上,羽毛被灰扑扑的日光照得陈旧哀怨。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麻雀很快飞走,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林俐今天下班有些迟,叶西到家时她还在厨房里忙活,火急火燎弄出两个菜,还全是极其粗简的小炒。菜放到桌子上,热气不久就散,这才令叶西真切感受到季节的转换。 "快点吃,吃完了赶紧睡一觉。"林俐夹了一大口青菜送进嘴里,咀嚼着说道。 叶西点头,她又说:"你自己能起来吧?我一会出去有点事儿,叫不了你。定个闹钟,别睡过了。" 她说得随心,叶西也问得随意:"什么事啊?" 林俐表情一僵,握着筷子在饭里搅了搅,略带为难地答:"你爸说叶南最近经常不回家,一会儿……我去看看。" 说完她沉沉地长叹口气,一整间房里安静的空气都随这声垂老下去。 "他不回家……"叶西本想尖刻地回话,顿了顿又觉得自己太任性,于是软下语气道,"可能是在网吧打游戏吧?" "可能吧……"林俐心不在焉地盯着面前的菜,回完这句再不说话。 过于怔然的表情夺走她双眼中所有的神采,雾沌沌的,是视力减退的老人才会有的目光。 叶西越看越痛心,尽管总对她的一味软弱忍让恨得牙痒痒,但她给子女的爱也是相对赤忱的,只是爱错了方式,而生活的重压令她一下老得不成样子。 "什么时候能懂事啊……"饭吃到一半,林俐忽然轻声念道,刻意未带上主语。 叶西知道,她不仅是在说叶南,也在说自己…… 下午正式上课前,老吴弄了个形式简易的学委选举。前任学委上学期期末因为身体不好主动辞职,位置一直空缺到现在。 学委这职位乍看上去,形式大过内容,然而对班级学习风气的养成还是有一定的促成作用,到了高三就尤显出重要性,故而老吴忽然决定填补空缺,也是情有可原。 他随便念了几句开场白,连自己所青睐的人选都没提,大家都心知肚明谁是最合适的人选,一致开口道:"就叶西吧!" 声音之齐而响,像百官拥护权臣一样。连一向宠辱不惊的叶西听了都莫名激动。 老吴很满意,笑得两眼眯成缝,程序也不走了直接赏赐冠冕:"好,那就叶西。" 一整堂课,叶西都压抑着一种飘飘然的情绪。班干部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一个学生能力的褒奖,她从小到大都很珍惜能当选干部的机会。 高中上到现在未当成是因为当年老吴的选拔是依照军训表现的活跃度,而她在军训的过程中一直处于漠然、不积极的状态,自然就与其擦肩而过。本来还指望有换届,谁知当选的那一批人成绩大抵都不错,便让她在不服气中等到了现在。 正走着神,韩素偷摸摸递来一包咪咪虾条,叶西一愣:"干嘛?" "嘿嘿,"她笑嘻嘻,"学委以后多担待。" 叶西失笑:"你要我怎么担待?" "没想清楚呢……反正,我抱大佬大腿总没错哈!" 像叶西这种家庭生活黯淡的学生,要想体会幸福的滋味,除了从学习的苦里抠糖,似乎也没多余的好办法。而今天下午她抠出来的幸福糖渣尤为多,语文课上老师又朗读了她的作文,并给了极高的赞扬。 课间,很多同学在上厕所前后都跑来问她要卷子借阅,甚至一向作文写得最好的语文课代表都来怯怯地问:"叶西,我能把你作文中的一些好词好句摘下来吗?" 叶西收敛地笑:"好,你摘吧……其实写得一般。" 装还是要装一下的,她知道自己写得好。 卷子被递过来递过去,整个教室人声鼎沸,韩素忽然对着手机一声惊叫。 叶西:"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这周她们刚好换到朝阳的座位,惨淡的日光照进来,更衬得韩素惊忡的脸色煞白:"太可怕了……" 她停了停,咽咽口水道:"烟柳河打捞出一具女尸……还是裸/体的。" 周围的喧嚣只增不减,而阳光像在她俩身旁画了圈安静的结界。 叶西皱眉:"怎么可能?" T市太小,小到要介绍它的时候总要攀附省会的名声。也正因如此,它总是很安宁祥和,在叶西的印象里,若要将它比作小溪,这么多年来,可能只数叶南弑童一案算得上一阵大的水花。惊涛骇浪都发生在大江大河里,她知道会有,但总认为离自己很远。 韩素闪烁着目光,瑟瑟地摇头:"是真的!" 她拽住叶西的胳膊,将手机移到她面前:"你看,说是上午打雷下雨过后浮上来的,中午河道旁的清洁工发现了报的警。捞上来好像都巨/人/观了!卧槽太吓人了吧?我家就在旁边啊,我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 叶西被动地看向屏幕,没细看全文,仅看见"天怒人怨"四个字在日光的聚焦下……分外扎眼。 韩素手心的冰过渡进自己的心脾,她的不安感也在无声无息中渐渐放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是否要多一篇属于自己的都市传说;还是要在接下来的数日里登上全国新闻的头条,之后再回归被人遗忘的状态……叶西不知道。 又或者是有别的不具名的猜疑与担忧……她收回视线落于桌面,阳光在上面掉下死去的浮尘。 英语课,消息灵通的Terry也花十分钟谈起了此事,引起了全班的轰动。 "据说是个女孩,才二十岁左右……"Terry一脸苦大仇深,皱得粉底都卡纹,"还没找到凶手是谁。但是新闻说,女孩被强/奸了。" 语罢,众人又是音调高低交杂地惊叫。 叶西在笔记本上整理非谓语动词的用法,暂停抬头,对上Terry无心瞥来的视线,片刻后又低下了头。 "女孩们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哈,"Terry继续向前走,高跟鞋有节奏地踩着地板,走到哪,话语幽幽地跟到哪,"尤其是这段时间,平时单独回家的最好都找个伴。对了,别穿太露的衣服……" 她的声音缓缓飘到教室后方,韩素没好气地嘀咕一声:"跟穿得露不露有个屁关系。" "魔鬼就是魔鬼,"她上牙打着下牙,狠狠扯开手里的笔芯包装纸。 "魔鬼真要逮上你作恶,谁也逃不了。" 叶西脑子里的弦霎时绷断,扭头看向正颔首沉浸在思想世界里的韩素。视线从她的头顶越出去,看见走廊上停着一只麻雀,阳光在它身上浮动,成了虚无缥缈的烟。 阴冷在空气里持续蔓延,连Terry口里的单词都机械刻板化。 叶西发着呆,笔走到后来,全然变成无意识的乱写乱画。后排突然有椅子訇然倒地的巨响,她从茫然中回神,发现笔尖正停在一个刚写完的单词上—— Devil。 那是她写的吗?油墨尚未干,狰狞、恶寒且森然。 又是一阵失神,叶西再次被唤醒是因为口袋里的手机催命般的震动。 麻木地拿出手机,像是对一切有所预料似的,她先闭了几秒眼睛才往屏幕上看。一瞬间,她的大脑成了冬日里停雪后的世界……没有任何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白。 "叶南又杀人了……" "全完了全完了……叶西啊,我们怎么办啊?!" 两条信息,间隔两秒…… 都来自妈妈。 第50章 业障04 夏意敝旧,秋凉狠恶。当叶西独行至小区门口,余晖像黄雾一样盖在灰蒙蒙的天际,而从黄雾中四射出来的光青一道、紫一道,离奇吊诡,如同末日时宇宙即将爆炸的前兆。 她跑了一路,现在突然停下来,一身的汗全结成碎渣刺进皮肤里。 她一放学就冲出教室了,韩素还在后面喊:"西西你去哪?不是说好了一道去吃面吗?" 叶西撞开挡在前路的所有人,来不及回答落在身后的问题,但任它们在心里回荡了好久。她也想好好地、没有心事地坐下来,专心享受一碗热腾腾的面。哪怕没有浇头,哪怕调料都没加,就算是面坨了也无所谓…… 可她有资格吗?没有。 生活没有前路的人,连填饱肚子的权利都没有。 小区超市门口围堵着很多人,男女老少,议论纷纷。叶西不敢靠近,隔着相当的距离把自己凿穿在水泥地上。然而流言长了手,可以顺着昏黄的日光藤蔓爬过来。 "怎么会出这种事呢?我就说最近咋都没看见过了,老柯你也不晓得跑她家里去问问情况。" 老柯是超市的老板,闻言极其痛心地回:"哪个讲我没去过的?她爸那鬼样子你们又不是没见过,门都不给开。" 叶西听着,喘气与心跳逐渐放大到充盈整个世界。 "太可怜了这姑娘,漂漂亮亮清清爽爽的,每回我来买东西态度都贼好,都会喊人,嘴可甜了。" "我还问过她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呢,怎么不去念书……她讲,书念不念无所谓,得让奶奶过上好生活。" 一根石墩猛地砸向她心头,往下压、一直往下压。 "诶?说起来她奶奶呢?" "别问了哎哟……这事儿搁谁身上好受啊?听讲中午认完尸,直接给拉到重症监护室了。" "唉我听得心都一抖一抖的,她家条件也不好,有没有人想跟我一道捐点钱啊?" "你可拉倒,这事儿别管了,别人的事情少插手。" 石墩像突然失去了牵缚,蓦然掉下来,将她的心碾得稀碎。 夏晨、露水、笑声,叶西不了解那个女孩的名姓,有关她的一切都以这样的方式镌在记忆里。 她跟自己一样坚毅,甚至还多一份难得的开朗; 她连扫地都惯常带着笑容,即使那根大扫把有她一样高; 她找钱的时候会迭好合着小票一起摊掌奉上,尽管下面是满手心的冻疮…… 她曾经有过并深信自己给的真诚祝福,依然有奶奶在等她回家,然而……她已经被自己的弟弟变成了第二个陈觅。 今天过去,明日仍有太阳,只是她看不见了,只是檐前铁马……将永不再叮当。 努力的人就一定会让生活变好吗?不一定。逃得过贫穷,逃不过生死;逃得过生死,逃不过业障。 屋里很暗,叶西推门进去时,除了窗子漏入的晚霞,没有其他的光线来源。厕所里接水的盆应当是满了,否则在这么静悄悄的情况下,不可能听不见水滴触底的声响。 她轻轻关门,又不动声色地迈步走进卧房。幽暗中,林俐像被抽空一样瘫坐在地板上。死寂在一整间屋子里膨胀。 "妈……"叶西以为自己足够镇定,然而开口的声调喑哑到她十分陌生。 "叶南呢?" 话音落,地上的"软泥"微微颤了一下,开始只是不停呜咽,后来突然回光返照一般大声回答:"抓了!被抓了!" 叶西抬起僵麻的双脚,缓慢蹲到她身前,一度不敢确认那张脸上的两个深窟窿就是她的眼睛。 "那就等结果吧……"叶西替她拨了拨脸颊的乱发,向越来越深的黑暗借来几分镇定,音调冷且平,"在这之前,你什么都不要想。" "我怎么可能……"林俐声音极小地叹着,转瞬发狂变成嘶吼,"我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想!" 叶西冷不防被声波震到一个后退踉跄。 "我怎么养出这么个东西啊!"林俐猛地站起来,用凄绝的尖叫与哭声扯破屋里的宁静,"我也不是没有教过他的!" 她伛偻着,拍着大腿,将死一样地崩溃:"我教过他做人要善良,告诉他做什么事都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还要他学会去爱别人……这些我都教了!是我的错吗?啊?一切都怪我不该找叶爱军,不该找一个家暴犯?还是怪我根本就不该生你们?" "我给他吃最好的、喝最好的,他要什么我都满足他,只要他不出去犯事。他不愿意跟我交流,我就给他留空间,这不就是你们小孩口中的尊重吗?我真的尽全力了啊,叶西……"声音一直跟着她拍大腿的动作抖动,又忽然随她的下跪降落到地上,林俐死命抓着叶西的手,"妈妈把所有的所有都给你们了……只盼着你们好……为什么?" "为什么啊为什么?" 一下又一下的诘问,到最后完全发不出声。叶西被她生拉硬拽的手,每一寸都有皮从骨头上剥离的辛辣剧痛。 "妈,"她没有语气地打断愈来愈失控的啼哭,"不要总是问'为什么',你该想想'怎么做'了。" 林俐瞬间安静下来,抬起泛着猩红的两只窟窿对上叶西紧绷的下巴:"都这样了,我还能怎么做?" 下巴起伏几下,叶西深吸一口气。面前的黢黑凝视她,她也面无表情地迎视过去。 黢黑也问她——该怎么做? 超市女孩的脸呈半透明片段一闪而过,叶西抽出快碎裂的双手,无言良久后开口…… "叶南……必须得死。" 无可商榷,永不原谅。 *** 陈寻是傍晚在校门外的路边摊上买煎饼时听说了这个案子的。 有人说"凶手已经逮到了",也有人说"凶手早就逃跑了",讨论的有几张嘴,案子的走向就有几种。 他握着煎饼往回走时,还恍惚想到早上同老李的对话。 这学期也匆匆过去了几天,他所谓的"好好学习"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老李亦发现他这个学期态度的转变感人到天地同泣的地步,刻意在早读课后找他到走廊畅谈。 "想好考什么学校了吗?"老李用厚掌握住茶杯取暖,人到中年总是异常畏寒。 陈寻得了小感冒,答语中泛着浅浅的鼻音:"其实还没有。" "男孩学理工科挺好的,"老李愉悦地笑,倾囊相授自己老道的经验,"像你有理科天分,更适合学。可以考虑一些理工类院校,多找点数据了解了解,有了方向能更有动力。" 陈寻没什么情绪地答:"谢谢老师,但是……我想学法。" "啊?"老李瞅过来,满眼惊讶,结舌几秒后又冷静下来,"哦……学法也好呀!男孩当律师也是个好出路!" 陈寻的目光始终凝在一个虚无的定点,轻轻吸吸鼻子回:"不是为了出路。" "嗯?"老李听力一般,歪斜身子凑过来。 "不是为了出路,"陈寻抬头,对上他疑惑的视线,"是想改变些什么。" 老李听了,当即下巴一歪,眼中多少带了些看笑的玩味:"你们这些小年轻啊……" 话说到一半,又不继续了,仿佛怕打击他的自尊心,或者是觉得说什么也没用。 清早的空气像现在一样,冷得没有人情味。老李一直站着不说话,渐渐在陈寻面前站成一副现实的投影、一面世道的炎凉。 一条街的灯火齐亮,照穿夜幕的瞬间,他忽然想见叶西,跟她说说话,告诉她自己真的已经端正态度、努力学习。就算退一万步,说不了话,他能看她一眼也好。 这样想着,陈寻拎着煎饼停在了校门口。他知道叶西这几天都是出去吃的晚饭,她所有的动向他都了然于胸。 等了很久,等到门口返校的学生渐渐多起来,他才在来回穿梭的人影中发现她渺小的身躯。 冲动霎时夺走陈寻所有的理智,他慌乱地冲过去,一把拽住叶西的胳膊。刚欲张口,她抬起脸露出森寒的表情,他失去了全部的语言能力。 叶西使劲向后缩手臂,在徒然之后紧咬着牙关恨恨地道:"你能滚远点吗?" 陈寻皱眉,渐渐也有些愤怒:"你他妈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想看见你。" "叶西……我就只是……想跟你说说话。"他和她约定的梦想,除了她没有人能理解,除了她没有谁可以给他共鸣。 叶西撇开头:"就你这样的人,跟我有什么好说的?" 陈寻的手指忽然脱了一半的力,嘴唇止不住发颤:"怎样的人?" 骚动引来了不少目光,叶西沉默下去,低着头不回答。 "你说话啊!"怒火让陈寻崩溃,甚至急到眼角泛红,"我是怎样的人?" 起了夜风,吹走残留的不清醒,叶西奋力拽回胳膊,仰头直直地迎视他:"陈寻你想下地狱是吗?想拖着我一起下地狱是吗?我告诉你,没可能……" "因为我早就在地狱当中了。" 她漠然丢下这句,未等他有任何反应,不回头地跑向他身后的黑暗中。 孤寒的天际,有人拿着手机外放草东的歌。陈寻空落着心久站,直到天光尽失,凉月影绰。 只梦到这里,失望的人,这次没能红了眼眶。 我们让大海淹没了嘴,享受着心酸。 纷乱的光线里,我闭上眼去看…… 还想和你谈论宇宙和天空,或是沙滩里的碎石和人生…… 你会不会还是坦率地笑着,我的荒唐? 无处混乱…… 又无处是你我。 第51章 业障05 城市太小,则消息的传播方式呈闭锁环状。风暴放到海面上或许只能引起一阵惊涛,轮到小河小溪,整个水面都会翻涌起来。 晚自习下课,陈寻走到静安小区门口,所有在迎接孩子的父母都在聊这件事。月夜下的鼎沸人声,令他错觉自己还留在夏天。 像一直在河岸上徘徊、不去涉足探水一样,他还没有深入地去了解整个案子,只是现在大家的反应如此过激,让他也莫名恐慌。 在门口停了一会儿,陈寻点了根烟,顺便掏出手机准备查新闻。刚在搜索栏里输入关键词,他的手就顿住,因为听见有人在说:"听讲凶手是个未成年!简直是个畜生!" 陈寻一愣,垂眼看看已经打出来的字,几秒犹豫后快速将它们删干净。 这场景有些许熟悉…… 当年是同楼的其他户主最先发现陈觅的尸体并且报警,说来挺讽刺,在警察还没到现场勘察时,陈寻隐约有不安的预感,但居然选择了自我劝慰:"想多了吧,怎么可能?" 陈冰穿鞋,打算出门看看热闹,回头对他说:"小觅还没回来,你赶紧去找她。" 陈寻便跟到玄关处:"好,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父子二人就是在开门的一瞬间,迎面碰上狂奔而来通知陈觅死讯的邻居。 "老陈老陈!你快!快赶紧下楼!你女儿……" 邻居说到一半停了,双目瞪到眼珠都仿佛要脱下来,陈冰在一瞬间感知到事情的不对头,旋即踉跄着往下冲,一度踩空了数级台阶,险些直接滚下去。后来再提起当天的情形,他都会讥嘲自己的举动毫无意义:"我急什么呢?就好像我来得及救回她一样……" 陈觅的死状很惨,脸朝下将水泥地砸出一个浅浅的坑,边缘都是尚未凝固的血。冬日萧瑟,陈寻撞开围观的人群后还要拨开歪七扭八的枯木朽枝,才能看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妹妹。她后脑勺那根红绳捆的辫子是出门前他给扎的,技艺一般,还被她嫌弃了好一会儿。 陈寻很崩溃,尤其在看到她细瘦的小臂与大臂相互扭折成诡异的角度时,双膝向地上一撞,当即大脑一片空白。陈冰冲过来要抱她,被及时赶到的警察拉了出去。 长这么大,陈寻头一次听见爸爸哭成那样,几乎是完全没有理智的嚎啕,以头抢地,双手时而扇自己耳光,时而放到头上紧紧扯着头皮,不成音调的嘶吼抨击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法医将陈觅的尸体翻转过来,陈寻失魂落魄地望了一眼,她的五官都揉到一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也不是眼睛,甚至整个额面都碎了,红的是血,白的是骨头。 他也不懂怎么半小时前还在跟自己打打闹闹的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成了这副模样。 法医搬开尸体后回到原处,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路过陈寻面前,他抬头看了一眼——是绑着兔子挂件的钥匙和他给的十元纸币。 后来警察在周边走访,调查到陈觅去过的小卖部,老板说:"她要的方便面今天正好没货了,我问她要不要买别的,她说算了,说她哥就喜欢吃那一种。" 人生似乎就是这样,没剧本也没导演,但一分一秒都自有命数安排。 之后案件告破,叶南被逮捕,一切来得很快很顺利。陈寻听见邻居议论此案,用的也是那句"未成年啊,真是个畜生"。 现实与记忆的完全重迭令他一阵反胃,恶心到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站起来。 到家,陈寻觉得屋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爸妈一个站在阳台上,一个坐在餐桌旁,都不说话,表情阴寒得可怖。 电视开着,音量很小,叽叽咕咕的,像有人隔着墙低声细语一般模糊不清。 他愣了片刻,问道:"怎么了你们?" 回答他的是爸爸凉透的叹息。 再看妈妈,她对过来的视线失神空洞,欲言又止间流下两行泪,而后立刻别开了脑袋。 陈寻握拳,忐忑地往电视机前走,画面上正是地方台晚间新闻的回放。 "说回今天中午轰动全程的烟柳河抛尸案,警方在案发之后立刻成立了项目小组,仅仅花了四小时就成功将嫌犯逮捕。嫌犯叶某,男,十五岁,本地人,有行凶谋杀的前科。被捕后叶某对杀人抛尸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但拒不承认强/奸事实,声称被害者是自愿与他发生关系的。且经警方初步了解,叶某似乎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本台将持续密切关注案情进展,并给大家带来第一时间的报导。" 一阵沉默,屋里只有节目转场过渡的音乐,陈寻僵在原地。刚才的新闻用时一分钟,嫌犯的照片只放映了几秒不到,却已经深深留在他的脑子里。 像是把曾经看过很多遍的犯罪题材电影又看了一遍,把恶魔反派定格的画面又从记忆里扒出来……陈寻一眼便看出来,叶某即叶南——这个在过去的三年里活成他梦魇的魔鬼。 播报员再没提起此事,画风渐渐变成幽默诙谐的趣闻段子,陈寻听见爸爸的脚步声靠近,随后屏幕瞬间变黑,正中央的光点一闪即灭。 他扭头,阳台上,冰凉的月光泼了进来,一大片的绝望融在里面,一寸寸往自己的脚边淌。 "那孩子……"烟味仍未散尽,陈冰叹着气说,"太可怜。" 徐婉雅将哭肿的双眼努力撑大,望过来问:"她多大?" 声音很小很轻,气若游丝,仿佛畏惧现实的痛击。 陈冰用手掌揉着额头:"好像才二十……" 徐婉雅紧凑地抽泣几声,而后哭得更狠。 说不出话,陈寻向后退,行尸走肉似的落进沙发里。陈冰坐到另一侧,沉声说道:"我很难受……虽然我不认识那孩子,可我心里的痛……跟当年是一样的。" "为人父母,最怕听见的就是这类新闻,"他停住,续接烟头火苗摩擦空气的轻响,"二十岁啊……一个女孩最美好的年华,像花一样啊。本来可以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 "全没了……现在全没了。" "你说她的父母会多难过呢?"说着,陈冰望向沉默中的陈寻。 "会不会也要面临网上铺天盖地的指责?" 烟燃了一半,陈冰垂下眼,渐渐变成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二十年的养育光阴……要怎么从头来过?" 语罢,徐婉雅掩面放声大哭。 时间仿佛凝结在这里,陈寻止不住地颤抖,心里有种看不见形状的东西正在迅速崩坏。 他猝然站起来,步子迈得飞快,开门冲到屋外。体内的怒火一直往外烧,唯有无垠的黑暗能够浇灭些许。 靠在门板上,陈寻掏出手机,踌躇很久,拨通了叶西的电话。 渐渐强劲起来的风,把里屋妈妈越来越凄怆的哭声吹到他耳边。那头接得很快,叶西的声音听起来很无力,也很冷漠。 "你别再给我打电话了。"她开口就是这句话。 陈寻提着胸口,深吸一口气,咬牙回:"你放心,这次之后我不会再打。" 对面沉静下去,他捏着手机问:"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弟又杀人了,你打算怎么办?"陈寻在冲动中越走越远,问出来的话毫无逻辑可言。 叶西的回话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没有什么办法,但他已经被抓了,会受到惩罚的。" 顿了顿,又说:"他已经十五了。" 陈寻怔愣,随后冷哼:"狗屁惩罚!" "那不然呢?"叶西的声线终于开始有起伏,"你想让我杀了他吗?" 双眼越来越酸胀,陈寻沿着门板下滑,握起拳头抵在牙关上:"叶西……" 他有些恍惚,开始无意识地絮叨:"为什么你要是他的姐姐?" "为什么?" 为什么电话里她的声音既像温水漫过,又像冰冷的钢线钻出来勒碎他的心房…… 叶西默然片刻,低声回答:"我早说过了,我该死。" "我早就在地狱当中了。" "所以……"她长长地抽了一口气,"我们以后别再联系了,就当没认识过吧。" 陈寻呆滞了半晌,笑出声:"你觉得可能吗?" 话筒安静着,忽然爆发叶西失控的大喊:"你能别再逼我了吗?!" "我欠你一个对不起,今天我郑重地说给你听,"她停了几秒,稳住音调,用极尽诚恳的语调说了一个"对不起",未等回话又说,"如果你来靠近我,就是为了这三个字,那么今后你也没有任何理由来找我。" 陈寻牙齿打着战,手也一道颤抖,刚想开口,再次被她抢先:"如果你要说什么所谓喜欢,醒醒吧……陈寻,你是你爸妈唯一的希望了。站在他们的角度想一想,唯一的血脉跟仇人的姐姐在一起,他们不会崩溃吗?" 一字一句,掘进陈寻内心仅剩的安宁。他原本澎湃在嗓子眼的所有话,都变成无声坠回心底的深渊。 "你跟我在一块儿,没路走,"把话都说开后,叶西似乎分外理智冷静,"你过好你的人生,以后的路会很顺畅的。" "我祝福你,"她冷声,"陈寻,再见。" 说完,她立刻掐断了电话。陈寻僵木茫然地撑着胳膊站起来,凝视漆黑的楼道,几秒后奋力振臂,将手机扔了下去。回音送回机壳摔得四分五裂的声响,他居然觉得好受很多。 万籁俱寂,夜无尽头。 这时,陈寻才知道心里那崩坏的东西是什么—— 是信仰,是希望。 人们为善的道路只有一条,作恶的道路却可以有许多条。 善到底要如何胜过恶?这个问题就像陈寻要如何才能毫无顾忌地喜欢叶西…… 或许永远得不到答案。 他头顶烈日,她脚踏黑暗,都没有影子,都看不见未来。 第52章 人鬼01 越冷越难早起,秋冬季的被窝魅力呈指数型增长。 愈来愈多的学生来不及在早读课前吃早饭,因而食堂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 叶西走着神,被动地跟着队伍向前一点点挪移。仍然有人在聊抛尸案,这是她无法改变的事实,除非立刻失聪,否则到哪都能听见。 韩素在她耳边持续聒噪:"我昨晚跟我妈一起睡的……" "太吓人了呜呜,我初中看完咒怨2都没这么害怕。" 叶西沉默心道,拿人跟鬼比,还是过于天真了。 食堂阿姨保持她颠勺精准和备餐雷厉风行的一贯风格,不消多时二人就站到了窗口。韩素依然有仿佛花不完的钱,抢先掏出饭卡往机子上一靠,对叶西抬抬下巴:"你点,我请你。" 叶西心里并不自在,局促地说:"不用了,你点你自己的就好。" "回头我还要请回去,麻不麻烦?"她低头摸出自己的饭卡,卡套已经很旧,还是《进击的巨人》最火热时买的周边,现在上面的"自由之翼"已经脱落得不成样子。 韩素看见了,忙不迭问:"你这都破成这样了还不换?回头我送你一个新的吧。" 被这样的殷勤逼得无所适从,叶西抬头想靠点单转移注意力,无意间瞥到机子上显示的她饭卡里的余额——整三百。 叶西匆忙收回视线,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一周五天半的课,韩素脚上的鞋能不重样地换。所谓AJ、三叶草、Dr.Marten,叶西对这些品牌的了解除了通过上网偶尔刷到的潮流信息,大多还得靠她。此外,每逢大小长假结束,韩素都会跟她分享自己的旅游见闻。 尽管她从不忘给自己带礼物,但那些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的礼物,只会令自己更不安生。 在不少人静夜深时分,自己也会不受控制地偷偷潜进韩素的空间,浏览她握着饮料,或是穿着火锅店围裙的摆拍,一面看,一面向往。 叶西也想过风光无比的人生,靠家底注定是不行的了,只能靠自己搏。将来若是有可能,她想带着妈妈去无人认识她们的城市,过上全新安定的生活。 原本这个愿望在过去的三年里已经向着真实走得越来越近,然而此劫一生,她和妈妈似乎又得被打回原型。 生活最虐之处,不在于你总是过得不好;而在于,你有机会过得更好,却摆脱不了出身,它们已经成为你永远洗不掉的烙印。 正走着神,韩素已经殷勤地把两人的面都端走,叶西在叫喊中清醒,快步跟了上去。 落座在桌旁,韩素搅拌着浇头说:"我爸让我毕业就出国,他会帮我安排好一切,我只要把雅思托福考过就行。" 叶西一言不发,垂首吸着面条。实话实说,这句话在她心里激起的第一反应是不屑。 "你打算考哪个学校?"韩素拦腰夹断碗里的卤蛋,抬眼好奇地问。 "没决定好。"叶西敷衍道。 "我给你一些建议哈,"韩素不怕死地加了不少辣酱,两三口刚过唇围红肿了一大圈,"不管什么学校,一定得去一二线城市。" "……为什么?" "我去!你傻啊?"圆滑的话语伴着嘶嘶的吸气声,"一二线城市发达啊,吃的玩的多啊!资源也多!你到了大学总得长长见识吧?" 说得倒是很有理,叶西也无法从中挑刺,遂继续安静吃自己的面。 大部分时候她对待食物都很认真,仿佛饱餐就等于内心的空洞被填满。于她而言,曾经看过的那句"一想到世界那么大,冰箱里的空隙又算什么"②,才是最高最淡泊的境界。 她还做不到,还差得远。 之后再无人主动开口,在食堂的喧嚷声中,吊顶的大电视屏幕忽然一亮,猝不及防的新闻节目吸引了大部分学生的张觑。 叶西手里的筷子一顿,听见电视里传来:"嫌犯叶某,男,十五岁,本地人,有行凶谋杀的前科……" 她木然片刻,又动起筷子,缠绕着面条,专心地往嘴里送。 周围人言啧啧。 韩素忽然像发现什么惊天新闻一样喊叫一声,叶西下意识将下巴往领子里一缩。 "西西!"下巴收得更厉害,几乎都贴到了脖子上,"他也姓叶!" 叶西蓦然失去所有味觉,生硬地"嗯"了一声。 韩素以为自己开了一个非常幽默的玩笑:"幸好姓叶的多,不然跟这种人一个姓,太那什么了。" 媒体极其在意收视率,趁着早间收视群体多,不停轮播此条新闻,文本也不换,偶尔穿插一条国内其他城市的类似案件作对比,就算是增添了新鲜度。 韩素开始对面条失去了兴趣,整个身子都转过去,对着电视不断感叹。 时间突然度秒成年,叶西愣愣地盯着碗,面条渐渐伸出来,变成一条条会动的蛇,箍紧她的每寸神经。 她很害怕,也许这条模拟新闻播完,下一条就会是三年前叶南弑童的案子,一边自虐性质地自问为什么还不播,一边暗自央求老天千万不要播。 她在百般纠结角力中,成了胜负都无望的赌徒。 几分钟过去后,韩素终于转头问:"你吃好了吗?" 叶西倒吸的气终于变顺向,如同听到赌场关门倒闭的喜讯,连忙点头:"吃好了。" "那走吧!"韩素蹦跳起来,动作轻盈、声音愉快。 叶西僵直着整根脊背,同手同脚地跟在后面。计着步子往前走,她分外想逃离食堂这个灾区。 惴惴、惶恐,冷汗像幽灵吸附在她的后颈,前方的韩素倏尔停了下来。 "做什么?"叶西吊着一口气,忐忑发问。 "你有纸吗?" "……没有。" "哦,"韩素的表情很无所谓,又风风火火地转回头,"那陪我去楼下买!" 绷紧的心弦再次舒张开,叶西讷讷地应了一声,碎步跟上。 食堂大门往里灌着萧瑟的秋风,所有声音都和她们反向走。韩素动作极快地下了楼,叶西慢了几拍,刚要抬脚往下落,全身汗毛猝然竖起,丢魂失魄地杵在原地。 电视机里播音员的声音逆着风跑了过来—— "据悉,15年轰动我市乃至全国的未成年弑童一案,就是……" 心脏在胸膛中跳脱了正常的节奏,叶西一阵晕眩,发现她没跟上的韩素在楼下大喊。 云动、鸟叫,一切如常,路过的学生也没有投来异样的目光。 叶西这才把心放回去,下楼、奔跑、冲向韩素。 但有个声音一直在她心里回响,挥不散…… "就是谁所犯?" "就是你的弟弟叶南。" 第53章 人鬼02 秋高气爽会助长学生对早操的热情,学校深谙此理,广播对运动员进行曲的反应比起冬夏季要灵敏许多。 陈寻刚从厕所出来,就看见找他找得晕头转向的赵系景。他走过去,懒懒抬手一拍对方的校服衣领,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先下去不就得了……" 赵系景没找准方向,愣是原地转了两圈才对上他的眼睛:"我这不是没打通你的电话吗?怕你出事儿。" 楼道水泄不通,陈寻双手揣进兜里,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以后不用手机了。" "……哈?" "嗯,不用了。"他答得斩钉截铁,仿佛没有退路可言。 冷冰冰的语调,赵系景被冻出一个机灵。 人推着人,一浪迭过一浪往楼下翻涌。好不容易见了天光,陈寻忽然开始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但他对自己的这番小动作进行了很好的伪装,每个方向都只是匆匆的一掠,并且把手指抵在眼角下,给余光的走动打着掩护。 可赵系景太过了解他,一眼便看穿,抬起手肘猛地一怼他的胸口:"看什么?小老弟!" 陈寻横他一眼,悻悻地默然。 "嘿,你不说我也知道!"赵系景步子跟得很紧,谈吐间的调笑让他听得一清二楚,"想找人家就直接去找呗,磨磨唧唧啥?" 陈寻显出些许的不耐烦:"你懂个屁!" 清早日光很明晰,照得每件校服都雪白,来来去去像飘忽不定的帆。陈寻偷偷掀起眼皮,又悄悄落下,如此往复,从教学楼底走到篮球场。 赵系景又忍不住絮叨:"你何苦呢?" "什么何苦?"陈寻眉头一聚,佯装听不懂。 每回心虚,陈寻都会躲闪眼神,下意识将手在口袋里捣几下,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则小心思一览无余。 赵系景叹气:"老实说,我觉得叶西……" 他停住,刻意留白好几秒。 少顷,对方果然顿住脚步回头望过来:"你觉得什么?" 双唇内收进齿间,赵系景吞回"噗嗤"声,憋笑憋得很辛苦:"我觉得她是喜欢你的。" 陈寻当即怔在原地,思想和听觉一片空白,头顶盘旋的音律全都被他脚底的石砖吸净。他也觉得自己够没出息的,无数次下狠心要恨她,到底还是躲不过一句没有根据的猜疑。 两侧又有许多学生走过,他的视线从赵系景耳缘穿过去,冷不防瞥见走在石板路上的叶西。 赵系景挥挥手,向他背后努努嘴:"你还走不走了?" 陈寻脚跟一转,颇显滑稽地回身,大步向前迈,并朝后甩了一句:"你他妈放屁!" "……" 早操匆匆结束,可以说是集体放水,队伍前头的班主任们福利都不错,自班学生倾情为他们表演了一出极富个性的千手观音。 下操的学生散乱地往回走,一切都像往常一样慢悠悠。 陈寻躲到操场门边的树下抽烟,刚点着,就听见身旁的赵系景冲某个方向大喊:"叶西!" 陈寻的手指一颤,皱眉使劲对他甩眼色,而他视若无睹。 叶西似乎并不想过来,远远地应了一声,单音节充满疏离。 烟头燃得很旺,可陈寻不这么觉得,他好像看见一阵冷风将它吹灭了一半。 赵系景对二人暗藏的针锋相对无所察觉,反倒把手举得更高,大喊:"你能过来一下吗?正好有事跟你说!" 陈寻倒吸着凉气,抬脚往他膝窝正中一踹。 叶西茫然纳罕地慢步靠近,赵系景嘴巴一咧,露出得逞的表情。 疾风忽起,刀一般割在脸上。陈寻弹着烟灰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躲,耷拉着眼皮凝视脚尖。 "什么事?"叶西镇定地开口,问题抛给赵系景。 赵系景一会儿扭头往后,一会儿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看她,支支吾吾个不停:"呃……" "……没事我就走了。" 她倒是说到做到,话音一落就把纯白的校服背面转向了他。 赵系景慌了,跺跺脚上前要拉,陈寻从侧后方赶上来。有那么分秒的静默,赵系景一直煞费苦心地期待他能开口表示点什么。 谁料陈寻一句话都没说,反手递过来一根烟。 赵系景:"……" 这时叶西已经走了几百米远,有意无意地向后扫了一眼,恰好撞见陈寻给赵系景点烟的动作,眼神凝了凝,旋即露出几分冷漠与嫌恶。 刀尖一般刻薄的眼神,凛冽过风,扎在陈寻手上,打火机的火苗颤抖起来。 他没想到叶西会做得这么绝,又或者有过预料,但在亲眼见到时还是难以承受。 赵系景叼着烟的牙齿都发酸了,含糊不清地催促:"你愣什么?" 陈寻迅疾收手,直直凝视叶西越来越小的背影,下颌削直成线。愠怒在他胸口膨胀,堵在嗓子眼冒着酸味。 方才乍起的寒风陡然止息,几粒烟灰无声息坠下去,这一刻陈寻觉得自己是真的恨她。 恨她无情,更恨她这么快就能彻底漠然地抽离。 *** 中午,临近放学,上的是陈寻最难听进去的语文课。 其实也不能全怪他,八班的语文教师是个将近六十岁的小老头,据传搞学术还是很有作为的,只是实在不会教书。读文章读得慢而生涩,读错了,拿手指沾沾唾沫黏住书页往前一翻,再从头读起。一堂课下来,没有人能明白他到底讲了些什么。为此还有不少家长闹过意见。 在他一句话挟带的几十声"啊"中,一夜难寐的陈寻渐渐倒伏在桌子上,沉沉入睡。 有几天没梦见陈觅了,白天逃避着不去想,梦里也就很难看到她。 耳边纸笔的摩擦声缓缓消失后,陈寻走进了一片无垠的苍白。 四周空无一物,仅仅是白,可以渗进身体里与骨髓融合的白。他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尽头。无形的雾喷过来,令他一度无法呼吸。 虽说只是无形,但它也是一道屏障,随着陈寻探得越来越深,屏障向两边张翼,中部内缩,变成一条两立高墙逼夹的隧道。 陈寻垂首继续踱步,蓦然像感受到了什么般停下来。调整呼吸后他抬眼,如同既期许又畏惧的那样,陈觅正背对着他,隐在一团昏白之后。 她好像又长高了,每回见她,她都会变点样子,他对她死后仍在生长的想象完全与科学常理相悖。 陈寻握拳,哑着嗓子唤道:"小觅。" 陈觅没回答,也未转身。 他有些局促,双手按在外套两侧摸索了几下,想找烟,但没找到,又无所适从地垂到腿边。 白色仍在蔓延,陈觅比画出来的还要静止。 陈寻压着气息近前几步,喉头发紧,几番纠结后犹豫地说:"小觅,哥哥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如果现在还没到2015年2月27号……你信我,那天千万别下楼,别出门……也别听我的话,我让你买什么都别听。" 那幅画终于用空灵悠远的声音问:"为什么?" 伸臂向前,陈寻揪着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扑了个空。 "因为你会离开我……"说完,陈觅开始透明化,与他的距离也愈来愈远。 他抬脚,脚却黏在地上,抬手,手却重如铅锤。 陈觅灰飞烟灭时,陈寻绝望地嗫嚅:"哥哥错了。" 惊醒,下课铃已至尾声。同桌把刚发下来的卷子放到陈寻面前,不小心让尖角戳到他的眼睛,短促的痛觉令他瞬间清醒许多。 赵系景斜搭着书包走过来叩叩他的桌子:"说好的好好学习呢?" 陈寻懒散地抬抬眼皮,从抽屉里拽出书包。 二人并排出教室,路过拐角时正巧碰见许久未见的阿鲍,赵系景下意识往陈寻身后缩了缩。 陈寻翻了个白眼:"出息。" 赵系景攀着他的双肩,惶惶然直哆嗦:"我真的怕他……" "怕什么?欺软怕硬而已,遇见我不还得……" 他说得好好的,戛然而止,勾起了赵系景满满的好奇心:"你说啥?" "没什么。"陈寻咕哝,兀自迈大步子向前走。 今年的秋风实在迅猛,不仅地上萧瑟,头顶天空也苍凉。已经转头成梦的夏季仿佛就在这留下了它物极必反的余痕。 快到校门口时,陈寻抬头望瞭望天,上面的云是丝线状,一缕一缕,像扫把在地上划过后没有成功带走的尘迹。心情不好,看什么都是消极的。赵系景就与他相反,指着云道:"像蛋糕上的奶油!" 陈寻:"……" 一路上,时不时有高三的学生经过,聊的都是高考的事。几乎都有一个共同点,用平淡的语气描述心底的焦虑。 这样看来,似乎只有他深陷在情绪的囹圄中。但他也无可奈何,还想过弄点酒来效仿个"一醉解千愁"。最让他不服的是,叶西好像没有在这场断舍离中受到任何影响,理智得令人发指,每时每刻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甚至怀疑,她到底有没有心…… 离门口越近,人流越密集,空气也就越躁动。 陈寻始终低头皱眉,一言不发。 正走着神,他感到自己的校服袖子被赵系景大力地拉拽摇晃。 "干嘛?"他头都不抬,心烦气躁地恶语。 "叶西……"赵系景欲言又止。 "操!你别跟我提她!"陈寻胳膊一振,甩开他的手,闷头快走。 "不是啊……你他妈。"赵系景跟在后面急匆匆地喊,话语同脚步一同颠簸。 陈寻走得太快,他实在跟不上,干脆原地站定,大喝一声:"陈寻你抬头!" 陈寻一怔,茫然地抬头,眼前的一幕令他大惊失色。 第54章 人鬼03 放学时段,校门口的各式车辆一直排到马路中央,正门外余留了一片空地,被围栏截堵,用以保证学生的安全。 此刻围栏内缘正悚立着一排排的摄像机与收声设备,漆黑机械骸骨下把守的一群两眼放光的记者,前仆后继朝正中央的猎物拥堵上去—— 猎物即叶西。 碎碎的人语,啸啸擦过马路的鸣笛,叶西被包围在中央,时而被推到右边,时而被搡到左边,如同束手就擒任剿城大军讨伐的俘虏。记者们竖起话筒,杂沓地攒射向她,一张嘴开开合合还没结束,另一张嘴便迫不及待地加入。 几十米外一辆饱腹学生的公交车启动爬走,发动机的轰鸣居然盖不过他们的喧嚣。 陈寻一度失却了全部的思考能力,呆滞地伫立,凝视着浑身苍白的她。身后有好奇的学生蜂拥过去看热闹,这才把他卷到她旁边。 越来越嘈杂,叶西有意无意地扭头瞥来一眼,陈寻对上她目光失焦的双眼。她旋即移开,当他是陌生人。 "叶西同学,我是XX报社的记者,针对你弟弟在未成年阶段二次行凶杀人的恶劣行为,你有什么看法可以分享给我们吗?" "叶西你好,我是T市晚间新闻栏目的调查员,我想问问你,叶南是否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是个精神病患者?在与他共同度过的成长时光里,你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故事可以分享吗?"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炮弹般连续不断。这些记者的本质目的并非在答案,摄像机才是他们的本体,捕捉到叶西被提问后的任何一种反应,日后都可以成为一种噱头。 馒头沾到人血了,吃不吃已无所谓。 陈寻看见叶西死死拧着袖口,每个发白的骨节都是紧绷的,连袖子上的褶皱也一起紧绷。 但她面上却没有波澜,毫不避讳地正视前方,只回答"没有",多余的话不说。 "那你能谈谈你父母对你弟弟的教育方式吗?他变成今天这样是不是你们导致的?" "你成绩那么好,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你们家更偏爱你,你的父母虐待过他吗?" 叶西在听见这两个问题后,终于有些无法冷静,脚跟一退,双肩开始微微起伏。 围观人群的窃窃私语雨点似的洒过来,沁得陈寻的心凉了一大截。他咬着牙,一步迈向前,紧紧握住叶西的手。 叶西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瞪视着他,使劲抽手挣脱。但他抓得很紧,她再怎么用力都徒然。 陈寻转身对向媒体时,有记者又发问:"杀过一次人,法律给了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这才放出来多久啊?竟然第二次犯案,你们作为他最近的家人,一定没有好好帮助管教他,才导致悲剧发生的吧?" 浑身的血都喷涌到头顶,叶西忍不住要张口反驳,陈寻抢先一步沉声回答:"你自己也提到了啊,所以法律为什么要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你们关注的焦点不应该是这个吗?" 那记者哑然,支起食指推了推眼镜架,"呃"了好几声,缩着下巴思索该怎么应对。 略微安静片刻后,一位女记者冒了头,情绪激昂、字句铿锵地答:"那不是我们需要关注的事,法律的修改与完善,有法律人去做。我们媒体人的职责就是挖掘新闻的本质,引起社会大众的警醒。" 陈寻看向她,眼神深邃:"那你觉得……现在站在这里的大众,有从你们的问题里获得任何警醒吗?" 女记者顿了顿,转转眼珠:"叶西没有回答我们的问题,我相信,只要她回答了,大家都能从答案中领悟些什么。" 叶西的手指在陈寻的掌中蜷缩起来,他用力捏紧,非常严肃地回道:"她答不了。" "嗯?"女记者以为自己听错了,歪着头向前倾。 "她答不了,因为她是无辜的……"陈寻平静地说,"她也是受害者。" 女记者瞠目,满脸怀疑。 "我这么说吧,叶西算是叶家教育的受害者,其实叶南从某种角度也和她一样。只是同样的教育,让他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他说得战战兢兢,唯恐冲动下的自己会用错词语。 摄像机与收声系统俯到了陈寻面前,他稍有些慌乱,叶西手上的轻颤通过他的掌心泵进血管。 她小声念道:"你走吧,别管了。" 陈寻的心一绞,看着女记者说:"所以我带她走了,你们也别问了,有点良心吧。" 他向人群外挪步,手臂暗暗用力把叶西往外带。 一开始还有人阻拦,二人很快走远后,再无催命似的脚步跟上来。 天空忽然变得灰霭霭,戏完人散,回归沉寂。 走到一处花丛边叶西猝然停下,拽出自己的手。陈寻没有多言,只握了握手指,确定掌心是真的空了,才垂下去。 "这还只是第一步……"叶西轻声说,"后面还要面对更多。" 陈寻沉默地点烟,垂首凝视她的头顶。其实她的头发细看并非纯正的黑,也稍有些发黄,阳光晒上去才很明显,然而算不上枯。 "你刚刚就不应该来……"叶西的声线渐渐颤栗起来,说到一半抬头看他,"他们拍到你了。" 他磕了磕烟灰,满脸无所谓:"拍到就拍到。" 又笑着调侃:"我还没上过电视呢?" 叶西霎了霎眼睛,觉得不可思议:"你爸妈会看到的!" "看到什么?" "看到你跟我站在一起,看到你维护我!" 陈寻面无表情,耸了耸肩:"嗯,没关系。" 叶西深吸一口气问:"真的没关系吗?" 往嘴里送烟的手悬停,面对这个问题,陈寻回答不了。 "你看……你自己都没谱。"叶西颇有些悲凉地苦笑。 半晌后,她的表情和措辞都回归了冷静:"总之……谢谢你这次替我解围。下次别再这样了,我自己能解决。" 陈寻看着她倒退了几步,便着急地往前跟,刚欲开口,她又残忍地说:"不需要你多管闲事。" 语罢,他完全僵傻在原地。而丢下这句的叶西,已经慌忙转身跑开。 在越来越静的阳光中,叶西跑到腿肚发酸,才忍不住暂停躲到一根电线杆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身回头,她看见那个瘦高纯白的身影仍然站在老位置,孤独、无助、失落…… 被风吹着,一动不动。 第55章 人鬼04 林俐中午没回家,打来电话说是一上午都在做笔录,拖到现在还没结束。 叶西握着手机,没有力气产生任何情绪,平和地问:"你中饭吃了吗?" 林俐在那头哽了一下,略微有些语无伦次:"我……你别管我了。我出门的时候丢了点钱在大桌子,哦不对是茶几上,你出去买点什么。买正经的饭菜,别吃方便面。" "知道了。"叶西没答完,听筒已安静下去。 然而她最后还是买了泡面。 叶西一直觉得泡面用开水泡并不好吃,以往除非是在学校没办法,在家里吃都会用小锅煮,心情好、有精力时还会佐以配菜和煎蛋。 此刻,她把桶盖撕开,拿出调料包后对着内里蜡白的桶壁发了会儿呆,随即抬起手中的开水瓶,干脆利索地往里面灌了半桶热水。 面饼渐渐在水中软化时,叶西走了神,仍在想陈寻说的那句"同样的教育让他们走上了不同的人生"。 原本惧怕因为自己和叶南同根,陈寻就会认定他们是同一类型的人。尽管暂时无法考虑他这句话里的真心到底有多少,但她到底还是从中获得了几分力量。 可是这力量究竟能推她走多远,叶西很迷惘,毕竟目前来看她根本过不了自己这关。 面刚吃一半,林俐回来了,刚脱完鞋就满脸疲惫痴傻地往沙发上一倒。她一言不发地瘫在那儿,叶西也就保持噤声,低头安分地吃着面。 半晌过后,林俐总算是嗅到了空气里飘逸的调料味,一个打挺坐直,责问:"不是说让你别吃泡面吗?" 叶西转着塑料叉,挑已经断裂细碎的面卷往嘴里送,没什么精神地答:"懒得跑了,吃一回不要紧。" "那你好歹也用家里的碗筷吃!"林俐趿着拖鞋走到桌边,单臂搭在桌沿坐到椅子上,定睛望着她,"……听到没有?" 叶西深感无奈,沉默点头。 "听到了你就出个声,我要是没看着你呢?"林俐搓搓鼻子,鼻腔里发出潮湿的嗡鸣,"大人说话你总得听着点吧?每回都不上心,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 她愤愤地嘀咕着,叶西握着叉子的手顿住,趴在尖头上的面条跌进了汤里。 林俐是这样的人,总把以小见大看作最上乘的教育方式,一旦任她找着一个契机,她便会一直说下去。叶西想到此,抬头试图转移话题:"警察问了些什么?" 大概此问挑动了林俐最敏感的那条神经,她脊背一僵,目光像灯泡即将寿终正寝般一闪一灭。 "你提醒我了……回头警察也会找你过去的。到时候你就像我一样,能尽量装胡涂就尽量装胡涂,多的话别说太多。" 桌板上方的空气霎时凝滞,调料的气味分子散不尽,细闻居然有些辛辣,可叶西买的明明是海鲜口味的。 她推开面桶,后背被椅把黏过去,努力对上林俐畏缩的视线:"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什么什么意思?" "对警察就实话实说啊,"叶西觉得好笑,"事到如今你还想有所隐瞒?" 她在恍惚中,也忘记了自己面对媒体时的局促与无措,认为赤/裸/裸地剖析自己与这个家庭,是能轻而易举办到的事。 林俐弯下腰,抓着腿上蚊子包结下的痂:"说多了……对南南不利。" 忖了几秒,叶西蹙眉:"什么不利?要不你就直说好了,你还指望他能安然无事地被放过?" 林俐的手指按在疤痂上,抠抠停停:"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老是把我说得那么不堪……" 她越挠越狠,甚至小腿一路下去都是红痕:"你也得替我们以后想想吧,这个家要是真出了一个重刑犯,我们怎么抬头做人?" 叶西垂下眼帘,小声道:"我们早就抬不起头了。" 红痕暗进皮肤里,林俐又挠出一条新的:"能让他减点刑就减点。你也不考虑考虑,我是公务员,你将来还要考大学……说不定都有影响。" 她长叹口气,换指甲更长的左手去抓,自顾自做起了盘算:"得想个办法,证明南南没有强/奸那个女孩……或者,跟警察咬死他有精神疾病。" 叶西心口一窒,半张着嘴抬眼凝视她:"妈,你在说笑?" "我怎么说笑了?"林俐停手,胸口还贴附在大腿上,只有脖子仰了起来,"我这些话没有道理吗?我们以后还要生活啊?你看事情总是那么极端,你又不是警察,不是律师也不是医生,怎么就能反驳我刚刚的那些假设呢?" 椅把突然长了尖刺,叶西嗖的一下抽离开来,坐直了,呼吸困难地与林俐对视。她明明有很多理论能用来与之辩驳,然而也只是沉默,任由愤懑胀满胸口。 "你仔细想想,会发现我说得都对的……"林俐又埋下头,手动得飞快,死皮四溅,"那女孩是可怜,是丢了性命。可我也没说不让南南去接受惩罚……我只是说,不能断了我们的活路。" "而且我为什么说你天真呢?"她顿住,几秒后有些冷酷地说,"你都不去了解一下法律在这方面的规定吗?" 叶西看见她一直在挠的痂口渗出了血珠。 "就算我没这个想法,他也无法被判死刑,无期都判不了。" 林俐说完,抬首,若无其事地把血抹掉。 *** 下午叶西很早就来到学校,教室里还没几个人。 第一堂课是数学,她翻到昨天讲的内容温习了起来。窗外天气由晴转阴的一瞬,她的心绪开始游离。 冯•诺依曼讲过一句话:"如果有人不相信数学是简单的,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意识到人生有多复杂。" 叶西望着题集上拦住自己笔尖往下走的题,忽然觉得他的话甚为有理。不过她的想法与其相形,还是有一丁点的出入。她确实不相信数学简单,但也早已意识到人生有多复杂。 这道题她算了很久,醒过神来耳边的背景音已经新加了十几种频率的人声。她刻意搁下笔,屏息偷听教室里的其他人在聊什么,听了半晌,确认没人在聊那个案子,也没人在聊自己,才吃力地拎起沉沉的笔。 又过了一刻钟,叶西总算是理清了头绪,却被抽屉中唐突的手机震动打断。 她不耐地拿出来,定睛一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信息:"陈寻,新号码。" 她皱眉,刚想狠狠心删除,又来一条——"之前那个卡被摔坏了。" 叶西烦躁,而后毫不犹豫地全部删干净。 思路被打断,她得从头整理。草稿纸上运算过程以外的地方干干净净,笔不知不觉就滑到了那里,叶西不受控制地写下一行"说话不算话"。 室内更吵了,挂钟时针拨向两点十五,韩素从前门迈了进来。叶西刚好写完一道式子,抬头看到她,嘴角微微一掀。 韩素向前抬起的腿当即犹豫住,对着她拧起眉头,眼神变得异常丰富。 叶西的心一颤,盯着她走过来,忐忑地打招呼:"Hi,来啦?" 韩素不说话,眼神越发多元化了。 教室里的空气逐步攀升到鼎沸的温度,韩素握着书包带走向叶西的椅背,又停下,似乎不敢开口请她拉大缝隙。 叶西放下笔,吊着呼吸和椅子一起往桌板下面缩。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韩素在成功落座后,好像把椅子往远离自己的方向挪了几寸,又将放在桌子正中的水杯换到靠里的桌角上。 一切情绪在叶西心底,于无声中推进,堆积到顶点的周围,慢慢向上爬,就差触到那个爆发的尖端。她疯狂劝自己专注没做完的题,余光却仍是禁不住向侧面试探。 揪着心,教室渐渐满座,正前方墙顶的小音响忽然尖啸。 预备铃响了。 "西西。"韩素冷不丁开口。 叶西抑制不住抖了一下,一顿一顿地扭过头。 对方只留给她一个侧脸,逆着光的轮廓显得有些锐利,停了良久后说—— "学校的贴吧,有空你去看看吧。" 第56章 人鬼05 老李走上讲台时,陈寻还在勾着背编写短信。新手机他用不太惯,动不动就因为自己的无意触碰而退出当前的接口。但他锲而不舍,不成功发送这第三条就不罢休。 头顶风扇不疾不徐地搅动渗透凉意的空气,因为慢,所以没有学生分神去忧虑它会不会突然掉下来。 陈寻其实已经编好了,只是手指悬在发送键上一直不肯落,既在迟疑,也在等——想等等看,看叶西会不会回复。 入秋,时间似乎变得更快了,老李前脚还在复习幂函数,后脚粉笔在黑板上一划,已是三角函数的图像。 然而这些都暂时与陈寻无关,他盯着屏幕上自己打出来的那句——"你别想多,我就是希望你存一下",思量几番后又觉得很不妥,长按后退键删除了。 这时老李忽然喊他:"陈寻,你来回答一下。" 陈寻一愣,塞回手机站起来,怕倒是不怕,只是有点慌。 老李捏着粉笔跟他相觑了片刻,眯着眼睛笑:"你来回答一下手机好不好玩。" 底下都七歪八倒笑作一团。陈寻抿嘴,默不作声。 老李再喜欢陈寻,也不能在高三这个紧要关头失了班主任的威严。他攥着粉笔头在黑板上重重跺了几下,跺碎了台下不少昏昏沉沉的梦。 "高三了!还这么浮躁!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他疾言厉色道,言至激动处,唾沫如雨下,"你还早得很!" 陈寻低下头,绷着下颌,捏起桌子上的笔握进手心。 老李夸人与骂人都是三分钟热度,疾风骤雨一般,来得快也去得快。可纵然陈寻明白这个特点,也忍不住难受。八班只是普通班,不好好学的人分明不止他一个,有些人放纵的程度与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了将杀鸡儆猴的效果贯彻到底,老李干脆罚他站了一整堂课。 下课后,老李走到门坎近旁又退回几步,一支胳膊搂著书和尺,一支胳膊朝着他招了招,并且嘱咐:"把你的手机一道带出来。" 陈寻刚刚才好不容易将僵麻的腿折弯,又得老老实实将它们掰直:"……" 秋风裹着暗黄的日光流入走廊中央,陈寻只穿了两件薄衫,冷得牙齿抵在一起。 "你这手机,不然我没收了吧?"老李把教学工具都放到走廊外墙上,背着手对向他而站,"回头我跟你爸讲一下,让他高考结束后再带走。" 陈寻掀掀眼皮,欲言又止。他这几年算是进步了不少,搁在初中,若是有老师要没收他手机,他必定当场忤逆,更何况是新手机。 冲动的火一冒头,便被风吹熄一半。 "怎么说?"老李催促。 陈寻呼出一口气,无奈地答:"嗯,知道了。" 答完将手机递给他。 老李脸上的沟壑瞬间被填平,辗然而笑地接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好,你好好学。反正高考也快了,这手机在我这里也待不了多久。" 陈寻默然,只剩苦笑。 老李扬长而去后,这一处的风更加料峭。陈寻呆怔,眼睛向前放长了线,尽头黏在跟随老李胳膊摇摇晃晃的手机上。等他拐弯上楼,线也在墙沿被割断。 陈寻捏紧拳,没有欲/望将断掉的线收回。现在叶西不管回没回复都没用了,他都看不到。 走廊喧闹,打闹的学生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最近又瘦了点,那一撞差点没将他的心脏直接捣出前胸。 陈寻站稳后,刚想皱眉回头骂一句脏话,就听见旁边有人在聊八卦。 "看贴吧了吗?" "看啦!震惊!" "我是真没想到诶……学习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跟杀人犯是姐弟啊?真是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得到。" "可不呢吗,还是杀了两个人的杀人犯,啧……生活就是这么狗血!" 唧唧喳喳的声音加入穿堂的冷风里,扎到那头,又扎回这头,在陈寻的耳边尤为尖锐。 墨菲定律,图穷匕见,他最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几秒恍惚后,陈寻掉头狂奔,冲到楼下。 教改班与普通班在课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状态,此刻一楼走廊很阒静,除了三两上厕所接开水的学生路过,根本没人。 然而越是静,越像平面底下埋着危机的暗流。陈寻走到三班后门口时,心脏都搏到了喉口。 刚好有女生推门出来,冷不防被失魂落魄的他吓了一跳,轻叫了一声,拍拍胸脯正准备走,陈寻喊住她:"同学,能帮我找一下叶西吗?" 女生扭头,被他满眼的焦灼又吓得不轻,支支吾吾道:"叶西……不在,吧?好像刚刚出去了。" 心脏失重,陈寻慌忙追问:"去哪了?" 女生后退两步,脖子缩进肩膀里,讪笑:"那我……哪知道啊?" 兴许是看到他一脸苦相实在太惨,她沉吟片刻后说:"要不你问问韩素吧,她应该知道。" 陈寻茫然地点点头,女生哆哆嗦嗦对着窗口喊了韩素的名字,而后立刻跑开。 等韩素出来也只过了几秒钟,陈寻捏着烟盒,捏得口袋里满是漏出来的烟丝。 "有什么事吗?"韩素站到他面前,问话的语气暗示她知道他是谁。 陈寻亦觉得她很眼熟:"你好,你知道叶西去哪了吗?" "不知道,"不再打量他,韩素别开眼神,答得很干脆,"出门时没跟我说。" 陈寻的心思已不在这儿,但又不甘心:"她一般下课会去哪儿?" 韩素耸肩:"她下课除了上厕所接开水,或者去老师办公室,一般不离开座位。" "……" "但是,今天可能不一样吧……" "什么不一样?"陈寻抬眼,手指颤抖。 "你知道贴吧里都在聊她的事吗?"韩素淡淡地问。 "知道。"两个字,他发得无比艰难。 "她看到了。" 四个字,戛然而止,韩素定在原地,心情复杂地盯着陈寻的背影从眼前擦过,随即匆匆消失。 *** 陈寻并没有找到叶西,铃响后还在偌大的校园里转,最后耽误了半堂课。老李得知后,怒不可遏,罚他写两份检讨,除却逃课,还有本不用写的上课玩手机那份。 上午八点过后,太阳就完全隐没在云层里,天太阴,加之广播出了问题,早操便暂停。 老李要求陈寻放学就把写满四千字的两份检讨都交上去,陈寻抿紧双唇,瞪视着桌上两张空白的A4纸,到后来纸的边缘渐渐变成刀,怒气愈发刺骨。 他抬脚向桌腿上一蹬,站起来,大步走到赵系景桌旁,推醒蜷在桌面上的一团。 赵系景委屈兮兮地眯着眼抬头:"我他妈……你干嘛呢?" "手机借我。"陈寻言简意赅。 "……"赵系景皱着脸在左右口袋摸了半天,才掏出来乖乖交给他。 陈寻就这样站在原位,用他的手机登上了学校贴吧。 不出预料,贴吧的首页早已被相关的话题占满。 "我是真没想到,15年那个案子竟然跟叶西有关系。" "老实说,教育这东西太重要了,叶西她爸妈怎么就教出这种人啊卧槽!" "细思恐极,这么长时间也没看叶西表态过,还一直装没事人一样瞒着大家,我真是手脚都发凉。" "一家子都是变态,学习好也不能证明什么,高智商罪犯也有不少。" "我觉得大家还是理性讨论,叶西学姐看着不像那种人,而且弟弟犯罪,跟她有啥关系?" "刘神加油冲,不能让年级第一被她抢了!" 陈寻的目光定在手机屏幕上,从赵系景的角度偷瞄过去,他眼中的情绪可谓是精彩纷呈,但又很克制,像暴雨前的蓄势。 "呃……"赵系景揉揉眼睛方欲开口,对方就把手机扔回他怀里。 周围学生补觉的有之,做题的有之,对着抽屉玩手机的也有之。陈寻尤其在看到第三种人时,手上的动作都不利索起来。他弯下腰按住赵系景桌上的草稿纸,随手抓过一根圆珠笔,对着笔杆顶端野蛮地按了几下,然后在纸上潦草写下自己的账号与密码。 "这个,你登上,和你的账号换着用。"陈寻匆匆换着气,好像溺了水一般。 "干嘛?"赵系景撇嘴瞅他。 "帮叶西,"他手掌一挪,纸与桌面摩擦出沙沙的响声,"帮她说话。" 赵系景被他认真严肃的表情吓到哑口无言,一愣一愣地望着他。 陈寻的眼神逐渐变深,焦虑退下去,露出来的居然是满满的哀求。 他眼角泛红,磨着牙狠声说道:"她是清白的,她不能这样被污蔑。" "不能。" *** 课间过半,陈寻在一楼的开水房找到叶西。她孤零零背对着他,正盯着细潺潺的水柱一动不动。 陈寻握拳,默然凝视她干净粹白的校服。 有些人穿白色衣服,似乎是在用纯净的底面收集尘埃污秽;而有些人,布料的每寸每缕都藏着流离却永远干净的灵魂。 风从门沿溜进去,蹲下/身,像在拥抱叶西的瑟缩与绝望。 陈寻喉头一哽,轻声走进去,伸手抢先一步拿起她的杯盖。她受惊着扭头,那一下眼中满是擐甲操戈的防备。就连在发现是他之后,这防备也没有减弱几分。 陈寻不说话,握住接满水的保温杯,将盖子对上去拧紧。她的保温杯看着也不旧,但上手一摸,烫得他掌心穿孔,他才知道这杯子根本就没有保温作用。 "该换了,杯子。"他小声说。 叶西淡淡地答:"不用。" 两人静默了片刻,她又补充:"你别给我买,千万不要。我不想欠你的。" 陈寻低头看地面,沉声问:"有空吗?和我走走吧。" 叶西的目光一直落在他往怀中越收越紧的杯子上,犹豫了半晌,点点头。 陈寻走在前,带她晃悠到楼底的小广场上。 这时太阳又从云里露了脸,莫名红得骇人,像红心蛋被打碎,蛋黄破壳,融进蛋清中一路淌遍整片广场。 陈寻走到花坛边停下,用空着的那只手点烟,隔着烟雾看叶西面无表情的脸。 "贴吧的事,你不要担心,我有办法。" 叶西眼角一紧,攒着眉问:"你有什么办法?" 语气里满是不相信,又满是对他天真过头的无奈。 "这个不用问,我说有就是有。"陈寻轻哼一声,忽然赌气地磨蹭了几下鞋底,像要用力碾碎什么东西。但地上除了逐渐稀释开来的"蛋黄",什么都没有。 叶西冷静地看着他:"你阻止不了的。" 陈寻叼着烟,浑身僵住。 "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所以也不意外。"叶西脱力地扯了扯嘴角,"我们都有管好自己嘴巴的权利,但对于别人要说什么不说什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我现在处在新闻当中,如果换我是旁观者,我也会有猜测,有自己的判断。" "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很有争议。" 陈寻哑然几秒,把烟拿下来,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可是我有办法能让你从当中解脱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消极!" "谁说我消极了?"叶西微微歪头,无所谓地答,"随他们说,我做好我自己。我还是会好好学习,好好准备高考。" 陈寻深呼吸几下,扔掉烟走到她近前,低头把视线直接迫进她眼中,克制异常地说:"叶西……你不懂,我是有过经历的。我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你想得太简单了。" "它们会像病毒一样,慢慢滋生到你生活里的每个角落,你以为你能忽视,能坚强,但根本不是这样。你要承受的还有很多很多。" "但总会过去的……"叶西打断他,涩涩地笑,"不是吗?" "会永远铭记的只有当事人,旁观者都是健忘的。" 陈寻愣了愣,回答:"是啊……所以你会铭记这些痛苦。" "没关系。"她断然,云淡风轻。 "我可以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会杀人的叶南,想象他不是我弟弟,想象我们家只有妈妈和我……"叶西揪着袖口,眼眶在持续的冰冷后缓缓泛起滚烫的红,"想象网络上的那些人都是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想象他们的话都只是无心之失……" "想象第二天醒来,所有人都集体失忆。" 阳光烧得他们火红。陈寻盯着她,心脏缺水一般抽痛。 半秒停顿,叶西笑着说:"我也可以想象,从来没有遇到你。" 陈寻愕然,嘴巴微张,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后退几步,预备铃在头顶响起。铃声长了许多刺,落到地上能扎破晶莹的'蛋黄',也能扎破陈寻的心脏。 叶西转身前留给他几秒的对视,很诚恳,也很无力。过后她说"陈寻,我们真的不该遇见",就毫不犹豫地离开。 铃声重复了两遍,陈寻盯着地面上逐渐灭尽的烟,抬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 回到班上,赵系景贴心地把手机留在他的抽屉里。还剩几分钟上课,陈寻忖了忖,拿起手机给阿鲍的号码发了条短信。阿鲍回得很快,陈寻粗略扫一眼后锁屏。 撑着下巴陷入沉思,他想起刚刚短信发来时赵系景的手机铃声—— "我躲在夜里取笑着黑,因为没有人能杀死鬼……" 第57章 救赎01 傍晚,千里香面馆座无虚席,学生只能拼桌坐。十台壁扇齐头并进,也难敌空气里因人多而消不去的白昼余热。 陈寻进店后,先和已经到了的阿鲍点头示意,再跟老板娘打招呼要了两碗面:"等人少点再给我们下。" 老板娘忙得找不着北,敷衍着答应。陈寻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她:"钱我先付了。" 她旋即转身,并让其他点单的人稍安勿躁,接过钱给他找零。 "要辣吗?"她双手伸进围裙前兜摸索翻找着,"好几天没看到你了啊。" 陈寻笑笑:"都要。这几天晚饭都在食堂吃的。" 其实最近他基本没怎么吃晚饭。 老板娘摸出两枚油光锃亮的钢镚塞给他,顺带无意地瞥了瞥门边正开着的小电视:"那新闻你听说了吗?" 陈寻沉默,两块钱在他掌中忽然有千斤重。老板娘扭头仔细打量着他,一刹那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轻声惊呼:"哦!是不是你在记者面前帮罪犯说话的啊?" "……"陈寻皱眉,微愠地答,"她不是罪犯。我是帮她说话,但并不是帮罪犯说话。" 点单的人七嘴八舌,老板娘一面发挥高超的记忆力,一面分出一块儿心思同他聊天,仿佛十分舍不得这个话题。 "都一样都一样,我是不太会表达。"她呵呵地笑,又慌忙拉住一个擦着嘴往外走的学生,"哎同学你钱付了吗?" 她整个侧过身后,电视屏幕上的画面便全然失去了遮挡,那感觉像顺意的心情突遭冷场,陈寻立刻将眼帘搭下去。 阿鲍抱着瓶北冰洋,咬着吸管晃悠过来问他要不要到门口抽根烟,他点头,顺带把两块钱又还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一愣:"这干嘛?" "钱太油了,"陈寻表情不悦,从心底他觉得自己在刻意为难她,"重新找吧。" 但到底又狠不下心,在看见老板娘满额淋漓的汗后,他淡淡地说:"不然就每碗加个卤蛋。" 他忽然不懂自己这究竟叫仁慈还是心软,每每想要报复旁人的恶意,却发现这些恶意或许也很无辜。 走到门外,阿鲍扔掉瓶子点烟,陈寻也点了一根。门口来往的学生变少了,偶尔有两三个,身影都显得极其匆忙,低头想着心思,肩上扛着阳光——像老师说还有十分钟收卷后,文理综卷上一刻不停的笔。 阿鲍响咳了两声,蹲下去仰视着陈寻调侃:"你瘦这么多啊?" 陈寻发着呆没回答,他便又问:"你看我瘦了没?我最近一直在减肥。" 陈寻低头仔细端详蹲在地上的人,发现他确实瘦了不少,而且一看就是通过强制节食与脱水的方式获得的减重效果,连肌肉都变软了。 "阿鲍,问你个问题。" "啊?" "你总是被别人说胖,会好受吗?"陈寻捏着烟,只看不抽。 阿鲍欹歪的脖子一僵:"我……还行啊?" "那你减个屁肥。"陈寻面无表情地答。 阿鲍眼疾手快救回险些抖掉的烟,心虚地支支吾吾:"我就是觉得,高三嘛,瘦一点可能更健康。" 陈寻顿了顿,冷哼:"其实还是我说的那个原因。" 阿鲍的脸上露出窘态:"也不能说不好受吧,只能说他们确实提醒了我……" 挠挠头,他憨笑:"我是个潜力股,瘦了也是大帅比!" 这时大马路中央无车辆往来,不平整的灰色衣服上面没有熨斗走动,萧索的皱纹更加明显。 陈寻开始把烟往嘴里送,一口一口,抽得极快。 "我懒得教育你,但你也好好想想,为什么你非要把自己觉得难过的事情施加在别人身上?" 阿鲍结巴了,一句"我没"才出口又被陈寻攻破。 "上回我因为阿赵的事来找你,你跟我说你认识吧主,其实我早知道你就是吧主。" 语罢,阿鲍惶惶然抬头,二人四目相对。他连忙又把视线缩回眼眶里:"你……别瞎说啊!我才没那么无聊。" 此番词钝意虚的神态陈寻太过熟悉。 以前在初中,每回阿鲍从校门口零食摊上顺几包辣条后,陈寻提醒他这个行为是不是不太好,他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一边言之凿凿没几个钱,一边缩手缩脚地避开目光。 上一次陈寻看见这个表情,还是因为暑假时赵系景被网络霸凌的事儿来找他。 本来陈寻也没多想,只是希望自己能尽全力帮一帮兄弟,因着太清楚流言的可怕,他根本看不过在乎的人受其折磨。他原是以为,阿鲍人脉广,且交的朋友大多非善类,或许相识中有那么几个就常在贴吧流连。 从阿鲍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应当是最好的办法。 那天陈寻还刻意花重金买了两包软中华一起带去,这种有求于人就必先讨好的套路,他从成人世界观察并学习得很好。 阿鲍那天待他并非今天这般客气。有些小孩是这样的性格,一旦你脱离了他的交际圈,并且他怎么拉你回去你都不同意,那你只能受到他排挤。非友即敌,算得清楚明白。 陈寻把烟递给他后,问:"你逛一中的贴吧吗?有没有什么认识的人?是里头的管理员什么的……" 阿鲍一开始对烟还很不屑,然而被眼底最真实的渴望所出卖。 "我不逛啊?我想想哈!有是有的,但不熟!" 陈寻咬着牙,权当是为朋友舍生忘死,褪掉锋芒,变得有些低声下气。 "你帮我想想办法吧,不管熟不熟,只要有认识的,跟他们求求情。" 阿鲍疑惑,瞥过来的眼角充满算计:"求啥情?替谁求?" 陈寻:"……替阿赵。" 阿鲍沉吟着,已经拆开了一包中华:"替他有啥好求的?吧里说得又没错,基佬就是基佬啊。" 陈寻正纠结着,猝然洞察到他话里的疑点:"你不说你不逛贴吧吗?" 阿鲍霎时心虚,怯怯地放下烟盒,话语磕磕绊绊:"呃……啊,我听说的。嗯,我听说的。" 像是一边在说服陈寻,一边又在说服自己。 陈寻凝眸,眼神愈发的冷。他想起,阿鲍在初中时就喜欢煽动群众的情绪,引领舆论的导向。再回想吧主说话的一些固有风格,跟阿鲍那种《古惑仔》《热血高校》看多了而形成的中二气质真是无比的相似。 "你说实话吧,阿赵这事儿是不是你起的头?" 阿鲍欲言又止,舌头像吸满水的海绵。 "真不是我,老哥,"他开始毕恭毕敬起来,"你要想让我找人帮忙,OK!但你别诬赖我!" 他埋下脖子,怨声连连地嘀咕:"要我说,我觉得也没啥错……网上骂基佬拉拉的多得是,何况吧里头那也不是骂。念书多无聊啊,大家找点八卦侃一侃,这是生活的情调。" 陈寻皱眉,想起赵系景痛苦的模样,又想起爸妈这么多年受到的折磨,一瞬间怒火中烧。他踹开挡在前面的椅子,落掌扣在阿鲍的头顶,掰着他的脑袋向后,逼迫他仰脸与自己对视。 "你他妈觉得没啥?你除了一天到晚干这种事还会什么?"陈寻豁出去了,他知道让人反省认错的最好办法就是以牙还牙,"对,你什么都干不了。别人都能好好学习,你不行,因为你没脑子。你交那些狐朋狗友,有一个是正眼瞧过你的吗?哪个真心对你?背地里不照样骂你傻逼?你把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换幸福快乐,但是哪一样能长久?!" 当时是在一家门面不大的馄饨店,周围没几个客人,冲突一爆发,纷纷都看了过来。 阿鲍的脸皱得像被他捏软的烟盒,嘴角向下滑,身子也不断向椅子下面溜。 "卧槽……你他妈这么激动干嘛?有话……不能好好说?" 陈寻抿嘴,讥讽道:"有话好好说?" 阿鲍一只胳膊撑着椅板,一只胳膊举起来在空气里乱打,示意陈寻别再揪自己的头皮。 "行行行,我明白你意思了,回头我就……就找朋友删帖。行了吧?" 话音落,陈寻果断松手,胳膊上胀起来的青筋还没消。他看着阿鲍蜷缩的身躯,确实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意,这么多年的委屈与愤怒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而后他感到安宁,安宁底下却又是无尽的空虚。 现在,当阿鲍以同样的幅度蜷缩起来,陈寻心里的暴力再次蠢蠢欲动。一想到阿鲍捏着烟的手指给多少人痛苦,给叶西绝望,他就想将它们统统掰断。 但他深呼吸几下,最终还是忍住了。欲/望战胜理性的人,终究会成为奴隶。 太阳又往下掉了点,街灯渐渐爬起来,昏暗也长脚,向着四周丛生。 望着大马路沉默了许久,陈寻捏紧拳头,礼貌异常地请求道:"拜托你,帮我把所有诽谤叶西的帖子都删了。" 阿鲍掀起眼皮,双肩耸到一起:"我的妈……你这样也太恐怖了。" 陈寻突然脱力,往下一蹲,胳膊搭在膝盖上,片刻后苦笑:"比起你,比起贴吧,我哪里恐怖了……" *** 于高三生而言,没有哪一晚的灯不会烫过艳阳。教室里的如此,家里书桌前的如此,公交车顶的也不例外。 叶西紧抓着把手,艰难地站立,闭上眼,不是为了隔绝车窗外面万马皆喑的黑夜,而是不想看见几步开外的陈寻。她觉得他也来坐公交,除了有毛病,应该没其他原因。 叶西伸手进校服口袋,摸到公交卡,有一瞬的尴尬,伴着对自己的恼火。方才上车时,她怎么翻书包也翻不到,勾着一只腿顶着书包,靠在驾驶座的围杆旁无措,无比讨人嫌。 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元纸币,她刚想问司机能不能扔这张进去,然后等后来的乘客给她硬币,眼前就跃进一个清癯的身影,火速扔进两枚钢镚,随即对司机说:"她的我给了。" 叶西茫然抬头,对上陈寻蒙昧的眼神。他似乎是跑过来的,额前的碎发汗津津。 叶西只愣了半秒,连忙把书包甩上肩膀,拨开人群往车子中央快走过去。她不晓得他会不会跟上来,潜意识里是抗拒的,然而脸颊又忍不住生热。 公交车蹒跚地启动,车厢里人声纷纭,杂糅着外放的音乐。很多回忆趁着场景的贴合钻进叶西的脑中……陈寻、公交车、暴雨天气。 还有那首《暗涌》。 空气由稀薄转为稠密,窗外的黑仿佛活了,潜进车里,光线是以逐渐幽暗下去。叶西一寸一寸地抬起头,不敢向后看,满是尘垢的窗玻璃在这时突然变得魅力十足。 陈寻隔着两个人的距离,偶尔瞥她,心里也百般凌乱。她挺着背,发丝一道一道顺着衣领搭下来,看久了,有温度,是曾经留在他掌心里的温度。 原本,他从放学跟她到校门口,只是想把新买的保温杯递给她,然而一直下不了决心,犹豫着,就这么耽误了良好的时机。他只敢在攀上公交的那一瞬坚毅果决,过后又变得懦弱怂兢。 司机开了半公里,忽然把灯给熄了,黑暗蒙上一层幽绿。陈寻慌忙抬眼,确定叶西还在原地,才把目光转开。 身前有个学生,坐在靠窗的单人座位上,一只胳膊的肘部搭上椅背,从袖子里钻出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个心。陈寻失笑,凝视了半晌,扭头时发现叶西也在看那颗心。 街灯直条条闪成线往后退,给心添上烁烁的背景色。 站点播报响起,陈寻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他小声地说了几下"让一让",挤着移行到后门边。 心里前所未有的矛盾,一半平静,一半激动,陈寻瑟缩着手臂,叶西此时就在他侧面,很近很近。他甚至错觉她在对他说话,然而清醒过来,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车悠悠地停稳,门开了,陈寻握紧拳,在下车前把手里的保温杯塞进她怀里。他都没回头,生怕自己塞错了人,闹个大乌龙。 车外的黑暗到底是比车内辽远了很多倍,幸好有路灯,像向下伸手,扶住了陈寻的身影。他在那一下镇定了许多,送出去了,帮到她了,她好好的,就已足够。 他在保温杯里塞了一张纸,写的是"catch up"。 这算是他第一个忘不掉的英文短语,陈寻把自己所有的决心都放了进去—— 叶西,夜无尽头,你跟上来,我带你走。 第58章 救赎02 下车点距离小区有半条街,陈寻走回来的。 晚风沁皮刮骨,小区里的灯火很温馨,然而更增疲惫。每个家长在接到孩子的第一句是"累吧",第二句就是"今晚打算学到多晚"。 陈寻上楼开门,灯光从门里遁出来,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冷。他从玄关走到客厅,屋里都没有人出声。这种安静放在平常他不会觉得有什么,搁在今日,就令他有种冥冥的奇异的第六感。 放下书包的同时,茶几的方向传来白开水与玻璃杯碰撞的哗啦声,陈寻扭头,陈冰正在盯着他。 "回来了。"陈冰目如愁胡,语调与表情一样沉重。 陈寻轻轻"嗯"了一声,也给自己倒了杯水。 陈冰突然把目光的焦点拉长到他身后的黑暗:"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陈寻怔视杯里的水面,低声回答:"没有。" 怎样回答都一样,他明白爸爸早就知道了所有事。 陈冰咽下水后长长地喟叹,直起身来拍拍自己身旁的沙发:"来,你过来坐。我们聊聊。" 陈寻放下水杯,慢步过去,坐到了沙发的另一头。 儿子始终垂着脸,看不清表情,陈冰的眉头渐渐聚在一起:"什么时候买的新手机?你哪来的钱?" "找朋友买的,"八班有个富二代,实打实的科技迷,一出新手机就麻溜地入手,因而搁置的旧手机有一大堆,"钱是我过年存下来的。" 陈冰抬手,揉着额头,揉出越来越交错的皱纹:"那你原来的手机呢?" "摔了。"陈寻实话实说。 "怎么摔的?" "看着不顺眼,摔了。" 陈冰的手顿住,指头与额前的沟壑深渊相对:"你钱多?" 他的语气开始发颤,愤怒在其中蓄积。 陈寻始终低着头,对这个问题他选择默不作声。 当下的空气出奇安静,楼房的隔音并不好,有家长与孩子的拌嘴,也有锅碗与铲勺的吵闹,传进来,没过一两分钟就偃旗息鼓,只有父子二人的战争在沉默中走向爆发。 陈冰又叹了口气,满面苦恼地点烟:"儿子,你跟爸爸说实话,你怎么会认识叶南的姐姐?" 陈寻绷紧下颌,手指蜷进掌心。 "你还帮她在媒体前打抱不平?"陈冰扬着语调,渐渐激动起来,"你还嫌我和你妈心里不够堵?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的时候,你妈妈都差点崩溃了你知道吗?哎我就想问你,你那副正义使者的形象……是要做给谁看?" 高亢的声音随空气流进卧房中,过滤出来的是徐婉雅抽着气的哽咽,一阵一阵的,好像肝脏俱焚。 "我不管什么叶南家人无不无辜,他们培养出这种人,本来就有罪……谁都可以替她说话,只有你不行,我们家不行!"陈冰垂下胳膊,握拳在茶几的玻璃板上连连响敲,他龇牙咧嘴,气到发抖,"换句话说,就算以后我们再也追究不了叶南的罪责,他永远是我们的仇人,叶家全家……永远是我们的仇人!" 陈寻抬眼,迎视他诘责的目光。 "如果换成是我,生出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人是手足,我宁愿以死谢罪!"陈冰失去了理智,一只胳膊在空气中一点一点,一只不停拍打在膝盖上,"我不可能自称无辜清白,他该死,我也一样该死!" 一字一句,苦刑一样绞着陈寻的心,他深呼吸几口,打断道:"爸,有些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你做不到感同身受,所以不会了解叶西和她妈妈将会有多艰难。" 陈冰的手臂像塔吊车的吊臂突然断了电,悬停在空中,望着陈寻,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陈寻克制却诚恳地看着他:"杀人犯杀死的,不仅仅是受害者,也不仅仅是受害者的家属……还有他自己的家人。" "爸,你已经把自己困住了,虽然你不肯承认,但你一直不停在给自己画地为牢。" 陈冰圆睁双目,起伏着胸膛,抖搂的手臂缓缓往下坠,忽然僵直,握住茶几上的杯子狠狠朝陈寻的方向掷过去。 "我不需要你来教育我!" "你知不知道今天你们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你在课上玩手机,我有多羞愧多耻辱!你连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搞不清楚!你高三了啊陈寻,还想象以前一样浑浑噩噩下去吗?!" 陈寻轻叹,窝进沙发里。 他跟爸爸的交流似乎走不出这样的模式,永远无法对中心话题进行平心静气的讨论,总在不知不觉中变成对他一个人所犯的过错的讨伐。 而他越是沉默,爸爸则越是气愤。 "你怎么不说话?"陈冰大吼着,直至破了音走了调,"你从来没有真正懂事过,从来都没!没有一刻体谅过我和你妈的苦心,做什么事都不跟我们商量,一意孤行、自以为是!你以为我想把嘴天天架在你头上?我还不是盼着你好!" 他顿了顿,好像下气已经接不上:"可现在呢?你做的事都特别荒唐,有哪一件能让我们想得通?" 耳膜一砰一砰地响,陈寻磨着牙关,猝然起身,抓着书包就往门口走。 陈冰一晃神,也站起来跟到他后面,嘴里依然没消停:"你去哪?你要去哪?哦,你现在犯了错,我说都不能说了?你吃我的用我的,我把你养这么大,我教育一下都不行了?" 陈寻僵着脊背,书包滑下来砸到脚边,他来不及管,慌乱仓皇地换鞋。 "你未免也太幼稚了吧,啊?动不动拔腿就跑,你能跑去哪?我问你,哎你回头看着我,"陈冰凑到近前,捏住他的肩膀往后拽,"你现在走,明天就不回来了?以后也不回这个家了?" 陈寻系鞋带的手指愣了一下,发着颤,随即动作更快。那只手扼住的仿佛不是他的肩膀,而是他的喉咙。窒息感从喉咙一路往下,充盈心脏,再充盈翻江倒海的胃。 他很想回身一把甩开爸爸的手,想为自己辩驳些什么,然而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做,跟上回在医院一样,当了一个懦弱无能、只会逃避的亡徒。 黑暗从宇宙深处蔓延到陈寻的脚下,他跑到车库里拿车,握上车把的一瞬以为得到了解救,结果钥匙一插,车子竟然没电。 有时候人的崩溃与脆弱只在一刹那,或许直面压力时还能够坚强,但忍到后来,一丁点小事都可以成为压垮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寻下车,猛地抬腿踹上车头,车子往侧方一倒,整个车库都是爆炸般的巨响。车子倒下后,龙头在一方光亮的墙上投下颤巍巍的"鬼影",他眼眶湿烫,随即转身逃走。 闷着头快走几百米,陈寻倏忽想起口袋里还有赵系景的手机。一想到能用手机拨通某个号码,他心里居然多了几分慰藉。 一念愚即般若绝,他觉得自己愚蠢得很透彻。 但是一旦这个想法冒了头,他看周围的任何事物,都认为它们是在鼓励自己给她打电话,就连一明一雾的路灯也是。 陈寻站定后,沉沉吸了口气,几秒踌躇后,终于拿出了手机。 *** 叶西洗完澡出来,看见妈妈正在打包收拾叶南的衣物。路过左手边的杂物间,门没锁,里面已经清空,似乎叶南走的时候,还好心把邪/教一道带走了。 林俐一只膝盖跪在迭好的衣服上,将它们压实,双手分别握住绳子向两头拉,嘴里念叨道:"唉……都才买没多久。" 叶西擦着头发,站到一旁:"小区里面有捐衣物的箱子,把这些扔进去吧。" 林俐的背影愣了一秒,低头轻声回道:"扔什么啊……" 叶西垂手,潮湿的毛巾被她揉成一团。 "不然呢?" 林俐默然,吸气吐气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又安静地扎好两捆,她转过身来捧着衣服,直接绕过叶西送回房间里。 发尾还有未干的水往下滴,叶西的睡衣领子逐渐潮透,她杵在原地,听见房间里果然有柜子打开再关上的动静。那一下,她觉得自己的疑问实属多余。 她们家的房子设计有些不科学,阳台并非完全独立的空间,两侧的窗子都是与隔壁两家紧挨着的。林俐整理收拾完毕后,直接走到阳台上,把两侧的窗子都封死,并拽上窗帘,掩得密不透风。 叶西方才发现那两边多了窗帘,以前是没有的。 窗帘粗糙,连滑道都装得很潦草。两片黄渲渲的布,比阴云天里的月光还惨淡,看起来好像是很不错的格挡,然而随风起落之间,想象那条缝隙会放进来多少窥伺,就更令人头皮发麻。 一切结束,林俐的眉眼舒展开来,似乎变得很安心,到水池边拎起洗衣液,开始揉搓叶西刚换下来的衣服。肩背跟着手臂的动作上下起伏几次,突然停住,扭过头来对叶西说:"对了,警察打电话跟我讲,这几天你要是有时间,就去一次。" 叶西点头:"嗯,那我回头跟班主任请个假。" 答完她抬腿刚要走,林俐又唤住她:"西西……" 叶西顿住,疑惑。 "这个月结束,妈妈带你搬家吧。"林俐带着轻微的颤抖说道,蓦然将水龙头拧到最大。 叶西皱眉,脚如同被铅石砸了一下。 "一定要搬?"她满心忧虑,"你不是还要还房贷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林俐的话语在水声中隐隐没没,"这里不能待了。" "你每天走得早,你不知道……我出个门,连扔垃圾都得全副武装,这块儿就这么大,说得夸张点,谁拉屎放屁,都在大家眼皮底下。更何况那女孩的家里人就住在这里……" 说着她停住,抬起沾满泡沫的手揉揉眼角,语气拉长,满是绝望:"我真的……受不了了。" 叶西沉默了片刻,背向她嗫嚅道:"好,那就搬吧。" 她答得很爽快,林俐的决定也很坚毅。 但事实上,两个人都不清楚这一逃能不能彻底逃掉,又或者说,哪里才是真正的容身之处。 叶西进房间,关上门的同时手机响了。她一看来电显示是赵系景,没多想便按了接听键。 那头是长久呜鸣的风声,叶西抹掉脸颊上的水珠,捏紧手机,对着里面"喂"了两下。 仍旧无人应答,电话忽似恐怖片里的午夜来电一样神秘。但是叶西忖度着,渐渐在心里有了答案,深呼吸几下后猜疑地问:"陈寻?是你吗?" 听筒果然送来一阵声波的颠簸。 叶西叹气,不知为什么,莫名觉得自己发间的潮湿也有他心情的一份。 "你还在外面?"她拿下手机看看时间,"快十一点半了。" "……"里头窸窸窣窣,片刻后又归于沉寂。 叶西坐到书桌前,摊开题集,刻意把书页翻得哗哗响:"你既然给我打电话了,就有什么说什么,没必要再纠结。" 这句话确实很有效果,半分钟后陈寻犹豫着张口,嗓子喑哑异常。 "我觉得我没路走了……" 叶西的指甲扣进纸张里。 "他是不是精神也出了问题?"他期期艾艾地问。 "我很想帮他,很想尽全力帮这个家走出来……但我做什么都像是错的。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啊……我不是没有反省,不是不努力……" 叶西盯着桌面,笔筒中脱了帽的笔仰头凝视她。 陈寻说到后来,东支西吾变成了一顿一顿的哽咽。他说了一大堆"我想"起头的句式,叶西半个都没听清,心弦越绷越紧时,骤然听他谈吐十分清晰地道:"我也想坦坦荡荡地说出我心里喜欢的人是谁。" 叶西一个手抖,手指上的水甩到了笔尖上,逗留了几秒,缓缓往下流淌。 "回去吧,"她压低声线,"或许有些疙瘩暂时解不开,但时间久了,会慢慢解开的。" 顿了顿,她心平气和地开起玩笑:"你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啊……你是弹簧定律没学好吗?" "……"陈寻默然,而后不太自然地笑。 "好好学习吧!"叶西抬起嘴角,无声地笑,"陈寻……" "嗯?"他还带着轻微的鼻音。 叶西向后靠上椅背,墙面上新鲜胶水尚未干的贴纸正低头看着她。 字是有点不敢恭维……她心想,然后柔声说道—— "Catch up!" 第59章 救赎03 北风吹短白天的时长,早起离开被窝就成了技术活。 叶西睁开眼睛,看到闹钟显示才过五点半,翻了个身继续窜进被子下面。耳边只有头发与被面摩挲的沙沙声,半梦半醒间,她再次回想起昨日去做笔录的情景。 以她原本的印象,做笔录应当会像影视剧里拍的那样,四方空荡的密室中只摆一张方桌子,她和警察相向而坐,对方问一句她答一句,她答完还要毕恭毕敬地沉默等待,等对方在笔记本上把她的答案没有偏颇差错地记下来。 没准她还会被手铐铐在椅子上,冷板凳旁再放一台测谎仪,头顶吊着一盏几千瓦的明晃晃大灯…… 事实证明,万事预先做好最坏的打算,现实再糟糕你都会觉得它手下留了情。 更何况,叶西任何一个过于阴暗的想象都没有应验。 警察给的地点在老公安局二楼的刑侦大队办公室。叶西到达大门口时还逗留了一会儿,重刷新漆的墙面像浆洗过后的衣服,然而排排方形眼睛露出来的还是陈旧的目光。 陈旧到哪一年?叶西走到门沿边,随手扶起摇摇欲坠的大海报,落了满手的灰尘纸屑。她进去前不经意向海报右下角一瞥,是刻骨铭心的2015年。 一老一小的警察在她的梦里并没有特别清晰的五官,但老的那个是暖色调,小的那个浑身都是冷阴阴的光。小警察只会像运作中的机器人一样,没有平仄地读问题,再没有表情地记录下答案。老警察不同,会给她倒水,问她要不要把书包卸下来放到一边。 有那么几个问题她印象尤其深刻,可能是因为答得艰难。 "按照你的了解,评价一下嫌犯叶南的性格。" "嫌犯叶南在逐渐走向犯罪的道路上,你有没有对他进行过正确的引导?" "嫌犯叶南真的有精神问题吗?据你了解,你们家族有没有相关的病史?" 叶西渐渐枯萎在椅子上。 小警察又突然僵僵地转头,凝视她:"你是否认识本案的受害者刘某?" 叶西骤然屏气,捏着纸杯回答:"认识……她在我们小区门口的超市打工。我和她……有过几面之缘。" 小警察几不可察地一怔,随后漠然地把答案敲到屏幕上。 "据嫌犯叶南反应,他与受害者刘某原本就是情侣关系,对此事实你是否了解?" 他念完,将平整的脸转向叶西。 那一瞬,时间的弹性大到了极限,一秒长作一天。叶西在恍惚间,想到妈妈交代的话,这是一波海啸;过了几秒,想到那女孩的笑,这又是一波海啸;想到孔阿姨,想到闪光灯与话筒,甚至想到了陈寻…… 她的发呆兴许用了很久,身后的老警察安慰道:"不要急,慢慢想。" 又沉默了半晌,小警察平缓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叶西突然觉得,这个问题就像交卷前十分钟,自己还在苦思冥想的大题。任何顾虑与犹豫都无意义,不如把自己记得的都往上写,写到哪就算哪。 翻天覆地的海啸过去,退潮,仿佛把她多年以来根深蒂固的怯懦全部冲走了。 叶西揪紧校裤,凝足一口气,铿锵地答道:"他们不是。" 小警察快速踩踏着键盘的十指霎时停住。 叶西点头,"嗯"了一声:"据我了解,他们根本不是。叶南通过我妈妈的介绍,确实在小区门口的超市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他们可以算前同事关系。我去过几回,每回只要他俩都当班,两个人一定是水火不容的状态……况且我也没听叶南提过,跟哪个女孩谈恋爱的事。" 顿了顿,又补充:"而且,我觉得叶南不可能恋爱。" 小警察双掌搭在键盘上,扭头问:"为什么?" 叶西唐突地张嘴,又惶然把答案咽了回去。 要说吗?她心道…… 要说出她自己的判断吗? 她也觉得叶南存在精神方面的问题,有极大的可能是反社会性人格。然而她怕自己一说,整个案子的性质就变了。从她个人的角度,她巴不得叶南被判个几十年,最好永远别再被放出来。 但她到底只能站在道德与情感的位置,她眼中所谓的公平,是非常肤浅、非常极端的。 小警察搓搓下巴,催道:"为什么?" 叶西抬眼又垂眼,扑朔着目光,同时扑朔着思绪。 "可能……因为他性格太自私暴戾,很难关心他人。" 小警察思忖着,问:"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是,他精神方面有问题?" 叶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这个梦做得囫囵潦草,叶西临出离时,还忆起老少警察在她身后的谈话。 老警察问:"你那么不苟言笑干嘛?" 小警察答:"这个案子我经手到现在,没有一天不是愤怒的,晚上甚至都睡不好觉……所以我想认真一点,一定要尽最大可能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老警察别有意味地笑,随即叹了口气。 天光漏进房间,叶西再次睁眼,并且想到了电影《七宗罪》。 *** 离期中考试其实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然而各科老师都状态紧绷,恨不得每堂课的四十五分钟都用来在学生耳边敲锣打鼓:"马上要考试了!" 这堂课进行了本周第六次生物小测验,下课后生物老师把卷子拿给叶西,让她送到顶楼生物教研组的办公室。 叶西完成任务后,打天台经过,目光被天际凉而白的玉镜吸引过去,今日的太阳居然戏剧化的温和。她望它一眼,惊叹一声,以为世界正在朝好的方向改变,然而下一眼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早读课有人在聊叶南的案子。已经有风声走漏,说叶家人都力证他是精神病患者;还有新闻称,行凶当天,叶南先是由于受到了父亲的家暴,想去母亲家里诉苦,半道上和受害者起了冲突,激/情产生的作案冲动。 叶西此刻站在这里,觉得一整个天台都是他们讨论的声音,虽然她已离他们很远。 这是她偷来的清净,她笑了笑,张臂伸懒腰,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大喊她的名字。 叶西茫然回头,是姿势谨慎到滑稽的老吴。他两只胳膊向前伸,整个身子呈C形,双腿似乎随时准备好要冲刺狂奔:"丫头!你千万别冲动!" 叶西一愣,失笑,往后退了好几步:"老师,不是你想的那样。" 老吴方才缓缓站直,将信将疑地靠过来,并且刻意挡到她身前。 "老师,"叶西递过去一记安慰的眼神,"我不会想不开的。对我来说,活着比死难,我喜欢挑战难度。" 老吴长舒口气,连拍胸脯。 不补作业的课间总是过得那么慢。 老吴回身,与她并排站定,片刻犹豫后开口:"十几年前,你们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带过一个学生。" 叶西不作声,只安静聆听。 "那孩子学习不好,性子也孤僻,在班上总是倒数。我那时候刚上岗,一点经验都没有,反正哪个学生学习好,我就喜欢,学习不好的我都不拿正眼瞧……"老吴叹了口气,"大概是高二时,那孩子家里出了事。" 叶西看过去,老吴的衣角蜷起来,他整个人的情绪也都蜷了起来。 "出的什么事呢?"老吴摘下眼镜,搓搓内眼角,"唉……那孩子的父母被人杀了。他当天中午放学回家进门,看到的就是父母在血泊里的尸体……" 阳光的阴冷钻进叶西的毛孔里。 "那时候互联网不发达啊,不像现在的人,屁大点事儿都喜欢在网上讲。那时候好事坏事都靠口口相传……事情那么轰动,自然传得大家都知道了。什么样的讨论都有……" "说什么那孩子早点回家就会一起死,晚点回家只能一个人苟活;还说什么,杀人的是女方的情夫,因为女方不肯离婚,又要骗财骗感情才痛下杀手……" "我也挺过意不去的,觉得那孩子很可怜……后来我就号召全班同学为他捐款,并且指派了几个成绩好的学生帮一帮他。我以为我这样做是很人道的,至少尽了我做老师的责任……" 老吴把拉链拉紧,挠挠头发,有种无措无奈的可怜相。 "可那孩子还是转学了……"他凄怆不已,"我再也没找到过他。不过有老学生听说,他过得很好,一直很坚强上进,成了家也有了稳定的工作。" "只是我遗憾的是,没能跟他道声歉。" 叶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不合适。 老吴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接着怅然道:"刚才我看见你站在这里啊,我就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那个学生……我特别怕,怕我跟十几年前一样,因为自己的过错失去一个好学生。" 叶西微愕,眼角慢慢沾上湿意。 "叶西,我大概能理解你的心情。你肯定会有很深很深的负罪感,会绝望、迷茫,而且你会很不服,而这种不服又伴着卑微和自我否定……"老吴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活得很辛苦,一直都知道。" "可是你看啊,也还有很多特别辛苦的人,坚持活下来了,"他沉声道,老气……但不横秋,"老师还是希望你把握这几个月,不要去管别人的目光,好好学,好好争一口气!" 叶西略带涩味地笑,点头:"这个你可以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学,我不会受任何事情的摆布。" 老吴抬手,按按她的肩膀:"多吃点,丫头!太瘦了!" "嗯知道!三餐都好好吃的!" "你不会学别的女孩子减肥吧?" 叶西笑出声:"当然不会。" 还想再说什么,上课铃突然响起,铃声自下往上送,惊动鸟、惊动云。 老吴收手,煞有介事地握成拳在胸前挥了挥:"去上课吧!加油!" 叶西微笑应答后离开。 她其实有个问题想要同老吴探讨,但是没来得及说。 ——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在我看来,我认为是,我们永远都不会懂,但是我们得活下去。" 这是她的见解,没准老吴所见也略同。 第60章 救赎04 下午第二堂是语文课,老师读了上回考试的高分范文。照例,叶西的作文也在其中。此外还有两个学生的作文,但得分都没她的高,这两篇老师只读了节选,唯叶西那篇是全文朗诵。 下课后,叶西拿到还沾着语文老师指头余温的卷子,摊在桌子上,等了一会儿,她也不肯承认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韩素轻轻搭上她的椅背:"让一下,我要上厕所。" 她们尚且能够正常交流。 叶西掰着椅子往前,韩素从后面挤了出去。这时,教室里开始有学生蜂拥向另外两个高分范文的作者。 "写太好了吧!借我看看!" "哎我第二个来的,他看完了轮到我哈!" 听到动静,原本都走到后门口的韩素也折返回去,跑到人群后面探首探脑:"为什么你俩这么会写?!" 叶西捏着卷子的手指渐渐收紧,心里的不适是浓雾,稀释开来散到脸上。她抿了抿嘴,将卷子对折、迭好,拿出文件夹,妥善地收进去。 这时有人用笔戳了戳她的背,叶西回头,是两年多都没怎么讲过话的后桌。 后桌红着脸,手不停在马尾上搓上搓下,踌躇许久后很小声地问:"叶西……能把你的作文借我看一下吗?" 叶西一愣,卷子跟着手的动作往外移了些许。 "我觉得你写得真好啊!"后桌咧嘴,笑得十分真诚。 雾散去了几分,叶西也笑,把卷子抽出来递给她。后桌接过去后又补充道:"太好了,以前他们都争着看,我一直不敢开口问你要。" 课间过半,人群散去,教室很快成凉了一半的开水。叶西才肯下座位去上厕所。所幸走廊不算热闹,不然她到了门口又得纠结好一会儿。 离厕所还有几步距离,叶西蓦然顿住,因为看见赵系景从楼上下来的身影。 赵系景手里攥着挺厚的笔记本,对上她的视线后,脚步加快,三步并作两步跳下了剩余的台阶。 叶西淡淡挑眉,问道:"找我吗?" "那当然,"赵系景憨笑,抬手把本子递给她,"这是数学错题集,整理了很多有用的重点,你拿着用吧。" 叶西低头,他手中是本墨蓝色的软皮本。 "呃……就,你知道是谁整理的哈。"赵系景眼珠向上转,贼兮兮地笑。 叶西颔首,接过本子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谢谢"。 忖了忖,赵系景又说:"贴吧的事你不用担心了,很多诽谤的帖子都删干净了。" 叶西曲指在本子的皮面上摩挲了两下,倒不像她在抚摸本子,而是本子在安慰她。 "嗯,我不会再去看那些的,"她想,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很乐观,"谢谢你啊,我之前有看见你帮我说话。" 赵系景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闲谈几句之后就回去了。 他哼着小调爬上楼,冷不丁被缩在拐角的陈寻吓了一跳。陈寻没穿校服,上衣与长裤连成一片黑,背靠着墙,明明面无表情,眼里却有熠熠的光。 "她怎么说?"赵系景上前,陈寻忙不迭问。 赵系景意在要逗他,话说得尤其委婉:"说谢谢啊。她对我表达了真诚的谢意。" 陈寻旋即直起腰板,面露焦渴:"没提我?" 赵系景嘿嘿一笑,他眼神一看就是只差一把柴的火。 "提没提,你自己问去。" *** 预报很准,国庆假期的第一天就是大暴雨。 时值毕业生返家浪潮,学校联合当中优秀的几位办了一个高等院校代表宣讲的活动。清一色的985,是以来的学生并不多,有些学生光是听学校名就闻而却步了。叶西选择来,是因为得知法大也参与了这个联动。 上午稍过九点,门口的宣传画报前围了几十个学生。雨帘悬挂,五颜六色的伞在当中打颤。 天光并不明朗,太阳就快全然消失,像是深灰画布上被水一寸寸冲刷掉的点渍。叶西施施走到法大的版块前,"厚德、明法、格物、致公"的八字校训瞬间黏住她的目光。 考这个学校,应当不难……她在心里自信地想,过后又忧虑,希望今年数学的出卷人思维正常,别又来一个葛军类的人物。 狂风突然伸手,将她伞的一半翻折上去。她无奈地抬头,这破伞确实命不久矣。 正打算抬臂拨正,一支略显消瘦的胳膊抢了先,并分来一部分的伞面格挡了更多的雨。叶西扭头,陈寻也正看着她。 黑色大伞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时,叶西才恍然注意到他新配了一副细框眼镜。她转开眼神,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你近视了?" 陈寻握上她的伞柄,单手将其收合,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们开始共享一把伞,片刻后他带着轻微的笑意说:"可能因为我最近太发狠。" 叶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翻了个白眼,然而嘴角是提着的,大概她自己也没发现。 正相觑,身前阶梯大教室的门被打开,一旁的人群立马鱼贯而入。他们也慢步跟了进去。 暴雨天气,这样不算特别大的教室都成了安宁的一方天地。但是关门的瞬间,还是放进了些许不肯罢休的阴湿水气。 讲台上,工作人员还在调试设备。嘁喳声中,陈寻领着叶西找到两个相对清静的座位。他坐下即问:"你有面巾纸吗?" 叶西答"有",旋身从包里找出来递给他。 陈寻扶住镜框摘下,低头认真地擦拭镜片上的水珠。叶西手指扣在一起,往椅子前方挪了挪,分秒后又禁不住向他的手瞥去。光是想象那只手会握着笔杆画出与镜框同样直到标准的数轴,她的心脏就发烫。 擦干水,重新戴上眼镜后,陈寻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颊侧一动,欲笑不笑。 这时第一个毕业生代表走上台,打开ppt,校名并非法大。 叶西右手撑着下巴,也有意无意地听。她左手呈放松状态搭在桌面上,陈寻的手忽然扣过来,在她要挣脱之际往掌心里塞了一张纸,随即离开。 叶西茫然地打开纸,上面写着:"无聊否?" 她没能成功憋笑,提笔在下面回:"有点儿。" 余光里,陈寻收到纸后,摊开凝视了片刻后才往上写,笔头一顿一停,他像是在答题一样认真谨慎。 他写完,再次扣上叶西空着的左手,这回比上回停留的时间长了几秒。 叶西匆匆缩手,纸上还有他皮肤的余热,半温半凉。 纸上多了一行"你觉得这个学校怎么样"的问题。 叶西回复:"挺好的,但我不会选。你写完放在我的桌子上就行了。" 过了半分钟,陈寻还是把带着响应的纸塞进她手里。叶西无奈地打开,他的答语像是把他的笑融了进去。 "那我也不选了……我就不。" 叶西失语,大脑跟着正前方的投影幕一起黑屏。 第二个上场的就是法大学生代表。 或许是法学生都有理辩的特点,他开口就是语调激昂正派的风格。外加他身姿挺拔,引得前排不少女生都兴奋地感喟。 叶西坐正,专心ppt上的内容,面前倏尔落下那张纸。陈寻问:"你觉得他帅吗?" 胡搅蛮缠的气息溢于言表,叶西叹气,执笔挥下一串省略号。 "黄莎校长曾说,四年四度军都春,一生一世法大人!我选择了法大,法大也选择了我……" 代表捏着话筒,洪亮的声音全方位无死角回转在教室里。 叶西多少也受了触动,胸口有情绪在澎湃。 "法治"一词,神圣且渺远,跟她梦想的牵连又多了几缕。 外面的大雨只增不歇,屋里头人声再喧哗都盖不过它,甚至代表的声音里也开始混进阴雨的潮湿。陈寻突然抬手牵住叶西的左手,拉下桌子,紧紧交握在一处,在彼此的掌心中握出两团火。 半晌后他收手,留下一团纸,叶西打开,雪白的纸面上端端正正三句话—— "你想考法大吗?我可能考不上……但我也会学法,一定会。" "我也去北京,你去哪我就去哪。" "西西,让我保护你。" 第61章 罪责01 非要把青春比作一本书的话,高三可能就是它的高/潮,至关重要、铭刻心骨。然而太快,快到每个人都在紧张刺激的节奏中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一转眼,秋天也在收尾。全校学生沉浸在备战期中的气氛里,连贴吧都难得祥和宁静。 临放学只有两分钟,老师提前下课,所有人都在收拾书包。 陈寻背着包离开座位几步,又忽然跑回来,从抽屉里拿出分数不忍直视的语文试卷,折了两下塞进包里。他两难的表情像是从碗里挑出一根菜,在长辈胁迫的目光中又夹了回去。 在短暂的得逞后,他和多数人一样,还是得向现实服软。 其实这段时间他收心了不少,数学一直在稳中取进,理科总是一科带一科,因而物化的分数也有提升。背背考纲单词、作文套套模式,英语也还算过得去。唯就语文,一度惨淡到令他失去对未来的希望。 赵系景在他走到后门时搭上他的肩膀,调侃:"你以前不都直接扔?" 陈寻含糊地冷哼,切齿答道:"我他妈就不信了。" "长能耐了哈!"赵系景嘴角扯得很大。 他的笑看久了,会给人一种训练有素的模具感,仿佛是为笑而笑,在笑给自己看。 陈寻默然片刻,硬声起誓:"我得把个性签名改成,不考进全校前一百不换个签!" "我表哥高三也这么做的……"赵系景幽幽道,"他现在大四,还是这个签名。" "……" 两人沿走廊踱走,这时其他教室才陆陆续续下课,课桌椅被拖得咣啷响,上下的楼层都是颠勺的锅底。 陈寻走了几秒的神,忽而低声问:"说起来,你知道叶西的个签是什么吗?" "那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她的迷弟。" 陈寻恼羞成怒地踹他一脚:"我去你妈的!" 打闹过后,冷静来得非常迅速,他随即露出落寞的表情。 赵系景摸摸鼻子:"所以是啥?" "我躲在帽子里把自己烧成火球,却依然无法避免漆黑的冬夜向我招手。" "这是她自己写的吗?"赵系景的手泊在鼻梁中间,眼里满是诧异。 "应该吧。" 二人都沉默——长久且持续不断的沉默。 天阴,楼道是黑魆魆的岩洞,又是烟头烫焦的疤,总之怎么看怎么难受。陈寻正洋洋往里走,忽然愣住,楼道角落里还有一个令他更难受的存在。 陈冰正从昏暗里盯着他,手里似乎捏了一只忽亮忽暗的小青虫。陈寻仔细看,才发现那是燃着的烟。他有些不悦,走过去低声提醒:"爸,放学时段学生很多,你把烟掐了吧。" 陈冰闷闷地应答,将烟按灭在一旁的垃圾桶壁上。 察觉到该场合不宜久留,赵系景寒暄几句后就独自走了。 陈冰一直不吭声,陈寻跟在后面心里发凉,就像有只手握了块冰塞进他胃里。 下到底层,陈冰终于肯开口:"我刚刚去见你班主任了。" 陈寻躲着蝗虫一样的电瓶车,忡忡地答:"哦……" "还行,"陈冰难得发笑,"他说你最近进步特别大。" 陈寻想了想,也说了个"还行"。 这真是个分寸得当,使人达观的用语。 大多学生都把一大半的紧张投到放学这件事上,横冲直撞、蛮行霸道。陈寻正走神,差点被伸长的后视镜刮到,幸好陈冰及时伸手拽他躲开。 分开后,两人都有些不自然。陈冰的手明明该往下垂,却突兀地抬起,摸摸后脑勺,又挠挠额头。 他默然片刻后说:"他还问我,你有没有想考的学校……" 陈寻双手揣进口袋里,等他继续说下去。 "老实说,我很惭愧啊……我都从来没了解过这个问题。" "惭愧什么?我本来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接着又是一段长达数分钟的沉默。 走出教学楼,总算没那么拥挤,陈寻为了避开正面相视,一直垂着头走路。陈冰觉得他这样不好,便说:"走路把背挺起来,小小年纪落了个驼背就不好了。" 陈寻"嗯"了一声,没改。 陈冰无奈,叹气声沉沉坠到地上:"现在跟你说话真的难……你都不听。" "不过我也理解,年轻人都是这样,我以前也是,你爷爷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去。再长几岁就好了……"他仰着脖子,思忖了几秒,"大概,长到三十岁左右,你就会发现,长辈的话还是特别有道理的。" 再往前走,人流灌入宽敞的河道,都分散开来,父子周围没了外人,陈冰开始聊些体己的话。 "去年,你妈病好点儿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再生一个……" 陈寻一怔,心里有根刺扎上扎下。 "我没同意,"陈冰挠挠眉毛,挡住眼神,"当时我有三个想法。一是觉得你妈年龄大了,再生也危险,况且她身体还不好,又有那个病,万一怀孕加重了怎么办?二是觉得,要真再生一个,那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小觅的替代吗?我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三是想啊,虽然小觅没了我们确实痛心,但是有你,也就够了。" 陈寻微微蹙眉,不太敢相信这是他爸会说出来的话。不仅肉麻,而且和前阵子的表现对照起来,矛盾得像是两个人。一会儿盼着他代替妹妹死,一会儿认为他做什么都不对,转过头来,又说他是全家唯一的希望。 因而他没响应,准确说,是根本不知道怎么响应。 他连欣喜都不敢,怕下一秒爸爸的话锋又要突变。 陈冰也是个不轻易低头认错的主儿,始终不提之前说过的话。 "我们家虽然不算特别富裕,钱我还是攒了不少的,供你上大学、工作买房子、成家娶老婆,都够。日子还得过嘛,对吧?所以你现在有好好学的想法,我很开心,将来无论你要去哪个城市,我都支持。" "你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们不指望你考特别好的学校,有书读就行。这个社会,吃什么饭的都有,哪条路都能活……" 陈寻偶尔点头,态度有些敷衍,不代表他听不进去,只是因为他怕自己说错话。 怕说错话因而干脆不说,这是他总结出来的,和父母相处最能得和谐的好办法。 两个人走路都快,不多时就到了小区门口。路过浦东书店,陈冰想了想,问道:"进去逛逛吗?你挑点资料,爸爸买单。" 陈寻抬眼,抿唇点头。 陈冰大概是许久都没进过书店,整一个像刘姥姥入了大观园,任何不值得稀罕的书在他眼里都尤为新奇。 "哦!你们也用王后雄啊,我念书的时候他就很有名了!" 沿着满排数据走,他时不时便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语罢还会回头看一眼陈寻,似乎很期待儿子的响应。 陈寻分了神往侧面看,手边的书架摆的都是日本文学,互相紧挨的侧标,有七成都是东野圭吾。另外三成很杂,有些名字他没听过。雨刮器一般的视线扫来扫去,他突然看见角落里孤零零的一本《告白》。 许多回忆在一瞬间争抢着涌进他的脑海…… 刻意的好奇与接近,执着的挣扎与进退,始于一场算计,结果算来算去,算进了自己。 陈寻忍不住轻声叹气,抬头,顿住,脑内一道闪电。 叶西就站在几排书架开外的试卷区域,此刻也正愕然地盯着他。她怀里抱着一本红壳试卷集,视线落在他身上,又移到他侧前方的陈冰,旋即变得无措又忐忑。 陈寻赶忙回头,陈冰也恰好看过来,疑惑地问:"你在看什么?" 陈寻惶然回答:"没什么。" 并忙不迭往他身后挡,歪着脑袋用余光向后瞥,叶西的身影已经不见。再仔细一看,试卷架的侧后方影影绰绰露出一块校服的白。 命运偏爱玩弄戏耍人,陈冰下一秒便转了身,想要看看刚刚那样吸引儿子目光的到底是什么。 "你喜欢看这些?"他对着日本文学书架发笑,视线忽上忽下,像弦上的箭调整着射击角度。 陈寻屏气,心脏也跟着徘徊在停跳的边缘。他心不在焉地跟爸爸搭话,企图以此拦截他逐渐向上转移的注意力。 "嗯,你看看这个,"他伸手胡乱抓出一本,连名字都没看清,"挺好看!" "哦,讲的是什么?" 陈寻犹豫着,瞥一眼爸爸手里的书,全然没有思考能力。 异常的停顿令陈冰生了疑窦,眼中满是茫然地偏头看过来,陈寻没注意到,他偷偷摸摸的目光全部定在叶西的方向。 "看什么呢?"陈冰疑问,也跟着看过去。 陈寻灵魂回窍,吓出一身冷汗,方要抬手挡,就见叶西从书架后面跑出来,径直出了书店。一秒的时间,或许一秒都没到,她消失得快到令人看不清楚。 过后,营业员捏着那本红壳试卷集塞回书架中,嘴里还咕哝:"头脑不好,就这一本了,我找了半天,又不要了……" 那根刺儿又溜回陈寻的心,这回像杵一样粗,不是扎他,是在生生地捣。 叶西连逛个书店都要东躲西藏,他还说要保护她,现在想想都成笑谈。 "你到底在愣什么?"陈冰有些恼火,"不买我们就回家,你妈应该也把饭做好了。" 陈寻讷讷地点头,僵着身子往外走。恍然又想起什么,他大步迈向试卷架,捏出那本红壳卷集,跑向收银台。 陈冰跟过来,拿起卷集打量几番:"怎么突然要买这个?" 顿了顿,又抬头望向收银员:"多少钱?" 陈寻把卷集从他手中拽回来,垂首:"不用了,我自己付。" 收银员扫完码,淡淡一句"四十"。陈寻打开钱包,里面也只剩下一张五十块。 付了钱,重回手中的卷集竟然变得死沉。 陈寻的眼眶像进了石头,火辣、剧痛、硌得慌。他所承诺的保护太难,如今连一本试卷都成奢望。 第62章 罪责02 叶西再不敢去小区门口的超市,有什么要买的东西,宁愿多跑点路去一条街开外的小店。 秋冬交际的烈风暴雨般擂打面庞,叶西被冻得发抖,双手相蛇,牙关互咬。心里发苦的时候,她连路都走不动,总觉得下一步就得死,总希望风索性再大点,把她吹到路中央,任车轱辘来回碾个几遍。 但她又不肯就此承认自己这么懦弱。只是忌恨冬天,她真希望所有的季节都像炎夏。 辉煌灿阳、闷热暴雨、手与手之间的汗…… 时间要是能被拦腰截断,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把节点定在今年的暑假,最好是七月…… 七月流火,万物各得其所,她与陈寻摒弃真相,互相瞒骗。永远不考虑以后会怎样,多好。 正幻想着,一阵狂风狠狠给了她一记耳光。 叶西走进面前的小店,直奔调味品货架。 门口的老板和收银正聊天,嗓门冲撞在一起,仿佛打架,要比谁的更高更亮。 "听说年后开庭,但你说这种案子要怎么判?!" "我儿子讲了,能找到的证人都是家属,这种证人的三性都不靠谱。" "到底是不是精神病也搞不清!哎我就不明白了,精神病又咋了?啊?杀了人,说是精神病就不用罚了?这可是杀人啊!你说说这法律有多荒唐!" "那我觉得你讲得也不全对!他在生病的情况下杀了人,那是他控制不了的事,万一以后能治好呢?对吧?治好了,正常了,他也有权利重新生活啊。" "我呸!你别再听你儿子胡说八道了,他就是该死,死一万遍都不值得同情!" "哎哎我跟你讲不清!" "那就不讲了好不好?就此打住好不好?" 吵嚷声沸水一样灌进叶西的耳朵,打乱她的思路,她很无奈,自己就像风雨中的蚂蚁,到哪都挣脱不开舆论的声讨。 叶西抱着几瓶酱醋,走到收银台,低着头轻声问多少钱。 扫码枪几声滴滴后,收银员粗声回答:"十八块五!" 叶西开始掏钱,眼角无意瞥见一旁老板投过来的目光。她慌了神,手不住地颤抖。 收银员发笑:"小美女你抖什么?" 叶西没胆子再出声,付了钱,仓皇而逃。 心有余悸,她过了马路还禁不住向后望,总觉得有人跟在后头,追过来问她跟叶南是什么关系,问她怎么不一起去死。 顶着风走回楼下,开关单元门的同时,叶西听见楼上有惊天的吵闹声。她有疑惑,但没想太多,抱着矮长不一的玻璃瓶艰难往上走。 吵闹声越来越响,伴着嚎哭随风送到下面,内容愈加清晰。 "你死不死啊!" "你还我晶晶啊!" 叶西抬起的脚悬停,一瞬间脑子里翻起惊涛骇浪。她开始奋力向上跑,楼梯却如同会自己生长似的,怎么跑都跑不完。等她终于跑到家门口,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 不大的平台,围满了人,叶西乍盯去,都看不见妈妈的身影。倒是那个女孩的奶奶,她一眼就找见了。身体还是羸弱,可声音比谁都激动响亮,向死而吼出来的音调,声声掷地、撕碎空气。 "你不该去死吗?你怎么还活着?" "我的晶晶,那么好的姑娘,我这辈子全部的指望啊!" "都是你儿子,都是他!你怎么养出这么个东西!啊?你还有脸在这里住?啊?" 叶西脚跟一踉跄,第一次觉得想死的欲望如此强烈。 刘某,晶晶……她终于得知了那个女孩的全名。 周围的人向下俯,佛堂里神像似的姿态,对着正中连连数落。 "是啊,你看你,别在这呆了吧!" "他们家看着也难受啊,你儿子现在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你还让不让他们活了?" "你女儿还在上学吧,你都不为她考虑?" 所有人都不觉得尽情尽兴,仿佛嘴里只差一把刀。 叶西没忍住哽咽,丢掉瓶子冲进了围堵。林俐正坐在地上抱着头,哀哀的哭泣从腿间溜出来,冒了点头,紧跟着被周围的骂声按下去。 叶西向下护住林俐,背冲挞伐。但她的背太单薄了,鞭子往上抽了几下,就抽穿了骨血,然后打上妈妈的身躯。 林俐哭得更狠,甚至苦苦央求:"对不起对不起,我走,我马上走!" "你们别说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都是我不好……" 叶西的眼泪夺眶而出,然而是冰冷的,滑到颊边割得她生疼。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的愤怒都合情合理,而她和妈妈,本该承担所有的罪责。 她睁眼,咽进泪水,用几秒下了决心,随即转身,朝向所有人的俯视。 不能哭,她心道,然后曲腿,让双膝重重砸地。 这一跪,令在场的人都沉默了下去。叶西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沉默,她心里的呐喊充盈了全世界。 叶西,不能哭,这是你该受的。 你能跪,但你千万…… 不要哭。 第63章 罪责03 在划分成人的天敌时,的确可以把小孩算进去。 叶西这一跪,大家陆陆续续都散了。 刘晶晶的奶奶似乎对叶西有印象,在骨节咔啦声中把自己从地上拽起来后,扶着膝盖虾着背走到她面前,低头打量了她片刻。而后抬手把两张硬巴巴的刀切卫生纸塞到她手里,转身,用一条腿横下楼。 叶西这才知道自己还是哭了。 搀林俐进屋后,她第一反应就是回身给门上锁。听见插销对进锁孔的声音,她又反复检查了几番,才敢离开门。 林俐仍旧惊魂未定,阴惨惨的阳光照过来,在她脸上碎成泪渍。叶西走过去,听见她嘴里细声念叨着:"赶紧搬,我们得赶紧搬。" 叶西已经冷静了不少,给她倒了杯水:"搬去哪?你想好了吗?还有,这个房子怎么办?别人要是知道我们家的事,肯定不敢买也不敢租的。" "那也不能在这待下去了啊!"林俐身子一提,突然怒吼。 叶西默然片刻,而后点头:"好,那就搬。我现在就开始收拾东西。" 转身,恍然间又想到什么,她回头:"叶南的那些衣服可以扔了吧?" 林俐握着杯子发呆,没听到一般,双眼像被抠掉玉石的底座。 叶西垂眼,心里五味杂陈,轻声叹气。 刚走到卧房门口,正门的门板被捶得哐哐响。叶西惊怔,侧身望过去,浑身的皮肉都紧扒着骨头。林俐也吓住了,杯子里的水一晃一晃,头都不敢转。 那一下叶西觉得,小时候看过的动漫里,关于敲门的表现手法是很准确的。捶一下,门板就向里鼓一下,总有一刻它会被凿出一个洞。 叶西握拳,拖着步伐慢慢靠近,刻意捏粗嗓子高声发问:"谁?" 外面的人不应答,就只是敲。敲了七八下,停了,叶西听见那头有人低低地嘀咕。半分钟后,林俐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母女俩都僵住,满屋的空气都因为锐耳的铃声长了尖刺。 林俐放下杯子,哆嗦着手指拿起手机,眯着眼睛往屏幕看去。 叶西看见她倏忽像个气球瘪了下去,进而抚胸叹气:"唉,我忘了,约了水管工。" 很滑稽,然而叶西一点都笑不出来。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生活,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 还有两天就是期中考试,所有人又比之前努力很多。教室后方的高考倒计时赫赫高悬,是时间的具象化,在提醒每个人再不收心就来不及了。 是以课间的教室安静得出奇,甚至走廊都鲜有人走动。 叶西在思考一道机械能综合大题,放空所有的思绪,只专心于眼前的草稿纸。最后一小题换了两种思路,总算越来越靠近标准答案,她有些激动,捉着笔慢慢向纸靠近,蓦然眼前掉下一个矩形物体。 叶西一愣,定睛,发现是印有"自由之翼"的崭新卡套。 随即她听见身旁的韩素漠然开口:"我承诺的,就应该兑现,你收着吧。" 叶西没动,想说"不用了",又听她叹了口气。 "其实吧……这段时间跟你保持距离,我也有苦衷。" 空气死寂,韩素将声线压得很低:"我想了很久,大概有这么些原因吧!首先我第一次知道的时候,真的接受不了,太震惊了。我觉得你可能体会不了这种感受,就……" 叶西抿嘴,打断她:"我懂。" "呃……"韩素眉毛一挑,略显局促,"好吧。等我从震惊中缓和了,我又觉得,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你有把我当真朋友吗?为什么之前一直都不告诉我?别人也就算了,连我都不能知道吗?" 叶西对着草稿纸上的正确公式,在题目下写错的地方划了一条杠,淡淡地答:"其实…我跟你说,和你从新闻上得知,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样会让她们荏弱的友情产生无法修复的裂痕。 "那怎么一样!"韩素直起身子,尖叫在静谧中显得极其突兀,于是她慌忙捂嘴,勾下头小声重复了一遍,"那怎么一样呢?给我心理造成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啊。" 叶西续写着解题步骤,不作声。 "然后,最后一个原因,才是令我最苦恼的……我爸妈他们,"韩素说到这里,刻意顿 了顿,偷瞄叶西的表情,却未看到任何变化,"知道这件事后,就不让我跟你玩了。" 叶西停住笔,直起背,几秒后又继续写。 "嗯,知道了。" 韩素噘嘴,从桌侧的小山堆里抽出一本书,重重摔在面前,颇带着赌气意味地嘟囔:"给你买卡套的钱还是我自己攒的零花钱呢。" 走笔的节奏突然变得连贯而紧凑,叶西迅速运转大脑,让题目步骤一气呵成,最后长舒口气,在结尾落下和答案相符的正确答案。 扔下笔,她转头,把卡套轻轻放到韩素面前:"谢谢你,我心领了。但是我真的不能收。" 韩素侧过头来,眼睛瞪到纸皮核桃那么大:"为什么?!" 叶西想了想,回道:"原因我说不上来。不过……这样做,为你我都好。" 世上愈是需要勉强的事愈是没有结果,交不成的朋友就别交,她突然看得很开,要么还是一个人吧,这样也很好。 下午分考场的结果出来,叶西等抄考号的学生散清了才走到表前看自己的。 老吴刚检查完卫生,踱到她身边,说了句"好好考",半晌后又问:"叶西,要不要给你换个同桌?" 叶西有些诧异,内心感慨,当班主任的人是不是都这么心思细腻、洞察秋毫。她考虑了几秒,摇摇头:"不用了,谢谢老师,我不想惹是非。" 老吴"哦"了一声,点头:"好吧,如果有需要再跟我提。" 趁课间还剩一半,叶西放下便签本去上厕所。 她喜欢观察天气,身侧的窗玻璃里,无色的天空上面朵朵鱼鳞,看着虽然清爽,但叶西知道,这些卷积云就是暴风雨的征兆。 "鱼鳞天,不雨也风颠"——不想承认,这个谚语她第一次听,还是出自叶爱军口中。 走到走廊尽头,叶西抬头,迎面碰见了陈寻。他今天穿衬衫,衣角随风而起,烟气一样雾蒙蒙的感觉,尽管他并没有抽烟。 陈寻目光直白地盯着她,手里握着那本红壳卷集。叶西停在原地,莫名在他们之间看到一条河界,正阻拦她跨过去。 光是看她的表情,陈寻就预感到接下来的对话不会很愉快,至少他日思夜梦的场景是不会出现的。他扯出一个战战兢兢的笑,把卷集递给她:"上回在书店,我听店员说只剩最后一本,就买了。" 叶西心里一抽,暗暗期盼脚下的地板能自己往后退,因为她自己肯定狠不下心就这么走开。 精瘦的手臂捏着卷集悬在半空,到后来,那片红色越来越厉害的晃动暴露了他的紧张忐忑。叶西咬咬牙,抬手接过。 "谢谢。"她难受地开口,嗓音前所未有的喑哑。 陈寻缩回手,小幅度地转转手腕,袖口的扣子摇摇欲坠。 "不用谢啊,你跟我客气什么。"他笑,淡色嘴唇合成一条缝。 用了许久痛下决心,陈寻藏在口袋里的手指互相拧巴着,轻声问道:"叶西,我们是不是真的得一直这样啊?" 叶西盯着卷封,上头的红逐渐染进她的眼角,她点头:"嗯,暂时……都过好自己的生活吧。" 对面是长久的沉默,疾风骤起,叶西瞥见陈寻向上翻的衣角,像告别时挥动的手。随后她听见他沉而平静地答:"好。" 陈寻毫不犹豫地走开了,天空很快阴黑下去,旋即匍匐向教学楼顶。暴雨滂沱,叶西定在原地打开手里的卷集,里面掉出一张纸,很快被雨打湿。 "叶老师教教我啊,现在分词和过去分词的区别是什么啊?" 叶西愣愣地看着这句话,心里氲起湿气。又有一滴水沾花墨渍,她连忙抬手抹去。 但是已经来不及。 第64章 新年01 期中一过,时间倍速飞驰。虽说每场段考都至关重要,好像可以预见半年后的结局,但几乎所有学生都已百炼成钢,考高考低皆能付诸一笑。 心态越好,就代表你离高考越近。这是老吴常挂在嘴边的话。 叶西和林俐搬了家,没有通知任何人,东西也是一点一点挪过去的,做到最大程度的不动声色。大概邻居也是在房子彻底空了后发现母女已经消失的事实。 新住所在一个偏远的老小区,与一中是一个城西一个城东。叶西每天都得在天刚擦亮时起床出门,这在冬天是非常折磨人的挑战,她一度想要住宿。 可是冷静考虑后,她还是打消了念头。这房子的租金是年交的,尽管依照T市的租赁市场,每个月左不过一千过半,但乘上十二也不能算一笔小数目。 何况老房子还闲置着,林俐的月工资扣去五险一金又剩不了太多钱,她有为将来储蓄的习惯,开源节流后一定得留一半存起来。毕竟母女二人只能依靠彼此。 叶西思前想后,宁愿吃点苦,也不想让妈妈更烦恼。 为了节省一点,她一般都从家里带晚餐。冬风太劲,有时候傍晚下课,保温桶里的温度已经和桶壁外头一样拔凉。 叶西看见有同学用的是插电式自热餐盒,犹豫了好多天,才终于开口问妈妈能不能网购一个。 林俐同意得很爽快,在网上挑选时还特意问她要什么颜色的。叶西有种感觉,似乎她们都在互相体谅,并做着改变。 餐盒还在邮寄的路上,所以今天叶西得去食堂吃饭。 千来平米的大厅,因为拥挤的人群分外温暖,但这种所谓的温暖也仅限于体感上。 好久没来,叶西发现又新设了不少窗口,增了许多以前没有的菜式。学校为抚慰高考生,真可谓是居心苦矣。 她端着餐盘在一列列队伍后面探头遥望,挑挑拣拣,无法决定究竟要吃什么。冬天还数吃饭最能蓄积热量,可她又没有胃口,看着老长的队伍更是满心退却。 犹豫几番,叶西走到最靠里的馄饨窗口,要了一碗小份馄饨,端到无人的桌旁坐下来。 食堂里也有不少像她这样独来独往的,她也习惯了形单影只,但偶尔分神,还是会心想,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早前读张爱玲的《鸿鸾禧》,里头有句"并不是受不了冷,是受不了人们关切的询问:'不冷么?'",她突然挺能体会这种心理。 她并不是受不了一个人,而是受不了别人问她:"你怎么又是一个人?" 正这样想,面前坐下一个身影,开口就是:"叶西,你咋一个人?" 叶西握着汤勺的手一顿:"……" 来人是赵系景,算起来他们已经将近一个月没见面。或许平日里有过几回偶遇,但都不上心,就不能算真正的见面。 赵系景面前一大碗面条,腾腾热气中小丘高的浇头屹立不倒,因为有正顶端的两块鸡排压得严严实实。 叶西忍不住多嘴:"你吃好多。" "嗨,天冷嘛!不吃多点晚上饿得快!"赵系景搓搓手,提起筷子开动,"你就吃这么点儿?" "嗯我吃不下。" 她是真的吃不下,而且认为,一旦她依赖上用饱食填补精神空虚的方法,在其他爱好上就会变得怠惰。这点她还算自律清醒。 叶西小口小口地嘬着馄饨,赵系景大口大口吸溜着面条,桌子对中分成两半,叶西这一半干燥晴朗,赵系景那一半"暴雨"纷纷。她情不自禁地噗嗤发笑。 赵系景嘴边还挂着面条,筷子低飞,眼里充满疑惑。 "怎……怎么了?" "没什么。"叶西没说,她很羡慕他几乎体现在生活方方面面的乐观主义。 赵系景在云里雾里把碗空了一半,忽然放下筷子,若有所思地沉默,眼神变得有些像外面的天空,无情的酷寒。 叶西还剩一两粒馄饨,受他感染,茫然松开汤勺,怔怔地问:"你没事吧?" 赵系景的视线在她与她身后之间来回动摇,等了好半晌才出声:"你最近跟阿寻,是不是不联系了?" "嗯,是的。" 叶西垂眼望着碗里的汤面,油花不多,左右就那么几个,她都能记住它们的位置变换。 "一次都没有吗?"赵系景追问,细听仿佛有些生气,"不见面的话,QQ和电话也没有联系?" 叶西不懂他的怒意何来,眉毛渐渐像油花的边缘般褶皱不平:"对啊,一次都没有。" 赵系景咕哝了一句脏话,叶西也反省自己的语气是不是过于冷漠,于是给它加热了几度,问道:"他最近还好吗?" 片刻安静,赵系景蓦然上提胸口,长长抽气又呼气。 "他爸妈在闹离婚,他爸出轨了。" 语罢,叶西一直凝视的一粒油花,无声无息地破了。她抬眼,心里的震惊猝然到一时显现不出来。 赵系景低回头,专心吃自己的面。食堂还是很热闹,只不过叶西的馄饨已经冷全。 第65章 新年02 陈寻在楼下连抽两根烟才起身往上走,脚都冻麻了,每一步都像拎着两桶冰块。 今天也不是完全没有好事发生,英语小测验比上回多了十五分,作文头一次拿到了二十,班上作文拿了第五文件分数的也才七八个,他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毕竟当高兴有了罪恶感,生活就成了负担。 他爬到家门口,靠着墙轻轻叹息,心里的沉闷化作有形的白雾。但是白雾散了,沉闷犹在。 抬手,陈寻捏着钥匙向侧方伸,到达门锁的咫尺处,又停下不敢前进。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再把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归属。 当初全家为了他的学业考虑,搬到这里,那天的记忆放到现在还依然很新很清晰。 也是在门口,尚在重病中的徐婉雅抬头望瞭望门牌号,轻声道:"三楼好啊,不高,安全。" 原本陈寻脸上有笑意,领了军训服对高中生活充满憧憬,然而听见这句,瞬间心凉,茫然无措。 陈冰则比他沉稳很多,不愧为一家之主,在语音落毕时立刻揽上她的肩膀,一拍一哄道:"虽然只是租的房子,但也算是有了新生活啦!以后我们仨都好好的!你呢就负责在家静养,小寻要好好学习,我就专心工作,养你们!" 陈寻被动地跟着一起笑,点头:"嗯以后会好好的!" 同时他心问心,真的会吗?如今看来竟然一语成谶。 事情得从一周前说起。 寻常周六,总算有机会喘口气,陈寻一觉赖到快十点。醒来睁眼,冬天的阳光冷峭辛辣,他眯着眼睛缩回被子底下,朦胧中想到叶西。她的日子应当不会很好过,但她肯定能撑下去,有时想想,他真的十分佩服她的坚强。 酣甜的冥想没持续多久,被子被无情拽开,徐婉雅站在床头不耐烦地说:"起来了!睡到现在还不起来!自己去外头买点吃的。" 陈寻闷闷地应答,顶着一头鸡窝爬虫一样拱起身。 洗漱时对上镜子里的两抹黑眼圈,他疑惑地问:"老爸呢?" 徐婉雅正拖地,猫下腰拉开椅子将拖把往下面伸:"说单位有点事,要去一趟。" 她蹲下来捡起地上的头发,搓在一起:"唉……长的短的都有,一家子都掉发。" 顿了顿又说:"你搞快点啊,一会儿楼下面馆都关门了。" 陈寻擦着脸,声音从湿毛巾里滤出来:"我准备去老聂家吃,好久没吃了。" "跑那么远?" "反正老聂开到中午十二点,你要吃吗?我给你下一碗带回来?" "不要,我早上吃过了,"拖把柄不停撞到桌子腿,徐婉雅在劳务方面一贯雷厉风行,"你也少吃点,知道吗?吃了中午又吃不下去。" 陈寻扔下毛巾,清清爽爽地走到玄关换鞋。俯身系鞋带时,他看见拖把停下来斜靠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握着纸巾的手,扫雷一般来回走动,走到哪,纸巾粘到哪,同一处地方得来个三四遍。 陈寻突然感到心疼,抬头说:"你先别弄了吧,等我回来,我来拖。" 徐婉雅始终勾着脖子,额前的碎长刘海稍不小心就会垂到地上:"算了吧,等你回来我早弄好了。你别管了,赶紧去吧!" 半晌犹豫后,陈寻略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门。 他没手机,原本霸着赵系景的,结果对方手游瘾犯了,硬是给要了回去。沿街快走,他只能把手揣在兜里,但这样也不错,多了双眼睛留心一下风景。 T市的冬天不伦不类,要雪难有雪,偏还异常阴冷森寒,像个天生反骨的叛逆小孩。陈寻走了许久,几度想要抽烟,伸出衣袖的手指又被冷风逼回去。 跟所有行人一样,他也向阳,尽量往温暖的地方走,哪块的砖呈浅黄色,他的行迹就到哪。但兴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撞见了接下来的一幕。 侧前方路边停下来一辆出租车,对冻到发抖的他极具诱惑力,他加快脚步,想要拦下那辆。 双腿狂奔着,骤然像遇到悬崖,停了下来。 车子侧门被推开,先下来一个长发短裙女人,紧跟一个男人,男人搂上女人的腰。这种亲昵很难定性,在外人看来还留有分寸,极具绅士风度,对陈寻而言,却只有一个词能形容—— 恶心。 男人有他最熟悉的脸、与他五成相似的五官,然而挂着他已经十分陌生的,温存柔和的笑容。女人不算年轻,但是赏心悦目,皮肤白得很童话,一头波浪大卷茂密得也好似童话故事里的森林。她开口说话,娇柔温腻,可在陈寻听来,每个字里头都是心计。 他们仿佛眼中只有彼此,偎在一起走进了面前的商场。 陈寻留在原地,站成一个矛盾的命题—— 这似乎也没什么?兴许只是同事。 但这也太过分了……我妈还在家里忙着干家务,如果是女同事,不能事先说一声? 搂得这么紧,这正常吗? 疑惑与纠结在他眼底搁浅,他明明对观察成人世界已经具备丰富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慌神不已。 同一专题的题目练了近百道,再做还是露了怯,为什么?只能说这个专题的复杂程度,被他低估久矣。 陈寻再没心思去吃面,原道走回家,徐婉雅疑问为什么这么快,他只答:"突然懒得跑了,就在楼下随便糊弄了点。" 答这句时,他反复自问,是否应当把看到的告诉她,踌躇了很久,后来发现,这个问题必须成为不能说的秘密。 成人之间的游戏一旦把小孩卷进去,危险指数得爆满五颗星。 餐桌上的三人共餐都变成一场明眼人与雾里人的来回试探,或许是陈寻有了滤镜,门里的陈冰似乎不如门外的那个温柔有耐心。好言好语是没错,但每个字说得都很赶,仿佛这顿饭只是一个任务。 饭罢,陈寻帮忙收拾完碗筷,准备进房间写作业,陈冰却又跟来关心他的学习。 原先陈冰也是这样反复的喜怒无常,但陈寻只当他是压力过大、负担太重,今天才发现其中的表演痕迹是那样的重。 他坐在桌前苦想了许久,想到头痛也拿不定主意,咬咬牙,拿起外套出门去找赵系景。 赵系景耐心听完,双目瞪到眼眶欲裂,憋了半天憋出一个"卧槽"。 陈寻弹弹烟灰,扭头看他:"所以你怎么看?" "这他妈还能怎么看啊!"赵系景有些愤懑不平的意味,"这就是外遇了吧?" 挠着头,他又若有所思地问:"啊不过,你看清楚没啊?那女的搞不好是你家亲戚?比如什么你爸的妹妹?" "狗屁!"陈寻咬着烟,对天怒骂。 "……那我觉得,这事儿也算板上钉钉了。" 两人窝在草丛堆旁,化霜的余凉阵阵扑到脚边。 陈寻静默片刻,眉头深锁,自言自语:"可我想不通啊,这个家,反复强调以后会变好的是他,放不下我妹的是他,一直以来最乐观的也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我妈有抑郁症?他知道啊!知道还这么做?他想逼死我妈吗?" 赵系景转着打火机,支吾道:"这个……不好说。我觉得吧,物极必反这个道理放在任何事情上都适用。人的性格也是,有时候你看一个人,自律成熟得不行,但保不齐心里多消极阴暗呢。" "我话说得比较直啊,你听了别介意,"赵系景侧过头来盯着陈寻,"你爸确实很难。你妈有那个病,不工作,情绪又不稳定,做什么都需要人照顾,你又还在上学,你们家都是他在扛,对吧?你别看他口口声声生活会更好,他将永远爱你们,其实心里一定长了不少死疙瘩,没准到死你们也搞不清这些死疙瘩到底是什么。" "可能是你妈的一次哭闹,可能是你的一次叛逆,也可能就只是牙膏用完了、马桶堵了、菜里的盐放得太多……" 陈寻听完,深呼一口气,用力按灭手里的烟。 "那就离婚啊!有必要出轨?" "不好说啊,也许他也很矛盾,既舍不得你们、觉得罪恶,又渴望得到一个能够真正懂他的女人呢?" 这一问,让陈寻彻底失声。他隐约能理解赵系景的话,可也只是隔着保鲜膜嗅气味,虚虚实实、半懂不懂。 而保鲜膜的被捅破,发生在次日晚上。 陈寻其实已经下定了决心,佯装无事发生,把一切都瞒骗过去。当然他这样做并非为了替陈冰打掩护,只是怕妈妈接受不了。生活里比比皆是的例子,你骗我我骗你,反而能将伤害减到最小的程度。 他说服了自己,并坚信这样是为了妈妈好。 傍晚到了饭点,徐婉雅端菜上桌,陈冰放下报纸走过来,看起来……似乎一切都安然无恙。 用餐时,陈冰又捣鼓起他那套心灵鸡汤,倒提着筷子在空中一点一点,嘴里含着饭菜,口若滔滔悬河:"我听我朋友说了,现在有些中外合作的学校办得也很好,比如什么西浦宁诺,你要是觉得可行,高考可以往这个方向努力。" 陈寻不说话,闷头吃饭。 徐婉雅有所顾虑:"那样的学校学费都很贵吧?我听说可能还得出国,出国的花销就更大了。" 陈冰当即放下筷子,长呼口气,颇有不耐烦的意味。 "你懂什么呢?这些都是经过我深思熟虑后的建议,学费贵不贵、花销大不大,有啥关系?这么多年,家里靠我一个人的工资,不也过来了?" 他的言语泛泛无实指,却像钝钝的刀,锉上母子二人的心。 徐婉雅默然,向菜里伸筷子,夹给自己也夹给陈寻。 陈寻皱眉垂眼,已经有怒火冒了头,暂时被他压了下去。 陈冰给自己舀了一碗汤,喝了一口继续道:"我那个朋友还说,出国是一种非常好的,让孩子增长见识的方式,现在都兴这个,多花点钱不亏。" 停顿片刻,又斜眼瞄徐婉雅:"你不用担心,你复不复职都没事,他以后所有的学费和开销都由我承担。" 此话细听有些诡异微妙,挺像在闹离婚。徐婉雅无所察觉,局促地垂下手。陈寻余光瞥过去,她的眼眶已经红了。 "我还是……打算以后复职的。"她带着细弱的哭腔,小心翼翼地说。 陈冰正在喝汤,抬起手摆摆指间的筷子,语音模糊地回:"不用不用,这个家以后都由我来扛。" "扛什么?" 陈冰愣住,迷茫地抬头,才发现声音来源是陈寻。对上他充满诘责质询的目光,陈冰发怔,犹疑地开口:"儿子,怎么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颤抖渗进手掌的每根筋骨,陈寻已经拿不住筷子,"你那个朋友是谁?" "嗯?" "我问你那个朋友是谁!" 陈冰干笑两声:"我朋友,多了去了啊,你也不是都认识。" 他字正腔圆,发音精确,可惜眼里的心虚还是出卖了他,连灯下光斑烁烁的眼镜都能作为证物。 徐婉雅擦完泪、擤完鼻涕,扭头看陈寻:"儿子,怎么了?" 陈寻盯着陈冰,越看越心寒。陈冰转转眼珠,试图切换话题。 "今天的汤不错——" "是昨天上午那个女的吗?" 声音戛然而止,陈冰的眼睛睁大到骇人的幅度。 "儿子……" "我都看到了,"陈寻重新拿起筷子,夹住徐婉雅刚刚放进去的土豆丝,"所以你不用再演了。" 屋里突然静到极致,静得吞没了所有的动。陈寻嚼着土豆丝,在不安和畏惧中屏息等待妈妈的爆发。 然而没有,徐婉雅的神情没有任何波动。 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会发生。 第66章 新年03 结束回忆,陈寻正打算开门,门却自己先开了。屋里挺亮,先涌出暖风,再倾泻出成片的灯光,最后是裹着大棉服的徐婉雅。 她头发披散,看起来不顶精神,但算不上憔悴,凝视陈寻片刻,倦倦开腔:"我是说门外有钥匙声……你怎么不进来?" 陈寻扶墙站直,哑声回答:"没有啊,你听错了吧?我才到。" "书包给我。"徐婉雅也不拆穿,向他伸手。 陈寻绕过她的胳膊,径直背着包进门。 家里现在只有他俩,陈冰在真相败露的第二天就草草收拾几套衣服走了。去了哪,没人知道;但他肯定会回来,这点母子都清楚。 徐婉雅这几天难得的平静,光看着她,你不会觉得她经历了什么,只当她是劳苦过头的家庭妇女,穿扮不够精致,每根发尾的分叉都藏着疲惫。 她只会在跟父母和密友煲电话时,对情绪失去最起码的控制。 "他走,能走到哪里去呢?我们还没真正离,这房子他终究是得回来的呀。他这样做,弄得我成了个罪人,凭什么?啊?" 陈寻站在餐桌旁喝水,面前摆着一碗水饺,身后隔着一道门板的抽噎又阵阵响起。 "那你错了,我还真不怕。我想通了!昨天也跟郑主任他们说好了,过段时间我就复职,大不了儿子我来养啊,对不对?我算是明白了,女人还是得自立……" "立"字发完一半,破嗓的啼哭紧跟而至。 "真的,我的命太苦了,没见过哪个比我更苦的!菩萨根本不保佑我,那一套顶个屁用!" "行了不说了,就这样吧……唉你放一百个心吧,我才不会为他想不开。" 门里静下去,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显得很突兀。陈寻漠然摘下眼镜,提起筷子往碗里伸。 徐婉雅走出来,静悄悄坐到他对面,支着胳膊一愣一愣地凝视他。两只眼睛桃核一样,肿到有种惊人之情。陈寻吃得快点,她就把目光对准他的脸;吃得慢了,视线便下移到碗里。 片刻的沉默后,她问:"儿子,如果……妈妈真的跟爸爸分开了,你选谁?" 陈寻呆滞地顿住,挂在筷头的饺子掉了回去。他不喜欢这个问题,像个开放式的算术,还硬要他给出答案。 徐婉雅等得有些心焦,前倾身子再次试探:"儿子,妈妈以后会坚强会振作的。关键,妈妈有儿女心,你知道吧?" 她看他一直沉默,失落地胳膊往桌沿下方一溜。想了想又不甘心,攀回桌子说道:"没关系,你晚上睡觉前好好考虑一下吧,妈妈等你的回答。" 语罢,徐婉雅起身离开。 *** 学校安排心理老师在高三各班轮流讲一堂心理辅导课。轮到三班上这课,已是下午最后一节。望着一大片在书堆之间埋下的头,老师忍不住玩笑:"我上这课,每年的体会都是,教改班的学生还没有普通班的听得认真。" 大家都敷衍地笑笑,笑完继续低回头做题。叶西是不一样的烟火,支着下巴听完了一整堂课。最后老师在黑板上留下办公室地址与联系方式,她还抄了下来。尽管不知道到底能不能用上,但抄下来总没坏处。 傍晚放学,天空相对晴朗,叶西吃完饭,下楼准备去操场转几圈。 临近高考,广播室喜欢放些励志热血的歌曲,伴奏里的鼓点擂着天空,敲走了不少寒气,气氛不错,合该让情绪变明朗。然而叶西没有,从楼道走到小广场,她一直在想昨天赵系景所说的话。 上周的事,陈寻最早发现端倪是在周六,陈爸爸彻底摊牌是在周日…… 她拿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其实周一深夜有过一个陌生号码打进来,但因为她余悸未消,害怕是某个要为刘晶晶一家打抱不平的人,就直接掐断了。此刻细思起来,她隐约有些不安,不安里还糅杂着歉意。 万一……这电话是他打的呢? 叶西脑子里出现了一副场景,羸瘦且孤独的人、黑暗无尽蔓延的深夜、从耳旁滑到腿边的失落手机……她不敢再往下想。 可她的歉意来源远不止这通非常可疑的电话…… 她的弟弟叶南,已经害得三个家庭覆灭了。 叶西回神,满心沮丧地往前走。路过篮球场时,她分心瞥向侧面的体育馆,心理老师所提到的咨询室就在这栋圆形建筑物的四楼。体育馆西门的楼梯是为四楼独立设置的通道。 正想着,从楼道里慢悠悠走出来的陈寻晃进她的眼角。 叶西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愕然到浑身的汗毛都悚立了起来。 陈寻不太精神地垂着头,校服宽大到藏风纳寒,心理老师跟在后面,手掌在他肩膀上按了按,嘴巴动了几下,随后转身上楼。 像场无声的悲剧电影,没有任何台词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她却窥见了故事的全貌。 陈寻没有注意到她,在原地定了片刻,抬手点烟,而后走到一旁的乒乓球桌边坐下。这电影颇有些首尾呼应的意思,那台球桌是他们第一回发生对话的地方。 夕阳的余照红中泛白,拦腰割断了球桌,他坐在偏暗的那边。 叶西旁观了许久,握拳决定回到电影当中。 陈寻对她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讶无措,下意识侧过身回避她,手里的烟抖落了不少烟灰。 "陈寻……"叶西微微歪着身子,找他的视线。 几十天的零交流,忽然这么近,她没有认真审题也没有打任何腹稿,甚至该摆什么样的表情都没想好。 陈寻拿肩侧对着她,极小声地"嗯"了一下。 那声"嗯"字没什么力道,最后一点还是狠狠捺在她心上。 "电话是你打的吗?"叶西抑制心疼,轻声问。 现如今他所要承受的,与她相形,只多不少。 "是啊……"陈寻嘴角一撇,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 "对不起,"思来想去也只能说这三个字,叶西把袖口边缘拧成一股麻花,"我不知道是你。" "没事,你说什么对不起啊!"陈寻耸耸肩,嘴角用力咬着烟尾,"我自找,我活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原本在这场博弈中,是他拽着全然放弃的她,现在他自暴自弃了,她手里握着棋,竟然不知道该往哪一格落。 陈寻不再应答,按灭燃尽的烟蒂,掏出一根新的点上。叶西忍不住开口:"少抽点。" 打火机在他手里颤了一下,随即他笑:"叶西你是在关心我吗?" 叶西无法回答,只静默地望着他,总觉得眼前这人跟盛夏里的那个相比,变化太大。曾经有多勇敢成熟,现在就有多幼稚畏缩。 "我给你打电话,"陈寻到底还是没抽,扔了烟,把火机收进口袋,"只是因为当时……没人听我说话。" 他还记得她写的"打电话给我",他还以为这五个字不存在赏味期。 叶西张嘴,还未来得及出声,他又说道:"今天中午,他们离婚了。" 空气蓦然很静,广播也停了。 "我谁都不想跟,"陈寻哼笑,"没有哪一样能长久。" "努力学习也没用,听话懂事也没用……该散的时候,都得散。"语音渐渐降下去,变成有气无力的呢喃。 叶西认真地聆听,想了很多安慰的话语,斟酌几番都觉得没有意义。 他胳膊搭在桌子上,像溺水的人攀附唯一一根栏杆,但又没有用力,仿佛预见自己不会得救的结局。 那双胳膊抱过她,环过她的腰,在难以战胜的高墙顶端向她施以援助……她越看,心里的回忆越是氲湿。 叶西你忘了吗?有声音这样问她。 她摇摇头……没忘。 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为他做过什么? 他应该是你凛冬里永不凋灭的盛夏,你舍得他变成现在这样? 叶西颤着嘴唇,才发现这个声音就来自潜意识里的自己。赤/裸真相告诉她,叶西你一直在自欺。 陈寻仍在无神地自言自语,叶西倏尔起身,一步一顿,走到他面前。 成片的白校服映进他失落的眼眶里,一瞬间他还有些茫然,下一秒,她凑近,以站立的姿势搂住了他。软而微凉的手扣在他脖子后面,不太敢用力又不舍得松手。 陈寻坠进她怀里,滞泥了好半晌,才迟疑地抬手放上她的后腰。 穿了三年的校服,材质再粗糙也变得有些柔软,蹭在他睫毛尾部,痒痒的。特殊的清香使他心绪安宁下去,慢慢合眼,感到眼前的布料变得有些潮。 正值大批在食堂用餐的学生往回走,整个天地都很喧闹,广播重新响起,难辨清是什么歌,然而似有若无的钢琴声很是耳熟。 "撑下去,"叶西缓缓抬掌,抚上他的头发,"陈寻,你一定要撑下去。" 陈寻没有回应,往她腰前一贴,搂得更紧。 身后少了一大波人,喧嚣变淡,歌词骤然明晰很多。叶西在听清楚的一刹那,眼眶与鼻腔一同酸胀。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第67章 新年04 陈寻偶尔会怀疑,他们家的灾后重建或许是倒着走的,不是从废墟到涅盘,而是从小的摇晃垮塌,到毁灭性的大地震。 虽说他只是一言蔽之,但陈冰和徐婉雅的离婚过程并非那么顺利,二人的商讨对峙可谓是极度的迂回曲折。分家产倒好说,陈冰毕竟理亏,从前再怎么为这个家勤勤恳恳,但凡出了轨,在道义上都占不得优势。 没有人能想通那女人决定跟他到底是图什么,图钱大概不可能,陈冰选择了净身出户,还协议承诺负责陈寻今后所有的学费生活费。 这样想来,兴许他们确实有真情真爱。 陈寻回家,恰巧碰上推开门往外扔了两大包行李的陈冰。四目相对,无言片刻,各自低下了头。 最后还是陈寻没忍住先开的口,这几天尽管他趋于沉默,但其实他心里压抑着万千个问题。此刻假使再不问,以后大概也没有机会。 "爸。"他叫住楼梯上弓着背与行李苦斗的陈冰。 陈冰怔住,扭头等他说下去,大冬天里愣是汗湿了整面额头。 陈寻目光向下,与他对视:"你以前说过的那些……我们家会变好,你会撑住这个家什么的,当时你在说那些的时候,是什么心理啊?" 问话时拳头紧攥,拳心里全是冷汗。 陈冰再次垂下脑袋,冬日阳光照在他踏了近三年的石阶上,看起来有些凄切悲哀。他咳了咳,闷哼几下,语音不自然地说:"儿子……" "那些话,爸爸都是真心的。" 语音落下,融进阳光中,陈寻攥着的拳头松开。这个答案里有几多真心与瞒骗,都不重要了,他选择相信,并决定释然。 "以后去看小觅,你会和我们一起吗?"陈寻再度开口,这应当是他最后的愿望。 陈冰脖子一僵,松开握住行李的手,曲着袖子在额头上一抹,抹完向下带,悄悄路过眼角。 "会的,"他淡笑,"每年都和你们一起。" 楼道灰黑的窗洞突然亮了几分,阳光爬到了陈寻的脚边。他点点头,开始转身,声音极微小地说:"那祝你幸福。" 陈冰似乎没听见,但在儿子彻底背对他时,沉默的眼泪湿满整张脸。 * 两年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毫无防备就这样过去了,所有人却还在高歌青春不朽。 期末叶西发挥得很稳定,进了全校前五,在班上也是第一。这次的荣誉虽不算她最好的,但比哪一次都更有意义,她堵不住别人的嘴,就只能靠实力来证明自己。 嫉妒也好,更恶毒的诽谤也罢,在此之后都能算做对她的褒奖。 学校为了保障升学率,每届高三在期末之后都要再补一周的课,因而这次发榜的形式不走短信和成绩单,而是直白的、处刑一般的大海报。 傍晚放学,赤诚霞光投在榜单上面,难以形容的"壮美",无论是成绩好与坏,都像是过往血汗的见证。 周围人群聚了散,散了聚,唯叶西一人长久地停留,不单是享受自己的名次,还因为在年级第一百五十名边上看到了陈寻的名字。 努力就有回报,老天总算愿意在这句话上给他们些许的希望。 肩膀被拍了一下,叶西回头,是带着微笑的陈寻。他今天在校服里面塞了一套宝蓝色卫衣,精神了很多,看起来是青春洋溢的模样。 "我厉害吧!"他颇为得意地开口。 叶西只好配合:"是的是的,你真厉害!" 陈寻细长的手指顺着自己的分数栏右移,在数学那一格顿住,点了点,骄傲无比道:"我比你还高十分。" 叶西学他在自己的英语分数上点了点,而后收手揣进口袋:"我比你高十五分。" 薄云自在往来,人影也渐渐全部离散,余晖下只剩他们并排而立。 叶西正在遐想新年,忽然面前伸来一只手,她低头,手里捏着一张纸。陈寻抬起纸在她眼前晃了晃,停住时她才看清上面是她这学期每次模考的成绩与排名。 她扭头看他,他提笔在她的名字下补上自己的分数和名次,并笑着说:"我快赶上了。" 笔迹分明轻而和缓,一个又一个数字却像烙在她心上。叶西很动容,然而还是佯装不在意,扬扬下巴嗤笑:"差得远吧。" "你再等等啊,"陈寻轻声念叨,"新年过后,我一定能赶上的。" "是吗?" "是啊!" 一个辛苦收敛笑意,就快露出马脚;一个毫不掩饰,每个字都对欣喜充满了暴露之意。 互相打趣了半晌,陈寻蓦然问道:"你急着回去吗?我带你去个地方。" 叶西抬手看表,离晚自习还有四十分钟,便摇头:"不急啊,你要带我去哪?" 他转身,向路边的电瓶车走去,背对着她笑:"云南是暂时没办法带你去的,但这回去的也是好地方。" 叶西跟随的脚步一滞:"你还记得我想去云南?" "啊,嗯。"陈寻上车,含糊其辞地回应。 实际上,关于她的一切,他一直都记得。 寒风侵肌,陈寻刻意把车速放得很慢,境由心生一词委实有理,叶西并没有觉得太冷,反而感受到越来越浓的暖意。一路上凋敝的草木也未能影响她的心情,从前总爱伤春悲秋,也该学着领悟荣枯有数。 车行了不远,叶西发现这条路线她很熟悉,于是偏头问:"你要带我去体校吗?" "嗯,"风把陈寻的应答送到后面,"那座墙最近在拆,我带你去见它最后一面。" "啊……"她嗫嚅一声,有些遗憾可惜。 下车,校门口还是印象里的模样,除了少数店面已经换样,但也不值得伤感,这在T市是常见现象,很多人、很多店铺,来了也不过是路过,留不久就要走的。 往里走,确实有钉锤敲击与挖掘机械的声音在靠近。陈寻的双手在口袋里晃悠,回头问叶西:"之前阿赵提的《搏击俱乐部》你看了吗?" 叶西抬头遥想片刻,好像确有这么回事儿……而后诚实摇头:"没有,我没看。" "有机会看看,"他说,随即长腿一伸转换身姿倒走,"电影的最后一幕,男主牵着女主的手,一起看大楼爆炸坍塌。那一幕我印象很深刻。" 叶西瞳孔闪动了一下,惊道:"这么酷,这么浪漫吗?" 陈寻认真的视线锚定在她目中,不予认同,反倒摇了摇头:"其实不是浪漫,它寓意很深。" "泰勒其实是主人公杰克的另一个人格,泰勒不羁放荡,代表恶;杰克老实乖顺,代表善。影片用两人之间的斗争暗喻杰克内心善恶的挣扎……结局中,善良决定自杀,却没想杀死了邪恶,"说到这里陈寻顿住,挑眉问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叶西无奈地笑,认为他实在不会制造悬念,还自以为把故事说得很好。 "不会吧,要是就这样结束,你也不会这么问我。" "……"陈寻脚跟一顿,看起来有些挫败,"行吧,结尾里,大楼爆炸,其实大楼爆炸暗喻压抑的社会背景下,人心的暴动与反抗……杰克牵着女主的手一起看到这个场景后,露出了阴森的邪笑。" "所以?"叶西皱眉,有些不知所云。 "所以善与恶共存了啊!"陈寻笑她理解能力不行。 叶西思忖片刻,凝眉疑惑道:"善与恶能共存吗?" 陈寻倒退的脚步停住,站得笔直,寒风削上他的发根。默然许久后他沉声回答:"一直都是共存的关系吧。" 叶西仍在纠结,两种答案在心里矛盾地抵触,正要开口,不远处一声訇然的爆裂,陈寻走到她身旁扣住她的手。 高墙崩坍,尘烟漫天,在橙红余晖里跋扈四散。 浪漫,毁灭性的极致浪漫。 他们双手紧握,沉默间,只剩命题悬而未解。 * 快到六点,二人回到学校。陈寻特意把车停在校门口,留了份心机,想跟叶西牵手走进学校。 夕阳只剩一口气,清冷的夜里,三幢教学楼的排排灯火尤显温暖安宁。 "你晚上一般几点睡?"陈寻搓热叶西的手,关切地问。 叶西淡笑:"高三其实还好,都确保十二点之前睡,以前必须熬到一点多的。" "我都熬到两点。"他放大音量,仿佛在求表扬。 她偏不遂他愿:"哦那你是挺傻的,小心变秃。" "……" 这样的温和相处,实在难得。陈寻忍不住心神荡漾,趁着摸黑刚要抬臂搂她,她却把手从他掌中慌张抽了出去。 "我妈。"叶西小声嘀咕,望着远处的教学楼道。 陈寻愕然,一时慌了阵脚。 "我先走了!"她推他,随后匆忙跑开。 瘦弱身影消失在黑夜里,陈寻久立在原地,胸口的沉痛怅然呼出来,变成一道长长的叹息。 第68章 新年05 一周的加课没什么实质上的作用,学生浮躁,老师也愈渐惫懒。讲解几张卷子,复习那么几节课,就算蹉跎过去了。结束时,酝酿几日的狂喜之酒开坛,好多人差点将这天当作真正的解放,有人拍桌子有人撕纸,见面都是一句"恭喜发财,新年快乐"。 叶西把要带回家的书都收好了,也没人来祝福她。 失落吗?她用腰侧将椅子抵进桌子下面……倒也还好。 完全不在乎吗?她奋力扛起书包……没那么豁达吧。 穿梭在人影之间,叶西走到后门口。老吴正站在那里,眉间峦谷平仄,对着教室里的一锅粥大喊:"桌子摆好!摆好再走!不要撕纸!撕了你不念了啊?!" 叶西像蜗牛驮壳一般从他身前经过,原本打算默不作声,却没想被他精明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叶西,新年快乐啊!"叶西听见老吴笑意满满的话语,抬头看过去,他的眉眼已经恢复成平原。 她笑笑,将包提了提:"谢谢老师,新年快乐。" 新年真能快乐吗?她确实没底,毕竟说了那么多年,没有哪一次在第二年拥有过快乐。 走到楼梯口,陈寻果然正靠着墙等她,戴着耳机插着兜,嘴边的笑不知是因何而起。他看见叶西,立马摘耳机冲过来卸她的书包。 叶西拧不过他,书包带攀到他肩头时,他整个身侧往下一坠,逞能不服输的模样令她不住发笑。 "笑什么?"陈寻嘟囔一声,在拥挤中找到她的手,"寒假是不是没空出来?" 叶西"嗯"了一声,曲起小拇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好好学习呢,你又忘了?" "没忘!"他嘴角的弧度持续上提,也弯起小拇指,勾住她的,"那……你能把新家地址给我吗?" "做什么?" "你给我就行,我有惊喜。" "……神经。" 走出小广场,叶西开始惴惴不安,放假东西多,妈妈势必会在门口接她。她想了想,扭头看向陈寻:"我们……就到这块分开吧。" 陈寻的另一只手还搭在她耳边替她拨头发,闻言一顿,旋即脱力地垂了下去。 一道离开的还有一直牵着她的那只手。 "嗯好。"他答应着,缓缓敛尽笑容,剩一丁点挂在嘴边,仿佛仍有所期待。 叶西逐渐放慢脚步,并向前伸臂:"书包给我吧。" 陈寻先是停下叹了口气,才转过身,眼角向下,不甘的情绪在当中栖息。 "我能再陪你走一段吗?"他皱眉央求,"你的包很重。" "不能了,真的不能。"她也在央求,央求他不要急于一时,央求他懂得来日方长。 两旁不停有学生欢笑着走过,连流云霜风都带着喜色,唯独他们看起来那么苦涩。 进退两难、举步维艰,总在问什么时候会变好,却好像一直在原地踏步。有了一根希望的火柴,在冬夜里擦亮火苗,护着捧着,求它坚持下去,转头再看,灭得彻彻底底。 陈寻看见叶西已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垂首拖着步伐走过去,卸下书包帮她背上。包带的沉重全在他手臂上,尽管已经到了她背上也如此,他像在教人学骑车,临了放手的时刻,缩了缩又抓回去。 叶西无奈:"我真的背得动。" 陈寻置若罔闻,兴许是想到未来将近二十天都不能见面,他矫情至极。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叶西一咬牙,向前迈步,狠狠甩开他的手。走了几步,又不忍心,回头看他,他的手还悬在半空中。 "阿寻,"叶西怯怯地喊,"明年见。" 她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说完就闷头快步逃开了。 明年再见吧,事情都会变好的,对吧?桐原亮司和西本雪穗想要手牵手在太阳下漫步…… 陈寻和叶西也想啊。 * 到家下楼,林俐把车子搬到楼道口充电,家校之间的路程加上她上下班的行程,足以在一天之内耗光电池的储备。所以她轻易不会来学校,这一次是为了帮叶西装书,上一次……是因为叶南的事。 当晚在教学楼下,寒风剔骨,林俐一脸愁容,握着叶西的手道:"下午我去找律师了,他说'受害者自愿发生性行为'这种理由是成立不了的。" 叶西听完,满心荒唐:"本来就不该考虑这个!" 她甩开林俐的手,转身要走,立即被拦下。 "叶西啊,你冷静点听妈妈说啊,要是这样,我们以后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我们本来就抬不起头了!" 叶西大喊,脚下长了铆钉,浑身战栗,车库里一整排的灯都亮起。 林俐怔住,似乎没想到她会有这么惊人的爆发力。 "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刘晶晶的家人呢?"凉风倒灌,叶西的喉咙干涩欲裂,"如果是我呢?如果被□□、被杀的人是我呢?你也愿意看到凶手坚称我是自愿的吗?两条命没了!回不来了!我们抬不抬得起头又怎样啊!" 林俐双唇颤抖,满眼无措:"可是……" "别可是了。"叶西都能猜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受排挤、被谩骂、遭遇异样的眼光,这些她们同样在经历,就不存在谁不理解谁。 叶西平复心情后,拨正凌乱的头发,面容冷静,淡淡地说:"妈,我能忍,你也能忍的。" 大忍小忍,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林俐能年复一日地拉线到楼底给车充电,充完又把车搬到楼上,成日的小忍累积起来,哪里会比承受那些要容易。 想到这里,叶西用手臂勾着包,凝视林俐的背影,暗自盼望她能早日想通。 * 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夫妻,放在亲属关系中也照样适用。 除夕夜,原本按照惯例,叶西应当随妈妈去外公外婆家吃年夜饭,今年却去不了。一是林俐自己拉不下这个脸,到时候一桌的七姑八姨免不了得问上几句;二是林父也特意打了招呼,特殊时期特殊对待,等正月中旬家里头空了,再过去聚聚也不迟。 母女二人吃得极简,大虾一盘鱼一条,就算是桌上仅有的大荤。素菜小炒倒是不少,想着法混搭着烧。全部上齐,也摆得满满当当。面子工程无外人来看,不过做给自己心里舒坦。 林俐把电视打开,音量调得很大,春晚还没开始,正播的是晚会前的准备工作。这样一来,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是热闹的人声。 叶西在动筷前翻了一下手机,几乎全部的清单好友都晒了年夜饭的照片。精致滤镜、丰盛筵席,配上真挚的新年祝语,在这一刻,网络世界里的所有人都真心实意,不惧揣度。 林利落座后,率先举起了装满可乐的玻璃杯,邀她碰一下。 "来,妈妈祝你来年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学习进步!" 叶西笑着回应:"那我祝你,健康平安,工作顺利,越来越年轻!" 过往痛苦,此后烦忧,一概不提。除夕夜的价值就在于,它是被翻的那一页刚好立在正中央的时刻,你可以暂时忘记页前的内容,也可以不用担心页后到底写着什么。 杯子落回桌面,林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叶西面前。 "不多,但图个好兆头。" 叶西含笑收下,对这个所谓的"好兆头"也充满了期待。 同样吃得潦草的还有留在静安小区的陈寻和徐婉雅,二人弄了一份家庭式火锅。徐婉雅在开吃前去佛像前默拜了十分钟,口里念的内容,陈寻也能猜出个十之八九。 毕竟他也一样,盼望来年顺利,盼望陈觅能在天上快乐无忧。 陈寻吃了一半,想起什么,问道:"妈,药你还在吃吧?" 徐婉雅毫不犹豫地点头,似乎这场劫数让她突然通透明白。 "在吃,我会把自己照顾好的,年后我也会去工作,你放心。" 陈寻点头,发自内心地笑:"那就好。哎老妈,我一会儿出去找一下阿赵,回来再陪你看春晚。" 其实陈寻是要去给叶西放烟花——枉顾全城禁燃禁放的明令,顶风作案放烟花。 零下的冬夜本就凉,越往城外靠近气温就更低。陈寻也没想到叶西的新家会这么偏僻,矮房之间的小道黑灯瞎火,凉飕飕的风钻进骨髓,无孔不入。 但也有好处,在这里放烟花应该惹不来什么关注。 陈寻摸索到地址里的单元楼下,弯腰卸下胳膊上的重担。他一共买了三桶小型礼/花/弹,单个尚轻,码在一块重量也不小。 他直起身来,松泛着胳膊掏出手机,浅浅地呼吸,呵气成冰。 先在输入框里编辑好短信,而后叼一根烟点燃。烟烧了半寸,陈寻伏下/身子用烟引燃所有烟花的引线。 跳开的一瞬,他按下发送键。面前三条缕线歪歪扭扭从黑暗中滑翔而上,擦亮楼墙、擦亮夜空,到达最顶端,绽开成流光溢彩的花。 陈寻仰头凝视夜空,花开花落,残影掉进他眼中。他知道,此刻楼上一定也有个人在和他一起看。 如果夜很黑,他要送她光。 低下头,他喜不自胜地想要给她打电话,侧方不远处倏忽传来一声贯耳怒吼。 "哎!你吃豹子胆了!钱多啊!不能放烟花你不知道吗!" "还不快走,一会儿巡逻警察要来咯!" 陈寻吓到一滞,几秒犹豫后,转身落荒而逃。小道似乎比来时更短了,夜风也暖和许多。他跑到人影寥寥的大街上,偶尔回头,身后的夜空仍在时不时明灭闪烁。 烟花努力烧着天幕,尽管转瞬即逝,也留下了淡灰色痕迹,是新增的生命线,是新年的序章。 陈寻撑着膝盖喘气,愉悦在心口不断放大。这时手机响了一声,他旋即拿出来解锁。 亮白屏幕,他在这边,她在那头。 上一条他说:"西西,到窗边看天空。" 下一条她回:"我看到了,阿寻,新年快乐。" 第69章 转弯01 新年过后,生活节奏又恢复往常,甚至较之从前变得更快。 转眼,叶南案的一审就要开庭。对新闻媒体来说,这案子在彻底结束之前,都不会失去它的热点性,民愤也会持续具有被煽动的价值。 最近地方台在跟踪报导此案时,还新设了一种形式,即找来一些拥有相关领域知识的专家探讨"未成年刑责年限"和"未成年罪犯应当如何处罚"等话题。 仿佛一夜之间,全城掀起对这两个话题的议论狂潮。 叶西看过一句话,说的是:这社会有个奇怪的规律,总是等到有人以命相逼,才意识到事情不小。③ 她很认同,并冥冥中觉得,这个事情在往后至少五年里,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善。说得残忍点,肯定还会有很多生命为之牺牲。改革的道路上总是尸横遍野,这点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事实。 开学第十天的早晨,来食堂吃饭的学生不多。空气密度仿佛也因此而受到稀释,流动不再笨重,任何一些风吹草动都能从一传百。 叶西在馄饨窗口前排队,前排学生都走光时,她不经意转头,恰巧看见刚走到隔壁面条队伍最末端的陈寻。除夕过后,他们没再见,今天是别后第一面。 正青春的少男少女外貌变化快,一个寒暑的暂别便可能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譬如此刻,叶西觉得陈寻又高了点,也精神了不少。 他还没发现她,手里捧着本单词口袋书,极其聚精会神,炯炯的双眼像埋在纸里。赵系景蹦跳着突袭他的肩膀,还把他吓了一跳。 阿姨下好馄饨,问叶西要不要加卤蛋或者豆干,她前倾着应答,俄顷,大电视开机的提示音在身后响起——穿云箭一般笔直射中她的背。 她脊柱一僵。 食堂电视在早间只放新闻,除非老天眷顾她,不然不会有例外。 叶西木然抬掌扣上碗沿,低头小心迈步,端到调料台。碗放下,汤面晃了晃,她的心绪也跟着晃了晃。她往里加了点辣椒粉和香菜,这些辅料刚掉进去就四散逃窜开来,颇有种被烫到呼救的意味。 头顶人声很响,响遍空气的每处缝隙。 "那么徐教授您认为,叶南是反社会人格障碍者吗?我知道我们国家的刑法对待精神病人是有特殊刑责规定的。" "嗯据我了解,叶南基本符合反社会人格的特征,比如无同理心无羞耻心,缺乏责任感,没有良知,情感冷漠等等。而且数据表明,'反社会人格的主要危险因素有父母的拒绝型养育方式、父亲低文化程度、单亲家庭、父母离异等。④'" "那我们国家对待这样的特殊罪犯,会如何处理呢?" "如果他已经完全丧失辨认或者控制自己行为的能力,我国刑法第十八条规定,是可以不负刑事责任的。如果他未完全丧失该能力,应当负刑责,但可以从轻或减轻处罚。" 叶西盯着馄饨发呆,辣椒粉与汤水完全融合,红得刺眼。入座的学生当中,已然出现了不少愤怒不平的声音。 "我/操/你大爷的!" "凭什么啊?" "所以还是家庭教育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吧?" "是的,家庭教育能在早期预防中帮助有反社会人格征兆的儿童树立正确的三观,减少犯罪的可能性。" "但我了解到啊,叶南姐姐的人生与他完全不同啊,在校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这点我也很疑惑,反社会人格会有遗传性吗?难道一个家庭真能培养出反差这么大的两个孩子?" "这个不好说,任何疾病都不能全部排除遗传因素。这种病更多的还是得考虑后天因素,比如童年经历等等。两个孩子在同一个家庭生长,可能姐姐的自控能力更强,性格更坚韧,才和弟弟有这么大的反差。" 喧嚣越来越大,叶西的手抬起又放下,馄饨皮被泡软到与肉馅分离。她双脚黏在地上,舍不得离开,这里算是她的庇佑所,或许她可以一直在这里站到新闻结束。 再忍一忍吧,她很快就能逃离这里,逃离这段暗无天日的人生。 头垂得越来越低,忽然有只熟悉的胳膊向前揽住她整个肩膀,随即另一只胳膊伸到头顶,帮她把卫衣的帽子拉起来,包住她整个脑袋。包好后,手掌轻重适中地留在上面,按着帽子,也轻抚她的头。 陈寻从后紧贴她的背,肩头的手指扣得更紧,低声问:"馄饨还吃吗?糊了,吃我的面吧。" 帽檐遮住一半的视野,叶西敛眸,眼眶一阵热烫的潮湿。 她觉得他胸口有炎夏的太阳在砰动,淌出来的熔岩有治愈能力,会将她背部的创伤愈合。 陈寻等了半晌,见她一直沉默,便重复了一下。叶西摇摇头,帽子的绒毛挠着他的掌心。 "算了不吃了,我先回去了。"她极小声地应答。 "那我们一起。" 叶西心里又是一阵动容。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男孩出现在她的生命荒原里呢?从不劝她做什么才是绝对正确的,永远只是一句"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就算他深知她在与世界逆行,在泥沼里、地狱深处,也不曾退却过。 叶西在他怀里转身,帽子挡住额面,视线似雨似雾,叫人捉摸不清。这算是她的生存法则,当自己最深处的柔软不受控制地冒了头,她就必须要借坚强掩饰。 "那走吧。"她稳住声音回答。 陈寻一言不发地调整姿势,站到她身侧,牵住她的手:"我带你去校门口买吃的。" 叶西来不及应答,已经被他温和用力的手往前带了几步。耳边持续嚷闹,经过的每一个人,都像把目光钉在她身上。好似囚犯行刑前的游街,她百口莫辩,只能将帽檐伏得更低。 "你看她,她好像就是那个叶西,那个杀人犯的姐姐。" 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指控,叶西脚步一顿,深呼吸后继续前行,然而一直握着她的手却松开了。 她抬眼慌乱搜索,陈寻已经冲到了一群学生面前,揪住正前方的男生衣领,目光如谭,阴沉沉地发黑,充满威胁的意味。 "你他妈能管住嘴不要八婆吗?"陈寻的个子比男生高很多,低头怒吼时,压迫得对方整个脖子都缩回身体中。 "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连新闻都这么讲……"对方紧眯着眼睛,小声嘀咕。 "新闻是新闻,关你妈屁事!"陈寻冲动地抬高另一只手臂,拽上他的肩膀。 叶西觉得势头不妙,跑过去拉住他的衣服,向后牵,但他无动于衷。她思忖几秒,抬手将帽子扯下来,朗声开腔:"阿寻,算了!" 怎么可能有那么好的事,她这个身份注定要被评头论足、指指点点,除非她从世界上消失……除非叶西从没来过。 他的颤抖通过衣角递进她手中,愤怒不言而喻。 男生看到她来,又看到她脱帽露脸,眼睛从眯着的缝里一点点放大,畏惧孵出壳的瞬间,叶西才明白,原来对方不是在指责自己,居然是怕自己。 怕什么?怕她因为是恶魔的姐姐,所以也是个尚未现形的恶魔吗?她有些悲哀。 "对……对不起。"对方怯生生开口,看着陈寻说道,又转向叶西重复了一遍。 周围人七嘴八舌都在劝,陈寻才渐渐放开他,兴许想了想又觉不解气,恶狠狠地提醒道:"少他妈多嘴!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他用良善的五官挤出来的凶恶略显蹩脚,但对方还是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叶西想了想,自己的威慑力原来这么强悍。 陈寻退开,胳膊向后伸牵住叶西的手,转身大步向前。 他依然在愤怒当中,她看见他的手腕有青筋凸起。 二人很快走出食堂外,叶西叹了叹气,开口劝道:"其实刚才,你真的没必要生气。" 陈寻停下,阳光铺在他微微起伏的肩膀上。 "为什么?他们很过分。" "你看啊,"叶西放软语气,"你有你的愤怒,他们也有他们的愤怒,只不过是站在不同的角度罢了。" "而且,假如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人会对凶杀案愤怒,为受害者不平、出气,大家都麻木不仁,那不是真正的末日吗?" 叶西努力筛择措辞,不知道说得达不达意,但幸好,陈寻手指的紧绷渐渐缓和了下去。 "我说得有道理吧?"她笑了笑,跟着他缓步而行。 "嗯。"他哼了一声,表情仍有些僵。 平淡清早,阳光洗净所有的寒冷。候鸟回归,从云下飞过,洒下脆鸣。 陈寻凌乱的步子慢慢变得稳实,叶西心安,小声说道:"既然我说得有道理,你就松手,抓得我手疼。" 语罢,包着她手指的手不动声色地把力道放弱,但依旧不肯离开。半晌沉默后,陈寻背对她别扭地回答—— "我不松。" 第70章 转弯02 叶南案一审在三月初开庭,林俐和叶爱军都去了,叶西因为三模没有出席。 春寒料峭,太阳晚归,最后一堂英语考完,她收拾东西站到走廊边掏出手机,通过新闻了解了审判结果。 寒风打在手机屏幕上,每个字都冰冷。 叶南在庭上表现得很冷漠,对作案事实供认不讳,但一直声称:"杀人的不是我的灵魂本身,是我这个躯体。我爸才是凶手,是他毁了我的人生,我才去杀人。" 叶西看到这里,气管打了结,胸口重重一坠。他说得没错,叶爱军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毁掉了他的人生。 她幻想过很多回,假如叶南从没做过这些事,假如他的性格正常,他可能会好好上学,成绩不用太好,在校表现不用太优秀,就可以成为引她骄傲的弟弟。 因为他们都从险象环生的童年中熬了过来,都是坚强不屈的幸存者。 然而幻想终归是虚妄,终究还是得向现实臣服。 文稿这样写道:"叶南虽经鉴定患有反社会人格障碍,被评定为具有限定刑事责任能力,但鉴于其是二度作案,性质恶劣,罪行严重,社会影响重大,人身危险性极大,且其精神疾病对作案时辨认、控制行为的能力没有明显影响,故应当依法对其严惩。考虑到其未成年,适当管教、矫正后仍然有可塑性,故一审判决叶南有期徒刑五年,立即执行。" 叶西默读着这些句子,心里五味杂陈。这样的结果,与她的预期相较,还是差得太远。或许民众的看法和她相投,于是纷纷在新闻下面留言评论。 "五年?才五年?不是死刑吗?那我也去杀个人,回头说我是未成年,说我有精神病,我也能逃脱惩罚?" "这家子有关系吧?就判这么几年,没关系没后台怎么可能判这么轻!" "哭了,两条鲜活的生命没了,恶魔关个五年出来了,还能好好生活。这什么世道?" 叶西快速滑动着手指,每条评论匆匆过眼,几乎都是她烂若披掌的愤怒言辞,或理智或偏激,总之没有留下太深的印象。 越来越强大的心脏让她用更勇敢的姿态去面对这些,只是当中有一条,每个字的笔划都筋肉分明,重重刻在她心上—— "弄得我想学法,每天都能被新闻气个半死!" 她黑白分明的双眼凝视这句话,风刮得脸发热,又或许是被这句话刮的。内心深处有个女孩缓步走出来,站到她面前与她对话。 你想学法吗? 是的我想。 你觉得你学了就能改变什么吗? 不一定吧,但这个行业会多一份力量。 你为什么想学? 可能因为,罪恶应当得到最好最合适的揭露、拷问和审判。也因为……你们。 风吹得更厉害,把女孩的悲鸣哀啼吹到她耳边。叶西闭眼,手里有汗。 女孩时而是刘晶晶,时而是她想象中的陈觅,时而又是她自己。叶西睁眼的一瞬,她也跟着睁眼,目光一闪,狠绝变成温软,仇恨化为释然。 风停,女孩迈开一只腿,笑了笑,准备转身。 "叶西,你要连着我的那一份,活着看到这个世界出现更多的善意。" "也许你将来要选择的那条路,会满是泥泞,会荆棘丛生。也许一开始的你会有不凡的抱负,有最纯粹和忠贞的初心,可是后来,你一定会遇到复杂的诱惑,利益、名声、人性、明潜规则,这些都将羁绊你、磨练你,你会犹豫、徘徊,甚至选择放弃。你要想好自己是否能够扛住,你要认清你的能力与理想之间的差距,你要明白正义可以战胜恶,但永远不可能消灭恶。" "在你为之努力的道路上,我依然会陪伴你,我可以是你深夜长醒在桌前的灯,也可以潜进你的入学宣誓词,可以在你疲惫时撑住你的身躯,也可以在你迷惘时走在你的步伐前面……我已没有未来,我愿意把未来都给你,拜托你去实现我心里的理想国,但是你别让自己太累。" 女孩说着,忽然发笑,笑声清脆,如同檐前铁马叮当。 "你坚持下去,会幸福的。"她抬臂挥挥手,转身渐渐隐没在阳光里。 风再起,吹来一声告别:"再见,叶西。" 叶西垂手,眼角滑下眼泪。 * 叶西晚上到家,林俐正在洗衣服。这个房子没有专门的洗衣池,脏衣服都要用大盆装好,续一根软水管往里接水,洗的时候得跪着,如果偷懒坐小板凳,手臂就带不上劲。 她今天仿佛有用不完的劲,手臂一伸一缩,间隔很短,搓衣板上的衣服就像黄瓜被刨下来的皮。 叶西默不作声地凑近,借着灯光发现她额头上有伤口,立刻蹲下来关切:"这怎么回事?" 伤口呈梭形,参差不齐的边缘很狰狞,皮被削掉一层,血止住了,但在往外流脓。 林俐右手乏了,换左手用力,长叹口气:"还能怎么回事……被刘家人弄的。" 叶西皱眉:"在法庭外吗?没有人制止吗?" 林俐顿住,扔掉衣服往后一瘫:"制止什么?谁会来制止?都在叫好。" "南南这个结果判得够狠了吧?可是他们觉得不解气的,他们都觉得他应该直接死刑。然后南南呢,当庭说要上诉……好家伙呢,出去了,都来打我骂我。又不是我判的,谁判的找谁啊……叶爱军个杀千刀的,趁乱跑了,也不来帮一帮,狗日的东西!" 叶西听着,心口有螺丝刀在拧:"你觉得他判得狠?" 林俐抬眼:"不狠吗?五年诶……" "妈,"叶西揉揉额头,语气无奈至极,"你连他们的愤怒来源都搞不清。" "哦说起来……"林俐跪回地面,把衣服拽回手中,"辩护律师也被打了。" 一时的冲动上了头,叶西咬牙说:"如果是我我也想打……" 看着林俐惊愕的表情,她又补道:"但我会理智一点,谁杀的人我打谁。" "不然你说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反杀案啊?法律做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有些人被逼无奈,只能自己动用私刑。" 林俐哑口了,整个背部俯下去,也不动,就光用手在水里拨来拨去。惨白月光打在她灰色的衣服上,莫名像块碑石。 "不说这个了……"她轻声嗫嚅,"算了,就这样吧……" 第71章 转弯03 今晚自习下课,陈寻没有照例留下来把题目做完,而是拎起书包就冲出了教室。徐婉雅近来的精神状态又不太好,尽管她工作生活都好像回归了正道。她的病间歇性时好时坏,好起来让你以为她比没病的人还正常,坏起来你光看她一眼,便觉得她的天是真的要塌了。 导/火/索还是叶南的审判结果。那天在新闻上看到后,她坐在沙发上哭了大半天,一开始是细微的饮泣,到后来整个身子瘫软下去,逐渐崩溃、嚎啕,哭到肝肠寸断。 陈寻走过去拉她起来,她挣扎起一半,又馁下去更多。 他无措痛心地劝:"妈,别哭了。" 她一顿一噎地问:"为什么杀人不能偿命?" 这个问题棉花一样塞住陈寻的喉咙,问得他哑然失语。 后来的几天里,徐婉雅时常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新闻听得难受她偏是要听。陈寻试图跟她说话转移注意力,她的回答只有"为什么杀人不能偿命"。 看着这样的她,陈寻会扪心自问:"你为什么没办法让妈妈开心起来?" 也会问:"即便这样你还要喜欢叶西,你会心安吗?" 生活没有纲要,这三个问题都没有参考答案。 陈寻抽完烟,扫掉烟味,上楼开门回家。屋里留着一盏雾霭霭的小灯,因为关门时墙体的震动摇晃了两圈,灰黑的地板上落下好几轮昏黄的缺月。 他叹气抽气,悲痛全部风化在沉默里。 直到现在他才理解生命最本质的艰难,陈冰走后,他成了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一边要专注心思准备高考,一边还要照顾在脆弱时失去自理能力的徐婉雅。恐惧、忧虑、难以坚持下去的情绪,三面夹击。 陈寻放下钥匙,准备先去洗澡,屋里徐婉雅的呜咽却骤然响了很多。 陈寻闭闭眼睛,走到卧房门口,等了一会儿才开口:"妈,你今天去上班了吗?" 黑暗露出徐婉雅横躺的轮廓,一动不动,悲剧性十足。 "我就想让他死,为什么这么难?" 陈寻垂眸,低声回答:"可能……时机还没到。" "那难道,要等他被放出来,成年了,再杀几个人,才能被判死刑吗?"徐婉雅蓦然跳起来,身子绷得尤为紧张,视线穿凿黑夜笔直射向陈寻,他知道,那是质问的目光。 "可是不管怎样,你也不能惩罚自己,你这样做,没有任何作用。法条会因为你一直哭就为你修改吗?叶南会因为看到你这么惨就提刀自杀吗?不会啊,不会有任何改变啊。" 陈寻说完,徐婉雅复又沉寂下去。他攥着拳头,鼓起勇气补充:"其实……爸他虽然做得不对,但他至少在向前看。" 闻言,徐婉雅泪眼朦胧,在黑暗的底色里尤为明显,像初燃的烛火微弱闪烁。 "我也在向前看,"陈寻抬高音量,坚定地说,"但不代表我会忘记小觅。她永远是我妹妹,唯一的妹妹。" 走出苦难最好的办法应该就是,直面它,承认并且接纳它,最终把它留在身后,然而也不必遗忘。 "你答应我要坚强的,对吧?"陈寻望着她,温和地问。 徐婉雅渐渐停了抽泣,直起腰,盘腿而坐,擦着眼泪冲他招手。陈寻走过去,曲膝跪在床边的地板上,双手落在她掌间。 "我看见你跟你爸……"她原本已经平复了语气,顿在这里又打了个转,弯弯曲曲发起颤,"你们发信息聊天了。" 是个不带猜疑的肯定句,指责的意味倒是很明显。而且细听,还会发现底下藏有恐惧。对徐婉雅来说,她失去了女儿和丈夫,失去了几年的正常人生,如今倘若再失去儿子,她可能离心死也不远了。 陈寻指头扣在她的掌背,一捋一捋像是想要梳掉那些盘错的皱纹。 "嗯,我们是联系了。他给我发了些大学资料,说他研究了几天,总结了一些法学专业是强项的学校。" 徐婉雅一愣,月光跨过他的肩膀衬上她的脸。 "你想学法吗?" 陈寻微笑着仰头,其实他这样跪着,二人的身高差也没多少。他太高了,若说让他为她顶着天也不为过。 "嗯对,我想学。" 徐婉雅半张着嘴,长久地无言。吸吸鼻子,她突然抓紧他的手,语不择调:"儿子,妈以后不烦你了,我都好好的,我一定坚强!你安心学习,好好准备考试!妈要是再神经病,你别管我!知道吗?你就当我小孩闹脾气!" 陈寻怔住,微笑不由更甚。 "好嘞,我们互相监督!" 谁都无法预知这一次的镇定剂能让生活的心电图持续平稳多久,但不到宣告死亡的那一刻,任何生活的抢救者都不能言弃。 徐婉雅在缓和过后,跑下床冲进厨房要给儿子煮夜宵。 陈寻长舒一口气,坐下来靠在窗棂下的墙面上。月光通过窗户投下的影子,像为他开了一道记忆之门,走进去,门里是那天与爸爸联络的情景。 "儿子,整理了一些大学资料,都跟法学专业有关,你抽空仔细看看。" "……你怎么知道我要学法?" "其实吧,是那天去学校,你们班主任跟我说的。" * 三模过后,时间的牧马人仿佛又加了三根鞭子,狠抽着马,日夜兼程地赶往高考。春天彻底结束,没有人反应过来;夏蝉越来越聒噪,方才有人会在满教室的花露水味儿中放下笔抬头,转过身惶惶地看一眼倒计时牌。 只剩五天,流水线成堆的试卷答题卡上,每个字都是最后的拼搏在战栗。 依照学校惯常的做法,离高考五天时给所有高三考生放假。叶西听到广播里的通知,想了想,觉得它的措辞并不得当。 放假一词,是个可以封口的圆圈,然而他们此一去,便不会再回到原点。 下午收拾书桌,把需要的东西都带回家,不要的……自然是统统撕碎扔到楼下。叶西没有参与到当中,不过在教室里面偶尔抬头一望,漫天的白也会引她发笑。 整理完毕,她背上包快步往外走,到门口时被板着脸的韩素一把拦住。 叶西看她一脸不善,头皮里的一根筋一抽一抽地疼:"有什么事高考完再说吧,我现在有急事。" 韩素鼻子一耸,蛮横地塞了两张花里胡哨的纸在她怀里:"两张同学录!我的那份给你写好了,你收着;你的那份……你爱写不写。你要是写,回头聚会带给我。" 叶西的眉毛皱出疑惑的纹路,默然不语。 "……对不起!行吧!"韩素跺了两下脚,脖子上项链的珠子跟着她跳了跳。 叶西微讶,像演电视遇到了对手临场发挥,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但暗自忖了忖,心里也有只高兴的小猫跳上跳下。 于是她笑笑,把纸的边角都迭整齐。 "好的我接受。"她嘴角的弧度很大,可以称之为得逞和骄傲。 "那你会写吗?"仿佛有人往韩素的脸上丢了小个石头,她愁苦到满面水波涟漪。 叶西挑眉、耸肩,应答断然肯定:"我觉得没必要写。" "再说吧,"她拉紧包带从韩素身边走过,"可能写可能不写。" 叶西走开后,再没回头看韩素的表情。 她冒着纸片雨走到和陈寻约定的地点,他已经等在那里抽了一根烟。 他坐在石凳上,叶西从后吓唬他,但效果甚微。她会被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出卖。 陈寻就算这样也不忘背单词,边拼写边挪开给她让位。 "你紧张吗?"他放下本子谑笑着问,"我指数学。" 叶西正喝水的动作一顿,嘴巴一撇,轻声回答:"我呸……" 斜眼看过去,他两只眼睛都敷着带笑的膜,熠熠生光。 等了一会儿他说道:"西西,我们在一个考点。" 叶西举起瓶子,里面有许许多多细碎的白纸片在往下落。 "我知道。" "所以最后一天考完,你能等我吗?我们一起……"陈寻犹犹豫豫地说着,又忽而顿住。 "一起什么?"她不解。 刚欲回答,纸片一阵急骤的集中坠落,楼上楼下都是欢闹叫好,陈寻笑着低头,抬手搭在叶西的手背上:"去……疯?去不顾一切地放肆一下。" 叶西听完,忍不住发笑:"好好好,去疯,我看你疯。" 陈寻尴尬地怔愣片刻,也禁不住笑。两人相对着,笑声泼到对方身上。这一刻的快乐最纯粹,青春只有它美好的一面。 笑完了,陈寻把手移到她的手腕,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西西,你一定要去北京啊,我们都说好了一起去北京的。" 叶西放下杯子,望着正对面的教学楼发呆:"北京啊……好啊。" 她心思比他重,因而更加消极,能给出这样坚韧的约定,已经算是她的进步。而以后究竟能怎样,无人知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72章 转弯04 如同历年一样,高考又连下了两天的雨。 雨倒是很有灵性,似乎应和着考生的心理。头一天上午语文较简单,雨便只是懒懒散散地洒;从下午的数学到翌日上午的综合,雨则下成了管弦齐奏的交响曲。 此刻,英语答题卷收上去,结束的铃声响起,老天又犯病似的收雨出阳,并在地上翻炒滚滚的热浪。 叶西出门,跟在乌泱大军之后等在警戒线里。她心情有些低落,数学试卷超乎她预期的难,尽管能做的都好好做了,实在解不了的题目她也没辙。 决定高考成绩的因素太多,有时候一点小小的心情波动,甚至能推翻前三年的所有努力。 叶西觉得自己虽不至于那么惨,但反复胡思乱想后,也慌乱到无措。 陈寻挤过人群来到她身后,搂住她的肩膀时,她还在失神中。 "我考得不好。"叶西直截了当。 陈寻了然,深知这是实话。以她的性格,从不盲目骄傲,也自然不会轻易谦虚。 "我也没考好。"他把鸭舌帽摘下来,扣在她头顶,又轻轻拍了拍。 警戒线断开,考生放行,等在百米之外校门口的家长们翘首等待。 陈寻攥着叶西的手,慢慢走到门口:"我们直接去玩吧。" 周围都是家长对孩子关切的问询,他俩像两个异类。不过也没什么值得失落的,各自提前打了招呼让妈妈别来接,这份与众不同的孤独到像是他们自找的。 走到人群稀散的地方,陈寻停下来点烟,叶西问他打算去哪。 他笑:"去跟阿赵喝酒,去不去?" 叶西没有迟疑:"可以啊。" 都这时候了,骨子里的野性蠢蠢欲动,还端着干什么…… 夕照融化了半边天的红,衬在陈寻拿着烟的手指边缘,有种荡漾心神的美感。叶西心头一颤,迈步凑近他身前,冒冒失失地钻到他下巴底下。 陈寻一怔,烟雾不成形地散开。 "干嘛?" 叶西仰头,望着他手里的烟:"你给我抽一口。" 陈寻瞪大眼睛,旋即把她的帽檐往下一拽:"你不许抽!" 马路中央的车辆来来往往、错身而过,高考一结束,都像久忍顽瘾难自抑一样,撒了欢儿地鸣笛。 尘土扬起,变成沉下去的尖叫。 夕阳仿佛越胀越膨大,赤橙过渡到血红,奇异骇丽。 叶西被这景致夺走了注意力,稀里胡涂回神的一瞬,陈寻已摘掉她头顶垮垮的帽子,倾首到她面前。 "西西,毕业快乐。"他说完,一寸寸靠近。 一整街霓虹彩灯睁眼的刹那,他们相拥,而后接吻。 * 赵系景真该被封做T市第一血气方刚好男儿,永远爱好想一出是一出,永远对这个满是精神肿瘤的世界充满仁慈与希望。 "老子要去环游世界!" 三人窝在大排档的白炽灯下把酒言欢。他此番一吼,隔壁桌一位刚刚完美剥开龙虾腿的客人,一个激灵把肉扔了,壳塞进了嘴里。 叶西笑笑,她喝得有点上头。陈寻喝得更多,此刻醉意在恍惚间也有些明显。 赵系景一阵晕眩,肚子里的话没藏严实,抖了个精光。 "你俩以后打算怎么办啊?在一起?千难万险吧……" 话像一把大刀,往桌子中央重重一插,明晃晃的刀面在等下光斑烁烁。二人皆清醒了一半,然而犹豫间都沉默不语。 醉酒让潜意识暴露,让其中对未来的忐忑和恐惧一丝不挂。 叶西抬起胳膊,握住酒瓶倒向面前的杯子。满杯,正要放回的瓶子斜悬在桌上,一下下随着她的手颤抖。 "不管以后我们会怎样,我保护她。我会永远保护她。" 叶西闭眼,眼泪割红了眼角。 散别,赵系景给了陈寻一个分外实在的拥抱:"阿寻,幸好我能遇到你,你不仅是我兄弟,你还给了我半条命……" 他说着说着破口一笑,上嘴唇挂着鼻涕泡儿:"你是个大好人!" 陈寻听完把烟叼进嘴里,手掌一扬,拍得他原地转了三圈。 "你们以后去哪啊,等我到处玩一遍了,去找你们。"赵系景擦擦鼻子,点烟。 "北京。"陈寻看一眼叶西,斩钉截铁。 "哦行,北京好!"赵系景笑,"到时候你们领我去看升旗!" "反正你俩好好的啊,什么困难都能克服的!" 三年,三言两语作结,一切痛苦与欢乐,到此为止,终须散场。 除非还有续集,会有吗? 陈寻坐在黢黑的出租车里,手肘撑着窗沿,窗外千百条向后倒退的彩色光线。车开进地下通道,陈寻屏息,向左侧伸手,探到叶西的手指,踌躇两下,旋即收紧。 他轻声唤她:"西西……" "嗯?" "不回家,可以吗?"陈寻的手指失去了知觉,脊神经也好似断了,脸朝窗外僵着,怎么也扭不到她的方向。 "不回家,就说……唱歌唱通宵了。"他重复,嗓音里像掺了沙子。 通道的黑墙一刻不停地向后倒退,圆形的有光世界渐渐在前方放大。叶西垂眼,一滴汗往衬衫领中一坠。 "好,"她小声回答,"不回家。" 夏天、高温、晴夜,这应当是最好的时机,适合她为他冒险,为他豁出去一次。 * 门卡靠近门磁,"滴"一声,二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什么东西无声息地颤抖了一下。门开了,小旅馆闷湿的尘污气息扑面而来,越肮脏的东西越有它最隐秘的诱惑性。 窗帘偶尔起伏,漏进楼下昏黄的灯光,像给黑夜配了双晕沉沉的眼睛,对他们一霎一霎,唤他们走进去。 陈寻目光对向别处,扶着门把轻咳一声,率先进门开灯。灯是暖粉色,取代黑夜填满整个房间时,一种情绪正在蔓延—— 情yu,陌生却新奇。 叶西跟在他身后,涉水一般,亦步亦趋。 "有点热。"她小声提醒,抬手摸摸后颈,上面已经起了一层汗。 陈寻似乎在走神,听见话音先是慌乱局促地扭头看过来,而后才想到去拿空调遥控器。叶西把视线转开,又忍不住移向他手里的遥控器。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搭在按键上,她遐想的一瞬,那手指已经来到烟尾,来到她的脸颊,进而是她的皮肤。 太羞耻,然而又令她兴奋——不敢承认的兴奋。 "嗯?"陈寻疑惑地出声,用力捣鼓了好久的遥控器始终没有反应,头顶发黄的空调也仿佛沉睡,"好像坏了。" "不会吧……"叶西茫然地走到他身边,抬手要拿遥控器,手没落准,直接碰到他的手指。过电一般,他退开一寸,她也把手缩了回去。 "是真的坏了。"陈寻演示给她看,佯装平稳的声线其实不停在发颤。 "哦……那,"叶西揪着刘海走到窗前,"把窗子开大点吧。" "要不我找前台换房间。" "不用了,"她"哗"地一下拉开窗帘,"你看,风很大。" 楼下黄光流进来更多,烧伤整个房间的粉。粉的空气还有情yu的味道,黄的极具攻击性,看久了,有种离经叛道的感觉。 陈寻看见叶西站在窗边,被热风吹着头发,白t恤上红黄相间,光影陆离,一瞬间她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安静的空间有两道无形的力量,一面推他,一面拉扯他,一步步向她靠近。 结果走到她身边,他又怂了。 "真不用换?会很热的。"陈寻点烟掩饰局促,轻声开口。 叶西胳膊撑上窗沿,说话间的鼻息还有淡淡酒味:"真不用,这样挺好。" 他默然片刻,趴到她旁边,扭头问道:"怕吗?" 叶西的侧脸轮廓融进光里,一如既往的清丽、孤冷。 "不怕。"她下巴一扬。 陈寻一怔,随即拽上她的胳膊,离开窗户搂住她,并把窗帘合紧,顿了顿,用力袭上她的嘴。 叶西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手臂从衬衫半袖里伸出来,抬起握住他的镜架,一边被吻着,一边摘下他的眼镜。 两人的释放都带着攻击性。 陈寻抵着叶西到床边,两人双双倒下,又忽然一起笑场。 他躺下的时候手长脚长,更衬得她尤其娇小。躺落时衬衫的衣角向上折起,露出下面她平坦的雪白,陈寻瞥了一眼慌忙移开。 叶西笑累了,觉得腰下硌得慌,掏出来,是考完试一直没怎么看的手机。 "听歌吗?"她抬眼看向他,两人的皮肤都泛着诡异的粉。 "听什么?"他摸来烟和打火机,"抽吗?我今晚准许你抽。" 火苗一闪,烟雾向上缭绕。 叶西按下播放键,放的是五月天的《盛夏光年》。 陈寻在钢琴声里俯下来,搂住她的后颈,指腹在上头变换位置,渐渐起了亢奋之意。 重新黏在一起的一瞬,旋律里开始有人声响起:"我骄傲的破坏,我痛恨的平凡,才想起那些是我最爱。让定律更简单,让秩序更混乱,这样的青春我才喜欢……" 叶西主动解扣子,将衬衣往身下赶。陈寻把烟递给她,沉声开口:"你第一次抽,肯定不适应。" 烟尾送到嘴边,叶西颧红发烧,凑过去深吸了一口,而后连连呛咳。 陈寻收回烟塞进嘴里,轻吮轻咬,手指捏着烟腰。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像滚水,沾到他们身上,成了汗,越来越浓稠、黏腻的汗,到最后不分你我。 手机嵌在逐渐下塌的被子裂缝里,歌曲含糊着唱到了副歌前的蓄势:"我要我疯,我要我爱就是,我要我疯,我要我爱现在。一万首的mp3、一万次疯狂的爱,灭不了一个渺小的孤单……" 陈寻丢掉烟,炙热的火已然烧穿它的至深处。 叶西被汗浇花了视线,裙下的蝴蝶里有另一颗心脏在痛与极乐之间跳动,两条灵魂交迭、进退、出入,双X纹身被汗渍浸湿。 呼吸的吐纳间都是夏日独属的气味,她余光里头顶的天花板正如风雨中的小舟一般摇晃。 "放弃规则,放纵去爱。放肆自己,放空未来。我不转弯,我不转弯,我不转弯……" 嗔念,因果,欲生欲死;苦海,罪恶,长夜白日。 今夜是不回头的叛逃,义无反顾,都不转弯。 第73章 终焉 高考发榜在一个闷热湿燥的大晴天。 查分通道一度拥堵到进不去,所有毕业生都扑在了第一线,肝脑涂地算什么,十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 陈寻是通过查分热线知晓结果的,考得比预期要好,超本一批20分。陈冰第一时间打来电话询问,陈寻把各科分数报过去后,对方在电话里连连祝贺,光是通过言语,陈寻便猜到他此刻一定是眉飞色舞、满面红光。 但陈寻心里挺不是滋味,他们是亲父子啊,现在却沦至需要隔着电话交流的地步。 叶西总分很高,然而终究是被数学拖了后腿,在学校总榜上掉到了十五名后。法大应当是可以进的,再想有更高的目标也只是奢望了。 贴吧对此都议论纷纷,有些人说得含蓄委婉,以"学霸跌落神坛"这样的话玩笑戏耍;有些人则很直接,直言:"本来她就被吹过了,实力一般,甚至很垃圾,搞不好以前是抄的。" 考完了,大家的闲暇时间都多,这个话题不热乎个七八天,估计不会终结,叶西选择避之不看。 原本就是她自己的问题,她也痛恨自己。 学校对计算机报考志愿的安排是按班级顺序倒着走,是以普通班先报,最后再到教改班。 陈寻跟着八班到机房填报,四栏填的都是中国民航大学的法学专业。北京的院校每年对此省的分数线都划得很高,他这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分数要想学法只能填这个学校最保险。 老李转到他这里,忍不住多嘴:"你想学法,往省内的好学校填啊,你这样不亏吗?" 陈寻摇摇头,盯着计算机屏幕,心里只有热血在澎湃:"没事儿,我喜欢北京!" 老李:"……" 陈寻填完志愿的第三天下午,轮到三班填报。 同天上午,叶南案二审有了结果,叶南获得了减刑,从五年改至四年。徐婉雅看到这个新闻,心又宕到了谷底。 当时她正在买菜,在血水满满的砧板上捏起一根猪腿问摊贩怎么卖,这几天为了褒扬儿子,她每顿饭都开大荤。 摊贩以为她问,就是定下要买,手里大刀一起一落,将肥罗罗的猪腿往秤上一甩,报价的瞬间蚊蝇飞绕的小电视里传来实时新闻的播报。 徐婉雅当即怔在原地,大脑的运转没跟上心绪的波折,摊贩先开口评价:"唉……这判得也太少了。" 摊贩抬手将音量键一拧,播报员的声音旋即响彻这一片,手离开了,旋钮上留下被稀释的血红,阳光下发亮光,几只蝇立刻叮落在上头。 "你买不买啊大姐?"摊贩不耐烦了,扇着风催促木然的徐婉雅。 徐婉雅讷讷地应答:"你……你给我装起来吧。" 拎着沉甸甸的猪腿肉走出农贸市场,阳光扎进眼底,徐婉雅没忍住,又流了满脸的眼泪。她不断提醒自己儿子说过的话,告诉自己要坚强,方才能镇定下来,一步一步往外挪。 想是这么想的,越往前走,眼泪还是混着汗,把上下眼皮黏到了一起。徐婉雅放掉猪腿停下来,抬胳膊把眼睛埋到短袖上,拭了拭,才能睁眼。 她沉沉叹气,弯下腰准备拎袋子,视线瞥到街旁的一对身影,又瞬间僵在原地。 是陈冰和他的外遇,或者应该换种说法,陈冰和他的新妻子……第三个孩子的母亲。 徐婉雅颤着身体,视线渐渐往下,落在那女人微隆的小腹上。他们身后有丬干货铺子,檐下吊着许多晒干的腊肠和兔肉,像布满烟渍的牙齿,要生生把徐婉雅吞进去。 那一刻她心弦一断,似乎再没有续接的可能。 * 叶西坐在昏暗的机房角落里,旁边的座位都是空的,没有同学愿意和她坐在一起。老吴走过来问她打算去哪个学校,笑眯眯的,仿佛并没把她看作是高考失利的学生。 叶西把计算机屏幕让给他看,四栏白底黑字,都是中国政法大学的法学专业。 老吴赞赏地笑:"很好,过去了好好学,我期待法学界燃起一枚新星。" 叶西腼腆地抬抬嘴角,握住鼠标一移,坚定地按下提交键。 出门,日光正盛,密云也浓厚,水泥地面时阴时晴。 慢慢走下楼,电话突然响了,她接起,陈寻在里面音调激动。 "告诉我你填了什么!" 叶西无奈地笑,刚要回答又被他打断:"你等我,我已经快到学校门口了,见了面你告诉我!" "我跟你说,我妈刚才出门了,我才偷跑出来的,"电话那头风声呼啸,听得出来陈寻跑得很急,"大热天她都不让我出门。问我借笔要写东西,写完要出门找人……唉总之我出来一趟真是好不容易,你等我啊一定要等我!" 叶西"嗯"了一声,挂断电话抬头,头顶山一般的云开了一个洞穴,此刻正缓缓聚拢闭合。 她走到校门口,阳光已从片状收成丝线。陈寻的身影很快跑到她面前,两人都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隔着几步的路定在原地。 "北京吗?"陈寻将视线黏着在她身上,满眼期待。 "嗯,北京啊。"叶西点头,笑的时候鼻头发酸。 命运的剧本已经定下,总在盛夏,总在校门口,可能有续,可能终焉。 密云彻底吞没阳光,陈寻向她慢慢走来,眼神清澈,不偏不倚地盯着她看。叶西有一刻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来自云端,又或许来自久远的记忆—— "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