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作者:无虞 文案: 暧昧是,不断试探,安于现状。 高亮:双方不渣,没有精神出轨/移情别恋/替身梗,掉马挺早,纯甜无虐,放心食用。 关于比谈恋爱还要甜的暧昧关系,关于双向暗恋。 越来越甜。 把从前错失的浪漫捡起来,擦拭清洗,还能苟延残喘。 “我还是喜欢你。” 是在昏暗灯光和玩笑声里骗走他初吻的学长, 是掉线又重新连接的网友, 是无话不说的暧昧对象, 是游戏cp, 是恋人。 沈晗x宋斯年 阳光腹黑攻x冷淡痴情受 两个人都已经成年了。 越来越甜的暧昧故事,关于双向暗恋,欢迎品尝。 请注意:本文提到的抽烟喝酒去网吧等行为,均属于对特殊成长背景下虚构角色的设定,为剧情需要,请不要模仿哦,尤其是未成年的小朋友和在校学生。 微博@出租欢喜 第1章 初吻 “晗哥,怎么带这么个小朋友来,成年没有啊……” “没呢,初中刚毕业,来,”被称作晗哥的少年从善如流,转身弯下腰来问他,“小朋友,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他被安置在包厢角落的高脚椅上,够不到地,下意识攥住了椅子边角。KTV灯光昏暗又混乱,人声笑语欢杂,有人点了一首慢调的老旧情歌——他听得清清楚楚,对方是在歌曲间奏里问出的这句话,带着与周遭氛围并不相符的、干净又明朗的笑意。 真心话大冒险,再俗套不过的戏码,适合借着冠冕堂皇的玩笑满足私心——可他心无杂念,只有快要冲出喉咙的逃离欲和戒备心。 有人在起哄,他记得最初调侃他的那个男生叫蒋浩,别人叫他二浩……二浩开了一罐啤酒递过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赶紧的,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小朋友可得愿赌服输啊,是不是?” 愿赌服输,是不是。 他没有碰过酒,闻着隐约弥散开的味道只觉得心惊,满眼明暗变幻的灯影,僵坐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接过啤酒罐,弯腰靠近他。 ——然后低下头,借着模糊的灯光和隐秘角度,碰了碰他的嘴角。 他愣了片刻,几乎是下意识要站起来——忽略了高脚椅的形状,一脚踩空,跌撞间被对方搀住了。 也许是包厢内冷气太足,对方手心的温度高得过分,贴上他手臂的时候烫得他一惊,防备心猛然炸开来,一把甩开了那只手。 啤酒罐掉在地上,似乎还弄脏了对方的衣服。 “诶,晗哥……” “没事,问题不大,”对方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分不清是喝得过了还是刚才泼上去的,说话却还是很清醒,不以为意地转开视线,退到几步之外,转向起哄的朋友说,“他未成年,不能喝酒,这样就算尝过了。” 说罢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似乎也不介意他满是戒备的视线,随口调侃道:“男孩子嘛,害羞什么。” 害羞什么—— “别生气啦,给你买冰淇淋吃,嗯?” “都是最后一天了,开心点儿,马上就能回家了……” “诶,不是,你怎么哭了?” “不是吧,难道亲一下还给你留下阴影了……哎呀,别哭了,来坐这儿,吃冰淇淋,嗯?” “不说就不说吧,我在这儿陪着你,哭吧。” “乖啊……” ——“小年,以后只有妈妈和你了,你可要争气,一定要考个好学校,给妈妈争口气啊……” ——“小年,小年……” ——“宋斯年!” 宋斯年猛地睁开眼,从过分混乱的呼喊声里惊醒过来,愣了许久,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从床里坐起来。 夜色阑珊,老旧的出租屋隔音不好,能听到窗外零星传来的杂声,清晨五点的货车轧过井盖,早餐摊店主拉起卷帘门,或是早早出门晨练的老人隐约的交谈声。 他靠在木板床头,定定地看着晨曦微光,眼底一片漠然。 他又梦到这个晚上了——他又梦到这个人了。 梦里的人和事都是真实存在的。那年他中考结束,去隔壁高中参加一对一的夏令营,临近结束的时候负责带他的学姐有事,换了个据说已经毕业、整天无所事事的学长来看他两天,那个人就是沈晗。 他原本就无心参加什么夏令营,如果不是母亲先斩后奏,大概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不会认识沈晗,也不会在最后一天被他带去自己的同学聚会,玩什么俗套的真心话大冒险。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接触的方式还是“亲吻”。 “男孩子嘛,害羞什么?”对方说了这样的话,大概也是为了缓解气氛。 害羞什么呢,总不会是在那不到四十八小时的短暂相处里动了心——可身体的本能反应骗不了人,当时颤抖的呼吸和心跳,现在突兀出现在床被间的、青春期男孩子梦醒时常有的青涩悸动,都是真的。 只是对象不是沈晗,是透过那个人看到的,某个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宋斯年从长久的出神里回过神来,摸过手机看了一眼,凌晨五点刚过,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再睡个回笼觉也绰绰有余。 但他已经睡不着了。 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嘲笑自己没有出息,然后解锁手机点开微信,给唯一的置顶联系人发过去一条“早安”。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梦到你了,想你”。 然后面无表情地放下手机,起身换衣服——和给自己换一条床单。 收拾洗漱完是六点,正好是这条巷子缓缓苏醒的时间。家里没人,微信里有一条联系人陈琴画发来的未读消息——昨晚九点多,他母亲告诉他冰箱里有饭菜,让他记得吃了早饭再出门。 宋斯年顶着一头半干的头发和一条毛巾,面无表情地划掉那条消息,从书包里摸出一袋两片装的吐司和一盒牛奶,慢慢拆开吃了。 又过了几分钟,他的早安对象大概是醒了,给他发来一条语音——带着浓重困意的一句早上好,嗓音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有些哑。 “对方正在讲话”的提示闪了几秒,聊天框里又跳出一条带红点的语音消息。 ——“我也想你”。 宋斯年吃完了简陋的早餐,抬起一只手胡乱地擦着头发,一边单手打字,回他的消息:“我去学校了”。 对方的回答几个月如一日,“去吧,高中生要认真学习哦”。 宋斯年摇了摇头,发过去一个乖乖点头的胖猫表情,扔下毛巾,似乎也不介意头发还没有干透,拿过一旁的外套穿上,拎起书包打算出门。 三年前叫他初中生,现在叫他高中生,又从来不肯透露自己今年多大在哪上学……好在宋斯年也不关心这个,他向来擅长安分守己,很少去好奇没必要好奇的事。 暧昧对象罢了,有一层玩笑似的“游戏cp”的关系,再借着玩笑说些真假掺半、家家酒般谁也不会当真的情话,连网恋都算不上,何必去操心这个。 说是高三最后一学期,他却丝毫没有高三学生的样子,连先前的百日誓师都翘了没去,书包里只有昨晚买了充当第二天早饭的面包牛奶——现在已经空了——和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已经皱得不成样子也一直忘了拿出来的试卷。 一张接近满分的理综卷,左上角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宋斯年。 除了这个玩笑似的“网恋cp”,他的生活其实单调得堪称无趣,长了一张能入镜少年偶像剧的脸,神情却惯常淡漠得拒人千里之外,衣柜里的衣服只有黑色白色,常年穿毫无图案装饰的白色短袖和校服外套,头发长得影响视线了就自己剪两刀,此外唯一能称得上修饰的,也只有一块平安玉了。 ——还是因为从小就戴上了摘不下来,只能藏在衣服底下,偶尔被人看见脖子上的红绳,还会讨人嫌地多看两眼。 他会像任何一个正常的高中生一样,在规定的时间走进教室,坐下来张着嘴装作早读,底下却放着没有做完的理综题目,上一天的课,任凭老师在上面讲着,低头做些自己的事,去食堂吃两次饭,在自习课上写完作业,把晚自习留给理科的压轴难题,默然终日,直到放学——在既定的时间里完成给自己规定的任务,背起空空如也的书包,跟着回家的人潮一起走出校门。 然后不那么正常地穿着校服在街上游荡,无所事事到深夜,或是找一家人少的网吧走进去,消磨回家前的几个小时——他成年了,身份证也在自己手上,在这里待一晚除了折磨自己,也没人拦得住他。 至少不影响别人,也不带坏其他同学或是学弟学妹。 “两个小时,嗯,不用包厢……稍等一下,接个电话。” 宋斯年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略微皱起眉,等了片刻没有接——然而对方似乎非要联系上他才肯罢休,挂断一个又来一个。 他只好有些无奈地冲前台柜员摆了摆手,转身向门口走去,等到四下安静才有些无奈地接起电话:“妈,什么事?” “小年啊,你在哪呢,怎么还不回家……”电话那头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又隐隐按捺着什么别的情绪,“你这孩子真是,发消息也不回,电话还得打好几个才肯接,这么忙啊?” 宋斯年无声地叹了口气,手放在校服口袋里,有些烦躁地转着软烟盒,又重复了一遍:“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大晚上的还不回家呢……哎呀,不回来也行,妈给你发个地址啊,就按这定位过来,离你们学校也不远,走两步就到了,可别浪费钱打车啊,听到了吗?” “诶,小年,宋斯年——” 宋斯年被她念得头疼,也不管她有没有说完,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微信里好几条未读消息,分别来自他的置顶联系人“迟暮”和他妈“陈琴画”。他点开上面那个,回了个憨态可掬的胖猫表情,然后神色冷淡地退出来,点进了和他母亲的聊天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定位地址,吴安南路291号,似乎是一处居民区。 第2章 新婚 “小年啊,来,这是你沈叔叔,还记得吗……” 吴安南路291号,连居民区都算不上,是租了临街商铺的第二层,比他那个位于巷子深处的家还要逼仄些,能听见窗外商业街上喧闹的人声,还有远远传来的、不知是冰糖葫芦还是糖画的叫卖声。 小是小,但胜在窗明几净,一眼望去很舒心。宋斯年顺着他妈陈琴画的手看过去,坐在茶几那头沙发上的男人笑意温和,鼻梁上架着副已经掉漆成了银白色的金丝眼镜,老派教书先生的模样,确实有些眼熟。 高一那年他妈被人诓,交了两百块钱送他去一家培训机构上“奥赛竞赛班”,听了一个月和竞赛毫不相干的基础知识,当时那个班有两个老师,一男一女,男的叫沈思学,就是他眼前这个“沈叔叔”。 “记得,”于是他说,“沈老师。” “诶,叫叔叔就行了,这孩子……”沈思学闻言笑意更深,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眯起来,似乎很高兴。 如果说被他妈一个电话叫过来的时候宋斯年还有些不明所以,现在看到门口一大一小两个熟悉的行李箱,多不明白也该明白了。 宋斯年倚在沙发里,手指绕着外套上那根兜帽的抽绳,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是语气带上了些许冷淡的调侃意味:“不用客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应该的。” 他看向陈琴画,咬字重音不动声色地落在“为父”二字上。 “小年……”这个儿子一向敏锐得让人担心,又早慧——陈琴画摇了摇头,怕他再说出些什么似的,连忙接过话头,“妈妈平时工作忙,回家的时间也老和你错开,以后就搬到这里来住,有你沈叔叔在,也多个人照顾你,他还有一个儿子,读大学,成绩特别好,以后还能让他辅导你功课……哦对了,咱们之前租的那房子,租期也快到了,正好搬出来,每个月省不少钱呢……” 还真是安排周全。宋斯年端起面前的水杯来,喝了一口,像是没听见这番话似的,又生生把话题转了回去:“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语气平淡,仿佛提问的对象不是他母亲和教过他的老师,而是什么不相干的陌生人。 陈琴画一哽,知道拿他没办法,别过脸去叹了口气,轻声回答道:“明晚,不办大的,请亲戚朋友吃顿饭……跟你们老师说过了,晚自习请假就行。” 说罢生怕他一口拒绝似的看向他,目光里带着些许哀求:“晚上六点,就在咱们家外面那家兴隆饭店,小年,你可得来啊……” “不是不续租吗,还叫咱们家呢,”宋斯年不冷不热地堵了她一句,站起身,“知道了,我房间在哪?” 陈琴画还想说什么,被沈思学温和地制止了。 这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脾气很好,似乎毫不在意宋斯年冷漠的反应,轻轻拍了拍未来妻子的手,跟着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去替宋斯年拉行李箱,一边絮絮地说道:“在里面呢,叔叔带你去,我那儿子还在忙出国交换的事呢,说是明天争取弄完了回来,你啊,就先睡他的房间……叔叔这里是小了点,只有两个房间,不过没事,那间以后就给你睡了,我儿子回来了让他打地铺去,啊。” 宋斯年没看他,拿出手机来低头回消息,直到他走近了才伸手拿回自己的行李,简短地“嗯”了一声。 沈思学不尴不尬地收回手,扶了扶眼镜,替他开门:“就是这间了,有什么缺的用的就告诉叔叔,每天想吃什么菜了也记得跟叔叔说,我这人啊,别的高不成低不就,就是做饭还行……” “知道了,谢谢叔叔,” 宋斯年点了点头,说着有礼貌的话,却丝毫不掩饰语气里的不耐烦, “还有事吗?” “哦,还有一件事,你们年轻人不都拿微信聊天吗,来,咱们加个微信。” 二维码都递到面前了,宋斯年也只好暂时切出聊天窗口,扫码加了好友,备注宋斯年。 沈思学满足地点点头,看着他发来的好友申请,又说:“这名字挺别致啊,‘算了’……确实,人生呢,贵在拿得起放得下,果然就像你妈妈说的,你这孩子特别成熟,想得深——” 宋斯年关上了房门。 “我就说少说两句吧,说多了他又得烦……”见宋斯年回了房,陈琴画才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低声说,“怪失礼的,这孩子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沈思学却不那么觉得:“孩子嘛,原本就缺爱,又是这个年纪,也没人跟他打声招呼,突然有一天得搬去新家住,连爹都换人了,换我我也不高兴……没事儿,我看小年挺懂事,有自己的想法,用不着太拘着他,倒是你,你才别往心里去,少操点儿心吧。” 说罢搂了搂她的肩膀,笑道:“别想咯,还是想想明天婚席上穿哪身衣服,我看你那旗袍就不错,月季纹的……” “婚礼”定在巷子口的兴隆饭店,摆了三圆桌,老板热心肠,知道是来摆婚席的还答应他们今晚不招待别的客人,在圆桌前搭了一方矮矮的台子,摆上花篮,算作简单的婚礼舞台。 宋斯年坐在最远的那一桌,看了一眼最前面留给他的空位,面无表情地端起酒,给自己满了一杯。 未成年人不能喝酒,他鬼使神差地想。 可他现在已经成年了,也不会再有人来替他挡酒了。 菜色不错,地地道道的家常菜,大鱼大肉,中间摆了漂亮的果盘。他来之前去隔壁面馆吃了一碗面,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地早早吃饱了,也不动筷子,只是慢慢地喝酒——太辣喉咙,他其实并不喜欢,灌药似的硬往下咽。 这也算不上宾客满堂,来的都是双方亲友,只是气氛融洽,笑声与祝福声此起彼伏,他坐在人群之外,便觉得自己像是来扫兴的。 于是宋斯年在心底里摇了摇头,把这句话发给了他的置顶联系人。 算了:我觉得我像来扫兴的 算了:[动画表情] 迟暮:自信点,宝贝 迟暮:把像字去掉 算了:不安慰我就算了,还说这种话 算了: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他的手指停留在发送键上,犹豫片刻,想把“爱”字替换成别的——然而大概是酒意作祟,想不出其他能自欺欺人的词来,就这么发了出去。 对方的消息很快回复过来:“怎么会呢,我最喜欢宝贝了”。 肉麻得几乎有些阴阳怪气,像是在拿什么古早爱情片里才有的台词调侃,可他心知肚明,这就是他们现在相处的方式。 把戏码摆到台面上,明晃晃地告诉他,这就是台词——要不要演下去在他,能演到什么时候也取决于他。 然而满堂新禧,宾客尽欢,连台场角落里那团假花都明艳,廉价的彩纸落了满地,是最浓墨重彩的浪漫,他就坐在这样庆典式的浪漫里,看着屏幕上角色扮演般的对话,居然有些恍惚,尝到了些许煞有介事的甜。 这大概就是他想要的了。 礼仪结束,新郎新娘该来敬酒了。他如实汇报了这个进度,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视线落在他母亲手中的酒杯上,看不出喜怒。 直到他们向前两桌的宾客逐一敬了酒,谈笑几句,转而向他在的第三桌走来,他才终于放下手机,拿过杯子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起身走了出去。 三月开春,晚上还是有些冷,宋斯年走进隐隐杂着油烟味的冷风里,昏沉的思绪清醒了不少。 他凭着记忆绕到饭店后门,想找家小卖部买包烟,绕了两圈却没找到——他印象里的那家似乎已经关了,招牌拆了一半,被换成“文印”的字样。 算了。 沈思学家的钥匙他没有,原先住的家也不能回,他一时间没什么去处,只能原路返回,往巷子的出口走。 走到半路他脚步一顿——似乎有人在叫他。 “小兄弟,”饭店后门的台阶上还真坐着个人,看不清脸,只知道手里有烟,火星子随着风明明灭灭,“你也进不去这饭店啊?” 似乎是有饭店不招待其他客人这回事。宋斯年看着他手里的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一起等会儿,”那人冲他招了招手,声音听起来年轻又明朗,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那一类,“老板说里面结婚呢,八点就散场了,二十几分钟,正好抽根烟。” 这个声音似曾相识,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宋斯年走过去,照他说的坐下来,摊开手,言简意赅:“烟。” 他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对方显然也看出来了,把烟和打火机放到那只白净的手上,自来熟地顺势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小兄弟,看着心情不好,什么事,跟哥说说?” 宋斯年点上烟,闻言冷哼道:“这就成我哥了?” “怎么就不是了,”那人笑着说,“你还是高中生吧,穿个校服……我是Z大的,大学生,怎么找也比你大了,嗯?” 烟不错。 宋斯年懒得接话,拿出手机来看消息。 那人也不尴尬,还在积极地活跃气氛:“诶,看你这脸色,不会暗恋里头那新娘子吧……” 他似乎听见了对方衣兜里发出的提示音。 第3章 牛奶 他似乎听见了对方衣兜里发出的提示音。 对方显然也听到了,却没有拿出手机来看,反倒是有些八卦地凑过来,问他:“跟谁聊天呢……我知道了,你对象跟别人结婚,你就难过透了,找个红颜知己夜诉衷情……” 没事找事。宋斯年没管这人自编自导的家庭伦理大戏,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地抽烟——烟是好烟,比他偶尔贪便宜买的硬壳好多了,尝起来温和回甘,大概价格不菲。 都有钱买这烟了,怎么还穷酸地蹲在饭店门口等开门呢。 对方没等到他的回答,佯装不悦地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小朋友,怎么那么没礼貌,哥哥跟你说话呢……” 宋斯年下意识推开他的手,厌恶极了这样越线的肢体接触,语气不善:“滚远点。” 还生气了。青年轻轻笑了一下,似乎觉得他这个反应很有趣,也不去触他的霉头,收回手,顺势往后一撑,放松地靠在台阶上:“诶,宋斯年,你这脾气是真一点儿没变啊……” 宋斯年一愣:“你叫我什么?” “宋斯年,小年,”青年按灭了嘴里的烟头,站起身,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居高临下地远远看着他——那个位置的光线比后门台阶好一些,能隐约看清他的脸,嘴角似乎带着笑意,“怎么,初吻都是我的,不记得了?”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 高脚凳,昏暗灯光,古早又嘈杂的情歌和不走心的玩笑……宋斯年闭了闭眼,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然后逐渐不受控制地加快——也不全是因为被他这句话勾起的暧昧联想,更多还是气的。 他听见自己有些错愕的声音:“沈晗……” 青年满意地“诶”了一声,踱回来在他边上坐好,拿出手机来给自己打了个灯:“怎么样,想起来没有?” 他还算有一点良知,没有像电视剧里角色装鬼吓人那样,用手电筒从下巴往上照自己,只是借着屏幕光远远地照了一下——原本就是轮廓明朗的长相,被这么一照便愈发深邃,鼻梁高挺,眼睛不是纯粹的黑色,在这样的光里都显出宝石质的通透光泽来…… 好像和他记忆里的大男孩没什么区别,又似乎有哪里变了。 宋斯年打量片刻,终于发现了和他记忆中不同的地方——初中毕业见到沈晗的时候,这个人还很有一点儿追逐潮流的意思,尽管听人说成绩很好,保送去了什么学校,但穿着打扮就是哪里都不太正经,机车服,破洞牛仔裤,还挂夸张的锁链吊坠,发型每天一换,像个高中毕业放飞自我的小混混…… 如果不是有那张脸,大概踏进校门的时候就该被叫到校长室约谈了。 现在这个人倒是收拾干净了很多,也不戴那些花里胡哨的配饰了,简单的卫衣运动裤,头发也只是简单地抓了一把,露出额头,看起来明朗又帅气。 ——至少比当年顺眼多了。宋斯年默默地想。 “都长这么高了,还学会抽烟了,嗯?”沈晗让他看了一会儿,又说,“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为什么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儿来瞎晃悠……” “想吃饭,等这家饭店开门招待客人。”宋斯年拿他十几分钟说过的话不轻不重地堵了回去,连借口都懒得想,拿出手机来看消息,摆明了跟网友聊都不想搭理他。 认出对方后他一直隐隐有些烦躁,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思绪却不断闪回那个他梦见过无数次的、过分暧昧且不讲道理的梦里。 青年还在一旁没话找话:“那行啊,我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不如换家店,哥请你吃个饭?” “不用了,”他看了一眼对方开合的嘴唇,实在不想聊下去了,站起身,“我回去了,不劳费心。” ——如果没有那个晚上,“沈晗”在他心里其实无异于陌生人,哪怕有过一个闹剧似的亲吻,他也会很快忘记这个人…… 如果不是那天酒客散去,他在夏令营结束前的最后一晚收到了父母离婚的消息,沈晗又正好在他身边的话——如果他不那么温柔耐心得像转了性,好声好气地安慰他,陪了他一晚上。 那么像他记忆里的,万般温柔的另一个人。 宋斯年看着手机屏幕上“迟暮”发来的新消息——让他早点儿回家,三月晚上风冷,别吹感冒了——一时间竟然有些错乱,站在拐角的路灯下,点开消息,一字一顿地回复道:我想你了。 我想三年前的你,也想现在的你。 然后他难得听话地照做,没有再闲逛下去,听着久远记忆里暧昧又模糊的老旧情歌,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家。 “小年啊,来,叔叔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犬子沈晗,不偏不倚长你三岁,以后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有劳你多包容了。” 他早该想到的,姓沈,Z大在读,恰好是本地人,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那家饭店后门…… 罪魁祸首站在沈思学身旁,还是笑得阳光灿烂,跟他招了招手。 宋斯年看了他一眼,漠然道:“你好,多关照。” 说罢站在玄关自顾自换了鞋,无视对方想来搂他肩膀的手,转身走了。 “诶,爸,”沈晗拦下他爸要跟上去的脚步,压低声音道,“没事,这小子我熟,我来解决。” 几分钟后沈晗敲开他的房门,探头探脑地叫他:“送牛奶,给进吗?” 见宋斯年没理他,青年还松了口气,开门走进来:“还生气呢,别气了,不就跟你隐瞒了这么几个小时的身份么……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是你啊,不得藏着掖着点儿,不然见人就说我爸在里面结婚呢,多尴尬……” 怎么可能不知道。宋斯年懒得跟他讨论这个问题,指了指书桌,冷淡道:“知道了,放那,可以出去了。” 沈晗依言照做,放下那杯甜牛奶,却没有走的意思,大剌剌地拉开椅子坐下了——还是叉开腿倒着坐的,下巴搁在椅背上,试图跟他四目相对:“小年啊,其实我爸他人挺好的,你也别那么排斥我们,住都住进来了……” 我不排斥你爸,是单纯排斥你。宋斯年也不看他,面无表情地说:“我有眼睛,自己会看。” 没事,男孩子嘛,专心打游戏呢,能分神理他两句就不错了——至少说明没讨厌他,这天还能往下聊。沈晗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的能力一绝,这么想着甚至颇感欣慰,又跟他没话找话:“说起来,去年这时候我对接过一个残疾人帮扶项目,那孩子跟你有点儿像,都不爱说话……” “你说谁残疾呢?” “诶,错了错了,我不是那意思……”沈晗清了清嗓子,第三次挑起话题,“我记得你初中毕业那会儿就不爱说话,高岭之花似的——不过你成绩好,天才都是孤独的嘛,这么解释就通了,对不对?” “说完没有,”宋斯年打完了一局游戏,放下手机,换了个放松些的姿势靠在床头,面色不善地看向他,“说完就出去。” 沈晗:“……” “那你早点儿睡啊,”被送客的对象无可奈何,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明天还上学呢。” 宋斯年冷笑了一声,目送他走。 沈晗带上门,小声嘀咕道:“笑起来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什么?”沈思学在门口等了半天,见他出来连忙问道,“怎么样?” 能怎么样。沈晗无奈地摊手笑了笑:“对接失败,建议改天再议……享受新婚之喜去吧爸,我看着他。” 沈思学叹了口气,显然放不下心,忧心忡忡地看向房门:“这孩子啊,也不能怪他,从小在那么哥环境里长起来,小琴又不关心他……” “行了行了,你不是教过他吗,”沈晗拍拍他爸的肩,“我高中毕业那年不是去学校住了两天吗,就是帮忙管他去的……心地不坏,得慢慢来,您就别干着急了。” 也只能循序渐进……沈思学点了点头,还是忍不住叹气:“那我就先回房了,你也早点儿睡。” “爸,还有个事儿,”沈晗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个红包——逢年过节包现金的那一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伸到他爸面前,嬉皮笑脸地解释道,“我妈又给我零花钱了,还挺多,要不您看在以后家里多两双筷子的份上,就收儿子一个红包吧。” “不用,你妈妈给你的钱,你就自己留着用吧……再怎么说那也是你妈妈,是我当初……” “诶,停停停,别念了爸,”沈晗把那个红包塞进他爸手里,“哄你的,上学期奖学金发了,特地折现取出来的,就当给陈阿姨的,人家花容月貌的嫁给你受罪了,快陪她去吧。” “以前见过,就是不爱说话,对人……冷淡了一点,别的都挺好,尤其是不给人添麻烦,还聪明,放心吧……” 宋斯年在门这边放下手机,喝了口牛奶,默默地想,他们家隔音不怎么样,要不然就是智商有些问题,说悄悄话都能说得这么大声。 第4章 豆浆 这个家只有两间房,沈晗原先的房间被安排给了宋斯年,他就只能睡沙发——如果换个人也许还能接受拼一晚上,但宋斯年的防备心太重,他也不想扰人清梦,便索性抱着被子去了客厅。 好在这个沙发他也睡惯了,以前他爸妈一吵架就分房睡,他要是周末回家正好赶上了,大多也是睡客厅的结局。 就是木制沙发躺起来有些硬,又逼仄,得蜷着身子,第二天起来难免腰酸背痛。 沈晗默默地屈起腿,把自己摆弄成个有些拘束的姿势,枕着胳膊漫无目的地刷手机。 他们家隔音不好,他从小就知道,以前晚上能听见父母压低的争执声,现在听到的就是房门那头传来的,宋斯年玩游戏的声音。 应该快打完了。 他这么想着,打开微信,看着置顶联系人发来的消息,慢慢敲回去一句“好”——附带一个比ok的狗狗表情。这个账号其实只有一个好友,就是宋斯年。 再说得具体一些,这是他为了宋斯年创的小号。 五分钟前宋斯年给他这个账号发来消息:“等我一把,很快,乖”。 沈晗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点开宋斯年的朋友圈,慢慢地一条一条往下划拉——加他之前对方的朋友圈其实是仅自己可见的,后来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才终于给了他权限,让他看半年内发过的东西。 雷打不动的一天一条,只有一句话,通常是“今天写了xx张试卷,用时xx”或“考试科目xx,得分xx”,偶尔也有“休息一天,看看最近上课讲了什么”,像个没有感情的学习记录机器,成绩又总是漂亮得不可思议,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某个平庸学生的异想天开。 但沈晗知道不是——宋斯年的成绩一直很好,从三年前第一次“认识”起,他就知道这件事。那时候宋斯年应该才刚上初三,正是他母亲陈琴画和他生父闹得最僵的时候,他也自暴自弃得厉害,对他这个网友无话不说…… 考了满分告诉他,爸妈吵架告诉他,连回家路上看见只三花猫都要告诉他,在微信还不常用的年代给他发qq,一天能聊几百条消息,像个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小朋友,一点也看不出后来冷漠又充满防备、几乎像个自闭儿童的模样。 以至于他高三毕业后第一次在现实里遇见宋斯年,朝夕相处了两三天,却偏偏没有认出来。 后来……就这么错过了三年。 手机提示音突然响起,把他从漫无目的的神游里拉回来。沈晗看着屏幕上跳出的“好了,上号”,勾起嘴角,笑意却有些苦涩。 “来了宝贝”,他回复道。 这个夜晚新奇也寻常,他们隔着一扇门,同在一个屋檐下,却要通过游戏里的文字来交流——已经不是三年前刚成为网友的时候一起玩过的那款游戏,换成了另一个时下流行的竞技游戏,名叫《星城》,宋斯年应该玩了很久,带他一个机器人似的新人也丝毫不成问题。 甚至把他平平无奇的新手账号和自己绑在一起,以游戏情侣的名义挂在首页——仗着这层玩笑似的关系和他说早安晚安,暧昧得不可思议。 他会像从前一样,挂件似的跟在宋斯年的角色背后,陪他玩到零点,准时说晚安,催他早一点睡,然后借着暧昧的戏码玩笑似的说一句“爱你”。 有时候也会像寻常的情侣似的,说过了晚安却还是舍不得放下手机,又天南地北地聊上几句,就不知不觉到了一两点——他会哄着宋斯年入睡,直到屏幕那头的小朋友彻底安静下来,才放下手机。 沈晗听着不远处房门那头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游戏音效,缓缓叹了口气。 第二天早晨。 宋斯年看着眼前的青年,被他严严实实挡住了玄关的行为气得一哽,皱眉道:“让开。” “真凶,”沈晗习惯了恶声恶气的反应,笑意不减,“上学去啊,走吧,顺路,我送你……” “不用。” “不行,我爸让我送的,不送他揍我,”沈晗走过来勾他的肩膀,往他怀里塞了一袋还冒着热气的早饭,“赶紧的,吃完上路。” 沈思学那副一只手都能撂倒的书生相,还揍得动人呢。宋斯年无话可说,也懒得再跟他掰扯,只好在这人嬉皮笑脸的注视下换了鞋,率先走下楼梯。 包子油条,还有一袋热豆浆——宋斯年吃惯了几个月如一日的冷面包冷牛奶,还有些不习惯,拆开塑料袋慢慢地咬。沈晗就坐在他身后的楼梯上,懒洋洋地伸开两条长腿,再拿手机拍六点半的天。 宋斯年抬头看了一眼,阴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可拍。 楼道也是灰扑扑的,鸟鸣正盛,他脚下的墙根里有一小簇野花,正缓缓舒展开叶子——身后那位生了一张讨人喜欢的皮相,笑起来明朗又帅气,看不出说起话来能这么讨人烦。 宋斯年默默地想着,一边把吃完的塑料袋团成一团,接着喝豆浆——他走向垃圾桶的时候,身后那人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废弃车库边的花坛旁,动作自然地推出来一辆黑色电瓶车。 然后同样自然地迎上宋斯年茫然的视线,拍了拍车后座,解释道:“电瓶车怎么了,我有车有驾照,还不是骑电瓶车……等你上大学就知道小电驴的好了,过来,上车。” 宋斯年默然,只能克制地翻身坐上去,尽可能避免跟这人发生肢体接触。 然而对方像是洞悉了他的意图,带着调侃意味的提醒下一秒就传进耳朵里:“抱紧,现在不抱一会儿有你好受的。” 说罢还嬉皮笑脸地补上一句:“不就是搂个腰么,男孩子嘛,害羞什么……” 男孩子嘛,害羞什么。 不合时宜的暧昧记忆猛然涌起,又被记忆的主人强压下去。宋斯年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好不甘不愿地伸出手,搂住了对方的腰。 青年的身材不像看起来那么无害,隔着两层衣服都能感觉到劲瘦流畅的线条,似乎还有腹肌。 “坐好没有?” 沈晗说话的时候他甚至能觉出对方身体的伏动,和偏热的体温一起传进他的臂弯——宋斯年一愣,皱眉道:“赶紧开。” 对方却不急,伸手摸了摸他的腿,确定他坐好了才收回去,拧钥匙发动。 很快他就明白了对方那句“一会儿有你好受的”是什么意思——这人大概是卡着限速的线骑的车,硬生生把电动车骑出了机车摩托的感觉,耳边只有汹涌的风声,除了本能地抓紧沈晗的衣服,他甚至做不出别的反应。 这样一边在心底里咒骂,一边又不得不伸手抱紧对方的感觉,就像是一场相依为命却并不你情我愿的逃亡,三月的清晨风还很冷,他循着本能低下头去,额头抵着对方的后背,也许是吊桥效应作祟,往常令人排斥的肢体接触,这一刻居然让他觉得有些温暖。 下车的时候宋斯年站不稳,还晃了一下,有些晕。 “头疼啊,”始作俑者还大尾巴狼似的伸手过来,给他摸摸脑袋,“让你熬夜打游戏。” 宋斯年有心抱怨是他开太快了,还是懒得说,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沈晗叫住了:“等等……” “什么事?” “以后就睡我房间吧,”沈晗说,“我也就是昨天情况特殊回来住一晚,一般都在学校待着,不会妨碍你的。” “知道了,我走了。” 青年却还不肯放他走,踏出半步了又拽着书包带把人拉回来——宋斯年终于被他弄得烦了,先前身体相贴留下的微末温度荡然无存,语气不善道:“干什么?” 标准答案是“干你”。沈晗被自己莫名其妙的想法逗乐了,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又憋回去,看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伸出二维码伸,正经道:“加个微信吧。” 宋斯年看弱智似的看了他三秒,掏出手机扫了个码,转身走了。 过了几秒对方的好友验证发过来,是个漠然的句号。 沈晗看着那个叫“算了”的微信名皱了皱眉,若有所思。 虽然两个月前就知道了答案,但真看到这个名字、面对面加上好友的时候,心底的愧疚还是不讲道理地涌上来,来势汹汹地淹没了他。 果然是他。 宋斯年在学校就是学习,很少拿出手机,今天自习课却反常地开了把游戏。 从清晨起他就隐隐克制着烦躁,做题的时候还能专心,一闲下来便又不自觉地想起沈晗来——这个人说话时候带着笑意的语气,买早饭,送他上学,动作轻柔地摸他的脑袋,还有那句似曾相识的,“男孩子嘛,害羞什么”。 如果这个人自始至终,对他都是那副蔫坏又不太正经的模样,相处起来反而还能单纯些,偏偏不正经之余,又要多此一举地流露出些温情来,把他原本纯粹的厌烦或是愤怒搅成一团乱麻。 以怨报怨容易,以怨报德却难。 他面无表情地甩狙杀人,把游戏里的对手都当成沈晗,一枪一爆,才堪堪平复了些火气——这个办法效果拔群,等到一局过半的时候置顶联系人发来消息,问他要不要一起,他已经有耐心切出去回句“好,等我一把”了。 这一把他是真把“迟暮”当成了挂件,带他从头躺到尾,又是炸鱼局,节奏快得匪夷所思,队友和对手都在敲问号。结束的时候正好下课,对方问他还打不打,他看了一眼课表,回复道:“不了,下节有课。” 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闪了闪,迟暮发来一句有些委屈的“好叭”,紧跟着一个哭哭狗狗脸的表情。 不知是游戏太顺,还是因为对方的反应,他先前隐约失控的情绪终于沉淀下来,不那么烦了。 听话,宋斯年几不可察地弯了弯眼角,撑着下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晚上回去陪你玩。 然后关了屏幕,随手把手机放回书包,打开了一沓空白的试卷。 看在别人眼里,这大概和早恋没什么两样了——然而宋斯年心知肚明,他和对方的缘分网络一线牵,只不过是游戏里绑定的“cp”。 Couple,这个词的含义太复杂,连单纯的“两个人”都可以套用。 就算认识很久,在很久以前某个不知名的夜晚动过心,朝夕陪伴——那又如何呢,也只是暧昧关系罢了。 他依赖对方的温柔和耐心,借着角色扮演似的暧昧关系偶尔越线,满足自己的倾诉欲和依恋欲,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第5章 暧昧 Z大图书楼楼顶,天台。 “二浩,来一根。” 沈晗说这话的时候蒋浩正倚在栏杆边,饶有兴味地看楼下小姑娘们排练,被他一勾肩膀拍得“嗷”一声,转过脸来惊讶道:“晗哥,不是戒了吗?” 沈晗没理他,就着勾肩搭背的姿势从他胸前口袋里掏烟,给自己摸出来一根,轻车熟路地衔进嘴里,又摊开手心伸到他面前。 蒋浩:“……还干嘛?” “借个火。” 这里没有外人,就一个从小长到大熟得不能再熟的发小,沈晗也不端着他那个和蔼可亲阳光善良的人设了,说话时候也略微皱着眉,似乎心情不太好。 蒋浩躲开他的胳膊,从裤袋里摸出打火机来给他点上,又替自己点了一根,一起吞云吐雾,含含糊糊地问道:“看你这样……又是因为小年同学吧?” “嗯,”沈晗走到几步外废置的休闲椅旁,也不管有没有灰,一撑胳膊坐到桌上,“也不全是……” 看得出来,他们学校曾经有心把这里改造成个看书之余休闲娱乐、拥抱阳光的地方,栏杆外侧放了能以假乱真的人造花,空地上还摆着几组休闲椅——沙滩上常见的那一种,椅子已经歪倒得七零八落了,圆桌倒还坚固。 今天天气不错,到下午已经出了太阳,浅浅一层水似的金色铺下来,落在青年清晰俊朗的眉眼间,配上嘴角衔的烟和缓缓吐出的白雾,还有些摆拍写真的味道。 蒋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嘴贱,调侃道:“晗哥,你现在特别像电视剧里刚分手的男主角,悲痛欲绝又要故作坚强,拉着红颜知己出来聊人生……唉,我就是那美貌的红颜知己。” 沈晗看了他一眼:“就你啊?” “我怎么了,前两天咱学院那个什么公众号发的院草预备役,里头还有我呢——你那什么表情,不信啊?” “没不信,”沈晗摇了摇头,觉得兄弟之间坦坦荡荡,有话还是得明说,“推送是学生会做的,你的信息和照片都是我亲手发给他们的。” 蒋浩:“……” 沈晗看着他的表情,落井下石道:“不然呢,你以为那些看了推送来加你的学妹怎么聊两句就没影儿了?人家不是害羞,纯属觉得实物与图片不符,退货了。” “不是,晗哥,”蒋浩一脸夸张地看着他,委屈得煞有介事,“原来在你心里我的实物只值这价吗,退货连个程序也不走……” 其实也还行,蒋浩这个人,脸上架一副圆框眼镜,身上一年四季都是程序员标配的半永久格子衬衫,娃娃脸,光看长相说是高中生也有人信,根本看不出是位抽烟喝酒样样拿手的“不良少年”,去年为了彰显自己的雄性魅力剃了个板寸,现在刚长长一点儿,像个毛茸茸的猕猴桃——沈晗也不知道他出了什么毛病,小时候大院里还老被人夸水灵可爱的小男孩,怎么就越长越不拘小节了。 沈晗沉默两秒,斟酌道:“其实你收拾收拾自己,别穿格子衬衫,也还行……” “晗哥,这你就不懂了吧,”蒋浩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黄白格衬衫,“计算机学院的浪漫!” “行,让咱学院找个黄道吉日把我除名了吧,我这种异类就不配出现在贵院的名单上。” 他今天心情不好,也不怎么笑,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倒是把蒋浩逗乐了——这人背过身去偷偷笑了一会儿,转过来一清嗓子,严肃道:“晗哥,咱们学院没了你不行,你要是走了,幸福指数得掉十个百分点……” “才十个啊?” “不是,你听错了,是就剩十个了,”蒋浩按灭了烟,一个高抛丢进垃圾箱里,走过来嬉皮笑脸地拿胳膊肘捅他,“怎么样晗哥,是不是心情好多了?来,跟红颜知己说说,怎么又为情所困了……” 怎么又为情所困了。 这个又字,挺精髓的。 沈晗往后一撑,换了个轻松些的姿势,缓缓吐出一口烟气,看向他:“二浩,你还记得我们高中毕业那年同学聚会,我带过去的那个小男孩吗? 蒋浩看了他一眼:“记得啊,你还占人家便宜呢,初吻都被你这老流氓硬生生抢走了。” “别闹,说正经的……”沈晗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过了几秒才继续道,“他成我弟了。” “什么玩意儿?” 沈晗清了清嗓子,不知该从何说起:“两年前这时候,我爸跟我妈离婚了……准确来说我妈出轨了,离婚之后就改嫁进了——” “停,”蒋浩看着他,比了个往右划拉的手势,“这段我知道,快进。” “……然后前两天我爸再娶,对方也离过婚,带着一个比我小三岁的儿子嫁进来……那个男孩子就是宋斯年,你说的被我抢了初吻的小朋友。” 茫茫人海久别重逢,已经称得上概率渺茫,可偏偏缘分玄妙,还不止于此。 蒋浩定定地看了他两秒,试探着开口:“就这个?不应该啊,晗哥,以你过人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就为情所困了啊……那除非你早暗恋人家,有情人终成兄弟了,不然……” “逻辑上是这样,”沈晗面无表情地摁灭了烟,看向他,“那如果我真的暗恋他呢?” 不光如此,还是从三年多以前开始暗恋的——还借口说自己有女朋友,转头把人家撂了,三年没聊天。 “年初那会儿我还在澳大利亚,我爸告诉我他可能要再婚,问我三月能不能回来参加婚礼……能回来,但我就坐了没多久,这是后话了,”沈晗看着远处万里的晴空,不知在想什么,语气很淡,像在讲一个经年的故事,“那时候我和陈阿姨,就是他再婚的妻子……小年的妈妈,我们打电话聊过。” “后来呢?”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小年的事,但是她很健谈,告诉我她在做家政工作,帮别人带孩子,偶尔还会去私立的幼儿园帮忙做饭。当时我觉得有些蹊跷,因为三年前……小年说起过他妈妈的工作,和陈阿姨说的完全一致……” 蒋浩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让他继续说。 “后来她又说了自己的上一段婚姻很不幸,遇到了一个沉迷赌博的酒鬼,为了儿子一直忍气吞声,等到小年初中毕业才离的婚。” “那不就是夏令营的时候……” “嗯,”沈晗皱了皱眉,眼底浮现起些许沉重的情绪,顿了片刻才继续道,“然后我意识到,她说的所有信息都能和三年前我那个‘网友’对上。但那个时候我还不肯相信,直到……” 直到他登上多年不用的qq账号,看到宋斯年发来的那条“我爸妈终于离婚了,谢谢你陪了我那么久,如果你还能看到的话”。 时间是两年前的暑假,7月31日,夏令营结束的那天——那次同学聚会结束之后,那个晚上。 沈晗没有说下去,垂下视线,摆弄着手里的烟盒,默然许久,缓缓地叹了口气。 原来那天晚上他什么也不说,闹脾气似的险些哭出声来,根本不是因为被人开玩笑亲了一口…… 蒋浩知道三年前有这么个网友的存在,也知道一月多的时候他们俩恢复了联系——当时沈晗挺高兴,还答应了请他吃几顿饭,两个月过去网友成了他们嘴里调侃的“网恋对象”,只是沈晗人在国外,想八卦也找不到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事情又似乎不太适合拿来八卦调侃了。 他也跟着叹了口气,斟酌片刻,试探道:“晗哥……” 对方似乎有些出神,叫了两遍才低低地“嗯”了一声,让他有话快说。 “晗哥,沈晗,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蒋浩清了清嗓子,难得正色道,“当年你骗他,跟他断联,骗完人家自己消沉了多少天,沈叔都来问我你的测验成绩怎么突然变差了,那时候你跟我说,怕越陷越深,怕到头来伤害他,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其实两个月前我就想问了,既然怕这个怕那个的,现在怎么又重蹈覆辙了?” 是啊,怎么又重蹈覆辙了。 三年前——高三下学期开学的前一天,他告诉宋斯年,自己有女朋友了,女朋友管得严爱吃醋,不让他跟别人聊太多天,希望以后能少联系。 那个时候他想的很多,顾虑也很多,有时候甚至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唯一确定的是他在过去半年里隔着网线喜欢上了宋斯年,对这个向他敞开心扉无话不说的少年产生了不该有的贪念,一些青涩又不那么青涩的妄想。 但那些贪念和妄想,在宋斯年身上,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他太了解宋斯年了——那时候的宋斯年就是一个不相信感情、也不愿意沾染稳定关系的小孩子,对他来说,最好的状态就是有人陪他聊天,陪他打游戏,听他说说话,但如果上升到表白、确定关系,甚至交往谈恋爱,他会感到抗拒,然后想要逃离……他不想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包括沈晗。 聊天可以,一块儿打游戏可以,但表白不行,在一起也不行……他不想逼宋斯年,但那时候他的成绩再怎么好,谈及情爱也不过是一张白纸,有独属于少年人的贪妄和悸动,心动是骗不了人的,他也不可能再安安分分地当他的树洞,贸然继续一段看不见未来的暧昧关系。 所以他选择了理论上最聪明的办法,在越陷越深之前,及时止损。 然后在起落几周的消沉之后,找到了暂时忘记这件事的方法:不去想宋斯年,不去想他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父母吵架会不会波及他,甚至不去看墙边路过的三花猫,把自己拨正回半年前还没有心动,也不会产生贪念的状态。 但这其实很残忍。 他是因为自己的贪念,把宋斯年独自一人留在了最混乱、最无可寄托的年岁里,没有伸手拉他——没有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告诉他会有人陪着他。 更糟糕的是,直到两个月前他听完陈琴画的话,试了好几遍密码终于登上废弃已久的qq号、看到宋斯年发给他的消息,他才真正意识到了这件事。 “我给他回了消息,”沈晗靠着栏杆坐下来,也不嫌脏,伸手问他要第二根烟,“当初说的不是女朋友不让才少联系吗,于是我就跟他说,我已经分手了,之前那么久不联系是我不对,问他现在过的怎么样……” “他回你了?” “……回了。” 不仅回了,还回得很快,语气自然,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仿佛断联的那三年根本没有存在过,也没有多问这段时间他去干了什么、为什么“和女朋友分了手”,只是告诉他,自己现在已经不用qq了,问他要不要加微信。 于是那天晚上沈晗申请了一个新的账号,发了好友申请——对方很快通过了,还是没有提从前的事,只是问他,玩不玩一款最近很火的手机对战游戏,叫《星城》,还说之前两个人一起玩过的那一个他已经不玩了,不如换个游戏一起。 很巧,沈晗之前陪朋友玩过这个游戏,留在手机里还没有卸载。 “然后就不知不觉地陪他玩了一晚上,”沈晗接过烟没点,夹在指尖晃晃悠悠地转——他提到宋斯年的时候,语气总会不自觉地放软一些,带着些许复杂的纵容意味,又像是藏着怅然若失的叹息,“睡觉之前聊了一会儿,他还是什么都告诉我,说他总觉得他妈妈有了新的男朋友,最近很少回家……不过听他的意思,应该不太介意。” “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他快要融入一个新的家庭,又是那样的性格,难免会不高兴,先和他聊聊,才上那个qq看了一眼,结果看到那条消息的时候,我就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二浩,那个问题的答案是,我还喜欢他。” 还喜欢,所以甘愿重蹈覆辙。 “那你想过重蹈覆辙的结果吗,”蒋浩看着他,问道,“这可不是个好词。” 同样的问题,他已经在心底里想过无数次了——熟稔到如果有一天宋斯年这样问他,他能用最平常的语气说出来,让他喜欢的小少年安心。 “想过,我会等他,”他说,“以前我觉得不行,但现在我想清楚了,就这么暧昧下去也没关系,只要他高兴。” “我不想再让他找不到我了。” 宋斯年太懂事了,懂事到他说少联系就毫无怨言地接受,真的半年没有再主动找他——唯一一次忍不住给他发消息,是因为父母离婚。 明明就在他身边,他却过了将近三年才看到那条消息。 是得多懂事,又多不想失去他,才说什么就听什么,让他少联系就乖乖断联,一找他又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毫无保留地再次无话不说——甚至不肯提起他们错失的三年,生怕重蹈覆辙,他又会离开似的。 但他更愿意把主动权交到对方手里,陪他演一出暧昧的戏码,就这样演下去,给他所有想要的温柔和耐心,只要他不喊停,就永远不会再停下。 把从前错失的浪漫捡起来,擦拭清洗,还能苟延残喘。 第6章 糖醋 “小年啊,来吃饭吧,糖醋里脊,玉米炖排骨,醋溜土豆丝儿,你妈妈说这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沈思学在他对面坐下来,替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笑着说,“小年啊,你妈妈晚上不在,咱俩一块儿吃。” 两荤两素,一例汤,还有一小碗糖水拌的西红柿,放在他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沈思学的手艺确实不错,只是和他印象里他妈陈琴画做的不太一样,糖醋里脊会偏甜一些,炒包心菜里加了蚝油,土豆丝还是脆的。 今天周五,他不上晚自习,被沈思学的消息催得没办法,还是回来吃饭了——沈晗住校,听说在学校里挺忙,周末也不会轻易回家,按理说今晚家里应该没人,沈思学是个补习班老师,周六周日要去培训机构上班,周一到周五给人做家教,昨天也是在他晚自习结束回家以后才到的家,今天不知是为什么,晚上居然没有出去。 也不错,这样的作息和他妈陈琴画挺“契合”,一个每天给别人家做完了晚饭就回家,另一个在家做了饭就出门,不知道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宋斯年在他默然期待的注视下把每道菜都尝了一口,没说什么,给自己盛了碗汤,低垂下视线望着缓慢腾升的热气,轻声道:“以后不用做那么多,两个人吃不完。” 沈思学看着他的表情,满意地点点头,提筷子吃菜,一边道:“吃不完就慢慢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吃好一点儿,荤素搭配,都不能缺了——以后想吃什么就告诉叔叔,以前你妈妈的工作有限制,晚上得给别人家做饭,委屈了你,现在可不一样了,叔叔有时间,手艺也不错,不会再让你啃那白面包了。” 宋斯年端着汤碗的手一僵,不自觉皱了皱眉。 如果换了三年前,甚至更久之前,有人对他说这句话,他大概会很感激。 在他很小的时候,大概是上小学之前,陈琴画还没有去做家政,是个全职太太,他亲爹宋东南也还有工作,一家人大概称得上和睦幸福——那个时候他吃过陈琴画做的菜,最喜欢的就是糖醋里脊,于是他妈老跟他说,你听话,乖一点儿,在幼儿园里乖乖的,回家妈妈就给你做糖醋里脊吃。 这个诺言有时候会实现,但更常见的结局还是不了了之。他爸染上赌瘾,起初还算小赚,可惜学不会适可而止,赌的越大赔的也就越多,一发不可收拾——骗人,借高利贷,为了还债把原先城区里的公寓楼卖了,一家人搬到巷子底的旧平房里,最后丢了工作,连父母都要跟他断绝关系。 于是陈琴画不得不去找工作,在一家私立幼儿园里当过做饭阿姨,又被亲戚介绍去了家政公司,几经波折终于安定下来,给一户常年经商在外的人家当保姆、带孩子。她是真心喜欢孩子,又缺钱,一个人干着两份的工作,白天去幼儿园做饭,晚上在雇主家带孩子过夜——什么都能做,除了回自己家。 那个时候宋斯年才上小学,再怎么早慧也不明白一个女人的懦弱和私心,只知道他父亲早出晚归,赌输了钱便回家撒酒疯,母亲又整夜整夜地不回家,对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听话”。 ——“小年乖,妈妈在外面挣钱呢,你要听话,听话了爸爸就不会打你……妈妈明天就回家,听话啊。” ——“小年,你要听话,好好学习,考个好成绩……” ——“宋斯年!你还听不听妈妈的话了——”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他也不是没有尝试过调节父母的关系,写信、打电话,用尽了一个十几岁孩子能想到的所有办法,甚至顺藤摸瓜找到过他母亲给人带孩子的住处——看见的就是她对别人家的孩子如何百般耐心,陪他做游戏,给他喂饭吃…… 如果换了别的孩子,也许那时便会敲开门进去,不管不顾地哭闹,把心里的委屈和思念都发泄出来,让妈妈腾出时间陪一陪自己。但当时小小的宋斯年只是站在门口,看了片刻,什么也没有说,甚至没有伸手敲门,沉默地转身走了。 那之后他很少再吃陈琴画做的饭,也从来不会哭闹,只是照她所期望的那样,认真读书,考个好成绩,把满分试卷拿到她面前让她签名——然后安安静静地把自己关在老旧平房角落的房间里,听宋东南发酒疯,听他们歇斯底里地吵架、摔东西,直到后来变成冷战,再变成女人无休止的哭泣和抽噎…… 他没有办法,也不愿意去想还能怎么办。 至少这样热腾腾的、为他亲手做的饭菜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坐在饭桌前甚至有些无所适从,罕见的复杂情绪缓缓腾升,密不透风地包裹住他,直叫他喘不过气来。 沈思学见他停了筷子,还以为是饭菜不合胃口,有些担心地轻声叫他:“小年?怎么不吃了……” “没什么,味道很好。”宋斯年实话实说,神色如常淡漠,伸手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陈琴画应该还是爱他的,否则不会为了供他读书这么没日没夜地工作还债,一直忍受那段婚姻到他初中毕业、考进了全省重点的高中——所以他等价报偿,给她看足够优秀的成绩,给她能对外吹嘘的资本。 但除此之外,那份她宁可给别人家非亲非故的孩子也不愿意给他的温情,他不会再要,也不可能再偿还了。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沉默着吃完一碗饭,顺着沈思学的期待又盛了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才放下碗筷,问他:“要我洗碗吗?” 这还是很小的时候陈琴画教他的,在别人家吃饭要主动帮忙洗碗,这样才有礼貌。 他没有明说,沈思学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忙不迭摇摇头,道:“不用不用,以后这就是你自己家了,在家不用想别的,舒舒服服过日子就行,今天叔叔有空,这碗放着我来洗,等以后什么时候我有事要忙了,再让你洗也不迟……回屋去吧,一会儿出来吃水果。” 宋斯年点了点头,起身把碗筷端进厨房,回了房间。 他这位继父没什么毛病,不赌不嫖没有不良嗜好,就是话多了一点儿……还有穷。 穷得只能租商铺二楼,忍受临街无休止的嘈杂人声和终夜不熄的灯光,连十几年的发妻都无法忍受,在这样逼仄拮据的环境里选择了出逃——但穷也比沾染恶习来得好。 比起他沾酒沾赌的生父来,宋斯年不觉得穷一些有什么问题,他不介意,也懒得探究这些。 房间里有些热,他脱了外套开窗通风,一边摸过手机来看消息——不用猜也知道,迟暮这时候应该给他留了言,问他有没有乖乖吃晚饭。 “吃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道,“继父做的饭,味道不错。” “这里可以引入傅里叶级数,拟合时间和用户需求量的关系……”沈晗敲了敲黑板一角,解释道,“离散傅里叶拟合法,都知道吧?” 这次竞赛讨论原本该在两周前就开始了,无奈沈晗在国外,这两天才回来,只好加班加点地赶分析——好在两个晚上就做出了初步方案,题意和影响关系都分析清楚了,也大致确定了用什么模型来解题,接下来能用编程搞定的环节就轻松了很多。 蒋浩“嗷”了一声,大惊小怪地配合他:“知道了知道了,但是晗哥,沈大工作狂,十点了,这幢楼都要关门了,咱还不走呢?” 沈晗先前没注意时间,闻言拿过手机来看了一眼,失笑道:“是不早了,那各位就先回去休息吧,接下来的程序交给我们计算机学院的两位后起之秀,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和二浩,都早点儿睡。” 直到组里剩下几个人都走完了,蒋浩才鬼鬼祟祟地走上讲台,一把勾住他的肩,问道:“晗哥,今天状态不对劲啊,好几个地方都差点儿讲错了,就这么坑咱学弟学妹呢……” 这个竞赛的学分他们两年前就拿到了,沈晗本来都懒得参加,还是被他这位发小强行拉进来的——当僚机,就为了组里那位叫小陈的学妹。 “谁坑了,能来就不错了,谁大三了还参加这玩意儿,”沈晗拂开他的手,佯装认真道,“倒是你,这都两个晚上了,你打听到人家叫什么了没有?” “……没呢,提到这个我就来气,你说同样是学长,她怎么就光看你不看我呢?难道咱俩颜值差距真就那么大……” 蒋浩这个人,三天两头地说要撩妹子,无比热衷于参加各类没什么用的活动和竞赛,能跟小姑娘组到队就行,每回都还拉着他参加——这次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又把他弄到这里来了,两天了连真名都不知道,大概也没有用心在追。沈晗懒得理他,随口道:“那你上来讲,他们肯定看你。” “可别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上台就哆嗦,话都说不清……晗哥,说起这个,两天了,你那位宋斯年小朋友,正眼看你了没有啊?” 语气里的调侃就快要溢出来了。沈晗看了他一眼,把手机递给他,让他看屏幕上的聊天记录:“你自己看,就这一页,别往上翻了。” 第7章 剧本 屏幕上没几句话,时间是从今天下午开始的。 算了:这节课好无聊,不想听了 迟暮:再坚持一下,听话 算了:想你了 迟暮:宝贝乖,我也想你 算了:晚上星城吗 迟暮:好啊 迟暮:宝贝让我陪,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迟暮:[动画表情] 算了:好 算了:快下课了,今天不上晚自习,回家再聊 迟暮:嗯,晚上乖乖吃饭 最后一句是对方发来的,说吃过饭了,味道不错,继父做的。 早知道跟网恋对象似的,没想到能这么真……蒋浩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搓了搓胳膊,试探着说道:“……晗哥,看不出来啊,宝贝长宝贝短的,这么肉麻。” “有话直说,”沈晗收拾完了书包,撑手往讲台上一坐,打算耗完教学楼断电前的这几分钟,随口调侃,“你上回谈恋爱那时候比我还肉麻,不敢当,不敢当。” 蒋浩摸了摸鼻子,把手机还给他:“我跟你那能一样吗,我走的是舔狗路线,你呢,你是谁——” 沈晗挑眉:“我是谁?” “系草啊,满绩大佬,学生会副主席,还有钱,都不敢这么写,”蒋浩一拍他的胳膊,认真道,“你谈恋爱那必须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有别人跟你深情表白的份,你啊,就应该保持高冷,对面发一段你回一个字,偶尔叫一句宝贝,能让人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这样才符合身份……” “二浩,写书去吧,”沈晗摸了摸他的狗头,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一下,“我要是敢只回一个字,他大概能真一晚上不理我。” 笑得丝毫没有怒意,倒像是很纵容。蒋浩被他弄得一哽,觉得这人真是暴殄天物,有那条件好好的高岭之花不做,非要拿他的舔狗剧本。 这么多年的交情,沈晗看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低头回着消息,一边随口道:“二浩啊……” “咋了?” “感情这件事,跟条件跟地位都没什么关系,”他的话里带着点儿笑意,让人一时听不出是玩笑还是真心感慨,“喜欢他就想方设法对他好,只要他开心,别的都是次要的。如果他喜欢被人这么主动黏着,喜欢我发幼稚的表情和肉麻的话,那我就是愿意照做。” “那你就一直这么装下去啊?” “谁说我装了,”沈晗看了他一眼,“我谈恋爱就爱拿舔狗剧本,对他就这样,我乐意。” 蒋浩:“……” “行吧,”他说,“先不聊舔狗不舔狗的,就说以后,就你俩现在这聊天记录,还叫暧昧呢,比正经谈恋爱都腻歪了。” 关灯的大爷来敲门了,沈晗朗声应了一句,背起书包向门口走去,语气平常,甚至有些感慨:“是啊,如果换个人这么告诉我,我也不信。” 可事实如此。 恢复联系后宋斯年变了很多,其中最大的变化就是脸皮变厚了……也许这么说不太靠谱,但他应该是跟别人谈过恋爱,至少不是三年前那副懵懵懂懂、连情爱是什么都不甚清楚的样子了。 三年前他说晚安,宋斯年只会回一个“嗯”。 然而两个月前刚加上微信好友的那个晚上,聊到凌晨他习惯性地道晚安,宋斯年回了他一句,“晚安,好梦”。 如果这还不算,那他们一起玩星城之后没几天,他刚接触竞技模式不太熟练,开局白给了几次,被队友找茬骂他废物,他自己倒是无所谓,看了也当作没看到,然而过了一会宋斯年在公屏上打了字,“我对象,接着逼逼就出去solo,别怂”——结束之后倒是没有找人单挑,只是玩笑似的问了他一句,要不要绑情侣关系,以后罩你。 ——如果是三年前的宋斯年,也许会替他会骂,但绝对不可能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然后呢,你俩就这么绑cp了?”蒋浩难以置信道。 “嗯,”沈晗点了点头,“是挺突然的……但你不知道,小年的家庭环境比较特殊,他很少主动要求要什么,一般这样拐弯抹角地提出来,也不会是真的想罩我,就是他有这个期待,又不愿意直说罢了……” 甚至这样的期待也许在三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玩另一款已经过时了的游戏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我确实是想追他,既然有了这么一层关系,就索性越线了点儿,开始跟他说‘宝贝晚安’之类的话了……反正能用玩笑解释,他要是不喜欢就不说了,”沈晗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走出了教学楼,在台阶前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蒋浩,“然后你猜怎么着?” 不用猜也知道了,能发展到现在这样暧昧的地步,宋斯年大概非但没有拒绝,还配合他把这出戏演了下去。 “然后他也真事儿似的跟你腻歪了,”蒋浩回答道,“一晃两个月,你俩就这样了,是不是?” 沈晗点了点头:“嗯。” 这出暧昧戏码是他开的头,但终止的决定权给了宋斯年,如果对方想停,他随时做好了停下的准备——然而两个月过去,宋斯年非但没有叫停,反而放任两人的关系越来越暧昧不清了。 早晚安之后要说爱你,一天的行程都会报备,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说给他听,偶尔超纲地来一句“我想你了”…… 像极了真的情侣。 蒋浩拍拍他的肩膀:“晗哥,我说啊,既然你有那意思,人家小年也不拒绝,那索性摊牌了在一起得了……我知道你有这样那样的顾虑,但说不定人家现在转性了,已经能接受大大方方谈个恋爱了呢?” “说得挺轻巧,你真以为生活跟编程似的,条件到了就能有结果啊,”沈晗摸了一把他的狗头,“别的不说,就我爸跟他妈现在的关系,我跟他现在的关系——我是跟我爸出过柜了,他八成也不会管,那小年他妈妈呢?” 蒋浩:“……” “而且啊,二浩,你不了解他……”沈晗的话音逐渐轻下来,比起说给他听,更像一声融进夜色里的叹息,“他没有准备好,如果准备好了,反而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他所知道的宋斯年,是一个心思纯粹、通透的少年,如果他准备好了做某件事——或者说,如果他想要做某件事,就会不遗余力地做好,只要自己能够着,根本不需要别人来给他橄榄枝。 就像想在游戏里绑定情侣关系这件事,看起来拐弯抹角一点儿,但归根结底,宋斯年比他直白得多,也勇敢得多。 “摊牌也得等他来摊,”沈晗说,“没关系,我能等。” 说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到了沈晗这里,自己也未必能看得比当事人明白。蒋浩默然片刻,只能参照自己的经验给建议,让他这个发小看得更清楚一点儿——于是他拿胳膊肘捅了捅沈晗,一指他的手机:“回消息了,看看吧。” 宋斯年问他什么时候回寝室,打游戏。 沈晗看了一眼,打字回道:“很快,乖乖等我。” “回去吧,”蒋浩指了指寝室楼的方向,说道,“依你红颜知己的拙见,你最好找个机会问问小年同学,打算什么时候考虑给你个名分……别这么看着我,你说的嘛,反正能用玩笑解释,大不了就说你入戏过头了,开玩笑呢。” 同样的办法蒋浩能想到,沈晗自己又怎么会想不到,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二浩,你知道肥皂泡吗?” “知道,怎么了……” “我跟他的关系,现在就是肥皂泡,”沈晗说,“隔着肥皂泡一切都好,什么话都能说,除了有那么几个问题——会碰到肥皂泡本身的问题,一碰就碎,碎了还能吹一个,但回不到之前了。” 稳定关系、交往,甚至是所谓的“名分”,都是与肥皂泡本身相关的问题,不能轻易触及。 蒋浩毕竟是能跟他一块儿考进这所学校这个学院的人,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懂了,突然深刻地体会到了他这位发小情路坎坷的缘由。 不但坎坷,还是个死胡同。 两个人踩着门禁时间进了寝室楼——他们一间寝室,四人寝,还有两个室友趁周末回家了,晚上就只有他们俩。打开房门的时候蒋浩拍了拍沈晗的肩,深表同情道:“晗哥,不愧是你。” “什么就不愧是我了?” “跟个死胡同搞暧昧,还搞得津津有味,不愧是你,”蒋浩认真道,“俗话说的好,上帝关门就开窗,别灰心别丧气,组织相信你……” “别贫了,”沈晗伸手推了他一把,“洗不洗澡,不洗我进去了。” “去去去,晗哥先请,别耽误你晚上陪小年同学打游戏……”蒋浩伸了个拦腰,一拉椅子坐下来,打开电脑,一边懒洋洋地道,“我呢,就先看看那题的程序怎么做,说不定等会儿小学妹就请教我来了呢。” 沈晗摇了摇头,给屏幕那头的置顶联系人发了一句,“去洗澡了,洗完陪你,乖”。 对方很快回了一个“好”,附带一个撑脑袋卖萌的胖猫表情。 也不能怪他拿狗狗剧本了,沈晗默默地想——毕竟对方已经先拿了猫主子的剧本。 能怎么办呢,猫主子开心就足够了。 第8章 假戏 宋斯年是那种做什么都很有天赋的男孩子。 从小到大没有偏过科,组装家具看一遍说明书就会,去到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哪怕对地标建筑毫无了解,也能靠一张纸质地图带人走到正确的地方——那个时候他十岁。 这种天赋体现在游戏上,就是他玩新出的游戏上手只需要五分钟,不看新手教程,不过教学关,并且能融会贯通地总结出一套适合自己的键位,或是手机上的游戏设置,然后作为经验传授给下一个和他情况类似的“新手”。 比如沈晗。 这种感觉其实很特别,接触一款新的游戏,有一个人告诉你“要把这里的距离调整成30,这样操作起来会比较顺手”,或者“把点狙换成左右狙,不容易走火”…… 没有商量的余地,似乎也是全心全意为你好的,就这样温和又顺理成章地改变你,将你拉进他的舒适区,留下独属于他的烙印。 宋斯年就是这样,明明独占欲强得惊人,却从来不会宣之于口,只会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默默地改变他。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已经不知不觉调整成了深色模式,天气软件里多了几个常用城市,路上遇见大排档的时候会想到有个小朋友不喜欢吃海鲜,看到冰淇淋车又会想买给他吃——然后自然而然地想起宋斯年说过的话,以后只准给他一个人买冰淇淋,好不好。 虽然只是一句玩笑,甚至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宋斯年已经认了输,告诉他自己是开玩笑的,没有别的意思。 但他还是会记住这句话,不管那是不是玩笑。 从那之后,哪怕他们不再联系了,每一次看到冰淇淋,他还是会想起宋斯年,该给别人买冰淇淋的场合,他也会鬼使神差地替换成其他东西,不自觉地遵守他们之间那个真假自知的,“约定”。 唯一一次买给别人,是高中毕业那年,同学聚会散伙饭结束后,他照例送宋斯年回夏令营的住处。 那个不久前刚刚被他亲过的小少年走在他半步前,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模样,自顾自地低头刷手机。 然后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撞到了他身上。 七月的最后一个晚上,深夜里也还是闷热,那毕竟是暑假,夏令营也原本该在学校里进行,他擅自带人出校已经有错在先,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再走正门,只好从偏门旁正在维修的墙洞里钻了进去,那个角落离宋斯年暂住的宿舍很远,要穿过整个空无一人的操场。 宋斯年撞进他怀里的时候,操场还剩下一大半——但不管他怎么劝,那个倔强的男孩子都只是低头看着已经熄屏的手机,不肯往前走,也不愿意转身看他。 “行吧,”沈晗摸了摸宋斯年的头,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认认真真地抬头看他,像是在哄什么离家出走的小孩子,“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想去哪儿,哥哥带你去。” 他平时说话的声音总是很明朗,带着点儿自然而然的和煦笑意,能在人群中央带动起情绪,现在却罕见地放缓了语气,嗓音低而温柔,像极了悄悄话。 ——像极了每个晚上他们一起打完游戏,或者聊到深夜,临近睡觉的时候,迟暮发来的只有几秒钟的一条语音,也是这样温柔又纵容的语气,好听得让人心痒。 宋斯年低头看着他,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着攥紧了手机,摇了摇头。 对方安抚似的对他笑了一下,还是耐心:“那带你去吃冰淇淋,嗯?” 将近零点,又是暑假的学区,想找一家还开着的甜品店都难——最后是在那条街尽头的便利店找到了冰柜,沈晗给他买了一个甜筒,付完钱转身的时候就看见对方已经走进了阴影里,坐在人行道旁的石阶上,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就是小小的一团。 于是他也走过去,一起坐下来,把冰淇淋递给了他。 那是他唯一一次情不自禁地想给人买冰淇淋,也许只能算作天意,或者已经揉进他心底里的本能,那个人还是宋斯年。 一局游戏结束,对面投降得很快,宋斯年大概是觉得赢了一晚上没有意思,就没有再继续,切到微信给他发来消息:“刚才在发呆吗,傻乎乎的”。 确实是走神了。沈晗意味复杂地笑了一下,回道:“宝贝太厉害了,挂机都能赢,走神了……” 他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宋斯年的段位带他这种低级号,无异于鱼塘炸鱼,顺带顶着情侣标志秀恩爱。 对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似乎想起了什么,话头一转。 算了:我妈刚才回来了 迟暮:嗯 迟暮:怎么了? 算了:我出去倒水,听到他们说话了 算了:她和我继父 算了:没听清说了什么,应该聊得挺开心的 迟暮:那不是挺好的嘛 算了:本来是挺好的 算了:但是…… 迟暮:但是怎么了 迟暮:说吧宝贝,没事的 迟暮:我在听 算了:这边的房子不大,隔音也很一般 算了:他们是在沙发上聊的天 算了:如果我去厨房倒水,一定会路过他们 迟暮:嗯,然后呢? 算了:我走过的时候,他们就不说话了 算了:[动画表情] 迟暮:大人有大人的话要说嘛 迟暮:别放在心上了 迟暮:要是换了你,也不会希望爸妈看到我和你的聊天记录的嘛,对吧? 迟暮:[动画表情] 他说到这里,宋斯年却没有再秒回,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闪了几次,又恢复了平静。 沈晗默默地等了片刻,知道他心情不太好,也不想逼他说什么,只好给手机充上电,保持屏幕常亮,然后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给自己倒杯水。 “那边有可乐,”蒋浩不知怎么的听见了他的动静,远远地伸手指了一下公共桌,“刚才我吃夜宵留的,烧烤也还剩了点儿,就是凉了,不嫌弃就吃两口。” 沈晗对他吃剩下的烧烤没什么兴趣,开了罐可乐,心里想的却是自己还挺有闲情逸致,三月,凌晨一点,居然想吃冰淇淋了。 那种街头便利店能买到的,两块五一支的甜筒,巧克力味的,甜腻的味道掺杂进七月底的夜风里,像是某种低劣廉价的催情剂,暧昧又黏连不清。 他没有再细想下去——沉寂了几分钟的提示音又响了起来,连续四五声,是宋斯年发来的消息。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算了:本来地方就不大 算了:他们刚结婚,享受不了二人世界也就算了 算了:多个我算怎么回事…… 算了:我就是觉得,我挺多余的 “我就是觉得,我挺多余的。” 一模一样的话,三年前,宋斯年也说过。 沈晗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沉默着灌完了剩下的半罐可乐,易拉罐在桌角磕出一声脆响——然后是捏紧关节发出的清脆响动。 “二浩,”他听见自己说,“这周末我得回趟家,明天寝室开门就走……” 蒋浩还在写一行注释,闻言有点儿懵:“啥玩意儿?为什么?” 沈晗弯腰捡起那个被他捏变形了的易拉罐,转手丢进垃圾桶里,看着手机屏幕上微弱的亮光,无声地摇了摇头:“怕他不习惯,回去陪陪他……学校里有什么事情就帮我应付了,应付不了发消息告诉我,谢了。” 蒋浩一愣:“不是,晗哥……就算你俩在网上纠缠不清,聊得挺开心的,也不代表现实里他想让你陪啊……” 沈晗叹了口气,拿过手机来回消息:“不一样。” ——不一样的,不管宋斯年怎么想,也不管“沈晗”这个人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他都应该回家去,待在他身边。 然后用这样的方式告诉他,有人会为了你特意回家,你不是多余的,也不会被排除在外。 尽管这句话或许会被留到很久很久以后,直到他们的关系有所改变,才能明说。 “算了,”沈晗无意解释,轻描淡写道,“我就是想奔现了,网上聊天满足不了我,得看看真人。” 蒋浩:“……” 迟暮:谁敢说我的宝贝是多余的 迟暮:你一点也不多余 迟暮:我爱你 暧昧戏码也好,真心掺杂也罢,那一刻他心里想的,其实就只有这三个字。 宋斯年看着屏幕上的未读消息,怔愣片刻,默默地仰头喝完了半杯水。 这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太突兀,也太顺理成章了——以至于那一刻他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他们之间没有所谓的暧昧和假戏真做,那就是十足的真心话,是远远跨过未知的距离和已知的三年半,屏幕那一边那个叫“迟暮”的青年说给他听的。 他靠在门后,听着客厅传来的模糊而细碎的夫妻夜话,沉默地垂下视线,弯了弯嘴角。 确实,如果换了他,他也不想让别人看见这几天消息——这句“我爱你”。 他只会想珍而重之地藏起来,留到千万年后,这都是独属于他的东西。 第9章 归宿 前一晚熬了夜,第二天宋斯年自然而然地睡到了下午——住在这里的好处是不会有人叫他起床,陈琴画和沈思学周末都出门很早。 意料之中的事情。宋斯年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就是醒了,靠在床头缓了片刻,便坐起身来,打算去洗个澡。 翻身下床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是布料透光,还是能看见外面太阳的轮廓,他的房间不在临街的那一边,商业街上的杂音和叫卖声也像是隔了一个拐角,隐隐约约只能听个大概——不止这些。 宋斯年皱了皱眉,起身换好裤子,随手披了一件外套,想去开门。脑海深处有个模糊又隐约的念头在缓缓升起,还未成型又被他驱散了。 不太可能,沈晗说过他平常不会回家…… 然而开了门一看,念头的主人公就倚在沙发里,听见他开门的动静便转头看向他,意味深长地朝他招了招手,语气自然:“他俩不在,都上班去了,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都快四点了,要不然直接吃晚饭算了。” 让他心生疑窦的杂声是电视发出来的,一部莫名其妙的伦理片,主角一家正围在火炉旁吃饭,情景温馨却各怀鬼胎,显得有些讽刺。 宋斯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向卫生间走去:“不用了,我有事,很快就出门。” 他的头发睡乱了,头顶翘起来一撮,看起来像什么小动物,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摸一摸——本人却似乎浑然未觉,一脸漠然地路过他,走进了卫生间。 沈晗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一边“嗯”了一声:“什么事啊?” 对方已经关上了门,如常清朗的声音从门那边传过来,十分敷衍:“正事。” 能有什么正事,要是真有,前一天就该在网上告诉他了。沈晗摇了摇头,也不能拿“异父异母的哥哥”这种身份压他——宋斯年不吃这套——只好切到另一个微信账号,给他转了两百块钱。 “那等会儿出门记得买东西吃,”他远远地朝宋斯年朗声说道,“给你转了点儿钱,吃得好一点,不然我爸又得唠叨了。” 也不知道宋斯年听到没有,大概是听到了,只是懒得回答,从卫生间出来也没有停下跟他聊两句的意思,径直回了房间拿手机,说出门就出门。 沈晗目送他出了门,然后起身拐去厨房,打开冰箱给自己拿了个苹果——洗完苹果宋斯年才给他回了消息,简短直白的两个字,谢谢。 挺好,没把钱退给他就不错了。 沈晗弯了弯嘴角,切回“迟暮”的账号,意料之中地跳出了另外几条消息,语气与之前截然不同,宋斯年给他发了“早安,想你了”。 这种截然相反的落差感不但不令人失落,反倒会带来些许微妙的愉悦感——就像一只常来他院子里的野猫,没有喂熟的时候还会冲他呲牙亮爪,或者一脸漠然地无视他,然而等到喂熟了,他又知道这只小家伙会怎么亲近他,朝他亮出柔软的肚皮任他摸,甚至跳到他枕边又甜又软地“喵喵”叫。 太令人上瘾了。 沈晗看着屏幕上的消息,思索片刻,回复道:“这么晚才起床嘛?” 算了:嗯,放假 迟暮:可是这都快四点了 迟暮:饿坏了怎么办 迟暮:我会心疼的 算了:去网吧吃泡面 算了:饿不坏的,少吃一顿而已 算了:乖 也不知道是谁不乖。沈晗被他弄得有点儿无奈,又不能问他是去了哪家网吧——现在去找他大概还会被嫌烦,给原本就不太妙的关系雪上加霜。 他咬了一口苹果,没法有话直说,只好拐弯抹角地回复道:“不许吃泡面,对身体不好。” 算了:偶尔吃一次,没关系的 迟暮:那也不行,我会生气的哦 迟暮:[动画表情] 其实宋斯年吃软不吃硬,拿生气这一套威胁他也没什么用,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但他发了个佯装生气的狗狗表情,比起威胁来更像是撒娇,又很能让宋斯年心软。 果不其然,对方沉默片刻,给他发来一条语音:“那好吧,你说想让我吃什么,我现在点外卖。” “我帮你点,”沈晗默默地吃完了那个苹果,一边单手打字,回复道,“给我地址,乖。” 这样类似的对话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宋斯年也没有起疑,很快给他发来一个定位——还真是网吧,在这条商业街最不繁华的岔道上,隔壁是一所高中,管得严,也没有什么人去。 亏他能找到这里。 沈晗叹了口气,洗手,打开外卖软件,认认真真地给他找能吃什么——他其实更想自己找上门去,把不听话的小朋友带回家吃饭,可惜也只能想想,如果他真的去了,宋斯年大概也真的敢和他断绝关系,从此夜不归宿。 还会起疑。 上门抓人的戏码他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手上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汤面和几个小菜,他印象里宋斯年不太爱吃重口的东西,更偏好酸甜口。 不过“迟暮”点的东西,他大概还是会乖乖吃完的。 “点好了,记得去拿,”沈晗切回微信,给他发消息,“吃完了拍照给我看,要听话哦。” 宋斯年很快回了一个乖乖点头的胖猫表情,表示自己知道了,一定听话。 四点整,他不想回家也就算了,让他在外面待一会儿吧。沈晗放下手机,有些无奈地想着——大不了天黑了自己去网吧逮人,今天他爸和陈阿姨晚上有约,还特意知会过他一声,让他既然回家了就关心关心小年,别让人夜不归宿。 关心自己的心上人,就不用他老人家提醒了。 “你的正事就是蹲在这儿抽烟啊?少抽烟,对身体不好。” 沈晗是在那个网吧后门找到宋斯年的,少年低头坐在台阶拐角的阴影里,胳膊肘撑着膝盖,指间夹了一根烟,肩骨清瘦,能看见后颈处略微突起的那一小截骨头。 宋斯年似乎听出了他的声音,抬头朝这边看过来——烟雾也一同腾升,在夜色里弥散开来。 沈晗一点儿也不跟他客气,走到他边上坐下来,佯装出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伸手递给他一瓶水:“你可真难找,我差点儿放弃了……” ——半瓶水,被人喝过了。 宋斯年对别人碰过的水没有兴趣,更不要说原本就相看生厌的人。他不动神色地往后靠了靠,抽完最后一口烟,按灭在台阶上,然后拧开那瓶水,把烟头丢了进去。 恶意与防备意图直白,似乎想用这种不礼貌的方式赶他走。 可惜沈晗知道他本性什么样,也不介意他这层伪装出来拒绝他人善意的壳,只会权当作没有看见,语气自然又带了一点儿调侃,问他,你成年没有。 宋斯年冷淡地回答道:“成年了。” “那也不能老抽烟,对身体……” “闭嘴,”宋斯年看了他一眼,还是面无表情,眼神里的烦躁却不加掩饰,“关你事了?烦不烦。” 这个季节晚上还是冷,宋斯年出来之前穿了一件厚外套,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单薄短袖下少年单薄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伸手一碰就会碎裂似的,没由来地让人心疼。 沈晗看着他,略微眯起眼,还是放缓了语气:“当然关我事,阿姨嫁给我爸了,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关我事还能关谁的事……” “滚远点。”宋斯年没给他说完的机会,似乎很厌烦这个话题,一把将那半瓶水摔到他边上,站起来,转身向网吧后门走去。 背影清瘦,影子被路灯光拉得很长——有些孤独。 沈晗皱了皱眉,本能地不想让他回网吧:“回来,信不信我告诉你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然而这不是微信,也没办法撤回。宋斯年闻言似乎怔了一下,很快转过身来,站在几米外居高临下地直视他,眼底一片难以置信的冰冷:“去啊,去,最好让她赶我走,求之不得。” 沈晗轻轻咳了一下,捏紧了那半瓶水又缓缓松开,发出些许细碎的响动——然后自知理亏地换了个话题:“……吃过饭没有?” 同样的问题不久前他在网上问过一遍,也已经知道答案,然而现在面对面两厢对峙,宋斯年显然不想回答他。 “走,吃饭去……”沈晗站起身,远远把塑料瓶扔进了垃圾箱,走到他面前,忍住了没有伸手碰他,只是轻声道,“不抓你回去,吃完饭我送你到网吧,还给你续一晚上费,行不行?就当陪我吃吧,找你一晚上了。” 语气低下来,里带着些许恰到好处的恳求意味,和将决定权全然交给他的纵容……他这时候的声音和“迟暮”太像,说话的方式也似曾相识,宋斯年恍惚了一瞬,几乎被他说动了。 ——沈晗的眼睛并不是纯粹的黑色,低头看向他的时候映出路灯和街头零星的灯光,像是藏着零星晃动的细碎宝石,或者一把廉价的星子。 可怜巴巴的,有点儿像那个哭脸狗狗表情。 宋斯年沉默地同他对视良久,转开视线,喉结一滚。 算了。 “走吧,”他听见自己说,“等我一会儿,进去拿外套。” 沈晗伸手虚虚地拦了他一下:“不用了,吃完真的送你回来,一件外套也不会有人偷,先穿我的吧。” 说罢脱下自己拿件,递到了宋斯年面前——没有越线地替他披上,停留在礼貌的社交距离。 沈晗带他去了最近的家常面馆。 其实要吃得好一点儿也不是不行,几百米之外就有商场,但以他对宋斯年的了解,比起大鱼大肉,这个小少年现在大概更想吃一碗平常的面或者蛋炒饭,口味不挑,是热的就足够了。 “吃香菜吗?”沈晗指了指墙面上的菜单,问道,“看看想吃什么……” 宋斯年看了一眼,确实是不挑食,很快回答道:“都行,炒饭。” 沈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都行”是回答第一个问题,“炒饭”是第二个。 真是的,在网上明明还会跟他黏糊半天,说自己在学校饿了想吃某一家的烧仙草——然后等他耐心地哄,掐着放学的点叫外卖给他吃。 沈晗“嗯”了一声,转头对老板娘说道:“两份炒饭,加荷包蛋,谢谢。” 宋斯年不想说话,他也不想强行找话题,坐在对面安安静静等饭。他是十点过半出门找的人——说是找,其实也不过是从家走到那个网吧,去网吧里找了找,没找到人又摸索去了后门而已。 两个人在后门聊了那么不太愉快的几句话,又走到这家面馆,已经过了十一点了,店里冷清,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后,看那台挂在店面角落的老旧电视机,厨房里隐约传来锅铲碰撞的动静,此外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安安静静,相对无言——看起来是这样。 沈晗看着屏幕上置顶联系人发来的消息,说自己被异父异母的哥哥带来吃饭,现在有点儿烦躁。 他不动神色地看了宋斯年一眼,觉得对方还是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便只好回复道:“怎么啦宝贝?” 宋斯年动了动手指,很快又发来一条消息,“不知道,就是烦“。 这种感觉其实很奇特,默默两个人相距不到一米,消息却要通过电波传入宇宙,再越过几层夜空回到这里,传进另一个人的手机。沈晗看着屏幕,心里想的却是对方细而修长的手指,抓着手机,打字的时候会略微滑动,如果握进手里…… 他听见老板娘上菜的脚步声,回过神来,指了指宋斯年的方向让他先吃,然后接着回消息——几句称得上心口不一的安抚,让他乖乖吃饭,当作对方不存在好了。 他知道宋斯年为什么烦,因为不喜欢与人独处,讨厌跟不熟悉的人扯上关系,不愿意平白接受别人的关心,但宋斯年披着他的衣服,坐在他面前吃饭,和他聊天……这样全盘的了解和接触又太让人上瘾,使得他说不出“那就不和他吃饭了”一类的话,最多最多,也只有一句“当我不存在”。 当我不存在——但我还是爱你。 第10章 网吧 宋斯年吃得很快,一盘炒饭不到五分钟就见了底,剩下那只荷包蛋,用筷子戳成了两半,才夹起其中一半送到嘴边,小动物似的叼起来吃。 他垂下视线的时候,从某些角度看起来和陈琴画很像,也许是暖色灯光的缘故,五官轮廓也没有平常那么冰冷,显得柔和而秀气,眼角略微上扬,睫毛黑而长,投下一小片错落的影子。 沈晗隐约记得三年前他还没有完全长开的模样,才到他胸口的个子,脸颊看起来软乎乎的,脾气却很大,总是板着一张脸,眼角也是这样略微扬起,捎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不像个甚至还未踏入高中的小孩子。 但这么个不讨喜的小朋友,又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他聊天,给他看回家路上拍到的黄昏,或是老旧巷子深处不怕人的三花猫——发来的语音总是很长,什么话都说给他听,声音是变声期到来前独有的软,说到父母的时候带上些许哭腔,不自知地向他撒娇讨安慰…… 那样柔软的光景,就像留存在他久远记忆里一只白净可爱的奶猫,动一动爪子便挠得他心痒。 “别看我,”宋斯年吃完一整个荷包蛋,抬头扫了他一眼,漠然警告道,“吃完了就走。” 沈晗本来也不饿,没有这个点吃夜宵的习惯,闻言便顺势放下筷子,抽过张纸擦了擦嘴,又替宋斯年抽了一张递到他面前:“走吧,我吃饱了。” 三月过半,这个时候还是很冷,来的路上还有几家店铺开着,现在也已经打烊收摊了。夜空沉寂,延展出一片臆想中的漫漫星野。 宋斯年似乎不想跟他并排走,有意无意地走在他半步前,低头摆弄手机。沈晗倒是不介意,也知道他不想聊天,就是怕他只看屏幕不看路,远远地替他看着脚下。 这条街白天看着热闹,人声能漫进巷尾,收灯之后却冷清,商场已经关了门,越往里走就越安静,连脚步声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 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是在电视剧里,大概很容易发生些什么。 拐角挡住了他们身后的路灯光,视线陡然暗了下来,明明不远处就是网吧后门,这一小段路却黑得瘆人——沈晗脚步一顿,心底陡然生出些许不详的预感,然而还没等他思考出个前因后果,不远处突出的屋檐棚架突然一抖,像是有什么东西踩了过去。 然后是物件倒地的巨响,从巷尾远远传出,杂着空荡的回声。 “小心——” 他一把抓住宋斯年的胳膊,下意识退了几步,才把人拖到身后,不着痕迹地护住他。 眼前只有夜色,耳旁只有风声。 “野猫,把晾衣杆踩倒了,”过了几秒他才低声解释道,“换条路走,你认识路吗?”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些许温和的安抚意味,攥着宋斯年的手却用了力气,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直到对方挣了一下,披在肩上的外套滑落下来,掉到地上,他才终于肯松开手,闭了闭眼睛,转过身来。 宋斯年没理会他之前的问题,不知在想什么,直直地看着他。 和那一段伸手不见五指的路比起来,这里就显得太亮了,仿佛一切晦涩心意都无可遁形,摊开展平,化作霜色铺了一地。 沈晗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只是弯腰捡起那件外套,又在冰冷的夜风里伸手替他披好,默然片刻,转身走了。 “不认路也没事,”他清了清嗓子,话音很低,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就在眼前总能找到的,走吧。” 他想说的话大概不是这句,想做的事也不会只有披衣服……宋斯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些恍惚,像是被他一把拉进了某个经年荒诞的梦里,有些挣脱不开了。 他刚才说话的语气也好声音也罢,都太像“迟暮”了——以至于直到他转过身来,伸手替他披上外套的时候,都让宋斯年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他身后不是灯火零星的夜色,而是一片暮色黄昏。 温柔深邃,能全然包裹住他,给他不敢企及的安全感。 他总觉得那几秒默然相对,沈晗披衣的手停在他衣领旁,这个人想做的大概不是转身离开,而是自然而然地伸手抱住他,摸摸他的头发,低声告诉他不用怕。 就像他从前想象过无数次的、迟暮会做的那样。 过了许久,直到沈晗彻底走出了他的视线,他才摇了摇头,面无表情地垂下视线,脱下那件外套,挂在了臂弯上。 然后拿出手机来给沈晗发了条消息,告诉他网吧隔壁是学校,那个学校的钟楼晚上会亮灯,朝那个方向走就行了。 打完这些字他才缓缓地叹出一口气,看着屏幕上联系人里“迟暮”的名字,伸手摸出了软烟盒。 对方发来上一条消息是十几分钟前,让他乖乖吃饭,不许玩手机了,之后他发过几条,还没有收到回复——可现在他又想找对方了,没有什么话题,只是心血来潮地想告诉他,我又想你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打字,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懒洋洋地叫了他一声,嗓音清朗,吊儿郎当的。 这两天听惯了的声音,不用猜也知道,是沈晗。 这个人显然已经整理好了情绪,靠在拐角的路灯下朝他招了招手,远远地解释道:“不认路,你带我去。” 他不压低了声音认真说话的时候,其实和“迟暮”一点也不像,也不温柔,乍一眼明朗帅气,底下却藏着讨人嫌的恶劣本性,总要没事找事地过来招他——就像现在,明明是个成年人走两步就能找到的地方,非要回来拉他一起走,怕几分钟见不着他能出什么事似的。 宋斯年略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收起手机走过去,路过沈晗的时候脚步不停,只是一把将那件外套塞回了他怀里。 不待见就不待见吧,他总不能真的放宋斯年在这里,大晚上的,又有野猫乱窜,谁知道下一根晾衣杆会砸到哪里……沈晗无可奈何似的笑了笑,随手披上那件外套,隐约感觉到手机一震,便拿了出来。 屏幕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条消息,时间是“刚刚”——宋斯年发来的,三个字,“想你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少年正站在不远处的另一盏路灯下,抱着胳膊背对着他,大概是在等他跟上去,轮廓清瘦分明,脚下是一小团影子。 明明是浑身的刺,敛下锋芒的模样却很招人心疼。 沈晗拿着手机的手紧了紧,那一刻几乎产生了某种冲动,想把一切都摊开了坦白告诉他,然后名正言顺地走上前去,用力地抱一抱他——就像几分钟前他为宋斯年披上衣服的时候,相对无言,他想做的那样。 可惜也只能想一想。 他垂下视线,很快打字回了一句,然后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向宋斯年走去。 ——“我也是”。 宋斯年不想说话,沈晗便索性远远跟着他,在巷子和街道间拐了几个弯,直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网吧门口,他才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宋斯年原本也不过出去透透气,东西都还留在座位上,打了声招呼续时就进去了。好在网吧不大,一眼就能看到头,沈晗看清楚了他的位置才收回视线,递出自己的身份证对老板娘道:“开台机子,45号边上。” 他刚毕业那会儿没少干网吧通宵的事,跟朋友连坐一晚上也是常有的,只是现在年纪大了,过去几年里看过不少事,那些少不更事的热闹早已模糊,本就是个外热内冷的人,为数不多的兴趣和偏好也都放到了别的事上——譬如奖学金、竞赛,为人处事…… 还有宋斯年。 尽管偏好对象本人对他在身边坐下的行为嗤之以鼻,冷淡地扫了他一眼。 “玩吧,”沈晗随手开了机子,神色自然地新建了一个文档,“我也没说送你到这儿我就走啊。” 他确实没说过,只说请他在网吧过夜。宋斯年懒得跟他计较那几十块钱,也不想看他,拿过一旁剩下的半罐可乐,仰头灌了一口,意料之中地无视了他,顾自己打游戏。 可乐放了几个小时,已经没什么气了,只剩下黏黏腻腻的糖浆味道反上了,混着网吧独有的逼仄而潮湿的烟酒味儿,弄得人心生烦躁。 他腿上搭着自己的衣服,却突然有些怀念起不久前还披在身上的、沈晗的外套来——带着干净的柑橘香味,还有某种以他的年龄和社交阅历还不会接触到的木质男香,被体温烘得熨帖,柔和地裹在身上。 他甚至想到了那家面馆里家常炒饭的味道,火腿肠和油烟的味道,还有荷包蛋略微焦了的卷边。 几分钟后他放下鼠标,有些自暴自弃地结束了一局游戏——然后他听见自己问沈晗,你在干什么。 “写论文,竞赛的……”沈晗对着屏幕敲敲打打,明明干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正经事,语气却很平常,“隔壁理学院的,我就随便弄弄。” 见宋斯年不回话,又没有接着打游戏的意思,似乎在看他屏幕上打到一半的公式,他便索性停下来,解释道:“Mathtype,一个打公式用的软件,你们高中试卷上那些特殊符号……下标啊分数啊之类的,就是用这个打的,你要是以后读了理工科,尤其是数学,或者计算机,那八成还要跟它打交道,离不开的。” “你是学计算机的吗?” “嗯,全名是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学,”沈晗挺乐意说这些高中生听不太懂的东西,毕竟宋斯年对他本人兴趣不大,对这些却似乎饶有兴致,“你呢,都高三了,以后想读什么专业?” 答案应该是物理,他在网上听宋斯年说起过,这个小少年对天体物理很感兴趣,提过一嘴理想的工作就是研究黑洞。 然而宋斯年沉默片刻,回答道:“金融。” “金融也不错,你喜欢吗?” “一般,”宋斯年倚回座位里,轻声道,“但是就业前景好,我妈……算了。” 他不想说下去,沈晗却也大致听懂了,没再追问。倒是宋斯年安静了一会儿,打开另一个游戏,等待加载的时候又问他:“你成绩很好吗?” 从小到大被人夸得多了,倒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直白地问他这个问题。沈晗“嗯”了一声,斟酌道:“挺好的,去年全系第一,前两天刚从澳大利亚交换回来,那个项目挺贵的,但我是全款资助,学院给出的钱。” 同样的话如果被他的同学,或者同龄人听到,大概会很震惊,毕竟这个成绩放在他们学校,又是计算机学院,已经远远超出了均线,然而这些事离宋斯年太远,他听完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只是点了点头,登录了手上刚刚加载完毕的游戏。 直到过了很久——沈晗已经打完一页公式,开始着手写正文的时候,他才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道:“我以前,很想变成你这样的人。” 不光是成绩好,还能正常且愉悦地和人交往,拥有完整优秀的人格,能够独自站在黑暗里,也能踏进人群,走向阳光……这样的人。 长久独自闪耀的星星,偶尔也会觊觎太阳。 多年以后他想起这一天,依然会记得黑暗巷子深处踩倒了晾衣杆的野猫,有人在他受了惊吓的时候伸出手,把他拉到身后——青年有着温暖有力的手,和浅淡好闻的柑橘味道,垂下视线不肯看他的时候,眼睫被路灯光描得毛茸茸的,眸底是克制而深邃的、水似的温柔。 没了气的可乐和浑浊烟酒味道盘踞在记忆深处,圈占出一方出奇的干净来,里面是一小捧阳光。 也许从这一夜起,“沈晗”这个名字在他心里,便已经不再是一个全然无关紧要的人了。 第11章 抱 两个人最终也没有在网吧通宵——因为宋斯年第二天要回学校,高三学生周日下午补课,提前返校。 他不喜欢待在家里,从前和陈琴画两个人住的时候,常常是早上就出门去学校,找间空教室自习,到了下午再回教室上课。 这周安排了物理和化学的小测验,上午还能复习一会儿,前提是他不能犯困,至少不能通宵——这些话他没告诉沈晗,只是说自己困了,不想在网吧睡,请他过夜的事下次再说,今天就先回去吧。 听到“请他过夜”的时候沈晗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倒是没多说什么,把还没写完的论文传到手机上,便陪他回家了。 将近三点,正是这条街最安静的时候,有了前车之鉴,这次沈晗宁愿绕路也要带他从照明充足的商业街走。其实他一个已经成年的男孩子,真的被窜出的野猫或是砸下的竹竿吓一吓又能有什么事呢,绕到街上要多走十几分钟,实在是多此一举。 然而不知是因为沈晗说话时候眼神太过认真,还是半个小时前“迟暮”发来的那条“晚上在外面注意安全,早点儿回家”……被他带上岔路的时候宋斯年一晃神,居然答应了。 明明关系也不见得有多好,甚至有些尴尬,还总被自己甩脸挖苦,热脸贴冷屁股似的,他这个异父异母的继兄居然还有这样的好脾气,直到现在都没有跟他翻脸——甚至耐心得出乎意料,自然而然将他护在身后的时候,倒像是真心对他好。 也不是坏事,如果他真像沈思学那样温和有礼地待他,反倒会让他不自在。这个人嘴角总挂着若有若无的明朗笑意,说出的话都像玩笑,被他恶语相向也不会往心里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相处起来还轻松些。 除了偶尔流露出的、毫无道理的温柔和深情,还真像个从小打闹到大的哥哥,只是烦,却不算讨厌。 只是对这么一条白眼狼好,也不知道是不是自讨没趣。宋斯年走在他半步前,看着脚下对方被路灯拉长的影子,无声地叹了口气,默默想道。 这样双休日提前补课一下午的安排,对走读生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好事,来学校坐一个下午,不想上晚自习的就能直接回家,来去路上浪费时间,还会被布置计划外的作业,影响原先的复习进度——至少对宋斯年来说是这样。 下午的时间被两场测验占了,其他科目的老师觉得不公平,又给他们布置了等量的题,每科都是一张试卷,加在一起就要占用一整个晚自习的时间。于是他不得不暂缓了自己整理重难点的进度,来做这些基础又琐碎的题。 他聪明,又擅长自省,从小到大成绩一直很好,只是那次大吵过后,他和陈琴画的关系越来越僵,也逐渐变得“叛逆”起来,明明还是在意成绩,也会竭力去学,甚至制定严苛的计划,却只想让她看见自己吊儿郎当碌碌终日的模样,逼迫自己在相同的时间里做完更多事,此外的时间便只是玩——如果成绩真的有所下降,在网吧里掏出试卷来做的事,他也不是干不出来。 是反叛还是发泄,冷暖自知。 说不出好或不好,只是和别人不一样,比如现在所有人都踩着放学铃声回家了,他却还坐在教室里,按照他给自己布置的计划往下进行,解一道电磁综合的计算题。 如果没有那些计划外的作业,他原本该在一个小时前做完这道题,然后开始摸鱼打游戏了。 外面似乎在下雨,雨声隔着玻璃窗隐隐约约地传进来,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也只留着他这个角落里的一盏白炽灯,暂时不会有人来,离保安来巡逻也还有一段时间,他索性把手机拿出来放在了课桌上,挂着和迟暮的聊天框——就像是陪在他身边一样。 他做题的时候迟暮不会来打扰他,说是有事留言,其实一次也没有留过。直到写完这道题,对着答案一步一步给自己算完了分,宋斯年才克制地伸了个懒腰,收起试卷压在桌角,拿过手机来给人发消息。 算了:好像下雨了 算了:没带伞 算了:要跑回去了 迟暮:淋雨会感冒的 迟暮:再等一会儿吧,春雨不会下很久 迟暮:乖 迟暮:[动画表情] 也不知道他哪里听来的“春雨不会下很久”这一说……宋斯年不想反驳他,看了一眼窗外,眼角弯着些许纵容的笑意,打字回复道:“那你陪我一会儿……” 对方回得很快:“怎么陪?” 其实陪他干什么都行。宋斯年撑着下巴,心里想的是“那你陪我做会题”,落成文字却变成了“星城吗”——临近门禁,如果不是因为下雨他早该走了,真要开一把游戏也来不及,他不过是这么问问。 果不其然,对方的下一条消息就是“还有十分钟,不想回家啦?” 连他们学校关门的时间都记得……对区区一个暧昧对象都那么上心,他未来的正牌对象大概会很幸福。 宋斯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嘴角还是挂着笑意,眼神却有些缘由自知的苦涩。他懒得再打字,发过去一条语音消息:“雨停了,我先回家了,到家再聊,爱你。” 也不知道这样真假掺半的喜欢,他还能说几天。 他没再看消息,雨势不小,也懒得装模作样带书回家,随手把耳机绳绕在手机上放进口袋,戴上外套的兜帽,起身出了教室。 手机似乎震了几下,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消息。 学校彻底空了,偶尔有长长的光束晃过,是巡逻的保安打着手电,光照进雨幕里才有的细碎明亮。春雨不会下得太大,却很容易沾湿衣服,少年扶着兜帽匆匆穿过梧桐路,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已经一身细密的雨珠,雨水顺着帽檐无声滚落,滴在他眉眼间,视线就模糊了一瞬。 在他第三次不耐烦地伸出手,想要抹掉雨珠的时候,有人一把拦住了他——然后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手腕,把他拉进了一方伞下。 宋斯年皱了皱眉,防备欲和厌恶心骤起,下意识甩开了那只手,循着内心深处的自卫本能,顺势屈起胳膊肘狠狠向对方甩去。 然而对方似乎早有防备,也并不想伤害他,只是借力一接一挡,把他拉进了怀里。 下一秒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些许吊儿郎当的笑意,似乎在逗他:“好心好意来接你回家,就这么报答我?” 宋斯年被他按在怀里,目光所及只有对方带抽绳的卫衣领口——这件衣服他见过,是沈晗的。 怀里的人陡然松懈了片刻,又再次卯劲挣扎起来。沈晗知道他认出自己了,只是单纯地不想被这么抱着,便也没有再为难他,好脾气地松了手,把伞朝宋斯年的方向倾了大半,以免这小猫崽子反应过度,再一头扎进雨里。 然而宋斯年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他,甚至没有后退,只是站直身子略微拉开了距离,没好气地甩过来一句:“你来干什么?” “不然呢,早上送你来也没见你带伞,这么晚还不回家,又不接电话……”沈晗伸手替他摘下湿透的兜帽,顺势揉了揉他的头发,皱眉道,“放你一个人冒雨跑回来,然后生病了请假?戴个帽子还不看路,刚才也就是我,如果换了别人别有居心,就你这两下子,现在早不知道被拐到哪里去了。” 他说的平静,甚至有点儿恐吓小朋友的调侃意味,却也听得出压着火气,只是不想发作。宋斯年分得清好歹,难得被他这么念了一通也没有反驳,等他说完才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轻声道:“走吧……” 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睫毛都被打湿了,低垂着视线也不看他,就这么服软似的伸手来拉他的袖子……沈晗一哽,被他难得的别扭示弱弄得没了脾气,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还是没能忍住,抬到宋斯年眉眼间,替他轻柔地擦掉了那几点雨珠。 “……这里不让停车,我停在前面了,”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谁跟你似的雨天还想徒步回家,走吧。” 车里有一种熟悉的木质香味,很像空雨后松木自然散出的味道,却少了甘冽的柑橘香,变得成熟疏离起来。 沈晗今天一反常态地没有逗他说话,只在上车的时候丢给他一包纸巾,叮嘱他把头发擦干了免得感冒,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专心开车。 凌晨三点多回家,又提前去了学校,宋斯年满打满算也只睡了三个小时,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处在紧绷的学习状态,现在放松下来,便开始有些困了——困的时候低头看手机容易晕车,他只能照沈晗说的擦干了衣服和头发,安安静静地靠在车厢角落里,听着民谣漫无目的地出神。 这首歌是两个月前“迟暮”录给他的,算作生日礼物,节奏舒缓安静,只有低沉好听的男声和吉他伴奏的声音。对方的声音是百听不倦的温柔,歌词分明隐隐带着忧愁,从他嘴里唱出来,却像极一首长足缱绻的情歌。 听起来就像潮湿的松林,杂着臆想里清淡的柑橘香……想到这里的时候,他逐渐下沉的思绪轻轻一动,懒倦而平静地想,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不该是这样。 可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沈晗的衣领,细碎雨幕里依然干燥的衣物和让人安心的体温,他第一次被人这样亲密无间地拥抱,近得连心跳都清晰可闻,对方分明的肩骨硌得他不舒服,却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甚至挣开的那一瞬间,他还从自己复杂的情绪里,尝到了些许微末的不舍。 浮浮沉沉,似梦似醒,局中人也想不分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到家前的最后一个十字路口,他隐约感觉到车停了下来,然后沈晗的声音隔着耳机模糊传来:“小年……” 宋斯年困意浓重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让他接着说。 “到家了,”沈晗说,“下次再忘了带伞的话,跟我说一声,我去接你。” 雨已经停了,窗外晴朗,流云白夜。 第12章 偏爱 把宋斯年带回家已经是十点过半,沈晗想再回学校也进不了寝室,又下雨,索性决定在家睡一晚上——反正明天周一,他也没有早课。 “我睡沙发,不打扰你,嗯?”拧钥匙开门的时候他这样问道。 宋斯年困得昏昏沉沉,也懒得跟他纠结这些,倚着门框点了点头。 困的时候倒是像个小孩子了,脾气还不小,爪子软乎乎地伸出来,不知在跟他闹什么。沈晗失笑,推开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不出所料地被人一把推开了,宋斯年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抱都抱过了,还不让摸个脑袋……”沈晗随口逗他。 宋斯年没理他,径直去了卫生间。 他说的是实话,宋斯年这个人嘴硬心软,只是难以一时半刻就与人亲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比他好脾气得多,雨夜里肯让他动手动脚就是卸下心防了,比起几天前刚见面的时候已经往前进了很大一步,现在不让他摸大概是真的困了嫌烦,如果换个温情些的场合,大概又是另一幅光景。 比他想象中要好太多了。 或许是拜伞下那个仓皇的拥抱所赐,宋斯年居然又梦到了沈晗。 只是这一次他知道那是沈晗,也没有把他当成谁的影子——梦里对方身上好闻的柑橘味道太过真切,被雨水打湿了,又被体温烘热,从柔软的卫衣领口里一点一点散出来。 他被沈晗圈在怀里,还没有现在这么高,额头贴着对方略微起伏的衣领,明明能听见雨声,眼前却是个艳阳高照的晴天,盛夏。 沈晗低着头,贴在他耳边问他,想不想吃冰淇淋,哥哥给你买。 嗓音低而温柔,挠得人心痒——他很喜欢。 他一直很喜欢。 这个梦太好了,以至于宋斯年睁眼的时候都以为他是自然醒来,一觉睡到了该去上学的时候,然而事实上他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眼睛干涩得厉害,困意还隐隐约约泛上来。 只是月色清浅,他又睡不着了。 怎么会梦到这个人。 他躺了片刻,还是没办法入梦,又去找“迟暮”,毕竟今天说过晚安了,再聊天就有些不合时宜——他总不能说,我梦到了现在的哥哥,不知道为什么梦境还很暧昧,想找人聊聊天,所以来找了你。 这也太渣了。 出去倒杯水吧。宋斯年在心底里摇了摇头,坐起身,借着窗外混杂的月色和灯光摸索出了房间,他其实不太想看见沈晗,但沙发就横在那里,只能看到了也当作没看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沈晗居然还没睡,抱着电脑坐在沙发里敲敲打打,不知在写什么,听到他出门的动静还回头看了一眼,语气平常:“怎么又醒了?” ——因为梦到你了。 被梦里的主角本人问这种话,几乎让他产生了某种近于做贼心虚的错觉。宋斯年下意识皱了皱眉,随口搪塞道:“没什么,渴了。” 沈晗“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信,又随口调戏他:“要是做噩梦了怕得睡不着就直说,我陪你睡——早点儿睡,明天还要上课呢。” “不用,”宋斯年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言简意赅道,“知道了。” 高二分班之后宋斯年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高一学部的自习教室,在教学楼尽头的附楼里,过道里堆放着闲置的课桌椅,除了考试不会有人去,连老师都很少走动。 午休或是晚自习前的空闲时间他十有八九会来这里待着,做一些不适合在浮躁环境里做的难题,或是看书上细枝末节的东西,给自己留十分钟吃白切面包,喝一盒牛奶,这就是他的一顿饭了。 黄昏的阳光会从讲台一点一点移到后门,然后移出这个教室,比一天里什么时候都安静温暖,像是一滩缓缓流溢的水,泛着大片和煦的金色波光。 后门被人敲响的时候他正在算一道力学题,做到最后一步,阳光铺满了整张草稿纸——他皱了皱眉,想不出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经过这里,还煞有介事地敲门,知道这里有人似的。 大概也不是为他而来的,能知道他在这里的人,除了“迟暮”,也没有第二个人。就算针是“迟暮”,一个在现实中毫无交集的网友,又怎么可能凭着他偶然提及的只言片语找到这里,突然来看他呢。 然而下一秒,他打算无视这阵敲门声的念头就落了空。 不速之客见敲门无人应答,便贴到了玻璃窗上来向里张望,宋斯年今天没有刻意坐在角落,那个位置对方一眼就能看到——于是等他抬起头,对上的就是玻璃那边沈晗熟悉的脸,带着他看惯的明朗笑意,像只居心不良又装作满心良善的大尾巴狼。 宋斯年一愣,隔着一扇窗户跟他对视良久,好看的眉毛一点一点皱起来。 然后他在对方的注视里低下视线,打算将无视进行到底。 可惜沈晗显然不会让他如愿,见他低头便抬手敲了敲窗,大有不开门就等到他开门出来的意思。尽管才真正认识不久,但不知为何,宋斯年总有一种直觉,如果放任不管,这个人大概真能干出这种事来。 他听着玻璃在窗框里晃动的细碎声音,默然片刻,还是放下笔,面无表情地去给人开了门。 几秒后沈晗拎着个袋子走进来,一点儿都不跟他见外,拉开他边上的椅子坐下来,把那一袋东西放到了他面前。 “吃吧,炸鸡,”沈晗替他拆开包装,轻描淡写道,“知道你不爱吃油腻的,但这个点你应该已经去食堂吃过饭了,就没给你带正餐……下回想吃什么提前告诉我,给你带进来,送货上门,不用跑腿费。” 想说的想问的太多,宋斯年一时间居然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看着纸盒里分成两种味道、分量明显不只是零食的炸鸡块,沉默片刻,还是接过了沈晗递来的一次性手套。 其实他不会去食堂吃饭,今天的“晚饭”也还没来得及吃——倒是不久前在网上跟他的暧昧对象半真半假地提过一句,说今天有点儿抽冷,想吃热的东西。 当时一向温柔耐心的“迟暮”还有些生气的意思,让他以后乖乖去食堂吃饭,少吃冷面包牛奶了:“上个月你怎么答应我的?天天这么吃,把胃吃坏了怎么办……” 他当时想着高中生活也就剩下这么几个月了,没必要太纠结这个,就随口哄了两句,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乖乖吃饭,吃坏了胃以后就全靠你养了云云——之后就去写他的物理试卷了。 毕竟不是真的情侣,迟暮关心他是一码事,隔着千里网线,如果他不想被管,对方也不可能跑到他面前来逼他吃饭。 ——但沈晗可以,他确实来了。 并且来得莫名其妙,宋斯年甚至想不通他是怎么进的学校,又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沈晗看他不介意油腻,至少肯吃了,才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开始乖乖回答那个宋斯年一定想问,又暂时还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你们学校进来容易出去难,我说我是你哥——我也确实是——进来给你送东西,登记一下就行了,连身份证都不用看。” “那你怎么会想到要来……” “因为你高三了,关键时期,你是全家人的宝贝,给你送饭理所当然……这话你信吗?”沈晗看着他,笑了一下,“我觉得你想吃,想吃就给你送,没那么多为什么——反正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成天琢磨着怎么点外卖,偷偷拿到学校里来吃,看别人吃就挺羡慕的,你呢,你羡慕吗?” 不用想也知道,宋斯年的答案只会是摇头。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很快否定,低头吃着一块炸鸡,眼神不知落在哪里,似乎有些出神。 也许是因为工作和家庭,也可能是性格使然,过去的很多年里他已经习惯了他妈偏爱别人家小孩,宠溺得不像话,反而在他身上框定了许多没必要的规矩,譬如谦让别人,不要招惹事端…… 这么光明正大偏爱他的话,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从一个他其实并不那么亲近,甚至还有些厌烦的人嘴里说出来,却没由来地让人安心——因为真心实意,沈晗这样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沈晗见他不说话,有意逗他开口:“怎么样,哥对你好不好?” 宋斯年叼着一小块鸡骨头,抬头看向他,慢慢吃完了,沉默片刻,才答非所问道:“谢谢。” 这两个字一出口,先前轻松调笑的气氛陡然沉淀下来,弥漫起些许让人心生别扭的温情——沈晗的视线落在对方的嘴唇上,愣了片刻,在心底里一讪。 宋斯年常年不好好吃饭,又爱熬夜,肤色是同龄男生里罕见的白,甚至有些气血不足的病态,嘴唇也总是白的,现在因为吃东西有了些许血色,沾着炸鸡的油光,居然显出某种近于性感的好看来。 “……不用说谢谢,”沉默良久,沈晗终于垂下眼睫,意味复杂地轻声说,“应该的。” 等到某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也许就不会愿意再说“谢谢”了…… 说罢他伸手摸了摸宋斯年的头发,动作很轻,克制而礼貌,停留在能用兄友弟恭解释的那条线之前:“吃吧。” 夕阳已经一点一点挪出了这间教室,临近晚自习,宋斯年也该回教室去了。他胃口不大,一整盒炸鸡也吃不完,留了不少给沈晗, “去吧,好好上课,”沈晗似乎也不急着走,仍然靠在那里,懒洋洋地冲他挥了挥手,“晚上我回学校,今天不能陪你睡了。” 宋斯年看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踏进了满廊黄昏里。 爱说不说,现在不告诉他的,晚上也会换种方式传进他耳朵里,不,眼睛里。沈晗默默地想着,心情难得那么放松,没有学校里的事要操心,也不用忙于社交周旋,宋斯年的一句“谢谢”,其实足够他暂时放下很多招人烦的事。 哪怕这两个字之下,还藏着他暂时无法解决的,万丈深渊。 第13章 心软 “晗哥,下午老周他们跟外院的小姐姐搞联谊,出去喝酒唱歌,你去不去?” 蒋浩说这话的时候沈晗正在写编程作业,下周的,这门课的老师中规中矩,每次布置的作业都差不多,他能猜到个大概,有时间就提前写了。如果换了以前,这种联谊之类的活动他也会陪蒋浩去一去,然而这次不同往日,他想也没想就摆了摆手,直白拒绝了。 “不是吧晗哥,小姐姐诶,外院的……”蒋浩夸张地嘀咕着,走过来搭他的肩,看见他屏幕上的东西又是一愣,“咱们上到这课了?” “还没有,下周的内容,”沈晗随手拍拍他的狗头,奉劝他学会独立行走,“下个月有个实习项目,陈老板让我写报告,还得帮他弄讲义,我真没空。” “那是四月底的事儿吧,下个月就留到下个月,你现在着急什么……” 沈晗大致写完了一道题,正在照老师的要求往程序里加注释,一边打字一边解释道:“先把上课以外的事都大概解决了,下个月起我回家住,离宿申请已经交上去了。” 如果现在手边有键盘,蒋浩觉得自己都能敲他一脸问号:“不是吧晗哥,你这就抛弃我了?” “什么抛弃,白天回来上课又不是见不到……”沈晗没理他煞有介事的控诉,撑着下巴试运行程序——学了三年的专业课,这样没有应用场合的题目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难度,还能分神想些别的东西,“我回去陪陪小年。” 他这两天确实比以前忙了很多,能力摆在那里,做事效率又高,他多数时候会给自己规划一个合适的进度表,不会安排得太充实,留出一些时间给学习以外的事——比如陪蒋浩“掺和”那些花里胡哨的社交活动。 然而现在,同样的时间,他只想留给宋斯年。 他想搬回家陪着人家也不全是自作多情。几天前的某个晚上他和宋斯年聊天,说起家里的事,宋斯年还是不想回家,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影响他妈和他继父的新婚生活。 尽管沈晗就这个问题和沈思学聊过,知道宋斯年是想多了,但性格如此,他披着“迟暮”的马甲又不能多劝什么,只好旁敲侧击地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也不止你一个电灯泡,你不是还有个哥哥嘛?” 宋斯年当时过了几分钟才回复他,“他不住在家里”。 那其实是他们第一次在网上正经地讨论“沈晗”这个人,这种感觉很奇妙,要浑然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露声色地去试探,听到了好话只能在心底里暗喜,坏话也不能出言分辩…… 他就这么顶着“迟暮”的名字和暧昧对象的身份,和宋斯年聊了聊他自己,关于“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和“那你想不想让他回家陪你住”之类他没法当面去问的问题。 好在宋斯年会对这个网友说实话——说他觉得沈晗人其实很好,只是看起来有点儿烦,其实很照顾他。 “那挺好的,”当时沈晗靠在床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些许笑意,却还要煞有介事地跟自己吃个醋,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是我又要多个情敌了,唉……” 宋斯年回他,“怎么就情敌了,我心里只有你”。 迟暮:好的嘛,我心里也只有宝贝 迟暮:但是说真的 迟暮:你想让他回去陪你住吗 算了:不太现实,他应该挺忙的 算了:[动画表情] 迟暮:想还是不想嘛 算了:…… 算了:他在的话,我就没那么尴尬了 这就是想的意思了。沈晗松了口气,才发现这么短短十几分钟的聊天,已经让他的手心出了汗。 于是他跟沈思学打了声招呼,当晚就填了离宿申请——四月一到就能搬回家住,只睡觉,他也不用收拾什么行李,反正离宋斯年高考也只剩下两个多月了。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预感,真正和宋斯年一起一家四口住在那间房子里的时间,大概不会有两个月。 沈晗回家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包,装着电脑和一众数据线,还有两本第二天上午专业课的教材——早课,他也不打算再去一趟寝室拿书了。 当初以他的分数,其实可以去更好一些的学校,最后却还是填了省内的这所老牌重点,也有离家近一些的考量,毕竟当时他爸算是为情所伤,身边也没人照顾,如果他再去外地读书,那就真成空巢老人了。 没想到三年过去,沈思学另娶第二春,在家附近读书反倒是方便了他自己。 他当初说过不会打扰宋斯年,现在回了家也没有强行套近乎的打算,只说是这个月实习住在学校里不方便,不小心回去太晚容易赶不上门禁,索性回家住了——这个理由合情合理,至少陈琴画是相信了,还很高兴,说他在家住也好,有空能帮小年看看功课。 “嗯,应该的,”沈晗点了点头,看着陈琴画穿上风衣,问道,“您去上班吗?” 陈琴画笑了一下:“这都几点了……去接你爸爸下班,一块儿看个电影,难得西市那家电影院半价。” 九点半,平常这时候她才刚回家,今天是特意回来打扮了才出门的。能生出宋斯年这样的孩子,陈琴画年轻时候的姿容大概很不错,现在也没有落得人老珠黄,穿上色彩明亮的花布裙子,配一件长风衣,脖颈上扎了一方丝巾,绾起头发来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年纪。 “我爸有眼福了,”沈晗由衷地夸了一句,笑着说,“您去吧,不着急,几点回来都行,我看着小年。” “你这孩子啊,就是嘴甜,比小年不知道好多少……”陈琴画换上难得一穿的小高跟,嗔笑道,“你爸爸也嘴甜,真是的。” 说罢对着进门的穿衣镜整了整头发,动作轻快地开门走了。 陈琴画一走,这间逼仄的商业房立刻安静下来,只剩下隔窗传来的、街上隐隐约约的人声。沈晗提前写完了这个月的最后一次作业,截图保存上交一气呵成,然后合上电脑,思索片刻,起身去了厨房。 真是居其位才会思其事,没回家住的时候他只会想有机会去给宋斯年送个晚饭,或是在网上问他有没有乖乖吃饭,现在搬回了家里,早晚都能见到了,他又开始想小东西放学回家会不会饿,用不用给他切一点儿水果……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见过明艳到不死不休的爱情,从前也以为自己向往的是浪漫,是长久的蜜里调油的感情,三句不离“我爱你”,早晚都要一刻不离地粘着对方,就像他和宋斯年在网上真假掺半的相处方式一样——但他骨子里似乎还是随了沈思学,在这个年纪也兴不起多大的风浪来,更愿意想些柴米油盐的细碎小事,用更平淡的方式照顾自己的心上人。 但在遇见宋斯年之前,他明明是个一天三顿泡面都能解决、为了一道题能下去半包烟的再潦草不过的人,连自己的三餐都不会按时考虑,更不要说叮嘱别人。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遇到他以后,你开始学着做个大人。” 沈晗摇了摇头,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迷思弄得有点儿想笑,什么学不学的,他比人家大那么多岁,“处心积虑”地把人拐到手,都能算得上老牛吃嫩草了,喜欢的小朋友自己不照顾,还能指望别人越俎代庖吗。 厨房里也没什么水果,他削了两个梨,又剥了个桔子放进碗里,放在餐桌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几分钟前他发消息问过宋斯年,应该是快到家了,不用猜也知道,这位小朋友看到他大概又要拉下脸来,爱答不理地从他边上径直路过——但如果告诉他水果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已经弄好了的话,他大概还是会吃的。 甚至还可能别扭地说声谢谢。 钥匙声响得很是时候,正好在沈晗打算发消息再问问宋斯年的行踪之前。他默默删除了对话框里的消息,放下手机,从沙发旁探出身子,跟宋斯年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对方显然没想到他会在家,下意识皱了皱眉毛:“你怎么……” 这个反应和他想象中也差不多,沈晗摆了摆手,按照先前预想过的台词念道:“放心,不打扰你,我这个月有实习,住家里方便一点儿……怎么了,不欢迎我?” 宋斯年还在换鞋,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如常冷淡,听不出情绪:“随你。” 四舍五入就是“特别欢迎你”了。沈晗满意地点了点头,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划消息,一边随口逗他:“不欢迎我的话,本来实习的地方也能提供吃住,我可是为了某个人特意回家住的,怕他觉得自己是个电灯泡,不想回家……” 说到“电灯泡”三个字的时候宋斯年似乎愣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漠然,关了门,转身向房间的方向走去。 “等会儿,餐桌上有水果,刚给你切的,赏脸尝尝?” 这个人这么嬉皮笑脸说话的时候,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挑起他的烦躁,可说出的话也恰到好处,是他睽违已久的温情……宋斯年停下脚步,神色复杂地回头看向他,似乎在斟酌什么,过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还是睡沙发吗?” “嗯,说了不打扰你。”沈晗看着他道。 水果的香味清甜,又隐隐杂着橘子独有的酸涩味道,宋斯年看着那只碗,皱了皱眉。 他有一座郊外的宫殿,或是一座简陋的塔,长久以来,他将自己关在里面,隔绝多数人萍水相逢或别有目的的善意,以期周全地保护自己——然而现在有人来到他的门前,吵吵嚷嚷地,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让他沉重的大门开启了一条缝。 客厅到卧室之间的那一小截过道没有开灯,转角的墙投下一片阴影,恰好笼住了少年的神情,宋斯年倚着墙,放在口袋里的手不自觉转着打火机,似乎有些犹豫——直到沈晗试探着叫了他一声,他才终于找到了措辞似的,开了口:“别睡沙发了……” “嗯?” “回你房间吧,”他说,“一起睡。” 第14章 真做 “一起睡。” 一张床就只有那么大,要分享同一床被子和同一个枕头,男孩子身高腿长,再相敬如宾也是呼吸相贴的距离,稍一转身就会贴到一起…… 沈晗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唾沫,喉结一滚,意识到自己是想多了——宋斯年说的一起睡大概只是让给他半张床,没有之后那些旖旎的意思,枕头被子都要自带,再怎么翻身也贴不到一起。 但心上人睡在枕边,有没有被子能有什么区别。 他略微设想了一下那个情景,总觉得暧昧之余又有哪里不对……以他对宋斯年的了解,这位小朋友不是学习到精疲力尽就睡觉的那一挂,回家之后的时间大多不会用来写作业,玩才是正经事。 和“迟暮”一起,玩游戏,聊天——同在一个房间里,一眼就能穿帮。 “沙发也挺好的……不打扰你学习,”沈晗清了清嗓子,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自然,“这样吧,等过了十二点你睡着了我再进去,给我留半张床就行了。” 宋斯年不疑有他,点了点头,转身回房间了。 算了:他回来了 迟暮:嗯哼? 算了:我那个……哥哥 算了:[动画表情] 沈晗看着屏幕上伸懒腰的胖猫表情,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些许纵容的笑意,思索片刻,回了个捂脸自闭的狗狗脸,打字回复道:“那你不陪我玩了嘛?” 宋斯年隔着一扇门给他回了两个问号,“为什么不陪你?” 迟暮:他也能陪你玩啊 算了:不一样 算了:我只喜欢你 算了:星城吗 迟暮:好 这样聊天至少有一个好处,他能知道宋斯年什么时候真的睡了——或者真的不会再给他发消息了,然后再偷偷摸摸地抱着被子进房间,免得穿帮。 开门的时候宋斯年还醒着,显然听到了动静,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给他让出身后的半张床。 地方不大,将将够他平躺下来,然而明明是睡惯了的自己的床,却不知为何让人心生悸动,有些辗转难安了。 也许是窗外的商业街喧杂未息,或者灯牌的光太扎眼,窗帘也没能挡住。 他克制着自己翻身的冲动,尽可能地放缓呼吸,营造出一副沾枕头就已经睡着的假象。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他都要缴械投降,打算回沙发睡的时候,身边的人突然翻了个身,变成了面朝他的姿势。 然后在并不明晰的夜色里轻声问他,睡了吗。 他应该装作熟睡的,然而直觉告诉他,如果这时候不接茬,大概会错过难得的真心话。 于是他“嗯”了一声,如实道:“还没有,睡不着。” 窗外混杂的灯光透过老旧窗帘,落在少年清晰的眉眼间,墨玉般的眸底就像撒了一把星星,再廉价的光也显出纯粹的、价逾千金的光泽来。 宋斯年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不是惯常的漠然,倒像是带上了些许温情的的意味,又怅然若失。 “怎么了?”沈晗耐着性子问道。 “我在想一个人,”宋斯年闭上眼,似乎笑了一下,“你和他很像。” 他算是知道了为什么看不见未来的感情那么多,还是有人甘之如饴,哪怕明知道被人当成了替身,真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被心上人这样看着,其实很容易产生自欺欺人的冲动,尝到一点儿期待之外的温情,就顺着走向更加饮鸩止渴的骗局。 好在这一场骗局的尽头是他自己,也没有那么毫无指望,他要做的不是取代谁,只是在不让对方生气的前提下,一点一点地混淆视听,把“沈晗”和“迟暮”糅合在一起罢了。 “是吗,”他收回视线,看向空无一物的天花板,“哪里像?” 宋斯年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回答道:“不知道,有时候很像。” 沈晗装作来了兴趣的模样,“嗯”了一声,又问道:“那我还挺荣幸的……他是你什么人?” 语气平常,真像是在好奇什么不相干的人。 “……一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宋斯年顿了顿,无声一讪,“也没有很久。” “听你的意思,不只是朋友吧?” 宋斯年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嗯……我可能喜欢他。” 那些家家酒似的暧昧上不了台面,所谓的游戏CP关系也是冷暖自知,不说也罢。 他在心底里叹了口气,语气平常地继续道:“以前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找他,他脾气很好,也很温柔,会陪我聊到睡着……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找他了。” 这就像是某种别有深意的暗示,明明什么也没说,却又让人什么都想到了。沈晗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什么?” “你现在就不像他了,”宋斯年看了他一眼,“挺烦的。” 说罢翻了个身,又恢复了背对着他的姿势,似乎打算单方面终止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 怎么跟小孩子似的。沈晗忍不住笑了一下,知道怎么哄他,伸手摸了摸宋斯年有些睡乱的头发,在他躲闪之前贴上耳廓,轻轻地揉了揉。 “乖乖睡吧,”他低下声音来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自然而然地变得认真,温柔得让人心生杂念,“晚安。” 宋斯年背对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像了。 ——“他脾气很好,也很温柔,会陪我聊到睡着……” ——“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不太想找他了。” 少年带着倦意的声音像是远远传来的晚钟,意味模糊地传进他耳朵里——他却陡然清醒过来。 那道长久以来他始终想不出解法、只能在原地等待的命题,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答案。 从前他以为,宋斯年对“迟暮“的喜欢深切执着,是非他不可的贪恋,然而现在看来,他喜欢的也许只是被陪伴的感觉,对象也不一定非要是“迟暮”…… 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宋斯年对他——对“沈晗”,已经有了些许好感。 或许他也不必再像之前一样,用模糊界线的拙劣办法模糊自己和“迟暮”的角色,等到某一天再时机成熟再坦白了——既然只是渴望温柔陪伴,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他自己。 不是作为“迟暮”的他,也不是哪个暧昧对象的替代品,就是完整的他。 人皆有贪念,他也不能免俗。 第15章 寻常 之后的日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恢复到了最无趣也最真实的寻常模样。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即使宋斯年并不完全按照老师的进度来复习,花在学业上的时间也不可避免地多了起来。 在隔壁商铺让人心生恼怒的装修声里醒来,看着窗帘外模糊的日光,从各色光怪陆离的梦境回到现实,穿衣洗漱。与他分享半边床铺的人已经起了,会替他买好早饭,充当一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温柔好人,哄好他没由来的起床气。 他见得最多的,是窗帘间一隙和煦的晨光,落在浅色的床单上,皱褶起伏细碎,像一片海。他在这片海上孤舟独行,驶向已知结果的海雾深处。 也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与他分享床铺的人,短短一周的时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能按捺着烦躁按时起床、不会也不敢磨蹭的人变成了偶尔放任自己任性赖床的“小孩子”——这三个字是沈晗的原话,当时他倚在门口看宋斯年洗脸,随口调侃了一句,换来长达二十分钟的冷言冷语和一整天阴阳怪气的揶揄。 他还是会在睁眼的时候给“迟暮”发早安,却不会再把早上空闲的时间都拿来聊天。他开始主动或被动和沈晗拌嘴,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心生烦躁,又不得不吃下这个人特意替他买的早饭,然后坐他的车后座去学校。 你来我往的调侃和威胁,油条豆浆,商业街缓缓醒来的喧闹,青年的体温,风声与鸟鸣——这就是他的整个早晨了。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要听课,以免漏过讲新的知识点,又要在听课的同时做完计划中的习题,在大小测验之间临时抱一些佛脚,去看细枝末节的死板知识。 有些人也许靠天赋就足够达到优秀,然而其中并没有他。宋斯年只是在十几年的成长里学会了强迫自己,逼自己在相同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然后以游刃有余又漫不经心的假象示人——给他的母亲,或是给他自己。 一周里有那么两三天,沈晗不上晚课,就会混进他们学校来看看他,给他带一点儿想吃的东西。 起初他并不想跟这个人提什么要求,觉得不合适,然而耐不住沈晗一连十几条消息的轰炸,被磨得有些心软,只好权当作这人想当哥哥想得疯魔,给他看了自己常吃的几家外卖。 沈晗会准确地找到他在的自习教室,陪他吃饭自习,多数时候安安静静地待在一旁,不会来打扰他,只有等他吃完了才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问他,好不好吃,哥对你好不好——或者“那要怎么谢谢我,嗯?” 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认真地看向他,含着明晃晃的直白期待,像是什么凑到他身边的大型犬,摇晃着蓬松的大尾巴,听他一句夸奖就能高兴一整天。 明明是个从小优秀到大的人,光环伴身,听过的夸赞没有上万也有成千,却还是这么把他当回事,实在是荒唐又莫名其妙,让人有些无法理解——却还会忍不住暗自高兴。 宋斯年会把吃完的包装袋留给他收拾,转过身去接着翻开书来做题,不去看他的眼睛,直到被这人催得没办法了,才忍不住笑出来,真心实意地跟他说声谢谢。 偌大的废弃教室,只开角落里这一盏灯,日色西斜,学生嬉笑谈天的声音既近而远,耳边是笔尖划过纸面的细碎动静。 惯常独自度过的时间,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排斥,倒像高高架在树间的木屋,某一天突然被人叩开了门,送进一捧樱桃来,告诉他这棵树结了很甜而漂亮的果,外面阳光正好,该开窗看一看。 之后又是晚自习,放学,回家。 不同的是沈晗总会来接他,下雨就开车,混在那一群接孩子放学的家长里向他按两声喇叭,天晴的时候就陪他走回家,在日渐变暖的夜风里和他随口聊两句,或者替他解答一道凭他目前接触过的知识,还无法彻底理解的理科题目。 比如同底等高的情况下,圆锥的体积为什么是圆柱的三分之一,或者赤道和两极的重力加速度为什么不一样,能不能只用力的分解与合成来解答……这实在不像是暧昧中的两个人能聊出来的话题,但也许就是因为灵魂如此相似又孤离,他们才会开始这段暧昧关系。 沈晗会给他讲微积分,没有纸笔,没有严格的书面定义,只是对着灰蒙蒙的夜空讲故事似的说给他听,然后耐心地听他自己总结,再纠正他的问题——沈晗只是挑最基本的东西讲,让他能在做题目的时候多一种思路,去解决那些高中阶段所谓的“压轴题”,或是更深刻地理解一些公式。 这都是当年他自己高中时候听过的,他能理解,宋斯年当然也能,还能很快归纳出框架来,让他这个当“老师”的都自愧不如。 于是只好在街边的便利店门口停下脚步,给天资聪颖的小朋友买一根棒棒糖,拆开了递到他嘴边,顺便纠正一下他的不良嗜好——把烟戒了吧,给你买糖吃。 宋斯年会看他一眼,几不可察地皱起眉,似乎无法理解为什么话题突然从微积分变成了棒棒糖。但他还是会吃,边吃边含混地问他,我刚才的理解对不对。 然而沈晗不知道的是,宋斯年对这些知识本身的兴趣并没有那么大,会这样跟他聊一路,不过是因为他说到这些话题的时候,惯常的嬉皮笑脸和逗得他烦了才开口哄他的欠劲儿沉淀下来,会变得认真又耐心,与他心底里某个长久肖想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带给他一种短暂又虚幻的满足感。 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沈晗认真说话的模样。 就像喜欢四月夜里的硬质糖果一样。 回到家的时候通常只有他们两个人,或是沈思学不在家,陈琴画一个人待在卧室里,听见动静会探出头来跟他们说两句话——但多数时候,开门看见的还是一片沉静黑暗。 沈晗会先进门,开灯,拿出一碟切好的水果,借着沈思学关心他的名头塞给他,再叮嘱他记得睡前喝杯热牛奶。 宋斯年已经逐渐习惯了这样过于寻常又无微不至的关心,至少没有最初那么抵触了,也会接过来,带回房间去吃。 之后的一两个小时他都不会见到沈晗,只会塞上耳机隔绝窗外喧杂的人声,独自沉进“学习的汪洋大海”,写他规划里的试卷,或是整理错题。 偶尔也会看手机,跟迟暮聊上两句——这些天来他们聊得越来越少,因为他忙,也因为一些别的他说不太清的原因。对方还是像从前一样,温柔又有耐心,收到他的消息会回复,会同他说早安晚安。 然而大概是因为生活里多了一个朝夕相处的、并不介意被他冷脸相待的人,他的许多消极情绪都有了别的出口,从前没睡够被装修声吵醒,他也许会给“迟暮”发条消息抱怨,听他睡意浓重又极尽耐心的安抚,现在却更乐意朝开他房门的沈晗砸一个枕头,顶着被揉乱的头发骂骂咧咧,然后吃沈晗给他买的早饭,灌一大口豆浆。 “迟暮”太耐心了,也太好了,以至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抱怨和消极情绪已经占了他们聊天内容的大多数,他也习惯了向这个温柔的青年索取安慰,把鸡毛蒜皮的小事摊开来说,或是煞有介事地说那些暧昧的甜言蜜语,像一场拙劣的角色扮演,不谈及未来,只有当下的片刻欢喜。 于是当他意识到这样太过任性,开始有所顾忌,觉得不能总向一个温柔的人这么抱怨的时候,他就变得不知如何开口了——只能问对方要不要一起玩游戏,或是找一些他自己都觉得没法往下进行的话题。 但“迟暮”告诉他,高考临近,希望他能暂时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也不会再陪他打游戏——这是“迟暮”第一次拒绝他。 一定还有些别的原因,才会让他觉得对方明明还关心他,却有些刻意疏远他的意思,比如聊天的时候很少再主动找话题,只是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偶尔也有不能及时回消息的时候。 表面上无风无浪,但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改变。 不管那是悄然生长的枝芽,还是无声枯萎的花果,都不再是他从前最喜欢也最眷恋的光景了。 就像每晚睡前,他们还是会互道晚安,说一声“我想你了”,但时间却越来越早。 他确定对方知道他没有睡着,但不过问就是不过问,哪怕他睡不着,或是夜里醒来,下意识的反应也不再是给对方发消息——只会怀着一点儿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依赖情绪,看向枕边的沈晗。 他还是喜欢,会从沈晗偶尔的温柔里看见心上人的影子,因此无药可救地心生贪念——但他喜欢的、一心一意贪恋的,到底是这个人,还是这样一种可供依靠和宣泄状态,他却不能明确地给出答案了。 直到有一天沈晗说学校里有事,没有回家住,他第一次在零点以后收到“迟暮”主动发来的消息,问他睡着没有,这两天累不累。 其实那时候他就知道,是要发生一些他不愿意看到的事了。 算了:还没有,有一点儿失眠 算了:[动画表情] 迟暮:是不陪你睡就睡不着了嘛? 迟暮:要不要打电话 迟暮:[动画表情] 当时他看着屏幕上被人摸头的胖猫表情,居然产生了某种恍若隔世的错觉,忍不住略微蜷缩起身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满心想说的话涌上来,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打了字又删掉,最后还是发了一个点头的表情,配字是“好”。 第16章 吃醋 “迟暮”的微信电话很快打过来,声音还是像往常一样低沉又温柔,似乎不在室内,偶尔能听见细碎的风声,像极了在他耳边说的悄悄话。 “还不睡吗,”比起文字和动画表情,“迟暮”真正说话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多甜言蜜语,或是煞有介事的暧昧,语气温和,像在哄不乖乖睡觉的小朋友,“那就聊到你困,好不好?” 宋斯年点了点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又轻声补上一句:“好……” 可是聊什么呢。 从前这时候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连窗帘外的细碎的灯光换了颜色都能拿来说一说,现在却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抱怨的话他开不了口,聊学习上的事又怕对方觉得无趣,如果真要聊他现在想知道的,那就是他们的关系到底哪里出现了问题,对方到底怎么想…… 可如果这样问,无异于把他们的原本就暧昧不清的关系搬上了台面,肥皂泡被挪到阳光下的时候,是很容易就这么破碎消失的。 从前他觉得尴尬的时候,对方总能恰到好处地开口找话题,让他觉得聊起来很舒服,但这一次他在沉默,“迟暮”也一反常态地只是沉默。他能听见电话那头偶尔传来轻快的笑声,隐隐约约的,似乎还有异性的声音。 于是他沉默良久,终于带着些许半真半假的醋意,开口问道:“你……跟别人在一起吗?” 明明以前出去玩的时候,“迟暮”都会跟他报备一声的……但反观他自己,这些天来聊得越来越少,他似乎也很少跟对方报备行踪了。 对方轻轻地笑了一下,回答道:“嗯,在轰趴……home party,租了个房子一起玩,都是以前在社团认识的朋友。” “有女生吗?” “有几个……但是宝贝,你不觉得以我的性取向,其实男生和女生都没有什么区别吗?” 这句话像是调侃,但宋斯年却没听进去——“迟暮”叫他宝贝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和屏幕上常常出现的那两个字完全不一样,没有摆上台面的暧昧台本,声音有些轻,怕被别人听到似的,温柔的气声就在耳边,听得人忍不住心口一软。 “嗯……”宋斯年愣了片刻,才有些恍惚地回答道,“说的也是。” 之后又是长达数十秒的沉默,只是这一次,对方在沉默之后主动开了口,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说起这个……宝贝,如果以后我再找了对象怎么办?可能又没法儿这么陪你聊天了。” 这是句废话,如果有了对象还这么跟他从早到晚一口一个“宝贝”地聊,他都要怀疑自己遇人不淑了。然而真的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宋斯年还是僵了一下,呼吸哽在喉咙口,恍惚间过了千年万年才缓缓吐了出去。 他们终于还是聊到了这个话题——只是他没有想到,会是对方先开的口。 比起爱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更像是某种畸形的陪伴,对他来说有一天是一天,能被人这么毫无保留地耐心相待,每一天都是赚的。 从三年前到现在,这么多天的念念不忘或是终有回响,他偶尔会肖想“迟暮”其实对他怀有爱意,也不是没想过索性摊牌,就这么在一起。 然而不期待就不会失望,开始得越明媚,最终结束得也只会越惨淡,在心底里想过无数遍,他却还是没做好完全相信别人、建立起一段稳定关系的准备。 久处不厌何其困难,尤其是和他这样满心防备又消极,冷笑都多过真心笑意的人——如果结果注定是结束,他其实更愿意像三年前的那一次那样,因为“我女朋友不让我和你多聊天”这样的理由心安理得地松手,强迫自己不去找对方聊天,在心里想一想也就足够了,总好过怀着长久陪伴的预期开始交往,又总有一天要分手。 毕竟他擅长压抑自己,或是强迫自己,却不擅长自我愈合。 但是最近这段时间,也许是聊得太多,又始终隔着一重“游戏CP”的关系,时时处处提醒他现在的甜都是假的,对方迟早会和别人在一起,正常地交往生活……他居然也有些不耐烦起来,产生了某种以前从来不敢有的念头,关于占有欲,关于毫无保留。 喜欢一个人,占有欲和贪念会不可避免地与日俱增,会像在他盖戳、宣示主权,会想了解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参与他人生的每一分钟——甚至是他最不想思及的,建立稳定关系。这样念头一旦形成,其实是无可辩驳的。 他已经有了将对方据为己有、长久延续这种依赖欲和安全感的心思,这样的贪念,至于依赖的对象到底是不是非“迟暮”不可,却还有待考量。 只是宋斯年没想到,在他纠结出个结果之前,“迟暮”居然会主动提到这件事。 像是把已经沉到深潭之下看不分明的红线又再次拉起,潭水顺着湿透的线滴下来,映出触目惊心的红色,像是一重跨不过去的分隔,明明白白地提醒他,其实在对方心里,这段关系随时都能结束,也从来没有上升到互相喜欢的高度。 也许是因为他太久没有答话,“迟暮”最终还是在电话那头轻轻地笑了一下,开口哄他——话头一转,又回到了熟悉的暧昧扮演里:“开玩笑的宝贝,我那么喜欢你,怎么舍得不和你联系呢……” 就这样又揭过去了。 宋斯年无声地叹了口气,视线无所依托,落在身边空出的半张床上。沈晗是个会把床铺收拾干净的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于是现在他身边都是空的,浅色的床单映出窗外微弱的灯光来,像一片悄无声息的皎洁月光。 他应该很难过,或是很开心的。 可为什么他听见那句话的时候,心里想到的人,会是沈晗呢。 “嗯,我也喜欢你……”他听见自己这样说着,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倒真像是困得迷糊了,“想睡觉了,明天第一节 是数学课,晚安。” 对方似乎愣了一下,才道:“好,乖乖上课,晚安。” “迟暮”向来会等他先挂电话,哪怕是游戏连麦。这次也没有例外,宋斯年先按了挂断键,看着屏幕上“通话时长09:17”出了一会儿神,嫌屏幕太亮,索性关了手机,扔到一旁。 然后他翻了个身,寻求某个虚幻的怀抱一般,贴到了属于沈晗的那半边床里。 他不确定那一刻他想抱的人是谁,但至少实话实说,不是“迟暮”。 “晗哥,你确定这样……合适吗?” “不合适,”沈晗放下手机,回头看了蒋浩一眼,倒是没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只是说道,“但他迟早要知道的,现在让他忘了这个网友,和一辈子做自己的替代品,你选哪个?” 他没骗宋斯年,今天没回家住也确实是因为出来跟以前的朋友轰趴,只是喝了酒出来透透气,想起某个小朋友平常这时候大概还没睡着,又不能借着哥哥的身份哄他,才拿“迟暮”的号给宋斯年发了消息。 “你就不怕以后他知道了,也知道你跟他网友是同一个人,疏远他的是你趁虚而入的也是你,到时候更加生气吗?” 沈晗转向他,朝他摊开手。 多少年的发小,蒋浩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鬼鬼祟祟地朝房间里看了两眼,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才从口袋里给他摸出来一包烟,连同打火机一起递过去了:“屋里那些女生不让抽,当心点儿,别沾上味道。” 沈晗没理他,低头点了一根,衔在嘴角,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解释道:“他又不傻,三年前那样都没生气记恨我,这次……如果知道来龙去脉,他不会生气的,说不定还会反过来自责。但是二浩,如果我不这样,只是单单找个机会跟他摊牌,说其实你喜欢的网友就是我,直接跟我在一起好了,他心里就永远留着这么个人设,喜欢的也只是我像这个人设的某些瞬间,不会喜欢上完整的我。” “我连自己的醋都吃,想让他在没有先入为主的情况下,真的喜欢上我……”沈晗摇了摇头,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出来,“而不是做‘迟暮’的替代品。” 他只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上别人,分析得条分缕析头头是道,其实心底里也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更不敢贸然冷淡宋斯年,怕自己心上的小朋友觉得委屈,甚至影响他的学习或是生活。 好在事情似乎真的在朝他期望的方向发展,宋斯年没有很失落,甚至越来越习惯他的存在,变得有些不自知地依赖他。 很多从前他只能通过“迟暮”的账号看到的话,现在已经能从宋斯年嘴里听到了。 蒋浩“嗯”了一声,知道他心里有数,也不想太过干涉友人的情感生活,大剌剌地伸了个懒腰,又回头看了一眼,伸手问他要烟:“给我也来一根,我可不像你戒得七七八八了,现在瘾头大得很,馋死我了。” 身后隐约传来调制麦克风的杂音,似乎是房间里的人打算开始唱歌了,也幸好这里是轰趴馆,这个点唱歌才不至于招来骂声。沈晗看了他一眼,没给他烟,却摸了摸口袋,掏出几颗水果糖来,对着灯光看了看,从里面挑出一颗,放到了他手里。 “小年不吃菠萝味的,便宜你吧,”他没在意蒋浩茫然的眼神,随口解释道,“吸烟有害健康,还是戒了的好,吃糖吧。” 说罢按灭了自己手里只尝了两口的烟,丢进垃圾箱里,转身走了。 郊区的夜色比城市晴朗太多,也深邃太多,灯寂星明,流云蔼蔼,像极了某个深夜里睡不着觉、偷偷看向他的少年的眼睛。 其实许多隔着网线还摇摆不定的东西,在看到心上人眼睛的那一刻,就都明晰了。 第17章 偏袒 “沈晗……” “嗯?” 黄昏时候下过雨,夜空如洗,流云柔软而清晰。宋斯年已经习惯了让沈晗接过他的书包,跟他一起走回家,只是还不太习惯张口闭口地叫“哥哥”,真的有事也只会叫他的名字。 好在沈晗并不真的在意称谓,见他叫完一声又没了下文,知道他有话想说,便放慢了脚步,欠欠地问道:“怎么了,有事吗……该不会是有求于我吧?” 还真被他说中了。宋斯年叹了口气,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看向他,说道:“明后两天期中考,之后要开家长会,懒得跟我妈说了,你去参加行吗?” 这样的要求倒是有些出乎沈晗的预料了。算起来时间是这周六,他原本就没什么事,可以一口答应下来,然而看着宋斯年的表情,又忍不住多嘴两句来逗他:“说让我去我就去,那我当备胎使唤呢?” 果不其然,宋斯年皱了皱眉,耐着性子问他:“那你想怎么样?” “也没什么别的要求,”沈晗看着他,长长地“嗯”了一声,煞有介事道,“随便满足我一点儿小愿望吧。” 以他对沈晗的了解,如果物质上有什么愿望,这个人大可以自给自足,不会来指望他一个高中生,但除了物质之外,他又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给对方什么。 已经四月过半了,他贪凉穿的少,被夜里的风一吹,还有些冷,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被沈晗看见了——这个人又要多嘴调侃他两句:“这才什么时候就只穿件短袖了……你是不是不想考试,打算把自己冻感冒了好请假,嗯?” 宋斯年懒得理他,皱眉道:“什么小愿望,说啊。” 心上人就走在他身边,眼角被夜风吹得有些发红,忍不住吸鼻子的模样像只什么可怜可爱的小动物,和按捺着烦躁的声音两相对比,有种说不出来的“反差萌”。 他再晚这么几分钟问,沈晗都要忘记这件事了,闻言便随口说道:“小愿望是让你以后每天出门多带件外套,晚上挺冷的。” 说罢神色自然的脱下自己的外套,反手披到宋斯年肩上,见他没有抵触的意思,便顺手摸了摸小少年被风吹乱的黑发。 沈晗比他高,伸手替他披衣服的时候略微弯下腰来,手臂圈在他身体两旁,像个礼貌又克制的拥抱——对方色泽偏浅的眼底落了灯光,像是夜色陡然明朗,延展向万千不可相拥的星辰。 宋斯年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外套的拉链,无所适从地清了清嗓子,移开视线,冷淡道:“就这样?” 似乎只有裹上这样色厉内荏的冷淡,他才能在过分暧昧的距离和姿势里保持清醒,不至落到下风。 “不然呢,”沈晗道,“你一个高中生,没收入没财产的我能指望你什么,劫色吗?” 说罢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视线停留在小少年领口露出的白皙皮肤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倒是想。 说罢替他将外套稳稳当当地裹好,拢了拢衣领,收回手,退回了正常的社交距离。 宋斯年对这人偶尔嘴贱带点儿颜色的玩笑话已经接受良好,反倒从略微升起的烦躁里找回了自己,不再因为沈晗自然而然的温情感到无所适从。 “随你,”他说,“这周六下午一点半,我们教室,别忘了。” 沈晗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状似无意道:“可以是可以,不过都去家长会了,能不能让我知道一下你的期中成绩?这总不过分吧。” “知道了,考完发给你。” 其实,如果他想知道宋斯年的期中成绩,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方式来问他,只要看看他的朋友圈,什么都能知道。 只是这两天,他一次都没有点开过。 大概是因为那天晚上打完电话之后,宋斯年发了一条朋友圈,还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比千言万语都惹人心疼—— “如果我也不主动找你,我们是不是已经结束了”。 短短一句话,放在宋斯年情绪寡淡、只有成绩和理性总结的朋友圈里,像是海平面升高到淹没灯塔,只剩下顶端奄奄的一截,闪动着最后一点光,就快要被海水彻底吞噬了。 仅“迟暮”可见,是一句无声的控诉,或是无可奈何的乞怜。 哪怕真的把这样控诉发到他面前,逼问他要个说法也好呢。可是宋斯年偏偏选择了这样无声无息的方式,甚至不过几分钟就选择了删除,生怕让他们已经略显尴尬的关系雪上加霜似的,看得人忍不住心口发软,又满心愧疚。 那一刻他甚至想到了就这么摊牌说清楚,做自己一辈子的代替品也无所谓——只要宋斯年能够开心。 然而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他并不仅仅是“迟暮”,性格里也会有不温柔不美好的成分,如果在宋斯年完全了解他、喜欢上完整的他之前,贸然表明身份,彼此都心存芥蒂,这段感情必然不可能善终。 于是他也只能权当作没有看到,一点一点地降低“迟暮”的存在感,降低这段关系在宋斯年生活中的比重,然后用沈晗的身份去关心这个为情所困又强自清醒的少年,让他把对网恋对象的依赖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宋斯年对“迟暮”依然是习惯和依恋大过喜欢的状态,想要的更多只是一个陪伴对象——这个转变的过程不会太久,也不会像移情别恋那么困难。 宋斯年的期中考试结束以后,他如约去参加了家长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代进步了,他印象里的家长会只是一群家长坐在台下听老师讲,然而宋斯年他们学校却有些特别,居然是让学生和家长一起参加。 于是他想象中的“找个角落偷偷拿出平板,把之前没写完的结课报告给写了,顺便替宋斯年录个音”场景,就变成了他坐在宋斯年座位旁狭窄的过道里,看着老师一页一页地翻PPT,和宋斯年一起昏昏欲睡。 如果只是这么昏昏欲睡到家长会结束。其实他也不介意,偏偏在任课老师发言的环节,他好巧不巧,听到了宋斯年的名字。 还不是什么好话。 这大概是英语老师,乍看是个衣着朴素、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说起话来却很是咄咄逼人,说话间瞥见宋斯年撑着下巴眼神游离,便话锋一转,讽刺道:“有些同学,仗着自己成绩还不错,就目无尊长,上课不听讲,这么没礼貌的人,就算成绩好一点儿又能怎么样,品德那么差,等到出了社会迟早要遭人打骂——宋斯年,说你呢,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家长是怎么教育的?” 视线透过金丝眼镜落在他们这边,引得教室里其他人也纷纷看向他们,坐在宋斯年旁边的那位家长连忙摆手,同他拉开了距离。 尽管沈晗只是宋斯年小朋友名义上的家长,成为他哥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但他家的孩子被老师教育了,最后一句话又像是在问他,于情于理,还是该给个态度。 于是沈晗怀着近于专业课回答教授问题的严谨态度,站起身来,认真道:“确实是没教育好,这几天回家路上光顾着和他探讨积分学问题,忘了强调品德教育……恕我多嘴问一句,李老师,您最近上课讲了什么内容呢?” 这位李老师大概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家长”,或是没想到真会有人站起来回答她随口的气话,闻言推了推眼镜,不耐烦道:“高三复习阶段,当然是以讲练习为主。” “那把您气成这样,想必那些练习小年都做得很差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底,宋斯年成绩好归好,也是胜在理科,文科成绩怎么样他不太清楚,更不要说一次小练习,以宋斯年的性子,真的随手一做糊弄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宋斯年略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情绪复杂,却唯独没有心虚和忐忑,倒更像是嫌他多管闲事。 “我知道他做得好,正确率高,但这种回家作业,谁知道他有没有按规定的时间和要求去做,有没有在网上查答案……”英语老师看着他,似乎已经确定了宋斯年的正确率不是他自己做出来的,神情愈发讥讽,“靠不正当手段得来的成绩,只能更加说明他的品行有问题,成不了大事!” 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教室里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学生和家长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然而沈晗的心理素质摆在那里,被这么盯着看也面不改色,只是平静地对上她的视线,继续道:“既然是讲练习,他又能把练习做好,那正确的题目应该不用再听了,一节课四十五分钟,比起听他已经掌握的知识,用来吸收新的东西不是更好吗?” “那也不能目无尊长……” “其次,是不是在网上查了答案,我想小年平时的考试成绩就能给出答案了,您心知肚明——在这种情况下强说到‘品行不端’,在我听来更像欲加之罪,随口给一个无辜的同学扣上品德不良的帽子,会让人觉得您才是颠倒黑白的那一方。” “至于我们家小年以后出了社会,会不会招人打骂这件事,我想您也不必太担心,有我在,不会让他受半点儿欺负的——既然管教不周,我就先带他回家好好管教了。” 沈晗大概是把这里当成了演讲的场地,说话不紧不慢,语气抑扬恰当,居然丝毫听不出气急败坏的“护犊子”意味,直到最后一句才流露出些许情绪起伏来——就这样站在人群视线的中央,直白坦荡地说出来,传进宋斯年耳朵里。 话说到这个份上,剩下的流程沈晗也懒得再走,朝愣在原地的英语老师点了点头,弯下腰去凑到宋斯年耳边,轻声问道:“走吗?” 不像是家长,倒像同流合污一起逃课的帮凶。 宋斯年低低地“嗯”了一声,意识到自己不知为何有些鼻音,连忙点点头,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沈晗走出了教室。 被人帮亲不帮理,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第18章 童话 周六的下午,本就是放假的时候,校园里早没有什么人了,沈晗带他穿过连廊,下了楼梯,走进教学楼背后那条通向校门的梧桐小路,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是个明澈的晴天,微风掠过青梧,扬起些许细碎的响动,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落下来,也是安安静静的,将青年默然的身影镀上一圈浅淡金色,留存进长久的记忆里。 宋斯年一抬头,猝然对上他眸色偏浅的眼睛,被其中宝石质的光泽晃了神,一时间忘了先前未能说出口的话。 谁都会喜欢宝石,就像乌鸦收集闪闪发亮的珍宝,衔回窝里去,做梦都要与之相拥。 “是不是让你难做人了,”沈晗没察觉他的心思,垂下视线,愧疚道,“原本只想随便反驳两句的,但她这么说你……还是没忍住。” 宋斯年看着他眼睫间沾上的细碎阳光,喉咙一哽,答非所问道:“我没有不听课,以前她讲基础知识的时候,我都听了。” 这才是他想说的——但真正说出来之后,又觉得没什么必要,沈晗这样偏向他,哪怕他恃才傲物,说自己就是从来不听,还能考出令人艳羡的成绩,对方大概也不会如何说教他,只会顺着他的意思夸一夸,再摸摸他的头罢了。 就像“迟暮”会做的那样。他明明毫无根据,却依然这样觉得,每一环逻辑都顺理成章,仿佛理应如此。 沈晗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还怔了一下,才弯起嘴角,眼底带着他熟悉的恶劣笑意,伸手来玩弄他的头发:“知道你认真了,不愧是你——自由了,现在干点儿什么?” “……图书馆,”他这么调侃,宋斯年偏要迎着他的意思来,一字一顿道,“认真自习。” 沈晗的手指绕着他一撮头发,不知是什么偏好,摸了半天还不肯停手。宋斯年终于后知后觉地有些烦了,往后退了两步,摆摆手示意他让路。 “你们学校附近应该有商场,或者回家那边也可以,”沈晗却像调错了频道,非但不让,还有些挡路的意思,“高三也得劳逸结合,看个电影吧,看完陪你一块儿去。” “我没兴趣……” “或者去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有研讨室,”对方自顾自道,“还有Z大计算机学院满绩点玩家一对一辅导,费用全免,考虑一下吗?” 宋斯年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被他眼底的期待晃了一下,心跳漏了半拍,居然不受控制地变快了,一声一声地敲在鼓膜上,烫得匪夷所思。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的本能已经先意识一步做出了反应,缓缓地点了点头。 四月,阳光,梧桐路。 见过无数遍的光景,第一次这样鲜活起来,映在这个人眼底,胜过万千人间。 直到宋斯年从他身边走过,脚步声逐渐拉远,沈晗才转过身,长长地松出一口气——鬼知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多紧张。 如果蒋浩在的话,这时候大概又要嘲讽他两句,一向不把绩点光环当回事的晗哥,居然有朝一日会拿这些来自我推销,还是为了和心上人约个会。 幸好宋斯年没有像他做好的最坏设想一样,面无表情地一口拒绝他。 算了:刚才没有看到消息 算了:在忙……刚到家 算了:你睡了吗 宋斯年的“晚安”两个字还没有发出去,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闪了闪,屏幕上已经多了一条消息——“迟暮”发来的,“还没有”。 过了几秒又问他,今天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家。 他靠在门背后,听着房门那侧传来的隐约水声,知道是沈晗在洗澡。屏幕上,对方的最后一条消息是一张被人捏脸的猫表情,猫一脸的不情愿,正在摇头晃脑地瞪着他。 其实也不算太晚,刚过零点罢了。 从家长会上逃出来之后,沈晗带他去了家附近的商场,看的是一部最近上映的动画片……他们两个身高过一米八的青年人,坐在一群小朋友和中年家长中间,感觉实在很奇怪。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碍于情面,不适合拿出手机来刷,他居然就这么坐在沈晗身边,看完了一整场电影。 动画的主角也是只猫,被养在富人家的别墅里,模样金贵漂亮,苦苦暗恋每天经过街区的巡逻犬却不能相见,只能站在高大的落地窗后,默默等待每天清晨,在阳光铺满街道的时候,看着巡逻犬走进她的视线,又目不斜视地离开。 她就这么等了不知多少天,直到自己都说服了自己,不再执著于相见,觉得每天能够这样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足够幸福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一成不变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主人破产,债主找上家门,她从一片混乱中跌撞逃出,遇见了从前只在梦里搭过话的心上人——心上犬。 巡逻犬带她逃走,去看麦田上空的星星,给她买比尾巴还要长的冰淇淋……明明是写给孩子看的童话剧情,哪里都不合逻辑,他却已经忘记了那些破绽和漏洞,也不记得后来花里胡哨的冒险故事,只记得电影的最后,他们回到最初的街区,并肩走过那条熟悉的街道,巡犬看着高处已经被砸破的玻璃窗,对猫主角说:“从前每天早上来这里巡逻,是我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因为能路过这户人家,三楼的窗户后有一只很优雅、很漂亮的小猫。” 前排的小朋友天真又直白,问妈妈“他是不是喜欢她”——其实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喜欢,但动画片想传达的东西总是纯善又美好,是一切贪念欲望最初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第一次想拿出手机来看,抬到一半的手却被沈晗按住了——然后这个人摊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放了一把爆米花。 动作自然,体温熨帖,在他心底里默不作声地爆了一小把米花似的,糖浆粘稠而滚烫,有天地不知的寂静轰鸣。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渴望这样一场出逃。 原来哪怕已经习惯了默然暗恋,对暧昧安于现状,他也会渴望这样一场亲密的、鲜活的出逃,灵魂得以朝夕相伴,伸手就能碰到对方,在故事的最后直白说出自己的心意——连小孩子都能明白的坦荡爱意。故事会写到这里,又永远不会完结。 直到场灯亮起,电影结束,他还是讶异于自己突然醒悟的想法,又怀疑是否只是共情使然的错觉。 之后的晚饭、自习,甚至图书馆关门后从沈晗的学校一路走回家,都像是某种暗示。 就连现在,房门那侧隐约传来的水花声,也像。 宋斯年看着屏幕上的动画表情,无声地叹了口气,打字回复。 算了:跟朋友去看了电影 算了:吃饭 算了:后来去图书馆复习了,没怎么看手机 算了:现在回家了 从前他一下午加一晚上不回消息,“迟暮”大概会很担心,找机会问他四五次去了哪,今天却一直等到了他自己回复……说不失望是假的,只是他忽略对方在先,也不能要求人家整天围着他转,不如就这么揭过去,彼此都能轻松一些。 想到“轻松”两个字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无可奈何,总想再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已经回了消息,说好的,让他早点儿睡。 “晚安”。 第19章 星星 回复的“晚安”二字发送的同时,宋斯年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下一秒他背后的门动了动,似乎是有人想开门,又被他抵住了。他略微皱起眉,关了屏幕,没理会门那侧沈晗疑惑的声音,走开了。 “锁门了?”沈晗走进来,擦着头发随口逗他,“有什么是你哥不能看的,还锁门……” 也不知道起初是谁说的绝对不打扰他。宋斯年冷哼了一声:“正好靠着门罢了,少自作多情。” 沈晗笑了一下,拉开椅子坐下来,从包里拿出电脑:“我这是关心你……给你当了一晚上免费家教,现在得干点儿自己的事了,不影响你睡觉吧?” 四月初他刚回家来住的时候,有什么事还会在客厅做,弄到两三点再轻手轻脚地回房睡觉,哪怕没有什么正事,为了不让宋斯年起疑,也会等他睡了——至少是不和“迟暮”聊天了再进房间。 但是这些天来,随着他们聊天结束得越来越早,他也能早一点儿进房间来了,只是占用宋斯年的书桌还是第一次,得问问小主人的意见。 宋斯年的意见是冷淡地“嗯”一声,带着衣服洗澡去了。 “诶,小年……” “干什么?” 沈晗一边启动电脑,一边语气平常地说道:“明天晚上高中同学聚会,陪我去吧……” “星期天,”宋斯年想了想,回答道,“下午返校,有晚自习。” “那……” “但我不住校,可以不上晚自习,”比起一贯的拒绝口吻来,他能这么说已经很让沈晗受宠若惊了——尽管语气依旧冷淡,“给我个理由,为什么得陪你去?” 沈晗垂下视线,看着键盘间荧荧亮起的冷光,克制地咬了一下舌尖。 因为想故技重施,因为喜欢你——但他不能说。 “因为他们想凑齐当年散伙饭上的人,每个人,”他听见自己说,“包括你。” 这么蹩脚又荒唐的理由,大概是个双商正常的人就不会相信,然而宋斯年听完,只是平静地“哦”了一声,语气里甚至还带上了些许意味不明的笑意:“知道了。” 这就是答应了。 沈晗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斯年看着灰白墙壁上模糊映出的、对方电脑屏幕上的冷光,第一次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沈晗的时候,不过几天的缘分,还有一个玩笑似的亲吻,对这位学长的印象只是莫名其妙,乍一看爱笑爱闹的,却始终隔着一层他看不透的距离,会在灯影混乱的场合保持清醒,用最暧昧的方式替他解围,像是个好人,又不尽然。 后来他知道父母离婚的消息有所失态,这个人又显出先前没有的认真和温柔来,尽管安慰他的方式有些笨拙,但与先前略显轻浮又逢场作戏的温柔全然不同,反倒更让人安心。 后来知道他优秀,人缘好,阳光帅气,做事认真,讨异性喜欢,一半是道听途说,一半是偶尔掠见,但似乎像是一层壳,一张严丝合缝的面具,只是这张面具亲善又魅力粲然,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不去怀疑面具之下是否还有别的东西。 譬如偏执,譬如工作狂,譬如卸下伪装时候的冷漠或柔软。 但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又见过沈晗嘴欠的模样,偶尔甚至会开些意味下流的玩笑,似乎以逗他烦躁为乐,之后又虚情假意地来哄他,就像是电视剧里常见的兄长设定,有点儿蔫坏,爱欺负人——于是也会在他需要的时候站出来,让他安心。 有时候他甚至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这个兄长角色是否也是一张面具,就因为他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重组家庭的两个孩子。 但如果仅仅是兄长,又怎么会偶尔做出些越线的举动来,仿佛真心实意地宠爱他,不是哥哥对弟弟的宠,而是……情人之间的暧昧与宠爱。 至少寻常的哥哥不会在雨里拥他入怀,也不会在四下无人两相对视的时候,露出想要亲吻他一般的眼神…… 人都是复杂的,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复杂的人。 宋斯年不爱说话,却擅长自省,从每天一句的朋友圈到定时定期的自我剖析,他会站在某种理性的角度,纯粹地分析自己,包括童年经历带给他的影响,也包括近期的社交关系——所以他清楚地知道,像沈晗这样经历与他类似,同样遭受过家庭变故的人,不可能像他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那样,是积极的安全型人格。 有些人自我保护的方式是筑建堡垒,将不必要的关系隔绝在外,以沉默示人,也有人选择融入群体,用种种逢场作戏的复杂标签来与人相处,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沈晗属于后者。 但宋斯年有一种预感,或者该称之为直觉,这个人再怎么复杂,给自己戴上多少面具,他的本性里都有“靠谱”二字。这两个字会通过温柔、耐心、责任感,或是别的什么形式呈现出来,有迹可循。 细碎的键盘声逐渐安静下来,宋斯年听到电脑合上的声音,然后是沈晗窸窸窣窣地站起身,朝床的方向走来,怕吵醒他似的,脚步都放得轻缓。 几秒后沈晗那半边的床略微一沉,他悬在半空的思绪终于随之尘埃落地,缓缓沉进了梦里。 第二天,宋斯年如约没有留下上晚自习,沈晗开了车,在学校门口等他,带他去了同学聚会的饭局——地方他倒是熟悉,兴隆饭店,沈思学和陈琴画结婚的地方。 也说得通,毕竟那地方就在沈晗从前的高中附近,这么一座小城市,纵横的几条巷子就是一片街区,生老病死都缠在一起,绕也绕不开的。 进去之前沈晗怕他尴尬,还问他用不用先回家待一会儿,等到算是正式的饭局结束,老师和长辈们都走了再接他过来——宋斯年的回答是一声冷哼,然后在他之前推开门走了进去。 人还是多,除了沈晗和几天前有过一面之缘的蒋浩,剩下的他其实都不认识。好在沈晗对他的介绍轻描淡写,只说是家里的弟弟,带来蹭顿饭吃,其他人倒也没怎么多关心他。 毕竟带来的不是女朋友,别人家的弟弟,也没什么可起哄八卦的。 他坐在沈晗右手边,低头吃菜,第一次觉得被当成晚辈照顾的感觉也不错。沈晗这个名义上的“哥哥”会替他夹菜盛汤,想吃的东西只要看一眼,就会有人替他转到面前来。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沈晗面具中的一环,毕竟这个行为和他印象中不太一样,以前一起吃饭,沈晗最多替他点菜买单,现在突然变成了这样周全的照顾,反倒让他有些茫然。 但茫然不茫然的,这顿饭还是在吵吵闹闹里吃完了,沈晗那个叫二浩的发小格外吵,天生活跃在气氛组,热闹得非同凡响。 酒过三巡,饭菜也吃得七七八八,要早回家的女孩子和老师长辈们都走了,剩下的一群人又浩浩荡荡去了KTV,延续从前聚会的传统。十几个人分了四辆车,都喝了酒,索性坐的出租。沈晗还是像怕他丢了似的,自始至终让他跟在身边,连走远几步透透气都不允许。 他意料中的调侃终究还是响起来,不知是谁起的头,说晗哥对弟弟真好,这么照顾,还是个隐藏弟控。 “弟控怎么了,”说这话的时候沈晗似乎有些醉了,看他的眼神也有些不一样,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我就想对他好。” 青年人眸色略浅,在暖色路灯下显出细碎的浅金,略微晃动着,仿佛暮色四合,星星都落进他眼底,与月色交相辉映。 第20章 密码 他们去了三四年前去过的那家KTV,大家都早不再是当年刚毕业的高中生,该说稳重也好疯狂也好,总归没有再点成箱的酒,也不再唱接连吵闹的歌。 游戏也不再是幼稚的真心话大冒险,角落里有一小撮人赌骰子,沈晗不在其中,只是陪宋斯年坐在一旁,同当年交好的哥们聊天,偶尔也被人起哄喝一杯、唱两句,他不会拒绝,笑一笑就答应了。 灯光还是热闹,歌声也喧杂,宋斯年的视线安放在手机屏幕上,心思却不自觉地有些跑偏了。不知是不是巧合,这间包厢的结构和三年前那间有些像,屏幕旁的角落里也有一小块架起的高台,上面放着高脚凳…… 就像三年前沈晗弯腰亲他的时候,他坐的地方一样。 “这么玩差个人,晗哥,来不来?” 有人远远地朝沈晗招手,说的话淹没在音响声里听不分明,似乎是邀他过去一起玩。沈晗看到了,偏过身子凑到他耳边,道:“我去陪他们玩一会儿……” 去就去吧,关他什么事,还要报备一声。宋斯年敷衍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可以独立行走,不用那么周全地贴身监护。 当年他才初中毕业,身高比在场的学长学姐们矮了一截,一个人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脚都矮不着地,才是真的无所适从。那时候也不见得沈晗这么照顾他,现在倒是事事周全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围着女朋友转。 然而沈晗离开之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他却隐隐有些不安起来——周围都是沈晗以前的同学,聊的话题他大多听不明白,几个人干杯的时候也不知道该不该伸手拿酒。 他其实并不喜欢酒的味道,上一次尝还是在陈琴画和沈思学的婚礼上,辛辣得像一把针,抬头就咽下去了,与欢愉享受都无关。哪怕现在处在这样轻松热闹的氛围里,他也觉得酒是苦的,不想轻易去碰。 但众人举杯热闹,唯独他无动于衷的场景,实在有些孤独,让他罕见地生出些许茫然来。 然后他在那令人不适的茫然里默默地想,如果沈晗在,情况会不会好一些。 至少会有个人坐在他身边,偶尔找他说说话,不让他显得像个身份尴尬的局外人,又能巧妙地替他接住玩笑和调侃,把那些他只会用冷笑和沉默回应的问题引到自己身上,就成了活跃气氛的话题。 然而现在沈晗坐在理他最远的那一小撮人中央,背对着他玩骰子,和对手输赢五五开,便被身边的老同学起哄,要他喝完满杯的酒——无暇顾及他。 宋斯年默默地看了片刻,移开视线,又落回到手机屏幕上,打开置顶联系人的聊天框,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道:“我想你了……” 然而指尖在发送键上顿了几秒,却没有点下去——然后他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换成了一个无功无过的表情包,点击发送。 不到一秒的时间,身边隐约传来一声手机消息的提示音,不知是谁的手机响了。 他没在意,等了几秒见“迟暮”没有回复,便切了出去,看一篇他先前看到一半的新闻。 身边的人聊完了学习和近况,叙旧也叙得七七八八,终于说起了大学生关心的另一个话题——脱单、谈恋爱。起先聊的还是自己,诉说母胎单身的空虚寂寞,说着说着却变了味道,聊起老同学的早恋往事来。 “说起这个……当年咱们和尚班一个,想早恋也得有那个机会啊。” “那不一定,你看晗哥当年那条件,想要什么样的迷妹没有,还不是单身到毕业?” “谁说他单身,那是你们不知道……” “嗯?有八卦是不是,说来听听!” 起了八卦的头的那位老哥见有人好奇,又买起关子来,煞有介事地扫视一圈,看见了宋斯年,一时兴起,远远地把话头抛给他:“诶,小朋友,你是晗哥他弟,你哥有没有早恋,你总知道点儿吧?” 宋斯年没由来地不想听这个话题,莫名其妙地被点了名,心底里隐隐许久的烦躁终于腾升起来。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也不管隔了这么远,歌声喧杂里别人能不能听见,漠然回答道:“不知道,我妈跟他爸上个月才结婚。” 他原本就长了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又裹着一身黑,像个正处在叛逆期、一碰就奓毛的青春期少年。对方也不知道听清没有,被他爱答不理的反应弄得有些尴尬,自讨没趣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其实啊,听说当年晗哥有个网恋对象……爱得要死要活,高考前那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崩了,还颓废了好一阵子——诶,你们记不记得那时候,一连好几次模拟他都发挥不好,还被老班拉去谈心了?” “被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儿印象……看不出来晗哥那么深情,不愧是他。”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这个话题不知不觉转到了别人身上,同样是陈年八卦,宋斯年却再也听不进去了——高三,网恋,最后一学期的几个月,时间恰好对上…… 断联三年,偏偏又在陈琴画和沈思学结婚之前恢复了联系;和沈晗住在一起之后,“迟暮”跟他聊天的时间也逐渐变少…… 如果他在沈晗身上偶尔感觉到的、与“迟暮”相似的温柔和耐心不是巧合呢? 宋斯年伸手拿过属于他的那罐酒,还是冰凉的,凝结的水珠顺着罐壁滴落在他腕骨上,顺着手臂流进衣袖,凉得荒唐——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几分钟前他给“迟暮”发消息的时候,几乎同时听到了提示音…… 那是沈晗的手机。 类似的场景他似乎在哪里也见过,才会觉得那么熟悉,荒谬又理所应当。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又拿出手机来,先点开沈晗的聊天框,发了个问号——不远处矮桌上的手机果然亮起了屏幕,那就是沈晗的手机。 他略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自镇静下来,权当作自己在做考场上压轴的大题,慌乱也是没有用的,要先找到答案。然后缓缓切到“迟暮”的聊天框,在几分钟前那个语焉不详的表情之后,发过去一条“我想你了”。 几乎同时,沈晗的手机屏幕上跳出一条新的消息——“我想你了”。 看到消息的那一刻,宋斯年其实还是很冷静,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应用分身是个好东西,能收两个账号的消息”,第二个念头则是意识到,沈晗用“迟暮”这个账号给他备注的名字,不是“小年”,是“宝贝”。 暧昧戏码里叫过无数次的称呼,真的落成文字,出现在对方的消息提示里,肉麻得荒唐,他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变快了。 所以沈晗知道他什么时候没吃饭,知道他去了哪家网吧,知道他下雨没有带伞,能恰到好处地来给他送饭接他回家……明明是个真正认识不过一月有余的人,却这么了解他。 他看着沈晗的手机屏幕缓缓暗下,心底里居然升起一丝莫名其妙的不舍来,不想看着他的屏幕就这么熄灭——擅自碰别人的手机很不礼貌,窥视别人的消息更加,他明明知道的,却还是魔怔了一般,忍不住伸出手去,拿过了沈晗的手机。 就这一次,已经巧合成这样了,不会更巧了…… 然而心底里有个声音对他说,试一试吧,也许就是这么巧。 锁屏密码是四位数字。 宋斯年仰起头,喝完了罐底的最后一口酒,借着让他耳根发红的酒意垂下视线,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缓缓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第21章 灯塔 宋斯年仰起头,喝完了罐底的最后一口酒,借着让他耳根发红的酒意垂下视线,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缓缓输入了自己的生日。 解锁成功。 看到对方手机桌面的那一刻,周遭的喧杂噪声都陡然安静下来,灯光也变得模糊,区区不过几分之一秒,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沉默寂静,兴盛浪漫,落魄衰亡,走马灯似的荒唐闪过。 他几乎是在手机解锁的同时关了屏幕,把手机放回了矮桌上。 生平第一次尝到心乱如麻的滋味,他都说不清该是欢喜还是失落,或者因为受人蒙骗而生气,毕竟沈晗瞒了他这么久,“迟暮”又逐渐冷落他,哪一件事都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接受的。 然而他骗不过自己的,心底的疑问尘埃落地的那一刻,他万千思绪里浮在最上面的,还是如释重负的欣喜。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视野突然一晃,有人在他身边坐下来,身上带着熟悉的柑橘味道和木质调香,还有更加浓郁的,酒味儿。 宋斯年皱了皱眉,看向身边的人,问道:“你喝醉了?” 沈晗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在晃动错乱的昏暗灯光里直直看着他,眼底带着一点儿意味不明的笑意,直到把宋斯年看得有些冒火,才开口道:“没有……” 嗓音低沉又含混,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却清晰得匪夷所思,像是越过万千人群,独独说给他听的。 “没有个屁,眼神都涣散了,”宋斯年嘴里低低地骂了一句,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果然很烫,便问他,“现在想干嘛?” 想亲你——沈晗当然是不会直说的,醉得以假乱真,被他凶了两句便煞有介事地委屈起来,往后一仰靠进沙发里,含含糊糊地叫他,小年…… “嗯?” “回家了,”他听见自己说,“想睡觉了……” 宋斯年自己也喝了酒,虽说就这么一罐,但他浅如碗底的酒量摆在那里,又在短短几分钟里接收到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信息,这时候也算不上清醒,只是出于习惯,强自保持着镇定——闻言居然也有些被他带偏了,没有去思考在同学聚会上就这么带他回家是否合适。 好在大家喝得七七八八,想唱歌的也过足了瘾,已经有人打算离开了。 他还是陪沈晗瘫了一会儿,等到聚会散场,才站起身来,意思意思拉了他一把:“走吧。” 沈晗还是靠着沙发,一副被酒劲儿折腾得半死不活的模样,被他拉了胳膊居然得寸进尺起来,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朝自己的方向拽了拽。 一站一坐,宋斯年不得不略微弯下腰去,看着他解开了两颗扣子的衬衣领口——那一小片皮肤有些红,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 又或者,是真的喝醉了。 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掌心滚烫,不留退路地包裹住他,脉搏与心跳相重合,快得有些过分。他第一次在与沈晗肢体接触的时候想到,这是他喜欢的人,连体温都那么让他安心。 大概是酒意上头,或是被对方身上的味道弄得恍惚了,下一秒他听见自己说,以后不要喝酒了,我不喜欢。 也不知是谁给他的勇气,能说出这样越线的话来……乍听之下,就像是女朋友在管自己的心上人一般。 然而就是这样荒唐无理的要求,这样混乱又暧昧不清的灯关,这样的姿势。 沈晗定定地看了他许久,答应了。 他喜欢的人,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琉璃珠子般色泽浅淡又金贵,笑起来像是藏了一把星星,或是海面粼粼倒映的灯塔光芒,多么廉价的灯光落进他眼底,都是太阳。 沈晗似乎真的喝醉了,走在路上也晃晃悠悠的,大半体重架在宋斯年身上,上了出租车也不客气,非要挨在身边粘着他,脑袋搁在他肩上,睡得倒是很香。 好在不是个爱发酒疯的,否则恐怕更难缠。 等宋斯年把他跌跌撞撞地弄回家里,已经是将近一点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周末陈琴画和沈思学不在家,似乎是一起去了他外婆家里拜访。 “自己换鞋,”宋斯年把人搀到门口,终于松了口气,找钥匙开门,“快点儿。” 他一个不爱出汗的人,四月的夜里后背居然有些湿意,也不知是带一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醉汉回家实在工程浩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让人体温升高。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被夜风吹了一路,他那微末的昏沉酒意已经彻底醒了,只是太阳穴隐隐作痛,心跳还是有些过速。 他赶着进门,身边醉成一团的大型动物却像是跟他杠上了,一挨着门框便停下来,耍赖似的一动不动,只低头看着他。 宋斯年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楼道的感应灯恰好灭了,周遭便沉入寂静的黑暗里。他皱了皱眉,为了彼此的安全考虑,不得不暂时忽视了沈晗的视线,伸手艰难地越过他,去摸他印象里门口灯的开关。 然而下一秒胳膊突然被人拉住,视线一晃,他就被对方整个圈进了怀里。 “小年……” 宋斯年被他按在颈窝里动弹不得,闻言闷闷地“嗯”了一声,轻声问他,怎么了。 他冷淡惯了,也恶声恶气惯了,难得这么软下语气来说话,便温柔得不可思议,连自己都有些恍惚。 深夜,四下寂静,独处,拥抱,和他的心上人——这些破碎的粗条拼凑在一起,便成了一幅极尽暧昧又不可言说的具象画,下一步该是什么,基因都心知肚明。 沈晗低低地叫他的名字,像是醉极了,什么话都是胡话:“小年,我想……” 宋斯年鲜见地耐心接话:“想什么?” 如果是“迟暮”,这时候一定会自然而然地说,想你了——语气温柔又坦率,藏着无数真假难辨的爱意,给他片刻清醒的沉沦。 但现在沈晗只能这么叫一叫他,想说的话都藏在心底里,半点也不敢吐露。 明明邀请宋斯年去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他开始装醉的时候,甚至就在几分钟前他们上车的时候,沈晗想的都还是借着醉酒的名头,索性把他就是“迟暮”这件事说出来。 然而现在真的一时冲动,把人搂在怀里了,他又觉得时机未到,天时地利人和哪里都不太合适,到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只能生生咽下去,换成意味含混的,宋斯年的名字。 他太喜欢了,才会处处畏手畏脚,生怕不能周全。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宋斯年格外耐心,被他这么语焉不详地叫了半天,居然也没有发作的意思——如果不是他真喝醉了产生的错觉,那就是宋斯年对他真的变温柔了,甚至隐隐约约,有些纵容的意味。 心上人就在他怀里,骨架清瘦,隔着两层衣物都能摸出底下轮廓分明的肩骨,身上是干净的洗衣皂味道,却比多少名贵的调香都要讨人欢喜。 “小年……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嗯,”怀里的少年点了点头,“你说。” 沈晗偏了偏头,贴到他耳边,还是没能说出最初想坦白的字句,只是轻声道:“再抱一会儿,好不好?” 第22章 亲了 如果宋斯年在现实里认识沈晗的时间再长一些,他就会知道,眼前这个喝得迷迷糊糊,下一秒就要靠在他颈窝里睡过去一般的青年,其实有着远胜过同龄人的酒量,寻常聚会那区区几罐啤酒根本灌不醉他,更遑论酒后失德。 但现在他只能被云里雾里地蒙着,把人搀到沙发上,然后循着记忆在厨房找了蜂蜜,兑进温水里,端到沈晗面前。 “喝了,”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眉头却有些无奈地皱着,拿醉了酒的心上人没有办法,“解酒的,快喝……” 醉醺醺的那位抬头看他一眼,才慢半拍地伸出手来——抬到半空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很快收回去,迎着宋斯年已经带上些许烦躁的眼神,摇了摇头。 “喝不下了……”青年懒洋洋地倚在沙发里,摇头晃脑耍赖的模样像是真喝醉了,“除非——” 宋斯年耐着性子追问:“除非什么?” “除非……你喂我……” 夜深人静的时候了,整个屋子只开着玄关处那一盏昏暗的小灯,沈思学和陈琴画随时都可能回来——青年的嗓音被酒意浸得沙哑,耍赖时候有意无意地拖长了,将咫尺的距离勾画得甜而暧昧,显出新鲜的性感来,本就明朗的眉眼轮廓在暖色灯光下异常好看,又这么直白地看着他,眼底带着不合时宜的天真意味,短短几秒,就叫人没了脾气。 如果这仅仅是沈晗,他异父异母又不过认识一月有余的兄长,这时候他大概会想一想从前沈晗对他的好,或是心底里不知何时生长出的那一点儿微末的心动,然后一时心软,强忍着与人亲近的别扭照做——用手,用杯子。 然而现在他知道了沈晗就是“迟暮”,一切便都不一样了。朝思暮想的、让他满心依恋的人就坐在他面前,说出“喂我”这样暧昧又引人遐想的话来,即便他与人疏远惯了,想到太过亲密的接触还是觉得别扭,那一刻下意识的念头却骗不了人。 喂他,用嘴。 心底里长久以来的幻想落到实处,便放肆得荒唐。 宋斯年垂下视线,静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恍惚间想起了他身上甜而清冽的柑橘味道,与现下空气里隐隐的酒味儿混在一起,像是一杯早已制作完全,只等他低头享用的特调佳酿。 倘若再添上蜂蜜水,那大概会很甜。 于是下一秒,就像被臆想中的甜味蛊惑了一般,他含了一小口蜂蜜水,将杯子放回茶几,俯下身去,迎着对方茫然的视线,贴上了他的嘴唇。 他在过近距离里看见沈晗略微睁大的眼睛,先前魔怔般异样的平静终于被突兀打破,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敲击着已经发烫的鼓膜——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他没有经验,似乎加了过多的蜂蜜,小小一口也甜腻得过分,渡进对方唇齿间已经花了他全部的力气,连撑住沙发维持平衡都变得困难,更遑论在彼此陡然沉重的呼吸间直起身子,停止这个意外之喜般甜蜜又荒唐的吻。 如果对方还清醒,他是万万不可能接受这个吻的——但现在沈晗醉得意识模糊,哪怕亲过也不会记得,更不用多解释什么,牵扯到于他而言还无解的问题,譬如确定一段稳定的恋爱关系,海誓山盟,或者只是在没有暧昧戏码做借口的时候,坦率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 明明这几天和“迟暮”越聊越少,让他几乎担心这出戏会不会无疾而终的时候,他还被危机感逼迫着,想过就这么坦白心意的可能,然而现在他知道沈晗就是“迟暮”了,也知道他不会离开自己了,那一点儿“绝处逢生”的勇气便又烟消云散,回到被动的舒适区里了。 哪怕在无数个瞬间产生过“他好像真的也喜欢我”这样的错觉,只要沈晗对他只是纯粹的兄弟之情,或是只把他当作暧昧玩伴的可能性还存在,他都不想贸然打破现状——至少现在他还能自欺欺人地觉得,对方心里确实有他。 这个吻停留在唇齿相贴的程度,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撑着沈晗的肩膀缓了缓,打算起身——然而下一秒脖颈一热,他又被对方略显粗鲁地按了回去,迫使他低头接受亲吻。 他一时站不稳,慌乱间狼狈地倒进了沈晗怀里。 对方的怀抱和他想象中一样温暖,甚至有些烫,带着他先前没有察觉的浓重酒味,一时间竟让他有些恍惚,分不清醉酒的究竟是谁了——沈晗不知是把他当成了谁,居然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等他不明所以地略微张了嘴,便自然而然撬开他的唇舌,加深了这个吻。 沈晗按着他的后脑,另一只手紧紧圈着他,亲得很用力,与寻常或温柔或明朗的模样都不一样,甚至有些凶狠失控的意味,在他唇舌间攻城略地,吮吻出些许荒唐的铁锈味道,又甜腻得匪夷所思。 宋斯年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耳根都是烫的,被他亲得喘不过气,感官也变得迟钝又模糊,像是有人在他身体里放了一把烟花,在每一寸血液与骨骼间炸开,璀璨又迷乱,烫得他呼吸颤抖。先前的蜂蜜味道早就消散了,唇舌间却还是甜,催人上瘾。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沈晗在亲他——是他喜欢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醉酒的人终于不再那么过分凶狠地进犯他,心满意足似的低低“嗯”了一声,略微退开,改成了轻而黏糊的磨蹭,圈在他身后的手却还是没有松开,成了瘾似的,就这么抱着他。 现在他该怎么做。 按照常理,他还不知道沈晗和“迟暮”是同一个人,本该对这样的亲吻满心抵触,愤怒又烦躁地挣脱开,转身走人,甚至还会觉得受人冒犯,骂两句脏话,事后哪怕沈晗来道歉求饶,也很难再原谅, 但这一切都不合常理,他非但不想挣脱,反而从接连磨蹭的舔吻里尝出了些许半真半假的满足,仿佛他们真的是情人,所有暧昧亲昵都顺理成章。 如果时间停止在这一刻就好了,烟花还是烂漫,酒还是甜,就这么沉沦下去,陷进暖色灯光与拥抱织就的陷阱里,直到他缺氧窒息。 然而下一秒,他似乎听见了什么细碎又熟悉的声音——然后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钥匙串碰撞的动静。 有人在开门。 这个认知让他陷入昏沉的思绪陡然清醒过来,连忙挣开沈晗的手,撑着沙发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一时忘了今夕何夕,膝盖被茶几撞得一软,原本就不剩什么力气的身体险些歪倒下去。 他常年不好好吃饭,这时候便来了报应,短暂缺氧和骤然站立让他眼前一暗,感官也有些迟钝,甚至忘了伸手保持平衡,好在有人拉了他一把,才不至于就这么跌倒。 对方在他反应过来前松了手,下一秒客厅的灯光亮起,他的视野才缓缓恢复了正常——那一刻他对上沈晗的视线,在对方眼里看到的,分明是清醒的冲动和情欲。 第23章 再亲一下 “小年?”沈思学放下钥匙,弯腰换鞋,见他站在客厅便随口问道,“怎么还不睡,明天不上学吗?” 宋斯年对上他的关怀的视线,手腕没由来地一热,下意识皱了皱眉,从沙发旁退开了,指着沈晗说:“同学聚会,他喝醉了。” 按照沈晗在家的人设,一个品学兼优且早早懂事的男孩子,似乎不该在同学聚会上喝得神志不清——然而沈思学走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歪倒在沙发上陷入熟睡的儿子,却似乎很能理解似的,温和地笑了笑,对宋斯年道:“你先去睡吧,我来照顾这小子。” 宋斯年点点头,视线却还是落在那杯早已凉了的蜂蜜水上,甜腻的味道犹在舌间,心思却全然变了。直到余光瞥见沈晗动了动,要转醒似的,才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伸手拿过那杯水,鬼使神差地仰头喝得干干净净,转身走了。 蜜糖放得太多,水又已经凉了,过分的甜便凝在唇舌间,像是记忆深处摊贩叫卖的扯白糖,缠得他喉咙口都发了涩——然而蜜糖再甜,也实在比不上几分钟前那个昏沉又暧昧的吻。 直到他刷了牙,洗了脸,躺到床上翻来覆去许久,都没能忘了这个吻。 周遭的一切都有了新的暗示意味,床是沈晗睡了多年的床,床单是两人共用的床单,倘若他往后倒一倒,翻个身,便能陷进属于沈晗的那半边床去,像是被心上人裹抱住一般,嗅闻近在咫尺的属于他的味道,是清甜的、凛冽的柑橘甜香。 他这么想着,却还是维持着最基本的清醒,没有真的放任自己翻身,思绪陷在沉浮不清的臆想与现实间,终于迷迷糊糊地落了地,变成个愈发荒唐却幸福的梦。 梦里他还是端着那杯蜂蜜水,站在沈晗面前,对方却是清醒的,就这么抬头望着他,嘴角挂着一点儿似有若无的笑意,说喝不下了,要他喂。 那耍赖似的话语却像有魔力一般,真的让他举起杯来,含了一小口蜂蜜水,然后如他记忆中那样,弯腰,低头,贴上对方柔软的嘴唇,渡了过去。 沈晗似乎很满意,一只手懒洋洋地圈着他的脊背,游刃有余地舔吻他的嘴唇,要把残存的蜜糖味道都尝尽一般,一边轻声问他,为什么用嘴喂,那么主动……说话间嘴唇开合,若即若离地磨蹭着,痒得他呼吸都有些颤抖了。 然而下一秒,对方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又毫不留恋地退开些许,继续轻声道:“那主动亲我一下,嗯?” 嗓音低沉又温柔,含着些许近于蛊惑的暧昧意味,又恶意昭然。 宋斯年撑着沙发,每一寸骨头都是僵的,对方反常的露骨和游刃有余给他带了极大的不安全感,仿佛他是被人圈养的某只小动物,他的主人伸手便能扼死他,却还要假意温柔地抚摸他,要他握手,要他衔坚果。 两相对视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厉害,沈晗眼底却只有一片清醒,视他为玩物一般,只看一眼,便令人如坠冰窖。 见他没有反应,对方似乎觉得无趣,又无可奈何,搭在他身后的手不得不略微用力,迫使他弯腰贴近,温温柔柔地凑到他耳边哄他,带着他听惯的纵容笑意,然后轻轻转过他的下巴,来吻他的嘴唇。 轻柔细碎,掺杂着他臆想中浅淡的柑橘香——如果他不看沈晗的眼睛,此情此景,便还是如情人一般亲昵又完满。 “宝贝……”沈晗低声叫他,温热的呼吸擦着耳根流过,激起一片令人战栗的酥麻。 宋斯年一愣,连脊背都软了,带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嗯?”了一声,嗓音甜而哑,不像他自己的。 他听见沈晗问他,你是不是认真了。 也许梦得不深,意识都慢了半拍,宋斯年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对方却已经与他拉开了距离,两人相贴的姿势不知怎么变成了一站一坐,沈晗倚在宽大的沙发里,自下而上地看着他,明明笑着,却让他觉得无比陌生:“我以为,你也只是玩玩……” 我以为,你也只是玩玩。 宋斯年在这寥寥几个字的回音里惊醒,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然而他睁开眼,却在并不明亮的月光下猝不及防看见了梦里的人。 好梦噩梦都要醒,现在他醒了,却仿佛犹在梦中。 沈晗坐在他床边,背对着窗,也看不清表情,不知已经在这里坐了多久——他洗过澡,换了干净的衬衫,先前浓重的酒味儿也已经消散干净,变成了熟悉的柑橘味道。 干干净净,没有梦里那么蛊惑人心的危险,不亲昵也不暧昧,却反倒更让他安心。 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直到确定对方似乎并未察觉他已经醒了,才缓缓松了口气,又闭上眼,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循着安于现状的本能,不想打破现状,佯装出还在熟睡的模样,不动声色地感知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的心跳还有些快,睫毛都无可救药地略微颤抖着,又想起梦里暧昧的场景来——他说不清这算是个好梦还是噩梦,只觉得心有余悸,倘若沈晗真像梦里的人一样,玩物一般对他,他大概会很失落。 “我以为,你也只是玩玩”——无可否认,这就是藏在他心底里最深的担忧,或是恐惧。 然而沈晗只是这么坐着,既不说话也不动,似乎只想守他到天亮,直到宋斯年混乱的困意再次袭来,恍惚间都要以为这是梦中梦,才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床单动了动。 下一秒温热的气息落到他脸上,有什么柔软又似曾相识的东西犹豫片刻,碰了碰他的额头——点水般一触即离,温柔得不可思议。 “晚安……”他听到沈晗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短短两个字,却像是一点星火,不偏不倚落在他最敏感的引线上,不过几秒便点燃了一把盛大的烟花,在他勉力维持着无异的躯体里轰鸣绚烂,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他在混乱的烟花起落间突然想起,今晚太漫长,他还没有和“迟暮”说晚安。 直到房门被轻轻关上,宋斯年才终于从装睡的紧绷状态里松懈下来,劫后余生般坐起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然后遵从那一刻心底的本能,干了不久前他还克制着自己不付诸行动的事——翻身,倒进属于沈晗的那半边床里,拉过沈晗的被子裹住自己,一气呵成。 幸好——他嗅着床被间清甜干净的味道,闭上眼,默默地想,幸好,沈晗还是那么温柔。 与梦里那个将他视作玩物,百般耐性或暧昧都像逢场作戏的人不同,几分钟前沈晗低头吻他的时候,短短半秒被划分为亿万分之一,每一段都漫长,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还是喜欢耐心温柔的人,喜欢对方眼里有他的样子,至于别的,多撩拨人的手段,多好听的情话,于他而言其实都没有多少意义,比起心动,第一反应还是不安,甚至想要逃离。 但现在他终于能坦诚直面自己的内心,彻底放下心了——他喜欢沈晗,这个人,也许因为他的温柔耐心,却不止于温柔和耐心,倘若非要说个原因出来,那大概就是与沈晗相处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感觉到,是被人爱着的。 这是眼下的最优解,是他最愿意奔赴的答案。 第24章 演技 算了:今天的课好无聊 算了:上周就讲过的内容,还要再讲一遍 迟暮:他讲他的,不听就是了 迟暮:[动画表情] 算了:这个老师太吵了…… 算了:说起来 算了:我同桌脱单了,女朋友还挺好看的 算了:有点儿羡慕 宋斯年撑着下巴,独自坐在空教室一角,给沈晗——“迟暮“发消息。讲台上没有老师,他的同桌也没有找到女朋友,倘若要给这些杜撰找个原因,那就是他还尚且心存疑虑,想找些由头试探对方是否真的爱他罢了。 不是兄长对弟弟的宠爱,也不是“游戏CP“间真假掺半的暧昧,是同他一样的贪恋、依赖与占有欲,安静又鲜活,想长久陪伴,想分享余生。 在沈晗之前,他从来没有对哪个人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包括三年前的“迟暮”,或是前几个月成了暧昧对象却也不知道身份的“迟暮”。 甚至这三年里他明明谈过恋爱,接受过两个异性的表白——尽管只是因为对方身上又某些像迟暮的特征,譬如体贴,譬如主动。 相处的时候他也会尽一个男朋友该尽的义务,满足对方所有的小心思,融会贯通网上的恋爱技巧或情话来对对方好,但那也不过出于愧疚,或是性格中与生俱来的温柔心思,并称不上贪恋。 他最后一次这样接受表白,过了半个月又分手的时候,女生给他发过一长段话,大意是“你哪里都好,是我见过最适合交往的男孩子,虽然最开始的时候看起来特别高冷,但确认关系之后,又突然变得很温柔,不会生气,不会不耐烦,想见你的时候你就会出现,身边的朋友都很羡慕我……但我知道,其实你心里没有我,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才会那么那么好。那么好的男孩子,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比起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起浪费时间,还是祝你早一点遇到真爱吧”。 读到这段话的时候是深夜,旧巷子,明月高悬。他对着手机屏幕出神良久,等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想的还是“迟暮”——那之后便再也没有谈过所谓的恋爱。 可即便是“迟暮”,于他而言也是依赖多过喜欢,在某个夜里因为某句话怦然心动的场合不是没有,只是有过那样的心动他便能心满意足,不会贪求更多,更无法说服自己去考虑一段稳定的交往关系。 直到后来“迟暮”疏远他,危机感才终于让他尝到了一点儿“舍不得”的滋味,开始审视他们的关系,去试着思考捅破窗户纸的可能,但他的孤岛意识太强,“固步自封”惯了,一时间依然顾虑重重,只能索性放任不管,消极地等个结果。 其中最大的顾虑,大概是在“迟暮”日渐冷淡他的时候,沈晗却对他越来越好,逐渐成了他生活里不可或缺的明亮色彩,吵吵闹闹的,又让他觉得有所依靠——偶尔展露出的温柔与深情还是让他心动,却渐渐觉得与“迟暮”没了关系,只是因为这个人本身。 近于移情别恋的感觉,让他不得不去思考,但审视自我容易,看透人情关系却太难——尤其是当关系的另一方还在有意套路他,让所有细节都变得为人操控、扑朔迷离的时候。 那时候他甚至在草稿纸上列过思维导图,将他经历过的和正在想的都写下来,试图看清其中的逻辑,然而纯理科的思维根本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就像他能用公式解出某一颗星星的轨道,却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看见浩瀚星海的时候,会有人红了眼眶。 然而结果还没出来,却先等到了沈晗和“迟暮”就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星星还是漫天璀璨,但他窥见月色,便恍然找到了答案——他喜欢月亮,完整的、完满的月亮。 因为那是月亮,怎么样他都喜欢。 于是复杂的顾虑迎刃而解,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关于沈晗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他不傻,问题的答案必然是“真的喜欢”,否则哪里会有人无缘无故地百般对他好,但他深谙自己的性格,只要还心存疑虑,便不可能放下戒备,也很难全然敞开心扉地去与人相处。 ——他是喜欢沈晗的,所以不想以这样有所保留的状态去交往,比起被动等待对方的橄榄枝,他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去试探,去找到答案,然后彻彻底底地说服自己,卸下他为了自保筑起的壳,走出他的孤岛,去全心全意地对心上人好。 哪怕长久以来安全感的缺失和社交能力的匮乏,会让这个过程异常艰难,但他经过一下午的自我审视,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因为那是沈晗,他愿意试试。 方向已定,接下来的具体的步骤便不算太难了。他依照惯常处理问题的思路,给自己列了一张清单,条分缕析地写出他能想到的试探方法,在合情合理的前提下,既不会太直白引起怀疑,又不至于没有效果。 毕竟沈晗是真的关心他,许多细节他从前想不到,现在知道了“迟暮”就是沈晗,便变得清晰起来。 知道他不按时吃饭便想方设法地给他送,知道他下雨没带伞就开车来接他,在雨里等了不知多久,一句“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就申请离校回家来住,更不要说他偶尔主动提出的要求,恐怕只要他敢说,就没有沈晗不会去做的。 就像现在,对方回复“羡慕什么,你还有我呀”之后,他并没有接着聊羡不羡慕的问题,只是自然而然地转开话题,回了一句“我这里快要下雨了,天很暗”。 窗外确实飘着一点儿雨,但他带了伞,不过几百米的路程,走回去也并不会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还是在给“迟暮”发完这句话之后,切到沈晗的聊天框,难得主动地发了一句“今天下雨”。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了片刻,沈晗回了他一个问号,“迟暮”那边的回答则是“那路上小心,带伞了吗”。 演技确实不错,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他大概也不会觉得这是同一个人——哪怕他们回消息的时间出奇一致,前后只差几秒。 宋斯年看着那个问号,忍了忍,还是弯起嘴角,觉得很有意思,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道:“来接我吗,开车,没带伞”。 然后切到“迟暮”那边,回了个一脸忧郁的胖猫表情,配字:“忘记带了……” 他不知道屏幕那边的沈晗是什么心情,用两个账号同时和一个人聊天,会不会感到错乱,想起来就觉得有趣。这一次沈晗回得很快,用他惯常的有点儿欠的语气调侃了两句,大意是“是不是故意不带伞,就想让我去接你”——之后才拿他没办法似的,发了句“知道了,校门口等我”。 明明这个人脸皮厚得厉害,这些天来几乎每晚都在校门口等着他一起回家,他才是赏脸陪人走一程的那一个,现在给他一点儿颜色,倒是开起染坊来了。 但这次他没有把心里想的话落成文字怼回去,只是看了一眼隐隐下大的雨,回了一个漠然的句号——这才是他和沈晗聊天的常态。 然后也不管“迟暮”有没有回他,又乖乖巧巧地切到那边,给人家发了一句“我哥说来接我,没事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这么顺畅自然地称呼沈晗为“我哥”。 “晗哥,别玩手机了,正经开会呢……” 正经的寝室研讨会,讨论隔壁学院的小陈学妹喜欢粉色还是蓝色——因为蒋浩要送人家生日礼物,纠结了几天都选不好颜色。 沈晗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心情似乎很好,站起身,随手指了指电脑屏幕,道:“别纠结了,选黑白的。” “嗯?”蒋浩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屏幕,盯了两秒又转头看向他,一脸茫然,“为啥?” “她的笔袋、电脑包还有做的指甲都是黑白的,最常穿一条黑裙子,搭白色帆布鞋……”沈晗路过他的时候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而且依我拙见,她不会喜欢黑白的泰迪熊,尤其是这种高达一米八,能占满寝室整张床的——长点儿心吧二浩,我先走了,接我对象放学去。” 他是走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留下剩下两个室友面面相觑,消化了他们讨论一晚上的问题其实毫无价值这个事实,又要消化另一个——然后齐齐看向蒋浩,异口同声道:“晗哥有对象了?!” 蒋浩的心思还在那只泰迪熊上,闻言敷衍地点了点头:“早有了,三四年了吧,百年好合,百年好合……” 第25章 试探 放学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 分明还算是春雨,却隐隐有了梅雨季连绵不停的意思。宋斯年贪凉,只穿了一件短袖,后背的白色布料被雨打湿了,便透出少年清瘦的骨架肌理来,脊骨的位置略微凸起来,青涩间又染上些许这个年纪独有的清淡性感。 他其实带了伞,却刻意留在了抽屉里,连备用的校服外套也不穿,就这么一头扎进雨里,从教学楼走到了校门口。 远远看见沈晗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湿得七七八八,头发也湿透了,雨水顺着脸颊轮廓留下来,没入衣领,便在胸口洇出一小片水迹,无端地惹人心疼。 沈晗一抬头,看见的便是他这副狼狈模样。 “跟我玩湿身诱惑呢,”沈晗皱了皱眉,伸手一把将他拉进伞里,语气还是调侃,却隐隐带着心疼的指责意味,“下回索性别穿了,我不喜欢穿衣服的。” 宋斯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乖乖接过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对方给自己披上衣服,又拢了拢衣领,严严实实裹好了才停手。 “上车。” 他向来不心疼自己,也很少尝到被人心疼的滋味,真正到了这时候,才觉得有些愧疚起来——明明是他有意试探,沈晗也做出了如他所想的反应,然而现在他却恍惚间产生了某种错觉,觉得自己是将别人心上的珍宝夺过来,毫不怜惜地折腾完一通,又要送回对方面前,看着对方心疼的反应沾沾自喜。 不过……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回不了头了。 他垂下视线,一言不发地跟在沈晗身边,往车停的方向走,长而乌黑的睫毛沾了水,被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底下藏着模糊又雀跃的心思,还有些别有意味的、小狐狸似的狡猾。 直到走到车旁,沈晗替他拉开了门,他才抬起视线,伸手拉了拉沈晗的衣袖。 “嗯?”沈晗低头看他,“怎么了?” 宋斯年在车门与伞组成的狭小角落间定定地看着他,漆黑的眸底映出他缩小的影子来,周遭的人与事物都变得那样小,夜色与灯色糅杂,在少年眼底缓缓闪动,就像星云缓行,宇宙不律而动一般。 沈晗被他看着,有些晃了神,又强自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重复道:“怎么了?” 然而宋斯年只是摇了摇头,拉着他衣袖的手略微向下,伸进了他休闲裤的口袋里——然后动作自然地从里面摸出一块水果糖来。 “烟瘾犯了,”少年语气平静,神色也平常,晃了晃那块包装漂亮的橘子糖,解释道,“我记得你会把糖放在这个口袋。” 合情合理,也说得通,唯一不合逻辑的地方在于,他们的社交距离似乎还没有那么近,近到能不打招呼就伸手进对方的口袋,或是在这样逼仄又潮湿的角落里独处良久。 只是没等沈晗想通个中关窍,宋斯年就已经弯腰坐进了车里,像往常一样冷漠又失礼地关上了门。 一路无话,宋斯年戴着耳机,将糖块含在嘴里,百无聊赖地用舌尖搅弄。 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他慢慢喜欢上了橘子——或是与柑橘相关的任何味道,酸与甜糅合得恰到好处,又带着让人喜欢的清香,让他想起某个同样让人喜欢的人来。 这个人将车停在一家餐馆楼下,指了指二楼的火锅店,道:“前两天看到的,我爸说你爱吃火锅,就带你来尝尝——十点半,吃完回家,今天不忙吧?” 其实不要说沈思学,就连陈琴画都未必知道“他喜欢吃火锅”这件事,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只是昨晚有意杜撰出来,跟“迟暮”提了一嘴罢了。 他原以为说过一次,沈晗再怎么关心他,大概也只会默默地放在心上,有机会再带他去吃罢了,毕竟如果换了他,最多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 然而不知是因为今天下了雨、气氛格外适合火锅,还是因为傍晚时候沈晗没来给他送饭,他也吃得潦草,这个人居然真的现在就把他带到了火锅店,还扯出个像模像样的理由来,反倒让他觉得有些受宠若惊了。 工作日的晚上,店里也没有多少人,不大的店面被装饰成复古又文艺的风格,灯是昏暗的暖色,大概很适合那些出门约会的小情侣。 踏进店里的那一刻,他看着沈晗垂在身侧的手,甚至产生了某种荒唐的冲动,想再上前一步,去牵那只骨节分明又好看的手。 但这样大胆的心思也只能藏在心底,他依然要维持着旁若无人的冷淡,在沈晗对面坐下来,仿佛对这顿饭全然没有兴趣一般,菜单也不看一眼,把点菜和选锅的任务都抛给对方。 好在沈晗从来不会让他失望,选了他偏好的番茄锅,食材也是他喜欢的,没有内脏没有海鲜,吃起来都方便,还荤素搭配。 听沈晗和服务员确认菜名的时候,他撑着下巴,视线落在手机上,浑然不在意似的,心里却隐隐泛出些许暖意来。 幸好幸好,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心思,没有被动地错过这个人——否则这么好的男孩子,不管便宜了谁,他大概都难免心生嫉妒,耿耿于怀很久。 几分钟后火锅便端了上来,横在两人之间,氤氲的热气缓缓腾升,便将这方寸之地蒙上了一层暧昧又过分温暖的滤镜。 他不想说话的时候,沈晗总能恰到好处地陪他沉默,各玩各的手机,也不会尴尬。 这次也是一样,不过他已经知道了对面的人就是他的暧昧对象,便忍不住要发消息逗逗他。 算了:我哥带我来吃火锅了 算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知道 沈晗的手机提示音似乎响了一下,又很快被他自己调成了静音。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了闪,回了他一句“那挺好的”。 然后又煞有介事地吃醋道:“大概还是他比较了解你吧……” 自己吃自己的醋,也不愧是他——宋斯年抬起眼,透过腾升的白雾觑着沈晗的表情,还是看不出什么异样,甚至隐隐带着一点儿愉悦,大概是因为他那句“我哥”。 于是他照着自己的计划,继续打字道:“其实他对我确实挺好的。” 迟暮:好啦,知道啦 迟暮:有人替我对你好 迟暮:我也只能高兴了呀…… 迟暮:[动画表情] 嘴上说着高兴,还要发那个哭哭狗狗脸的表情,生怕他嗅不到字里行间的醋味儿似的。 第一盘菜已经上来了,沈晗放下手机,自发自觉地拿起长筷子,往锅里下菜——然后看了他一眼,佯装正色道:“别玩了,好好吃饭。” 第26章 寂寞 周四,晚自习。 这天白天的自习课占了多数,老师要开会,宋斯年难得有了整个“空闲”的下午,索性独自去了高一学部的空教室,一直待到晚自习结束前才回来。 今天该完成的任务都完成了,先前从沈晗那搜刮来的难题都做过一遍,月考的压轴题也已经整理好了,他自己的复习进度其实已经接近尾声,回到了记背繁琐知识点的环节。 于是晚自习便难得忙里偷闲,尝到了安逸的滋味。 他把要过一遍的课本摊开在课桌上,一旁放着手机,聊两句再看一会儿书,记背的框架他梳理过,只差往里面填东西,都是些简单直白、只能出选择填空题的语句,看过也就记住了。 看到一章末尾的时候手机屏幕又亮起,不用猜也知道,是“迟暮”发来的消息。 今天的话题会有些挑事儿的味道,底下却也掺杂着半真半假的试探与真心——关于几天前那个恃酒行凶般的吻。 是他故意开了头,逼沈晗——“迟暮”往下接的。 算了:嗯,有点烦 算了:前两天…… 迟暮:咋啦? 迟暮:谁惹我家宝贝烦了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算了:就是……前两天陪我哥去同学聚会 算了:他喝醉了 迟暮:[动画表情] 迟暮:然后呢 算了:然后 算了:他亲了我 算了:其实以前也亲过……很久很久以前 算了:但是这次不太一样 迟暮:哪里不一样 算了:嗯…… 算了:我也不知道 这无疑是个晴朗的夜晚,墨色的夜空里散落着长久闪烁的星星,教室宽敞的玻璃窗外是居民区的高楼,被缩略成小格的暖色灯火偶尔亮起或熄灭,便像是他所在的渺小宇宙又多出一颗行星——或是湮灭。 有人在星空下心思百转,也有人纯粹清醒,步步为营。 沈晗坐在教室角落里,看着屏幕上宋斯年发来的消息,嘴角还挂着与人相处时候惯常的温和笑意,眼神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宋斯年说,那天他好像把自己当成了别的什么人,亲得格外凶,又不只是凶,还有温柔的意思——他第一次被人这样亲,舌头都麻了,觉得很舒服。 ——“大脑一片空白,但是心跳很快”。 “小流氓……”沈晗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看着屏幕低声说道,眼底翻涌着意味不明的情绪,连偏浅的眸色都深了些许。 真的对他凶一点儿,按着脖子亲得他说不出话来,嘴角都是肿的,含不住的东西直往外淌——他倒是想看看,那时候宋斯年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少年的肤色是常年不见光又饮食不规律带来的,有些病态的白,一点儿血色都能显出让人心头发痒的红来,倘若真被欺负得狠了,那两片素来颜色浅淡的嘴唇一定会变成暧昧的艳色,脸上一片委屈过了头的红,连眼眶都会是红的——就像那天灯光昏暗,他在清醒的酒意里窥见的那样。 也许还会喘不过气来,撑着他的肩膀身体发颤,呜咽声藏在喉咙里,带着轻易不示人的委屈,含混地说不要了,不要亲了…… 那时候还能说出这么无辜又露骨的话来么。 ——这还只是亲一亲,平常淡漠又暴躁的小少年便会软在他怀里,那要是再过分一些…… 他在上一节无关痛痒的晚课,课上讲的知识去年竞赛时候他已经学过一遍,只分出一半的心思来听也绰绰有余,剩下那一半便远远游离出去,想起与课堂全然不相关的画面来。 有些少儿不宜。 他今晚大概是不能回家去睡了——青春期的男孩子就是这样,一点儿露骨的东西也听不得,容易自顾自地脑补,把自己弄得心神恍惚。 倘若怀着这样的心思,还要若无其事地和心上人躺在一张床上,一起睡到天亮……实在有些为难他自己。 于是临近晚自习放学的时候,宋斯年收到了沈晗发来的消息,说今晚有事,不能去接他放学了。 明明是某人非要守在他们学校门口等他,这么一说倒像是他还满心依赖对方,连独自回家都做不到了似的。 宋斯年看着那条消息,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拿过手机回道:“知道了。” 他现在给沈晗的备注还是最初那个漠然的句号,尽管先前两个人尴尬的关系有所升温,偶尔也会在微信上聊几句,但看得久了,他也已经习惯了这个备注。 不过现在沈晗变成了他的心上人,再看到这个句号,便多少觉得有些别扭了。 但改成什么呢——他向来没有给人用心备注的习惯,这个句号是加好友时候顺手打的,连“迟暮”在他这里,聊了这么久也还只是原名。 毕竟常聊天的不过寥寥几个人,他知道是谁,没有备注的必要。 还是把这个句号改掉吧……但改成什么呢,叫“沈晗”太疏远,单名一个“晗”字又肉麻,他倒是私心想叫些暧昧好听的,但那些称呼偶尔看一看也就算了,要是每天都看,他也有点儿受不了…… 宋斯年垂下视线,思索良久,删掉那个句号,换成了“哥哥”。 他忘了是从哪里看到的,大概是一篇博人眼球的推文,说男生被喜欢的人叫“哥哥”,会产生旁人难以理解的愉悦。 尽管他作为一名正常的男性,青少年,并不觉得被人这么称呼是多令人高兴的事,但思考备注的时候,还是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这件事——反正沈晗确实是他名义上的哥哥,而且…… 说不定,他真的喜欢呢。 至于到底能不能让他产生“旁人难以理解的愉悦”,试一试就知道了。宋斯年看了一眼他手机岌岌可危的电量,很快想到了办法,点开沈晗的聊天框,回了一句“那你晚上还回来住吗?” 其实平时他收到“不来接你了”之类自作多情的消息,通常不会再回,看过就当作知道了,顶多顺口嘲讽一句,发个冷笑的自带表情,像这样非但不冷言相待,反而追问一句的情况,看在沈晗眼里大概会有些反常。 然而反常归反常,沈晗还是会回消息的。 他只需要在消息提示弹出的时候,顺手截一张图,然后装作抱怨手机没电,把截图发给“迟暮”,对方就会看到他新改的备注了。 希望他是真的高兴。 手机确实不剩多少电,下课铃恰好响起,他便关了手机,起身收拾书包,打算久违地独自走回家了。 沈晗最初其实只看到了那条“手机要没电了,路上都不能听歌了”的消息,图片在他的锁屏界面显示不出来,手头上在看的资料又刚好只剩最后一节,他便只扫了一眼屏幕,打算索性等到看完资料再回消息。 搬回家住了半个月,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候泡在图书馆里,安安静静地看这些程序资料了。 明明出国交换之前,他还是个每天能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寝室与教学楼两点一线都不觉得枯燥的典型理工生。 其实偶尔在学校多待一会儿,少放些心思在宋斯年身上,也没有什么不好。 然而下一秒他打开手机看见消息,这个产生不过三秒的念头,便又在那张截图上的“哥哥”二字里烟消云散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些不靠谱的推文里,偶尔也会有那么几句说得在理的话。 比如现在的沈晗,明明还坐在图书馆,心思却已经偏到了不知哪里——他其实挺想现在就回家的。 “哎呀,你别闹,等会儿孩子回来了看见……” “就抱一会儿,不会看见的,他们还没放学呢……” 宋斯年推开家门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对话。 其实也没什么,新婚夫妻间小打小闹的情趣罢了,他面无表情地关上门,权当做没看见也没听见,径直走过沙发,回了房间。 然而沈思学和陈琴画还是安静下来,有些尴尬地沉默着,等到他关上房门,说话声才重新隐隐约约地响起来。 确实挺尴尬的。 宋斯年放下书包,往后一仰倒进床里,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像个被框定好了神态的精致瓷偶,白净漂亮,只是不太高兴。 床铺松软舒适,白天大概晒足了阳光——然而他躺在上面,还是觉得不舒服,哪里都有些别扭。 然后他嗅着床被间残留的浅淡柑橘味道,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只是觉得有些寂寞。 不是身在热闹人群中心,却无人与他说话的寂寞,而是分明只有寥寥几人,他却被隔除在外,只能在一旁看着的,那种寂寞。 更糟糕的是,落寞之余,他还没有走近那寥寥几人的念头,只觉得自己太过多余,该走得越远越好。 他是个局外人。 长久以来,他始终是个局外人。 也许是从他父母离婚那天起,或是他初一时候和陈琴画大吵的那一架,再或者更往前一些,在他父亲沾染赌瘾、母亲夜不归宿,甚至留在别人家对其他孩子百般温柔的时候——他便成了一个局外人。 就算现在父母离异,家庭重组,结果也是一样的。 第27章 逃离 谁都有天真烂漫、柔软又满心纯善的时候,宋斯年也不例外,甚至在他最原本的性格里,细腻和柔软占了多半,就像任何一个家庭不那么美满的孩子一样,他早早学会了知足,不添麻烦,以及超过同龄人的理解和体贴。 尤其是在意识到陈琴画对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好,对他却只会一味地说要他乖、听话或是考个好成绩之后,他便已经开始克制自己,不去期待那个年纪该得到的陪伴与关爱,只是在学校好好表现,回家以后待在房间里,以免被醉酒的父亲误伤——那个时候他不到七岁,甚至还没有上小学。 他不恨陈琴画,越长大便越不恨。他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小女人,漂亮,娇俏,骨子里带着悲春伤秋的文艺与向往童话的浪漫,从心底里喜欢孩子,却并不擅长教导孩子…… 这样的人适合在幸福家庭里做个单纯的妻子,却并不适合当母亲,尤其是当她的丈夫开始堕落,家庭濒临破碎的时候,她便只会,也只能选择逃避,以世俗眼光下最传统也最自私的标准来要求她的孩子——听话,乖巧,考个好成绩。 其实如果他就这么长大,也许会比现在要好一些,至少在学校的时候,他会做个乖巧懂事、讨人喜欢的孩子,企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他的母亲多看他两眼,以他的长相和成绩,这也不会太难。 即使明知道他母亲想要的“乖”不过是不添麻烦,甚至压榨着他所谓的“乖”,得寸进尺,他也不见得会心生逆反,毕竟天性内敛早慧,为人乖巧也不是什么值得逆反的坏事。 如果没有十四岁那年,他和陈琴画大吵的那一架的话。 那年他上初一,他的生父宋东南常年在外赌博,已经很少回家来住,陈琴画倒是常回来,一到家便锁上门,也不准他在上学之外的时间随便出去,生怕他沾染上什么恶习似的。 家庭名存实亡,无休无止的争吵也变成了让人胆战心惊的沉默,像是走在薄薄一层冰面上,底下却是万丈深渊,随时都可能一脚踩空,摔得体无完肤。 他听惯了“你要听话,要乖”一类的话,也已经习惯了除此之外鲜少有什么关心、惶惶相处的母子关系,一直如陈琴画所愿,保持着优异的成绩,也不去奢望所谓的关心和陪伴——那时候他在学校还是乖巧且讨人喜欢的,也有不少朋友。 事情发生在一个周六,他当时的同桌过生日,请了几个相熟的同学去家里吃饭,他也在其中,便难得主动地和陈琴画说了这件事,说晚饭要去外面吃,吃完就会回家。 然而陈琴画去过他的家长会,对他的同桌有印象,认定那是个不学无术的坏学生,去他家吃饭也定然是聚众玩闹、浪费时间,甚至可能就此学坏……总而言之,不许他去。 可时间已经约好了,那个年纪的社交关系简单又纯粹,没有那么多利益牵扯,也没有所谓的推诿、体谅或心照不宣,失约就是失约,会让对方难过。 也许是长久压抑的委屈到了爆发边缘,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就此失约,他第一次和陈琴画翻了脸,用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嘲讽语气,让她少管,她不配。 就像一颗炸弹被埋在冰川下,引线点着了,谁也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塌陷——哪怕那是一片寂静了许多年,毫无异样的乖巧冰川。 也许还是你来我往地吵了几句吧,他记不清了——他不是爱把委屈和控诉挂在嘴边的人,也说不出“你怎么就不能像关心别人家孩子一样关心我”之类的话,对那次争吵最后的记忆是他将茶几上一个烟灰缸砸得四分五裂,然后摔门离开了家。 生日宴如约参加,之后是夜不归宿。 那天很冷,大约是十月降温的时候,下了一夜的雨,他只有一件单薄的外套,没有身份证也无处可去,索性在家附近那条巷子口的小卖部旁坐了一晚——现在那家小卖部已经倒闭了,一半招牌变成了“文印”的字样,和那一夜无处可去的风雨一起,留在了他久远的记忆里。 遮阳棚避雨不避风,吹得他头疼,只能戴上兜帽,尽可能地蜷缩起自己。 然后他在那样钻骨头的湿冷里,低着头,用旧款的手机给陈琴画发了一条短信,手指都是僵冷颤抖的,脸上却毫无表情。 “你供我吃住,想要个成绩好不惹事也不妨碍你的儿子,我给你。但我不高兴,也别妨碍我让自己高兴。” 没有提到矛盾重重濒临破碎的家庭,或是他缺失的关爱和温暖——他已经不委屈了,只是觉得没有意思。 天亮之后他回了家,洗澡,背书包上学,看起来并无异样。 陈琴画当时大概以为那条短信只是小孩子一时的气话,然而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柔软却倔强,一旦清醒便绝不会再回头的,“小孩子”。 直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才意识到,宋斯年当时说过的每一个字,都是认真的。 他确实做到了成绩好、不惹事,但已经没了先前假意的乖巧,在学校或是家里都一个样子,像个永远置身事外,没有感情也不通人情世故的局外人。 冷淡,漠然,无动于衷。 哪怕受人恩惠,也会用讨人嫌的失礼搪塞过去,在自己身边筑起一圈堤坝,一层闲人免近的壳,或是孤岛外无垠的海,寡言少语,既不与人扯上关系,也不指望有谁来对他好。 自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 甚至心生逆反,开始在学习之余混迹网吧,通宵打游戏,或是夜不归宿,一个人在外闲逛到深夜,佯装出游刃有余的假象来,做给陈琴画看。 毕竟乖不乖巧是没有意义的事,陈琴画想要的“乖”只是听话、不惹事,做个破败家庭里逆来顺受的玩偶,自作多情的讨喜表现并不会让她多看一眼,或是心生忏悔。 至于成绩——说给陈琴画听是一码事,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胜负欲和与生俱来的自尊心作祟罢了。 在遇到沈晗以前,他已经习惯了将自己困在孤岛上,拒人千里之外,也不轻易与人交心。 如果没有在网上认识“迟暮”,没有一个这样耐心又万般温柔的人听他说话,他大概一生都不会让谁踏进他的孤岛,更遑论主动驾船离开。 除了沈晗,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当年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宋斯年躺在床上,听见房门那一边隐隐约约的动静彻底安静下来,似乎是沈思学和陈琴画又出去了,缓缓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 倒像是在躲着他似的。 现在想来,他们两个人的工作不见得有多忙,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却很少在他睡觉前回到家,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 他拿过手机,开机,给“迟暮”发了条消息——没头没尾的一句,“我想搬去学校住了”。 先前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半小时前,他发了那张截图后,对方说让他赶紧回家充电,到家给他报个平安。 也只有在沈晗面前,他能任性一点儿,说什么都带着些许委屈,刻意撒娇讨安慰似的……现在更加有意为之,还要补上个垮着脸的胖猫表情,一脸的不高兴。 对方很快回了消息:“咋啦宝贝?” 迟暮:怎么突然想回学校了 迟暮:在家住不惯嘛? 算了:不是住不惯 算了:回家的时候打扰到他们谈情说爱了…… 算了:就是觉得,我挺打扰他们的 迟暮:怎么会呢 迟暮:而且就剩一个月了,搬回学校也不方便呀 迟暮:我的宝贝跟别的男人朝夕相处 迟暮:我会吃醋的 算了:嗯……道理我都懂 迟暮:而且宝贝 迟暮:你总要适应这个家的,对不对? 算了:可是 算了:[动画表情] 迟暮:可是什么? 宋斯年看着屏幕,迟疑片刻,还是回复道:“可是我现在不太高兴……” 住在这里不高兴。 也不想搬去学校的寝室住,和不熟悉的人朝夕相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加码:“真的不开心嘛……”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闪了又闪,直到一分钟过去,又恢复了平静——他不知道沈晗现在在想什么,但大概已经被说动了,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和他聊这件事。 以“沈晗”的名义。 于是他又等了片刻,把聊天框切到沈晗那一边,给他简单直白地发过去一条,“我不想在家住了”。 今晚是圆月,寂寥地挂在半空,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见,只是商业街的灯光太杂乱,月色便也变成了其中之一,像一盏廉价又平庸的装饰灯,没了花好人团圆的完满。 “二浩,”沈晗放下手机,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咖啡,问道,“上次你出去实习的时候,租房子的那个小区叫什么?” 蒋浩闻言抬起头,扶了扶眼镜:“附中边上那个?” “对……中介的联系方式还在吗,发我一个。” 第28章 租房 沈晗半夜两点回家,宋斯年就等到了两点。 对于一个早七晚九的学生来说,熬到这个时间其实有些勉强,只是他不想打乱计划,又认定了沈晗会回家来睡,便一直在昏昏欲睡的边缘等着——一等就等到了两点,他在睡意朦胧间,隐约听见了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动静。 沈晗怕吵醒他,动作也是轻手轻脚的,一片沉默里冷不丁听见宋斯年的声音,还吓了一跳。 “你回来了?” “嗯,”沈晗皱了皱眉,“怎么还不睡……还是我吵醒你了?” 宋斯年摇了摇头,伸手打开床头灯,坐起身来,语气还是淡淡的,像在陈述什么不相干的事实:“失眠。” 灯光很暗,只能将将照出少年的身形轮廓。他穿了一件白色短袖充当睡衣,衣服有些宽大,领口随着他坐起身的动作空荡荡地滑落下去,露出骨相精细的肩窝与锁骨来。 和宋斯年朝夕相处得久了,很容易只记得他那张永远面无表情、甚至带着嘲弄的臭脸,一时间忘了他的模样有多出众——然而这时候灯静烛昏,他就这么倚在床头,抬眼看过来,一张脸精细而秀气,轮廓又清晰分明,眼角略微扬起一点儿弧度,睫毛恰好落了灯色,看起来毛茸茸的,却也掩不住墨玉似的眼睛。 还有眼底晃动着的,晦涩却也直白的暗示意味。 那就像一尊精巧又金贵的玉像,机缘巧合受神明点化,得了一双能传情达意的眼,世间万物的声声色色,便全收归进他的眼底了。 沈晗蓦地与他对视一眼,心跳便漏了一拍——这么说太俗,如果用他惯用的语言来描述,就是一个程序好好地爬着虫,突然在千奇百怪的语句里看见了搜索目标,咯噔一下记在心里,又不动声色地继续了。 他转开视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半边空床,语气如常地调戏道:“我不在就孤枕难眠了?” 依宋斯年的脾气,这时候不是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权当没听到,就该是冷言冷语地怼回一句,直到呛了声才会罢休。 然而对方的反应和他料想的有些出入——宋斯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睡不着。 有点儿像撒娇,又像寻常的陈述。 “行吧,”沈晗走过来,拉开被子坐到床上,说,“那是不是还得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嗯?” 他洗过澡,离得近了能闻到沐浴液的味道,还有浅淡的薄荷牙膏味儿——于是宋斯年第一次意识到,沈晗身上的柑橘香味,似乎是他沐浴液的味道。 明明是在同一个浴室洗澡,他却不知为何,从来没有注意过。 他原本就困,又被这个认知分了心思,一时间便有些出神,没听清沈晗上一句说了什么,下意识“嗯”了一声。 沈晗没想到他真会答应,也愣了一下:“……你想听什么,鬼故事吗?” 难不成他在宋斯年心里,居然是个温柔友好还会讲睡前故事的大哥哥么……那真是白费了先前的一番苦心,亏得他还刻意做出一副没心没肺又嬉皮笑脸的模样来,好让宋斯年对他少些心防。 然而这一次宋斯年听清了,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还是倚在床头,垂眸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反问道:“你说呢?” 看来还是他想多了。 “我不会讲故事,高中语文能比数学低三十分,发挥最好的一次是有一天迟到,赶上国旗下演讲,在全校同学面前被迫讲了个上学路上被洒水车洒了一身,折回去换衣服的故事……” 他的“低三十分”是数学一百五往下扣的,讲童话故事或许算不上多擅长,但这么二十几年来大大小小的演讲没有成百也有数十,其中不乏引人入胜、下了台被人围着要联系方式的——不过宋斯年不知道,他也乐得胡诌。 果不其然,比起他的优秀史,宋斯年还是对他在全校面前讲故事的经历感兴趣些,难得顺着话茬跟他聊了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说洒水车把书包弄湿了,作业也没法儿交了,”沈晗轻描淡写道,“其实那天我陪人聊天来着,有个小朋友心情不好,陪他聊了一晚上,就没写作业,第二天也睡过头了……幸好那天下午有考试,老师看我考得还行,不像是没写作业的人能考出来的,就没再追究。” 宋斯年在他说话的时候关了灯,已经跟他一起躺下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略微愣了一下——所幸一片漆黑,沈晗看不见他脸上复杂的表情。 那个“心情不好的小朋友”是谁,他当然知道,即便沈晗没有明说这件事发生的时间,但他毕竟不是什么中央空调,能让他这么上心、花时间花精力安慰一晚的,大概也只有一个人了。 那一刻他的思路出奇清晰,甚至产生了某种合情合理的怀疑——沈晗是不是在试探他,或是铺垫什么。 但下一秒,他又无暇顾及这件事了。 沈晗在他沉默的空档里清了清嗓子,问他,想不想搬出去住。 “去哪里……” 和他所料想的一样,如果沈晗要对他“不想在家住”的想法作出什么反应,那大概今晚就会问他——至少他熬夜等到现在,还是值得的。 “不是不想在家住么,”沈晗说,“那就搬出去,在你们学校附近租个房子——反正我爸他们新婚燕尔,咱们俩天天在这儿当电灯泡,也不太合适。” 说得轻巧,学区附近的房子又哪里是想租就能租到的,就算有,房租也不会低。宋斯年皱了皱眉,斟酌片刻,问他:“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沈叔叔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为什么你……” “他要是想有,随时都能有,”沈晗似乎笑了一下,“我就是他优秀的不动产。” 宋斯年:“……” “开玩笑的——我妈改嫁了,嫌我爸太随遇而安,赚不了钱,就嫁了一个富商,后来觉得愧对我,三天两头地给我打零花钱,”沈晗低声解释道,“一开始我还会拒绝,后来……其实也是她自我宽恕的办法,就收下了,只是给我爸他也不要,只能放在我这里。别的么,还有些奖学金和竟赛奖金之类的,虽说现在还没毕业,但肯要我的实习单位也不少……养个你还是没问题的。” 他像是怕被沈思学听见似的,自始至终说的都很轻,语气便也不自觉地放缓了,显出罕见却也熟悉的温柔来,最后一句话落进宋斯年耳朵里,分明不过一句玩笑,却险些让人当了真。 沈晗见宋斯年不回答,以为他的对自己尚有防备,或是不好意思白吃白住他的,便继续解释道:“记得蒋浩吗……上次他在你们学校附近租过房,房东是我们学校以前的一个直系学长,人挺好,给的价格也不高,反正那地方离我的学校不远,还宽敞,不用再跟现在似的挤一张床睡,搬出去也挺好的——实在不行,房租五五开,先欠着,等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再还我好了,反正都是一家人了,总有机会的。” 他说得合情合理,甚至隐约带了一点儿恳求的意思,仿佛觉得搬出去住这件事极合心意,反过来劝宋斯年点头似的。 然而宋斯年只是嫌冷般拉了拉被子,盖住自己的半张脸,然后透过被子闷闷地说:“谁要跟你五五开,刚才不还说养得起我吗……” 他其实很少说这样的话,也是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那么容易害羞,不过说这么短短一句话,脸颊便有些发烫了。 幸好沈晗不会知道——只是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可爱,明明每一个字都跟他针锋相对,就这么组合起来,却没由来地像是撒娇,像是一只脾气不太好又挑嘴认床的幼猫,平时对他爱理不理的,现在听见他要走,便还是要来扒拉他的袖子,和他一起离开。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对这样可爱的反应调侃两句,便听见宋斯年那边又闷闷地传来一句:“明天再说,睡觉了。” ——不能表露出太大的兴趣,点到为止就足够了。 宋斯年已经睡着了,背对着他,被窗帘外隐隐约约的微光勾出个清瘦的轮廓来——少年安静下来的时候,其实全然看不出半点锋芒,倒像是个比同龄人还瘦弱些的小孩子,仿佛那一副骨架全然靠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强撑着,一旦收敛了脾气,只看那张脸,也十分招人喜欢。 沈晗看着他睡乱的头发,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些天来,宋斯年如他所愿变了不少,对他也好了很多,甚至在惯常的冷漠之余,偶尔也会流露出些许纵容与体贴来——会主动发消息问他来不来接自己,或是关心他一句最近忙不忙了。 似乎一切都在向他所设想的方向靠近。 先睡觉吧。他默默想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宋斯年的头发。 “晚安。” 第29章 难题 “沈晗……” “嗯?” “这题怎么写?” 按照宋斯年以往的习惯,是很少把作业带回家写的——他不想让陈琴画看见他认真学习的模样,觉得很没意思。 只是今天这几题是最近三年竞赛原题的压轴题,依照经验很可能被改编放进考卷里,作为区分层次的难题。 确实难,他想了一个晚自习,还是剩下这么几道束手无策,在网上搜答案也无果,只好带回家来,让沈晗看看。 沈晗坐在床上打他的论文,闻言走到书桌旁:“哪道?” 他嘴上这么问着,视线却没有落在纸面上,被宋斯年的肩膀拦了一拦,便不自觉黏了上去——少年的脖颈白而细,肩膀撑着单薄的黑色短袖,领口宽大,露出一截轮廓清晰的锁骨,深而漂亮的颈窝里盛着他的目光。 宋斯年指了指题号,见他迟迟不开口,便略带疑惑地“嗯”了一声:“……沈晗?” “我看看,”沈晗被他叫得回了神,视线终于好好落到了宋斯年指的那道题上,随口道,“数学题啊?” 明知故问,像句废话。宋斯年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热好的牛奶喝了一口,没再说话。 这题确实有些难度,尤其是放在高中生的试卷里——最理想的解题思路应该是列矩阵来做,沈晗垂眸看了片刻,倒是想出了答案,只是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解题方法,既能让宋斯年一个高中生听懂,又能拿到高考卷严格的步骤分。 宋斯年默默地等了半天,有些不耐烦了,问他:“怎么样,你也不会?” 沈晗看了他一眼,道:“答案是不是七分之根号二?” 确实是。 “那你还不讲……” “讲了你听得懂么,”沈晗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也不怕揉乱了,“行吧,我先讲最理想的思路,你知道矩阵吗……” 他平常看起来漫不经心的,认真说话做事的时候却总是很正经,弯下腰来撑着他的桌面,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个简单的行列式,语气也不自觉放得温柔,耐心地慢慢往下讲。 定义本身不难,这道题只用到最简单的性质运算,也算不上复杂。 宋斯年听得认真,很快便理解了他的意思,自顾自地在心里代入题目,算出了正确的答案——沈晗恰好讲完,便问他,听懂了没有。 台灯光有限,只能明明白白地照亮桌面上那一小块区域,此外的地方光线便昏暗下来,宋斯年回过头,恰好对上沈晗的视线,被他眼底映出的细碎光芒一晃,愣了一下。 沈晗难得穿了件他们专业“标配”的格子衬衫,衣格是深色的,领口解了两颗扣子,便松松垮垮地垂落下来——他弯着腰,在宋斯年的角度恰好能看见他的胸口和锁骨。 还有再往下一点儿,晦涩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隐隐约约的腹肌轮廓。 宋斯年眨了眨眼,觉得自己耳朵有些发烫,勉力维持着神情自然,转开视线,故意说:“没懂。” “笨死了,这都听不懂。”沈晗没注意他的视线,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像是嘲笑,语气却隐隐带着宠溺。 “嗯,”宋斯年一不做二不休似的,点了点头,指着那道题说,“那就再讲一遍吧。” 沈晗刚才讲过一遍,倒是想到了用中学知识能做的办法,闻言故作苦恼地挠了挠头:“拿我当点读机呢,哪里不会点哪里,还带回放的?” 他的头发有些长了,吹干之后又没来得及打理,有些乱蓬蓬地卷着,被他一挠就更乱了。 宋斯年看得想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语带威胁道:“你讲不讲……” 这还有的选么。沈晗向来没法拒绝他,只好又给他讲了一遍——用更加简单但繁琐的方法,算是绕了一大圈,但应该就是出题人想要的答案。 宋斯年听了一半,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这部分知识很少出到题目里,他先前一时没有想到,现在有人替他开了个头,之后的步骤和用矩阵做差不了多少——他一听懂,心思便不在题目上了。 沈晗讲题的时候太认真,耐心得过分,人又好看声音又好听,就让他不自觉地多想一点儿,想他们还不认识的那些年里,这个人是不是也给许多别的人讲过题…… 以前就算了,以后只能有他一个。 “就这么做,剩下的步骤跟刚才差不多,估计也没有步骤分,直接写答案就行了。”沈晗抬头看了看时间,又看了一眼他那页纸上剩下的几道题,觉得今晚恐怕讲不完,“剩下这些先给我吧,我明天找时间想想,把过程写给你。” 他要是不说,宋斯年都快忘了剩下那几题,闻言点了点头,顺势把纸塞到他怀里:“嗯……” “行,我去洗个澡,”沈晗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随口说,“早点儿睡。” “知道了。” 那天之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搬走的事,也许沈晗怕影响他学习,不想让他分心,又或者只是悬而未定,不想说得太多。 但宋斯年却很放心,也不急。 有的人善于做却很少承诺,有的人喜欢画饼,却不会想付诸现实——然而沈晗两者都不是,至少对他,这个人有的是承诺,三天两头答应他一点儿什么,答应了又都会做到,靠谱得很。 原来真有人会把他随口的抱怨放在心上,承诺些溺爱般的话语,再付诸现实。 他看着沈晗的背影,鬼使神差地叫了一声:“哥哥……” “嗯?”沈晗脚步一顿,受宠若惊地回头问道,“你叫我什么?” “没听到就算了……”宋斯年嘟哝了一句,转身收拾书包,含混地转开话题,“早睡,晚安。” 第30章 说到做到 第二天早晨,沈晗照例送宋斯年去学校。 其实也称不上“送”,顶多是某些人私心作祟又自作多情,非要多管闲事罢了——这是宋斯年的原话。 不过抱怨归抱怨,他还是照例嘀嘀咕咕地上了沈晗的车,那辆黑色“小电驴”。 这是个晴天,早上六七点便已经能窥见艳阳高照的影子。 沈晗被他说过几次,爱卡着限速把电瓶车当越野摩托开的毛病早就改了,就这么正正常常地往学校骑,暖风和煦,居然还生出些许安逸来。 宋斯年不爱吹风,便弯腰贴着他,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手自然而然地环着他的腰,偶尔松了力气往下滑一点儿,便搭在他的大腿上。 贴得太近,他甚至能听见沈晗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地越过骨骼与血液,传进他耳朵里。 现在他很喜欢这样光明正大地贴着沈晗——薄卫衣的布料柔软,体温熨帖得恰到好处,带着好闻的味道,就像是睡回笼觉时候余温未散的松软床被,舒服得让人忍不住想多蹭一蹭,甚至怀着私心伸手抱上去,就像沈晗真是独属于他的男朋友一样。 第一次坐沈晗车后座的时候,他还有些排斥这样亲密的接触,抱也抱心不甘情不愿,一到学校便逃似的下了车。然而短短几个月过去,他已经不知不觉地心生贪念,想就这么一直抱下去了。 然而车总是要停的——就像他先前不愿意面对的稳定关系,也总是要有个结果的。 “到了,”沈晗停下车,伸手拍了拍他,“下来吧。” 宋斯年佯装做没睡醒似的,动作自然地蹭了蹭他的肩膀,有点儿像春困的猫,让他又催了一遍才懒懒地“嗯”一声,下了车。 他这样的小动作太可爱,偶尔一次便更加让人心口发软,沈晗愣了一下,才忍不住弯起嘴角——碍于姿势摸不到小猫的脑袋,只能拍拍他的胳膊作为替代,问他:“今天那么困啊?” 宋斯年不困,只是想“赖床”——自然不能明说,便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这算跟我撒娇吗?”沈晗看着他,眼神调侃,却又隐隐带着纵容,“我昨晚可没趁你睡着就干什么啊,别碰瓷儿。” 我巴不得你干点儿什么。宋斯年在心底里隐晦地想了想,脸上的表情却如常平静,醒了盹似的翻脸不认人,漠然道:“少自作多情,我走了。” “去吧,哦对了……” “嗯?” “以后晚上都别上晚自习了,”沈晗将车钥匙拧了半圈,状似随意地说道,“傍晚我来接你,房子已经收拾好了,搬进去就能住——你的行李就当初带来的那一箱子吧,我今天下午没课,找时间替你收拾了,嗯?” 他说的自然,握着钥匙的手却已经不自觉收紧了。替人收拾行李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能看见对方所有隐私的物件,按照自己的喜好整理摆放,其实已经越过了一般的社交界线,以宋斯年的性格,一口拒绝他的可能性比答应要大得多。 然而宋斯年只是站在那里,默默听完他的话,点了点头:“知道了。” ——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提议背后的含义,又或者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全然对沈晗放下了戒备。 顺利得出乎意料,沈晗还怔了一下。等到回过神来,宋斯年已经进了校门,留给他一个如常平静的一身黑的背影。 他也不会想到,宋斯年随口答应他的时候,心里想的,还是几分钟前那句“趁你睡着干点儿什么”——关于搬家之后两个人便不能再顺理成章地睡一张床,也彻底没有动手动脚的机会了。 宋斯年的东西满打满算,也只能将将填满一个行李箱。 他没有几件衣服,大多是清一色的黑白上衣和运动裤,此外还有一套校服,两件常穿的黑外套,还有一顶偶尔会戴的鸭舌帽。衣服之外的东西就更少,几本书、一个极厚的装满试卷的文件夹,还有两包快餐店常见的番茄酱——大概是因为他从前常年以面包为食,偶尔嫌没有味道,就给自己加点儿料。 除此之外,沈晗找遍了整个房间,都没再找到什么属于宋斯年的东西。 甚至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宋斯年在这里睡了几个月,却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抽屉里放的东西和他当时搬出去之前一模一样,几个空的柜子也还是空在那里,昨晚书桌上还有笔记本和试卷,现在也已经全带走了,连宋斯年那边的床头柜上都空无一物,如果不是被子还乱着,其实完全看不出有人睡过。 仿佛一个流浪者,或是徒步旅行家,行囊里背着全部家当,在某个地方停留一晚便很快离开——来时不留下一点痕迹,离开也不会惊动任何人。 沈晗看着还没填满的行李箱,和里面颜色单一得仿佛只剩下黑白的东西,沉默良久,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最开始和宋斯年聊天的时候,之所以会对这个小少年那么上心,除了多少有一点儿经历相似的感慨,更多的还是心疼。那时候宋斯年的父母闹得最厉害,分家的牵扯来来往往,他便经常夜不归宿,或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也不想干,只和他聊天。 字句平淡,还没有后来的暧昧或撒娇意味,言语间却总带着让人心疼的孤独与无助。 后来聊得多了,那种心疼才逐渐变了味,掺杂进喜欢或是贪恋——再后来断联又恢复联系,宋斯年学会了把孤独感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不让他窥见半分,网上用真假掺半的暧昧关系营造出热闹又从容的假象,现实里又佯装出一身恶意来堵他的嘴……几个月过去,他对宋斯年的感情也彻底从怜悯变成了喜欢。 现在睽违已久的心疼陡然涌起,几乎将他心口捅了个对穿——原来只有他一个人习惯了,宋斯年还是像原来一样,默默做好了随时离开的准备,家当寥寥,身后是无边孤独。 他突然不想合上行李箱了。 然而还没等他缓过劲来,房门却突然被人敲开了。沈思学探进半个身子,朝他笑了笑,问道:“已经准备好走了吗?” “嗯,那边已经收拾好了,”沈晗点点头,不得不在他爸关切的目光下弯腰合上行李箱,有些出神地捻了两圈密码锁,“毛巾之类细碎的日用品就到那边再买吧,反正离超市不远,正好带小年去逛逛,他不爱主动提,就总忘了替他买些小孩子爱吃爱玩的……” “他可不是小孩子咯,”沈思学和煦道,“小年有主见的很,就是太懂事了。” 话里还有话,沈晗也听出来了,伸手拍了拍他爸的肩膀:“之前不是说了吗,带他搬出去住还是因为快高考了,这儿临街太闹,搬过去清静些,离他的学校也近——爸,你就别多想了。” 沈思学还是笑着,眼底却沉着些许无奈,沉默片刻才道:“但愿如此吧……对他好点儿,就当是替我和你陈阿姨的份了,哦对,刚才给你转了点儿钱,也是让小年花的,他要是有什么想要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对他还不好么,”沈晗笑了一下,先前复杂的情绪终于缓过来,有心思说些俏皮话了,“行了爸,就隔着那么几条街,又不是见不到了,现在俩电灯泡走了,好好享受二人世界吧。” 宋斯年不是什么容易受情绪干扰的人,尤其是专注于正事的时候,如果他不想分心,便能暂时忘了不相干的思绪。 于是他正常地学了一整天,直到最后一节自习课做完既定规划里的最后一张试卷,校对答案,放下笔,他才终于恍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尝到了隐约的期待。 甚至起先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为什么,直到收拾完桌面,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似乎是因为他要搬家了。 ——和沈晗同居,朝夕独处…… 这样的想象一旦开了头,便有些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垂眸看着手机屏幕,按亮锁屏又关上,漫无目的地出着神,想些荒唐却有迹可循的事——想过便忘了,也没有非付诸实际不可的贪念,只是想到了,便觉得很高兴。 直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陡然拐了弯,和早上那句“趁你睡着干点儿什么”联系在一起,带上些许晦涩的缠绵意味,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就这么做了十几分钟的白日梦。 想什么呢。 仿佛急于叫停这件事一般,他皱了皱眉,打开手机,切到微信聊天的界面,给“迟暮”发了条消息——说他要搬走了。 和这个账号的上一条聊天还停留在午休时侯,简单的互道晚安。这些天来他们聊得越来越少,如果他不主动发消息,沈晗也已经不会再用这个账号找他了——尽管还是随叫随到,却已经和从前截然不同。 如果他不知道“迟暮”就是沈晗的话,这段角色扮演似的暧昧关系也许就会这么慢慢地变淡,然后无疾而终了。 他大概还是会移情,喜欢上沈晗——现在他的另一个置顶联系人——以另一种方式和这个人在一起,只是难免会失落。 这样想来,意外撞破这重关系,似乎是件好事。 过了几分钟对方才回消息,装模作样地问他,不是前两天才说想搬走么,怎么那么快就付诸现实了。 不就是想让他夸两句么。宋斯年看着那条消息,嘴角已经不自觉地扬起来。 算了:我哥联系的 算了:他还挺厉害的 迟暮:是嘛 迟暮:那你现在高兴了嘛? 有人为他实现愿望,说走就走,高兴了吗。 “高兴。” 第31章 恐高 “行李已经放上去了,”沈晗开进小区,在两行安静的高楼间停下来,“还有些零碎的生活用品,晚上去趟超市再买吧,十四楼,钥匙给你,一会儿还要录个指纹。” 宋斯年点了点头,看着高楼外缀着的一行观光电梯,不知在想什么。 比起吴安南路那处商铺二楼临街的住所来,这里无疑安静得多,学区房,从楼上远远地便能看见宋斯年的学校。 房东是沈晗直系的师哥,心善,常年将这处住所租借给出来实习的后辈,价格不高,包了基本的水电费,每周一还有阿姨过来打扫卫生。 走进一楼大厅后有两条路,宋斯年凭着记忆和隐约的方向感,选了更狭长的那一条——大概是通往外部观光电梯的。 沈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挺想知道这位小朋友初来乍到,要怎么凭自己找到他们家。 然而宋斯年自顾自地往前走,直直到了电梯门前,回头看他一眼,按了电梯。 他倚在四方匣子靠近楼层按钮的角落里,低着头——他的头发有些长了,放学临走时候便顺手戴了一顶鸭舌帽,将额前的黑发压下来,挡住了半张脸,露出白而精巧的鼻梁与下巴,略微抿着唇,等沈晗走进电梯,又按了关门。 有个关于电梯的心理安全位置规律,说的是人会在电梯内选择与他人保持最远距离的位置,譬如现在他们两个人,就该各自占据一个角落,互为对角……沈晗这么想着,觉得还是该给宋斯年留一点儿余地,便自发自觉地走进了电梯另一角,同他保持距离。 然而电梯缓缓上升,层数跳到“5”的时候,宋斯年却低着头,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怎么了?”沈晗正在看一条学院群发的通知,闻言随口问道。 他等着下文,宋斯年却像说不出口似的,气息略微颤抖着,又轻声道:“沈晗……” 像是一只小猫,黑乎乎毛绒绒的一小团,就缩在他脚边,伸爪子挠了挠他的裤腿。 “怎么了?”沈晗被自己癔症似的脑补弄得心口一软,语气也不自觉温柔下来,“嗯?” 宋斯年这才抬头看他一眼,墨玉似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抿着嘴,磨磨蹭蹭地朝他走过来。 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想,也许他该张开手臂,给对方一个爱的抱抱。 一秒也像过了万年,电梯缓缓上升到九楼,门打开又自动关上——先前按了电梯的人似乎已经离开,这一层是空停,又或者上天安排他们多独处片刻,演完这一场真假自知的戏码。 宋斯年终于走到他面前,停下来,抬头同他对视,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迟疑和不安——然后那张好看的、被自己咬得通红的嘴唇张开,轻声吐出几个字来:“沈晗,我害怕……” “我恐高……” 透明钢化玻璃外是十几楼的高空,车与行人都蜷成蝼蚁一般小,乍一眼看去确实有些恍惚。沈晗看了一眼,视线又回到宋斯年发红的嘴唇上,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想循着本能伸手将人拉进怀里,给小动物顺毛似的抱一抱,又怕宋斯年觉得冒犯,不敢轻举妄动。 四方的电梯就像是薛定谔装猫的箱子,那扇门打开之前,没有人知道里面是一只猫,还是一片七情六欲乱七八糟的宇宙。 ——或是两个僵持的,各怀鬼胎的人。 然而下一秒猫划破箱子,宇宙倾泻而出。 宋斯年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并不是情人间缠绵的拥抱,更像是什么雪行一夜惊寒交加的小动物,一头撞进了他怀里——却又小心翼翼地,生怕被他察觉了一把推开似的。 帽檐将宋斯年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低头也看不清。沈晗只知道宋斯年拉着他的衣摆,不轻不重地攥住了,此外便再没有动手动脚的意思,就这么站在那里,贴着他,甚至转过头去,留给他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后脑勺。 别扭的是他,直白的也是他。 “嗯,不怕,很快就到家了……”他听到自己这么说着,心里想的却是这幢楼最好直通到天上去,电梯永远也不要停——仿佛这样,他伸手环抱对方的动作便有了理由,也能名正言顺地低下头,安抚一般,隔着衣服亲一亲小少年清瘦支楞的肩骨。 哪怕这并不算在寻常人安慰对方的范畴内,只是他一时鬼使神差,遵从了内心深处隐约的本能。 电梯已经到了十四层,门无声打开,又无声闭起,像是将时间也隔绝在外,观光梯外暮色渐昏,夕阳是蒙了灰的浅金色,扬尘细碎,每一寸都温柔。 宋斯年似乎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只低着头往他怀里靠,几不可察地蹭了蹭。沈晗穿了外套,金属质的拉链贴着他滚烫的耳朵,是最后一线不属于他的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沈晗垂在身侧的手终于犹豫地抬起,圈住了宋斯年的腰。 之后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像什么早已写好的剧本,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只差搬上舞台——宋斯年自然而然地伸手抱紧了他的后背,像是不安极了,手指才无意识地屈起,轻轻抓挠。 他要略微踮起脚,才能把脸埋进沈晗的肩窝里,而不让碍事的帽檐碰到对方,于是发颤的吐息也尽数落在沈晗颈侧,比以往烫些,扑落在那一方空间里,很快便有些潮了。 他隐约觉出有人摸了摸他的后脖颈,手掌恰好覆住那一截,动作温柔地揉捏,体温熨帖,格外让人安心——然而他却嫌不够,心里想的只有再靠近些,最好能让沈晗鬼迷心窍,偏过头来吻他。 他毕竟不是真的害怕,惶恐与不安都能作假,贪恋却十足十地真。 真实到他有些舍不得浅尝辄止,也不甘心按照计划“抱一下就停”,甚至产生了某种过分大胆又荒唐的念头——就这么抱下去又能怎么样呢,沈晗喜欢他,他也喜欢沈晗,为什么就不能直白说开了,让以后的所有拥抱都名正言顺呢。 可惜他还不能,也不敢。 他只能默不作声地把戏往下演,让所有“无意识”的小动作都能以假乱真,一边近于消极地赖在沈晗怀里,等对方主动叫停,或是有住户上下电梯。 “别怕,”他听见沈晗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在,不用怕。” 温柔得不可思议,与他的好梦如出一辙。 宋斯年“嗯”了一声,声音埋在沈晗的衣服里,闷闷的,又带了些许委屈,愈发像只叫声黏糊又惊惧的小猫了,听得人心痒。 “还怕吗?”沈晗隔着棒球帽摸了摸他的头,哄他,“那把眼睛闭上,低着头,我带你出去,到家门口再睁开,好不好?” 宋斯年不说话,抱着他的手动了动,移到两人之间,攥着他敞开的外套一角。 沈晗拿他这副模样最没办法,迟疑片刻,还是伸手覆上他的手腕,又问:“那我牵着你回去,慢慢走,害怕了就停下来给你抱——就十几米,很快的,嗯?” 如果再赖一会儿,沈晗大概还能说出“给你买冰淇淋”一类纵容又好脾气的话来,只是不会再亲密了。比起冰淇淋,宋斯年还是更想被他牵着走,巴不得每走一步便停下来抱一会儿,理所当然地耗完这十几步路,让他的“利益”最大化。 于是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沈晗向来是说到做到的,对他尤其,答应了十分便总会做到十二分,这次也没有例外,见他点头便如约牵住了他的手,按开电梯门,带着他往外走。 确实是十几步路的距离,直行左拐便到了,只是耐不住有人耍赖讨宠,走两步便不乐意地哼哼一声,难伺候得厉害,轻声抱怨闭着眼睛更害怕,又不肯真的睁眼来看——哪怕沈晗说路上没有窗户,也置若罔闻。 “那怎么办,”沈晗笑了一下,索性停下来,半是纵容半是调侃,“抱你回去好不好,小少爷?” “那不是更高了……”宋斯年“害怕”着也没忘了堵他两句,手却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两相矛盾,说不出地可爱。 沈晗趁他说这话没注意,又迈开了步子——宋斯年果然没有察觉,被他一牵,又自然而然地跟上他,走出几步拐个弯,便到了家门口。 “等我一会儿,”沈晗停下脚步,晃了晃牵着他的那只手,商量道,“到门口了,这周围没有窗户,跟一楼长得一模一样,你先站两分钟,我进去看看窗帘都拉严实没有,好不好?” 宋斯年一愣,没想到他能这么上心,脸上还是面无表情,心思却转了几圈——他还真没考虑过今天装完这一次恐高,之后住在十四层的屋子里,这话该怎么圆。 沈晗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不同意,又道:“很快的,那一分钟,数六十个数我保证出来……” 有什么可圆的,抱也抱过了,总不能以后每次进电梯都来上这么一出吧。 何况以沈晗的智商,瞒过去又谈何容易…… “不用了。”于是宋斯年松了手,睁眼看向他,轻声道。 “什么不用……” “不是因为高,”他看着沈晗,直白道,“也不是因为在电梯里——我其实不怕。” 第32章 强吻 “不是因为高,也不是因为在电梯里——我其实不怕。” 如果换了别人说出这样的话,沈晗或许还会觉得对方强要面子,知情知趣地不去拆穿,但这个人是宋斯年,短短几个字背后的意思便变得有些复杂了。 他其实不怕,不安和惊惧都是装出来的,磨蹭着走到他身边来抱他也并非因为恐高……那拥抱时候他通红的耳朵和颤抖着加快的心跳声呢,也是装出来的吗。 可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宋斯年又何必扯出这么个并不体面、甚至有些丢人的借口来,干些同样不甚体面的事呢…… 有个荒唐却明晰的答案隐隐浮现,又被他自己按回了海底——沈晗看着那双墨玉似的清澈干净的眼睛,张了张嘴,还是没多说什么,扯出个惯常随意又有些吊儿郎当的笑来,伸手捏了一下宋斯年的脸,道:“死鸭子嘴硬……” 像是善解人意极了,给他个逻辑合理的台阶下,让彼此都不那么尴尬——却不敢再看宋斯年的表情。 沈晗转身打开门,狭小的过道通向房间,便陡然变得开阔不少,给了他松一口气的余地。 然而还没等他迈开脚步,宋斯年却突然一把拉住了他,上前两步,挤到他和门框间并那一方狭窄的空隙里,抬头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是装的。” 沈晗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消失,眼底是鲜见的、出离浓郁的严肃——和苦恼。 薛定谔没有说过,打开箱子之后,猫会自己回到箱子里,告诉世人这里有一只猫,它自愿来到这里,它一直都在这里,等着箱子被人打开。 先前堪堪平复的冲动再次烧起来,或者从来没有熄灭过,只是点了一根长长的引线,那一星火缓慢前进,直到现在才燃到了尽头,于是烟花迟来一步,却终究熊熊烈烈地点起来,炸亮了他沉寂、克制又早已不复清醒的宇宙。 星海沦陷,火渐山野。 “沈晗……!” 宋斯年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人按着肩膀一把推到墙上,后背抵着冷硬的实木质门框,身前却是身体相贴带来的滚烫体温——太冷也太烫了,让他一时间有些茫然,居然忘了反抗。 下一秒沈晗那张老天爷赏饭吃的脸陡然凑近,有什么熟悉的东西碰到他的嘴唇,然后沈晗略显粗暴地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张了嘴。 和从前意外的、恍惚的,温柔的,或是他梦见过臆想中的任何一个吻都不一样,比起亲吻,更像是某种急切又决绝的侵略,急于从他嘴里撬出些什么东西,又凶又直白——宋斯年一愣,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大脑轰地一声”是什么感觉,像是被人一把按进滚烫的池泉,哪里都是潮湿又滚烫的,喘不过气来。 以前亲他的时候,就算是喝了酒神志不清,沈晗也会含混地哄哄他,抚着他的后脖颈轻声说“乖”一类的字眼,以至于现在没了温柔的意思,反倒让他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像是常年被人精心养着的猫,突然遭受了主人敷衍又粗鲁的对待,一时间都不敢像从前似的,有一点儿小脾气便亮爪子挠人了。 只能僵着脊背站在原地,在过分急切的吮吻里手脚发软,身体愈发滚烫,大脑一片空白,撑着沈晗的肩膀无措地接受进犯。 心跳声不分彼此地缠在一起,像是烟花迸裂,燃到了昼夜通明的时候。 他的嘴唇似乎被咬破了,铁锈味道浅淡地漫开来,又融化在更加浓郁的、臆想中的柑橘味道里——他渴得厉害,也烫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又想起他们的第一个吻来…… 原来浅尝辄止的都是逢场作戏,连试探都称不上,他贪恋温柔,然而第一次尝到真切的被人在乎的安全感,确是在微末的疼痛里。 他不确定他们在敞开的门口亲了多久——太漫长了,久得像燃放尽了一场浩大的烟花,却又太短,他犹嫌不够——直到恍惚里听见电梯“叮”的提示音,是有人在他们这一层下了楼,沈晗才终于放开了他。 呼吸陡然正常,却冻得他一抖,没了对方圈在他身后撑着他的手,他只能脱力地靠在墙上,被凸起的门框硌得难受,一时间却也无暇顾及。 路人的脚步靠进又远离,没有走进他们这一条岔道,于是短暂的近于做贼心虚的紧张过后,又是尴尬的两厢僵持。 沈晗低头看着他,额前几绺头发垂落下来,眼底的笑意也是懒洋洋的,像是吃饱喝足的狼,藏着一点儿坏心思——从宋斯年的角度看不到他背在身后攥紧的拳头,只能看见他脸上强装出的游刃有余,便愈发无措了。 “真的不怕吗,”沈晗伸出手,意味不明地轻轻抚了一下他的嘴角,问他,“这样也不怕,嗯?” 宋斯年下意识想躲,背后却早已没了退路,好在对方洞悉了他的意图,很快便知趣地收了手,视线静静地停在他的嘴唇上,似乎在等他开口。 这很像他做过的那个梦——沈晗喝醉的那个晚上,他知道沈晗就是“迟暮”的那个晚上,或者说,他第一次主动亲吻对方的那个晚上,他梦到的沈晗,也是这样粗鲁又游刃有余地亲了他,然后清醒地问他,是不是认真了。 宋斯年一惊,嘴唇间若有若无的疼痛犹在,人却已经出离清醒了。 沈晗问着毫不相干的话,传进他耳朵里,却恍惚间变成了那个熟悉的问题——然后他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准备好。 宋斯年低下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先前百般试探的勇气早已在那个漫长的吻中告罄,也没了再扯些什么冠冕堂皇话语的力气,连沈晗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都让他觉得不安,只想赶快离开。 天已经暗透了,楼层太高,光源便只剩下月亮,楼道尽头的声控灯偶尔响起,又无声熄灭。 “不知道……”他听见自己这么说着,做贼心虚一般毫无底气,却又没由来地凶——仿佛只要强装出一副恶声恶气的模样,就能藏起心底里的茫然与无措。 他没给沈晗再说什么的机会,扶正早已歪到一旁的帽檐,压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然后自顾自越过对方,从他身旁挤了进去。 试探的勇气偃旗息鼓,贪念也收归牢笼。 落荒而逃。 比起吴安南路狭小的商业房来,这一处屋子宽敞了许多,也安静,只是客厅的灯都关着,宋斯年也没有细看的兴致,就这么一头撞进去,循着感觉一路找到最偏僻的房间,看也不看便开了门,将自己关到门后。 如果他见过几年前的沈晗,也许还会知道这个人有意训练过自己的心理素质,多紧张刺激的场合都能装出令人信服的游刃有余来,总能默不作声地掌握主导权,将节奏握在自己手里,即使心底里十分忐忑,也绝不会表露出来。 但他现在只知道自己心如乱麻,沈晗却看起来如常清醒,还有调侃他的余裕,两相对比,便更加让人不安了。 他甚至不敢去想,这时候沈晗会不会生气了。 毕竟是他“先撩者贱”,自导自演了一出恐高的戏码,没有一直瞒下去的耐性,却又不敢顺势摊牌,就这么临阵脱逃了……看在沈晗眼里,大概像个跳梁小丑,既幼稚又没事找事吧。 他也说不出自己当时为什么不敢点头,不敢直说他就是喜欢沈晗,装作恐高来讨抱——也许是被亲懵了没转过弯来,或是当时沈晗看起来太从容,又让他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放在心上,又或者,一时别扭不肯承认罢了…… 理由多得是,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时没能说出来的话,也许便没有机会再说了。 宋斯年靠着房门滑坐下来,仰起头,后脑贴着冰冷的硬质木门,缓缓地叹了口气。 他有点儿饿了。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然而这一次,明明同在一个屋檐下,几十米的距离,沈晗却没有再来叫他。 “喂,二浩,是我……” 那头的蒋浩显然没想到能在这个点接到沈晗的电话,闻言还愣了几秒,问他:“咋了晗哥,今晚怎么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沈晗默默地把宋斯年的行李拉到沙发旁,又默默地给自己开了一盏落地灯,看着宋斯年房间的方向,确定这个小少年一时半会儿不打算出来搭理他,才无声地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我好像……惹小年不高兴了。” “不会吧,你都把他宠成什么样了,还不高兴呢,”蒋浩夸张地哼哼了一声,声音变得有些空,似乎是从室内走到了阳台上,“发生了啥?” 沈晗张了张嘴,突然有些不知该从何开口了——如果他说“因为我亲了他”,蒋浩一定会抱怨他把狗骗进来杀,夸张地表示要挂电话,但除了这个,他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 何况他向来不是爱把破事挂在嘴边张扬的人,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好友,他也不太想分享这么亲密的……闹剧。 “也没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堪堪克制住了自己有些失控的倾诉欲,低头按着眉心,继续道,“就是一点儿小矛盾,我找你是为了别的事……之前那个竞赛到中期报告了,得有个人去答辩,虽然我去也行,但毕竟大三了,也不是负责人,你得问问他们的意愿。” “就这事儿啊,行,我回头问问——不出意外就是小陈去了,她挺积极的,不过没什么经验,PPT可能得让你替她把把关……” 张口闭口就是小陈的,也不知道那只泰迪熊送出去没有……沈晗笑了一下,调侃道:“你怎么不替人家把关,就不怕人跟我跑了。” “跑不了,晗哥,隔着一堵墙说这话,你就不怕小年同学吃醋吗?” …… 宋斯年听不见蒋浩说话,但他是个俗人,情理之中,听了这话确实会吃味。 尤其是他饿得有些难受,又不能直接开门去找沈晗要东西吃,点外卖也不知道填什么地址,已经满心纠结,好不容易做完了心理建设,决定打着拿行李的幌子去趟厨房,看看有什么现成的东西能吃,一开门却听见了这样的话。 还是压低了声音说出来,避讳着他似的。 行吧。宋斯年沉默着关上门,觉得自己已经饱了——亲完他转身又能跟别人开这种暧昧的玩笑,还晾着他独自挨饿,不愧是沈晗。 如果不是他没有钥匙,十四楼也有点儿太高,他都想直接出门夜不归宿了。 也不是生气,他理智得很,知道沈晗心里有他,只是他百般试探说服自己的进度条停在将满未满的地方,又被今晚这些破事往后拽了一截,生生回到了半数以下。 但饿一晚罢了,多大点儿事呢。 他的烟花已经放完了。 第33章 承认 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沈晗给他发了两次消息,第一次是“饿不饿,吃饭吗”,第二次是两个问号。 这很符合他们之间打打杀杀、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温情的相处模式,只是在宋斯年看来,现在并不属于“绝大多数时候”,相反,这是一种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充满问题且暂时无法解决的情况。 应该叫冷战。 半个小时之后沈晗来敲他的门,问他还吃不吃晚饭——这里的隔音很好,比吴安南路那间商业房好了太多,以至于他听不清沈晗叫他什么,也难以揣摩对方的语气。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明明能用字句表达想法,向他人提出问题,回答者却不能像考试答题一样,仅仅根据问题给出既定的答案,而要将对方的语气和神情纳入考量,加以分析,得出一个符合时下情形的,也许一分钟后便要失去意义的答案。 现在他看不见沈晗的表情,只能听见问句本身,一时间便失去了作答的勇气——于是宋斯年沉默地坐在小沙发里,蜷起腿来,没有说话。 装作自己睡着了,安安静静地等对方放弃,然后离开。 沈晗是个知趣的人,能在他想被打扰的时候主动越线,也能在他想独处的时候自觉保持距离。房门第三次被敲响的时候他依然没有反应,沈晗便停下了。 于是一切又回归安静,像是夜里无风无浪的海面,他独自坐在一座孤岛上,灯塔的远光巡回往复,转到他面前,照亮片刻,又离开。 他也说不清自己现在作何感想。在这么尴尬的时候听见沈晗对别人说那种话,于情于理,他都该生气的;然而整件事又是他越线在先,试探也好,作戏也罢,甚至最后拙劣又语焉不详的坦白,都是他一手主导,换来什么结果也都该算他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这样那样的因果掺杂在一起,愧疚与不悦各占一半,又裹带着些许更复杂的小情绪,反倒成了茫然——他在近于平静的茫然里想着,也许他们只是不合适。 反正亲过了也抱过了,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做好踏出那一步的准备,对方也不见得多么在意他和他荒唐的索吻,不如各退一步,放过彼此得好。 可合适与否这个问题,放在内心深处的情爱本能面前,总是要退居第二的——尤其是他才十八岁,还是第一次喜欢上别人…… 他喜欢了三年零六个月,一千二百七十天,从初中到高中,从未成年到成年。 宋斯年看着窗帘外一点一点暗下来的天色,打开手机提示音,放到一边,仰头靠进柔软的小沙发里,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他戏挺多的。 一边想让沈晗不好受,一边又怕他真的担心。 也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在干什么——大概是去吃饭了吧,听不见厨房锅碗的声音,也许是叫了外卖,以沈晗的性格,大概还会替他叫一份,然后借着送饭的由头来敲一敲他的门,给彼此一个台阶下…… 但到底是出于喜欢,还是单纯的作为兄长对弟弟的关心,又或者只是人与人间基本的交往礼貌……他也不得而知。 手机提示音似乎响了一下,心底某个雀跃的念头一晃,又被他自己按了回去。宋斯年伸手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是某个音乐软件发来的无关紧要的推送,与他现下的情绪无关,与沈晗更无关。 他在期待什么。 等沈晗给他发消息么……那两个问号还没回,人家也不是什么舔狗,怎么可能猜透他的心思,这时候再来热脸贴冷屁股。 可是倘若没有期待,他又怎么会把提示音量开到最大,又刻意把手机放在一边呢。消息通知响起来的时候,房间安静得落针可闻,提示音就像是一朵陡然炸开的突兀的烟花,极近极近地炸亮在他心上,于是连心跳都乱了一拍。 可那也只是他臆想中的烟花。 宋斯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自讨没趣,又把手机调回了静音,正想放回原位的时候,手却不知为何顿了一顿,又抬了起来。 他还是想知道沈晗的想法的。 就算他们也许不合适,就算现状尴尬得近于无解,可他还是不甘心。 他打开沉寂已久的微信,翻到聊天人那一栏,点开了早已经取消置顶、聊天框也不知沉到了哪里的“迟暮”的对话框。 算了:在吗 算了:[动画表情]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聊过天了,至少从他发现沈晗就是“迟暮”的那一天起,他就很少再找这个账号聊天了,除了每日例行的早晚安,连问候都变得屈指可数,彼此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没有人试着修补这段关系,以至于现在他突然又找上对方,想倾诉一点儿本该理所当然的情绪的时候,居然也要用“在吗”这样生疏又可笑的问句来开头了。 好在对方的回复依然很快,信号往返卫星的距离不过几分之一秒——沈晗隔着一堵墙回复他,“在,怎么啦?” 温柔又耐心,好脾气得一如既往,没了角色扮演似的暧昧关系加持,像是又变回了三年前,他还是那个每天都不太高兴,有一箩筐的话闷在心里想要倾诉的小男孩,而沈晗也还是永远都耐心地听他说完、温温柔柔地安慰他的“迟暮”。 如果不知道沈晗和“迟暮”就是同一个人,他仅仅是“移情别恋”,喜欢上了沈晗,而把“迟暮”当作一个能倾诉烦恼的好脾气网友,或许现在他就能肆无忌惮地吐槽遇到了一件破事——他喜欢上了一个人,假装恐高去试探他,那个人强吻了他,于是两个人闹得有些僵,他心如乱麻,对方看起来却丝毫不为情所困,还有余裕对着电话那头某个他不认识的人撩骚,他觉得也许他们不合适,却还是喜欢得放不下对方…… 也许“迟暮”会顺势结束他们暧昧的“绑定cp”关系,做回那个听他倾诉的大哥哥,给他一点儿建议,告诉他该怎么做。 可现在他们是同一个人,于是他不能毫无顾忌地讨论这件事,只能将它作为另一种试探的参考材料,然后隔着网络名存实亡的皮囊,旁敲侧击地问一问沈晗,他到底怎么想。 宋斯年深吸一口气,咬着舌尖定了定自己茫乱的心绪,低头打字。 算了:有点儿烦 算了:有空听我说吗 迟暮:随时有空 迟暮:说吧,我听着 他想发“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打完这行字却又觉得不对——本来就不敢确定沈晗到底对他有几分真心,如果就这么发出去,岂不是把筹码都抛给了对方,全然没了主动权么。 于是他迟疑片刻,删了这句话,换成一句“问你个问题”,仿佛只是谈论一件与彼此都毫不相干的事。 算了:问你个问题 算了:你觉得…… 算了:亲了一个人,就是喜欢他吗? 算了:[动画表情] 屏幕上表情里的胖猫缓缓歪头,脑袋顶上憨态可掬地冒出个问号来,让原本没头没尾的问题带上了些许天真意味。 但他们都知道,天真背后,是横在彼此间新鲜的无奈。 “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闪了又闪,直到一分钟过去,连提示都没了踪影,沈晗的消息才终于回过来——简短的一个字,似乎根本不需要耗费那么长时间。 “是”。 算了:很喜欢吗? 迟暮:很喜欢 迟暮: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算了:真的吗…… 算了:为什么 为什么亲过就是喜欢。 为什么亲过了,你看起来还是不那么喜欢我。 宋斯年垂下眼睫,问完这一句便关了屏幕——其实没什么可问的,沈晗已经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再多问什么都是自找烦恼,就像是抛物线到了最高点,停在这里就是最好的,再往后什么都是下行,也许还会让对方有所警觉,意识到他已经知道了沈晗和“迟暮”之间的关系。 他“不知道”聊天框那头的人是沈晗,沈晗却知道是他,这个斟酌许久才发来的“是”字也好,后续几句板上钉钉的话也罢,不都是在变相地告诉他,自己喜欢他么。 至于为什么……无论沈晗再回答什么,在他眼里,其实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只要他再服个软,给“迟暮”发一句他饿了,然后随便在沈晗那个账号的聊天框里回一点儿什么,佯装做他是这一刻才相通了,别别扭扭下了沈晗给的台阶,再一起吃个饭,心照不宣地揭过今晚的事,以沈晗的情商,这件事便也就过去了。 提示音关了,屏幕却又亮起来,宋斯年等了一会儿才拿过手机看了一眼,几行字,锁屏缩略显示不下,似乎是些冠冕堂皇的剖白。 他却有些无暇顾及了。 也许是因为心头纷乱的思绪终于有了个结果,他也终于从有点儿魔怔又执拗的纠结里脱出身,后知后觉地觉出饿意来——不光是饿,还泛着恶心,肚子隐隐作痛,似乎是饿过了头,久违地犯了胃病。 第34章 胃疼 搬进沈思学家以前,他已经多少天没有正经吃过早晚饭,连宋斯年自己都不记得了。 早饭是学校超市最普通的吐司面包和牛奶,凉的,中饭还能在食堂解决,晚饭吃不吃全凭心意,就算吃了也还是面包牛奶——他就是这样本事,能忍受百十天如一日的寡淡与潦草。 寡淡潦草的后果就是他的胃一直不太好,忌口良多,饿得久了还会隐隐作痛。好在他对口食并没有多高的要求,更不会刻意追求辛辣刺激,寡淡得久了也不那么容易饿,两厢平衡下来,倒也能凑合。 后来搬进沈思学家,早晚饭都有人看着,沈晗还时不时跑来学校替他加个餐,晚上回家开门又有准备好的夜宵,他连凑合都免了,也很少再犯胃病。 这么说其实不太恰当,“很少”该建立在从前次数繁多的基础上,但宋斯年向来很能把握好那个度,以前胃疼的次数也并不多——只是屈指可数的几次都惨烈得很,似乎是将数量都强加在了质量上,不犯病则以,一犯病便要他半条命。 初中时候在网吧通宵又一整天不吃饭算一次,后来第一次喝醉那晚算一次,因为某个人的某句话吃一口气吃五六个冰淇淋也算一次……再之前,小时候胃还娇气,他亲爹照顾他不精心,或许也留下过些许不美不好的记忆,但他已经记不清了。 真是不长记性。 宋斯年按着上腹,蜷起身子缩进小沙发里,尽可能地让后背贴着沙发,将自己折起来,聊以缓解烧心的痛——越疼便越是清醒,思绪活跃得匪夷所思,他甚至还有余裕鬼使神差地想,沈晗说他又瘦了也不是没有道理,伸手一按就是一把骨头,肋骨清晰得硌手,能顺着骨架摸到响得过分的心跳声。 先前隐隐的疼痛已经变得钻心,浑身上下都是软的,在五月近夏的闷热室温里一阵一阵发冷,像是有人把他的胃生生剥离身体,放进搅拌机里,神经与血管却还连着,被绞拧成触目惊心的一团乱麻,他本该饿得厉害,现在却一点儿也觉不出,只知道喉咙口充斥着浓重的令人作呕铁锈味道,是从喉管深处一路反上来的。 他竭力忍着恶心,将自己折起来安放在那里,身体却始终不肯如他所愿,模糊认知里不过几分钟的光景,后背那层薄薄的衣服便已经湿透了,囚衣似的黏在身上,在湿冷与粘腻之间令人作呕地切换——他后脖颈附近的头发大概也湿了,沙发柔软的布料都像铁铸的,还是锈得东一块西一块、翻起毛糙铁皮的那一种。 手机接连震了好几下,本能里要拿过来看一眼的想法转瞬即逝,什么都乱七八糟。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他误打误撞进了带卫生间的主卧,才不至于就这么吐在地板上——宋斯年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力气挪出那十几步远,等到回过神来,人已经被抽了骨头似的跪在厕所的地砖上。 他最后残存的理智是不去扒着马桶吐,对着浴缸却又吐不出来。 胃是空的,只有泛酸的胃液烧喉咙,苦得他眼眶都酸了。后来连撑起自己的力气都不剩,索性放弃了近于吐出消化系统的无意义行为,遵循本能涣散地靠坐在浴缸旁,打开水龙头无意义地冲。 他在乱七八糟的水流声里想,腿麻了,站不起来了。 从小到大不管遇见什么,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忍,都是熬,想着熬过去这一会儿也就好了——这一次也不例外,胃部隐隐作痛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是饿着了,左不过半个小时就会好,现在想来实在可笑,因为情绪忽略自己身体的需求,到最后还不是熬不过去,又要伸手向别人乞怜。 他连借机装可怜试探的心思都没了,只是痛得眼前发黑,靠在冰冷的墙砖地砖之间,模模糊糊地想沈晗。 那么贴心干什么,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开门进来看看他…… 他仰头靠了一会儿,漫无目的地想着手机留在外面了,现在该怎么找沈晗——想到这里思绪便断了,戛然而止,再重复。 之后便是熟悉的耳鸣,臆想里蜂鸣器的声音压成细细一线,针似的扎到鼓膜上,搅得他后脑勺生疼。他总觉得自己叫过沈晗的名字,只是不知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来,事后向当时人求证,对方也说不上来。 怎么像个小婴儿似的,浑身无力地被裹在襁褓里,哭也哭不出声,难受极了竭力地想引起大人的注意,却始终找不到办法——他已经痛得有些恍惚了,连挪回卫生间外找手机的力气都没有,四下都是暗的,目光所及只有让人心生绝望的黑。 这一场胃痛来得太迅疾,也太钻心了,像是一次始料未及的惩罚,罚他拙劣的自导自演和矫情的摇摆不定。 第一次听到宋斯年房间传来的瓶罐破碎声的时候,沈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二次又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以为是宋斯年心烦意乱极了,在看什么发泄情绪的视频,或是真的想摔点儿什么泄愤。 第三次再听到,他就坐不住了。 如果这位常年情绪不太好的小少年是因爱生恨,打算拿玻璃瓶碎片谋杀他,他也认了。沈晗这么想着,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门,推了进去。 房间里没开灯,地上似乎也没有砸破砸碎的东西,他按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软件充当照明,四下看了看,确定房间干干净净,连人影都没有一个,宋斯年的手机放在小茶几上,屏幕是熄灭的,收到消息的提示灯偶尔亮起来,又缓缓暗下去。 太安静了。 沈晗一凛,一颗心几乎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下意识冲到窗边,一把拉开窗帘——幸好幸好,窗户都死死锁着,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 他松了口气,眉头却还是皱着,试探着朝向黑暗叫了一声“小年”。 没有回应,仿佛先前重物落地又撞碎的清脆声响也是他的错觉,可他没有细想的余裕,冥冥中有个声音催着他,焦急得毫无道理,仿佛多耽搁一秒便有什么要来不及了。 宋斯年没有出过房间,他也确定自己没有幻听……沈晗几乎是咬着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定下心神走回房门口,摸索到开关开了灯——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拐角突出的柜子后还有一扇门,半开着,似乎是房间自带的卫生间。 饶是过去几分钟他的心跳已经快得匪夷所思,推开厕所门的那一刻,他的大脑里还是“轰”的一声,险些没回过神来。 一地的狼藉,刷牙用的玻璃杯和自带的瓷座都摔得四分五裂,先前住客留下的瓶瓶罐罐也散乱在地上——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先前听见的那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来源是一个热水壶。 他的小年靠在门边的瓷砖上,一只手死死扒着门框,骨节已经泛出青白,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捂着肚子,低着头,整个人蜷缩起来,只能看见后背伶仃凸起的骨头,衣服潮而湿地贴在身上,看不见脸,可是从耳廓到后颈,哪里都是毫无血色的苍白。 “宋斯年……” 沈晗开灯的手都是抖的,也不管地上有没有散落的碎片,下意识在宋斯年身边跪下来,把人搂进自己怀里,去探他的鼻息——那短短几秒里他心念电转,真的想到了“自残”这个荒唐的词,甚至一些更荒唐也更可怕的,他甚至不愿意去深思的可能性。 幸好宋斯年还醒着。 像是在强撑着等他来一般,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宋斯年低低地“唔”了一声,嘴里不知说了什么,紧绷的身体便软下来,瘫进了他怀里。 “嗯,我在,”沈晗松了口气,心却还是悬着不敢放松,一手支撑着他,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拨开他汗湿的额发,胡乱却轻柔地替他擦了擦,“乖,没事儿了……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事后他想起这一茬,还是想骂自己缺心眼,居然问一个病人犯了什么病——幸好是胃痛,如果换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家族病遗传病,这个小少年的性命就悬在那几分几秒间,耽搁了最佳的抢救时间,他该怎么办。 宋斯年贴着他,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睫毛被冷汗打湿,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看得人心疼,闻言也不作声,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似的,迷迷糊糊地答非所问:“冷……” 还好沈晗没有急昏头脑,见他一只手一直死死按着左上腹,略一思索便有了猜想,不敢再耽搁,伸手覆住宋斯年那只手,问他:“是不是这里痛,犯胃病了吗?” 也许是关键词明显,这次宋斯年听懂了,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不自觉的委屈:“嗯……” “那先去医院好不好,”沈晗摸了摸他的头发,站起身,一把抱起他,按捺着焦急轻轻地哄,“乖,不疼。” 第35章 宝贝儿 从家到医院,一路上宋斯年都低着头,没有说话。 沈晗把他放在副驾驶,他便自发自觉地蜷进了角落里,冷汗顺着额头滚下来,脑袋磕到车门钝钝地痛,但他还是清醒的。 甚至清醒地想着,没有这么大动干戈的必要,像把破水的产妇送去医院一样紧张,荒诞地折腾,仿佛他真是个宝。 他甚至觉得没必要去医院,热水袋捂着吃两口热饭,吐舒坦了再加片止疼药,迷迷糊糊一晚上过去,第二天也就好了——但沈晗不敢贸然给他吃东西,非要等大夫看过了才安心,外卖点到医院里,一时半会儿他还得饿着肚子忍疼。 忍就忍吧,都是为他好,就像刚剧烈运动完的人渴得要命,但猛灌水还是容易出事儿,一个道理。 沈晗车后座有件不知什么时候留在那儿的他的外套,现在就派上了用场,黑色外套一盖脑袋,天地都黑了,只是衣服的作用是保暖,而他冷归冷,却只渴望别人的体温,对这样的保暖只觉得鸡肋。 他说不清现在自己是什么情绪,麻木的,清醒的,什么都像,又似乎什么都不像,直到看见医院的大门口高悬的“急诊”挂牌,才猛一哆嗦,从癔症似的平直思绪里回过神来。 沈晗背他进了医院,外套兜帽滑落下来,堪堪披在肩上——这时候他已经觉不出疼了,只是一阵阵地发冷,手脚都是软的,脑袋里有根筋紧绷着,告诉他“你现在很痛”,于是他点点头,说知道了,谢谢。 然后挂号,找科室,付钱……在沈晗身边他就不用操心这些事,这个人能有条不紊地替他包办了,还有余裕问前台姐姐借个纸杯,替他接一杯温水送到手里。 宋斯年喝着水,嫌冷,又嫌周围人来人往看他这副病歪歪的模样丢人,想把外套穿好,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好好地坐在那等沈晗回来都成问题,只能暂时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数着数等这几分钟过去。 他在想沈晗这个人,一抬手轻而易举能摸到门框的个子,为了他弯下腰来接水填单子的模样委屈极了。 在这个死气沉沉、来往的人都一脸憔悴又忧愁的地方,沈晗显得很格格不入,因为他年轻,身高腿长,轮廓锋利又好看,不该在这个时间的医院大厅奔走——或者应该说,他不该为宋斯年这个人操心,大晚上地拿着挂号单找科室,从走廊这头跑到那头。 宋斯年仰着头,有点儿发酸地想,我值得他这么折腾么,暧昧对象之一罢了,何况我自己作孽闹胃疼,又不是他的错,何必替我收拾烂摊子。 但沈晗没给他胡思乱想下去的时间,很快便第二次拿着单子回来了,不知是急得还是跑得,有些喘:“走吧,去让大夫看看……” 宋斯年撑起眼皮,看着他。 人就是这样的,越怀疑越犯贱,越不安越要试探。 这里的灯太白了,太刺眼,可照在沈晗身上又是真的好看,像除了差错的聚光灯,众生普度般落下来,勾出个高挺的分明的影子,是他仰望的人。 他偏要伸手拉住神,将他一同拉进凡俗,跌进红尘爱恨的肮脏熙攘里,让他尝骨子里的七情六欲,浅尝辄止的暧昧比不了,逢场作戏也比不了,他的贪念和爱是脏的,固执的,血淋淋的。 他在吃醋,他不甘心——这件事他直到这一刻才想明白,于是喉咙里的铁锈味道有了解释,胃里翻江倒海的疼痛也变得浪漫又真实。 “怎么了,还是走不动吗?”沈晗见他没有起身的意思,以为是他疼过了头没力气,话里的心疼藏都藏不住,弯下腰来哄他,“可是这里人那么多,抱你过去一会儿你又该嫌丢人了,就几步路,乖,起来自己走好不好?” 宋斯年不摇头也不点头,拖着声音地“嗯”了一声,撒娇似的要他凑近一点儿,低声说:“冷……” “冷怎么办?”沈晗摸摸他的头,知道他是闹脾气,反倒松了口气,却还是急,怕耽误了看病,只能耐着性子问他——心里想着再顺着他说一句,要是还闹,直接上手抱过去算了。 宋斯年却不急,冷汗把后脖颈那一块的头发打得湿透了,脸上还是面无表情。他靠着金属质的椅背借了借力,轻声道:“我想把衣服穿好,袖子……” 合情合理的要求,他确实冷,敞开的衣领下短袖单薄,随着呼吸急促起伏的模样也惹人心疼。 他没说完,沈晗却也听懂了,闻言安抚似的朝他笑了一下,伸手半圈半搂着将人扶起来,让他贴着自己的腰腹借力,一边替他拉起外套,给小孩子穿衣服似的,将衣袖套上胳膊。 “嗯,穿好,”说话也像是哄孩子,“穿好了咱们就去看大夫,好不好,宝贝儿?” 事后沈晗想起这茬来,也依然不确定自己当时究竟只是随口一说,还是长久克制着不敢去碰的称呼一时不察,说漏了嘴。 其实落到话尾,这么轻又这么含糊的几个字,如果宋斯年没有听到,大概他自己都不会在意。 但宋斯年听见了——他怀里的小少年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问他,你叫我什么。 脸色惨白,眼眶却是红的,嘴唇上留着牙印,是他自己咬出的血印子,黑色兜帽随着突然的动作滑落下去,黑发也乱七八糟,只有那双眼睛这么直直看着他,不狼狈也不潦草。 他一怔,才回想起自己先前说了什么——无言以对,只能扯了扯嘴角,转移话题:“先去看医生,都挂了号了,再耽误时间也不好……” 宋斯年却抓着他的衣摆,不耐烦似的皱了皱眉:声音已经发虚了,却还是清醒又执拗:“我不痛,几分钟也不耽误——你再说一遍,刚才叫了我什么?” 那就像是他守了一夜的烽火台,已经习惯漫漫无边的黑,却突然在他长久守望的遥远的角落里,看见了一星火光。 之后炬火盘山而上也好,战争一息打响也罢,他都姑且置之脑后,眼里只剩下那一星的火,想看个究竟,要问个分明。 沈晗是个会惯着他的人,不爱较真,也不介意吃亏,三两句就能把事儿哄得翻了篇——但真到了这个话题,窗户纸摇摇欲坠的时候,他不信这个人还能嘻嘻哈哈地哄过去。 就凭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意,传出烽火的人,同样会吊起心神。 果不其然,这一次沈晗听了他的话,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直起身子,低着头同他对视——他今天没有把头发抓上去,刘海长了天生有点儿卷,垂下来的模样乍一看很乖,现在却挡住了本该落到眉眼间的光,于是宋斯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收敛了笑意,嘴角沉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他其实快要坐不住了,不是因为疼,疼还能忍,是腰腹部疼的时候身体想要蜷缩起来的那种本能,还有发冷发软的手脚和过速的心跳。 但他还是固执地撑着椅子,抬着头,等沈晗的回答。 他就是想听,就是要逼沈晗说——叫他什么,心里到底有没有他,是不是只有他。 但他还是忘了,沈晗这个人,执拗起来比他还犟,直白起来比他还大胆。 下一秒这个人矮下身,拉起他的兜帽,趁着兜帽挡住脸的机会低头凑近,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精准又迅速,他甚至来不及反应。 “叫你宝贝儿,”他听见沈晗在极近的距离里压低声音,对他说,“现在能去看病了吗。” 之后沈晗当着来往众人的面一把捞起他,不容置疑地,甚至有些出格地把他一路抱进了科室。 胃病急不得。大夫给他开了药,更多的却还是絮絮叮嘱他平时好生吃饭,忌辛辣忌生冷,少食多餐,注意情绪,又说让他慢慢地吃点儿热食,不要受凉……老生常谈的话,宋斯年一盖没听进去,心里想的还是几分钟前沈晗对他干的事。 最后还是开了一针,挂四十分钟的水,正好外卖到了,沈晗把他安置在输液厅角落的位置,又替他拿来外卖——清汤的面,一只纸杯充当碗,热腾腾的正适合慢慢吃。 “现在多吃点儿,”沈晗一边替他盛汤一边说,“吃完可能就不能吃了,大夫说明早来做胃镜,得空腹六个小时……你这个胃啊,是得彻底检查检查,以后好好养着。” 宋斯年早就饿得没什么感觉了,吃了止疼片缓过来不少,现在只觉得身上的冷汗干了,黏黏腻腻地不太舒服,敷衍地点了点头,接过纸杯吃面,也不看他。 沈晗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来,继续念叨他:“以前看你一天三顿面包牛奶的就觉得不对劲,还怕你吃坏了胃,原来早就吃出毛病了,怎么不告诉我……” 他聒噪的时候多,却很少有这么温情脉脉的聒噪,倒像是在转移话题,把先前那些荒诞的举动揭过去。 但宋斯年憋着一口气,有哪里会让他如愿。 “沈晗,”宋斯年把吃空的纸杯递回给他,放下筷子,眼底藏着一点儿破罐子破摔的笑意,被睫毛敛得严严实实——低声问他,“现在怎么不叫我宝贝儿了?” 第36章 不宣 “现在怎么不叫我宝贝儿了?” 输液大厅里人很多,他们这个角落也并不安静,宋斯年背后的位置是一对母子,孩子哭得天昏地暗渐渐没了力气,母亲无可奈何的抱怨又响起来——众生劳碌,没有旁的什么人在意他们。 沈晗替他盛汤的手顿了顿,又没事儿人似的继续了。面汤清透,冒着腾腾的热气,被他撇得看不见一星油花儿,盛满了那只小纸杯便又递到宋斯年手边,哄小孩儿似的哄他再吃一点。 宋斯年却不领情,懒懒地倚在座位里,兜帽垂下来挡住了半张脸,却掩不住刀似的咄咄逼人的视线。 碰到纸杯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细而白的手指蜷进宽大衣袖里,像是把最后一点脆弱柔软的东西都藏好了,披起黑色的游刃有余的外壳来,同沈晗对峙。 沈晗拿他没办法,握着纸杯的手只好收回来,憋着口气似的,自己喝了一口面里的汤——宋斯年没吃晚饭,他也陪着饿肚子折腾到现在,撇开别的不说,只看生理需求,他确实有点儿饿了。 “还疼吗,”他有意晾了小孩儿几秒,才放下纸杯答非所问,“不想吃就喂你吃药了,嗯?” 疼还是疼的,不过没那么汹涌了,沈晗不知从哪儿给他弄来一只热水袋,捂着肚子暖暖和和的便缓过来不少,手脚也没有先前冰凉发软的感觉了。 宋斯年思索片刻,还是说了实话——闹脾气归闹脾气,他还是不想让沈晗白担心:“还行,还有点儿饿……” “饿还不肯吃,跟我闹呢,”沈晗伸手掐了一下他的下巴,拿他没办法似的左右晃晃,失笑道,“宝贝儿——满意了吗,满意了就乖乖吃饭。” 他这么坦然,反倒有点儿出乎宋斯年的意料了,就像场他以为一触即发的战争,双方列阵在前,战鼓都擂起来了,对面的将军却突然笑出声来,拍了拍手鸣金收兵,然后告诉他这就是一场演戏,一个玩笑,没有厮杀没有角逐,什么都顺着他的心思来。 但这明明不是一个玩笑。 “不满意……”宋斯年嘟哝了一句,却还是乖乖伸了手,汤面已经放得不那么烫了,现在吃正好——可他的耳根是烫的,因为沈晗自然而然的语气,因为沈晗嘴里的那句“宝贝儿”。 沈晗没听清,只当他又闹脾气,心里想着病人为大,就差连唱带跳地哄宋斯年吃饭了。 “不满意怎么办?”他在宋斯年面前半蹲下来,撑着下巴逗他,“那我多叫两声,叫到你满意了好不好,宝贝儿?” 明明是最吊儿郎当的,甚至有些油腻的称呼,从他嘴里说出来,却不知为何带上了些许不合时宜的认真和郑重,青年嗓音低沉,藏着暌违乍现的温柔,又纵容——真像是宠着心尖儿上的恋人。 他明着把这话当调侃的时候,宋斯年还能赌气调侃回去,但偏偏这人说得那么温柔,平常要仰望的人现在蹲下身来,眼神专注地看着他,一副“你说什么我都惯着你”的模样,他又无言以对了。 就连之前准备好的逼问都开不了口——他还想问沈晗为什么在大庭广众下亲他,为什么对他这么好,甚至想亲口问问当时他在电话里随口一撩的对象是谁,为什么还有心思去跟别人开那样暧昧的玩笑…… 再往前,关于恐高,关于演戏,关于另一个亲吻或是每一次吻——他都想要个答案。 但人与人的交往是做不到有问必答的,很多问题留在过去,留下个暧昧的模棱两可又引人深思的影子,才是最好的结果。 宋斯年默默低头吃完了第二杯面,顺着沈晗的意思把汤都喝得干干净净,怕自己看了对方的眼神绷不住笑出来,便一直垂着视线,沉默良久,轻声问他:“那我要是一直不满意呢?” 如果是“迟暮”,听了这话一定会用最暧昧的方式陪他把这出戏演下去,说“那我就一直叫,叫到你满意为止”之类的话——他是知道正确答案的,也知道怎么说最能让宋斯年满意,这一点毋庸置疑。 区别只在于他愿不愿意选择这个正确答案,或者只扮演一个哥哥的角色,心无杂念地说点儿冠冕堂皇的话,让他明白适可而止,之后只剩下亲情剧场。 都是聪明人,都明白的。 沈晗似乎是叹了口气,接过他吃空的纸杯,站起身来,空着的那只手隔着兜帽摸了摸他的头。 他们身后那对母子已经走了,周遭挂水的人越来越少,便自然而然地安静下来,输液厅空旷,一点儿声音都像能激起回响,玻璃窗外明月高悬,是个无趣长夜的万分之一。 他听见沈晗说,那我就一直叫,叫到你满意为止。 幻想中的回答与现实一朝重合,原来是这样的光景——没有想象中多浪漫的海誓山盟,倒像是他长久栽培的一株橘子树开了花,于是他知道,这些年来浇的水施的肥,灌注的心血,都有了结果。 这是个梦,梦醒之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但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定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改变。 他的梦是十四层的观光梯,是医院里惨白的消毒水味道和因为挂针冰冷的手,是没有油花的清汤挂面,是沈晗身上浅淡的柑橘味道,是接吻时候鲜活又模糊的幻想,是他快要撞破鼓膜的,滚烫的心跳。 然后他笑了——像被沈晗这句话逗笑了,又像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 他的进度条好像又回到将满未满的时候了。 沈晗一直看着他,见他笑了才松一口气,也跟着弯起嘴角,拍了拍小少年的脑袋:“这样高兴了?再吃点儿,差不多就该吃药了,嗯?” 宋斯年点了点头,这次总算没有再跟他对着干——只是他饿过了头,痛也痛过了,现在反而没什么胃口,意思意思又吃了小半碗,便表示自己饱了。 然后他就着温水吞了药片,一边含混地问了沈晗一句,你不饿吗。 “饿,”沈晗在研究他那几盒药的说明书,把禁忌和吃药时间打进手机备忘录里,闻言头也不抬,随口道,“一会儿把剩下的面吃了,凑合凑合。” 宋斯年闷闷地“哦”了一声,看着他膝盖上摊开的几张说明书,很想说他自己看也行,不用这么照顾他。 可他看着沈晗略微皱着眉,认认真真替他上心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鬼使神差地咽了回去——大概没有人能拒绝这样无微不至的耐心照顾,更不要说照顾他的人是他的心上人。 “你知道吗……”他清了清嗓子,突然开了口,“我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医院了。” “不来医院不是挺好的么,没灾没病,不用吃那个苦……” “不是不生病,是不来医院,”宋斯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懒懒地倚进座椅里,看着输液瓶里的透明液体匀速滴落,无声地叹了口气,“因为没人带我来,我爸忙着赌博,我妈成天不回家照顾别人家小孩,都不关心我病没病……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小时候感冒了一个人熬着的时候,吃的那些药到底过没过期。” “所以吧,沈晗……” “嗯?” 宋斯年闭上眼,缩在衣袖里的手不动声色地捏成了拳,似乎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平静地说出接下来的话。 “我其实挺谢谢你的,一直挺谢谢的,”他说,“不管你这么照顾我,只是出于当哥哥的责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有时候我已经不太在乎了……”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网友,我喜欢了他很多年——你们很像……” 本该有下文的,但他还是默默地别过头,看着一片素白的瓷砖墙,没有再说下去。 哪怕那五个字呼之欲出,不用猜都能想到——沈晗那么了解他,一定能猜得到。 我喜欢了你很多年。 我也喜欢你。 第37章 宠 之后的日子,像是把网上已经演过的暧昧剧本搬进现实,又依葫芦画瓢地演了一遍——不同的是,这次主角双方都轻车熟路,维持着一种奇异的、谁也不说破却又心照不宣的平衡。 那天从医院挂完水回来之后,沈晗对他的态度就变了。如果说从前是打打杀杀、没事儿就要嘴贱逗他两句,那现在大概是技能都放完了,化敌为友,开始将他捧在手心里宠了。 不仅宠,还黏黏糊糊,和任何一对情侣的相处模式都别无二致,仿佛他们俩已经跳过表白掰扯的那一步,甜蜜且你侬我侬地在一起了。 具体表现为当晚怕他再犯胃病难受,守在他房间里陪他待了一整晚,好脾气地替他倒热水、灌热水袋,盯着时间喂他吃药,伺候得比女朋友生理期还要经心——甚至在宋斯年折腾累了却还不想睡觉的时候,予取予求地给他讲了个睡前小故事。 第二天带他去做胃镜,还是一样耐心又周全,取号排队都不用他操心,守在胃镜室外一直等到他做完,又事无巨细地记下医生的叮嘱,陪他吃药等结果。 宋斯年做的不是无痛,只有胃镜前那一小药瓶的麻醉,做完了该难受还是难受,灌完了气胃里翻江倒海地膈应,还想吐,下床的时候额头冒虚汗,大夫看他脸色实在不好,又给开了一小瓶葡萄糖,去输液厅挂半个小时。 沈晗就陪了他半个小时,替他拿了结果单和新开的药,又任劳任怨地充当司机,把身体不好心情也欠佳的小病号送回家。 胃镜后两个小时能吃流食,粥是沈思学煲好了送过来的,白粥煮得稀烂,放了切碎的青菜叶,看着清清淡淡,闻起来却很香。 送粥来的时候沈思学脸色不好,惯常温和爱笑的中年人难得板起脸来,替他盛了一碗粥放在一旁晾着,转身便把沈晗叫了出去——当时宋斯年被折腾得没力气,一沾枕头便迷迷糊糊的,也无暇顾及他们父子俩说了什么悄悄话,回笼觉醒来屋里便只剩下沈晗一个人陪着他了。 青年见他醒了,走过来坐到他床边,委委屈屈地俯身抱了他一下,说我爸为了你居然凶我,非得说我照顾你照顾得不够好…… 宋斯年被他蹭得痒,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某个狗狗表情,大型犬似的摇尾巴撒娇,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表示自己不需要照顾,就是有点儿饿了——于是便也自然而然地忽略了“沈晗为什么能这么自然地抱抱他”,这个本该横在他们之间悬而未决的问题。 他在床上躺了一天,醒醒睡睡的,什么都懒得去想,像是在刻意搁置这些天来学习熬夜或是思考情感问题受的累,借着病缩回壳里,不愿意清醒过来。 沈晗也就这么照顾了他一天,喂饭喂药喂热水,除了解决某些生理需求的时候宋斯年脸皮薄,非要赶他出去,此外的几乎所有时间他都在房间里陪着,做个尽职尽责的免费护工。 宋斯年给自己放了一天的假,一天之后身体缓得差不多,也能正常吃东西了,便回到了精确到每分钟的学习计划里——按理说他病好了,沈晗便也没了照顾他的理由,更遑论借着照顾干些越线的事,尽男朋友该尽的义务,然而比起一生一次的限定事件,这场胃病更像某种契机,或是不言自明的转折。 病好以后,沈晗对他的态度非但没有变回胃病之前,反而越来越好了。 好得他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病迷糊了,神志不清的时候跟人表了个白,以至于现在沈晗不仅宠他,还会自然而然地说些过分亲昵的话,做些男朋友才会做的事。 但理智告诉他,答案是没有——因为沈晗许多举动看似无意又暧昧,却始终停在某根线前,让他清晰地知道,他们还不是恋人。 譬如沈晗早上会来叫他起床,替他买好早饭,送他上学,这样那样地哄着他乖乖起床、好好吃饭,纵容地摸他的头说他笨,或是在他睡懵了还不太清醒的时候,以一种极近暧昧的姿势替他穿好衣服,甚至叫他“宝贝儿”——但他从来不说“早安,爱你”,也不会真的给他一个早安吻,哪怕气氛恰当,电视剧里都这么演。 又譬如上电梯的时候,这个人会拿他装恐高的事儿调侃他,问他现在怎么不怕了,又煞有介事地走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按着脑袋让他低头,贴在耳边说“不怕不怕,不恐高也让你抱”;走在路上肩并肩,手背恰好撞到对方的,便趁着四下无人,动作自然地牵过他的手,晃晃悠悠十指相扣,走出几步才松开…… 一切都那么自然,既不说是玩笑又不直言认真,便更像一场心照不宣的台本剧——仿佛时间回溯,又倒流回几个月前,他们隔着网线和彼此的网名暧昧的时候,也是这么没头没尾地开始,没头没尾地深陷进去,谁也说不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甚至刻意避开了原因,只是循着本能,这么往下演。 这样真的合适吗…… 宋斯年咽下最后一口牛奶,翻开试卷,抬头看了一眼沈晗,默默地想。 别人的家长是在校门口接孩子放学,换到沈晗这里,是进他们学校来陪他——在高一学部走廊尽头的空教室里,带着外卖和一颗耐得住寂寞的心,陪宋斯年自习三个半小时。 其实现在住的地方比以前安静得多,沈晗起先也不想让他接着上晚自习,但他习惯了每天一分为三的时间表,也不想把作业带回家写,一来二去,便索性把晚自习也挪到了这间空教室里,沈晗不上晚课的时候还能陪他到放学,哪里不会点哪里,有什么不会的题当场给他讲了。他的耳机里放着那首百听不厌的民谣,是几个月前“迟暮”录给他的生日礼物,当时只觉得温柔好听,借着声音想一想心里那个人,现在他知道了声音的主人是沈晗,朝思暮想的这个人就坐在他前面的位置上,一伸手就能碰到。 像做梦一样。 这个梦有温度,起承转合处处完满,甜得不像真的——可做梦就都不好吗,从前最贪恋也最让他安心的暧昧关系搬进现实,轻松又自在,没有稳定关系带来的束缚,也无需考虑难能幸免的结束,他可以放任自己安于现状,享受梦里伊甸园般心心念念的甜…… 这不就是他从前想要的吗。 他现在就可以走上前去,佯装出同对方如出一辙的自然和顺理成章,弯腰抱住他。沈晗非但不会拒绝,大概还会陪他演一演,伸手回抱他。 算了……宋斯年收回思绪,在心底里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僵着不肯说破的人是他,沈晗这么对他是给他机会,他要是也这么对沈晗,就不叫暧昧了,叫耍流氓。 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有两间卧室,沈晗原先想让宋斯年自己选,结果小孩子闹脾气误打误撞进了主卧,他便把自己的东西放到次卧了。 宋斯年上学的时候,他抽空自己去了趟超市,把新家该买的日用品都买得七七八八,顺带拎回来一袋零食水果——尽管宋斯年现在的胃在他眼里娇气得很,该好吃好喝地温养伺候着,垃圾食品都不该纳入考量,但他一想到小年同学从前一天两顿白面包的日子,就总不自觉地往深里想,脑补出个小时候爹不疼娘不爱连零食都没人给买的小可怜来,于是被自己一番脑补弄得心软,不知不觉又买了一大袋。 好在理工生的理智还在,结账之前他还是对着胃炎忌口的医嘱——和他爸沈思学的叮嘱检查了一遍,确定这些东西宋斯年多少能吃。 要不是时间有限,他其实还挺想去楼上服饰区转两圈,给自家小朋友买点儿穿的戴的,虽说宋斯年穿惯了黑白,连简单的图案装饰都嫌弃,大概也看不上他挑的衣服,但他每次看见宋斯年穿那一件单薄的黑色短袖,衣领都洗得有点儿褪色了,露出的皮肤没血色似的白,肩骨伶仃撑着衣服,就还是心疼。 他有时候会想,这么讨人喜欢的男孩子,凭什么在这么寡淡又潦草的背景布下长大呢——如果再早一点遇见,他一定会把宋斯年宠到天上去的。 不过现在也不迟。 “网线装好了,早上忘了问你要买什么,就把我能想到的都买了,”沈晗打开门,指了指客厅另一侧的一组柜子,解释道,“那里面放了零食,想吃就吃,不过晚上饿了最好来敲我房门,给你煮夜宵,你那胃不能吃凉的……这么看着我干嘛,是不是又要问我怎么对你这么好了?” 宋斯年一愣,被他戳穿了心思,耳根没由来地有点儿发热,还是嘴硬:“你怎么跟暴发户似的……” “没,我一个人的时候过得比你还随意,六包一袋的泡面能吃一星期,有钱都懒得花,就放那儿,”沈晗笑了一下,伸手摸摸他的头,“但对你不一样,我就是什么都想给你——答应了养你的,说到做到。” 第38章 复合 “高中谈的女朋友来找我了……” “她说想和好。” ——收到这两条消息的时候,宋斯年正在把一套试卷装进书包,手机放在书桌上,听见消息提示便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恰好整整齐齐排列着这么两句话。 “迟暮”发来的,这似乎是这个月对方第一次主动找他聊天。 宋斯年的看完了,又抬头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门关着,不过沈晗就在他隔壁的房间里,直线距离不超过二十米,如果他想,要见到对方也不过是敲一敲门的时间。 这个人隔着二十米,两扇门,拿微信小号给他发这种话。 平心而论,对沈晗这个传说中的初恋女友,他不心存芥蒂是不可能的——三年前无话不说的时候,就因为这位女朋友的一句话,沈晗和他断了来往,像是卧床久病的病人,日复一日住在在寡淡冰冷的病房,唯一的消遣是挂在天花板角落的一台老旧电视机,然而里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电视机没了信号,已经打不开了。 他还是能看见,就像置顶联系人的对话框还在那里——只是够不着,遥控器也不在他手里,不管多寂寞多心心念念,都只能远远地看一眼。 只是那时候他太依赖沈晗,依赖到生怕对方真的不要他,网络那一线的缘分一掐就断,吵嚷过一次也许就是永别,于是他没敢抱怨,甚至没敢多问两句为什么,听话得自己都嫌窝囊,自动将“少联系”翻译成了“不联系”,乖乖地没有再打扰,将他们本该朝夕相伴的缘分原封不动地收起来放在那里,然后告诉自己,这只是搁置了,保存好了,不是断了。 好过不自量力地追问,歇斯底里,老死不相往来……有点儿过了,但他当时确实这么想,毕竟人家是女朋友,自己不过一介网友,所谓无话不说也是单方面的,他依赖“迟暮”,“迟暮”对他却没那么多话题,更多时候只是耐心地开导他,或是听他说。 换言之,他对“迟暮”其实没什么情绪价值,该学会见好就收的。 于是那时候他没多问,也没有再找过对方,除了父母离异那一夜实在情绪失控得厉害,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再下一次聊天就是三年后——今年一月的时候对方主动联系他,问他要不要加个微信好友的时候了。 也许那时候沈晗已经知道他是自己未来重组家庭的弟弟,才会这么突兀地又找上他,说自己已经和女朋友分了手……那现在呢,没头没尾地又提起这一茬来,是为什么。 宋斯年收拾完了书包,又拿过毛巾擦了擦半干的头发,心里将这句话默默念了几遍,直到十几分钟过去,才回了消息。 一个问号。 他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如果换了三年前的宋斯年,同样是这么一句话,他大概连追问都不敢,只会违心地说一句加油,祝福他们。 然而现在他不仅敢打问号,还想开门去隔壁找沈晗,拽着衣领问问清楚,她找你复合你就打算答应吗——那我呢,现实里亲也亲过抱也抱过,网上说过不下百句的“爱你”,我算怎么回事。 对方倒是很快回了消息,不过内容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迟暮”问他,你觉得我该答应吗。 宋斯年才洗了头,额发半干不干地垂在那儿,这时候恰好滴下一滴水来,落在手机屏幕上——水珠将话里的“该”字放得大一圈,像给了答案的选择题,看得人心烦。 然后他伸手抹掉了那滴水,放下手机,起身向房门口走去。 绝大多数时候宋斯年是个很理智的人,这种理智表现在他总是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该做什么,并且能将这些认识落实成具象的东西,比如他每天一条雷打不动的朋友圈,再比如他精确到分钟的计划表。 但他一遇上和沈晗挂钩的事,就总容易丧失理智。 甚至这一次,直到他敲开沈晗房门的前一秒,他都没有想好自己来找对方是为了什么,想问什么,又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只是不想做一道已经圈出答案的选择题,仅此而已。 他以为这已经足够荒唐了,然而更荒唐的是房门打开,沈晗看到他的第一句话,既不是“你怎么来了”,也不是“大晚上找我有什么事”。这个人看着他愣了一下,然后把他让进房间里,问他怎么不把头发吹干,离高考还剩半个月,着凉感冒了怎么办。 然后青年翻翻找找地拿出个吹风机来,指了指自己的床,说:“过来,有什么事吹干再说。” 宋斯年也跟着愣了一下,先前满心的烦躁当头碰上这句话,突然偃旗息鼓了——还是那只电视机,等他好不容易熬到痊愈,冲出病房要去找断了他信号的医生兴师问罪,一推开门却正迎上对方满脸的关切,认认真真地问他病好了吗,天气转凉了,怎么不多添件外套。 “哦……”他闷闷地应了一声,依言走过去,在沈晗身边坐下来,沉默了片刻刚想开口,吹风机的声音却先他一步响起来,咋咋呼呼的热闹,让他不得不闭了嘴。 风是热的,又燥又吵,他却在这人为的喧闹里一点一点平静下来,又自我凌迟一般回想起“迟暮”那几句话,出离理智地审视起来。 沈晗对他总是温柔,就算语气吊儿郎当,碰到他的时候动作却总是轻柔,像是把他当成一件瓷器,生怕碰碎了一般,吹个头发也认认真真,怕风嘴磕着碰着他,拿远了慢慢地吹——于是这个过程被拉得很长,让他有所余裕,去想沈晗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进而揣测自己在对方心里,究竟是怎么个地位。 和“前女友”比起来,到底孰轻孰重。 以前去沈晗学校的图书馆自习的时候,他其实见过这个人是怎么对待异性同学的。外人面前的沈晗很像电视剧里才有的学长,阳光帅气,健谈,又有趣,走在路上身边悄悄投来目光的女同学不少,和人讨论问题时候也总能严肃的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聊着聊着就解决了问题。 但他对女生还是礼貌,保持着略远于社交范围的友好,有一次在图书馆,他们的位置上被人留了小纸条,是沈晗某个学妹写下的联系方式,当时沈晗明明看见了不远处那个女生在偷偷观察他,却还是笑了笑,把纸条放到一旁,没有理会……他也见过沈晗和室友哥们儿聊天,那是另一种令人舒服的热闹,没那么客气,直来直去,却也和对他说话不太一样。 总而言之,沈晗待人好是好,却并称不上温柔。那天出馆的时候他还调侃沈晗,长得这么帅应该很受欢迎吧——对方也只是揉了揉他的头发,有点儿贱兮兮地问他,终于肯承认我长得帅了,以前一直口是心非憋着挺累吧。 大概也是那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沈晗对谁都不错,却只对他特别,这个人所有能够窥见的温柔和心软,似乎都是留给他的。 偏爱总是能给人得寸进尺的底气。 吹风机停下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没有回头看沈晗,只是轻声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沈晗没听清,一边把长长的拖线往吹风机手柄上绕,一边问他:“说什么?” 宋斯年这才转过身来,对上他的视线,把那五个字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说完,却没有给沈晗反问或辩解的机会,像是从他走马灯一般的回忆里获知了无限的底气——尽管这些底气只够他平静地、条理清晰并且咄咄逼人地说这么几句话:“三年前为了她不跟我联系,现在又要为了她来试探了,沈晗,我不想问你对别人有什么感情,也没这个兴趣,我就是想问你,上次这么多网友唯独疏远我,这次身边那么多人唯独问我该不该同意复合……你什么意思?” 沈晗是个聪明人,这一点他清楚的很,一旦这些话抛出来了,就是把他们之间最后那层自欺欺人的窗纱给揭开了,从此之后只剩下一扇清晰的透明的玻璃窗,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分明,开与不开,全在个人。 这个问题之后万千的思索与考量,沈晗都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直到话音落下,沈晗都没有避开他的视线,眼底还是含着些许熟悉的笑意,没有一点儿心虚似的——然后这个人等了三秒,确定他问完了,又同样平和又条理清晰地回答了他。 “三年前,哦不,现在是三年半之前了,那时候只疏远你是因为你特别,现在只来试探你的意思,也是因为你特别……实话实说,我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女朋友,这就是个借口,至于我到底什么意思么……这个故事挺长的,得从三年半之前说起,你要听吗?” 第39章 故事 “这个故事挺长的,得从三年半之前说起,你要听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宋斯年第一次发现,沈晗房间的光不是纯粹的白,也不是纯粹的暖黄,那种颜色介于黄与白之间,被玻璃灯罩切割成细碎又柔和的浅金色,水似的铺落下来,以至于现在分明是夜晚,光却照得室内仿佛清晨。 他看着沈晗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想着,这样的光真适合他,眼睛就像揉着碎金的宝石一样——然后他在这样荒诞的出神里点了点头,说你讲吧,慢慢讲。 仿佛接下来沈晗要说的话不是什么他们之间不能提及的尴尬或经久的矛盾,而是一个长远的、适合在晴朗阳光下娓娓道来的故事。 这个故事要从三四年前,他们第一次在网上认识说起。 “那年夏天我认识了一个小朋友,我十七,他十四,一个准初三一个准高三,照理说该被关起来好好学习,不过机缘巧合,我们俩都没大人管,阴差阳错地聊到一块儿了,”沈晗起身去放吹风机,然后在宋斯年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似乎这样就能在两个人直接隔开些距离,让这个故事变得更遥远且有迹可循,“这个男孩子很可爱,跟我接触过的所有他的同龄人都不一样……我妈那边有几个比我小三四岁的平辈儿,男孩女孩都活泼,天真可爱的年纪,就他不太一样,小小年纪就深沉,老爱说些不太开心的话,起初我以为是装呢,后来聊多了才发现,他是真的不开心。” “我想着网络一线牵,缘分到了,就多听听他的故事,不然他一个人这么憋着,怪让人心疼的……于是就跟他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来告诉我,我听着。” “后来就这么越聊越多,他也开始跟我分享一点儿不开心以外的事,比如哪天看见彩虹了,墙根儿底下的猫很可爱——然后我就想,他也很可爱。那时候,怎么说呢,对他的感情就已经不光是心疼了,只是我自己没察觉,还是从早到晚地陪他说话,有时候夜里十一二点,我知道长身体的年纪,该让他睡觉了,却还是有点儿私心,想多陪陪他……” “再后来……我就发觉自己不太对劲了,明明只是个网友,我居然想去见他,想一直对他好,一直陪着他——人家才十四岁,这是不是太过了点儿。可我还是接着跟他聊,像上瘾了似的,甚至明里暗里旁敲侧击地问他,想不想谈恋爱,对爱情是什么感觉……然后他告诉我,不想谈,不愿意跟人扯上关系……再然后,我想着,也不能逼他,这么下去也不像话,就及时止损了。” 及时止损四个字落进宋斯年耳朵里,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在他心口杵了一下,一时觉不出有什么,慢慢地才意识到疼,后知后觉的、细密而无处不在的疼。 后来的情节他都陌生,是他最迷惑又无可依托的三年里,沈晗那边发生的故事。 “不过及时止损这事儿,说得轻巧,真做起来还挺难的,”沈晗说到这里,不太自然地顿了顿,自嘲似的弯起嘴角,“我骗他说是找了女朋友,我对象不让我跟他聊,所以以后得少来往,但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又不是没有别的异性朋友,怎么别人都没事儿,就是不让我跟一个同性的、小我三岁的小孩子聊天呢……可是那么荒唐的理由,他还是信了,真就乖乖地跟我断了联系。” “没有他消息的那几年里我每天都在后悔,尤其是刚断联的时候,高三下半学期,好几次模拟考滑铁卢,我爸都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二浩知道原因,也吓坏了,天天撺掇我把你加回来,就说是我跟对象掰了,又回头找你来了——其实他不知道,我们根本没删好友,只是不联系了。” 人称不知不觉变了,看客成了剧中人,每个字都是真的,却拼凑出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来。 “不过我没想到,这个借口当时没用上,三年之后却用上了。其实断联的那三年里我们见过一面,夏令营,有个学妹让我带你两天,当时说的是这小孩挺叛逆也不爱搭理人,但聪明,安安稳稳带到夏令营结束就行了。结果我一看,叛不叛逆我不知道,可爱是挺可爱的——结果又是机缘巧合,最后一晚我们散伙饭,我抽不开身,又怕你一个人在学校无聊,就把你带去了……” “真心话大冒险,他们一帮没安好心的非让你喝酒,起哄归起哄,我总不能真让你喝吧……后来的事儿你也知道了,亲了一下。” 说到这里的时候,沈晗有点儿不自然地顿了顿,停下来,伸手摸摸宋斯年的头发,抱歉地笑了一下,认真道:“那还是初吻吧……其实这件事我一直想跟你道个歉,就是没找到机会,现在肯原谅我吗?” “你接着讲……”宋斯年转开视线,面无表情道,“等会儿再说。” 这小孩儿可能不知道自己害羞容易上脸,耳朵薄,一红就跟要滴血似的。沈晗默默想着,没有戳穿他,继续道:“嗯,刚才说哪儿了,亲了一下……当时的感觉就是小朋友嘴唇软软的,吓懵了凶我的样子挺可爱的——行啦,别瞪我,说正经的还不行么……” “其实当时我不知道是你,毕竟以前你在网上聊天的时候那么可爱,什么话都跟我说,哪看的出来现实里那么高岭之花……我是真没认出来,否则那天晚上你要哭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只问你吃不吃冰淇淋了。” “起初我总是想忘了你,怕自己陷进去了出不来,却一直后悔的要命,更别提忘了……后来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也快忘记这件事了,却又刚好知道了我爸要再娶,和陈阿姨聊了聊,聊到你……当时在电话里听着就觉得不太对,怎么这些经历都有点儿似曾相识,结果挂了电话仔细一想,都是你三年前跟我说过的事儿。” “那天晚上我试了很久密码,弄到很晚才登上以前不用了的那个qq号,本来是想再和你聊聊天,怕你乍一知道……知道陈阿姨要嫁给我爸,心里不高兴,该提前探探口风——结果一看到你当时发给我的那条消息,我就忘了。” 憋得眼眶通红都不肯松口的话,却主动告诉了三年不联系、本该对他有愧的网友,还是那三年里,他唯一一次开口,自己却没有及时看到,没能好好地安慰他……沈晗能一口气从三年前讲到三年后,却独独过不了这个坎,宋斯年那句“谢谢”悬在他心头,早成了晨昏暮醒的一把刀。 他梦见过无数次自己回到过去,在那个晚上看见了宋斯年发给他的消息,把身形单薄的小少年抱进怀里,安慰他,告诉他没事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没关系,自己会一直陪着他…… 沈晗低下头,还是略过了这一段,在心里想着等会儿该一起道个歉,是死是活都随宋斯年发落——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当时我想,爱怎么怎么吧,我就是喜欢他,就是想陪他过一辈子……我们都这么有缘了,兜兜转转都没能绕开,我再松手就是跟命过不去——” “小年,你是我命里的宝贝,绕不开的。” 之后的故事宋斯年都知道,哪怕不知道,那些惶惑与不解也在这句话里有了答案,至于别的,关于他们后来为什么那么暧昧、沈晗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他自己的身份……也许已经无关紧要了。 因为喜欢他。 宋斯年抬起头,恰好对上沈晗的眼睛,又慌乱地转开了视线——这不是沈晗第一次说喜欢他,从前暧昧也好玩笑也好,多少都说过几次,然而唯独这次让他彻底乱了思绪,连对方的眼睛都不敢看了。 他看着沈晗身边指示灯闪烁的笔记本电脑,壮胆似的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原先气血不足似的泛白的嘴唇便陡然红起来,有点儿疼——他在细微的疼痛里堪堪清醒过来,扯了扯嘴角,轻声说:“你先道歉……” “嗯,”沈晗听见他说话,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温柔地笑了笑,“对不起宝贝儿,让你受委屈了。” 宋斯年还是不看他,声音闷着点儿潮气,不受控制地有些抖:“知道了,原谅你了……” 坦白局,表白心迹的场合,他明明想好了说辞,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先前咄咄逼人的劲儿仿佛在这个漫长的、一字一句都与他有关的故事里耗尽了,让他觉得该说一点儿什么同样认真的话,或者好好地回应对方的感情,也确实有了答案,但话到嘴边,还是退却了。 沈晗似乎还在看着他,等他的下一句话。 “我知道了……”他斟酌了半天,还是只闷闷地重复了一句——然后顾左右而言他道,“困了,床挺软的,今天晚上留在你房间里睡行吗?” 第40章 臆想 沈晗的头发有点儿卷,天生的,这件事宋斯年一直都知道。 他印象里的沈晗是个挺干净的青年,不是说他多洁癖,身上裹薄荷味儿或者房间一尘不染,相反很多时候这人活得挺随意,也就对他经心;也不是说他文质彬彬带书卷气,沈晗成绩是好,但不安静,相处时候甚至自带热络场子的功能,是那种该站在人群中央、不说话也满身阳光的人。 但他就是干净,从衣柜里随手抓出的卫衣运动裤,穿在身上简简单单,头发抓两把露出额头,轮廓清晰,五官俊朗,笑起来明亮又帅气,浑身上下没什么夸饰,站在那里却总有种让人难以忽视的存在感,不由得心生亲近,如果电梯四个角都站了人,就会走向他的方向——这样的干净。 身上的味道也干净,清涩回甘的柑橘味儿,揉着沉稳的松木香,前者是沈晗的沐浴液味儿,后者是他衣柜里挂着的熏香球。 刚认识的时候宋斯年以为这是混合男香,还觉得这人花里胡哨,闷骚得厉害,后来慢慢地才知道错怪了人家,沈晗长了一张偶像剧男主的脸,生活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理工生,不仅长情且痴情,还对自己的衣食住行十分不拘小节,连那个熏香球都是沈思学执意让他挂的,搬到这里他也还是带着。 以前宋斯年分析沈晗这个人,总是想他的性格如何如何,或是他怎么看自己——现在沈晗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这些问题隐约有了答案,像是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安心之余,才有了关心对方其他方面的余裕。 比如沈晗那一头卷毛刚洗完,乱蓬蓬的有点儿炸毛,也没沾发胶发蜡的时候,看起来蓬松又柔软,像是什么大型犬的尾巴,摸起来手感应该很好。 再比如这个人的轮廓真是好看得挑不出毛病,只是躺在那里,被窗帘外的一点儿微光勾出个隐隐约约的轮廓,都让人心动。 宋斯年是真的心动了一下,那种心口一慌,回过神来摸着胸口才发觉自己心跳加速的心动。 这是他喜欢的人。 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同一张床上,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五月过半的天气,两个身高腿长的男孩子挤一张床,也省了盖被子,次卧床就这么一点儿大,他动一动胳膊就能碰到沈晗,倘若再翻个身贴近一点儿,大概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他不确定沈晗有没有睡着,这样出格的想法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偷看人家睡觉就已经够不对劲了,他要是再趁人之危偷偷摸摸地干点儿什么,和耍流氓有什么两样。 虽说他和沈晗站在一起,身高差体型差摆在那里,大概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主动耍流氓的那一方。 他想到这里,思绪便不自觉地发散开去,又想起沈晗的身材来——以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沈晗腰腹上的肌肉他摸过无数次,也早知道这人穿衣显瘦,遇到他之前是个三天两头去健身房、每晚定时夜跑的主,根本没有外表那么阳光明朗甚至人畜无害。 然而现在沈晗表过白了,再想到这些话题,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就不仅仅是对方的腰摸起来有点儿硬,或者要是替他去考引体向上能拿满分,这些天真且平和的话题了…… 其实几年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喜欢同性的时候,他还迷茫过一阵子,尽管凭着天生的早慧和理性,这种迷茫没有转变成焦虑或是困扰,但在他上网搜索相关信息的过程中,还是受到了不小的震撼——倒不是震撼于所谓的性取向认同或不认同,他对自己向来十分认同,也不太在意无关的人是否认同他…… 但还是有些与性相关的科普,在他面前缓缓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当时他还只是惊讶,然后本着“自己迟早得了解”的想法,客观地、理性地了解了一些有关的知识——毕竟那时候他和沈晗也只是网友,连照片都没见过,不会想象得那么深,看过的东西留在脑子里,却也不会花过多的时间去回想。 但新世界的大门始终为他敞开,带来的影响就是在他见过沈晗——初三毕业那年,夏令营里短短几天的缘分——之后,也许是因为这人亲了他,又或者只是单纯地觉得对方和自己想象中的“迟暮”很像,他偶尔会做一些以沈晗为主角的,旖旎且暧昧的梦。 有了知识的铺垫,这些梦,都异常具体,且真实。 不过也就这么寥寥几次,尤其是和沈晗住在一起之后,也许是见得多了,他反而不会梦到太过分的剧情,更多时候止于亲吻——尽管醒来之后他还是不好意思,看见沈晗本人的时候脾气就格外差些,走两步呛一句,总把青年弄得一头雾水。 现在想到这里,他又久违地想起“新世界”的知识来,偏偏思绪混杂,一边又隐晦地想到了对方分明的腰腹肌肉……他一愣,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大脑过载的滋味,“轰”地一声,耳根就烫了。 有时候想象力太强,或是记性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一边腹诽着自己没出息,一边却还是遵从本能,轻手轻脚地翻了个身,借着窗外那一点儿微光,认认真真地打量沈晗的脸,睫毛似乎很长,鼻梁高挺,略微张着嘴,嘴唇看起来很好亲…… 他看着看着,又出神地想,他们现在又是什么关系呢。 一晚上的坦白局,对方已经把心思放到了台面上,话里话外那句“我爱你”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他自己呢,留下来一起睡当然不会是因为沈晗的床软,现在这么小姑娘似的偷偷看人家,也不会是闲得失眠…… 说暧昧,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那条线,但倘若说已经是恋人关系,最关键的流程却还没有走——更何况他们彼此心知肚明,这个流程不是可有可无的过场,“喜欢”二字从宋斯年嘴里亲口说出来之前,他们始终不算真的交往。 有实无名。 他不太想去考虑这个问题,至少不是现在,就算看起来万事俱备只欠他点头了,他还是说服不了自己——以前他以为,原因十有八九是不确定沈晗的心思,如果能用自己的办法试探出对方心里他的位置,别的都不是问题,但现在不用他试探,沈晗都把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了,问题也还是没有如他所想一般,自然而然地解决。 十有八九——剩下的一两成,关于他性格里对稳定关系的不信任,他对长久陪伴激情耗尽后无疾而终的恐慌,或者创伤……依然不能一笔带过。 迟早得逼自己做个选择,但至少不是现在,或许得等他真的平静下来,找个时间,用他习惯的方式,用纸笔和逻辑思维将因果条分缕析地列出来,然后理智地分析评判,说服自己……也许等到高考之后,盛夏的某一天,或是明天下午那几节接连的自习课。 不过“有实无名”这个说法,却不知为何,很合他的心意。 都有实无名了,再得寸进尺一点儿能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迟早是他的人……宋斯年这么想着,略微撑起身子,往沈晗那边挪了些许,然后低下头,做贼似的碰了碰对方的嘴唇——尽管他内心坦荡,烧得一片空白。 他还是单纯,碰一碰嘴唇便心满意足,然而对方却没给他浅尝辄止的机会。 本该睡着的人不知为何还醒着,在他打算起身离开的前一秒伸手揽下他,动作温柔又不容置疑,将他摆弄成个尴尬又暧昧的、与自己面对面相贴的姿势——宋斯年一惊,几乎是整个人压到了他身上,额头贴着额头,沈晗的呼吸就落在他嘴边。 “这次我没喝醉。”他听见对方低声说。 宋斯年紧闭着眼,不敢看他,半是尴尬半是害羞,又贪恋着不肯挣扎。想象中更深的亲吻没有降临,沈晗似乎也没有趁机对他得寸进尺的意思,只是看他紧张,安抚似的又蹭了蹭他的嘴唇,手臂交叠,以一种圈占意味极明显的方式搂着他的肩颈——太近了,连心跳声都难分彼此。 沈晗就这么静静地抱着他,过了许久,又问:“想好了吗?” 说得含糊,寥寥几字指向的意思却明白。宋斯年僵着脊背,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沈晗说话时候嘴唇开合,气息扑落在他嘴角,牙膏浅淡的味道都甜得他心痒。 他说不出话,只能紧闭着眼,摇了摇头。 “那就接着想,”沈晗也不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发,又顺着后脖颈往下,顺着脊背轻轻地摸,像在安抚什么小动物,“我等你说。” 他太喜欢沈晗这个样子了…… 宋斯年闷闷地“嗯”了一声,被他摸得受不了似的,本就僵硬身体更加绷紧了,沉默半晌才伸手去抓他的胳膊,语气别扭,带着点儿强装出的恶声恶气,声音却已经哑了:“你别摸了……” 第41章 缘分 少年的身体是烫的,骨架单薄,压在他怀里一点儿也不重,只是硌得慌,他的手顺着宋斯年的肩胛骨一点一点地摸,每移动一寸,怀中的人就战栗一下,喉咙底里发出猫似的“咕噜”声,闷闷的,像克制的呜咽。 宋斯年让他别摸了,松手,嘴里这么说着,却丝毫没有挣扎反抗的意思,僵硬的脊背渐渐软下来,没了脾气似的一歪脑袋,脸埋进他颈窝里,脸颊蹭着脸颊,是热的。 人都向往美的东西,沈晗也不能免俗。他每一次看见宋斯年害羞,或是像现在这样被他欺负得浑身发软,便忍不住得寸进尺——即便他现在看不见,却也能想象出小孩子耳廓通红、眼底缠着雾气的可爱样子。 宋斯年这个人,看起来多冷淡又恶声恶气,都不过是一层壳,卸下壳来还是那个内里柔软的小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喜欢他,自己还不知道……这样的柔软他见过多少次,依然觉得金贵又鲜活,越看便越喜欢。 小孩子的手搭在他胳膊上,惯常发冷的手现在温温热热,手心还有些烫。他终于收了胳膊,拢住宋斯年的手十指相扣,又不那么正经,松松地抓着垂在床上。 要是能让他的手一直这么温热,就这样牵下去,也许也不错。 零点过半,月亮慢慢悠悠地爬进他窗里,隔着棉麻质的浅色窗帘,毛茸茸一团白光。于是他能模糊地看见怀里人的轮廓,那一条胳膊白得突兀,细伶伶的手指缠在他指间,略微蜷着,一握就能弄碎似的。 手的主人慢慢放松下来,挡不住困意,已经要睡着了,姿势有点儿好笑,就这么趴着,一半身子压在他身上,另一半陷进床里,手臂伸长了搭在他身上,倒像是搂着他。 有篇推文说,情侣一块儿睡觉要想保持甜蜜,就得有一方醒着,否则两个人眼睛闭上,要还是缠缠绕绕搂搂抱抱地睡,梦里总要打起来,第二天睁眼一看,床是床被是被,心上人已经翻去了另一侧床边。 翻不翻他不知道,毕竟跟宋斯年同床共枕那么久,有肢体接触的睡还是第一次。以前挤在吴安南路那张小床上的时候,逼仄得翻个身都勉强,宋斯年也总能找到办法跟他保持距离,自始至终不碰到他——至少现在他看着宋斯年睡觉的模样,就觉得心满意足,觉得要是能让他好好睡一晚,自己通宵到天明也无所谓。 爱情使人头昏脑胀,违背生理机能。 这让他想起一件陈年旧事来。确实是陈年旧事,微不足道的一小段经历,他从没对谁提起过,自己也快忘记了——其实在初三夏令营之后,他和宋斯年还见过一次。 当时离夏令营过去将将一年,他爸沈思学在一家培训机构上课,替人打工的,从托管到奥赛班什么都上,一天到晚也回不了家,他那时候大一刚结束,折腾了一年总算闲下来,隔三岔五地也会去替他爸盯盯班,上两节课,不拿工资,就是让沈思学休息一会儿,不用那么连轴转。 那年夏天很热,培训班的空调好一阵坏一阵的,总是开在十六度,冷气呼啸着吹半个小时又停下,温度一点一点回升,闷得人喘不过气来。 有个教室的人格外多,似乎是个什么奥赛竞赛班的试听课,面向初高中生开的,统共上了不过五六次,大多数孩子也不是奔着学习来的,有些还有家长陪着,手机也不知道静音,一堂课下来效率寥寥,后来索性改成了当堂做题,临近下课时候对一对答案,有问题的自己留下来,去找沈思学讲题——也有找他的,不过都是些高一高二的女孩子,题目也读不通,非要缠他半个小时。 就是这么个玩笑似的班级,居然也有认真的孩子——不是态度认真,而是他做出来的试卷总能将近满分,偶尔有几道不会的,也是因为学校的知识没教到那儿,他能自己想出些思路,再去找沈思学一点一点掰扯,直到弄懂为止。 那可是奥赛题,对一个高一的孩子来说,已经很晦涩了。 他见过那个男孩子两次,第一次是下午的课,教室闷热,窗外蝉鸣,教室后面将近一半的学生都趴下了,这个小少年却还坐得端正,不骄不躁地做那张试卷,从第一题到最后一题,做完大概还检查过一遍,试卷“哗啦哗啦”地翻了两回,脆生生的,在教室里突兀地响。 当时他坐在教室角落的空位上,斜前方就是这个男孩子,便百无聊赖地观察人家做题,发现这孩子不简单,这么一路看下去,选择题似乎都是对的。 结果一张试卷做完也检查完,还没等他找到机会夸夸对方,就看见这小孩干脆利落地一合笔帽,回头看了一眼时间,转身便趴下了。 他瞥见小少年的脸,觉得眼熟便又多看了两眼,既远也近的记忆缓缓回溯——然后他想起来,这小孩他认识,叫宋斯年。 按理说以他的性格,再见面也是缘分,总会自然而然地找人聊两句,但当时他们之间的“缘分”实在有些尴尬,亲过一次不说,还有请他吃冰淇淋的那一茬……他直觉觉得宋斯年不会想跟他再见面,闲聊也是尴尬,便没有自讨没趣。那天下课前五分钟他提前走了,没让宋斯年看见他。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补习班快结束的时候,他还是来替沈思学盯班,不过当时教室里多了一个女老师,比沈思学这个好好先生有脾气得多,听见家长手机一响就皱眉瞪眼,也不准学生在课上睡觉。 当时宋斯年看着一身黑、戴个棒球帽,一副目中无人的冷淡样子,倒也不给人添麻烦,说不让睡便真的没有趴下,做完了试卷便安静地低着头,想没做出来的题——最后一题,要用他还没学到的不等式规则做,没有头绪也无可厚非,他一整题都空着。 沈晗默默地观察了他一会儿,难得尽了一次补习老师的义务,找了张白纸,把那题的答案和解析清清楚楚写了一遍,还有些涉及的知识点——幸好他高中毕业没多久,这些知识都还大概记得。 他还是提前五分钟走,离开之前路过宋斯年的桌子,顺手把那张白纸给了他。 这件事实在太平静了,两个人甚至自始至终都没有眼神交流,像是他们之间那个漫长故事里,一个不起眼的小过桥——他能想起这件事来,还是因为前两天他给宋斯年写答案,对方拿到纸的时候嘀咕了一句,这个感觉有点儿似曾相识。 不过他也不打算再多解释了。 久别重逢两次,兜兜转转还能走到一起,连父母都帮了忙……在世间稀缺的缘分里,他们这样的,大概算是月老格外关心,缠了密密匝匝的红线了。 “小年,”他偏过头,看着早已睡熟的少年,嘴角扬起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弧度,轻声感叹道,“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他不会再松手了。 第42章 赖床 宋斯年其实不是个多喜欢赖床的人。 相反,多数时候他总能理性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包括困倦懒惰,包括起床气——原因很简单,没有别的什么人会来替他分担这些糟糕的情绪,他得自己消化,怎么想都不太值得,纯属自找麻烦。 于是久而久之,他已经渐渐习惯一醒来就起床,并且平静且面无表情地度过一个早上。尽管睡醒后的那几十分钟里他的思维都十分迟滞,清晨第一缕阳光也唤不醒。 和沈晗同住之后,这种迟滞偶尔会转变成懒散的烦躁,但他也不觉得这叫起床气,毕竟那时候他看见沈晗,十有八九都会觉得烦,甚至在他完全清醒的时候,这种烦躁还会变得更加直白些,两个人日常的相处吵吵闹闹,绝不只是沈晗一个人的“功劳”。 一分钟都不会多睡,更遑论赖床——以前他以为是自己具备了良好的自我管理能力,既不给别人添麻烦,也不会给自己添堵,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突然意识到,闹钟一响就能起床的人,有时候不见得是自律,也许内心深处也不想离开舒适的床被,只是经年独处,身边没有人能撒娇罢了。 沈晗起得向来比他早,从前还住在吴安南路的时候,这个人会比他早起一点儿,下楼去替他买个早餐,从包子油条豆腐脑到新出炉的红豆面包,一周一换不会重样,然而自打那次他犯了胃病之后,他就没再见过拿塑料袋装着的即食早餐了。 他在闹钟响之前就已经醒了,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起床,只是磨磨蹭蹭地翻了个身,依然闭着眼躺在那里。思绪是缓慢的,从梦里一点一点回到现实,顺着鸡蛋面和炖排骨的味道——排骨是昨晚沈思学送来的,分量多了没吃完,热一热正好当作早饭的配菜。 宋斯年对时间总有种比常人精确的直觉,偏差通常不会超过五分钟,哪怕不睁眼,也能大约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着醒盹——六点十五,沈晗再过五分钟就会进来叫他起床。 时间似乎又拨转回几个月前,那时候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想到“迟暮”,打开手机发一条“早安,想你”,现在几个月过去,晨昏蒙昧的时候,他还是先想到沈晗。 几分钟后有人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床边。 “起床了,”对方揉了揉他的头发,俯身凑到他耳边说,“面放久了就不好吃了,快起来。” 以前沈晗叫他起床可没那么温柔,就算有那个耐心替思维迟缓的小孩子穿衣服,嘴上也总是挂着调侃,蓄谋气醒他似的。 以至于宋斯年乍一被他这么好脾气地哄着起床,还有些无所适从——但这样的温柔他大概在梦里窥见过千万次,才会在理智都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放任依赖的本能自作主张。 他的第一次赖床无师自通,动作自然地伸手圈上对方脖颈,将原本就暧昧的姿势变成个别扭的拥抱,然后贴在他耳边小声嘟哝了一句,困。 沈晗没有防备,被他这么偷袭似的一揽,险些直直压到他身上,连忙伸手撑了一下床,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大早上的,玩儿那么刺激。” 话出了口他才觉得不太对劲,这个时间点配上这个形容词,似乎隐隐指向某种不合时宜的旖旎暗示。幸好宋斯年没有深究,只是不情不愿地歪了歪头,让这个别扭的姿势变得合乎情理些,又嘟嘟哝哝地在他耳边蹭出来一句,不想起床,没睡够。 向来冷淡自持的人突然黏糊起来,就像是总趴在他家墙头上打瞌睡的猫,平常一见到他就转身离开,碰也不让他碰一下,现在却主动一跃而下,跑到他腿边来撒娇打滚,一边软软地叫唤,要他伸手摸摸…… 沈晗被他这么一通撒娇弄得晃了神,一时间忘了自己来叫人起床的初衷,手臂撑着床借力,就这么纵容地任他抱了许久——直到六点二十分的闹钟响起来,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心底里暗暗调侃了自己一句没出息,一边在越来越响的闹铃声里偏过头,亲了亲宋斯年的侧脸,失笑道:“该起床了……” 宋斯年还是不动弹,又嘀嘀咕咕地说了句什么,声音太轻,他只零星听见了几个字,语气有点儿委屈,像是一句闷在心里、又无意走漏了风声的控诉。 “说什么?”沈晗问他。 “我说……”宋斯年的脸贴在他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刚睡醒没多久,还带了一点儿鼻音,听起来说不出的委屈,“以前早上你都会说想我的……” 沈晗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两秒才意识到他指的是网上聊天的时候,自己每天早上都会用“迟暮”的账号发一句“早安”,附带两句黏黏糊糊的情话,还有个憨里憨气的狗狗表情。 “好的嘛,怪我忘记了,”于是他拍拍宋斯年的胳膊,略微直起身子,同他拉开些许距离,又将他们从前暧昧的消息照模照样念了一遍,“早安宝贝,想你了,爱你。” 说罢还不忘学着表情包里那只毛茸茸的大型犬的样子,一歪头,给了他一个爱的wink。 真是为了讨好喜欢的人,什么丢脸的事都干得出来……他心里这么默默想着,脸上却还是维持着无懈可击的笑意,又伸手捏了捏宋斯年的脸,给他下最后通牒:“满意了吧——满意了就快起来,知道你爱吃泡软的面,但你再磨蹭几分钟,那就是粥了。” 宋斯年直直盯着他,那双墨玉似的眼睛里情绪复杂,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沉默着看了许久,久到沈晗都要忍不住问他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了,他才移开视线,一扭脸,“噗”地轻轻笑了一下。 “你和那只狗挺像的,”然后他带着冰雪初融的笑意,别过脸,强忍着笑意,状似认真地评价道,“尤其是眨眼的时候。” 沈晗以前其实不会做饭,厨艺巅峰也就是在煮泡面里磕个鸡蛋,还得小心翼翼地两只手磕,以免一不小心掉进去一片蛋壳。 不过作为一个上能拿满绩,下能精通小学奥数题,从小背负着万千光环长大的优秀青年,他还是在沈思学的教导和网上五花八门的菜谱熏陶下,逐渐学会了怎么好好地打一个蛋,以及用这个蛋做出一些味道不错的东西——比如西红柿炒鸡蛋,比如水蒸蛋,再比如,今天这碗平平无奇又暗藏玄机的鸡蛋面。 面是南方的细挂面,鸡蛋打得半散不散,出锅时候恰好软嫩,佐了一小把青菜,调味只用简单的生抽和糖——不过今天下面时候他突发奇想,把水换成了排骨汤,还特意本着严谨的科研态度给沈思学发了条消息,问他排骨汤和鸡蛋放一块儿会不会翻车。 几分钟后他爸回复他,下了半辈子厨房,自己也是头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不过可以参考骨汤底的火锅,至今没听说过有人因为涮了鸡蛋进医院的。 他把这话原封不动地给宋斯年讲了一遍,然后有点儿忐忑地补了一句,所以你觉得有问题吗。 “鸡蛋一般不用涮这个词,不过火锅里可以放温泉蛋……”宋斯年一贯说话的方式是有问必答,并且条理清晰,分点作答,说完半句又低头吃了口面,才继续道,“没什么问题,挺好吃的。” 沈晗总算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来得及沾沾自喜,又听见对面的小朋友说:“但是我怎么下过厨房,也没想过这种问题……正常人应该都不会想。” “我那不是怕你的胃不好,吃出什么事儿吗,”沈晗倒是没在意他明里暗里的嘲讽,自己那碗吃完了,就撑着下巴看宋斯年吃,一边看一边感慨,“看样子我挺有做饭天赋的,头一回看你吃那么多。” 放在以前,宋斯年大概会瞪他一眼,当场放下筷子说他想多了,没这回事——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他家冷漠暴躁的小年同学给顺好了毛,脾气也比从前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甚至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一刻宋斯年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甚至在那双干净的墨色眼睛里,看到了些许罕见的温柔意味。 “嗯,很好吃,”然后他听到宋斯年轻轻地说,“一直做给我吃吧。” 面条泡软了,恰好是他喜欢的口感,鸡蛋牵扯出丝丝缕缕的蛋花,裹在热气腾腾的面汤里,明明不是什么珍馐佳肴,但他这么一口一口地吃着,却不知为何,产生了想抱抱沈晗的冲动。 很久以后他还是会记得这个清晨,记得刚刚过去的晚上——关于坦白局,遥远的故事和情到深处的口是心非,暧昧昏沉和对方的体温,棉麻窗帘,毛茸茸的月亮,光怪陆离的梦,第一次撒娇赖床,蓄谋已久的拥抱,渐渐变响的闹铃声和那首百听不厌的缓慢民谣,清晨的太阳,还有这碗浮着星点油花的鸡蛋面。 当然,还有沈晗。 第43章 安全感 新家在学区里,离宋斯年的学校很近,以往早上沈晗都是陪他一起走到校门口,再步行去自己的学校上课。不过今天他有事,临近结课,得去趟另一个校区的实验室见老师,学校在城市另一端的郊区,公交地铁都不太方便,便索性开了车,载宋斯年一程。 坐进沈晗车里的时候,宋斯年低头系着安全带,又冷不丁想起清晨时候的某一幕来。 沈晗平常说话的语气总是明朗的,尾音略微上扬,好像身边总有什么让他高兴的事,让人听着听着,便想起阳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天气来,哪怕他在讲一道最严肃的题目,或者讨论严谨的学术问题,语气都不会因此变得沉重,反倒能让难题变得鲜活自然些,不那么死气沉沉。 嗓音是好听,可就像太阳温暖归温暖,总还同世人隔着难以丈量的距离——有时候沈晗给他讲题,他也会觉得这个人说话天生让人心生好感,但最让他贪恋的,还是沈晗弯腰凑近他的时候,嗓音低沉下来,温柔又耐心地只对他一个人说话,有时候是低声说些什么逗他,也有时候拿他没办法,纵容地咬耳朵哄他。 像是十几分钟前,被他耍赖强当作抱枕的青年低头亲他一下,一点一点抚平他无理取闹的小脾气,纵容得不像话…… 他不自觉地抬头看了一眼沈晗——对方没有察觉他的小心思,正在熟练地倒车出位,倒是从后视镜里注意到他的目光,弯起眼角朝他笑了一下。 宋斯年一愣,下意识转开视线,怀着些许微妙的做贼心虚,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走路都不过十分钟的距离,开车只会更快,沈晗在校门口停下的时候宋斯年垂着视线出神,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他停车等红灯。 “小年……”沈晗见他没有动静,还以为是这位小朋友昨晚折腾到半夜,现在到车上补觉来了,刚想调侃两句,一转身便正对上宋斯年直白又若有所思的目光,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了?” “问个问题……” “嗯?” 宋斯年看着他,似乎在斟酌什么,犹豫片刻才道:“以后你找了女朋友,也会对她这么好吗?” 大概是道送命题。 沈晗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调侃自己昨晚那句“前女友找我复合”,还是真的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比起这些,他还是更关心宋斯年快要迟到了——闻言上下打量他一番,煞有介事地正话反说:“会啊,我对喜欢的人一向很好,你不是知道么……” 车厢明明不大,但驾驶座和右后位还是隔着些距离,让他不能一伸手就够着对方——宋斯年似乎没有想到他能这么回答,听完这话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下意识想针锋相对地调侃回去。 沈晗却在他开口前低下头,笑了一下,眼睫下色泽浅淡的眸底晃动着不言自明的深情,语气是与先前截然相反的,罕见的认真:“逗你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说罢,他从口袋里摸出个透明的塑料小药盒,抛进宋斯年怀里,解释道:“胃病的药,白色的泡水喝,上午十点,红黄那颗午饭后两个小时吃,送服都用温水……你现在也喝不了冷水,行了,上学去吧,别多想。” 宋斯年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药盒,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还是下车走了。 沈晗摇下车窗,靠进驾驶座里,还是像往常一样,一直目送他走进校门才收回视线——不得不说,宋斯年有他高中时候的影子,面对迟到依然处变不惊,被校门口执勤的老师拦下来,还能冷着一张脸解释两句,让人放行。 大概任谁也看不出来,这么个处变不惊的高岭之花似的男孩子,心里有多缺乏安全感…… 他沉默地停了许久,直到早自习的预备铃响起来,校门口最后几个匆匆跑来的学生都没了踪影,才默默地拧了半圈车钥匙,调转车头——在过去断断续续两个半年的相处里,他其实想过很多次,到底应该怎么对宋斯年,才能让他放下戒心,不像个留有创伤的孩子一样,安全感残破不堪,竖起满身的刺来抗拒外界可能的接触。 即使那些接触是良性的,善意的。 思来想去,答案似乎也只有一个,就是加倍地对他好,至少让他在自己身上有所贪恋,能安心地暂时卸下防备……他希望宋斯年能少顾虑一点儿,不用想那么多,也不用去考虑稳定关系里那些不太好的结局,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这样的想法三年前他就有,只是当时太过理想,总觉得自己能无所顾忌地一辈子对他好,对方什么也不用想,只要相信他。 但平心而论,这种盲目的自信其实很幼稚——于是他险些弄丢了喜欢的人。 所以现在,比起希望做出改变,他还是更希望宋斯年能真的开心,至于剩下的努力或是等待,可以全然由他给出……连蒋浩都问过他,为什么能这么有耐心,明明是个破镜重圆的剧情,怎么四五个月了还在暧昧。 他心里是有答案的。 这个答案说出来会很矫情,也许最后也未必能实现,人终究是理性又不那么理性的动物,感情受化学物质支配,总会有新鲜感消失殆尽,浪漫回归一地鸡毛的时候。他也不会像几年前那样,愣头青似的认为爱情非黑即白,只要他想就能走到最后,要大张旗鼓地弄到人尽皆知……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答案,能让宋斯年知道,其实就足够了。 拐弯后有个长达两分钟的红灯,他去得不凑巧,黄灯恰好转红——便给了他些许短暂的时间,能拿过手机来给宋斯年发一条消息,补上先前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第一次为了别人学做饭,第一次照顾别人,也是第一次喜欢上别人。” “如果没有你,我就是个母胎solo,从头到尾兜兜转转,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你不要我的话,我这辈子都只能孤独终老了。” “我觉得能遇见你,从头到尾只喜欢你,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这种幸福是你给我的。” “别想太多,我真的只想对你一个人好,也会一直对你好,越来越好。” 第44章 向往 同大多数考生相比,宋斯年其实从未尝过“被学习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滋味,也许因为他聪明,理智,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比旁人更多的事,又或者只是因为他犟着一口气,像棵不太服输的苗,闷头长给别人看,按着日升日落与自己的规划,一步一个脚印。 但高考一天天变近,黑板旁那块简陋的倒计时纸板牌一天天地翻,等到开头的数字从二变成一的时候,他终于还是尝到了些许迟来的紧张。 紧张里掺杂着些许兴奋,像跑了成百上千天的一场马拉松,终于看到了终点模糊的红线。他原本就沉默的校园生活变得更加沉默,与周遭同学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一天到头都不会有什么交流——因为他不交作业,不习惯与人闲聊,从前的交谈也仅限于最基本的沟通,而身边的沟通对象在高考的宏压下,也渐渐变得越来越沉默。 每个人都在熬,熬过最后的十几天,或积极或消极地熬一个结果。 宋斯年大概属于积极的那一类,至少他临近高考,也没有什么紧张或焦虑一类的负面情绪,依然按部就班地复习,只是时间变长了——以前在学校复习到晚自习下课,也很少把作业带回家去写,然而现在哪怕白天安排得满满当当,他也还是会带些文科的课本回去,背一背考试范围里的课文。 于是除了吃饭和上下学,他每天同沈晗接触的时间也只剩下抽背课文的半个小时——尽管他觉得晚上一起睡也不是什么问题,偶尔心绪涌动些,折腾到困也就安稳睡了,但毕竟临近高考,沈晗出于成年人基本的责任心,以及热恋中青年良好的自我管理意识,还是咬了咬牙,没答应这个隐含着万千可能的提议。 他说这话的时候,宋斯年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下,问他,那索性连抽背课文都免了吧,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容易擦枪走火。 “那不行,课文是课文,”沈晗看一眼那首要背的诗,卷起他的课本,又慢慢地展开来,靠在椅背上煞有介事地说,“我得对你的成绩负责,既然你选择了我,那我就要从一而终地替你抽背课文。” 我选择你只是想趁机独处一会儿。宋斯年默默想着,突然觉得冠冕堂皇要求沈晗替他抽背的自己挺过分,人家公事公办,自己却满怀私心——毕竟这玩意儿他也不是记不住,比起机械地背诵,还不如抽空默写两遍来得靠谱,至少能找出些错字来。 然而沈晗的下一句话就替他卸了担子:“别高兴太早,也不是免费的,加上以前给你讲的题和知识点,考完一起报答我吧。” 宋斯年大概是咽回了一句脏话,懒得理他,清清嗓子指着他手上的书问:“背哪首?” 沈晗替他做的那些事,如果要论报偿,十个他都还不清,尤其是每天晚上夜深人静,他坐在书桌前啃每天最后的几道难题,这个人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把写好的答案解析和一杯热牛奶一起放到他手边,摸摸他的头让他早点儿睡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份好他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今晚已经背到最后一本语文书,也只剩下几首古诗词,没花二十分钟便背完了。沈晗撑着下巴听他背完最后一句,点了点头,合上书还给他,也不怕他骄傲,顺带夸了两句:“一字不差,比我当初强多了……我高考语文默写还错了一句呢。” “嗯……”宋斯年抬头看了一眼时间,心想该回房间去做题了,可今天结束得早,总觉得原本就屈指可数的独处时间又少了一截,便还是有些不甘心。 “怎么了,”沈晗见他没有像以往似的“用完就走”,还有些受宠若惊,暗暗感慨今天小年同学终于没有把他当成抽背工具人,嘴上却还要皮一句,“今晚不做题了?” “做,带了去年A省的竞赛模拟题回来,有几题的题型和高考压轴题一样,打算看看,”宋斯年实话实说了半句,起身朝沈晗的方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皱了皱眉,继续坑蒙拐骗道,“但是我有点儿不想写了……” “怎么了?” 少年低头看着他,长而直的睫毛垂下来,眼底的情绪半遮半掩,似乎在犹豫些什么,过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轻声抱怨道:“最近每天早上得早起半个小时,背英语,到了学校学一天,晚上回家还得接着背书做题,很晚才能睡……我昨天梦到自己在考试,试卷有二十几张,下课铃一直响,做到天亮都没做完……” 两个人一站一坐,沈晗抬头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安安静静地听着。 宋斯年先前还不觉得有多累,只是寡淡,然而这些半真半假的抱怨说着说着,他又真的觉得有些累了,顿了顿才继续道:“……所以现在有点儿不想写了。” 他很少说“累了”一类的词,偶尔服软都难得像褪一层壳,最多最多,也不过是一句“不想”——但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只高冷惯了的猫,有一天突然跳下墙根,走到他脚边来蹭了蹭他,不知是饿了还是觉得寂寞,这时候他才发现,猫咪的尾巴毛茸茸的,肚皮摸起来柔软又温暖,也会撒娇似的要他抱一抱。 “嗯……”于是他一伸手,把宋斯年拉到自己近前,借着一站一坐的姿势圈过小少年的腰,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不差这么几分钟的。” 这个拥抱最初没有什么黏糊情爱的意思,沈晗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影响宋斯年小朋友复习——然而这个年纪两情相悦,灵魂都还滚烫,再平常不过的触碰都能擦出些火花,更遑论直白的拥抱。 更不要说这个时候他心心念念的人抓着他的胳膊,闷闷地抱怨他太敷衍,都不认真抱自己,惯常清朗干净的嗓音有些哑,像一汪终年平静的寒潭,因为他起了涟漪。 “哪敢敷衍你……”于是沈晗站起身来,张手抱住他,用力得有些失态,甚至能隔过单薄的衣料,握住对方骨骼下滚烫的心跳。 这次宋斯年回抱了他,胳膊环着他的脖颈,露在短袖外的手臂分明是凉的,却无端让他觉得热——然后他在那样微妙的燥热里,听到了耳边传来宋斯年放低的、隐隐带着骄纵的话音:“你敢敷衍我试试……” 沈晗不敢敷衍他——眼下他倒是敢干点儿别的。 “好了,”沈晗低头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哄小动物似的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道,“不想写就不写了,今天早点儿睡,黑眼圈都熬出来了……乖。” 宋斯年最受不了他说“乖”,听了更不想松手,只想一直这么赖在他身上——尽管他只给自己十分钟的时间偷闲耍赖,也不会因为沈晗一句话就打乱原有的计划,该做的题还是要做,该熬的夜也还是要熬。 但有了沈晗这一句话,他又觉得日复一日的熬夜做题都不那么累了。 他像是一个行走在漫漫沙漠里的人,夜以继日地走,看不见起点也看不见终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当初为什么踏进这片沙漠里,然而这一刻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居然看见了漫天璀璨的、散落宝石一般的星空。 于是的一切跋涉都有了意义,一切的迷茫也有了答案。 “嗯,我回去了。”他点点头,松开手,略微同沈晗拉开些许距离,看着对方的眼睛,像是看见了臆想中漫天的星辰——然后他踮起脚,在对方茫然的注视下,仰头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晚安,”他说,“明天见。” 第45章 明朗 直到回了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来,宋斯年的耳朵还是很烫。 接吻不是第一次,主动亲沈晗也不是第一次,比这更过火更出格的也不是没有,但唯独这一次,是他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没有蓄谋已久也不是后知后觉,主动地直白地跨过了那条线。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那一刻沈晗看他的目光——像是低头远行的人乍一撞见星海,千灯百盏,万顷波澜,都只敢当作罅隙梦境,半刻也不敢久留。 宋斯年揉了揉耳朵,低下头,翻开常用的笔记本,找出张圈点过不止一次的纸来——字迹清晰有力,是他先前写给自己的进度表,由浅入深地试探沈晗,试图用这种办法看透对方心里自己的地位。 然而计划总跟不上变化,纸上的十几条内容还没有达成过半,沈晗就已经直白明了地跟他摊了牌,把他们之间本该单向的、若即若离的进度条向前拉了一大截,变成了心照不宣的黏糊暧昧。 他看着纸上那句“问他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又忍不住想起高考倒计时牌子上十位数从“二”变成“一”的那个晚上,沈晗给他送了牛奶,讲了一小截他想不通的题,过了半个小时又来敲他的门,问他睡了没有。 当时他正好整理完当天的题,正在考虑第二天要不要早起背单词,闻言便随口答应了一句“睡了”。 沈晗隔着门“嗯”了一声,倒也没有多问,同他道了晚安。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收拾完书包后他走出房间,打算去厨房倒杯水,偷那几步的懒没开灯,路过沈晗房间的时候居然被人截住了——对方自然而然地拦腰抱住他,仗着身高把下巴搁在他头顶上蹭蹭,懒洋洋地问他,不是睡了吗。 也许是因为四下黑暗他看不清,视觉以外的感官便变得出奇敏感,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居然也让他耳根一软,过电似的顺着骨骼直激灵到指尖——他实在有点儿受不了沈晗压低声音说话,那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既懒倦又温柔的性感总能让他念念不忘。 上辈子大概是个收音机,这辈子才会被人这么吃得死死的。 “睡不着,”宋斯年清了清嗓子,反问他,“你呢,怎么不睡觉?” “我也睡不着,”沈晗松松地搂着他,往墙上一靠,睡衣布料单薄柔软,像是一只裹住他的温暖又好脾气的熊,或是什么毛绒绒的大型犬,“想抱抱你,结果你就送上门来了……” 倘若真要论力气,两个他也不会是沈晗的对手,但不那么较真的时候对方总会纵容他的小打小闹,包括转过身来反客为主,撑着墙“壁咚”——沈晗高他不止一个头,搭在他腰间的手也没有松开,这样的姿势便显得有些滑稽,但在黑暗里借着那一点微光对视的时候,他眼里只剩下对方,也无暇再顾及什么姿势。 然后他撑着墙的手慢慢下滑,圈住沈晗的脖颈,贴进他怀里问他:“沈晗,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话音很轻,没有丝毫逼问或调侃的意思,似乎只是由衷地好奇,想要个答案。 沈晗似乎愣了一下,才抬起手,揉小动物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像是某种变相的安抚,答非所问道:“以前是网友关系……”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被沈晗一把抱起来,拐卖似的带回自己房间了。 沈晗把他放在床上——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不容置疑地推——俯下身来,按着他的肩膀贴在他耳边用气声儿说:“你说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 悄悄话似的,温热的吐息扑落下来,在他耳廓最敏感的地方拂过,说一个字他就没出息地抖一下,脊柱都软了。 在他对沈晗的全部贪恋里,“声控”能占百分之三十。 他扭过头,试图躲开对方存在感极强的呼吸,从喉咙底里挤出几个字:“暧昧对象……” “行,”沈晗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似的,也不为难他,低头亲了一下他的耳廓,意味深长道,“暧昧对象。” 宋斯年无声地叹了口气,拿过笔,在“问他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前打了个勾,没再看剩下的条目,有些烦躁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远远抛进了垃圾箱里。 还试探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现在足够安静,神志也还清醒,他倒是想像以往解题一样,把沈晗为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和他自己的所思所想都列出来,从中分析出个逻辑通畅的结果,说服自己少犹豫些,索性捅破那层窗户纸——然而事实是他根本懒得再思考这些,所有纷繁复杂的情绪和念头都叫嚣着过程从略,直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就是喜欢沈晗,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依赖他,有和他建立亲密关心的贪念,也有为了他放下创伤的决心,就算结果可能不尽如人意,他也想试试。 高考之后就表白吧。 想到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居然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像是长久悬在心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清晰明确,有迹可循。 他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通的,也许因为是某天早上沈晗替他做的早饭,分门别类标注好时间和次数的小药片,又或者拥抱时候对视的眼神,贴在他耳边说的某句话——刻意的试探似乎也不是那么必要,尤其是当他缺乏安全感,对方又在时时处处想方设法地给他安全感的时候。 宋斯年仰起头,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颈,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几个月,甚至几年来所有的顾虑和不安也一并吐了出来——灯明路远,他总要走出来。 离高考还剩十五天,半个月,他能在这半个月里好好想一想,该怎么捅破这层窗户纸。 不过现在还是想想眼前这几道题吧,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不能辜负沈晗对他的感情——也不能辜负这个人不辞辛苦给他写的解题过程。 第46章 心疼 “小年,以后想不想养只猫,或者养条狗?”吃饭的时候沈晗突然这么问他。 天气转热,考前的最后十几天学校怕学生吹了空调乍冷乍热地感冒,规定统一停了冷气,于是三个小时的晚自习变得格外难熬,就算跑到自习教室也于事无补,宋斯年没有办法,还是选择了傍晚放学回家。 于是晚饭也在家里吃。几天来沈晗的厨艺堪称突飞猛进,主菜已经从鸡蛋煮鸡蛋或鸡蛋炒鸡蛋变成了他喜欢吃的糖醋里脊,荤素搭配,还带一例汤,味道出乎意料地好,像是把家常菜馆经验老道的师傅请到家里来做的。 不过经验老道的师傅也不会知道他的口味,特意在糖醋里脊里多放一倍的糖。 宋斯年已经渐渐习惯了坐在餐桌前,热汤热菜地慢慢吃完一顿饭,桌上不摊作业,也不用边吃边想题。他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把一块饭挖进汤里慢慢搅散,闻言抬头看他一眼,疑惑道:“以后?” “是啊,”沈晗随手一指身后的客厅,“你是毕业了,我还没呢……怎么,这就不肯陪我住了?小白眼狼。” 平白被人扣了个白眼狼的帽子,宋斯年倒也不恼,听懂了这句话又消化两秒,才后知后觉地尝到话里更深的意思,有些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考完也不用搬回去住了?” “嗯,是啊,”沈晗倒是平静得很,仿佛觉得理所应当似的,“我租了一年,真要搬也得等我到毕业季吧,我们班主任的意思是要我本校保研,最近就忙这事儿呢,就算不保研,找个工作总也不是问题,买房之前就先住这儿吧。” 幻想中模糊的未来乍一被人描述出来,像是冬天蒙住玻璃窗的雾气在春日里消散褪去,窗外漫山晴朗的景致便落入眼底,他能看见极远的地方有炊烟袅袅腾升,房屋零散,是从前梦里见过的光景。 他看着沈晗的眼睛,鬼使神差地想起以前他们常聊天的时候,经常出现在聊天框里的那些狗狗表情来,毛绒绒的大型犬摇头晃脑,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又鬼使神差地说,养狗吧。 心里想的却是他要在这间不大不小的房子里,和对方长久地相处下去,朝夕相处…… 高三结束后的暑假他会空闲一段时间,也许他就能反过来去沈晗的学校里走走,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陪他一起上课一起吃饭,走过他琐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看他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新鲜风景。 “嗯,养狗也不错,挺热闹的,”沈晗点点头,把他拉回眼前的现实里,“说起来,后天我这学期的课就结束了,停课复习两个礼拜——你们那保安天天登记我身份证,我总觉得他们对我有点儿误解,正好就不去你们学校了,做完饭在家等你。” “你忙你的吧,也不用那么……”宋斯年想说也不用那么贤惠,话没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改口道,“不用那么上心,我不挑食。” “谁家孩子快高考了还不吃好点儿,”沈晗理所当然道,“而且我比那些传统的家长好多了,又不逼你整天大鱼大肉地吃……” 说到这里门铃突然响了。 沈晗抬头远远看了一眼门口的监控屏幕,没忍住轻轻笑出声来:“传统家长来了。” 说罢,起身去给他爸开了门。 沈思学偶尔会给他们带饭过来,今天手上拎的却不是保温盒,而是补习班学生家长送来的水果和土特产——宋斯年对这些东西向来没什么兴趣,叫了声“叔叔好”便又收回了视线,低头吃他的饭。 “这是你做的啊,”沈思学放下东西,也在餐桌旁坐下来,看着一桌子菜笑着问沈晗,“还不错嘛,跟上次我看你做菜比起来,进步挺大的了。” “名师出高徒呗,说起来,爸,你吃过饭没有,要不要尝尝高徒的手艺?” 沈思学摆了摆手,笑眯眯地看向宋斯年:“我早吃过了,一会儿还赶着去补习班那边,就是顺路过来给你俩送个东西——小年还吃得惯吗,要是觉得不好吃可千万别勉强,来告诉叔叔,叔叔给你做好吃的。” “诶爸,你怎么说话呢,”沈晗听了一耳朵,隐约觉得自己是被亲爹挑拨离间了,连忙辩解道,“吃我做的饭怎么就委屈了,小年,你评评理……” 宋斯年乍一被点名,都没反应过来,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碗才慢半拍地说:“嗯,挺好吃的……我先回房了,六点了。” 沈思学朝他点点头:“快去吧,注意劳逸结合啊。” “嗯,我心里有数。”宋斯年站起身,把自己的碗筷收拾到一起端进洗碗池,转身回房间了。 两个人结婚之后,比起陈琴画,沈思学其实更像是他的家长,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得多些,入夏后偶尔天气抽凉,会叮嘱他及时添衣不要感冒,第二天下雨也会给他发条消息叮嘱他带伞,在他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之间,那架天平似乎总是偏向他多些——尽管沈晗本人的天平已经在他这边压了个秤砣。 宋斯年关上房门,想了想,又略微打开了一条缝,靠在门后听沈晗和他爸闲聊。 沈思学说他炖的汤不错,下回可以提前一晚腌一腌排骨,能更入味些,还说小年爱吃菜叶,炒青菜的时候得把菜心摘出来。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两三个月前,他搬进沈思学家里的那一晚,吴安南路临街的狭小房子隔音不好,他在房间里哪怕不刻意去听,也知道他们在门外悄悄聊了什么——那天晚上沈晗给他端进来一杯热牛奶,他们之间还隔着一道充满敌意和防备的无形的墙,他竖起满身的刺来,不让对方靠近一步。 两三个月,百十天……日子过得真快。 他又听见沈晗收拾碗筷的细碎响声,一边收拾一边对沈思学说:“小年就是这样的性子,住在这里也挺好,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和和美美一家人,他其实挺喜欢您的,也是真的希望您和陈阿姨能幸福,您就别那么操心了……” “我就是怕这孩子心里的坎儿过不去,总也不肯原谅他妈妈,”沈思学似乎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你陈阿姨对他有亏,可已经这样了,一个不肯开口一个不肯听的……也只能顺其自然,等小年高考完了再说。对了,说起来,上回让你多看看他的功课,你没给忘了吧?” “哪儿能啊,我现在对他的功课可比当年自己高考都上心,不过他比我当年自觉多了,一点儿都不用人操心,您就放心吧……我除了怕他压力太大,别的什么也不担心。” “你当年也自觉啊,说起来我还算半个老师,可在自己儿子的学习上却一点儿忙也没帮上,能走到今天也全靠你自己,爸有愧于你啊……” 沈晗连忙打断道:“没有的事,当年您和我妈那事儿……算了,前事休提,您不是还要去补习班那边儿吗,来得及么。” “对对,险些忘了,”他听见沈思学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拉出一道声音,“那我就先走了,那些水果你记得每天给小年切点儿吃,这孩子嫌麻烦,不给他切好了送到手边,就总也记不起吃水果的事儿……” 谈话声越来越轻,随后是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沈思学走了。 宋斯年默默地关紧房门,回到书桌前坐下来,一边后知后觉地想着,他好像还不知道沈晗父母当年究竟是为什么离婚的——他甚至不知道这件事发生在沈晗几岁的时候,是他们认识之前还是认识之后,当事人似乎对他父母的往事没有任何看法,也从来不主动提起,如果不是知道沈思学再婚,只看沈晗的样子,他大概根本想不到对方也是在离异家庭长大的。 而且从原因看来,他们当年离婚大概也不会闹得多愉快…… 他突然有点儿心疼沈晗,明明经历过与他相似的事,这个人却没有像他一样,任性地将自己和世界隔绝开来,反而看起来比多数同龄人更加明朗,能与外界和平共处……以前只觉得这个人复杂,大大咧咧地好说话,又温柔,可现在细想起来,这些复杂与温柔大概都源于创伤,是经过长久的自愈才逐渐形成的,某种苛刻的包容。 怪不得沈晗会说出“我也同样依赖你”这样的话,也会在三年前尚且不那么成熟的时候,因为预见喜欢的人也许永远也无法同自己达成稳定关系而选择及时止损……他因为童年创伤变得过分想保护自己,害怕与人交往带来的消极结果,难道沈晗就不是吗。 甚至高中毕业那段时间的沈晗总是穿得花里胡哨,把自己打扮成个与高中校园格格不入的“小混混”——或许也是因为这种想法。 只是这个人先他一步长好了浑身的疤,变得成熟且正常,并且能以一种正常的、明朗且充满安全感的姿态对他敞开怀抱,接受他尚且幼稚的种种抵触和排斥…… 他突然很想回到厨房,去抱一抱沈晗。 第47章 误会 沈晗在洗碗。 这所房子原先的主人给他们留下了洗碗柜,于是他要做的只是将吃剩下的饭菜放进冰箱或倒进垃圾桶,然后把脏碗碟放进洗碗机——煲汤用的那只砂锅放不进去,只能盛满了水泡上一会儿洗洁精,再手动冲洗。 宋斯年走进厨房时候看到的,就是青年系着夸张的粉色围裙、低头认认真真刷锅的模样。 他默默地走到沈晗背后,借着对方抬起胳膊的姿势,松松搂住了青年的腰,额头抵着他的后背,动作贪恋又自然而然。 “嗯?”沈晗吓了一跳,又很快反应过来,问他,“怎么了,有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心血来潮想抱抱你——这样的话当然不能乱说。宋斯年垂下视线,无辜地摇了摇头,觉得他后背的衣料触感舒服,又不自觉蹭了蹭,轻声反问道:“你最近……忙不忙?” “不怎么忙,”沈晗斟酌道,“主要是忙你的事……我的本校保研资格十有八九是定了,毕业学分早修满了,最近也没什么活动,就是帮着老师改改论文,带学弟学妹竞赛什么的,反正出国交换也去了,大学好像也没什么想体验的了——哦,除了谈恋爱。” 这个人似乎总能把他们之间的话题扯回到谈恋爱上来,风光履历一大把,却像个不务正业一心找对象的不良青年——可他说的又是实话,除了操心宋斯年的事,他的生活其实寡淡得很,学校宿舍实验室三点一线,吃饭都能免则免,前三年忙够了,现在也该清闲下来给自己放个假,干些学习以外的事了。 宋斯年默默听着,点了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抱着他的胳膊似乎又圈紧了些许,声音闷在衣料里,问他,那最近累不累。 洗洁精是浅淡的柠檬味道,掺杂食物未散的余香里,一种生活的痕迹渐渐淡去,被另一种取而代之。 少年的声音很轻,像一只小猫将脸埋进他的衣服,隔着布料发出的轻声哼叫——沈晗喂了三年的猫,声音再轻,他也能听出个中意味,于是临到嘴边的“不累”强行刹车,生生改成了一句撒娇似的“累”。 “主要是心累,”他最后一遍冲掉锅壁上的泡沫,把砂锅放到一边,洗了洗手,一边摘下身上夸张的粉底黄花围裙,一边煞有介事地补充道,“有件事悬而不决,总得记挂着,时间长了就挺累人的。” 小猫明知故问道:“什么事?” 沈晗擦干净手,转过身来,往橱柜上一靠,借着宋斯年搂他腰的姿势伸手抱住他,把人往怀里带,嗓音低下来,带着点儿黏糊糊的委屈,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俗事——不知道我喜欢的人喜不喜欢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上摘朵花,一片一片地揪花瓣,单数喜欢,双数不喜欢。” “阳台上哪有花……”宋斯年靠在他身上,被他这番莫名其妙的话逗笑了,“只有一盆仙人掌,快枯死了。” “那就是用揪花瓣的小程序,每天早上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在小程序里揪花瓣……” “然后呢,结果是什么,”宋斯年忍着笑问他,“单数还是双数?” 他的小少年很少笑,哪怕在他面前也总是一副板着脸的高冷模样,可偶尔笑起来,又好看得出奇,像是常年冰封的干净湖泊,无波无澜惯了,只映出万里寡淡的灰蒙蒙的天,直到某一天阳光灿烂,他才知道湖面如镜,也能映出星子一般晃动的粼粼阳光来。 “一半单数一半双数……”他愣了一下,才借着随口扯道,“以前双数多一些,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单数越来越多了,连着好几天都是……大概是五六月份,晴天变多了吧。” 他这么说着,语气里却并没有多少高兴的意思,倒更像是感慨。宋斯年闻言抬起头,又问他:“变多了不好吗?” “我可没说,别冤枉我,被他听到了该不高兴了……” “嗯?”宋斯年别的不会,陪他演戏倒是驾轻就熟,闻言又无辜地反问道,“被谁听到?” “还能有谁,被我喜欢的人啊。”沈晗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似乎很享受这种两个人互相哄的感觉。 “这里哪有其他人……” “是啊,”松松圈在他腰上的手突然收紧,沈晗抬起他的下巴,猝不及防地同他对视,弯了弯眼角,别有所指地慢慢重复道,“哪有其他人。” 太犯规了。 临近盛夏,天已经黑得很晚,这时候才将将暗下来,云霞是燃烧殆尽后奄奄的昏黄,又交融进大片墨色的深沉里,他乍一对上沈晗的眼睛,在他琥珀色的眼底看见的,便是窗外渐次沉落的天。暖意兴盛,又逐渐趋于寒冷。 宋斯年一惊,下意识的反应却不是逃,只是闭上了眼,耳朵烧得发烫,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跳似乎有些快了。 “行了,”沈晗一向不会欺负得太过火,看他害羞就适可而止,伸手点了点他的嘴唇,调侃道,“闭眼干嘛,等我亲你吗——不行,会被我喜欢的人看见,他会误会的。” 宋斯年偏过头,受不了他这样的语气,咬着牙挤出一句:“已经误会了……” 说这话之前他其实没有多想什么,脑海里是一片空白的,然而说完的那一刻他又冷不丁想起了几天前的某个场景——他确实误会过,以为沈晗在他心乱如麻的时候还有心思和别人闲撩,说些暧昧边缘的话。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杂,摊牌也像多米诺骨牌似的接连向下,他便一时忘了这一茬,没想到再次想起来,居然会是在这样的场合。 “误会什么?”他听见沈晗这么问他,心里却没有答案——他并不太想在两个人关系已经缓和的时候,再重提这些让人尴尬又无法考究的问题,包括他们从前还是网友时候,沈晗半开玩笑说的那些“喜欢”是否作数,也包括那一晚他偶然听见的,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的暧昧言辞。 于是他沉默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换了个自己更关心、眼下也适合问出来的话题:“我不知道……你喜欢的人要是知道你说要亲我,也会生气的。” “唉,是吗……”沈晗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似乎已经料见了他“喜欢的人”生气的模样,像只惹主人不高兴的大型犬似的,耳朵和尾巴都耷拉下来,失落道,“那怎么办,我只能坦白从宽了。” “怎么坦白?” “去告诉他我只喜欢他一个人啊,”沈晗摸摸他的头,“为了他守身如玉很多年,连个多聊天的人都不敢有……” 像是有一只讨人厌的手,把他不想看翻了篇的书页又翻回来,还加粗圈点了他讨厌的那一行,逼他再多看一眼。 宋斯年皱了皱眉,看向他,仿佛心头始终藏着的那根小刺被人无意间辗了一下,疼痛之余,语气也不自觉冷下来:“你放屁……” 沈晗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炸了毛,在心底里飞快地回忆了一下先前的对话,又将自己近五年与上至父母亲戚下至幼儿园同学所有同性异性的交往都简略过了一遍,还是想不出他到底干了什么,是哪一句话有问题,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接话:“嗯……这回是哪个屁熏着你了?” 有点儿脏。宋斯年没想到他能这么说,临到嘴边的话也打了个磕绊:“你,你之前,刚搬进来的那天……不是还跟别人说,要和其他人跑了吗……” 这种感觉很像被面试,他得精确地根据提示回想起某个知识点,然后完整作答,稍有不慎便可能被给个零分,又或者是上台演讲时候回答观众问题,不是满堂喝彩就是尴尬下台——沈晗倒是擅长这个,生平第一次庆幸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经历不算浪费时间,大致想了想搬进来那天他干了什么,能惹宋斯年生气。 进门,上电梯……直到走到家门口似乎都没什么问题,之后他们闹了点儿矛盾,算是冷战了几个小时,期间他给宋斯年发消息也都没有回应,之后就是险些把他吓死的急性胃炎——自始至终都是独处,如果宋斯年真要站在第三方视角听见什么,除了他没事找事自言自语,大概也只有……他给蒋浩打了个电话。 云霞渐晚,日色西沉,进入黄昏的时间长之又长,可夕阳一晃,又很快要没入黑暗。 第48章 甜 如果换了别人,碰上这种事的第一反应大概是辩解,把当初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一遍——尽管那可能会把场景拉回当时,让人想起些不那么愉快的事情来。 然而沈晗毕竟是能在计算机学院拿三年奖学金,以一己之力刷新学院最高绩点的人,即使看起来这是个天大的误会,而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当时在电话里和蒋浩说过什么,但他依然怀着“至少不可能真说出什么让小年不高兴的话”的底气,十分理智地回忆起那天的日期,把宋斯年一起带到客厅,找出手机,又从通话记录里找到了那一通电话,把通话录音放了出来。 虽然记不起细节,但他那天似乎只是和蒋浩诉苦,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宋斯年还是面无表情,在他身边坐下来,垂眸看着手机屏幕,不知在想什么——也许是想怎么原谅他,不过以他对宋斯年的了解,这位小朋友现在心里想的,更有可能是如果他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该怎么送他上路。 “我好像……惹小年不高兴了。” “不会吧,你都把他宠成什么样了,还不高兴呢——发生了啥?” “也没什么,就是一点儿小矛盾,我找你是为了别的事……之前那个竞赛到中期报告了,得有个人去答辩,虽然我去也行,但毕竟大三了,也不是负责人,你得问问他们的意愿。” “就这事儿啊,行,我回头问问——不出意外就是小陈去了,她挺积极的,不过没什么经验,PPT可能得让你替她把把关……” “你怎么不替她把关,就不怕人跟我跑了。” “跑不了,晗哥,隔着一堵墙说这话,你就不怕小年同学吃醋吗?” “我巴不得他能吃吃醋……说实话,二浩,你说等他能因为我吃醋了,是不是就离摊牌不远了?” “是啊,不喜欢你谁吃你的醋啊——不过你家小年又不太一样,敢让他吃醋,你就自求多福吧。” “他又不会吃了我。” “嗯,是啊,一口吃不下,但不是你说的吗,他随时会离开你……” “那是以前,现在不会了,我会一直缠在他身边等他开口……跟你说这个干什么,行了,我得给他弄饭去了,竞赛那边你想盯就多盯着,不想就别管了,别老跟个老妈子似的什么都一手包办,自讨苦吃。”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去吧去吧,我也得吃饭去了——靠,晗哥,你是不知道,自打你搬出去之后隔壁寝那帮弟弟成天来咱们这儿串寝,连着吃了三四天烧烤,哥们这浑身上下都上火,吃不消吃不消,我现在就向往清汤寡水。” “外卖也能点粥……” “算了吧,海鲜味方便面就挺清淡了——拜拜拜拜,我下楼买方便面去了。” “嗯,挂了。” 忙音三声,又开始了自动重播,沈晗没有去关的意思,懒洋洋地靠在沙发里,早知如此似的十分淡定,弯了弯嘴角,问宋斯年要不要再听一遍。 “不听了,”宋斯年自己伸手暂停了重播,几不可察地皱起眉,看向他的眼神复杂,“你们……平时都聊这些吗?” 沈晗以为他连蒋浩的醋都吃,连忙解释道:“这是蒋浩,我发小,纯直男,我对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要有早有了,真的,我不好他这口……” “嗯,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宋斯年给自己倒了杯水,低头喝了一口,问他。 有点儿像高中做数学压轴题,写完一道还有一道,每个小题看起来毫无关系,实则又相互关联——沈晗迟疑片刻,决定依照以往的答题习惯,先把上一题写完:“等会儿宝贝,你先告诉我这个误会解开没有,我真不是爱撩骚的人,对你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从前当面说一句“喜欢”都要拐弯抹角,借着酒意半真半假地说出来,现在就已经这么明目张胆了……宋斯年抿着嘴,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学着他的样子靠进沙发里,看着天花板说:“知道了,原谅你了——下不为例,误会也不行。” “我会一直缠在他身边等他开口”这样的话,沈晗说出来了也做到了,他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耿耿于怀呢。 至于是不是吃醋就离摊牌不远了这个问题……还是不予回答了,毕竟他第一次因为沈晗吃醋大概是在很久以前了,还不是硬生生拖到现在。 “好,记住了,”沈晗这么说话的时候,总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被大哥哥摸着脑袋喂棒棒糖,温柔又纵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至于后面那个问题嘛……我喜欢你这样的。” 如果放在三个月前,宋斯年大概会愣在原地无所适从,被这样突如其来的直球弄得耳朵滚烫,但他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往下追问:“我这样的是什么样?” 尽管心跳还是乱了一拍。 就像天花板一片昏暗,却又有一小缕光从纱质窗帘间透出,温和又猝不及防地亮起来。 “你这样的么,”沈晗神情自若地从沙发那头挪到他这一头,伸手搂过他的肩膀,似乎非要和他黏在一起才高兴,“就是比我小三岁,冬天出生,长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特别可爱的那种男孩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喜欢你的所有特质,又不是因为你身上的哪种特质喜欢你。” 他很少说这样乍听富有哲理,实则过分深情的话,说完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没等宋斯年反应过来便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道:“那你呢,喜欢什么样的?” 这像是句废话。 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来没有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真的开口去对沈晗说一句“喜欢”。 他看着天花板上那一小缕光逐渐暗下去,被彻底晦暗的暮色取代,又想起某个曾经万分熟悉,却又逐渐被他淡忘的名字来。 迟暮迟暮——暮色之后,是他天色将明的光。 “喜欢温柔的,耐心的,肯听我说话不嫌我太消极太负面的,最好还能在我需要的时候告诉我下一步该往哪走,但又不会没完没了地想控制我……”于是他喝完了手上的那杯水,说,“我以前是这么觉得的,我喜欢这样的人。” “然后呢……”沈晗直觉还有下文。 “然后……那个人暂时从我的生活里离开了,虽然后来他会回来,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宋斯年一讪,无声地叹了口气,“所以后来的初中高中,那三年里有人跟我表过白,大部分我都拒绝了,但有几个……她们也很温柔,很耐心,至少看起来是那样,我以为我可以移情,或者只是舍不得拒绝和他很像的人,所以我答应了。” “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不是这样的,我以为我是喜欢那样的人,但其实……我只是喜欢上他了而已。” “所以喜欢这件事,说实话,自始至终为了某一个人‘守身如玉’很难得,大概也很苦,”他抬起头看向沈晗,眼底像是有一团化不开的浓墨,缓缓写出无人能懂的古旧字迹来,“但离开了一个人却走不出他的影子,和很多有一点点像他的人在一起,就只是因为像他……其实也挺苦的。” “所以现在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就只能说,喜欢能让我那么不苦的人。” 他心心念念的甜是柑橘味的,是沈晗名字里的光和身上的温度。 “嗯……”沈晗犹豫片刻,还是暂时搁置了自己的醋意——和某些微妙的愧疚意味——低头亲了一下宋斯年的嘴角,手握话筒状煞有介事地凑到宋斯年嘴边,问他,“那采访一下,我甜吗?” 第49章 解释 “那采访一下,我甜吗?” 沈晗说这话的时候,另一只手还搭在宋斯年肩上——于是姿势猝然变得暧昧起来,像个将收未收,留有余地却也随时要得寸进尺的拥抱。 以至于宋斯年恍惚了一瞬,以为对方贴在他耳边的那句问话是,那采访一下,你喜欢我吗。 答案其实不言自明,摆在他心里三年四年,早成了比“一加一等于二”还要熟稔于心的定则。 可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沈晗的呢。 这个问题似乎要从三四年前,他偶然在网上认识“迟暮”的时候说起——尽管那时他满心依恋的似乎只是一个影子,或是一个人设,这个人设有着叫做“迟暮”的网名和永远温和耐心的好脾气,他像是一只囚鸟,而屏幕那一边的沈晗是笼外不知姓名的树洞,他看不见树枝如何繁盛阳光如何灿烂,只是向往树洞本身。 那时候他安于做一只囚鸟,对着树洞叽叽喳喳,却从未想过离开笼子,去见一见树的模样,或是和树一起生活——如果哪天他的笼子被人提走,不再恰好放在树洞身边,他大概也不会歇斯底里地挣扎寻找,只会安静地留在笼子里,长久地想念住在树洞旁叽叽喳喳的鲜活日子,还有那个好脾气的树洞。 他这么想着,也的确这么做了,有一天他被连鸟带笼地提走,同树洞一别三年,他也接受了这个事实。 后来树洞回来了,还是那么的温柔耐心,纵容他所有叽叽喳喳的小烦恼,可不同的是,树洞不再视他的依恋为天真,而是开始同他说些暧昧的半真半假的话。 那短短几个月就像是一场梦,梦里树洞变成了他的同族,同样深爱着他一般与他朝夕相处——于是他终于慢半拍地不再安于现状,开始心生贪念,开始想独占树洞,想飞出牢笼去和树洞相伴一生。 但就在这个时候,梦似乎醒了。 树洞又变回了树洞,那个始终在那里听他说话、随叫随到也有求必应的树洞,却不再主动和他搭话了。 他还是喜欢树洞,有满心青涩也柔软的心思想告诉对方,可还没等说出口,便被树洞的转变当头泼了冷水,再次缩回了笼子里,茫然地左顾右盼,一边想着自己是不是打扰了树洞,其实树洞也不那么想听他叽叽喳喳地吐苦水,或是陪他演什么同族相恋的戏码——树洞那么好,哪里会缺他一只寻常无趣又满腹牢骚的笼中鸟。 于是他又想,也许就让这个好梦停在这里,不要再继续了。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与树洞截然不同的风景。那是一簇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青绿叶子,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看起来干净又明朗,让人心生温暖。 枝叶伸到他的笼前,捧着阳光问他,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是不是笼子太狭小,或者一个人太孤单。 叶子被风吹过,簌簌地响起来又吵又闹,在他素来安静的世界里突兀得出奇,从前他只觉得厌烦,偶尔在心底感激树叶投下的一小片荫蔽,可那一天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闪闪发亮的阳光实在很暖和,他居然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然后他发现,树叶对他好像也不错。尽管那可能只是因为这丛树叶在名义上是他的兄长,理应要对他好——至于一只鸟为什么能和树成为兄弟,大概是因为鸟笼的主人与守林人相恋了,这其实不重要。 总而言之,树叶是很好的兄长,无条件地庇护他偏爱他……于是他也开始渐渐地接受了这层关系,怕打扰了树洞藏在心里的话正好能对叶子说——反正树叶间有风,听过便忘记了。 但那时他就喜欢上沈晗了吗。 似乎也没有,也许是成长经历所致,他对亲近的人似乎总是先心生依赖,之后才慢半拍地开始喜欢,更何况依赖的对象是他名义上的哥哥,兄弟之情,顺理成章。 除了他偶尔走了神,在倾诉时候恍惚间将树叶错认成了树洞——谁让他们都带着好闻的草木味道,听他说话的时候又都那么耐心温柔——才会生出些许浅尝辄止的心动来,一晃神,便又变回了原样。 再后来,认错的时候渐渐多了,多得他几乎怀疑树叶是不是故意的,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变得像树洞一样,害得他频频认错。 可他还是只喜欢树洞——在他没有认错的时候,他依然只把树枝当做哥哥,对他有所依赖,也试着用弟弟的身份去对他好,除此之外,并无他想。 因为他太喜欢树洞了,喜欢到除了树洞,他不会想为任何别的人别的东西飞出牢笼。 故事的解决似乎本该就这样写定:笼中的囚鸟与树洞渐行渐远,不再打扰曾经满心依恋的树洞,将他们之间的故事停止在还算美好的时候,于是树洞有了自己的生活,囚鸟身边也有了树叶陪伴,他会在树叶身上耗尽自己为数不多的依赖欲和倾诉欲,却只将树叶当成兄长,不会再肖想爱情。 可世界与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者只是他眼里终于不再只有树洞,开始注意一些别的东西……囚鸟抬起头,恍然发现,树洞与树叶,似乎都属于同一棵树。 最让他惊喜的事还不止于此,而是基于这个事实衍生出的万千细节——譬如树叶偶尔透露出的暧昧暗示是不是树刻意而为,又譬如树洞对他刻意冷淡,是不是在引导他抬起头,看清树的全貌,去喜欢整棵树…… 原来他为树叶心动,并不是因为在枝叶间窥见了树洞的影子,而他那样自然地对树叶心生依赖,也并不是因为移情别恋或是兄友弟恭的名头——也许从他三年后第一次对树洞产生贪念开始,他就已经越过了那重名叫“迟暮”的人设,喜欢上了屏幕背后的那个人,树洞与树枝背后的,那棵铺满阳光的郁郁的树。 毕竟如果树洞与枝叶不属于同一棵树,或是他不知道这个事实,那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会有树洞,不会喜欢上别的任何一片叶子或一根树枝。 于是问题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他喜欢树洞,他依赖树叶,那他喜欢树吗。 傻子才说不喜欢。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喜欢与依赖掺杂各半,他心底青涩又柔软的那些心思得以复苏,纷纷指向同一个明朗的答案——他喜欢沈晗。 宋斯年垂下眼睫,视线落在他虚虚握起的手上,看了片刻,抬起自己的手,将手指伸进他五指握成的圈里,有些滑稽地牵住了他。 周围已经暗透了,客厅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一隙纱质窗帘外,对面楼映到这里的暖色灯光,模模糊糊的,只够看清对方的轮廓,暧昧又焦灼。 然后他抓着沈晗的手放到沙发上,在他有所反应前直起身子,一翻身,猝不及防地跨坐在对方腿上,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他。 “小年……” 宋斯年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尚且清醒,也明白他正在做什么——下一秒他又拉起沈晗的手,将他那只手摆弄回握着话筒的模样,举到自己嘴边。 “回答采访,”他轻声说,“甜。” 是大片阳光落满了树梢,波光粼粼的枝叶间,橘子花盛开的甜。 隔着笼子也能闻见,只是他更想飞出牢笼去,更近地拥抱那重独属于他的甜香。 “还要补充一句——我喜欢让我不那么苦的人,也想让我喜欢的人往后不苦,变得很甜。” 第50章 失控 宋斯年很轻——直到这一刻沈晗注意到这件事。 少年的骨架是单薄的,撑着同样单薄的素色短袖,领口露出深而白净的锁骨,颈窝里盛着他的目光。 于是那一刻他有些慌,不知视线该落在何处才好,这样的姿势太暧昧也太过火,让他觉得想什么都是亵渎,做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思维是一片空白的,他只能落败投降一般闭上眼,无意识地顺着宋斯年的话往下接:“为什么……” 这有什么可问的,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喜欢,谁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高兴。 然而宋斯年却没有这么答,只是低头看着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但我这个人太苦了,脾气不好,自私,敏感,多疑,又贪心又冷漠,跟我相处应该很累,也很难,更不要说甜……” 几年前的某个夜里,他也对“迟暮”说过类似的话。当时隔着网线与屏幕,对方安慰了他很久,告诉他不是这样的,冷漠的人不会因为担心墙根上的猫出事,一连半个月每天傍晚绕路去看它,自私的人也不会为了不给人添麻烦委屈自己,连最平常的抱怨都说不出口,还担心他突然说这些话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罕见地坚持要给他打电话——现在想来,大概是怕他这个自闭少年遇上了过不去的坎儿,是站在楼顶天台跟他说这些一反常态的话吧。 他一辈子都不会告诉沈晗,自己不是缺乏自信的人,也并没有逢人便倒苦水的兴趣,对他说那些自暴自弃的话也不过是因为贪恋那样的温柔和关心,贪得无厌地想索取更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对方真的关心他,不在意他这些过分消极的缺点——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是的,”眼前青年的声音似乎和三年前那一夜重合了,低缓温柔,近在咫尺,内容却也不尽相同,“怎么会呢,我们小年那么可爱,和你待在一块儿连空气都是甜的……” 其实沈晗自己也未必知道他在说什么,坐腿杀的威力太大,直到这一刻他的思绪还是迟缓的,只能尽力克制着自己不往些奇怪的方向想,说出的话真心实意,理智与否却有待商榷——更像是他对宋斯年偏爱多了,天生加了一层鲜活可爱的滤镜:“不要这么想自己,和你相处一点儿都不累,我只觉得很有趣,也很甜。” 他哪怕不笑,话音里都带着些许哄小动物一般的笑意,像是落日余晖正盛,不比白日晴空明朗,藏在大片深浅层落的云后,却也是煦煦的温柔,让人想起春色正好的暖阳来。 宋斯年耳廓一热,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问他:“真的吗……” 他以为时隔三年,自己对这样的温柔已经接受良好,然而没想到三年过去,同样的夜色同样的话题,这个人还是能让他尝到同样的心动。 “真的,”沈晗伸手抱住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的,你骗我断联是因为找了女朋友,还不告诉我你就是“迟暮”,如果不是我偶然发现这件事,大概直到现在都还不会喜欢上你……宋斯年在心底想着,却也不想说出来,只是往前贴了贴,靠在沈晗身上,搂着他的脖子,让这个两腿分跪陷进沙发的姿势显得不那么旖旎又刻意,而更像个亲昵的拥抱——沈晗会是个擅长哄人的男朋友,如果没有摊上他,大概还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他会自然而然地抱着他左右晃晃,轻轻拍着他的背说“好啦,别想太多,我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相处起来也很甜了,这样还不够吗?” 然而宋斯年被他这么哄着,却突然有些吃醋——吃他臆想里的某一种可能的醋,关于如果不是他,沈晗又会对别人这么好,或者如果以后有朝一日要分开,这个人会不会把全部的温柔和爱意投注到另一个人身上,连看都不再看他一眼……他其实不止一次这么想,甚至早已再不知不觉中做好了“这种事总要发生”的心理预期,近乎消极地劝说自己接受所有可能。 可现在平白无故地想起来,他又很想在眼前的青年身上盖个戳,同他绑在一起,杜绝一切可能的分离。 如果沈晗这样温柔地去哄别的什么人,他大概会疯…… “嗯?” 沈晗见他突然抬起头,还以为是自己把人哄好了,刚想说点儿什么缓解先前过分暧昧的气氛——然而下一秒宋斯年圈在他脖颈后的手臂突然收紧,倾身贴近他,低头碰了碰他的嘴唇。 少年并没有多少接吻的经验,更遑论熟练,以往那几次亲他大多也浅尝辄止,蜻蜓点水般青涩地碰一下就罢休,然而这一次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相贴居然犹嫌不够,还要生疏又莽撞地伸出舌头来舔他的唇缝,似乎在催他张嘴。 就像有人往他嘴里递了一颗火星子——他所有将将维持的理智和心疼轰然炸开,衣冠温情在眼下的场景里显得幼稚又荒唐。 宋斯年是甜的,真的是,既甜又软,让人忍不住探索更多……他闭了闭眼睛,上一秒还想着高考临近,不能节外生枝,下一秒听见少年隐隐带着不满和催促的哼声,那个念头就陡然急转,变成了“去他妈的节外生枝”。 太轻了,轻到他一伸手就能推倒,按进沙发里,也太软了,嘴唇和舌头都是软的,仿佛浑身上下都是软的……他掐着少年的腰,便忍不住探进衣服里,顺着柔软的腰线向上。短袖宽大,四下黑暗,怀里的人也不躲,予取予求般一动不动,只有心跳鲜活滚烫,一下一下,敲着他的手心。 宋斯年的手还环着他的肩膀,紧张得浑身颤抖还强忍着不肯躲,攀依浮木般紧紧搂着他,亲吻却不甘示弱,似乎非要从他手里抢回主权。 可他再怎么温柔再怎么有耐心,甚至再怎么无师自通,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这样的主动在他的本能里被划归为挑衅,便更加激起他天生的侵略欲望。宋斯年的衣服已经被他拉扯得不成样子,领口拽下来,衣摆又掀上去,在腰腹间拧成皱巴巴的一团,露出大片血色淡薄的身体来。 青年低下头,转而去吻他的侧颈和胸口,咬那一小截伶仃突起的锁骨,难以自抑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来,像是被火烧哑了,低声地不自知地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想给人盖个戳,结果反倒被留了满身的印子……宋斯年受不了似的仰起头,喉结不住地滚,圈着他肩颈的手终于攀不住,抬起来挡住了眼睛,声音闷闷的:“别……别叫了……” 沈晗似乎愣了一下,放在他腰侧的手动了动,几秒后才大梦初醒般猛地收回来,撑着沙发直起身子,又轻轻地叫了他一声,小年。 语气歉疚,似乎在为先前的失控自责。 宋斯年偏过头,还是挡着眼睛,“嗯”了一声。 “我……”沈晗沉默良久,还是没说出什么来,动作轻而迅速地替他拉好衣服,手却始终没再碰到他——直到两厢沉默,响得过分的心跳也渐渐安静下来,他才低下头,安抚似的亲了亲宋斯年的额头,伸手整理好小少年弄乱的头发,直起身要走。 下一秒宋斯年却像是料到了他想离开般,突然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领。 少年眼神灼灼,在夜里闪动着曜石般水色的光,声音已经哑了,语气却坚持:“你别走……” “让我亲一下,不准反抗。” 第51章 烫 这种感觉其实很怪。 就像他没想到宋斯年说“亲一下,不准反抗”并不只是字面意思一样,在少年碰到他的嘴唇之前,他也没想到对方的占有欲其实不比他弱,以青涩而莽撞的方式展现出来,甚至比他还要直白。 简言之,这是一种近于舔舐的啃咬——很像某种小动物,张牙舞爪却又不得章法,想在他身上留个长久的标记,便依从本能选择了最直接的办法。 他的嘴唇被咬出了一小道血口——这是后来他照镜子时候才发现的——而当下的感觉就是隐隐约约的痛和痒。 四下黑暗,心如擂鼓,看不清也听不清,他只知道宋斯年自始至终执拗地紧紧搂着他,不给他起身的机会,直到浅淡的铁锈味道在彼此唇舌间漫开来,才终于心满意足似的,又舔了一下他的嘴唇,松了手。 宋斯年倒回沙发里,像是啃他这么一顿已经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半睁着眼懒洋洋地看着他,墨黑的眼底含了一层水汽,在灰蒙的暗里显得明晦不清,又像是勾缠着什么湿漉漉的、直叫人心跳加速的东西。 沈晗看了他两秒,才回过神似的,强迫自己不去想些过分荒唐的东西,转开视线,用一种近于调侃又满是纵容的语气问他:“这下满意了?” 宋斯年“嗯”了一声,带着鼻音,一截胳膊搭在额头上,白净得让人心慌——又不自觉心生歹念。 于是沈晗转开视线,听着自己显然不那么对劲的心跳声,撑着沙发靠背的手指紧了紧,又松开来,嗓音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哑:“我是不是得说‘你满意了就好’……不是还要回去写题吗,快去吧,不然又得熬夜了。” 心口不一,胡言乱语。 他心里想的分明是“去他妈的做题”,恨不能现在就把人打包带回房去,让这一夜变得无限长——然而还没等他自我嘲笑,宋斯年却先开了口。 他在一片黑暗里问他,那你今天不给我讲题了吗。 “……讲,”于是沈晗不得不在高考生正儿八经的求知欲前败下阵来,什么念头都偃旗息鼓,全然替换成同样正经的“我去洗个澡,你先自己看看”。 半个小时后沈晗敲开宋斯年的房门,给他端进来一小盘切好的橙子。 “讲题吧,”这个人已经变回了平常和煦正经的模样,丝毫看不出先前险些失控的狼狈冲动,搬过他房间里另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来,随手翻开张试卷,指着一道题问他,“昨天是不是讲到这儿了。” 在他进来的前一秒,宋斯年想的其实还是另一个问题——关于过去这不偏不倚半个小时里沈晗到底是不是只洗了澡。 毕竟都是男生,二十岁上下的青少年,身体构造差不多,有什么该有的反应也都能理解。就像刚才沈晗伏在他身上的时候,大腿碰到了对方的什么部位他其实心知肚明,甚至因此大脑空白了几秒,但现在冷静下来,又开始如常审慎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但以他对沈晗的了解,或者该称为“感觉”,他还是觉得以这个人的性格八成只会洗个冷水澡静等“熄火”,不至于隔着一面墙干些自我解决的事儿——这个猜想在他碰到沈晗的那一刻有了答案,对方常年温热甚至有点儿热得过分的手,此刻却是冰冷的,胳膊也凉得反常,似乎确实只是洗了个冷水澡。 并且替他切了一盘橙子。 宋斯年并不太爱吃又冷又酸的水果,对橙子之类吃起来麻烦且汁水滴答的更加敬谢不敏,哪怕是沈晗切的也难以例外——他只看了一眼,表示自己写完这几题再吃,便把盘子挪到了一边,然后顺着对方的意思点了点头:“嗯,就从那题开始吧。” 已经临近十一点,对面的居民楼都暗下来,只有零星几户还亮着灯,在窗帘上投下一块模糊的方形光斑,安静得不像话。 沈晗只挑重点的讲,像是能猜到他究竟哪里不懂,于是每次讲题的这一两个小时的效率总是极高,有时候甚至不用多说,对方提一句“上周三晚上讲的有道题跟这个思路差不多”,他也许就明白了——说来荒谬,其实比起真的感情交流,他总觉得两个人聊学习的时候,才是真的心意相通,有着不言自明的微妙默契。 尽管这种默契在讲完两道大题之后截然而止——沈晗合上试卷,把那一小盘早就被挪到边角上的橙子又端回他面前,语气明朗且自然道:“吃点儿水果休息休息,讲累了。” 宋斯年很想说他还没有听累,也并不太需要在这个时候休息,但还没等开口,沈晗已经把一小片橙子送到了他嘴边,笑意温和,大有他不吃就不撤手的意思。 于是他只好认输似的“嗯”了一声,低头叼过那片橙子,用一根手指托着,勉为其难地慢慢吃。 搬到这里之后,每次沈晗给他讲题,他都会想起以前还住在吴安南路的时候,他去沈晗学校的图书馆自习——那时候春色尚早,他对沈晗没想法,沈晗对他也有所克制,占不到研讨室的时候两个人在图书馆的小角落各写各的题,成片的窗户明净宽敞,阳光温暖,外面是青色的飘摇的梧桐叶。 常常是周六去,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沈晗带他去食堂吃饭,碰上认识的同学还会被问“这个小帅哥是谁,看着不像我们院的”。沈晗会趁机摸一下他的脑袋,心情很好似的,说这是我弟,帅吧。 他不太喜欢吴安南路吵闹的氛围,尤其是临近商业街,到了晚上越来越熙攘,人语车声直到深夜才渐渐停歇,连他这样的人都很难自始至终地静心学习,或是专心打游戏。 于是那时候他总要赖到晚上十点,图书馆闭馆了才肯走,并且不止一次地告诉沈晗,他不是八九岁的小孩子,也不会被人拐跑,完全可以一个人待在这里,到点儿就回家,不需要寸步不离地陪着或是坚持送他回家。 但沈晗在他面前总周全得过分,也尽责得过分,说什么都要“讨人厌”地陪他待到最后,在闭馆前几分钟,图书馆的灯一层一层暗下来的时候,和他一起踩着线走出大门。 当时只觉得是关心,暖心之余还有些嫌烦,现在想来,大概也算是沈晗对他隐晦又不肯言明的贪恋。 还有作业写累了或是他实在碰上弄不懂的题,急于问清答案的时候,就会把沈晗拉去天台,算作散步放松,也能低声地说话讲题。沈晗倒是会给他讲,只是没有现在那么正经,总一副“你求求我就讲给你听”的欠样儿,好不容易讲完了,还喜欢跟他开些无聊的玩笑,或是随口分享自己在这个学校碰上的破事儿。 不外乎是大一那年申请奖学金,负责审核的学生弄丢了他的资料,为这事跑了好几趟教务处,或者学校本部的实验室太旧,还得去城郊的另一个校区弄数据——破归破,字里行间却都是他从未见过的鲜活景象。 当时他一边随口敷衍,一边看着傍晚渐次沉落的大片粉橙色云霞,还有落日映在恢宏的图书楼玻璃外墙上,残余的金色都像是朝阳,便情不自禁地想,他大概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在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里,说些自己早已看淡,寻常人却穷尽一生也无法窥见的“破事”。 一片橙子吃完了,汁水不出所料地顺着手指流下来,又被他面无表情地擦掉。指缝间还有些黏,于是他有些神经质地一遍遍擦,将那团纸巾揉得稀烂。 直到沈晗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转过头来似乎想问他在做什么,他才抬起头,将纸巾团远远抛进房间角落的垃圾桶里,突然开口道:“沈晗,我也想考去你们学校。” 高考其实就在眼前了。 未来是庞大的,是茫然的——可他还是第一次真正具体地去设想这个未来。 怀着某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期待。 第52章 吻痕 “我也想考去你们学校。” 沈晗愣了愣,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这样的话,却也没有质疑,只是旋即又抬手摸摸他的头,语气自然地问道:“那还学金融吗?”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宋斯年听到这个问题,大概还是会点点头,说“学金融也没什么不好”——然而这一次他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斟酌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想,”沈晗说,“然后去学你真的想学的东西。如果要学金融,那你可以去更好的学校,没必要来我们这儿——但我们学校的理工类专业很好,物理系那几个班都是老牌专业……” 宋斯年看着眼前的物理题,还是不做声。 平心而论,他其实最想考去沈晗在的学院和专业。也不只是因为想成为沈晗一样的优秀的人,或者前车有鉴,走同样的路会更轻松之类理性且能够服众的理由。 或许几个月前他第一次想到要考进沈晗他们学校的时候,还是因为那些原因,但现在悬在心头最直白真实的,其实只有他的私念——他只是尝到了朝夕相处的甜头,怕一朝分开无法适应,才想去沈晗在的地方,还是像现在这样每天都见面,这样形影不离。 直到又沉默着吃完了一片橙子,宋斯年才抬眼看了一眼钟——离十一点还差四五分钟,不如索性凑个整,聊到十一点再继续做该做的题。 他不说话,沈晗便以为他还在纠结考什么专业的问题,怕真想得深了影响他复习,连忙揉了揉他的头发,换上种更为轻松的语气道:“好了,别想啦,去干让你真的开心的事,别留遗憾就好了,嗯?” 衣料牵动间有某种浅淡却好闻的味道传过来——不是以往的柑橘香,变成了奶糖似的甜,闻久了总觉得像塑料。宋斯年眨了眨眼,答非所问道:“你是不是……换了沐浴露?” “嗯,是啊,”沈晗回忆了一下,道,“之前那瓶用完了。” 宋斯年又略微皱着眉,仔细地闻了闻——有点儿像挑食的小动物——认真地评价道:“我还是喜欢之前的味道……” “行,”沈晗失笑,“那我明天就换回来。” 宋斯年点点头,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过了片刻才拐个弯,又抛出句无缘无故的话来:“沈晗,我想每天都看到你。” “嗯?”沈晗把他吃完的橙子皮收拾到一起,放进那个小盘子里,闻言抬头道,“哪天见不着,早晚都能见面,白天有空也能去陪你,之前不还说来着么,你们学校那保安都快认识我了——等你毕业了也还是住在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就是我有时候得去学校,或者你要有兴趣,陪我去实验室也行……” 未来清晰分明,似乎真像他说的一样理所应当,也理直气壮。 然而宋斯年听完这话,却没有松一口气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他:“那以后呢?” “以后……不是说要来我们学校吗,又不是考不上,大不了我没课的时候就去找你,陪你一块儿吃饭上课,晚上再一起回家。” “那再往后呢……” 沈晗终于从这一连串反常的追问里听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笑了一下,看着他的眼神却认真,伸手掐了掐他的脸,问他:“你在想什么?” 说罢,也没有给宋斯年解释或矢口否认的机会,自顾自继续道:“放心吧,我不会走的。说实话,我知道你不信海誓山盟,连我都未必相信,但……至少我爸和陈阿姨的关系摆在那里,我要真想骗了感情一走了之也做不到,对吧?” 他知道宋斯年想要什么——绝对长久不会分开的稳定关系,高于承诺的安全感,包容他性格里那些消极阴暗面的耐心,之后才是无微不至的关怀或爱。 偏偏这些东西用语言说不出,一年半载里也无法用行动证实,他还是只能含蓄地说出来,至少通过这种方式告诉宋斯年,就算无法检验,至少他知道,也愿意放在心上,用尽未来的数十年让他安心。 然而宋斯年看着他,墨黑的眼底隐隐浮现出些许犹豫和谴责来,不知是怪他说得不够直白还是嫌自己矫情事多,过了良久才点点头,语气平静地告诉他,十一点了,接着讲题吧。 “那你……” “我相信你,”宋斯年翻开试卷,轻声说,“真的。” “想考去你们学校也是真的,想每天看到你也是真的。”最后几个字没入气声里,别开头去,没让沈晗听见。 喜欢你也是真的。 时间管控意识再强,效率再高,耽误的时间毕竟还是耽误了,好在当晚也没有几道题,只是牺牲些复习死板知识的时间,沈晗给宋斯年讲完最后一题的时候,时间恰好从23:59跳到了00:00。 尽管宋斯年自己不说什么,沈晗依然觉得今晚的锅得他背,想过无数次不能节外生枝,结果还是破了戒,害得小朋友浪费一夜本该拿来学习的时间。 于是放下笔的时候他略一斟酌,还是对宋斯年说:“晚上早点儿睡,我就不陪你了。” 说得就像他们已经习惯了同床共枕似的。宋斯年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也无意嘲讽——也许是一天折腾下来的确累了,他这时候说话倒是直白起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淡淡地说:“你没有打扰我,劳逸结合是应该的。” 这也能叫劳逸结合么…… 沈晗稍微回想一下几个小时前的场景,本能觉得不能深思,揭过话题也比再洗个冷水澡好些,于是随口“嗯”了一声,起身将椅子放回原位,打算走——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语气与行为也与平时无异,却总掺了些许微妙的、近于落荒而逃的狼狈意味。 “晚安,”关上门的时候他又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早点儿睡。” 宋斯年低声回应的“晚安”被他合在门后,却直直传进了心底。 直到门外轻微的动静也彻底消失了,宋斯年才松开了紧紧捏着书包拉链的手,那一小截金属冷而坚硬,在他指尖留下了几何形状的红色印子。 但这样的痕迹很快会消失,沈晗先前留在他身上的却不会——至少明早不会。 他是在十几分钟前、沈晗认真给他讲题时候注意到的,却始终没有说出来,佯装无异地听完最后一题,罕见地没有在他能独立做出来的时候叫停,思绪混乱,越线过头不知如何收场的焦虑与面对新鲜问题的茫然两厢掺杂,又隐隐带着些许无法言说的窃喜,让他不得不辟出十分钟来,漫无目的地想一想。 不知今天是怎么了,一晚上都有些魔怔,短短的几个小时仿佛被延展到无限长——这是他第三次因为沈晗这个人打乱计划,影响本该始终保持专注的学习状态。 他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常有人说早恋害人。 宋斯年往后一仰,将自己裹进柔软的床被间,无声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暖而潮湿的水汽蒙了他一脸,又缓缓消散。 他的房间没有镜子,可不用想也知道,现在脖颈间一定是一副姹紫嫣红的模样,狼狈又旖旎,不会有人蠢到相信那是蚊子包。 他其实不知道明早起来该怎么面对洗漱镜前的自己,就像他和沈晗之间的那一团烂摊子,他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但吻痕总会消退,他也总有办法不让别人注意,或是不去介怀身边人异样的目光——他和沈晗之间,也总会找到恰到好处的解决办法。 也许已经找到了。 第53章 斑驳 这一夜的梦境都昏沉。 宋斯年断断续续地梦见许多东西,大多碎片与沈晗有关——旖旎而不可言说,已经是梦,便也不能称之为“像梦一样荒诞”,唯一的感觉便是醒来之后很累,像是有人趁他熟睡时候剖开他的身体,一寸寸地分析解读,又赶在天亮前拼回原样,于是哪里都不太对劲,有种带着关节磨损般不协调的僵硬。 他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睁开眼的时候五点还没过半,却也将就地起了床,内心平静得近于麻木,分不出丝毫活跃的思绪给万物众生,也懒得收拾出门,去主卧自带的卫生间草草洗漱完,连睡衣都不换,又回到床边坐下来。 然后他喝了一口经过一夜早就放凉的白开水,闭了闭眼睛,伸手开了灯,又拿起不远处书桌上的几张草稿纸,对着纸上乱七八糟的演算过程,开始回想做完沈晗给他讲的那几道题。 如果要说沈晗这个人对他产生了什么影响,或是让他发生了什么改变,答案大概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倘若非得挑一个说,那就是认识沈晗——住在一起,朝夕相处,或是发生过一些这样那样的事之后,他开始不那么迫切地追求“独善其身”了。 不会再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放在行李箱里,而行李箱放在房门口,随时拉起来就能离开,也不会刻意避开从前主人留下的抽屉和柜子,甚至不在桌面上留下痕迹。至少现在他能像任何一个正常租客一样,将这所房子看作自己暂时的处所,理所当然地把东西随手放置,放在哪里也全凭自己的喜好。 就连窗帘的颜色都是他自己选的。沈晗在满足他的需求这件事上总是周全得过分,甚至带着些许不自觉的过分的殷勤,仿佛还有愧于他,想借他寥寥开口的要求加以补偿。 宋斯年一直有所察觉,在这些事上却也没有恃宠而骄的兴趣——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一个刻意付出,一个兜转心机,就太不自然也太累了。 于是当时他顺着对方的意思,提了一些自己其实并不太在意,也不急于得到的要求,譬如客厅角落的加湿器,几件在他看来花哨过头的衣服,乱七八糟的零食和水果,还有眼前厚棉布质地的、能将天光遮得严丝合缝的黑色窗帘。 但他还是留了一条缝隙——从那一隙的天色里窥知时间,等到灰蒙逐渐被白日取代,夏日清晨已经十分明亮的阳光也照进房间,便放下了手里的草稿纸,起身换衣服,默默地等原先设定的闹钟铃声降临。 脱下睡衣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念头就在脑后,却又懒得去想,便暂且搁置了,直到从衣柜里找出要穿的短袖,低头往身上套的时候,他才猛地一顿,意识到了什么。 昨晚黑灯瞎火间,沈晗留在他身上的吻痕还没有消退——非但没有,反而从深深浅浅的红变成了近于褐色的血痕,斑驳地填在脖颈锁骨间,深得触目惊心。 看起来人畜无害,温柔到骨子里似的,下嘴居然这么恨。 宋斯年又把穿到一半的短袖脱下来,赤着上身进了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打量。 吻痕在明亮的暖黄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眼,少年的皮肤原本就白,现在仿佛所有的血气都被聚在了那一连串斑驳的痕迹上,对比分明,暗示意味也分明,显出露骨又指向明确的旖旎色彩来。 他听见放在枕边的手机响起来,是到了六点十五分,他自己定的闹钟。 过了不到五秒,沈晗就来敲他的门了。 宋斯年又看了一眼镜子,觉得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应该是在五月底有病似的穿着高领毛衣出门,想了想都觉得荒唐,便也懒得深思了,转身去给沈晗开门——还是赤着上半身。 沈晗根本没想到开门会看见这样一番光景,他甚至没想到宋斯年今天起得那么早,也没有故意赖在床上等他去哄,还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见的就是少年直白袒露的身体,骨架单薄,白净且匀称,能看见呼吸起伏间胸口那一小片骨头的轮廓。 他该听过有个词叫“非礼勿视”,就算都是男生,坦诚相对也不会显得有多奇怪,但那毕竟是宋斯年——然而沈晗却没有很快收回视线,甚至有些失礼地落在他肩颈间,意味复杂地绕了两圈。 然后他不动声色地轻咳一下,指着宋斯年锁骨边上那一片血印子,心虚地确认道:“这是我昨晚……” “嗯,”宋斯年点点头,倒是很平静,和他分享自己的想法,“穿高领出门,或者请假——我查过,这玩意儿一个礼拜都未必能消,我能一直请假到高考吗?” 平静里带着些许嘲讽,和某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意味,仿佛即将带着一身吻痕去上学的人不是他。 沈晗的视线都不敢再落到他身上,左右飘忽地沉默片刻,略微弯下腰来,平视他的眼睛,认真歉疚道:“昨天是我冲动了,别生气……” 一时过火冲动上头,你情我愿的事,没什么错不错的,宋斯年也不太生气,先前的烦恼早就变成了微妙的愉悦——这种感觉很像是把一切责任甩手推给了“监护人”,自己无需一个人纠结,有什么后果也能让对方全权承担。 于是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不生气,平静地问道:“所以我能一直请假到高考吗?” 当然是不可能的,高考前的十几天有多关键,连沈晗这个没怎么受过升学之苦的人都心知肚明。他以为宋斯年还是不悦,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哄,甚至不敢再贸然去碰对方,只能轻轻唤了一声“小年”,认真道:“还是去上学吧……也不会留那么久,穿件衬衫,把扣子扣到最上面,应该能遮住一大半,还有一两个地方……贴创可贴吧,好不好?” 宋斯年默默听完了他这一番可怜巴巴的提议,彻底没脾气了,先前的担忧销声匿迹,甚至很想回答“我其实也不介意露着吻痕出门,秀恩爱挺酷的”——只能想想,直说就有些奇怪了,于是他话锋一转,佯装迟疑地说:“可我没有衬衫……” “穿我的。” 二十分钟之后,宋斯年还是如常吃完早饭,踏上了前往学校的路。 沈晗的衬衫对他来说有些大,领口扣紧了,下摆却还是晃晃荡荡地显得空,能一路晃到腿根,很像网上近来流行的“男友风”——万幸临近高考,学校已经对他们不穿校服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的颈侧贴了两块突兀的创可贴,转头时候发尾蹭上去,隐隐约约地痒。 今天这十分钟的路似乎格外长,沈晗不开口,宋斯年便也不说话,默默嗅着空气里浅淡又萦绕不去的柑橘味道,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以他对沈晗的了解,这个人现在大概在心里作自我检讨,也不敢贸然来同他插科打诨,要走到校门口才会肯开口了。 第54章 囫囵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宋斯年刻意放慢了脚步,等沈晗对他说些什么,否则他们之间的状态太像冷战,这个人应该不会放任这样的剧情发生。 果不其然,沈晗在校门口那棵青叶飒飒的老梧桐前停下来,欲言又止地叫了他一声,小年。 他印象里的沈晗总是有话直说的人,不想说的就藏得严严实实,鲜少有吞吐不明的时候——眼底带着隐忍的愧疚,似乎不想把歉意表现得太深沉让彼此都尴尬,却又掩藏不全,眼神交会的一瞬便移开了视线,又不太自然地移了回来。 “我昨天……”他平常花里胡哨插科打诨的话不少,认真起来却很能抓住重点,言简意赅地自我检讨道,“冲动了,精虫上脑,都怪我。” 那副低头看着他听从他发落的模样,无端有点儿像表情包里耷拉着耳朵、想讨好主人又不知该怎么做的大型犬——宋斯年看着他,默默地想。 到了打铃前的十几分钟,校门口来往的人格外多,学生背着书包步履匆匆,家长停车又倒车,把校门口原本就不宽敞的方寸之地堵得水泄不通。他们站在树后的角落里,却像处在熙攘的正中。 宋斯年早就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了——绝大多数时候他的思维是解决问题,过程中也许难免烦躁,但找出了办法便不会再多做纠结,就像现在,能用一件衬衫和两片创可贴解决的问题,没必要再费一番你来我往的口舌。 于是他神色自然地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道歉,道:“没什么,偶尔试试穿衬衫也不错。” 他的本意在缓解气氛,奈何音质太冷,又不擅长像沈晗一样带着笑意说话,把调侃和正经说话分得明明白白,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便像是变了味的调侃,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地以为他在生气。 至少沈晗是这么误会了,看他的眼神显然慌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还是没出声。 “说了没什么……”宋斯年自知他不是活跃气氛的料,也有些无奈,只好依从自己平常说话的习惯,直白道,“我昨晚去找你就是因为……想抱你。” 沈晗一愣:“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因为突然有点儿心疼你,觉得自己不懂事……这样的话太肉麻,宋斯年再活十年也未必说得出口,只能沉默片刻,轻声反问他,你觉得呢。 方向暧昧,不言自明。 还没等沈晗开口,他自己倒像是做贼心虚一般,借着恰好响起的预备铃的由头,敷衍摆了摆手,匆匆转身走了。 学校的某些规定总是令人匪夷所思,哪怕其中的考虑显而易见,执行起来却还是过分死板,显得不近人情——比如到了五月底,气温每天冲破三十大关,却依然不让开空调电扇。 宋斯年不是容易出汗的体质,也不怕热,姑且在这样不近人情的规定里安然存活下来,没有因此影响做题效率,只是为了遮脖子上的红印,衬衫纽扣系到第一颗还不能解开,在四十几个人一间的教室里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节原本是英语课,据说老师临时有事,便冷不丁改成了自习,留给他们一套试卷当作当堂作业——满满当当六篇,印了三张纸。 写到最后一篇的时候他实在有些受不了,伸手捏了捏酸痛的脖子,沿着那一圈衬衫领口松劲儿。 动作间似乎碰到了什么异样的东西,摸起来粗糙又突兀,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是沈晗贴在他颈侧的创可贴。 底下藏了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像是一株艳红的花,正在枯萎,又正在新生。 他的手指停在创可贴上,无意识地摩挲两下,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些许,先前隐隐浮躁的心绪又一点一点沉落下去——仿佛只要挂上沈晗的名字,与那个人联系到一起,眼前冗长的题目和总也看不完的考卷就突然有了意义。 再忍一忍,等到高考结束就能名正言顺地和他站在一起了——无论身份还是资格,都理所应当,都理直气壮。 未来灰暗不清,背后却是大片洒落的阳光,勾勒出明晰的轮廓来。 下课铃声响起,漫长无趣的英语也终于做完了最后一篇,身边的同学纷纷起身去了食堂,只剩下几个学习认真又不急于吃饭的女生,还坐在座位上低头做题,或是小声聊些“等会儿去新食堂还是老食堂”一类琐碎的话题。 宋斯年向来不是急于奔向食堂的那类人,一日三餐总是能免则免,今天也没什么食欲,便还是懒洋洋地靠在那里,收拾起写完的试卷,找他下午打算带去空教室看的书和笔记。 整理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摸出手机给沈晗发了条消息。 他今天似乎总是想到沈晗。不是“小别胜新婚”的想,也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想,只是总会在做题的间隙里想起他来,想到罅隙可见的未来的光景——关于他也想成为对方一样的人,或是想以同样优秀的成绩和姿态站在他身边。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这位沈姓青年男子丝毫不符合“偶像”或是“榜样”的标准,正趁着四下无人,撑手翻进他们学校里,拎着买给他的一袋冰淇淋泡芙,晃晃悠悠穿过小足球场。 实话实说,沈晗今天原本没打算来,他不确定昨晚的事宋斯年究竟是真原谅了他还是强装作无事发生,就算是真原谅他,他也依然心情复杂,不想贸然去找宋斯年。 他总觉得自己这两天不太对劲——说精虫上脑都不过分,像是从前勉力克制的冲动和非分之想都一朝冒了头,长势喜人地在他脑袋里疯蹿,一边对昨晚,不,对过去的所有事都心存亏欠,一边又流氓到了骨子里似的,看着宋斯年就总想碰他,亲他,从前想都无从想起的那些流氓黏糊事儿,现在只剩下自然而然…… 就像现在,平平无奇的一袋冰淇淋泡芙,他都能不自觉地脑补出些少儿不宜的画面来,关于小孩子蹭到了冰淇淋发红的嘴唇,或是嘴角无意间沾上的东西,甚至看向他的无辜眼神和吞咽时候上下滑动的喉结……明明想着今天不来看他,把自己关在实验室面壁思过一天,结果收到宋斯年发来的消息,一句语焉不详的“下午全是自修,我打算在空教室从中午坐到傍晚”就让他变了念头,等到回过神来,已经翻墙溜进了他们学校。 高考之前还是得避一避,他想——在和宋斯年有关系的事上,他还真不能太相信自己的自制力。 空教室里没有人,最大的好处就是宋斯年终于能解开让他窒息的衬衫扣子,挽起袖口,把那件衬衫穿得乱七八糟但足够舒适了。 对沈晗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看见的就是小少年敞开领口下缀着暗色吻痕的大片皮肤——只解了两颗扣子,可衬衫尺码对他来说有些大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便显出无端的性感来。 沈晗只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视线,有些僵硬地走到他边上,没说话,把装着泡芙的纸袋往桌上一放,便自顾自坐下了。 “怎么了?”宋斯年随口问他。 “你不冷么,”——这是句废话,不会有人在临近夏天的时节里因为解开两颗纽扣嫌冷,好在他逻辑错乱了一句,又很快找回了理智,“扣上,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只是嗓音有些不自然的哑,暴露了理不直气不壮的微薄底气。 宋斯年专注于手上的例题,听见这话才抬头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笑,依言放下笔,去扣那两颗纽扣——然后窸窸窣窣地拆开纸袋,拿出个泡芙咬了一口。 “知道了,”他也没让沈晗看见什么“少儿不宜”的场面,叼着泡芙边吃边做题,三两口囫囵咽了,才含混地回答道,“白天没让别人看见,别在意。” 第55章 归属 沈晗还是陪他待到了傍晚,坐在前一排低头写自己的实验报告。宋斯年拿他当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高考将至,其实也不剩几道错题,更何况他原本就是不留问题的人,复习逻辑完满,不过是学得累了去沈晗那儿没事找事。 然而沈晗今天对他尤其正经,该讲题就规规矩矩讲题,态度还是温柔耐心,却绝不说一句废话,扮演一只尽职尽责的点读机。 问了两次宋斯年就觉出不对,也看不清他电脑屏幕上打了什么,以为他在做什么重要的工作,便也不再去打扰他,两个人各干各的事,相安无事地坐到了日暮西斜。 沈晗照例送他回家,踩着尚且明亮的夕阳慢慢往回走,一路上没再提昨晚的事,倒是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最近有个手上实验,代码还没打完,有点儿忙”,像在解释下午的反常。 “嗯,”宋斯年踢着人行道上少有的几片落叶——更像是被风雨打落的——点点头,随口问道,“会忙多久?” “……等你高考结束吧,也就差不多了,”沈晗还真没预料到有这个问题,怔了一下才找回舌头,“不会很久。” 恋爱让人变傻,似乎确实有其道理——他总觉得自己最近说话磕巴的情况变多了,反应也不如从前理智迅捷,总要不自然地愣一愣才回过神。 大概是说话的对象变了,每一句都真心实意,反倒要斟酌再三,不能像演讲背稿或成果答辩似的,将预先准备好的稿子顺承地说下来,连反应的时间也不用。 宋斯年“嗯”了一声,让他也别太忙了,注意休息。 “你才是要注意休息,快高考的人了,还整天熬夜,”沈晗说到一半,又觉得这熬夜里大半是他的问题,话锋一顿,微妙地偏向另一个方向,“有什么事等考完了再想,知道了吗?” “熬夜不影响考试,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每天打游戏到两三点——现在要我早睡也睡不着,况且真在考前调整作息才容易适得其反。”宋斯年平静里带了点儿针锋相对的意思,乍听像是抬杠,真正熟了才会知道这是他表达亲近的办法,是真不想让对方担心,倘换了别人,他大概一句“关你屁事”就能终止对话。 他都这么说了,沈晗自然也不能再多说什么,正好陪他走到楼下就停下了脚步,说:“晚上还得去趟实验室,拿学校内网下点儿资料,你先上去吧,晚饭自己点个外卖,忌油忌辣,吃完半小时记得吃药,乖。” “知道了,”宋斯年接过书包——这个人最近不知怎么了,放学回来路上非要替他背着书包,不过几本笔记的重量,倒像生怕压垮他似的——象征性地跟他挥挥手,转身走了,“早点儿回来。” “好。” 如果宋斯年这时候回头看一眼,就会发现直到目送他进了单元楼,沈晗都没有去开车的意思,只是转身走了——但他常去的实验室在城郊的分校区,不开车是到不了的。 沈晗自己也不知道他该去哪儿。手上确实有个实验,这一点他没骗宋斯年,只是他那部分实验报告白天就写完了,其余的收尾工作也都交给了同组的其他人去做。 似乎也只能回学校看看专业书了,毕竟六月将至,宋斯年临近高考,他也快到期末周了。 很多事情在渐渐地改变,无声无息,回过神来已经大不相同——比如从前宋斯年对他鲜少有好脸色,说话也爱答不理,更遑论主动说出“早点儿回来”一类关心人的话,可现在,不知不觉中,宋斯年说惯了,他也快要听惯了。 大概是时候到了吧。他默默想着,无业游民似的往学校走,一个人赶路总是嫌安静,便找出耳机来,随手找了首节奏舒缓的民谣——上次的播放记录停留在一个月前,自从他开始固定地陪宋斯年上下学,似乎就再也没有听过歌了。 尽管从前他是个耳机不离身的人,独处时候总要听点儿什么才安心。 量变引起质变——他们之间的质变大概是那一句“我爱你,我们在一起吧”。 于是沈晗看着天边灰蓝天空里渐渐浮出的浅色月亮,猝不及防又像是理所应当地想道,等到小年高考结束就表白吧。 尽管他曾经一度想把时间定在六月的另一天。 沈晗最后还是去了学校,在图书馆顶层的角落里待了一晚上——他到了这时候早就没什么作业了,专业课多半是线下考试,复习也不急于这一时,便去找了几本理科师范类的教辅,研究高中生的题。 都是宋斯年最近问过他的,还有些他觉得也许不难,但用来解基础题足够巧妙,能省下不少时间的例题。 宋斯年看不看是一码事,毕竟论及高考,人家的经验总比他多,也早就有了自己做题的那一套,用不着旁的局外人操心——他这么干纯属自我消遣,顺带着干些和宋斯年有关的事,聊以平复一秒不见如隔三秋的浮躁。 大概是长久期待的感情终于要有个结果,他也开始忍不住心生紧张了。 一直坐到图书馆闭馆铃声响起,他才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手揉揉被冷气吹得有点儿发僵的头发,低头收拾到处找来的几本参考书。 最近电梯不开放,他还得走七弯八拐的楼梯下楼,便乖乖地在闭馆铃里动身了——要是换了以前,他肯定会恍若未闻地赖到正式闭馆,图书馆开始关灯,再赶在关门前溜出去。 ——今天没看到缓缓关上的大门,倒是在门口遇上了一个熟悉的人。 “沈哥,”蒋浩心心念念的那位小陈学妹挽着朋友的胳膊,隔着三五步和他招了招手,“好久不见啊。” 确实挺久不见,顾此难免失彼,他已经很久没有在上课之外的时间来过学校了,加上这时候很多课都已经结课复习或开始自主实验,真有事也是往分校的实验室跑,没必要来这里浪费时间。 闭馆这几分钟里人其实很多,都三三两两超寝室的方向涌去,他是要出学校才走了相反的方向,没想到小陈她们两个小姑娘也和他同路——后面的一段路临湖,越走越偏僻,他便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往那边走?” “她有心事,散散心,”陈思若挽着小姐妹的胳膊,意有所指道,“沈哥也顺路啊?” “嗯,”黑灯瞎火的,他也不放心这两个小姑娘走夜路散心,便还是状似无意地放慢了脚步,劝道,“再走就没路灯了,那段桥晚上不能走……前面左拐还能回主干道,送你们到那儿就自己回寝室吧,嗯?” 陈思若就乐了,调侃道:“沈哥,你这是关心谁呀——我家心心温柔可爱,刚单身,考虑考虑呗?” 叫心心的女孩子晃晃她的手,轻声解释:“没有的事……学长,我就是看你刚才在图书馆,看的是我们专业的书——我是化学师范的——想认识一下……” “哦,没有,”沈晗顺势拐了个弯,诚恳道,“我计算机的,也不辅修,看那些是因为我对象快高考了……到了,你们早点儿回去吧,大晚上的在外面晃悠也不安全,我先走了,还得回家陪他,门禁就出不了学校了。” “诶,沈哥……” “嗯,拜拜拜拜,”以他招摇的条件,能在这所男女比正常的学校守身如玉三年,至少装傻充愣是一把好手——总能把责任内的关心或身为前辈对后辈的照顾把控在界线里,趁早割断不必要的误会,“早点儿回寝室,否则真出了什么事,二浩非得跟我绝交不可。” 还能恰到好处地说些不相干的话,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不过说来奇怪,被人搭讪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居然已经是“我有对象”了吗。 第56章 明示 回家路上沈晗给宋斯年发了条消息,问他想不想吃夜宵,自己顺路买了带回去。 宋斯年没回——也正常,临考期不比从前,他多数时候也不会抱着手机看,半天不回消息都是常事。 然而沈晗推开家门的时候,还是察觉到了有哪里不太对劲。 偌大的客厅宽敞空荡,既没有食物残留的味道,也没有外卖包装袋或是用过的餐具碗碟。 临近十一点,宋斯年要是就这么饿到现在,没吃饭也没按时吃药的话,大概是真和自己的胃过不去了。 沈晗沉默地咬了咬舌尖——心里压着点儿火,又不能贸然发出来,只好将注意转移到门口的开关上,噼里啪啦一阵按开了整个客厅的灯。 其实倘若换了从前,宋斯年不吃饭的时候他就算担心,却也不会觉得生气,只会默默替他买一份晚饭送到手边,还要担心打扰了小孩子又嫌自己烦。 这样由关心而生出的无名火气,大概是随着某个认知自然而然落尽心里的——这个认知标了宋斯年的名字,关于喜欢、偏爱甚至恃爱逾矩。 他敲了两下宋斯年的房门,没开,便象征性地叫了声“小年”——然后推开了他的房门。 宋斯年坐在书桌角落里,背对着他,已经换下了那件用以遮盖暧昧的白衬衫,清瘦挺拔的肩骨撑起件一半黑一半白、背后印着细碎字母的短袖。 那些斑驳的吻痕就暴露在空气中,大喇喇地敞在领口外,已经变得近于棕褐,却还是能让人想起先前艳而旖旎的红来。 沈晗看一眼,便瞬间没了脾气。 “吃饭了吗?”他又咬了咬舌尖,走到宋斯年边上,屈指轻轻叩两下桌子,将复杂的心思抹平在若无其事的语气下,像是句寻常的关心,仿佛宋斯年没有胃病,现在也不是深夜,将近十一点。 宋斯年在做一套完整的试卷,给自己定了闹钟,规定时间和氛围的那一种,这时候还剩不到十分钟,正检查完了别的题目,慢慢磕磨最后的压轴题——其实并不太想理他。 可惜就算他狠一狠心,在沈晗开门回家的时候佯装不觉,又在对方敲开房门叫他名字的时候充耳不闻,现在人已经走到了身边,浅淡而熟悉地柑橘味道缓缓裹近……他实在没有继续装聋作哑的定力了。 如果要算一算能影响到宋斯年学习的东西,排前三的大概是吴安南路的噪音、胃疼还有沈晗了。 “还没,”他放下笔,暂停了计时,打算之后另找时间补上这十分钟——八分半——先把眼前这一茬糊弄过去,“刚才……在做试卷,想找找考试的感觉。” “嗯,一场考试两个小时,现在十一点——九点之前呢?” 沈晗倚在书桌旁,垂下视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又补充论证道:“就算一晚上考两场,那七点之前……六点才到家,你不能考两场半吧。” 说不过他。宋斯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收起试卷,在心上人面前总是耐心得匪夷所思,甚至有些做贼心虚的怂,如实解释道:“点外卖太麻烦,还要去楼下拿,我看过了没什么想吃的,当时也不饿……” 他还想说自己现在也怎么不饿,以证明少吃一顿饭问题不大,他心里有数——然而胃部却不争气地适时“咕噜”一声,不轻不重地打断了他的话,让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抬头看一眼沈晗,不确定对方有没有听到这声叛徒似的动静。 所幸沈晗没听见,只是出神似的看着他脖颈间斑驳的吻痕,眼底藏着些许复杂的心疼,不知想到了什么,对上他的视线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答非所问道:“疼不疼?” “哪儿?”宋斯年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说自己脖子上那一片东西,“不疼啊,没什么感觉……” “嗯,那就吃饭去吧,”沈晗放心了似的点点头,“想吃什么?” 人总是有些没事找事的根性在,倘若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预期,事实又没有达到期待,便要自发自觉地追上去——即便那不是什么好事,也会一边含着些许逃过劫难的窃喜,一边忍不住多嘴试探。 “等会儿,”宋斯年见他没有追究少吃一顿饭的事,反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伸手拉了一下他的衣服,有恃无恐般问他,“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沈晗对他的歉疚与心疼是张免死金牌,总能奏效的——从长久看来这大概也不算好事,不过至少现在,算是免了他一顿麻烦。 沈晗看着他那副藏着得意又不明说的小模样就觉得好笑,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遂了他的意思:“你要是还疼,那就没法儿跟你发火了——现在也没办法,不吃饭能怎么着呢,还不是得大晚上下厨给你做。” 宋斯年得寸进尺道:“可我现在不想吃,还有道题没做完……” 他的嘴唇都有些发白了,颜色很淡,是一晚上水米不进熬出来的气血虚浮——沈晗看着那两片嘴唇开开合合,还是有些生气,却碍着先前的话不能发出来,便还是笑着,玩笑似的伸手托起他的下巴,低头咬了上去。 现下让他的嘴唇显出血色最好的办法,至少不是吃饭。 他压着火气,亲得也有些凶,一寸一寸吮咬少年的唇与舌尖——宋斯年向来不会躲他,只是抱着他的肩膀,甚至直起腰身来仰头迎合。 主食的主要成分是淀粉,糖类物质,尝久了会有淡淡的甜,可宋斯年分明饿得久了,怎么唇舌间还是藏着甜味,让人食髓知味,不肯善罢甘休。 直到凶得过了头,甜里冷不丁泛出血腥味来,他才终于肯停下来,略微退开些许距离验收成果——先前颜色浅淡的嘴唇已经红得过分,有些不自然地肿着。 “宋斯年,”他难得叫一次少年的全名,嗓音有些哑了,语气里明明带着玩笑似的笑意,威胁意味却昭然,“你要是再不好好吃饭,我就……” 被威胁的人却没有如他所想,表现出心虚或是悔改的意思,反而直直看着他,追问道:“就什么?” 沈晗一愣,被他问得一时语塞——确实,亲过了抱过了,除了表白好像什么都干了,可他也总不能拿“再不乖乖吃饭就跟你表个白”威胁人家吧。 他看着宋斯年眼底隐隐闪动的、有恃无恐般直白又可爱的碎光,怒气与威胁一时绷不住,便十分丢人地偃旗息鼓了,倒是另一个抖机灵似的想法窜上心头,给了他以牙还牙的巧妙底气。 于是他伸手捏了捏宋斯年的脸,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 少年怔愣片刻,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过了几秒才理解了他的意思般,神色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耳朵却无可救药地红了,先前有恃无恐的底气也无济于事,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别开视线,低低地给了他一个字:“滚。” 当晚宋斯年还是吃到了沈晗做的饭——蛋炒饭,卖相尚可,味道不错,只是挑出胡萝卜和青豆花了他不少时间,最后又迫于某些人意味深长的注视,不得不一口气吃了下去。 他也还是找到了夜深人静的八分半,写完最后一道压轴题,沈晗识趣地没再到他边上晃悠,甚至没有进过他的房间。 然而十二点半准时上床睡觉的时候,一切如常,他却还是失眠了。 某些奇异的念念不忘的幻想从沈晗凑在他耳边说的那两个字牵连而出,裹着对方吐息间的热气和说话时候细磁质的笑意,好几次不知不觉带进梦里,便让他觉得万劫不复,不敢再投入梦中。 尤其是暖色的台灯下,在极近极近的距离里视线相撞,他就忍不住想沈晗的眼睛怎么能那么好看,琥珀一般清澈干净,晃动着让人猝然心动的深情,睫毛铺了细碎的金色,有点儿卷。 他一闭上眼睛,这些破碎的旖旎片段便兀自轮番播放,根本叫不停。 于是当晚宋斯年十分丢人地翻来覆去了半个小时,思索良久,还是将这些莫名其妙的琐碎想法归结为考前焦虑——然后爬起来背书去了。 第57章 灵验(完) 日历一天天地翻,黑板旁那块高考倒计时的牌子也一天天地变,终于每天的数字都不再重复——到后来值日生也不再去动它,数字便一直停在了“3”,仿佛日子停滞不前,距离高考永远还差三天。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高考倒计时最后一天”的词条已经被顶上热搜,好像所有人都在为一场考试热血沸腾,说这样那样发自真心或屈从大流的祝福,而高考生变成了什么珍稀动物,关在方方正正的教室里,听班主任最后的叮嘱。 宋斯年撑着下巴,边听边数窗外那片云打了几个卷儿,把老生常谈的注意事项又过了一遍,开始想等一会去空教室复习,再最后看一遍要背的文言文。 身边的同学似乎都隐隐按捺着浮躁——三年甚至十几年转瞬而过,多数人相信结局已成定局,在终点线前心生倦怠,也有少数人还珍惜每分每秒,把一分钟拆成三份用,埋头苦读,在身边自然营造出某种勤奋的浮躁氛围。 然而宋斯年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后者,他身在高考洪流的漩涡里,却平静得很,考前最后一天依然按部就班地复习,坐在空教室里塞着耳机,背完了课文就看以前做过的题和笔记。 等到看完这些,他安排给自己的最后一轮复习就结束了——那大概是在今天傍晚。 他甚至在翻开最后一本笔记前,短暂地分神思考了一下复习完之后该做什么。 思考无果,他其实该适当地放松一下,但近期他寡淡生活里全部的轻松和欢愉似乎都与“沈晗”这个名字挂了钩——这个人的存在太打扰他了,总会打乱他既定的计划。 于是临考的几天,至少在他还需要全心全意投入进复习的时间里,沈晗会自觉地暂时离开他的视野,不去学校找他,也不去他的房间乱晃。 用青年本人的话说,考完有的是时间朝夕相处,不必急在这一时。 按理说今晚还处在“不急于一时”的阶段里,然而他做事向来依照计划,觉得自己复习完了便足够了,没必要守着这条死板的线。 ——不过也只是短暂地想一想,至少现在还不能多思及沈晗这个人,多少会影响复习的进度。 等到看完了最后一道题,合上笔记,宋斯年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空教室被划得乱七八糟又没人擦的黑板角落——西斜的阳光在那里一点一点偏移,暖色一晃,又被墨绿取代。 似乎结束了,这个傍晚过去,明天就是句号的起笔。 他终于能放任自己漫无目的地神游,想一想沈晗——有的人藏在记忆里,像是阴霾天后的阳光,阴沉得久了,想一想便是不可多得的明亮。 宋斯年看了一眼天色,拿出手机来,久违了三四天地给沈晗发了条消息——“迟暮”那个账号他早就不用了,现在多数时候是和沈晗本人的账号聊,上一条记录停留在四天前,是他还没有进入“考前断联状态”又已经开始堂而皇之地双箭头的时候。 语气其实和今年刚开始那会儿他和“迟暮”聊天一样暧昧,煞有介事地撒娇讨宠,无话不说,宝贝来宝贝去——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更直白也更理直气壮,已经不需要以“绑定cp”为借口,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情趣。 算了:复习完了 算了:好饿 算了:你来看我吗 沈沈:可以吗 沈沈:明天就高考了 算了:有什么不可以的 算了:[动画表情] 沈沈:想我了就直说嘛 沈沈:开门 开门? 宋斯年看着屏幕上那两个字,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心底有个模糊的疑影闪过,又缓缓浮现明晰。 这样的玩笑随口一开,就像是半夜说“我在你身后”一样,傻子才会真的相信。 然后他迟疑三秒,放下手机,真像个傻子似的去开了门。 后来——高考之后,甚至更久以后——宋斯年想起“高考”这个词,最先想到的画面还是开门的那一刻。 夕阳漫漫,余晖层落,他喜欢的人背光而立,低头看着他,头发被浓金的阳光勾出一圈毛茸茸的轮廓,整个人看起来明朗又温暖,像是站在那里,等着他抱上去,像游乐园里梦一样突然出现的玩具大熊。 手上还提着一个蛋糕。 然后宋斯年站在他面前,恍惚间鬼使神差地想起来,很久以前他们还用qq聊天的时候,这个人资料卡填的生日是6月6日——当时他以为是玩梗,现在看来,没想到是真的。 玩具大熊摸摸他的脑袋,笑着道:“陪我过个生日?” 黄昏一点一点褪去,暮色四合,像是某个悄然降临的终点。 沈晗似乎也过了执着于点蜡烛许愿的年纪,只是摆出蛋糕,走过场似的插了一下附赠的电子蜡烛——他把烟戒了,身上没有打火机,这玩意儿倒是省了不少事。 电子蜡烛的火光更像一盏星星,在并不彻底的昏暗里罅隙闪过,又很快被人吹灭,连音乐卡自带的《祝你生日快乐》都没有唱到四分之一。 沈晗做完了这些,拔掉蜡烛,像是急于走完过场一般,抬头看向宋斯年,没头没尾地问道:“我能许个愿吗?” 宋斯年坐在废弃的讲台桌上,默默观看完了他十分敷衍的吹蜡烛全过程,闻言便伸手招了招,让他过来。 许什么愿,不用想也知道——表白,或者接受表白,一段名正言顺的稳定关系……哪怕沈晗不说,他也会说。 视线恰好齐平,沈晗颇为期待地看着他,蜡烛已经熄灭了,眼底却还闪着星点的光。宋斯年猝然同他对视,耳根一烫,一时间居然忘了想说什么,只好伸手捂住他的眼睛,闷着声音让他低头。 然后他拉着沈晗的胳膊保持平衡,倾身凑过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嗯,生日快乐,”他用只有彼此能听清的声音说,“考完之后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想说的秘密,我都知道。 你许下的愿望,也都会灵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