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北 作者:Hypnotic 文案 暮北,你十六岁的时候,守在九原城的沈将军会回到长安,你就会成为信陵王府的新娘。 长乐八年,长安兵变,暮北没有等来她要等的人,她等来了他。 多年以后,她终于得到他的答案,他们已是彼此的归地,他却要离开了。 “师父,你等等我。”她对他说。你带我出了长安,这次到我了,我会救你出来。 她是多么坚定不移,另一个人却执意要让她动摇。 “所有人都说我和信陵王不相上下,你却不愿到我身边来么?” 我是暮北。她对他们说。 我不是别人。我是陈暮北。 我要去救他。 “暮北”——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射的山南有白鹤山,此鹤为仙人取箭。汉太尉郑弘尝采薪,得一遗箭,顷有人觅,弘还之,问何所欲,弘识其神人也,曰:‘常患若邪溪载薪为难,愿旦南风,暮北风‘,后果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暮北,清岳 ┃ 配角: ┃ 其它:架空 ================== 第1章 壹 壹 长乐八年,魏氏皇帝的异母弟弟魏子之在京城发动兵变,逼死兄长。太子魏恒被杀,公主魏骊失踪,两人年仅四岁的幼弟魏冉被送往突厥。兵部尚书沈芳带兵入宫救援却遭叛变,死于宫中乱战,其妻长公主魏婉君得到消息后于京城家中殉夫,其子信陵王已于先前被从漠北召回,在半路不知所踪。中书令陈瑜与先帝一同被困未央宫,目睹先帝自裁,当面严厉斥责叛军,被乱剑砍死,其家人受到牵连。 宫外,叛军像蛮族一般在长安城中疯狂烧杀抢掠了一整夜,没有人知道京城为何遭此劫难。一夜之间天下易手,新帝在皇宫即位,改号正元,并即刻下令迁都洛阳,同时在全国加征赋税,重征徭役和兵役,名曰保卫新都之故。提出异议的大臣纷纷锒铛入狱,朝中一时人人自危,无人再敢发声。 安乐太平之世,已成不可追思的旧梦一场。 清岳穿过城门,几乎认不出这里是曾经的京城。昔日的宏伟楼阁只剩断井残垣;繁华盛景已逝,目之所及之处尽是灰暗萧条。街边卧着奄奄一息之人,死后定无人埋葬。 清岳沿着贯穿南北的大道往皇宫的方向走,没有什么需要戒备的,连守城的官兵都没有,没有人会对他出现在这里心生怀疑。记忆里的长安再是个被宠坏的美人,此刻也不过是个容貌尽毁的弃妇罢了,宾客散去,连个追道她往昔风韵的多情人都没有。 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蹲在地上,目光狡黠地看着路中间那个一袭白衣的年轻人。迁都之后百姓纷纷逃离长安,留下的都是些走不了的,或者走了也没有意义的。叫花子自己便是如此,反正到哪里都是讨饭,索性留在这残破的城里,至少命是暂时保住了。若是走了,没准在路上就被官兵拦下来,没饿死,也能被打死了。 不过真奇怪,那场浩劫之后,还从没见过有人进城的,而且还是个看起来挺体面的小伙子。叫花子有的是时间,悄悄跟在年轻人后面,想看看他到底为何而来。 清岳在看得到皇宫宫墙的地方停下。他早就察觉了后面那个跛脚的乞丐,那乞丐一瘸一拐走得那么招摇,想不注意到都难。不过就让他跟着吧,他并无威胁,只是太无聊了而已。 整个长安都毁了,唯独皇宫依旧华丽宏伟。那些红墙绿瓦在周围的破败映衬下格外扎眼。清岳远远地看着紧锁的朱雀门,忍不住冷笑。 真可笑。你不是走了么,留着这毫发无损的皇宫有何用,莫非你还敢再回来? 他这么想着,突然被一阵小孩子的叫喊声打断了思绪。循着声音望去,一个戴着顶破帽子的小乞丐背靠宫墙,被一群同样是乞丐模样的孩子围了起来。那些孩子朝他身上扔石子,他抬起手护住头。奇怪的是,那些孩子叫得很凶,却好像不敢太靠近他们围住的人。 “你给不给!”领头的孩子气势汹汹地道。 那个被围住的小乞丐仍然用一只胳膊挡住脸,没有回答。 “还不给是吧,给我继续砸!” 有个孩子从旁边塌了一半的墙下捡起一大块碎砖,猛地朝那个小乞丐扔了过去。清岳想上前阻止,却没有来得及。那块砖砸到了小乞丐头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清岳站在几步之外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乞丐靠墙蹲了下去,用手按住被砸的地方,有血从他指缝流出来。 那些孩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扔了砖头的孩子更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看那个小乞丐,又看看那块砖头,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个小乞丐默不作声地蹲着,围住他的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那个领头的孩子试探地走近小乞丐,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小乞丐还是没有回答。 “你要是早点把馒头给我们,我们就不打你了。”他虚张声势道,试图为自己和同伴辩解。 小乞丐还是蹲在地上没反应,血顺着他的手滴到地上,那个领头的孩子便走得更近了些,弯下腰道,“你放开,我看——” 他还没有说完,突然面上结结实实地被硬物砸了个正着,砸得他头晕眼花。他昏头昏脑地往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觉得鼻子破了,抬手一摸,摸到满手黏糊糊的液体。他挣扎着睁开眼一看,果然满手的血。那个小乞丐拿着刚才那块砖头站在他面前,正要再打。 领头的孩子转身就跑。 “杀人啦!杀人啦!”他一边跑一边叫着。 其他的孩子也四散奔逃。 小乞丐拿着砖头追了一阵,见对方溃不成军地散了,满不在乎地把手里的砖头扔到地上,折回来捡他刚才落在宫墙边的东西。他弯腰要拾起那个破布团裹成的包裹,突然一阵眩晕,往地上跌去,却被人一把扶住。那阵眩晕过了,他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轻男子的脸,正带着他看不懂的神情低头看着他。 清岳看着这个孩子,满脸是血,警惕地瞪着自己,眼神甚至说得上凶恶,活像个要取人命的小鬼。他大概知道自己绝对敌不过一个成年男子,便没有挣扎,只是绷紧了身体,准备逮住任何可以逃走的间隙。 “啧啧啧,这个小女娃子,又把那群臭小子打得哇哇叫了。”一直跟在清岳身后的乞丐刚才一直远远地看热闹,现在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不远不近地靠在宫墙上,对清岳道。 “你说他是个女孩子?”清岳不敢相信地问瘸腿的乞丐,又低头看着这个孩子的脸。他仍然戒备地瞪着他。 瘸腿的乞丐嘿嘿笑了两声,“看不出来吧,一个女娃娃这么凶,要是长大了,肯定是个母老虎。” 言下之意,如果她有机会长大的话。 清岳没有理会乞丐。他蹲下来,用另一只手捡小姑娘的包裹。他怕她跑了,仍然用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她瘦得皮包骨头,仿佛他轻轻一用力就能把她的胳膊折断。清岳把包裹递给她。她一把抓过去抱在怀里,褐色的眼睛里浮现出些许困惑。 清岳看着她动了恻隐之心,轻柔地道,“我帮你看看伤口。” 小女孩没有回答,清岳便当做是她默许了,抬手扶住她的下巴,仔细察看起来。她额头上被砸出了个大窟窿,但血已经不流了,从额头往下都是开始变干的血痂;没有其他明显的伤口。但被那么多石头砸到,或许身上还有别的瘀伤。 “我带你去洗一洗伤口好不好?”清岳扶着她的肩膀道,语气不容反驳。 小女孩似乎判断可以信任他,点了点头。 清岳牵住她的手。 “你往那边走,有个大院里有口井。”瘸腿的乞丐赶紧指路道。 “多谢了。” 清岳按着乞丐指的方向走,果然在与皇宫相对的一侧找到一间院中有井的大院。这院子本来是户人家,还有不少做饭用的盆盆罐罐散落在院中,现在似乎成了专门供人打水的场所,一只桶摆在井边。 清岳确认了小女孩不会跑才松开她的手。他打了桶水把一只盆洗干净,又打了一桶倒在盆里,从袖子上撕下一块布,再次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来。 “可能会有点疼。”他说。 小女孩点点头。她看着清岳袖子上的那个缺口。 清岳把布在水里沾了沾,轻轻地覆在小女孩额头的伤口上。他的动作已经尽量轻柔了,被触到伤口的瞬间,她还是不住地抖了抖。 “很疼吧。”他轻声道。 小女孩摇摇头。 “疼的话就说,我才知道轻重。”清岳看着她的眼睛叮嘱道。她眼里有种懵懂的固执。清岳被那固执打动了。 “他们为什么打你?”他动作更轻了些。 小女孩疼得绷住了身体。 “他们抢我的馒头。我不给。”她第一次开口,明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话,却没有摆脱孩童的稚嫩。 “给他们不就好了,还省得挨顿打。你看看你,这怕是要破相了。“清岳忍不住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我才不给,他们打不过我。”她轻蔑地说。 清岳停了手,“你刚才不是被他们围着打?”他想起她被围在中间用胳膊挡住头的样子,生出些怜惜来。 “我在等待时机。一开始我没有石头,在找机会想捡一块。”她十分嫌弃地看着清岳,仿佛在责怪他居然不懂她的策略。 清岳哭笑不得。他把沾了血的布洗干净,又把小女孩额头上的伤口轻轻擦了一遍。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只是皮肉伤,再上点药也许疤痕都不会留下。他接着擦她脸上的血痂。 “你的馒头哪儿来的?偷的?” “才不是偷的!”她怒了,“朱雀街上的老奶奶给的。”她不满地瞪着清岳,“她很老了。” “好好好。不是偷的就好。老奶奶经常给你馒头?” “偶尔吧。老奶奶日子也很不好过。”她像个小大人似的皱起眉。 “你爹娘呢?他们不管你吗?”问题脱口而出,清岳立刻后悔了。 “死了。”她面无表情地答道,丝毫不拖泥带水。 清岳看着她,她表情镇定,褐色的眸子里有隐忍的伤口,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孩子眼睛里的伤口。 “很多人都死了。”她补充道。 “没有馒头的时候你怎么办?”他转换话题。 “没有就不吃了。你是谁?”她把提问的主动权夺了过去。 “我是谁都无所谓。”盆里的水变得浑浊了,清岳换了一次水。他想再帮她把脸擦一遍。 “你叫什么名字?”她追问。 “你没必要知道。”清岳再次蹲下来,示意她别动,小女孩顺从地站定。 “我娘说过,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告诉我名字,我以后找你报恩。”她一边让清岳帮她把脸上余下的血印子擦干净一边说道。她的声音被布挡住,听起来闷闷的。 清岳笑了,“你娘教出了个好女儿。那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他看着她,现在能看出是张女孩儿的脸了,额头饱满,眉眼温和,十分清秀。要是没有头上那个洞和她眼里的凶光,那真是个小美人。 小女孩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他,怎么回答。 清岳也不在意,“你看,你都不愿意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告诉你了。”他转身把盆里的水倒掉。 “暮北。我叫暮北。”她在他身后说。 清岳的动作僵了一下。 “你叫暮北?”他若无其事地问道,“你姓什么?” “没有姓。” “你有名,却没有姓?”清岳把盆放在一边,回过身仔细打量她。她的衣服虽然破旧了些,但并不肮脏。 “怎么,不行吗?”她不屑地回答道,“我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 “暮北,好名字。”他道,“我叫清岳。” “清岳。”她笑了起来,愈发像个小姑娘,“你今天帮了我,等我以后发达了,就来找你。”她打开怀里的布包,把包着的馒头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清岳,“现在我只有这个,你就先将就下吧。” 清岳摆摆手,“你留着吧。”他觉得嗓子发紧,有什么东西堵在他胸口。 “你不要嫌弃。虽然刚才包掉在地上了,但馒头是干净的。“她着急地解释。 “我不是嫌弃。” “哦。那你不要算了,我自己吃。以后给你更好的。”她失落了一瞬,又笑了起来。“清岳,我以后去哪里找你?”她拿起其中一半馒头啃了一口。 “我也不知道我之后会去哪儿。”这是实话。 她露出困扰的表情,“那我怎么找你?” 清岳没有回答。他看着她吃那个馒头的样子,莫名心疼起来。半晌,他才问道: “暮北,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她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狐疑地看着他。 “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长安城已经毁了。“他道。 她眼里突然浮现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坚定,“我要留在这里。我在等人。”她不等清岳问便解释道。 “你在等谁?” “我娘说了,不能告诉别人。” “暮北,不会再有人到这里来了。” 她摇摇头,“会来的。如果他一直不来,我就去找他。” 清岳沉默片刻,他知道他没法儿勉强她。“那你看这样如何,我找个留在长安城的人,如果又有人来了,让他给我们送信,收到信我就带你回来,这样一来,你也不用到处找我了,怎么样?” 暮北认真思考了一阵,同意了他的提议,“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要保证那个人会送信给我们。” 她用的措辞是“我们”,似乎认可了清岳作为她的同伴。她心思再缜密也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过一会儿功夫,她已经判断清岳是值得信任的。 “自然。” 正元元年的四月,二十岁的清岳牵着十一岁的暮北在一群乞丐好奇的目光中穿过破败的明德门,他们身后是长安城暮春时节一派惨不忍睹的荒凉。清岳没有回头,他仅仅是来看看而已。此去经年,他要把那些对长安繁华景象的记忆抛诸脑后,他再也不想回到这座城。他已经厌倦了,只想带着暮北远离朝堂之上的当权者所注目之地,找一处无人问津的小地方,隐姓埋名,再不问世事纷繁。 第2章 贰 2.1 贰2.1 暮北嘴里叼着着根草,放下手里的书,不耐烦地看着那几个山下村子里的女孩子又拎着各种各样的蔬菜瓜果毫不客气地进了自己家中。那些姑娘经常到山上来,还总找借口待着不走。 师父下山去了。那些姑娘见到只有暮北一个人坐在院里一块大石头上晃着腿,都有点失望,只有一个叫望椿的姑娘招呼了她一声:“暮北,你师父又不在家呀?” 暮北心想你明明知道,还多此一举问我做什么,嘴上却是老老实实回答,“望椿姐姐,师父去教课了,要中午才回来。” “这样啊。”望椿道。她左右看看,其他姑娘都自顾自地在火房里忙活起来,没有人留意这边,便走到暮北面前,神秘兮兮地问暮北道,“小暮北,你师父最近有没有说起过什么特别的事啊?” 暮北斜睨了望椿一眼,懒洋洋地仰起脸,看着天空答道:“没有。”这倒是真话。师父从来只会一边叹气一边说今天弟子们又惹了什么麻烦,或者张家爷爷请他帮忙照看田地,王家奶奶又拜托他修篱笆,要不就是今年大米又能有个好收成了,如此之类,都是些说了和不说都没有区别的琐事。暮北有时候觉得师父来了这里以后突然变成了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一点也不像她在长安城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真的没有?”望椿没有泄气,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小姑娘对人的态度,知道她虽然冷淡,性格又有点别扭,但本质上是个好孩子,很喜欢自己的师父。 “望椿姐姐指什么?”暮北故作天真地反问,“师父说过的事情太多了,你说具体点我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望椿脸红了,“就是……那个嘛。” “哪个?”暮北满脸狡黠。 “暮北,你也是女孩子,你肯定明白,就是……就是……他有没有……”望椿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唉呀算了,你别跟你师父说我问过你这个。” 暮北满口答应。望椿又反复叮嘱她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师父,才拎着菜篮子进火房去了。 暮北咧嘴笑了,心满意足地在石头上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翘起一条腿一晃一晃的。周围的竹林把天空围城一个圆,时不时有黑色的鸟从那块高远的圆形中划过。云朵呈现不规则的形状,随风迅速移动。 暮北惬意地想,爹以前是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躺在院子里的。 想到这里,她的笑容收敛了。 记忆中长安城总是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脂粉味,香甜香甜的,闻得久了,会让人变得软绵绵的。暮北还在长安的时候,经常顺着院中的高台爬到屋顶上,看着纸醉金迷的城中杨花漫天,金碧楼阁参差其间,远处是宏伟的皇宫,爹说等她再长大一点,就带她去宫里看看。 那天有客人来家里,爹和娘都去迎接客人了,她一个人在屋顶上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身上揣的话本一会儿就看完了,又沿着屋檐摇摇晃晃地走了几个惊险的来回,最后在屋顶坐下来,那些凸起的瓦片硌得她的腿生疼。家里的丫鬟到处都找不到她,实在没法儿,只好到前厅去找了老爷和夫人来,最后终于在北边的屋顶上找到了靠着飞檐睡得正香的暮北。爹很生气,斥她一个女孩子成何体统,要她赶紧下去。暮北晃了神,一着急从屋顶跌了下来,被一双手接住。她看清抱着自己是个不认识的清瘦严肃的中年人,挣扎着要他放开。 暮北如愿被放了下去,一溜烟跑到娘身边,听见爹还在责备她,不满地嘟起了嘴,朝爹扮了个鬼脸,爹被气得噎住了。娘笑了,那个中年人也笑了起来。 “你带她先回屋去。”爹对娘说。娘牵住暮北的手,沿着走廊往院子深处走。暮北回头看了一眼,听见爹又对那个中年人说:“尚书大人勿见怪,这丫头还小,天性顽劣不懂事,从此定当严加管教。” 对方笑道:“陈大人的女儿如此大胆奔放,和犬子可谓是天作之合。” 爹受宠若惊,“都怪我和她娘平时把她惯坏了,没个姑娘家样。反而是王爷年纪轻轻就在戍边战务□□勋卓著,皇上这次赐婚,是小女的福气。” 暮北听腻了爹说的官场上的场面话,酸得不行,等走得远了,她向娘问道:“娘,爹他们在说什么啊?” 娘提起裙角,跨过通往暮北闺院的门槛,“暮北,他们在说你的婚事呢。”娘的笑容很美。 “我的婚事?”暮北大吃一惊。“可是娘,我才九岁啊。” 娘低头看着她,“我们暮北十六岁的时候,守在九原城的沈将军会回到长安,暮北就是信陵王府的新娘了呢。” 暮北扳着指头算了算,“七年,我还有七年才十六岁。” “怎么,暮北等不及了?”娘打趣道。 暮北脸红了,“才不是。娘,我要是不喜欢那个信陵王怎么办?” 娘牵着她进屋,“暮北,王爷是长公主的儿子。你不是很喜欢长公主吗?” 暮北点点头。 “那你一定也会喜欢王爷。” 可是暮北没有等到信陵王回到长安。仅仅两年过后,突然有一天,娘来找她的时候她正躲在房中看从爹书房里偷来的兵书。她听到开门声吓得心惊肉跳,顺手把书塞到被子里,转过身准备接受责骂,却见娘和平常温柔的样子不同。她皱着眉快步走进来,一把抓起暮北的胳膊就往外走,暮北不得不起身跟上。 “娘,怎么了?”她本能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儿。 娘抓着暮北胳膊的手在抖,但她的声音十分镇定,“暮北,你记住,就算一个人,你也要咬牙活下去。” “娘,到底怎么了?爹呢?”暮北惊慌失措。她发现她们在往偏院的方向走。那里平常没有人去,是个荒院。 “你爹死了。”娘强忍住泪,脚步没有停。暮北脑子里轰的一声,觉得娘说了句胡话,爹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 娘接着说:“你听我说,你出去了,找地方躲起来,等沈将军回到长安,想办法去见他,告诉他你是陈暮北,他会保护你。” “娘——” “听我说完!”娘喝道。暮北吓呆了,娘从来都是温婉可亲的,对她连严厉都算不上。 “除了沈将军,不要轻易告诉别人你的名字,更不要说你爹是谁。这次走了,再也不要回来,也不要问起我们。你要当自己不是陈家的人。” 暮北哆嗦起来。 “陈暮北,你听到了吗!”娘焦急地问她,抓紧了她的胳膊。 暮北点点头。 她们走进偏院,娘扒开覆在一扇小门上的藤蔓,打开门,看到外面的小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松了口气。她回过头,看到暮北满脸惊惧地站在她身后,态度忍不住软了下来,又是暮北熟悉的、那个温柔的样子。娘把暮北额前的碎发拨开,凄惶地笑着,“暮北,你记得,你是爹和娘的孩子。”她的笑容比平常更美,“现在走吧。” “娘,你不和我一起走吗?”暮北站在原地。 “娘要留下来,陪着你爹。”娘把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一个包裹塞到她怀里,把她推到门外。暮北意识到娘这句话里的含义,死死拽着娘的手不放。 “娘,我不走,要走我们一起!” “暮北,你刚才怎么答应娘的!” “可是——” 没等她说完,偏院另一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和剑鞘与兵甲摩擦的声音。有人进了偏院。 娘惊恐地倒吸了口气。 “暮北,跑!” 暮北转身就跑,小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 暮北揣着一颗就要从嘴里蹦出来的心,跑过陈宅侧门外的小街,在让人晕头转向的里巷中拐来拐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陈宅远一点,再远一点,不能被他们抓到。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只知道有人会来追她,她绝对不能停下。她按照记忆,沿着从屋顶上看到的、通往城外的路一刻不停地跑着。不知为何,她的本能告诉她不能接近皇宫,哪怕爹曾经说要带她进去看看。 平时总是响着莺莺语语的长安城此刻充斥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尖叫声,哭喊声,还有马蹄从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踏过的声音。暮北没有为这些声音停下脚步。她心想,乱套了,都乱套了,爹去哪儿了,娘怎么样了。信陵王呢,他会来吗,他不来怎么办,我上哪儿去找他,他会知道我是谁吗。她穿过街道,看到一个被砍断了腿的人在路中间□□,还有更多的,表情呆滞的尸体躺着地上,他们睁着眼,却再也看不到长安了。她看着远处一个骑着马的身影一刀砍在一个老人胸口,她连颤栗的时间都没有,从尸体间穿过,又跑入阴暗的巷中。 暮北在黑暗的长安城奔跑。此刻城中人人都只顾得上自己的性命,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沿着墙边的阴影向南穿过了半个长安城。这一夜的绝望和伤痛不过是一场劫难的序幕,多少年没有见过杀戮的长安人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有一些人听到傍晚的马蹄声好奇地走到街上,在毫无知觉之时,还未感受到恐惧,就被人从马背上一刀砍下头颅。还有一些人迷惑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军队沿街放火,以为是漠北的突厥攻破了九原郡沈将军的防线,突然杀到京城。反应快的人开始逃跑,但是城门都被封锁了。长安百姓不知道自己无意间造了什么孽,受到这样的仇恨,要以这种令人不甘的残酷方式被抹杀。 不知道跑了多久,暮北实在跑不动了,她躲进一间无人的院子,藏在可以看到院门的隐蔽处,听着远处凄惨的叫声,紧紧抱住娘塞给她的那个包裹,靠着墙瑟瑟发抖。 这一夜长安城火光冲天,浓重的木头烧焦的味道弥漫整个京城。暮北再次想到,娘怎么样了,那些人会对娘做什么,他们会杀了她吗?还有爹,爹真的死了吗?她最后一次看到爹,是头一天,她正把兵书揣在怀里躲在书架的背面,等着爹从书房出去了,她好回自己房里去。爹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那把宽大的椅子里,暮北没有看到他的表情。爹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吗? 暮北把脸埋在包裹里哭了起来。她那么害怕,但她还知道咬紧牙关不发出半点声音,她不能把他们招来,那些追着她和娘到了偏院的人。暮北告诉自己这一夜只是一场噩梦,等她努力醒过来,她就要跑到爹和娘的房里去,告诉他们她又偷了兵书悄悄读,她要告诉爹她喜欢那些书,希望爹不要生气。娘一定会在旁边笑,叫她坐好,然后给她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即使娘知道那个发髻在傍晚又会乱得不像话。 可是暮北闭上眼又睁开,再闭上眼,再睁开,她还是听得到尖叫,闻得到空气中的糊味,看得见自己藏身的破院子。 滚滚浓烟遮蔽了星月,长安却被火光照亮。可暮北更情愿四周再暗一点,此刻黑暗才能让她安全。 她在院子躲了一整夜。也许是这地方太偏僻,没有人来到这里。那些骑着马的人没来,那些试图躲过屠杀的人也没来。天快亮的时候,那些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或者是人们叫得累了,或者是他们再也没办法发出声音了。暮北揉了揉酸痛的眼睛,打开怀里的包裹,里面是一身粗布衣服和一顶男孩子的帽子。她换上那身衣服,把头发塞进帽子里,她想,娘一定是要她隐藏自己的身份才给她准备了这身衣服,这之前她只在出门的时候见到普通人家的小男孩穿过。暮北把换下的衣服藏好,把用来包衣服的布叠好塞进怀中,小心翼翼地从院子里走出去。娘叫她不要回去,她答应了娘。她不回去,但她要从外面看看。 第3章 贰 2.2 贰2.2 暮北走了出去。她拐到巷口,看到眼前的景象吃惊得合不拢嘴。血红色的天空下是一座焦黑的城,不少地方还在冒着浓烟,断裂的木头噼里啪啦地响。没有平时敲钟的声音。当然没有了。一些逃过一劫的百姓从藏身之处探出头来,他们面如死灰,身上有仓促奔逃的疲倦。对无数人来说,昨夜都是个不眠之夜。 十一岁的暮北从未亲眼见过横尸满地的凄惨,她感到一阵恶心,可她还是忍不住要看。这里是她的家啊,她在这里长大,她曾无数次背着爹娘溜出自己的闺院,在长安的街上奔跑。她跑过每一条街,记得每一个转角,她认得那些总在同一个地方卖东西的小贩,她对那些藏在密密麻麻的屋宅之间的小路和捷径了如指掌。但是现在她几乎迷了路,她熟悉的路标都不见了,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穿过长安来到这里的。 但是她不能放弃,她要回去看看,万一娘没事呢。 天渐渐亮了,胆子大的人来到街上寻找受伤的亲朋,亦或是他们的遗体。他们死的时候够局促了,至少下葬的时候,要还他们一个安宁。 暮北走得很慢。大火烧过的长安城变得很陌生,她突然觉得,原来长安城这么大,大得没边。以前从不知道从家里跑到城门要这么远,她走在街上总是左顾右盼地看着沿途货摊上目不暇接的稀奇玩意儿,走到头还意犹未尽。长安城永远有看不尽的新鲜事物。累了的时候,就买一堆好吃的坐在路边等,反正爹发现她不见了就会派人满城找她。接她的家仆会牵着马来,她只管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回家去。 但暮北现在不能骑着马回去了,她从那些烧得面目全非的屋子前走过。太多一个人在城中摸索乱跑的经历给了她敏锐的直觉,她避开引人注目之地,选择最不起眼的小路,在黯淡的长安城穿行了许久,终于来到她无比熟悉的那座大宅前。挂在门上的牌匾被烟熏黑,露出半个“陈”字。她不能从正门进去。她绕到昨天出来的小门,伸手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想了想,又走到北边那颗挨着院墙的树下,敏捷地顺着枝桠爬了上去,又跳到屋顶上。暮北看到,自己家的大宅奇迹般地有一半幸存了下来。朝着街的一侧明显被烧毁,但另一侧位于深处的院子竟毫发无损。暮北从平常爬上屋顶要走的那个高台下到院中。没有那些配着刀、穿着兵甲的人了,院子里十分安静,只有乌鸦的叫声从大街的方向传来。暮北沿着走廊急匆匆地跑到偏院,娘不在那里。暮北站在院中,好像又看到娘跪在她面前,扶着她的肩膀说:“暮北,你记得,你是爹和娘的孩子。”她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包裹,眼泪婆娑地不愿意走,娘把她推出去,门重重地关上。后来,她看不到后来怎样了。她走过去,看到小门被人用木棒插上,无法从外面打开。她环顾四周,在门口的杂草丛里发现一把精致的匕首。她认得这匕首,她在爹的书房里看到过,爹怕她伤了自己,从来不让她碰。那是多么漂亮的一把匕首啊,刀身弯曲的弧度带着犀利而残酷的美感,刀柄上嵌着西域的玉石,在灰暗的杂草中泛着温和的光泽。暮北把匕首捡起来,上面有暗红色的血迹,同样留有血迹的还有旁边墙上的紫藤萝,星星点点的暗红色衬得盛开的紫色小花更加妖娆。娘是什么时候决定要带上这把匕首的呢,是在听说了爹的死讯之后?还是在匆忙收好要交给暮北的包袱之后? 娘,你怎么忍心留下暮北一个人,和爹一起到暮北不能跟随的地方去了啊。 暮北捧着那把匕首,第二次流下泪来。 暮北找遍了所有她能进得去屋子,但什么都没找到,有人把陈宅中所有的尸体都带走了。她跑回偏院,用那把匕首把土挖开,在院中央堆了一个小小的冢,把一朵从爹娘院里捡的玉兰放在那个冢上头。娘生前最喜欢玉兰,暮北还很小的时候,爹就派人在家中所有的院子里都种上。爹娘院里那棵已经被烧焦了,落下的花也被烟熏黄,毫无生机地躺在那里。 暮北对着那个冢磕了三个头,一个给爹,一个给娘,一个给陈家。 爹,娘,暮北一个人也要会咬牙活下去。暮北有一天会给你们报仇。 暮北把匕首藏在偏院墙角的一个缝里,然后沿着来时的路离开。她站在屋顶上回头看了一眼,这里将是她此生无法弥合的伤口,是她魂牵梦绕的伤心之地。 那一天过后,大批的军队从皇宫里出来,护送装满宫内家具珍宝的马车离开长安前往洛阳。那些马车排成一条很长的队伍缓慢地穿城而过,车轮轧过朱雀大街的石板路发出沉重的吱吱声。没有人站在街上围观,经过那一夜,百姓们都怕了。人们躲在屋子里心惊胆战地听着马车声远去。整整七天之后,这支令人恐惧的队伍才终于全都从长安撤了出去。宫门被锁上了,长安被新登基的皇帝彻底抛弃,被困在城内的百姓却终于感到了安全。大量百姓收拾行李离开藏身之处,离开长安。这里除了那一夜惊惧的记忆,再没有什么了。如果留在这里,谁也不知道,新皇帝会不会原封不动再复制一场屠杀。百姓们已经承受不起了。 暮北成了长安城中的小乞丐,那种在街上随处可见、灰头土脸的小乞丐。她穿着男孩子的衣服,把头发藏在帽子里,看到她的人都以为这不过是又一个没了爹娘或者被遗弃在长安的小孩子。有点不同的是,这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眼里有着别的孩子没有的凶恶,他抢夺别人施舍的时候表现出一股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狠劲儿。大多数的小乞丐总是成群结队,他却独自一人,像一匹骄傲的孤狼,随时准备把妨碍他的人撕成碎片。其他小孩子都很怕他,只有在仗着人多的时候才敢向他挑衅。终于,在一次抢夺中有人扯下了他的帽子,她茂盛浓密的头发瀑布般倾泻而下,人们才知道这原来是个小姑娘。然而这件事并没有让她和那些小孩子走得更近,相反地,他们更怕她了。她把抢了她帽子的孩子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却又很好地控制了下手的轻重,没有把那个孩子打得无法恢复。她抢回了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把头发都塞进帽子里,然后若无其事地走了,留下那些孩子在她身后深深感到后怕。 暮北逐渐习惯了乞丐的生活。白天出门向留在长安城的人家讨一些食物,这些人家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食物通常都是馒头,有时候也能讨到沾了油的烙饼。时不时和欺负她势单力薄抢她食物的小孩子打一架。夜里回到那座让她躲过一劫的破院子里睡觉。 但暮北毕竟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而且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她喜好洁净的天性让她无法忍受只有一套衣服无法更换。她找到一口鲜少有人前往的井,每隔几天就打水上来彻彻底底把自己洗干净,换上那天从家里穿出来的衣服,那套粗布衣服洗好,放在太阳下晒,等衣服干了,又换回来。暮北本来可以回到陈宅去做这件事,那里不会有人打扰她。但她不想随随便便回去。那里是一个禁地,一旦靠近,就不得不把记忆里的惨事重新经历一遍。她不愿意。 暮北每日在长安城游走。她将听到的闲言碎语拼起来,逐渐明白那一夜的祸事起于兵变,她爹死在了宫中,他们陈家被抄斩。她未来的公公、她曾见过一面的兵部尚书同样死在了宫里。还有长公主,那个总来看望她的温和的妇人,追随夫君在家中自缢而死。 而信陵王,长安城无人不知的、年轻的沈将军,人们说他大概是逃了,说他一定是躲了起来。人们还说如果沈将军早一点回到京城,那场叛乱或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惜九原太远,他没来得及赶回来。 暮北不知道信陵王从九原回到长安要多久。她做了个决定,她留在长安城等一个月。她觉得一个月够长了。如果一个月后那个未曾谋面的王爷还不出现,她就去找他。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她除了他,毫无依靠了。 暮北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百无聊赖起来。她爬到能找到的最高的屋檐上,长久地坐在上面望着长安城的北面。她不知道信陵王会从哪儿来,她只知道九原大抵是在北方,在离长安很远的地方,九原的城墙之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沙漠,突厥人在那里养着成群的牛羊,牧草贫瘠的年份他们就会向南企图入侵魏朝边境,那时候沈将军就会带着他骁勇善战的部下把那些野蛮的突厥人赶回漠北去。 不,不对,沈将军已经不在九原了。现在守着九原北面城门的人是谁呢,他能像沈将军一样抵挡住突厥人的弯刀么。 暮北坐在屋顶上漫无目的地想着。她只看到向北出城的人,她从没看到有谁回来。长安多么破败了啊,人们宁可前往随时会被突厥侵扰的北方也不愿待在这曾经的京城了。 一天又一天,希望总是落空,但暮北不太消沉的。除此之外她已无可期盼,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只身一人罢了。她现在就是只身一人,不会更糟了。 就在一个月的期限即将到达之时,暮北遇到了那个人。那日她不过像往常一样和那群小乞丐起了争执。她只觉得额头上的伤口有点疼,流出来的血妨碍了她的视线。将他们赶跑之后,她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馒头,突然被一阵无可抵挡的短暂黑暗淹没。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抓着她的胳膊,多亏了他她才没有倒在地上。他很小心地察看了她的额头,他说要帮她清理伤口的时候他的语气不容反驳。暮北鬼使神差地听了他的话。他仔细擦拭她脸上的血迹时,她一直看着他的脸,他的面容温暖人心。她以一个十一岁小姑娘的判断力,在他对她笑了的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人是可以信任的,以至于她忍不住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作为交换,他也告诉了她他的。 他说他叫清岳。 清岳,一个温和的,让人联想到江南茫茫烟水之中青翠远山的名字。 暮北没去过江南,她只在爹收在书房的画中见过。但不知为何,这个想法就这样突然冒出来了。 清岳要她跟他走,她很容易就答应了他。他对她说不会有人再来到长安的时候她动摇了。她对自己那一瞬间的软弱深恶痛绝,但她再坚强,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她的耐心没有等来那个未曾谋面的信陵王,而眼前这个青年处理她伤口时的小心翼翼让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会一直对她好。于是她决定跟他走,一方面是为了报答,另一方面,是她觉得,也许他值得依靠。 她让清岳在原地等。她跑回自己家的大宅,翻进院子,轻车熟路地来到偏院,从墙缝里取出那把匕首。她爬上屋顶的时候回头最后看了一眼。 爹,娘,暮北走了。暮北报了仇,就回来看你们。 她在心里对他们说。 暮北捧着那把匕首跑回了清岳等她的院子。清岳抱着胸靠在墙边,看到她怀里的匕首露出略微讶异的表情。暮北把匕首递给他,要他帮她保管。清岳接过去,从鞘中拔出匕首把玩了片刻,又把匕首插入鞘中,挂在自己腰间。 清岳把她抱起来。暮北本不愿意,但清岳摆出长辈的姿态,说她受了伤,伤员不应该受累。于是暮北心安理得被他抱着,在他怀里啃剩下的半个馒头。清岳拜托那个跛脚的乞丐,告诉他如果有人进城怎么给他们送信。那个乞丐虽然很好奇,但什么都没问,点点头答应了。 “我回来了。”从院子门口传来清岳的声音,暮北从回忆中醒过来,又看见了那块圆形的天空。她在石头上坐起身,看到清岳站在院子里,正笑着看着她。 “暮北,我说了多少次了,你这样会着凉的。”话是在责怪,但他的语气是极温柔的。 暮北吐出嘴里叼着的草,“你今天回来得早了。”她懒洋洋地把手撑在身后,盘着腿坐在石头上。清岳走了过来。 “那些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居然都按时做完了功课,我就放他们早走了。”清岳靠着石头坐下,“碰到路过的商队,我给你买了这个。”清岳递给她一支做工精致的发簪。两人之间有种令人艳羡的亲昵,惹得那些躲在火房里偷看的姑娘不由得嫉妒起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来。 “你买这个做什么,我不喜欢戴。”暮北摆摆手表示不需要。 “我瞧着好看,你戴上试试。”清岳一点也不恼。他把暮北拉到身边,轻巧地把发簪插进她的发髻里。 “果然好看。”他满意地道。 暮北反而有点苦恼了,“你知道我喜欢到处跑,掉了多可惜。” “掉了给你买新的。以后都戴着吧。”清岳笑眯眯地道。“在看什么?”他拿起暮北放在石头上的书,随手翻了起来。 “你很久以前买回来的话本。富家小姐爱上了穷书生,抛下父母一起私奔,有情人终成眷属,无聊死了。” 清岳笑了起来,“暮北明明是女孩子,却不喜欢?” “不喜欢。为什么女孩子就一定要喜欢?”暮北十分不满。 清岳还要说什么,望椿满面笑容从火房出来了,手里端着个碗。 “先生回来了。这是刚刚煨好的汤,您尝尝。” “望椿姑娘来了啊。暮北现在长大了,姑娘不必再像以前那样费心了。”清岳起身与望椿寒暄。 “话是这么说,但我好歹比小暮北年长几岁,多多少少还是能帮忙照料些的。”望椿脸红红地看着清岳,“我说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她们几个偏要跟着,打扰了先生,还请先生多多包涵。今天家里刚杀了只鸡,我娘让我来给先生炖锅汤。天开始凉了,多喝汤能补身子。” “哪里的话,倒是麻烦望椿姑娘专门来这一趟了。”清岳把碗接了过去,端起来吹了吹,尝了一口。 望椿满脸倾慕地看着清岳喝汤的动作,那几个站在火房里的姑娘也神魂颠倒地打量着他。 暮北看着她们,突然气不打一处来,一翻身从石头上跳下来,喊了声“师父,我出去玩儿了”,就从院门走了出去。 “记得早点回来。”清岳急着吞下嘴里的汤,烫到了喉咙,咳了两声。 暮北头也不回地挥挥手,听到望椿在她身后问,“您没事吧?” “没关系。望椿姑娘的手艺真是一如既往地好。” 暮北加快了脚步,没有听到清岳之后的话。 “等暮北回来也让她尝尝,她一定会喜欢。” 第4章 贰 2.3 贰2.3 暮北沿着林中小路向河边跑去,盛夏的风从她脸上掠过,舒服极了。那一年清岳带她出了长安一路向南,路上经过许多地方,最后留在了这里。他们在山上一片竹林的空地中发现了间无人的屋子,清岳向山下的农户借了工具,把屋子里里外外彻底修补了一通,又自己砍下竹子围了个小院。清岳忙活的时候暮北就坐在院中那块大石头上看着他。她很耐心,不说话,不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那时候正是夏天,清岳把他那件袖子缺了一块的白色外袍脱下来,挽起里衣的袖子。透过薄薄的里衣,暮北能看到他坚实的胸膛的轮廓。清岳英俊的脸上挂着汗珠,正专心地把竹子绑在一起。 清岳可真好看,不知道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她忍不住想。 暮北从没这样打量过一个男子。从九岁那年起,她的生命就和另一个男人纠缠在了一起,那个至今尚未谋面的信陵王。没有人要求她,但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关注其他人了,她的一切都将只属于那个人,即使不知道他身处何处,即使他生死未卜。在听到他的死讯之前,她都将忠于他。但没有那样的讯息传来,至少现在没有。 长安城的跛脚乞丐也没有送信来。 清岳动作很快。他把一切都收拾好,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虽然简陋,但至少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光有住的地方还不行,他得到山下的村子里想法儿谋个生计,等有钱了,就可以把这里布置得更好一点,他希望暮北觉得这里是个能让她安心的地方。 暮北见清岳停了下来,从石头上跳下去,跑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递给清岳,清岳接过去一口气喝完,对她道: “暮北,以后这里就是家了。” 暮北那时候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以为他们只是在这里暂时停留,等长安城的乞丐送来了信,他们还要回去的。 武陵是个很小的地方。没过多久,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和跟着他的小姑娘住进了山上那间房子里,村民们都十分热心地去拜访。等终于安顿好了,那个年轻人在村里借了间屋子,教村里的小孩子读书写字。钱收得不多,刚好够他们两人维持生计。那个青年很讨人喜欢,村里有事他总是会去帮忙,于是无论家里有没有孩子听他教课的,都经常送给他新鲜鱼肉蔬果当作谢礼。 不仅如此,那青年相貌十分英俊,性格温和,受到村里姑娘们的狂热追捧,惹得本地的年轻人嫉妒又佩服。但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在这方面有点迟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看上去对那些姑娘喜欢他这件事一无所知,即使她们纷纷为他倾倒,注视着他的眼里有着明明白白的爱慕。 这样一个人,美中不足的,是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也没人追问他。青年身上有着官宦人家的风雅与不凡的气度,像他这样的人来到这样的小地方,身边还带着个半大的孩子,大抵都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乡下人虽然没见过世面,这点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但叫人总得有个称呼,一开始村里年长的人还公子公子地叫,后来那些他教的小孩子称他先生,久而久之村民们便也这么叫了。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叫暮北的小姑娘,她叫他师父。有时候村民们从山上路过,会碰到青年在林间教暮北舞剑。他们一人握着一节竹子,他一招一式地示范,她站在旁边手舞足蹈地模仿。青年的剑看起来顺畅有力,有种沉稳大气的美感,而暮北的剑看起来只是小孩子拿着根树枝胡乱戳来戳去。但半年之后,即使是对剑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她的剑法开始有了雏形,虽然与青年相比仍是天差地别,动作中却有着企图一招致命的凌厉。 暮北在武陵的人缘也是极好的,这个“人缘”主要是指在村里的小孩子当中。暮北刚刚来到武陵没多久,村里的孩子们上山去找她,他们要试探试探这个新来的,看看她到底是同伴还是其他。他们挑了个她师父没跟着的时候在山路上把她团团围住,摆出他们觉得最威风的仗势,暗暗期待她哭着鼻子落荒而逃,就像其他女孩子那样。 但是暮北终究不是一般的女孩子。这些乡下孩子在她眼里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她知道他们不过想在她面前逞逞威风罢了。她站在他们中间,不屑地瞥了领头的那个男孩子一眼,昂首挺胸地推开他们就要往家走。那个领头的孩子被她那一瞥激怒了,伸手按住了暮北的肩膀。 “我允许你走了吗?”他居高临下地对她说。 暮北没有回答,被他按住的肩膀沉下去一点。他一阵窃喜,心想果然女孩子就是胆小。 然而下一秒问候他的就是迎面狠狠的一拳。 清岳拎着刚才在村里买的肉,心想可以给暮北做顿好的。他才走到半路,就看到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的暮北故技重施,一声不吭地地把看起来凶恶的对手打得满地找牙。他叹了口气,没上去帮忙,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暮北的打人的时候毫无章法,全靠一股狠劲儿。她眼神那么凶,清岳看着她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些怜惜来。 等暮北把所有敢向她挑衅的人都揍了个遍,她自己也已经灰头土脸。她拍了拍手,转身就要往家走。 “暮北。”清岳叫住她。她立刻停住脚步,回过头。 清岳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那些狼狈地坐在地上的孩子,半是严肃半是好笑地说:“你们今天看到了,以后不要再惹她。”他向暮北伸出手,暮北赶紧握住。 “暮北,我们回家吧。” 暮北一路低着头。在长安城的时候,她是为了生存迫不得已,但是在这里不一样,她担心刚才打的那一架会给清岳惹麻烦。她心怀愧疚,一直没有吭声。 清岳察觉到她的不寻常的沉默,问道:“怎么了?” “清岳,我刚才打了他们。”她小声说。 “嗯,我看到了。” “他们去告状怎么办?” “告就告吧。” 她仰起脸困惑地看着他,“你不怪我么?” 清岳乐了,“我怪你做甚?你又没做错什么。” 暮北心情立刻轻松了许多。 “我本来不想动手的,是他们不依不饶。”她把面前的一颗石子踢开。 “我知道。” “他们会不会告状啊?”她又问了一遍。 “暮北,他们不会去告状的。” “为什么?” “一群男孩子被一个小姑娘打得落花流水,说出去是很丢人的事。” 暮北歪着头想了想,“是吗?” 清岳笑了起来。 “暮北,你打架的方式不对,全凭本能,太没有章法。你这次赢了他们,只是因为你打得凶。遇到知道怎么打架的对手,你可就惨了。” “那你说怎么办?” “想要打赢,最好的办法就是使用武器,另一方面,还要懂得运用战术。” “战术我知道,我看过兵书里讲的,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得意洋洋地道。 “说得好,但光知道这点还不够,而且你也不会武器。”清岳循循善诱。 暮北的脸垮了下来,“那怎么办?” “这两样,我都可以教你。” 暮北两眼发光地看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但是,”他故意卖关子,“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 “好。那你听好了,我的条件就是,你当着别人的面不要叫我的名字,要叫我师父。” “为什么?”她不满地道。 “暮北,村里比你年长的人都叫我先生,你却直接叫我的名字,我多没面子啊。”清岳假装十分痛心。 暮北权衡一番,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好吧,师父。” “那我现在就教你第一课和第二课。” “是什么?” “第一课,在了解事情全貌之前,不要轻易做决定。你刚才还不知道我会提出什么条件就立刻答应了,如果我的条件让你无法接受,你怎么办?” “我可以拒绝。” “说的不错。可是暮北,在战场上,你的每一个决定都左右着你和你手下将士的生死。有时候一个草率决定的后果是无法回避的。” 暮北眨眨眼,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二课,要善于根据已知的信息作出合理推论。“ “比如说?” “我刚才说,当着别人的面不能叫我的名字,但没有说,只有我们两个在、没有第三个人的时候,你也不能叫我的名字。” 暮北瞪着他回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那我现在可以叫你的名字了!” 清岳笑着点点头。 暮北喜滋滋地道,“清岳,那武器呢,你要教我什么?” “剑,你喜欢吗?” “喜欢!” 暮北松开他的手,从地上捡起一截树枝,在空中胡乱比划起来。等激动的劲儿过了,她突然满脸怀疑地看着清岳。 “清岳,你真的会用剑?” 清岳有点意外,“我看起来不像会用剑?” 暮北摇摇头,“只是有点出乎意料。” 她把树枝扔到一边,走过来牵住他的手。 “谢谢清岳。” 清岳的笑容僵住了。 “不用谢。”半晌,他说道。 他不是想让她谢他,他只是希望,如果有一天他不在她身边了,她至少能够自保。他低头看着她心无芥蒂地走在他旁边,一股痛彻心扉的荒凉爬上心头。 回到竹林中的小院,清岳让暮北在屋里坐好,他打了盆水,又取出药和纱布。暮北站起来要跟在他后面,被他按回椅子上。 “乖乖坐着。你不知道自己受伤了?” 暮北看了看自己肿得老高的手背,满不在乎地道,“用冰水冰一晚就好了。” “上哪儿去给你找冰水。”清岳用纱布沾了水,“坐好别动。” 暮北不动了,清岳仔仔细细把她的脸擦干净。她额头上的伤已经好多了。清岳一路上照料得很用心,现在留下了个淡淡的印子,也不知道时间长了能不能消掉。 他的动作太轻了,暮北痒得咯咯笑起来。 “都说了别动,水都滴到衣服上了。”清岳十分无奈。 “太痒了,忍不住。”暮北捂着脸往旁边躲。 清岳也笑了起来,“行了,脸没事。手给我看看。” 暮北把右手伸到他手心,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背整个肿了起来。 “不碍事,擦了药明天就好了。” “那就好。”她伸手就去抓那瓶药。 “我来。”清岳抓住她的手。 暮北坐在椅子上,清岳给她上药动作让她想起在长安城时,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十一岁的暮北还想不到去怀疑清岳对她如此温柔的理由,她只觉得,清岳真是个好人。 这件事之后村里的小孩子纷纷成了暮北的崇拜者,连那个领头的、叫作汲川的少年都佩服地对暮北说,还从来没有谁能打过他,更不要说是个女孩子。暮北对他的赞赏十分不屑,因为她发现汲川除了身材高大再没有别的优点了。清岳在村里开了学堂之后汲川也来听讲。汲川的娘,一个敦实的中年女人,还专门上门拜托过清岳,请他多费心培养汲川,让汲川将来能考个功名。清岳哭笑不得。汲川实在不具备能够考功名的才能,与其说他不用心,不如说他的天赋不在这方面。别的孩子很快就能学会的内容,他学好几遍也还是一窍不通。清岳不忍心给汲川娘泼冷水,委婉地说他儿子也许是大器晚成,可以先考虑考虑别的出路。但汲川那个一心指望他出人头地的娘没听懂,还以为清岳是在夸奖她儿子,于是更来劲儿了,每逢家里收获了什么好东西,就赶紧给清岳送一点来,搞得清岳左右为难。 “你去跟你娘说,别再给我师父送礼了。”暮北很不客气地对汲川说。离暮北家几里的地方有道山涧,是山下那条河的上游。暮北拎着个桶要去提水回来,汲川自告奋勇要帮忙。他似乎单方面把这个大大咧咧的女孩子当成了他的好兄弟,觉得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暮北做什么他都要插上一脚。暮北也无所谓的,反正有个能使唤的苦力不用白不用。 “我跟她说了好多次了,我没那个念书的脑子。但我娘不听,还把我骂了一顿,说先生都夸我大器晚成,是我自己不用功。”汲川跟在走得飞快的暮北后面道。 “你娘不知道你是个大笨蛋吗,连几个字都记不全,白取了那么个文邹邹的名字。” “你说谁是笨蛋!我不过是,不过是才能不在这方面而已!”汲川脸红脖子粗地反驳。 没想到他还挺有自知之明。暮北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汲川在她后面没有看到。 “总之,反正我娘乐意送,你就让先生收着吧,别客气。”他豪爽地总结,听那口气还以为他是哪座山头的山贼头子。 暮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这人真是没救了。 第5章 贰 2.4 贰2.4 清岳把借来作为学堂的那间屋子布置得井井有条,乍一看真让人产生往来皆鸿儒的感觉。可惜坐在里面听讲是一群打出生起连书都没摸过的小孩子,叽叽喳喳吵得课堂上一团乱。清岳脾气又太好,拿他们没辙。暮北坐在屋外的檐廊看清岳给她买的书,或者随手捡根树枝在院子里练她的剑法。每每听到屋子里吵起来,她就走到屋门口倚着门柱站着,那些孩子立刻就安静下来听清岳讲课了。 清岳在回家的路上调侃她:“暮北,你怎么越来越像个恶霸了,那些孩子不服我,就服你。” “清岳,是你对他们太温柔了。对这些小孩子就是要凶一点才行。”她语重心长地道。 清岳只是笑。十一岁的暮北,居然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教他为人处事。 清岳从最简单的认字教起。那些孩子在学堂里坐不了太久,他每日午时便放他们回家,他和暮北则回山上,等吃了午饭,就带她到林中练剑,同时给她讲讲兵法。暮北最喜欢每天清岳教她剑法的时候。这时候他不是那些孩子的先生,而是她的清岳,终于可以专门陪着她,这让她无端产生一种优越感来。 清岳很耐心。教剑的时候,他把每一个动作拆分到最细。他纠正暮北动作里所有细微的不准确之处,直到她完全掌握了,他才接着往后教。而暮北悟性很好,一套动作看着清岳比个两三遍就能记下来,然后自己摸索个大概,对他指出的问题也总是一点即通。 清岳教的不是画本上那些光是图好看的花里胡哨的剑法,而是招招致命的、杀敌的剑法。他一开始担心这剑法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会不会太凶悍了,然而结果恰恰相反。暮北骨子里的那股狠劲儿和清岳教她的剑法配合得恰到好处,以至于他自己看了都有点心惊。她手里拿着剑的时候似乎会产生一个假想敌,每一剑都带着没由来的巨大怨恨,气势汹汹地要置对方于死地。 清岳倚着一棵树站着,看着暮北心无旁骛地钻研着自己的动作。她脸蛋红红的,额头上出了层薄汗,几缕碎发贴在两鬓。 暮北生得很美,可她对自己的外表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身上没有平常女孩子身上的柔美与含蓄。她每日不知疲倦地在山上山下乱跑,丝毫不在意弄得自己满身狼狈。 但他对她是不管的。他觉得这样的暮北反而更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而不再是长安城那个表情阴郁的小乞丐。她每天练完剑就跑出去玩儿,到傍晚时候带着五花八门的东西回来。有时候是刚开的野花。她找了个罐子把花插起来放在房里,等过了一段时间快要谢了,她就换一束新的。另外一些时候是她觉得可以吃的东西,比如树上掏的的鸟蛋,小溪里抓的鱼,树丛里采的果子。有一次她用衣服兜了满满一兜五颜六色的浆果,兴冲冲地跑进火房给清岳看。清岳正手忙脚乱地做饭,一时没顾上她。她有点失望地把浆果倒在盆里洗,清岳刚好在旁边炒菜,抽空扫了一眼,眼疾手快地把盆夺过来,又把那些浆果扔了出去。她气冲冲地要兴师问罪,却见他少见地板起脸。 “暮北,以后不许随便摘山上的果子吃。”清岳皱着眉。 她被他严肃的口气吓住了,忘了发火,反而有点虚张声势地问他原因。 “刚才的那些都有毒。”他突然有点后怕。 她大吃一惊,有点愧疚地低下头。 “知道了。” 他看着她叹了口气。 “回屋吧。饭做好了。” 在到武陵不久的一段时间里,清岳和暮北吃的饭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菜色。清岳不怎么会做饭。他自己风餐露宿得多了,不在乎食物是否精美。但暮北不一样,清岳觉得不能让一个姑娘家把那些粗糙又没味儿的大鱼大肉当作理所当然的吃食。尤其在看到暮北对他做的饭作出的反应之后,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清岳第一次做的是他唯一拿手的烤肉。他在院子里搭了个临时的火堆,把肉串起来放在火上烤。快要熟的时候他回到火房去取刀和碗筷,想把肉切好再去叫她。但他出来的时候只见她蹲在地上,把串着肉的树枝拿在手里,张嘴咬下一大块,津津有味地嚼着。 她抬头看到清岳一脸惊愕地站在火房门口,三下五除二地把肉吞下肚,把树枝架回火上,有点不好意思地道: “清岳,我太饿了。” 清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走到火旁坐下,用刀割下一大块肉,切好盛进碗里,递给她。 “别着急,慢点吃。” 从那以后清岳绞尽脑汁试着做一些精致一点的饭菜。他凭着印象模仿长安城中那些有名的酒家的菜肴,但结果总是差强人意,做出来的都是一些味道和样子都很奇怪的汤汤水水。他每次叫暮北吃饭的时候都有点心虚,但她总是大口吃完。他觉得如果有必要,她甚至可以把碗底都吃下去。 “暮北,你觉得味道怎么样?”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她。 暮北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桌上的空碗认真思考了一会。清岳坐在她旁边心惊胆战地等着,他觉得自己带着八千人对阵突厥五万骑兵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半晌,她开口了。 “挺好的。” 他简直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再好好想想。” 她疑惑地看着他,“我觉得挺好的,有什么问题么?”她想到了什么,突然皱起了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清岳,你是不是用了汲川娘上次送给我们的猪肉?” 这次轮到他不明所以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坏了就不要了。他们非要送,吃不完又不是我们的错。”她跪在椅子上,凑到他面前叮嘱道。 清岳一愣,笑了起来。 “他母亲上次送的早就坏了,我已经扔了。” 暮北将信将疑。 “我已经请人家以后不要再送了,免得浪费。”他接着道。 实际上暮北大抵是知道清岳问她的时候为什么那么紧张的,但她真的不在乎。她在长安城游荡的那一个月里明白了饥饿的滋味,她无法忘记身体里那种无法填补的、让人发疯的空洞感,她已经明白了衣食无忧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她在屋里闻到清岳在院子里烤的肉发出浓郁的香味,她本能地跟随着那香味跑出去,听到油滴在火里滋滋地响,那段夜里靠着数天上的星星才能暂时忘记饥饿入睡的记忆顿时苏醒了。清岳问她的时候,她觉得他根本不必那么在意,她自己都不在意。 更何况,只要是清岳做的,无论什么,她都能吃下。 清岳的在山下的学堂办得越来越有模有样。一开始还有些父母对这个年轻人来到这么穷乡僻壤的地方教书心存疑虑,但看到村里越来越多的孩子都成了清岳的学生,出于好奇便把自己的孩子也送了过来。这其中的原因最重要的当然是清岳尽心尽力。那些父母看到自己的孩子渐渐认了些字,有的还能背一两首诗,激动得热泪盈眶,纷纷感叹祖坟上终于要冒青烟了,不约而同到学堂里找到清岳,千恩万谢恨不得跪下给他磕头才好。 另一个原因则是汲川娘不遗余力地替清岳进行了广泛宣传。她逢人便说,多亏了先生,她儿子将来就要到京城做大官了。再老实本分的父母,在听了她不厌其烦的重复之后,也不禁心生妒忌,不仅让自己的孩子去上课,还每日煞有介事地问起孩子的功课来。 然而那些小孩子并不知道自己望子成龙的父母对他们怀有这样那样的期望。他们愿意每日去学堂里挨一早上,只不过因为村里的两大红人,暮北和汲川,都待在学堂里。暮北从来不和他们一起听课。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在教室外面看书,如果有谁捣乱,她就在教室门口狠狠瞪着那个人。眼看自己受到了这个新来的女头目的特别关注,那人立刻就不敢造次了。 清岳上课的时候有一次问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他们那么怕暮北,这些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回答,最后那个年龄最小的孩子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有人告诉他们暮北可以在三招之内打败他们中的任何人,不想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的话,最好都小心点。 清岳强忍住笑,问到底是谁这么告诉他们的。那个孩子说,是他们的前任头子说的。清岳正在想“前任头子”指的是谁,只见那些孩子都回过头,去看坐在最后一排的汲川。汲川十分尴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一边嘿嘿地笑。这时不知道谁低声说了句”老大来了”,孩子们纷纷回过身坐得笔直,眼神却不约而同往教室门口瞟。清岳转身,果然看到暮北从门外探了个头,不过她没看清岳,而是皱眉看着汲川。汲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求救似的看向清岳,清岳便对暮北道:“暮北,你去练剑吧。” 她对清岳点了点头,起身走了。汲川松了口气。 下了课之后,其他孩子叽叽喳喳地回家了,只有汲川留在最后一排一直不走。清岳看出这孩子有话想对他说,于是假装整理笔墨,等汲川自己过来找他。汲川等到教室里只剩他和清岳两个人了,才慢吞吞地挪到前面来,苦着脸对清岳哭诉道:“先生,你救救我,我今天肯定要被暮北收拾了。” 清岳心道一声果然,脸上却是一片平静,“汲川,你自己做的事,为师帮不了你。” 汲川快哭了,“先生你就别装了。你帮我跟暮北说说情,就说我是好心维护她的权威,都是为她着想,差不多就这样的话,她只听你的。” 清岳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汲川又立刻笑逐颜开。 “但是你还是要自己去和暮北道歉。”清岳补充道。 汲川本来以为逃过一劫,正在窃喜,听到这话,又拉长了脸。 暮北一直站在院门口等清岳。汲川躲在教室里不敢出来,硬要清岳带暮北先走,于是清岳交代他把门关好,就先出去叫暮北。 暮北见清岳出来,赶紧跑到他身边。 “师父,你别听汲川那个大笨蛋的。除了之前那一次,我可再没有和他们打过架。” 清岳向她伸出手,她赶紧牵住。 “我知道。不过暮北,汲川他没什么坏心眼。我让他自己来跟你道歉,到时候你就原谅他吧。”清岳按约定嘱咐道。 “我本来就没打算把他怎么样。”暮北不满地道。她在他面前始终是一个孩子。 “还有暮北,你怎么叫他笨蛋?汲川虽然念书不行,但人并不笨,你这么叫他有失偏颇了。” “那我以后不叫了。” “就算他真的很笨,你也不能这么叫人家。” “好好好。知道了。”暮北看了看四周,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小孩子早就跑远了,而汲川那个胆小鬼估计还在教室里不敢出来。 “清岳,你越来越啰嗦了。变得婆婆妈妈的。”她踮起脚凑到清岳面前道。 清岳哭笑不得,“那还不是让那些小崽子给磨的。一个比一个能胡闹,一时看不住就要上房揭瓦,不说不行。” 暮北歪着头,“太啰嗦了,就跟我爹以前似的。” 说完,她愣住了,低下了头。 清岳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把她的手握紧了一点。她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他有点担心。 “暮北?” “嗯。”她仍然低着头。 他叹了口气,“你前两天不是说想吃红烧肉吗?今天给你做。” 她抬起头,没有哭。他放下心来。 “你会做吗?”她道。 “敢问这位女侠,我说的话有哪一次是假的么?” 她被他的语气逗笑了。 “放心吧,我专门向汲川他娘讨教了一番,大概是没问题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 “肯定没问题。” “对,肯定没问题。” 第6章 贰 2.5 贰2.5 然而那一天暮北并没有吃到清岳做的红烧肉。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那个上课时回答清岳问题的孩子,淮杨,以及他十七岁的姐姐,望椿。淮杨是清岳的学生里年龄最小的,刚刚满六岁,他家就挨着学堂。淮杨的爹娘一听说清岳要在自己隔壁开课教书,二话不说就来帮忙准备,淮杨也是最先来听清岳讲课的孩子之一。他爹娘虽然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他们姐弟俩没什么麻雀飞上枝头的指望,但很崇拜读书人。他们觉得让淮杨学点东西,总归不是坏事。 淮杨远远看到了暮北,扯了扯他姐姐的裙摆。望椿抱着一筐刚从地里摘的菜,费劲儿地弯下腰。淮杨凑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等清岳和暮北走到他们面前,望椿招呼他们道: “先生下课了?” “是啊。望椿姑娘这是刚干完活回来?” 望椿看了看怀里的菜筐子。 “嗯。我娘让我去摘点菜好做午饭。先生是要回山上吗?” “对,回去给暮北做饭。” 淮杨又扯了扯望椿的群摆。 “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来我们家吃饭吧。”她的脸红扑扑的。 “多谢姑娘好意,不过不必麻烦了。”清岳行了一礼,牵着暮北就要走。 “等等。”望椿着急了。 清岳和暮北都停下来看着她。 “不麻烦的,我娘早就想请先生来了,”望椿的脸红得更厉害了,“而且淮杨刚才也说希望小暮北能来家里玩儿。” 淮杨听到他姐姐把自己的小心思说了出来,躲到了她身后。暮北好奇地看着他。 清岳看着两个孩子笑了起来,问暮北道:“暮北,你看怎么样?” “师父说了算。” 于是清岳和暮北这顿午饭就和淮杨母子三人坐到了一起。淮杨和望椿的爹还在田里干活,中午不回来。 吃饭的时候,暮北表现得懂事而拘谨。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安静地看着望椿和她母亲在灶台边忙活。清岳觉得暮北这副模样十分新鲜,同时忍不住在心里笑这丫头在外人面前还挺会装样子的。望椿的娘看到清岳跟在望椿身后进门的时候有点惊讶,但十分高兴。家里从没来过这么体面的客人,她激动得手足无措,甚至慌慌张张的。望椿见她母亲动作都不利索了,只好叫她母亲在旁边打下手,切菜炒菜都自己来。好在饭已经提前煮好了,几盘菜一摆上桌就能开饭,没让清岳和暮北等太久。 “都是些家常菜,没什么稀奇的,还请先生不要嫌弃。”望椿坐在清岳对面红着脸道。 “家常菜已经很好了。”清岳夹起一片小炒肉尝了尝,“肥而不腻,望椿姑娘好手艺。” 望椿的脸更红了,“先生过奖了。淮杨这孩子挑嘴,为了让他多吃点,在菜式上想了不少办法。”望椿看着她弟弟宠爱地道。 暮北坐在清岳旁边一直没有动筷,直到清岳把菜夹进她碗里,才拿起吃了起来。淮杨坐在暮北另一边,崇拜地看着她。 “原来如此。淮杨有这么个好姐姐,真是好福气。”清岳赞美道。 望椿喜上眉梢,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暮北冷冰冰地看着她,听见清岳接着说:“望椿姑娘,若是合适,你教我做几道菜可好?” 望椿和暮北同时看向他,一个受宠若惊,一个疑惑不解。 “先生是认真的吗?”望椿不敢相信地道。 “是认真的。望椿姑娘若能指点一二,等我提高了手艺,以后就能给暮北做点好的。望椿姑娘,你看行吗?”清岳又给暮北夹菜,她表示不要,他硬是把菜放进了她碗里。 “当、当然可以了。我什么时候都行,先生什么时候方便?” “那就中午下了课之后吧。我会准备好材料来府上,这样也省得姑娘往山上跑,姑娘看这样如何?” 望椿赶紧答应。 “那就有劳姑娘了。” 这顿饭吃得暮北心情沉重,她一出门就赶紧问清岳:“你中午来学做菜,我下午练剑怎么办?” “就一会儿,耽搁不了太久。” 暮北看了看周围,四下无人。“清岳现在做的菜就很好吃了,没必要跟她学。” “暮北,你知道我不怎会做菜。望椿姑娘手艺很好,请她教几回,等我摸出门道,你就有口福了。” “你不能找别人教吗?为什么找她?”她不高兴地说。 “我不知道还有谁做饭做得好的。”清岳对暮北为什么生气有点摸不着头脑。她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跑到前面去了。他正要追上去,她又折了回来。 “清岳。” “嗯,怎么了?” “你是不是喜欢她?” “喜欢谁?望椿?” 她异常严肃地点点头。 “怎么问这个?” “你要是喜欢她、想去找她,不要拿我做借口,直接去就是了。”她很不自在地说。 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暮北,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向她讨教厨艺而已。” “真的?” “真的。” 她狐疑地打量了他片刻,清岳无辜地对她眨眨眼。 “我不信。”暮北皱着眉,“她那么好看,你会不喜欢?” “不喜欢。”清岳强忍住笑,正色道。 她动摇了,“好吧。我就先相信你。”说完,她转身跑了。 清岳没有忙着追上去。他看着暮北的背影,她在十一岁的孩子中间个子算是高的,那身灰色的粗布衣服遮盖不住她不经意间释放出的凌厉光芒,一旦被那光芒吸引住,就再也挪不开眼了。而这样的暮北,他的小姑娘,因为他对别人无关紧要的赞美心怀忌妒了啊。 他虽然意外,但不禁生出些小小的欣喜。他叫住她,快步走到她身边,牵住她的手。 “暮北,下次就吃我给你做的红烧肉吧。”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一直陪着她,就像此刻,她听到他的话仰起脸来,脸上是一个十一岁小姑娘的迷惑不解。四周是平旷的农田,午后的阳光照得错落的水塘反射着明亮光线。农人在田间劳动,吃过午饭的小孩子沿着田埂从他们身边跑过。可是清岳只看到暮北,这个他暗暗发誓要不顾一切保护的女孩子。他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能照顾她多久。但在任何变故发生之前,他会一直陪着她。 暮北,陈暮北,她是他唯一的牵绊了。 后来清岳去望椿家学做菜的时候,暮北就拿根棍子在他们家院子里练她的剑法。她对待学剑这件事格外上心,练得很刻苦,也进步得很快。淮杨一开始不敢跟她搭话,躲在屋里偷偷看着她把棍子在空中挥出清脆的声音,又向往又害怕。但暮北觉得这个小孩子长得很可爱,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又特别害羞,像个小姑娘似的,挺讨人喜欢,便主动招呼他。淮杨受宠若惊,几乎是立刻就变成了暮北忠实的小跟班。 暮北练剑练得累了,坐在墙角的阴影里休息,淮杨殷勤地给她递水。 “暮北姐姐,汲川哥哥说你经常把人打得满地找牙,是真的吗?”他终于逮着机会和她说话。 暮北的脸立刻垮了下来。淮杨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赶紧道歉。 暮北摸摸他的头,“你别听汲川胡说八道,他那个人特别不靠谱。”她想起汲川来道歉的时候笑得一脸谄媚,说的话也装模作样得酸死人,好像她真的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大魔头,一不留神就要吃人一样。 “但是你打架真的很厉害吧,而且还会使剑。”淮杨两眼放着憧憬的光,根本没听进去。 暮北十分无奈,“我学剑是为了自保,不是为了打人。上次和他们打一架不过是场意外。”她对淮杨很耐心。 “我记得很清楚,你把汲川哥哥打倒了。他一按住你的胳膊,你就这样——”淮杨比了个转身出拳的动作,“然后汲川哥哥鼻子就破啦!”他学汲川捂着鼻子后退几步,一个人演得不亦乐乎。 “记得这些有什么用,打人又不是什么好事。” “暮北姐姐,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小孩子不准打架,都好好做功课去。” “暮北姐姐,你教我使剑好不好?”他走到暮北面前,和坐着的暮北差不多高。 “你去问问我师父吧,我的剑是他教的。”暮北可不舍得浪费时间教一个小孩子。 “我问了先生,他说他只教认字读书,不教别的。”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能教你了。放弃吧。” 淮杨不愿放弃,但见暮北挑起了眉毛,只好先答应着。 其实暮北的反应不是对淮杨。她看见汲川探头探脑地在院门口徘徊,甚是可疑,便起身走了过去。 “喂,汲川你干嘛呢?” 汲川吓了一跳,一把拽住暮北的胳膊把她拉了过去,躲到篱笆后面。 “先生怎么在望椿姐家里啊?” 暮北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关你什么事。” 汲川摸着下巴,望着清岳和望椿并排站在在火房里,清岳顺手拿起个瓶子要往锅里倒,望椿赶紧拉住他。 “有问题。”汲川煞有介事地拖长声音,“肯定有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暮北不高兴地也看向火房。 “暮北,先生是不是和望椿姐有一腿啊?” 暮北一棍子打到汲川身上。汲川“唉哟”了一声。 “什么有一腿,你嘴放干净点儿!” “这有什么,郎才女貌,有一腿不是很正常?”汲川揉着被打的地方道。 “你还敢说!”暮北抬手又是一棍子。 这回汲川躲了过去,“行了别打了。但是你看啊,他们那么亲密,你不觉得奇怪吗?我还从来没见过望椿姐对谁笑得那么开心呢。”他有点羡慕地道。 “不奇怪,师父是在跟望椿姐姐学做菜。”暮北一点也不想和汲川解释,但又觉得不能让清岳被人误会。 汲川还是没有放弃,“真的不是以学做菜为理由找机会独处?” “哪里是独处,望椿姐姐的娘不是也——” 诶,奇怪,火房里只有清岳和望椿,望椿的娘上哪儿去了? 一定是望椿让她娘回避了,毕竟她也和村里其他姑娘一样,从见到清岳起,就表现出对他明明白白的爱慕之情,使点花招接近清岳也不是不可能。暮北愤恨地想。 “唉,先生和望椿姐真般配,真羡慕他们。” “都说了让你别胡说八道,师父又不喜欢她。” “这怎么可能。暮北,你可能不知道,望椿姐可受欢迎了,村里不少人都想娶她呢。” “包括你么?”暮北嘲讽地看了汲川一眼。 “那当然了。你看,望椿姐又漂亮,又能干,还特别有女人味,这样的姑娘谁不喜欢啊。” 听汲川这么一说,暮北不由得仔细打量起望椿来。望椿虽然有点土气,但不得不承认,她长得确实挺好看的,而且身材娇小婀娜,性子又特别温柔,站在颀长挺拔的清岳旁边,愈加显得小鸟依人。 还真有点般配。暮北酸溜溜地想。虽然清岳说过他不喜欢望椿,暮北心里还是有点不是滋味。 “那是你,反正师父不喜欢她。”她生硬地反驳汲川。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暮北你想想,要是先生娶了望椿姐,你就有个师母了照顾你了,多美啊。” 暮北愣住了。 是啊,清岳怎么可能一直这么陪着她呢。他那么英俊,人又那样好。那么多姑娘喜欢他,他即使不喜欢望椿,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呢? 会的吧。清岳将来迟早会娶妻生子,等到那时候,她,暮北,就会处于一个次要的、可有可无的位置了,清岳并不能陪她一辈子啊。 一辈子。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她注定要成为别人的新娘,她根本没有资格对清岳要求什么。她不能喜欢他,不能以那种方式。 可是暮北,被清岳从孤身一人中拯救出来的暮北,她已经离不开他了。清岳是缓和她心上伤口的一剂温良的药,是她在无可期盼中一点触手可及的希冀。如果她没有遇到他,她也能一个人承受任何苦难。可是他们已经相遇了,他的好让她丢盔弃甲,她连故作坚强都再也办不到。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去他,至少在此刻之前没有。她一边咒骂自己的软弱和自私,一边贪恋着清岳给她的、令人安心的温存。 她摇了摇头,把这些思绪抛到脑后。她不愿意想。 第7章 贰 2.6 贰2.6 粗枝大叶的汲川没有注意到暮北心里的百转千回,他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对了,你又怎么在这儿?” 暮北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明摆着的? “我在等着吃午饭。” 汲川恍然大悟,讨好地嘿嘿笑起来,“真巧,我也还没吃呢。我娘进城赶集去了,家里没人做饭,算我一个吧。” 暮北斜了他一眼,“我说了不算,这里又不是我家。” “望椿姐不会介意的。” “菜是我师父做的。” “先生那就更不会介意了。” “师父不介意也不行。” “你刚才不是说你说了不算吗?” “我反悔了,现在我说了——” “噢,他们做好了,好像是红烧肉,看起来真不错。”汲川打断了暮北,抬脚就要往里走,还不忘拉上她一起,“走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暮北拦住汲川,反手揪着他的衣服把他往外拖。 “你吃个屁,你给我滚。” 汲川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扭着自己的衣领,好不容易才从暮北手里逃脱。 “暮北,你说话越来越粗鲁了,这样不好。你虽然是我兄弟,我也不介意兄弟对我说粗话,但你毕竟是女孩子。”他整了整衣襟,“女孩子还是像望椿姐那样的好。” 暮北用棍子打他的腿。 “你怎么又打人!” “你不是说我是个没事就把人揍得鼻青脸肿的大魔头吗,我打你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我已经道过歉了,你怎么还提。赶紧让我进去吧,红烧肉凉了会腻。” “你不准吃我师父做的菜。”她又用棍子抽他。 汲川一边躲一边抗议,“又不是先生一个人做的,明明是他和望椿姐一起做的。” 暮北顿时火冒三丈,打得更凶了。 “你再说,信不信我打破你的狗头!”她把一肚子火全发到汲川身上。 汲川频频被打中,实在受不了了,转身就跑。 “不吃了!我不吃了还不行吗?”他一边跑一边喊,暮北紧紧跟在他后面追了出去。 清岳收拾好火房,到院子里来叫暮北和淮杨吃饭,却只看到淮杨一个人站在院门口看着外面,手里端着个装了半碗水的碗。 “淮杨,暮北呢?” 淮杨转过头,满脸敬畏地道:“先生,暮北姐姐去追汲川哥哥了,她说要打破汲川哥哥的狗头。” 望椿震惊地站在火房门口,“汲川……汲川不会有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有事的。暮北说着玩儿而已,那孩子很有分寸。”清岳笑道。他很好奇汲川到底做了什么,会让暮北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用等他们了,我们先吃吧。” “好,我去把娘叫来。”望椿不明白清岳怎么那么肯定,但也不好再问。 实际上清岳去望椿家学做菜只去了四五次。清岳很快就弄清楚了不同的肉菜该怎么处理,火候如何,佐料怎么搭配。他最后一次去的时候做了一大桌菜表示感谢,走的时候望椿的娘反复叮嘱清岳说以后也不要客气,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来问望椿,说完朝望椿使了个眼色,望椿便红着脸把她娘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顺便邀请暮北经常来玩儿。 “淮杨很喜欢暮北。这孩子现在和暮北比和我还要亲了,真是让我有点忌妒了呢。”她娇嗔道。 “望椿姑娘大可不必忌妒,毕竟你才是淮杨的亲姐姐,暮北只是他的玩伴罢了。”清岳看向门外,暮北在院子里和淮杨一起放她自己做的风筝。她仰着头,高高束起的头发温顺地垂在脑后。 “先生,您以后直接叫我望椿吧。”望椿鼓起勇气道。 清岳看着暮北把风筝线递到淮杨手里,淮杨拽着线跑了起来,暮北跟在淮扬后面,追着风筝跑到院子外面去了。清岳终于收回了视线,看着望椿。 “望椿姑娘,你刚才说什么?” 望椿愣了一瞬。 “没什么。先生慢走。” 回山上的途中,暮北一直低着头。她这几天话很少,经常一个人发呆,清岳有点担心。 “暮北,你觉得我的手艺怎么样,是不是突飞猛进?”他想逗她开心。 “嗯。是比以前更好了。”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点没精打采的,跟平时很不一样。 “但你好像不太高兴?” 她摇摇头,“没有不高兴。” “暮北,你怎么了?”清岳猜不透她的心思,索性直接问她。 暮北没有说话。 “你碰到什么事了?” 她摇头。 “暮北,你没有什么需要瞒着我。” 暮北抬起头,她的眼圈红红的,清岳吃了一惊。他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却见她正努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他心疼了。“到底怎么了?”他道。 “清岳。”她终于开口。 “嗯。” “清岳,会不会有一天,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她带着哭腔问。 “怎么这么问?”他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有点手足无措。“不会的。暮北,不会的。” “清岳,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那你解释。”他有点焦躁。 暮北早就知道清岳会有的反应,她是多么聪明的姑娘啊。可是她仍然不确定,她想要他亲口给她一个答案。 清岳,等你将来娶了亲,有了自己的家,你会不会就不管我了?我会不会又变成一个人? 但在这个问题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忍住了。 她心里很苦,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不能直接问他。她喜欢清岳,那么温柔的清岳,可是她才不要那么卑微,她才不要求他。娘说过,她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她要去找她本应去找的那个人。 她突然觉得释然了。 她揉揉眼睛。幸好,眼泪终于还是,没有掉下来。 “我只是随便问问。”她挤出一个笑容。她此刻还拥有清岳的好,已经足够了。 “清岳,你今天做的菜真好吃。” 清岳摸不着头脑。但是他看到她眼泪就要落下来的样子,心狠狠地疼。他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么。他唯一确定的是,她担心他的离开。 于是他没有理会她假装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他仍然看着她眼睛道: “暮北,我把你带出了长安,就会一直陪着你。” 他不知道能不能办到。他希望他能办到。但如果能让她安心的话,就让她相信他会办到吧。 她瞪大了眼睛,眼里浮现出欢喜。 清岳目不转睛地看着暮北。林间光影随风变换,秋日天空晴朗高远,长安的黯淡凄凉恍如隔世。武陵是个很美的地方,初秋树叶刚开始泛黄,绿色的生机尚未退场。她眨了眨眼,那些明亮的光线就全都落在了她深褐色的眸子里,映照出她眼前清岳坚定而温柔的笑容来。 第8章 叁 3.1 叁3.1 正元四年的三月,突厥大将军阿史那赫蓝带小股骑兵绕过雁门关,突袭防守薄弱的云中,在城中大肆掠夺一番之后扬长而去。皇帝连续第四年下令加征兵役,以应对边关防务之急。 暮北光脚站在水里,聚精会神地盯着从她脚边游过的鱼。河水很浅,刚刚到她脚踝的位置。汲川坐在岸边,看着她挽着裤腿,一动不动地站着,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从水里一捞,一条银白的鱼就被她用两只手抓在手里,雪白的鱼肚子在阳光下泛着光。那条鱼剧烈地挣扎,尾巴啪啪地在空着拍打着,水花甩了暮北一脸,她偏过头,汲川看到她眯起一只眼。 他赶紧举起放在一旁的竹筐。 “快丢进来,别让它跑了!” 暮北抓着那条鱼从河中央走到岸边,把鱼扔进筐里,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脸。她扫了一眼筐里的鱼。 “我再去抓几条。你把筐放好,别打翻了。” 汲川数了数,“已经够了。” “你敢保证你只吃一条么?” 汲川“啊”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起来。“不能。” 暮北回到河中间。刚才衣服被溅湿了,被风吹着还挺冷的。 “暮北,你听说了吗?”汲川道。他站了起来。 “听说什么?” “今年新的征兵令说,各家十五岁以上的男子都要参军。”汲川看暮北头也不抬,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是女孩子,不关心很自然。过去征兵的年龄都是十六岁,现在北方战事不利,皇帝急着补充兵源,便把年龄要求降低了。 “你不是还没有十五岁吗,怕什么。”暮北盯着水里,一条大白鱼愣头愣脑地在她脚边停住。她伸手一抓,大白鱼灵活地扭动了两下,她只抓到鱼尾巴。她看着它飞快地逃走,觉得有点可惜。那条鱼大概不像看起来那么傻。 “但我明年就十五岁了,我娘特别担心。我爹当年就是跟着军队去了九原再没回来。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天天在家慌得很,我都不敢在家待了,生怕她又要哭。” “那能怎么办,要是明年又征兵,你不还是得去么?”鱼都不来了,暮北走了几步,换了个地方守着。 “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先生不也要应征吗?” “师父说我们在这里是黑户,征兵不会征到我们头上。” “黑户是什么?” “就是没有登记在册的人。” “唉,真好,真希望我家也是黑户,我娘就不用担心了。” “别说傻话,黑户被抓到了要杀头的。” “什么?”汲川大惊失色,“那你们怎么办? “官府来查的时候躲着点儿就是了。” “哦,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汲川信誓旦旦地保证。 暮北直起腰来,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大嘴巴的汲川居然说要保守秘密。“你告诉了别人也没关系,大不了我和师父换个地方。” 汲川没有理会她的讽刺,自顾自地接着道:“都是那个阿史那赫,赫什么来着?” “赫蓝。” “都是那个叫阿史那赫蓝的,好好在他们突厥老家养养牛羊不行吗,非要来骚扰我们。” “突厥人没有什么老家。他们逐水草而居,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这几年清岳给暮北讲了许多漠北的事,暮北鹦鹉学舌地把清岳讲的告诉汲川,“天候不好的年份他们就会南下,找机会入侵边境几座城市抢夺粮食和人口。”去年就是个天候不好的年份,夏天的时候雨水比以往都要少,到了冬天又异常寒冷。 “抢吃的就算了,抢人口干什么?总不能吃人肉吧?” “抢了汉人回漠北给他们当奴隶。” “当奴隶?” “汉人会耕田,会织布,还会制造工具,而突厥人不会。”暮北耐着性子一一解释。她知道清岳在学堂里不教这些,就算教了,汲川这个笨蛋也不见得能记住。 “真可怕。被一帮野蛮人用刀指着押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要没日没夜地给他们干活。”汲川打了个寒战。 “你怕了?”暮北有意挑衅。 “谁怕了!我不过是同情那些被抢走当奴隶的人。如果我当兵去了边关,一定杀得那帮野蛮人屁滚尿流地求我放他们回到漠北去。” 暮北无声地笑了。汲川明明是个胆小鬼,还总爱大言不惭。 “可惜现在守在边关的不是沈将军了。要是他还在,那些野蛮人哪敢到南边来。”汲川十分惋惜地感叹。 暮北心里咯噔了一下,面上却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信陵王?他不是早就不在九原了么。” “是啊。听说当年长安出事的时候就不在了。我娘说等哪天沈将军回了北方,那些突厥人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他说不定已经死了,不会再回北方了。”暮北轻描淡写地道。 “不可能。他要是死了,怎么全天下没一个人知道的?” “又是你娘说的?” 汲川很受伤地看了暮北一眼。 “我娘不说我也知道。这世上谁不知道沈将军啊,十六岁就当上了大将军,骁勇善战无人能敌,十八岁就带兵把突厥人赶回了漠北老家。不仅如此,沈将军相貌英俊,面如冠玉,目若秋波,而且魁梧伟岸,总之就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十多岁就成了长安城的名人,据说京城的姑娘无一不为之倾倒。这样一个人,你说他死了,难道会一个人都不知道?至少那些姑娘们会哭得死去活来吧?”他像是夸奖自己一样得意洋洋地一口气说完,准备调侃暮北脸红心跳小鹿乱撞的表情。 然而当他看到暮北的反应,倒是他自己吃惊得合不拢嘴了。 暮北抱住肚子笑得弯下了腰,她肆无忌惮的笑声惊起了歇在岸边一棵树上的两只鸟。 汲川有点失望。一般的女孩子说起沈将军,都会眼冒桃心满是神往,恨不得求遍各路神仙让她们嫁给沈将军才好。暮北的反应,却让他不明白了。 “你笑什么?”他重新坐了下来。 暮北笑得满脸通红,”唉哟唉哟”叫了半天才缓过起来。一念书就叫头疼的汲川居然记住了这么多成语,且不论用得恰不恰当,他能一口气说出来就已经难能可贵了。 “汲川,形容人的那些,玉树临风什么的,那些词儿你上哪儿学的?”她终于直起腰来,脸红扑扑的。 “你上次给我的话本里的。”汲川有点不好意思。 “什么话本?”暮北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师父买的那个。你居然读了。”清岳把话本给了暮北之后,她只看了开头,觉得没意思,就丢给汲川了。 “不是你让我看的嘛。”汲川小声嘟囔道。“这个不重要,怎么了,我没用对词?可书上就这么写的。” “嗯——也没错,只是有点怪。” “哪里怪?” “魁梧伟岸和目若秋波,这两个放在一起有点难以想象。” “是吗?”汲川皱着眉思考。 暮北又笑,“不懂也没关系,说不定真的有人是这样。”她扫了汲川一眼,“哦,汲川,你就可以尝试一下。” 汲川还是想不明白,摇摇头决定放弃。反正能让暮北笑,他不明白也无所谓。 “总之,沈将军很受女孩子欢迎就是了。连我们这样小地方的姑娘说起他都没有谁不动心的。” “汲川,我看动心的是你吧。”暮北笑累了,踩着水回到岸边,一屁股坐了下来。汲川看到她白皙纤细的脚踝,不自然地偏过头,脸微微泛红。 “你别胡说。我是个男的,而且我有喜欢的人。” “噢,对了,你说过你喜欢望椿。唉,可惜人家不喜欢你。”暮北装作十分同情的样子。 “那是以前,现在我喜欢的是别人。”汲川立刻反驳。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花心大萝卜。” “谁是花心——”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淮杨从学堂的方向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他们。 “暮北姐姐!汲川哥哥!“ 暮北三两下穿好鞋袜站了起来。 “师父下课了?”她对淮杨喊道。 淮杨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面前,“暮北姐姐,先生说他在前面的路上等你。”他又转向汲川,“汲川哥哥,先生让你把今天讲的课文抄三遍,明天交给他。还说如果你下次还逃学,就是十遍。” 汲川拉长了脸。 “三遍?而且我怎么知道今天讲了什么?” “先生已经在纸上给你写了一遍,交给你娘了。” “什么?我娘又到学堂去了?” “下课的时候你娘刚好从学堂路过,先生就给她了。” 汲川一副难看得要哭了的表情。“惨了。我娘今天肯定又要唠叨了。” “自作孽不可活。你赶紧回去抄课文吧,明天好好去上课,不然可是十遍。”暮北在他旁边道。 汲川谄媚地笑起来,“暮北,你帮我跟先生说说情,我以后肯定每天按时去上课,就别让我抄课文了。“ 暮北背起竹筐,“你自己的事,我不管。师父还在等我,我得赶紧走。” “我们不是好兄弟吗?”汲川屁颠屁颠跟在她旁边。 “你拍马屁也没用。你别跟着我。” “诶,不是说好一起去你家吃先生做的鱼吗?” “师父都罚你抄课文了,你还好意思去吃鱼?” “我这不是专门给你帮忙来了?你帮帮我这一回吧。” “不帮。” “你不帮是不是?那从今以后我们绝交。” “可以。” 汲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暮北看到清岳站在前面的田埂上朝她挥手,跑了过去。清岳也朝汲川挥了挥手,汲川讪笑着叫了声先生,然后一把揽住淮杨。 “淮杨,我平常对你好不好?” “还可以。”淮杨严肃地道。 “那你帮我把课文抄了吧,以后有什么我罩着你。” “先生专门交代了不要帮你抄,而且我有暮北姐姐罩着我。”淮杨从他手臂里钻了出去,“汲川哥哥,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今天讲的课文挺长的。”他转身跑了。 汲川愣在原地。淮杨以前是多害羞多听话的孩子啊,现在怎么脾气越来越像暮北了。 他一边摇头,一边慢慢往家的方向踱去。 清岳看着暮北背着个筐满脸喜色地朝他跑过来。她衣服下摆湿了一大片,头发上也沾着水珠,裤腿挽到小腿的高度,脚踝还露在外面。 “清岳,我抓了鱼,回去可以炖鱼汤,上次那样的。” “暮北,我不是说了天气还冷,不要急着到河里去吗?你忘了上次得了风寒花了多久才好?”他蹲下身,把暮北的裤脚放下来。 “上次是因为摔进河里才生病的。”暮北看着清岳蹲在她面前。他的手碰到她的脚踝,传来转瞬即逝的温暖。 他站起身来,拉住她的手。 “手这么凉,冷吗?” 暮北摇摇头,“不冷。”她的衣服前襟也湿了,其实有些冷,都是刚才那条鱼的错。但暮北不想告诉他。上次清岳来接她的时候把外袍脱给她披着,他自己的手也变得冰凉。 “回去了赶紧泡个热水澡驱驱寒。” “我想先喝汤。” “先洗澡换衣服,不然没有汤。” 暮北坐在清岳给她烧的一大桶热水里,把头靠在木桶边缘,看着那些白色的水汽争先恐后地向上飘去消失不见。她在屋里能听到清岳在隔壁火房里切菜的声音,一下一下,从容干脆。清岳的手艺越来越好,他做的菜比她过去吃过的所有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海味都要香。清岳做的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但他很用心。他把要下锅的材料都切得齐整,守在灶边一丝不苟地计算好火候和时间。他总是先尝好味道才端上桌;他给暮北夹的肉都是肥瘦均匀的最嫩的部位;他事先把汤盛好,等凉到最适宜又不烫口的温度才放到她面前。 他对她的照顾无微不至。她有时候笑他像个老妈子,他也笑,说他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伺候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 “清岳,你对我这么好,不怕我赖上你么?”十四岁的暮北和清岳开玩笑。 清岳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你要是赖上我,我就只能一直这么伺候你了。”他看着她的眼神温柔,如武陵三月盛开的春日桃花。 倒是她不好意思了。 第9章 叁 3.2 叁3.2 但清岳也不是总是这么从容。例如暮北第一次来癸水的时候。她很镇定,但清岳少见地慌了神。娘以前跟暮北讲过,也教过她该怎么做。她在屋里考虑上哪儿去找她需要的东西时,清岳抱着收好的衣服进来了。他看到她被褥上的印子,只愣了片刻便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让暮北在家里等,然后慌慌张张地把衣服放到一边就转身往门外跑。 “暮北,我一会儿就回来,你哪儿也别去。”他边跑便回头对暮北道,结果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清岳没有给暮北反驳的机会,于是她只好坐在椅子上看起了他之前给她买的话本。清岳终于回来的时候,望椿跟在他后面。 后来暮北听望椿说才知道,清岳急急忙忙下山,跑到望椿家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他红着脸跪弯抹角地说了半天,望椿才明白先生为什么专门去找她。她虽然有点窘迫,但也明白这种事先生不方便教暮北。于是她让他在屋外等,她去准备必要的东西。期间先生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每隔一会儿就问她好了没有,言辞也顾不上像平常那样周全。 望椿嘱咐暮北葵水期间不可以受寒受累,于是清岳那几天总是在厨房里烧好热水,要暮北洗手的时候都必须把水兑温了才准用。他还板起脸禁止她出去乱跑,要她安安静静在家休息。不仅如此,他还怕他去学堂上课的时候管不了她,请望椿来家里看着。 “大惊小怪。”暮北对望椿抱怨道。她不能出门,清岳买的话本又太无聊,其他的书她又早就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只好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烤太阳。清岳说石头上凉,她只好搬了个凳子坐着。 望椿坐在她旁边摘菜,听到她的牢骚笑了起来。 “你师父是关心你。”望椿说她既然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这几天暮北家的午饭就由她来做。 “我都说只是出去散个步,他也说不行。“暮北郁闷地瞪着簸箕的菜。菜叶上还沾着露水,是望椿从家里的菜地里现摘的。 “暮北,女孩子就是得多讲究些。”望椿只笑道。 暮北每次想起这件事都感到不满的,除了清岳限制她出门活动时几乎不近人情的严格,还有自此之后望椿几乎每隔几天就要到他们家来。望椿的理由,是暮北毕竟是女孩子,年龄又还小,有些事情还是得有个姑娘家帮忙照看着。清岳本来想拒绝,但望椿十分热情,再加上上次确实是清岳请她帮的忙,于是他也不好再拦着。 对于暮北来说,望椿要来倒是没什么。只是她总是找各种借口和清岳说话,清岳干活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心驰神往地看着他。这让暮北很不舒服,就像是心爱的珍宝被人窥视一般不是滋味。 可是清岳是个大男人,不是件物品,暮北又不能为了不让别人看把他藏起来。 暮北坐在水里,盯着屋顶漫无边际地想着以前的事。外面起了风,春日残存的寒气透过窗户的间隙渗进来。她觉得有点冷,把整个上身都缩进了水里。 门口传来清岳敲门的声音。 “暮北,洗好了就快换上衣服,再洗水就该凉了。” “知道了。”她对着门口答道,一边伸手把挂在屏风上的衣服取下来。屏风是清岳某次去附近的镇上时买的,用来给暮北洗澡的时候围一块地方。暮北说他浪费钱,清岳说可以用来挡挡风。 暮北一边收拾一边盘算着怎么向清岳开口问汲川说的事。清岳每个月都会去一趟附近的镇上买一些必需品,顺便打探消息,看看长安城的瘸腿乞丐有没有送信来。然而接连四年,从长安没有传来任何消息。暮北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听到消息。娘让她去找沈将军,不过是因为他可以保护她。可是现在她有清岳,清岳会保护她。她不确定自己到底还想不想去找那个至今不知所踪的信陵王。何况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对她好,她又会不会喜欢他。 就像她喜欢清岳那样。 暮北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爹娘。她说了要给他们报仇,但她怎么办得到?她的仇人到底是谁?是那个靠叛乱登上皇位的天子吗?他远在洛阳,而洛阳城有十五万禁军驻守,她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要怎么才能毫发无损地穿过洛阳城,进入皇宫,手刃那个坐在大殿上的当今皇帝呢? 娘没有要求我报仇,她只要我跑,于是我跑到了这里来。 感到愧疚的时候,她就这么说服自己。慢慢地,也就心安理得了。 暮北坐在桌旁,看着清岳把一碗汤放在她面前,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来。 “慢点喝,别烫着。”他知道她心急,特意叮嘱她。 暮北喝了一口,一股温和的热流顺着喉咙滚进身体里,五脏六腑都变得温暖起来。 她满足地抬头看他,只见他靠着椅背坐着没动。 “清岳,你不吃吗?” “我先看看你,等会儿再吃。” 暮北把披着的头发揽到耳后。她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 “清岳,听说今年又要征兵了?”午后的光线从窗外射进来,在地上留下一个方形的影子。清岳坐的方向背着光,暮北努力想看清他的脸。他像是知道光线刺眼,把椅子往前挪了挪,她眯着的眼终于睁开。她看到他在笑。 “听汲川说的?” “嗯。” “是啊,那孩子明年就十五了。若是明年又下征兵令,他也不得不应征了。” “他娘好像特别担心。他爹就是当了兵再没回来。“ “他母亲来找过我,问我是不是入了伍立刻就要上战场打仗。我告诉她应征的人要先经过筛选,不合格的都会落选回家。” “汲川光是四肢发达了,怕是不会落选。” 清岳点点头,“如果没有落选,除非被编入守边的军队,不然也没那么多仗可打。如果成了地方上的守军,对汲川来说未必不是个好的出路。” “这倒是。” 暮北把汤喝完了,清岳又给她盛了一碗。 “汲川的娘呢?她怎么说?” 清岳露出有点头疼的表情,”他母亲问我有没有办法让汲川进地方军,别让他去北方。” “那你有办法吗?”暮北想都没想就问道。 “暮北,你忘了我们自己也在躲避官府吗?” 暮北一愣,放下手里的勺子。 “我没忘。”她低下头。 清岳叹了口气。 “我也想帮他们,但是汲川是男孩子,迟早要当兵的。” 暮北盯着桌子没有说话。 “你担心他了?“清岳关切地问。 暮北虽然对汲川有点冷冰冰的,但还是把汲川当作朋友。她确实担心。 “暮北,就算当了兵,会先在军营里接受训练。除非有紧急情况,汲川不会马上就上战场。”他安慰她。 “嗯。”她欲言又止。 “暮北,怎么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 “清岳,”她用十分不确定的语气叫他,“你知道九原城的沈将军吗?” 清岳的表情凝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回答: “听说过。” 暮北低着头搅着碗里的汤,没有看到他的反应。 “你觉得沈将军还活着吗?” “怎么这么问?” “我在长安的时候听说,他在回京城的半路突然失踪了。” “传闻是这么说的。怎么突然问起他来了?” “汲川说如果沈将军还在九原,突厥人就不敢来骚扰我们,这几年也不会这么频繁地征兵了。” “汲川这么说的?” “汲川听她娘说的。”她抬起头又问了一遍。“清岳,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他强作镇定。 “我不知道。也许还活着吧,也许死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没有移开目光。他担心她看出端倪。 “是啊。他那么有名,死了怎么会没有人知道呢。”她最后道,端起碗把剩下的汤喝干净。 他把空碗接过来。 “清岳,我去提桶水回来,刚才洗澡把水都用完了。”她说着,把头发胡乱绑在脑后,提起放在门口的水桶就往外走。 他叫住她。 “暮北,你说过你在等一个人,那个人是谁,能告诉我吗?”他的心砰砰跳着。 暮北站在原地。她很慢地转过身,他突然后悔问了她,但她对他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很美,像远处林间盛开的桃花一样妩媚动人。 “清岳,我不想等了,他不会来了。我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吧。” 第10章 叁 3.3 叁3.3 除了惹得民间人心惶惶的征兵令,正元四年的春天平平常常地过去。清岳去镇上的时候收到了从长安来的密信。终于有人进了长安城,但不是暮北等的人。那些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探子在城中四处旁敲侧击地打听在他们之前还有没有别人去过长安城。留下的乞丐们众口一词,说这年头哪里还有人会到长安这鬼地方来。 清岳皱起了眉。 你离开的时候连个留守待命的人都没留下,现在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是因为突厥人么? 望椿被一群姑娘跟着、来山上找清岳那天,暮北跑出家门没多远就碰到了上山来找她的汲川。汲川跟在她后面锲而不舍地追了一阵,她才终于停下来。 “我心情不好,你别跟着我。“她阴沉着脸说。 汲川丝毫不介意地走了过来。 “谁又惹你了,我去帮你收拾他。”他走到暮北面前,看到她头上插着的发簪,“哟,这簪子挺好看的,怎么从来没见你戴过?新买的?” 暮北没理会他的问题,“你找我干嘛?” “我来问问你去不去看镇上的灯会。” 武陵靠水,七月的时候会在水边放上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灯,从附近的镇上一直延伸到郊外,镇里和周围村子的居民都会去看。到时镇上沿水边会有卖东西的摊子,还有商队为了赶这一年一度的夜市,专门挑这个时候从武陵经过,而本地的百姓也乐得见识见识那些平常见不到的稀奇玩意儿。 “不去。都去过好几次了,有什么好看的。”清岳第一次带暮北去的时候她还觉得新鲜,但灯会每年大同小异,慢慢地也就失去兴趣了。 暮北转身要走,汲川拦住她,“不要这么说嘛。” “让开。” 汲川从路中间让开,跟着暮北往前走。 “你真的不去?” “真的不去。” “暮北?” “还有什么事?” “那个,唉呀你走慢点。“他伸手去扶她的肩膀。 她又停了下来,把他的手拿开。 “你又干嘛?” “我跟你说个事儿。” 暮北不耐烦地瞪着汲川。汲川被她这么看着,突然不知道怎么跟她说了。但他非说不可。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快点,说完我还要去练剑。”她催他。 “你!唉,暮北,女孩子不要这么说话。” “你到底还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说、说!那个暮北,你看啊,我明年就十五了,明年要是又征兵,我五月份就得跟着人家走了。”他挠了挠头。 “所以?” “所以今年说不定是我最后一次去看灯会,你就再陪我去看一次吧。”他不自然地看着别处说。 暮北眼里闪过瞬间的惊讶。 “你明年要是没走,我岂不是亏了。” 汲川见她松了口,心里一阵大喜,赶紧趁热打铁,“不亏不亏。我要是没走成,就帮你挑一年的水作为谢礼。” 这算什么谢礼,我现在也没让你帮我啊。她腹诽道,但她还是答应了。 “好吧。“ “那我傍晚的时候来接你。”汲川喜滋滋地道,“我娘给了我银子,在集市上你想要什么就跟我说,我给你买。” 暮北斜了他一眼,“我什么都不要。而且不用你来接我,我和师父一起去,到了山下和你会合。” 汲川的笑容僵住了,“你要和先生一起啊。”他有点失望。 “这还用问?” “那好吧,那到时候我在学堂前面等你们。“ 暮北表示明白了,挥了挥手让他快滚。 “你可千万要来啊。”他临走还不忘又嘱咐了一遍。 暮北在林中一个人练了一下午,杀气腾腾地挥着剑对着空气发了一通无名火之后,才满头大汗地跑回家。清岳坐在院子里等着她。 “回来了。下午望椿一直在这儿,没能去陪你练剑。”他抱歉地道。 暮北摇摇头,“清岳,我们晚上去看灯会吧。” 清岳有点惊奇,“我也正要和你说这事儿。我还奇怪那些孩子怎么今天都按时做了功课,望椿一说我才想起来,今天是灯会的日子。” “汲川叫我们一起去。” “好。我也和望椿说好,她和淮杨在家等,到时一起去镇上。” 暮北撇了撇嘴,“她就是来和你说这个的?还有其他人也是?”清岳答应了望椿,那其他姑娘怕是失望了。 “差不多吧。暮北,我烧了水,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就穿我上次请人给你做的那一套。” 暮北立刻反对,“我穿平常的衣服就可以了。” 然而清岳少见地十分坚持,暮北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暮北从箱子里翻出清岳上次从镇上给她带回来的新衣服,摇了摇头。 太招摇了。她心想。当她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清岳已经等在院子里。他目光温和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露出满意的笑。 “果然好看。”他走过来。 “清岳,为什么要穿这个,太惹眼了。” 他围着她转了一圈,“尺寸刚好。暮北,你长大了,也该有个姑娘的样子了。” “谁说女孩子一定要穿裙子了。”她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十分不满。 清岳笑出声。 “走吧。”他伸手把她插在头发里的发簪扶正,“我想让别人也看看。” “看什么?” 他只是笑,没有回答。 到了山下,汲川看到穿着轻飘飘的裙子的暮北,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你、你怎么突然穿成这样?”汲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可以穿裙子么?” “可以,当然可以。你是专门为了我——咳,我是说,专门为了灯会才这么打扮的?”不知道为什么,汲川的脸微微发红。 “看个灯会还打扮什么。是师父要我这么穿,我也没办法。” 清岳闻言,掩住嘴轻轻笑了一声,说他去叫望椿他们,留下暮北和汲川在路中间站着。 汲川突然扭扭捏捏起来,跟他高大的外表一点也不协调。 “暮北,其实挺好看的。”他憋红了脸。 “那当然了,师父挑的衣服自然好看。” 暮北自小穿的就是最好的绫罗绸缎制成的衣裙,而清岳请人给她做的裙子用的是民间最常见的廉价薄纱。材料虽然不好,但样子素雅大方,她穿在身上,多了些平时没有的柔美。 “我说的不是衣服。”汲川忙着解释,“我说的是——” “哇,暮北姐姐,你今天好像仙女!”淮杨跑了过来,“汲川哥哥。”他也招呼汲川道。 “小暮北今天真漂亮,“望椿跟在淮杨后面从他们家院子出来,“长成大姑娘了。”清岳走到暮北旁边,看着她笑。 暮北打量着望椿,她似乎也换上了新衣服,娇小的身体裹在浅色的衣裙里,十分窈窕娇美。她的眉眼仔细化过了,比平常精致不少。暮北突然怀疑,他们真的是去看灯会吗?怎么汲川,望椿,甚至清岳,都有点各怀鬼胎的意味? 和预料中相同,今年的灯会也无甚新意,唯一不同的是河上也架起了灯。人群沿着河边狭窄的石板路走着,他们一行人也在其中。清岳的学生们似乎都到灯会来了,不停地有小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叫他”先生“,然后从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跑开。淮杨半路上就跟着他的同学们一起去玩儿了,留下他姐姐和先生一起。水边人很多。暮北走在清岳身边,时不时拉住他的袖子,才没有把他跟丢。汲川走在她另一边,一路都在扯着嗓子没话找话,十分聒噪。暮北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努力听他在说什么,后来街上实在太吵,她便放弃了,任他一个人自言自语般说得兴高采烈。 好不容易到了人少一点的地方,暮北拽了拽清岳,他弯下腰。她对他说这里太吵,想早点回去。清岳点点头。他转过身正要转告望椿和汲川他要和暮北先回去,汲川突然喊了起来,“你们看那边,”他指着码头的方向,“今年好像可以划船,我们去看看吧!”没等其他人回答,他突然拉住暮北的胳膊拽着她跑了过去。清岳一时没拦住,急忙跟在后面。等终于到了码头的时候,只见汲川丢给岸边的老板几锭银子,上了一艘小船,暮北被他拉着,一脸不情愿地也上了船。 清岳突然感到一阵恼火。他对跟着他追过来的望椿道:“望椿姑娘,我们也去划船吧。” 望椿吃惊地点了点头。 汲川坐在船一头,手里拿着浆奋力划着,不一会儿就划到了河中间。 “没想到今年水里也放了灯,在船上看灯,这主意真不错。”汲川一边划船一边道。 暮北坐在船另一边,把手支在膝盖上撑着头,“汲川,你知道你刚才特别像个人贩子么。” 汲川听出她有点生气。暮北最不喜欢别人勉强她做什么。 “我就是想带你来看看,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他讪讪地解释。 “行了。看够了就赶紧靠岸,我要去找师父,免得他着急。” “别呀,你慢慢看,多看会儿。”他往码头看了一眼,“而且你看,先生和望椿姐也来划船了。” 暮北赶紧转身,清岳和望椿坐在他们后面的船里。暮北朝清岳挥了挥手,清岳放下桨,也朝她挥了挥。 “你把船划过去,我要和师父坐一条船。” 汲川立刻慌了神,“暮北,我们都划这么远了,不方便吧,再说了,换来换去的不是很麻烦吗,反正都是看灯,和谁一条船都一样。” “不一样。我想和师父一起看。” “可是暮北,你答应了今年陪我看灯的。” 暮北站了起来,“我可没答应陪你来划船。” 汲川着急了,“你赶紧坐下来,站着危险。” “你不动,我自己划。”暮北说着,一步跨到汲川那边要抢他手里的桨。船身朝汲川那边倾斜,同时剧烈地摇晃起来。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别过来!”眼看船要翻了,汲川没办法,只好答应。 “快点。”暮北坐了回去,船渐渐不晃了。经过刚才一番争执,他们的船调了个方向,横在河中间。 “但在那之前,我有话要跟你说。”汲川放下桨。 暮北瞪着他,“说吧。但说快点。” 汲川清了清嗓子。 “暮北,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喜欢的人吗。”他正色道。 “嗯。”暮北倚着船舷,面无表情,“然后呢?” “我明年要是当了兵,就有很长时间见不到她了。所以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如果她愿意,等我过两年回来了,我就娶她为妻。” “那你直接去告诉人家不就行了,跟我说什么。”暮北望着清岳那边道。“噢,”她突然转过头盯着汲川,“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去找人家,要我帮你去说?” 汲川简直要哭了,“哎呀不是。”他鼓起勇气,“暮北,我说的人就是你。” 暮北仍是面无表情。她看着汲川,眼睛有规律地眨一下,再眨一下。 “别开玩笑。”半晌,她平静地道。 这可不是汲川预期的反应。他没指望暮北会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样脸红心跳,但他以为她至少会有一点惊喜,再退一步,会有那么一丝惊讶。但她的反应太平淡了,平淡到好像他说的不是事关此生的大事,而是什么无关紧要、连回应都可以免去的琐事罢了。 他喜欢她的与众不同,但她的不同又注定了她永远不会给他他所期望的回应。汲川不可抑制地感到懊恼。 “我没开玩笑。” 暮北靠在船舷上,打量着坐得笔直的汲川。十四岁的汲川仍然带着少年的稚气,但已开始有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的长相虽然谈不上多俊俏,不过绝对不难看,再加上身材高大,让人觉得似乎可以依靠。他在村里也已经得到许多和他年纪相当的小姑娘的注意。 但这些通通与暮北无关。她从一开始就只是把汲川当作一个有点缠人的朋友,她和他不会再进一步了。 “汲川,你不应该喜欢我。”作为朋友,她觉得应该认真和他解释清楚。 “为什么?你有喜欢的人?” 她在那一瞬间想到了清岳,“你不明白。” “你总是说我不明白。”他似乎生气了,“我是不明白,你又从来不愿意解释。”他的眼里有不易察觉的、受伤的情绪。 暮北叹了口气。 “我已经被许配给别人了,我必须嫁给他。”她不知道这话中有几分真假,但此刻,这是个完美的借口。她毫不犹豫地用了这个借口。 汲川思考了片刻,终于明白她话里的含义,“你骗我。” 她摇摇头,“真的。” 暮北,你十六岁的时候,沈将军会从九原回来,你就会成为信陵王府的新娘。 娘对她说过。 她没有骗汲川。 “你要嫁给谁?”他追问。 “我不能告诉你。” “你就是在骗我。”他的眼睛红红的。 暮北不能告诉他。只要能让他放弃,她不在乎当一个骗子。她仰起头,四周的灯看得久了,再看天空的时候觉得月光都变得暗淡,星星也不起眼了。 汲川看着她,明白她不会再说更多。他满满的期待落空,只想赶紧离开,逃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喊大叫一通才好。 他指着一处人家伸到河中的用来洗衣服的台子,“我把船划到那边,你可以从那里上岸,我让先生来接你。”他语气冷淡,他至少要保持男人的尊严。 暮北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好。” 第11章 叁 3.4 叁3.4 清岳和望椿坐在另一条船上跟在暮北他们后面。望椿坐在船头,她的脸很红。 “望椿姑娘,刚才没问你的意见就叫你来划船,真是抱歉了。” “哪里。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那就好。”清岳朝望椿笑了笑,她的脸更红了。他又看着前面的暮北和汲川。他们似乎起了争执,暮北要去抢汲川手里的桨。他们的船晃得很厉害。“先生来武陵也有几年了,打算一直留在我们这儿了吗?”他听到望椿开口。 清岳收回目光,发现望椿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或许吧,暮北很喜欢这里。” “那先生,有没有想过在这里……成个家?” 清岳仍是笑着,没有答话。望椿有些窘迫,接着道:“先生和暮北当然是一家人了。只是暮北已经长大,迟早也要出嫁的,到时候先生就只剩一个人了。”她的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我的意思是,先生不考虑……娶妻生子吗?等暮北嫁人了,先生也好有人作伴。” “望椿姑娘,我答应过暮北,我会一直陪着她。”清岳道,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先生自己怎么办?”望椿不理解他在为什么开心。她看到他终于从自己身后收回视线。 “望椿。” 望椿一惊,先生从没这样叫她。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眸子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泉,深邃的眼神像是要看进她心里。他多么英俊啊。她忍不住暗暗惊叹。他的眼神总是追着暮北,那个小姑娘,而此刻,他坐在她对面,他总算正视她,他的眼里总算只倒映着她的影子了。她的心扑通扑通比以往都要剧烈地跳着。她满心期待,他会说什么呢? “你是个好姑娘,应该去找一个全心全意地对你好的人。”他的话却让她的心凉了下来。“而我,不是能够那样珍惜你的人。”他微微笑着道。 她的眼里突然噙满泪水。 清岳早就明白望椿对他怀有的倾慕。他曾经是多么从容地游走于京城众多年轻姑娘情场的人物。作为闻名京城的风雅之士,他早就习惯了那些或者出身高贵或者平凡无奇的女孩子向他投来的炙热眼神。他像任何一个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享受她们毫不掩饰的喜爱和追捧,但他并未为她们中的任意一个倾倒。他绝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他母亲和父亲,他们几乎称得上传奇的爱情是京城不衰的佳话,他们让他自小便明白这世上真心只能给与一人,所以他要谨慎地选择那个他将陪伴一生的姑娘,而这又是他在十八岁时与父母置气,不顾他们的挽留,毅然离开京城回到九原,并放话七年之内绝不再回长安的原因。 但他在长安城看到那个女孩子褐色的眸子时,他没想到自己被打动了。他暗暗发誓,只要可能,他就要尽他所能保护她。他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在她身边,而他本应该在。他曾以为她和别的娇生惯养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区别,任何不足挂齿的挫折就足以击败她。但那个孩子,她在一场灭顶的灾祸中不仅没有枯萎,而且肆意成长到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眼里有难以化解的愤怒和企图吞没一切的躁动。她趾高气扬地享受过荣华富贵,而她落进尘埃里也活得坚韧不拔。 所以那一刻,他突然,想要抚平她眼中的伤口。 他一开始只是把她当作一个需要人疼爱的孩子。他庆幸她在自己的诚恳面前立刻就卸下防备来。他在北方的风沙中习惯了粗糙的生活,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要怎么细致入微地去对待一个女孩子。他很小心,又很用心,而她也如他期望的那样渐渐生出对他的依赖来。她眼里的阴郁开始化开,变淡,她褐色的眸子终于恢复清澈与通透的色彩,尽管那背后仍有阴影盘踞,那是她的伤口结痂后的痕迹,也许很久之后才会不再隐隐作痛,也许那疼痛永不会放过她。 他答应过她,他会一直陪着她。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他发现自己看待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她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蜕变成一个少女,这个少女终有一日将会成为一个女人,而他有幸目睹了她最粗粝和放肆的那一段成长,这让他懂得她最特别的那一部分。他相信没有人会比他更明白她。他几乎可以看到她将来会是个怎样的女人:美丽,冷漠,坚韧,并且让人无法拒绝。 就像是弥漫九原城的北境风沙。 而他是什么时候意识到她已经不同的呢?是她说要赖上他的时候,还是她说她要留在他身边的时候? 她在等的那个人,他一直知道,但他不说,因为他无法保证那个人不会再一次从她生命中缺席。他不告诉她,这样他们才最安全。 清岳明白那些姑娘对他怀有的憧憬,包括望椿的。但他已经把真心给了一个人,于是他无法回应她们了。但他又不能拒绝,那样会伤害她们。他只好任她们把他当作梦中情郎,任她们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直到拒绝终于再无可回避,就像此刻。 望椿低着头掉眼泪。清岳放下桨,默默地看着她。正好汲川这时把船划到了他们旁边,清岳看到暮北不在船上,他微微皱眉。 “先生,暮北在那边的岸上等您,您去接她吧。”他没等清岳开口便说道。 清岳顺着汲川指的方向看去,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站在暗处,正看着他们这边。 于是他和汲川换了船。汲川坐到清岳之前的位置上,一看到望椿哭得花容失色,就都明白了。他说他和望椿一起先回去。 “先生,”他叫住清岳。“暮北她……“他叹了口气,“先生,请您帮我告诉暮北,我没生气。我过段时间再去找她。” 清岳不知道汲川和暮北发生了什么。他告别了他们,把船划得飞快。那个站在岸边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的裙角被夜风吹得像轻柔的波浪,她的头发随风在空中肆意飞舞。但她整个人都是静止的,河上的夜灯照得她的眸子一闪一闪。他突然明白了她被汲川带走时他到底在恼什么。他早就和他注定会选择的人绑在了一起,他们是彼此在经历那场伤痛之后最强效的的药。他愉悦地对自己承认,他已经爱上她了。而她虽然小心翼翼地掩饰,但他知道,她也是同样。 清岳笑了起来。他顾不得别的了,他的小姑娘,暮北,她在等他。 他们已经成了彼此的归处,管他星霜屡变,流年偷换,他们都不再孤身一人。 第12章 肆 4.1 肆4.1 自那次灯会之后,清岳和暮北的日子突然安静下来。汲川不再来找暮北,望椿也在碰到清岳的时候远远地绕开。 “清岳,望椿怎么最近都不来了?”暮北帮清岳在院子里晾衣服的时候问。 “望椿姑娘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清岳坐在凳子上,把盆里的衣服拧干。 “你那天跟她说什么了吗?”她在他面前从不绕弯子。 “暮北,你和汲川发生什么了?” “我还是别说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清岳直起腰来,“我也一样,还是别说了。”他朝她笑道。他的笑容里有她不明白的意味。 暮北讪讪地转过身去,把挂在绳子上的衣服理平。 “那天没去看灯就好了。”她道。 “有些事情总会来的。”清岳似乎意有所指。 没有汲川在耳边聒噪,暮北觉得似乎比过去寂寞了些,但淮杨仍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她倒也不感到无聊。淮杨十岁了,个子长得很快。他现在很开心,因为那个总是缠着暮北的汲川哥哥不在了,他有更多的机会能跟暮北说上话。暮北到林中练剑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坐着看,她有时候会给他讲一讲先生教她的兵法。淮杨像他这个年龄一样的小男孩一样好奇心旺盛,觉得乡下的日子太平淡,脑子里成天都被猎奇的念头填满。 “等我满了十五岁,我也要去九原扬名立万,就像沈将军一样。”淮杨的爹秋天的时候跟着应征的队伍走了,淮杨跟着他娘和姐姐送了好几里地才回来。 “怎么,等不及要跟着你爹上战场啦?”决定和清岳一起留下之后,再听人提到沈将军,暮北已经不那么容易动摇了。此刻她正坐在树下擦她的剑。清岳说既然剑法已经熟了,该试试货真价实的剑了,便专门请人给她打了一把。她拿到剑的时候只挥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和用树枝或竹子练习时天差地别的不同。剑握在手里很沉,斩开空气的声音有着冰冷的锋利。清岳当她的对手陪她练习时,她总担心自己会不小心伤了他,但很快发现这个想法是多么地不自量力。他用根棍子就能四两拨千金地化解开她所有的攻势。 淮杨跑过来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暮北的剑。 “暮北姐姐,借我玩儿一会好不好?”他已经被暮北拒绝了无数次,但他好像不懂得什么是气馁。 “这可不行。剑沉,你拿不住,会伤着自己。”同样的回答暮北也已经重复了无数次。她自己都是在胳膊疼了很长时间、手心磨破了不知道几回之后,才终于把剑用趁手了。 “哦。“淮杨很乖地抱着膝盖,仰头看着暮北。随着年龄增长,淮杨越来越像他姐姐,五官精致秀美,像个小姑娘似的。他扑闪扑闪着眼睛看着他崇拜的暮北姐姐。她心软了,但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让步。 淮扬懂事地换了个话题。“暮北姐姐,最近我娘和我姐姐总是因为姐姐的婚事吵架,我都不敢在家里呆了。”他认真地烦恼道。 暮北听了有点想走。虽然淮杨十分信任她,无论什么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她,但这是人家的家事,她可不想掺和。 ”我娘说我爹去当兵了,家里没个男人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而且我姐姐年龄也不小了,再不赶紧嫁人会被人耻笑。” “淮杨,这是你们家的私事,告诉外人不好。”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阻止。 “暮北姐姐又不是外人。我娘说了,等我姐姐嫁给先生,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淮扬的语气里有股天真的自信。 暮北差点没把剑砸在自己脚上。 “你说什么?” “但是我姐姐不愿意,所以我娘才特别生气,说我姐姐是瞎了眼,才不愿意嫁给先生那么好的人。“淮杨接着说。 暮北长嘘一口气,原来是虚惊一场。不过真奇怪,望椿明明那么喜欢清岳,她怎么会不愿意呢?不过自从灯会之后,她就刻意躲着清岳。虽然清岳不说,但灯会上肯定发生了什么。 “暮北姐姐,你将来也会嫁人的吗?” 暮北心里感叹淮杨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尽问些让她心焦的问题。 “也许吧。” “我娘说,你那么凶,肯定没有男人会娶。” “你娘说错了。”她被淮杨的话逗乐了。 “我也觉得。不过暮北姐姐,如果以后真的没有人娶你,你嫁给我吧。我不嫌你凶,我知道你是好人。” 暮北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叹了口气。 先是汲川,然后是你。 她有点哭笑不得。 “淮杨,你如果再说这种话,以后就不用来找我了,就像汲川那样。” 淮杨立刻捂住了嘴。 正元四年的十月,尝到甜头的突厥人再一次偷袭北部边境。这一次,阿史那赫蓝率领十万鹰师精兵强攻雁门关。守军应战不利,仅仅三天,九原城就陷落了,大量百姓逃往南方。突厥大军在城中搜刮战利品,半月之后才从容不迫地驾着着载满粮食和牲口的马车向北退出九原城。 九原失守,守边将领李牧被降职调往云中,皇帝任命内臣苏文接替大将军一职率军退守九原城南边的固陵。 与此同时,蛰伏在突厥东侧的契丹也开始蠢蠢欲动,不断用小股兵力骚扰定襄。定襄守军疲于应战,但云中的守军东西两侧受敌,不敢轻易出兵救援。 这一年的冬天比前一年更加寒冷。民间弥漫着惴惴不安的情绪,连武陵这样的小地方也不例外。家里有男丁在秋天应征去了北方的人家都十分担心,边疆一发生大的战争就要死人,而边防不利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士兵再也不能返回故地。民间开始有人议论,若不是当年长安城堪称惨烈的兵变,骁勇善战的沈将军就还在九原。他在的时候,边关捷报频传,突厥人一听到信陵王就吓得闻风丧胆,哪里还敢入侵边境。但这样的议论还没有流传开,官府就颁布禁令,凡散播此言者,皆以谋逆论处,全家抄斩。这些风言风语便暂时销声匿迹了。 第13章 肆 4.2 肆4.2 正元五年的二月,暮北少见地生了一场大病,清岳不得不请大夫来看。大夫问了情况,把清岳狠狠责备了一通,说他怎么会让一个女孩子大雪天地还在林子里练剑,这次暮北患了严重的风寒,好在没有伤及肺腑,但必须好好修养。他给暮北开了药,交代了清岳煎药的方法,又叮嘱了几句就离开了。 暮北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看着清岳不知道上哪儿弄了个火盆放在她床边,心里十分愧疚。 “对不起,清岳,都是我自己要跑出去的。” 清岳把火盆摆好,直起腰,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灰,“这次吃了亏,以后就长记性了。” “清岳,其实不用这么麻烦,没有那么冷。” “大夫说了不能再受寒。乖乖躺回去,别出去乱跑,我去给你煎药。”清岳笑眯眯地把暮北按回床上躺着,关好门出去了。 等清岳走了,暮北靠着窗坐起来。 清岳总是对她笑,但自从北方战败的消息传来,他就一直忧心忡忡的。他知道很多突厥的事,她猜想他应该在守边的军队里待过,说不定还是九原的军队。他剑法高超,又懂兵法,大概不是一般的士兵。 说不定还是个将军。 她漫无边际地想。 所以清岳担心是自然的。他虽然不说,但也没有刻意掩饰。暮北看到他出神地思考什么的时候,总想伸手把他紧皱的眉头抚平。 不一会儿,清岳端着药进来了。他看到暮北,叹了一口气。 “暮北,你怎么又坐起来了。” “我不想躺着,反正喝药也得起来。”她裹在被子里,费劲儿地把自己挪到床边,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去接装药的碗。 “你坐好就行了。”他在她旁边坐下来,用勺子舀起一小口,轻轻吹了吹,把勺子送到她嘴边,她张口把勺子含住。 “烫不烫?” 她摇摇头,“难喝。太苦了。” 他笑了,“自作孽,不可活。” 喝完药,清岳让暮北躺下休息,她立刻抗议,“天还亮着呢。这么早我睡不着。” 清岳看着她裹在被子里笨拙的样子,有点心疼她。他知道她不喜欢成天待在屋子里。 “但是暮北,多休息才好得快。” 暮北躺了下去,侧着脸看着清岳,轻声道:“清岳,我一直一个人待在屋里,太寂寞了。” 他的心突然收紧了。 “乖,躺好。我陪着你,就不寂寞了。” 于是清岳把碗放在桌上,在暮北身边躺下来,他们四目相对。暮北从没发现清岳的眼睛这么漂亮,黑白分明,漆黑的瞳仁像两泓安静的清泉,泉水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清岳,你不盖被子会冻着。” “就一会儿,没关系。”他温柔地道。 “就一会儿?不能一直陪着我吗?”话一出口,她就骂自己没出息。 他轻轻笑了一声,暮北很少有示弱的时候。“快睡吧,我等你睡着再走。”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暮北不舍地闭上眼,没一会儿又睁开,“清岳。” “嗯?” 她迟疑了。她不知道该不该问。 “怎么了?”他反过来追问。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如果问了,或许会失去他。或许不会。 但她不能冒险。他是那个人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反正他都已经在她身边了。 “没什么。”她蹭到他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把头靠在他胸口。“有清岳在太好了。” 他因为她的毫无防备吃了一惊,她的坦率让他再一次感到所谓的命中注定。他伸手环住她。 “嗯。有暮北在太好了。”他低声笑道。 他就这么抱着她,直到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暮北好得很快,但清岳仍然不让她出去乱跑。等天气转暖,她好不容易说服清岳让她跟着一起下山的时候已是三月。暮北坐在院子里等清岳上课的时候,发现武陵来了许多衣衫褴褛、形容肮脏的陌生人。她和清岳说起她的发现,他皱起眉,说这些人大概是逃到南方来的流民。九原城已经千疮百孔,再加上仍然受到突厥的威胁,逃难的百姓不敢回去,只好流落到南方来。这些人没有土地可以耕种,也很难找到生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抢夺钱财的匪盗祸害他人。清岳嘱咐暮北不要一个人出门,要去哪里都等下学了和他一起。 不只是清岳,武陵的村民也变得小心翼翼。村中的人家紧闭门户,家中有小孩子的都要求孩子们下了学早早回家。暮北渐渐不安起来,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发酵,在酝酿。它已经暗潮涌动,只等待一个彻底爆发的时机。 这个时机在正元五年的四月到来了。漠北的雪一融化,突厥大军再次袭击边境,固陵失守,大将军苏文仓皇逃到云中。契丹趁云中守军与突厥在云阳胶着之际,突然出兵定襄。定襄守军猝不及防,城中百姓南逃,洛阳以西出现大量流民。 与此同时,云中的形势比定襄更加严峻。突厥大将军阿史那赫蓝与云中守将李牧在云阳对峙了半月,见云阳久攻不下,转而带领鹰师南下直捣长安,但在看到破败不堪的长安城后不得不悻悻北归,一路烧杀抢掠,沿途百姓苦不堪言。 等突厥人终于回到关外,北方守军一得到喘息的机会,皇帝就立刻下令将九原和定襄来的流民遣回原地。这一诏令引发了洛阳以西九原和定襄流民的□□。皇帝从驻守洛阳的禁军中派出一半军队镇压,□□不久便平息了。七万禁军返回京城,留下洛阳城外横尸遍野。 五月,武陵的桃花开得正盛。暮北坐在学堂的院子里,等清岳下了学一起回家。 遣送流民回原地的命令传到武陵的时候,清岳只是摇头,说这是在逼着百姓造反。守边不利已是朝廷失职,再强迫百姓回到北方,更是要断他们的活路。 听说朝中不是没有人反对,但提出异议的大臣或者被关入京中大牢,或者被送往三山。暮北问清岳三山是哪里,清岳说,三山说的是一处海外大岛,专门用来关押不便处死的犯人,具体位置只有皇帝和直接接受皇帝命令的护卫司知晓。皇帝要送人上岛,明面上是说是天子施恩送他们到仙境疗养,但说白了就是把上岛的人当作人质,生死仅凭皇帝一时心意。岛外的家人还以为只要诚心尽忠就可以换得岛上人质归来,但往往是有去无回,时间久了,也就慢慢放弃希望了。先帝在位时,觉得一国之君处置臣下当光明正大,这种做法有损天子盛德,一直弃之不用。但当今皇帝之所以即位靠的本就是窃国,处置是不是光明正大,对他而言也不是多要紧的问题了。 暮北把书丢在一边,看着院门口的桃树。满树嫣红与往年无异,这世道却已经大不相同。 她正要拿起书接着看,突然瞥到门口似乎有个人,她立刻警惕起来。清岳还在讲课,她想了想,没有叫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朝门口走过去,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那个身影突然朝院子里探过身,她举起石头就要砸。对方也看到了她,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护住头。 “别砸了!是我!”汲川叫道。 “怎么是你啊。”暮北把石头丢在地上,“我还以为是盗贼。”她回头看了一眼,清岳站在教室门口,她朝他挥了挥手,清岳点点头,回去接着讲课了。 “我长得像盗贼吗?” 暮北眯起眼打量他,“不像,不够凶恶。最多算个小混混。” 汲川哭笑不得。 “你怎么来了?”她问他。今年又颁布了征兵令,汲川对清岳说过,他想在走之前多帮他母亲干点活,就不来上课了。 汲川挠挠头。 “我过几天就走了,”他看着旁边,不自然地道,“觉得还是应该来跟你说一声。” 暮北心下一惊,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只是若无其事地道:“征兵令不是说秋天走吗?现在才五月。” “说是云中要人要得急,现在就得去。” 暮北终于忍不住皱起眉,“你被分到边军了?” “嗯。这两年那边尽打败仗,我们的人死得太多。我,还有村里另外几个,都被派到云中了。” 暮北盯着汲川看了好半天,“过几天就走了?” “就在下个月初,趁雨季来之前。下雨了路就不好走了。这几天收拾收拾东西。” “好好收拾,该带的别忘了。” “好。” “训练的时候用点心。” “好。” “多带点衣服,北方冷。” “好。” “有饭吃的时候多吃点儿,现在边疆物资紧,不一定顿顿都吃得上。” “知道了,你怎么跟我娘似的。”汲川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话,立刻住了嘴。他以为暮北会向平常一样抬手就给他一下。 但她只是站在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 “汲川,上战场的时候保护好自己,别死了。我等你回来。” 他吃了一惊,“等我回来?你愿意嫁给我了?” 她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我只是说等你回来,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要嫁给你了?” 汲川揉着肚子,“哎呀知道了。我死不了,肯定回来。以后你打我的时候能不能轻点儿?我没被突厥人砍死,也要被你打成残废了。” 暮北笑了起来,汲川更吃惊了。她很少对他笑。 “好。” 六月初,村里的很多年轻人都跟着应征的队伍走了。他们的父母送了一路,直到护送的士兵驱赶,才不得不回来了。暮北没有去送汲川。负责征兵的官员挨家挨户地清点应当登记入伍的男丁,于是清岳这两天连课都不上了。两人一直待在家里,等到应征的队伍离开武陵,他们才第一次下山。 在山上不能出门那几天,暮北和清岳说了汲川被派往云中的事。 “九原已经失守,只有云中的李牧还在苦苦支撑。契丹又一直觊觎定襄。两边的守军不能相互支援,只能想法儿尽快增加自己的军队人数。”清岳解释给她听。 “洛阳不是有十几万禁军么?那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战斗力更强,分一点给云中的李将军,不是比这些刚入伍的新兵更有用?” 清岳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得不错,但是当朝皇帝不敢这么做。” “为什么?” “他害怕一旦驻守洛阳的禁军减少,就会有人动叛乱的念头。” 暮北明白了。 “长安。” “对。因为长安。” 当年长安兵变、迁都洛阳之后,新帝为了尽快安定局势,用了许多手段安抚前朝重臣。再加上信陵王离开九原之后需要考虑如何应对突厥,新帝不得不留下一批熟悉北方军情的武将。他不能让这些将领实际掌握兵权,但商议边疆事务时只能先听取他们的意见,等到以后有了心腹能够接手,再处置他们。唯一的例外,是兵变时身在九原的李牧。他原本是信陵王手下的副将,但九原暂时无人可用,新帝便将他提拔为大将军,同时派在兵变中煽动禁军叛乱的内臣苏文到九原监督他的一举一动,若李牧有异心,苏文可立即将他处死。 虽然新帝有心对戍边军队彻底换血,但自他登基以来,边疆军情一直不容乐观,突厥日益猖狂,契丹也不断乘火打劫,皇帝至今不敢轻易变动边军人事,只能削减边军供给以抑制边军实力,同时扩大守卫洛阳的禁军的规模。 “真可笑。若是国都亡了,守着一个孤零零的洛阳城还有什么意义。”暮北评价道。 清岳没有说话。 朝中看似上下一心应对边境危机,实际上已经暗潮汹涌。洛阳城外的那场□□更是给京城严峻的形势雪上加霜。大臣们记得,百姓们也记得,当年先帝是如何被逼死在未央宫,叛军屠城的时候长安城中有多么凄惨。魏子之自然是怕的。 你烧了长安的时候就应该料到了。现在你的报应来了。 第14章 肆 4.3 肆4.3 这一年的夏天异常炎热,在太阳底下就像是火烤。武陵的年轻人都跟着应征的队伍走了之后,村中的许多人家家里只剩□□弱的老人或者或者年幼的孩子,但地里的农活总要有人干。于是那些年轻的姑娘们不得不裹上头巾勉强遮住脸,把以往由父亲和兄弟干的活担起来。 淮杨和望椿的爹自从前一年去了九原便一直没有音讯。九原的守军败得那么惨,望椿和她母亲都觉得她爹还活着的希望不大,但也没有战死的消息传来,所以只能怀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苦涩希望把日子继续过下去。望椿的娘不再催促望椿的婚事了。村里能够和她谈婚论嫁的男人都走了,望椿留在家里,至少还能照顾淮杨。 十一岁的淮杨被要求下了学后去帮他姐姐干活,但这孩子不知道怎么的,变得不太老实,望椿一不留神,他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直到傍晚才慢悠悠地回家。望椿和她娘都没有功夫一直看着他,只能任他去了。 清岳的学生少了很多,但毕竟还有孩子来听,他便把接着课教了下去。暮北主动提出清岳上课的时候她就去给望椿帮忙。望椿一开始十分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但暮北坚决要去,望椿倒也十分感激。清岳没说什么,只让她把剑带上,在外面的时候多留意周围。 七月的一个傍晚,暮北在院子里练剑,清岳正在火房里做饭的时候,望椿一脸惊慌地跑进了他们家。 “暮北,你师父呢?”她一进院子就急不可耐地问道。 暮北放下手里的剑,“师父在做饭。望椿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望椿没有回答她,朝着火房跑过去,正好清岳听到外面的动静,从火房里走了出来。望椿径直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先生,您帮帮忙!淮杨不见了,我在哪儿都找不到他。”她哭道。 “望椿姑娘,你慢点说。淮杨下学之后不是回家了吗?怎么会不见了?”清岳轻轻扶住望椿的肩膀。 望椿冷静了些,“他中午是回来了,但下午跟着我去地里干活的时候,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他会和平常一样,到了晚饭的时候会自己回来,没太上心。但他到现在也没回来。我问了村里的人,都说没有看见他。我又到田里找了一圈,也不在。”她说着说着又急得哭了起来,“我娘担心得跟疯了似的。我爹去了九原就没了消息,淮杨要是再出了什么事,我娘怕是活不下去了。先生,求您帮帮忙,我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了。” 清岳抬起头看着一旁的暮北,“暮北,你知道淮杨可能去哪儿吗?” 暮北赶紧想了想,这孩子以前总跟着她,但她现在不怎么出门,淮杨也没有来家里找她,他到底会到哪里去呢? “会不会……会不会跑到树林里去了?”她十分不确定地道。 “树林里?他一个人到山上来了?”清岳皱起眉。 到了山上可就难找了。淮杨一个人,不知道会碰上什么。 “我以前去练剑的时候他总跟着我,会不会到那片林子里去了?” “暮北,其他地方呢?他有可能去其他地方吗?” 暮北思考了片刻,“也有可能在河边。” “我明白了。望椿姑娘,你听我说,你先回家,安慰好你娘,让她不要着急。我先去暮北说的地方看看,如果淮杨不在,我再到各处找找。淮杨是个懂事的孩子,应该不会跑太远。” 望椿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暮北要和清岳一起去,他阻止了。 “暮北,你送望椿回去,陪她和大娘在家里等。”他往外走,“带上剑。”他补充了一句。 暮北虽然担心淮杨,但天马上黑了,不能让望椿一个人下山。她答应了。 清岳快步向外走去。暮北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喊道: “师父,路上小心。” 清岳停了一下,又迈出步子,一边走一边回头安慰她似的笑了笑。 “好。你也要小心。” 清岳走了之后,暮北让望椿在院子里等她,她跑回房,跪在地上取出藏在床底下的匕首插在腰间,才叫上望椿一起下山。虽然清岳说让她带上剑,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还是把匕首一起带上更安心。 望椿一路走一路抹眼泪,暮北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握着她的手,什么也不说。快到望椿家的时候,暮北看到远处有人在探头探脑地往一户人家里张望,赶紧把望椿拉进了她家的院子,推着她进了屋里,又用木头把门插上。 望椿的娘坐在桌边,目光呆滞地盯着窗户。看到暮北和望椿进了门,先是茫然地看了她们一会儿,然后跑过来抓住望椿的肩。 “淮杨呢?淮杨找到了吗?” 望椿肩膀被抓得生疼,她咬着牙答道:“娘,我请先生去帮我们找了。你别急,肯定能找着。” 望椿娘松开了望椿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坐了回去。 “淮杨,我的淮杨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去跟你死去的爹交代啊!”她哭了起来。 “娘,爹还没死,你别这么说。”望椿也忍不住又哭了起来,走过去坐到她母亲旁边,把她母亲搂在怀里。 暮北看着也觉得十分难受。她站在门口,听着望椿小声安慰她娘,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刚才那个人太可疑了,她有种不详的预感。 不知道清岳找到淮杨没有,希望他们不要遇上什么事才好。她想道。 过了一会儿,望椿好不容易才哄得她母亲不哭了。她抬起头来,看到暮北还站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 “暮北,你坐吧,我去倒壶水进来。” 她走过来,伸手要取下插在门上的木头。暮北拦住了她。 “望椿姐,你等会儿,我先去看看。” 望椿有点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暮北把门闩上的木头推开,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望椿站在门口,看着她慢慢走到院中央。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不知为何,这安静让暮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有点奇怪。 她把剑拔了出来。 暮北小心地走到门口,村道上的灯笼都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唯一的光源来自天空的一轮弯月。她听到院外有人在墙根下悄声交谈。她回过身,对望椿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望椿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 暮北轻轻靠在墙上,侧耳听那几个人的对话。 “你确定是这家吗?” “就是这家没错。我守了好几天,只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老太婆。” “家里没有男人?” “还有一个小男孩,不过碍不了事。” “有一个年轻姑娘?” “对,挺漂亮的。” 三个人。暮北心想。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那这么着,到时候钱你们分,我不要了,我就要那个姑娘。” “行。不过你可别后悔。” “我不后悔。你们别对人家出手就得了。” “怎么办,上吗?” “这样,我在这里守着,你们——” 暮北没有听完他们的话,她向门口跑去。 “望椿姐,快进屋把门锁上!” “但是——” “快啊!他们要来了!” 外面的三人听到了暮北的声音,立刻明白自己已经暴露,从院外冲了进来。暮北举着剑挡在门口,望椿还在迟疑。 “快点!” 望椿把门关上了。暮北听到她插上门闩的声音。她看着面前三个人,只有一个拿了把刀,另外两人一个举着把铁锹,另一个拿的锄头,应该都是从谁家的院子里偷的。三个人都衣衫褴褛,她一眼就看出,这些应该都是沦落到武陵的流民。 “我还以为什么人呢,原来是个小姑娘。”三个人中个头最矮的那个道。暮北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她早先看到的从外面窥视人家院子的人。 “你不是说只有一个年轻姑娘吗?现在怎么又冒出来一个?”拿铁锹的那个道。 “管他是谁,只要是碍事的,都别客气,杀了就好!”拿刀的那个秃子盯着暮北手中的剑,恶狠狠地道。他运了口气,提刀朝暮北冲了过来。 暮北下意识地举剑一挡。刀和剑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现在可不是在和清岳练剑了,这些人不会让着她,绝不能大意。 冷静,不要慌。她暗示自己。经历了一瞬的慌乱,暮北渐渐回忆起清岳教她的东西。她一边接下对方的进攻一边观察,发现这个人并不会用刀,只是凭蛮力胡乱朝她挥过来罢了。于是她愈发沉着,剑也挥得越来越凶悍。 另外两人似乎没有预料到这个小姑娘竟然敢反击,都被她像模像样的招式唬住了,站在旁边没有没有加入战斗。 暮北闪身避开从上劈下的刀锋,她的剑直指对方胸口,那一瞬间她突然慌了神。清岳教她的剑法招招致命,可她并没打算杀了他们。她用力把剑锋转向旁边,刺中了对方的手臂。她的力量还不足以一剑斩断那人的胳膊,但刺出的伤口已经让他的左臂动弹不得。拿刀的秃子惨叫了一声,他捂住左臂的伤口,手里的刀掉在地上。 那个矮子最先反应过来,冲过来举起锄头砍下,暮北绕到他背后,踢向他的膝盖后窝。矮子摔倒在地,但他同时把锄头挥向暮北,暮北躲闪不及,被划破了腿,她踉跄了一下。拿铁锹的那个终于找到机会,一下拍在她拿剑的手上,她的剑脱了手。她握住右手手腕,看到手背已经肿了起来。她向后退出一段距离。铁锹再次朝她挥过来,她赶紧躲开。 暮北退到了院子另一边,她的剑落在了院中央,她想去捡,但她的手很疼,她不知道还握不握得住。拿铁锹的那个见她躲到了旁边,跑到屋门口开始用铁锹使劲儿撞门闩的位置,那个矮子上去帮他。暮北跑过去想阻止他们,那个被她刺中了手臂的秃子突然抓起掉在身边的刀朝她砍来。暮北只好退后。她手里没有武器,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满脸狞笑地步步逼近。她被逼到了角落里。 “小姑娘有两下子,废了老子的手臂,老子要你拿命来赔!”他说这便举刀冲到她面前。 刀刃撕开皮肉的声音。忙着砸门的两个人都回过头。 那个秃子手里的刀第二次掉在地上,他抬起手举在胸前,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血流如注。他抬起头看了看暮北,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慢慢倒在地上。 暮北举着那柄精致的匕首,刀柄上嵌着的玉石在月光下释放出柔和的光晕,匕首上沾满了血,正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她的心在狂跳。她在刀刺过来的瞬间摸到了腰间的匕首。她躲过刀锋,拔出匕首举在身前,秃子来不及躲避,不偏不倚撞在上面。暮北看着他从匕首的刃上退回去,神色逐渐变得惊恐,他倒下那一瞬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 另外两人在原地呆了片刻,放弃了撞门,举起手里的武器朝暮北冲了过来,要给自己的同伴报仇。暮北已经乱了方寸,她连跑都忘记了,本能地用胳膊护在身前。 金属撞击的声音。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暮北缓缓睁开眼,一道一袭白衣的身影挡在她前面。 是他。 他来了。 “清岳。”她叫他。 但清岳没有回答她,只是稍稍转身把她推到一边,她踉跄着跌在地上。她坐在那里看着清岳。他和平常不太一样。他英俊的脸此时面无表情,眼里有冰冷的愤怒燃烧。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带着无法抵挡的杀意,毫不费力地用剑锋挑落那两个强盗手里的武器。他们转身要跑,他没有手下留情,从背后一招夺取他们的性命。 她惊呆了。 清岳,那么温柔地对她笑的清岳,杀人的时候却这样轻而易举。 他擦掉剑上的血迹,走过来蹲在她面前。 “暮北,伤着哪儿了?”他关切地看着她的手,他又是那个她熟悉的清岳了。 “为什么杀了他们?”她没有回答他。 他挑起眉,“我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了别人。” 暮北无法反驳。她突然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柄匕首,全身颤抖起来。 “清岳,”她脸色惨白,“清岳,刚才,刚才我也杀人了。”她的眼泪落下来。 他从她手里拿过那柄匕首放在地上,把她抱在怀中。 “暮北,没事的。你是为了保护自己,错不在你。” 她在他怀里哭了出来。他一下一下抚着她的后背,像安慰小孩子一般。“没事的。暮北,没事的。” “我觉得我被诅咒了。”她把头靠在他胸前。 “暮北,不会的。”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可是他在怨恨我。” “这是他咎由自取。” “清岳。” “嗯。” “你觉得他会来找我么?” “暮北,他已经死了。”清岳低声道,他的声音令人安心,“不会来找你了。” “真的?” “真的。” 她沉默了片刻。 “清岳。” “什么?” “谢谢你救了我。” 他抚过她后背的手停了一下。 “暮北,你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 “为什么?”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 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答应过要陪着你。” 她抬起头来,她已经不哭了。她的眼角挂着泪痕,她的脸在皎洁的月光下楚楚动人。 “清岳,他真的不会来找我?”她眼中同时有着无以弥补的愧疚和真实的恐惧。 清岳看着她仰起的脸,有那么一瞬间想低头吻下去。但他忍住了。 “傻孩子,他都死了,要怎么来找你?” “像是……变成鬼魂那样子?”她孩子气地问。 “暮北,他不会变成鬼魂。就算变成鬼魂了,也不会来找你的。” 若非如此,那些鬼魂早已将我拖入地狱。 她又把头靠在他胸前。他用力抱着她,没有说话。 半晌,她再次抬起头,她眼里的惊惧已经平息了。她换上平静的神情。 “清岳,我没事了。” 清岳检查了暮北的伤势,手背肿得厉害,但腿上只是被划开一道口子,并无大碍。他扶她站起来,一手搂住她,一手拿着那柄匕首。望椿和她母亲已经打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在一旁看着他们。淮杨站在他姐姐旁边。 “望椿姑娘,大娘,让你们受惊了。”清岳道。 “先生说的什么话。”望椿十分过意不去,她把淮杨揽到身边,“还得多谢先生把我弟弟找回来了。” “望椿姑娘,暮北受了伤,可否让她在这里休息,我去把尸体处理掉。”他面色严峻地道。 望椿小心翼翼地朝院中的尸体望了一眼,倒吸了口凉气,“当然没问题。那我去叫人来帮忙。” 清岳摇摇头,“这件事最好不要让更多人知道。万一传开了,可能招来报复。退一步说,也对望椿姑娘的名声不好。” 望椿脸红了。 “那就麻烦先生了。” 第15章 肆 4.4 肆 4.4 暮北知道自己现在帮不上忙,跟着清岳只会给他添麻烦,便老老实实在望椿家等。望椿十分过意不去地要帮她包扎,她说不要紧,等回去了清岳会帮她处理。望椿的娘坐在屋子另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暮北,似乎有点怕她。 “今天幸好暮北在这里。”望椿坐在暮北旁边,看着暮北肿起的手背,眼圈红了。 暮北没有说话。她一心希望清岳赶快回来。 “这次躲过了。要是再有下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望椿接着道。淮杨跑过来抱着他姐姐的胳膊。 “姐,都是我不好,没能护着你们。” 望椿摸了摸淮杨的头,“淮杨还小,保护好自己就可以了。以后不要乱跑。娘和姐姐都急死了。” 淮扬乖巧地点点头。 “都是家里没个男人,才被人盯上了。”望椿的娘突然小声说。 望椿看也不看她娘,“娘,你又来了。爹去打仗了,有什么办法。” “望椿,你一个女孩子遇上这种事没个男人保护,娘死了也不放心啊。” “娘,好好的你说什么呢。” “你找个人嫁了,就有人护着你了。暮北,你说是不是啊。”望椿的娘突然问暮北。 暮北正在出神,听到自己的名字,一下没反应过来。 “您说什么?” 望椿的娘仍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暮北啊,大娘问你个问题。” “您说。” “你师父,先生他娶过亲没有?” 暮北突然意识到望椿的娘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答道: “我不知道。师父没和我说过。” “你没问过你师父?” “我们从不谈这些。”这是实话。 “娘,你问暮北这些做什么!”望椿急急忙忙地打断她们。 望椿的母亲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没有理会她女儿,接着问道:“暮北,那你师父有没有喜欢的人?” 暮北想了想,依然答道:“我不知道。” “暮北都不知道,那应该是没有了。”望椿的娘放心地长舒了一口气,“望椿,先生这么好的男人,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嫁给他呢?” 望椿的脸变得通红,“娘,你不懂。” “那你说给我听听,我哪里不懂?” 望椿着了急,“反正你不明白。” 老太太苦口婆心地劝她女儿:“你年纪也不小了,等不起了。像先生这么好的男人,这世间本就没几个,要是错过了,你这辈子可再碰不上第二个了。” “娘你别说了。” “我说你你不听,趁暮北在这儿,你让她评评理,先生有哪里不好,让你不愿意嫁给人家的?” 暮北靠在椅背上坐得笔直,一言不发。 “娘,你别管了。我乐意一直陪着你们。”望椿低着头道。 “望椿啊,你是不是不好意思去问先生?要不要我去替你问问他?”她母亲试探地道。 望椿抬起头来,“都说让你别管了。”她眼圈又红了。 她娘见女儿哭了,赶紧过来用袖子替她擦眼泪。 “望椿啊,娘也是为你好。娘看你那么喜欢先生,怕你将来后悔。” “但是娘,我再喜欢人家,要是人家不愿意,我们也勉强不来。” 望椿的娘愣住了,“你问过先生了?他说他不喜欢你?” 望椿点了点头。暮北安静地看着她们。 这样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望椿突然不再来找清岳,反而处处躲着他。大概就是灯会的时候。那时清岳一个人划船来接她,说望椿和汲川先走了。原来那一天,他们同时给了另一个人答案。 所以他不说,她也不再提起。 望椿的娘满脸懊悔地抱着她女儿,“你早点告诉娘就好了。” 望椿也抱着她娘,“娘,这种事,我说不出口啊。” 淮杨在旁边坐如针毡,他又想安慰她姐姐,又觉得自己是个男孩子,似乎不方便开口,于是跑到暮北面前,小声问她,“暮北姐姐,伤口疼不疼啊?” 暮北抬起右手看了看,“疼。” 淮扬十分难过地看着她的手,“谢谢你救了我娘和我姐姐。” “救她们的是师父。”如果不是清岳,她说不定已经死了,哪还谈得上救别人。 “暮北姐姐,如果不是你,等不到先生赶回来,我娘和我姐就都出事了。”淮杨坚决地否定。 “那好吧。不客气。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淮杨瞬间涨红了脸。 “我去平常你练剑的那片林子里了。” 暮北心道一声果然,“你一个人去那儿干嘛?你又不练剑。” “那里平常没人去,在那儿想事情没人打扰。” “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事情可想?你娘不是让你去帮你姐姐干活么?” 淮杨看了看他母亲和姐姐,凑到暮北耳边小声道,“我其实也不是想事情。九原那边的消息来了之后,我娘总是哭,我姐姐也担心得不得了,但我也没办法,实在是看得难受,想一个人到外面躲一躲。” 暮北闻言,用左手敲了淮杨的脑袋一下,“就为这个,你就让你姐姐一个人干那么多活儿?” 淮杨委屈地嘟着嘴,“后来你不是来帮我姐了吗?” 暮北又轻轻敲了他脑袋一下,“那你也不该偷懒。” “我以后都留在家里陪着我娘和我姐,万一又有什么我好保护她们。” 清岳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交代了几句,背起暮北就要走,但望椿的娘还有点害怕,想留他们在家里过夜,清岳说他要回山上帮暮北处理伤口。望椿和淮杨便把他们送到门口,说第二天到山上去看暮北。 清岳背着暮北出了门,她伸手环住他的脖子。他走得不紧不慢,她终于感到彻底安心。 “其实我可以自己走的。”暮北把头靠在他肩上。她觉得在他身边的时候稍稍示弱,似乎也不是她曾经认为的那样不可原谅。 “站都站不直,还要逞强。”不知为什么,清岳似乎有点生气。 “只是划了道口子,几天就好了。” “那也还是要疼好几天。右手也是,没有伤及筋骨,算是万幸。”她觉得清岳皱起了眉。 “清岳。” “嗯。” “你生气了。” 清岳一怔,叹了口气。他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他是在生气,可并不是针对她。是他让她送望椿下山的,他本以为会比让她一个人留在山上更安全。 “暮北,以后别再这样了。” “什么?” “我教过你,敌强我弱、毫无胜算的时候,自保才是上策。” “我记得。但是刚才望椿姐她们——” “暮北,你知道你打不过那几个人,他们都是亡命之徒。” 而你太善良。 暮北沉默片刻,“我知道。”她承认。“但如果是清岳呢,你不是也不会袖手旁观吗?” “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就像刚才那样。” “兵刃相接,一念就决定生死,仁慈只会成为弱点。这我也教过你了。” “他们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 “这不足以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杀了那个人并不是你的错,你救不了他。”他想让她明白,她不应该为别人的穷途末路感到自责。他感到她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清岳,这世道怎么了?以前不是这样的。” “暮北,这世道一直都是这样。”他温和地道。 只是过去你本不必知晓,而现在你不得不了解了。 流民结成的匪盗团伙在各地日益猖獗,地方官府疲于应对,收效甚微,百姓怨声载道。后来地方禁军一接手,立刻严厉镇压,总算是把流民侵扰百姓的势头收住了。然而,不是所有流落到南方来的人都变成了匪盗,也有许多人想方设法替人做工谋得了营生,在南方落下脚来。 望椿有一次上山来看暮北的时候在半路上救起一个半死不活的流民。那个叫鸿甫的青年当时靠着路边一棵树坐着。他走了太远的路,又饿又渴,再加上天气炎热,实在撑不住了才倒在那里。望椿给他喂水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蹲在他面前急切地叫他。他清醒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户人家家里,先前给他喂水的姑娘和一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旁边说话。大夫说他不过是一时体力不支,并无大碍,好吃好喝几顿就能恢复了。话虽如此,他还是把望椿当作救命恩人,在她家休养的时候每天帮着干活,后来干脆在她家留了下来。暮北和清岳专门去拜访了一次。 鸿甫说他家本在九原,哥哥在九原城的军队当兵,家里还有母亲和一个妹妹。正元四年突厥围攻九原城的时候,他们一家提前收到哥哥的口信,说九原城要守不住了,让他们赶紧走,于是他们匆匆忙忙带上值钱的家当向南逃出了城。他母亲在路上突然病重,在他们经过长安的时候去世了,只剩他和妹妹相依为命,一路上靠帮人干农活讨口饭吃。后来流民在各地闹得太厉害,当地的百姓见他们兄妹也是从北方来,都不敢再留他们,他们只好一路继续南下。暮北问他他妹妹在哪里,鸿甫说妹妹在上一个落脚的村子里,那里没有那么多活需要干。他听说武陵很多人家都没有青壮年,于是想来碰碰运气。 “九原的军队训练有素,怎么会那么快就败了?”清岳问鸿甫。 “您说得对,沈将军在的时候九原的守军确实是所向披靡,但沈将军离开九原之后,朝廷派来了新的督监,军队的各项事务都要这个督监过目批准才能执行。” “你说的是苏文?” “对。突厥人来的时候,李将军主张在城中布防,等待云中那边来的援军,但苏文说突厥人成不了气候,要李将军立刻带兵出城迎战。” “十万突厥大军,他说成不了气候?”清岳皱起了眉。 “是啊,也许是过去几年九原守军从来没打过败仗的缘故吧。这个苏文就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对打仗根本一窍不通。” “你接着说,李牧出城迎战了?” “苏文威胁李将军说,皇上派他来监督九原军务,违背他的话就是违背皇命,要将李将军和部下全都处死。李将军没办法,只好带着军队出城了。” “但守在九原的都是精锐,三天时间就全军覆没,未免太快了。” “您不知道,苏文除了干涉军务,还扣留了朝廷拨的军饷。我们的人马都吃不饱,武器也不行,军心便散了。而突厥那边兵强马壮,分明是有备而来。这一比较,输赢是明摆着的。” 从望椿家出来,清岳神色明显和平常不一样。他好看的眉眼皱在一起,看着前面出神地思考着什么。 “这个人挺明白的。”暮北道。 清岳回过神来,“明白的人很多,可惜不在朝廷里。” “原来九原失守不是李将军的错。” “李牧尽力了。” 第16章 肆 4.5 肆4.5 正元五年秋,云中战事告急。也许因为这是冬天之前最后的机会,突厥的攻势比之前几次都更加猛烈。二十万突厥骑兵把云阳团团围住。统领云中守军的将军李牧没有理会苏文出城应战的命令,整整一个月在云阳城中按兵不动。清岳说这是在逼着朝廷派出援军。 “定襄的守军盯着契丹,无法提供援手。除非禁军援救,否则云阳城中的那五万人守不住的。”清岳十分忧虑。 “朝廷以前派出过援军么?” 清岳摇摇头,“新帝登基以来未曾。”暮北想起皇帝不敢减少洛阳的禁军。 “洛阳的不行,地方上的呢?” “地方上的军队奉命镇压流民。” 这也是死穴。 “那云阳岂不是也要丢了。” 云阳若失守,整个云中地区陷落只是时间问题。北方门户大开,剩余的零散守军无法抵挡突厥鹰师锐不可挡的攻势,遭殃的是长城以南的百姓。就算那十五万禁军能够守住京城,走投无路的百姓也会被逼造反。暮北忍不住想,不知道现在的皇帝还能在天子的宝座上坐多久。 “只能寄希望于突厥人粮草不足自己撤兵了。”清岳道。李牧这个人,就算是要他自己烧了云阳城也不会主动投降,应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而阿史那赫蓝知道如果下了雪,突厥人的粮草就会加速消耗,他等不了太久,应该很快就会做最后一次尝试。眼下只希望李牧不要轻率迎战。唯一的问题是苏文。之后他肯定会向皇帝报告李牧拒不迎战的事。云中要是守住了还好,要是没守住,李牧这次就危险了。 在洛阳城中,与北方战事不利的消息一同传开的,还有公主魏骊还活着的谣言。谣言说得很露骨,当年十二岁的公主在先帝信臣的护送下从长安城逃出,一直躲在民间等待时机,誓要为先帝和兄长向皇叔报仇。谣言从京城传出,顺着民间议论一直传到了武陵这种小地方。皇帝也没有坐以待毙,将尚在任的先帝朝大臣纷纷抓捕审讯,并放出风声,只要找到谣言的源头,其余人一概释放,否则只好送所有有嫌疑的大臣前往三山修养。 但令皇帝始料未及的是,真的有人承认了。太常寺的一个博士主动到大理寺交代是自己放出的谣言,而且供词有理有据。他自称家人在当年长安兵变时皆死于叛军屠杀,一直对朝廷心怀怨恨。现在见皇帝昏聩无能,连年征兵,边疆重镇却接连失守,百姓苦不堪言,希望借公主之名煽动叛乱。皇帝勃然大怒,立刻下令将此人处死,全家抄斩。但大理寺的官员到了他家才发现,这个人真的没有任何亲眷,而查阅京城人口名册,他的家人确实都死于正元元年,只有他孤身一人随迁都的队伍来到洛阳。官府记录如此,自然谈不上抄斩了。 君命无戏言,既然有人认罪,皇帝不得不释放被关押在洛阳监牢的大臣们。有人猜测谣言是皇帝有意命人放出,为得是名正言顺地将在洛阳朝中任职的前朝大臣们送往三山。北方边境的危机没有任何缓解,再留着这些人也没用了。外患已日益紧迫,若是再出了内忧,那洛阳城的十五万禁军就不一定应付得过来了。 清岳和暮北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武陵附近的镇上来了些四处打探消息的人。他们问的问题很隐晦,但仍有人一语道破玄机。 他们在找信陵王。 长安兵变之前,信陵王突然被先帝召回述职。但当时信陵王远在漠北,在回九原的路上遇上风雪耽误了几天,一入关便得知京城已改朝换代。据说信陵王将大将军印交给守城的副将李牧,又交代他一定不要让突厥人进入雁门关,当夜便孤身一人骑马出城,从此再无音讯。然而当年新帝登基后,不知为何,并未下令追捕信陵王,而今又暗中派人四处找他,许多人都说,是皇帝见无人能担抵抗突厥大任,想把那位沈将军请回来了。 至于请不请得动,还要看沈将军怎么说。毕竟当年沈芳和长公主就是死在长安兵变之中。沈将军虽然没有叛乱,但未必愿意帮当今皇帝的忙。 暮北听着望椿带来的这些消息时候,转头去看清岳。他一脸平静地听着,发现暮北在看他,朝她笑得眯起眼,他清泉般的眸子里有暧昧不清的细微波纹掠过。不知道为什么,暮北觉得自己有点脸热,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脸。 望椿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人,心中忍不住一阵小小的艳羡。 “要是沈将军能回到北方,那边境就终于能太平了。”她看向别处道。 “望椿姐,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暮北好奇地问望椿。望椿不是会把这种事了解得这么清楚的人。 “是鸿甫说的。他去镇上赶集的时候听到了不少消息。” “现在你们连赶集都让他去了?”暮北觉得望椿太轻信了,不仅让鸿甫留在家里帮工,还把关系到家中财货的事都交给他。 望椿脸红了,“鸿甫是个可靠的人。” “你们真的要留他?” “嗯。娘说家里有个男人在,总是放心得多。” “可他不是外人么?万一——” “不会的。他是个好人,我看得出来。”望椿语气坚决。 “暮北,望椿姑娘心里有数。”清岳温和地道。 暮北知道不必再说什么了。 望椿把带来的东西留下便告辞了。暮北和清岳觉得那些打探消息的毕竟是官府的人,还是尽量回避。清岳借口家中有事,连课都不上了。两人一直待在山上。望椿每隔几天给他们送来食物,其他必需品就让鸿甫去镇上的时候顺便买回来。 “真是麻烦望椿姑娘了。”清岳送望椿出门的时候道。 “先生客气了。您和暮北救过我和我娘的命,我们无以为报,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望椿姐,下山的时候小心点,路上滑。” “诶,知道了。外面冷,你们快回屋里去吧。” 望椿走出一截,又回头看了一眼,暮北和清岳还站在院门口。暮北见她回头,朝她挥了挥手,清岳背着手站在暮北旁边,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望椿忍不住想。 从遇到匪盗那个夜晚,看到清岳对待暮北的方式时,望椿就已经察觉了。他们对彼此都是特别的。清岳看着暮北的眼里有连外人都要沦陷其中的温柔与包容,这让望椿嫉妒得发疯又无可奈何。他对待暮北就像对待一件心爱的珍宝,绝不允许外人对她有任何损伤。 而暮北也已经出落得清秀动人,只是她似乎并不自知。她冷漠而大气的气质愈发昭显着她理应不俗的出身,这气质与清岳的彬彬有礼相得益彰。并且,那天晚上,她没有叫他师父,她叫他清岳。那是望椿渴望知晓又无法开口询问的,他的名字。 清岳。 让人想起江南茫茫烟水中的苍翠远山。 这是唯有他们二人知道的秘密。她在她最脆弱的那一瞬间脱口而出,而他并不责怪她让这秘密为外人知晓。相反的,他把她抱在怀里,像是要为她遮挡这世间无可回避、千疮百孔的真相一般。他定是早就把此生的真心给了她,以至于在灯会上,他对于望椿的爱慕,可以心无芥蒂地拒绝得那样彻底。他甚至等不到送她回岸上,就和汲川换了船,去找那个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人了。 暮北和清岳之间,一定有着什么别人无法企及的牵绊吧。这牵绊由来已久盘根错节,他们被这牵绊系得这样紧,他们之间早已容不下另一个人了。 直到现在,望椿仍是有不甘的。可是不甘有什么用呢。 望椿摇摇头。 那两个人,才是这世间所谓的天作之合吧。 第17章 伍 伍 正元五年的十二月,北方的大雪如期而至。阿史那赫蓝在最后一次猛攻仍没有攻下云阳城之后,率突厥大军退出云中,返回漠北。云中暂时保住了,虽然赢得并不光彩,但洛阳城中,朝野上下还是有许多人松了一口气。 正元六年早春,大概因为在此逗留了几个月一无所获,那些打探消息的人离开了武陵。他们也许去了下一个地方继续寻找,也许回到洛阳向坐在紫薇宫中的天子报告信陵王仍然不知所踪。云中地区安然无恙,百姓们沉浸在北方难得的捷报带来的喜悦当中。暮北和清岳几个月来第一次下山,去望椿家感谢她这几个月的帮助。淮杨又长高了,他很久没见到暮北,一直缠着她要把这几个月没有向她汇报的见闻一口气补回来,包括她姐姐要和鸿甫成亲了。 “恭喜。”暮北并不意外。 “我爹还是没回来。但现在有鸿甫哥哥在,我娘总算是放心了。”淮杨喜滋滋地道,他似乎很喜欢鸿甫。 暮北已经没在听了。她靠在院子的墙上,看着清岳在厨房里忙活,又感到那股久违的忐忑。 她十六岁了。 暮北,你十六岁的时候,沈将军会从九原回来,你就会成为信陵王府的新娘。 她又想起娘的话。 她已经决定要留在清岳身边。但信陵王越来越多地被人提起,她在听过那些风言风语之后,觉得那个尚未谋面的信陵王,说不定终于要露面了。要真是这样,他会不会来找她呢?她还没想好怎么办。 她唯一确定的是,她不会嫁进信陵王府了。 清岳承诺过,他会一直陪着她。而她,也会留下来陪着清岳。 但即使她已经这么确定,那个问题她依然问不出口。 清岳,为什么在长安城的时候,你让我和你一起走,为什么要说,你会一直陪我? 她不敢问。虽然她知道清岳一定会给她一个答案。 但她有点怕那个答案。万一那个答案不是她想要的,她还要怎么继续待在他身边,怎么心无芥蒂地占有他无穷无尽的好,继续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是她一个人的清岳呢? 暮北怕得不行。她不确定,清岳对她怀有的,是不是她对他怀有的、同样的感情。即使她本意并非如此,但她已经离不开他了。 她喜欢他呀。很喜欢很喜欢。很爱很爱。 但这是不能告诉他的,于是她一直努力藏着。她不能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她说不定就要失去他了。 就像她不能告诉他。她是陈暮北,那个出生于长安中书府上,本应到洛阳,去找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报灭族之恨的陈暮北。 她在他身边只是暮北,在长安城沿街乞讨的小乞丐暮北,那个要向他报滴水之恩的暮北,那个心无芥蒂地叫他的名字的暮北。 清岳,她的清岳,她没办法告诉他呀。 暮北看着清岳颀长挺拔的背影,心中满是心疼和愧疚。 “……而且鸿甫哥哥知道很多九原和沈将军的事。”淮杨还在说,“我以后也要当将军,像沈将军那样的。” “淮杨,鸿甫呢?” “哦,我姐和他去镇上买东西了。” 看来望椿真的要嫁给她了。 吃过饭从望椿家出来,暮北在上山的路上对清岳说,淮杨问他什么时候恢复学堂的课。清岳说暂时还不考虑。 “镇上还有官府派来的探子,我们还是先避一避风头。”清岳若有所思。 “不是说他们都走了吗?”暮北顺手从树上折下一截树枝,上面开着两朵粉红色的桃花。插起来放在房中正好。她想。 “是走了一些,但还有一些留守在这里。他们大概终于察觉到自己太惹眼了,换上了普通百姓的衣服,以为可以掩人耳目。” “清岳,你怎么知道?” “我问了鸿甫。他说他又见到了以前在镇上打听消息的人。” “我们要不要离开这里,到官府眼线少一点的地方?” “现在走太惹眼了。“清岳摇摇头,“其他地方况且不一定眼线更少。当今皇帝是下了决心要找到信陵王,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他嘲讽地道。 暮北的心沉了一下。 “清岳,如果,我是说如果,信陵王真的被找到了,皇上真的会派他回北方吗?” “不会。”清岳斩钉截铁地道。暮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看着他。 “可别人都说是这样的。” “暮北,信陵王是为了躲避杀身之祸才离开九原。皇帝现在找他,正是担心他趁机回到北方带军队叛乱罢了,怎么会主动让他回去呢?” “那万一他被发现了,会怎么样?” “死罪。” 暮北心一惊,”为什么?” “信陵王违背军命,拒不回京述职。” 暮北忍不住担心起来。 “清岳,你觉得,他们找得到信陵王吗?” 清岳脚步停了一瞬。 “也许吧。”他接着往前走。 再这样下去,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但他不想告诉她,只要他还能陪在她身边一刻,他就希望她安心一刻。 暮北尽量不表现出来,但她很不安。她至今没见过那个人,但她毕竟已经被和他拴在一起了,她还是放不下。更何况他在别人口中是那个能够拯救北部边防颓势的沈将军,这样的人却要因为王家权力更迭而死,实在太过可惜。 他的爹娘也死了。暮北突然想道。 兵部尚书沈芳和她父亲都死在了宫里。而长公主,那个温和可亲的妇人,和她母亲一样死在了自己家中。 信陵王不是没有理由叛乱。而如果他要这么做,北方守军,流落各地的九原百姓,还有那些仰慕他的人,都会追随他吧。 那她怎么办,她要不要去找他?她说过要给爹娘报仇。 “在想什么?“清岳见暮北魂不守舍地盯着屋顶发呆,问她道。他就像照顾小孩子睡觉一样,看着她躺好,等着帮她把灯熄了,从她十一岁的时候就是如此。 “没什么。” “暮北,你不用瞒着我。” “真的没什么。” 清岳叹了口气。“那快睡吧。”他帮她掖好被子,起身要去熄灯。 “清岳。”她拉住了他的袖子。 “怎么了?“ “清岳,“她的声音很轻,”你能留下来吗?”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转过身,抓住她的手。 “暮北,你怎么了?“ “没什么,真的。“她迟疑了片刻,“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她没有回答他。”清岳,你能留下来吗?”她又问了一遍。 清岳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暮北很少让他看到她脆弱的样子。 他在她身边躺下来,轻轻把她搂进怀里。 “暮北,你在担心什么?”他追问道。 暮北把头靠在清岳胸前。果然,清岳的怀抱和胸膛令人安心。 “清岳。” “嗯。” 她突然觉得,只要有他在就可以了,他们相依为命,这就足够。别的事,信陵王,九原,长安,她全都顾不上了。也不愿再想了。 爹,娘,就让女儿做个不孝女吧。女儿真的,太爱这个人了啊。 “清岳?” “嗯。” “你会一直陪着我?” 清岳一怔,他没有那么确定了,但他还是回答道: “会。” 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第18章 陆 陆 正元六年四月,百姓们惴惴不安,因为漠北的雪要化了,谁也不知道突厥大军会不会卷土重来,毕竟上一次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畅通无阻地一路南下到达旧都长安,洗劫了沿途各城。 暮北坐在院子里,看着头顶圆形的天空辽阔高远。武陵的桃花都开了,一起风,林间全都是花瓣簌簌的私语声。 清岳从屋里走出来,在她旁边坐下。 “暮北,你想出去看看桃花么?”他笑得比桃花更温柔。 “在家里看就好。“ 清岳拉过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暮北吃了一惊。 “清岳?“ “就这样看吧。”他把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暮北的心几乎要跳出来。她的心跳得太快了,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 清岳,她的清岳,她还没有问,但他给了她答案,她梦寐以求的那个答案。 “好。”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她不必再问更多了。 “暮北,你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他说。 她抬起头。清岳看着她笑。 “清岳,你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他仍然与她十指相扣。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拨开,抚过她的脸庞。 “暮北,你是个好孩子。你能办到。” 暮北仍然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听到许多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院外,连同在长安大宅的偏院里曾经听到过的剑鞘和兵甲的摩擦声一起。那声音反复出现在梦境里提醒着她那一夜并非噩梦,而是她无法留在身后某一处弃之不顾的记忆。 清岳只是看着她笑。 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走到院中单膝跪下。 “王爷,属下来迟了。“ 年轻人低着头,面色疲倦地道。他身后的士兵都跟着他跪下来。 暮北没有看他们。她仍然看着清岳,她的眼里满是惊愕。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对她抱歉地笑了笑,转向那个年轻人。 “虞卿,你本可以来得再迟些。” 年轻人闻言,头埋得更低了。 ”属下无能。” 清岳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她的心突然空捞捞的。她看着他走到年轻人面前,把对方扶了起来。 “翰洲,这几年,委屈你了。” “属下不敢当。“ “说说吧,我皇舅准备怎么处置我。”清岳变得不一样了。他周身带着无法抵挡的冰冷锐利之气,仿佛刚刚穿过北境风雪交加的漫漫长夜。 “皇上命我等与护卫司共同护送王爷前往三山。“ “三山?我全家都死了,我到了三山对他有什么好处?”他漫不经心地回到她旁边坐下。 “皇上感念旧情。王爷毕竟是皇亲。” “我要是不去呢?” “皇上请王爷多为武陵百姓考虑。” 清岳皱起眉,“他是在威胁我么?” 虞翰洲仍然低着头,没有回答。 “罢了。老师呢?” “皇上允杜先生去了云中。” “他总算是有点良心。翰洲,公主活着的事,是真的么?” 虞翰洲总算抬起头来,“王爷,公主不在了。” “你解释清楚。” “当年公主殿下确实逃出了宫,但殿下忧思过重,终日以泪洗面,不久就患上了噬心的重病去世了。”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杜先生也知道。他让我一直保密。”虞翰洲掏出一个精致的香包,从里面取出一块玉佩,玉佩上系着一根红线。“杜先生让我把这个带给您。” 清岳摇摇头,”苦了那个孩子了。”他没有接过来。虞翰洲把玉佩装回了香包。 “王爷,您当年为何不带九原的军队回长安平叛?如果您回来了,我们,还有长安的百姓都会追随您。”虞翰洲语气里有微微责备之意,“我以为您只是需要时间,所以才让我先走。” “翰洲,我带兵走了,九原的百姓怎么办?谁来守着雁门关?” “可是——” “九原和长安的百姓已经太苦了。“清岳轻声道,“皇权易主是王家之事,我到底只是个外人。” “但沈大人和您母亲——” “家父作为臣子尽忠,家母不忍家父一个人,追随他而去罢了。”清岳的声音哽咽了。“我只后悔,当时年少轻狂,去了九原就再没回去,没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沈大人和长公主殿下,我们都好好埋葬了。” “多谢。” “王爷,“虞翰洲迟疑道,“陈中书全家被满门抄斩,我们在陈宅找到了陈夫人的遗体,但是没找到陈家小姐的。” 清岳的表情柔和了些,“你尽力了。” 虞翰洲有些不解。 “翰洲,你到外面等。我有话要和这位姑娘交代。” 虞翰洲疑惑地看了看那个一直坐在旁边的少女,依言退了出去。 清岳牵起暮北的手,把她带到屋里,关上门。 “清岳,你是……你真的是……信陵王?”一进门,她迫不及待地问他。 他点点头。“暮北,对不起,没有告诉你。“他语气温柔,他又是她熟悉的清岳了。 她只是摇头。她强迫自己不许哭。 暮北,你十六岁的时候,沈将军会从九原回来,你就会成为信陵王府的新娘。 信陵王回来了。他早就回来了,他一直陪在她身边。而她早就爱上了他。那些百转千回的担忧与犹疑,全都化作轻烟散去。 “清岳,”她很轻很轻地说,“我是暮北。陈暮北。” 清岳走过来,把她揽进怀中。 “我知道。” 暮北回抱着他。他们都骗了彼此,可这一刻他们心心相印,也没有什么谁对不起谁了。 “你知道?“ “从你告诉我名字的那一刻起。” “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知道在长安城等我的那个姑娘,叫陈暮北。” “可我却不知道你的名字。” “现在你知道了。” “清岳。”她玩味着。“沈清岳。” “嗯。”他把她抱得更紧了。 “清岳。” “嗯。” “清岳。“ “我在。” “可是你要走了。”她把头埋在他胸前。 “对不起,我食言了。“ “清岳。”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他看着她。 “暮北,怎么了?” “我会救你出来。” 他摇头,“我只要你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可是清岳,我再也没办法一个人活下去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天真又坚定,“你带我出了长安城,这次轮到我了。我会救你出三山。” 他笑了起来,低头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生疏又亲昵,猝不及防又水到渠成。 他的小姑娘,他深爱的这个女孩子,他拦不住她,他只能任凭她做自己的选择。 半晌,他离开她柔软的唇,满意地看着她眼中盛满惊讶。 “好。” 虞翰洲看到信陵王和那个清秀的少女从屋里出来,赶紧站直了身。 “翰洲,护卫司的人在哪里?”尽管一身朴素的白衣,信陵王仍然丰神俊朗,气度不凡,与他身着兵甲,坐在战马上穿过九原城门的时候别无二致。虞翰洲觉得很奇怪,王爷一点也不像是个知道自己要去三山那个鬼地方的人,不但像以往一样从容不迫,甚至可以说有什么事让他十分愉悦。 “回禀王爷,护卫司的人已备好车马,在山下等您。” “好。”信陵王沉着地道。“翰洲,毕竟是要去三山,护卫司不会让你们跟着。” 虞翰洲点点头。 “等我走了,你暗中护送这位姑娘出武陵。替她把眼线引开,但不要一直跟着她。” “王爷,离开武陵之后呢?” 信陵王笑了起来。 “之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这位姑娘心里有数。” 虞翰洲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信陵王有自己的考虑。 “属下明白了。” “回到京城,还要劳你辛苦。” “王爷放心。” “虞卿。“信陵王收敛了笑容,”我把她暂时托付给你。离开武陵之前,你要护得她周全。” 虞翰洲跪在地上受命。信陵王上一次这么郑重其事地委任他,还是长安兵变之前,他们穿过漠北的大雪策马赶回九原的时候。 “属下万死不辞。” 清岳已经没有什么要嘱咐的了。他不知道暮北会怎么做,但他相信她,也只有相信她,就像她随他离开的时候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样。而魏子之既然知道他在这里,那必定也知道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子。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她从当朝皇帝的注目中安然无恙地退场,没有更多了。 他转过身看着暮北。此去经年,他要把现在的她记在心里,刻在记忆里。他在那遥远的海外大岛上看着无边无际的海水时将凭着对她的思念度过每一日,除此之外他将无所期盼。而她正用她惯常的疏离眼神看着他,她不想让旁人看出来她有多不舍。她所有的喜怒忧愁都是他的,她不会再与别人分享。 他凑到她耳边,轻声道,“暮北,我走了。”他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的眼里有了温度,像飘落的桃花花瓣一样,温柔而不动声色。 他转身而去。 “师父。”她叫他。 他回过头。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如同渴望伸手触碰一件珍宝,却又胆怯地缩回手。他一惊,满心的怜惜和心疼。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 “师父。” “嗯。” “你等等我。” “好。” 正元六年的春天,暮北站在院门口,看着她的清岳一袭白衣,在漫天桃花中随着一队身着兵甲的士兵下山。那些只在噩梦中出现的金革之声穿过六年漫长的光阴,再一次带走了她心爱的人。只是这一次,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惊慌失措地穿过长安城的小孩子。此刻她不得不目送他离开,但有一天,不会很久,她要去找他,穿过星霜变换,踏过千里万里,坐在岸边,看着他从海上归来。 第19章 柒 柒 正元六年春,信陵王在武陵被抓获。身为将军,违背军命拒不回京述职,无论按军法还是国法都应处死,但皇帝仁慈宽厚,念在信陵王毕竟是自己的外甥,血浓于水,免其死罪,保留信陵王封号,将其送往三山。 民间哗然,先前听闻沈将军重新露面时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北方危机未解,唯一能挽救边境颓势的人却被送往海外,皇帝是看不到国难当头了么? 武陵的老百姓听说那个在村中教了这么多年书的年轻人竟然是扬名天下的沈将军,纷纷离开家门,来到官府的车马将会经过的路上,等着最后再一睹这位曾凭借一己之力守住整个北方防线的信陵王真容。许多认识清岳的姑娘哭得梨花带雨,这么好的人,却要在那座有去无回的海岛上度过余生,她们本就倾心于他,现在见他落魄至此,更是不忍。男人们也都痛心疾首,沈将军年纪尚轻,文武双全又身怀大志,却生生被夺去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人们看着那辆楠木车身、窗户上鎏金镶钻的马车经过,八个黑衣打扮的人骑马跟在马车周围。坐在马上的人都精干挺拔,不苟言笑,宽阔的帽檐在他们脸上投下阴影。 望椿和鸿甫也在路边送行的人群里。望椿按着淮扬的肩膀,心怀愧疚。 “停一下。”马车经过他们面前,车里一个清冷的声音命令道。望椿推着淮杨走上前去。车窗前华丽的帷幔被人掀开,露出那个人英俊的脸。 “先生。”她胆怯地叫他。 “望椿姑娘。”信陵王像平常一样十分温和地笑着。 “我们……都是我们对不起您,淮杨这孩子,竟会——” “先生,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告诉那个人的。”淮杨哭了。 “不是你们的错。”清岳平静地道。他看向鸿甫,“多谢了。” 鸿甫严肃地点点头,“可惜没能早点赶回来告诉您。” “望椿,这几年多谢你们关照了。”清岳又转向望椿,她的眼圈红红的。 “先生,暮——”淮扬哭道,望椿捂住了他的嘴。 “先生,您放心,之后的事……”她胆怯地看了看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之后的事交给我们吧。” 信陵王未置可否。 “王爷,时辰差不多了。”骑马等在前面的黑衣人不带感情地道。 清岳对着望椿和淮杨笑了笑,把帘子放下了。 “走吧。“ 正元六年的五月,护卫司的卫队一路北上到达蓬莱,信陵王沈清岳从那里登船前往三山。同月,突厥大军南下,攻下云中地区的代州和幽州两座军事要塞,溃败的云中守军被迫撤回云阳。 暮北从林中穿过。些微的日光穿过头顶茂盛的树枝间隙落下来,被照亮的树林呈幽暗的深绿色。四周一片静谧,偶尔传来飞鸟从空中掠过时发出的叫声。她停下来,透过繁复交错的枝叶间露出的一小块空隙看向天空。 高远宁静,和在武陵家中、在长安大宅里看到的天空没有什么不同。 她突然听到周围有动静,不动声色地拔出剑。 轻微的、衣服摩擦的声音,正在靠近她的身后。 她猛地转身,把剑刺出,金属碰撞发出冰冷清脆的声响。 “是你。”她放下剑。 虞翰洲把剑收回鞘中。“姑娘,其实不必这么小心。皇城司的人不会伤害你。”他掸落刚才落在在兵甲上的露水。暮北一直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穿着兵甲还能那么安静地走动的。 “是吗?”她不相信,“那为什么还跟着我?” 虞翰洲还在为她刚才那一剑凶悍的气势感到吃惊,“皇上只是对你挺好奇的。” 暮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未置评价,“皇城司的人怎么样了?“她问。 “我的人放了消息,说你往南走了,暂时应该没问题。但皇城司的人不全是傻子,总会有几个人向北追上来。” “虞大人。” “在。” “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一路保护我。” 虞翰洲愣了愣,“姑娘,这才刚出武陵,我再送你一程。” “师父说只用送我到这里。“ “王爷确实是这么吩咐的,可是他也要我护你周全。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怕是不安全,至少让我送你下山吧。。“ 暮北笑了起来,“虞大人,师父都相信我,你却不相信我么?” “我——”虞翰洲看着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清岳走的那天,武陵的百姓都去送沈将军。趁皇城司的人被清岳引了去,暮北收拾了个简单的包袱,找出那把刀柄嵌着玉石的匕首,背上自己的剑,到平常练剑的那天林子里,找了棵树躲起来。她要等虞翰洲回来带她从小路下山,好避开皇城司的人。清岳没有问她她打算怎么做,只说万一出了什么事,就去云中找李牧,清岳的老师也在那里,他们会保护她。 暮北确实决定去北方,但不是为了寻求庇护。有件事,她必须向守在北方的李将军确认。除了他,没人能给她一个可信的答案。 信陵王和护卫司的人走后,虞翰洲吩咐属下先走,自己穿过林中走了一条不是路的路回到山上。他按照王爷的话找到那片林中空地,以为那个姑娘还没到,却被人用石子砸中了肩膀。他抬头,发现她坐在一根很高的树枝上低头看着他。他等着她从树上下来的时候看得心惊胆战,但她轻车熟路,十分轻巧地落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的师父离开了,她会像平常小姑娘一样伤心流泪,他本来打算安慰她一下的,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虞大人,我要去云中,你能告诉我怎么走么?“ 她太平静了,好像她说的不是要以身犯险去一个随时都会被敌军攻破的要塞。虞翰洲说不出她到底是因为不了解云中形势,还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决定。她若有所思的疏离神情让人觉得她的思绪并不在此刻,虞翰洲有些担心。 “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好像觉得他没听懂,又说了一遍,“虞大人,你知道去云中的路么?” 虞翰洲看了看四周,“我们边走边说。” 从武陵到云中路途遥远,途中要穿越淮水与黄河,还很有可能会遇上向南逃窜的流民。正元五年他带兵镇压洛阳城外□□的时候见过。那是些非不分的亡命之徒,劫财杀人无恶不作,洛阳以西黄河上游各城的百姓深受其害。他们沿河而下,快要到达洛阳的时候皇城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为安抚洛阳百姓,皇帝颁布了将流民遣回原籍的诏令。然而诏令一出,结果适得其反,流民们临时拼凑成一支□□的队伍朝洛阳城蜂拥而来。十五万禁军中有一半出城迎战,剩下的一半严守洛阳各城门,同时在城中四处巡逻防止有人趁机叛乱。然而,流民的队伍虽然声势浩大,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禁军势如破竹,不到一日便彻底击溃□□的流民。之后,除了小股禁军负责追击逃跑的流民,剩下的禁军几乎毫发无损地回到洛阳城外的大营。 虞翰洲当时就在留在城外追击的人马中。他知道皇帝是有意试探他,不得不尽力实施抓捕。处决那些流民的时候,他在一旁观察他们。这些人破衣烂衫,形容枯槁,有的连哭喊的力气都没了。就是这样的人,却能在几日之内组成一支让整个洛阳都深感不安的力量。他们有多孤注一掷,就有多万念俱灰。 “姑娘,现在去云中的路上很不太平。“ “虞大人,你怕我一个人无法应付?”她快步走在他旁边漫不经心地道。 “正是。”虞翰洲承认。他侧过头,看到她发间插着一只簪子,是民间随处可见的便宜货,刚才在院中的时候他分明没看到。这姑娘,她已经从容到收拾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吗? “虞大人不必担心。我一定会毫发无损地到达云中。”她的口气不容置疑。 虞翰洲叹了口气。这不是他担心就能解决的事。他虽然想一路护送她,但他必须回洛阳回报皇帝信陵王已经启程前往三山一事。另一方面,即使他想去云中,为了大局,眼下也不得不和李牧保持距离,暂时留在皇城。 “姑娘,你知道云中是什么地方吗?”他不明白。这个女孩子和信陵王的关系必定是不一般的,信陵王一定希望她安全。“再找一处像武陵一样山清水秀地方好好过日子不好吗?” “我有事要到那里寻人帮忙。“她转过头,责备地看着虞翰洲,她的语气表明不愿多说。 既然对方不愿意说,虞翰洲便不多问了,只道:”可是姑娘,你若是遇上什么事,王爷在岛上待着也不能安心。“ “师父不会一直待在岛上。” 虞翰洲忍不住再次感到惊讶。 “你怎么知道?” “我会救他出来。”她仍是平静地道。 虞翰洲觉得这一天他惊讶的次数太多了。 不是没有人想过要救被困在那海外仙山的囚犯。但三山就像传说中一般,除了皇帝本人和护卫司负责渡船的侍卫,其方位无人知晓。那些幽灵一样沉默寡言的黑衣人听命于皇权本身,而不是此刻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这些人来历不明又武艺高强。皇宫内外的争斗之事与他们无关,他们绝不会松口。而皇帝既然下令要让某一个人去三山,就不可能让他回来。“送往三山”这道命令的威慑力,就在于它既予人希望,又让那一丝希望永远无法实现,由此牵制那些自身无惧生死、却为重要之人的命运牵绊的人。 然而眼前这个少女,她却举重若轻地说,她要从三山将信陵王救出来。 她到底知不知道,挡在她面前的,是护卫司,是当今皇帝,是不可撼动的天子之命? 但她就像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那么平淡地就说了出来,那样理所当然,好像她未曾怀疑过自己会失败。虞翰洲终于明白一开始就感受到的、这个女孩子身上让他觉得熟悉的东西是什么了。 十八岁的信陵王骑在马上,在雁门关外的风沙中,说要把突厥人赶回漠北的时候也是这样毫不迟疑。那是突厥最猖狂的几年。连年干旱,关外的水草枯竭,突厥人频繁南下抢夺粮草和人口。信陵王从长安回到九原的第二天,就带了不到八千人就去追赶突厥的五万骑兵。当时虞翰洲十六岁。他从长安人的耳口相传中知晓了那个几十年一遇的军事奇才沈将军的威名,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决然从了军,而他本来可以凭借父亲在京城的权力和名望继续当一个流连长安秦楼楚馆的公子哥。他跟随应征的队伍去到九原的时候,发现那个站在城墙顶上的不过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而且他也刚从长安回来。 虞翰洲十分失望,他觉得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将军徒有虚名。他仍然带着少年稚气的面孔和那时还略显单薄的身影让人觉得这不过又是一个靠着山高路远和家族权势在京城换得虚名的骗子罢了。毕竟北方军情如何,全都凭他们一家之言。 但虞翰洲的失望没有持续多久。回到九原的第二天,天还不亮,虞翰洲被帐外战马的嘶鸣声吵醒,还以为几天前刚离开的突厥人又回来了。他慌慌张张地跑出帐外,抓住一个急匆匆路过的士兵,才得知信陵王要带军出战。他求那个人给他一匹马。那个人虽然急于去集合,但听说这个毛头小子是朝中重臣的儿子,于是从马厩中随便牵了一匹给他,又扔给他一把很沉的剑。 虞翰洲匆忙穿上盔甲,把剑挎在腰间。剑的重量坠得他几乎直不起身子。他骑上那匹脾气很暴躁的战马,穿过营地加入到出城的队伍中。他从黑黢黢的门洞穿过,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他热血沸腾,突然觉得这才是男子汉应该在的地方。他不知道军令是什么,他只是跟着那八千人策马向大漠深处急驰而去。他的坐骑无数次想把他从背上摔下来,但他紧紧拽住缰绳,弯下腰贴在马背上,腰间的剑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腿。长安的一切都被他留在身后了,他只看得到白得晃眼的日光和奔腾的战马组成的浩浩荡荡队伍。赶了大半天的路之后他终于看到突厥人驾着沉重的马车慢慢地在前面走着,车上装的原本都是汉人的东西。他们的百姓像牲口一样被绳子拴在一起低头走在马车旁边。有人跌倒了,和他一起的一小队人也都跌倒在地,他们试图站起来,但太缺少默契以至于不停有人拖后腿。骑马的突厥士兵去到他们旁边,扬起马鞭挥在他们身上。 虞翰洲感到一阵狂怒。他快马加鞭向那个突厥士兵冲过去,他身边的八千骑兵也都以锐不可当之势撞入突厥人的队伍。突厥被突如其来的追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急忙组织起防守,但长达几里的车队分散了他们的兵力。 虞翰洲一手执缰绳,一手高高举起剑。他冲到那个突厥骑兵面前,毫不犹豫地砍到他背上。那个士兵摔下了马,血溅了虞翰洲一脸。但他的愤怒缓解了杀人的恐惧,他毫无章法地挥剑向那些惊呆了的突厥士兵,留下身后一地血迹。突厥人在车队的前部终于形成了有效地抵抗。虞翰洲冲了过去,他穿过周围胶着在一起的两军士兵到达最中间、战斗最激烈的位置。他在奋力挥剑的同时发现身后有人和他并肩作战,以至于那些突厥士兵都不敢轻易靠近。他把剑刺向一个又一个突厥士兵,但他第一次上战场,他的身体背叛了他,他逐渐体力不支,刺出的剑变得软弱无力。他觉得手中的剑是这么沉重,他的胳膊疼得快要抬不起来。他在偾张的热血逐渐退去的同时突然想到了死,他突然后悔自己不应该如此草率地进入这无边的大漠,而他可能再也回不到长安,再也回不到那些姑娘温暖柔软的怀抱当中。 有突厥士兵逮住他迟疑的瞬间把手里的武器砍向了他。他看到马刀砍来的时候连手里的剑都来不及举起。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身后的那个人接下了那一刀,剑锋一转,轻而易举地就砍断了突厥士兵的手臂。虞翰洲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一直在他旁边不知疲倦击退无数围攻的突厥士兵的人是那个十八岁的沈将军。他的剑凶悍无比,刀刀见血,那些突厥人在他削铁如泥的剑面前纷纷向后退去。 这一刻虞翰洲总算相信传闻中信陵王是多么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并非虚言。他把剑刺向突厥人就像是在发泄满心无处释放的怒火,他似乎已经看不到眼前的敌人,他像收获粮食一样面无表情地砍下他们的头颅。虞翰洲在这一刻同时感到了崇敬和恐惧。信陵王完全担得起那些加在他头上的美名,难怪长安城的姑娘会如此倾心于他。明明是一张清朗的面孔,杀敌的时候却比恶鬼更加无情。 突厥人的五万大军在不到半日的时间里死伤过半,剩下的一半逃回了漠北。然而信陵王没有乘胜追击,他命令守军把装满粮食的车队和被劫走的百姓带回九原。进城的时候,城中百姓纷纷上街迎接他们凯旋归来,而留在城中的几万士兵都后悔没能早点准备好跟信陵王一同出战。 没有人担心他们会输。所有人都想跟随他。 奇怪的是信陵王并没有和回程的人马一起在街上露面。他一进城就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帐中。虞翰洲听说他抛下皇上赐婚与他结亲的姑娘,义无反顾地回到他心心念念的九原城。他以为信陵王是在为离开那个将成为他新娘的女孩子感到愧疚,他在战场上的愤怒源于突厥人让他不得不与自己心爱的姑娘相隔千里。 虞翰洲以为是这样。 在之后的两年里信陵王一直没有离开北方。他不断带兵出击,比他在九原多呆了十年的副将李牧对这个年轻将军胆大包天的策略毫无办法,因为他从不失败,以至于突厥人在那两年里根本无法靠近九原城。除了一次,阿史那赫蓝曾带鹰师精锐试图强攻九原,他以为沈清岳在鹰师的攻势前会和李牧一样疲于防守不敢应战。但他没对方在突厥大军终于来到九原城墙下的时候会突然带着守军从城内蜂拥而出,正准备登墙的突厥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守军骑兵疾风暴雨般扫过鹰师的军阵,阿史那赫蓝这才明白沈清岳一开始的消极防守不过是在等他带着突厥大军靠得足够近,近到他们面前只有城墙,不进则退,而后退正是一败涂地的前兆。 虞翰洲在两年的时间里一直跟在沈清岳身边,他从旁看着年轻的沈将军出兵寻找突厥军队时如何一次又一次出其不意。信陵王的大胆谋略永远让旁人心惊胆战,但他自己一直都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说他要把突厥人赶回漠北的时候好像在说一件和吃饭睡觉没有什么差别的事,好像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失败,他一定会做到。 他确实做到了。 眼前这个少女也是如此。信陵王是她师父,她实在太像他了。 暮北坚持不要虞翰洲送他。虞翰洲也知道自己有心无力,只好把去云中的路再对她说了一遍,又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小心。 她耐心地听着,等他终于说完,她才又开口。 “虞大人,你跟着我师父很久了?”她歪着头道。 “是啊。姑娘怎么知道?” “难怪。师父有时候也是这么婆婆妈妈的。你们有点像。” 虞翰洲无言以对。但她好像没有戏弄他的意思,只是坦率的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王爷也会这样?”他忽略了她对自己的评价。他知道自己有点啰嗦了。但说信陵王婆婆妈妈,他觉得难以想象。 “有时候会。教训他的学生的时候会。”暮北想起清岳苦口婆心的样子,忍不住莞尔一笑。“虞大人,你快回洛阳去吧,让皇上起疑了不好。” 虞翰洲心中又是一惊。他们会面只不过半天时间,这个女孩子,她到底猜出了多少?他点点头。 她转身离去。 “等等。”虞翰洲突然叫住她。他掏出那个装着玉佩的香包。香包上绣的金线在莹莹发光。“姑娘,这个你收下。” “给我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杜先生让我带给王爷,但王爷没要。正好你留着吧。” 她伸手接过去。 “到了云阳,把这个给杜先生看,他就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了。”他接着道。 她看看了,把玉佩戴在脖子上,放进衣服里,又把香包还给虞翰洲。 “多谢虞大人。” “姑娘?”他又叫住她。 “怎么了?” “你真的准备去救王爷?”他向前迈了一步。 她挑起了眉,“当然是真的。” “你有计划了吗?” “暂时没有。”她已经想到了一个办法,但她不想说,有些事她还需要确定。 虞翰洲似乎有点失望。 “总会有办法的。”她安慰他。 虞翰洲突然觉得有点丢脸,自己还不如这个女孩子。 “姑娘,如果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虞某在所不辞。” “多谢虞大人。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她朝他笑了一下,轻快地向山下走去。 虞翰洲看着那个高挑的身影走远,突然发现自己忘了问她的名字。 罢了。他不知道,也许对她来说最安全。 第20章 捌 8.1 捌8.1 正元六年九月,突厥叶户可汗急病,几个王子都蠢蠢欲动,漠北的牙帐岌岌可危,阿史那赫蓝不得不带鹰师主力返回漠北护卫,只留下少量军队留守刚刚攻占的代州和幽州。阿史那赫蓝一走,李牧立即出兵。守军兵分两路,李牧亲自带西路军直奔代州,一举夺回失地。校尉江榭率领东路军向幽州急行军,不料被同样看中这个机会的契丹抢了先。江榭赶到的时候契丹已经在城中经过了几日休整,而魏军长途奔袭已十分疲惫,加上兵力不足,东路军铩羽而归。 尽管幽州仍被外族侵占,代州收复的消息还是让百姓们为之振奋。有太长时间人们只听到北方守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一次不算大的胜仗已足够让他们相信,也许不久守军就能乘胜夺回整个云中北部地区,进而收复雁门关,恢复九原边防。 然而天不遂人愿,十月,突厥可汗从病中恢复。在漠北守卫期间听闻云中两城被夺的阿史那赫蓝怒不可遏,此时立刻整兵,率领他久经沙场的鹰师精锐日夜兼程,以惊人的迅疾南下。大概是看不惯一直对突厥俯首称臣的契丹竟敢主动挑衅,他首先率兵赶到幽州。然而这一仗的结果出乎所有人预料。契丹人早就料到阿史那赫蓝从突厥牙帐回来之后会进行报复,在魏军退兵之后从定襄以北调来主力军队,并在幽州城内大量囤积粮草、制造兵器。幽州城三面靠山,易守难攻,突厥鹰师固然勇猛,但骑兵在幽州城北狭窄的山间空地中无法发挥优势,在城外坚持了半月之后兵力折损严重,阿史那赫蓝无奈,只好原路返回,从云中与定襄交界退了出去。 代州守军一直严阵以待,但阿史那赫蓝的战败让他们意外地获得了喘息的机会。 十一月初,暮北乘船度过了黄河。已经带上漠北凛冽之气的风吹得她的脸生疼。她在南方待了太久,都忘记了北方的秋天是这么冷。她把路上买的外袍裹紧了些,上岸往北走去。 暮北离开武陵之后走了五个月才到达黄河边。和虞翰洲预测的一样,皇城司的人追了上来,四处寻找她。她仍然不明白,那些人既然不打算杀她,又为什么要跟着她。她发现隐藏行迹并不容易,因为除了她,路上几乎没有北上的人。到达荆州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似乎暴露了,于是改变方向向西进入了蜀地。她听说通往北方的蜀道很难走,但为了掩人耳目,又不愿意靠洛阳太近。进入被群山环绕、相对封闭的蜀地成了最好的选择。 她在蜀地停了很久才继续北上,一是为了休息,二是为了打探消息。听说阿史那赫蓝在幽州吃了败仗,这是自沈将军离开之后第一次。云中城内,苏文在担了两年九原大将军的空名之后被撤去将军一职,改任云中守军督监,掌管云中军权。也许看到九原地区彻底失守,云中却久未陷落,还收复了部分失地,苏文改任之后似乎收敛了一些,李牧终于得以实施有效的防守。 但暮北觉得有点蹊跷。如果这个苏文像传闻中的那样飞扬跋扈,连突厥的十万鹰师精锐都不放在眼里,他真的会突然将指挥权交给李牧,允许他主持整个云中军务么? 在确认甩掉了皇城司的人之后,暮北才终于决定继续北上。她向人打听去长安的路怎么走,给她指路的人反复确认她是不是真的要在这时候出发,还劝她最好等到来年开春再做打算。但她说她等不了。那个人见她心意已定,便不再劝了,给她指了进山的路。 她一开始以为蜀道和自己在武陵走得轻车熟路的山道没有什么区别,最多就是山更高,坡更陡。但她没想到,往北一路都是沿着垂直的断崖修建的狭窄栈道,而贯穿山谷的狂风仿佛是在赶她回去。但这是从蜀地北上的唯一通路,她必须在河水结冰前度过黄河。她必须走。 山中的大多数树木叶子已经落光了,只剩一派肃杀黯淡之景。暮北白天赶路,夜里在避风的地方休息。她不敢走得太急,怕一旦疏忽就会从栈道上掉下去。但即使她已经十分小心,在走到山顶时她几乎被风吹得抓不住栈道边缘的木桩,险些跌下悬崖。 原本半月就能走完的路,她走了整整二十天。她终于从狭长的山道出来,看到落霜的平地时,不能自已地产生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在山道上没有碰到任何人,她走到县城买一个馒头的时候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暮北在紧邻蜀道出口的县城里只停留了三天。她发现这里和蜀地的热闹嘈杂天差地别。城中一派萧条,街上行人很少,偶尔才有在街边卖一些吃食的小贩。她一个女孩子孤身穿过蜀道向北而来,在这里实在太惹眼了。 翻过秦岭,长安近在眼前。但她毫不犹豫地绕过长安城,向东度过了黄河。她不敢去。那个改变她人生的夜晚仍然会不时在夜里化作困扰她的梦魇。她也不敢去见爹娘,他们死在了那里,而她还没有为他们报仇。 暮北要去云阳城。漠北已经下雪了,今年突厥不会再来,她听说李牧已经离开代州,只留下江榭在那里守着。 向北通往云阳的路上人很少,即使偶尔有两三个结伴的人,也都行色匆匆。暮北不急不慢地走在路边,她很好奇这些人为什么明知一旦突厥南下,云阳随时有可能被攻破,却还是留了下来。是出于对李牧的信心吗?还是觉得与其流落他乡,不如死守故地? 她穿过云阳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士兵面带怀疑地打量她。她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走过,没有看到那些士兵在她身后无言地交换了个眼神。 云阳的情况比她预想中要好。城中井然有序,到处都是储备的粮草。士兵们在街上忙碌地跑来跑去,她毫不惊讶地发现其中有一些年纪很轻的少年。这些士兵虽然看起来都十分疲倦,但并不消沉,想必是代州那一战鼓舞了士气。 她走到一个正在给战马刷毛的士兵面前,向他打听将军在哪里。 那个士兵抬起头,看着这个显然是刚刚进城的女孩子,皱起了眉。 “你是谁?你找将军做什么?”他十分不客气地道。 “我是谁与你无关。我找李将军有要事相商。”暮北针锋相对。 那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我不认识你。李将军不见陌生人。”他继续刷他的马。 暮北并不气馁,站在马棚外看着。“是匹好马。是你的么?” “你不用跟我套近乎,我不会告诉你将军在哪里的。” 暮北笑了,一个普通士兵也这么警惕,“为什么?你怕我是突厥派来的细作?” 那个少年不屑地看了她一眼,“谁知道你是不是皇帝从洛阳派来的走狗。” 暮北收敛了笑容。 洛阳?为什么是洛阳? 皇帝已经派了苏文来监视李牧,难道他还不放心?而这个少年提到当今皇帝竟无半分尊敬之意,云中守军对洛阳城高高在上的天子到底又有多不满? “你说我是洛阳来的走狗,是因为朝廷又派人来过?我是说除了苏文。” “督监?我说的不是他。“少年冷冷地道。 “那你说的是谁?“暮北不明白。 那个少年又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暮北觉得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了。她回到街上往北走去。暮北一点也不恼。既然问不出来,她只好自己去找了。如果不得不硬闯李牧的大营,那么她会的。 她走出没多远,突然被几个士兵挡住了去路,其中一个是刚才守门的卫兵。和那个给马刷毛的少年一样,他们看她的眼神难说友善。 “怎么?你们也怀疑我是洛阳来的奸细?”她毫不畏惧地道。 那些士兵没想到她如此直接,都有些惊讶。其中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对她道:“杜先生请姑娘到营中一坐。”他硬要装出一副文绉绉的口吻,反倒有点弄巧成拙了。 “杜先生?”她好像在哪里听过。 “对。” 暮北的手抚过腰间的剑。如果能进大营,倒是也罢了。若只是一群兵痞找借口为难她……清岳说过,李牧对手下的士兵管教甚严,凡有违反军纪之事全部军法处置,无一例外。他守在九原的十年间几乎没有发生士兵抢夺财物、欺压百姓的事。若真是如此,这些士兵应该不敢对她做什么,但她不得不小心,以防万一。 那个说话的士兵看到了她的动作,解释道:“城中老百姓都是些熟面孔,很少有生人进城。杜先生请姑娘去也是为了城中防务之故,还请姑娘体谅。” 暮北没有动。”这位杜先生是谁?他和李将军认识么?“ “杜先生是李将军的朋友。”那个士兵只道。 既然如此,那就冒个险。 “请带路吧。” 那个领头的士兵走在暮北前面,剩下两个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暮北回头看了看那两个跟在后面的士兵,其中一个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另一个遇上了她的目光,慌张地转头看向旁边。 暮北心想,他们这是怕她跑了不成? 她跟着那几个士兵沿着街向北,大营果然设在北边,突厥人的进攻还真是容易预料。暮北一路上东张西望地观察城中情况,发现城中的百姓似乎自发成了守军的后勤,忙着搬运粮草,制造和修理兵器。等进了大营,暮北还看到几个年轻姑娘在几口大锅前忙活着,应该是在为军队做饭。 营帐扎得井井有条,一直延伸到城墙下边。暮北看到主帐,正要往那边走,被那个领头的士兵拦住了。 “姑娘,这边请。”他道。 暮北被带到离主帐不远一处小一些的帐篷前。她迟疑了片刻,走了进去。那个士兵只让她在账中稍等便离开了,其他几个人也没有在帐门口守着,她感到有点奇怪。 既来之,则安之。暮北环顾四周,书桌上放着只茶杯,旁边是一本快看完的书。她走过去拿起那本书看了看,是一本词集。 身在朝不保夕的云阳城还有这样的闲心,这位杜先生有点意思。 她把书放回桌上,又看向那杯茶。这是在试探她么?她不屑地想,转身走到一把靠背椅前坐下。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动静,她抬起头。 来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他看到暮北,轻轻笑了一下。 “你一个人到这里来的?”他的声音低沉悦耳。 她没有回答他。“你是杜先生?” 他又笑了一下,默认了。 暮北看着眼前这个人,三十四五,面容温和,右眼角下一颗细小的泪痣,头发在及肩的位置用发带松松地打了个结束起来,一袭白衣袖带生风,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他拎着一只茶壶,一副轻松的神情与账外的肃杀萧条格格不入。 而在暮北打量他的时候,杜若也在观察着这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卫兵来向他报告,说有不认识的人从南边进了云阳城,他便让他们把人领过来。她裹着一件松松垮垮的外袍,衣服破旧,气质却不凡,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腰间悬着一把剑和一把匕首,匕首的手柄上嵌着一颗玉石。这个女孩子长了一张很清秀的脸,眼里有不动声色的警惕。她明显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 “你来云阳做什么?”他走到桌边,从茶盘里取出一只空杯子,倒了一杯热茶,又把桌上那杯冷掉的茶倒掉,换上新的。他做完这些,示意暮北过来。暮北走到桌边,没有碰那杯茶。 “现在可不比以前,信陵王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端起自己那一杯,不急不慢地吹了半天,才喝了一小口。 暮北看着他,“什么意思?“ 对方又笑了,“你不知道?过去信陵王还在北方的时候,许多年轻姑娘都争着到他的驻地去,想一睹他本人的风采。可惜我们这位王爷行事低调,那些姑娘没一个如愿的。”他又喝了一口茶,“不对,清岳守的是九原。”他抱歉地道,“现在李牧在这里,我老以为他过去守的也是云中。” 突然有人这么随意地提到清岳地名字,一阵猝不及防的疼痛袭上心头。暮北觉得眼泪涌了上来,她努力把它们压回去。清岳,她的清岳。她还记得他怀抱的温度,记得那个甜蜜又倾心的吻。清岳,他在等着她。 杜若把她这一瞬的动摇看在眼里。 “你是李将军的朋友?”她强作镇定。 杜若审视地盯着她的眼睛,反问道:“你认识信陵王?” “我当然认识。这世间有谁不认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眼里的波澜归于平静。 “那我换个问法,你认识沈清岳?” 她没有回答。她固执地没有避开杜若的目光。杜若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强迫她她是不会说的。 第21章 捌 8.2 捌8.2 “你叫什么?“他换了话题。 暮北迟疑了一瞬。“望椿。”她不认识多少姑娘。这是她脑中出现的第一个名字。 杜若只是摇头。她没说实话。 “你到云阳来做什么?” “我找李将军有事相商。” 他好奇地望着她,“什么事?” “我不能告诉你。” “必须直接告诉李牧?”杜若笑了。 她点点头,“我能见他吗?” 杜若只是看着她。 “我不是洛阳派来的奸细。”她补充道。对方的耐心让她有点着急。 “我知道。”杜若在椅子上坐下来。 “你知道?”她皱着眉。 “奸细不会大摇大摆地从城门进来还找人问路。” 她仍然皱着眉,“但那些士兵都以为我是。我根本没去过洛阳。” “时局不好,他们不得不警惕些。你从哪里来的?” 暮北早就想好了,“蜀地。” 杜若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他微微吃惊道,“你从蜀道过来的?就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她加重了咬字。她不想让人知道皇城司的人可能会跟上来。“你还没回答我,我能不能见李将军?” 杜若惊讶的表情已经不见了。他觉得很有意思。 “你也没回答我。” 她有点生气。杜若感到自己忍不住翘起唇角。 “你是谁?”她不高兴地问他。 他又打量了她一番,终于不急不慢地道: “我是信陵王的老师,杜润云。” 这回换作暮北感到吃惊了。 杜润云。杜先生。她终于想了起来。清岳说,如果发生了什么,就来云中找李牧,他的老师也在这里。 “你真的是信陵王的老师?” 他温和地笑了,“我看起来不像?” 暮北犹豫了片刻,掏出贴身佩戴的那块玉佩摘了下来,放在桌上。 “那你一定知道,信陵王和护卫司的人走了。他被送到三山去了。” 杜若看到那块玉佩,收起笑容。 “你怎么会有这个?”他拿起那块玉佩放在手心。 “虞大人给我的。”暮北决定说实话。 “翰洲?他怎么会把这个给你?”他抬起头看着暮北。“你到底是谁?”她也看着他,但她的眼神变得疏离,好像思绪不在这里。半晌,她才下定决心似的又开口。 “暮北。”她轻声道,“我是陈暮北。” “你是陈中书的女儿?“杜若这次丝毫不掩饰他的惊讶。 当年先帝赐婚的时候清岳那孩子才十八岁,为了这件事先帝还专门把他从九原召回。中书令陈瑜是个廉洁奉公的忠臣,深得先帝赏识,其妻又与长公主魏婉君交好,先帝本以为这是桩好姻缘。但清岳得知自己和一个在那时年龄只有自己一半大的小姑娘定了亲,只匆忙进宫向先帝谢过恩,就立刻返回了九原,沈芳和长公主根本拦不住。 杜若当时并不在京城。他的两个得意门生都已出师,一个成了战功累累的沈将军,另一个命途坎坷,进了翰林院,虽然有点可惜,也算是学有所成。清岳离京之前还差人给在南方游历的杜若送了封信,说皇命难违,他知道陈家小姐本无过,但他现在实在不愿意见她,只好先失了礼数,等婚期到了,他返回长安的的时候再向她谢罪。 杜若没有回信,他太了解自己的学生了。他几乎可以想见,清岳是怎么克制住自己的满心怒火,脸色阴沉地去向先帝谢恩,又怎么趁父母还没见到他就快马加鞭穿过长安城。他要到北方,到关外,把火发在那些胆敢在这个时候来犯的突厥人身上。长安有太多东西束缚着他,他在长安城只能是信陵王,而不能是沈清岳。 而这样的清岳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了这个注定要成为他的新娘的女孩子?她已经长大了,看上去十六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和清岳站在一起想必十分相配。 还有那块玉佩,那是杜若在长安兵变之后不久交给虞翰洲让他保管的。春天的时候杜若还在洛阳,虞翰洲突然来找他,告诉他皇城司的人在一个叫武陵的小地方找到了信陵王。皇帝派虞翰洲去见清岳,杜若便让虞翰洲把那块玉佩交给他,并转告他公主已经离世,正元五年公主还活着的谣言不过是皇帝放出的诱饵,用来清理仍然手握权力的前朝重臣。而这块玉佩现在竟在陈暮北手里。虞翰洲到底是什么时候给她的呢?是在见到了信陵王之后? 但是虞翰洲又不认识陈暮北。这个姑娘当年和信陵王定亲的时候还是九岁的小孩子,长安城知道她名字的人都没有几个。虞翰洲不是个轻信的人,他虽然不知道这块玉佩的意义,但明白这绝不是可以轻易交给他人之物。 “你真的是陈暮北?“杜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眼前的少女点了点头。 “你见过清岳了?“杜若仍然不明白。 少女又点了点头。 “怎么见到的?” “十一岁的时候,清岳带我出了长安城。”她疏离的眼神有了焦点,她的神情变得柔和了些。 杜若立刻明白了。 长乐八年,清岳在接到圣旨的时候正在关外,不知为何他没有立刻赶回来。但魏子之已经等不及了,再拖下去兵变的计划就会走漏风声,他不得不在信陵王回长安之前就动手。清岳一定是在路上就听到了长安的消息,所以才从半途失踪。看来他后来还是想办法回了一趟长安。而带着信陵王拒接圣旨逃匿的消息回到长安的虞翰洲后来找遍了整个陈宅也只找到自裁的陈夫人,陈家小姐十分蹊跷地不知所踪。但虞翰洲并没有上报这件事。兵变那天夜里长安死了太多人,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 而清岳大概是在回到长安的时候碰巧遇到了这个女孩子。然而杜若到后来都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清岳离开长安的时候暮北才九岁,他们从未碰面,如何才能认出彼此?清岳当然不可能告诉别人他就是信陵王,而这个小女孩如果有能耐躲过在长安屠城的叛军,定然也不会告诉别人她是陈瑜的女儿。如果是巧合,这也太巧了。并不相信鬼神的杜若只能用天命来解释这件事。他有时候忍不住想,先帝当年莫非是早已预知了他这个外甥的命中注定,才定下这桩当时看起来有些荒唐的姻缘? 没人说得清。 杜若收回思绪,暮北正在等着他开口。 “你到了这里就安全了。”他温和地道。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话有矛盾。云阳并不安全,突厥随时有可能再来。 暮北却并没有露出放心的表情,“杜先生,”她换了个称呼,杜若点点头,她接着道,“你能让我见李将军了吗?“ “小暮北,你为什么一定要见李牧?“她不安地动了一下,似乎是因为杜若叫了她的名字。 “我有事必须向李将军确认。“她道。 杜若等她说完。 “我要救清岳。”她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 杜若愣住了。她的回答出乎他意料。他以为是清岳让她来寻求庇护。 “暮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暮北不满地看着他,“杜先生,虞大人也是这个反应。”她的神情好像在说,“我说的话有那么不可思议么”。 杜若笑了起来。这孩子和清岳有点像。 “看来你已经有办法了?” 她迟疑了片刻,“有办法。但是有个条件必须满足。” “说来听听。” “只有皇帝和护卫司的人知道三山在哪儿。护卫司的人不会说,那就只有去问皇帝了。” “你打算怎么问?” “当今皇帝既然送清岳去三山,就没打算让他回来。问他没有用的。而且也不能让他知道有人想救清岳。” “说得不错。” “那么,”她顿了顿,“既然这个皇帝不愿回答,那就只好换个愿意回答的皇帝了。” 杜若不笑了。他神色严峻地看着她,“你想发动叛变。”她说的太轻松了。但这件事不应该这么轻松。 暮北没有回避他严厉的目光,“对。” “清岳决不会赞成。” 暮北点点头,”也许不会。”但只有这个办法,她要救他,她顾不得那么多了。 杜若没有答话。魏子之即位以来,突厥对北方边境的骚扰日益猖狂,头几年还算是勉强守住了,但正元四年守军大败,之后更是节节败退。连年征兵,北方传来的却一直是战事不利的消息,民间对朝廷的不满积怨已久。将北方流离失所的百姓遣返原籍的诏令更是火上浇油。这些老百姓不少人沦落成流民,扰得南方也鸡犬不宁。这些因素加起来,民间叛乱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果光是民间动乱还好,洛阳的十五万禁军都是精锐,平定那些乌合之众应当不在话下,正元五年洛阳城外的□□就是个例子。但如果有人从城内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那他的皇位可就坐不稳了。皇帝大概是意识到这种威胁,才急着想清理洛阳城中的前朝重臣。然而没想到适得其反,正元五年,公主魏骊准备叛乱的谣言传出时,洛阳城确确实实地起了骚动。不过六年时间,这个新皇帝的统治,却已有摇摇欲坠之感了。 “你说的条件是什么?” “先帝的皇子魏冉,得把他从突厥接回来即位。” 真是个大胆的姑娘。杜若虽然已经预料到了,但还是忍不住默默赞叹。 “你要向李牧确认的事就是这个?殿下还在不在突厥?“ 她又点点头,“清岳告诉我殿下被送到突厥的时候才四岁,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活着。“ 她太直接了,杜若吓了一跳。“殿下还活着。叶户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一直让阿史那赫蓝替他带着。” 暮北若有所思,“阿史那赫蓝带着?殿下跟着他来过南边么?” 杜若知道她在想什么,”殿下知道自己是魏氏王朝的皇子。“她抬起头看着他,”而且殿下现在也才十岁,即使阿史那赫蓝入侵的时候带着他来过,也不会让他上战场。”他接着道。 半晌,她才开口,”那么就没有什么不确定的了。“ 杜若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女孩子和太像了,都只按自己的思路考虑行动,即使有预料之外的因素出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很少有什么能干扰他们,更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 “还有很多事不确定。” “杜先生,你指什么?“ “第一件事,突厥为什么要把殿下送还给我们?“阿史那赫蓝的鹰师势头正盛,魏军几乎无力反抗,更谈不上主动出兵去漠北的突厥牙帐去把殿下抢回来。 暮北没有立刻回答。 “第二件事,就算突厥肯将殿下送回来,他们凭什么要相信我们?” “杜先生,你是说他们会觉得我们想害殿下?” “不错。我刚才也说了,叶户很喜欢这孩子。他很可能以为我们的人是魏子之为了清理威胁而派去的刺客。” “皇帝会这么做么?殿下不是他的侄子么?“话一出口,暮北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傻问题。这个人靠弑兄登上皇位,而且在兵变中被杀的太子魏恒也是他的侄子,只要能清除对他的威胁,再杀一个并非不可能。 杜若只是笑,“第三件事,你怎么知道殿下一定会愿意告诉我们三山的位置?” 暮北面无表情,“他不必说出三山的位置,他只要让清岳回来就够了。” 杜若点点头。“第三件事应该不成问题。信陵王并无过错,又是北方边防的功臣,若我们扶殿下登上皇位,下令赦免清岳不会让他为难。更何况将沈将军从三山接回来,也有利于百姓们认可他。“ “那前两件事,先生觉得要如何才能确定?“ “不能说确定,只是更可能成功。”杜若看着那块玉佩,“暮北,这是公主的玉佩。” “她点点头。 “关于第二件事,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公主殿下亲自去接她弟弟。这样突厥就不得不相信了。”这办法太危险,他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但一切都取决于她。 “可是公主已经死了。杜先生,虞大人说你也知道。” “之前只有我和他知道。现在你知道了,清岳也知道了吧。” 她答是。 “清岳和公主殿下是堂兄妹,他们兄妹俩过去感情很好。” 暮北仍不明白杜若到底想说什么。 “先帝立太子殿下为储君时把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分别赐给了两位小殿下,希望他们兄妹一心为太子将来治理江山出力。” “皇子殿下知道吗?“ “皇子殿下太小未必记得,但两块玉佩是一样的,他看了应该会明白。” “你怎么知道他带着玉佩去了突厥?” 杜若笑了,“我看到的。他一直戴在身上。” “杜先生,你想要我做什么?”暮北有点不安。 “暮北,我希望你能假扮公主,去将皇弟接回来。” “这是欺骗。”她脱口而出。 “答应与否都取决于你。只是这样做最可能成功。” 暮北看着杜若,他温和地笑着。除非要避开皇帝耳目,别人知不知道她是陈暮北无关紧要,但她不能让皇帝察觉有人想救清岳从三山出来,毕竟清岳已经到了那儿,他是生是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间。若是以公主之名行事,倒是个转移注意的好办法。只是这样有点对不起公主和她的弟弟。 “杜先生,你有多少把握?” “我说不好,也许能成,也许不能。” 暮北挑起眉,“你是要我欺骗所有人。” “不错。必须骗过所有人。” 暮北瞪着他,杜若十分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 “到皇子殿下登上皇位,清岳从三山归来为止。” “只到那时候为止。” 暮北仍然感到不安。但是她要救清岳。 “杜先生,我是陈暮北。” “暮北,你永远是你自己。“ 杜若看着她,她眼里还有困惑,但她果断的那一部分自我占了上风,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那好吧。” “暮北,”他最后一次叫她的名字,“就当是为了天下人。” “我并非是为了天下人。” 他又笑了起来,”那就当是为了清岳。“他起身走到帐门口,把刚才带暮北进军营的那个士兵叫来,“荀骞,去把将军请来,”他笑着回头看了暮北一眼,“告诉他,公主殿下有要事相商。” 那个士兵看了看暮北,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 “荀骞,还不快去?”杜若温和地催促道。 荀骞转身朝城墙跑去了。 第22章 玖 9.1 玖9.1 正元六年十一月末,经过暮北再三坚持,李牧总算同意让她跟着到城墙上巡视。经过三代皇帝的不断修整,云中的城墙虽然不算太高,但已足够坚固。城墙上日夜有士兵把守,以防突厥突然来袭。 暮北看向北方,雁门关外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地面已被极厚的白雪覆盖,听说春天雪化了之后,漠北的风沙将肆虐云阳城。 漠北。清岳曾在那里策马驰骋。她想去看看。 李牧走在公主前面,一边走一边说明云中的防务,发现公主没有跟上来,停下了脚步。 “殿下?” 那个十多岁的少女看着北方若有所思。 暮北听到李牧叫她,回过神来。“李将军,请继续说。”她向他走过去,脸色平静。 “殿下,城墙上风大,您还是早点回营帐休息吧。”这句话他已经重复过很多次了。杜润云说她一个人穿过蜀道来到云中,他担心她身体吃不消。 ”李将军,我没那么柔弱,你不必太担心。“她回答。 李牧不再说了。他只见过这位公主殿下半月,但已明白她是心性坚定固执的人。 他们接着往前走。 “现在关外已经下雪了,开春之前阿史那赫蓝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他知道冒雪南下的风险。但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好机会。云中没有漠北那么冷,我们的粮草也更充足,好好筹划一下,应该可以一举夺回幽州。”李牧道。 “我听说幽州北靠燕山,易守难攻。” “公主说得正是。但背靠燕山也导致幽州没有可以周旋的腹地,只要突破了向南的防守,城内的契丹人就会变成瓮中之鳖。“ “依李将军的意思,契丹人会集中兵力守卫向南的城门。” “对。” 暮北沉思片刻,“李将军,我知道我本不该干涉营中军务,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南北夹击?契丹人知道我们不会像突厥一样,我们一定会从南向北进攻。他们的军队都在守南边的城门,北边就会变得空虚。如果我们再分出一支兵力从北向南突袭,他们一定措手不及。等契丹人将将一部分兵力从城南调向城北,我们在南门外的军队也会轻松些。“ 李牧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殿下,突厥人就是从北边进攻,但阿史那赫蓝吃了个大败仗。” “突厥人的优势是骑兵。幽州北方与居庸关相邻,城外只有很小的一块山间平地,”暮北回忆着那卷在主账看到的地图,“他们的骑兵施展不开。而我们不一样。” “若契丹派援兵,殿下怎么看?” “契丹以为我们想趁冬天养精蓄锐,定然放松地警惕。只要速战速决,他们就来不及派援军来,况且还有定襄的守军盯着他们。” 李牧思考了很久,最后道:”殿下,我们兵力很有限,再把军队分散会有不少变数,这样做太冒险了。“他并非不明白这样做更有胜算,但他不想白白损失云中本就不多的兵力。 “李将军,正因为我们兵力很有限,如果不能出其不意,我们这一战就算赢了,也会损失很多人。”她像是不满意这句话的效果,接着道,“幽州的契丹人知道除了突厥,我们迟早也会找上他们。他们听到风声不会坐以待毙,那样的话,这回就又会是一场苦战。” 李牧没有回答。暮北也没有再说什么。云中守军处境艰难,李牧身为统帅必须谨慎考虑。 暮北留李牧一个人继续在城墙上巡视,自己先下来的时候,看到荀骞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她跑过来。 “公主殿下,您找的人到了,在杜先生那里。”他一边跑一边喊,引得旁边的士兵纷纷侧目。 “好,我现在就去。荀骞,辛苦你了。” 荀骞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对于公主对待他十分客气的态度还是不习惯。 “我送您去吧。“ 暮北微微一笑,“不会迷路的,你去忙你的吧。”她径自往营中走去。 荀骞愣在原地。他第一次看见公主笑。 公主殿下笑起来可真好看。他想。 暮北掀开杜若营帐的门,看到他坐在书桌后面,正和一个年轻的士兵相谈甚欢。 “杜先生。” 杜若看到暮北,站了起来。 “公主殿下。” “荀骞说人在你这里。”暮北走到书桌旁边,扫了桌上摊开的书一眼,忍不住又仔细看了看。 杜若已经开始看另外一本词集了。这个人怎么这么有闲心。 那个和杜若说话的年轻士兵看到暮北,吃惊得叫出声来。 “暮北!” 暮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汲川还是一惊一乍的没有变。 “汲川,在公主殿下面前不得无礼。”杜若温和地道。 “哦,对。”汲川赶忙跪下,“小人见过公主殿下。” 杜若拿起那本词集,“殿下,我出去一会儿,你们叙叙旧。” 他一走,汲川立刻从地上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暮北。 ”我被人神秘兮兮地带过来,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吓得不行,结果人家跟我说是公主殿下召见我。我还纳闷儿,公主殿下找我干什么。“汲川一股脑儿地交待道。他又长高了,已经褪去少年的青涩,开始有成年男子坚实的轮廓。“暮北,你怎么没说过你是公主啊?” “我告诉你,让你到处去说,把洛阳皇城司的人招来么?”暮北忍不住恢复以前对汲川的口吻。 “你就算告诉我,我也不会到处说的。你看我跟人说过你和你师父是黑户的事吗?”他不满地反驳。 “师父走了。去了三山。”暮北的眼神暗淡了些。汲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那个,我不是有意要提你师父的。”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你师父……真的是沈将军?” 暮北狠狠瞪了他一眼,汲川立刻投降。 “好好好,我知道了。唉,真可惜。沈将军那么厉害,皇上怎么要把他送到那么远一个岛上去呢?让他回北方和突厥作战不是很好么?” 暮北不想浪费时间和他解释这其中的因果。 ”对了,你一个人来这里的?怎么来的?“ 暮北只说她有事找李牧。“汲川,杜先生说你在代州?” “杜先生是谁?”汲川困惑地问。 “刚才和你说话的就是。” “哦。我现在是在代州。不过一开始在这里。”他指的云阳城。“去年我们刚到云阳就被突厥围了。外面有二十万突厥大军呐!整个云阳连上我们这些新来的也才五万人,你根本想象不到当时有多恐怖。而且那个九原来的什么大将军还处处和李将军唱反调,要他出去迎战。要我说,这个人对怎么打仗根本狗屁不通,还大将军,只有信陵王才配得上九原大将军这个名号。连我都知道,你拿五万人去和人家二十万打,那不是鸡蛋碰石头吗?更别说这五万人里还有我们这些滥竽充数的。”他义愤填膺地道。 “然后呢?” “后来的事我也是听说的。李将军大概是被这个苏文吵得受不了了,突然带亲信把他关起来了。整个云阳城的人都被李将军的部下带人排查了一遍,所有和苏文有关系的人也都被抓了起来,我们这才没出去迎战。” 暮北点点头,这些杜若已经告诉她了。 “我们在城里守了三个月。“汲川有点心虚地咧嘴笑了笑,“其实就是李将军手下的那两万人。我们这些刚来的光顾着害怕,也没帮上什么忙。十二月份的时候,城中的粮食都快吃完了,我本来以为没希望了,谢天谢地,云中下了大雪,突厥人总算走了。” “后来呢?怎么去的代州?“ “突厥大概是去年在云阳吃了苦头,今年春天就绕过了我们,然后代州和幽州也失守了不是?李将军一直在找机会反击,可惜突厥人留在那两个地方了,大家都以为他们在集结兵力,好再来围攻云阳。我们也不敢贸然出击。等到了九月份,那个叫阿史那赫蓝的突然带着突厥主力走了,我们就想,机会来了。果然,李将军和江校尉带人分头去代州和幽州,我就被分在去代州的那一路军,后来代州攻下来了,我们就留在那儿守着。“ 暮北一直在认真听。她仔细打量着汲川,他把前因后果说得很清楚,这让她吃了一惊。清岳说得不错,汲川大概真的不是她想的那么笨,只是天赋不在念书上罢了。 汲川被她盯得有点不自在,“暮北,你从武陵走的时候,我娘她还好么?” “好。你家里没事。”她和清岳知道汲川家只有汲川他母亲一个人,经常去看看她。那个很早就没了丈夫的女人虽然很担心,但并没有整天哭天喊地的。她总说要好好照顾家里那几亩地,多攒点钱,等汲川回来也不要他去做什么官了,就留在本地,再娶个姑娘,把日子过好,这样她还能经常见到她儿子。 汲川稍微放心了一点。“望椿姐家呢?还有村里其他人?” 暮北想起在望椿家遇到匪盗的那一晚,匕首刺入血肉的声音隔着时空重现在脑海里。她摇摇头。 “所有人都没事。”没必要让汲川担心。 “那就好。暮北,有一件事。” “嗯。” “那什么,你不要介意啊。” “介意什么?” 汲川好像很苦恼。 “汲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暮北在椅子上坐下来。 汲川惊呆了。 “暮北,你是公主,公主不应该这么说话。” 暮北挑起眉,“那你快说,到底什么事。” “我以前不是问过你那个……就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的脸红了,“我那时候不知道你是公主,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当我没说,别放在心上。” 暮北笑起来。 “你不说我都忘了。” 汲川一惊,露出一个很受伤的表情。 “这种事也能忘?”他小声嘟囔道。 “汲川,我请李将军把你调回云阳吧,这里还是比代州安全些。” “暮北,不用麻烦了。代州城防比不上云阳,更需要人守。”汲川语气坚定。“我不怕死。要是代州真扛不住了,只要死之前能多杀几个突厥人我就心满意足了。连敌人在哪儿都没看到就被他们用箭射死了,那才叫死得冤枉呢。” 汲川既然有此志,暮北也不好勉强。她只道,“你可是答应了我不会死的。” “我尽量吧。”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说话不算话就行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暮北,我看你没事也就放心了。你既然是公主,李将军和整个云中守军就都会拼死保护你,你别像以前一样自己一个人到处乱跑就行,其他的交给我们。”他带上头盔,“时候也差不多了,我现在走还能在今天赶回代州。”他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着暮北。 “暮北,你其实不叫暮北吧。大家都说公主的名字叫魏骊。” 暮北也站了起来。“汲川。”她突然觉得,自己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再也见不到这个人,这个认识陈暮北的人,而她却要告诉他,她一直是另一个人,她必须连他都骗过。“你可以叫我暮北,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 汲川咧嘴笑了,“我明白。”他单腿跪下,行了一礼。“殿下保重。” 他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进营帐外的漫天风雪。 第23章 玖 9.2 玖9.2 暮北站在营帐中,看着云中大雪纷飞。汲川说得不错,整个云中守军都知道公主殿下到云阳来投奔表兄信陵王的部下。不只云中,整个北方,还有洛阳,也都听说了魏骊还活着。洛阳城中开始有人蠢蠢欲动,但接下来的消息却是,北方边境情况危急,公主殿下认为国难当头,朝廷上下当一心面对外敌,她将留在北方与守军共同进退,以鼓励士气。 这个消息沿着北方各城迅速传到洛阳,又继续传到南方。百姓们都赞许公主深明大义,把国家放在个人恩怨之前,实属不易。公主殿下对当年长安兵变和父兄之死闭口不提,又将生死置之度外待在北方,洛阳城里的当今皇帝便不能轻举妄动。连年战败和流民之祸已经让他的皇位摇摇欲坠,但他还尚未完全丧失民心。如果这时候再杀了公主,那还不知道天下百姓会如何反应。皇帝不敢冒这个险。 杜若回到营帐时发现暮北还在自己这里。她站在门口,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和降下的大雪,似乎正在考虑什么。 “殿下,你和你的朋友谈得怎么样?”他进门,掸落头发和衣服上的雪花。 “都说好了。”暮北转身朝着营帐里面。“杜先生,为什么要这么早把公主的消息放出去?” 杜若从火上取下水壶,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暮北倒了一杯。 “殿下,我们要做的事,光靠我们自己不行。早点让天下百姓知道公主这么识大体,比躲在洛阳城的皇帝不知道强多少倍,将来起兵的时候他们才会助你一臂之力。” “皇子殿下找到了吗?确实是跟着阿史那赫蓝么?“ 在接回皇子魏冉之前他们不能起兵。皇帝现在没有精力考虑这个远在漠北、尚处幼年的侄子,但如果皇帝注意到他,很可能会派人消除威胁。虽然阿史那赫蓝应该不会大意到让可汗喜欢的小孩子在自己的看护下遇害,但为了以防万一,必须先保证魏冉的安全。 杜若在书桌后坐下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他的书,“噢,刚才把书忘在李牧那儿了。”他笑起来,”殿下,皇子殿下在漠北不会有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考虑如何尽快收复北方失地。” 关于那三件不确定的事当中的第一件,杜若问过暮北,而暮北的回答也很简单:收复九原,重建边防,开通商道。 突厥人不会耕种,也不会制造汉人使用的各种工具,他们南下抢的是粮食和物资。要取得这些东西靠打仗也可,靠互易也可。而边境的汉人也喜欢突厥人带来的肥壮牛羊和西域的奇珍异宝。实际上几代皇帝之前魏曾经与突厥在边境有过互市贸易,并且繁荣一时,当时北方鲜少有大规模的战争。 皇位传到当朝皇帝的爷爷这一辈,觉得和蛮族互通往来是在丢汉人的脸面,于是关闭了商路。突厥见魏皇帝变脸,毫不客气地从商人变成强盗,大举进犯魏边境。一开始双方势均力敌,你来我往的试探了几十年也没能分出高下,直到先帝即位,九原守军出了个堪称奇才的信陵王沈将军。信陵王守在九原不到四年的时间里,突厥没有占到一丁点便宜。 但现在,魏就算想重开商路也是有心无力。九原已经丢了,云中岌岌可危,定襄受到契丹威胁形势也不容乐观,而阿史那赫蓝的鹰师风头正盛,魏朝根本没有立场和他谈商路的事。想用开辟商道作为筹码去换回皇子魏冉,就必须先重建北方边防,让突厥人知道靠武力不再行得通。只有这样,阿史那赫蓝才有可能愿意坐下来和他们谈。 “李牧说你觉得应该南北夹击幽州?”杜若斜靠在椅子里,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支着头,“理由是什么,能说给我听听吗?” 暮北靠着椅背坐着,把用来说服李牧的话重复了一遍。 “出其不意,想得不错,清岳教你的?”杜若微笑着。 暮北点头。她觉得杜若似乎并不满意。 “殿下,你知道李牧要先去代州。”他道,“从代州到幽州必须渡河。幽州以南地势开阔,水流平缓,很容易渡过。而幽州以北是燕山,山势陡峭,水流湍急,你怎么保证我们的军队能按照预定的时间顺利渡过?还有,在山中要怎么找到足够的船?而且现在天气这么冷,士兵落水得了风寒,必然会影响战斗力。“ 暮北想了一会儿,“不能从云中直接去幽州么?”这样就不用渡河了。 “上一次江榭就是这么做的,他失败了。“ “上一次契丹人知道我们要去。而且他又从北边绕到幽州以南,多走了很多路。“ “这一次契丹人已经在幽州待了两个月,准备会更充足。”杜若朝桌前倾过身。 “这次我们有更多兵力。”代州已经收复,除了守城的军队,剩下的兵力都可以调往幽州。除此之外,在公主和守军一起待在云中的消息传出后,很多人跑到云阳和代州主动要求参军。这些人中有些是附近的百姓,更多的是半路返回北方的流民, 杜若又靠了回去。他满意地笑道,“清岳把你教得很好。李将军,你听到了吗?” 暮北猛地回过头,李牧满身雪花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本书。“殿下。”他听到杜若叫他,走进来把书放到书桌上,“你把这个忘在我那里了。”他对杜若道。 “麻烦你专门跑一趟给我送来了。”杜若靠在椅子上没有动,“李牧,你觉得殿下的说的南北夹击怎么样?” 李牧靠着书桌站着,“风险很大。北路军要是出了闪失,“ “前功尽弃。“杜若笑眯眯地道。 李牧点头表示赞同,“但顺利的话,可以节省时间,减少伤亡。” “那李将军的意思是?” “就按殿下说得办吧。“ 杜若笑着,不易察觉地朝暮北眨了眨眼。暮北终于明白,杜若并非是为难她。二是看到李牧来了,故意问给他听。 李牧也明白这位老友的用意,看着公主脸上恍然大悟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杜若这个人,大概是久为人师的恶习,即使并无恶意,还是这么喜欢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他有点看不下去了。 “润云,你告诉殿下我们去幽州之后她要留在云阳了吗?” 杜若拿起那本词集,随意翻了起来。 “还没有。这应该由殿下自己决定。“ 李牧皱起眉,“我们必须保证殿下的安全。“ “殿下如果不愿意,你还能强迫她么?“杜若继续翻着手里的书,暮北不确定他到底在没在看。 李牧皱着眉转向暮北,“殿下,你怎么想?” 暮北其实想跟着守军一起到幽州去,但她又不想让李牧为难。“那听将军的吧。” 杜若从书上抬起眼看了暮北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李牧,你看看你,这么苦大仇深,吓得殿下都不敢说自己的想法了。” “又来了。”李牧心道。不知为什么,从过去两个人还年轻的时候杜润云就喜欢拿他开涮。“润云,”他道,“我也是为了殿下好。军队出征要赶路,幽州山高路远的,又是冬天,她一个女孩子恐怕受不了。“ 暮北闻言十分不满,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杜若似乎不想再和李牧纠缠这个问题。他放下手里的书,“谁和你一起去幽州,江榭?” “对。上次吃了瘪,他一直咽不下这口气,主动请缨要去。我答应了,换了个人守着代州。“ “好,知道了。”杜若又拿起书,挥了挥手打发李牧走。李牧顿时被激怒了。杜若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他留。 “殿下,卑职先行告退。”他瞪着杜若咬牙切齿地对她说。 暮北觉得这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很有意思。“将军慢走。”她看着他们道。 李牧点点头,出去了。 正元六年十二月,李牧带着四万人从云阳出发,到代州与那里的兵力汇合,之后云中守军总共六万人翻越燕山,北上幽州。 暮北和杜若留在云阳。暮北无事可做,早晚到城墙上去看看,剩下的时间分配给练剑和看杜若给她的书。这些书大多是一些诗词歌赋,暮北并非不喜欢,只是没有心情。 她有一次碰到苏文。汲川说李牧把他关了起来,倒也不是把他扔进了牢里,不过是让人紧紧看着他,不让他和别人接触罢了。暮北有时候觉得像这样被软禁起来也挺惨的。但又想到就是这个人让清岳守了四年的九原彻底失守,她又不觉得他可怜了。 十天之后,使者进来的时候暮北正在杜若的营帐里看书。荀骞被李牧任命为公主护卫,此时守在营帐门口。杜若从书桌后走出来,从使者手里接过信。他的表情十分平静,暮北猜不出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杜先生?”她叫他。 杜若从信上抬起头,“殿下,我们赢了。”他温和地道。 暮北知道,她和杜若都不感到意外。 正元六年年底,李牧才从幽州回云阳。光是收复幽州还不够,更重要地是能够守住。李牧留在那里的时候忙于安排清理和修缮城内防御工事。契丹人在城中留下大量粮草,足够幽州的守军度过这个冬天了。 从云阳和代州前往幽州的军队分头返回。李牧一回到云阳就受到全城百姓的夹道欢迎。北方实在太需要一场胜仗了。然而与百姓和士兵兴高采烈的反应完全相反的是,站在大营门口等他的两个人面色平静,好像这场胜仗理所当然。 从这两个人的立场看,确实是理所当然。他们选择承担风险,并早已料到结局。 不愧一个是信陵王的老师,一个是信陵王的学生。李牧有点无可奈何地想。他领兵的方式向来保守,如果不是杜若和公主,他绝不会采取这样冒险的计策。 “李将军,回来的路上可还顺利?”杜若笑眯眯地道。 “托公主殿下的福,一路顺利。”李牧没理他,对公主道。 “你让江榭留在幽州了?”杜若转身往回走。 “对。契丹人算是明白教训了,知道自己和突厥人一样善攻不善守。云中离辽东甚远,又在突厥南下的路上,他们应该会退回定襄以北,暂时不会再来。“ “你真是难得乐观了一次。”杜若评价道。 “谨慎些总是好的。”李牧预感杜若又要拿他开刀。 “你不是谨慎,而是过分谨慎了。这次多亏殿下的计策,不然还不知道是什么结果。”杜若停下来,笑容满面地对李牧道,“你在北方守了二十年,胆量不如清岳也就算了,怎么连公主殿下也不如。” 暮北笑出声来,同时觉得被杜若说得哑口无言的李将军有点可怜。 “润云,洛阳来消息了吗?”李牧不打算和杜若计较,反正这个人就是这个德行。 “来了。皇上下诏恢复你大将军一职,同时问苏文病情怎么样了。” “没别的了?” “没有了。” 李牧隐隐有些发怒,“光恢复官职有什么用,凭官职又不能守住云中。” 杜若好笑地道,”你莫非在期望洛阳给你增兵?“ 李牧阴沉的表情显示了他就是这么期望的,“信陵王走的时候嘱咐我无论如何要守住九原。现在九原丢了,我希望朝廷派禁军过来帮忙有错么?而且我就算要叛变,”他看了暮北一眼,“也要在整个北方安定之后。” 杜若摇头,“洛阳不会派援军来的。九原当然要收回来,但只能我们自己想办法。” 李牧愤恨地看着杜若,“杜润云,你说你这个老师到底是怎么当的?两个都是你的得意门生,怎么一个把九原守得像块铁一样密不透风,另外一个却宁愿把北方拱手送人,都不愿分一点兵来帮忙?” 杜若诧异地看着李牧。李牧通常不会发这么大火。 “李牧,公主殿下还在这儿。”他温和地劝道。 李牧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跪在地上,“卑职僭越了,请公主殿下责罚。” 暮北当然不会罚他什么。“李将军,请起来吧。” 三个人接着往前走。 “那苏文呢?信里怎么回复的?”李牧又问杜若道。 “和之前一样,说督监抱病修养。”走到营帐门口,杜若把帘子掀起来,让暮北先进去。 “太敷衍了。”李牧最后一个进来。 “反正皇帝已经知道我们软禁了苏文。北方局势这么紧张,流民引起的骚乱还没有解决,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做做样子,顺着我们演下去。” “他可以召我回去,换一个人来。”李牧有点不耐烦,他不喜欢谈论朝廷内的那些勾心斗角。 杜若发觉了,耐心地解释道,“他不能换一个人来。万一来的人能力不足,北方防线进一步崩溃,全天下老百姓都会怪他。到时候就不只是流民的问题了。” “朝中比我有能力的武将多得是。” “是,但皇帝知道你最不可能叛变。”杜若那双温和的眸子难得地放出犀利的光,“他知道你把北方安定看得比什么都重。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他停下来,朝暮北笑了起来,“你不会轻易离开九原。” 李牧看着杜若狡黠地朝公主一笑,突然产生了骂娘的冲动。他的老友实在太了解他了,非要毫不留情面地把让他苦恼的那点心结一清二楚地点明,而且还当着公主殿下的面。但他忍住了。 暮北心里明白,但面上平静一片,算是给李牧留足了面子。李牧却忍不住感叹杜若这个祸害人世的魔头这么快就把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成了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尽管他不知道,暮北从来不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至少她自己不这么认为。 第24章 玖 9.3 玖9.3 正元七年的二月,云阳城内的氛围又开始紧张起来。漠北的雪一化,突厥毫无疑问又会南下。 整个二月李牧都在想办法匀出兵力恢复九原边防。突厥在两年前攻破九原城之后并没有留在城中,但北方守军又一直无力重新把九原守起来。固陵失守后整个九原地区的老百姓大都逃到了南方,只有很少的人留下,以至于突厥都不屑于再光顾,而是转向相比之下繁荣尚存的云中地区。 李牧需要更多的人来保证九原城能够守住,如果能实现,南逃的老百姓就会返回,破败的九原城就能够重建。 实际上自幽州大捷以来,已经有不少返回的流民还没等到开春,冒着严寒就跑到云中各城主动要求应征,这些人带着家眷一起回到北方,自己当兵,家中的妇女和孩子就帮着军队做一些杂务。到了三月,云阳的守军数量已经翻了一倍,云中地区的人口也增加了很多。 李牧很高兴,杜若却很担心。 “这些人不是正规军队,战斗力尚且不论,会不会临阵脱逃都是问题。” 李牧说这些人主动要求入军队作战,勇气可嘉,而他已经训练了他们一段时间,光是守城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杜若明显没有被说服,不过也没有继续纠缠,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契丹骑兵突袭了突厥东边的两个部落,阿史那赫蓝虽然把他们挡回去了,但估计也大吃一惊。” “是啊。没想到契丹已经有实力敢主动挑衅了。” “契丹人的意图,你怎么看?” “应该是想向西扩张势力。幽州一战之后,他们大概已经明白从定襄以北不能有效控制幽州和再往西的地方。“李牧叹了口气,”这样云中就更危险了,同时被突厥和契丹惦记着,今年恐怕会更不好过。“ “那倒未必。“杜若靠在他平常坐的那把椅子里。 “你什么意思?” “契丹这次不过是试探,肯定还会再出兵突厥,阿史那赫蓝不得不分散精力去对付他们。这对我们来说是个不可多得的良机。” 李牧恍然大悟,随即露出十分郁闷的表情。 “我们已经弱到连契丹都觉得可以随便欺负了么?” 杜若笑了起来。 “时局而已。我们迟早也会时来运转。对了,殿下,”他转向一直坐在旁边的暮北,“还得请殿下给洛阳去一封信,请求增加今年的军饷,越多越好。”暮北点点头。 “军饷?怎么不直接要求增加军队?”李牧面色疑惑。 杜若只是笑,”殿下,你给李将军解释解释吧。“ “李将军,现在我也在云中,洛阳更不可能将禁军调开来援助我们。”她道,“而今年很可能不会继续征兵。但如果我们有了钱,就能自己招募军队。这样以来,还省得招来的军队被用来补充洛阳和各地的禁军。” 李牧听得将信将疑,他思考了片刻,最后只道,“今年不发征兵令了?” “征兵令已经持续了六年,百姓不堪重负。即使如此,北方战事一直败得那样惨,”暮北顾虑地看了看李牧,他点点头,示意她接着往下说,“民间怨声载道,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失民心。去年自秋天开始代州和幽州接连被收复,北方局势稍微安定了一些,皇帝很可能想趁此机会让百姓喘口气,允许他们暂时休养生息以安抚民心。 “我们如果自己招募军队,若北方战事顺利,功劳就会归于皇帝的慷慨支持。若又像过去几年那样接连惨败,老百姓则只会怪罪李将军和公主不顾民间疾苦,一意孤行,既花了钱,又没办成事。” “怎么不以苏文的名义给洛阳写信?”李牧追问道,”第一,他身为督监,这是他的职责。第二,他是洛阳派来的人,他去要求,皇帝应该更容易答应。“ “殿下?”杜若仍然笑着。 “苏文过去曾截留军饷,到时候新来的士兵很可能会担心洛阳送来的钱没有全部发出,这会影响军队的忠诚和战斗力。”她迟疑了片刻,“而且,以我的名义去要军饷,会让百姓觉得公主不只是做做样子,而是确实在为北方边防出力。” 李牧一愣,叹了口气道,“听你们的意思,皇帝是觉得云中守军肯定会惨败了?” 杜若笑出声,“皇帝确实没抱什么希望。不过与其说他觉得守军会惨败,不如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在不同的意义上,守军赢了输了都对他没什么好处。” 李牧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带军队前往九原的时候,已是三月。暮北在仍带着冬日料峭的寒风中想到,武陵的桃花应该已经开了。上一次桃花开得正盛的时候,清岳与她十指相扣,他告诉她,他就是信陵王。清岳,她的清岳。三山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是和武陵一样漫天桃花飞舞,还是和九原一样,目之所及尽是凛冽风沙? 去九原的守军走得很快,他们必须尽快赶到那里。如果在路上耽搁久了,可能会遇到南下的突厥人,匆忙迎战对他们十分不利,很可能会被迫退回云中。 所幸五天之后他们到了九原城。城门大开,那些不多的、仍然留在城中的老百姓发现是自己的军队,像过节一样跑到街上庆祝。暮北骑马跟在杜若身边,看着这些受尽了战乱之苦的百姓莫名感到愧疚。他们看到暮北,纷纷好奇地凑到这个跟着军队进城的少女面前,担任护卫的荀骞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把那些百姓赶开。 李牧忙于在城中布防,暮北跟着杜若来到城墙上。荀骞一直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 九原在比云中更北的地方,雁门关外有寂寥的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这里的风沙能够阻隔视野,但高远空阔的天空和在长安大宅以及和武陵院中看到的没有什么区别。 要是此刻,清岳在这里就好了。他会和她一起站在城墙上,告诉她,他是如何带着他骁勇善战的军队,在满城百姓的祝福中穿过九原的街道和城门,向风沙深处驰骋而去。夜里他会把她抱在怀中,她靠在他胸前,听着从漠北来的风从九原城上空呼啸而过,诉说大漠中无人见证的金戈铁马与气吞山河。 沈将军离开九原很久了。 “在想清岳?”杜若的声音传来。 暮北从关外收回视线。杜若站在离她不远处,衣袂飘飘好像要随着九原上空的猎猎狂风扶摇直上登仙而去。他的笑容里有太多理解。 “嗯。”暮北又看向北方,黄沙反射落日余晖,天边呈鲜血一般的红色。 “我也是第一次来九原。”杜若靠在城墙上,“我有点明白清岳那孩子为什么刚满十六岁就迫不及待地跟着军队来这里了。” “为什么?” 杜若轻轻笑了一声,“因为自在。“ 杜若第一次见到那两个孩子时,他们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想来是长公主和沈芳悉心教导的缘故,十岁的沈清岳谦和温润,年龄不大,但已饱读诗书。杜若一度以为,依他的家世,将来应该会在京城担任要职。但这个孩子似乎对于朝中那些繁文缛节和明争暗斗有着与生俱来的抗拒,这种抗拒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显。作为兵部尚书的儿子他自小便跟在父亲身边见识过大臣们是怎样勾心斗角斗得你死我活,他像他为人光明正大的父亲一样,觉得这并非君子之道,不屑于此,但他又无法逃脱。他母亲是当朝公主,父亲又身居高位,就算他无意参与,那些无穷无尽的争斗也会把他卷进去。 所以先帝任命他为九原大将军,命他带兵出征讨伐突厥的时候,他几乎是获得赦免一般立刻逃离京城。他甚至没有向好朋友道别,只是托自己的老师转交了一封信。 到了九原,他凭借过人的才能和大胆的战略迅速巩固了九原的边防,而在他带着魏军第一次打败那时同样年轻的阿史那赫蓝带领的突厥鹰师之后,先帝破例封他为信陵王。两个少年将领在雁门关外那颇为传奇的一仗也让他一举成为名扬关内外的沈将军。 沈将军。信陵王。 可惜信陵王并不是个多好的封号。先帝既是通过封王以示对他才能的赏识,又是以此封号时时警示他,他名声再大,也不过是个臣子,不可功高盖主,不得拥兵自重。 清岳自然明白先帝的意思。他处处低调,从不邀功,也不与朝中其他大臣往来。先帝对这个外甥十分满意,于是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赐婚给他和时任中书令陈瑜的女儿。那是他唯一一次回京城。然而他没有在长安待多久,便迫不及待地再次前往北方。 雁门关之外,只有无尽的大漠和风沙。在那里,那孩子可以做他自己,沈清岳,而非信陵王。 “自在。”暮北重复了一遍。杜若看着她,她对他的回答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暮北真的明白。她不知道少年清岳经历了什么,但她早已感到,清岳身体里有什么想要破除束缚的躁动,是长安,或者洛阳的高墙挡不住的。她不知道清岳在抗拒什么,但她看到关外一望无际的荒凉和粗犷时立刻明白这才是清岳的归地。他从长安的纸醉金迷中走了出来,他驰骋疆场的时候一定感受到生命的宽阔和无边,他并非醉心于生死悬于一线的快感,只不过,在这里,所有人只需要为生存这个单纯的愿望不加掩饰地争夺,他无须巧言令色或者冠冕堂皇。 这里什么也没有,所以自在。 “杜先生,”她看了看周围,小心翼翼地道,“三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杜若轻轻叹了口气,”殿下,我知道的不比你更多。“他本以为这个女孩子需要的只是实话,但她突然显露出的悲戚吓了他一跳,他赶紧安慰他道:“听说是个海外仙境一般的地方,所以才叫三山。清岳在那里不会有事。” 暮北摇摇头,“清岳不应该被困在那里。”她黯然道,“他在那里太寂寞了。” 杜若无法回答她。 正元七年的四月,突厥和契丹在云中以北交兵。这一战的结果是,突厥人和自己过去并不放在眼里的契丹打了了平手,双方都觉得再拖下去没有意义,划了新的边界之后各自离去。云中守军严阵以待,以防任何一方在班师途中转变方向南下。 李牧到城墙上来找他们的时候,暮北和杜若正在下棋。李牧看到他们把棋盘搬了上来,忍不住朝杜若嚷嚷:“杜润云,你把这里当成是你杜府的院子了么,这里是下棋的地方吗?” 杜若闻言,只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 “李将军,是我请杜先生来这儿下棋的。要是碍事了,我们这就回去。”暮北面带愧色地道。 李牧立刻没了脾气。他对这位在帐中待不了一会儿的公主殿下十分无可奈何,好像当年对信陵王那些胆大包天的计策一样。 “你找我们有事?”杜若道。 “突厥和契丹都回去了。”李牧扫了一眼棋盘,暗暗吃了一惊。黑白两子各占半壁江山,互不相让。虽说杜若执后手,也许还让了子,但公主殿下竟能与杜若不相上下,已经十分难得。“都是骑兵,打得太凶,没精力南下了。“他接着道,”就和殿下预料的一样。” 杜若正在考虑下一招,头也不抬地道:“这次阿史那赫蓝没有亲自应战,才让契丹人得了便宜。”他眯起眼,“殿下,刚才那一招不应该那么凶,最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他指了指棋盘某一处,“很有胆量,但万一对方提前识破你的意图,结果是全盘皆输。”他把白子落到一团黑子中间,堵住黑子最后一口气。“就像这样。” “因为是杜先生,所以才能识破。”暮北平静地道,一边帮着杜若把被围住的黑子捡起来。棋盘上局势一下变了,白棋占了绝对优势。 杜若笑起来,“殿下过奖了。” 李牧感到不可思议。殿下身上有什么东西,和信陵王有点相似。 “李牧,”杜若地视线仍落在棋盘上,“我们必须做好准备了。阿史那赫蓝放着契丹不管,是听说我们已经重新回到九原,在筹划南下。他对清岳积怨已久,肯定想来看看到底是谁来接了信陵王的九原大将军大名。” 李牧说他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那个契丹小子还没出生你就守在这儿,但人家早就不知道比你有名多少倍了。你上次当大将军的时候败得那么惨,这次可不能再丢了我魏朝老将的脸。“杜若放下手里的白子,同情地看着李牧。刚才那一招,白棋已经赢了。 李牧突然很想把杜若从城墙上掀下去。 京城的皇帝依公主的信送来了军饷。李牧派人清点了洛阳来的马车,又把洛阳来的人全都打发了回去。他按时分发了守军将士的奖赏,然后把剩下的全都用来招募新兵。李将军回到九原设重赏募兵的消息一传开,大量适龄的不适龄的百姓都蜂拥到九原城登记参军。人数太多,没有足够的盔甲和武器,李牧只好另外花钱到云中请工匠到九原来帮忙制作。这件事的结果是,很多人看到一方面九原守军重建边防抵抗突厥人南下的威胁,另一方面,为军队供应军需品和马匹能够发一笔小财,他们即使不愿意参军,也纷纷来到九原。九原地区的人口一下又多了不少,废弃已久的九原各城又重新繁荣起来。 暮北问杜若,洛阳送来了那么多钱,李牧怎么一点都没考虑给自己留一点,杜若回答说李牧估计这辈子都会守在北方,留着那么多钱根本花不出去。 “殿下,李将军虽然不见得有多出色的才能,但为国为民的心是有的。他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北方给守稳妥了,至于京城中是哪一位坐在龙椅上,除非碍了他的边防大业,他根本不关心。”杜若半躺在新换的长椅上道。他似乎觉得先前那把椅子太破,而且只能一直坐着,很不舒服,在李牧派人到云中请来工匠之后,让人家重新帮他做了一把宽敞的躺椅。李牧一看到就忍不住指责他在公主殿下面前躺着有失礼节,但暮北并没说什么,李牧便作罢了。 暮北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杜若懒洋洋地翻着不知道他那堆书里的哪一本词集。九原来了太多人,这些人和一直跟着李牧的军队不一样,底细没办法一一摸清楚,很可能有洛阳派来的探子。李牧让暮北和杜若待在一起,又让荀骞像之前一样担任护卫,暮北到哪儿他都跟着。 “没想到这么快就招到这么多人,听说除了以前从九原南逃的流民和留在附近的百姓,还有很多家在南方的人也来了。”北方守军从信陵王离开九原之后军饷就逐渐吃紧,倒不是李牧花得多,是朝廷有意想压制守军实力,减少对京城的威胁。“有钱还真是好。”暮北仍不住感慨。 杜若闻言笑起来,“那殿下再去向皇帝要点吧,现在多存点,将来会有用。”他意味深长地道。 夏初,暮北站在城墙上看着九原城内,军营秩序井然,营地以南是百姓的民居,一直向南延伸了很远。暮北试图看得更远一点。越过黄河以南的崇山峻岭,那是她的故乡,长安,也是她的伤口。 西北望长安。 她不知道清岳在这黄沙漫漫的北方是否也像她一样向南眺望那座曾经繁华似锦的都城。他曾义无反顾地离开长安,离开她,去追寻他的自在。而她,曾爬上自己家大宅的屋顶无数次望向北方,追寻着雁门关外群星璀璨的黑夜,想象那个要娶自己的人是什么模样。 清岳,等你回来,我便要你带我来这九原,我们一起骑马穿过城门,离开雁门关,去那漠北荒凉原始的腹地。那里是你的归地,因此也是我的。那里有你的自在。 第25章 玖 9.4 玖9.4 六月,李牧变得十分紧张。再过一段时间,北方河流短暂的汛期会到来。阿史那赫蓝若想在那之前南下,那就是现在,否则他必须等到入秋河水退了之后。这一年朝廷果然没有继续征兵,但九原的守军已经增加许多,李牧甚至把一部分兵力调往云中让江榭自由支配。阿史那赫蓝知道,他再等下去,九原的防备只会继续加强。 夏天的九原城白日酷暑当头,夜间虽然有风,却也燥热难耐。暮北在躺在床上,想到过去在长安,夜里热得睡不着的时候,娘就差家里的丫鬟在房中放上凉水,自己陪在暮北旁边给她扇扇子。娘把扇子扇得那么轻柔,一阵一阵幽幽的风带着夜帐上挂着的香囊好闻的气味。那气味也是清凉的,她就在这香气中渐渐入睡。 后来到了武陵,那里的夏天潮湿闷热,但暮北和清岳的家在山上的竹林间,所以比山下寻常人家的屋子要凉快不少。暮北还是睡不着,但她忍着不在床上乱滚。家里只有一间住人的屋子,清岳用屏风把屋子隔开,夜里他和暮北分别睡在屏风两边。她怕吵醒清岳,只好一动不动地躺着,听着屏风另一边传来清岳平稳的呼吸声。 清岳。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暮北摊开四肢,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虽然她并不在乎,但军营的床不能说很舒服。她听到荀骞的脚步声,他似乎有什么事离开了,也许想去用冷水洗脸。他这段时间一直寸步不离地保护她,夜里也要在她的营帐门外守着,虽然李牧说是为了公主的安全,她还是感到十分抱歉。 她闭上眼,帐中闷热难耐,火烤一样的空气莫名让人焦灼。既然荀骞不在,索性到外面转转,赶快回来就是了。这么想着,她起身把头发高高束起,来到账外。 夜晚的九原上空,绛河清浅,明月高悬,群星闪耀。 她想离那些星月近一些,于是她悄无声息地穿过大营,来到城墙上。 李牧正站在城墙上聚精会神地望着北方,旁边的杜若一袭白衣在夜风中随风飘飞,他看到暮北,并没有因为她擅自离开营帐而生气,只是轻轻对她笑。 “殿下,他们来了。” 暮北的动作停了一瞬。她先是走着,后来加快脚步跑了过去在杜若身边停下,望向雁门关外。 一个身影快马加鞭向南而来,在月光里疾驰成一道模糊不清的阴影。等他进城,整个九原都会知道阿史那赫蓝带着他的鹰师再次南下的消息。 “杜先生。“ 杜若看着暮北,她的眼里有转瞬即逝的慌乱。 他只是笑,“殿下,你知道我们准备好了。”他的语气平静如常。 正元七年六月末,十万突厥骑兵在九原守军的斥候赶回城中的几个时辰之后就来到雁门关之外。洛阳朝中的大臣纷纷上疏,公主现在和李将军同在九原城,请皇帝调兵前往增援护卫。皇帝没有理会。 李牧从突厥抵达的那天夜里开始一直带兵在城墙上防守,已经在那里待了三天三夜。他让荀骞紧紧看住公主,不要让她冒险上城墙。暮北虽然很想去,但又不便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和李牧争执,只好和杜若在营中等前线的战报。杜若还是和往常一样从容,躺在那把宽敞的椅子里悠闲地看他的书。他见暮北坐立不安,放下书道: “殿下,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剩下的,犹待天命而已。” 暮北却摇头,“杜先生,我们只能赢,不能输。若是输了,百姓将对我们丧失信心,九原从此再无法守住。” 杜若坐起来,“殿下,你担心我们会输?” 暮北迟疑了一会儿,“像现在这样,赢不赢得了还很难说。” “你不相信李牧?” “我相信李将军。但阿史那赫蓝是下了决心要打败我们,不然不会筹划这么久。” 杜若点点头,她看起来有什么想法。“殿下想怎么办?“ ”出城迎战。”暮北毫不犹豫地道。 杜若等着她解释。 “阿史那赫蓝一来就知道是李将军在守城了。他和李将军打过不少交道,知道李将军的打法是守城不出,靠消耗取胜。他绝对想不到我们会突然出城。“ “出其不意。”杜若点点头,“带多少人?” “一万。” “殿下,这一万人有去无回。” 暮北靠着椅背坐得笔直,“用一万人,换整个九原城。”她艰难地顿了顿,“一定会有伤亡,但有少数人可以活下来。” 杜若突然意识到,她想的不是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殿下是有妙计么?” 暮北看着他,“妙计谈不上,但值得一试。八千人从正面出城迎战,但不要离开城门太远。剩下两千人从南城门出,绕开雁门关和突厥大军,去阿史那赫蓝扎营的地方。“ 杜若立刻明白了,“你要烧他们的粮草。” 九原城的军队已经达到六万,但现在仍然敌众我寡,而且大多数都是匆匆训练之后就上阵,真正打过仗的只有李牧从云中带来的那两万人。剩下的士兵没见过突厥大军的攻势,虽然现在仍在顽强抵抗,但不能指望他们撑太久。而阿史那赫蓝的鹰师久经沙场,又是有备而来,他已经准备好了要和李牧耗下去。同时,若不是四月突厥和契丹的那一战,李牧本可以向守在云中的江榭求援,但那一战突厥和契丹打成了平手,双方的边界从原来的定襄东北方向西移到了云中北边。云中同时受到突厥和契丹的威胁。现在突厥进攻九原,契丹肯定在等着云中守军前往援救,好趁云中兵力空虚发动偷袭,所以云中守军也走不开,九原守军只能靠自己。 然而九原的守军绝不可能将十万突厥士兵全部消灭,更不要说这些都是阿史那赫蓝的鹰师精锐。消耗战的前提是粮草供应,如果烧了突厥的粮草,他们的十万大军如果短时间内不能攻破九原,就必须立刻撤兵返回。 暮北的意思,是用八千兵力出城迎战,吸引鹰师精锐到城下,剩下两千人从背后偷袭普通士兵守卫的突厥大营,烧了他们的粮草和军需。这样前线的突厥鹰师必然返回后方救援,这时出城的守军可以趁机回到城内,负责烧粮草的那两千人也能有足够的时间避开鹰师从原路绕回九原。 “殿下,那两千人被鹰师追上怎么办?” “如果他们足够快就不会。” 杜若又靠回椅子上,“那么,殿下觉得谁应该带那八千人出城?“不能是李牧,军中不能一日无将。他手下的将领应该会有人愿意,虽是九死一生,但有无上光荣。他躺在椅子里,闭着眼想道。 ”我带他们去。“他听到那个少女说。 杜若以为自己听错了。 “殿下,你说什么?“ “我带他们去。“那个面容清秀的少女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杜若感到不可思议,”殿下,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她似乎已经预料到他的反应,冷静地点了点头,”杜先生,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只有这样,出城的八千将士才最有可能活下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他们会为我而战。”她歪着头,嫣然一笑。 兵刃相接,勇者制胜。出城的八千人知道自己跟随公主出战,他们为了保护她,必将视死如归、奋不顾身地冲锋陷阵。这样的军队势不可挡。 “殿下,你不想救清岳了吗?” 她的眼里浮起氤氲的雾气,“杜先生,若我死了,我是为了九原城和这满城百姓而死,清岳不会怪我。但如果我看着这些因我而来到九原的人死在突厥人的刀下,我将再无颜面去见他。而我承诺过清岳,我要救他,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 杜若暗暗叹息。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在某些方面,和他的学生如出一辙。 “你要怎么说服李牧?” “你说过李将军把北方安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殿下,如果阿史那赫蓝看穿了你的计策,他不会率兵回大营,反而会强攻城门。” “他不是杜先生。只有先生你能看穿。” 杜若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她最终还是没听他的,她根本不在乎退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那好吧。殿下既然心意已决,我这个当老师的,自然只能陪学生这一回了。” “学生?”暮北笑了,“杜先生,你是在说我么?” 杜若勾起唇角,“怎么,难道我不够资格?” “那么老师,”暮北笑出声来,“就请您奉陪学生到底了。” 第26章 拾 10.1 拾10.1 荀骞跑回营帐的时候,杜若和暮北正在看九原的地图。“荀骞,李将军呢?不是让你去请他么?“杜若道。 “杜先生,“荀骞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李将军被突厥人的箭射中了!” 杜若皱眉,“严重么?“ “射中了肩膀,但将军一直不肯从城墙下来,也不让人看他的伤口。“荀骞喘了口气,“箭□□了,但是流了好多血,不赶紧包扎怕是要不好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您去劝劝将军吧。” 杜若从书桌后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回头道,”殿下,我去看看。” 暮北赶紧追上去,“我也去。” 杜若没有阻止,大步走出去了。 李牧看到公主跟在杜若旁边爬到城墙上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骂了句娘,然后朝跟在她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荀骞吼道: “我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让殿下跑这儿来了!”他这一吼扯到了肩上的伤口,立刻疼得龇牙咧嘴。 还没等他开口,杜若就道,“李牧,你的伤怎么样了?”他闪身避开一支射到城墙上的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李牧旁边蹲下。公主跟在他后面,似乎被刚才那支箭吓了一跳。 “伤到了要害,得赶紧止血,不然胳膊要废了。“杜若看了一眼李牧肩上那个洞,皱着眉道。 “你又不是大夫,你懂什么。“李牧转向暮北,“殿下,你快回去吧,这里危险。”他有点虚弱。 “李将军,你的伤势很严重,必须赶紧处理,我们一起回去吧。” “殿下,我必须留在这里,这些将士都——” “李牧,你少唧唧歪歪的。听殿下的赶紧回去,我们还有要事找你商量。”杜若难得发一次火。 李牧知道公主和杜若都是担心他的伤势才上到城墙上来,不能让他们,尤其是公主一直待在这儿。于是他靠着墙慢慢站起来,但血流了太多脚下发软,突然一阵眩晕往旁边歪了一下,荀骞赶紧架着他往台阶走。 暮北等着他们先走。她趁这时没人管她,终于得以从垛口间用来瞭望的空隙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一看城外的突厥军队。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个和清岳年纪相仿的青年。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在攻城的队伍身后抬头看着九原城墙的顶端,手里握着弓,箭已经架在弦上。他没有戴头盔,长发披散,随风飘飞,铠甲在月光下反射着银色的光。他正用嘲讽的表情挑衅地看着自己的方向,面孔英俊却清冷,仿佛拒人于千里。 “殿下。”杜若在旁边催她。她从突厥将军身上收回目光,朝台阶跑去。 阿史那赫蓝看着那个清秀的少女从城墙的豁口处消失,感到十分有趣。守城的既然是李牧,那么他们就不会出来了。自信陵王沈清岳之后,还没有人敢正面迎战他的鹰师。 他刚才一箭就射中了李牧,可惜没能杀了他。李牧倒下去的时候他还在想要过多久九原的城墙上才会乱作一团。他盯着城墙顶端等了很久也没有看到李牧被人抬下去,反而出现一身白衣的人,那个人轻而易举就躲过了他的箭。他本来耐心地等着他们中任何一个站起身来,他会让他们瞬间毙命。但当他看到李牧好像被人搀着,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又举起弓瞄准的时候,突然瞥到旁边的豁口处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顿时感到惊讶,不由得放下了手里的弓。她很就快发现他在看她。然而她表情平静,一点也没有身处战场的惊慌失措,让他十分好奇:汉人军队是怎么了,已经山穷水尽到连一个小姑娘都被迫要参加战斗了么? 不过也无妨。就让汉人看着吧,此刻的抵抗不过是徒劳,九原很快就会臣服于鹰师的刀剑之下。等九原城门再次被攻破,他也要去看看,那个胆敢在城墙上接住他目光的少女到底是谁,她看到一城汉人士兵的尸体,又会作何表情。到那时,她会像个寻常女孩子一样终于感到恐惧了么? 有意思。 第27章 拾 10.2 拾10.2 李牧靠坐在城墙边,卸下一边的肩甲和衣物,让手下的人替他包扎伤口。伤得很厉害,花了很久才止住血。 “绝对不行,我不同意殿下出城。“李牧咬着牙道。“要去也应该是我去。” “你去不行。你死了,谁来统领这一城守军?”杜若道。 “你来接我的位置不就行了。”李牧咬牙切齿道。杜若没有回答。 “李将军,我不怕。”暮北耐心地劝道。 “殿下,这不是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的事。出了城门就得和突厥人拼命,要么杀了他们,要么就被他们杀死。殿下,你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 暮北一怔,垂下眼。“我明白。”她迟疑了片刻,“我杀过人。” 李牧吃惊得长大了嘴。杜若也皱起眉。 李牧愣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殿下,即使如此,我们必须保护你。你不能冒那么大的风险。” “李将军,我的性命和九原城,和北方安危,孰轻孰重?” “肯定还有别的办法。让江榭赶紧带人过来——” “没有别的办法。”杜若终于开口。“殿下的计谋是上策,若成功,我们胜券在握,还可以最大程度保存实力。” “杜润云,你疯了。”李牧瞪着他道。“公主要是出了事——” “殿下不会有事。”杜若第二次打断了李牧。 “你凭什么这么说?八千人对十万鹰师,必死无疑。” “我说了不会。我和殿下一起出城。” 暮北和李牧都吃了一惊。暮北没想到杜若说的奉陪是这个意思。“杜先生,我一个人去就够了。”她赶紧道。 “殿下不相信我?”杜若笑了。 暮北怀疑地看着他,”杜先生,你会用武器么?“ 杜若挑起眉,“殿下,你以为清岳的剑是谁教的?” 李牧很想破口大骂,但他强忍住了。杜润云从没上过战场,但信陵王那凶悍至极的剑法的确是他教的。他要是跟着去,公主确实有可能活着回来。虽然免不了要受点伤,但还不至于缺胳膊少腿儿。李牧只是特别郁闷,为什么和自己一起待在九原的,总是一些胆子大得好像不要命的家伙。 “殿下,千万要小心。”他最后无可奈何地说。 李牧在军中召八千士兵随公主一起出城迎战的命令一传下去,只花了不到两个个时辰就凑够了人数。还有很多想跟着去的,被李牧和部下生生拦了下来。李牧另外派了两千人从南门出城,从西边翻山绕远路越过九原。等他们快要到突厥大军背后的时候,等在北边城门的八千人就出城迎战。 “殿下,如果阿史那赫蓝没上钩,你不要多想,立刻回城,那八千人会保护你。”李牧道。他派人找了副轻便的兵甲,杜若想办法改成合了适的尺寸。此刻这个在马上坐得笔直的高挑身影倒不大看得出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倒更像个清瘦的少年,阿史那赫蓝应该不会察觉异样。 暮北扶了扶头盔,“李将军,我明白。”如果计策失败,她会立刻返回,不会白白浪费这八千将士的性命。 “不要被阿史那赫蓝发现你其实是个姑娘。” “他不会发现。”阿史那赫蓝不需要知道。 杜若骑马走到暮北旁边,还是一身白衣的样子,“殿下,到我们上场了。”他腰间挂了柄长剑,是他刚才到兵器库随手挑的。 暮北深吸一口气,对李牧笑了一下,“李将军,我们在外面的时候,九原城,就拜托你了。” 阿史那赫蓝没有想到李牧会出城。 上一次攻破九原城门他只花了三天。而今天已是第四天,看来李牧长进了。但他毕竟不是沈清岳,就算他有这个胆子出来,恐怕也没有能耐活着回去。 因此当他看到九原城门打开,汉人骑兵从里面冲出来的时候,本以为这是李牧拼死一试。但在仅仅有八千汉人出城之后,九原城门又立刻关上了,他的鹰师甚至都没能趁机攻入城门。看来李牧找了些亡命之徒来缓解他守城的压力。然而这些人不过是弃子,在鹰师精锐面前不堪一击。即使那些出城的汉人士兵杀声震天,连所向披靡的鹰师都被逼得后退,但也只是这一时而已。他有十万军队在攻城,只让八千人出来挑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惜了,这些人都是好汉。 他懒懒地在那些汉人骑兵里寻找李牧,失望地发现李牧并没有出来。李牧打仗虽然保守,但他本人并不是个懦夫。应该是刚才那一箭让他动弹不得,才会派了手下出来替他赴死。 看了一会儿,他发现那个被汉人骑兵围在中间的小个子应该就是他们的头儿了。这人身子骨薄得跟个女人似的,他真的挥得动剑? 阿史那赫蓝感到一股隐隐的怒气。李牧怎么派了这么个人出来,是在小瞧他么? 他远远地看着九城门前的两军兵刃相接,他不打算亲自参战。攻城靠得是消耗而非气势,这种程度的敌人不需要他冲在最前面,他的鹰师自己就可以轻松解决。 唯一有点奇怪的是,那些汉人士兵并非是各自为战,他们似乎在竭力保护那个小个子。一个一袭白衣、连盔甲都没穿的人神态自若地骑在马上,不留痕迹地将那个小个子旁边的刀光剑影一一化解开。 太奇怪了。这支汉人兵力似乎根本不打算鱼死网破,他们一直都在离城门只有几里地的地方。而且,他们似乎过于勇敢了。 阿史那赫蓝眯起眼。有问题,但是那八千人已经死了不少,他相信他们很快会分崩离析。 李牧突然出现在了城墙上。留在城中守城的汉人不知为何士气大涨,和之前麻木的样子天差地别。城墙上射下的剑变得密集了很多。鹰师的伤亡会很快增加。 但鹰师不能退。这时候转身后退只有挨打的份儿,更何况对方还有几千人在城外。这个亏他当年已经在沈清岳手下吃过了。 阿史那赫蓝还在耐心地等着。只要消灭这八千人,汉人的士气就会大大受挫。他们不可能一直派人出来白白送死。 和他预料的一样,出城的汉人军队在鹰师的反攻下已经伤亡过半。将那个小个子护在其中的保护圈被撕开一道缺口,周围的汉人士兵立即补充上去,但他周围的人已经少了很多。 “不过如此。”他冷笑道。 暮北感到有些恼怒。出城的时候,那八千将士没有按照惯例跟在她身后,而是一穿过城门就从两侧冲上前来。暮北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军队哗变,但那些将士只是将她围在中间,把突厥人的刀剑隔开。 “李将军这么命令的?”她猛地转过身朝杜若喊道。 杜若用剑尖挑开一个突厥士兵的刀,又顺势一挥,对方应声倒地。 “不是。”他知道她指什么。 暮北无可奈何地留在原地。她需要这八千人杀敌争先,而不需要他们奋不顾身。因为她不是公主。她是陈暮北。她出城是想他们活命,而不是争先恐后地为保护她丢了性命。 和预想中一样,出城的将士不敌对方人多势众,兵力很快就折损过半。守军开始出现疲态。八千人对抗十万,还是太勉强了。她被淹没在守军之中,环顾四周,守军伤亡惨重,正在慢慢收缩防线。 这样不行。这样下去,还撑不到那两千人赶到突厥大营烧了粮草,这八千人就要全军覆没了。 暮北看了看杜若,他的白衣脏了,衣袖上有一道血迹。 要想个法子,把鹰师拴在这里。机会只有一次,而且她和杜若,还有剩下的将士,都可能会死。 清岳,如果我死了,那么也算尽力了。 她毫不犹豫地狠狠踹了踹马的肚子,冲了出去。 杜若看到暮北冲出去的时候觉得这孩子不要命了。他下意识地追了上去。暮北的马跑得太快了,把那些毫无准备的突厥士兵撞得从马上跌下。他看着她抬手毫不迟疑地将剑刺出,她的剑上鲜血淋漓。反应过来的守军将士意识到公主已经不在身后了,立刻重整旗鼓,怒吼着追逐公主离开的方向而去。突厥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惊呆了,这些汉人士兵一个个都杀红了眼,比起出城时只剩一半的兵力,却硬是在突厥大军的阵中打开一条通道。被他们甩在后面的突厥人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纷纷追了上去。 形势的走向完全出乎阿史那赫蓝的预料。他本以为这剩下的不到四千汉人骑兵已是强弩之末,但那个小个子像个疯子一样从保护他的汉人守军后面冲出来的时候,又大大鼓励了军队的士气,士兵们如狼似虎地跟在他后面一路杀到鹰师阵地的中间,然后竟然停在了那里。 最让他吃惊的,是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个子此刻正疯狂地用剑刺向四周。他挥剑的方式异常凶悍,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凶恶,每一剑都刁钻凶险,每一剑都直索人性命。而他只见过一个人在战场上是这个模样。 信陵王沈清岳。 旁边那个一身白衣的人虽然剑法相似,也更加娴熟,但充满了轻巧灵动之感,和那个小个子的人完全不同。 阿史那赫蓝皱起眉。看来他低估了那个小个子和他的带的八千汉人士兵了。刚才他还以为他们留在城门附近是在妄想全身而退,现在看来他们果然都是无畏之士,只不过在等待时机,想要出乎他和他的十万大军意料罢了。 他的手伸向箭筒。他敬那个小个子是个有胆量的人,不过该结束了。他的箭瞄准了那个人,他是鹰师最好的神射手。 那个小个子突然抬起头来看向北方。阿史那赫蓝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张少女的脸。是他在九原的城墙上看到的那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 他惊讶地放下了弓。 这怎么可能? 她居然敢带八千人挑战他的十万大军,竟然用那样的剑法斩杀鹰师的勇士。 这不可能。 但他又确确实实看到她骑在马上,在战场的一片血腥混乱中看着北方,像一道静止的剪影。不仅是她,所有人,汉人和鹰师,都在看着北方。 阿史那赫蓝回过头。 十几里之外火光冲天。他看到绥真骑着马从大营的方向朝他这边赶来。 “赫蓝,汉人烧了大营!” 即使绥真不说,他也已经知道,他们中计了。 他回过头,冷冷地看着那个少女,又举起手里的弓。 她已经行动起来。她掉转马头,快马加鞭向东跑去。那些还活着的汉人士兵跟在她后面。 他也毫不迟疑地又放下弓,沿着自己所在的高处向东追了过去。只要他能追上,她绝对逃不开他的箭。 绥真紧紧跟在他后面叫道:“赫蓝,怎么办?” “让鹰师回大营灭火。粮草和辎重,能救多少救多少。” “那你呢?” “我去追那个女人。” “女人?”绥真疑惑道,”哪里有女人?” “别废话,赶快去。“ 绥真勒住缰绳,转头朝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鹰师去了。 阿史那赫蓝看到只有很少的汉人士兵跟在那个少女后面。不知为何,她没有掉头返回九原,反而带人向东逃跑。他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汉人士兵都十分狼狈。不少已经受了伤。那个穿白衣的人终于没有跟在那个少女身边,而是留在了队伍后面,似乎是在留意追兵。 她的马跑得很快,他跑出了好几里地才终于与她并行。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一直远远地在旁边的高处跟着。 阿史那赫蓝再次举起弓。这样的女人,这么杀了真是可惜,不过她既然上了战场,能死在他箭下,也算是死得其所。 然而就在他的箭就要离弦的那一瞬间,紧跟在那个少女身后的汉人士兵突然拔出剑朝她刺了过去。她立刻跌下了马。 阿史那赫蓝松开手,箭射了出去。 第28章 拾壹 11.1 拾壹11.1 暮北醒来的时候,觉得头好像被人用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眼冒金星。右肩的位置也传来一阵一阵的钻心的疼。四肢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她最后记得的事,是她正骑在马上,要从东面绕回九原城。她还记得突然有人从后面刺了她一剑,她一下没坐稳,从马上摔了下去,头似乎重重地磕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等,她都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在何处,没有时间回忆这些。 暮北睁开眼,猛地坐起来,头和肩膀都疼得厉害,她咬住牙关才没有叫出声。她发现身在九原、她自己的帐中,两个年轻姑娘正惊喜地笑着。 “殿下,你终于醒了!”她们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朝她行了一礼。暮北什么也没说就躺了回去。她只顾得上疼了。受了伤还真是要命。 那两个姑娘在旁边胆怯地看着她。她又闭上眼躺了一会儿,才找到力气开口。 “请把杜先生请来。” “我们这就去。”那两个姑娘赶紧跑出去了。 李牧掀开门帘的时候几乎把那块布扯了下来。杜若跟在他后面,进门看到暮北,笑眯眯地道: “殿下,李牧他非要跟来,我拦不住。“ 李牧没理会他,皱着眉走到暮北的床边。 “殿下,你怎么样?“ 不好。头很疼。肩膀很疼。疼得要命。 “还好。多谢李将军关心。“她慢慢说道。“杜先生,”她停了好半天才又开口,杜若和李牧都没有催她,她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杜若,迟疑了。 她问不出口。她害怕知道结果。毕竟是几千条人命。 但她还没问,杜若就回答了她:“殿下,跟着你出城的将士,回来了三百人。去烧突厥大营的那两千人全身而退,”他十分温和地笑着,”鹰师回去了。“ “那我——”又是一阵疼痛,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是皇帝派来的人。” “人呢?” “死了。“ “死了?“ 杜若有点犹豫,”阿史那赫蓝救了你一命。“ 暮北沉默地躺在床上。疼痛和惊讶让她无法思考。 ”殿下,你先休息,我们换个时间来。”杜若看她脸色铁青,担忧地道。 “杜先生,现在说吧。”她停顿了一下,“我想知道。” 突厥大营一起火,暮北反应太快了,她向东掉转马头之后杜若费了一番劲儿才从突厥人当中杀出一条路来跟在她后面。他跟在守军的人马最后不停回头察看突厥的动静,等看到他们都向着火的大营去了,他才终于放下心来。而他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在北边高地上一直跟着暮北的阿史那赫蓝。他一开始并不确定那是谁,但看那个人的装扮和从容不迫的气度,以及在突厥大军返回的时候敢一个人独自行动,他便明白了,那就是鹰师的统帅。他一直紧紧追着最前面的暮北,等靠得足够近,他用箭瞄准了她,她却没有察觉。 杜若还来不及警告,队伍前面突然出现骚动。他再看向北边的时候,阿史那赫蓝的箭已经放了出去。 杜若心下一惊。 守军的队伍停下来围成一个圈,杜若从他们中间穿过,看到一个士兵跪在暮北旁边紧张地看着她,似乎正在迟疑要不要将她扶起来。旁边倒着另一个士兵,他胸口插着一支箭。 杜若从马上下来,径直走到暮北旁边蹲下,她的头在流血,应该是摔下马的时候磕到了。他轻轻把她抱起来,扶在她肩上手摸到了粘稠温热的液体。他一看,果然是血。她的右肩被人用剑刺穿了。 但杜若不明白。她离开战场的时候还好好的,阿史那赫蓝的箭也没有射中她,那她肩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身边这些将士又为什么这么大怒气? 但他暂时顾不上这些,先把暮北的伤口简单地包扎好。谢天谢地,伤得虽然严重,但她还活着。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口。 那个跪在旁边的士兵告诉他,他们中出了细作,那个奸细趁公主不注意,用剑刺伤了她。 “那一下真够狠的。如果不是公主在他左边,他不好出手,说不定公主真的被他杀了。“那个士兵愤怒地道,“是突厥派来的吗?” 不对。突厥人的细作不会等到现在才下手。而且他们没有理由要对针对魏朝公主,应该去找李牧才对。 杜若没有说话。他看着那个奸细胸前插着的那支箭。阿史那赫蓝刚才明显是要杀了暮北的,这个奸细不是正好帮了他的忙么?他为什么反要杀了这个奸细? “杜先生,我们赶紧走吧。公主伤得太重了,得赶紧回城请大夫看看。”那个一直跪在旁边的士兵紧张地道。其他人也连忙附和。 杜若把暮北抱上马。又把那支箭□□收好。他上马把暮北护在身前,防止她摔下去。 这孩子,真是尽力了啊。他怜惜地想道。 杜若拉住缰绳,抬起头再次看向北边的时候,阿史那赫蓝已经走了。 ”杜先生,还有人知道是洛阳来的刺客吗?”暮北问。她头痛欲裂,额头上的伤一直不停地发作。她突然想起在长安,清岳小心翼翼地给她清理伤口的样子。 “没有。但有几百个士兵在场,殿下被军中叛徒所伤的消息是拦不住的,”杜若在暮北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有人会猜出来。” “杜先生,只要我们一口咬定是突厥的奸细,那些人就算猜出来,也只算得上流言。” 李牧一直没说话,这时沉不住气了。 “殿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天下百姓,说是皇帝想趁机杀你?” “李牧,”杜若知道暮北此时没有力气回答,替她解释道,“皇帝想做成公主死于九原混战的样子,殿下出城正好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个奸细没想到殿下会主动以身犯险,觉得殿下一定会被鹰师杀死,他跟着出城不过是以防万一。但殿下的计策成功了。那个奸细应该是觉得回城之前是最后的机会,才会挑了那么不理想的时机出手。 “现在虽然皇帝的意图暴露,但我们明面儿上还不能和皇帝撕破脸。九原还要指望洛阳送来军饷。而且,”不知为何,杜若轻轻笑了一下,“若现在就和皇帝公开对峙,魏子之说不定会破罐破摔,直接对九原用兵。李牧,到时候你站在哪一边?” 李牧一惊,答不上来。 杜若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道:“皇子殿下现在还在突厥人那里。若我们想起兵,还缺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皇帝要是用兵,九原守军只能把公主交出去。要不然,九原城恐怕也会和长安一样。“他的表情冷了下来。 “如果皇帝连公主殿下都这样忌惮,当年又为何要将皇子送往突厥?”李牧道。 “当今皇帝即位的时候清岳刚刚离开九原。皇帝大概以为,就算信陵王不在,凭九原守军的实力,突厥也不敢轻举妄动。他派使者送皇子殿下到漠北,不过是送一个人质过去以防万一,表示魏朝愿与突厥互不相犯。“杜若讥讽地道。”皇子殿下当时才四岁,身体又不好,皇帝应该是指望那孩子熬不过沿途劳累和漠北极端的天气,用不了多久就会死在那里。既向突厥示好,又能摆脱这个威胁,一石二鸟。可惜他的算盘都落空了。” 李牧摇头,”突厥人要的是粮食和物资,要一个人质有什么用。“ “杜先生。”暮北突然开口,杜若和李牧都看着她,“你说,有三百人回来了?” 杜若神情柔和了下来,“殿下,不到三百人。” “杜先生,你觉得我怎么样?”她十分不确定地问。 “殿下,你做得很好。”杜若十分温和地道,“那些将士自愿跟随殿下出城迎战,九原守住了,殿下也还活着,他们会瞑目的。” 暮北长舒了一口气。 “学生多谢杜先生奉陪。“ 杜若笑了起来。暮北要坐起来行礼,他制止了。 “殿下,是清岳教了个出色的学生啊。“ 杜若和李牧留暮北休息。李牧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的公主,叹了口气。 他在城墙上看到那八千人作战的时候立刻后悔让公主带他们出了城。八千人对十万人,这完全是让殿下去送死,而这本是他的职责。当他看到公主从守军的保护中冲出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会相信杜若能会把殿下带回来:公主根本不是那种按理出牌的人,她才不会乖乖等着别人保护她。但更让他震惊的还在后面。公主殿下挥剑杀敌的样子那么凶,根本不像个未经世事的十七岁少女。她的果断和毫不犹豫让她完全能够胜任一个领兵出战的将领的职责。而李牧看到她带兵向东撤走的时候几乎以为领着那剩余的几百守军的,是信陵王。 殿下太聪明,也太勇敢了。 然而还活着的几百将士还混在突厥军队中间,离城门有很远一段距离。若直接原路返回,不得不继续和急着回大营灭火的鹰师面对面。对方这时已经明白他们只是诱饵,一定会疯狂报复,这几百人说不定会全军覆没。而公主向东撤退,一方面避免与鹰师继续纠缠,也可以迷惑对方,让突厥人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同时还可以引开阿史那赫蓝的注意,为从西边回九原的那两千人争取时间。 他虽然知道公主善于谋略,但没想到她竟能如此随机应变。 李牧心服口服。 他不知道殿下和杜若什么时候、从哪儿回来。只好派人守好各个城门,等他们一回来立刻通报他,他自己在北面的城墙上守着。突厥大军走了,看来公主的计策成功了。但还不能掉以轻心,阿史那赫蓝说不定会恼羞成怒,一气之下决定在回漠北之前再找一次九原守军的麻烦。 不久,那两千人按时回来了,而杜若在耽搁了半天之后才带着一小队人马从东面进了城。李牧在大营门口看着公主不省人事地被杜若抱进来时先是吃了一惊,同时感到深深的自责,随后又不可抑制地感到十分骄傲。 因为这是汉人的公主。 当日在云阳,杜若告诉他公主的来意时,他还以为叛乱不过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孩子在说笑。现在想来,殿下也许深谋远虑已久。她说不定,真的会成功。 李牧觉得,这位公主殿下,也许值得跟随。 正元七年六月,九原守军大败突厥鹰师,九原城守住了。本来对这一战并不抱希望的百姓们喜出望外,很多已经在南方待了两年之久的流民纷纷北上返回故地。更让百姓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公主魏骊亲自带兵出城迎战,和守在城中的李牧配合,击退了突厥军队,公主却在回城途中被叛徒所重伤。百姓们一边盛赞公主殿下身为女子却如此大义凛然,一边指责派来奸细的突厥将军阿史那赫蓝的无耻。有流言道向九原守军内派去细作的不是阿史那赫蓝,而是洛阳城中的皇帝。但仍在九原的公主殿下并没有对皇帝进行任何指责,所以流言很快就消失了。 暮北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半个月之后终于能够四处活动。她肩上的上很严重,胳膊到现在都抬不起来,只能用绷带吊着,于是杜若派人从城中百姓家请来的那两个姑娘每天轮流来帮她换药包扎。 李牧已经彻底放弃劝说暮北留在帐中休息。他在说破了嘴皮之后公主仍然每天跑到杜若这里来,听他们商量军中事务。杜若看着他们一个吊着左边的胳膊,一个吊着右边的胳膊,说只有自己毫发无损还真是遗憾。 突厥人的粮草被烧了大半,他们无法在九原以北停留太久,加上北方的汛期马上就要到了,他们必须在那之前回到漠北去补充粮草和物资,于是在停留了几天之后阿史那赫蓝带着他的鹰师离开了九原以北的驻地。这一战,魏朝守军攻势远胜过去几年,鹰师精锐大量损耗。虽然两军可以说是两败俱伤,但九原守军依靠的是奇计而非实力,还不能掉以轻心。 “殿下,守军的任务是打胜仗,而不是把突厥人都消灭。”杜若在听了暮北的担忧之后安慰她道。魏朝与突厥在北方边境的摩擦已经持续了百年。虽然中间数次因开通商道出现过短暂的和平与繁荣,但北方自然条件恶劣的现实摆在眼前,资源的争夺是无法避免的。 “杜先生,为什么不必打仗也能解决的问题,非要兵刃相见?”暮北不理解。 杜若似乎觉得很有趣,“殿下,如果用武力可以夺得更多,很少有人愿意妥协。” 他说的是个浅显的道理,暮北并非不懂。她只是感到困惑,每一次战斗双方都会死那么多人,只是为了眼前那一点利益,是否真的值得。 她站在城墙上看向关外,在更远的地方,漠北,突厥人在戈壁和沙漠中追逐水草生活了几百年,他们一年又一年不远千里南下,从汉人这里抢夺粮食、工具和奴隶。数不清的汉人百姓为此担惊受怕,无数汉人将士死在北境再无法返回故地。突厥人是否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阿史那赫蓝带兵杀了那么多汉人,他又是否无动于衷? 阿史那赫蓝。 暮北还是很在意。他为什么放过她,又为什么要救她。按照杜若所说,他明明可以亲手杀了她,或者放任别人杀了她,但他却用本应射中她的箭化解了她的命悬一线。杜若把那支箭给了暮北。暮北不会射箭,清岳没教过她。杜若说这是突厥人用的鸣镝,射出的时候遇风会发出响声。 她那时听到鸣镝的声响了么?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右肩传来钻心的疼,然后她摔下马失去了意识。她甚至不知道那个救她的人是怎么发现了她。 第29章 拾壹 11.2 拾壹11.2 整个正元七年突厥都没有再来。契丹在秋天的时候偷袭突厥东境,把之前划分的界限又向西推进了不少。阿史那赫蓝刚回到漠北,又不得不带着他的鹰师再次出征讨伐契丹。突厥军队经历九原一战尚未得到足够休整,直到入冬前才勉强将契丹人压了回去。 暮北头上的伤已经痊愈,多亏那两个姑娘的悉心照料,这一次也没有留下伤疤。但肩上的伤口愈合之后留下了一道难看的印子。不过有衣服遮着,又在背后,暮北并不在乎。然而随着天气变冷,她肩上的伤经常会隐隐作痛,大夫说这是因为还没有完全恢复,那一剑刺穿了她的肩膀,或许要一年或者更久才能完全复原。这让她很恼火,因为这意味着她有至少一年的时间无法挥剑。如果还需要上战场,这伤就会碍事了。 杜若知道暮北一直在为受伤的事生闷气。他说经过上一次,李牧绝对不会再允许公主亲自上阵了。李牧后来也不约而同地亲自找暮北强调了这件事。暮北觉得他们过于担心了。 李牧继续设赏招募士兵,他需要更多人来保证能一直守住这里。九原守军的兵力逐渐充足,而突厥人没有南下骚扰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训练那些新兵。在增加兵力的同时,李牧和杜若都比之前更加小心。皇帝已经派了一次刺客,还可以再派第二次、第三次。魏子之也许胆小,但并不愚蠢。他知道对方上一次已经察觉他的意图,只不过迫于形势没有揭露。他会再派人来。 正元八年秋,一个十分奇怪的消息在洛阳坊间不胫而走,说契丹使者暗中来到京城,进宫向皇帝转达联合攻打突厥的提议,条件是,等消灭突厥,除定襄地区仍归入魏朝版图,契丹与魏以长城为界各自为治,互不相犯。这个消息很快传遍全国。百姓们对契丹的提议不屑一顾:九原的李将军和公主刚刚打败了突厥鹰师,李将军的部下的江校尉也将云中地区守得十分稳妥,根本不需要契丹的援助。唯一有问题的反而是定襄。契丹不断出兵骚扰定襄,定襄地区的百姓苦不堪言,很多已经逃往南方成了流民。契丹人对定襄垂涎已久,是否会遵守承诺还很难说。若在消灭突厥之后契丹强占定襄,魏朝得不偿失。然而,让百姓们倍感愤怒的是,皇帝对契丹使者的提议似乎动心了。 就在洛阳城中议论纷纷的时候,九原守军正在时刻戒备着突厥的突然袭击。上一次,阿史那赫蓝就是带着他的鹰师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九原城几十里之外,斥候差一点就没来得及回来报信。 “润云,皇帝真的打算接受契丹的提议么?”李牧语气十分恼怒。 杜若靠在他那把宽敞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李将军,这对皇帝来说是个好机会。等他一劳永逸地摆脱突厥,就可以把你这个立场不明的人调开,换上他的亲信了。或者,更好的情况是,你死在出征的途中。”既然是联合,那魏必然要出兵。皇帝不可能放着李牧在九原募到的十万守军不用,去调洛阳的十五万禁军。 李牧脸色阴沉,没有回答。 “你死了倒没什么,关键是,就没有人可以帮殿下的忙了。”杜若平淡地道。“皇帝最担心的是这个。” “担心什么?”李牧皱着眉。 “明知故问。”杜若半睁开眼,斜睨了李牧一眼又闭上,“当然是叛变了。现在殿下这么受百姓爱戴,皇帝恐怕已经慌了。如果殿下执意要起兵,百姓们都会响应。但前提是,九原的军队会听从殿下指挥,为她作战。“ “依殿下的声望,响应的百姓超过禁军的人数不在话下。根本不必依赖九原的守军。“李牧很不耐烦。 杜若被逗乐了,“李牧,你好歹是个将军。你好好想想,没有九原的军队做主力,有谁愿意到洛阳和禁军打一场毫无胜算的仗?” 李牧瞪着杜若,半晌,他才道:你就是算准了我一定会为殿下出兵。”他看了公主一眼。她坐在书桌旁的一把椅子里,正翻着杜若刚才看到一半的书。她的右胳膊已经不用吊着了,但仍然不太好用。 “你难道不愿意么?” 李牧没有回答。 两年前,公主刚刚到云阳,杜若和他说起这件事,那时他还有疑虑。但在正元七年那一战之后,他已经改变了想法。皇子殿下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但他尚处幼年,即位后若由皇姐,也就是公主辅佐,会比现在这个靠窃国登上皇位的皇帝更于国于民有利。他当然愿意为公主殿下出兵,但是不到那个时候,他不会提前说出来。 杜若知道他这些小心思,没有追问,接着道:“皇帝不会立刻答应。契丹人说各自为治不过是个幌子。他们急于向西扩张势力,又苦于突厥鹰师从年初就一直守在边界附近,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办法。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任谁都看得懂。若是帮契丹灭了突厥,没了人制约他们,契丹人根本不可能信守承诺。不要说定襄,他们很有可能越过长城,直接把洛阳都占了。朝中大臣已经纷纷上书劝阻,魏子之自己也明白。他会先观望一段时间,看我们怎么应对。殿下,”杜若坐了起来,转向暮北,“机不可失。” 暮北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看着他。”杜先生,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杜若从椅子上起身,伸手要他的书,暮北递给了他。 “美景良辰堪惜。“[1]他把她正在看的那一页念出来,“好词,可惜现在并不是享受之时。殿下,已经八年了,皇子殿下不一定认得出你,我也去更稳妥些。”他合上书道。 暮北仍然看着他手里那本书,”那就麻烦杜先生陪学生走这一趟了。“ 杜若微微一笑。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李牧一直耐心地看着这两个故弄玄虚的人,此刻终于忍不住问道。 “李将军,我要去漠北接皇弟回来。”公主平静地道。 李牧忘了,公主和他不一样。公主的计划不只是守住九原。“殿下,你的伤没好全,路上就算有杜若陪着,万一有点什么,怕是不好应付。不如再修养一段时间?” “李将军,我们并非是去作战。这点伤不碍事。” 李牧迟疑了片刻,还是问:“你们肯定突厥人会让皇子殿下回来?有把握吗?“ 公主笑了,“没有把握,但非去不可。”她笑起来十分动人,和平常平静冷漠的样子完全不同。 “若没有把握,还是从长计议。我先派人去探探突厥的风向。” 公主摇头,“李将军,你不能和此事扯上关系。如果被发现,就是投敌叛国的罪名。” “殿下,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李牧道。 “如果我被发现,如实告诉来人我去探望八年未见的皇弟便是,谁能说我有错?”公主顿了顿,“何况不会有人知道我离开九原。公主会一直待在这里。” 李牧思考了片刻,“殿下是说,请人假扮?” 她点点头,”小兕姑娘愿意帮我这个大忙。“小兕是照顾暮北的两个姑娘中的一个。 李牧叹了口气,看来公主已经决定了。 “殿下,你准备怎么说服突厥人?“ “开通商道,压制契丹。” “压制契丹?殿下,你要联合突厥?” 公主微笑道,”等皇弟登上皇位之后。“ “那这与联合契丹有什么区别?” “李将军,”暮北端正地靠着椅背坐着,“这不一样。其一,时机不同。其二,”她抬头看了看杜若,后者正温和地笑着,“同样是和外族联合,我和杜先生去谈,总好过皇帝的人去谈。” 现在北方防线重建不久,突厥自正元七年九原一战之后忙于收拾契丹,再未南下。九原和云中的守军是否经得起考验还不能确定。现在与契丹联合,若契丹背信弃义,出关与契丹一同作战的守军能不能及时应变也要画个问号。而在关内,虽然许多流民在九原大捷之后都回到了北方,流民之祸已经大大缓解,但谁都无法保证,如果九原防线再出问题,他们不会再次南下。等皇子回到关内登基称帝,朝中大臣必然会建议他先休养生息,恢复民生,等到北方防线彻底稳固,再向突厥履行压制契丹之诺。在此之前,魏与突厥开通商道,允许他们到边境易货来换粮食、工具和别的商品,双方便免去了连年战争之苦。 “怎么看都是对我们更有利。殿下,突厥人真的会答应吗?他们背叛我们怎么办?” “李将军,阿史那赫蓝知道他不再能轻易攻入雁门关内,也知道我们没有实力出关消灭鹰师主力。如我们双方作战,只会给契丹带来可乘之机。而让契丹抓住机会的后果,”公主歪着头,“想必那位突厥大将军已经知道了。” 她换了个姿势,“突厥背不背叛我们都没关系。经过几年修养,我们的边防已经足够稳固,并不忌惮他们来犯。更何况还有商道。商道带来的好处是持续的,而一年一年南下用武力抢夺只能解燃眉之急。突厥人也许野蛮,但并非不懂这个道理。” 李牧没有更多要问的了,公主已经想到了所有情况。他能做的,就是守好北方等他们回来。 正元九年春,阿史那赫蓝的鹰师已经在突厥东境守了一年多。契丹一直在边界附近伺机而动,鹰师根本走不开。 正元九年三月,暮北和杜若从九原城东出了城。没有人知道公主离开了。那个叫小兕的姑娘很聪明,并没有多问什么。 出发的时候,暮北想了想,还是带上了清岳请人帮她打的剑和娘留下来的匕首。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离开关内,她看着雁门关外的漫漫黄沙,难掩心中的兴奋和激动。 清岳,我终于来到这里了。 杜若坐在车夫的位置,手里拉着马的缰绳。暮北在他旁边不停地东张西望。 “杜先生,我们要多久才能到突厥牙帐?“ “如果李牧画的地图没错,一个月应该能到了。” “一个月?”暮北很失望,她本以为会更快。 “殿下,这么远的路程,连鹰师都要走半月。我们只有这辆破车,一个月已经很快了。”杜若笑了起来,“还不算遇上风沙耽搁的时间。” 暮北重重地靠在车门上,肩膀深处传来隐隐的疼痛,她才想起来自己的伤还没好全。”杜先生,要是没有那些书,我们还能走得再快一点。”离开九原的时候,杜若把他的那一堆书都搬到了车上,又扔了一把很钝的剑进去,剩下的除了几身换洗的衣服,什么也没带。 杜若听了只是笑。 实际上他们确实被风沙耽误了不少时间,有时候甚至要在原地等一天,等风沙停了才能继续往前走。暮北躲在杜若找到的遮蔽处等得无聊的时候,开始把他那些书翻出来看。她自小就喜欢书,也看了很多。但自从离开武陵,她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耐心再翻那些书,尽管杜若为了减轻她的忧虑经常借给她。 除了看书,她也终于有闲心去问杜若一些清岳以前的事。她和清岳的定亲时候,他已经是京城无人不知的沈将军。她想知道更多,而没有人会比他的老师了解得更清楚。 杜若说了很多,清岳十多岁的时候如何温文尔雅,如何比同时作为他朋友和同学的另一个少年更加出色,如何默不作声地与他的显赫家世为他决定的命运对抗。讲到十五岁的清岳驾着马车穿过朱雀大街,长安城的姑娘们纷纷把花扔向他,只为搏他惊鸿一瞥,杜若故意停下来,他以为暮北会嫉妒,但她只是平静地听着,甚至催他接着说下去。 杜若也说了些清岳家的事,包括清岳的父母,长公主魏婉君和兵部尚书沈芳堪称传奇的爱情。那时候沈大人远未至尚书一职,只是兵部的一个小吏,在跟随时任尚书被老皇帝,也就是先帝的父皇召入宫中商讨北方边防的时候,与陪在老皇帝身边的长公主一见钟情。不久,长公主便向父皇提出要下嫁沈芳。但沈芳出身低微,入朝做官全靠寒窗苦读。老皇帝一开始强烈反对,甚至将沈芳从长安远调到九原。长公主自此开始了和自己的父皇长达两年的冷战,期间,老皇帝数次想为长公主安排婚事,都被她拒绝了。直到沈芳有一次随九原大将军回京述职,长公主私自出宫,找到沈芳嫁给了他。老皇帝得知此事,再想反对已经晚了,只好将沈芳从九原调回长安,等原来的兵部尚书上了年纪,辞官回乡,又将沈芳提拔到尚书的位置。 沈芳当时二十多岁,年纪轻轻便官至尚书一职,自然引起很多人不满。但这些人不久就心服口服。沈芳虽然年轻,但为人正直,才能出众,短短几年间就将全国军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并全力支持北方守军,以至于那几年间,虽然北方战事不断,但也算是与突厥势均力敌,老皇帝对他也颇为满意。而在民间,沈芳和长公主的婚事成了长安城经久不衰的佳话,有许多话本小说都纷纷用来当作故事的原本,京城的很多姑娘都用长公主的例子反驳父母安排的婚事,下定决心只嫁给此生真正钟情之人。 暮北听杜若讲到这里,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清岳给她买回来的话本子。她那时候觉得没意思。她觉得,嫁给自己倾心之人是这世上再自然不过的事,何必还要编个故事来教人这个道理。现在想来,兴许是清岳想把自己父母的故事告诉她,他想让她知道,他也是同他父母一样的重情衷情之人。但她却对他说,她不喜欢。暮北现在想起自己当时不以为然的反应,有点说不清的后悔,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那个时候,告诉清岳,她也和他一样。她已经爱上了他,也只会倾心于他,无论他们要相隔多远,多长时间。他在长安找到了她,而她也会等着他归来。 [1]聂冠卿【宋】,《多丽》。 第30章 拾壹 11.3 拾壹11.3 暮北和杜若在黄沙漫漫了无人烟中走了十多天。她无数次怀疑他们迷了路,但杜若坚持他们的方向是正确的。 “殿下,大漠就是这样,不论走到哪里,景色总是相同的。”杜若十分耐心地安慰她。 “杜先生,你也是第一次出关,怎么知道方向?”暮北坐他旁边,一条腿从车上垂下来,在空中一晃一晃的。 杜若指了指天上。 “杜先生,你从没说过你还懂星象。“ “殿下,我懂的东西很多,只不过有些并不总是派得上用场。“杜若毫不谦虚。 暮北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便不那么焦灼了。 终于看到河流的时候,暮北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不顾杜若在身后叫她,一口气跑到河边。杜若在后面慢悠悠地驾着马车到河边停下的时候,暮北跳进了清浅的河水里。 “殿下,你不嫌冷?“现在仍是三月末。 暮北捧起河水把脸洗干净,又用衣服把脸上的水仔细擦干,才惬意地开口:”是有点儿冷,但我实在受不了了。“ 杜若忍不住笑起来。这孩子毕竟是个女孩子,这一路真是难为她了。 两人决定在这里扎营休息。漠北的夜晚晴朗无云,与之相对应的,日落之后仍然十分寒冷。杜若生了堆火,两人吃饱喝足,一边烤火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殿下,我们已经过了半程,再有半月应该就能到了。” 暮北用一根枯枝拨着那堆火。 “杜先生,皇子还记得他姐姐吗?”随着他们靠近突厥牙帐,她不由开始担心。 “殿下,”杜若叫她,“皇子殿下离开长安的时候才四岁,身体又不好,一直卧床修养,与太子和公主很少见面,他不会记得殿下的容貌。两位殿下要相认,只能凭借两人手上都有的信物。” 暮北拂过胸前坠着那块玉佩的位置。 “杜先生,突厥人会不会也让人冒充皇子?“ 杜若笑起来,“殿下,这就是我来的理由之一。” “你见过皇子?” 杜若点点头,“清岳是皇子殿下的表兄,他经常去探望皇子殿下。我随他去过几次。” 暮北把那根枯枝扔到一边。“我是在利用那孩子。” “殿下,做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我并非想做什么大事。我只想救清岳。”她轻声道。 ”殿下,无心插柳也是美事一桩。你已经为九原百姓做成了一件大事,他们都很感激你。” 暮北还是摇头。 “我骗了天下人。”她躺在沙地上,看着夜空群星壮阔璀璨。“我只是,有点愧疚罢了。” 杜若无声地笑了。这孩子心性善良,意志坚定,所以才会不断诘问自身。她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她没打算让他安慰。这茫茫大漠中除了他们二人再没有别人,她终于有片刻可以做回自己。 四月,漠北开始渐渐回暖。杜若在车上坐着,驾着马车缓慢地从一片沿河的草地中穿过。暮北跟在马车旁边,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 她从没想过,穿过大漠之后会有这样宽的河流。杜若说漠北的河流只有春季冰雪融化和夏季有雨水的时候才会有这么大的水量,而冬天河水结冰,有时候甚至会枯竭。她听了觉得很可惜,这么美的地方,却只在每年春夏短暂的几个月间昙花一现,到了冬季便是一片萧瑟荒凉。 随着他们逐渐靠近牙帐,沿河居住的突厥人的帐篷越来越多。他们站在河边好奇地看着路过的两个汉人,一个是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一个是面容清秀的年轻姑娘,他们用暮北听不懂的语言议论纷纷。她有点不自在,杜若却勾起唇角。 “杜先生,你笑什么?“暮北困惑地问他。 “殿下,他们在谈论我们。”杜若掩住嘴笑道。 “这个一看就知道了。”暮北皱着眉。她又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杜先生,你听得懂突厥人的话?”她停下来,看着杜若。 杜若仍然笑着,他没有停下马,马车从暮北面前缓缓驶过。 “他们在说什么?” “殿下想知道?”杜若有意卖关子。 “想。”暮北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 “殿下,他们在猜我到底是你哥哥,还是你父亲。” 暮北愣了愣。杜若也许和爹是同一辈的人,可他身上有种随和大度的东西让他看上去比爹要年轻不少。但杜若和她自己站在一起,又明显是个沉稳可靠的长辈,也难怪那些突厥人猜不出来了。 暮北一边走一边看着那些突厥人。她在此之前只见过突厥军队,然而这些人和长安、和武陵的老百姓没什么两样。男人们在忙着照看自己家的牛羊,女人们裹着头巾从帐篷进进出出料理家务事,小孩子成群结队地在一旁玩儿耍。暮北没有意识到自己微微笑了起来。一个很漂亮的突厥小女孩跟着同伴跑过,看到她和杜若,便在不远处停下来,对她回以笑容。她目送那些孩子跑远,便追上杜若,轻巧地跳上马车。 “杜先生,这些突厥人不管我们吗?” “殿下,虽然突厥和汉人战事不断,但双方百姓间零零星星的物货往来一直都没有中断。这些突厥老百姓见惯了汉人,大概以为我们也是来找突厥可汗做生意的。“杜若十分温和地道。 暮北有点意外。 军队之间仗打得再怎么厉害,老百姓的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即使是在突厥人与汉人之间,普通百姓的关系也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紧张。 四月中旬,暮北和杜若终于到达了突厥牙帐。暮北仍有些忐忑。她不懂突厥人的语言,必须依靠杜若。 到了突厥军队大营,暮北和杜若都从马上下来。杜若对守在大营门口的其中一个突厥士兵用突厥语说了些什么,那个士兵惊异地睁大了眼,示意他们在这里等着。 “杜先生?”那个士兵一跑远,暮北就小声叫杜若。 “殿下,我对他说,我们是魏朝公主派来的使者,有要事求见可汗。”杜若立刻解释道。 暮北点点头,”开门见山。但我们就这么直接告诉他们了?“ 杜若微微一笑,“殿下,每日求见突厥可汗的人很多,不让他们知道我们非为琐事而来,还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见到叶护。” 不一会儿,那个士兵就跑了回来,说可汗请他们入帐。 杜若指了指马车,另一个士兵上来示意他会照看,杜若和暮北跟着领路的士兵进了军营。 “殿下,进去之后都交给我。”杜若轻松地道。 暮北点点头。 突厥牙帐的大营井然有序。也许因为这些是可汗的军队,兵强马壮,数量庞大。暮北看到军营的帐篷一直延伸到很远的一条河边。暮北和杜若所到之处,那些士兵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他们,但眼神和在军营外的老百姓完全不同,阴沉中夹杂着怀疑。暮北面无表情地跟在杜若旁边,直到主帐的门口才停下来。守门的士兵为他们掀起帘子,杜若先走了进去,暮北跟在他身后。 暮北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营帐。营帐两边排着一张一张低矮的长桌,一些年长的突厥人坐在桌后,默不作声地打量他们。地上铺着有着繁复花纹的地毯,中间的空地上一队身材曼妙的突厥女子正在随着乐声起舞。叶护可汗正坐在另一头,负责通报的士兵正凑在他耳边说话。 那个士兵说完了,叶护抬起头,看到杜若和暮北都站在门口等着,便朝那个士兵摆摆手。 那个士兵朝他们跑过来,把他们引到最靠近叶护的桌边坐下。叶护举起酒杯自顾自地喝起来,帐中其他人见状都退了出去,只剩下两个侍卫站在他近旁。 突厥可汗放下酒杯,却没有开口,暮北和杜若不约而同地耐心等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进了帐中,径直跑到叶护身边坐下。叶护十分怜爱地和那个小姑娘说起了话。暮北从旁打量着那个小姑娘。她的衣着首饰都十分华丽,和叶护又这么亲近,应该是阿史那家的女儿。 小姑娘一边听叶护说话,一边看着暮北他们。等叶护说完,她点了点头。 “阿塔问你们真的是汉人公主的使者?”她说的是汉人的语言。 “公主,你会说汉人的话?“杜若好奇地反问道。 暮北一时不知道杜若在叫谁。 小姑娘又点点头,”会。阿塔说有汉人要见他,所以才叫我来。你们真的是汉人公主派来的?“她又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 暮北终于明白杜若是在叫那个小姑娘了。如果她是公主,那就是叶护的女儿。只是杜若是怎么知道的? 突厥公主换成突厥语和叶护说着什么,应该是把杜若的话传达了一遍。 “阿塔说他不相信,除非你们能证明身份。” 杜若笑了,”可以是可以,不过要请可汗派人把我魏朝皇子殿下请来。” ”魏冉?你们找他?“小姑娘没有立刻向叶护翻译,而是有点困惑地问杜若道。 “请公主向可汗转达,只要皇子殿下来了,我们的身份便能验明。” 小姑娘照办了。叶护皱起了眉,对小女孩吩咐了什么。 “阿塔要你们先说说怎么证明。“ “我们带了信物。皇子殿下一看信物便知。” 小姑娘又转向叶护。叶护听完一言不发地审视了杜若片刻,才对自己的女儿点了点头。 “阿塔答应了。让你们就在这里等。” 杜若点点头。小姑娘跑了出去。只剩下叶护一个人坐在位置上一碗一碗地喝酒。暮北趁机向杜若提问。 “杜先生,你怎么知道那是突厥的公主?“ 杜若笑了,”殿下,很简单,那个小姑娘叫叶护可汗‘阿塔’。’阿塔‘是父亲的意思。“ 暮北先是失望,她还以为杜若掌握了什么玄机,但后来更多地是恼火自己明知要来,却没想到学学突厥人的语言。 杜若大概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殿下不用事事亲力亲为。既然我在这儿,殿下就不必担心语言的问题。况且可汗也请了公主来帮忙,殿下更不必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没一会儿,那个小姑娘牵着一个男孩子的手又进了营帐。他们走到叶护面前,叶护对那个男孩子说了几句话,他点点头,走到杜若和暮北这边来。 “你们有皇姐的信物,是什么?“ 暮北看了杜若一眼,杜若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她便把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取下来递给了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把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血色。 “你怎么有这个?“他问暮北道。那块玉佩被他紧紧攥在手里。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杜若替暮北答道,“殿下,这位就是公主殿下。” 魏冉的眼里浮现出惊喜,但他一眨眼,眼中换成了怀疑。 “你真的是皇姐?” 暮北点点头,她站起来,走到那个瘦弱的男孩子面前,“皇姐来晚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受苦了。“ 魏冉愣了一瞬,眼泪涌了出来。暮北十分温柔地把他搂进怀里。这孩子虽然十二岁,但个头还不及暮北胸口,身子骨也瘦得不得了。暮北心生怜惜,把他抱紧了一点。 既然此刻我是这孩子的姐姐,那必定像他真正的姐姐一样对待他。她暗自决定。 魏冉被暮北抱了一阵,轻轻从她怀里挣脱出来。他胡乱把眼泪抹干净,走到叶护面前,把自己戴着的玉佩从衣服里掏了出来,和暮北的放在一起,用突厥语对叶护说了什么。叶护一直耐心地听着,后来点了点头,把自己的女儿叫了过去,似乎问了几个问题。那个小姑娘对暮北道。 “阿塔说,他听说汉人的公主早就死了,没想到还活着。” 暮北回到座位上坐下,抬头看着居于上位的叶护,“若非隐姓埋名,确实早就死了。” “阿塔问,汉人公主亲自来到突厥牙帐,有何事?” “我来请可汗允我带皇弟返回关内,然后将他送上皇位。”魏冉闻言吃惊得长大了嘴,但她只是对他笑。 叶护听了突厥公主的话,换上一副嘲讽的表情。 “我们凭什么要让你带魏冉回去?当初你们的新皇帝把他送来,不就是希望他死在这里么?” “当年魏子之逼我父皇自裁,杀死我皇兄太子殿下,又将皇弟远送到此,才终于登上皇位,那个位置本就不是他的。现在父皇和兄长都不在了,那个位置便是我皇弟的了。我是他姐姐,自然不能见他流亡在外,必须帮他夺回他自己的东西。“暮北毫不畏惧地看着叶护,“若我皇弟登上皇位,对突厥也只有益无害。” “让魏冉当皇帝,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若我皇弟即位,魏朝愿在九原与云中开通商道,与突厥沟通往来。这一举可保我两国边境几十年和平。” “我们的鹰师抢到的,可比从商道换来得多得多。” 暮北冷笑了一声,”鹰师是抢得多,但也是一时的。可汗应该也已经发现,自从阿史那赫蓝将军毁了九原,鹰师就算南下,也没有东西可抢了吧?“ 叶护脸上出现隐隐的怒意。 暮北没有等他回答,接着道,“但开辟商道,突厥就能获得稳定的粮食和物资来源。不用打仗,也免得劳民伤财。更何况,现在鹰师被契丹人拖住,无力再来侵扰我魏朝边境。就算突厥赢了契丹,我们的北方边防已经稳固,而鹰师却因为契丹元气大伤,到时候,阿史那赫蓝的鹰师想要入侵,可就不会像前几年那样容易了。可汗,您说呢?” “你觉得我们的鹰师会输给契丹人?”叶护皱着眉。 “光是契丹倒没什么。但可汗没听说,契丹人想找魏子之联手,一起对付你们突厥吗?”暮北有意顿了顿,”而我得到的消息是,魏子之已经动心了。“ “你的意思是,我让你把魏冉带回去,你就有本事让皇帝不与契丹联合?“ “正是。” “你怎么办得到?“ “我皇弟回到关内起兵,魏子之自然没精力再与契丹联合,而要集中兵力对付我们。” 叶护摇摇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像魏子之一样与契丹联合?” “我们当然不会与契丹联合。契丹人一直想侵占定襄进而入主关内。现在他们不过是想利用魏朝这几年边防的颓势先向西扩张,等灭了突厥,他们便可获得整个关外的人口和资源,进而南下攻打我们。契丹人的算盘打的这么清楚,我们怎么会和他们联合?“ “但你不是刚刚说,魏朝皇帝已经动心了?“ “魏子之是魏子之,我们是我们。” 叶护还是没有相信她。于是暮北不得不抛出最后一个砝码。 “若可汗还不放心,我们可立约,等我皇弟即位,我们愿与突厥联合,将契丹赶回辽东。“ 叶护看着暮北。 “与我们联合?我们可不信任汉人。“ 暮北耸了耸肩,“联合与否都由可汗决定。” 叶护皱着眉思忖了片刻。 ”你要我等到魏冉即位?你们要是失败了,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暮北笑了起来,“可汗,若我们兵败,突厥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叶护沉默了很久才又开口。 “你说你可保突厥与魏边境商道几十年的安定?” “不是我,我皇弟可以保证。”她看着魏冉,魏冉赶紧点了点头。 “那几十年之后,你们是不是又打算背信弃义关闭商道?” 暮北微微一笑,”可汗,几十年后,若我皇弟还在,关闭商道之事自然不会发生。但如果几十年后,你,我,甚至我皇弟都不在了,到那时候,魏朝与突厥关系如何,就不是你我决定得了的了。” 叶护瞪着暮北,暮北毫不畏惧地迎着他的审视。半晌,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放下碗哈哈大笑。 “魏冉,你有个不得了的姐姐啊。到时候你回去当了皇帝,可要好好孝敬她才行。”他对魏冉道。魏冉脸红了,突厥公主好奇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暮北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又不好在这里问杜若。但她大致猜出,叶护应该是被说服了。 叶护又和自己的女儿交代了什么。她转向暮北他们道,“阿塔请你们留在牙帐休息半月,他要等赫蓝回来和他商议之后再给你们答复。” 刚才领路的士兵走到他们桌前。杜若和暮北便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朝叶护行了一礼,跟着那个士兵向外走。暮北走之前回头看了看魏冉,他也看着她,手里还攥着那两块玉佩。等暮北快出去了,他才像下定决心似的追上来,把暮北的玉佩还给她。 “皇姐,这是你的。” 暮北接过来戴在脖子上,“小冉,皇姐之后再去看你。”魏冉点点头,留在原地目送他们出去。 暮北和杜若被领到一间大帐前,帐门口有士兵看守。暮北先走进帐中。那个领路的士兵和杜若交谈了几句便离开了。 这顶帐篷只有主帐的三分之一大,但装饰已经足够华丽,应该是突厥用来招待贵客的。暮北看到杜牧的书已经被搬进来了。 杜若也走了进来。“殿下,刚才的士兵说,外客在营中不允许佩戴武器,你的剑和匕首由他们暂时保管。” 暮北点点头,走到那堆书旁边坐下,“杜先生,难怪你挑了那么钝的一把剑。但是带这么多书干嘛?”暮北盘腿坐着,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 “剑虽然钝,路上用来防身还是可以的。至于书嘛,给殿下解解闷。”杜若笑眯眯地道。 暮北叹了口气。杜若还是太精明了。他知道她不会突厥人的语言,在这里很少有人可以说话,肯定无聊得很。 “殿下,你越来越出色了。”杜若背着手道。 暮北放下书,“都是杜先生的功劳。” “殿下,阿史那赫蓝不会轻易赞成,他一定会劝可汗提出别的条件。” 暮北站起来走到门口,“不管他要求什么,我们都只有先答应。现在要紧的是把皇子带回关内。杜先生,你觉得——“她回头看向杜若。 杜若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想到魏冉,”那孩子一定吃了很多苦。“ 杜若走到她旁边,“殿下,皇子殿下从小体弱多病,年仅四岁就被送到这里,能长到十二岁已是难得。虽然与同龄的孩子相比确实瘦弱了些,但看得出阿史那赫蓝是在尽心带照顾他。“ “我们要是能早点来就好了。”暮北轻声道。 “殿下?” “那样那孩子就能早点知道自己在这世上还有个依靠了。” 就像那时候,清岳是我的依靠一样。 杜若微微感到惊讶。 第31章 拾贰 12.1 拾贰12.1 阿史那赫蓝站在一处高坡上看着几里之外的契丹军队。他已经在这里被拖了近两年。之前突厥一直不屑于征讨这个弱邻,没想到契丹暗中不断增加实力,他们的军队和野心都已经到了可以与突厥抗衡的程度。 鹰师的士兵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和契丹人一直分不出高下,他们一定也十分恼火。然而他们在突厥东境待了太久,又一直没有时间休整,整个军队已经疲惫不堪。契丹军队则相反。这里离辽东更近,契丹人不停地更换前线军队,补充粮草。相比之下,情况对鹰师很不利。除非契丹人出现破绽,阿史那赫蓝不能轻易出兵。 “赫蓝,可汗派了信使来,在大营里等你。”绥真骑马来找他。 “可汗说什么?”他头也不回。 “魏朝公主来了,要带魏冉走。” “公主?“ “魏冉的姐姐。” 赫蓝皱起眉,“真是他姐姐?” “说是有信物为证,确实是他姐姐。” “也有可能是拿着信物的冒牌货。”魏冉被送到牙帐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恐怕根本记不得他姐姐什么样。 绥真未置可否,“总之你赶紧去看看吧。” 可汗的信并没说更多,只是要阿史那赫蓝尽快返回。他和绥真交待了几句,换了匹马就向西出发。他已经两年没回过牙帐,现在可汗找他找得这么急,想必不是小事,但必然和魏冉有关。 魏冉被送到牙帐的时候阿史那赫蓝已经是鹰师的统帅。当时他已经和沈清岳多次交手,但一直居于下风。就在他绞尽脑汁要攻破沈清岳驻守的九原城的时候,这个在关外也声名远扬的信陵王突然离开了九原,从此音讯全无。失去了一洗前耻的机会,阿史那赫蓝十分恼火。 不久,新登基的魏朝皇帝就把哥哥的儿子送到了牙帐当作人质,明面上是示好,其实巴不得这个小孩子赶紧死在这里,他好高枕无忧地坐稳抢来的皇位。汉人的队伍到牙帐的时候魏冉已经高烧烧得意识糊涂,那些汉人使者扔一个烫手山芋似的把魏冉一交给他们就逃命似的离开了。可汗见这孩子这么可怜,就命人专门照顾他,能救的话尽量救回来。 过了三四天,魏冉的烧退下去了,人也清醒过来。照顾他的人试图和他说话,发现这汉人小孩不懂突厥语,而他们又不懂汉人的话,根本没法儿交流。那些人没办法,只好到主帐来找可汗。阿史那赫蓝那时正好也在,可汗便让他去看看。他进了魏冉的帐篷,看到那个瘦得皮包骨头的汉人小崽子像一头小狼一样缩在床铺上,又害怕又警惕地瞪着自己。他担心吓到那孩子,回去把苾伽找了来。两个孩子一见面,先是相互试探了一会儿,然后魏冉终于放下那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让苾伽过去探他的额头。苾伽手舞足蹈地问他想不想吃东西,魏冉点头,等送来了吃的,他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阿史那赫蓝看着他那个饥不择食的样子,心想这根本不像是一国皇子,倒像哪里来的小乞儿。 等魏冉的病好了,阿史那赫蓝派人教他突厥语,苾伽在一旁陪着。苾伽是可汗最小的女儿,身边没有个年龄相近的兄弟姐妹,魏冉又一个人远在故国千里之外,两个小孩子立刻成了朋友。 魏冉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习惯了突厥人的生活方式,又渐渐能理解别人和他说的话之后,逐渐变得开朗大方起来,和他刚到突厥时判若两人。魏冉长到五六岁,阿史那赫蓝有一天突然发现他在和苾伽用汉人的话交谈。那时候他才知道,不仅是苾伽帮魏冉学突厥语,魏冉也在教苾伽汉人的语言。他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苾伽似乎十分热衷,等魏冉自己都没办法教她更多的时候,她来找阿史那赫蓝,求他帮她找个汉人的教书先生。阿史那赫蓝被她缠得没办法,在有汉人商队路过的时候花重金请了个稍微懂点笔墨的汉人凑活着教了几年。他看苾伽学得那么容易,自己也觉得了解一点汉人的文化说不定有利于应对他们的兵法,便让苾伽把学会的又教给他,还强迫绥真和他一起学。 随着年龄增长,魏冉虽然看起来就是个汉人男孩子,但性格和习惯都越来越像生于大漠长于大漠的突厥人。尽管比同龄的突厥男孩子瘦弱很多,但不再病病殃殃的。 然而九年中,南方的汉人朝廷没有任何人来问起魏冉。阿史那赫蓝怀疑魏朝的皇帝是不是已经忘了漠北还有这么个侄子在。听说这孩子的姐姐在他们父亲和兄长被杀的时候失踪了,这么多年都没有音讯,也许早就死了。但现在突然说她来接她弟弟,阿史那赫蓝觉得很难相信。可汗召他回牙帐,正好给他个机会来会一会这个公主。 阿史那赫蓝只花了十天便赶回了牙帐。可汗知会他魏朝公主提议,允他自行定夺,他便径直朝汉人公主的帐篷去了。 阿史那赫蓝掀开帘子的时候,看到苾伽正和一个汉人装束的少女坐在矮桌边,入神地听那个少女用汉人的话念手里拿着的一本书。不知为何,那个少女的侧脸有点眼熟。 苾伽闻声回头,一看到看到他,便从矮桌边起身朝他跑过来。 “赫蓝,你回来了!”她跑到他面前,把他拽到那个少女坐的矮桌旁边,兴高采烈地对那个少女道:“公主,这就是我哥哥,我们突厥鹰师的大将军阿史那赫蓝,你肯定知道!” 那个少女放下书,缓缓站起身来。 “殿下,我不会说突厥语,你替我向大将军问好吧。”她低着头对苾伽道。 “我都说了好多次,不要叫我殿下。我们都是公主,你叫我苾伽就行了。”苾伽不满地抱怨,“公主,我哥哥他会汉人的话,你自己和他说吧。” 少女似乎对苾伽笑了。 “魏骊见过大将军。”她欠身行了礼,第一次抬起头来,“久闻将军大名。”少女语含讥讽,神情却十分平静。 阿史那赫蓝点了点头。这个女孩子有一张十分清秀的脸,他一定在哪里见过。 “将军会说我们的话?” “懂一点。”他正在回忆到底在哪里见过眼前这个人。 “公主,你别听赫蓝的。他说汉人的话说得特别好。还有绥真,他是赫蓝的手下,也会说汉人的话。”苾伽扯着魏骊的袖子道。 “苾伽,魏冉人呢?”他没有理会自己妹妹的赞美,“他怎么没和你们在一起?” “哦,他在杜先生那里。” “杜先生?” “杜先生是公主的老师。” 阿史那赫蓝皱起眉,“你和你的老师一起来的?”他看着那个少女。她深褐色的眸子很漂亮。 “正是。”她道。 “苾伽,你去叫那位杜先生来,然后和魏冉一块儿出去骑马吧。”他对自己的妹妹道。 苾伽明显很不满,“我还要听公主给我念汉人的词呢。” “我们先谈,之后你再让她给你念。”他不容反驳地道。 苾伽朝他扮了个鬼脸,跑出去了。 阿史那赫蓝说话的时候,暮北一直在打量面前这个和清岳年龄相仿的青年。他比清岳略高一些,长发披散,面容英俊却有点阴沉。他浅色的眼睛很美。 等苾伽跑出去,他走到桌子旁边,抬手请她坐下,他自己也在离她远的那一端盘腿坐下来。 “可汗说,你要带魏冉回去夺回皇位。”他看着门口,开门见山道,语气里有微微怒意。 “是。” “然后等时机成熟和我们一起对付契丹?” “正如将军所言。” “等灭了契丹,你不怕我们反过来对你们用兵么?” “我们自有考量。将军大可不必费心。”她微微一笑。 阿史那赫蓝转过头,审视地盯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避开,仍然笑着。 “不行。” “为何?”她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等不了那么久。” “将军指契丹?” 他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面,“我不相信汉人。尤其是现在,你们的皇帝不是打算和契丹联合么?” “若我弟弟即位,汉人便不会和契丹联合。” “我怎么知道你帮你弟弟夺回皇位要花多久?” 她平静地注视了他片刻,温和地问道:“那将军的条件是?”丝毫没有急躁。阿史那赫蓝在心里暗暗惊叹。 “现在。你现在就和我们一起把契丹赶回去。” 她摇头。 “小冉现在还不是皇帝,无法调动军队。” 阿史那赫蓝探身凑近了些。他在她褐色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轮廓,脑中浮现出被突厥大营的漫天火光照亮的、少女的脸。“但你不是可以调动么?”他挑衅道。 “将军什么意思?”她终于有点恼了。他很满意。 “我见过你。你就是在九原城带那八千人出城的人。”他又坐直了身体,嘴角微翘。他终于想起来了,她就是他在九原城墙上看到的少女,是那个胆敢带八千人挑战他的十万鹰师的少女。 暮北沉默地看着他。她没想到阿史那赫蓝记得。 “我无权调动九原城内的守军。”她面无表情地道。 “但你可以让李牧去调。”他步步紧逼。 “将军,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是我的叔叔。让李将军现在带兵出关和突厥联合,便是投敌叛国,我背不起这个骂名。” “那是你们的事。” “不只是我们的 。”她语气生硬。 阿史那赫蓝看着对面的少女,她微微皱眉。 她说的没错,至少现在是。他盯着她的眼睛,她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 “你不能让李牧把汉人兵调出来?”他让步了。 “不能。” “而我的鹰师等不起了。” 她没有回答。 他沉默了一会儿,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烧粮草的办法,谁想的?” 暮北迟疑了一瞬,“我。”她不知他何意,只好如实回答。 “你一个女人出城作战,不害怕么?” 暮北再次皱起眉,她不知道阿史那赫蓝问这个有什么意义,“怕。” “怕?那你还敢出来?” “我是公主,主意也是我出的,必须由我带他们出城。”为了九原守军和满城百姓。 为了清岳。 也为了我自己。 长久的沉默。 “那我再给你一个选择。”半晌,阿史那赫蓝道。他停了下来,盯着她的眼睛,神情平静。 暮北等着他说完。她有预感,他不会给她一个顺心的选择。 “你,或者魏冉,你们可以走一个,另一个要留下来。” 暮北没有料到。她思考了片刻才回答。 “我们中任何一个留在这里对你都没有意义。” “有意义。”他认真地道,“魏冉不走,你就走不了。但是魏冉可以走。” 暮北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但她不想让他这么容易得逞。 “将军,你留我一个弱女子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是什么弱女子,弱女子不会在我的鹰师攻城的时候爬上九原的城墙,也不会带着八千士兵出来送死,更不会像你那样挥剑。”他换上懒洋洋的语气,又看向门口。“你的剑太凶了,像沈清岳一样。” 暮北只愣了一瞬。阿史那赫蓝没有注意到她的动摇。 “我的剑远不如信陵王。” 阿史那赫蓝没有揪住不放,又转过头看着她。“我留你在这里,是要你替我做事。” 暮北面无表情地回望,“将军指?” “做我鹰师的头脑。既然不能请你调动军队,那就只有请你来出主意了。等我收拾完契丹,你再回去帮魏冉起兵。” 不愧是十六岁就成为鹰师统帅的人,太精明了。她暗暗抱怨。 “公主,”他玩味了这个称呼片刻,“你别忘了,我救过你的命,你欠我一个人情。”他接着笑了起来,清冷的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情,眸子里有什么在闪烁,“你们汉人不是最看重这个么?” 暮北愤恨地看着他。她知道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助你赢了契丹,我们就可以走?”她确认道。 “可以。” “你说话算话,不会骗我?“问题一出口,她就骂自己问了这么个蠢问题。 阿史那赫蓝挑起眉,“骗女人这么不要脸的事,我才不会做。”他很不满。 暮北眯起眼打量着他,他用他浅色的眸子毫无保留地接受她的审视。 “那好吧。”她最后道。 阿史那赫蓝站起身,“那么就这么决定了。我去向可汗通报一声。”他走到门口,掀起帘子正要出去,突然停下来,回头道,“你叫魏骊?” 暮北只是看着他。 “你收拾一下,我们明天天一亮就走。” “走?去哪儿?” 他微微一笑,“当然是鹰师的大营。” 他走了出去。 第32章 拾贰 12.2 拾贰12.2 杜若对阿史那赫蓝的要求没作任何评价,只是决定当天就出发返回九原,告诉李牧计划有变,但建议让魏冉留在突厥,直到暮北返回牙帐:若不能立刻起兵,他留在漠北会比在九原更安全。 “殿下,我很快会再来漠北。”杜若驾着他们来时乘的马车,暮北去送他。 “杜先生,这么着急,真是辛苦你了。等回到九原,就留在那边吧,如果还有什么变数,正好帮李将军应对。“ 杜若笑起来,“殿下,你还担心李牧一个人应付不来么?” 暮北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李牧是个直来直去的人,现在关内的形势这么微妙,怕是需要杜若帮他周旋一二。 但杜若并不真的要她回答,“殿下,若出了什么事,就给九原派信。殿下还有什么需要我转告李牧的么?“ 暮北摇头。 杜若温和地看着她,“殿下,跟着鹰师出战不是个容易的活,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不要逞强。”他指暮北肩上的旧伤。 “杜先生放心。” “那我就走了。”杜若拉住马车的缰绳。 “杜先生。”暮北叫他。 “殿下,还有什么事?” “那些书,你真的不带回去?” 杜若又微微一笑,“殿下,那些书留给你,就当作对故地的念想吧。“ 正元九年五月,暮北和阿史那赫蓝一起前往突厥东境。他们走之前,苾伽去找阿史那赫蓝,说她要跟着暮北一起去鹰师大营,而魏冉也想跟着自己的皇姐。可汗倒是已经同意了,他对阿史那赫蓝保护自己的女儿很放心。但阿史那赫蓝十分坚决地拒绝了,于是苾伽对着他哭闹了一通。 “赫蓝,你说过等你和公主谈完就让她给我念书的,现在你怎么又要带她走了。”苾伽哭得梨花带雨。 “你再等等。等我把契丹人打退了,我就让魏骊回来,你想让她念多少书都行。” 暮北闻言严厉地看着阿史那赫蓝。她虽然有求于突厥,不得不暂时为他做事,但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差使的手下。 阿史那赫蓝看到她的表情只是满不在乎地挑起了眉毛。 “总之你不许跟来。”他又转向苾伽。“我,还有魏骊,现在都没功夫管你。” 苾伽见假装柔弱没用,发起了火。 “赫蓝你又骗我。等打退了契丹人,公主就要和魏冉一起走了。我要去告诉阿塔你是个大骗子、欺负我!”她转身就跑。 阿史那赫蓝冷冷地看着苾伽的背影,问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魏冉:“你告诉她的?” 魏冉的脸红了。“赫蓝,我们等着你回来的时候,我以为马上就要走了,觉得应该提前告诉苾伽一声。” 阿史那赫蓝转头看着暮北。 “你没教过你弟弟这种事需要掩人耳目么?”他讥讽道。 暮北沉下脸。 “将军,据我所知,我弟弟是你亲手带大的。” 阿史那赫蓝不再看她了。 阿史那赫蓝和他的鹰师卫兵走得很快。暮北虽然跟得有点疲倦,但她暗暗感到十分开心。在漠北策马飞奔的时候有在关内感受不到的自由。正值五月水草繁茂,举目望去,四周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高远辽阔,河流清浅平缓,好像这世上的烦恼都可以被短暂地抛在脑后。剩下的,只是感受掠过的春日暖风和倾听青草的轻声絮语。 清岳,她的清岳,他在漠北除了金戈铁马,也见过这样的美景么?他若是见过,也会和她一样产生未曾预料的留恋和向往么? 阿史那赫蓝以为暮北会吃不消。他有意赶得比平常急了些,他想看看这个不同于平常女子的汉人公主到底能忍受到什么程度。但她一直毫无怨言地跟着,甚至在为什么事情感到十分愉悦。阿史那赫蓝虽然面上仍是冷冷的,实际上却有点挫败。 还有点莫名的欢喜。 “你带着书做什么?”夜里宿营的时候,阿史那赫蓝问暮北。她收拾东西的时候从杜若留给她的那堆书里随手挑了一本带上。去了鹰师大营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牙帐,这书没事的时候可以打发时间,或者像杜若说的,作个念想。 “将军,我不懂突厥语,没人说话的时候可以看看书。”她道。 他挑起眉,“我不就是人?” 她放下手里的书,“那将军想和我说什么?”阿史那赫蓝隔着火堆坐在她对面,那些卫兵围坐在远处另一个火堆边。 “你没想过学一学突厥话么?”他盘着腿坐在地上道。 暮北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阿史那赫蓝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我是愿意学,但没人教我。” 阿史那赫蓝拄着头,“你要真愿意学,等到了大营,我让绥真教你。” “绥真?苾伽说他是你的部下。” “好兄弟。”他纠正道,“他也会汉人的话。”他突然想起苾伽听魏骊念书时专注的样子。“你那天在和苾伽念什么?” “那天?” “我回牙帐那天。” “你回牙帐那天?”暮北歪着头回忆,“那天我念的好像是……” 阿史那赫蓝一直看着她。 半晌,她摇摇头:“我记不清了。” 他有点失望,“你想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记起来了。” “你这么在意?” “好奇而已。苾伽很少那么专心。” 这个人对苾伽态度那么严厉,却在意这些小事,“你这么在乎苾伽,为什么不对她温柔点?”暮北忍不住道,“你太凶了。” 阿史那赫蓝觉得后面这话似曾相识。 “苾伽是可汗最小的女儿,已经受到万般宠爱,脾气如你所见。”他说着笑了起来,“若我也惯着她,怕是要比现在还飞扬跋扈。” 暮北却并不觉得苾伽飞扬跋扈。魏骊是魏冉的姐姐,苾伽那孩子便爱屋及乌地把暮北也理所当然地当作十分亲近的人。她来找暮北的时候看到杜若的那些书如获至宝。她虽然会说汉人的话,认得的字却不多,便缠着暮北念,每念完一首,还要暮北给她讲那些婉转动听的抑扬顿挫是什么意思,暮北就一字一句地解释给她听。 “将军,苾伽说你是她的哥哥?” “按你们汉人的说法,我是她的堂兄。”阿史那赫蓝发现对面的少女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便接着道:“我父亲是可汗的兄弟,他和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是之前的可敦,也就是苾伽的母亲把我养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么多。 “之前的可敦?” 阿史那赫蓝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眸子映照着火光,一闪一闪的 。 “生苾伽的时候死了。她生前是可汗最爱的女人,所以她死后可汗格外宠爱苾伽。” 那是个善良的女人,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养大。可惜死得太突然,他无以为报,只能尽力替她照顾好她唯一的女儿。 暮北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而他也没有移开视线,他看到她眼里有货真价实的悲伤。 “你真的是魏冉的姐姐?”他突然问,他盯着她的眼睛不放。 “我是他姐姐。”她平静地道。 “为什么不早点来?”他想了想,觉得问得有些不妥,辩解一般补充道:“魏冉那孩子一个人过得很辛苦。” 她又露出那个悲伤的表情,“我知道。但我有我的苦衷。”她想到了清岳。 然而阿史那赫蓝想到了别的。她的皇帝父亲死的时候她也不过十二岁,自己都只是个孩子,四处躲着她那个篡夺皇位的叔叔,哪里顾得上远在关外的弟弟。但她还是来了。他很想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成长为眼前这个人,冷漠,疏离,却无端吸引人靠近。 她是唯一能帮魏冉夺回皇位的人。他想道。 阿史那赫蓝回到鹰师大营的时候绥真正在大营外等他。看到后面跟着的暮北,绥真疑惑地问他怎么带了个汉人女人回来。 “她就是汉人公主。”阿史那赫蓝跳下马,有意想让暮北听懂似的用汉人的话答道。他把缰绳扔给绥真就往大营里走,士兵们纷纷让道。 “你怎么把她给带来了?”绥真也用汉人的话答道。他吃惊地牵着马跟在阿史那赫蓝身后,不时回过头看看暮北。暮北牵着自己的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 “详细的等会儿再说。契丹人又来偷袭了吗?” “没有。可能看我们最近一直按兵不动,怕有蹊跷,没敢来。他们不知道你不在。” 阿史那赫蓝冷笑了一声,“把头领都叫到我那儿去,我问问情况。” “好。”绥真应道。 “还有,让人给魏骊收拾个大一点的帐篷。她毕竟是魏朝公主,别让人笑话我们不懂礼节。” 绥真又回头看了暮北一眼,“知道了。” “对了。”阿史那赫蓝停下来,回头看着暮北,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挑剔的目光让她有点恼火。“绥真,你给她找一身体面的衣服,但别让人把她和其他那些女人弄混了。” 绥真愣了愣,欲言又止,最后只应了声好。 阿史那赫蓝接着转向暮北,“魏骊,你跟着绥真去,想要什么就告诉他。等你收拾好了,他会带你来找我 。”看到她不高兴的表情,他微微笑起来,“有什么要抱怨的可以等会儿再说,先去把衣服换了。” 她不情愿地点点头。 绥真派人去召集各部的首领,又领着暮北来到大营后方。暮北看到很多存放粮草和辎重的帐篷。还有很多突厥女人在这里做着做饭洗衣的活。 暮北隐约知道这些女人在这里的原因,也知道鹰师在这里已经驻守了近两年没有离开,营中有女人无可厚非,但她还是忍不住皱眉。李牧的军队中就不养女人,他的士兵照样能在一个地方守很长时间。 绥真看到暮北望着那些营中的女人,解释道:“赫蓝不相信外族女人。这些各部献来的。” 暮北没有答话。 绥真把她领到一处帐篷前,说她住的帐篷已经派人去收拾了,请她在这里等,说罢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带着一个和暮北年纪相仿的突厥女孩子进了帐篷,那个女孩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套华丽的突厥装束。 暮北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我穿这个?我又不是突厥人。” 绥真心里暗暗抱怨赫蓝给他派了这么个活。 “公主,鹰师的战士不喜欢汉人。赫蓝让你换这个也是为你好。”他勉强笑着说。 一路士兵看她的眼神难说友善,阿史那赫蓝想让她扮成突厥人来躲避敌意么?她看到一个巨大的漏洞。 “我就算穿着突厥的衣服,脸也还是汉人的脸,恐怕是没用。” “有用!有用!”绥真赶紧道。只要让汉人公主换上这身衣服,他就算完成任务了。有什么后果全都由赫蓝自己兜着,他可不想管。 “怎么个有用法?”暮北看绥真这么着急,感到有问题。 绥真支支吾吾不愿意说。暮北想问旁边那个一直看着她笑的姑娘,又想起自己不会突厥语。 “绥真,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不换了。你直接带我去见你们将军。”她最后斩钉截铁地道。 绥真听到暮北叫他的名字,低下头。“公主,你也听见赫蓝这么吩咐的,就不要为难我了。” “我要是为难你,他会怎么样?” 绥真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赶紧胡编乱造:“也许会用马鞭抽我。” 暮北将信将疑,他还会做这种事?” “赫蓝要是发了火,不止会抽人鞭子,还会用刀砍人。”他毫不愧疚地夸张道。 暮北虽然知道绥真在骗她,但她并不真的想为难绥真。她不情不愿地从那个突厥姑娘手里接过了衣服。 绥真松了口气,“公主,换洗的衣服会直接放到你帐里去。”他转身往外走,说在外面等他。 暮北叫住他。“等等,你叫她一起出去吧,我自己会换。” 绥真回过头,朝那个一直站着没动的姑娘用突厥语说了句什么,那个姑娘朝他跑了过去,他们一起到帐篷外面去了。 暮北花了点时间才把衣服换上。那个姑娘取来的是似乎是突厥人春夏季节穿的轻薄衣裙,和刚才那些在营中干活的女人穿的是相似的式样,但质地和花纹都华丽得多。她换好衣服,出了帐篷去叫绥真,发现只有刚才那个突厥少女等在门口,手里抱着个精致的小盒子。那个少女指了指怀中的盒子,又指了指帐篷里面,要暮北回帐篷里去。 暮北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交流,无奈绥真又不在,只好回到了帐篷里,看着那个姑娘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把她牵到桌边坐下,然后轻巧地拨开盒子的搭扣,打开了盒子。 暮北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盒子里放着的是和她过去在娘的妆奁里见过的差不多的东西。还在长安的时候,娘每日梳妆打扮,她就在旁边看着。先细细描好眉眼,然后点上淡淡的斜红,最后染上清淡的唇脂。 暮北觉得化好了妆的娘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嫁给爹真是便宜他了。有一次她就这么对爹和娘说了,爹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娘笑得花枝乱颤,暮北见娘高兴,自己也很开心。 但暮北自己不愿意化妆。她觉得太麻烦了。在屋里坐那么久,她都已经从屋顶翻出去在长安城中跑出很远了。暮北唯一一次好好梳妆打扮,是先帝给她和信陵王赐婚,爹要带她进宫谢恩的时候。她不得不乖乖坐在娘面前,等着娘把那些繁复琐碎的步骤都做完,然后递了一面镜子给她。她虽然很不耐烦,但看着镜中的自己,觉得自己终于也有像娘一样好看的时候了,仍是掩不住地惊喜。 “那是因为我们暮北本来就是个小美人啊。”她扑到娘怀里,娘搂着她咯咯直笑。 那一天她穿着新做好的衣裙在院子里等爹。但最终她还是没进宫。信陵王从九原回来之后,只在宫中待了一会儿便走了,连他自己的爹娘都没告诉。暮北便没有进宫和他一起谢恩的机会了。 但暮北却不太失望的。她迫不及待地换下那一身挠得她浑身发痒的新衣服,又把脸上糊着的胭脂水粉洗掉,跑到屋顶上望着长安的北边。听说沈将军又回九原去了,他都没来见她。不过没关系,反正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喜欢他。 那时侯都觉得无所谓,现在想来,却是有些可惜了。清岳若是在长安多留片刻,看到那个精心收拾过的、未来要成为他的新娘的小姑娘,会说什么呢?他会觉得她好看么? 暮北比比划划了半天,想说她不想化妆,但那个姑娘一直笑眯眯地准备着颜料和画笔,根本不顾她在旁边强烈反对。而绥真一直没回来,暮北哪儿也去不了。 她叹了口气,只好坐在桌旁,任凭那个姑娘在她脸上涂涂画画。那个姑娘手很巧,动作很快。她替暮北染好唇红,退出一段距离,低声说了句什么,开始收拾从盒子里拿出来的东西。等她收拾好快要走了,绥真才终于回来了。他在外面问了暮北一声,暮北让他进来,他掀开门帘的时候那个姑娘正好抱着盒子出去。他奇怪地看了那个盒子一眼,走进帐篷里。 “公主,你的帐篷收拾好了。赫蓝还在见各部的头领,我先带你去——” 他看到暮北吃了一惊。 绥真话说了一半就停住,暮北忍不住催他。“去哪儿?” 绥真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公主,你还让她给你打扮了?” 暮北奇怪地问道,“不是你让她来给我弄的么?我比划了半天说不必了,她好像不明白。” 绥真目瞪口呆。他强忍住发表意见的冲动,接着刚才的话说,“不是我让她来的。公主,我先带你去你的帐篷吧。等赫蓝那边结束了,我再带你去找他。” 暮北跟在绥真后面。一路上那些女人对她指指点点,刚才还满腹怀疑的士兵也露出满骞好奇。暮北很不自在,她问绥真到底怎么回事。绥真只是苦笑。 “公主,你还是待会儿自己问赫蓝吧。” 暮北觉得更奇怪了。 第33章 拾贰 12.3 拾贰12.3 绥真派人收拾的帐篷就在阿史那赫蓝的主帐旁边,帐中的装饰和摆设与暮北在牙帐中住的帐篷十分相似。绥真把她带到帐篷就又去忙别的事了。暮北百无聊赖地在帐中转了一圈,在桌上发现了自己的书,她的剑和匕首放在书旁边。在牙帐的时候阿史那赫蓝派人取来还给了她。 暮北在桌边坐下来,拿起书心不在焉地随手翻开。她现在已经到了鹰师大营,唯一能做的,就是帮着阿史那赫蓝尽快打败契丹人,然后带着魏冉回九原。她不知道洛阳城里的皇帝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公主已经离开九原城。虽然小兕在替她假扮公主,但九原城中说不定又像上一次一样,早就潜进了皇帝派来的人。那个在九原城里扮成公主的姑娘不比她冒的风险小。若是小兕出了事,全都是她的责任。 不知道清岳怎么样了。她突然想到。暮北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她当然想见到他,但她无论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于是她索性不去想。然而现在她只有一个人,这个念头忍不住冒了出来。 清岳已经在那座海外大岛上被关了三年。他早就知道她是谁,知道皇帝迟早会找上他,于是他在六年时间里教会了她所有她将来需要用到的东西,然后为了她,为了武陵的百姓,心甘情愿地到了那个禁锢他的地方去。 清岳,她的清岳。她一定要救他出来。 阿史那赫蓝掀开帐篷的门,看到那个身着华丽衣裙的少女靠在桌边看她那本书,一路上一直束着的头发此时低低地披散下来,按突厥人的发式在脑后辫成一条蓬松的辫子,用金色的细绳在发尾处打了一个结。 “我等了好半天也不见你来,居然在这里看书。”他走进帐篷里。 那个女孩子转过头,他看到她染得恰到好处的眉眼和红唇,微微一笑。 “你怎么弄成这样?” “绥真带来的那个姑娘自作主张。你要是看不下去就别看了。”她微微皱眉。 “我看得下去。挺好看的。”他在她对面坐下来。 “将军,为什么要换这身衣服?”她放下手里的书。 “绥真没告诉你?” “他说鹰师的将士不喜欢汉人,换身衣服不那么显眼会好些。”暮北心想,这身打扮也够显眼的了。 “就是这么回事。” “那为什么那些人都对我指指点点的?那些突厥女人,还有士兵也是。” 阿史那赫蓝漫不经心地靠在桌上,“不用管他们。” “将军,这衣服有什么问题么?” “没问题。” 暮北不满地看着他。 “没什么特别的。这衣服是阿史那家的人穿的。”他十分自信地道。 暮北面露不悦,“我不是突厥人,更不是阿史那家的人,穿这衣服不合适。” “你见过那些女人了?”他换上懒洋洋的语气。 她阴沉地点点头。 “她们在鹰师的大营里只有一个原因,你应该知道。” 暮北没有答话。 “我没空一直陪着你。你穿了这身衣服,鹰师的士兵就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你就会更安全。” “我可以扮成男人,那样才更安全。” “你以为那些士兵都是瞎子么,男人女人都分不出来?”他好笑地道。“你就穿着吧,反正也挺合身的。”他眯起眼打量了他片刻,“再说我又不能告诉他们你是汉人公主,你不能让别人知道汉人公主在现在帮突厥的忙,不是么?” 暮北知道阿史那赫蓝有所隐瞒,但他不说,她也勉强不了他。何况那些士兵看她的时候确实没有之前那样的敌意了,现在他们似乎更多的是感到好奇。 阿史那赫蓝见她没有答话,轻轻笑了一声,“言归正传,我想让你做的事很简单。帮我想个办法,把契丹人赶回原来的边界。” “原来的边界?我以为现在鹰师守着的就是本来的界限。” 他摇摇头,“前两年可汗重病的时候契丹人趁机偷袭。那时我的鹰师不在这里,东边的两个部族根本抵挡不住,不得不重新划了边界。” “原来的边界在哪里?” “从这里向东八百里的地方。“ “按骑兵的脚程八百里并不是太远。“ “确实不远,”他看着她,担心她会介意,“但是关系到是否能直达云中,”他停顿了片刻,她只是示意他接着说,“现在契丹人隔在中间,我们要到云中必须穿过他们的地盘。那些地方本来是我们的。” “我明白了。”暮北站了起来。“将军,那先去营中看看吧。我需要了解鹰师的状况,才好制定对策。” 阿史那赫蓝坐着没动,“魏骊,你不要这么着急,”他抬起头看着她,“不急在这一会儿。你先休息几天。” “我不用休息。” “你已经连着赶了半个月的路,再不休息身体会吃不消。” 暮北有点意外,“将军,我说了我不需要休息。” 他皱起眉,“你要是累得生了病,耽误的是鹰师的军务。” “将军,我虽然答应了要助你,但并不是你的部下,我要怎么做由我决定。”她平静地道。 他愣了一瞬,叹了口气,“我只是担心你,你毕竟是女孩子。”他的语气缓和下来。 “将军,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她的脸色也变得温和。 他看了她一会儿,浅色的眸子里有什么情绪起了波澜。“那好吧。我明天让绥真陪你去,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问他。” “今天——” “今天不行。”他斩钉截铁道。 她不再坚持了。 暮北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鹰师的大营四处都察看了一遍。绥真还有别的军务在身,每天只能抽出一会儿带她到处转转。而阿史那赫蓝白天都见不到人,只有傍晚吃饭的时候才让暮北去和他汇报情况。阿史那赫蓝反复叮嘱她在绥真没法儿陪着的时候不要到处乱走,于是剩下的时间她只好坐在自己的帐篷门口看那些士兵来来去去,或者很慢很慢地看带的那本书。她后悔走的时候太急,没多带几本。 “其实我可以自己去。反正就在大营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她有一次向阿史那赫蓝提议道。 “你又不会突厥语,有什么事又不能张口问,去了也是白去。”他刚从外面回来,走到桌旁一屁股坐下,喝了一大碗水才答道。 “我有眼睛,会自己看。”她想了想,“你说过让绥真教我突厥语。” 他放下碗,把脱了一半的外衣穿好,“过几天吧。这两天有几个部落里出了点骚动,绥真得去处理这事。” “骚动?” “对。我们已经在这里守了两年,鹰师的勇士很久没回家看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有人坐不住了,想偷偷跑回去。” “被人发现了?” “从马厩偷马的时候被卫兵抓住了。”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们?” “砍了。”他在垫子上躺下来。 暮北没有答话。这几日她在仅仅是在大营中随便转了转,也能发现鹰师已经出现了军心不稳。鹰师通常都是速战速决,南下进攻魏朝边境,一次最多也不过几个月。几个月后,无论胜败,都要返回牙帐休整,然后各部落轮流带着奖赏回自己的领地与家人团聚一段时间。 但这一次,鹰师已经连续两年守在契丹与突厥的边境没有离开。一方面,长期对峙不符合鹰师的作战方式,士兵们对能否打败契丹产生了怀疑,另一方面,大多数士兵都不是来自本地的部落,他们中很多人都很久没回家,想要逃跑也不是毫无理由。 “将军,想回家的不只是这几个人。你砍了他们,还会有人继续尝试。”暮北对他道。他们中间隔着桌子,她只看得到他的两条长腿。 “那就也砍了。临阵脱逃军法处置,你们汉人不是也兴这一套?” “将军说的没错。但现在这么做只会让鹰师的气势更低落。” “公主有什么妙计?”他侧了个身,用手撑住了头。暮北勉强能看到他的半张脸,他正用浅色的眸子望着她。 “这次放过他们,那些士兵都会感激你。然后想办法安抚军心。” “你要怎么安抚军心?” “将军,不是我安抚军心。是你要给他们一点希望。”阿史那赫蓝眼里有戏谑的意味,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你为什么等了这么久都不出兵?”暮北一直很疑惑,鹰师不应该这么长时间陪着契丹小打小闹。按阿史那赫蓝的风格,不论输赢,都早就应该有一次像样的进攻才是。 “我不能出兵。”他又躺了回去。 “为什么?” “鹰师已经很疲倦了,他们需要休息。”他幽幽地道,似乎有点泄气。“而且我也没想到契丹这么强。”他不甘心地补充。 鹰师整体的疲惫是摆在面上的,任谁都看得出来。但他们在这里守了两年没有一次大战,难道不应该早就已经恢复了么? 见她沉默,阿史那赫蓝接着道,“鹰师的情况比外人知道的要糟。多亏了你,”他略带讽刺地停顿了一下,“我的鹰师自九原一战之后一直士气低落。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输给汉人了。” “你去攻打云阳的时候也输了。” “那不一样。当时李牧那个胆小鬼根本就没出来,全靠城墙修得牢才没让我们攻破。”他不屑地道,“回漠北的路上我就收到可汗攻打契丹人的命令。鹰师赶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很疲惫。我们的粮草和辎重剩得不多,又刚刚吃了败仗,一开始打得很不顺。直到后来牙帐来了补给和援兵,才勉强把契丹人赶到这里。但他们没走,在几百里外扎了营。这样一来我们也走不了,只有先耗着。” “鹰师的伤亡怎么样?” 他叹了口气,“很严重。死了很多人,都死得很勇敢。” 暮北有点同情他。“援兵没有留下来么?” “仗一打完,援兵就回牙帐去了。” “怎么没请可汗让他们留下来帮你?” 他冷笑了一声,“牙帐的军队不能长期外出。他们要回去保护可汗。他那几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牙帐的军队走了,说不定就什么时候从自己的地盘带兵去牙帐把他们老子杀了,好当整个突厥的可汗。“ 我要做的事和可汗的儿子是一样的。暮北暗暗想道。“你说没想到契丹人很强?” “没想到。过去契丹骑兵根本不是鹰师的对手。虽然以前契丹人有时候也会来骚扰东边的这几个部族,但只要不是太过分,我们根本懒得管他们。没想到放任了几十年,他们不仅人数增加了不少,打起仗来也有点样子了。” 暮北终于明白阿史那赫蓝为什么不出兵了。这里离契丹人的牙帐近,他们的人马和粮草都更充足,这和她预想的一样。但她没想到鹰师的状况这么糟糕。阿史那赫蓝若出兵,很可能给鹰师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但不出兵,他们迟早会被拖垮。 “你想过办法吗?” “我要是有办法,还找你来做什么?”他有点不甘心。 想要打赢契丹人,暮北觉得了解得还远远不够,她必须尽快掌握鹰师和契丹人的情况。但眼下最重要的是休整军队,重振军心。 “将军。”她叫他。阿史那赫蓝听她的语气,觉得她好像有办法了,坐了起来。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脸,接着道,“将军,你说得没错。鹰师现在贸然进攻契丹,胜负难定。但是鹰师急需一场胜利来振奋士气。” 他立刻明白了,“你是说偷袭?” 她点点头。“我听绥真说,契丹直到今年春天一直不停派兵骚扰。鹰师的勇猛是出了名的,他们也是有所畏惧,才一直不敢发动大规模的进攻,而用小股兵力试探。但我们再这样消耗下去,契丹人迟早会发现鹰师已经元气大伤。” 她用了“我们”,阿史那赫蓝微微一笑。 “派一小队精兵突袭契丹大营,不必打败他们,只用骚扰一下,然后立刻返回。一方面让鹰师的将士知道,你不是在坐以待毙,而是在等待机会,另一方面,也让契丹人继续畏惧下去。他们会觉得你只派少量兵力进攻他们的大营,同样是因为有强大的鹰师支撑,突袭不过是你来我往,以眼还眼罢了。” “然后呢?你争取了时间,想怎么做?” “养精蓄锐。”她微微皱眉,“我说的是真正的休养。”他知道她在指那些女人。“该休息的休息,该养伤的养伤。将军,你得向可汗请求增派援军和补给。牙帐的军队不能动,那就召一支新的军队来。等鹰师的将士休息的时候,你可以在这里训练他们。那些契丹的探子看到你这么不慌不忙地训练新兵,肯定会报告说鹰师兵强马壮,还在不断补充兵源,这样还能反过来打击契丹军队士气。” 阿史那赫蓝目不转睛地看着暮北想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训练新的鹰师勇士要花很长时间。” “你要多久?” “半年。” 太久了。暮北心一沉,但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契丹人的威胁必须解除,不论是为了带魏冉回九原,还是为了整个北方安定着想。她不能冒险。如果太着急出了岔子,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得了。 “好,我来想办法。将军,我对大营和边界附近的情况尚不了解,得请人带我去看看。” 他的表情第一次放松下来。“好。等处理完那几个逃跑的人,我陪你去。” 她有点惊讶,“将军,让绥真带我去就行了。” “怎么,你觉得我不如绥真可靠?“他挑起眉。 “不是的。你不是有很多事要忙么?” “鹰师不出战,我没有事要忙。” 她感到很奇怪,“那你白天都去哪儿了?” “我去看契丹人的动静了。他们和你说的一样,一直在观望,不敢轻举妄动。” “你一个人去的?”能看到契丹大营的地方,想必不会带很多人。“太冒险了。” 阿史那赫蓝笑了起来,他总是冷静又克制,暮北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畅快。 “你竟说我冒险吗?”他浅色的眸子流光溢彩,“那你呢?你不觉得自己很冒险?” 暮北不知道他在指哪一件事,是又在提九原城那一战,还是在说现在,她只身一人身在本是敌人的鹰师大营中。 他笑够了,终于收敛起神色,看着她道,“魏骊,你很聪明,而且胆子很大。” “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才叫我来的?” “不错。也不全对。”他的回答很暧昧。 她只是疑惑地看着他。他留她在突厥,除了要她替他谋划,莫非还有别的原因么? 然而他们已经谈完了,她站起来要走,他也并没有挽留。刚走到主帐中间,她突然停了下来。 “将军,我想起来了。”她回过头,发现阿史那赫蓝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桌边目送她离开。“我那时给苾伽念的是一首词。” 阿史那赫蓝等着她说完。 “美景良辰堪惜,赏心乐事难得。” “美景良辰堪惜,赏心乐事难得。”他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四者自古难并,当及时行乐,享尽眼前清欢。但又要珍惜此刻,明月好花不可浪掷。” 阿史那赫蓝又笑了起来,他的眼里有什么东西波光流转,显得他浅色的眸子愈加摄人心魄,“苾伽怕是不懂。” “她将来会懂的。”她也回以笑容。 第34章 拾贰 12.4 拾贰12.4 阿史那赫蓝没有杀那几个试图逃跑的士兵,只是让他们每人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鞭子,然后按照承诺带着暮北离开鹰师大营去探察周围的情况。暮北发现鹰师大营以西几十里的地方有一片很高的山坡,从牙帐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留意,想来是急于赶路,无暇注意这些。另外,阿史那赫蓝也带着她一个人去了能看到契丹大营的地方,契丹人仍然很耐心地在那里等待时机。 阿史那赫蓝要带小股精兵偷袭契丹的决定遭到了各部落头领的一致反对。他们都说这么做无异于自杀。现在鹰师人数已经比最盛时期少了很多,他们不想再浪费人马。但阿史那赫蓝坚持,他说自己要亲自带人去的时候,那些首领在他的主帐中吵翻了天,连在暮北的帐篷里都能听到。正好绥真她那里教她突厥语,绥真便说那些首领在责怪阿史那赫蓝,说他身为统帅自己去冒这个险是置整个鹰师于不顾。还有年长的首领出言不逊,说如果阿史那赫蓝对鹰师失去信心了,大可以回牙帐去,让可汗换一个人来。阿史那赫蓝没理他们。 “公主,你这个主意可把赫蓝害惨了。我还从没见过那些老头子气成这样。” 暮北有点不理解,“将军没告诉他们,这一次只需给契丹大营制造混乱,并不交战,不会给鹰师造成什么损失。”至于阿史那赫蓝要自己去,暮北相信他心里有数。阿史那赫蓝不是个逞一时莽夫之勇的人,否则当不了这么多年鹰师统帅,因此她根本不打算阻拦他。 “就因为只是去制造混乱才让他们吵成这样。那些老头子既不想损兵折将,又死要面子觉得出兵就要见血,只是做做样子有损鹰师威风。他们虽然说是担心赫蓝的安危,实际上觉得赫蓝在小看他们,认为他们没有能力打胜仗。”绥真解释道。 “争这一时的面子有什么用,他们没看到士气都低落成那样了么?现在去和契丹正儿八经开战,肯定会输。” 绥真惋惜地摇头,“公主,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这么想得开。” 阿史那赫蓝出兵的那天,暮北和绥真去送他。他穿上了暮北在九原城时见他穿过的盔甲,骑在马上,低头看着他们两个。那些跟在他身后的士兵都好奇地打量着暮北。 “我最迟明天就回来了。绥真,你把大营给我看好了,别又让人趁机逃跑。” 绥真应了声好。 “还有,你也帮我看着点魏骊。“他看着暮北道。 “将军,我不会逃跑的。现在跑了对我又没什么好处。”暮北有点不满。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转向绥真,“绥真,你明白的吧?” 绥真一愣,点了点头。 “行了,你们回去吧。” 暮北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将军,你小心点,不要冒险。” 他微微一笑,“知道了,放心。” 绥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等暮北往大营里走,她听到绥真低声问阿史那赫蓝,“赫蓝,你还没告诉她么?”阿史那赫蓝没有回答。 “行行行,我不说。有什么后果可别怪我没提醒你。”绥真笑道。 正元九年七月,突厥鹰师统帅阿史那赫蓝率领一小队精兵突袭契丹大营。契丹人毫无准备,以为是鹰师主动进攻,营中发生严重混乱,甚至有将领下令撤退。然而直到阿史那赫蓝的人马在契丹大营中乱杀乱砍一通,又像来时一样突然地扬长而去之后,惊慌失措的契丹军队才意识到,这不过是阿史那赫蓝的一次偷袭。契丹军队的反应如此迟钝,阿史那赫蓝甚至从容到离开之前还在靠近大营入口的地方放了一把火,烧毁了门口的十几座营帐。这种近似玩笑的挑衅行为让契丹人又恼火又害怕。他们不知道阿史那赫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为什么在被契丹军队拖了两年对所有试探都不予回应之后,会突然主动出击。契丹人不禁怀疑,难道鹰师仍然没有被拖垮,而是经过两年休养愈发强大,这次突袭,会不会是他们出兵进攻的前奏。所有的契丹将领都一致同意再等等,看阿史那赫蓝到底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 阿史那赫蓝回来的时候暮北正坐在自己帐篷门口望着天发呆。她听到马蹄声的时候回过神来,只见阿史那赫蓝骑马来到她的帐篷前。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朝他走过去。 “将军,你回来了。”她抬起头看着他。 “我说了,最迟今天就会回来。” “怎么样?” “如你所言。”他微微笑道。 虽然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整个鹰师还是为之一震。阿史那赫蓝重赏了那些和他一同突袭的士兵,一开始反对这次突袭的部落首领也纷纷来表示自己本应该支持阿史那赫蓝的决定。阿史那赫蓝没有说什么,只是设宴款待他们,又吩咐给整个鹰师的士兵增加伙食。 然而宴会的时候阿史那赫蓝只是草草陪那些首领喝了几轮酒就离开了主帐。那些首领都感到有些奇怪。他们的统帅是个酒量很好的人,从不会这么早离席。被阿史那赫蓝撇下的首领们忍不住议论纷纷,都说统帅一定又是去找那个不知道从哪里捡回来的汉人女人了。 阿史那赫蓝真的是去找暮北,他有事需要确认。虽然他有足够的理由,但他仍然担心她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绥真一点忙都不帮,反而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阿史那赫蓝掀开暮北帐篷的门帘,期待看到那个总是神态自若的少女像往常一样坐在桌边看她的书,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她不在。 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有人把她带走了,因为她不会自己逃走。实际上根本说不上是逃。虽然她是因为他提出的条件才来到这里,但她是自愿的,所以她不会自己离开。但她又不是一般的少女,不会那么容易被掳走,除非对方有很多人,她一个人无法应对。不可能是外人。不会有一队人马进入他的营中而不被人发现。也不会是鹰师的士兵,他们应该不会动她,他们知道那身衣服意味着什么。 但是,万一呢? 万一有人看中她清秀动人的容貌,冒死也要对她出手呢? 他心里突然燃起一股怒火,转身跑出账中。他要去找她。他在营中漫无目的地跑着,四处查看他觉得她可能会在的地方,他甚至一路跑到他从不涉足的大营后方,但那里只有那些自愿跟来的突厥人女人。她不在那里。 阿史那赫蓝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慌。鹰师的士兵看着他们总是镇定自若的统帅脸色阴沉地跑过,对所有向他打招呼的人视而不见。他们都十分疑惑,但没有人敢追上去问发生了什么。 阿史那赫蓝一边跑一边思考。如果不是鹰师的士兵,会不会是汉人?会不会是魏朝皇帝已经知道她在这里,派了刺客来找她?一队人马一定会被发现,但一个人却不一定。她能敌得过那些用惯了下三滥伎俩的杀人犯么? 他突然感到恐惧。 也许出于对他的信任,或者希望获得他的信任,她平常在营中从来不带武器。他不知道她把她的剑和匕首放在哪里。他十分懊悔刚才没有想到去确认一下。 冷汗顺着他的后背留下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要把每一个士兵的营帐都翻个底朝天吗?他是鹰师的统帅,他要彻查,没有人能拒绝。 但是会不会太晚了?万一真是鹰师的士兵,等他找遍了大营才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是完整的吗? 不。应该不会的。如果是这样,他要把那个人千刀万剐,然后把骨肉扔给到大漠里喂给狼群,让那人永不得安息。 但万一是汉人刺客呢?等他终于找到她,她会不会已经变成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的美人,而他再也看不到在她褐色眸子里流动的万般情绪? 这两个猜测在他脑子里交替着,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他转头跑回主帐的方向。绥真还在那里,他说不定知道。不管绥真知不知道,让他一起去找总会快些。 他穿过通往大营入口的大路时,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入口的方向,他停了下来。 那个穿着华丽衣裙的少女不急不慢地从大营入口的方向朝他走过来。她看到他站在路中间,加快了脚步。 “将军?你怎么在这里?”她走到他面前道,“你不是在开宴会么?”她面带疑惑。 看到她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一阵恼火。 “我说过,你一个人不要到处乱跑。你怎么一个人到大营外面去了?”卫兵居然让她出去了,他一定要狠狠惩罚守在门口那些人。 “那些士兵知道我不会逃跑。”她似乎猜到他的想法,替那些卫兵辩解道,“我只想一个人走走。” “那你走得可真够远的。”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终于找到了她,他明明很高兴,为什么还要责备她? 她却没有恼,反而有点迟疑地,“我想看月亮。” “你在大营里不能看么?”他努力克制语气里愤怒的部分。 “大营里有火把的光。”她抬头看着空中的弯月,她的侧脸有温和的轮廓。“太吵了。”她轻声道。 “你以前没见过月亮?” 她仍然抬着头,“将军,我当然见过。只是觉得,在这里看起来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暮北终于看向阿史那赫蓝。她要怎么形容呢?月亮是一样的,星星也是一样的,但是漠北无边无际的广阔却和长安的金碧辉煌、和武陵的平淡安宁是不一样的。 她也和过去不一样了。 他叹了口气,“你以后要再想看月亮,就叫我陪你。”他突然觉得心中一升起股苦涩,“别再一个人跑不见了。” 暮北有点吃惊。过去也有个人说,他会陪着她。但那个人离开了,他在遥远的海外大岛上等着她。她的清岳。 阿史那赫蓝也看着暮北,他英俊的眉眼皱在一起,“我找了你很久。”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个,“你以后不论想去哪儿,就叫我陪你。如果我不在,就叫上绥真。”他又说了一遍。 至少让一个人知道你去了哪里。刚才那样的担心,我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似乎知道他在关心她,点了点头。 “好。” 第35章 拾叁 13.1 拾叁13.1 九月,可汗按阿史那赫蓝的要求从各部召来的新军队到了。阿史那赫蓝带人出去巡逻了,只留下绥真安顿人马,指挥粮草和辎重的存放。暮北一个人站在大营门口,看着牙帐来的军队排成的队伍缓慢地从她面前走过。这些士兵大多是都是年纪尚轻的少年,虽然面孔仍未脱去稚气,神色却是极自豪的:他们是新的鹰师勇士。 “公主!” 暮北闻声望去,苾伽从马车车窗探出身子,正朝她兴高采烈地挥手。可汗的回信里提到过,苾伽和魏冉会随这些人马一起来,要阿史那赫蓝照顾好他们。阿史那赫蓝读信的时候暮北就在他旁边。她忍不住感叹可汗居然放心让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到前线来。阿史那赫蓝只是摇头。 “就是因为是他心爱的小女儿,可汗才总是顺着她。”他笑道,“反正有我在,那两个孩子不会有事。”他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随手把信扔到一边,”要不是你在这儿,苾伽才不愿意到我这大营来。魏骊,”他看着暮北,清冷的面孔因为某些她不明白的愉悦而显得温柔了许多,“你还真是讨人喜欢。”他话里有话。 暮北突然不知道如何回应。 马车在暮北面前停下,苾伽先从马车上跳下来,扑到暮北身上。 “公主,我总算又见到你了!”苾伽兴高采烈。 暮北吓了一跳,她不习惯和别人这么亲昵。 除了清岳。 但苾伽却十分理所当然的样子,放开暮北,又顺手挽住她的胳膊,“公主,我把你的书都带来了。”苾伽指了指车上,“这下你终于可以接着念书给我听了。” 魏冉第二个从车上下来。他又长高了,但仍然比暮北矮一个头。他站在暮北面前,恭敬地拱手行礼道,“皇姐。” 暮北笑了,伸手把他拉到身边,“小冉,最近可还好?” “好。谢皇姐关心。“ 魏冉抬起头,看到她的衣服时愣了愣,但并没有说什么,倒是苾伽狡黠地笑了起来。她朝魏冉使了个颜色,挽着暮北往大营里走。 “公主,你的衣服,是赫蓝给你的吧?”她兴奋地小声说。 “是啊,怎么了?” “公主,你穿着特别好看。”苾伽似乎很开心,“等打退了契丹人回到牙帐,赫蓝还会给你更好的。” “苾伽,你在说什么?”暮北一开始就发现,她在大营中无论走到哪儿,都会被人用好奇的目光追随着。她问了阿史那赫蓝和绥真很多次,但一直含含糊糊地被他们敷衍过去。既然得不到答案,她便不再问了。 苾伽却惊讶地道,“公主,赫蓝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苾伽脸红了,“公主,你穿了这个衣服,就算是阿史那家的人啦!”她又是害羞又是激动地道。 “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看到暮北的反应,苾伽有些糊涂了,“赫蓝是怎么跟你说的?“她急切地问道,“你怎么还叫他将军?” “和你说的一样,这是阿史那家的人穿的衣服。”暮北有点莫名其妙,“我不叫他将军,叫他什么?“ “就这样?没别的了?”苾伽睁大了眼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就这样。” 苾伽像得知了一个大秘密一样,愈发兴奋不已,“赫蓝真是的,”她故作老成地叹道,“他一定是不好意思告诉你。那只好我这个妹妹替他说了。公主,你穿着这身衣服,别人就知道你是赫蓝的女人啦!” “苾伽,你说什么?” “公主,这里有很多女人对不对?”见暮北终于露出了预期的反应,苾伽咯咯笑起来。 暮北点点头。 “阿塔的大营里也是。但那些女人是不能穿这么华丽的衣服的,只有大营头领的女人可以。赫蓝从来不找女人,他也从来没在自己的军营里让谁穿过这样的衣服。公主,赫蓝既然给了你这身衣服,一定是喜欢你、想等回到牙帐就娶你为妻!”苾伽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很开心,“到时候我们和汉人就不用再打仗,你也可以留下来一直和我们在一起了!” 苾伽说得兴高采烈,暮北却没在听,任苾伽挽着她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是震惊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她一直以为阿史那赫蓝的意思,是突厥王族的女眷都是这样穿的,而他也默许了她的误解。 暮北回头看了看,魏冉本来跟在她们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远远落在了后边。他看到暮北在看他,目光有点躲躲闪闪的,脸也微微泛红。 暮北有点恼火。那孩子也是一看就知道了,只有她一个人被人耍了好几个月。虽然她恨不得现在就把这身衣服换掉,但她决定给阿史那赫蓝一个解释的机会。她觉得他不是个轻浮的人,他也许有什么理由。 等一切安顿好,苾伽很懂事地回自己的帐篷去了,魏冉终于有机会单独和自己的姐姐留在一起。他犹豫了半天,还是走到暮北身边,看着她清点苾伽替她运来的那些书。 “皇姐。”他叫她。 暮北抬起头,十分温柔地笑了,“小冉,怎么了?”她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示意他坐下。 魏冉顺从地坐下来,回以一个困惑的笑容。他只在牙帐的时候和他的皇姐有短暂的相处,在那之前是长达九年无法逾越的空白。而更早的时候,在长安,皇姐和皇兄只是一个不痛不痒的称谓。他只记得自己一个人躺在宫殿的床榻上,一碗接一碗地喝那些很苦的药,那时仍然是个孩子的皇姐和已经成年的皇兄偶尔才来看他,他们的面目都已经模糊不清。只有他的堂兄,那个眉目清朗的少年,和自己的老师一起来探望过他很多次。他隐隐约约记得杜先生,那个人像个飘逸的神仙一样,让人难以忘记。 当年士兵闯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喝一碗和平常一样苦的药。他们告诉他,皇子殿下,你的父皇驾崩了,皇上命我们护送你去突厥。然而他根本不知道突厥是什么,在哪里。他只是呆呆地端着那只碗,剩下的药还有温热的余温。他只听到他的父皇死了。他忙于政务的父亲很少来看他这个次子。对他来说,父皇不过是那些永远喝不完的、据说是用最珍贵的药材煨成的药,是节日庆典时送到他院中的宝物,是那些仆人对他这个病怏怏的小孩子恭敬却缺乏真诚的照料。那些人说,他的父皇死了。 在从长安到突厥的马车里他病得愈发严重,好像身体里有一团火要把他烧化。他在半梦半醒间本能地叫他的娘,那个从未露面的母后,那个怀着她心爱的小儿子的时候得了病、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去世了的可怜女人。他的堂兄说,他父亲伤心欲绝,自那之后再也没有立皇后。他不知道他的堂兄在说什么,他只想要他的亲娘。他懂事之后,觉得他的父皇一定是认为他母后的死都是他的错,所以才一直对他不管不问,即使他的身体那么弱,即使他是太子的亲弟弟,即使他是他父皇的儿子。 他没有想到她的姐姐会来找他,他甚至不知道她还活着。他到突厥的时候已经病得命都去了大半,是可汗派人悉心照料把他救了回来。他醒过来的时候身边全是他没见过的异族人,他们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他怕得要死。是赫蓝领着苾伽进来,在苾伽试图和他交流的时候一直陪着他们。那时候赫蓝比现在还要年轻许多,只比那个总是来探望他的堂兄年长一点的样子。赫蓝让人送来了食物,然后坐在一边耐心地看着他吃得狼吞虎咽。填饱了肚子,他第一次觉得不那么害怕了。 不久他的病便好了,但他的身子还是很弱。苾伽和他一样,很小的时候没了母亲,于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小人儿很快就成了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她教他突厥人的话,他反过来教她汉人的话。后来赫蓝给他们请了个汉人先生,教他们一些四书五经。他觉得很有意思,但苾伽却不大能理解。然而苾伽还是很喜欢听,先生讲得激动地时候她就摇头摆脑地假装明白。那时候赫蓝拉着愁眉苦脸的绥真和他们一起上课。赫蓝和绥真毕竟是大人,他们学得快得多,很快汉人先生就没有可以教他们的了,绥真便像获得大赦一样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再也不用在忙着帮赫蓝处理军中事务的间隙还要被赫蓝压着来上课了。但赫蓝却一直陪着他们。似乎是看苾伽学得有点吃力,他就在先生不上课的时候,找借口说自己不懂,让苾伽把课上讲的东西复述给他听。苾伽一开始十分得意,觉得赫蓝竟然连自己都不如,但很快发现她的哥哥是在拐弯抹角地在帮她理解那些她不明白的内容。苾伽作为公主的自尊心让她很难接受旁人的意见,所以教书的先生从来不说她,然而赫蓝却不能放任他。 赫蓝是个好人,他把魏冉自己也当成弟弟对待。魏冉长大一点之后,赫蓝便带着他出门,教他骑射,他的身体在每日的锻炼中逐渐强壮起来。他小时候体弱的后遗症让他比同龄的突厥男孩子都要瘦小很多,但他已经不再病怏怏的。他很感谢赫蓝。他一个汉人,又是被当做人质送到这里,他那位坐在洛阳城皇宫里的叔叔甚至希望他死在这里。但因为赫蓝,他在突厥一直被当成赫蓝和苾伽的兄弟对待,没有人欺负他,连可汗都对他十分亲切。 苾伽对他说他的姐姐派了使者来找他的时候,他只是感到不知所措。但当他看到杜先生,当他被那个少女温柔地抱在怀中,对故国的思念突然涌了上来。他喜欢漠北,喜欢可汗的大营,喜欢赫蓝和苾伽,但他骨子里仍然是个汉人。他是魏朝皇帝的次子,他的兄长死了,他成了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他的姐姐说,她要为他夺回皇位。 他是魏冉,而这是他出身皇家的宿命。他对赫蓝和苾伽感到很抱歉,他们对他这样好,他却要离开他们了。但赫蓝在带着他的皇姐离开牙帐回鹰师大营之前对他说,魏冉,你是个男人,不要这么优柔寡断,如果她真是你姐姐,你就跟着她回去,当好你的汉人皇帝,让突厥和汉人少打几年仗。他问赫蓝为什么要带他皇姐走,为什么不现在就让他们回去。赫蓝看着他皇姐,眼里流光溢彩。 “我有事要请你皇姐帮忙。你放心,我会护得她周全。等我的事儿完了,我就把她毫发无损地给你送回来。”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少女到底是不是他姐姐,但他除了相信别无选择。杜先生说她帮北方的李将军守住了九原城,甚至自己出城和赫蓝的鹰师拼杀,又被皇帝派来的刺客重伤。如果她不是他的皇姐,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冒这么大风险,为什么要不远万里来找一个已经成为弃子的先帝次子? 于是他相信了。尽管他们仅凭信物相认,眼前这个温柔地笑着的少女,就是他的皇姐。除了她,不会有谁还会来找他了。 “皇姐,杜先生说,你在九原的时候受伤了?”他问道。他很小心地不去提更早的事。若说他一个人在关外过得辛苦,他的皇姐一个人在关内更不会轻松。 “是受了点小伤。不过已经好了,小冉不用担心。”她放下手里的书,转过头看着他,“小冉本不用来这里,在牙帐等皇姐回去就可以了。” 魏冉看着他的皇姐,这个美丽又勇敢的女孩子,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豪,“皇姐,虽然我不懂怎么打仗,但是可以给皇姐做个伴。我来陪着你。”他坚定地说。 她笑了起来。 “皇姐。”他叫她。她还是笑着。 “皇姐,赫蓝是个好人。你要是真喜欢他,等我当了皇帝,我就派人送你回牙帐去。”他十分认真地说。他真心喜欢赫蓝。而且如果他的皇姐与突厥大将军和亲,将给边境带来长久的和平。 暮北有点吃惊,但还是笑着的。“小冉误会了,我和将军没什么。他让我穿这衣裳,不过是避人耳目。” 对了,避人耳目,就是这个理由。这就是他给出的理由。她想道。阿史那赫蓝没有理由会喜欢她,而她同样不会喜欢上阿史那赫蓝。她有清岳。 清岳。她的心疼了一下。她的清岳,他还在等她。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救他出来,她不知道还要让他等多久。 魏冉看到暮北的神情突然变得黯淡了,还以为她放不下自己。 “皇姐,其实你可以留在漠北,我一个人去找杜先生和李将军就可以了。他们会帮我。” 暮北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有点勉强地笑着。 “傻孩子,皇姐当然要和你一起回去。皇姐一定会将你送上皇位。”她把魏冉搂进怀里。 这孩子太瘦了。她想道。 傍晚的时候,阿史那赫蓝的人马终于回到了大营。苾伽跑到阿史那赫蓝身边,踮起脚对他说话,阿史那赫蓝只是抬起头看了暮北一眼,又低下了头听苾伽继续急急地说着什么。 等他们说完,苾伽牵着他走过来。“赫蓝,你自己和公主说吧。”她松开阿史那赫蓝的胳膊,去找魏冉了。阿史那赫蓝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两人沉默了一阵,暮北先开口。“将军,情况如何?” “和之前一样,契丹人是准备和我们接着耗下去了。” 她转身往大营里走。阿史那赫蓝快步走到她身边。 “你不问么?”他道。 “问什么?” “苾伽告诉你了。” “嗯。她都告诉我了。所以不问了。” 他没想到她的反应是这样,他反倒有点不甘心了,“那你还穿着这身衣服?” “是将军让我穿成这样。” 她在兜圈子,但他不想让她逃过去。“你不想知道为什么?” 她又走了两步,终于停下来看着他,“那你解释吧。” 他叹了口气。 “避人耳目。” “我知道。你说过了。”她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很美。 “你不介意么?“他迟疑了片刻,“被人当做我的女人?” “将军,除了苾伽,只有一种女人可以留在你的大营里而不被怀疑。”她看着他的眼睛,她褐色的眸子澄澈一片,“别人怎么看不重要。” 因为我们都心知肚明。 她歪着头,“我说错了。他们就是应该这么相信才对。” 他看着她仰起的脸,突然想把她揽进怀中,但他克制住了,他知道她是勉强不得的。“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 她又笑起来,“将军,现在才怪你,不是已经太迟了么?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她笑得心无芥蒂,“现在我也知道了。” 第36章 拾叁 13.2 拾叁13.2 新的军队和补给的到来让整个鹰师大营十分振奋。但仅仅增加了兵力和粮草还不够,鹰师还没有准备好。阿史那赫蓝把突厥各部献来的女人送回了牙帐,营中洗衣做饭的活由士兵们自己轮流负责。有部落的首领提议阿史那赫蓝把自己的女人也送走,让士兵们知道统帅和他们一样,都一心在备战上。但阿史那赫蓝拒绝了,说这是统帅的特权,有谁不服,大可以来挑战他试试。他是可汗的侄子,又是鹰师最好的战士和神射手,当然没有人敢挑战他。 暮北的突厥语学得很慢。她每天跟着阿史那赫蓝去看他正在训练的军队,等他和各部首领集会之后还要和他商议战略,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来做别的事。好在苾伽和魏冉在,她要去哪儿都可以叫上他们帮忙。 十月,漠北下起了大雪。阿史那赫蓝让绥真给暮北送来了上等羊毛制成的衣裙。羊毛很暖和,但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也许是因为天气太冷,暮北有时候觉得右肩旧伤的位置隐隐作痛。她请绥真帮她找了一个小巧的暖手炉,用来捂在伤口的位置。这么做了几次,疼痛缓解了不少,她便没放在心上。 阿史那赫蓝在原来的大营外重新划了一块营地用作训练的地方。他花了很多精力训练那些新来的士兵骑射。虽然突厥人个个都是骑马射箭的好手,但在战场上和平时不一样,只有技巧最娴熟的人才能活下来。天赋固然重要,但技巧的磨炼更多靠的是练习。阿史那赫蓝守着他的军队训练的时候,暮北也在旁边看着,苾伽和魏冉在一边另外立了个靶子自己玩儿。 魏冉射箭的技术很好。自从他有力气拉得开弓,阿史那赫蓝就亲自教他射箭。但苾伽就差远了。她是女孩子,骑马射箭本就不是她必须要学的东西,再加上她的兴趣都在学习汉人的语言和文化,连弓都很少摸。阿史那赫蓝教过她几次,但苾伽总是以手疼为借口胡乱摆弄一会儿就逃跑了。阿史那赫蓝也不勉强她,反正她一辈子也不用上战场,只管当个养尊处优的公主。 暮北靠在围栏的横木上,看苾伽憋足了劲儿把弓拉开一个很小的弧度,立刻松了手,箭没飞出多远就落了地。苾伽把弓往地上一扔,“我不玩儿。”她对魏冉说。 魏冉放下手里的弓,无奈地答道,“我早就说了你拉不开弓,根本不用跟我一起来。你和皇姐回去吧,外面冷。” 苾伽没理他,自顾自地跑到暮北旁边,抱着围栏的横木,“公主,你会射箭吗?” “不会。”暮北答道。清岳和杜若都没教过她。 “那我让赫蓝教你。赫蓝是我们最好的神射手。”她自豪地道,“赫蓝!”还没等暮北阻止,她就对着阿史那赫蓝那边喊,他闻声回过头来。”赫蓝!你过来一下!“她对他招手。阿史那赫蓝快步走了过来。 “叫我做什么?” “公主说她不会射箭。你教教她吧。“她兴高采烈地替他们安排。 阿史那赫蓝抬头看向暮北,“你想学?” 暮北并不是十分热心,但苾伽正期待地看着她,只好答道,“嗯。” 他笑了,“好,我教你。”他把挂在一边的箭筒取下来背上,走过去捡起苾伽扔在地上的弓,又从靶上把箭拔下来插在箭筒里,走回暮北身边。 “拉得开吗?”他把弓递给暮北。暮北试了一下,似乎是没问题。 “那试试。“他又抽出一支箭递给她。 暮北把箭架在弦上,拉开弓,凭感觉瞄准靶心,毫不迟疑地把箭射了出去。箭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声响,落在偏离靶心几寸的地方。 “真可惜。”苾伽道。 “发力不对。”阿史那赫蓝绕到暮北身后。“腹部收紧,肩膀要打开。“他一手扶住她的腹部,一手轻轻向后推开她的肩膀。 她躲了一下。 “别动。”他又笑了,没让她躲开。“就是现在这样。”他从她身后退开。“你再试试。” 她瞄准靶子,把箭放了出去,射中了比刚才更接近靶心的地方。 “就是姿势的问题。多练练就好了。”阿史那赫蓝很高兴。 暮北却把弓放下了。 “公主,你不接着练了吗?”苾伽疑惑地道。阿史那赫蓝也询问地看着她。 “不练了。”她摇摇头,脸色略微发白。 “怎么了?”他觉得她似乎有点反常。 她看着他,“将军,谢谢你教我。” “我还没教完呢。你到底怎么了?” 她迟疑了片刻,抬起左手捂住了右肩,“使不上劲儿。” 他疑惑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想起来,她的肩膀受过伤。他突然对自己十分恼火,尽管她从来不提,但他这么长时间竟没想起问一问她的伤势。他想当然地以为过了这么久,她应该已经没事了。“还没好全么?“ “也许吧。但不碍事,不做费力气的事就行了。”她看到他的表情,反过来宽慰他道,“也可能只是因为天气太冷了。” “怎么不早点说。”他拉住她的胳膊,“走,回去给你看看。” “将军,我没事。你还要守着军队训练。”她想挣开他,但他的态度很坚决,他不放开。 “他们不用我守着。苾伽,”他转向自己的妹妹,“你和魏冉去找绥真,让他到魏骊的营帐来找我们。”苾伽不明所以,但魏冉已经明白了,放下弓,拉着苾伽就往大营里跑。暮北听见苾伽一边跑一边问魏冉公主到底怎么了。 “将军,只是一点小伤而已。”她有点不满地道,试图扳开他手。 阿史那赫蓝根本不理会她,“要真是一点小伤,也不至于拉个弓就出问题。”他知道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如果不是真的不舒服,就算为了陪着苾伽,她也会接着练下去。 “这些士兵会奇怪你怎么突然走了。”她摆脱不了他握着她胳膊的手,索性放弃了,任由他牵着她走。 “那也好过留在这里让他们看笑话。”他阴沉地道。他虽然不让她甩开,但并没使多大力气,他怕握得太紧了会弄疼她。 “哪里有什么笑话好看的?” 他头也不回,“我连自己的女人受了伤没好都没发现,不是笑话是什么?” 她愣住了,停了下来。 “将军,我不喜欢开玩笑。” 他也停了下来,“我没开玩笑。”他转头看着她,“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该疼的还是得接着疼。”她小声道。看到他皱起眉,她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 他只是盯着她褐色的眸子,眼里有怒气在汹涌。 “从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暮北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了,只好道:“从下雪的时候开始。”她碰到他的目光,避开了,“也不是很疼,偶尔有点难受而已。真的,不碍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心虚。 “真傻。”阿史那赫蓝却忍不住道,“你非要等到碍事了才告诉我么?” “将军,我不会耽误鹰师的军务。” 他叹了口气,有点心疼她,“我不是在担心鹰师。” 我在担心你。 “快走吧。让绥真给你看看,他是医官出身,应该知道你这肩伤怎么回事。” 阿史那赫蓝一路把暮北牵到她的帐篷里,士兵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阿史那赫蓝像是怕她会逃跑一样,一直坐在门口,绥真进帐篷的时候差点踩到他身上。绥真听说了暮北的肩伤,说他还以为暮北要暖炉是因为天气冷。阿史那赫蓝和他解释了来龙去脉,绥真只是摇头,“我得亲眼看看才知道。” 阿史那赫蓝询问地看向暮北。 她对他点点头,转而对绥真道:“我明白。绥真,那就麻烦你了。”她转过身去,把辫子拨到胸前,松开衣服的带子,只露出右边的肩膀。 阿史那赫蓝和绥真都没有说话。 “怎么了?”她感到很奇怪,忍不住问他们。 “公主,恐怕不太好。”半晌,绥真才回答。 她的心一沉。“怎么不好?” “绥真,用镜子照给她看。”阿史那赫蓝坐在门口道。 绥真让她坐到梳妆台前,用桌上的一面小镜子照着她的右肩。暮北在梳妆台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肩膀后面一片紫色的瘀伤。因为在背后,平常她自己看不到,根本没有察觉。 确实不太好。或者说,很严重。 暮北一边把衣服穿好一边思考。这不应该。已经过了这么久,两年中她连剑都不再用,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绥真,怎么会这样?”阿史那赫蓝替她问道。他听上去很担心。 “恐怕是因为一直没有痊愈,公主又没有经历过漠北冬天的天气,被冻伤了。” “有办法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只能慢慢休养。但可以尽量把淤血放出来。” “那就试试。”阿史那赫蓝站起身。 “不必了。“暮北忍不住打断他们,阿史那赫蓝和绥真都疑惑地看着她。“不必了。”她重复道。 阿史那赫蓝浅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忧,“魏骊,你的伤很严重,淤血放出来好得快些。” “不必了。”她紧张地又说了一遍。他有点吃惊,此刻的她看起来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孩子。 “为什么?” 她吸了口气。“疼。太疼了。”她轻声道。 九原一站之后,她因为受伤躺在床上不能动的半个月里一夜一夜地不能合眼。额头的伤还好,但右肩的伤口发作的时候尤其折磨人,她几乎咬碎了牙根才没有尖叫出声。骨肉深处被撕裂一般的疼痛切割着她的精神,她在快要发疯、想一死了之的时候想到了清岳,他还在等着她,这才没有一头撞在床头以求解脱,否则她会的。她觉得自己再也承受不了那样的疼痛了。 阿史那赫蓝只犹豫了一瞬,在暮北反应过来之前,就大步走到她面前,避开她右肩的伤口把她抱在了怀里,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在她耳边低声道,“没事的。会有些疼,但只有这样才好得快。”他这么说着,他却心疼了,但心疼的同时又欣喜若狂。她在无意间终于让他窥到她脆弱的一面。她终于不再仅仅是那个遇到多大的危险都波澜不惊、毫无破绽的公主,而是终于也需要别人安慰的少女了。 “别怕。”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到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硬,“绥真知道怎么做,我也会陪着你。”他听到她吸了口气,庆幸她没有拒绝他。“听话。“他十分温柔地道。 她没有回答。 “绥真,你去把东西准备好。”他转头对站在旁边的绥真道。绥真点点头,出去了。 阿史那赫蓝松开暮北,站起身要往外走,突然感到她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去哪儿?”她问道,她眼里还有未消散的恐惧。 他有些意外,但随即对她微微一笑,“我去给再你弄两个火盆,很快就回来。” 她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他的袖子,“那你快点,不然绥真回来了,我害怕。”她毫不掩饰。“我真是怕死了。” 他笑得更深,“好。” 绥真拿着准备好的东西回来的时候,阿史那赫蓝刚把第二个火盆搬进来,帐篷里一下热了很多。 “赫蓝,不会太热了么?”绥真把东西放在桌上。 “热你就把外套脱了。”阿史那赫蓝已经把穿在外面皮袄脱了下来,只穿着里面的单衣。 绥真摇摇头,“我还是穿着吧,等会儿说不定还要再去取纱布来。” “你怎么不一次准备好?” 绥真迟疑地看了暮北一眼,“我已经准备了不少了。只是怕万一血止不住,会不够用。” “你别吓唬她。”阿史那赫蓝皱起眉。 “不是你非要问么?”绥真哭笑不得,又转向暮北,“公主,我不是吓你。我不知道淤血已经积了多久,可能需要花点时间。”他顿了顿,“会有点疼。” 阿史那赫蓝担忧地看着暮北,她只是紧张地点点头。 绥真把刀用火烧红,等着刀冷下来的时候,暮北再次松开衣服的带子把肩膀露出来。 “公主,如果疼得厉害就说一声,缓一缓。”绥真道。 “好。”暮北强作镇定。她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但她觉得自己做不到像平常一样冷静。刀尖碰到她的时候她努力没有退缩,受过剑伤的地方再次被划开一道口子。暮北盯着毯子上的一处繁复密集的花纹,下意识地攥起了拳头。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背流下来,绥真用纱布轻轻把血迹擦掉。 阿史那赫蓝盘着腿,抱着手臂坐在暮北和绥真旁边。他看着那个女孩子像魂魄出窍一般,一动不动,也不发出声音,不禁疑惑地问绥真,“绥真,不是说会疼吗?她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公主只是在忍着。”他仍然穿着皮袄,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公主,再坚持一会儿,快好了。” 阿史那赫蓝看着暮北的肩膀,旧伤留下了一道很宽的印子,现在又将添一道新的。他自己受过伤,他知道有多疼,所以她说他是害怕的时候他太理解她的感受。但他比她幸运,他在鬼门关走了一道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沈清岳下手很重,他也是同样,但他们谁都没能杀了对方,最终是两败俱伤,他带着鹰师回了漠北,沈清岳带着他的汉人军队回了九原。硬要论个输赢的话,那一战是他输了,他没能攻下九原城。 暮北仍然一言不发地垂着眼,深红色的血在在她的右肩和后背蔓延成妖娆的线条,她的身体僵得像一块木板。 “魏骊,疼得那么厉害,叫出来会好些。“阿史那赫蓝忍不住咬紧了牙。 她没有出声。 “公主,已经好了。”绥真放下刀,松了口气。“上完药就没关系了。不过还不能沾水,药也必须每天换。等伤口长好之后,只要不要乱动,也不要再冻着,应该不会有事。” “我将来也不能随便动么?”暮北说着,下意识地抬了下肩膀,血又流了出来。阿史那赫蓝忍不住伸手轻轻按在她肩膀上。她吃了一惊,躲了一下。 “别动。”他只是皱着眉。“还在流血。” “公主,等将来完全恢复就没关系了,但在那之前绝不可以侥幸。赫蓝,你帮下忙。”绥真对阿史那赫蓝道。 阿史那赫蓝站起身,到暮北面前重新坐下。 “怎么了?”暮北疑惑地回头。阿史那赫蓝伸手阻止了她,把她的脸轻轻转向自己。“别看。”他又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把手抽出来。 “到底怎么了?绥真要做什么?”她看着他浅色的眸子道。他像在宽慰她似的笑了,她有不好的预感。 ”马上就好。“他道。 右肩后面传来一阵剧痛。暮北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但她的手被阿史那赫蓝温柔又坚决地束缚着。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绥真在用烈酒清洗伤口。 “行了。“绥真道。阿史那赫蓝放开了她。他看着绥真帮她包好伤口,“绥真,叫几个女人过来帮她换衣服,再派人按时更换火盆。” “赫蓝,你已经把那些女人都送走了。” “我自己会换,不要人帮忙。”暮北抬起左手去拉右边的衣服。阿史那赫蓝伸手帮她。 “那让苾伽帮你吧。”他道。“她肯定愿意。” 第37章 拾叁 13.3 拾叁13.3 就像阿史那赫蓝说的那样,自从苾伽得知暮北受了伤,便自告奋勇地像个小大人一样照顾起暮北来。每次暮北换药的时候,都要责怪阿史那赫蓝居然没有早点发现公主伤得这样厉害。魏冉一脸忧心地在旁边守着他皇姐,但听苾伽总是数落自己的哥哥,忍不住替阿史那赫蓝辩解。 “赫蓝又没看见,怎么会知道我皇姐受了伤?”他对一脸不高兴的苾伽道,苾伽没有理他,他便又转向暮北,”皇姐,你不会怪赫蓝吧?“ “那是自然。我自己的事,还要劳烦将军费心,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他。”暮北微微笑着。 苾伽却着了急,“公主,赫蓝本来就应该费心,你老这么客气,他会难过的。”她轻轻把绷带裹好,“就是因为你什么也不告诉他,他担心得不得了,又不好来总是来问你,只好让我们来替他问。” “苾伽,你怎么说出来了?”魏冉无可奈何道。“赫蓝让我们保密的。” 苾伽不以为然地回答,“这有什么好保密的。公主,你说是不是?” 暮北未置可否。 接下来的日子,阿史那赫蓝不再让暮北跟着他在营中到处走动。相反的,他要她好好养伤。像是知道她不会听他的,还派了卫兵守在她门口,不让她随便出去。阿史那赫蓝每日都来看她。他问她恢复得怎么样,她总是答很好,他便不再多问。 “将军,我不能就这么一直躺着。”阿史那赫蓝又来看她的时候,暮北对他抱怨道。 他把衣服上的雪抖落,在门口坐下来,“现在契丹人没有动作,鹰师的训练有我守着,没你什么事。你歇着就行。” “可我不是来这里歇着的。”她缩在毯子里,“我还有事要做。”她憔悴了些,但眼神依然澄澈。 他叹了口气,“你现在这副样子,回了九原一样要出事,到时候你怎么帮魏冉。” 他说的不错。她只是有点着急。 “魏骊,你在我这里还可以休养。若到了关内,你觉得汉人皇帝会让你这么悠闲么?”他看着她缩在毯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又心疼又好笑。“还不如留在鹰师的大营把伤养好。我这里多养一个人还养得起。而且契丹人还占着我们的地盘,你还没完成答应我的事,急着走什么。” 暮北安静地听完,觉得他理由的主次反了,不过她没有指出来。 契丹人的骚扰愈加频繁。所有人都意识到,契丹人沉不住气了。阿史那赫蓝一直对契丹的试探不予理睬,看起来好像只是一心一意练他的兵。但契丹人发现,前来刺探鹰师军情的人开始有去无回。这让他们更加担心:鹰师的实力已经逐渐恢复,阿史那赫蓝快要准备好了。 但奇怪的是,尽管契丹人的偷袭频频失败,他们仍然锲而不舍地派人来,而这些人似乎在鹰师大营寻找什么。暮北说这些人也许是冲着阿史那赫蓝来的。 然而阿史那赫蓝只是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那就让他们来好了。”他一点也不在意。 暮北却没这么轻松。她很担心,但她没有表现出来。阿史那赫蓝是鹰师统帅,若能刺杀他,鹰师便群龙无首,契丹这时候再趁乱进攻,要胜过鹰师也不是不可能。 十二月,可汗派人来接苾伽和魏冉回牙帐。走的时候,苾伽反复叮嘱阿史那赫蓝一定要照顾好公主。魏冉则克制得多,尽管他也很担心,但他只尽了一个皇子对自己的皇姐应尽的礼节,没有说多余的话。暮北明白,他已经开始以一国之君的行为要求自己了。 暮北本来要去送他们,但她刚要出帐篷,就被阿史那赫蓝拦住了。他说外面雪大,而她畏寒,会受不了。她硬要去,但门口的卫兵拦住了她的去路。 “将军,这和软禁有什么区别?“她抗议道。 阿史那赫蓝起身走到她和门之间,低下头看着她,“你要说是软禁也行,”他很温和,”别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见。“出人意料地,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哄一个小孩子。她褐色的眸子里有着不易察觉的惊异。 他低低地笑出声。 苾伽和魏冉走了之后,阿史那赫蓝向往常一样带人到周围巡逻,要傍晚才回来。暮北在帐篷里一边心不在焉地看书,一边考虑鹰师的战略。鹰师的战力已大大恢复,但仍只是和契丹势均力敌的程度而已。契丹人的优势仍然摆在那里。正面进攻风险太大。要想尽快分出胜负,还需要周全的谋划。不过她已经想出了办法。 正午的时候,帐篷外突然传来骚动声。暮北听了片刻,本以为只是普通的士兵争吵,但骚动一直在持续。她裹着毯子起身到门口,看到一个狼狈不堪的鹰师士兵正在阿史那赫蓝的帐篷门口和卫兵争吵。他们说的突厥语,暮北并不都听得懂,但大致猜出了意思:那个士兵有急事要见统帅,或者绥真也行,但卫兵不让他进主帐。 暮北对守在她门口的卫兵说她去看看,那个卫兵点点头,跟着她走过去。 “将军现在不能见你。但你要是找绥真,我可以请人去找他。”她用突厥语对那个两个争吵的士兵道。他们听到她生疏的突厥语,愣了一下。那个来找人的士兵先开口了。 “我认得你,你是统帅的女人。”他急切地道。 暮北只能答是。 “你赶紧让他们去找统帅,我们的公主和汉人皇子被契丹人截走了!” 暮北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那个士兵又焦急地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暮北开始冒冷汗。魏冉不能出事。苾伽也不能。 那个士兵语速很快,暮北没有听懂。“你说慢点,契丹人追上了你们?然后呢?他们把人带到哪里去了?”她问。 “他们往契丹大营的方向去了。” “和你一起的其他人呢?” 那个士兵惭愧地低下头,“有两个在追他们,其他的都死了。”他似乎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我们中了埋伏,我本来也要去追他们的。”他辩解道。 暮北点点头,“但必须有人来通知鹰师。你做的很对。”那个士兵闻言抬起头来感激地看着她。暮北接着问:“契丹人还剩多少?” “十几个吧。我们已经杀了不少。” 阿史那赫蓝出去巡逻还不知道在哪里,不能等他回来。幸运的话,他会在路上碰上那些契丹人。但如果没碰上,得有人去通知他。绥真不能走,必须有人守着大营。 那就只剩她了。她不相信鹰师各部的首领,她也无权号令他们,但她不能这么干等着。 “你说契丹人绕过了我们的大营?” “对。从南边走了。” “走了多久?” “离开这里不到半天脚程。我们追得很紧。” “我明白了。”暮北转向那个负责守在她帐篷口的卫兵道,“我要去追他们,你能让我走么?将军怪下来,你尽管把责任推给我。” 那个士兵摇头,“不要你承担责任。我和你一起去。” 暮北点点头,“你能找到更多人么?我们两个肯定不够。” 那个士兵说他等会儿回来找她。暮北又转向那个送信的士兵,“将军去巡逻了,你立刻去找他。能办到吗?”那个士兵点点头,“叫他快点。”她补充道,然后对守着阿史那赫蓝帐篷的卫兵道,“你在这里等绥真来,把事情告诉他,他知道怎么办。”那个卫兵也表示明白了。 暮北交代完,终于飞奔回自己的帐篷去拿她的剑和匕首。她对自己十分恼火。她的突厥语仍然说得不很顺,把前因后果听明白花了太长时间。而她耽误得越久,苾伽和魏冉就越接近契丹大营。契丹人锲而不舍派人试图潜入大营的目的终于清楚了,他们明白刺杀阿史那赫蓝不可能成功,而且就算成功了,契丹还是不得不面临和鹰师一战。但如果能把可汗的女儿当作人质,叶护绝不会用他心爱的小女儿的性命冒险,契丹便可不战而胜。而契丹人不知道魏冉的身份,只当他也是阿史那家的某个成员,于是连他也一并掳走了。显而易见的,鹰师中混进了契丹人派的奸细。想来大营中有十万人,一个奸细要混进来并非不可能。只是他们一直轻视了这个可能性。 负责守暮北帐篷的士兵回来了,他带了七八个人。“这些都是我的族人。”他对暮北道。 暮北看着这些满脸疑惑的士兵。她必须要和他们说清楚,她不能要求他们和她一起去。 “这不是你们统帅的命令,不是上战场。可能会死,死了不会有鹰师勇士的荣耀。”她坦率地道,“你们可以不去。” 有好几个人摇头。暮北示意他们可以走了。剩下三个人,是那个守帐篷的士兵,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和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 “他们是我的父亲和兄弟。”那个守帐篷的士兵道。 暮北看着他的兄弟,那个孩子也迟疑地看着她。 “让你的兄弟留下。”她对那个士兵说。 “我愿意去。”那个少年反驳她。 暮北摇摇头。“我说了,可能会死。你们家的人不能都去,至少有一个要留下来。” 那个少年不服气地瞪着她。但她还是摇头,他气冲冲地跑开了。 “多谢了。”暮北对剩下的两个人道。 “听说公主被契丹人带走了?”那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人道。他的话很难听懂,但暮北猜了个大概。 “对。来不及等你们统帅回来了。” 那个中年人十分怀疑地道,“你一个女人,怎么敢一个人去追他们?” 暮北一边朝马厩的方向走,一边头也不回地用突厥语答道: “你以为我凭什么当阿史那赫蓝的女人?我当然敢。” 第38章 拾叁 13.4 拾叁13.4 暮北骑马向南追去,那两个鹰师士兵跟在她后面。途中下起了大雪,前进的速度比她预想中慢了很多,她不由得感到心焦。时间拖得越久,魏冉和苾伽就越危险。她绝不允许他们出事。阿史那赫蓝不在,他们只能靠她了。 天逐渐暗了下来,夜里在积雪的大漠里前进会更困难。他们在途中碰到一匹鹰师的战马,但马的主人无处可寻。暮北心下一沉:那两个追击的士兵至少有一个凶多吉少。 傍晚的时候雪停了,阿史那赫蓝没有赶上来。暮北忍不住愈发焦虑。四周白茫茫一片,根本分不出方向。但她不敢停,片刻迟疑都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而这后果不是她能够承受的。 雪停之后起了大风。天空变得澄澈、月光照亮雪地的时候,暮北终于看到前面一群黯淡的人影。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随着他们继续往前,她发现她没看错。十几个契丹骑兵在雪中艰难地骑马前进,魏冉坐在跟在最后面的契丹骑兵身后,双手被绳子缚住,绳子另一头系在坐在他前面的契丹士兵腰上。魏冉正设法去够那个契丹士兵的挂在马上的刀,但又不敢太明目张胆,生怕被发现。苾伽坐在另一个士兵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魏冉,但担心魏冉的动作被人察觉,不好看得太频繁。这两个孩子很聪明,没有坐以待毙。暮北忍不住感叹,阿史那赫蓝把他们教得真不错。 暮北从背上取下弓,迟疑了一瞬,又把弓重新背了起来。她擅长的是剑,骑射并非她所长。她回过头问身后的鹰师士兵:“你射箭怎么样?” 那个士兵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还可以,但是要再近一点。” 暮北没有答话,加快速度追了上去,那些契丹人忙于赶路,没有察觉。 “现在够近了了吗?”她又问。 那个士兵拔箭架在弦上,瞄向了坐在苾伽前面的契丹人。 “等等,先解决后面那个。“暮北知道自己在偏心,但是她不能让魏冉被契丹人带走。 我一定会把苾伽也救回来。她愧疚地默默想道。 “你一定要看准时机。”她说。 那个士兵表示明白了。 三个人又追出一段距离会儿,等靠得足够近了,暮北突然喊道,“魏冉!低头!” 前面的所有人都回过头。魏冉只愣了一瞬,便猛地弯下腰。坐在他前面的契丹人被射中了,魏冉趁机拔出马刀隔断绳子,然后抓住缰绳掉转马头,朝暮北他们这边骑过来。几个契丹士兵追在他身后,剩下的契丹士兵带着苾伽继续往前跑。 “公主!”苾伽终于忍不住哭喊道,“公主!救救我!” 魏冉迟疑了一下,似乎想去追苾伽。 “魏冉!快过来!”暮北催他。他最终还是听了她的话,在那些契丹人追上他之前来到她身边。 “小冉,继续跑,不要停!” “但是——” “快走!” 魏冉继续骑马朝他们来时的方向跑去了。 暮北拔出剑。她要去救苾伽,但必须先解决眼前这几个契丹士兵。对方只有五六个人,不会有问题。她深吸一口气,清岳教过她,招招致命,不能留情。她毫不犹豫地将剑挥了出去。 阿史那赫蓝回到大营的时候,绥真正在大营门口来回踱步。他立刻意识到出事了。 “怎么了?”他骑着马停在绥真面前。 “赫蓝,公主被契丹人截走了。” “魏骊?她不见了?”他的神情立刻变得十分阴沉,“派人去追了吗?” “我说的不是汉人公主,是咱们的公主,苾伽。魏冉也和她在一起。”绥真焦急地道。 “他们不是回牙帐去了么?”鹰师大营以西是突厥的地盘,他又派了一队鹰师士兵和牙帐来的人一起送她和魏冉回去,怎么会被契丹人截走? “契丹人的奸细混进来了,知道苾伽在鹰师大营,又知道她昨天走。总之你赶紧去追吧,他们从南边往契丹大营去了。” 阿史那赫蓝恍然大悟,明白那些契丹人为什么那么想潜进鹰师大营了。“奸细呢?抓住了么?” “抓住了。正准备逃跑就被卫兵发现了。” “砍了。”阿史那赫蓝从马上下来,大步往马厩走,“赶紧给我换匹马,我带人去追。对了,魏骊人呢?她怎么不在?”发生这么大的事,她却没有在这里和绥真一起等他,他感到很奇怪。 绥真迟疑了,“赫蓝,你一定要冷静。公主她,我是说魏骊,她已经去追他们了。” 阿史那赫蓝回过头,绥真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拦着她?”他低声道。绥真听出他动了怒气。 “她比我先知道。她让人来找我的时候已经走了。”绥真辩解道。 “带人一起去了吗?” “带了。” “带了几个?” 绥真又迟疑了,“看见的人说只有两个。”见阿史那赫蓝没有反应,绥真小心翼翼地叫他,“赫蓝?” 阿史那赫蓝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的妹妹被敌人掳走了,他心爱的女人只带了两个鹰师士兵就去追他们。 “绥真,去集合一队人,让他们赶紧去追,追不上就不用回来了,直接给我去契丹大营,能杀多少是多少,活着回来的我要重赏。”他调转方向大步往大营里走。 “我已经让人去追了。你呢?你不去追么?” 他没有回答,只是越走越快。他当然要去追,但他要先去亲手砍了那个活腻了的契丹奸细。 你可给我撑住了。他在心里对那个少女道。 暮北轻轻喘着气,她环顾四周,契丹士兵都倒在了地上。魏冉一直远远地看着,现在又折了回来。他皇姐挥剑的动作凶狠无比,每一剑都直索人性命,与她平日里温柔的样子判若两人。他总算相信杜先生说的,她带着八千士兵就敢出九原城去和赫蓝的十万鹰师对抗,最后还带了三百人回去。他一开始以为他的皇姐不过是出城鼓舞士气、等着其他人拼死保护她,现在才明白,她根本不需要保护,相反的,她能够保护别人,而其他人会自愿跟在她身后。 “皇姐,这个人受伤了。”他指着那个年长的鹰师士兵,“腿被砍中了。” 那个年轻的士兵跪在旁边,看着自己的父亲坐在雪地里□□。暮北仍然骑在马上低头道,“快带你父亲回去吧,现在还有救。” 那个士兵还没回答,他父亲却对他儿子道,“我死不了,你和统帅的女人一起去追公主。她说不定能救公主回来。”年轻的鹰师士兵似乎拿不定主意。 “你们都回去,去找你们将军来。”暮北不想纠缠,她要赶紧走。 “皇姐,我和你一起去。” “小冉,我要你送他们回去。这个人因为我才受了伤,不能让他死。”她的语气不容反驳,“这就是在帮皇姐的忙了。” 魏冉还想争辩,但他的皇姐已经掉转马头朝南追去了。 暮北的肩膀在隐隐作痛,刺骨的夜风让这疼痛更加难以忍受,但她顾不上自己。对方只剩下不多的几个人,她应该能解决。 不,不是应该,她一定要救苾伽回来。她欠阿史那赫蓝一条命,这就算是还他了。而她不会死在这里,清岳还在等着她。 天上又开始飘雪,她的马载着她在漠北风雪交加的黑夜里疾驰。她的坐骑是匹好马,在越积越深的雪地里毫无怨言地拼命往前奔跑。她的肩膀很痛,但痛的同时又感到自由。明月星河都被厚重的云层挡住,四周混沌的黯淡让她感到安全。 就像是在在长安城的那个夜晚。她躲在那个破败的院子里,在一片漆黑中熬过了火光满天的一夜。 她又看到前面那些模糊的人影。她猛地踢了坐骑的肚子,她为这样无情地驱使它感到愧疚,但她非追上他们不可。她再次拔出剑,感到胳膊一沉,肩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但她不能屈服给那疼痛,她还有事要做。 苾伽一直在不停地往后看,她坚信公主会来救她。她看到暮北的时候忍不住又哭起来,“公主!在这里!公主!”她用汉人的话喊道。 本来若能偷袭更好,但暮北并不十分介意。反正她只有一个人,而对方有六七个,除了迎战别无他法。那些契丹士兵看到只有一个少女追了上来,有恃无恐地纷纷调转马头朝她冲过来。她加快了速度举剑迎战,同时想起在武陵的时候,清岳教过她,敌强我弱、毫无胜算的时候自保才是上策。 但是清岳,你说的,是毫无胜算。而此刻,我并不觉得我会输。 她毫不犹豫地把剑刺出。 苾伽坐在契丹士兵背后,看到公主挥剑的样子突然一阵心惊。公主躲过契丹士兵马刀的动作从容无比,她的剑刺中他们的时候凶悍至极。苾伽突然觉得,公主也许和赫蓝不相上下。赫蓝是她见过的最好的战士,而公主和他的勇猛别无二致。 除了,公主和她一样是个女孩子。但公主不像她,公主坚韧又勇敢。她有点明白为什么赫蓝想要公主做他的女人了。 那些契丹士兵似乎被公主的气势吓住了。坐在她前面的那个士兵开始后退。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不能让他们带她接着往前走。她是阿塔的女儿,是突厥的公主,她也应该有个公主的样子。苾伽对自己的觉悟很满意。她从马上跳了下去,落在松软的雪地上,同时把坐在她前面的契丹人拖下了马。苾伽没想到他会恼羞成怒地拔出刀,一脸杀气地朝她走过来。她转身要跑,但缚住她双手的绳子另一端仍系在那个契丹人腰上,她没跑多远就摔倒在地,那个士兵举起了刀。她吓得闭上眼。 我要死了。阿塔,赫蓝,救救我。她在那一瞬间绝望地想道。 金属洞穿血肉的声音。但她并不觉得疼。 “苾伽,没事了。”她听到公主温柔的声音响起。她顺从地睁开眼。 公主骑在马上,低头对她柔和地笑着。公主的笑容很美。 “没事了。”公主仍是温柔地道。苾伽抬头看着她,公主的衣服上溅上了血迹,在雪地里格外扎眼。她身后是倒在雪中的契丹士兵。漠北的大雪会将他们埋葬。 “苾伽,能骑马么?”公主问她。 “能。” 公主从马上下来,从腰间抽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割开捆着她手的绳子。那把匕首的手柄上嵌着一块颜色温润的玉石。 “我们回去吧。“公主走到一匹契丹人的马旁边,轻巧地跨上马背。“将军一定很担心你。” 她也骑上公主留给她的马。“公主,谢谢你救了我。” 公主只是歪着头对她笑,“我欠你哥哥一条命,现在还他了。” 阿史那赫蓝满心怒火地骑马离开鹰师大营,他身后跟着刚刚集合好的一支军队。如果苾伽,或者那个女孩子,有任何一个人出了事,他都不管时机成不成熟了,他现在就要带着他的鹰师直抵契丹大营,不是把他们赶回去,而是将他们屠杀殆尽,不论会给鹰师造成什么后果。 那个女孩子,就算绥真知道她要追,也拦不住她。她身上同时有当机立断和固执己见两种品质。她一旦作出决定,没人能挡在她前面,他阿史那赫蓝也不能。她既然决定去,就一定会把他的妹妹带回来。 而不论她自己会承担什么后果。 他在追出几十里之后终于碰到了骑马往回走的魏冉。他和另一个鹰师士兵很慢地护送一个受伤的人回来。阿史那赫蓝认出那个年轻的士兵是他派去守她的帐篷的。他心下一沉。 她只带了两个人,这两个人都回来了。她追上了魏冉,现在她一个人去追苾伽。 魏骊,你真是活腻了。他愤恨地想,同时又忍不住微微一笑。 真不愧是你。 魏冉很快地把遇到他皇姐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又给阿史那赫蓝指了方向。“赫蓝,我皇姐只有一个人,契丹还有好几个。她不让我跟着去。” “你皇姐不会有事,她脑子很清楚。”他安慰魏冉道。 然而这个十三岁的少年并没有放宽心,心急如焚地道:“赫蓝,我皇姐有伤。” 是啊,她还有伤。他又皱起眉。 他分了一队人马送魏冉回去,然后带着剩下的军队快马加鞭继续向南。他还有半天脚程要走。雪下得越来越大,大漠上空是一片混沌的红色。他突然不那么确定了。她一个人在大雪里,会不会迷路?她能不能追上苾伽? 他看到前面一大群骑兵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的时候还以为遇上了契丹的伏兵。他拔出刀准备迎战,直到看到鹰师的旗帜,看到一大群身着鹰师战服的骑兵跟随一个带着兜帽的纤细身影驰骋而来,看到他的妹妹骑马跟在那个身影旁边时,他才放下马刀。这些是他鹰师的勇士,他们是绥真派出的人,一定是在半途终于遇上了她们。 苾伽看到阿史那赫蓝,立刻眼泪汪汪地喊起来。“赫蓝!赫蓝!”她嚎啕大哭。 阿史那赫蓝下了马等在原地。他的鹰师跟在他身后。 “赫蓝,赫蓝,我以为我要死了!”苾伽从马上跳下来,哭喊着扑到他怀里。 他抱着苾伽,“没事了。有我在,没事了。” 苾伽仰起脸,他看到自己的妹妹哭得梨花带雨,“赫蓝,公主来救我了。”她转过头看着那个在马上坐得笔直的身影,“公主救了我。”苾伽又对他说了一遍。 他也抬头看着那个身影,她骑着一匹契丹人的马。她没有把兜帽取下来,一半脸藏在阴影中。他看到她对着他笑了一下。她的脸色异乎寻常地苍白,但她的笑容里有温度。 他突然一阵心疼。 “回去吧。回大营再说。”他放开苾伽,转身上马。“你们接着走。回来有重赏。”他对他带来的鹰师士兵们道。那些人从他身边绕开,继续往南。他掉转马头往大营地方向去,苾伽重新骑到马背上跟在他旁边。他终于放下心来。 她们都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她回来了。 第39章 拾叁 13.5 拾叁13.5 回到大营之后,阿史那赫蓝马不停蹄地安排人照顾苾伽。苾伽吓坏了,也冻坏了,但还一刻不停地说着契丹军队怎么突然出现袭击了他们,护送她和魏冉的突厥士兵怎么和那些契丹人周旋,她和魏冉又是怎么被人从马车里拉出来,像奴隶一样被捆住双手。她把手伸给阿史那赫蓝看,她两只手腕上都是红红的一圈,有些地方还磨破了皮在流血。 “赫蓝,我吓死了。”苾伽裹着毯子,坐在烤得热烘烘的火边道。她的衣服全湿了,阿史那赫蓝赫蓝问她怎么弄的,她说她从马上跳进雪里,把绑着她的契丹人也拽了下来。 “那个人拿刀要砍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活不成了,但是公主来了。”苾伽依然十分惊恐。 “你看到魏骊把那个人杀了?”阿史那赫蓝盘着腿坐在旁边,给苾伽端了一碗煮热的酒。 “我根本没敢看,只想着为什么阿塔和赫蓝不在。但公主让我睁开眼,我就看到那个人倒在雪里了。赫蓝,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让公主一个人来?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苾伽捧着那碗酒,她的脸红彤彤的。 “我去巡逻了,我根本不知道契丹人袭击了你们。”他从自己的话里听出了辩解的意味。“我也没让魏骊一个人去救你,她自己要去的。” “那如果不是公主,我不就真的死了?” “是啊,你该好好向她道谢。”阿史那赫蓝站起身往外走。 “赫蓝。”苾伽叫住他。 “怎么了?” “赫蓝,”苾伽轻声道,“公主笑起来特别好看。” 他微微一笑,“我知道。” “赫蓝,我想要公主当我的姐姐。”他看到他的妹妹睁大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期待,她看到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了。 “我也这么希望。” 阿史那赫蓝去找暮北,却看到魏冉愁眉苦脸地坐在她的帐篷门口。魏冉一看到他就立刻站了起来,“赫蓝,苾伽没事吧?” “没事,只是吓着了。”他要进帐篷,不知为何,魏冉默默挡住他的去路。 “你拦我做什么?” 魏冉的表情有点无可奈何,“皇姐让我在这里等你。她说她现在不想见人。” 阿史那赫蓝皱起眉。她不会无缘无故让魏冉拦着他。但她应该知道,他和她一样,别人是拦不住的。 “绥真在里面么?”他低声道。 “绥真去拿药了。赫蓝,你回去吧,我皇姐说明天去给你赔罪。” “赔什么罪?”他觉得莫名其妙。 “她没经你的允许就带鹰师的士兵出了大营。” 他叹了口气,她真是一点破绽都不愿意留下。他把魏冉推到一边,“你别管了,我去看看她。”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皇姐知道你拦不住我,她不会怪你。”然后他便进了帐篷。 阿史那赫蓝站在帐篷门口,看到那个女孩子靠在火盆边的一堆垫子里,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他朝她走过去,发现她正盯着帐篷顶发呆。 “魏骊,你怎么样?”。 听到他的声音,她僵硬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小冉呢?” “我让他去找苾伽了。”他走到她旁边坐下,她的右肩露在外面,肩膀后又多了一道刀口。 “绥真帮你处理了。” “嗯。”她已经精疲力尽,但还是强打精神回答他。她的头上有一层薄汗。 “疼么?” “疼,太疼了。”她疲倦地道。 他的内心动了动。是啊,她那么怕疼,但她还是一个人去了。 “多谢。”他低声道。“你救了苾伽,多谢了。” 她沉默了半晌,才答道,“将军,你救过我一命,现在我们两清了。” 他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在意这个,但她难得对他坦率了一点,他可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没有两清。”他漫不经心地道,“你又没救我的命。” 于是和他预料之中一样的,她扭过头责备地看着他,“身为鹰师统帅的阿史那赫蓝还用得着我来救?” “赫蓝。”他道。 “什么?” “你该叫我赫蓝。” “那不是你的名字么?”她面露疑惑。 “你该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他低声笑了,“你不是说你是阿史那赫蓝的女人么?叫我的名字不是应该的?” 她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他指了指帐篷门口,“卫兵告诉我的。”他满意地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血色。 “情势所逼。”她固执地转过头。 他没有继续纠缠,“待会儿我给你上药。” 她又回过头来,满脸怀疑,“你会吗?” “你不信我?”他挑起眉。 她摇摇头,“我不信你,我信绥真。” 他又笑了起来。“那你不得不信我了。” 绥真回来一看到阿史那赫蓝,便放下药箱示意他一起出去。他看了暮北一眼,她疲倦地闭着眼,没有作声。 “魏骊,你等我一会儿。”他道。 她点点头,仍然闭着眼,没有看他。 他便跟在绥镇后面走了出去,绥镇一直走到离她的帐篷有一定距离的地方才停下来。 “怎么了?”他迫不及待地问。 “赫蓝,”绥真神情严峻,“公主很不好。” “我看出来了,她的伤又发作了。” 绥真摇摇头,“你不明白。你还记得么,我说过她的肩膀不能随便动。” 阿史那赫蓝点点头,“你是说过,这次确实让她伤筋动骨了,但她看起来不像是有什么大事。” 绥真吃惊地看着他,“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绥真又摇了摇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道:“公主过去伤到了筋骨,我估计她一直没有静下心来修养,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恢复。上次又经历了那么一遭,她的伤恶化了,现在又是今天这事。赫蓝,如果她一直这么伤筋动骨,她的伤就会一直疼下去,而且疼得非常厉害。你刚才没看到,她的胳膊举不起来,我只是帮她抬起胳膊脱衣服,她就疼得昏过去了。” 阿史那赫蓝心一沉,她刚才是一直在强忍着疼和他说话么? “绥真,你想想办法,治好她。” “我可以想办法治好她,但千万,”绥真加重了咬字,“千万不能再乱动了。不能用剑,不能拉弓,外伤愈合之前,最好马都不要骑。而且会很疼,”绥真同情地道,“会疼很久,尤其这两天,说不定又会疼得昏过去。” 阿史那赫蓝看向那个少女的帐篷。 这就是她让魏冉拦着他的原因,因为不想让他看到她虚弱的样子。 真傻。他心道。他想看到,他希望她让他看到。 “赫蓝,我知道你带她来是为了帮我们打契丹人,但是你再这样让她费心力,会拖垮她的。”绥真看着他,郑重其事地道,“你要想清楚。” 他没有答话,他明白绥真意有所指。 “你可以送她回牙帐养伤,等她恢复了再回来也不迟。”绥真停顿了一下,“鹰师的实力已经增强了不少,契丹人现在不敢轻易出兵,汉人皇帝也还在犹豫不决。赫蓝,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我们等得起。” 阿史那赫蓝仍然没有答话。鹰师可以等,他愿意等,但是她绝不会愿意。 “没有别的办法么?让她好得快一点?” “没有办法,赫蓝,我没有办法。” 阿史那赫蓝皱起了眉。 但绥真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道:“这位汉人公主是个勇敢的姑娘,”阿史那赫蓝收回目光看着他,“我敢说我们突厥都没有几个女人有她这样的胆识。赫蓝,你真会选。既然选了,就别让自己后悔。”绥真给了他肩膀一拳。 阿史那赫蓝揉着被绥真捶过的地方,“她不会愿意回牙帐的。” “她的伤会越来越严重。” “那我们现在就出战,速战速决,早点完事送她走。” “你说得轻巧。” “跟这位汉人公主学的。绥真,你给我多想想办法,让她少受点罪。” 绥真只是叹气,“我尽量。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告诉她什么?” 绥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我?当然是你想假戏真做、让人家汉人公主当你鹰师统帅的女人?” 阿史那赫蓝摇摇头,“这不取决于我,这由她决定。”他感到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等着阿史那赫蓝回来,暮北已经睡了过去。但她睡得很浅,伤口的疼痛一阵一阵地传来,又是那种来自骨肉深处的、撕裂般的疼痛。她曾觉得自己承受不了了,但是她的伤仍然不肯放过她,她不能不承受。 她非忍受住不可。 怎么能放弃呢?她还没有帮鹰师打败契丹人,还没有带着小冉回九原,还没有为他夺回皇位,最重要的是,清岳还在那个不知道在哪里的海外大岛上等着她啊。 清岳,她的清岳。信陵王在正元六年的春天离开了武陵,他是什么时候到达三山的?五天?十天?一个月?还是一年? 清岳,他又在那个囚禁他的地方呆了多久了呢?他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么? 她多想见他啊,她生怕自己忘了他清朗温柔的眉目,忘了他说会一直陪着她的时候的表情,忘了他令人安心的怀中让她小心翼翼珍藏的那点温存。武陵的春天,窗外漫天桃花的时候,他对她说,暮北,我是沈清岳。我知道那个在长安城等我的姑娘,她叫陈暮北。在长安城的时候,他对她说,暮北,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她当然愿的。过了很久她才发现,早在清岳牵着她的手离开破败的长安城的时候,她就已经沦陷了。 清岳,你要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但我已经没办法离开你了。我现在能够忍受只身一人,是因为我知道,我正在慢慢接近你所身处之地。 清岳,你再等等我。 我会救你出来。 阿史那赫蓝回到帐篷中,看到他心爱的女孩子疼得满头大汗,意识模糊不清地坐在那里。然而当他叫醒她,她看到他坐在她面前的时候,还记得虚弱地叫他,“将军。” 他叹了口气。 “赫蓝。叫我赫蓝。” 她在半梦半醒间用天真的神情看着他,“疼。”她道,“赫蓝,太疼了。” 他一惊,没法儿不心软。 “上了药就会好些了。”他坐到她旁边,小心翼翼地为她敷药,三道难看的伤口破坏了她肌肤光滑的纹路。她整个身体都抖了起来,但她没有躲开。她像个孩子似的,和她完全清醒的时候判若两人。她平常已经足够坦率,而此刻,她本能地放下了所有戒备,“赫蓝,我觉得冷。” 她的身体很烫,她却说冷。 他一边把她的伤口包好,一边像哄一个孩子一样耐心地道,“我知道了。”他绕好最后一圈绷带,放下手里的东西,把她抱进怀里,她意外地没有拒绝。 “赫蓝,还是冷。” 他脱掉皮袄,只穿着单衣,又轻轻抱住她。 “还冷么?” 她靠在他胸前,“好些了。” 他又叹了口气。他碰到她的事总是叹气。 “那我陪着你吧。我陪着你,就不冷了。” 第40章 拾叁 13.6 拾叁13.6 正元九年十二月,突厥小股兵力突然夜袭契丹大营。这次夜袭看起来十分令人不可思议,因为突厥士兵没有进行有组织的进攻,而是一个个散兵游勇地胡乱砍杀一通之后扬长而去。魏氏皇帝派到契丹的使者向洛阳回报了此事,朝中大臣纷纷上疏,劝谏皇帝继续观望,理由是突厥大胆至此,可见其鹰师实力犹在,并非像契丹人所说的那样,凭契丹和魏朝联合便可轻易打败。联合契丹讨伐突厥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然而,契丹人没有告诉魏朝使者他们劫走突厥可汗小女儿一事。只有他们知道,这次夜袭只是阿史那赫蓝一气之下的报复,但主动权已经为鹰师掌握。如果阿史那赫蓝对一次突袭不满意,接着带整个鹰师出战,契丹要么硬着头皮迎战,要么放弃向西扩张,自行退回辽东。但契丹可汗又不甘心这么前功尽弃。契丹已经在从突厥人手里强占的地盘上守了两年多,他就算要退,也要先让阿史那赫蓝和他的鹰师尽可能地多吃苦头。 对峙就要结束了。 暮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阿史那赫蓝仍抱着她。她的肩膀在疼,但她不敢动。他守了她一夜,她怕惊醒他。她昨夜虽然已经疼得糊涂了,但还知道他在小心翼翼地为她上药,试图用他的体温缓解她身体里积累已久的寒冷。他说他陪着她。他那么小心,像对待一件心爱的珍宝一般对她。 就像清岳对她一样。 她是多么聪明的女子。她早就察觉到,这个和清岳一样在自己的军队和百姓中为人敬仰倾慕的青年,他对她抱有的好意。她不知道他喜欢她什么,但她凭借一个女人日渐成熟的直觉明白,他真的,是喜欢她的。不只是喜欢,他已经爱上了她。他想要她。 但是她要怎么和他说呢,她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她不是魏骊,不是汉人的公主。她是暮北,是要成为信陵王新娘的陈暮北。 她不能告诉他。但她又需要他,需要他的承诺。她要带小冉回九原,她要他的鹰师不再南下侵扰,她要利用他的信任去救清岳。 杜若提醒过她,你要骗过所有人。 他对她的爱护就是这欺骗的代价之一,这代价太重了。 她看着他英俊的脸。他的英俊和清岳不同。清岳的面容温暖人心,而他的脸孔清冷深邃,像大漠的月亮。她伸出左手,用指腹轻轻划过他的眉,他高挺的鼻梁,他紧闭的唇。这是一张能够在惊鸿一瞥间打动人心的脸。苾伽说他从不找女人,但他把怀抱给了她。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她没有料到自己还必须背负另一个人的真心,还有他对她毫无保留的、无止境的好。 赫蓝,我对不起你啊。 但她能怎么办呢?清岳还在等着她。 她别无他法,所以她不愿意让他看到她这副模样。若他看到,他只会更加怜惜她。他的真心让她愧疚,她的愧疚又不仅是对他的,还有对清岳的。阿史那赫蓝不动声色的爱护让她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沉沦其中。他和清岳一样是那样重情又专情的男子,她不能说自己一点都没有动心。她也是人,他的好又是难以抵挡的。 若她真的是魏骊,而不是陈暮北,他要她做他的女人,她是愿的。 但她不是,而且她不能告诉他她不是那个人。她又不想伤害他,所以如果他不主动提起,她便假装未曾察觉。她迟早会离开,在她离开之前,就让他继续相信她是他以为的那个人吧。等她救出清岳,再来向他赔罪,告诉他,赫蓝,我骗了你,你爱上的那个女人早就不在了,而我不是魏骊,不是汉人公主,我是陈暮北。 她不敢祈求他原谅,但是她要把真话告诉他。 所以赫蓝,你也等等我吧。 阿史那赫蓝感到怀中的人似乎动了一下,立刻醒了过来。天刚刚亮,光线从帐篷的门□□入,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正他的怀抱中看着他。 “好些了么?”他疲倦地道。 “好些了。”她眼里有迟疑。“将军,谢谢你照顾我。” 他放开她,“我去叫绥真再帮你看看。”他站起身往外走。 “将军。” 她叫住他,他停下脚步,回过身。 她仍然坐在那里,眼里有困惑,还有他从没见过的、温柔的光彩。 “赫蓝。”她轻声唤他。 他低声笑了。“什么?” “谢谢你照顾我。”她又说了一遍。 “我不过是照顾自己的女人而已,还谢什么。”他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我很快就回来。” 他满心欢喜地走了出去。 正元十年一月,可汗派了更多的人来接他的小女儿回去。虽然苾伽很想留在鹰师大营陪暮北养伤,但阿史那赫蓝和暮北都反对。魏冉又想留下,暮北让魏冉陪苾伽回去。 “小冉,苾伽是你的朋友,又是女孩子,你在路上保护好她。”暮北对坐在马车上的魏冉道。魏冉点点头。 “皇姐,你一定要保重身体。”他很担心暮北。他们说好一打败契丹人,暮北就回牙帐去找他。 但谁知道这需要多久。 暮北的伤恢复了一些的时候,已是一月末。阿史那赫蓝对她说,他要马上出兵进攻契丹大营,于是她又忙碌起来。 “将军,我们这一次的目的不光是打败契丹军队,而且要让他们几年之内都不能再来。”暮北裹着毯子坐在火边道。她仍然很虚弱,而且十分畏寒,“鹰师不可能永远守在这里。突厥占的地太广了,还有别的部族在觊觎你们的地盘,只不过现在力量不足,还无法像契丹一样挑战你们。要想灵活运用鹰师的战力,这里只能交给本地的突厥部落来守。” “也就是说必须消灭他们的主力,这个我已经知道了。办法呢?你想好了?”阿史那赫蓝靠在垫子里,漫不经心地道。 “想好了。”暮北早就想好了,只是一直没来得及告诉赫蓝。“将军,我必须再出大营去查看一次。” “不行。”阿史那赫蓝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不是知道你现在根本不能受风受寒么?”一月的漠北仍然不断下着大雪,大营外的雪已经积累到了齐膝的高度。 “将军,这很重要。”暮北当然知道,但她坚持道。她上一次去看那个地方的时候是五月,而现在是冬天,她不知道情况会有什么变化。 “有你的伤重要?”他紧皱着眉。 “比我的伤重要。”她平静地对他微笑。 他看了她一会儿,“好吧。”但绥真站在门口不以为然地对他摇头。 “魏骊,你等一下。”他站起来,和绥真一起走到外面。 他们一出帐篷,绥真就立刻责怪他,“赫蓝,我上次怎么跟你讲的?不能动,不能骑马,不能再扯到伤口。你前两次都心疼成那样了,你还舍得让公主再来这么一遭?” “她说了很重要。事关整个鹰师,让她去看看她想看的,更把稳些。”阿史那赫蓝被绥真责备了一通,但他一点也不恼,“她心里有数。” 绥真又摇头。“赫蓝,你可真相信公主。” 阿史那赫蓝忍不住笑了,“我要是不相信她,带她来鹰师大营做什么?”等他笑够了,又正色对绥真道,“绥真,她决定要做的事,你觉得我拦得住吗?” 绥真立刻摇头。 “所以还不如让她去。至少这一次我可以陪她。” 绥真无可奈何,“那好吧。我去准备辆马车,你们路上慢慢走。让公主多穿点,最好再多盖几条毯子。”绥真刚要走,又折回来,“我们先说好,公主的伤这一趟回来肯定又要恶化,你到时候可别说是我的错。” 绥真一语中的。暮北跟着阿史那赫蓝出了一趟大营,回来之后又躺了好几天才缓过来,阿史那赫蓝只要没事都在一旁陪着她。她躺在软绵绵的垫子里把想的办法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十分不满。 “你是要我假装逃跑。” 暮北听到他抱怨。她困倦地闭着眼睛,肩上一跳一跳地疼了很久,她觉得连思考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将军,我不是要你逃跑,只是要你把他们引过来,绥真好带人断他们的后路。”她感到他把手放了她额头上。他在试她的体温。 “还好,没烧起来。”他松了口气,又捡起话头,“但实际上就是逃跑。若我按你说的做了,你觉得鹰师的勇士会怎么看我?” “将军,他们不会怎么看你。”她仍然闭着眼,“只要你带鹰师打了胜仗,没人会在乎你是怎么赢的。” “我在乎。我不喜欢这个办法,你重新想一个。”他道。 暮北睁开眼正要责备他,却见他正在看着她笑。她有点无可奈何。他对她的态度越来越亲昵,这其中有一半是她的责任。她在放纵他。 “将军,我只想到这个办法。”她看向别处。 “你要我去当诱饵,不怕我死了么?”他得寸进尺地道。 “将军,你死不了。” “为什么?我也是人,受了伤也会死。” 暮北叹了口气,她知道他想听什么。 “赫蓝,别闹了,你知道这是个好办法。”她回过头,只见他满意地笑。她愧疚地闭上眼,她听到他低低地笑出声。 “好吧,听你的。等打赢了,我就带你回牙帐。”他站起来,留她一个人休息。他的话说了一半,剩下的,他要留待将来再问她。 魏骊,我带你回牙帐,要你做我的妻子,你愿么? 他愉悦地在心里问她道。 第41章 拾肆 14.1 拾肆14.1 正元十年,二月,在两族边界对峙了两年多的突厥鹰师和契丹军队在云中以北交兵。远在洛阳的朝廷十分紧张,担心无论哪一方获胜,都有可能顺势南下进攻云阳。李牧的副将江榭已在云阳严阵以待。不过江榭不怎么担心,因为杜若早就专门从九原去了趟云阳,让江榭只管守城,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要出兵。江榭问,若突厥和契丹两败俱伤,皇帝也许会下令让他趁机出城追赶突厥鹰师残部怎么办,杜若只道,若真是如此,到时候就以云阳军队粮草不足拒绝。 “杜先生,违抗圣旨是要杀头的。”江榭对杜若抱怨。 “江榭,”杜先生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若你反而被鹰师打败了,谁来守着云中?你放心皇帝再派来的人么?”杜若知道他和李牧一样,把边关安定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江榭不再说什么了。 契丹人听说阿史那赫蓝亲自带鹰师主力进攻,不敢心存侥幸,集中所有精锐骑兵向西迎战。鹰师骑兵在关外的作战以勇猛迅捷闻名于漠北各族,他们并不擅长持久战。一开始突厥人和预想之中一样来势汹汹,但在两军交战一天之后,鹰师的攻势突然弱了下去,开始缓慢后撤。契丹人不由觉得,鹰师主动出击已是经过长途奔袭,再加上都是主力骑兵,走得太快,粮食和辎重都跟不上,若不能一举打败契丹军队,就只能原路返回与后方运送物资的军队汇合,经短暂休养再重整旗鼓卷土重来。契丹人当然不能给他们这个喘息的机会。对方既然撤退,就已经陷入被动,只有被追着打的份儿,现在是消灭鹰师主力的最好时机。于是契丹所有兵力倾巢而出,只留下少量人马在大营负责接收契丹牙帐来的粮草补给和运送。 鹰师的反应和契丹人预计的一样,只带了有限的口粮,急于赶回后方,于是回撤速度逐渐加快。契丹军队追了三天之后已经接近突厥大营。阿史那赫蓝这次似乎动用了所有兵力,契丹人派去打探情况的人回来报告,鹰师在离他们大营几十里的地方驻扎,已经疲惫不堪。而他们的大营也像契丹一样,只剩下很少的人留守。 契丹人欣喜若狂。他们以为鹰师原来不过是外强中干,两年时间已经把他们拖垮了。阿史那赫蓝一定是因为已经沉不住气,急于和契丹分出胜负,才在这么没把握的情况下突然进攻。 鹰师还在继续后退。两天之后他们已经越过自己原本的大营继续向西退去。契丹人迟疑了,鹰师退得太急,说不定有问题。但阿史那赫蓝一直不是个使诡计的人,另一方面契丹可汗见形势一片大好,下令继续追击,说要把阿史那赫蓝和他的鹰师一举歼灭。 暮北站在鹰师大营以西那片曾经见过的大坡上。坡很高,她的面前是被茫茫大雪覆盖的大漠,还有终于出现的,鹰师的旗帜。 他如约返回了,而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月。 绥真已经先走了,他走之前把兵权交给了暮北。留下的鹰师将士对此虽颇有微词,但整个大营已经传遍了统帅的女人一个人去把可汗的小女儿救回来的事,士兵们虽然仍有怀疑,但对她大体是信服的。 暮北看到阿史那赫蓝的鹰师主力从东面浩浩荡荡地驰骋而来,立刻跑向身后和她一起等待的几万鹰师勇士。那些士兵明白统帅回来了,纷纷策马扬鞭冲上山坡,前去接应他们的将军。 暮北没有停。她的肩膀在疼,但她留在这里只会碍事,她必须回到临时搭成的大营里去。那些突厥骑兵绕过她,朝山坡另一边冲去。在那里,他们会与契丹军队决一胜负。 契丹人没有耽误时间在鹰师的大营停留。他们一口气继续向西追出了几十里。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阿史那赫蓝的主力突然调转方向朝他们而来。契丹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看到对面几里之外那片很高的山坡上突然有大量鹰师的旗帜出现,紧跟在阿史那赫蓝的主力后面,才终于发现中计了。但两军相接,时间容不得他们回撤,除了迎战别无选择。 很多契丹士兵只听说过阿史那赫蓝的名字,却没见过真人。但此刻,在被大雪覆盖的战场上,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个和守在九原城的汉人将军一样因异常骁勇善战而名声在外的突厥鹰师统帅。他面无表情地挥着马刀从契丹军队中间穿过,留下身后一地尸体,跟在他身后的鹰师士兵和他们的统帅一样无所畏惧。契丹军队惊慌失措,在突然汇集的突厥大军打击之下不堪一击,没有进行多少的抵抗就开始四散奔逃。但他们没想到逃跑的路也被堵住了:绥真已经绕到了他们后面。契丹军队成了瓮中之鳖,他们都明白,此战必败。 正元十年二月,突厥鹰师在云中以北大败契丹主力,契丹人被迫舍弃留在之前的大营里的粮草和辎重,狼狈向东逃窜。洛阳的汉人朝廷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鹰师没有南下,而是向东行进了几百里之后在契丹原来的大营里驻扎下来,不少人都庆幸皇帝没有和契丹联合。 到了契丹大营,暮北浑身酸痛地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往绥真指给她的方向走。鹰师要赶路,坐在马车里并不比骑马好多少,但至少可以避风。她的伤仍在在折磨着她。尽管已经过了两个月,但因为一直在为进攻契丹做筹划,不得不东奔西跑,她恢复得很慢,有时候甚至怀疑伤变得更严重了。 阿史那赫蓝和绥真都在忙着安置军队,察看大营情况。他们顾不上她。暮北到了绥真给她安排好的帐篷,发现里面已经收拾好了。她找到一个熄灭的火盆,重新点燃炭火,用卫兵帮她从马车上搬下来的行李在火盆边铺了一块地方,迫不及待地裹着毯子躺下来。 她太累了。 这一战,阿史那赫蓝按照暮北的计划带了鹰师精锐走,剩下的几万兵力跟着绥真向西退到向西几十里的山坡后面。为了不让契丹人起疑心,他们没有拆掉之前的大营。契丹人的探子曾经寻到过他们,但都被绥真安排的人抓住了,所以契丹人对鹰师的计谋一无所知。暮北和绥真在那里等着,等阿史那赫蓝把契丹人引过来。他们要瓮中捉鳖。 暮北在这半个月里很少合眼。一方面是因为伤,另一方面是因为担心。阿史那赫蓝是鹰师统帅,又是个很有分寸的人,应该不会出事。只有他亲自去当诱饵,契丹人才最有可能上钩。但她仍然为让他去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感到不安,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阿史那赫蓝回来的时候,她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意识到她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忧虑。他没有受伤,只是一脸倦容。他见到她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他冷冷的神情变得温和了些。她躺在火边,裹着她那一堆毯子。他一言不发地径直走朝她走过来,她还以为出事了,但他只是在她身边躺下。 “你的伤怎么样?”他道。 “还行。” “那就好。再给我点时间,我就带你回牙帐。”他道。他打量了她一会儿,看着她眼睛下浓重的阴影。“睡吧,”他把她抱进怀里,“不必再担心了。” 她终于可以安心。她连愧疚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42章 拾肆 14.2 拾肆14.2 契丹人派来了使者,向阿史那赫蓝提议休战,双方重划定界线。阿史那赫蓝一口回绝,绥真却留住契丹使者,说自己去会劝统帅再仔细考虑,实际上把这活推给了暮北。 暮北倒也不在意。鹰师这一次的目标是消灭契丹军队的主力,所以采取了包围,而不是退敌,对被围住的契丹士兵来说是死战,抵抗得很凶,给鹰师造成不少损失。她知道鹰师虽然赢了,但也伤亡严重。契丹既然有心求和,无论真假,都不如先接受,让鹰师缓一缓,于是阿史那赫蓝再来看她的时候,她便耐心劝他。 然而阿史那赫蓝少见地没有赞同她。“不等了,让鹰师现在就准备出战。”他沉着地对绥真点了点头。绥真无声地长大了嘴,仍然倚在门边没有动。 “为什么?”暮北不明白,她是在为保存鹰师的实力着想。 “已经拖了这么久,终于打了场胜仗,我不想再等了。”阿史那赫蓝看着她。他的语气不容反驳,神情却是十分柔和,“你的伤也等不起了。”他的手轻轻划过她的肩膀。 暮北有些吃惊,但她早已做了决定。 “将军,我可以等。”她看着他浅色的眸子道,他眼里的炽热让她几乎不敢直视,“我还撑得住。” 他英挺的眉皱了一点,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感到不自在了,忍不住垂下眼。低下头的时候她听到他低低的轻笑。 “我不想让你等了。”半晌,他温柔地道。 鹰师要向东行进。一路上暮北发现她的伤不断变得更加严重。她的肩膀疼得越来越厉害。但她不愿意说,说了也无济于事。她明白阿史那赫蓝着急的原因,她不想让他更忧虑了。终于到了新的大营,夜里她疼得睡不着,索性裹着毯子到帐篷外面坐着。三月,武陵的桃花已经开了,曾经长安城的上空飞着花花绿绿的风筝。漠北仍然寒冷严酷,但夜晚的天空是很美的,明月清冷,星河璀璨,深邃又清澈。暮北看着无边际的远天和被雪覆盖的大漠,忽然就觉得血肉里那点伤痛变得不值一提。 漠北真是太美了。 阿史那赫蓝找到她的时候,暮北正在抬头看着天空出神。她以为他会责怪她不好好养伤,然而他只是道,“我不是说过你要再想看月亮就叫我么,我陪你。” 她慌张了一下。她没想到他还记得,她以为他只是随口一说。 “将军,你真的不再考虑下?” 他在她身边坐下,“我考虑好了。” “将军,这一战没有十足的胜算。” “我知道。”他也抬起头看着天,他想知道她到底看什么看得那样认真。“可能会死。” “我没这么说。” 他低声笑了,“放心吧,我死不了。等我回来,我就带你回牙帐养伤。” 暮北没有答话。 “魏骊。”他叫她。 暮北愣了一下才回答。“什么?”他的语气让她觉得,终于再无所逃避了。 阿史那赫蓝察觉了她的迟疑,但他等不及了,“你愿做我的女人么?” 她叹了口气,苦笑道:“将军,整个鹰师都已经知道我是阿史那赫蓝的女人了。” 他皱起眉,“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你愿意么?”他看着她,“等回到牙帐,我们就成亲。你做了我的妻子,我带鹰师为你攻下洛阳城。”他盯着她的眼睛,那双褐色的眸子里起了波澜。 “将军,我是汉人的公主,我不能让外族军队入关。”她强作镇定道。 “你不信我?”他挑起眉。 “我信,但是别人不一定信。”她的声音在抖。 “那你带魏冉回去,等他当了汉人皇帝,你再回来。”他仍然看着她,她还没有给他答案。 暮北摇摇头。这一仗结局难料,他要为她去冒这么大风险。她突然发现她害怕再也见不到他,她突然不愿意再瞒着他了。 清岳,清岳,这代价太重了。她闭上眼想道。 阿史那赫蓝有些焦急,但他知道她是勉强不得的,他只能等着。 “赫蓝。”终于,她睁开眼,温柔地道。 “嗯。”他不禁加快了呼吸。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比在马上追逐契丹人的时候还快。 “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她的眼泪流了下来,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满是愧疚,“我骗了你。” 他愣了愣,这不是他想问的,他叹了口气。“那你是谁?” 暮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哭得这样厉害,她在心里暗暗责骂自己,停下来,快停下来啊。但她的眼泪不争气,一直不停地往下落。她太愧疚了。 赫蓝,她爱上他了,可是她不该爱上他啊。 清岳,她的清岳还在等她。 她感到自己被分成了两半。他们都对她那样好,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她没有同时去爱两个人的力量,她只能选择一个。 她不愿意再骗他了,她要给他公平,哪怕她会同时失去他们两个人。而这是她选择的,是她的罪,她的孽,她必须承受。 暮北好不容易把眼泪擦干,抬起头看着赫蓝。她不能祈求他原谅,但她要让他看到她的真诚。 如果她是魏骊,是汉人公主,那么她是愿的。可她不是。 “暮北。”她轻声道,“赫蓝,我是陈暮北。” “暮北,”他低声重复,言语间有着小心把玩的意味,“暮北,这才是你的名字么?” 她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来找魏冉?” “我要帮他夺回皇位。我会护得他周全。”她忍不住辩解。她在乎他,所以她要向他解释清楚。 “为什么?” “我要救一个人。” “你要救谁?” 她坚决地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 阿史那赫蓝叹了口气。他一遇上她的事总是叹气,但她终于肯对他坦诚了。 “你不明白么?”他道,抬手抚过她的眼睛。 “明白什么?”她顺从地闭上眼。她已经不哭了。 “我不在乎。”他已经知道她是怎样正直又善良的人。她有她的理由。她终于向他透露了一点,但她还没有信任他到全部告诉他。 他以为自己会愤怒,但他爱的是那个大胆的、带着八千汉人士兵出城挑战他的十万鹰师的少女,与她是谁,叫什么名字无关,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他以为她死了,但她意外地来到了他身边,他也发现她确实是他所期望的那种女人,美丽,坚韧,冷漠,却让人无法拒绝。 她有个好听的名字。 暮北。 陈暮北。 他感到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她好不容易对他坦诚了。她难得露出破绽,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他要利用她的愧疚,哪怕她之后怪他也没关系。 “你认识沈清岳?”他漫不经心地道。 她眼里有吃惊,但她强作镇定,“没有哪个汉人不认识信陵王。” 他满意地低声笑了,“你们汉人是都知道那个沈将军,但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叫沈清岳。”他看到她眼里的惊异,“你有些地方太像他了。”不必再问更多了,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他,而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暮北太吃惊了,以至于看到赫蓝温柔的目光时暂时忘记了前一刻还让她痛苦的、巨大的愧疚,“你不怪我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收起笑容,“你希望我怪你?” 她赶紧摇头。 “小冉他——?” “魏冉不必知道。”他看到她仍然很忧虑,“你说了你会护他周全。”他补充道。 “赫蓝,我——” 他没让她说完。他不需要她再解释了,而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允许他这么做。 他吻了她。 暮北感到赫蓝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轻轻扶在她脑后,他惬意地闭着眼。他的吻和清岳不同,清岳的吻有春日桃花的温度,而赫蓝的吻是冷的,但又不是冰,而是像大漠的月光一样,丝丝扣扣渗入心里,让人忍不住心动的。 他过了很久才离开她的唇,他看到她脸上难得浮现出迷离的表情。 “赫蓝,太狡猾了。”她很不满。 他低声笑了,“我不狡猾点,怎么赢得了沈清岳?” 她一愣,低下头,“你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猜的。” 她立刻抬起头责备地看着他,他只是笑,“现在我知道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了。 “暮北。”他玩味着她的名字。 “嗯。” “你去救他,沈清岳,救他出来,然后来漠北找我,我和他再打一架,赢了的人娶你。”他笑道。 “赫蓝。”她抬起头,用深褐色的眸子天真地看着他,“你放了我吧。你该找个美丽大方的突厥姑娘,让她做你的女人,生一群漂亮的儿女。等你不再打仗了,到可汗赏给你的土地上养你们自己的牛羊。” 他仍是笑着,他摇摇头。 “暮北,这不由你决定。你能做你的选择,我也能做我的。现在你是我的女人,让沈清岳来抢吧。” 第43章 拾肆 14.3 拾肆14.3 正元十年,三月,打了胜仗的鹰师乘胜追击,出兵攻打已经与辽东来的援军汇合的契丹人。双方都没有时间做充足的准备。此战若鹰师取胜,契丹将彻底丧失向西扩张的资本;而契丹取胜则意味着鹰师将元气大伤,漠北的争夺还会继续,但分出胜负前,契丹人将再次取得之前抢占的大片水草丰足的土地。 天气开始转暖的时候,赫蓝带着他的鹰师大军走了。暮北希望他再等等,让鹰师喘口气,但赫蓝的态度异常坚决,而绥真也站在他那边。暮北很焦虑。她根本不想让他走。她不想让他去打这一仗。这一仗变数太多,她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她拦不住他。 “公主,赫蓝知道他在做什么。你没来之前,他一个人也已经打了很久的仗了。”绥真这一次也没有和赫蓝一起去。之前那一战鹰师伤亡严重,赫蓝让绥真留下来驻守大营,保护那些受伤的人。 她知道绥真是在安慰她,但她看得出来,绥真也很担心。他是赫蓝的朋友,他总是担心的。 赫蓝走了三天,在定襄以北的广袤平原上与蓄势以待的契丹军队相遇。平原上没有任何可以作为防守的依托,没有使用计谋的余地,是场硬仗。这正合了赫蓝的意。第四天的时候漠北下起了罕见的大雪,密集的雪花封锁了士兵们的视线,以至于附近的人是敌是友都难以看清。双方胶着了一整天之后仍难分胜负。尽管已经筋疲力尽,但被大雪分割开来的鹰师军队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士兵们只能在一片白茫茫的混沌中继续各自为战。 暮北每天都在大营门口等。赫蓝要她等他,可是他没有说何时会回来。已经是第十天,鹰师仍然没有回来。暮北抑制不住地感到心焦:骑兵在平原上作战不可能持续这么久,雪又这么大,一定出事了。绥真也渐渐沉不住气,命人在大营门口专门支了帐篷,两人坐在帐篷里等。绥真注意到公主的状况每日恶化,但他劝不动她,只能默默陪她等着。 第十一天,狼狈不堪的信使回来了。鹰师赢了,跟着赫蓝出征的鹰师军队只晚了半天就到了大营。士兵们无一例外浑身伤横累累。虽然打了胜仗,但军队的气势十分消沉。 因为阿史那赫蓝没有回来。 雪下得太大了。很多受伤的人没有死,就被大雪埋葬。骁勇善战的统帅没有任何消息,士兵们觉得他死了。 暮北不相信。赫蓝是鹰师最好的战士,那么多人都活了下来,他不可能死。 如果他死了,都是她的错。她没劝住他,她的伤拖累了他。 军队回来了,绥真又变得忙碌,留下暮北一个人继续在大营门口的帐篷里等。她的伤日益严重。她疼得要死,很想躺下来,但是躺着她会睡着。她不允许自己睡着,要看到赫蓝她才安心。 第十三天,一直断断续续下着的雪终于停了。暮北不再待在帐篷里,她艰难地走到大营门口站着。大雪过后很冷,她就裹着毯子在大营门口来回踱步。绥真没有劝她,只是送来了煮热的烈酒,让她喝了驱寒。 第十五天,暮北发起了高烧,昏头昏脑地坐在帐篷门口。 第二十天,暮北裹着毯子哆哆嗦嗦地在大营门口站着。她头痛欲裂,连呼吸都变得虚弱。雪地上反射的光线让她睁不开眼。但当她揉揉通红的眼睛,再次转向那个望眼欲穿的方向时,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一个高挑的身影坐在马上,慢悠悠地朝大营走来,漠北清冷的日光映照着那个人的轮廓。 他回来了。 暮北朝着那个人跑过去。顾不上毯子落到雪地上,也顾不上肩上的伤口钻心地疼。她看到那个人跳下马,吐出嘴里的血,血迹在在雪地里留下殷红的一小块。 她停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气喘吁吁又小心翼翼。 “赫蓝,你终于——” 她还没说完,他就大步上前把她拥入怀中。 “暮北,我回来了。” 正元十年三月,突厥鹰师和契丹可汗亲自率领的军队定襄西北的广阔平原上交战。两军相遇地时候正下着几十年一遇的暴风雪,双方都在大雪中迷失了方向。胶着一日之后契丹军队奉命撤退,但鹰师没有接到相同的命令,于是一直追赶在狼狈回撤的契丹军队后面。契丹人没有想到鹰师尽会在这么糟糕的天气中继续穷追猛打,只得在原地停下来,双方再次交兵,鹰师统帅阿史那赫蓝带少量人马冲进契丹军队,但一直没有回来。消息传开,剩下的鹰师军队接连向契丹人发起猛攻,誓要支援统帅。契丹人伤亡惨重,不断败退。双方再战一日之后,鹰师歼灭契丹军队主力,只剩下很少的残兵败将逃了回去。鹰师留在战场试图寻找他们的统帅,但在找了一天之后仍一无所获。考虑到恶劣的天气,各部首领决定先带鹰师返回大营。 赫蓝回来的时候和他的鹰师一样,满身是伤。他只说他迷路了。 “将军,我们听说的是你带人冲进契丹的军队了。”暮北坐在火边,看绥真帮赫蓝包扎。他身上又是刀伤又是冻伤,她的心疼得不得了。 “雪太大了,没有看清。走错方向了。” “你以为我们会相信么?”绥真道,“你到底怎么想的?” 阿史那赫蓝低声笑了,“跟她学的。”他抬起头看着暮北,她没有笑。 绥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公主为什么伤成这样,你不是最清楚么?” “她是被汉人奸细算计了。”赫蓝漫不经心地道,“这办法不错,鹰师很勇敢。” 绥真知道自己说了没用,对暮北道,“公主,你劝劝赫蓝。他好歹是鹰师的统帅,统帅是该冲在前面,但不该无谓地冒险。”他包好伤口就出去了。 赫蓝见绥真走了,转向暮北,“你也觉得我是在冒险?”他看到她皱着眉,“你不相信我?” “赫蓝,”她平静地叫他,他在她眼里看到隐忍的悲伤,他立即收敛了说笑的表情。她的脸色很不好,他让她担心了。 “暮北?” “我相信你。但是别再这样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有点苦恼,“我很担心。”她朝他探出身子,“非常、非常担心。”她轻声道。 他叹了口气。 “好。” “暮北。”半晌,他也叫她。 “将军,你该叫我魏骊。”她转头看了看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没有回应她,“你怎么样?”他在指她的伤。他已经让她等得够久了,绥真说他会拖垮她。 她惨淡地笑了笑,“不好。将军,我很不好。”她疲倦地道。“但我会好的。赫蓝,”她看着他,“我该走了。” 他心下一惊。 第44章 拾伍 拾伍 正元十年的春天,契丹向突厥称臣,突厥东境的几个部落回到了曾被契丹强占的土地。北方外族之间的战事结束,魏朝边境守军再次陷入紧张,但阿史那赫蓝和他的鹰师并未南下,而是缓慢返回突厥牙帐。 赫蓝有意走得很慢,但路上的一个月几乎要了暮北的命。她的伤已经拖得太久,半途又开始高烧不退,只能躺在马车里一路颠簸回去。赫蓝一直骑马跟在旁边,说魏冉当初在从长安到牙帐的路上也是这样受尽了罪,暮北便不可抑制地对那孩子生出深深地怜惜来。 那孩子既然当我是他的皇姐,我定好好待她。 鹰师终于回到牙帐的时候已是五月。暮北从马车上下来,看到杜若在营中笑眯眯地等她。正元九年,也是在五月的时候,她去了鹰师的大营。她没有想到,花了整整一年才又回到这里。虽然比她预计的晚了很多,但她终于,终于要回九原去了。 清岳,你再等等我。 不会太久了。 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他,她的清岳。但她同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说要陪她看大漠里的月亮的人。 赫蓝。 他对她多好啊。可是她已经把她的一整颗心给了清岳,她再没有一份完整的爱可以给他了。 她已经做了选择,他也已经知道了她的选择,但是他还不愿放弃,她是多么坚定又固执的人,他也是一样。 她拦不住他。她只能任由他做他的选择。她把他给她的那一颗心仔仔细细地收好,留在这漠北的漫天风沙里,让他还能有完整的、再去爱上别人的力量,这就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赫蓝,你忘了我吧。你爱得那么深,那么专注,你的心会很痛,会痛很久,但是赫蓝,时间,这漫长的、浩瀚无边的时间会让你痊愈。漠北的天空那么辽阔,你会找到另一个姑娘,她会像你对我一样,把她的整颗心都给你。你该娶一个那样的姑娘做你的女人,生一群漂亮的儿女,等你不再打仗了,和她一起到可汗赐给你的广阔土地上,养你们自己的牛羊,看漠北夏日水草丰美,冬日白雪遍地,夜晚深邃的远天中,明月高悬,星河璀璨。 而她,陈暮北,她要去找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人了。 第45章 拾陆 16.1 拾陆16.1 “殿下,你就这么走了,鹰师的将军可怎么办。”杜若对坐在他旁边的暮北道,语气里有着温和的戏谑。 暮北坐在他旁边,看着黯淡的天空,”杜先生,他会明白的。” 杜若轻轻笑了一声,“殿下是个很有决断的人。我就不说更多了。” 暮北有点尴尬,但魏冉在马车里睡着了,她不想吵醒他,只好继续和杜若坐在外面。她知道杜若并不是在责备她。她和赫蓝谁都没有错,但她回应不了他,总是有点愧疚的。 杜若没有揪住不放。他看到那个和他的学生年纪相仿的青年对待暮北的态度时,立刻就明白了。那是个和清岳一样名声在外的年轻将军。两个十六岁的少年带领各自的军队在九原城外第一次交兵时就结下了梁子。两军混战之间,两个同样心高气傲的年轻人竟意外地碰到了一起,这是那一战颇为传奇的原因之一。初次上战场的信陵王凭借迅猛无比的剑法刺伤鹰师的少年统帅阿史那赫蓝,而阿史那赫蓝的马刀也毫不留情地砍中了清岳。两人从势均力敌地你来我往到双方都人仰马翻,从地上爬起来口吐鲜血还要一分胜负,围观地士兵终于默契地上前阻拦,靠生拉硬拽才把两人分开。最后的结果,是两人约定回去各自养伤,来日再分高下。 那一战清岳赢了。鹰师没能攻破九原城。而之后的几年也一直是沈将军占了上风。想到这里,杜若默默笑出声。那是他的学生,他虽然不在乎,但总是有些自豪的。这次来接他的小殿下,一见到那个能够和他的得意门生不分伯仲的突厥将军,就明白他们是一类人。 两个经历和心性都如此相似的年轻人,他们爱上同一个姑娘,他一点也不吃惊。 而且还是这么个不同寻常的姑娘。 他的小殿下大抵也是动心了的。她毕竟是个小姑娘,阿史那赫蓝那么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她会爱上他是自然,这与她爱着清岳并不矛盾。但她又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也要去救清岳。她大概已经做了决定。杜若不知道她是怎么和阿史那赫蓝说的,但她和他之间看起来很坦诚。想必他已经知道她是谁,知道她要做的事,但他似乎并不打算放开她。 真有意思。杜若再一次无声地笑了。 那时他看着暮北疲惫不堪地从鹰师的马车上下来,她右边的胳膊无力地垂着,应该是她的伤发作了。这孩子一直为自己的计划费尽了心思,静不下心好好休养。同样受了肩伤的李牧在上药的时候罕见地骂了娘,对杜若破口大骂说他居然让一个小姑娘带着这种伤跑到了漠北那个尽是野蛮人的地方。杜若根本没理他。他的小殿下是拦不住的,现在她知道自己必须承受的后果了。 他本以为暮北需要休息几天,但她夜里悄悄跑到他的帐篷里来找他,说希望连夜就走。杜若只说好,没告诉她阿史那赫蓝刚刚也来过,说她的伤很严重,说他知道她想立刻走,说他希望杜若替他照顾好她,他已经派人准备好了他们路上需要的东西,他们走了之后会有鹰师的卫兵远远地在后面护送。 杜若没有揭穿他。阿史那赫蓝明明已猜到全部,还要心思缜密地假装被蒙在鼓里,只因为他太了解暮北,知道她不想让他为难,知道她一定会不告而别。 “杜先生,魏骊就拜托你了。”那个突厥青年用汉人的话平静地道,“她一回关内我就不能再保护她了,还请你多费心,帮她把她要做的事做成。” 杜若自然是答应了的。 “杜先生,如果她需要帮忙——” “殿下希望将军能让可汗遵守承诺。”杜若打断他。 “这是当然。但如果——” “将军,”杜若突然明白这个青年为什么总是胜不了他的学生了。阿史那赫蓝已经十分出色,但他没有清岳果断决绝。杜若决定给他一个机会,“殿下是不是需要人帮忙,只能将军自己判断。” 那个青年也平静地打量杜若,浅色的眸子里某种光辉开始闪烁。 “我知道了,多谢杜先生点拨。在那之前,我就把她交给你了。”他不再说更多,转身走了出去。 杜若看着阿史那赫蓝离开,一边接着收拾那堆他这次新带来的书,一边对自己久为人师养成的恶习感到十分愉悦。暮北的决定很果断,她要去找她的清岳。杜若对此很满意。但同时杜若又很喜欢那个叫阿史那赫蓝的青年,十分乐于看到他们一分高下。他的小殿下说不定会怪他自作主张,但他确实想看一场好戏,也许叫上李牧一起看更好,那个榆木脑袋还不知道会发表什么有意思的意见。至于清岳,杜若笑得更深。 清岳,你真是碰到个不错的对手了。 第46章 拾陆 16.2 拾陆16.2 正元十年的六月,暮北和杜若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九原。九原城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人更多了些、也更加热闹得多,终于有了北方重镇的样子。她不禁好奇:清岳守在这里的时候,九原到底有多么繁华呢? 李牧在守军的大营门口等他们。他看到魏冉从马车上下来,松了一口气。 “润云,有一小队突厥人跟着你们,你没发现?” “他们是为保护殿下。” 李牧不知道杜若指的到底是暮北,还是魏冉。 “这位是皇子殿下?”他问杜若。 “李牧,进去再说。”杜若温和地提醒他。李牧立刻住了嘴。 杜若的帐篷和过去一样。那把宽敞的躺椅还在,现在甚至放了几个看上去非常柔软的靠枕。他的书又增加了不少,都整齐地放在书架上。暮北忍不住想,杜若这个人还真是有闲心。 杜若看到她一直在看那些书,笑道,“殿下,那些是翰洲派人送的。” 翰洲?洛阳城的虞翰洲么? 暮北觉得有些奇怪,“杜先生,你和虞大人一直在联络?”清岳似乎是让虞翰洲充当在洛阳的内线。 杜若没有听到。他从书架上随手取了一本扔给暮北,她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书是接住了,但她忍不住轻声吸了口气。 李牧皱起眉,“殿下,”他瞟了魏冉一眼,改口道,“公主殿下,莫非你的伤还没好?” 暮北下意识地用左手扶住右肩,“出了点事,但不严重。”她不想说得太详细,没必要让李牧和杜若也担心。 魏冉却忍不住替她说了,“皇姐伤了筋骨,本来就没好全,后来在鹰师大营受了寒,再加上和——” “小冉。”暮北对他摇头。他迟疑了一下,没有接着说下去。 杜若一直站在书架旁边打量他们,此刻突然严肃道:“李牧,看来我们要等等了。” “杜先生,我们不必等。” 杜若笑了起来,“殿下,不要这么着急。你去漠北这一年,我们这儿可是发生了不少事,你不想先听听么?”他看着魏冉,“再说皇子殿下也刚刚回来,殿下,你不想休息,至少也得让皇子殿下先歇一歇,让他你要为他夺回的天下是个什么样。”魏冉闻言拼命点头。 暮北知道杜若是为她好。若他们都要她等,她便只有先等着,而且她确实撑不住了。 于是杜若第一次转向魏冉:“皇子殿下可还好?”他问得极为随意,轻而易举就将魏冉在漠北的十年归为过去。他们都知道,问了也无补于事,索性只谈眼前和今后,至于过去,过去没有谁过得轻松,各人冷暖自知。 魏冉虽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但他在突厥牙帐长大,见过可汗的儿子们如何费尽心机地想要继承可汗的位置。帝王家之事大抵是差不多的。 就像他的叔叔夺了他父皇和兄长的位置,而他现在要去从他叔叔那里夺回来。 “好。多谢杜先生关心。”他知道眼前这些人都将成为他的倚仗。他的皇姐信赖他们,所以他姑且也信任他们。“杜先生和李将军叫我魏冉就可以了。”赫蓝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头衔,他自己也不喜欢。他不想成为别人口中一个空洞的称谓。他跟着他皇姐回来,不是因为他是皇子,而是因为他是魏冉,并且他想这么做。皇位无所谓,天下也无所谓,他只是想找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报仇。 那个人杀了他的父皇和皇兄,让他的皇姐这么辛苦,让他不得不从四岁就远离故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艰难地成长。 他喜欢赫蓝和苾伽,他们是他的兄长和朋友。但他骨子里是个汉人,漠北不是他的归地,他的归地在长安。 长安已经毁了,他要把那里重新建起来,为此他要从躲在洛阳城皇宫里的那个人手里夺回本属于他父兄的位置。他的皇姐会帮他。 杜若看着这个神情倔强、试图表现出一副高傲模样的少年,他和过去长安城中那个病怏怏的幼童判若两人。漠北真是个奇妙的地方,去过那儿的汉人似乎多多少少都会沾染大漠民族的骨血。 “那么小冉,你愿意等殿下恢复么?”杜若在他的长椅里懒洋洋地躺下来。李牧习惯了杜若在公主面前摆出一副老师的模样,但他在未来的皇帝面前也是如此,李牧实在有点惊讶。不过皇子自己都不介意,他便没有说什么。 魏冉的回答当然是肯定。他走到暮北身边站定,她低头对他温柔地笑。 杜若微微感到吃惊。这两个孩子都不是装的,而像是真正的姐弟一般。他再一次感到好奇:他的小殿下在鹰师大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够让所有人都毫无保留地接受她。 太有意思了。暮北,皇子,还有那个叫阿史那赫蓝的青年。不只是他们,还有他的两个学生,一个在遥远荒芜的海岛上,一个在比长安更加纸醉金迷的洛阳。他看着他唯一的女学生又拿起一本书胡乱翻看,“殿下,你听到了。小冉什么时候能进洛阳城,全都看你了。” “我知道了。杜先生,这书我就借走了。”她平静地道。 杜若满意地点点头。 第47章 拾陆 16.3 拾陆16.3 暮北终于得以安心休养。她带回了魏冉,接下来,她就要随九原的军队南下。她想象着自己走进洛阳的城门,跟在杜若旁边进入她从未去过的洛阳皇宫,跪拜新帝,请求那个以为她是他皇姐的少年允许她的心上人从海上归来。 清岳。她无声地唤他的名字。 他在武陵的漫天桃花中与她十指相扣,他对她说,暮北,我是沈清岳。 她闭上眼,回想清岳温柔清朗的模样,他那么好,在长安城,在武陵,他毫不费力地就闯入那些姑娘的心房,却把他的好只留给她一个人。 她不禁微笑。她的清岳。 但她立刻又感到不安。她的脑中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 像大漠夜空里冷峻的月亮一般,同样让人心动的,那个人的脸。他在漠北璀璨的星河之下问她,暮北,我要你做我的女人,你愿么。 暮北摇摇头。她不能那么贪心,她已经做了选择。 赫蓝,原谅我吧。 赫蓝知道她会不告而别,却没有阻拦,只派了一队人马护送。 他根本没有怪她。 她长舒一口气,终于感到轻松。 养伤的时候,杜若断断续续告诉了暮北很多事。正元九年她离开九原不久,南方的蜀地发生了茶祸。官府把茶叶收归官营,一方面不断压低向茶农收购的价格,另一方面又极力提高售价,引得蜀地百姓苦不堪言。很多贩茶为生的人找不到活路,只好铤而走险贩私茶,不少人因此被判死罪。 “皇帝不知道会引起民愤么?”暮北十分不解。魏子之既然有本事出乎所有人预料夺了皇位,定然是个有些手腕的人,不会不知道蜀地茶祸应对不力的后果。自他登基,百姓已经因战祸受了太多苦,他再这么毫无顾忌地驱使他们,发生叛乱是迟早的事。 杜若看着他的小殿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似乎因为对手没有达到她的预期而暗暗恼火,便忍不住笑了。 “殿下,皇帝不过是别无选择。北方的仗打了这么多年,当初国库再满现在也该空了。魏子之再不情愿,也只能想办法筹集军饷。蜀地受北方战事的影响最小,所以皇帝就拿蜀地开刀了。” “杜先生,正元七年后我们再未向洛阳开口,皇帝怎么突然想起我们来了?” “殿下,皇帝并非是为了我们。他本想和契丹联手,连军队都招募好了,最后却白忙活了。”杜若说罢笑眯眯地看着暮北。 暮北知道杜若是在夸她,有点不好意思。“我只在云中一战帮了点忙。后来都是赫蓝自己决定的。他硬要急着开战,我根本拦不住。”她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有点心虚地看着她的老师。 但杜若只是包容地笑着,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但皇帝又不能把军队立刻遣散。毕竟钱已经花了,老百姓也已经得罪了,索性把军队调动起来。” 暮北感到很奇怪,她并没看到九原的军队有大规模的增加。 “殿下,他把新招募的军队归入洛阳的禁军了。”杜若道。 暮北心下一沉。皇帝这么做很自然,只是边军的力量相对就弱了。 “杜先生,洛阳的禁军现在有多少?” “已经超过了二十万。” 她叹了口气,“那我们怎么打?”九原和云中的边军加起来也不过十几万,他们又不能把所有军队都带走。她相信赫蓝和他的鹰师,但不代表叶护可汗和他的儿子们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必须留下足够兵力守护边境。 “殿下,我们有的是时间,不必急着去洛阳,可以先去长安,慢慢招募军队。”杜若建议道,“我们还有皇子殿下。” 暮北想也没想就否定了,“杜先生,我等不了那么久。若小冉和魏子之对峙,一来牵扯的百姓太多,二来变数太大,不知道要拖多久,也许要好几年。”护卫司听命于皇权本身,就算魏冉在长安宣称即位,只要魏子之还坐在皇位上,护卫司要么听从于洛阳城的皇帝,要么在皇权鹿死谁手确定之前谁的命令也不听,他们不会把清岳送回来。 杜若笑了,“殿下,你不是不讨厌变数么?” 暮北摇头,“这次不一样。”拖得越久,结果越难预料。她已经接近成功了,绝不能出差错。 杜若也不勉强,决定权在他的小殿下手里。“将茶收为官营的事埋下了祸根,形势对我们很有利。”他慢悠悠地回到刚才的话题。 “杜先生,蜀地就算出了事,我们鞭长莫及,没办法帮那里的百姓,到时候他们未必会帮我们。” “殿下,不只是蜀地,各地的百姓都会帮你。”杜若看到他的小殿下一脸不信任,只是笑。“这几年各地百姓都很不好过,但皇帝这时候还在与民争利,自然民怨沸腾。蜀地是个封闭的地方,除非专门派军队进去,外界的事根本影响不了那里的老百姓,但蜀地的情况却能影响别的地方百姓对皇帝的看法,尤其是在去年冬天以后。” “去年冬天发生什么了吗?”暮北赶紧问道。那时候她正在突厥东境的鹰师大营,对关内的事一无所知。 “殿下,蜀地已经出事了。去年冬天闹了雪灾,蜀地的老百姓请求开仓赈灾,但当地的官府拒绝了。蜀地的老百姓本就因茶祸不满,雪灾的事无异于雪上加霜,开春之前,蜀地发生了□□,被皇帝派军队镇压下去了。” “官府不开仓放粮,皇帝不管么?” 杜若摇摇头,“他根本不在乎。” “他的百姓都要死了,他却不在乎?”暮北皱眉。 “殿下,你不了解当今皇帝。他觉得民间的百姓怎么样是不值得他在乎的。” “为什么?”暮北追问。杜若没有回答她。若杜若有意不回答,暮北知道再问也没用,换了个问题。 “杜先生,皇帝不知道他的这些做法会动摇他的皇位么?” 杜若十分惋惜地摇摇头,“殿下,皇帝很清楚他的皇位来得缺乏理由,不得不施展各种手腕才能维持他的位置。但他被迫陷于权术中太久,失了大局,无暇顾及他那些手腕的后果了。更何况,就像刚才说的,就算他有余力顾及,恐怕他也不在乎。” 暮北看着杜若,突然想起春天的时候漠北也下起了大雪,以至于赫蓝都在雪中迷失了方向。“杜先生,九原也受雪灾了么?” 杜若轻轻笑了,“九原也下了大雪,但百姓们都没事。”他温和地看着他的学生道,“公主用军饷换了粮食,分给了全城百姓。” 暮北微微动容。她虽然不在,但杜若和李牧一直在替她笼络人心。 不。不是替她,是替公主魏骊和皇子魏冉。 “杜先生,多谢了。还有李将军也是。”李牧把钱花在帮助九原百姓上,边境守军自己的粮食就紧张了。 “殿下,我什么也没做。李牧那边你自己去和他说吧,他肯定会感动的。”杜若语气带着愉快的戏谑道。他本以为他的小殿下会高兴,然而她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杜若知道他的小殿下一定又有什么想不通的事了,于是十分耐心地等她开口。 “杜先生,”她有点不确定,“我这么做对么?” “殿下指什么?” “我把那些百姓都卷进来,只是为了我自己。” “殿下,他们不是被卷进来的。”杜若明白她在烦恼什么了。她见过毁坏的长安城、见过九原的战场是什么样,但她并没有麻木不仁。“这世上谁都强迫不了谁。没有人能把百姓们卷进来。老百姓自己会看。如果他们跟随你,那是他们自愿的,他们知道其中的风险,你也骗不了他们。会有人中途放弃,但跟随你到最后的人都不会责备你。殿下,你不必为别人的选择感到自责。”见她还是一副困惑的样子,杜若叹了口气,“殿下,你并非只是为了你自己。你一开始确实是为了救清岳,但从你为了九原城的守军和百姓出城与鹰师交战的那一刻起,你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了。” “我仍是为了救清岳。” 杜若温和地笑了,“殿下,你对自己过于苛刻了。能够不顾自己只为别人着想的人很少,像你这样,愿意匀出些心思为别人考虑的人也不多。”他看到自己的学生苦恼地皱着眉,忍不住抬手轻轻弹了弹她的眉间。 “殿下,你做的不算对,也不算错。或者说,根本不存在对错,但你确实做了对百姓有好处的事。” “比如什么?” “比如守住九原城,比如和突厥人商量开通商道。殿下,这些都是于国于民有利的事,哪怕你无心如此。但无心插柳,若能予他人庇护,不也是美事一桩?”杜若见过太多人,他早就明白,小人到处吹嘘自己,而君子永远诘问自身。遗憾的是大多数人都眼光短浅,所以这世上越是小人越能大行其道,君子的美德早已无人问津。他这么自视甚高的一个人,觉得大多数人都是愚钝不堪的顽石,根本没有费劲去教化他们的必要。他以为这一辈子作为人师教过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已是功德圆满,那两个学生,从不同的角度来说都算是符合了他的期待,但他没想到还能再遇到另一个如此品格出众的学生,而且还是个女学生。杜若觉得当初决定入世一试真是太值了。 “殿下,比起天下百姓,你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考虑。”他见他的小殿下仍然表情凝重,索性换个话题。 暮北点点头。洛阳城被二十万禁军围守。那些都是常备军,战力很强,普通百姓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是胜不过他们的。虽然杜若说她不必为老百姓的选择负责,但她总是想尽量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更何况现在他们只是纸上谈兵,到时候有多少人愿意为她和魏冉拿性命冒险还很难说。 “杜先生,有办法把禁军争取到我们这边么?”她在指虞翰洲。 杜若摇头。“殿下,虽然朝中大臣对信陵王和公主都很有好感,但他们毕竟身为人臣,忠心仍向着当朝皇帝。而皇帝虽然在北方边防和蜀地茶祸的处理上有过错,毕竟还没到不可原谅的程度。尤其是在他彻底放弃了和契丹联合之后,很多人会觉得皇帝仍有可能会回心转意,转而开始施行仁政。”他看到暮北想打断他,补充道,“被软禁在洛阳的各位将军挂的都是虚职,没有兵权,禁军掌握在皇帝的亲信手里。” “虞大人也没有办法吗?” 杜若叹了口气。她还是问了。“殿下,翰洲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他当年是清岳的副将之一,正是他把信陵王中途叛逃,拒不回京述职的消息送了回去,为的就是保李牧和其他与清岳交好的边军将领。皇帝一直不信任他,免了他父亲的官职,又把他的家人扣在洛阳作为人质。”杜若顿了顿,“殿下,他这些年为清岳和李牧与皇帝周旋已经十分不易,我们不能再要求他更多了。” 暮北没想到在武陵见到的那个年轻人竟背了这么重的负担。她突然又想起那个在九原替她扮了一年公主的姑娘,“杜先生,小兕姑娘怎么样了?我怎么没见到她?” 杜若笑了,“殿下,小兕姑娘没事。虽然她一听说你回来,就迫不及待地换下公主的行头回家去了。” 暮北不明白,她本来想当面向小兕道谢。 杜若不笑了,“殿下,皇帝又派来了刺客。人是抓住了,但小兕姑娘吓坏了。” “现在又没打仗,公主在九原城不明不白地死了,皇帝要怎么解释?” “殿下,就像我说的,皇帝已经失了大局,他只想要个安心。” 这就难办了。光是暮北自己还好,现在小冉也在九原,若皇帝发现他和公主在一起,恐怕还会派更多的刺客来。皇帝现在已不顾大局,最糟糕的情况,恐怕他是直接派来军队,到时候九原守军就不得不起兵抵抗了。 “殿下,小冉回到九原之事还是先不要声张。”杜若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突厥那边有鹰师的将军在,”杜若朝她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暮北觉得有点脸热,“他们不会主动说皇子殿下已经离开漠北。殿下,眼下你最应该关心的是养伤。不然,”杜若又笑了,“那两个人都会怪我竟然没能把你照顾好。” 暮北看着杜若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突然有点明白李牧的感受了。 但杜若只是点到为止,“殿下,就像我之前说的,万事俱备,剩下的就看你了。” 第48章 拾陆 16.4 拾陆16.4 整个正元十年剩下的日子,暮北一直在养伤。杜若请九原城的大夫来给她看过。大夫和绥真说的一样,暮北伤了筋骨,好在她年轻,若静得下心来修养,不要过度耗费心力,也不要四处奔波,时间长了自然会好。大夫还特别嘱咐,即使数月之后伤口不再疼,也不能大意,要给筋骨时间愈合,短则另需几月,长则数年。这一次,暮北把大夫的嘱咐都一一记下。伤口发作的罪受一次就够了。 更重要的事,她要把伤养好,清岳见了她才不会担心。 还有那个人。那个人也才能放心。 赫蓝。 暮北仍然会想到赫蓝。她对自己很满意,她没有因为一时软弱对他作任何承诺,赫蓝也没有怪她。她偶尔从九原的城墙上望向北方,大漠还是那样辽阔。她知道赫蓝不可能忘了她,就像她不可能忘了他一样,但她希望赫蓝能释然,娶一个美丽大方的突厥姑娘做他的女人,生一群漂亮的儿女,等他不再打仗了,就到可汗赐给他的土地上养他们自己的牛羊。 她这么想,这么期望。 赫蓝,我也爱你呀。 若你能忘了我,就再好不过了。 暮北靠在城墙上,望着北方无垠的远天与星河忍不住微笑。 这就是她能给赫蓝最好的爱了。 守军驻扎在九原城,虽然并无战事,但总有些兵荒马乱的嘈杂。然而那段不长的年光对暮北来说,很慢,也很美。她每日早晚两次一丝不苟地清洗伤口,上药,然后用纱布仔细包好。她留心不做任何阻碍伤口恢复的事。她不再碰她的剑,不摸弓,不骑马。九原比漠北暖和得多,她在城墙上找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听着风声看书。她很早就休息,白日睡到很晚才起,但仍然觉得时间漫长得没有边,于是去城中的集市里买些寻常人家姑娘用的胭脂水粉,明日细心梳妆打扮。赫蓝说过好看,她想让清岳也看看。她去买东西的时候魏冉硬要陪她,于是杜若让荀骞多带了几个人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魏冉从没见过民间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吃的玩儿的,好奇得不得了,却还要努力顾及他作为一个未来皇帝的颜面,忍住了凑上去细细地看,也没有开口想买。但他毕竟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他的欢喜是藏不住的。于是暮北替他把想要的东西都买了下来。 魏冉捧着一包糕点,一边吃一边含糊地叫她,“姐姐,”他们说好出门的时候按平常人家的称呼,“这糕点真好吃,姐姐也尝尝。”他把装着糕点的纸包伸到暮北面前暮北,暮北挥挥手表示不要,“你都吃了吧。” 但魏冉坚持,暮北便取了一块。 “好吃吧?”魏冉问。暮北点头,他却看着暮北叹了口气,“姐姐,等将来我有了出息,给你买更多更好的,你就不用省给我吃了。” 暮北听到他说“等将来我有了出息”,忍不住抿嘴笑。魏冉很懂事,心思也很细,完全是个皇子的样子了,赫蓝把他教得真不错。 “小冉,到时候你有了更多更好的东西,只管自己吃用,不需考虑姐姐。” 魏冉摇头。他当然要考虑他的皇姐,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她为了他带着那么严重的伤从九原去到漠北,为了他在雪夜里只带了两个鹰师勇士就去追赶把他和苾伽截走的契丹人,为了他夺回皇位费劲心力。等他做了皇帝,他要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然而魏冉越是待他皇姐好,暮北便越是心疼。他的亲姐姐早就不在了,她再怎么把他当作自己的幼弟来疼爱,也敌不过血缘的疏隔。而且她又是在利用他。她迟早要告诉小冉,她必须对他说,殿下,我不是你的皇姐,我只是个为了一己私欲利用你的小人。我为你夺回皇位,只不过是要救清岳,你的堂兄。我非为了你,非为了天下百姓。 只因为我爱他。 她会告诉小冉,但不是现在。 清岳,我没想到我必须承受这么多愧疚。这些人对我太好。我是个这样自私的人,他们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清岳,你会怪我么,我竟骗得了这么多的真心,我没有想到他们会给我真心。 暮北太苦恼了,以致于她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忍不住向杜若倾吐她的困惑。杜若只是笑,“殿下,你记得我说的么?无心插柳,却予人庇护。殿下,你虽出于无意,但你并非不真诚。你给了他们真心,所以他们都还你真心。” “但我还是个自私的人,这一点不会变。”她仍在苦恼。 杜若有点心疼她,“殿下,你确实是个自私的人,但很少有人会承认这一点。”他犹豫了片刻。他不想把他的观点强加于她,但他的小殿下过于责备自己了,他怕她钻牛角尖。她会苦恼只因为她是她自己。她的心性注定她无法无动于衷。“殿下,这世上小人太多,这些人从不反省,却乐于指责他人。而君子则永远只看到自己的过错,哪怕他们的品德已经近乎完美,他们仍然觉得自己远不够好。殿下,你就是这样的君子之一。” “杜先生,我是女孩子。” 杜若笑起来,“女孩子也可以是君子。我说的是人的品格,与是男是女无关。”他笑够了,稍微收敛了神情,“小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他人,并为此沾沾自喜,所以他们活得轻松。只有君子才会为自己仍存有私欲而愧疚,却看不到自己做了多少小人无法企及的好事,所以君子活得辛苦又疲惫。殿下,你觉得你现在轻松么?”杜若看到他的小殿下迟疑了。 “我太累了。”她叹了口气。 杜若满意地点点头。“殿下,现在你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会一直自责,但也不必过于自责。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而你还顺便做了些对旁人也有好处的事。”他的口气太理所当然了,让暮北忍不住反问他: “杜先生,你也是这样的么?” “我也是这样。”杜若毫不犹豫地回答。“殿下,我愿意帮你,只是因为我觉得有意思罢了。我并非是为了清岳,九原城,或者天下百姓。我只是为了我自己高兴而已。” 第49章 拾陆 16.5 拾陆16.5 正元十年,年初蜀地□□之后,虽未再发生值得一提的大事,但百姓们一直提心吊胆。突厥人打败了契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南下,而九原城里的公主用军饷赈了灾,今年便没有钱再招募军队了,皇帝却将本应前往边境的军队调往了洛阳。虽然李将军和公主守住了突厥上一次进攻,要是皇帝一直不给九原补充人马和粮草,他们不见得此次次都守得住。 百姓们不知道的是,从洛阳去到九原的刺客再次失手了。除此之外,洛阳城里的皇帝似乎终于想起,身为公主的侄女虽不能继承皇位,但她远在漠北的幼弟可以。正元十一年的一月,洛阳的使者离开洛阳城,前往漠北打听那个已十年无任何音讯的皇子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缺的只是突厥人的确认,皇帝此举不过是图个安心。民间满是他魏子之昏庸无能、还不如自己的侄女深明大义的议论,魏骊趁势兵变并非不可能。她只能借助一个借口,而他要先她一步向天下人证明那个借口已无可能。 真可笑。自己违背天下人所认可的正统得了皇位,却不得不借助天下人的认可维护他的正统。 然而风尘仆仆赶到漠北的使者还没有到突厥牙帐,就被阿史那赫蓝的鹰师赶了回来,据说阿史那赫蓝放话,汉人皇帝要是真的关心他的侄子,从一开始就不会把他送来突厥,也不会十年中一次都不向可汗问起他,可汗已经把魏冉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了十年,他现在已经是阿史那家的人,不是什么汉人皇子了,可汗绝不会允许他被人带走。 一直在洛阳城等待消息的皇帝失望了。阿史那赫蓝的口信无异于说,他的侄子还活着,而且还活得好好的。然而叶护不想让魏冉回关内,不代表他自己也不想回来。 算盘落空,皇帝有点慌了。 正元十一年的春天,耐心修养了近一年之后,暮北的伤终于不再疼。大夫道她伤虽痊愈,却不宜再执剑。她心有余悸,想起过去清岳照顾她的时候。他说,暮北,这次吃了亏,下次就长记性了。 她长记性了。但如果别无选择,她愿意再承受一次。 清岳,你再等等我,不会太久了。 正元十一年,四月,北方传来的消息让各地百姓们都松了一口气:突厥人没有南下。突厥北境的回纥部落发生了叛乱,阿史那赫蓝带着他的鹰师去了比漠北更北的北方。 消息传到洛阳,皇帝借口边境无战事,大量削减了九原和云中守军的军饷,命令李牧遣散多余的军队,并亲自护送自己的侄女回洛阳接受封赏。 公主自然不会回洛阳。 五月,暮北站在九原的城墙上看着北方,赫蓝北上去了更远的地方,而她就要南下了。 “鹰师的将军帮了大忙。”杜若带着笑意道,“听说回颌去年秋天便蠢蠢欲动,鹰师却拖到现在才去,那位突厥将军真会挑时候。” 暮北没有回答。赫蓝是有意的,他在等她养伤。他要让她安心带兵南下洛阳。 “殿下,皇帝已经坐不住了。”杜若温和道。 “杜先生,李将军怎么说?” “李牧说皇帝现在这是卸磨杀驴,他才不会把士兵遣散看着他们活活饿死。”杜若又笑了,“而且他不会明知皇帝想杀了自己的侄女还送公主进京。” “多谢李将军了。” “李牧还说要他送公主回去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皇位上坐的人换一个。”杜若语气里的笑意更明显了。 暮北收回了目光,“李将军同意了?” 杜若笑眯眯地点头。李牧未曾反对,只不过缺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过没必要告诉他的小殿下这些。既然李牧硬要留个不问朝政的清高颜面,那给他这个颜面就是了。 “我等会儿去当面谢李将军。”暮北还想在城墙上待会儿。 “殿下,现在去吧。”杜若难得催她。“李牧差不多也要差荀骞来找你了。” “李将军有什么急事么?”暮北疑惑地转头看着她的老师。杜若通常都随她。 杜若只是笑,“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暮北和杜若一起从城墙下来,果然碰到荀骞,说将军急着请公主殿下过去。杜若道他去找魏冉来,暮北便一人随荀骞去见李牧。 暮北进了主帐,看到李牧正在他的桌子后面来回踱步,旁边一个青年气定神闲地坐在客席的扶手椅里,手里端了一杯茶在喝。一个很漂亮的小姑娘趴在桌上,神情专注地端详着李牧平时看的地图。他们三个人听到门口的动静,都朝暮北和荀骞看过来。 “李将军有何事?”她道。 李牧总算不再踱步了。他朝暮北走过来,皱着眉道,“殿下,润云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这两个人要见你。”李牧瞟了那两人一眼,眉头皱成一团疙瘩,“润云今早带了这两个人入营,让他们现在我这里等。”他迟疑了一下,“这个人说他是阿史那赫蓝。”他指了指那个温文尔雅的青年。 暮北的心狂跳起来。她看着那个青年,他一身汉人装束,头发也束了起来,但他浅色的眸子还是暴露了他的不同。他正在微微对她笑。 “赫蓝?”她难以置信地问道。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他站起身,大步走过来,没等她反抗就把她揽进怀里。 “我来了。”他用突厥语低声道。“真傻。你要走,走就是了,我又不会拦你,非要不告而别。” 暮北觉得自己的眼泪涌了上来,但她不能哭。 “不来多好。忘了我多好。”她用生疏的突厥语回答他。她把脸埋在他胸前,赫蓝的怀抱和清岳一样让人安心。 “这不由你决定。你做你的选择,我也做我的。不见沈清岳一面,不和和他分个胜负,我怎么会甘心。”他轻轻笑了。 暮北抬起头看着他。赫蓝,他此刻仍愿做她的赫蓝。他清冷的面孔温柔于往常,他用只有她听得到的声音说,“暮北,你不想让我为难,我也不会让你为难。你自己说过你是阿史那赫蓝的女人,”他仍是用突厥语道,“沈清岳能不能把你抢回去,就看他的本事了。” 暮北的脸上浮现出红晕。那个在趴在桌上的小姑娘在一旁看到,笑出声来。 暮北轻轻推开赫蓝,“你怎么把苾伽也带来了?” 没等赫蓝回答,苾伽抢着回答,“我和阿塔说我要来看魏冉。等他以后做了汉人皇帝,我就很难见到他了。” “可汗真的同意了?”可汗让他的小女儿冒这么大的风险,暮北感到难以置信。 “可汗自然是不同意,但苾伽缠了他很久,便松口了。”赫蓝重新把暮北揽到身边,一边微笑道。 “阿塔把赫蓝从回纥人那里叫了回来,要他保护我。” “鹰师怎么办?”暮北问道。鹰师正在平定回纥的叛乱,赫蓝不应该走。 “都是小打小闹。绥真一个人应付得过来。”赫蓝轻松地道。 他和她认识的赫蓝不一样。那个赫蓝绝不会抛下鹰师。暮北突然发现一个很大的破绽。 “赫蓝,回纥真的叛乱了么?” “真的。” “回纥的叛乱不是去年就已经有苗头?你愿意等,可汗也愿意等?”这是威胁到突厥安定的事,可汗应该希望尽早平定才是。有问题。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我都说了没问题,你不信我?”赫蓝挑起眉。 暮北很难回答是。 赫蓝太顾暮北的感受,苾伽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又抢着道:“公主,赫蓝说鹰师如果不去北边,你就不能带魏冉南下,所以他劝阿塔派人放出消息说回纥人叛乱了,好找个借口把赫蓝的鹰师调走。”她担心自己没说明白,又接着道,“回纥人根本没叛乱。绥真和鹰师带了很多牛羊去送给回纥人,让他们不要闹事,好好在北边待着。公主,阿塔是真心把魏冉当成我的兄弟。”苾伽急着说了一大段话,脸红红的。 赫蓝叹了口气,“苾伽,我们说好了不告诉魏骊。” 苾伽做了个鬼脸,“赫蓝是个大笨蛋。我是在帮你的忙。” 赫蓝无奈地摇头,转向暮北,“你听到她说的了,就是这样。” 暮北看着他,他浅色的眸子里有大漠的月亮一样让人心动的温柔。“赫蓝,谢谢你。”她发现自己突然能坦诚地对待他了。他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那么在他放弃之前,她必须真诚地回应他。她要让他知道,她的真心已经给了清岳,但如果她能有两颗真心,另一颗一定是他的。 她转向一直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的李牧。李牧不懂突厥语,听得一头雾水。杜若也已经带着魏冉回来了。魏冉迫不及待地跑向他的朋友。 “苾伽,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苾伽扑进魏冉怀里。“阿塔让我来给你帮忙。” “我们就要打仗了,你回去才是给我帮忙。”魏冉仍然十分震惊。 “小冉,公主已经来了,你何必再赶她。”杜若十分温和地劝道,“不如带她到处转转,让公主看看九原城。” 魏冉询问地看着暮北。“你们去吧,路上小心。”暮北赶忙道。魏冉不再努力掩饰自己的欢喜,拉着苾伽往外走。而李牧也终于回过神来,叫荀骞多带几个卫兵跟着他们。 “李将军,这是突厥鹰师的统帅。”暮北对李牧道。刚才一直把李牧晾在旁边,她有点过意不去。 “殿下,你们——” “李牧。”杜若打断他。李牧欲言又止,硬是忍住了话头,问起更要紧的事。 “鹰师统帅来九原干什么?”他问赫蓝道。 “我来帮你们殿下的忙。”赫蓝把手从暮北肩上收回,背着手站在她旁边道。 “你能帮上什么忙?” “我替她上战场。”赫蓝漫不经心地说。暮北迟疑地转头看他,他只是对她挑起眉,“我不来,她肯定会自己去。你们拦不住她的。”他对李牧和杜若道,眼里却只映照出她的轮廓。 他太了解她了。 “怎么样,李将军?”他回过头,轻蔑地对李牧笑道,“我是鹰师最好的勇士,我让你做我的统领,你不吃亏,吃亏的是我。” 李牧只是紧紧皱着眉,“你和你的鹰师杀了我们那么多士兵和百姓,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赫蓝笑出声来,“你不用担心。这是她的问题,她会想办法。”他又轻轻揽住暮北的肩。 杜若看着他们微微一笑。这个叫阿史那赫蓝的青年果然有意思,是个可塑之才。他已经变得更坚决了。 清岳,你不赶紧离开三山,你的小姑娘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杜若暗暗对他的学生笑道。 第50章 拾陆 16.6 拾陆16.6 正元十一年六月,皇帝再次下令催促李牧护送公主回京,同时从京城派出护卫队前往九原迎接。然而派去的人被李牧扣下了,于是皇帝以违抗军命为由,免了李牧的九原大将军一职,要他立刻回洛阳接受罪责。 “你们的皇帝当别人都是傻子?明明要杀你们,还假惺惺地派人来接。”赫蓝道。他陪暮北站在城墙上望着九原城内。听他的语气,他似乎被逗乐了。 “皇帝自然知道我们不会去洛阳,找个借口好对九原用兵罢了。” “他不是皇帝么,想怎样就怎样,要那么多借口做什么。”赫蓝懒洋洋地靠在城墙上,“谁会在乎他有什么理由。” 暮北看向赫蓝的侧脸。他浅色的眸子映着落日余晖,呈现摄人心魄的火红色。 “赫蓝,正因为是皇帝,他做的事所有人都看着,所以才需要理由。我们谁都不是,所以没人在乎我们的理由。”她抬起头看向远天,“我们反而更自在。”她微微一笑,“不对,赫蓝,你也一样。只有我。我更自在。” 赫蓝也笑,“那你还把魏冉送回去。”他的话里并无指责之意,但暮北仍感到不安。 是啊,她要把小冉送到那个位置上。他再也不会像在漠北时那样自在了。而她根本不敢问小冉,他到底愿不愿意。 “我没有选择。”她转而苦涩地道。 赫蓝叹了口气。他碰上她的事总是叹气。 “我不是在怪你。你不要多想。魏冉要是不想回来,你勉强不了他。” 暮北感激地对他笑了笑。杜若也说过同样的话,但她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不允许自己轻松。 “赫蓝。”她叫他。 “怎么了?” “为什么要来?”她抬头看着他浅色的眸子。 “我说了,我来替你打仗。” 她摇摇头。“我不是在问这个。”你明知道我会愧疚,却还是来了。 “你真想知道?” “赫蓝,我想知道。” 他低声笑了,“我在争朝夕。”他牵住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争朝夕?你从哪儿学的?”她疑惑地问。她没有放开他的手。 “从你留下的那堆书里看的。美景良辰堪惜,赏心乐事难得。明月好花,不可浪掷。”这是她对他念过的词,他翻遍了那些书,终于找了出来。 “现在是良辰美景么?” “现在就是了。”他盯着她褐色的眸子,“这美景在我眼前一瞬,我便多看一瞬。等我不能再这样看了,我也还有个念想。” 她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很美。“赫蓝,你这话说的怎么像个汉人似的。” “不好么?沈清岳不是这样对你说的?” 她松开他的手,“清岳不会这么说话。” 他第一次听到她叫沈清岳的名字。“是吗?”他轻轻扶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面向自己。他想好好看看她。“我以前没看过汉人这些书,没想到这么好。”他看着她,“真美。” 暮北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是指她,还是指此刻。她牵住他的手,他轻轻回握住,他们又十指相扣。 “这样就够了?”她问他。 “足够了。”他仍是笑着。 第51章 拾柒 17.1 拾柒17.1 正元十一年六月,皇帝得知李牧将自己派去的人扣下的消息,以李牧叛变为由向九原派出十万禁军。而在九原的公主声称弟弟魏冉已经回到关内,起兵要为皇弟夺回皇位。百姓们都感叹,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放出了消息,李牧主张固守九原城,先打败这十万禁军再南下,但暮北和杜若都反对坐以待毙。 “皇帝是冲着殿下和小冉来的,说你叛变都是次要。”杜若毫不客气地对李牧道,“只要殿下和小冉离开九原,禁军不会浪费精力和城里的守军交战,一定会来追我们。这么一来,九原城的老百姓就能免遭战祸。” “然后呢?我们就让他们追上我们?润云,你别忘了,我们的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李牧有点恼火,他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热衷于奇思妙计,从来没有人听他的,然而事实不断证明,他们的奇思妙计还挺灵。 “谁说我们的人数只有他们的一半。”杜若笑眯眯地反驳,“李牧,你该不会以为殿下只打算依靠你手里这点守军吧?” “那要怎么办?” 杜若笑出声来,“李牧,我真是服了你。兵力不够,当然是要想办法增加兵力了。我们沿途以公主名义招募士兵,会有很多人加入的。” “禁军都是常备军,老百姓临时拼凑的队伍怎么胜得过?” “招来的老百姓暂时不会和这十万禁军打,我们只是引着他们到云中去。” 李牧恍然大悟。“江榭。” “你总算是明白了。”杜若笑得更深,“洛阳来的禁军跟着我们跑了这么一圈,到了云中肯定已经很累了,到时候让江榭带云中的守军出来,你说能不能赢?” “那之后呢?我们依次占领沿途各城再南下么?”李牧觉得这样最稳妥。 “殿下?”杜若在他的躺椅里躺下来。 听到杜若叫她,暮北第一次开口道:“李将军,我们直接去洛阳。” 李牧皱起眉,“殿下,恐怕不会这么顺利。” “李将军,只要我们打赢了那十万出征的禁军,沿途的地方军便不会与我们作对,他们要么加入我们,要么继续观望。” “殿下,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一直坐在旁边的赫蓝笑了起来,李牧严厉地瞪他。 赫蓝毫不在意地、慢悠悠地收敛了神色才开口:“李将军,你的殿下可是名声在外,”赫蓝漫不经心地眨了眨眼,“带着八千人就打败了我的十万鹰师,能和信陵王沈清岳相提并论的女人。”他又笑了起来,“你们汉人的十万禁军仗着人多也就算了,你觉得那些地方上的乌合之众会主动到她面前送死?” 李牧无言以对。 “殿下的目的是要打下洛阳城。我们占了沿途各城没有意义。”杜若圆场道,“到时候的问题就是怎么攻进洛阳皇宫,把皇帝请下台了。殿下,有把握吗?” “有。”暮北平静地道。 杜若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那就只剩最后一件事。殿下,小冉想自己领兵,你看怎么样?” 小冉想自己带兵夺回皇位是自然的,暮北不打算拦着他,“行,到时候让他跟着我。”她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另外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 李牧抢着要说什么,被杜若拦住了。他对李牧无声地摇了摇头,后者便住了嘴。 “魏骊,你忘了我为什么来么?”赫蓝皱着眉道。 暮北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点心虚。 “我没忘。”她轻声道。 “让他跟着我。”赫蓝斩钉截铁地道,“穿和普通士兵一样的衣服,不然就是个活靶子。其他的交给我。”他怕她还不放心,“有我在,没人伤得了他。” 她看着他浅色的眸子,顿时感到安心。 “好。” 他微微一笑,眸子里的情绪又变得柔和了,“你看好苾伽。毕竟是在打仗,别让她乱跑。” 她当然是答应。 正元十一年七月初,从洛阳径直赶往九原的禁军扑了个空。城中只有五万军队留守,李牧和公主已经带着其余的五万人去了云中,于是已经十分疲倦的禁军又不得不马不停蹄地调转方向向东追击,只留下一小部分人接管九原城。禁军在去云中的路上经过几座北方重镇,发现城中大多只剩些老弱和妇女,青壮年都在李牧和公主经过的时候加入了叛军。禁军将领都十分担忧:不知道叛军现在已经有多少人了。 实际上李牧和暮北只比禁军快了不到两天的脚程。他们希望禁军紧随其后,只为到达云阳后不给禁军休整的机会。皇帝派人赶往云阳企图控制江榭,但已经晚了。江榭早已封了城。于是皇帝试图调动南方的地方军队前往云中增援。 正元十一年七月中旬,从洛阳出发的十万禁军终于赶上了李牧带领的叛军,然而他们到了云阳城之外还有几里远的地方才发现,除了李牧的五万人,在城外等着他们的还有江榭从城里带出来的三万云中守军以及沿途主动加入叛军的老百姓。南方来的援军还没到,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暮北没有去观战。两军在城外作战的时候,她带着苾伽和杜若在城里云中守军的大营中等。杜若一到云中就让江榭给他弄了把和在九原时一样的躺椅,此刻他便气定神闲地靠在躺椅里看他的书。暮北坐在旁边一把椅子上,看着苾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营帐里到处跑。杜若被她惹得眼花缭乱,索性放下书叫住她: “公主,你要是实在担心得紧,就让殿下带你去城墙上看看吧。” 苾伽满怀希望地看着暮北,暮北立刻反对。“苾伽,城墙上危险,就在这里等吧。赫蓝不会有事的。” 苾伽失望地走到她旁边坐下,“公主,我不是在担心赫蓝。赫蓝是我们最好的战士,这点仗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担心的是魏冉。” “赫蓝在保护小冉。他们都不会有事。”暮北对她道。 苾伽突然拉着暮北的手,“公主,赫蓝说你不会回牙帐了?” 暮北一怔,“赫蓝这么说的?” 苾伽点点头,“你不回牙帐,赫蓝也不会回去。那我只好一个人回去了。” 暮北没有答话。 赫蓝。他都已经决定好,却还是来了,只为让她安心。 “殿下,说到这个,李牧倒是讲了些有意思的话。”杜若半躺在椅子里,看到他的小殿下抬起头。她已经不是那个孤身一人冒着风雪来到云中,坚定不移地要救她的心上人的十六岁少女。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女人,明白了人这一世会有很多际遇,她会深陷其中难以抉择,而她的选择会影响那些爱她的人的命运。 “李将军说了什么?” 杜若十分温和地对他的小殿下道:“李牧说,要是我们的公主愿与突厥和亲,整个北方就有几十年无法撼动的和平。”实际上李牧说的是,他瞧着阿史那赫蓝和公主殿下看彼此的眼神,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还不娶她,而她又怎么还不赶紧嫁给他。 杜若怜惜地看着他的学生,她低下头又沉默了下去。他本不应该推波助澜,但他的小殿下看起来实在太痛苦了。说起来清岳不过是早遇见了她几年,不然她肯定已经不顾一切地嫁给了阿史那赫蓝。她被她的初心束缚着,同时那个从漠北追着她来到这里的青年未免太可怜,杜若没想到那个青年甚至连退路都为她想好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选择仍是他的小殿下的。但他希望暮北明白,她能把握的只有此刻,而此刻在她身边的不是清岳,是另一个人。 至于清岳,就让他去后悔当初主动放开了他的小姑娘吧。 “杜先生,”半晌,杜若听到他的学生用平静地声音道,“李将军说的没错,如果公主能和鹰师的将军和亲,北方的百姓就能得到安宁了。” 暮北抬起头,杜若吓了一跳,赶紧起身走过去。 她满脸是泪。 暮北说的是如果。杜若突然明白了。如果她选择了阿史那赫蓝,她就必须把公主一直演下去。但她不是魏骊,她是陈暮北。他们说好只到清岳从三山回来为止,她迟早要做回她自己。而只有在清岳面前,她才真正是她自己。她和清岳之间本不存在隐瞒,她对于一开始骗了阿史那赫蓝总是愧疚的。 杜若叹了口气。倒是他多事了。 “殿下。”他摸了摸她的头,“我们说什么都无所谓。你做你想做的事便可。” 苾伽在旁边不解地看着他们。 第52章 拾柒 17.2 拾柒17.2 云阳一战与杜若所说相同,禁军已经疲惫不堪,根本无心应战,很快就败了。 “殿下,皇子殿下的护卫大人真是神勇无比,看得我们都有点害怕。那些禁军根本近不了皇子殿下的身。”江榭对暮北道。这次来云阳,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李牧手下的副将。他是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但性格有些急躁。“简直和沈将军不相上下。”他由衷赞叹道。 赫蓝坐在暮北对面。他若有若无地对她勾起唇角,好像在说,所有人都说我跟沈清岳不相上下,你却不愿意到我身边来么。 她微微红了脸。 江榭还在继续说,“皇帝派的援兵还没过代州就停下了,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所以我们才打得这么轻松。”他说着在门口坐下来。 “小冉吓着了吗?”杜若温和地问魏冉。 魏冉虽然惊魂未定,但仍然努力维持着皇子的颜面,“杜先生,我没事。”苾伽坐在他旁边,终于放心似的长舒一口气。 “殿下,下次还是不要让皇子殿下亲自带兵了。毕竟战场上情况复杂,还是在大营等妥当些。打打杀杀的事就交给我们。”江榭笑了起来,李牧瞪了他一眼,他立刻噤声。 暮北看着小冉,他确实吓坏了。 “好。我明白了,以后小冉和我一起留在大营,前线的事还请李将军和江校尉多尽心。” 江榭摆摆手。“殿下,我已经不是什么校尉了。皇帝已经把我给免了。你就叫我江榭吧。” 出征的十万禁军在云阳惨败之后,南方来的援军原路退了回去。这是王家内部争权,他们本就不愿淌混水。现在公主和皇帝各有十万军队,而公主那边算上沿途加入的老百姓临时组成的军队人数还更多些。双方势均力敌,结果如何很难说。况且,公主本就因为戍守九原受到百姓认可,皇子又原本就是皇位的继承人,现在民心都在他们那边,援军不想犯众怒。对他们来说最安全的做法,就是置身事外,等确定皇位鹿死谁手,再出手助获胜的那一方也不迟。锦上添花虽然比不过雪中送炭,但总好过站错阵营。 李牧的军队在云阳城短暂休整。他们要一鼓作气南下夺取洛阳。暮北不知道守在洛阳城中的禁军会作何反应。 “殿下,现在胜负未分。洛阳的禁军并不像这次一样疲惫应战。剩下的十万是精锐,我们不能掉以轻心。”李牧对暮北道。他们在云阳的城墙上,看着城外一片大战过后的凄惨。暮北心生不忍。 这些禁军也曾是百姓,他们现在再也回不了洛阳,也回不了故地了。 “李将军,我们要做的不是消灭洛阳的禁军,而是逼皇帝退位。”她道。赫蓝站在她身边一直没有说话。 “殿下,三面围城行不通。皇帝会逃的。”李牧摇头。 “皇帝不会逃。”她顿了顿,“但如果不给禁军留一条生路,他们会死战到底。到时候洛阳城的百姓就遭殃了。” 李牧打量了暮北一会儿,“殿下,皇帝都不走,禁军也不会走了。” 暮北没有立刻答话。她转过头看着云中城内,“李将军,杜先生的病还没有好转吗?” 李牧叹了口气。杜若自从他们在云阳打败了十万禁军之后就借口得了急病,每日躺在他那把躺椅里懒洋洋地看书,摆出一副没有力气再和公主商量南下洛阳一事的样子,公主还真的相信了。李牧知道她心生疑虑,但又不好直接问杜若,只好来找他。 “公主,他好得很。你根本不用担心。”李牧知道杜润云在想什么,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甩手不干实在让人恼火。“他就是那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不用管他。” 暮北怀疑地道,“李将军,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李牧突然发现自己说漏了嘴。也罢,索性告诉公主,免得她还以为杜若突然变卦不愿帮她了。 “公主,润云是不想在他的学生之间偏心。” “什么意思?”暮北不明白。 “你不知道也是自然的。殿下,除了你,润云这辈子只教过两个学生,一个是信陵王,另一个就是当今皇帝,魏子之。” 暮北愕然,连赫蓝都微微挑起了眉。 当今皇帝是先帝同父异母的弟弟,按说他和杜若是一辈人。虽然不是不可能,但说他是杜若的学生实在是让人惊讶。 “李将军,皇帝怎么会是杜先生的学生?” 李牧感到这个话题会很麻烦,他未必讲得清楚,而且又是杜若自己的事,他来讲似乎不妥当,便道,“殿下,剩下的你还是直接去问润云吧,就说是我叫你去的。他要怪也会怪到我头上,不会怪你。” “怪殿下什么?” 暮北回过头,杜若正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润云,正好你来了。你自己跟公主解释吧。”李牧朝着杜若走过去,“我先走了。” “你赶紧走吧。江榭正在找你。”杜若停在原地,目送李牧下了台阶。他转过来看着暮北他们,他仍是温和地笑着,“李牧告诉你们了?”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恼。 暮北点点头。 “我估计他也要忍不住了。我本来想等清岳回来了再对殿下解释。”杜若停下来看着赫蓝,赫蓝耸了耸肩表示不在意,他便接着道,“但一想李牧也知道。他见不得别人卖关子,肯定会告诉你们。问题是,”他笑了出来,“他能忍多久。” “没有多久。才几天他就沉不住气了。”赫蓝似乎觉得很有趣。暮北看了他一眼,他浅色的眸子有嘲弄的意味。 “赫蓝。”她责备地叫他。他挑起了眉,“怎么,我说的不对?” 杜若笑了一声,“殿下,大将军说的没错。不过这是宫闱之事,李牧怕是嫌麻烦不愿意讲。将军,”他对赫蓝道,“这也和信陵王有关,你恐怕也不爱听。” 赫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握住暮北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想听,我陪她。”他对杜若说。 杜若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小殿下又露出那样痛苦又甜蜜的神情,而这个青年就算已经做了决定,在外人面前也还是要摆出一副仍未放弃的样子。他是要等到把她亲手交给清岳才会心甘情愿地放开她了。 好戏看不成了。杜若有点遗憾,但对他们自己来说未尝不是好事。他对他们三个,清岳,他的小殿下,还有这个叫阿史那赫蓝的青年都很满意。但是对另一个,虽然谈不上失望,但他本期望那孩子会更好。“就像李牧说的,子之也是我的学生。”他道。 二十岁的杜若虽然并未出仕,但他博学多才、儒雅风流的美名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城。他对人事不感兴趣,本来考虑到司天监混个一官半职解决衣食,一辈子只用和那些外行人看起来神秘莫测的天象打交道。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时候已经是兵部尚书的沈芳亲自上门,请他为自己年仅十岁的独子当老师。杜若早已听说过沈芳的为人,他与长公主堪称传奇的爱情也让杜若觉得很有意思,杜若想看看这样一对夫妇教出的孩子是什么样,便把进司天监的事放在一边,答应了沈芳。然而他第一次到沈芳府上去见他的学生的时候,发现在院子里等着拜见他的不只是沈清岳,还有当时十二岁的皇子魏子之。他是先帝的父皇与皇后戚氏的小儿子,虽然辈分上是清岳的舅舅,但由于年龄相近,两个少年很要好。沈芳十分不好意思地告诉杜若,子之在宫里一个人很不好过,得了父皇的准许从宫里搬出来和皇姐一起住,他听说沈芳为清岳请来了杜若,便一同来拜见,希望杜若也能做他的老师。 杜若倒是不在意。他虽听说过那些街头巷尾的流言,但他并不关心。来都来了,教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魏子之要是想学,莫非他还能拦着不成,便干脆地答应了。 两个孩子性格很不一样。清岳谦和温润,魏子之则要阴郁沉闷得多。两个孩子都很有天分,读书练剑都学得很快。两个孩子的另一个不同之处,是清岳总想从长安城以及父母对他入朝做官的期望之中逃出去,魏子之则希望能在朝廷大展身手好获得父皇的赏识回到宫中。 两个人从一开始就背道而驰。 然而魏子之十四岁的时候他的父皇驾崩,先帝即位。他的母亲戚氏在一年后病逝。杜若现在仍记得十五岁的魏子之从宫里回到自己皇姐家中时脸上悲痛欲绝的神情。 三年后,十六岁的清岳被封为九原大将军离开长安,十八岁的魏子之主动向先帝请求去翰林院修史书。杜若虽然觉得魏子之突然要求去翰林院有点奇怪,但他在两个学生都出师之后终于感到在长安待得太久,他已经腻了,便没有放在心上,告别了沈芳南下游历,一去就是好几年。 直到长乐八年长安城的兵变。 杜若在南方听说长安城毁了,便直接去了洛阳。他要去看看他的学生。新皇帝客客气气地接见了他。魏子之还是当年那个郁郁寡欢的样子,他对自己当了皇帝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他们默契地没有提到清岳。杜若留在了洛阳,他准备看看这个学生到底要如何坐稳他靠窃国得来的皇位。魏子之虽然对于皇帝之位似乎漫不经心,但又不打算把位置让给别人。他杀了那些帮他弑君夺位的大臣,他们能帮他,也能帮别人。他几乎全盘接纳了先帝朝的其他旧臣,他知道他们才有能力帮他平复民心,管理国事,但他又对他们不放心,于是在对这些大臣用和不用之间来回摇摆,直到他终于想起了护卫司,于是把很多大臣的亲人朋友送到了三山,他总算对那些大臣放心了。但他迟迟不愿对一直守在北方边境的将领动手,要是逼急了,这些人说不定会起兵造反。而且,北方换了人还不一定守得住,苏文的事就是个教训。 正元六年,眼看北方就要彻底失守,杜若决定离开洛阳去给老朋友帮忙。魏子之知道他老师的能耐,没有阻拦。杜若刚走就听说皇城司的人终于寻到了清岳。魏子之不想杀他的挚友,但是又不能留着信陵王,便将清岳送到了三山。 再后来,暮北一个人来到了云中,她说她要救清岳。杜若觉得这个小姑娘很有意思,反正在云中闲着也是闲着,把她当成自己学生循循善诱,却没想到发现了不得了的可塑之才。 现在他的两个学生针锋相对。他很想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李牧一定说他好为人师的毛病又犯了。李牧说得不错。 他对魏子之夺位之事虽然反感,但这是王家之事,他并不十分关心。他本就是厌烦这些才对入世与否犹豫良久。 现在想来,魏子之拜他为师的时候,大概已经在计划着逼父亲退位了。但他父亲没过多久就死了,于是皇位上的对手成了他的长兄。 “汉人皇帝为什么要毁了长安?那不是你们的都城么?”赫蓝问杜若。他仍然握着暮北的手。 杜若长叹一口气,“大概是因为怨恨吧。” “怨恨什么?”暮北追问道。赫蓝感到她的手心在微微冒汗。 “殿下,他在怨恨长安,怨恨长安城的百姓。” “为什么?”她努力控制声音里的颤抖。她想起了她的爹娘,想起了那个躲在黑暗中,看着长安城上空的漫天血光瑟瑟发抖的夜晚。 “殿下,他觉得是长安城的流言害死了他母亲和哥哥。” “什么流言?”暮北听到赫蓝替她问道。 杜若摇了摇头,“很恶劣的流言。” 杜若看起来并不想说更多,但暮北想知道。“杜先生,流言说了什么?” “殿下,先帝的母亲诬告皇后戚氏与人私通,老皇帝废了戚氏和她所出的太子,立了先帝的母亲为后,先帝成了新的太子。戚氏被命终身不得出寝宫,自那之后一病不起,被废的太子也年纪轻轻就郁愤而终。整个长安都在耻笑他们。” “可是你说这是诬告。” 杜若怜惜地看着他的学生,她不明白百姓可以多残忍。 “殿下,民间的议论不会分诬告与事实。” 魏子之已经明白了,所以他杀了他们。戚氏并无过错,但百姓却热衷于落井下石。 “私通这种事还值得当成流言到处说么?”赫蓝有点困惑地问杜若。 “将军,你们突厥人可能觉得不算什么,但汉人很在意。”这本属私德,但因为戚氏是皇后,所以百姓尤其津津乐道。 杜若感到十分不快。他本就不屑于谈论这些,更不屑于谈论那些乌合之众。但为了回答他的小殿下,这些事又不得不谈。魏子之对自己统治下的百姓虽然谈不上憎恶,但大概也觉得不值得为他们多费心思。杜若在看着他当了六年皇帝之后明白,他只管自己的皇位,他在那上面能坐多久坐多久,他不在乎民间怎样,不关心边境怎样,只要他们不威胁到他的位置,他根本不愿意为这些多操心一刻。他已经失了大局,或者说,他从来没考虑过大局。他只想向他父皇、向先帝和长安城报仇。 杜若明白这些,所以他虽然不赞成魏子之的做法,某种程度上又很难责备他。 而他的小殿下是另一种人。她看到的是百姓脆弱无助的那一面,所以她即使是假扮公主,却真心为他们考虑。她更像清岳。 清岳和暮北,他们和魏子之无法相互理解,他们有各自的理由。除却手段不谈,杜若不觉得他们谁比谁更正当,谁又比谁更高尚。所以当他把他的小殿下推到可以与魏子之对等较量的位置,他便决定此后之事谁也不帮。他的学生们自己会解决,也必须承担自己的行为带来的后果。 “杜先生,如果我们赢了,他会把洛阳也毁了么?”杜若听到他的小殿下问他。 “殿下,他会的。” 暮北转头看着赫蓝,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浅色的眸子里一片平静。 “你想去么?”他漫不经心地问她。 清岳还在等着她。她要去。 “那就去吧。”他微微一笑,眼里的月光碎成一片璀璨。 杜若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 第53章 拾捌 18.1 拾捌 18.1 正元十一年七月末,李牧和江榭带领的叛军离开云阳迅速南下。沿途各城的官员和军队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时胆战心惊,但立刻就松了口气,同时还感到不解:叛军并未在沿途停留,直奔洛阳城去。 很多洛阳的百姓和大臣闻风纷纷准备出逃,但皇帝下令封城,十万禁军退守城中。 如果他败了,玉石俱焚。 八月初,李牧和江榭抵达洛阳,迎接他们的是满城粮草武器充足、严阵以待的十万禁军。李牧和江榭都去了城下,赫蓝也带了分给他的兵力走了,三人分别从三面进攻城门。虽然皇帝根本就没打算走,但暮北希望留给城中百姓和士兵一线希望:如果禁军主动投降,洛阳城的百姓就能免遭一劫。然而她期望的事没有发生,鏖战已持续两月。 前情未明,李牧十分担忧。“皇帝是想拖垮我们。虽然现在地方上的军队都还在观望,但等我们支持不住了,他们便会落井下石。” 江榭倒是很乐观。“李将军,皇帝虽然这么想,但现在城外的老百姓都在主动为我们提供粮草,我们围个一年半载没问题,倒是禁军要被拖垮了。” 暮北并不很确定。百姓现在只是一是热情,等时间一长,他们见胜负难分,很可能会离开。毕竟这是皇权争夺之事,与他们并没那么紧密的关系。她觉得,也许没有选择了。 “再等等。”赫蓝突然道。“再等一等。” 暮北握了握拳头,有那么一瞬间以为赫蓝看穿了她,但她立刻恢复镇静。赫蓝看到了,微微皱眉。她看着他道:“赫蓝,已经死了很多人了。” 不可能。暮北对自己说。没有人知道。决不能让赫蓝知道。 “说不定他们会献降。我们再等等。”他看着她,他的语气不容反驳,“给我一队不怕死的人,我带他们去。” 暮北摇头,“不行。赫蓝,你答应过我。” “总好过你去。”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你不相信我?” 她轻轻叹了口气。“我信。” 他低声笑了,“死不了。等着我回来。” 她勉强对他笑。他没猜出来,她松了口气。 正元十一年九月末,双方都已十分疲倦的时候,洛阳城中出现了骚乱。百姓们听说李牧派了一小队死士趁夜攀上了城墙,守在城墙上的禁军发现后试图阻拦,但已经晚了,那些人上到了城墙顶上,与禁军士兵激烈交战。这些人视死如归,虽然他们没能打开城门,但仍杀死了多于他们几倍的守城禁军。更让人惊恐的是,其中有一个人作战尤其勇猛,竟能突破禁军重围逃了回去。洛阳百姓都十分害怕:若李牧手下的士兵都像这些前来偷袭的士兵一样势不可挡,洛阳城被攻破的时候,洛阳会不会遭遇当年长安那样的劫难? 赫蓝回来的时候,暮北一个人站在大营门口等他。 “在这里当活靶子?”他故作轻松。 “他们看不到我在这里。”她站在原地。赫蓝满身伤痕,她看得出他很疲倦了。“其他人呢?” “都死了。”他看到她的表情,“他们自愿去的。死得很勇敢。”他停在她面前。暮北抬起手,抹掉他脸上的一道血印子,又轻轻碰了碰他胸前的伤口。 “看起来疼死了。” 他轻声笑,“是疼。”他牵住她的手,“但这样就好些了。”他与她十指相扣,“走吧。等天亮了,看看洛阳城什么反应。” 叛军此举意在威慑,虽然禁军仍然没有投降,但士气已经开始低下去了。赫蓝似乎不很失望,因为他的名声一夜之间传遍了洛阳城。据说,百姓们都在议论纷纷,带着叛军偷袭洛阳城墙的那个将领一人手刃了几十人,之后还能毫发无损地回去,简直能和当年闻名长安的信陵王沈将军媲美。可惜沈将军去了三山,否则若是这两个人碰上,还不知道谁更谁一筹。 李牧听江榭汇报这些议论时忍不住翻了白眼。“这些人根本就没见过信陵王,更没见过他打仗的时候是什么样,怎么会知道阿史那赫蓝能和他相媲美。”他对暮北抱怨道,同时瞪了阿史那赫蓝一眼。赫蓝一点也不恼,他一直在看暮北。 暮北未置可否,因为赫蓝正坐在她对面,脸上挂着温柔又失落的笑。 “暮北。你听到了。你仍不愿到我身边来么?”他的眼睛在说。 正元十一年的十二月,天气已十分寒冷。洛阳毕竟是都城,城墙坚固,守城的禁军都是精兵,皇帝又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并不是那么容易打下来。暮北虽早有心理准备,不免还是有些着急。她一个人去找杜若,魏冉和苾伽都与他在一起。暮北和赫蓝决定不让那两个孩子一起跟来,杜若便主动提出自己带他们在离洛阳远一点的地方等。两个孩子都十分不情愿,尤其是魏冉。暮北不得不板起脸来让他听话。但他毕竟已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对自己的皇姐仍然把他当成小孩子对待感到很恼火。 “杜先生,已经这么久了。”暮北对杜若道。杜若仍是找了把椅子躺着。他的一派仙风道骨与简陋粗鄙的屋子很不协调。 杜若慢悠悠地翻过一页书。“殿下等不及了?” 暮北确实等不及了。 “杜先生,洛阳城里已经出现动乱。皇帝再不放那些百姓走,他们就要自相残杀了。”洛阳已经被围了半年,李牧的军队留了生路,皇帝却命禁军从城内把出城的路都封死了。十万禁军和几十万老百姓要消耗的物资数量不是个小数。 “殿下,我们再围半年,自然就赢了。”杜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暮北犹豫了片刻,接着道:“杜先生,不用半年,皇帝就会让禁军毁了洛阳城。他不会让我们轻轻松松地赢。”她顿了一下,“他不会让我轻轻松松地进入洛阳城。” 皇帝的意思很容易明白,你既然要我的皇位,那就担上和我一样的恶名。魏骊,是你逼死了洛阳城的百姓,和我当年屠城没有区别。不同的是,你在乎,而我不在乎。 “殿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杜若仍没有从书上抬起眼。他说得不错,暮北在皇帝让留守的十万禁军死守洛阳的时候就知道了。她不过想赌那一丝侥幸。 因为她想活着去见清岳,她不想冒险。 “杜先生,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她叹了口气。杜若总算抬起头看她。 “那要看是什么忙。”她的语气不同寻常,他温和地看着他的学生,她眼中一片澄澈:她已经做了决定。 “杜先生,你能让虞大人来一趟么?” 杜若不急不慢地放下书,坐了起来,“殿下,你不必这么做。你可以等,没有人会怪你。” “我不想等了。”她想到了清岳,“杜先生,我不想等了。” 杜若摇头,“清岳不会赞同。”他仍是温和地问,“那位将军知道么?” “他不知道。”赫蓝要是知道,她就走不了了。 “殿下,可能会失败。”杜若想再劝一劝他的学生。她已经接近成功,但她仍不愿放过自己。 暮北对她的老师微笑,“杜先生,就算失败,我们也会赢。”但是她就轻松了。 杜若打量了暮北一会儿。 “好吧。”杜若回以笑容,“你至少应该告诉小冉一声。”他站起身,“我去找翰洲。殿下,你想什么时候去?” “今天。“ 杜若笑出声,“殿下,这可为难翰洲了。”他的小殿下难得为难谁一次。 “杜先生,”暮北也笑起来,“就请虞大人勉为其难,今天就出城吧。” 杜若去找人给虞翰洲送信的时候,暮北去找魏冉。他和苾伽在一起,暮北找了个借口把苾伽支开,带着魏冉进了杜若的房里,转身把门关上。魏冉疑惑地看着他。 “皇姐,洛阳出事了么?” 暮北对他微笑,“殿下,洛阳没出事。再过不久,我们就要赢了。” 魏冉睁大了眼睛,“皇姐,你怎么了?”他看着他温柔的皇姐跪在他面前。 “殿下,我不是你的皇姐。我骗了你。” 魏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下意识地要把他的皇姐扶起来。 “皇姐,地上冷。” 暮北轻轻推开他的手。 “殿下,我不是你的皇姐。我犯了欺君之罪。”小冉还不是皇帝,但她已经当他是了。 魏冉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暮北。 “你不是我皇姐?” “殿下,我不是你的皇姐。”她又说了一遍。 魏冉觉得自己的眼泪涌了上来。他满心委屈,他甚至顾不上愤怒了。 “你是谁?”他问道。 “殿下,我是暮北。”她又温柔地对他笑,仿佛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是陈暮北。” “陈暮北?”他没有听说过她。 “殿下,我是中书令陈瑜的女儿。” 魏冉胡乱摸了摸眼睛。他知道陈瑜是谁,杜若告诉过他,那是和他父皇一死在宫中的前朝重臣。他的女儿和信陵王定了亲,那个姓陈的姑娘本应成为信陵王的新娘。 如果没有长安城那场祸事的话。 “你为什么来找我?”他总算忍住了没哭,他还要维持一个君王的颜面。 “就像我说的,殿下,我要帮你夺回王位。” “帮我夺回王位?” 没有人会为他白白冒着么大风险。“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她轻轻笑了,魏冉十分不解,她看起来十分坦然。 “殿下,我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她抬头看着他。 “谁?”她父亲?陈瑜不是死了么? “清岳。殿下,我想让你帮我救沈清岳。” 魏冉恼怒地责备自己的迟钝。“你说的是信陵王?”他想起小时候,那个和神仙一样飘逸的杜若一起来看望他的、眉目清朗的少年。那是他的表兄。杜若说皇帝找到他后拿他藏身之地百姓的性命威胁他,要他自己跟随护卫司去三山。 “你要我放信陵王从三山回来。”他明白了。 “殿下,我要一个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让清岳回来。”她温柔地对魏冉笑道。她的眼神变得疏离,她褐色的眸子里有什么柔软悠长的眷恋波动。 魏冉觉得她话里有话,但他答应了。那是他的表兄,是那个无人不知的沈将军,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但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他有不好的预感。“皇姐,会发生什么吗?”他脱口而出,才发现自己说得不对。 “殿下,我不是你的皇姐。”她又重复了一遍。 魏冉突然有点恼。他马上就是皇帝了,对不对由他决定。 “我说你是,没有人敢说不是。” 魏冉看着他的皇姐笑得更深了些,“殿下,我是陈暮北。我犯了欺君之罪,今日一过,甘受惩罚。” “皇姐,我不会让你死。”他坚持。她不是他幼时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女孩子。她是他的皇姐,她不远千里去漠北找到了他,她在雪夜里带着那么重的伤一个人去救他,她为帮他夺回皇位耗尽了心力,更重要的是,她对他那么好,就像赫蓝和苾伽对他那么好一样。她给了他真心,他要报她以真心。他们是否因血缘相连,他不在乎。 “皇姐,我不会让你死。”皇姐,等我做了皇帝,我要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小冉,”魏冉听到她轻声叫他,“那就放我走吧。” 魏冉一怔。前一秒他还以为他的皇姐愿意和他一起留下来,但下一刻她就说,她要走。 “皇姐,你要去哪儿?”他恨自己忍不住声音里的哭腔。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亲人,但她又要离他而去了。他看到她站起来,把自己搂进怀里。 “殿下,我犯的是大罪,我不能留在关内。别人知道了会耻笑你。”而且,我也无法心安。暮北暗暗想道。 “你不能留下来么?” “小冉,我不能留下来。” 魏冉咬咬牙,轻轻挣脱他皇姐的怀抱。她说得不错。若她不愿做他的皇姐,那他不得不惩罚她。他是皇帝,他必须维护他的颜面。 “皇姐,你想好了?”他希望她反悔。 “殿下,我想好了。”她微微一笑。 魏冉深吸一口气,像一个皇帝那样摆出一副严厉的表情。 “我将你流放至漠北,我在朝一日,你便不得归来一日。” 他看着她又跪在地上,叩首谢恩。他忍不住要去扶她起来。 “殿下,”她站起来对他道,“好好保重自己。”她转身打开门。 魏冉上前一步,“皇姐,你现在就要走了么?”他看到他的皇姐最后对他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美。 “小冉,我去为你夺回皇位。” 她走了出去。 第54章 拾捌 18.2 拾捌 18.2 虞翰洲在李牧的营帐中见到那个他从武陵送走的少女时,吃惊得合不拢嘴。 “你是那时的——” “翰洲,”杜若打断了他,“这是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虞翰洲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时隔五年,她比他第一见到的时候愈发清秀动人,也更加沉稳坚定。 “翰洲,你们见过?”李牧疑惑地问。 虞翰洲看到杜若在李牧身后对他摇了摇头。“李将军,我认错人了。”他转向暮北,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来,就像对清岳做的那样,“洛阳枢密副使虞翰洲,参见公主殿下。” 暮北让他起身。此刻她仍是魏骊。 虞翰洲见李牧和江榭都在大营,问现在领兵在洛阳城下攻城的是谁,李牧和江榭都语焉不详。没等虞翰洲追问,杜若打断他说明叫他来的原委,虞翰洲听了直摇头。 “杜先生,太冒险了。皇上巴不得公主死。” 杜若温和地道,“你陪殿下去也不行?” 虞翰洲十分为难,“进去是没问题,问题是之后怎么办。皇宫里到处都是禁军,他们会怎么反应还很难说。” “翰洲,你要是这点胆子都没有,真是白跟了信陵王那么久。”李牧难得一见地赞同了去冒险。 虞翰洲狠狠瞪了李牧一眼,“李将军,就凭你也敢这么说我。” “你们两个什么胆子无所谓。”杜若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们,“殿下非去不可,翰洲,你要是不行,换个人来。” 虞翰洲叹了口气,“杜先生,你还是这么不留情面。” 杜若笑,“别让人发现。” 虞翰洲点点头,转向暮北。 “殿下,我们走吧。” 暮北跟着虞翰洲趁夜色进了洛阳。城中已经点起了灯火,城中四处虽然看起来萧条清冷,还不至于多凄惨。 还不是太糟。暮北松了口气。 “殿下,没想到你真的去找了李牧他们。”虞翰洲走在暮北旁边忍不住道。他听到公主轻声笑了。 “虞大人,我说了要救师父出来。”她突然换上了严肃的口气,“虞大人,这一次连累你了。” “我是无所谓。只是殿下,你为什么一定要自己去?本来如果你说一声,我和李牧都愿意代替你去。” 暮北摇头。“虞大人,就算我不去,我们也已经赢了。没必要让别人去送死。” “那殿下为什么一定要去?” 她回答地毫不犹豫:“我为了我自己。” 虞翰洲没有答话。她明明是为了城外军队和满城百姓。攻打洛阳不过是为了夺取皇位,公主却要冒更大的险。 若是皇帝的位置空出来了,那么仗就不必打了。 “殿下,王爷不会希望你这么做。”虞翰洲听到公主又笑了。 “虞大人,连李将军都相信我会活着回去,你竟不信么?” 虞翰洲突然意识到在和他说话的不仅是公主,而且是在武陵见过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少女。她在九原城带了八千人就把阿史那赫蓝的十万鹰师挡了回去,又无声无息地从漠北把皇子魏冉接了回来。是他小看她了。 就像当年他小看了信陵王一样。 虞翰洲不再说什么了。他带着公主轻车熟路地穿过洛阳城,从宫人进出的门进了皇宫。 暮北看到皇宫和虞翰洲说的一样,巡查森严。那些路过的禁军士兵见到虞翰洲纷纷致意,没有阻拦他们。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京城的官员带了个宫女而已。这种事在宫中见怪不怪。 走出一段,等没有人了,暮北悄声问虞翰洲,“这些人是才调进宫的么?” 虞翰洲没有放慢脚步。“自从到了洛阳就是如此了。”他回答得很简略。 暮北若有所思。皇帝既然害怕,为什么不想办法安抚民心。她突然想起杜若说过的话。 他当然不会安抚民心。他根本不在乎,让这么多禁军在城内守着只是以防万一,或者说,省得那些胆大包天的人来烦他。 “不过也就是外城而已。寝殿里没有禁军,只有守卫。”虞翰洲看周围没有人,抓住机会道。 看来和猜的一样。皇帝对禁军能拦下大多数的刺客完全有信心,而有本事穿过外城的人,他也许会想自己见一见。他毕竟也是杜若的学生,杜若要是也教过他剑法,他不会比清岳差多少。 暮北不由得抚过在武陵的时候清岳让人帮她打的那把剑。她来之前没有想到这一层。她并不害怕,但她不知道她的肩膀能不能撑得住。 赫蓝,原谅我。这是我必须冒的险。 虞翰洲停在一扇小门前,对暮北道:“殿下,我进不了内城,只能到送到这儿了。如果你能——”他顿了顿,“我是说,到时候如果禁军进去了,”他对自己的迟疑感到恼怒,咬了咬牙,坚决地道:“殿下,不论如何,你先回到这儿来,我在这里等你。千万不要勉强。” “知道了。虞大人,你可真啰嗦。”他看到公主对他笑了,她褐色的眸子映着宫墙外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在武陵的时候她也这么说过他。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她一定会回来。 虞翰洲看着她毫不犹豫地走进门里,仍不住叫住她: “殿下,王爷会回来的。”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看到她眼中光彩闪耀。 “嗯。清岳会回来的。”她微微一笑,很快就消失在了内城的黑暗里。 虞翰洲愣在原地。她刚刚叫信陵王“清岳”,那样自然又亲昵,根本不像是在叫自己的表兄。虞翰洲突然明白杜若为什么让他不要对李牧提武陵的事了。 姑娘,不管你是谁,我都等你回来。他暗暗想道。 进了内城便是皇帝的寝宫。暮北按照虞翰洲给她讲的方向在黑暗里摸索着往前走。内城只有一些宫人和少量的侍卫,没有禁军。她悄无声息地从漆黑的花园里穿过。没有人注意到她。即使注意到,他们也不过以为是个寻常宫女。 皇帝的寝殿并不难找。让暮北有些吃惊的,是寝殿并不像她预期地那样华丽,而是很旧了,屋上有残破的檐角。虽然不失帝王宫殿的气派,但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对锦衣玉食并不上心。 太自信了。她暗想。内城护卫的宽松与她的预期南辕北辙。这个皇帝还真是有意思。大臣们都觉得他惧怕百姓,但他对自己的内城却如此疏于防范。暮北甚至向一个同样穿着宫女衣服的女孩子询问皇帝在哪儿。那个女孩子毫无戒备地指给她方向。 “皇上说今天要早休息。让我们不要去打扰。”她好心地提醒暮北。那个女孩子提起自己的皇帝时有难以掩饰的倾慕。暮北在那些看着清岳的武陵少女眼里也见过同样的神情。她越来越疑惑了。这个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外界都说他昏庸残暴,他宫中的宫人说起他的口气却如此轻松,就像在说一个朋友一般。 暮北点了点头,“你刚从皇上那儿回来?“ 或许是暮北的口吻太胸有成竹,那个女孩子虽然觉得好像没见过眼前这个姑娘,但也只以为她是个新来的,“我去送药了。” 暮北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托盘上放着一只瓷碗。碗中剩余的液体发出一股很苦的气味。为了不让对方起疑,她没有问更多。那个女孩子对她点点头就走了。暮北等她走远了,才向她指的方向走过去。 偌大的寝殿中空旷安静。暮北从殿内阴影处穿过,在一处连着花园的露台处找到了那个人。 他像杜若一样慵懒地靠在一把躺椅上,不过他的椅子要比杜若的华丽许多。他正在闭目养神,听到殿内的动静,闭着眼道: “药我已经喝了。回去早点休息吧。”他的语气柔和宽容。 但来人并没有走。他轻轻叹了口气,“我累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来么?”他像个小孩子一般道。 暮北心生怒意。魏子之和她预想的太不一样,她突然不确定自己要面对的是个什么样的对手了。 “不能。我等不了那么久。”她冷冷地道。 魏子之总算睁开了眼,从躺椅上微微回过头,看到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女人正愠怒地看着他。她穿着宫女的衣服,但她显然不是来照顾他的。 “你是谁?”他把脸转向她。“我没见过你。” 暮北终于看到魏子之的正脸。这是张温润俊朗却十分阴郁的脸,他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他的眼神却仍是犀利的。 “你是来杀我的?”他似乎觉得很有趣,“李牧等不及了么?竟派了个小姑娘来当刺客?” “我自己要来的。”暮北被他的漫不经心彻底惹恼了。他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他们相互打量着,他突然皱起眉,“你是魏骊?” “他们叫我公主殿下。”暮北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既然他一点也不恼,那么她也不愿显得局促。她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子之坐了起来,这个女人太从容了。她是来杀他的,都已经到这里了,她却不急着动手。 那个自称是他外甥女的小姑娘在沉寂了六年之后突然冒了出来,据说她在投靠李牧之后,带了八千士兵出城和突厥鹰师对战,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赢了。她和他波澜不惊地斗了这么久却没撕破脸面,他派去的刺客没能杀了她,她竟主动来找他了。 “你不是魏骊。那孩子性格太懦弱,你一点也不像她。” “人是会变的。”她不急不躁地喝了口茶。 “脱胎换骨不可能,”他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看着对面的人,“你到底是谁?”他看到她犹豫了一瞬。 “我是陈暮北。”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她褐色的眸子很漂亮。 “陈暮北?”他回想了片刻,“你是陈瑜的女儿?” 她眼里有一丝不解,“你竟知道我么?” “陈瑜是个好官,就是不识时务。”他满意地看到她有点恼火。“我的人在长安杀了陈瑜和你母亲,你来为他们报仇?” “我爹娘已经死了。”她抑制住她的怒气,“我为清岳而来。” 魏子之十分惊讶,“你见过沈清岳了?”他突然想起皇城司的人报告给他的,“你就是那个跟他一起待在南方的小姑娘?”那个小女孩很有点本事,居然甩开了皇城司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是她。 有意思。她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只是为了让魏冉下令让护卫司把人送回来么? “沈清岳告诉你护卫司的事了。”他没有等她答话,“但他没告诉你吧,他当年就是因为我皇兄赐婚才一气之下逃到漠北的。你大概想象不到,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整个长安都知道信陵王风流潇洒,长安城的任何一个姑娘他都能手到擒来,谁又愿意和一个九岁的黄毛丫头拴在一起呢。”他以为她会更加愤怒,但他失望了。眼前的女人变得十分平静。 “也许吧。但我已经不是九岁的黄毛丫头了。”她似乎不想和他谈沈清岳,“戚皇后的事,是真的么?”她突然道。 她的问题出乎魏子之意料,他觉得自己被惹恼了,“如果你指的是流言,那是假的。”这是他的逆鳞,她似乎是故意的。 但她只是悲悯地摇了摇头,“并非所有人都相信流言。你不该不加区分地杀了所有人。” 他冷笑了一声,“我只知道整个长安城明知这是符氏想要让我父皇废长立幼的手腕,却还是乐此不疲地说起,而且说得那样不堪入耳。而我父皇,他也知道,但他纵容了符氏,还假装一无所知。”暮北看到他俊朗的面孔变得严厉,“我母亲再也没能离开囚禁她的那间小屋子。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觉得自己给父皇蒙羞了。我哥哥也得了郁症再也没好过。”他轻蔑地看着她,“你不明白我有多厌恶他们。”他想起他母亲临终前,他才终于得见她一面。她对他说,子之,母后对不起你和你哥哥,也对不起你父皇,要是母后从没嫁进皇宫,从没来过长安城,多好。他母亲那么深情,他父皇却视而不见,转而投到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怀中去了。“你根本不明白。”他冷冷地道。 暮北摇头。“我不明白。”她明白的是,她,她的家人,清岳,都因为他一个人的恼恨而无缘无故受到牵连。 “符氏不是想当皇后么,那她也该尝尝我母亲因为她受过的苦。”魏子之还在说,“只是可惜了皇姐。明明可以活下来,却偏要追着沈芳去了。”他的语气十分惋惜。 “你为什么送小冉到突厥?”她一直不明白这一点。 “你说魏冉?” “你希望他死在漠北。” 他没有反驳。“我是希望他死,但死在漠北,总好过让他病死在我这个仇人身边。我不想杀他。我皇兄一直不喜欢他。他才四岁,又一直身体不好,已经吃过太多苦了。” “你的宫女很仰慕你。为什么?”她也不明白这个。 他低声笑起来,“你问太多问题了。” “为什么?”她追问。她不理解,如果他那么憎恨旁人,为什么对待侍奉自己的宫人却那么宽容随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你觉得我哥哥死了,我母亲被囚禁在她的寝殿之后,我这个本是嫡子的小儿子在符氏手下会有多好过?”他轻声道,“如果不是原来侍奉我母亲的宫女太监想方设法护着我,我恐怕早就死了。” “你很感激他们?” “你还不懂么,滴水之恩,我以涌泉相报。他们真心待我,我便还他们以真心。那些宫人都随我到了洛阳,我的宫中所有新来的人都是他们挑选的。”他似乎有意要解释得十分清楚,“除了你。” 暮北恍然大悟。他的内城中没有人会害他,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防备。但她没想到这个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魏子之看到她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觉得主动权回到了自己手里。 “你病了?”她突然道。 “郁病。和我哥哥一样。噬心的病,药治不好,但喝了能让他们安心。”他在指那些宫人。“太累了,”他突然想告诉她,“我简直后悔当初把我皇兄逼死了。本应该让他多吃几年这种苦头,那才是最好的报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道。他知道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他微微一笑。 “我都已经背了恶名,难道还要让人轻而易举地坐上这个位置么?”他站起来。她看到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风度翩翩,一身宽大的皇袍被他穿得懒洋洋的。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和清岳一样。他们不属于宫墙之内,他们本来都可以活得自在。魏子之本应留在翰林院修他的史书,一辈子只管舞文弄墨不必考虑当朝之事,但他却在那里结党营私,默不作声地筹划多年后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回到他憎恨的宫闱之中。 “你见不得别人为你死,所以你来杀我。那就试试吧。”他抚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他深色的眸子亮若晨星。 她把剑拔了出来,他挑衅地看着她。 清岳,就快了。你再等一等我。 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把剑刺出去。魏子之轻巧地左躲右闪。他从露台绕回了寝殿里。 “沈清岳和老师把你教得不错。但是太凶了。”他退回他的桌旁,抓住她动作的间隙,一把抽出放在桌上的剑,他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她的招数和沈清岳一样,那是在战场上的打法,招招凶悍无比,招招直索人性命。但他不一样。他擅长的是静观其变与厚积薄发。说来他从来没和沈清岳交过手,他要先试试她。她很不错,难怪带着八千人挑战十万鹰师还能活下来。那些鹰师士兵恐怕被她的气势吓住了不少,而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气势。 他笑起来。清岳,你教的学生还可以,但你这个老师当得还是比杜先生差一点,你没有教她要给自己留后路。 他终于挥出了剑。虽然生疏,但应对这个小姑娘已绰绰有余。他轻松地化解开她的攻势,她开始喘起来。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并不着急,他停下来等她。他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放弃。她又举剑刺过来,他把她的剑锋挑开,划破她的胳膊。她没有停。 意志坚定。不错。他又挡开她的的动作,不断在她胳膊上、身上、腿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她似乎对他的挑衅有点恼了,出剑愈发凶狠。 急躁是赢不了他的。时间拖得越久,她只会越疲惫,而他有的是时间。这个女人太出乎他意料,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置她。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输。他感到惋惜。要不是她的眼神那么凶,她看起来倒真是个美人。 清岳,你真是什么都占全了。他默默嘲弄他的朋友。你的母亲成就了长安城盛传的佳话,我母亲却被整个长安耻笑。你是为人仰慕的沈将军,就算你去了三山,你曾避之不及的小姑娘都要为了救你拼上性命,而我顶着窃国的骂名被十几万叛军围在这洛阳城,此生再无法离开,身边只有那些敬畏我的宫人。 他突然感到腻烦了。 暮北看到眼前的人一直都像在戏耍她一般迟迟不肯认真,此刻他的眼神毫无预兆地变得残酷无情。她知道,他终于想要结束了。他的剑锋一转,突然向她拿剑的右手削来。她无处可躲。 魏子之听到金属扎进血肉的声音。她的匕首风驰电掣般捅进他的身体里。 他叹了口气。 他没有想到她根本不躲,只是在那一瞬间松开了剑,拔出腰间的匕首。他的剑落了空。 他慢慢退了回去。看到她仍然紧紧攥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匕首,手柄上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玉。 他觉得很痛,缓缓走到他的躺椅上躺下。 “这一下你和我一样了。陈暮北,”他叫她,“背着弑君的恶名,你还敢去见沈清岳么?” 她冷冷地答道,“你自己选择了穷途末路,怪不得别人。” 他低声笑了,“去救他出来吧。告诉他,我对不起他,对不起皇姐。”他疲倦地闭上眼。“太累了。”他一点也不怨恨她。他是杜若的学生,杜若教过他们所有人,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你走吧,别被人发现了。”他轻声道。 她迟疑了。“你不后悔么?” 他快没力气了,“没什么可后悔。赶紧走,我说不动话了。”他艰难地顿了顿,“我的禁军可不管你是谁。” “你的禁军?” “我是皇帝,当然是我的禁军。”他觉得她很啰嗦。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她几乎是怜悯道,“你是魏子之。” 他咳了起来,咽喉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嗯。我是魏子之。”他觉得自己要不行了。“暮北,走吧。”他最后道。 他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睁开眼,看着洛阳城的冬日夜空,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他太累了。 第55章 拾玖 拾玖 正元十一年,公主魏骊假扮宫女入洛阳皇宫刺杀皇帝魏子之,被宫中禁军斩杀于洛阳紫薇城。然而守城的禁军见已经丧失了抵抗的理由,开城献降。随后大将军李牧带进入城中的叛军攻破皇城,消灭魏子之余党,扶持皇子魏冉登基。新帝立即下令释放所有关押于三山的囚犯,包括已经在那里待了近六年的信陵王沈清岳。 史书上没有留下陈暮北的姓名。 正元十二年的春天。清岳从护卫司接他的船上下来,看到虞翰洲在岸边等着他。 “王爷。”虞翰洲单腿跪在他面前,“您回来了。” 清岳顾不上那些礼节,只问道,“翰洲,她呢?”他觉得有些奇怪。虞翰洲都来了,他以为他的小姑娘也会在这里等他。 虞翰洲面露难色,“王爷,杜先生让我来接你,别的等到了九原再说。” 清岳一路上一直追问虞翰洲,但他曾经的副将一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他不相信暮北出了什么事,她能照顾好自己。但他不明白虞翰洲为什么要他立刻赶往九原。他当年离开的时候九原已经成了废城。他从沿途的议论中得知,皇帝已经换了人,漠北的皇子魏冉成了皇帝,在九原和云中与突厥开通了商道,突厥人再不南下侵扰。这样一来,北方已经不需要他了,他想立刻去找暮北。虞翰洲阻止了他。 “王爷,你在这儿找不到的。“ “什么意思?”他问虞翰洲,但虞翰洲仍是那副为难的态度。 “杜先生不让我说。你还是等到了再问吧。” 清岳有点恼火。但虞翰洲不说他也没办法。沿途,他听说的另一件大事,便是百姓对公主魏骊的大加赞赏。清岳十分不解,魏骊,那个小姑娘不是早就不在了么,那现在这个为人称颂的公主殿下到底是谁? 但虞翰洲横竖都不愿回答任何问题,他便不问了,准备到九原直接向他热爱卖弄关子的老师兴师问罪。 杜若在时隔十多年之后再次见到了他的学生。他笑眯眯地把他领进九原城,对清岳一连串的疑问一概不理会。 “清岳,你先休息几天再说。” “老师,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还要去找人。”清岳见他的老师仍是一派仙风道骨,放下心来。 “别找了,你找不到的。”他的老师和虞翰洲说了同样的话。 “老师,你不知道我要找谁。”清岳觉得自己十分焦躁。他在三山什么也没有听说,每日只能望着海发呆。他已经看够了海了。护卫司的人来的时候,他还以为他的小姑娘真的成功了。 他相信她,就像她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一样。 “清岳,你找不到的。有些事你在路上的时候翰洲不方便告诉你,正好这几天为师来为你讲清楚。” 清岳挑起眉,“老师,你知道我要找的人在哪儿?”他看到杜若仍然只是笑。 “我不知道。但你会知道的。” 正元十二年的五月,清岳离开了九原,一个人向北进入了大漠。他按照漠北传来的消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找到那片绿洲。正值春末夏初,漠北的绿洲水草丰美,牛羊成群。他在大片齐腰的草地中找到一个穿着华丽的突厥衣裙的女孩子。她正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河流。 “暮北。”他轻声道。 那个女孩子犹豫了一瞬间,她回过身,抬起头看着他。 “清岳。”她的眼泪涌了上来,但她忍着没有哭,“清岳。” 他温柔地对她笑起来。 “你受苦了。” 她站了起来,迫不及待地扑到他怀里,他把她接在怀中,“老师都告诉我了。” 暮北把头埋在他胸前。”清岳,我没有去接你,我去不了关内。”她的声音闷闷的。 “我知道。” “你不怪我?” 他仍是温柔地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想来关外,我不想再回去了。”他在她问他之前便答道,“这里更自在。” 她抬起头看着他。他看到他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年轻女人,而他永远无法拒绝她。 “清岳。”她叫他。 “嗯。” “清岳。” “暮北,怎么了?” “别走了,别再走了。”她天真地看着他道。 “好。”他不会再放开她了。 赫蓝刚刚把牛羊都赶了回来,看到草原上站着一匹汉人的马。他叹了口气,沈清岳还是来了。他找到他们的时候,看到他心爱的女孩子被沈清岳抱在怀里。 是时候了,但他也不怎么难过的。良辰美景,他都已经有了 。 沈清岳先看到他。他皱起了眉。 “你怎么在这里?”他道。 赫蓝漫不经心地靠在旁边一棵树上,“这里是我的地盘,我在这里不是很自然么?你来得太晚了。”他讥讽地道。 沈清岳却并不恼,他只是把怀中的女孩子搂得更紧了些。“这次是你赢了我。” 赫蓝低声笑了,“我赢了你有什么用,她不是还是选了你么?” 清岳也笑了,”打仗是我赢了,但现在开了商道,我赢了你也没用。我们扯平了。” 赫蓝站直身体,收敛了神色,“她那么好,别再离开她了。”他看着暮北。 清岳下意识地挡在他们中间,“不会了。” 赫蓝转身要走。“赫蓝。”他听见他心爱的女孩子叫他。 “暮北,怎么了?” “赫蓝。”她看了看她的清岳,他宽容地对她笑着。“忘了我吧。”她又对赫蓝道。 赫蓝只是笑,“好。”他要像她说的一样,现在不打仗了,找一个美丽大方的突厥女人,生一群漂亮的儿女,在他自己的土地上养他们的牛羊。他知道她仍然爱他,而这就是她能给他最好的爱了。 “多谢了。”他听到沈清岳道。 他只是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清岳看着赫蓝走远了,对怀里的暮北道,“现在你只能看着我了。”他看着她抬起的脸上浮上红晕,他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去。 自然又亲昵。 “暮北,从此以后,我陪着你吧。”他道。 二零一九年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