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暴君的“替身”影卫 作者:头置簪花 文案 世人皆知,百周国年轻的帝王恋慕敌国三皇子,甚至曾为其废后宫,建南殿,荒唐无度,置祖宗法于不顾,被肱骨之臣殿前大骂暴君。 但这都是敌国三皇子还是百周不败战神的时候。 两国交战,百周国的不败战神却是敌国皇室遗孤,所有人都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帝王的感情注定无果。 于是当宫中传来帝王与身边影卫厮混时,见过影卫的人都毫不意外。 除了那张脸,对方的身形、神情,甚至是小动作,无一不像帝王的心上人。 而被帝王当作替身的影卫七,几个月前在影卫营中醒来,除了身上随身的玉佩,身无一物,也不记得任何以前的事。 更让他惶恐的是,身为帝王手中的一把无情之剑,夜夜与帝王同榻而眠,他竟然贪图人欲,动了犯上妄念。 就在影卫七打算以死谢罪的时候,敌国来使,携降书求和,使者正是帝王的心上人。 两国比试文武,心上人面前,帝王却牵过他的手,将他禁锢怀中。 两人身下,是天下至高的帝王之位。 * 御座之上,帝王与影卫耳鬓厮磨,在他耳边轻声道:“想不想赢他?” 影卫软倒在他怀里,全身轻轻颤栗:“……想。” “亲朕一口,朕赠你绝句。” * 后来,影卫才知道,从来都没有什么替身,帝王的心上人,至始至终只有一个。 cp:清冷呆萌受×腹黑深情攻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影卫七 ┃ 配角:预收《全师门都在阻止我谈恋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后来为后了 ================== 第1章 人间四月,乱花迷眼、浅草没马蹄的融暖之际,百周都城浮静城中处处点缀着新绿浅粉,使得其于巍峨庄严之中多了几分温和柔暖。 此时午时已过,正是民间白杏新酒、把话煮茶的时候,浮静城中更是一片喧嚣沸腾。 有士人才子身着广袖浅衣,于诗馆之中高谈阔论,争论不休,面红耳赤。 众人细听之下,发现又是在说南楚战败联姻求和一事,都见怪不怪的摇了摇头,却又被那新奇言论吸引,驻足聆听。 只见一木簪挽发的寒门士子高声道:“南楚狡诈,分明就是凭恃我百周对那竖子的情谊,才在战败之后仅以三城国土便诱我王放虎归了山,如今来使递交降书,却要以联姻之名赎回三城,当真龌龊!莫说百周皇室,就是我等寒门士子,也断不同意联姻一事!” 不费一兵一卒,仅凭战乱之时一句“你百周不败战神是我南楚皇室遗孤”,挖了他们百周一位百年不遇的将才,害他百周军心动摇,大将军战死沙场,如今战败来降,竟痴心妄想以联姻赎回三城! “对!大将军不能白死,我百周数万将士的血不能白流,南楚想赎回三城,痴心妄想!” 一时之间,诗馆之中士人才子纷纷义愤填膺。 “你不愿,你不同意,有用么?”突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上传出。 众人抬头,只见凭栏之上,一名锦衣男子立于其中,那人一身紫袍长衣,面带金色贴面面具,黑发未挽,一手握持着酒樽,盯着上面精雕的花纹漫不经心道:“大将军战死,少将军摇身一变成了南楚三皇子,如若不联姻,我百周何人挡南楚大军?你?你?还是你?” 他懒洋洋靠站在那里,状若无骨,然不知为何,被他指过的人莫名觉得脚底生寒,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那寒门士子反应过来后,涨红了脸,磕巴道:“我们在论联姻之事,和南楚大军有何干系?况南楚势弱,我百周自有铁骑……” 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蓦地住了嘴。 百周铁骑天下披靡没错,可如今大将军战死,少将军“叛国”害父,能领铁骑者还有何人?相反,南楚遗孤一事爆出,敌国却是无端增了一名不遇将才! 锦衣男子唇角勾起,嘲道:“如今天下谁人不知皇上对宋琦少将军的痴情?如若联姻,难不成除了南楚三皇子,还有别人?少年将军,不败战神,九战九胜,铁骑莫挡。”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尾音却轻佻起:“若联姻来我百周,继续为我朝效力,与皇上再续将王佳话,岂不妙哉?” 诗馆中一时鸦雀无声。 宋琦是谁?除开曾经的百周不败战神、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养子之外,还是暴君废后宫,建男殿,至祖宗立法于不顾,都要宣之于众要立为帝后的男子! 按照他们那位曾因朝官反对废后宫就血洗其全族的暴君作风,拿本属南楚的三城换回心上人,似乎并不是什么值得犹豫的事? 然隐于暗处的有识之士却摇了摇头,这一次,那位高高在上的荒暴帝王恐不能如愿了。 纵然大将军战死之后,暴君御驾亲征、力挽狂澜,反逼得南楚让三城退兵,足见天纵英才,但如今朝党之中,太后素与暴君不和,必然极力反对所谓的“将王佳话”,而保皇党的大将军一派,也因为大将军战死、暴君却放虎归山一事与其反戈,想来斥暴君、反联姻的奏折每日也必如雪花般飞入了明心殿。 各方势力阻挠,暴君的这场断袖之情,注定无果。 与此处喧嚣相比,宫城西南,所属准提宫的影卫营中却一片宁静,只依稀传来打斗的声音。 练武场上,影卫七面带鎏金薄铁面具,双眼如矩,在对面影卫状若千钧的攻势中,单手快而有力的一个格挡,旋腿侧踢,便轻松把人逼退。 短柄相接,那面具之下的薄唇无波无澜,黑眸中是比唇色更加冷淡的颜色,淡薄无情。 对面人的呼吸乱了一瞬,随即收手,背手握住发麻的手臂,感慨道:“影七,看来你的伤确实好得差不多了。” 这人的声音略显活泼,在气氛冷沉的影卫营中实属少见,将手中短刃随手插.入腰间,他随意坐在了场上,仰头看着正安静收刀的影七。 只见影七一身影卫专属的利落玄衣,交领右衽,衬出修长脖颈,蓝锦束腰,掐出细韧劲腰,全身别无其余装饰,然而单只静静站在那里,就叫人莫名移不开眼。 不同于大多数影卫的阴暗冷沉,影七身上有一种类似于高门贵族的淡然矜贵,明明他们同出自准提宫,所受招式路数相近,影七的一招一式之间却浩然冷凛,更像是正统出身的武将一般。 影六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想多了,大约是跟在少将军身边久了,也学了那翩翩玉将的些微风采吧。 他站起来,看了影七面上的面具一眼,道:“脸上的伤如何?明日统领回来,必要带你去见陛下,”他压低声音道,“陛下近日因南楚联姻之事烦心,你万不可再出什么差错了。” 他此前与影七并无交集,毕竟对方是一早便被皇上派去跟随少将军左右的,甚至于一年前,还随着少将军上了战场,可惜发生了那件事,少将军……那样,影七也失踪了。 大家都以为对方也许已经丧命沙场,然而半个月后,一身重伤又患了离魂症的影七,却混沌出现在了浮静城之中,所幸被影一偶然撞见捡了回来,才保下了一条命。 因为影七患了离魂症,前尘皆忘,白纸一张,但统领惜影七一身武艺,不忍心废了对方,便派了他来指导帮助。 影七听他问话,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面具,目光微闪:“三五日便好。”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像是被大火撩伤了一般。 影六皱起了眉,他在帝王寝宫皇极殿侍候,连同影一至影五,轮流当差,是除曾经随侍帝王的副统领外,离皇帝最近的人,他道:“你此前奉命保护少将军,”顿了顿,又改口道,“保护那位,虽然事出意外,但护主不利是事实,陛下行事不论章法,又厌恶以卖惨脱责行径,你带伤前去,说不定反倒要被责罚。” “且你如今患离魂之症,不知前事,陛下问起少将军,你该如何回答?” 陛下最在意宋琦少将军,可对方现已成了南楚的三皇子,相思难解,影七却是事发之前离少将军最近的人,可以想象,陛下见到他时,绝少不了要盘问少将军的事。 影七一顿,从短暂的记忆中轻松挖掘出了南楚联姻求和一事的始末。这是他失忆醒来后听到的最多的话题,宫城内外,每日都有人在谈论,一时甚嚣尘上。 也格外清楚少将军对他们那位皇上的重要性。 可他脑海中莫说关于那位少将军的记忆,其余一切皆是空白,想到此,影七有些烦闷地微皱了眉。 影六看着影七,见对方背靠在武场树桩上,身材削瘦修长,淡色薄唇轻轻抿起,垂眸不言,仿佛在为此伤神一般,他略一踌躇,脱口而出道:“不若我出宫时,于你带些民间话本回来?” 影七抬头,黑沉的眸子里不明所以。 半日后,影卫营房中,影六找到他,把他拉进了自己房中。 影七安静地看着他鬼祟关门,从内间铺下取出一物来,递给了他:“这是崇文馆新出的《凰凤集》,里面,咳,你且仔细琢磨,明日陛下若问起,你参磨着里面青心侍君的言行答,应当不会出错了。” 影七手中被塞进薄薄的一本纸册,他低头,看着封面上那锦衣流袖、相拥而立的两名男子,修长的手仿佛抖了一下。 他手指踌躇地点上其中一名英俊男子的面部,又蜷缩了起来。 影六注意到了:“有何问题?” 影七犹豫了下,又点上那眉目深情的男子,道:“……似是有些眼熟。” 影六眼神立马警惕了起来,紧紧盯着他:“哪里?” 影七微闭了眼,努力回想,脑海中却传来一片猩红刺痛,只得摇了摇头。 影六松了口气:“放心,那崇文馆老板说过,人物已改至面目全非,绝无可能被人认出来的!” 但他还是把那封面撕了下来,然后才重新递给影七,像是托付余生一般,深沉道:“影七,我冒着砍头风险将这一集借于你,你万万保管好,看完立刻还我。” 影七……只得点头。 后来他发现影六说的皆是真话,这册子……即使他失了记忆,但凭这些时日于宫中所听各种传闻,也能明显看出,里面故事分明是搬照的帝王和那位少将军的情爱纠葛。 百周男风盛行,言论又空前自由,民间谈论皇室贵族之事并不遮掩躲藏,是以少将军南楚遗孤一事传开,各种言论百花齐放,文人士族大谈阴谋论,武者丈夫痛斥其“叛国”害父,则亦有风流才子、楚馆佳人看中那深宫之中的将王之恋,将其描画杜撰,私下互论。 但影七万没有想到,竟会有如此大胆之人,居然将两人故事誊撰纸上、立书私售! 准提宫后花园,无人之地,影七盘坐在高树之上,腿间便是被打开的薄薄册子,他随意翻了一页,眸光扫过去,便是眼皮一跳,这册子,竟还配了男宫图! 他匆忙合上,不欲多看。 谁知大幅动作间,牵扯了伤口,身形不由晃了晃,他连忙扣住眼前枝干,然而还未坐稳,便突听树下传来模糊人声。 手一抖,薄册便脱手下坠,直直砸在树下,一人脚下。 影七呆滞了一瞬,立刻翻身而下,单腿屈膝,跪在了地上。 准提宫是未来影卫筛选之地,没有皇上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此刻能来这里的,不是得了皇上腰牌的人,便是…… 一片寂静中,影七恭敬而战兢地低垂着头,余光看到那人修长如玉的手捡起了脚下的薄册。 纸张相互摩挲的声音传来,影七睫毛慌乱地眨了几瞬。 “抬起头来。”年轻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 影七心跳乱了几拍,如同被对方的声音凌迟,他一寸寸将头抬起,待看到那人身上的腰牌时,顿时心如坠冰窖。 入目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倨傲矜贵,又漫不经心,然其眼中的锐利深邃让人直觉危险。 影七跪着,被那双眼摄入其中,错觉已入凶兽腹地。 他迅速低下头去,声音艰涩嘶哑:“影七请罪陛下。” 四周良久无声,久到影七觉得自己跪在了一片空无之地。 “叫什么?”而后,他听见帝王如此问他。 “影七。”他重复。影六告诉他,每一个成为影卫的人,都应抛却过往,以号命名,以影立世。 过往种种,并不重要。 “影七,”似是终于想起了他,威严的声音停顿,变轻、变柔,咬牙切齿,“他身边的影卫。” 很快便意识到皇上口中的“他”是谁,影七不敢回话。 蓦地,他的手腕被人紧紧攥住,有微凉的身体贴近他的胸膛,夺走了他的体温,一只手张开,轻轻覆在了他的面具上,伴随着年轻帝王凑在耳畔的低喃:“一年不见,朕怎么觉着,你这身形,和你主子越发像了?” 影七微微睁大了双眼,心思全然放在了覆住他面具的大手上:“属下脸伤未好,陛下……” 那只手一顿,倏然,他被狠狠放开,手撑在了地上,手腕发红。 却不知道站立的人亦是指尖发颤。 “有心思看杂书,倒是叫你们太过悠闲了,改日来皇极殿看罢!” 脚步声走远,影七摸上未被揭开的面具,余光瞥到不远处,摊开的薄册上,正是一副精妙绝伦的浴中男宫图。 …… 第2章 那天过后,影七再没去过准提宫的后花园,如果不是影六来找他要册子,他摸遍全身也没找到,还以为那时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后一日,果然如影六所言,统领任务归来,两日后,将他叫到了准提宫。 失去记忆以来,影七这才第一次见统领真容,只觉面貌虽然平平,但一身沉暗冷峻,气势甚强。 他垂眸,思及那日男宫图之事,莫名有些紧张,但统领却并未提及面见皇上一事,只将他带到准提宫东南练武场,指着场上百余名影卫中的两位道:“赢了他们。” 便离开了。 影七不动声色扫视了全场一眼,发现这些人以号排下去,正是八至一百零八,三殿所有影卫都在这里了,而统领指的两位,应当是八和九。 他向人颔首示意,余光瞥见未轮值的影一站在对面场下,向他挥了下手。 他顿时明白,这是一场考校。 影六说过,影卫以代号排资,以武论成败,时刻都要准备着被后人拉下马的准备。他在七位,已经触犯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尤其他此前重伤离魂,是最好的突破口。 虽然并不在意所谓排位,但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骨子里的好武之心还是让他认真了起来。 于此同时,准提宫南面的听雨阁,影卫统领面向阁中短榻上的紫衣男子单膝而跪,听着阁檐倾泻而下的哗哗流水,面色紧绷肃然:“陛下,线索皆断。” 话落,他额中滴下汗来。 宫城内外无人不知,皇上极爱听雨声,甚至于各处宫殿都建了听雨阁,但只有他们这些随身侍候的影卫知道,在听雨阁中,才是皇上戾气最重的时候。 而他带来的这个消息,事关那位,尽管随侍帝王多年,统领也不敢保证,这样糟糕的消息一出,他不会被拖去暗刑司受罚。 他战兢垂首,呼吸越发抬轻,却蓦然听闻榻上人嗤笑一声,吩咐道:“去查神医谷,” 统领不明所以,依旧领命应“是。” 他在心底松了一口气,虽不知皇上这次为何反常,但不用进暗刑司,自然是少一桩皮肉之苦,又静静等了片刻,未等来其余吩咐,统领行一礼,便要退下,却见皇上起身,行至阁中,面窗背手而立,似有话说。 “浮静城至边关潢口镇,”像是在回忆,离行瑾道,“当时,朕听到他的消息,立即从浮静出兵,率军十万,日夜疾驰,甚于最后抽调精兵三千,先一步赶往潢口,一刻不歇,用了多久?” 不用统领回答,离行瑾轻声道:“三十八日另五个时辰。” 统领一震。 潢口至浮静城,千里之遥,常人来说,骑马至少一月,陛下带兵,能三十多日到,堪称奇迹。 而另外一个奇迹,便是陛下于两月内,诡计奇出,反败为胜,大胜南楚。 最终,南楚以三城换少将军归南楚并投降,陛下赢得三城,失了心上人。 “可即使这样拼命去抓紧,到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这话太轻,伴着淅沥水声,连离行瑾都几乎错觉他只是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无意再谈论这个话题,他起身走向窗边,望着淅沥而落的清水,深如幽井的眼中波光微动:“他身边的影七,何日归的准提宫?” 统领顿了一下,道:“二十日前,四月三,丙子日。” “可有伤?” 统领似有所思,道:“重伤,离魂,声音有损,脸部亦轻伤,但除离魂症无解外,近日已好至九成,于任职无碍。” 重伤,离魂。 离魂。 难怪那日,他还当—— 离行瑾背后双手蓦然握紧,眼中生出无尽的痛恨之意来。 统领并未注意到,此时心中隐隐有些期盼。 影七虽代号为七,但能被皇上选中,刻意派去那位身边,又怎么会是平庸之辈。 至少在统领看来,影七武艺,以足以领率众卫,担当贴身侍候皇上的副统。 但这话他不敢说。 自皇上弱冠,那位结束影卫副统兼伴读两职、出宫任少将军之后,皇上身边便再没有副统领一说。 想也知道,这职位于皇上来说,有着有别于其他的意义,又岂是旁人能染指的。 影七他虽看好,但,他暗叹一声,皇极殿六卫已满,总不能无故撤下影一至影六,让影七凭空将职,那便只能暂时安排他去其他殿中了。 然而下一秒,即使沉稳如他,也禁不住睁大了双眼。 “既伤无碍,便来雨霖殿随侍罢。” “……是。” 雨霖殿,帝王寝宫皇极殿外,皇上最爱之所,而自这次凯旋回京以来,更是日日流连其中。 于此同时,雨霖殿还有另外一名,称南殿。 是皇上力废后宫之后,改原来帝王临幸后宫之殿,扩建后命名的。 那几乎是一代帝王最卑微倾心的象征,就连南字,也显而易见的是取自那人的字——南桢。 可惜深情如此,那人却一无所知,还当陛下废后宫建南殿,是为喜好男风之举。 而如若不是那人南楚皇室遗孤一事蓦然于战场爆出,皇上急火攻心,失态之下露了情思,一切本还可以隐于瓜田之下,不至举世皆知。 统领看着皇上从幼稚孩提登基,如履薄冰走到如今,亦看着少将军与皇上竹马相持、伯牙子期,回想这如戏幻般的一切,铁血心肠也禁不住软了一瞬。 何至于此。 退下时,见那修长挺拔的淡紫身影融于水幕之中,仿佛与世隔绝。 统领无端想起了影七。 其被影一带回后,于影卫营中养伤,他曾偶然经过,瞥见的便是一个沉默的背影,隔着迎面春光,望上去也仿佛隔了一个人间一般。 这样想着,他似乎明白了些皇上为何要影七随侍雨霖殿了。 那背影,与少将军竟十分相似。 两场比试下来,影七面色微白,伤口虽好得差不多了,但能号影八影九者,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他用了全力去应对,牵扯旧伤,便免不了发痛。 而他的脸,左脸指长的伤口还未好完全,汗水渗进去,发痒的疼,这倒不是要紧的,不知怎么,他竟觉得,脸上汗水滴过之处皆疼痛难忍,倍疼于身上伤口,一会儿下来,竟疼到全脸发麻。 他从练武场下来,便要揭了面具一探究竟,影一追了上来,面容冷峻严肃,话却温和,拍着他肩道:“赢了影八影九,便算过了统领考校,三日内,即可去任职了,”接着把手中一物递给他,“这是你的。” 是一枚青色玉佩。 影七被玉佩吸引,停了手上动作,伸手去接,只见月形玉佩上雕纹巧妙,不同于一般玉佩上流于写意的花鸟雕饰,这枚青玉上,完完整整雕了一只衔环的稚鸟,憨态可掬,颇为有趣。 他一见便有些喜欢,然不论如何努力去想,除了猩红烈焰般的疼痛,脑海中挖不出丁点记忆,便颓然放弃了。 他将玉佩挂在腰间,忍着发麻的脸,低声道谢。 影一却拦住了他,沉声道:“你莫不是连这个都忘了?退宫之前,影卫不可与女子结好,你这鸳鸯玉,”他望着影七一片清冷无辜的黑眸,叹了口气,“还是戴于暗处,不要这样张扬为好。” 要他说,实在该扔掉以绝后患的,但影七失了记忆,若连这般念想都要断干净,又似乎强人所难,于是他犹豫这些天,还是给人送了来。 影七这才知影卫竟有这般规矩,只好将其收了起来,想着回头找个长绳,戴在颈上。 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是否有过偷偷相恋的女子,还彼此暗中交换了信物,但这枚青玉,也许是他与过往唯一的联系,而如若有一天,他能凭此找到那女子,大约要亲手将其退还对方了。 毕竟一个失去过往的人,实在也没有什么未来,何况以他影卫身份,能与那女子走到这一步,也许是因为他存了诓骗之意才能如愿。 影七皱了眉,一时又觉得这猜想有些违和,他实在想象不出自己对一女子爱慕至深的模样,脑内竟是大胆猜测,是不是某位女子硬塞与他…… 他忙摇了摇头,将这些个荒唐念头甩了出去,再次和影一道谢,便回了自己住处。 一会儿功夫,脸居然已经不疼了,但他还是将面具摘了下来,取来铜镜查看。 入目是一张样貌平平,至多算得上清秀的脸,然细看过去,眉眼唇鼻无一不精致俊逸,宛若天成,任谁看了,都要可惜那漂亮的五官竟失在了拼排组合上。 影七望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顿了顿,微侧了开,左脸处一道伤口便露了出来,自眉眼处划下,直直没入下骸,让清秀的脸庞显出一丝恐怖来。 其实伤口不重,当初应该只是用刀剑浅浅划下了一笔,留下了一丝血痕,然而就是这样浅的伤口,半月多来,他涂了诸多伤药,皆不能使之愈合。 影七摸摸已经不再发疼的脸,皱了眉。 但愿三日之后,伤口能好起来。 然本以为如影一所说,三日后他才要去任职,没想第二日,便传来消息,统领让他去雨霖殿当差。 影七犹豫之下,还是拿起面具戴上了。 去往准提宫复命的路上,他回想了一遍,没有从影六给他科普的各殿中搜寻到雨霖殿的信息,不由疑惑,不知雨霖殿在何处,竟偏远至斯,连多话的影六都懒于提及。 然一路听未轮值的影卫背后窃语,才知雨霖殿,便是南殿。 影七心尖一跳。 踏入准提宫小殿大厅,便见里面站了两人。 影七连忙跪地:“影七参见陛下,见过统领。” 跪至一半,便被人托了起来,看清来人,影七脸上划过一丝慌乱。 此前听人说陛下行事诡秘,不论章法,且……牙呲必报,他并未放在心上,那日却是窥见了冰山一角,以至于这两天心神不宁,不知日后陛下该如何罚他。 现在又是突然出现在准提宫。 影七心头恍恍。 那日他忘了册子,影六来找他要,听他丢在后花园,便急忙去找,怎料掀地三尺都不见薄册踪影,为此已经三日不理他了。 如今他刚得知要去雨霖殿当差,便在这里再见陛下,结合准提宫后花园发生的事,影七……想不多想都不行。 下一秒,托着他的手松开,在他稍松口气后,又倏尔环住了他的腰:“凛,人朕这便带走了,任职腰牌你去安排。” 影七:“?” 统领凛:“……是。” 望着皇上无骨般环着影七离开的背影,统领心间沉痛,陛下竟然,心神受创下,将影七当作了替身么? 只恨他发觉得太晚,明明那日在听雨阁,见到陛下格外反常的举动,他就该警醒的。 第3章 影七醒来头一次和人离这样近,下意识就要伸手推开,想起那人是九五之尊,又不得不放弃了动作。 可光天化日,两人姿态到底不成体统,影七没有九五之尊的魄力与胆气,在宫人微妙的打量中别开了脸,低声道:“陛下恕罪,这于理不合。” 离行瑾淡淡瞥了一眼迎面撞上的宫女,只一眼,就叫人脸色煞白的改了道。 等人走远,他才放开影七,定定看向他面具之下无处躲藏的黑眸,微微勾唇道:“那你以后要习惯了。” 影七垂眸,抿了唇,神情无措。 一只手覆上了他脸上的面具。 这一次,离行瑾没有因为影七无辜闪躲的眼神而心软,修长的食指从他的耳后绕过,勾住那绑在发间的细绳,轻轻挑动。动作间,两人呼吸相融,与离行瑾眉眼齐平的乌发下,是青年无处安放的慌张神情。 “陛下……” 面具摘下的那一刻,离行瑾瞳孔微荡,看着那熟悉五官被蒙在一张平凡的脸上,轻叹:“果然。” 离行瑾轻轻触碰青年脸上依旧鲜艳的伤口,指尖轻颤,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吻上去。 见人闪躲,他下意识紧抓住了身侧的那只手,语气熟稔:“别躲,这伤看着浅,但不容易好,明日让凛去太医院拿药,碧莹膏还不错,应该很快就能愈合了。” “陛下!” 影七躲开,跪了下来。 离行瑾的手空放在半空,脸上的浅笑凝固了。 他慢慢收紧了手指,看向瑟瑟跪在脚下的影七,风雨欲来:“躲什么,朕能吃了你?” 那姿态,实在碍眼至极。 影七腰板挺直,清泠的面容紧绷,不敢回话。 刚刚那一瞬间,他有种即将要被陛下吞之入腹的感觉。 他将腰慢慢弯下去,声音嘶哑,坚决忠恳:“陛下,影七虽患离魂,然受恩陛下,剑心不改,绝无二心。” 眼前的帝王不过弱冠加三,却已登基十三载,执政两载,世人皆言其少时仲永,如今却荒唐暴虐、□□任性,可叹可惜。 然这些时日被帝王近卫耳提面命,足够影七知道,帝王荒唐行径下却是一颗玲珑心窍。 非如此不能于摄政十余载的铁血太后手中夺一线生机,重掌江山。 而准提宫影卫,便是那一线之机中的利器,帝王如臂指使的无情之剑。 影七抬眼,望向背光处俊美如神的男子,他们影卫离帝王那样近,便最不可有二心,最不可有半点懈怠。 他的眼中像是起了雾,看不清年轻帝王浅笑之下莫测的举止,也只能大胆猜一猜,这是对他护少将军不利的介怀,对影卫七忠心的怀疑。 空气安静了下来,四月春花开在石路旁,被凝重的空气压得抬不起枝头来。 影七却感到了安心,近乎不逊的话出口,自那日“犯错”后便一直忐忑的心也落了地。 他低下头来,等待即将落下的惩罚。 然而他却只等到了一声叹息,紧接着便是透着无奈的一句轻语:“这急性子。” 离行瑾把掉落在地的面具捡起来,青年影卫话说得这般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人在他这受了如何大的欺负呢。 影七未能明白这话,便见有阴影覆了下来,皇上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的脸,神情依旧是他看不透的复杂,似悲似喜,似隔了数载再重逢的物是人非,然语气却轻佻:“朕若说,中意影七貌美,当如何?” 影七:“……” 帝王之尊,深宫之主,偌大皇城皆是臣民,一举一动皆是雷霆。影七不知道,就在他被皇上挟着去往皇极殿的一路,两人准提宫前的“暧昧”之举,就已经传遍了宫城上下。 以至于第二日他正式接任雨霖殿随侍影卫一职,在去准提宫找统领拿任职腰牌的时候,被诸多宫人婢侍尾随,一路暗中打量,伴着许多莫名窃语,险些生出恼意来。 直至进了准提宫议事小殿,他才鼻间一松,大呼了口气。 小殿中出来的不是统领,而是影一,见他神情疑惑,解释道:“统领外出有任务。” 影七接过他递过来的腰牌,了然点头。 准提宫中影卫分内廷卫和外朝卫,内廷卫负责护卫皇宫,随侍皇上,外朝卫负责在外监察,为帝王提剑。 严格来说,内廷卫和外朝卫是两等职位,除了内廷皇极殿六卫,其余内廷卫职位皆在外朝卫之下。内廷卫若想擢升,则必须过准提宫考核、皇上考核,才能任外朝卫,是为退宫擢朝。 内廷最高为副统,外朝最高为总统。 时常领命在外,总统领不在准提宫内的情况不在少数。 只是他心中仍有不明,不知道统领外出后,准提宫由何人督察,难道是影一么? 影七没有当面问影一,想着以后这些事应该全然打听清楚,不然以后他随侍雨霖宫,免不了要出错。 想起昨日皇上对他说的那些话,影七心头的石头又提了上来,闷得他难受。 正要离开,却见影六匆匆自外跑了进来。 影一皱眉,问他道:“你今日不是与影二影四在皇极殿轮差,如何回来了?” 影六冲进小殿厅内坐下,狠灌下一口茶,才道:“我叫影五替我了,”说罢,他盯着影七看个不停,影七一头雾水,影一却给了他一脚,“你若没正经事便跑回来,小心被统领知道拖你去刑狱司。” 内廷六卫随侍皇极殿,是极荣耀与小心的事,如何能任影六这般胡来。 影六嗯啊点头,冲影七挤眉弄眼,小声道:“你跟皇上那事儿,是真的?” 影七一滞。 若他问的事是那件事,他宁愿影六永远不要跟他说话。 影六将他上看下看,摸着下巴,眼睛转个不停,最后一脸恍然大悟道:“难怪,影一你发现了没有,小七背转过去,与少……那位,像不像?” 他没个正形,影一今日一直在准提宫中训练新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了影七一眼,低喝道:“慎言!皇上的事,岂容你说三道四。” “诶你急什么,”影六靠坐在窗边,手里的茶水随手往后一倒,而后茶杯扣在桌上,“这事宫里都传遍了,连太后老人家都过问了,宫里那些个内侍丫鬟你一嘴我一嘴的,还差我这一口么?” 什么——! 影七心里的石头突地蹦起来又掉下去,差点没把他心脏砸破了。 那天,皇上明明是随性来准提宫,身边并无宫女内侍跟随的! 他捏着手里的腰牌,僵在原地。 影六见他面色有异,当他经不得自己的玩笑,忙虚掴自己两下,看看左右,小声赔罪道:“我就是回来路上听了一耳朵,随口说说。”说罢,虽好奇,但也没好意思问影七昨日到底是何情况。 左右不过些风风雨雨,陛下这些年背的好少么? 不过,影六凝神看向影七削瘦秀美的身形,眼中划过一丝深思,随即摇摇头,大概是他想多了吧。为了更好的护卫主子,影卫与主子身形相似,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只是陛下一向不喜人近身,寝宫内侍都寥寥无几,这般对影七,看来是没有介怀影七失职一事,反倒爱屋及乌了。 那厢影一从影六话中猜得事情大略,沉思片刻,低声劝影七道:“你往后每日都要在雨霖殿任职,且好好随侍皇上,陛下多智,随心之举亦有深意,你若意会不出,便三缄其口,谨遵圣意。” 他生性沉稳,不若影六那般事情只看表面。陛下谨慎,如今却不避人耳目与影七亲昵……影一联想如今朝中复杂局势,心中迟疑,莫不是南楚联姻一事迟迟未决,陛下心系少将军,因此这般以退为进以守为攻? 他这番话叫影六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拿过影七手中的腰牌,看着正面右角刻的雨霖二字,道:“真没想到你能去雨霖宫,没与你讲过那处,我现在说与你听,陛下几处避讳,你莫要触了。” 两人一个是把影七捡回来看着他一点点好起来的人,一个是相处多日从白纸一张把他教起的人,都对他颇有些亲近,因此话都说的贴心中肯。 如若不然,这般妄自揣测圣心,已是有些大不敬,换了旁人,他们断不会这样轻易脱口。 影七靠在窗边,一时也怀疑自己小题大做,他没有告诉两人昨日皇上与他说的……那般轻佻的话,竭力静下心来,听影六讲话。 与此同时,太后寝宫,慈晗宫。 前殿内,沉香静雅,余袅生烟。 明嬷嬷起身,向殿中两位主子行礼之后,躬身退下,来到置放香炉的小案旁,处理香灰,重新熏起新香。 新香重燃,殿里传来几声男子的低咳,明嬷嬷有些圆润的脸上温和的表情未变分毫,轻轻捧起香炉,将其放置在最适宜的位置,才在太后的示意下退出了殿内。 殿内,太后一身赭色宫装,眉如细柳,鬓发如削,精装之下未见衰颓的容颜沉静馥雅,初见之下,没人能将其与摄政十载的铁血太后联系在一起。 听得离行瑾轻咳,太后轻抚着精美的指甲,温声道:“陛下还是闻不了这香味。” 离行瑾斜靠在矮榻上,唇角勾起:“太后又不是不知,朕自小顽劣,素有陋习,宫中诸多仪礼雅好,多不相宜。” 似未听出他言外之意,太后淡道:“余寿渐消,便有诸多小疾缠身,才不得不靠些外物求存,陛下康健之年,当是与此无碍,即是不相宜,亦有长久光阴去磨合相适。” “磨合,”离行瑾陡然正了身,挥袖间,香烟已断,他冷下脸来,目光灼灼,“锐石难磨,朕天之骄子,何必自苦?” 太后一顿,似是惊讶他烈性之举,而后淡道:“陛下,南楚联姻之事,你当知绝无可能,”她缓了语气,“本宫无意阻拦,但大将军余部手握重兵,百周不能再乱了。” “征抗外敌,护百周江山数载,宋家少年郎无错,但,南楚三皇子,错上加错。” “怪就怪,造化弄人,他与百周无份,与陛下无份。” 第4章 慈晗宫人走香散,明嬷嬷招手示意宫婢重新进殿,见太后轻靠在短榻上,眉宇似有疲色,不由轻声上前,手覆在太后头两侧,轻轻揉着。 “娘娘,是否再去点一炉?” 太后轻摆了摆手:“罢了,皇上不喜,那便如他所愿。” 明嬷嬷眼神微动:“娘娘何苦为难,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少年心性,那宋小将军又是风神俊朗、百家难求的人物,朝夕相对难免生情,然如今千里之遥,纵是再情长,家国所迫,哪当得长久?” 太后微闭着眼,感受着头侧柔韧不失力道的按摩,眉眼渐渐舒展:“你如何也学那些个耳长嘴碎的一般,听说些无稽之谈。” “娘娘恕罪,但昨日陛下那般对身边影卫,老奴瞧着,倒不像是逢场作戏。” “哦?” “这影卫容貌平凡无奇,但约么是当初陛下选的时候就有意让其做影,护宋琦小将军,因此长久模仿下来,如今看那身姿背影,倒是模了个十成十。” 倒没有人怀疑影七与宋琦的关联,潢口一战,宋琦南楚皇室遗孤的身份之所以骤然爆出,事前毫无预兆,便是南楚皇室一族,传说有子嗣在弱冠之时左脸处会突然出现龙纹,以示皇族血脉。 宋琦正值弱冠,当时战场之上,脸上的龙纹骤然显现,蓦然被南楚将军看到,这才出了事。 而龙纹一旦出现,则伴随终身,无法被外力所消,此后莫不被奉为龙之血脉,于万民敬仰。 这也是南楚坚决要换回宋琦的另一原因。 明嬷嬷想起清早她特意转道准提宫外看到的影七,在心中摇了摇头,纵然背影神似,但那张无甚姿色的脸,同宋琦差远了。 但她还是安慰太后:“远水莫及近渴,如今陛下身边有这么一个替子在,倒是恰到好处。” 太后不喜皇上,因此对于皇上喜好男风一事并无过多干涉,甚至如果不是那宋琦于朝堂之上太过锋芒,当初便是默许了两人一事也说不准。 “住口。”太后低喝,语气却无甚怒气:“看来本宫这里□□逸了些,养得你们一个个连帝王天子、外朝政事也敢议论。” 明嬷嬷连忙退身,告罪求饶。 太后摆手:“退下吧,本宫歇了。” “是。” 满室清冷,徒留太后望着那飘缈香烟出神,当年那个一眼便能看透的稚子,终是羽翼丰满,连心思都叫人猜不透了。 拿了任职腰牌,影七又去准提宫主管处领了任职文书。影卫营与准提宫自成体系,主管也是退下的内廷卫,负责内廷卫各事宜以及准提宫中未升为影卫的准卫各事宜。 内廷六卫因常来准提宫帮助训练那些准卫,因此与其交好,影一打了招呼,影七过去轻易便领了文书,一分礼银都没给。 但若真要他给,除了戴在脖子上的那枚玉佩,他也拿不出一分银钱来。 翻开任职文书,一眼便扫到了其中的月俸,足有百两,影七对银钱没甚观念,觉得还不错,松了口气。 那日丢了影六的薄册,听说那个卖的很贵,还限量售卖,他便一直记在心上,想还了影六,只是苦于身无分文,才不得不将想法搁浅。 看影六当日生无可恋模样,应当是极为爱慕此书,他虽难以理解,但也决定待往后有了月俸,他还是亲自跑一趟,去给对方买上几册赔罪。 然再仔细看,发现竟无人与自己轮值,一月之内,只有区区一天假可放。他记得内廷六卫是三天一休,有事还可以请假的。 影七抿了抿唇。 清瘦长脸的管事见他站在那里出神,不由问:“有何问题?” 影七摇头。 那管事提前收了影一影六两份礼钱,虽然不知道一向清减的影一和财迷的影六怎么肯为了一个外人这么舍得,但看在钱的份上,他对影七格外有好感。 这时候见他不说话,便自作主张凑了上去看他的任职文书,这东西未打开前他们管事是不知道的,毕竟影卫是皇上亲卫,去哪里他们说了不算。 他看了一眼,奇道:“你这怎么没一天假的?” 又仔细看了一眼,终于从角落里瞄见了一行小字:“哦,月末可有一天。” 这话说出就见影七的脸色不好了,他连忙打哈哈,探头看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道:“莫慌莫慌,虽然最近皇上去雨霖殿的次数多了点,但也就是白日里去坐坐,晚上还是回皇极殿宿着的,”他挤了挤眼睛,“你这位子清闲,比影六他们晚上还要轮值好多了。” 影七秒懂他言下之意,心里却有些不认同,军令如山,怎么能这样儿戏?在其位,自然要坚守岗位,尽职尽责。 但他也没说什么,谢过对方后便走了。 待影七走了,那管事才摸着下巴琢磨,皇上莫不是真看上了这位?怎么月俸不要钱似的给?一百两,相当于正五品官员的俸禄了,就算随侍雨霖殿,可一个连虚衔都不靠挂的内廷卫,他也不该啊! 今日无朝,去太后那里请了安回来,离行瑾没再像往常一样去明心殿批阅奏折,他犹豫了一下,往雨霖殿走去。 见身后内侍李公公及众内侍亦步亦趋,不耐道:“都退下!” 李公公见怪不怪,忙行退礼,带着身后一群人走了。 自先皇力排众议建影卫营以来,他们内侍省就开始慢慢衰退了,到了皇上这里,因着那件事,更是不喜内侍近身,一切都惯用影卫,尤其那位曾任影卫副统,皇上被其随侍,更是不会去唤旁人。 久而久之,众人也就都习惯了。 雨霖殿位于皇极殿东北,中间隔了四季常暖的韵华池,由此引流入两殿,供盥洗之用,非常方便。 因有了韵华池,路便建在了最北,绕过韵华池直接沿着宫墙铺开,接入雨霖殿西北处纵行长廊,一路穿行,便可路遇雨霖殿西门及正殿门。 因着方便,离行瑾直接从西门进,却没见到人,略一想,便穿过整个殿中正厅去了正殿门,果然见熟悉的身影直挺立在门前。 见他就那么傻呆呆站着,离行瑾不由笑了。 笑声在身后传来,影七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连忙转身行跪礼:“参加陛下。” “起来,”离行瑾心知说不动地上跪着的笨蛋,道,“内廷六卫见朕不必行跪礼,你随侍雨霖殿,高六卫一阶,以后莫要如此了。” 影七起身行福礼。 没了碍眼的面具,离行瑾看着影七,见他纵努力绷紧面部却还是难掩拘谨,手指微动,却没再动作。 “陪朕用早膳。” 雨霖殿宫婢不多,细数过去,厅内不过十数,皆垂首静立,隐于不起眼处,不像影七以为的那样,随身侍候着皇上。 如今听了皇上这话,才有几人默然行礼退下,看方向,应当是去了后院。 不一会儿,便有膳食被端了上来,五荤三素,皆是些清淡食物,唯有一菜例外,红油浇面,陈酱着覆,有些油腻。 影七立在桌旁,闻见那酱香,心中隐隐划过抗拒之感。 下一秒却被按在了凳子上:“朕不喜用膳被人看着,一起吃。” 影七面露纠结,就要翻身下跪,想起先前皇上所言又顿住,道:“陛下,属下不敢。” “叮”一声脆响,银箸磕在印花瓷盘上,离行瑾看着桌上的菜,漫不经心道:“那便不吃罢,都撤了。” 话落,训练有素的宫婢上前,就要撤盘。 影七心尖跳了两下:“陛下!属下……谨遵圣命。” 离行瑾“嗯”了一声,没松口,懒洋洋道:“朕怎么觉着,影七像是早前用过膳了?不饿便不要勉强。” 宫婢端起一盘素丸。 “没!”影七艾期坐回了凳上,硬着头皮拿起了银箸,抬头看了一眼皇上,见对方一脸似笑非笑,忙低头道:“属下还没吃过,……甚饿。” “吃吧,”离行瑾轻咳一声,亲自给他夹了那红油浇面的荤菜放到他碗中,缓声道,“这是你最喜……尝尝这个,朕最喜欢,当合你胃口。” 影七屏息,没敢拒绝,吃到嘴里便觉得一股油腻之味直冲味蕾,镇日养伤,饮食轻淡的胃骤然被激,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他暗中颦了下眉,忍着咽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红油酱肉仿佛吃过多遍,已经腻到极点了。 他学乖了,试探着将肉放到了皇上面前:“陛下所好,属下自当相让。” 离行瑾一怔,眼前似有无数画面划过。 “殿下喜欢,南桢下次再带,我在府里已经用过了,不吃了罢。” “陛下喜欢,南桢自当相让。” “陛下所好,南桢……” “朕好大肉,影七可知为何?” 影七噤声。 影六同他说过,先皇时,皇后即如今的太后嫡子痴愚天残,陛下便被立为了太子,然先皇早崩,外戚欺陛下年幼,摄政专权,陛下坐下帝座,数年徒有其表。深宫之中,龌龊不知几何,谁也无法想象当年仅幼学之年的小皇帝是如何十载饮冰,一朝雷霆出手,几欲翻覆整个皇朝外戚,重掌皇权的。 但想来即使有大将军与帝师等文臣两脉力挺,幼帝早年的日子也是如履薄冰,喜吃大肉的习惯,许是那时候养成的。 皇家政事岂能被随意议论,影七不敢言语。 “因为有一人,总角至弱冠,陪朕吃了千百遍。” “影七,朕希望,你能替他陪朕。” 第5章 也许是先前已经被吓过了,再听皇上这般言语,影七竟没有多少心惊肉跳的感觉了。 这些时日南楚三皇子的事情听的多了,也就越发理解影一影六说的话,大抵是因为他身形与三皇子相像,陛下才这般“爱屋及乌”。 影七抬头看向主座上的帝王,紫袍加身,风神俊朗,即使这般漫散而坐,也自有威严冷峻的气势在,叫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如果不是离得近,影七还不会知道,帝王威严冷冽的气势之下,原来藏着这般迤逦的容貌,眉目妖冶,面如神绘。 同画像中提剑端立、清朗雅正的少将军全然不同,却一样叫人过目难忘。 影七拿箸的手指微用了力,记忆伊始,他便被内廷六卫想尽一切办法灌输忠君护君的思想,他不知自己名姓几何,不知自己从何处来,亦不知道从何处去,却在在准提宫养伤的日子里一点点记下了帝王的一切。 内廷六卫告诉他,他是影七,是侍帝王左右、为帝王提剑的影卫,不需要有名姓,亦不需要纠缠本就没有意义的过往。 在他短暂的记忆里,只有帝座上的君王。 那是他即将效忠一生的人,是他手中剑之所指,心之所向。 “影七随侍陛下,自当为陛下排忧。” 乌黑的睫毛轻颤,心弦紧绷的青年影卫不知道,在他这张平凡的脸上,那如夜空一般纯粹的眼睛有多么灵动招人。 以至于离行瑾几乎生出一股错觉,仿佛从前那人也曾如这般一样将他放在心上过,而不是永远将专注的目光停留在手中的长剑和杀伐的战场上。 但他知道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同样受教于名扬天下的博学帝师,他因顽劣不堪而被责,那人却将帝师所授奉为圭臬,世间百姓,黎民苍生,无一不劳他心神,无一不排在他之前。 那便是百周上下曾景仰的战神。 他握不住神的心,因为那颗心是全然如水的透明,他曾经费尽心力想要将其染上自己的颜色,却终究徒劳无功。 而如今神已坠凡尘,失了记忆被送到他身边,那双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里,只印刻了他的身影。 克制住狠狠吻上去的冲动,离行瑾看着单纯而无知无觉的影七,知道他未懂,也不需要他懂。伸手抚上影七左脸上还未愈合的伤痕,离行瑾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道:“阿琦,朕给过你机会,但也只有那一次了。” 如今,他是影卫,他是他唯一的王。 这人从来未懂过的那些凡尘旖念,往后他有大把的时间,一点一点教会他。 - 这日小山高的奏折中终于出了点新花样,离行瑾看着边关守将经由威武将军呈上的关于粮饷中海盐被贪污一事的奏折,眼中终于染上薄怒,招手唤来李公公,道:“传朕口谕,明日请威武将军来殿,共赏杏林。” 一日南楚不来降,边关潢口便一日不可松懈。 但潢口地处内陆,与全国最大的产盐地清湖各省之间相距最远,盐运一直是个问题,通常会经由各省一层层远运至边关,然各省剥削之事时有发生,一层层运过去,最后到边关的海盐量不足一半。 离行瑾心中清楚,何止潢口,其余内陆各地亦是如此!从前粉饰太平,尚能相安无事,如今一场对敌战,这糜烂风气便再也遮不住! 离行瑾深吸口气,他登基两年,皇权收拢得极快,弊端也明显,身处深宫,无可信可用之人,便如被层层白雾蒙住了双眼,所听所见,不过是虚假繁华。 但若因此让某些人以为他当真昏暴,怕是要失望了。 - 管事说的没错,皇上清早来雨霖殿,坐坐便回了,影七忍着胃里隐隐的难受,想要接着守殿门,却被面无表情的宫婢“请”了进去,无法,只好进了殿中前厅,正当他终于受不了无所事事的沉默时,殿外来了太医。 白发苍苍的太医自称受皇命来为他看伤,影七一听,以为指的是自己的脸伤,忍不住碰了一下。 自那日的异样过后,他脸上的伤便慢慢好了起来,虽然没有好至完全,但也不像初时看上去那样吓人了。 他并不在意自己容貌有无亏损,但皇上特地请了太医来,之前又三番两次对他脸上的伤报以关注,想来是觉得他脸上的伤颇为碍眼。 于是影七没有拒绝太医的好意。 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姓葛,在太医院任职多年,已经到了要告老还乡的年岁,只因早年因着帝师的关系,在神医谷修习了一段时日,医术颇得神医谷几分真传,因此被皇上留了下来,当作御用。 他踏入雨霖殿,见影七挺直身影,便暗暗吃了一惊,心道确实和曾经的少将军神似,难怪皇上这样重视。 “卫七大人。” “不敢当。”影七忙道,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隐瞒了脸上的异样,只说先前因为没有好好敷药,所以才一直迁延。 葛太医劝了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卫七大人不可掉以轻心啊。” 影七沉默了一瞬。 纵然一再告诉自己不需要在乎前尘往事,他心底还是止不住要去探究,从众人口中听说自己是孤儿时,他有些恍惚的难过,心头略过片片残影,尽管看不清,悲痛之情却汩汩而发,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葛太医也察觉到了他的沉默,没有再劝,他见影七脸上的伤已经开始慢慢愈合,就没再留意,主要还是按照陛下的吩咐,查探影七的身体状况,单独给这位制些调理之方。 在宫中待得久了,太医院的太医都习惯先号脉,一边问,然后再望、闻。 到了影七身上,葛太医依旧谨慎选择先号脉。 影七按照他的吩咐伸出手,却见葛太医皱起了同样雪白的眉毛,叹了声:“卫七大人,身上伤既然未完全痊愈,油荤之食,还是稍加注意些。” 影七一愣,没想到他只吃了一点,太医也能号准。 葛太医看出他面上惊讶,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奇异,道:“大人不觉得胃中有异?” “……是有一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抗拒那酱肉,却又好像习惯了这般难受一样,忍一忍,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葛太医在心底大摇其头,果真人不可貌相,看这小卫削瘦高挑的身形,还当是个不好肉的,没想到比常人还疯狂一些,忍着胃痛也要满足一下那口舌之欲。 身为医者,最是头痛这些个不听话的病人,葛太医面上不显,心里却准备一会儿给人开些温和无害的催吐药,病人不听话,吐一两顿便好了,保准不会再去惦记那些油油腻腻的伤身之物。 末了他才要看影卫身上的伤。 影七还没有将外衫褪下,便见前厅人影闪过:“陛下!” 葛太医闻言转身,叩拜:“参见陛下。” “起来吧。”离行瑾问道:“看完伤了?” “启禀陛下,才号了脉。”葛太医小心谨慎道。 离行瑾摆摆衣袖,坐在了一旁,淡淡道:“如何?” 葛太医正要回话,衣袖被摆在软榻上的那只手扯了一下,他一顿。 犹豫间就被影七抢了话:“属下无甚大碍,只脸伤坚持敷药就好。” 离行瑾温声“嗯”了声,转而看向葛太医,掀起眼帘问:“如何?” 葛太医被皇上那一眼看得心惊肉跳,忙一五一十道:“卫七大人身体康健,无甚大碍,只肠胃有些脆弱,还是少食油荤为好。” 他说完这话,发觉皇上周身的气势更冷了些,鬓间慢慢被汗打湿了。 影七亦觉得身上一凉,心中发虚。 待一脸冷汗的葛太医兢兢战战出了雨霖殿,留他一人对着皇上,影七悄声捏了捏小拇指。 离行瑾看他一眼小动作,转开了目光,吩咐宫婢:“去煎药。” 两名宫婢行礼,匆忙退下。 一只手伸向他的时候,影七下意识要躲,又生生忍住了。 然下一秒他不得不抓住了那只手,眼睛睁大:“陛下!” “朕什么朕?”离行瑾撑着他的手将他的腰带打开,冷着脸解他的衣服,一掌打在他臀上:“老实躺好。” “陛下……” 离行瑾被他瞪圆了眸子,一副如在梦中的表情看笑了:“怎么,影七要抗旨不尊?” 不论是离魂失忆前还是失忆后,他总能轻松找到这人的死穴。 不同的是从前他顾虑重重,连送出一枚玉佩都要万般借口,而现在他不会再忍。 离行瑾摩挲了下被弹润触感弄得有些发麻的手指,见人乖乖躺好,衣衫半解,喉结动了一下,差点忘了自己初衷。 深呼口气,他这才有心思注意到影七脖子上半露的红绳,随手挑起,淡道:“戴了什么。” 还未将红绳扯出,手就被握住了,软榻上的人浑身紧绷:“陛下,没什么……” 影七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心头顿时慌乱。 那玉佩若叫皇上看了,怕是影一、影六都要被连坐。 他把玉佩待在脖子上,一是觉得将它放在营房中不安全,怕给其他人看到说不清,二是玉佩是自己和过去唯一的联系,看到它,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然而他万没有想到自己入职第一天就会被“搜身”,还是被立下这个规矩的皇上搜。 他这样,离行瑾挑了挑眉,越是要看清他脖子里戴的是什么东西。 影七无力阻拦。 离行瑾如愿看到了那枚玉佩。 便是一震。 影七翻身无言跪下,离行瑾没有阻拦。 他长久注视着那枚玉佩,像是要透过它看到一些遥远的过去,以及那些过去中隐藏的悲欢痛楚。 影七垂着头,听到离行瑾问他:“你知道这是情人才可以相赠的鸳鸯玉吗?” “知道。”影七不敢有丝毫隐瞒。 “呵,”影七耳边传来轻笑,却无半点笑意,满是薄怒,“你知道,为何他却不知。” “玉佩倒是保存得完好,难不成是打算粮饷缺了用来卖钱?看着朕!” 面对喜怒无常的皇上,影七心肝一颤,忙抬头。 大约是气得狠了,他只见皇上把玉佩掷在榻上,抬眼对他冷笑:“你约么不知,朕当时为防着你这手,特意拿了国库里吐蕃人送来的‘青石’,只此一块,常被不识货的认作青玉,但外面那些奸商可不会眼拙。” 离行瑾重新看向盯着玉佩,那日手中玉佩被人打落的画面再次浮现于脑海中,他的眼里像是碎了冰。 转眼再看影七时,碎冰渐燃,逐渐化为熔浆烈焰,带着势在必得的浓烈欲.望。 他做了那么多,忍下如同被生生扯下灵魂的分离,甚至有过就此放手的念头。 可结果呢? 这匹他忍了近十年也不忍心驯服的烈性马驹,只一场意外,差点被人害死在战场之上。 这叫他如何能忍? 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即使过程会让他的小马驹疼一点,他也不敢再松手了。 眼见皇上把他错认为少将军,还说出那般、愤怒又委屈的话来,影七眼皮一跳,再傻也知道这枚玉佩的真实来历了,他想不通玉佩怎么会在自己身上,难道是少将军遗落,被他捡到了吗? 被人目光灼灼的看着,那人还是九五至尊,影七承受不住的低下头,露出一截雪白脖颈,连忙表态:“陛下恕罪,属下先前不知这是陛下赠予少将军之物,醒来便见玉佩戴在身上,心中莫名欢喜,就以为……” 原来这个玉佩不是他的。 “你说什么?” 影七拿过玉佩,双手捧在手中,跪坐着递了过去:“陛下,物归原主。” 离行瑾看一眼他在铺了软毯的地上磨蹭,没再跟他纠缠跪不跪的问题,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这是陛下赠少将军之物,影七独占,如今奉还陛下,影七愿受罚。” 离行瑾略急:“朕问你上一句!你说你一见了它就心生喜欢?” 他语气急,就不那么和颜悦色,影七以为陛下心中大为不满,在对他问责,连忙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他急得语塞,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如何是好。 陛下问责他一人倒没什么,就怕陛下觉得不解恨,连带瞒下玉佩的影一和见过他带着玉佩却知情不报的影六也要被问责。 他这边急得冒汗,离行瑾却突然开怀笑了起来。 影七眨眨眼,直愣愣看着,一时做不出反应。 心中却在想,影六说的果真没错,天子喜怒无常、举止诡秘,轻易不能让人猜透心思。 他想,就他这样的,毫无记忆、不喜欢说话,也讨厌弯弯道道的人,在陛下面前,可能连一招都走不过。 影七暗中咬咬牙,豁出去了,总归自己将玉佩从战场上带回,也算是阴差阳错为陛下寻了个念想,就算被罚,应当也不会太重。 他想通了,索性承认道:“陛下赠予少将军之物,自是精巧难得,属下见猎心起,便瞒着影一影六,自己偷藏了下来,属下知错,愿受罚。” 他还不算太呆,知道避开这玉佩背后的定情之意,只说被玉佩本身吸引,因此据为己有。 但其实这枚青玉只胜在雕纹新颖上,技艺若说多巧夺天工也算不上,甚至比起它不菲的原料来说显得过于简陋粗劣了,不过影七的关注点不在这上面,自然忽视了它。 “啧,”离行瑾的声音懒洋洋的,影七莫名觉得皇上似乎很高兴,“既然影七这么喜欢,又一路从潢口贴身戴到京城,那便送你了。” 影七想说,他似乎并没有一直贴身戴着,但看皇上刻意加重了“喜欢”两个字,识趣地把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那枚玉佩被皇上亲手重新戴回了他的脖子上,影七僵硬着身体,没有再拒绝,修长的手指挑起他身上的衣衫,露出纵行胸腹的一道寸长伤痕,影七被迫仰头,修长脖颈靠在短榻边缘,绷出优美又极具张力的血管肌腱,如同被猎物紧紧锁住的幼鹿。 当一只手覆上他带着薄薄肌肉的腹部时,影七克制不住喘息了一下。 他微闭了眼,脑海中一片空白。 记忆像最无情的流沙,汹涌而过,在血肉之躯中刮起片片血红,一旦他试图挽留,便对他报以弥天血雾。 而关于眼前帝王的种种,是他在清醒后短暂的时光里,唯一深刻在糜烂血肉中的记忆。 感受到那只手在腹部轻揉,影七克制着自己不做出任何反抗的动作。 在皇上眼中,他是影七,也是少将军宋琦、楚国三皇子的影子。 影卫为帝王提剑,亦要满足帝王的一切需求。 脑海中响起皇上说的那句话:影七,朕希望,你能替他陪朕。 影七眼中朦胧,在如小兽般敏锐的直觉中,他隐约探知到,自己今后的任务中,扮演少将军的替身也许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影七的胃部已经感受不到任何感觉,他在离行瑾轻哄慢语中犹豫照做,颤抖着环上帝王的脖子,仿佛是一个信号,离行瑾蓦然紧扣住他的后脑,埋在他锁骨间轻轻叹谓一声:“影七,收了朕的青玉,先前那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便不要说了,你可明白?” 不知为何,影七为自己刚刚所做的决定感到了一丝害怕,他并未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在帝王深沉的目光之中,他知道自己逃无可逃,只好嘶哑着声音,颤声道:“陛下,属下甘愿。” 第6章 虽是答应了皇上,影七心中却没有什么琦念,那日影一影六已经同他分析的很清楚了,陛下英明决断,作此安排必有深意。 而他的任务就是保持缄默、努力配合。 因此被准提准卫试探打听谣传的真假时,影七一概不回。 准提宫中新一批的准卫并非如同他们一般几乎全部出身寒门,而是有相当一部分来自京城各大世家,这是皇权和世家相抗衡的结果,影卫绝对拥护皇权,新生准卫却混入各自为营的世阀子弟,不得不说是一种讽刺。 准提宫中因此分出两派,寒门一派,世家子弟一派。 两派彼此敌视,不和已久。 按理说寒门位轻,对待权贵世家不该如此张扬明显,但一来自科举制创立以来,世家门阀已然开始没落,二来武者之中,以武论成败,身份地位反倒是其次,三来这些被家族千方百计送来的世家子弟明为为家族争光实则已经成为争权棋子,拥护皇权的寒门准卫自不肯轻易相让。 影七聪明,不经人提点已经想清其中关键,他站皇权,自然要和这些世家子弟出身的准卫划清干系。 再加上不喜陌生人套话,被人刺探隐私时便只管靠着杨柳树一言不发。 那面容颇有几分俊逸、气质翩然的准卫手提长剑,见影七抱臂站着,看都不看他一眼,神情相当高傲,不由憋了一股气,勉强笑道:“是我大意了,七卫嗓子有伤,应当少说话才是。” 他并不敢如何影七,虽说影卫和准卫,没有上下级一说,内廷六卫所谓的帮忙训练,打的也是切磋的名号,毕竟选举影卫一职是统领的职责,内廷卫和外廷卫都无权干涉。但因为内廷卫职位上的方便,训练时见了表现优异的准卫,私下上荐给影卫统领的事也时有发生。 而被上荐的准卫一旦被统领注意到,便极有可能不用再在准提宫苦训三年才升为影卫,而是直接通过统领的考核后便可升为影卫。这样的好苗子在成为影卫后也相当受重视,说不定根本不用在外殿苦熬资历就可以一步登天,随侍三殿,成为一百单八影之一,再近一步,内廷六卫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位准卫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父兄任职刑部,与外朝卫权力中心提刑司在工作上多有交互抵牾,因提刑司直属皇权,如日中天,这些年来刑部名存实亡。他奉父兄命参选准卫,就是为了退宫后能顺理成章进入提刑司,为家族争光,挽回家族在朝颓势。 虽然父兄没有对他明说,但准卫心里清楚,父兄既然肯定他退宫后能进入提刑司,定然是付出了代价,也许已经叛出世家,暗中站了皇上。 想到这里,准卫并没有如何怅惘,甚至还怀了一丝不可说的心思,他少年成名,却因为将军府的宋琦而名声不显,被其光芒遮掩,一直饮恨至今,如今战神坠落,帝座之上的帝王,眼中是否也该看得下旁人了? 只是眼前这名汲汲无名的影七,又凭什么一步登天? 准卫心中不甘。 “不过来都来了,听闻七卫武艺厉害,陛下都颇为赏识,谆武艺平平,还请七卫不吝指教?” 四周准卫自影七来便一直暗中打量对方,同这位自名为谆的准卫一样,他们经历百般历练才被挑选为准卫,每一个都各有本事,自有高傲之处,对于“卖身上位”的影七,心中鄙夷又嫉恨。 此时听得那名为杨谆的准卫话中有话,中便有窃笑传来,一些寒门出身的准卫也不例外。 宫中从不缺公开的秘密,皇上亲口言说看上影七容貌一事已经传遍皇宫内外,自然杨谆所说的陛下赏识影七武艺之言不过是个幌子,其中暗指又有谁听不出来? 众人这还是第一次见影七,见他相貌平平,脸部隐有伤痕,行止却有种不符身份的清冷雅正,都知皇上看上的不过是那副肖似南楚三皇子的身子,还有那应是刻意模仿了对方的气质,与影七无盐之貌只怕没半点干系。 “七卫,杨谆准卫武艺为我等之首,剑法嚣张,剑气霸道,怕是连他自己都掌控不住,若是冒犯之处,还请七卫见谅!” “七卫若忧心面上伤口,不若与我切磋一番,我虽不才,但想来也能与七卫比斗几个时辰!” “哈哈哈张户你莫要吹牛了,武艺校考都过不了的家伙! …… 影四看了影七一眼。 影七抬眼,黑眸幽暗。 若离行瑾在场,便能知道青年影卫这是火了。 这家伙少有逆鳞,武艺便是其一,若有人说句不好,能把人打到爹娘都不认识。 果然,影七把剑鞘甩开,脚踢在树桩上,借力站直,蹦出一字:“来。” 刚刚走过来的影四亦有所感,看了一眼隐在树阴下的影七,没有阻止准卫们的跋扈无知之举,抱臂退到了一边,面瘫脸上毫无表情,道:“若打去东南练武场,”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又解释了句,“地方大。” 这解释勉强算个理由,众人同意,便转战东南练武场。 只杨谆看着影七的背影,心中隐隐升起了一股不安的感觉。 很快他便摇了摇头,他不信影七当真武力超群,若真是如此,他在准提宫这些天,怎么打听不到关于对方的丝毫消息? 至于关于对方战胜影八影九的事,影卫营影卫与他们准卫泾渭分明,他们没有资格观看统领对影卫的校考,焉知不是影卫营为了讨好皇上,做了手脚? 杨淳提着剑,笑意盈盈,他对自己的实力还是有些自信的,自认除了让他暗恨的宋琦,还未遇见过敌手。 影七走在最后,把剑鞘拔起又套上,并不担心赢不赢的问题。 他今天能来这里,可以说是被皇上赶出来的,今日威武将军拜见,皇上于太初殿和其商谈国事,他因资历尚浅,尚不能入殿,只能守在殿外,但皇上不允,派人叫他离开,只说不想看见他木头一样杵在殿外,又不准他回雨霖殿。 影七盯着太初殿上百台阶数了三遍,在看到轮值的影一奉命过来赶他走后,幽幽看向对方。 影一一顿,认命般轻扯着他颈后领子走向一边,低声道:“陛下要你离开你就听话,”影一看影七,见他纯粹干净的黑眸里一点情绪都藏不住,不由叹了声,解释道,“威武将军不喜三皇子,陛下故意在对方面前提起你、‘宠’着你去玩,这是以退为进,两军交战的谋略,知不知道?” 影七抱着剑,侧头,想起威武将军乃何人了。 那位便是大将军手下极力反对南楚联姻一事的主力者,大将军之后,威武将军兵权在握,因与大将军情谊深厚,深恨少将军“叛国害父”行径,因着皇上放少将军归国一事,对一向忠心的皇上已经有了不满。 陛下今日之举,正如影一所说,许是以退为进,来安抚威武将军。 “想明白了赶快走,随便去哪玩,不过不要出宫。”影一挥手赶他,严肃道。 若是影六在这,估计要嫉妒得哇哇叫起来了,有了少将军替身这一身份,只要影七不出大错,今后就无需担忧前程。 但替身又是那样好当的吗? 影一凝眸看向高高宫墙,沉默不语。 影七木着脸离开了太初殿,因不知道去哪里,便下意识走到了准提宫。 没想正碰上准卫训练,影四也在。 还被人提剑挑战。 与他一处并肩走的影四察觉到身边人的冷冽气势,抱着剑默默离远了一点。 他可是见过影七在伤还未好时与影一影六切磋的,连他们之中武艺最高的影一也不过堪堪和人达成了平手。 如今这家伙伤好得七七八八,只怕打起架来更不要命。 东南练武场上,影七剑鞘顶开杨淳指过来的剑,环视围观众人,冷声道:“一起上。” 虽然皇上叫他出来“玩”,但他毕竟在职,威武将军离开后,他还是要回去的,影七又看了眼日晷,见针影即将指向正中,对着挑衅他的人便有些不耐烦。 “你——!” 杨淳忍不住低叫了声,一张脸上终于没了笑意,喝道:“狂妄!” 说罢,率先出招。 影七心里隐隐有些遗憾,不过也没大碍,解决了这个,下面的总有机会。 太初殿。 离行瑾坐在上首,手指点在折子上,沉思片刻道:“边关盐运一事先放放,你看看这个。”说罢将另一奏折甩过去。 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威武将军目光炯厉,快速扫过奏折,拱手,不卑不亢道:“西岭王抗寇有功,西南由此平定数年,功不下大将军,既请旨回朝安顿年迈老母与柔弱妻女,陛下不若应下,静观其变。” 百周以孝治天下,西岭王找了个离行瑾不能拒绝的好理由。 “可他是太后庶弟。”离行瑾居高临下看向威武将军,目光幽深:“顾卿何想?当真以为太后和西岭王,再加你威武将军,便可威胁于朕?!” “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爱卿怨气举国皆知!” 威武将军迅速跪下,沉声道:“陛下,他是南楚三皇子,若没有他,大将军不会死!” “我百周十万铁骑,从来是陛下亲军,大将军若堂堂正正战死,我等绝无怨由!” 换句话说,若离行瑾执意要与南楚联姻,皇上亲军一说,便要打了折扣了。 这是□□裸的威胁。 “啪!”一声,杯盏坠落的声音让在外殿候着的李公公心肝剧颤,忙叫了一内侍过来,附耳道:“去,找几个机灵点的把殿里的碎东西收拾了,莫叫陛下伤了脚。” 那内侍满脸害怕,明知李公公是不想进去触陛下和威武将军的霉头,也不敢反抗,低声应了声,带人悄声从旁门进了殿中。 不一会儿,李公公不出意外听得里面传来了怒骂声,刚刚进去的几个内侍手捧着瓷器碎渣,满手是血的滚了出来。 李公公凝神听着殿内动静,没再听到怒喝声,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忍痛的内侍,轻声道:“哼,还算有点用,下去把爪子清理清理,一会儿去总管那领赏吧。” 内侍没想到后面还有这样的好事等着自己,顿时由悲转喜,对着李公公千恩万谢的走了。 离行瑾怒气被几个不长眼的内侍散了些,冷静下来,却对威武将军先前谬论不屑,冷道:“旁人不知,你威武将军当时就在战场,难道看不清楚?”他压低声音,“大将军之死到底为何,你比谁都清楚!” 世人都言当时大将军在得知养子为敌国皇室遗孤时,果决下令,当场命下属擒拿敌子,压于牢中,着亲信看管,是为牵制敌军。 但只有熟知大将军为人的人知道,那不过是兵荒马乱下对宋琦最好的保护。 至于后来,大将军为稳军心,亲自带伤对敌,却被敌军将领所伤,意外死于重伤,世人都以为其是被宋琦一事所累,不得不带伤对敌,因此战死。 只有知情人知道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因为大将军是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当时,宋琦逃开亲信看管,誓杀南楚将领,却被百周兵将暗算,大将军为护子,因而被忠心自己的下属误杀而死! “万箭穿心,”离行瑾一字一句,直直刺进威武将军冷硬心肠中,也刺得自己痛不可当,“宋琦何错?他为你们取南楚将领首级,回来面对的却是数万铁矢!” “你们的大将军,是你们自己害死的。” 于此同时,准提宫练武场,一剑挑花了对面准卫的脸的影七眼睛蓦然一痛! 血,漫天血雾,覆在人脸上还残留温度的鲜血。 脑海中出现了一双血肉模糊的、眼中留着血泪的人脸,那是——! 第7章 “影七!”察觉出不对,影四迅速飞身到他面前,握住他抓向自己脸的手,“你怎么了?” 影七头痛欲裂,无数翻飞的血雾在脑海中疯狂叫嚣,急速汇流,汇成一只只急速而来的血箭,转眼弥漫成一张巨大的血网,将血肉模糊的人影笼罩其中。 那是谁?为什么看见他,他心口会疼到要炸开了。 影四还是第一次见影七疼成这样,他看向杨谆,面瘫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冷色:“你做了什么?” 杨谆捂着满脸是血的脸,闻言差点维持不住形态。 他做了什么?他什么都没做,还被那家伙挑花了脸! 杨谆面容一阵扭曲,牵扯伤口,顿时阵阵剧痛传来,不由越发咬牙切齿,好一个传闻中护短的影卫营!他今天算是见识了! 杨谆提着剑,捂着伤口,恶毒目光射向半跪在地上的影七,恨不能一剑将人筋骨挑断,好废了对方一身武艺。 影卫营果然卧虎藏龙,不过区区一个影七,居然有这样高的武功! 只是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无端端的自残起来了。 其他人也面面相觑:“怎么回事?还打不打了?” “这算谁胜谁负?” 不过没人再敢轻看影七,杨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可不是装饰用的。 若是对敌,只怕对方早死了千百遍了。 只是武者切磋规矩,一人倒下十息内不起方可算输,杨谆还站着,大家也不能说他输了。 听着台下你一言我一眼,杨谆立在台上,被血糊住的一张脸青青白白,好不难看。 但他怕打下去也是输,笑得同样难看,道:“七卫是身子不舒服?那今日便算了,来日谆再领教七卫武艺好了。” 影四也像是想起了什么,没再质问杨谆,只禁锢住影七的双手不停低声道:“放松,放松!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否则我只能把你打昏了。” “不,”影七低喘了声,拼命暗示自己不要去想那些血肉模糊的画面,等终于缓过来后,他撑剑站起来,忍着眼睛和头部的刺痛,努力让自己正视杨谆那张沾满鲜血的脸,“再来!” 他无法忍受自己居然会害怕人脸上的血迹,作为武者,不能见血,这是耻辱。 台上台下皆是一静。 影七回太初殿的时候,正赶上威武将军从殿中出来,影七半弓身退让,对方冷着一张粗狂的脸与他错身而过。 影七直起身子,正要离开。 “站住。” 影七站住。 一双深厉的褐瞳撞进他的眼中:“影卫营卫七?” “是。” 影七被他煞气丛生的目光打量,垂眸,不为所动。 威武将军面上不显,心中却暗赞了一声,能禁得住他这么看的,除了—— 想到什么,铁血将军的一张脸顿时冷如阎王,幽深目光在静立的影七身上停留,半晌,甩袖离开,只留下一声无甚意义的冷哼。 离行瑾从殿外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李公公和一干内侍,影七忙走了过去,站在了对方侧后方。 离行瑾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招手让李公公等退下,等人走了才问影七:“去哪玩了?” 影七看了一眼皇上,又低下头:“去了准提宫。” 离行瑾把人拉过来,看了一会儿,道:“打架了?” 影七语塞。 皇上的用词让他不太想说话。 “属下和几名准卫切磋了几场。”他暗暗咬重了“切磋”两个字。 离行瑾像没听出他话里的暗示一样,凑近他轻嗅了嗅,起身又顺着拍了拍他的头,嫌弃道:“一身汗味,回雨霖殿洗洗。” 因着比身材高挑的影七还高了半个头,离行瑾这动作做来没有一丝违和感,影七下意识要躲开,转头看向还未走远的李公公等人,顿了顿,僵硬着身子没动。 等回了雨霖殿,离行瑾招手让宫婢退出,把影七带到了一间偏室,再转到屏风后,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方人工小温泉,热气袅袅,雾气氤氲,煞是好看,明显是引流的韵华池中的温泉之水。 离行瑾拉着人来到温泉边供人站立的小阶上,轻推影七腰部:“洗完了再用膳。” 此时午时不过三刻,贵族之中都有午后小憩的习惯,饭前饭后泡温泉也并不稀奇。 只是。 影七余光看向皇上,见对方定定站在小阶上,没有要走的意思,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他疑惑道:“陛下?” 离行瑾回神,笑道:“太初殿闷热,朕身上有些不爽利,便与影七一道洗洗罢。” 影七忙道:“那属下去外面候着,等陛下洗完再来。”他单纯觉得与皇上共浴是为僭越,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 “麻烦。”离行瑾冷下脸来,“莫要朕说第二遍!” 影七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他低头解腰带,手有点用不上力气。 离行瑾看不下去,环了影卫劲瘦细腰,将腰带头部勾出,温热气息打在影七耳畔、侧脸,感觉到影卫瞬间僵硬的腰腹,帝王声音磁沉如钩:“还不习惯?看来是朕的不是了,今后要多与影七练习才是。” 影七仰头,被温泉中慢慢蒸腾上来的热起熏红了雪白脖颈:“陛下,这里,没有外人。” “谁说的?”听得影卫小声的狡辩,离行瑾低笑了声:“那些宫婢里可是有太后的人,影七可还记得答应了朕什么?” 影七无言以对。 他答应陛下做少将军的替身,也许是为陛下谋取心上人的回归做幌子,也许是为做陛下清净后宫的挡箭牌,无论如何,都该遵守诺言。 可是如今这般,影七心中有些难堪,太超出他所料了。 “既然答应朕要好好留在朕身边,就不要轻易放手,明白?”微凉的指尖划在影七脸上渐渐痊愈的细长伤疤上,有种深沉冷冽的压迫感,仿佛他只要轻摇一下头,那丝凉意便能瞬间结为寒冰,将他吞噬殆尽。 影七不敢闭眼,轻点头:“陛下……” 离行瑾定定看着他,良久,啧了声,修长的手上移,覆在了他乌黑的眼睛上,压抑着什么一样,哑声道:“若还想舒服地泡个澡,就别这样看着朕。” 影七不知皇上此言为何,但如野兽般敏锐的直觉让他察觉到了一丝危险,忙垂下眼帘,道:“属下自己来。” 离行瑾如他所愿,放开了不知不觉已缠在他腰间的手。 影七松了口气。 他心中另有一层担忧,今日和人切磋太投入了些,身上旧伤未平,又多了几道小伤口,那日陛下为他揉按腹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伤口若是让陛下看到,为着宫中无数眼线,怕是又要…… 影七穿着单衣,忍着水流冲刷伤口的刺痛将自己沉入温泉中,低低闷哼了声。 若是明日有空,还是托影一他们替他买些药来吧。 “影七,你当朕是死的不成?”离行瑾的声音从不远处懒洋洋传来:“过来给朕擦背。” “陛下,”相处几日,影七多少知道了点皇上私下里颇为随性的脾气,却还是时不时会被对方的言语吓到,他木着一张脸,有些无奈地游了过去,看着那如玉的脊背,却不知从何下手,“属下手上没轻没重,不若去把宫婢叫来侍候陛下。” 他话音刚落,趴在玉阶上的人倏然转身,掐住他的下巴,声音骤冷:“你说什么?” 影七愣住,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 影卫的一双黑眸晕在水汽之中,像夜空沾了无数繁星,纯粹、无辜。 离行瑾看着,冷冽的脸色突然泄气,转为无奈和恼恨:“你是朕的身边人,有你不用,朕去找外人?” 他一字一句,手把手教人:“朕不喜人近身,你是唯一、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以后这类事,你给朕退一步试试!” 好在某影卫吃硬不吃软,他这带有命令形式的话扣下去,人立马就老实了。 离行瑾也没真使唤他伺候自己,见人乖乖听话了,便摆手放了人去自己享受。 见影卫穿着单衣,兔子一样窜出去老远,好像他是吃人的老虎一样,又不由被气笑了。 他闭上眼,脑中划过影卫被打湿的单衣之下修长矫健的身形、面无表情眼神却慌张的样子,喉结不由滚动了一下,对方那双修长灵活的长腿和不堪一握的劲腰不断晃在眼前,仿佛调皮的鸟儿,用尾羽搔刮着蠢蠢欲动的心脏。 良久过后,离行瑾蓦然低吼了一声。 水流中,某种气味很快便被冲走,消散无踪。 离行瑾仰头靠在玉阶上,忍着胸腔中不断游走的极端渴望,低低笑了一声,现在还不行,他的傻影七还怕他呢。 次日有朝,明心殿。 百官齐列,帝王坐于帝座,太监扯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陛下!”一年迈老臣错步而出:“臣有一事。” 众臣闻声看过去,见是礼部左侍郎,心中纷纷道,怕是南楚贼子一事有了新的进展。 “讲。” 吏部左侍郎颤巍巍行了一礼,道:“陛下,昨日戌时,礼部再收南楚来信,说,”头发皆白的礼部左侍郎额上要滴下汗来,但上司以他致士后荣归故里为由,要他今日上谏,他不得不出这个头,“南楚使者已在三日前出发,使者之首,为南楚三皇子,并……着红裳,携贴喜珍宝若干。” 全场侧目。 离行瑾猛然站起,察觉失态后又坐下,眸光复杂难言:“你说南楚三皇子亲自来?确然?” “是。” 殿中百官都不意外皇上的失态,南楚三皇子千里远“嫁”,又是帝王心上人,不怪乎此。 本是喜事,在场百官却形容复杂,有不少人偷偷望向立于右侧首位的威武将军,猜测对方接下来的举动。 礼部左侍郎擦擦额头上的汗,讲信件呈上,蓦然行跪拜大礼:“南楚恐另有图谋,还请陛下三思!” 威武将军不负众望,直直望向帝座君王,高声道:“臣附议!” “臣附议!” 文武百官,附议者八成。 是彻彻底底的死局。 第8章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就在百官以为座上暴君又要上演一出血洗戏码,礼部左侍郎已两股战战几欲坐倒在地时,只听暴君轻呵一声,抚掌三下:“精彩,甚是精彩,众爱卿言之有理!李有之!” 礼部尚书连忙出列:“臣在!” 离行瑾居高临下指着他:“既你等火眼金睛,千里之遥已看出南楚筹谋,那便自去回信,要南楚三皇子打道回国,便说泱泱百周,胆小如鼠,容不下败军皇子!” “臣不敢!” 威武将军皱眉,拱手行礼,直指重心道:“陛下,联姻事小,失城事大,百周不惧任何谋算,但三城,必须在我百周!” 帝王冷笑:“是了,你们是怕朕将你们打下的江山弃了。” 这话说的诛心,且直指以威武将军为首的武将,殿中大半武将纷纷跪拜,“陛下英明,臣等绝无此心!” 帝王越发忍怒,面上却风平浪静,道:“既然众爱卿难得一心为我百周江山着想,朕也不是蛮缠之人,李有之。” 皇上越是平静,百官心中就越是忐忑,只怕这事还有的缠。 礼部尚书心中亦是无奈,爬起来,拱手道:“臣在。” 他膝盖稍弯,已然做好了再次下跪的准备。 “今日众爱卿之言都听到了吧?听到了就照着写,把联姻之事回拒了吧。” 礼部尚书一个踉跄,险些没跌倒在地。 他听到了什么? 百官亦是面面相觑,余光瞄着帝座之上的皇上,竟不知暴君是真有此意,还是气急之下的反话。 不过不管是什么情况,总之他们想要的话已经得到,断没有叫其白白溜走一说,百官忙跪下叩首:“吾皇圣明!” 威武将军拱手:“臣愿派一支轻骑,带了回信快马去迎南楚来使,好让三皇子提前准备,不至在百周失了仪态。” “嘶。”百官倒吸一口凉气。 尽管这些日子,每每早朝必要听两者唇枪舌战、你来我往一番,甚至昨日他们还听说太初殿中,皇上与威武将军不合,大吵了一番,但威武将军这话一出,便是彻底堵死了君臣冰释前嫌的可能,也怪不得众臣心惊。 有心思深的,则暗觉威武将军恐怕早有反叛之心,南楚联姻一事,不过是个天时地利人和的绝好的借口罢了。 今日早朝,真真让人胆颤心惊。 - 慈晗宫,慈晗宫,太后挑起琉璃盘中的一颗樱桃,漫声问道:“最后如何了?” 内侍回话:“启禀太后,百官力谏,威武将军全力阻拦,皇上暴怒,但依旧是,回天乏术。” 太后一顿,刚出水的樱桃晶莹剔透,一滴清水落下,滴在了手心里,她将樱桃放了回去,摆手道:“下去吧。” 明嬷嬷上前,道:“娘娘,威武将军如此狂妄,陛下怕是要大恼。” 太后食指轻点手心的水滴,不甚在意道:“谁又知道呢?陛下大了,怕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不过主意再大,失心于臣下,怕是也要一番头疼了。” “娘娘说的是,便是昨日,还听闻陛下在太初殿为南楚三皇子抱不平,怒斥威武将军呢……” 趁着皇上早朝,影七去找了影六,得知对方正好要出宫,便央对方给他买些伤药回来。 影六纳闷:“去太医院找太医开些药便是了,咱们营房东面有小药房,你前些天都快住那了,还不熟呢?” “不是,”影七想着该如何说,“陛下不喜人身上带伤,我昨日与准卫切磋,恰受了点小伤,怕陛下恼我……” 影六眼神更加怀疑。 他知道陛下不喜人近身,甚至于连随身侍候的人都没有,几乎一切都是亲历亲为,但不喜人身上带伤?这又是何时添的雅号? 若是当真如此,往后他去禀报作业,也不必时时忧心皇上要压他去提刑司大狱了。 影七叫影六看得颇不自在,可他怎么可能说自己是为了避开皇上对他做那种事才特意不去太医院的?他索性把剑一拔:“不若我们切磋一番,输了的人无条件应允对方所求之事。” 影六见状一下跳开,两指弹开他的剑尖,无语道:“行了给你带就是了,你除了天天找人打架还会干什么?” 不过他皱起眉头:“昨日跟谁打了,你居然会受伤?” 恰在此时,影四神出鬼没出现在了两人面前,看着影七,面无表情道:“自找的。” 影七抿唇,没有反驳,握着剑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影四眼尖看到,没再多说。 既然当事人已经有了决定,他说再多也没用。 但他绝对不会想到,影七为了克服自己的心疾,居然找上了影二。 那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加疯子。 但对影七来说,影二好战,是唯一不会拒绝他挑战的人。 昨天挑花了十几个准卫的脸,人家估计不会再想跟他打了。 果然,他在练武场找到影二,说明来意,影二一张病态苍白的脸上很快就浮上了一丝红晕,双眼亮得惊人:“好小子,你终于同意了!也就影六他们护着你,让我摸不到一根汗毛,可馋死我了,今天咱们打个痛快!” 影七丑话先说好:“打伤了不赔钱。” 影二一愣,旋即哈哈大笑,拍着他肩膀道:“你要真能打伤我,打几个口子我给你几两银子!” 影七眼睛一亮。 他书还没赔给影六,又欠了对方一笔药钱,也许今天就能要回来。 后面影六回来,在练武场找到躺在地上生死不知的两人时,简直胸口都要气炸。 他一脚踢在影二脸上,喝道:“给老子起来!” 影二脸上伤口都凝出了透明血痂,被影六这一题又裂了开来,顿时龇牙咧嘴,撑着起来怒道:“你有病?” 影六抖着手把影七扶起来:“你个疯子,不知道他身上还有伤?” 影二习惯性挠了挠脸,抓得自己一手血,顿时又“嗷”了一声,咕哝道:“他身上有没有伤我不知道,不过这里面,”他指指自己的脑子,“问题可大了。” 看见血就手抖,剑都拿不起来了还强撑,不是个傻的是什么。 影六懒得理这个疯子,见影七只是暂时昏睡,应当是被影二砍晕了,这才松了口气。 可别他教了这么些天,一下子又被影二给欺负回去了,成了刚开始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傻子。 说来也巧,他们这一批影卫,内廷六卫加影七,恰好年龄大小也依次排了下来,影一最年长,离退宫之龄只有一年光景,影七最幼,才堪及弱冠。 影七刚来时因为重伤,内廷六卫多多少少都照料过他几次,又见他得了离魂症,呆呆傻傻的,倒是逗弄着逗出了几分真心来。 影六把人抗回自己的房间,又认命去给人煎药。 这活除了影一,顶他做得熟练,没两个时辰,便把药熬好了。 端进来的时候影七正好醒过来,他没好气道:“喝吧,喝了赶紧滚蛋!” 影七问:“我躺了多久?” 他想起来了,自己和影二比斗,最后划破了影二的脸,便被对方竖起眉毛砍晕了。 “药都煎好了你说呢?” 影七猛然掀身而起:“陛下!” 影六吓了一跳,差点一个腿软跪下去,等回头看没发现什么人,瞪着影七:“乱叫什么!小心隔墙有耳,告你一个不敬之罪!” 影七匆匆穿鞋:“我走了,来不及了。” 眼看一身玄衣的影七几息之间跑了个没影,影六莫名其妙:“药都没喝呢!老子白给你个小混蛋煎了!” 他哪里知道影七一月只有一天假,其余的时间,都是皇上为了作秀给“宠”出来的。 离行瑾这时候也在疑惑影七去哪了。 下了早朝他就直奔雨霖殿,却是到了正午都没见人。 本来一肚子火没出发,等着等着都无奈了,哪还有心思顾得上其他。 不是不能派人去找,如果他真想知道影七去了哪里,又一千种方法让人找到影七的踪迹,甚至清晰到喝了几次水都能知晓。 但他不愿把人逼得太紧,本来就怕他,若是一个不小心把人吓跑了,他可没有第二次机会来挽回。 突然,外面空中几声鹰类的厉啸,离行瑾走至窗前,便看见一只极其难见的海东青向着他的方向直冲而下,他挑了挑眉。 不一会儿,身形巨大的鹰鸟落在了他的窗前,离行瑾不出意外在其腿上看到了绑好的细小纸条。 对野性难驯的鹰鸟直勾勾盯着,离行瑾泰然自若,从其腿上将纸条取下,展开,一目十行看了过去,良久,无甚意义的冷笑了一声。 拿起窗边现有的纸笔在纸条上勾了几笔,重新绑回海东青腿上。 指弹海东青的翅膀,他道:“你主子胃口倒是不小,回吧,趁我现在心情好,对宰了你兴趣不大。” 海东青似是听懂了他的话,厉叫一声,一翅膀扇在他头上,借力飞走了。 影七奔回殿中,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一身紫袍的帝王站立在窗前,负手而立,望着远处天空出神,那背影无端有几分萧索之感。 影七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离行瑾已经察觉到动静,转身看到他,便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不错,正赶上用膳。” 好巧不巧,影七早上奉命去“玩”,没来得及或者说没心思用早膳,接着又空着肚子跟影二打了一架,血槽空了半升,最后怕被责罚,一路轻功疾驰至雨霖殿,肚子里早空空如也了。 先前没有感觉,离行瑾这么一说,肚子就跟找到了靠山一样,疯了似的叫。 影七:“……” 他想说不饿都不行。 离行瑾见他头都快低到低下去了,一上午积压的郁气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一边哭笑不得地叫人尽快上午膳,一边走近影卫去拉他。 只是越接近影卫,闻得他身上味道,不由皱了皱眉,轻斥道:“又上哪跟人‘切磋’去了?弄得一身——” 他的话戛然而止,蓦然冷下脸来:“受伤了?” 影七面上带了一丝慌乱,他在外面爽利快活得很,到了离行瑾这里就成了被揪住尾巴的猫,明明知道陛下应当不会如何罚他,心里就是有些生理性的发毛。 “是昨日的伤口不小心出血了。” 他不解释还好,这一说,离行瑾眼神更加冷了,如同极寒冰霜,盯着影七一字一句道:“昨日的伤口,看来是朕说的还不够,那便只能用做的了。” 第9章 影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一手扣住了两只手腕,双臂被迫抬高,高举过头顶,这姿势让他莫名紧张,张口便道:“陛下恕罪!” 离行瑾意外:“知道错哪儿了?” “属下……”影卫支支吾吾。 离行瑾不再心软:“就是欠收拾!” 带着薄茧的手,一寸寸绕过人的前腰,向后游走,感受到影卫瞬间僵直的身体,离行瑾轻笑了声,“啪”一声打在影卫臀上,清脆声响回荡在耳边,两人皆是一震。 离行瑾嘴角勾起恶劣的笑容:“影七感觉如何?” “朕很舒爽。”他道。 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如今被他压在怀里,无法反抗,任他为所欲为,单是想想,离行瑾就要受不了了。 两张脸咫尺之距,鼻间若有若无地相触,只一点,那紧抿的淡色薄唇就能被送到他的口中。 这亦是他从前不敢想象的距离。 曾经那人离他越近,他便越害怕捅破心里的那层纱。 “阿琦,你知不知道,朕可以对任何人残忍,唯独对一人不行。” 他试过放任那人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在越来越无法掩饰的刻骨欲望中强自粉饰太平,忍着发疯的念想继续做那人的君主、挚友、兄弟。 他以为自己的隐忍终能换来那人的回头,却在听闻对方终是不管不顾上了战场的一霎那心如灰石。 一次次,热血沙场和寂寂深宫,那人的选择从来没有变过,总是背对他,一步步走出他的视线。 有时候恨得狠了,他又开始恨当年,恨当年那个趴在深宫墙头,对他笑得可爱的总角幼童,恨那个一日日像野草一样闯进他灰暗人生中的小少年,恨那个总是静静立在朝下,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他的青年。 可放不下。 那人是他的心头血、眼中珠,纵使再恨,战场上的一点风吹草动传到耳中,他便克制不住地软了心肠。 他没有办法。 然而也许是在冥冥之中感觉到了什么,那些时日他总也睡不好,每每入梦,梦中所见都让他大汗淋漓、心慌意乱。 他再也无法稳坐深宫,他开始暗中图谋,计划亲征。 那人南楚三皇子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在城外点兵试马,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很平静,甚至有种隐秘的窃喜、报复的痛快。 他恨他所谓的“战神”称号,恨他因为一个虚名多次马革裹尸,次次抛却身后人。 而如今那人一身狼狈,被他最爱的百姓口诛笔伐、驱逐害怕…… 当神坠落,终于不用再背负那个名字所带来的一切,化为尘埃、蝼蚁,他也终于可以将其肆意把玩在手心。 他想,只有这样,他心中的恨才能消失。 到时候,站在那人面前,他要亲眼看他取悦他、奉他为唯一的救赎。 然而当他千里奔袭,以为终于可以冷眼看对方如何狼狈时,那人却消失了。 像无可捉摸的空气,再一次消失在他面前。 一瞬间,他看到人影倾斜、烈日当空,看到离他最近的武将满脸鲜血,一脸惊恐地望着他。 唇间温热,他下意识摸了摸,才知道血是从他口中喷出的。 那之后,如果不是……他已然要被这人折磨疯了。 再次见到人时,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脾气都没了。 在未舍得动真之前,他反被他的烈马驯服了,爱恨皆是折磨。 既如此,那便陪他一起坠入深渊。 烈马难驯,可他的马驹失了记忆。 这是上天赐予他的机会,来日方长,他要眼前人一点一点走进他亲手织就的网中,陪他共沉沦。 琦与七谐音,影七以为皇上又在透过他思念故人,那眼中浓烈而复杂的爱恨交缠竟让他有些失神。 到底是多么深刻的感情,才能让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一个人入骨难忘? 影七不知道。 感受着心脏处一如既往的平稳跳动,他突然有些怅然若失。 “陛下圣明,凡事自有决断,无需理会他人。” “哦?”离行瑾一笑,情绪转瞬收敛得干净,定定看着影七,道:“朕为了一己私欲,血洗两朝元老钟太傅全族,可有话说?” 影七一愣。 离行瑾哈哈大笑,像捉弄得逞的孩子,捏了捏影七挺直的鼻子:“当真以为朕不知道朝野上下皆在背后骂朕暴君?” 他点点头:“暴君好,朕既是荒淫无度的暴君,”大手将人的手腕抓得更紧了些,离行瑾凑近影卫的耳朵,在对方白里透红又带点小肉的耳垂上轻咬了一口,危险笑道:“是不是该对朕的影七任性妄为一番?” “最好比身上的伤更痛一些,才能让影七长记性,可对?” 影七全身一颤,如被电击。 敏感的耳朵被温热柔软包裹,继而被硬物撕磨、吞咽,可怕的力度让他有种即将要失去耳朵的感觉,甚至于整个人被拆之入腹。 从来没有过的热潮无端从下腹升起,流窜至上身、臂膀、腿下,让他紧绷的双腿也开始支撑不住地发软。 恐怖的感觉遍布全身,失控而危险,仿佛整个人都不再属于自己,轻易便能被杀生予夺。 很快,他便发现这不是错觉,游走的大手肆意妄为,将他的衣衫一一挑乱。 “陛下!”他下意识反抗起来:“属下知错了,请陛下……” 影卫声音发颤,带着毫不自知的些微软弱。 似乎透过那纠缠不休的耳舌看透了影卫的心思,来人低低闷笑,却不放手:“嘘,你听。” 影七颦眉,已经无力去思考其他,喃喃道:“什么。” “傻影七,外面有只老鼠。”离行瑾眼中厉光闪过,见怀里的人很快便乖乖的不再反抗,转瞬又笑得温柔:“乖,再等一会儿。” 等窗外轻如鬼祟的声音消失,刻意加重的脚步声传来,离行瑾似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终于放开了他,“今日惩罚就算了,再有下次,”恐吓般轻弹了一下被他舔舐得艳红的耳朵,“就真的不会再放过你了。” 他刚刚已经趁机看了影卫的伤口,除了那道让他刻意去回避的“战”伤,其余倒并无大碍,这才放心。 身上有些浓的血腥味,大约是沾了旁人的血。 想到这里,离行瑾自嘲了一下,嘲自己紧张过度,都有些犯傻了,这人是个好武的,又极有天分,做他的影卫副统领时便已经打便大内无敌手,两年过去,只怕更厉害了些。 耳朵被弹得有些疼,那种被瞬间击中的感觉还仿佛还残留在身体之中,影七直觉危险,忙点头。 他如果知道自己隐瞒的后果也依旧是被……一定不敢再动小心思。 这时几名宫婢端着膳食垂目走了进来,将饭菜一一布好,又无声鞠躬退下,如果不是细看之下发现她们的眼光好似不经意瞥过自己和皇上,影七还当看到了一群暮年女子。 因自来便没听到她们言语,人走后,影七眼光忍不住追随那几个背影了一瞬。 离行瑾拿起玉箸,重重敲击在盘上,见人回神,瞥了他一眼,才冷然道:“朕不喜多舌之人,有些人既然替朕做好了一切,朕不收下,岂不是辜负老人家的好心?” 影七反应过来,微微睁大了眼睛,是太后。 大概是被慈晗宫的老鼠弄得有些扫兴,离行瑾此话过后便不再多言,只道:“先用膳,然后从今天开始,随朕左右,开始做起居注,另加六艺学习及考校。” 影七惊讶。 他刚刚被任命随侍帝王,资历尚浅,按理说是没有资格马上被授六艺,接触外朝政事的,他本以为这些事起码要再等几个月,等他正式通过考验期,才会接触到。 等他想起雨霖殿的特殊之处,又有些了然了。 全然没曾想过,规矩是追着他改的。 他对自己替身的身份还处在隔雾看山的阶段,如果不是离行瑾时常做出的亲昵姿态,他恐怕还当自己是个全无牵挂的小影卫。 离行瑾对此比他还要有清楚的认识,因此才趁着这人失了记忆,整出这一出替身戏码。 身为臣下,宋琦从来不会拒绝帝王的要求,如今眼中只有他的影七,则更加不会。 他向来擅长以小谋大,如果一个合格的理由就可以让他的阿琦乖乖听话,还可以挡去隐在背后的无数蛇鼠诡计,何乐不为? 至于影七的记忆,他自然是要的,帝师出身神医谷,又向来疼爱阿琦,如果他请出神医谷中人,影七的记忆九成会恢复。 离行瑾望着无知无觉一片纯然的影七,微微出神。 只要等到浮静城即将到来的诡谲云涌结束,他的影七真正属于他的时候,他会告知帝师影七的身份,求对方出手。 用膳过后,离行瑾命影七躺在榻上,冷着脸为人上了药,在影卫的再三保证下好歹缓了脸色,正准备为他讲解学习事宜,简单布下功课,便被宫婢通知,影卫统领在外求见。 雨霖殿禁外人,宫中无人不知,皇上在雨霖殿中的时候,便与就寝无异,任何人没有要事不得打扰。 从前有宋琦做副统领的时候还好,至少能走点副统领的门路见到皇上,还能不招致皇上的打骂,如今故人不再,便是真的没人敢轻易求见了。 便是总统领都不例外。 如果不是当真有要事,还事关那位从前的影卫副统领,皇上放在心尖上的人,总统领也不愿意来。 是以当看到影七出雨霖殿,走至他面前时,总统领都没反应过来。 他皱眉道:“你怎会在此?” 影卫随侍某殿,必先从外殿做起,外殿、中殿,再至内殿,起码一载之久,他所站之地已是雨霖殿内殿,影七刚来,虽雨霖殿内外一直无影卫在,但也无论如何不该站在这里。 第10章 影七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便传来离行瑾的声音:“朕让他在这的,”拍拍影卫柔软的头发,离行瑾示意影七先去殿内候着,等人听话进去,他才瞥一眼似乎很是吃惊的总统领,道,“何事?” 统领眼神复杂地看了影七一眼,听到离行瑾问话,才忙收回视线,沉声道:“启禀陛下,当日少将军失踪,确乎和神医谷有些关联,但属下等人追踪过去,却无从得知少将军下落。” 少将军脸上的龙纹象征着南楚皇室血脉,是绝对没有办法消除的,但如果是不出世的神医谷中人,未必没有可能将龙纹暂时遮掩,从而助得幕后之人成功鱼目混珠,瞒过天下人的眼睛。 追着这条线索查下去,果然让他们摸到了幕后之人的尾巴。 “人呢?带回来没有。” “在提刑司。” 若是有旁人在场,听了两人对话,怕是要掀起哗然大波。 即使是早已知晓如今南楚三皇子是假的,统领也至今觉得震惊和不可思议。 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战场上如入无人之境,从潢口地牢层层看守中狸猫换太子,将宋琦少将军无声无息地取而代之?且那人与少将军神似程度,连熟知对方的威武将军等人都无从察觉。 如果不是陛下亲征,一眼看出了对方的不对…… 统领不敢再想下去。 从宋琦少将军的身份在战场上乍然被爆,到有人狸猫换太子冒充对方,再联想到陛下对少将军的感情、南楚皇室对生有龙纹的子嗣的重视,种种迹象无一不表明这是一场泼天阴谋! 百周皇室、南楚皇室,皆因此而深陷其中。 好大的一盘棋。 统领能想到这些,离行瑾自然不例外,如若不是这样,他也不可能和那人合作。 想到那只海东青带来的消息,离行瑾眸色渐深。 “去提刑司。” 统领一凛:“是。” “等等,”离行瑾沉吟:“把影七叫上。” 统领诧异:“陛下!” 提刑司乃外朝卫势力核心,连内廷六卫都没有资格过问,更何况一个小小的影七? “顾凛,朕不是在请求你!” 统领一震。 从看到陛下破例让影七随意进入雨霖殿时,他心中便已然升起警惕之心,如今又见陛下竟不顾内廷卫与外朝卫两不干涉的规矩,执意带影七进入提刑司,不由心中警铃大作。 他是欣赏影七武艺,但毕竟这人是跟在少将军身边的,两年时间里影卫营几乎与其没有任何来往,谁也不知道两年的时光里,会有多少东西在改变。 这样一个人,如何能成为整个百周国中第三个知晓这等辛秘的人? “陛下,属下有一言!”统领单膝而跪,咬牙道:“陛下有所不知,属下带回的那位神医谷弟子,曾与影七,有过相救之缘。” “你说什么?” “陛下!”统领顾不得再好心替影七隐瞒,苦劝道:“影一当日在京城无相佛寺外遇到影七,对方虽是重伤,但伤口干净完好,显然有人医治照料,影一误以为是附近的佛家人有心照料,暗中捐了香火答谢,便将影七带了回来。” 然而他这次奉命去调查少将军失踪之事,听从陛下的命令从神医谷查起,才意外得知,那神医谷弟子自月前便一直待在无相佛寺,而无相寺中人并不知晓影七的存在,倒是那位神医谷弟子,有附近农家看到其曾多次外出接近影七模样的人,采买农家手中的药草,为其疗伤。 统领一听,便肯定那受伤之人必是影七。 如若不然,没有他人帮助,一个患了离魂症又重伤在身、如同幼稚孩童般浑浑噩噩的人,如何能活得下来? 被神医谷失踪的少将军、莫名出现在浮静城中的影七、亲自为影七疗伤的神医谷弟子……统领并不觉得世上有如此巧合之事。三者之中,必然或多或少互有牵扯。 只是不知道影七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离行瑾听完却是心头大痛! 自那日听到统领说影七被带回影卫营时一身重伤,他便连问都不敢再问下去,不是没有看到过影七腹胸上狰狞的寸长伤疤,恰恰是看到过,才不敢去看第二眼,不敢去想第二遍! 他安慰自己,只要他的人回来了就好,其他的,他会替他讨回来,不管背后是何牛鬼蛇神,有一算一,他一个一个慢慢算清楚。 可这又何尝不是自欺欺人? 一时之间,离行瑾恨痛难当。 他不相信神医谷中人会连一个重伤的病人都无法医治,对方这样做,分明是威胁!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们可以把影七送到他身边来,也可以想办法再次让他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这便是那人合作的诚意! 他改了主意,森然道:“你亲自去提刑司,严刑逼供,只要人不死,随你们使手段。” 统领闻言大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忙应声退下了。 他心中又隐隐有些后悔,陛下东宫之时,被以太后为首的三大世家把持朝政,不得不暂避锋芒,后数载饮冰,一朝雷霆翻覆整个朝廷,以血腥手段弹压三大世家,迅速稳坐帝位,不可谓不狠绝果断,势若催枯。 在那之后,更是不惜背负暴君之名也要借口废后宫一事,血洗叛党钟太傅一族,其心性酷辣坚忍,由此可见一斑。 他们这些侍候陛下多年的影卫自然亦是知晓皇上有多痛恨背叛之人。 他方才将对影七的怀疑托盘而出,陛下转瞬便改了决定,想必是心中已然起疑。 以陛下心性,纵是影七无错,瓜田李下,单只对方有一成错的可能,陛下就不会放过对方。 他只怕影七的确无辜,却也会因他的一番话而受场无妄之灾。 这也是他之前出口犹豫的原因,他原本也并没有想将这件事说出来,只计划等后面将提刑司看押的神医谷俘虏拷问清楚,证实影七确实与此时牵连不大,小惩大诫一番便罢。 可他没有料到,短短几日,陛下对影七的心思,已经这般让人捉摸不透了。 他不担心帝王移心转意,他只恐影七会深陷其中,到时候帝王真正的心上人归来,对方又该如何自处?他又该怎么处置对方?皆是麻烦。 想起记忆中那位清冷绝尘却又总如少年般天真纯粹的宋琦小将军,统领心中复杂难言。 那样完美无缺的一个人,任是谁,都无法拒绝吧。 这边,影七确实遭到了帝王的“严酷拷问”:“朕倘若不是偶然听闻,还不知影七曾于名刹佛门前和人‘坦诚’相待?” “陛下,”感受到那只手按在他腹部伤疤的力道,影七睫毛微眨,声音迅速低哑下去,还未好全的声带带出一丝沙糯的味道,勾的人心痒,“属下不记得了。” “呵,”离行瑾冷笑一声,轻颤着手覆上影卫胸腹部的伤疤,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那丑陋的、狰狞如盘虫的伤痕,越是痛,便越不肯显露分毫,越要遮遮掩掩,他恶狠狠按下去,听得身边人忍不住轻哼,才松了手,生硬地移开视线,道:“朕告诉影七一个秘密。” 他指尖点上影卫微微滚动的喉结,轻声道:“这里,只要一发出让朕恨不能咬上去的声音,就是朕的影七要对朕说谎了。” “不。”影七无力地摇头,下意识想反驳,听得自己明显低哑的声音,突然惊惧地发现,皇上说的好像是真的。 他想起自己在影卫营养伤的那些时日,每每不喜那些苦药偷偷倒掉一点的时候,影一来问,他心里明明把说辞想得好好的,自觉言语毫无露洞,影一却总说一听他说话就知道他又不老实了。 他只当是自己脑袋病着,所以才在说话的时候露了马脚,因此再次做了坏事,就闭紧嘴巴不和影一他们回话了。 如今蓦然被陛下点出,影七才惊觉是自己的声音出卖了自己! 他抿着嘴巴,被轻柔游走在伤疤之上的手指弄得战栗,心头第一次生出了些欲哭无泪的情绪。 好像在皇上这里,他总能不知不觉犯错,从而被捉住来“惩罚”。 影七没有注意到,在他视线无法触及的地方,年轻帝王已经闭上了眼睛,眼尾有着微微的淡红。 离行瑾心想,这人这般爱自由,若恢复记忆,知晓他只想从此把人永锁深宫,不知该会如何向他闹? 第11章 那样长的伤疤,从心脏处开始,蛇形蜿蜒向下,一直贯穿至胯骨,再斜一点,恐怕就能要了影七的命。 “疼吗?” 影七微怔,摇摇头,想说不疼,又担心他的声音会出卖自己,又点头,小声道:“一点。” 他撇过了脸,面上清冷不再,两颊染了一点红晕。 这样如同孩童般的示弱,他不习惯。 离行瑾却是再喜欢不过,脸上的沉郁终于散了些,笑着捏了捏影七的手指,不顾对方的阻拦,亲自替他把衣衫整理好:“本来打算带你去外面走走,熟悉一下自己以后要做的事,现在看来还早了些,那便先开始学六艺吧,至于起居注,”他笑意盈盈,“影七明日便搬来雨霖殿罢,也好随时观察朕起居。” 影七一听,顾不得阻拦正在为他束腰的离行瑾,也跟着捏了捏自己的小拇指,有些紧张道:“属下住影卫营营房,夜里管事要代统领查人的。” 他鼓起勇气看向离行瑾,眸子乌黑,希望对方能再三思一下。 因无人和他轮值,所以这些天他只负责白天随侍皇上,晚上还是会回影卫营休息。但这些天,自他来了雨霖殿,皇上白日休息便没再去过其他殿里,皇极殿更是成了摆设。 内廷六卫私下里同他说起的时候,看他的眼神都不对。 影七虽在这些方面迟钝,可因着离行瑾日日亲近,又对外顶着少将军替身的身份,也难免有一些多想。 宫中耳目众多,他若日夜都在雨霖宫,像今日发生的事,只怕少不了。 且听皇上刚刚那话,莫不是今后还打算要夜宿雨霖殿? 想到这里,影七捏揉小拇指的动作更快了。 虽明知皇上不过是利用他来图谋其他,可日日亲昵是做不了假的,想到今后要与皇上多次在外人面前作亲近姿态,影七耳尖渐红,莫名有些恼。 他自然不敢埋怨陛下,只暗暗懊恼自己为何会和少将军身形这样相像,以致被陛下捡了来做这份苦差事。 影七此时还不知道,比起如今,他的苦差事还在后面呢。 离行瑾听得影七这话,有些意外,待瞥见他不住捏自己小拇指的动作,才忍住了笑,故作严肃道:“哦,影七是觉得区区一管事,竟敢质疑朕的决定了。” 影七偷看了皇上一眼,正撞进那双狭长凤眸里,连忙低头:“属下不敢。” 离行瑾大笑,凑过去捏了一把他闷闷不乐的脸蛋,道:“嘴上是不敢,可这张脸,还有你那声音,可不是这般说的。” 影七脸上红晕又迅速冒上来,抿紧了嘴巴,黑眸抬起又落下,那一瞬间展露的情绪里,似怒似嗔。 离行瑾一怔,手上动作停住,眼中蓦然有些发热。 他定定看着长身玉立的眼前人,恨不能把人压在身下,狠狠吻上去,顺便将自己刚刚亲手束好的腰带扯下,双手缠进那一片细腻中,与人肌肤相贴。 可好不容易让胆小的兔子露出了头,他又怎么舍得再给吓回去。 深吸一口气,离行瑾强自压下心中琦念,有些咬牙切齿道:“随朕去偏殿书房,既今日无事,影七便先学学六艺之书罢。” 影七乖乖跟上。 然而提笔才知道傻眼,本以为练字作文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可…… 影七对着白纸黑字愣了半天,再看看桌案旁提笔便写出一手苍劲有力、如雪岭孤峰的字的陛下,莫名羞惭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准卫营和影卫营中也教六艺,他从准卫升至影卫,虽失了记忆,但身体的记忆还在,不至于不会写字,可面前白纸上飘忽如鬼、形如狗爬的一行字,这真的是他写的么? 更可怕的是,影七对着窗外亭台楼阁、春晚杏林看了半天,脑中竟无半点诗词歌赋的灵感。 一瞬间,影七怀疑自己从前在准提宫时根本没好好学,是个不学无术的朽木。 离行瑾毫不意外他这一副受打击模样,学着从前,装作不知,立在原地耳管鼻鼻观心,一边给自己磨墨,一边等鱼上钩。 没一会儿,一颗脑袋果然凑了过来,影卫满面羞赧:“陛下,属下愚笨……” 影七有点说不下去了,在武学上对自己有多么自信,如今面对这满阁书纸,他便有多么头大。 影七捏着手里的纸张,小学童一般,拘谨地站着,低着头,看着案上离行瑾写的一个“慎”字,越发觉得无地自容。 感觉到手中的纸张被抽走,他下意识紧捏了一下,随即又红着耳尖,连忙悄悄放开了。 离行瑾慢慢摊开纸张,一眼扫过上面熟悉的字体,眼中笑意流露,声音却是严肃:“你这字属实另类,可见每月一次的六艺课,根本没好好学。” 影卫竖起的耳朵有些无力的垂了下去。 离行瑾不为所动:“朕罚你每日临摹百字,朕亲自监督,可有异议?” 影七松了口气,又是羞愧又是感激:“谢陛下!” 离行瑾微微勾唇,没有说话。 借口去明心殿处理政务,他还是去了一趟提刑司。 影七被那神医谷弟子所救,不适合去观刑,他却不会放过对方。 统领见陛下乔装前来,也没有意外,只默默屏退狱中所有人,两人走在阴冷潮湿的语中,才低声道:“陛下,那人嘴硬,什么都不肯说,但提过影七,大概是想挟恩求报。” 离行瑾淡淡“嗯”了声,听不出情绪。 他一身玄衣,面遮斗笠,叫人看不出面容,可一身森然气势却遮掩不住,行走诏狱中,里面关押的穷凶恶极之徒却不敢再故意哭嚎叫嚷。 他们并不关心对方是谁,也不关心统领对其恭敬的态度又是为哪般,他们直勾勾盯着那抹修长沉静的身影,只因为在那人的身上闻到了同类的气息,不,那是比他们更加残忍的凶兽,仿佛一个错眼的瞬间,便能让人霎那烟消云散。 统领越发谨慎。 这些年陛下极少亲自来诏狱,便是有,也多是有宋琦副统领跟着,观刑便罢。 但若是孤身一身,那便必见血而归。 突然,离行瑾停了下来,侧头看向角落里被单独关押的一人:“他?” “是。” 听到动静,面对墙面,躺在杂乱干草上的人刷地睁开眼,翻身露出一张意外干净苍白的脸来,眼神如恶狼般凶狠警惕。 看到离行瑾,他脸色一变,迅速爬起:“你是谁?” 离行瑾才看到那人异常扭曲的腿,显然是废了,他歪了歪头:“你以为我是谁?” 那人眼中光亮暗下去,冷漠地瞥了他一眼,重新躺了回去。 下一秒,却哇的一声吐出大滩鲜血,浑身抽搐起来,那人痛到无声嘶鸣,抱着腹部的手上青筋根根暴起,仿佛下一秒便能冲破血肉,瞬间爆裂开来。 阴影覆下来的时候,他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离行瑾蹲下.身,居高临下:“你主子是谁?” 不待他回话,离行瑾又是一刀刺在了他开始匍匐抓地的一只手上:“你们神医谷总有些能耐,当年我百周帝师脱离你们,可是费了不少功夫。” 寸长弯刀搅动,拼命忍痛的人克制不住地低吼了一声,仍是没有看离行瑾一眼。 离行瑾“啧”了一声:“如今藏了我的人,依旧叫我好找。” 那人突地一颤,猛然抬头看向离行瑾,口中被咬得血肉模糊,瞪大了眼睛含糊道:“你……是……” 离行瑾轻笑了声,掌心发力,弯刀迸断,片片刺进地上之人的要害。 任人如一滩烂泥趴在地上,他站起,刀柄递给统领:“要穴被废,就是你神医谷,也救不了了罢?” “你……无耻!人根本就在你身边,你……” “哦?”离行瑾笑了:“这么说,你主子便是三皇子,神医谷中人?” 那人一颤。 第12章 影七的事情藏得那么隐秘,如果不是他相信那人不敢骗他,又偶然路过准提宫遇见影七,他可能至今还不会找到人。 他弄不清那假三皇子的真实目的。 那日在潢口地牢,他一眼指出对方假冒,也不见其有多么诧异,好似早等他来。 他来了。那人身份暴露,张口便是意在南楚皇子之位,若他让行成全,对方便也会成全他和阿琦,战后让“失踪”的宋琦回到他身边, 他答应了。 可也并不相信对方的说辞,阿琦实力高强,但心地纯质,假三皇子若真想要得到皇子之位,只需要拿住当时还在受伤的大将军,便能让阿琦心甘情愿听令,又何必故意藏了人,非要等他去才肯交易? 何况南楚老皇帝年迈重病,两子夺嫡愈演愈烈,假三皇子这时候插一脚,无非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来夺取南楚帝位。这样的密谋,自然是马脚越少越好,又为何明知他会去查,还要多此一举,不惜暴露神医谷也要帮他抹掉阿琦脸上的龙纹? 是的,帮他。 宋琦脸上留着南楚皇室的龙纹,最担心的不是假三皇子,而是他,既然已经出手,他就绝不会让宋琦回到南楚,面临夺嫡之争。 可假三皇子帮他做了,让他顺着线找到了神医谷。 为什么?对方想告诉他什么? 一面看似前方百计阻挠他找到宋琦,一面却又顾头不顾尾,轻易在他面前暴露身份。 神医谷。 天下真的只有神医谷中人才有可能解掉影七脸上的龙纹吗? 走出诏狱,离行瑾望着层层宫墙下逼仄天空,眼神幽深,帝师曾出自神医谷,他是不是应该找时间叨扰他老人家一番? 离行瑾擦拭着双手,临走回头望了诏狱大门一眼,道:“里面的人,都不必留了。” 统领一凛:“是!” 当日,影七在雨霖殿练了几十字,实在耐不住,才慢吞吞回了影卫营,仿佛这样就能无限延长他搬进雨霖殿的时间一样。 但习武多年习惯了大步快走,这样小步调走来便觉颇为别扭。 殊不知他这姿势微异的慢悠悠散步样子落在他人眼中,则是某些不可言说之事的证据。 从雨霖殿走至准提宫影卫营,若不想经过皇帝寝宫皇极殿,便要从西北方绕过太初殿,从宫女太监所住两仪宫外殿穿行而过。 这也是影七能想到的最长的路线。 虽是外殿,宫婢内侍有多轮差在各宫各殿,此时两仪宫中人并不多,但还是有不少人看到了影七。 他一身气质清冷,伤好后颇有些清秀的脸上此时面无表情,加上影卫特有的玄衣加身,一般宫婢内侍多敬而远之。 但却不妨碍在他走后与身边同伴窃语:“那就是宫里的影卫大人?”一年岁不大的小宫女伸头望着影七远去的修长背影,有些脸红着问道。 他们这些深宫女婢,平日见到的多是一些内侍太监,因着百周帝王不喜女子,独好男风,又力排众议废了后宫,这些女子心知若将自己身心系于帝王身上,那便是彻底的无望。 因此好多宫婢另辟蹊径,瞄上了皇宫中的侍卫、准卫及影卫。 因为影卫乃皇上亲卫,权势极大,自然引得众女前仆后继,络绎不绝。 这些事自古有之,屡禁不止,但百周自废了后宫之后,政策上要宽泛许多,虽仍不许在宫中纠缠苟合,扰乱皇宫秩序,并且一旦发现一律极刑处置,但若男女当真彼此有意,也可上报所属管事,为两人作证,许两人退宫完婚。 这条件一出,自然是群起响应,众影卫便成为宫中炙手可热的姻缘对象。 这小宫女还嫩,脸上藏不住心事,望着影七芝兰玉树身形,红着脸怔怔出神。 这位大人年岁不大,便已升至影卫,可见是个极厉害的,颜面虽不甚俊朗,背影却出奇的好看,漫漫走过时只觉赏心悦目。 旁边的两个宫女年纪要大一些,其中一个看上去比较稳重的轻打了小宫女一下,轻声道:“莫要看了,那般人物不是你能想的。” “什么那般人物?说得好似如何高贵一般。”另一颇为容貌明艳的宫女不屑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安心做一名宫女,不去肖想后宫荣华的,她本是尚书之女,入宫便高人一等,本想靠选秀出头,却不料废除后宫旨意一出,一切便都成了镜花水月,注定被锁在宫中苦熬,如何不恨? 小宫女诺诺看向她。 “不过是陛下看他身形神似那位,养在身边当个小宠、替子罢了。”明艳宫女盯着影七的背影,眼神恶毒,“你们仔细看他走路,故作姿态,还往两仪宫走一圈,”她往地上轻呸了声,“浪荡!” 小宫女诧异,转头去看,却只看到影七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墙之中。 这位便是宫中传遍了的,因为和南楚三皇子神似,得道高升做了皇上殿下宠脔的影卫七? 小宫女回想影七刚刚走路样子,纵是不知□□,也有点回过味来了,脸慢慢变白,又涨红,眼里的神采消失,转而换上了一丝鄙夷,连赏心悦目也变成了不堪入目。 但听明艳宫女这样说,还是有些害怕,忙环顾四周,见没人看她们这边,才小声劝导:“吉薇姐姐快别说了!皇上看重七卫大人,若叫人听见……” “怕什么!”吉薇怒瞪了她一眼,有些厌恶地甩开小宫女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道:“我父兄乃朝廷重臣,二哥被录入准卫,将来早晚要升至内廷影卫,这样一个奴颜媚骨的人物,我倒不信他若真听了,还敢来得罪于我父兄。” 稳重宫女闻言,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垂眸没有说话。 影七若知道自己不过是耍了一点小心思,竟被人曲解成了这般模样,还越传越离谱,怕是要冷着脸拔剑了。 不过这事他无从得知,此时正收拾衣服,准备去往雨霖殿。 他不打算刻意去跟六卫打招呼,他以后要随时聆听帝王教诲,怕是要真的随侍皇上左右了,到时候和几人见面的时间多的是。 从管事那里传达了皇上旨意,影七便背着剑,拎着包袱走出了自己住了月余的影卫营。 倒没料到今日正好是准卫在武场上集体训练的日子,他一顿,便要绕路,却有眼尖的发现了他,招手大叫,转眼围了上来:“七卫,来与我等切磋一番!” 影七面无表情看着他们:“今日没空。” 那日他打得狠了,杨谆那些人急眼之后还是一蜂窝上了,虽然双方都没讨到什么便宜,但显然还是恨上他了。 影七不想再惹一波。 “哪能呢,这会儿谁不知道,顶数七卫随侍的雨霖殿差事最轻松,油水最多。”那嘻嘻笑着的准卫加重了“油水”两字,惹得周遭一片低低哄笑。 谁不知道影七如今身份?若讨得皇上高兴,赏些珍宝银钱不过小事一桩。 影七看了他一眼,这人生得桀骜凶恶,身形高大,他并未见过,猜想那日应是有事没来。 至于为什么没来,这不是他该关心的。 他环视一遭,发现这些人多是那日从旁观战的,且隐隐与眼前刺头为首,便知道和世家不是一派。 他顿时没心情打了,最主要是陛下若知道,恐怕不能轻易饶他,想起至今还摆在雨霖殿书案上的宣纸,还有自己还未写完的百字惩罚,影七看了看天色,就更不想动手了。 但那刺头却不放他,高高挑其剑眉,眼中战意凛然:“我那日听说七卫一剑挑群雄,还把杨谆那油头粉面的孙子打得屁股开花,今日便来讨教一下!” 影七远远抛开包袱,蓦地拔剑而起,剑从手中脱出,剑光直值刺头,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偷袭时,长剑削过刺头毛燥燥的头发,刺入打结的包袱中,重重定在了树上,影七运力,踩着颗颗人头飞了过去,去了剑和包袱便走。 等众人缓过神来时,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刺头脸的绿了,剑往地上狠狠一戳,骂道:“娘的,还真有点本事!老子除了宋琦那混球,还没被人踩过头呢!” “这也学他,果真是个不要脸的小兔子!!” 怒吼声如惊雷乍起,惊起鸟雀一片。 也亏得准提宫在宫城最西,地广殿稀界,若不然,他这一吼,准能让管事给几十棍杖,再叉了出去。 众人纷纷劝:“老大,算了,惹不起,那日我们都看了,杨谆准卫虽然人不怎么样,但武艺除了那位还有您,在京城里也数第三了,他都被挑成那样了,这位恐怕是个不出世的小怪物,何苦跟他一般见识。” 刺头一拳一颗脑袋揍了过去,阴郁地看着影七离开的方向,低吼道:“你们懂个屁!” 宋琦那厮可恶,他爹以前疼那混蛋跟亲儿子似的,他靠在一边活像被捡的小乞丐,现在呢?不也天天在朝堂上跟陛下吵个不停,恨不得要宋琦的命? 但他虽然可恶,也该由那厮来浮静城的时候,双方堂堂正正的比过,那才大丈夫。 这小兔子算怎么回事? 第13章 刺头故意大声骂他的话影七听到了。 兔子? 影卫黑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就将其抛到了脑后。 他施展轻功跑过准提宫,因为想起自己还有大字要写,便没再绕道两仪宫,直接穿皇极殿外殿而去。 回到雨霖殿,影七才想起皇上并未告诉他具体要他住在哪里。 正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李公公带着身后一群内侍宫女,笑着从内殿出来迎他:“卫七大人,陛下吩咐咱家要把殿里好好收拾咯,这不,正清理着呢。” 影七疑惑,陛下时常来这边,殿内自然时时都保持着干净,还要打扫什么。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李公公脸上的笑扭成了一朵菊花,有些尖刻的嗓音刻意压柔,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这雨霖殿可大着呢,陛下又不准闲杂人等轻易进殿里,那不住的地方,可不得落些灰尘?整个殿打扫起来,总要两日才能好。” “尤其是正殿,陛下这些日子为着那朝政大事烦心,常常来雨霖殿,晚上宿下,也就只愿意宿在那偏殿的听雨小筑里,说是清净,哎。”谁不知道百周帝王那是在睹物思人呢? 李公公挥手,扯着嗓子叫身后的内侍宫女继续去干活,等人都散了,才说:“卫七大人,不瞒您说,”他声音压得更低,“您可是这第一个能让陛下自己走出小筑的人,说句大胆的,咱家瞧着,陛下对卫七大人的情谊深厚着呢,咱家在这雨霖殿也使不上力气,还希望卫七大人多多照顾,好替陛下分忧。” 影七点头,这个自然,陛下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就是。 李公公看着一脸清清冷冷的影七,也不知他听懂了没有。 罢了罢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走一步看一步罢。 一面说着,两人一面进了殿内。 影七看到进进出出正在收拾清理正殿的内侍宫女,问道:“为什么打扫正殿?” 李公公闻言亦是惊讶:“您不是要来雨霖殿住么?” 影七微懵:“我奉命随侍陛下。” “这就对咯!”李公公笑得别有深意:“陛下跟咱家打了招呼,要派人好好清理正殿,擎等着住进来,要七卫大人随侍呢。” 离行瑾回来的时候,天色将晚,栩栩莹莹的雨霖殿披着霞光,宛如仙境。 纸窗剪影浮动,近看才知道临窗书案上,有人在乖乖趴着写字。 离行瑾看着看着就笑了,这人素来爱扮老成模样,生怕别人因他一副稚嫩容貌而轻视了去,以致不得威慑下属官兵。因此每每大战凯旋,进入浮静城前都要先带上罗刹面具以示战神之姿。 他对其颇为乐见其成,如此也省得城中众女见这人清朗俊俏,便疯了似的摇巾掷果,丝毫不见女子矜持。 只这老成模样到底被逼无奈装出来的,一到人后便露了马脚,更何况这人随了大将军,武当弄枪很有劲头,最是头疼这些个文赋字画。 他这般拘着人,若换了从前,只怕早耐不住找些借口溜了。 也就现在见惹了他动怒,心里发虚,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离行瑾不动声色绕过窗侧一片烂漫海棠,透过木窗去看,只见桌案上,影卫面对他俯身前倾,一只手及手肘皆压在宣纸左下角,另一只手握笔正慢悠悠地写,手势倒是端正,但如此姿势,手上自然用力不稳,写不出好字来。 静静看了一会儿,见那纸上大字鬼画符般越来越飘,影卫的唇抿得更紧,离行瑾隔窗望向影卫被一树海棠衬出几分闷闷不乐的脸庞,不由轻笑出了声。 影七猛地抬头。 他出神出得太专注,竟然没有察觉到有人! 待察觉出是熟悉的声音,他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绷紧了身子,睫毛轻轻颤动:“陛下,属下练字。” 他其实想问离行瑾为什么站在那里,又站了多久,但余光看向对方,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便把话吞了下去。 “嗯,”离行瑾声音里带着笑意,在影七略显惊讶的轻呼声中,翩然自窗外跳了进来,严肃道,“写得怎么样了,不是说要朕亲自监督才算数吗?” 影七……看了离行瑾一眼,没说话。 其实他觉得陛下好像有点闲。 “唔,这不行,写得太难看了,”离行瑾把宣纸拿起来,凑近影卫,和人头并头看那宣纸上的字,摇摇头,最后道:“影七一定是没认真写,这样吧,待到用完晚膳,今晚朕陪你一起练。” 影七顿了顿,又是垂眸不语。 离行瑾似笑非笑看他,正要说些什么,不经意瞥见紫色锦衣下摆翻出的白色内衬上露出鲜红的一片,眉头一皱,不动声色屈了下腿,将其重新叠回了裳内。 想了想,还是拉过影卫的手:“先用膳吧。” 动作间,锦衣轻动,划过影七身侧,影七轻轻一顿,警觉地看了皇上一眼,再去嗅时,那淡淡的一点味道又无从察觉了,影七顿时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一愣神间,手就被牢牢握住了,还是十指交叉的握法。 影七手指动了动,觉得手被这样箍着,有些太紧,不好挣开。 离行瑾淡淡道:“外面李公公和宫婢们都没走呢。” 影七不动了,乖乖被人牵扯出了书房。 去了外殿正厅,透过厅门,果然内侍宫婢们都还在假山石水、亭台小榭间忙碌,影七看了两眼,实在看不出那被剪了又剪的长青花和之前有何不同。 但既然李公公都说了要两日,那只怕这两日在外人面前,他和陛下……影七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不觉手都僵硬了。 李公公在园中负责指挥,四月顶好的天气,太阳不热辣,照得人暖洋洋的,他却出了一身汗。 没办法,这地方他再不尽心,脖子上的这颗脑袋就别想要了,因此纵是内侍总管,干这些粗活,也得笑着应了。 回头见了离行瑾和影七并肩双双走出来,便急忙行礼下跪。 离行瑾不耐烦的摆了摆手,道:“都去偏殿忙活,别在这碍眼。” “是是,奴才这就叫人都走!” 这边人走了,两人转过走廊,去了往常用膳的小偏厅用膳。 影七只好被拉着走。 日常被逼着和一国之君“平起平坐”,影七都要习惯了,吃东西再没出现过胃部不适的感觉,可他一眼扫过今天的膳食,顿时就是胃部一阵痉挛。 红油酱肉。 影七盯着那红彤彤的酱汁和鲜红欲滴的辣油,又一次僵着身体坐下了。 离行瑾没察觉,拉着他坐下了才松手,亲自给他挑了块有六成肥腻的酱肉,夹进了影七面前的琉璃碟中,道:“伤口既好得差不多了,便不用戒油荤了,不过葛太医那便出的药膳要吃起来。” 影七:“陛下,属下习武,恢复得快,没必要刻意补,这酱肉……”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离行瑾打断了,淡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 影七一顿,感觉皇上好像又不高兴了。 装作不经意用银箸悄悄把琉璃碟往旁边顶了顶,影七低着头默默扒饭。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停留在他身上,影七默默把嘴里的米嚼完,箸子终于往琉璃小碟方向去的时候,那道视线也终于消失了。 影七扒了好大一口米饭,把碗里的都扒完了,才夹着那块不小的酱肉,塞进一嘴巴米饭里,裹着嚼完了。 “陛下,属下吃完了,嗯,去练字。” 离行瑾眼睁睁看着他狼吞虎咽吃完的,这时又见他主动去提练字,不由挑了挑眉,眼中闪过诧异,他放下碗筷,沉吟道:“去吧。” 影七拿起佩剑,逃也似的离开了。 离行瑾在他走后也站了起来。 影七快步穿过走廊,路过正殿门口后直走,一直拐到偏殿后花园的假山旁才停下来。 他把剑戳在地上,手扶在假山上,微俯下.身,捂住了嘴巴。 不远处有一小宫婢正按照内侍总管李公公的吩咐,清理着附近被剪下来的残枝败叶,不经意转身,乍然看到影七,又见他一脸隐忍痛苦的模样,顿时吓得一脸惨白,张口就要叫人。 这位卫七大人可是皇上的新宠,李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来了这雨霖殿务必要把耳朵眼睛和嘴巴都管好了,见到什么都别好奇瞎打听。 小宫婢记得牢牢的,来了这雨霖殿,见影七和陛下同进同出,同吃同睡,亲密无间的样子,纵是再惊讶,都不敢多看一眼。只是看着影七那肖似少将军的背影,心头对外面的谣传是又信了几分。 况且她还发现,这位卫七大人,不但眼睛黑沉如夜,像极了宋琦少将军,连喜爱抿嘴的习惯都像极了对方! 未进宫时,她也是在城中迎过凯旋而归的少将军的,闺阁之中,姐妹好友间亦没少讨论那位叫人心驰神往的俊俏少年郎,因着少将军貌美,进城必戴面具,大家只能看到对方面具之下投过来的黑沉目光和赤色薄唇。 时间久了,这两处便成了宋琦少将军在众女心中最完美的象征。 小宫婢亦是慕艾之龄,自然知晓这些。 如今一看影七,完全抛开那张脸,眼睛和嘴巴,分明就和少将军一模一样! 难怪,这位卫七大人,这样被皇上放在心尖上。 此等荣宠,纵是替子又如何? 连她都知道,南楚联姻一事,威武将军一日不动口,陛下就一日不可能得偿所愿,而要想威武将军松口,那便要大将军重新活过来,或者南楚三皇子死去。 这不可能,所以是一盘死局。 所以只要皇上再寻不到比卫七大人还像少将军的,对方的荣宠就不可能消失。 转念间想了这般多,她见影七这般难受,自然是紧张不已,要喊人来。 “嘘。”影七竖起食指,冲人抚慰地笑了笑,示意她不要声张。 第14章 “陛下!”不远处有人叫了一声。 影七匆忙抬头,对上了一双冷沉如幽井的眼睛。 小宫婢早已瑟瑟发抖地跪下,离行瑾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目光叫对方如被刀割。 皇上身后的李公公眉毛下撇成八字,不耐烦地冲她挥了挥手,示意赶紧离开。 小宫婢忙爬起来,连衣裙上沾着的草屑都没时间打掉,一脸惶恐的走开了。开了。 即iop 离行瑾没有理会李公公的小动作,重新看向影七,问道:“怎么在这?”转眼间,他的目光已经重新变得柔和,和刚刚冷漠的样子样子判若两人。 影七只好如实回答:“属下有些不舒服,想出来走走。”他咬着牙,轻声道。 见影七手按在自己腹部,离行瑾皱眉:“刚刚不还好好的?” 影七实在有些忍不住,抬头看了皇上一眼:“陛下,今日膳食,与属下不太合适……” 离行瑾皱眉,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突然一甩衣袖,冷笑道:“好啊,那些个宫婢是想做什么,谋害朕吗!” “李保胜!去把人给朕拖出去!” 情况急转,两人不远处的李公公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一声跪下来:“陛、陛下!这,使不得啊这。” 离行瑾揽过影七,手自然地放在对方腹部,轻轻揉动,看着李公公的眼神森然:“如何使不得?这皇宫上下,还有朕使不得的?!” 似是赌气般,他一脚踹在李公公心窝处,冷笑道:“那便雨霖殿十二内侍宫婢,一个不留!” 李公公扑倒在地上,嘴中流出一丝鲜血来,却依旧伏跪在地上,瑟然不语。 那十二名内侍宫婢,皆是太后于陛下东宫时所赠,后来惹了他动怒,传到太后那里,太后亲自着亲信灌哑了所有人。 因着是哑人,再不能出去乱嚼舌根,这才勉强被留了下来。 如今却是因为一个影七,要被全部拔掉。 李公公心头急跳。 先前皇上能为了一个宋琦废了后宫、杀了一老臣全族,今日未必不会为了一个影七血染雨霖殿。 这情况实在让他难以分辨究竟是好还是坏。 若是必要牺牲一方,李公公咬了咬牙,打算领命而去。 却听得影七道:“陛下,不是膳食的问题,是属下、吃不惯油腻肉食,所以才会腹中不适,和旁人无甚关系。” 这还是影七第一次见皇上如此动怒,还是因为这样的小事。 他虽然迟钝,但并不愚笨,皇上会动怒,显然是为了他。 影七抓住离行瑾的手,还要说些什么,又匆忙住嘴,喉结滚动,发出难耐的轻咳声。 看他难受,离行瑾再顾不上宫婢的事,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抱起影七,在对方的惊呼声和偏殿中所有下人瞪到脱眶的眼神中扬长而去,丢下一句:“今日负责做饭及布菜的几个,朕今后不想再看到!” 等皇上走后,才有小内侍跑过来,谄媚地扶起李公公:“公公,您没事吧?要不奴才带您去太医院瞧瞧。” 李公公爬起来,反手狠狠给了小内侍一掌,他舔了舔嘴边的血丝,眼神阴郁:“你当这是明心殿还是太初殿?!在这雨霖殿里边,可由不得你撒野!” 小内侍害怕地捂着脸,似懂非懂的诺诺点头。 李公公咽下一口气,语气和缓下来,道:“看见陛下对七卫大人的恩宠了没有?” “是。”这哪里是恩宠,简直是盛宠,什么东西,不用七卫大人要,陛下就能巴巴送到眼前去,连一个腹部不适,都要为其把不尽心的奴才给打杀了。 小内侍忽地明白了:“公公请放心,奴才们一定尽心尽力,把这雨霖殿弄得干干净净!保准陛下挑不出半点错来!” 想起一事,小内侍小心翼翼的请教:“公公,卫七大人的寝房还未收拾妥当,如今奴才们又要尽心收拾这偏殿和外殿上下,卫七大人的寝房,奴才们是万不敢粗心打扫的,那今晚……” 李公公捂着阵痛的胸口,看了小内侍一眼,心道是个可以□□的,遂指点道:“陛下心善,卫七大人又不是外人,想来枕边多这么一个可亲近的人,陛下也是不会怪罪的。” “哎是!公公您说得对,”小内侍举一反三,“那等到日尽时,卫七大人身子舒服些了,奴才再去找大人讨饶。” 再说影七,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一众宫人的面,被陛下这么打横抱走,脸一下就红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陛下,你快放属下下来!” 当真奇怪,明明他才是练武的那个,可陛下的一身力气竟是比他还大,若想不伤陛下分毫的挣脱,他还做不到。 但影七真的急了,君臣之纲都不顾,非要从离行瑾怀里下来。 “你闹什么闹?”离行瑾一脸紧张,声音也冷了下来:“你从前胃口哪是这般?朕找葛太医给你看看。” “陛下!属下没事,只是不舒服,你快松手!唔!” “连酱肉都吃不得,还说没事?!”离行瑾竖起剑眉,指着他就要骂。 “呕!咳咳!” 离行瑾:“……” 第15章 离行瑾被吐了一身,就在他抱着影七走到雨霖殿门口的时候。 他僵了一瞬,在迎面走出来的宫婢震惊的眼神下,面色不改地把人扶进了殿里。 影七被他架着走,清隽的脸上红粉相映,恨不得立刻拿剑挖个地洞钻进去。他清亮的眼睛里透出几分无助来:“陛下,属下去打水,一定给您清理干净。” 离行瑾周身的气息越让他下意识想远远躲开。 离行瑾侧头,架在他腋下的手臂纹丝不动,淡淡瞥了他一眼:“又不听话?” 那一眼极冷,如同凝聚了千年的寒冰,比杀人的剑更冷。 又极热,仿佛万年火山骤发,比冷剑上的热血还沸腾。 影七脑海中突然一片空白。 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随离行瑾走进了对方的寝室,淡淡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萦绕在他的鼻尖。 影七恍惚,他记得影六说过,陛下不爱熏香,甚至抵触旁人身上带香,因此陛下身边的人从来不佩戴香囊,甚至不敢用香薰衣。 离行瑾慢条斯理地脱着外衣,告诉他:“是龙涎香,朕记得你曾经说过,龙涎香胜过麝香,当配帝王。” 那时候,先帝崩殂,太后反应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道懿旨下到宫城内外,以孝道逼他舍下东宫,入住长明宫,为英年早逝的先帝祈福渡魂。 长明宫寂寞,此后五载,他再没见过东宫的未央花,也再没得到过东宫太子理应拥有的一切。 连一块龙涎香都成了奢望。 帝王的眼睛看着影七,幽深悠远,仿佛沉浸在某些画面之中:“两年前朕登基,曾下旨龙涎香此后只能为帝王所用,攒到如今,数量已经不少,域外进贡的也有,可惜你一直未有机会闻过……喜欢吗?” “喜欢。”龙涎香幽雅清香,很柔淡,不刺鼻,又有着隐隐的侵袭性,只是在它的盘绕范围内站了一会儿,动作间便觉衣履皆是它的香味。 影七喜欢它恰到好处的亲近。 离行瑾果然满意地笑了笑,眼神却寸寸凉了下来:“为何吃了酱肉会吐?” 影七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慌乱,在帝王的步步紧逼下终究不敢撒谎:“属下……觉得有些腻。” 他鼓起勇气,轻声道:“属下不喜欢吃。” 他真是被“宠”坏了。 说出这句话时,影七心想。 可少将军是少将军,影七是影七,他是替身,不是另一个少将军。 离行瑾突然紧紧抱住了影七,下巴轻抵在他的头上,摩挲着影卫柔软的发,似是心疼又似是愉悦地哄道:“不喜欢以后都不吃,是朕疏忽了。以后无论什么,东西也好,人物也好,喜欢不喜欢,都要跟朕说实话,不要委屈自己,知道了吗?” 影七点了点头。 陛下给人的感觉是冷的,胸膛却火热,他被这片温热包围,甚至能听清对方心脏跳动时流动在血脉中的汩汩热血。 不像他,明明是练武之人,身体的温度却常年温凉,像是怎么都染不上热度的凉玉。 见他乖乖同意,离行瑾指尖勾起他一缕软软的黑发,在手中把玩,道:“那好,朕问你。” “喜不喜欢练字?” 影七身体一僵。 “诗赋?” 微不可见的摇头。 “棋画?” 影七尝试挣脱离行瑾紧箍的双臂,眼神游离:“陛下恕罪,属下污了龙袍,去清理干净。” 离行瑾不为所动:“外面那些人是死的吗,用得着你动手?” 他继续前面的话题:“虽然不喜欢,但是不能不练,到时候朕总不能事事帮你。” “什么事?”影七困惑。 说实话,对以武力立身影卫来说,学的是杀人之道,做的是酷吏之事,文赋好不过锦上添花,若没有,识文断字也不是不可以。 影七想不到以后有什么事是要自己用文赋解决的。 离行瑾含糊道:“万一以后有哪个不长眼的,拿这些东西欺负你呢?朕不能干看着吧。” 他放开影七:“你胃里不舒服,正好葛太医那里的药膳应该配得差不多了,朕叫他来给你看看。” 说罢,他提高声音喊了一句:“李方全!给朕滚进来!” 天色昏黄下来,屋里没有点灯,光线暖暧,一直在屋内的人不会察觉,从外进来的约莫会有一阵捉瞎,离行瑾想了想,还是坐在榻上,将内衬下摆的那片红色彻底遮住了。 李公公果然候在外面,进来时哎呦一声,谄媚道:“陛下恕罪,老奴实在是担心七卫大人的身体,所以便想着在殿外候着。这不?可巧陛下吩咐。” 离行瑾冷眼看他好赖话邀功一通,道:“阿七胃部不适,去请葛太医,哦对了,他和人玩闹比斗,身上留了些小伤,顺便叫太医带些伤药来。” 影七倏尔转头看向离行瑾,眼神疑惑又惊异。 明明他连动手都不曾,就是耍了个花招避开那个刺头,用了些内力不小心崩开了一两个小伤口而已,陛下怎么也能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影七怀疑陛下刚刚脱的不是自己的衣服,而是他的。 李公公应下,离行瑾又道:“你亲自去罢,把自己身上的伤也看看。” 李公公面上立刻浮出感激涕零的表情来,遮下了眼中的异色:“多谢陛下!老奴这就去。” “那这龙袍?”李公公转身时看到沾了秽物的龙袍,眼皮抽了抽。 陛下当真是对这位影七上了心了,这龙袍都被弄成这样了也不曾动怒,还要给对方叫太医呢。 “拿出去洗了。”李公公小心抱着龙袍走了。 离行瑾这才从榻上站起来,将身上白色里衣也脱了下来。 面对离行瑾那小麦色肌肉线条流畅的裸露上身,影七眨眼,马上闭眼,又睁开,神色紧张:“陛下你受伤了?” 这下他确定自己之前闻到的淡淡血腥味是离行瑾身上的了。 他见那白色里衣上的红色血迹靠下,约莫与腰胯齐平,但见陛下腰腹部没有伤口,目光不由慢慢下移,停在了一处。 “脑袋瓜里乱想什么呢?”离行瑾被他灼灼目光看得浑身发硬,一把把里衣扔了过去,哑着声音道:“朕能把那里伤了?你给我过来!” 他口不择言,连“朕”都顾不上称了。 影七头后仰,抱住了扔过来的里衣,总算松了口气,乖乖走过去:“那这些血迹?” “旁人的。”离行瑾想起提刑司诏狱中的事,不欲多说,凑近他淡道:“明日你有空便拿去洗了,莫要叫人看见。” 影七并不多问,点头应下,陛下把这事当作隐秘,他想了想,便把衣物藏进了沉香柜中,还重新拿了件新的出来。 眼神游离在离行瑾未着一物的健美胸腹上,影七双手捧着新的里衣,往前递了递:“陛下。” 离行瑾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六块腹肌,瞅他一眼,嘀咕:“该听话的地方不听话。” 该主动的地方也不主动。 “过来替朕更衣。” 影七刚笨手笨脚给陛下穿上里衣,葛太医便来了,正在外请旨。 离行瑾出声让人进来。 葛太医躬身入内,鼻尖轻动,眉头便是一皱,身为医者,嗅觉本就稍强于普通人,他又为此专门用药物强化过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因而强过旁人数倍。也因此,他一进寝室,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葛太医不动声色跪拜陛下,余光见屋内光线昏黄,陛下与卫七大人双双站立,陛下在后,紧贴卫七,因离得极近,地上人影重叠,不分彼此,形容十分暧昧。再联想刚刚闻到的腥甜之味,之前李公公来叫他时特特嘱咐他说卫七大人身上有伤,陛下要他带些伤药的话,不由老脸一红。 那,那种伤,说真的,他在宫里当了这些年的差,也是第一次经手啊。 第16章 葛太医不由暗暗后悔没叫上自己新收的小徒弟,他那小徒弟市井出身,颇通男男事后之伤,一会儿陛下要问起,也能麻溜地说出个一二三来。 虽说医术相通,要他来定是也能看的。 可这毕竟是陛下的第一次,对象还是身份特殊的影七,葛太医觉得自己再慎重都不为过。 小心为影七把过脉后,葛太医道:“卫七大人这是伤着了,东西没问题,但吃得多了难免烦腻,还是换换口味的好。” 影七得了陛下承诺,知道对方不会再逼他吃酱肉,一身轻松,闻言摇头:“不会吃了。” 离行瑾面色一僵。 影七方才说不喜欢,他便想通了,怕是这人从来没有喜欢过吃这些,只是因着他喜欢所以才默默迁就罢了。 这让他胸口发热的同时又生出一丝隐隐的欢喜来,宋琦曾这般照顾过他的心思,是否对他也有过哪怕一点点除君臣之外的情愫? 冷寂长明宫中相依为命的那些年,毕竟不是假的。 他承认开始待宋琦并不如何好,那时候,先帝刚刚崩殂,太后手伸得长且迅速,一个“孝”字压下来,就将不过十岁的他困在了长明宫,朝臣都说不出不对来。 大将军虽厉害,却也在诺大宫墙包围的皇宫里碰了壁,苦思之下便决定要将自己的养子送入宫中,做他的伴读。他并未表态,其实心中是不乐意的。 他见过大将军的那名养子,比他还小个几岁,稚气囫囵的一团,于他不成助力,反倒是阻碍。 于是那一团小东西瑟缩着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只简单吩咐宫人照顾着,便没再管了。 宫人因着太后的意思,以未来帝王不应沦于口腹之欲为由暗中苛刻他的膳食,这团子一身软肉,又是大将军之子,宫人定是不敢为难的,他的漠然,或可更能让这小东西过得滋润一些。 那时他以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匪夷所思的窘迫无人会知晓,也无人在意。他忍着腹中轰鸣,在长明宫灯下伏案挥毫,一字一句皆是彻骨的杀气与隐忍,直到他亲眼见白日里那只仿佛风吹便能倒下圆溜溜滚去老远的团子,抓着满手油纸都包不住的酱肉,小兽般轻快利落的从紧挨寝室墙壁的宫墙上翻下来,两条小腿倒腾到他面前,不住把油纸包往他面前送,奶声奶气又莫名豪气冲天:“殿下,吃!” 最后他将桌案上的纸笔收起,拿那刻满锋芒的废纸包了油纸,盘腿坐在长明宫殿的石阶下,就那么就着墨色宣纸吃完了对方从厨房偷来的已经凉了的酱肉。 吃完,他还用手沾了那赤红甜酱,在台阶上给叽喳不停的小团子勾了个小食铁兽,几年前川州刺史来京,曾带来过那么一只,全身黑白两色,四肢粗短,圆脑圆耳,据传很是凶猛,在他看来却颇有些憨态,和身旁的这只莫名相像。 那以后,寂寂长明宫中,他便有了一伴。 此后经年,都未曾变过。 但终究还是变了。 离行瑾心中的欣喜慢慢冷了下来。 是了,宋琦退宫为将的那些年,因着他在朝堂上的种种“暴虐荒唐”行径,两人的关系已经慢慢疏远了起来,从前那个追着他跑、小小的心里只装了一个长明宫太子的奶娃娃已经成为了过去。 而宋琦退宫之前他做的那件事,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属于他的阿琦彻底被他推开了。 从此,朝堂之上,宫城内外,只有君臣,没有其他。 离行瑾看着如今端端坐在他身旁的影七,心中又一次庆幸起来,如果只有忘却一切,宋琦才能彻底属于他,他宁愿宋琦永远不要想起两人前尘。 纵那对他来说,重逾一切。 然他已经退无可退。 葛太医给影七把完脉,静静等了一会儿,见陛下和影七一个仿佛神游,一个若无其事,似乎都没有要继续下面话题的打算,不由暗暗捉急,这连提都不提一句,要他如何把伤药拿出来再细细叮嘱两句? 陛下是头一次,卫七大人想必也是的,这第一遭就不小心见了血了,下面不仔细把伤治了,往后的兴致怕也要大大受影响。 葛太医余光看看这个,再瞄瞄那个,突然有些悟了。 他摸着胡子,把药箱里的伤药取出来,递给了影七,一脸体贴道:“卫七大人不必羞于开口,饭饱思欢,欲念宣泄都乃人之常情,只您和……都经验尚浅,这伤到了什么程度,还要如实禀报医者才是。” 影七没明白葛太医说的思欢、宣泄是何意,略一思索,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吃饱了就想活动活动筋骨,找人打架的事,便也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当是承认了自己是打架伤的。虽这事跟他没关系,但陛下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他也只能帮忙瞒着。 影七胡乱应付:“没有大碍,就是伤口裂开,出了点血,不疼。” 葛太医没忍住“嘶”了声,那等地方,都裂开出血了,还不疼?? 他仔细看垂眸不语的影七,忍不住心生佩服,又有些心疼,到底是替身,卫七大人被陛下这般折腾,却不敢言语分毫,想来陛下纵然喜他与少将军相似之处,却也因着不过鱼目之身,对其并不疼惜。 离行瑾回神只听影七说无大碍,便也跟着点头:“小伤罢了,你把伤药留下,朕给他抹上就好,退下吧。” 葛太医诺诺称是,在离行瑾的提醒下把配好的药膳方子留下,背着药箱一脸复杂的退下了。 宫中腌臜之事不知几何,他若事事不平,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早搬了家了,更何况这还是帝王之事,他便更管不了了。 只是思及卫七大人垂眸不语时仿似万般委屈压于心中的隐忍模样,葛太医就忍不住叹了口气,罢,罢,待他改日“偶遇”了卫七大人,再私下好好叮嘱一番就是了。 陛下一向暴虐妄为,看上去虽是一副多情风流模样,但骨子里最是无情邪佞,如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无人可近其身,只有一个格外不同的宋琦被其捧成了心上血了。 今日这一遭,只怕卫七大人伤身又伤心,最是难熬了。 此时的离行瑾自然不知道,他的暴君形象在葛太医心中又被加深了一层,他把伤药打开,抹了一点在手上,挑眉看向影七:“脱啊,给你惯的,要朕来?” 影七一懵,本以为陛下不过说说,没成想要假戏真做到这种程度,忙道:“陛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打量窗外,把桌上被离行瑾打开的瓷瓶盖上,握在手中,道:“天色不早了,属下这就告退,陛下晚安。” “晚安,”离行瑾重复了句,果见听得这话的影七立马拔腿要跑,不由笑了笑,赶在他迈出第二只脚前,不紧不慢的加了句,“你出了这门,朕就安不了了。” “今日李方全他们只收拾了朕这一间寝室出来,影七不睡这里,难道要去睡柴房?如此,你说说,朕心中还能安吗?” 第17章 影七僵硬地躺在雕花木床上,一向古井无波的心里头一次记恨上了什么人。 那李公公是不是故意的?为何已经得了陛下吩咐,却连他的住处都没有收拾妥当。 而且连告知他一声都没有,若是给他提前知道了,他也可以有个准备。 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种情况下自己不可能干脆溜走去别处留宿,他除了是陛下的随侍影卫之外,还承担着另外一项重要的任务——陛下的“宠”臣。 影七至今没有想明白自己和陛下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如同他不清楚陛下身上怎么会突然出现血迹一样,陛下吩咐,他便听了。 因为影卫不需要过去,面对陛下的命令亦不需要理由。 他也没有记忆和过去可言。 可他总隐隐觉得,自己的过去并不是像影六说的那样,无关紧要且毫无意义。 他……想要记起来。 哪怕他据说只是毫无背景的个孤儿,被影卫营吸收,才成为了如今的模样。 胸口处的玉佩在无边夜色中泛着微弱的暗光,影七下意识抓住了它,将它的光芒覆盖在手心,被肌肤染得温热的玉佩慢慢将热度回馈给他,影七握紧了,一种烫人的灼热和熟悉感又涌了上来。 这枚玉佩,真的如陛下所说,是属于少将军的吗? “睡不着?”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影七一跳,反应过来后忙贴紧了背后的墙壁,摇摇头:“没。” 漆黑一片中,离行瑾也好像看清了他的动作,很是熟稔地过去捞他,在影七躲猫猫一样的左躲右闪中如入无人之境,快准狠地一把把他抓在了怀里,感受到他的挣扎,离行瑾拍拍他的脑袋,没什么意义地笑了一声:“安心睡你的,什么准备都没有,朕还不至于这么禽兽!” 影七没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动了动,食指伸出包围圈,左右寻找着,实在够不到合适的位置,只好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试探着戳了一下离行瑾的脸,又赶忙缩手,假装是不小心碰到的:“陛下。” “嗯?”似乎真的没介意他的“不小心”,离行瑾的声音懒洋洋的。 影七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以后……要,真的,做那个么?” 说完,他下意识舔了舔唇,感到喉间一阵干渴。 他只是按照陛下的命令做一项有些特殊的任务,应该是不必要真的做到最后的吧?陛下那般恋慕少将军,如今为了掩人耳目时时与他做戏约莫已是忍耐,又怎肯再将精力浪费在他身上? 可是听影六说,外朝卫于提刑司中接受任务,一旦执行,便是不死不休,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于某些难度极高的,连扮作女子混入楚馆柳巷当街招揽目标都做得出。 而他这项任务又是极为特殊的,皇宫之中,层层耳目,变数最大,不怪连陛下也要这般小心,李公公在外,便连和他同榻而眠都做得出。 这样一想,影七心中又忐忑了起来,清冷的眸子都染上了一丝紧张。 离行瑾却是倏尔睁开了眼,目光一瞬间变得狠戾而残暴,他翻身而起,紧紧慑住影七的脸,声音阴冷如寒冰:“你怎会问这个?谁告诉你的?还是谁在你身上……” 说到最后,他已然眸色赤红,周身充斥着残虐的气息。 若是对这种事不清楚,眼前的青年不会问得出来。 可他确信除开两年前的那一次,对方在这种事上毫无所知。 那便是在军中,该死! 若真如此,这事一定少不了顾青武那混账东西的撺掇。 对方仗着自己的父亲是威武将军,和大将军同为属僚,两家离得近,自诩和宋琦竹马无猜,这些年趁他不注意,没少教坏宋琦。尤其宋琦退宫后,他和对方渐行渐远,顾青武却因为和宋琦同为小将,两人熟悉起来,好不得意。 被他充满攻击性的气势压制,影七不自觉摆开了防守的姿势,双手交叉抵在离行瑾的胸前,格挡他的靠近:“没有谁告诉我,我自己想到的。” “你自己想到的?”离行瑾气笑了,这种事是能自己平白想到的? 他正要追问个清楚,却蓦地想起影七已经失去记忆,虽潜意识在,但当真让他说出如何知晓的,怕自己也囫囵不清。 不过离行瑾想了一通,也算是心里有了底,不由冷笑连连,听说顾青武跟他老子对着干跑来了准提宫,正好,近来新一批准卫已经选拔.出来,他还未去看一眼,也该去一遭考校这些新卫一番。 待脑中粗粗划出条考校的线来,离行瑾才勉强压下了心中的愤恨,低头见影七正仰头巴巴看着他,柔软的黑发铺散在白皙脸庞的两周,衬得人唇红齿白,乖巧安静。 他不由心一软,又忍不住想欺负乖孩子,凑近他低声道:“好端端的睡觉呢,怎么会想到这个去?莫不是同朕共枕,影七心头激动,想了些不该想的东西?” 离行瑾的声音越发低下去,几乎是贴着影七的耳朵,邪气地说了句黄色小调。 影七脸轰地烧起来,睁大了眼睛,又羞愤又不敢置信,想不到离行瑾堂堂帝王,竟会这般轻佻,他闪躲起来,支支吾吾道:“天色太晚了,陛下白日劳心劳神,该,该早些歇了才是。” 离行瑾放开他,哈哈大笑。 笑声传出寝室,偏殿,一身齐整,显然还未入睡的李公公隐隐听得动静,啧了一声,慢悠悠吹灭屋中烛火,随着轻微的吱呀一声开门声,略显肥胖的身形踏上蜿蜒出殿外的小道,渐渐隐入了黑夜之中。 影七没得到确切的答案,还碰了一鼻子灰,好不容易把陛下哄睡了,却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对方缠起来了。 因为离行瑾模棱两可的态度,影七越发慎重起来,陛下是九五至尊,自是可以肆意,但他身为臣子,则必要时时自省,以身作谏。说不定陛下此番作为,便是对他的考验也未可知。 于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影七再次从离行瑾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他侧头枕着玉枕,尽量让自己的后背贴上靠墙一面,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旁边因为他的动作翻了个身的离行瑾,目光警觉,仿佛对方是只随时能暴起伤人的野兽。 等终于听到对方轻微均匀的呼吸声后,影七松了口气,悄悄放松了下已经绷麻了的双腿,两根手指组成小人,小心翼翼往中间探去,结果不小心碰到了一处柔软的地方,在还没反应过来是对方的里衣之前,小人已经火速奔了回来。 他竖起耳朵,静静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才又把手伸出锦被,计算着之前探好的距离,发现有两掌之宽后,在不见五指的黑夜中向上抿了下嘴角。 这下陛下总不会突然一手抓过来,把他拉过去抱着睡了。 他终于把身子从墙上撕了下来,摆正了,一阵仿似通过了考验般的欣悦和满足。 这样折腾了半天,和帝王同榻而眠的惶恐感不知不觉也消了大半,影七眼皮开始打架,没一会儿终于也闭上了眼睛,鼻尖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黑暗中,有人突然轻笑了一声,衣物摩挲锦被的声音悉索响起,紧接着是有人在睡梦中不满的轻哼,显然是被扰了安眠。 离行瑾被影七一指头差点没戳到嘴里去,啧了声,无奈地攥着人的手拉下来握住,将怀里的人重新摆了摆,把手脚都摊开了,弄成舒服的姿势,等怀里人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热源,不住将毛茸茸的头往他颈下埋时,离行瑾才满足地叹了声,抱着人重新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不记得了,小毛病还是没改。 第18章 这一觉影七睡得颇不安稳,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压在身上,无孔不入地将他身周的所有空间都占据,肌肤如被炙热的火舌寸寸吻遍,让他有些喘不过起来。 梦里则是一片清冷阴沉。 巍峨宫墙框出的四角天空中,黑云密布,闷雷滚滚,淅淅沥沥的雨从天而落,下得淋漓痛快。陌生而又熟悉的宫殿外,清瘦的身影挺直地跪在殿外石台上,被雨色模糊成一条灰暗的直线,像一把未出鞘的剑。 风声和雨声穿来打去,坑坑洼洼的鹅卵石铺就的石台上,顺着纵横沟壑,有赤红腥甜的液体顺着雨水蜿蜒散开,那清冷背影纹丝不动,天地寂寥,没有除他之外的半个人影。 影七的意识像游离在这片天地之外,又像是转瞬变成了跪在那里的人,膝间一片麻木,他抬起头,涣散眼神穿过层层雨幕,看清了宫殿匾额上,写的是“慈晗”二字。 那是太后的寝宫,他为什么会跪在这里? 这个疑问一出来,便有念头冒了出来,因为他犯了错,太后在惩罚他,可他不认错,也不觉得错。 他只是,只是什么? 答案还未来得及从脑海中翻出来,他便听到身后,慈晗宫漆红厚重的宫门外,有声声惊雷响起。 伴随着内侍尖锐而惊慌的声音:“陛下!陛下您不能闯进去,这是后宫,这么晚了,太后娘娘已经就寝,您这是……哎呦!” 一个充满戾气的声音从紧闭的宫门中穿过来:“给朕砸!!” 那声音带着少年人变声时的嘶哑,这般暴虐而慌怒的吼叫,便更加刮耳,影七却克制不住地转过身去,分不清是被声音里的一丝熟悉所引诱,还是被这具身体先一步控制了意识。 他不受控制地起身,在声声砸门声中走向宫门,内殿有人走了出来,拦住了他,他拔剑,觉得那剑对他来说有些大了,低头打量,才发现“自己”也不过志学之龄。 “滚开。”他听到自己这般对拦住他的内侍说,脸上的冷然决绝让影七感到困惑。 似梦似幻间,他“看着”自己一路向前,利剑劈开枷锁,“吱呀”一声,沉重的宫门被拉开:“陛下,属下无碍。” 膝间的麻木蔓延至全身,开始渐渐让人感知。 “……他若有事,朕叫你们所有人陪葬!” “住口!陛下难道还想要哀家的命不成?” “太后错了。”少年帝王眼神狠戾如凶兽,深处隐藏万般苦痛,一字一顿道:“允他来慈晗宫,是朕错算,耗了自己的命。” 最后的意识里,影七看到太后姣美的脸上一片怔然。 而“他”倒在少年离行瑾的怀里,下半身浸在血中,被对方横抱起,一步步走出了慈晗宫。 “阿琦,会没事的。” 影七猛然睁眼! 宋琦少将军? 正伸出手指,打算揉开影七紧锁眉头的离行瑾见影七醒了,指尖一顿,放了下来,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低沉:“做噩梦了?” 似是被他的声音惊扰,影七猛然抬头,怔怔看着离行瑾。 离行瑾漫不经心的表情慢慢变了,眼中有刻意压下去的紧张,他换了个姿势,不再看着影七,好似不经意问道:“梦见了什么?让你这般魂不守舍的。” 影七恍惚摇了摇头。 那样匪夷所思的梦境,当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着当了少将军替身,便虚实分不清,才杜撰出了一个如他的“宋琦”罢。 至于为何会梦到太后做那般棒打鸳鸯的姿态,莫非是他听多了太后对联姻之事的种种反对之举,因而胡思乱梦出的? 影七倒不知道自己竟还有这般想象力,果然失了从前记忆,脑袋一空,就容易瞎想么? “别瞎想。”离行瑾摸摸他的后脑,贴得近了,能透过对方乌黑的发,感触到右下部一小块异于别处的隆起:“这里是?” 影七微觉异样,下意识动了下头,才赫然发现自己竟与陛下吻颈相依、四肢交缠! 他吓了一跳,这下彻底清醒了,忙手脚并用要爬远,却不料离行瑾双腿把他的左腿夹得紧,他一下没抽出来,脚勾在对方膝窝处,一个踉跄,头就要往床头栽去。 离行瑾也被他吓了一跳,忙双手托着去护他脑袋,索性动作及时,没叫人真磕到沉木上去。 回过神来,离行瑾小出了一身汗,总是似笑非笑勾着嘴角彻底放了下来,沉道:“莫忘了你应了朕的!如今你是朕的人,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 影七浑身一颤,睁着雾气朦胧的黑眸,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离行瑾被他一副委屈不敢言的模样又给逗笑了:“你还不服?” “那你便去问问,随便谁,准提宫、内廷卫或者李方全那死太监,谁见了你宿在朕屋里,还把朕当那民间的柳下惠看?” 他这流氓话叫影七好一阵面红耳赤加瞪眼,几乎怀疑眼前的陛下被人调了包。 然陛下这样坦坦荡荡敞开了说,影七反倒放了心,觉得自己的身子应当是不会在这次替身任务中折出去了。 那,平常亲密些便亲密些吧。 两人这大清早如小孩子拌嘴般闹了一通,嘴笨的说不过嘴上没把门的,只好默默起身穿衣,顺便伺候对方,给对方更衣。 离行瑾熟练地张开双臂,任对方的双手随着衣物在身上游走,见怪不怪的,被摸出了一身热来。 自残似的,离行瑾“享受”着对方的伺候,低头盯着影七头上纹路漂亮的发旋,又顺着看到了之前摸到的隆起处,他抬手又碰了碰,惹来低头认真干活的人疑惑的一眼。 离行瑾再次问道:“这里是怎么伤的?” 影七犹豫,低声说道:“就是那次伤的,大夫说治不好,失魂症也治不好。” 其实他记得救他那人当时说了一堆,不过他弄不明白,也懒得记,只知道这里治不好,他的记忆就永远没有恢复的可能了。 离行瑾烫手般缩回了手指。 好一会儿,他才道:“我记得,准提宫中为你治病的那位太医不是这般说的。” 影七讶异,没想到连这些小事,皇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同时又有些慌张,他被人救起时意识并不清醒,救他的人亦有意躲藏,他并未得见其相貌,只听声音知道是个年轻的乡野大夫。他怀疑过是对方将自己从战场上带到了浮静城,但终究没有证据。 再后来他被影一找到,回了影卫营,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对方了。 “太医诊的是心疾。”影七道,其实内心里更愿意相信只要脑部的肿块消除,他便能顺理成章记起一切。 他还有一句未说,那乡野大夫还说过,他脑后的肿块是可以自己慢慢消除的,过程虽慢,但总有消失的一天。 “陛下,”影七轻声道,眼睛里有粼粼的光,“属下是孤儿,过往应当没什么可念念不忘的,但若记忆能恢复……” “那便改日再叫人给你看看!”离行瑾理蓦然打断他的话,心情已经没了刚刚的轻松,他冲影七笑了笑:“你自己吃些早膳吧,朕还有事,先去明心殿再在那里用膳。” 说罢没等影七做出什么反应便离开了。 影七愣了下,看着离行瑾匆忙的背影,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用过早膳,影七把柜子里的龙袍取了出来,血迹干涸,并不好处理。 他想起之前影三轮休,特特穿了绸缎白衣出宫去赏春,结果正遇见提刑司办案,被统领叫住临时去帮忙,一身白衣最后成了血衣。 影三爱洁如命,又是内廷六卫吝啬之最,不舍得扔衣服,也不敢叫统领报销,最后还是去太医院处买了一味药撒在了衣物上,总算将白衣恢复得干净如初。 陛下龙袍有定数,自然是扔不得、脏不得的。影七便也打算去太医院找药,将龙袍上的血迹彻底弄干净。 殊不知葛太医正琢磨着该如何与他“偶遇”呢,这下见人不请自来,意外过后便满是了然。 不等影七开口,葛太医便左右看看,偷偷拉着影七进了供太医小憩的内室,内室有他一早准备好的伤药,葛太医一手摸着胡子,一手将装了伤药的瓷瓶递给影七:“拿去,往后莫要这般不小心了。” 影七眼神一凛:“你如何得知?” 他手握在剑上,隐忍不发,在心中估量龙袍这件事被对方知晓的后果。 但陛下对他透露的亦是少之又少,让他决断不出到底该不该先斩后奏,了结了葛太医再说。 葛太医只觉脖子一凉,被他杀气腾腾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怵,但他这些年在宫中什么人没见过,自认明白影七的顾虑,压低了声音道:“卫七大人放心,这事我谁也不会说的,做我们这一行的,自然懂要为患者保密的规矩。更何况您是因陛下受伤,我也不敢往外说啊。” 影七剑都快拔.出来了,听他说完最后一句话,又迷糊了:“我怎么因为陛下受伤了?” “啧,”葛太医这还是头一次碰上嘴这么硬,连给他治病的太医都敢明目张胆威胁的人,不过因为对方后台是天下帝王,他还真有点怕,为了照顾对方的脸面,葛太医想了想,只好换了个说辞,“卫七大人是来拿什么药的?” “去血的。”影七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但又看不懂葛太医一脸神秘是为哪般,索性不管,将自己的要求说了出来。 “嘿,”葛太医笑一声,又忙忍住,摇摇头,指着影七手里那瓷瓶,一本正经道:“巧了不是,给您的就是。” “我是想着,您日前不是和人‘打架’出血了么?昨日给您配的有点淡了,这下换了个药效好的,正要找机会给您呢。” 葛太医自认自己真的够照顾眼前这位小年轻的脸面了。 影七这才知道自己是真的误会了,脸上软和下来,尤其见人还想着自己的“伤”,便有些挂不住,温声道:“谢谢葛太医,不过我还需一些能将染血的衣物洗干净的药,我记得之前影卫营有人来取过。” “还把衣服给染了,这得多,咳,”葛太医出了内室,去药房给抓了一把药草进来,递给影七,小心劝道:“小打怡情,大打伤身,卫七大人自己注意伤口,也劝着些旁人,莫要贪多。” 影七当这位好性情的老太医还关心起了他的同僚,一时感观甚佳,客气谢过两次才离开。 第19章 离开的时候,路过太医院药房,两个年轻的药童打扮的人正一边捣着药,一边说着什么。影七没有留意,从两人身边擦肩而过时,听得其中一人的低语声,不由顿住。 那声音让他莫名感觉有些熟悉。 且那人身上血腥味浓郁非常,怕是受了不小的伤,影七看过去,果然见对方的手上被缠了厚厚的纱布,手背上血迹晕浸出来,几乎要把白纱浸透。然见其捣药,动作间行动自如,似乎丝毫不受伤口影响,影七不免心中生出一丝钦佩之情来。 似乎是他停顿得久了,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了一张苍白干净的脸,锋眉半月眼,挑眉时显出一丝凌厉的气势来。 两人目光交错,对方有一瞬间的异样,随即撇开头低了下去,继续手中的活计,影七却及时捕捉到了对方嘴角勾起的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弧度,似笑非笑。 影七若有所思。 明心殿里,统领拱手拜过正在批阅奏折的离行瑾,道:“陛下,您不日将要考校准、影卫的消息已经传下去了。” 离行瑾云淡风轻“嗯”了声,将奏折甩下,走至窗前,束手问道:“刑部尚书之子如何?” 统领心知离行瑾问的是什么,回道:“杨谆准卫与顾青武不合已久,如今两人同在准提宫,皆意在影卫副统之职,自是水火不容。” 统领欲言又止。 离行瑾今日心情糟糕,看他一眼,不耐烦道:“有什么话便说!” 顾凛统领只好道:“提刑司与刑部龃龉已久,陛下若想压下顾青武,刑部尚书的嫡二子,杨谆准卫似乎并不是最佳人选。” 统领说得已经算是委婉了,何止是不佳,简直是有些胡闹。 刑部这些年因为提刑司的存在,名存实亡,早已对他们这些影卫怀恨在心,陛下是影卫背后最大的支持者,自然亦是难得刑部忠心。刑部尚书面上一副忠君爱国的样子,只怕背地里早站了太后一派。 若要让其嫡子插.入影卫营中,还是地位颇为重要的副统领一职,无异于在自毁高墙。 而顾青武那边,其父乃威武将军。 前日早朝,陛下虽与威武将军撕破了最后的脸面,彼此关系亦是紧张,但南楚联姻一事未成,威武将军找不到发难的借口,此事便有回转的余地。 其实内心里,统领是不愿将威武将军视为未来叛党一路的,毕竟对方曾为大将军属僚,多年随其征战南北,赤胆忠心天地可鉴。 若这般人物都能倒戈成佞,陛下处境实在不妙。 但他又无法解释为何一向讷行肃言的威武将军会对宋琦一事做出这样大的反应。百周上下如今之所以还能忍受宋琦来使百周,不至恨其至深,皆是因为对方并未亲手残害百周一卒一将。 大将军之于宋琦,至多让人愤慨一句,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罢了。 威武将军的耿耿于怀在两国大义面前,未免有些失了大气和分寸了,顾凛这样近乎冷酷地分析道。 但即便如此,明面上的敌人也比刑部尚书这种不知何时会咬人的要容易对付得多了。 至少若顾青武为副统领,除非威武将军已经到了反叛逼宫的地步,否则不会在副统领一职上大做文章。 离行瑾听得他话中意思,似笑非笑:“你想多了,朕身边的这个位子,自然是留给最该坐的人。” 顾凛一怔,心中飞快的划过什么,然未抓住便消失了。 听到离行瑾肯定的回答,他松了口气,另外准备好的劝谏也咽了下去。 因为这批准卫首次新加了世家子弟,又有杨谆和顾青武这样的人在,统领一直在特意留意,前些天影七和两方人马皆有“来往”的事也暗中看在了眼里。 这些时日听得陛下颇宠这位小内廷卫,刚刚劝谏陛下的时候,他一下子就想到了对方,还犹豫若陛下不为所动,要不要将影七受了杨谆“欺负”的事说出来呢。 好在陛下自有决断,是他多虑了。 顾凛统领退下,想起影七,心中便有些复杂,昨日出了提刑司诏狱,他还提心愧疚了一番,生怕听到陛下打罚对方或者将其弃用的消息,毕竟皇上疑心甚重,若影七来路当真不明,再厉害的武艺都没办法弥补。 哪曾想一夜过去,他来明心殿汇报的路上,却听宫人在窃语两人同榻一夜,且曾叫了御医抹黑进殿的事。 第三次听两名小内侍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顾凛忍不住了,悄无声息现出身来,黑着脸呵斥了吓白了脸的小内侍一番,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便是心中一跳,陛下如此,当真是对影七上了心了。 然眼前人寻故人影,终是深情错付,镜花水月罢了。 被错付的影七此时正取了离行瑾的龙袍,仔细敷撒了药草和熏香,犹豫了一下,还是招手吩咐宫婢去取了浴桶和热水来,撒谎自己要泡澡。 宫婢随觉奇怪,不明白影七为何不泡温泉水,但陛下一早便吩咐,若影七想要什么,务必听从,见其如见帝王。宫婢自然不敢不听他的,压下心中疑惑,忙去给他取了浴桶,不一会儿,热水便也被送了进来,小厨房内亦是热水时时备着。 影七把门关上,因着是皇帝寝宫,他并不担心有人会闯进来,影七放心地将龙袍清洗干净,确定没有血色才罢手。 不知是不是药草的原因,龙袍上的血迹看上去并不多,洗干净后却染得浴桶水中血红一片,触目惊心。 影七看了一会儿,决定若以后有人问起,便将自己身上的伤口适度夸大一些,好对得起这一浴桶的血色。 他把龙袍藏进内室搭好,正要开门叫人,手伸到门上才觉出不妥。 他忘了拿自己“换洗”的衣物了! 影七揉了揉眉心,深觉烦恼,一时之间竟对离行瑾产生了些复杂的怜悯心思,他竟不知道做万人之上的帝王,也是这般如履薄冰、步步为营的。 跑去窗边看了看,殿中有宫婢值守,殿外则是李公公等内侍在园中亭榭等地清理,他从窗中跳去,难免不会被人看到。 可若他“洗了澡”,却不换衣服,仍穿着旧衣,亦难免叫人心中起疑。 影七左思右想,踟蹰之下,手扒在了离行瑾巨大的沉木衣柜上。 他只穿未绣金龙图的里衣,只要一小会儿,只要瞒过了屋外那些人,事后便向皇上请罪。 心理建设做了好一番,影七轻抖着取出一件雪白的绸丝里衣,脱掉自己身上衣物,虚浮着披在了自己身上。 他拘谨坐在侧面的矮榻上,尽量将身形隐在暗处,咳了一声,便要叫人来收拾浴桶等物。 哪知门一下从外面被推开了,影七眼睛瞬间瞪圆了,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离行瑾一路过来,并未注意到宫婢欲言又止的神色,因此还不知影七做了什么,他推门踏进来,眼睛下意识去寻影七,还随口问道:“做什么了?怎的这样香?” 下一秒,他便看到了绷直了筋骨坐在榻上的影七,对方轻薄绸丝披身,似遮非遮,完美劲瘦、线条流畅的身材几乎一览无余。那修长有力的小腿全部外露,靠在榻沿上,几欲和雪白绸丝融为一色,勾得人只想往上看,却被那轻滑的衣布阻隔了视线。 离行瑾愣了一瞬,反应过来急忙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震得榻上的青年惊惶如小兽般看了过来。 那面上桃红晕染,雪白脖颈显出优美弧度,精致锁骨如同欲飞的骨翼,惊起胸膛一片绵绵绯色,而青年雾气欲滴的黑眸,则彻底让离行瑾心跳险些停止。 他喉结滚动,待终于看清对方身上穿的是他的里衣时,身上某处彻底强硬了起来。 第20章 “你……”离行瑾觉得自己现在还能保持镇定简直是奇迹,逼着自己将目光从影七琵琶欲遮的身上撕下来,他扫了一眼投映在屏风上的圆桶形状,心中有了计较,哑声道:“怎么在寝室里沐浴了?” 影七慌张无措,离行瑾刮过他全身上下的目光更加让他惊惧,他脚趾蜷缩,像一只羽翼未丰便被叼出巢穴面临疾风的雏鸟,无助的睁着眼睛,瑟瑟发抖着,甚至掩耳盗铃般想要将头埋进羽翼中,却发现身上薄薄的东西给不了他丝毫安慰。 那是陛下的里衣。 “陛下恕罪,”影卫如雪清冷的面容染上了窘急的红晕,鼻尖隐隐出了汗,眼尾下刚好不久的伤口都若有若无地泛起了疼来,他狠狠捏了一下小拇指,接着道:“属下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清洗龙袍后的污水,恰好属下身上有‘伤’,便想了个沐浴的法子,可属下愚笨,忘了带换洗衣物,万般无奈才、才穿了陛下的衣物……” 他一段话说得磕磕绊绊,生怕离行瑾怪罪,觉得自己“恃宠而骄”,没了分寸,又顶着一丝故意夸大其词的心虚,脸都不敢抬了。 影七心中暗暗懊悔,也不知自己刚刚是怎么了,居然那样大胆,连陛下的衣物都敢穿,还敢对着陛下撒谎,难道自己从前便是这样不懂进退的性格么?真是,影七越想越觉得自己从前性子定是不如何好,今后可得要好好改改了。 离行瑾没想他竟然因为这件事害怕,见他眼里的紧张快要溢出来了,不由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走近,脱掉身上的衣袍一口气包住了影七,这才松了口般道:“你以前又不是没穿过,怎么失了记忆倒开始紧张了。” 他蓦然住了嘴,倒是影七还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见他这样说,下意识追问道:“属下……以前穿过陛下的?” 等看到离行瑾一下怔愣起来的表情,影七瞬间清醒。 对方会这样说,只是因为把他误认为了少将军罢了。 少将军同陛下亲密,这样的事约莫只是寻常吧,陛下又那般爱慕对方,哪舍得在这种小事上责罚对方? 不像他,因着些微事情,便被陛下罚了每日练写顶顶不喜的大字,今后还要被亲自监督着学做文赋。 影七面上的羞愧褪去,恢复了冷清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被陛下的衣物紧紧包裹,他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经过这一遭,私自穿了陛下衣物这件事也不让他特别恐慌和紧张了,他轻呼了口气,冷静下来,道:“谢陛下,等叫人收拾了浴桶,属下定把身上衣物也洗净了再归还。” 离行瑾皱了皱眉,见影七眸中不自觉染了一丝委屈,便知道对方误会了。 他指尖微动,想要解释什么,又止住了。 他利用了对方的失忆,卑劣地欺瞒,强行将人箍在了身边。 他害怕对方恢复记忆,想起不该想起的一切,让两人再次咫尺天涯,形同陌路。 对方退宫后的两年,他曾眼睁睁看着对方站在朝堂下,冷眼旁观他的歇斯底里、疯狂无度,像是在看民间耍猴的卖艺人,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从前种种,仿佛真就因为那一夜让人措手不及的荒唐,变成了过眼云烟。 他竭尽全力的一切挽留,在对方眼中一文不值。 离行瑾永远记得那一日早朝,南楚兵临边关,他钦点大将军为帅,率军抗战,那人着一身武将绯衣,从一群高壮健硕的武将中利落站出来,自请出征。 “陛下,黎民陷于水火,臣自请跟从大将军,为民、为国征战。” 离行瑾哑然,朝堂之上,文武百官皆盯着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御史算下,成为日后谏诤的支点。他初登帝位,皇权不稳,自是要避嫌御史台那群顽固,可他却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那朕呢?爱卿,你置朕于何地?” 察觉到百官倏然惊疑的目光,他不管不顾,盯着那人,势要一个答案。 两年了,他以为他放手,给对方慢慢接受的时间,总有一天,他能得到哪怕是一句抱歉的话。 然而他却等来了对方不顾一切的远走。 自那一刻后,他便懂了,宋琦是没有心的,他把他废掉的后宫当作是他荒唐的证据,把他灭族老臣的行为看作他残暴的象征,他不明白他在其中注入的忐忑、期待和慢慢的绝望。 “陛下莫不是忘了,臣退宫两年,早不是影卫副统领了?臣在沙场为陛下解忧,不比在宫中日日数着准提宫的砖块要好些么?” 清泠好听的声音带着玩笑般将这句话说出来,朝臣皆投来了然的笑意。 这是大家都耳熟能详的一个小段子,准提宫中的宫路皆由砖石铺就,但因年久失修,砖石下偶被虫蚁掏空,若用了些力气踩踏,便能将砖石踩烂。宫中曾传宋琦在做副统领时,因要随侍陛下,又要忙于准提宫政务,时常往来皇极殿与准提宫,宋琦为节省时间只好略施轻功,武者施展轻功要借力,久而久之,便把那一路砖石都踩碎了。 起初宫中人皆莫名为何那段路坏的最快,直到亲眼见宋琦足尖点地,一路踩着碎砖而去,才解了这谜团。 影卫副统领得陛下盛宠可见一斑,此事亦成了两人君臣相辅的佳话。 宋琦这样一说,众官员心中的那点疑虑便放进了肚中。 陛下与宋琦竹马相伴,长明宫中那些年一路相携,情谊非比寻常,如今对方上战场,陛下不舍也正常。 然而这在离行瑾听来不可谓不讽刺。 他微侧着头,居高临下看着那人清冷的面容上还带着灿然轻松的笑容,眼中却是被他吓到的惊恐和躲避,一时间,胸口处的刺痛快要让人撑不下去。 他把自己淋淋心脏挖出来,□□裸摊出来给人看,换来的就只是无尽的恐惧和拼命的拒绝。 在对方眼里,他的疯狂、挽留,是比洪水猛兽还可怕的存在。 可悲的是,就算如此,那双黑眸里的躲避仍旧让他下意识想要去抚慰。 他放手了。 到了那一步,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不再怕他。 但一场意外让宋琦失忆了,饱尝险些要彻底失去那人的痛苦后,这意外的失忆让他死寂的心重新被点燃了。 他知他甚深,除了君命,所有的温待和情深都不足以让他留下对方,那便从一场交易开始,他是替身,而他只是移情替身的君王。 也许只有这样,那躲在替身厚壳下的人才不会被他无处宣泄的痛与爱吓跑。 一切都是他所愿,他没有后悔的余地。 离行瑾不再看影七的眼,冷下了心肠,不作解释。只温声道:“以后莫要再将这些谦称挂在嘴边了,你是朕的身边人,如何这般见外?” 影七垂眸,想着他若是少将军,该如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应了声:“好。” 第21章 那浴桶被离行瑾吩咐人弄了出去。 李公公不知去了哪里,此时正好从宫外走进来,神色有些匆匆。 几个宫婢分别抬着空浴桶和拎了装着废水的木桶要去清洗处理,双方正好在宫外撞见。 李公公一见那几个木桶里都是血色一片,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 说完注意到为首的宫婢一脸为难,才想起这些都是不能说话的,不由呼了口气,摆摆手叫人走了。 不过他也没就此放过这个问题,直觉这件事有些蹊跷,他特意去问殿外整理的内侍,内侍今早便不见李公公踪影,也不敢问对方去了哪里,怎的连雨霖殿发生这样的大事都不知晓,只好恭敬回道:“是卫七大人。” 小内侍将来龙去脉一通说。 李公公听完脸色微微一变:“你说卫七大人专门在寝室沐浴,陛下回来便直接进去了,后面卫七大人说那血水是因为自己身上有伤弄成这样的?” “是。” 李公公沉吟:“那你平日里见着卫七大人因伤行动不便么?” “这倒没有。”小内侍苦苦思索一番,也是纳闷,按理说卫七大人身上伤口应是不妨碍的。平日里卫七大人同样日日沐浴,虽说是在温泉中,但那温泉是活水,流出来同样能叫人看见有没有异样,他们可没见什么血水之类的流出来。 怎的今日就不同了?对方不仅一早便去了太医院拿药,颇有些隐秘的样子,回来沐浴也不去温泉,反而在寝室中用不方便的浴桶,更重要的是,陛下回来以后,两人分分钟便弄出了这么多血水来…… 小内侍想着,再瞧李公公的表情,突然醍醐灌顶! 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般,小内侍憋不住心里的激动,压低声音八卦道:“公公,您是说……陛下和卫七大人刚刚在寝室里,红绡帐短,百日宣、那个?” 李公公也是才相同关键,刚要点头,仔细一琢磨又不对,狠敲了几下小内侍的头,骂道:“混账东西!陛下的事,哪能是分分钟就解决的?!必然是昨晚……” “对对对!奴婢真是糊涂了!”小内侍摸着脑袋一脸讨好,心里却有些不太服气,昨日和今日又不冲突,卫七大人那身段,啧,谁看谁眼直。对方又同少将军那般相像,陛下捞着一个,也不用像对待心上人般小心翼翼,还不往死里折腾这替子? 想到这,小内侍都有些同情影七了,叫这么个暴君看上当替身,也不知是祸是福了。 “那今晚,卫七大人的寝室?”小内侍想起一茬,摸不着主意,犹豫着问道。 李公公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阴晴不定,听他问话,裹着皱纹的眼皮才慢吞吞撩起,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陛下正是血气方刚、食髓知味的时候,咱们做奴才的,自然是主子想要什么,就想法子好好送上去了才是。” 小内侍懂了,给卫七大人准备的寝室靠近偏殿,年久失修,需要用人好好修葺一番,一时半会儿是腾不出来了。 影七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一无所知,他这两日一直待在雨霖殿中,陪离行瑾批阅奏折。 明心殿是帝王办公之所,离行瑾虽顶着暴君的称号,但持政相当勤勉,若无早朝和请安,一日行程很是固定,无外是明心殿和雨霖殿两头跑,明心殿里办公,雨霖殿里陪影七用膳、休息和晚睡。 影七没来的时候还偶尔回皇极殿,但现在,那座象征着帝王寝宫的皇极殿基本上已经成了摆设。 宫里宫外,就没人不知道皇上近些时日早被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影卫勾了魂的事,把人藏进了专门为南楚三皇子建筑的雨霖殿中不说,还日日流连其中,和人耳鬓厮磨,很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满朝文武见此,非但没有谴责影七的意思,松了口气的同时,还颇有点乐见其成。 南楚三皇子虽无大错,但其身份本身就是个错,再加上太后和威武将军极力反对,那宋琦,终究不是良人啊。 陛下若能移情,哪怕是找对方的替身呢,也比和南楚联姻,从而失掉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三城以及和威武将军离心要好得多。 这是坚定的忠君一派的想法,至于站了太后和西岭王的,则更加不会阻止了。 太后之所以坚决反对联姻,不外乎宋琦在百周站得太高,君心、民意,皆唾手可得。若对方于南楚卷土重来,和百周联姻,依着离行瑾对其心思,只怕百周军权会重新动荡。 在西岭王即将回京的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想暴君有理由夺取西岭军权,和宋琦联手壮大铁骑军。 而如今暴君和威武将军离心,联姻一事看上去不太可能了,但谁也不敢保证一向谋算奇出的暴君会不会突然出什么幺蛾子。 那个影卫替子或可有发挥的余地。 宋琦一向高傲,眼中沙石难容,听闻当初和暴君纠缠多年,只因一件小事,便冷了对方整整两年,甚至自请出征南楚,半点不留情面,那可是满朝文武都亲眼所见的。 如今这影卫活生生横在两人中间,可不是一星半点的沙石。 等到来日对方来百周,只要经人稍加“指点”,只怕先被拒了联姻,后又被暴君如此背叛的人再难和暴君再续君臣佳话! 如此,无论暴君肚里藏了什么阴谋诡计,都无处发挥了。 这些官员想得美滋滋,那边,从李公公处又听得离行瑾这两日竟将奏折要事也挪去了雨霖殿的太后亦是神情讶异,然仔细看去便发现这份惊讶下隐藏着些许复杂:“陛下真叫那影卫在旁看着?” “回娘娘,那倒没有,那卫七不过一小小内廷卫,还不够资格接触政务,陛下一向分得清,只叫对方在一旁陪着练练字,做些诗赋之类,权当情趣。” 太后眼中的那抹警惕才消了去,摆摆手,笑道:“你回吧,雨霖殿那些内务约莫也做的差不多了,还是回明心殿侍候着,莫再打扰陛下了。” 李公公亦正要上禀这事,实在是在雨霖殿磨蹭得太久了些,再下去只怕陛下要起疑,见太后如此说,忙连连点头:“是,雨霖殿常年干净,好收拾,奴才们弄完,这就要退了。” 太后眼神轻扫过对方,示意一旁的明嬷嬷。 明嬷嬷立刻上前,温声笑着送李公公出殿,谈话间不动声色将手中一物递了过去,道:“待太后得空了,便送你和你那老相好出宫。” 李公公眼睛瞬间活泛起来,一张菊花脸笑得褶皱百出:“谢太后,谢嬷嬷提点!” 明嬷嬷目送对方走远,眼中闪过与温和面相不符的阴戾之色。 这老狗,在宫中混了这些年,偷奸耍滑了大半辈子,难道还不明白一个道理么? 活人的嘴是闭不牢的。 想要出了宫门快活,也要看手里犯下的血命许不许。 第22章 今日一早,离行瑾便去了太后殿里请安。 百周以孝治天下,纵然天下皆知帝王与太后不和,但样子也要做足了,这便是天家。 好在因着他这些年的“顽劣混账”,对方被“气病”几次,双方越发想看两厌,这请安去不去,也就是看离行瑾心情的事。 他给自己定的是平均五六日去一遭,权当做做表面功夫,顺便好心卖点情报过去,也省得对方千方百计插人进来还摸不着什么一手信息。 太后提起影七的时候离行瑾并不意外,然后面的话却叫他心中瞬间杀意蔓延。 太后犹不知,呷了口茶,接着道:“那小卫哀家听说也是个乖孩子,陛下既然喜欢,不若迎进了后宫来,好给人个名分。” 离行瑾半眯起眼,懒洋洋靠坐在榻上,蓦地笑了:“朕瞧着是喜欢,硬气凛凛的狼崽子,偏到你手里就变成猫儿一般乖,能不喜欢么?” “不过这狼崽子终究是狼,养在笼子失了野性,朕可就要伤心了,太后你说是不是?” 太后笑了笑,越发觉得那影卫不过是离行瑾手中玩物一般的存在,若是失了那点傲骨,怕是连猫儿狗儿都不如。 如此一来,便没有什么可值得放在心上的了。 这诺大皇宫,最是磨人心智,便是再野性十足的凶兽,进了此地,也能叫人把一身傲骨打碎了去。 她看向离行瑾的目光就像是在看得了心爱玩具把玩不休、天真的以为玩具是玩不坏的幼童,怜悯般纵容道:“原是如此,陛下的人,自是陛下做主,哀家不过是瞧着陛下上心,以为陛下忘了,提个醒罢了。” “不劳太后!” 离行瑾大步走出慈晗宫,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褪了下来。 对方话中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无非是想着若影七能入了后宫,便不能插手政事入职提刑司罢了。 曾经身为大将军之子的宋琦被对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是因为宋琦被他们捧得太高了,成了活生生的靶子,如今他小心翼翼,却没想只是一个内廷卫,对方也能如蛆蝇般死咬不放。 手伸得这样长,是因为西岭王要回来,觉得有人撑腰了? 离行瑾心中冷笑。 他虽把影七囚在了皇宫,却从未想过把人的翅膀也彻底给折断,否则那样一来,等终有一日,影七恢复记忆,两人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想起这事,离行瑾便是一阵烦躁。 前两日,因为他说错了话,影七那翻脸不认人的狼崽子,两日没给他好脸色了。 自然对方从前也没怎么好声好语,但那是因为初初相处,他怕他帝王身份,因此对他疏离,如今却是给他惯的,眼皮子抬一下看他一眼都费劲了似的! 这也就是离行瑾的主观臆想,要换了影七来说,他这两日日日尽心,严格遵循陛下的吩咐,努力练字,随叫随应,俨然已经去试着习惯自己替身的身份了。 离行瑾坐在轿中,手指不住交替点在膝上,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了,掀开轿帘吩咐:“停下。” 几名明心殿殿外影卫抬着轿子,正要拐进通往雨霖殿的大路,被叫停也不意外,雨霖殿一向独立众殿之外,是最特殊的存在,就连随侍帝王的他们也不行。 几名影卫心中有些遗憾,早知如此,那日雨霖殿要修葺整理,他们就不该碍着面子,没跟李公公那群内侍抢了来,搞得现在想见见那位被内廷六卫吹得武艺天下无双的影七都没办法。 他们倒和宫里那些人想的不一样,没觉得影卫这替身有什么让人不耻的。毕竟影卫身处权势中心,又是帝王亲卫,他们能得到的信息远比其他人要透明得多,心思也皆是通透,都把影七这盛宠的替身身份当作是离行瑾下给对方的特殊任务。 影卫得帝王命令,接了任务便是不死不休,影七得任务至今,也就是出了点血,呃,虽然部位不太对,不过在任务面前,那都不能是事儿。 怀着这样的心思,影卫们非但不关注影七替不替身的事,反而对影七被内廷六卫“吹”起来的武艺异常关注,心里的那份不屑多也是冲着这去的。 能比得过曾经的副统领?扯呢。 可惜现在对方被陛下护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影卫营,好好“指点”一番他们这些老人了。 离行瑾可猜不到这些人心里的小九九,把人赶走,留了两名影卫,便也拐了方向,向着太医院走了去。 神医谷中的人果然有些本事,那人的手下在提刑司走了一遭,又被他磋磨了两下,居然还能活蹦乱跳起来。 这让离行瑾怀疑对方其实根本就是故意不治影七的失魂症的。 毕竟影七失忆,身份不明,便无法去南楚和人争什么皇子之位,那人的一切后顾之忧便都可免了。 离行瑾打算见对方一面。 影七的记忆是两人的心结,至少在影七无法接受他之前,他不希望那些过往毫无预兆的跳出来,时刻准备着破坏两人的感情。 失了记忆都能和他冷战,要想起来了还得了? 离行瑾想起这事,胸口就闷得慌。 他一面想着正事,一面分出心来想着影七,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岔了路。 也是他虽然不怎么叫人侍候,但宫里这么大,出了明心殿和雨霖殿等殿,其余地方还是坐轿,今日不过心血来潮自己走去太医院,没想迷了路,茬到了太初殿大路上。 身后影卫不知皇上去哪,见其踏入太初殿,虽一脸莫名,但见皇上一脸沉思,也不敢出声打扰。 离行瑾回神,瞥了身后两名影卫一眼,心中有些不愉。 榆木疙瘩。 不像阿琦,虽然也听话,但该出口的时候绝对不会因为怕出错而不吭声。 离行瑾正要原路返回,突听得旁边太初殿外围的一片后花园中,传来两名宫女的嘻嘻窃语声。 这没什么好听的,可这两名宫女说了卫七大人。 离行瑾没走了,就站在一处假山后面,饶有兴致地打算听那两名宫女要说些什么。 身后两名影卫心中发急,这些时日宫中流传的那些谈论影七的话,可不是些什么好的,这些个嘴巴碎叨又不干净的! 可两人也不敢上前去劝,只好僵着身体陪着偷,不,光明正大的听。 大概是没料到这等偏僻地方还有人来,两名宫女的谈话颇有些肆无忌惮。 “那日李公公手下的内侍不是说了么?那卫七,晚上和陛下同榻,风流一夜,第二日便去了太医院取止血伤药,白日犹不满足,故意在皇上寝宫沐浴,当真是巧了,就那功夫,陛下回了雨霖殿,撞个正着……呵,哪那么巧的事。” “吉薇姐,那卫七大人当真,白日里勾了陛下……?” “浴桶全染了血,泼出来的水把雨霖殿后花园半个园子的白莉都染红了,还能有假!” “嘶——” 听着的小宫女和两名影卫都倒吸一口凉气。 小宫女出声了,两名影卫没敢,心惊胆颤地看向皇上。 离行瑾听着那两个宫女毫无所知的得啵嘚啵,面色慢慢阴沉下来。 听到最后,倒是没吸气,反是无端一团火拱了上来,火气上行下窜,一时难消。他冷眼看着两名宫女,忍不住在心中骂了句浑话:他娘的真是比朕还敢想! 第23章 两名宫女毫无所知,还在继续讨论这件事。 “听说这几日陛下连明心殿都不去了,整日和他待在与雨霖殿里,连太后都亲自问了陛下,说要给一个名分呢。” 在宫女看来,这可是天大的荣宠了。 要知道自陛下登基以来,就从未听说临幸过什么人,若是当真要把影七纳入后宫,岂不是要重启后宫的意思? 后宫一旦重新开启,那她们这些人…… “可惜陛下似乎并没有这个意思。”小宫女遗憾道。 名为吉薇的宫女眼看要发火,听到小宫女后面的话,又洋洋得意起来,声音有些刻薄尖锐:“替子就是替子,玩物一样的东西,还能指望陛下当真看得起他,给他个名分么?痴心妄想!” 在宫女们浅薄的认知上看来,能够成为帝王的人,在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绝对算得上荣宠了。 然而陛下却拒绝了太后的提议,这对她们来说,就是离行瑾根本不在乎影七的意思。事实上不止是她们,宫中绝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抱有这样的想法。毕竟这些人不知道离行瑾将来会把影七提到无人可及的位置上。 “听说这位的出身也不是很好,是再普通不过的寒门,也不知身上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地方没有……” 大约是积怨已久,两人的对话越来越不堪入耳。 一面假山之隔,听得再清楚不过的两名影卫又惧又怒。 惧的是皇上此刻风雨欲来的脸色,怒的是这些宫女话中显然不止针对影七,竟是连他们影卫也捎带辱没了去。 他们堂堂正正的帝王提剑人,如何能与困于囚牢的宠脔相提并论?! “陛下?” 一名影卫终于忍不住了,上前询问地看向离行瑾,故意出声问道。 “谁?……啊!!” 小宫女尖叫,待看到两名影卫旁边的离行瑾,两眼一翻,几乎要晕厥过去。 “陛下、陛下恕罪!”到底不敢晕过去,她连滚带爬地跪在离行瑾脚下,面上血色全无。 杨吉薇亦是浑身颤抖,不过她自持身份高贵,又有点自作聪明,觉得只是说错了几句话,陛下便是再喜爱那位男宠,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与她背后的家族翻脸的。 她低着头,咬了咬唇,刚刚的惊鸿一瞥间,足够让她看到帝王无双的容颜,剑眉薄长,薄唇似染,冷情如斯。偏那双垂帘半掩的凤眸多情温柔,似桃花春水,只一眼就叫人深陷沉沦。 杨吉薇心中鼓跳个不停,她虽归为刑部尚书嫡女,但因为近些年来刑部势力越发薄弱,再加上宫中后宫不存,这些年来从未有过进入皇宫的机会,这还是她以宫女身份入宫后,第一次见到帝王的真颜。 只一眼,她便明白了,为何二哥会不顾父亲意愿,不惜放弃唾手可得的侍郎职位也要进入准提宫,费尽心力,只为博一个影卫副统领。 若说从前只是纯粹的不甘,这一眼,则让她心中的嫉恨更加汹涌了起来。 凭什么?因为一个宋琦,她便不得不窝在这样肮脏的太初殿,看不到以后,如今连一个替子、男脔,也能凌驾她之上? 身份、才貌、温柔小意,她样样不缺,也自认样样高出一个寒门出身、只会提剑杀人的影卫,陛下会被那样的无盐之人蛊惑,也许只是困于长明宫中和宋琦的多年旧情,未看到旁人的好罢了。 这样想着,她便鼓足了勇气,尽量放柔声音,不落痕迹道:“陛下恕罪,小女绝无不敬卫七大人的意思,实在是,”她面上换了隐隐的委屈,不经意侧头,发髻旁几丝垂落的柔发便附在了脸侧,越发衬得面如凝脂,唇红齿白,即便是粗陋的宫女打扮,也难掩其艳美之色,甚至画龙点睛般为其添了一份天真娇俏的感觉,“卫七大人身为影卫,却仗势欺辱家兄,毁其容貌,小女心疼家兄,这才一时口不择言,失了分寸。” “陛下恕罪。” 离行瑾之所以还能听完她这诡辩之语,纯粹是气得狠了,没有反应过来。 此时听她提及家兄,阴森森道:“你家兄?” 很好,只杀这一个,也太便宜了对方了。 杨吉薇心中一喜,道:“家兄便是得陛下圣令,如今入了准提宫的杨谆准卫,乃刑部尚书之子。” 离行瑾一顿,瞥了她一眼。 杨吉薇垂眸静立,努力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 她知道,陛下既问到这里,多半是不会再计较此事了。 然而下一秒,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笑魇俊美的帝王。 那张让她心动的薄唇轻启,吐出的却是魔鬼一般可怕的话语:“那便割掉舌头算了。” “……不!!” “啪嗒”一声,惨烈的叫声戛然而止。 影七刚努力把今日份的字练完,便见去太后处请安的陛下回来了。 影七整理笔墨的动作一顿,不经意看了陛下一眼。 他抿抿唇,将卷起的宣纸又摊开,放在桌案上,努力营造一种正在专心练字的感觉。 陛下此时心情似乎不太好,不,应该说这两日一直不太好,现在似乎到了最高点。影七下意识不想去触霉头,因此慢吞吞抓了毛笔,认认真真又开始写了起来。 总归是每日都有的惩罚,将明日的写出来,明日便可以放松一点了。 离行瑾意外地自进了书房便没有出声,只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看着影七的方向不动,又似乎只是神游,并未将心神放在影七身上。 影七黑色的眼睛里闪过疑惑,越发觉得今日的陛下有些不对,他一手拿着毛笔练字,因着方便,另一只手便不知不觉摸上了胸口的玉佩,托在手中无意识地无聊把玩着。 陛下说这玉并不是真玉,只是一种似玉的青石,但摸上去手感却比玉要好得多,温凉细滑,如触丝绸。青石面上的鸳鸯雕饰与众不同,如果不是那日影一提醒,他当真以为只是两只鸟而已,雕纹不算精美,但深刻有力,一羽一栩皆清楚明了,指腹触摸上去,都能想象出其生动形状。 让人惊奇的是,这种青石似是有一点柔韧性,影七用力去捏,居然发现它会有轻微的变形。 影七把青石佩从衣领处揪了出来,看着玉石面上的小鸟,用力捏了一下,然后便看到本是闭嘴扬颈,很是有些傲然模样的胖鸟被他这一捏,尖红的嘴巴便张了开来,眼睛因此变形瞪大,好像在尖叫一样。 影七:“……” 他忍不住捏了又捏,等回神的时候,字迹寥寥无几的白色宣纸上,赫然站着一只看上去很是憨笨的肥鸟,正引颈尖叫。 离行瑾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见他玩得这般投入,不由也跟着笑了一下,心情有些复杂,低声道:“朕还当你不会发现这点趣味之处。” 他心情不觉好转,揉了一把影七乌黑整齐的发,叫人顶着乱作一团的鸟巢无奈看过来的时候,才温声道:“宫中确实烦闷无聊,朕改日带你出宫走走。” 宫中多舌之人太多,与其时刻留心影七不小心听了去烦心,不若釜底抽薪,彻底让那些人闭上嘴巴。 影七眼睛微微亮了一下,随即按捺下去,劝道:“陛下不可,宫外太危险了,属下自己去便好。” 似乎是看透了影七的小心思,离行瑾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也没为难他,继续道:“日前有奏,潢口等边关重镇盐运不易,朕此去行宫,便是着人处理这件事,顺便微服私访,访民间风物、黎民百态,你身为朕最亲近的随侍影卫,自是要听令前往。” 影七应道:“是!” 离行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道:“不生气了?” 影七莫名:“陛下?” 什么生气? 他不明所以,但看着陛下的眼神,还是顺着点了点头。 离行瑾咳了一声,又忍不住摸了他一把的头发。 没想失了记忆的人这样好哄。 第24章 虽然更倾向于自己独自出宫,但不在休假时间,想也知道陛下不会答应,影七只好选择和陛下一起出行。 他不知道从前贴身随侍陛下的那人是不是也是这样——无论陛下去哪里都要毫不犹豫地跟从,即使在宫中也要吃住在一起,几乎时刻不离身。 他想要去问问内廷六卫,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前几日还好,他还未搬来雨霖殿,陛下也没有将处理政务的地点完全转移到雨霖殿,那时候他的自由度还是比较高的,至少白日的时候,实在无事可做,去准提宫转转也无伤大雅。 那是陛下给他的权利,也是他为了配合陛下制作假象而不得不进行的义务,虽然偶尔也觉得无趣,至少是有事可做的。 不像现在,几乎是被困在了雨霖殿中。 离行瑾说要带他出宫,影七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是极为开心的。 除了每月一日的休假,这几乎算得上是他这些天来难得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刻了。 自然,一切以陛下的安危为重,他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离行瑾敏感地察觉到了影七的放松,不由勾了勾嘴角,心情也跟着变得愉悦起来。 那日他问过被顾凛藏匿在太医院,那个本该死在提刑司的神医谷中人,的确如他所料想的那样,对方同样不希望影七能恢复记忆。 他甚至怀疑,影七的失忆有一部分是对方刻意压制的结果。 这让他感到愤怒,又无法自控地松了口气。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场他处心积虑得来的感情,哪怕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足够让他草木皆兵。 他对人的情绪变化一向敏锐,在影七身上,这份感知更是被放大了数倍。也因此他比迟钝的影七更能清楚地分辨出,那日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这人听了,心里是含了憋屈和委屈的。 但这只是一般人的正常反应,哪怕再不把脸面放在心上的人,日夜陪伴的身边人看着自己想的却是旁人,也会觉得恼怒和委屈,更别说他的阿琦了。 这人看上去乖巧听话,骨子里却高傲倔强,一根筋到一旦决定了某件事,多少人都拉不回来。 自请去战场是这样,退宫也是这样。 表面上,当年宋琦的退宫是大将军和帝师一同向他上谏的。 大将军手握重兵,和帝师、先帝三人情同手足,最是忠君爱国,一向对他莫敢忤逆,是他夺权路上最有力的臂膀。 帝师是天下文人的精神支柱,在做他和宋琦的老师之时,就知晓了他对宋琦不同寻常的心思,但不知为何,并未出言阻止,他也就真的有那么一刻,以为至少他的感情并不是为天下人不耻的。 然而他太天真了。 大将军察觉到了他的感情,头一次违背了他的意愿,跪求他让宋琦退宫。 帝师说,他从前之所以默认,是断定宋琦对他毫无君臣之外的感情,两人注定无果。但见他步步筹谋,甚至废了后宫、诛杀权臣,觉得他太过了。 他们都是百周的肱骨之臣,见不得百周帝王因为一个男人,有毁了江山的危险。 他冷笑,笑他们夸大其词,蠢昧如愚民。 但这些于官场涡流中用惯了手段的狐狸,最知诛人当诛心。他们谏他:“陛下,宋琦的路不在深宫,您不能毁了他。” 百周最具权势的两名大臣,他的左膀右臂,文武之师,都来谏他,说不能让他毁了宋琦。 这一箭最狠,他用尽全身力气都吐不出半个字来。 然而这一箭不是最致命的。 直到宋琦自请征战后即将出发,帝师因年迈致仕还乡,临走亲口告诉他真相,他才知道,诛人当诛心,诛心莫过宋南桢。 这一切,都是宋琦、宋南桢算计好的。 是他自愿退宫,是他受不了他,暗中求了大将军和帝师,想要自奔前程。 宋南桢以为,大将军和帝师来谏他,他便一定会听,会让他如愿。 得知一切,那一程,他未送他。 恨意未绝,他怕自己登上城门,看那人不顾一切远离他的视线,会忍不住杀了对方。 这便是宋琦,看着沉默乖静,但本质依旧是狼,孤高、绝韧,一旦做出某个决定,便再无回旋余地。 他用两年时间,心口的两箭,彻底明白,当年被他用心护在长明殿憨笨天真的小狼崽,已经长大了。 所以在人没有彻底属于他之前,他宁愿冷下心肠,绝不妥协在这人委屈的目光中。 只是到底心软,离行瑾看向站在一旁,垂眸安静帮他研磨的影七,只这样看着对方,心底的满足便暖洋洋充斥了心尖,他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对方的头,放低了语气道:“明日朕去准提宫观练,你便也跟着下场,活动活动筋骨,只一点,不能受伤,否则以后你就别想再踏入练武场了。” 影七顿时犹豫了一下,自那次和影二比过之后,他便再没找到机会和人比斗,也没办法依靠大量的切磋消除心疾,心中早就焦灼了起来。 尤其现在即将要陪陛下出宫的情况下,若他还克服不了自己怕血的这一关,和废人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无能,他甚至不敢和影一等人之外的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统领,若是对方知道,恐怕不会再允许他留在陛下身边。 想到这里,影七的心脏微微紧缩,不明缘由地烦躁了起来。 从前从未在乎过的问题,如今却叫他有了紧迫感,他不再犹豫,应道:“谢陛下。” 陛下心软,如果他不小心受伤,大不了好好求一求陛下就是了。 离行瑾皱了皱眉,总觉得影七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 这些日子在宫里,是无聊了些,等出宫之后,他再好好哄一哄吧。 与此同时,准提宫,皇上要来准提宫观练,还会亲自考校准卫的消息传来,准提宫甚至影卫营中所有人都沸腾了起来。 要知道,他们这些刚刚入宫的准卫,若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功绩,是不可能轻易见到皇上的。毕竟只是初级准卫而已,即使日后从准提宫顺利任职,大多数人也只是在各宫最外殿轮首守,连内殿都够不上,更不用说帝王惯常活动的皇极、明心、雨霖三大殿了。 这甚至对那些已经任职了两三年的影卫来说,都是很难办到的事情。 由此可见,离行瑾要亲自来准提宫,在这些准卫、影卫当中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甚至于内廷六卫以及轮守三大殿的一百单八卫,都对此事格外重视,听统领的意思,为了增加点看头,他们也是要下场的,他们虽然大多已经升无可生,只等攒够了功绩退宫去提刑司,但谁不想在陛下面前得个好印象? 宫中管事已经忙疯了,练武场太过粗制滥造,连个观台都没有,如今天气慢慢热了起来,陛下来了,难不成要顶着太阳坐在木桩上吗?听雨阁倒是不错,但离这边太远了,且听雨阁最能勾起陛下的故人之思,若是心情变差了,倒霉的不还是他们? 想来想去,只能在练武场边上动工,建造凉亭了。 管事忙着,准卫们也没闲着,尤其如今准卫分两派,彼此互看不顺眼,都想在此次考校中拔得头筹,早已是王不见王。 除了这些,也有人想借机寻些私仇。 准提宫,供准卫居住的准卫营中,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坐了五六人,为首赫然是杨谆,他脸上被影七挑起的伤口已经恢复,但面色狰狞的程度让那张本来俊秀的脸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坐在主座,手中紧握放在桌上的长剑,阴沉道:“打听清楚了没有,名单上有没有他?” 一人道:“有,我看得清清楚楚,午前管事得了统领命令,亲自把那人加上去的。” “很好,”杨谆眼睛赤红,恨声道,“害我嫡妹割舌之仇,我要他血偿!” 第25章 (倒V开始) 一想到嫡妹被送回家中时, 母亲失声痛哭,父亲满面沉痛的样子,杨谆便恨不可当。 女子最重容貌和形体, 嫡妹这样, 已经被彻底毁了。 说实话,杨谆对自己这位骄纵任性的亲妹妹并无多少感情,家族里赌上一个他还不够, 又派了对方从后宫入手。兄妹两个目标一致, 都意在帝王之宠,之间的感情自然微妙。 但毕竟流着同样的血,他不可能对此视而不见。更何况,这消息一出,全京城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杨家的笑话,笑话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连帝王的身都未能近, 便折损了一颗棋子。 杨谆恨, 可他更恨影七。 对方挡了他的路, 如今又唆使陛下如此对待他们, 当真该死。 不过他也知道,仅凭自己的武力是不可能对付得了对方的,这人的武力, 简直是另一个宋琦的翻版! 但他也不是一无所获。 杨谆摸着自己恢复如初的脸, 当日锥心的疼痛仿佛再次涌了上来,让他阴沉地眯起了眼睛,如果他没看错的话,那日卫七弄伤他的脸后,神情隐隐有些异常。 他曾经在刑部大牢中审过一个异常嘴硬的女犯, 对方的脸被重刑毁掉后,一见人脸上的血迹便会害怕发狂,及时竭力克制,也难以改变自身体上体现出的恐惧,可谓是前后判若两人。 卫七的状况,和那个女犯太像了。 另外一边,顾青武听说了消息,却显得有些散漫和避讳,似乎对这场见到皇上并不感兴趣一样。 一旁几个年岁不大的准卫和顾青武同是武将子弟,父辈几乎都在威武将军手下任职,有人道:“头,要不咱换个时间再教训那小子?那卫七如今正得皇上宠呢,这当着皇上的面就动手,怕是影响不太好。” “怕啥!这可是光明正大的比斗,这么多人看着,咱们赢就赢了,就是皇上也不能说什么。” “你们想多了吧,那卫七都踩着老大的头顶过去了,两人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这样,咱们开个赌局——” “滚蛋!”顾青武一脚把个书生模样的青年踹了个跟头:“成天就知道赌赌赌,早晚有一天叫赵叔把你手剁了!” “老子赌自己赢。” 几个小弟:“……” 顾青武不耐烦地把人轰走,等房间终于清净了,才一屁股坐在床上,透着股野莽劲的脸上浓眉骤起,显得很是纠结。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嘀咕道:“你他娘的都要自己来了,老子就不替你给人带信了。” 离行瑾那样的人,他天生的有点怕。 虽然不知道宋琦要他给皇上的是什么,但对方当时简直像是托孤一样的神情真是吓到他了,只怕对方那时已经有预感自己会有大难,所以才写了信,托他带回来。 可那小子命大,没死不说,这会儿再有半月,就要再次踏进浮静城了。 那他手里这份绝命书,暂时还是不要交给那个暴君了,等宋琦回来了,他还给对方算了。 虽然顾青武脑子里的弯弯道道比他爹少一半还多,但对危险的感知还是很敏锐的,宋琦在战场上遭的那些事,他虽然当时不在潢口,但也清楚事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以那暴君宋琦以外没人是人的作风,只怕看了信,知道了宋琦写这封信的原因,会忍不住当场把他脑袋砍下来。 他顾青武可没宋琦的本事,能叫暴君说停就停。 他想得开,决定了不把信拿出去,没一会儿就跟忘了这回事一样,心思又转到怎么教训教训影七,给他兄弟出口气的事上去了。 他可不信卫七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叫皇上非他不可,即使是宋琦的替身。 宫中那些事,一定是谣传! 影七又做了一个梦。 还是少年的少将军和皇上,场景却变了。 那约莫是雨霖殿,和现在的略有些不同,似乎更加崭新、明亮,像是新建的一般。 殿中有凉亭,一身黄袍的皇上毫无形象地坐在凉亭的栏杆上,靠着顶柱,显得懒洋洋的,可浑身的气势逼人,威严凌冽,让人根本无法忽视。 少将军一身玄衣,手提重剑,沉默地站在偏外的台阶上,那双让影七觉得有些熟悉的黑眸里满是不解、愤怒、痛惜和隐忍。 不同于他总是下意识躲避陛下的目光,少将军清冽地目光直直看向栏杆上的少年帝王,毫无闪躲:“陛下,为什么?” 影七不知道自己在梦中是怎样的存在,他好像感染了少将军的情绪,胸腔中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惊诧和愤怒,可跳出这些情绪,他分明看到少年帝王嘴角勾着笑,眼神却瞬间疲惫了下来。 “阿琦,钟太傅是太后的人。” 少将军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答案,少年锐气,问话直接而咄咄逼人:“钟太傅有愧陛下,陛下便杀其全族?” 少年离行瑾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可他企图致你于死地!” “若这个理由你不能接受,你便当,杀你如同杀朕罢。” “陛下,”容貌清绝的少年将军闭了闭眼,喃喃道,“也许你会后悔,他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的。” 这句话太轻,凉亭中有风来过,便轻易飘散在了空气中,离行瑾并没有听到。 影七感到心间渐渐发疼起来,那是从少将军身体里传出来的。 “阿琦、阿琦?” 影七惊醒。 他躺在雨霖殿正殿寝室,身旁呼唤他的正是皇上。 影七神色恍惚,怔怔望着离行瑾那张染上了担忧的脸,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发涩:“陛下,你叫我什么?” 离行瑾面不改色:“你为影卫七,朕便叫你阿七如何?” 虽是询问,离行瑾却并未给他发表意见的机会,将他轻轻拦在怀里,毫不在意地用里衣轻拭他额间的细汗,问道:“刚刚又在做噩梦?” “不,不是噩梦,”影七任由自己靠在陛下温暖而有力的怀中,他想了想,又魂不守舍的道,“也许是噩梦。” 只是不是他的噩梦,是少将军的,或者陛下的。 离行瑾听了,笑了起来,以为醒来这一会儿功夫,他自己都把梦给忘记了,便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那便不要去想了。” 影七没有反驳,过了一会儿,问道:“陛下,属下听说雨霖殿建立的时候,有大臣竭力反对?” 离行瑾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道:“为何问起这个。” 影七摇了摇头,离行瑾反而受不了他这蔫蔫乖巧的模样,随口道:“不过是那老东西找的借口罢了,私通三大世家,暗中勾结地方官和匪寇,官匪杀人,谋取巨利,哪一条都够灭他九族了。” 其实这都是后面的事了,当时他只是察觉到对方勾结太后背后的世家,有所动作,并未打算即刻动手,可对方千不该万不该,竟妄想动不该动的人。 影七思索着,如果他的梦是真的,那少将军提到的那人会是谁? 钟太傅、太后、三大世家,这其中有什么人能威胁到少将军吗? 影七一下便想到了少将军身世突然被暴之事,几乎有脑子的都知道,这绝对是一场阴谋。而背后之人藏在沸腾不止的舆论喧嚣下,被所有人都忽略了,至今没有人在意。 这件事的主使者和他梦中少将军提到的人,是同一个吗? 第26章 影七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离行瑾, 最后还是没开口。 也许相比较于其他人,陛下对他是有那么几分温情的,但影七不想去试探对方对自己的容忍度。 少将军的事情不是他可以问的。 离行瑾揽着影七, 给人擦了汗后, 有些不舍地将回神后开始别扭的影卫放开,感受到下腹不受控制站起的火热,在心里叹了口气, 当初诸般借口把人弄到床上来, 如今才知道并不是什么绝对的好事。 “陛下,你怎么了?”影七有些奇怪,怎么陛下额头上似乎也有汗? 离行瑾忍了忍,没好气道:“屋中有些热了。” 影七信以为真,想着一会儿起了把窗户打开,多通通风。 离行瑾不用他伺候,自己穿起了衣服, 一边道:“今日你跟朕一起去准提宫。” 影七忙从床上跪立起来, 要给下了床的离行瑾更衣, 不料被轻轻推开了:“你穿你的, 一会儿就要走了。” 离行瑾看向影七因为动作过大而敞开的胸膛,雪白却并不过分单薄的肌肤印入眼中,肩部削薄, 锁骨如翼, 撑起的翼窝精致漂亮,叫人挪不开眼。 他加快了手中的动作,头一次没心情逗弄对方,自行穿好衣服便出了寝室。 影七一头雾水,也连忙快速收拾妥当, 跟了出去。 用完早膳后还有一点时间,离行瑾在殿中处理奏折,影七跟只猫一样,围着书案转了几圈,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离行瑾好笑,慢条斯理地批阅奏折,问道:“今日的字练完了?” 影七答了声是,望见皇上挑起的剑眉,又突然警惕起来,刚想说什么,离行瑾便指着书案上卷起的几张宣纸,丝毫不客气道:“那就去抄抄诗词,你功底跟旁人比起来,太差了。” 影七没吭声,默默拿起宣纸,打开一张,见上面是几首绝句,在格外宽长的书桌上挑了个角落,挺直腰身,执笔抄了起来。 等他抄完,时间也差不多了,影卫统领顾凛已经来到雨霖殿,领着分别负责和抬轿的的影卫候在殿外了。 影七跟随离行瑾走出殿外,眼神和站在轿子前面的人对上,愣了愣。 影六在统领和皇上面前肃然而立,还是抽空递了个眼神给他。 影七见皇上已经登了脚踏,正要上轿,想了想,便和影六等护在轿子身边的人站在了一起。 离行瑾刚登上轿门,一边转身,一边下意识往后伸手,却摸了个空。 他转身一看,发现刚刚还抱着剑跟在身后的人已经站在了左边影六的后面。 影六背转了身,和影七两个脑袋凑在一起,显然是很有话说。 影六正凑近了影七,跟对方耳语几句,却突然感觉背后一凉,仿佛要被一道冰冷的视线洞穿。 他忙正身去看,却只看到被掀起的轿帘倏然闭合,前方空无一物。 影六将身边的影卫环视一圈,没有发现异样。摸了摸手里的剑,没有将其放在心上,这几天准提宫上下喧嚣不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妄图打败他又被他踢下练武场了,武功好,招人恨也不稀奇。 说到这里,影六又提醒影七:“你之前和那些准卫闹了矛盾,小心他们今日和你不对付。” 影七嗯了声,正当影六松了口气的时候,就听他说:“他们打不过我。” 似乎是影六的表情太一言难尽了,影七安慰道:“联手的话胜算还是很大的。” 影六:“……”你这骄傲得不得了的劲头谁教的? 不过想起影七之前几十招便把他打败了的场景,影六揉了揉脸,突然觉得有点心累,终于转过身去不想和影七说话了。 他背后的影七却抱紧了怀中的剑,垂眸遮住了眼中的踌躇。 准提宫的管事为了这次的考校,还是费了好些心思的,影七进来的时候,都差点不认识他常来的这个练武场了。 武场正北赫然多了一汪小潭水,上面建了供十人并排的拱桥,侧边则是相当宽敞的平台,搭了几座典雅的凉亭,和武场上肃然而立的准卫和影卫们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离行瑾走进凉亭,也没忘了拉着影七:“你先好好看着,后面再比。” 统领跟着站在凉亭中,闻言丝毫不意外。 影七武艺他见识过,说实话,不看那张脸,只看对方出招的起式和习惯,统领都要以为看到了当初的宋琦少将军。 太像了。 难怪陛下要这般宠幸对方。 统领不说什么,底下的准卫可没有这么宽的心。 尤其是那些并不了解影七武艺的人,眼中的鄙视更深,在他们看来,影七这样完全是靠着奴颜媚骨才有了这样的待遇。 杨谆看向凉亭,眼神落在风神俊朗的年轻帝王身上,露出怨念的神色,看到他身后的影七,眼神又是一变,恨不得将其杀了泄恨。 凉亭中的影七察觉到什么,抬眼向这边看了过来,眼神无波无澜,在黑色瞳孔的衬托写,显得格外冰冷无情。 杨谆有些狼狈的转移了视线,不可否认,那日对方杀气四溢的一剑向着他的脸刺过来的一幕,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离行瑾自然不是来看这些人一个个比过的,管事也不敢叫皇上在这看一整天,因此根据平日的训练,只挑了武艺最好的一部分安排了比斗,以展示训练效果,其余的,练武场上外围站着的,多是没有资格上台的。 在离行瑾示意可以开始后,便有人去管事那里抽签,决定各自对手。 尽管人数并不多,但由于各卫势均力敌,一场场下来要废不少功夫,离行瑾不是毫无武艺的人,但欣赏惯了宋琦的武功,看着便有些无聊起来。 唯有两人亮眼一些,自然是杨谆和顾青武,顾青武不用说,和影七同出一脉,都是大将军亲手教出来的,一招一式都凌厉简练,杨谆剑式则偏华丽,有些刻意为之的痕迹。 两人不合已久,很多人其实都在期盼着两人能比过一场,不巧的是,到最后两人也没有对上。 最后的胜出的两名准卫,按此次规矩可以挑战影卫。 管事的话刚落,顾青武便直直看向了站在凉亭中一脸漠然的影七。 “陛下,属下想挑战七卫,七卫敢不敢?” 他这话嚣张,不像挑战,倒像挑衅。 所有人都吃惊不小,顾青武那些小弟却没多大意外,纷纷叹了口气,只希望老大一会儿别太过分,好歹给陛下的宠卫留些面子。 小弟群中,书生模样的准卫却不那么想,他总觉得那日影七能轻松从他们眼中逃开不是凑巧,这人既然能胜了杨谆,肯定有些本事,尽管老大这些年一直在隐藏实力,但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 最重要的是,他全副身家都赌在七卫身上了,他相信对方一定能赢了老大! 离行瑾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顾青武,拍了拍影七的手,温声道:“去吧,陪他玩玩。” 管事离得近,听到这话,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皇上。 他平日并不管各卫之间的切磋,毕竟这种事多的去了,没必要盯着,再加上杨谆他们一群人都输给了影七,瞒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他知道? 顾青武他们?没事他们干什么特意去跟管事说影七武艺怎样怎样,影七归统领管,又不是他们准提宫能管的。 因此管事纳闷,没听说这位影七在武艺上有什么突出之处啊,陛下那语气,怎么就跟放狼去咬兔子似的? 他再看一眼完全不把陛下放在眼里,气势汹汹要挑战影七的顾青武。 一瞬间,某个念头冒了出来。 陛下该不会……暗中收买了这顾青武,好哄自己的宠卫开心吧? 他觉得很有可能。 第27章 影七向皇上点了点头, 走向了比武台。 按照规矩,准卫最后胜出者可得帝王封赏,在品阶上, 至少也会升一衔, 由准入影。 他们这些影卫入场,不过讨个彩头,因此和人比斗时与之前准卫之间的比斗并不一样, 更多的是为了切磋和交流。甚至为了约束影卫, 还定下了绝不可见血的规矩。 影七想试试看,若不是脸伤,他还会不会出问题。 比武台很大,影七和顾青武在这边比试,完全不影响杨谆和另一人在其余的地方比试。 之前一直是四组一上场,现在场上剩下的虽然是最出色的四人,也没有谁说要他们一组一组比过。 影七和顾青武对此都无所谓, 另一边的杨谆两人却有些暗恼, 有影七和顾青武在, 他们的这场比试, 被夺去太多的目光了。 看着摆出武者标准起式,正缓缓拔剑的影七,杨谆不知想到了什么, 嘴角划过一丝冷笑, 飞快格挡住了对面对手飞来的长剑,并一个虚招直探敌方防守死角,逼得对方连连后退。杨谆眼神锐利,这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百招内必败, 他必须在此之前,让计划如期进行。 可惜他的对手不是顾青武,对方太强了。 不过没关系,战斗中,人对敌手以外的事物关注度是很低的。 长剑相接,发出震耳的清啸,顾青武和影七一触即分,彼此都有些意外,顾青武摸了摸被震得微麻的虎口,眯起了眼睛。 “再来!”他喝一声,被激起了斗志。 影七眼神一凛,本能的知道对方要出全力了。 瞳孔倒映出对方刺来的雷霆一剑,影七五指张开,熟练地旋了个剑花,下一秒利剑脱手而出,如雪花般旋转着削向对方,内力加载的长剑周围空气都仿佛在扭曲,剑化万菱,一剑破万剑。 凉亭中,突然离行瑾站了起来! “喝!”顾青武猛然瞪大了眼睛,满是不可思议! 那是宋琦独创的剑式,名为万雪,天下间也只有对方能用的出来,这个岌岌无名的影卫,如何能? 他急速收势,既无心再战,亦惧怕那雷霆万钧的一剑。 然而突然,极其轻微的一声脆响,在远处凉亭中人无从察觉的地方,有细碎的残剑直直闯入了两人即将相撞的剑气之间,打偏了顾青武的长剑。 他剑势陡弱,影七的万雪剑式便长驱直入,裹挟片片残剑,直取顾青武面门! 电光石火间,影七及时收手,然余下的剑气仍载着残片,瞬间将顾青武的脸划上了。 鲜血顺着侧额滴下来,顾青武却好像没有痛觉一样,呆呆地看着影七。 影七皱眉,头开始一如既往地刺痛起来。 血的味道刺激了顾青武,他回神,厉声道:“你怎么会这一招!” 影七看着他怒火狰狞的面目,晃了晃头。 顾青武不信,即使宋琦那人单纯得发傻,从不私藏自创的招式,但连他都不能学会的招式,这个小兔子凭什么会?还学得那么像,简直连一丝一毫的偏差都没有! 怎么可能? “接我一招!”他完全没想要去追究刚刚的那片碎剑,匆忙间瞥了一眼因为对手长剑被毁,即将要结束比试的杨谆,只以为那碎片不过是意外被打来了这里。 顾青武战意十足,誓要逼得影七再用一遍万雪,好找出对方邯郸学步的证据。 离行瑾远远看着影七,神色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统领亦是在心中叹了一声,这影七当真根骨极佳,他从前如何没能发现呢? 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影卫自然不会被宫中的那些传言所蛊惑,从而当真以为陛下和影七有什么。他们和影七本人一样,皆以为替身之说,不过是因为帝王所图甚远,因而命影七接任替身之任,迷惑世人双眼。 他之前也是这样以为的,可现在看来,只怕陛下假戏真做,上了心了。 而这份心能有多重,统领相信绝对比不上从前的宋琦。 统领看向顾青武,心中想道,所有人都在等威武将军的意思,对方松口,陛下便能得偿所愿,对方坚持和陛下作对,那么无论陛下如何谋断,南楚联姻都不再成为可能。 而就当下的情形来看,显然陛下胜算微渺。 那么眼前这个除了那张脸,几乎是第二个宋琦的影七,难保不会就此留在陛下身边,成为最受宠的存在。 这不好吗?对常人来说可能求之不得,可看到影七的武艺,起了爱才之心的统领当真是深觉可惜。 如果不是被困宫中,卫七他本可以有更好的前途。 躲过顾青武出其不意的一剑,卫七脑中犹如被万蚁噬咬,血雾中,影七瞳孔涣散,急速而来的顾青武那张布满鲜血的脸,渐渐模糊成另外一张。疼痛嚣声蔓延,他仿佛听到了战马嘶鸣、战鼓擂擂,马革裹尸的将士无畏的怒吼,悲凉的醉卧尸堆之中……天地苍茫中,万箭铁矢瞄准了他,蓄势待发。 万把箭矢,无人能以一己之力抗住,他应该彻底葬身在那里的,可为什么还活着? 血雾中的那张脸,到底是谁的? 他确信,是对方救了他。 他活着,是有人拿命换的! 影七手上发软,险些握不住剑,他看到顾青武大惑不解的眼神,然而对方伸到眼前的这一剑,他已经无力去接。 金属刺入肉中的声音让顾青武彻底傻眼:“你,你怎么回事?” “顾青武!”暴喝声响起:“你居然敢!” 一切不过转眼间的事,谁也没有想到,刚刚还无人可挡的影七,居然会在仅仅两招内被顾青武伤到。 离行瑾脸都变了,快速奔上比武台,见影七沉默站着,任由腰腹部鲜血流淌,垂着眼仿佛失去了一切知觉一样,一瞬间心都狠狠疼了起来。 一连串的人跟在离行瑾身后,手忙脚乱要给影七处理伤势,离行瑾暴怒:“都滚!” 他小心查看影七伤势,发现伤口并不深才松了口气。只因伤口周围被顾青武急忙收势后四溢的剑气所伤,形成了一道道破开的小伤口,流了血,所以看上去可怖了些。 但这伤本可以避免的。 离行瑾脸色阴沉如水,抱走安静不语的影七,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顾青武,吩咐统领:“同门比斗,顾青武无视宫规,乱剑伤人,囚提刑司三日,以儆效尤!准提宫校验封赏之事,来日再议!” 众人纷纷跪下,领命称是。 唯有杨谆不甘地抬头看向离行瑾的背影,牙龈都要被咬出血来。 这样小的伤,真是便宜对方了! 还有校验封赏,顾青武犯错伤人,影七不敌对方,明摆着他是此次校验第一,皇上还要来日再议! 直到回到雨霖殿,等待太医院来人的时间里,离行瑾才发现影七的异样。 这人被他一路抱回雨霖殿,竟丝毫未挣扎,亦未开口说一句话。 离行瑾立刻紧张起来:“阿七,怎么了?疼得厉害?” 他完全失了分寸,以至于都忘记影七曾是铁骨铮铮的将士,斩万人受万伤,何曾叫过一声疼。 影七闭上眼,脑海中一遍遍浮现出万千箭矢启发的一幕,即使是在回忆中,他也能感受到那冰凉如雪的箭矢居高临下射来时,他心中比箭上的银铁还要发凉的冷意,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变冷、凝结。 这一刻,数次被压抑的渴望涌上了他的心头,让他再不想去逼迫自己承认,身为影卫,他的从前毫无意义,也再不想去体谅陛下似乎并不希望他记起从前的心情。 故梦数次重现,无论是他那些关于少将军的离奇的梦,还是他曾经也许深深在乎过的人和事,他都想要一探究竟。 “陛下,”就在离行瑾彻底不知道该拿影七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坐在床上毫无反应的人弯下腰,伸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小声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其实他早就敏感地察觉到,陛下大概是不希望他恢复记忆的,毕竟一旦拥有了自己的记忆,也许他便不能按照陛下的心意,完全成为少将军的替代品。 可是他已经不能再当作一无所知的过下去了。 他不会刻意去寻求治疗的办法,但如果随着脑后淤血渐消而陆续想起从前,他不会拒绝。陛下不许,那他便在了却自己的执念后,当作自己从未想起过,继续努力做一个文武双全、与陛下琴瑟和鸣的“阿琦”,直到任务完成,对方不再需要他。 他看着执掌江山的天下之主跪立在他面前,任由他双手环上肩膀,神情像是对待易碎的物件,慌措小心,霸道冷硬的眉眼间皆是柔情似水,恍惚间,影七仿佛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他软下了腰,拿头轻轻蹭了蹭对方的脖颈,无意识道:“陛下,有一点疼。” 第28章 离行瑾不知道影卫为什么突然说对不起, 还抱着他撒起了娇。 以为对方是在愧疚自己在刚刚的比试中出了状况,因为没能赢过顾青武而不安,他心都化成了水, 望着青年, 低声哄道:“小傻子,说什么呢?是你的东西,朕怎么都要叫别人动不得。” 刑部尚书阳奉阴违, 既想从他这里捞着好, 又派嫡子嫡女过来搞小动作提防他,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至始至终都没想过把副统领的位置让出去。 从前是谁的,今后也一样。 至于顾青武,谁知道那蠢货为何心血来潮想要争这个位子了,给他纯粹是浪费。 他轻轻摸着影七伤口周围,小心不去触碰那些已经开始凝结的伤口,起身不由分说把人按倒在床上, 道:“太医院那些人都是死的!这么久了还没来, 朕先给你清理一下。” 影七没有拒绝。 等婢女打了水进来, 离行瑾将白布沾了水, 弯腰将影七拢在身下,怕影七乱动,一只大手抓了他两个手腕交缠起来按在对方头顶, 另一只手拿着湿布, 沿着伤口,从上到下一点一点擦过去,力度之温柔,比之前面给影七上药的时候轻出数倍。 影七腰腹敏感,那只手按着白布, 一刻不停地在他身上情柔打转,再加上离行瑾另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腕抵在床上,不得不尽量附身,才能用比较自然的姿势处理伤口,对方的脸正对他的腹部,咫尺之遥,鼻中散出的温热呼吸简直要打在他的肌肤上,影七克制不住地喘了声。 他的小腿自然垂在床边,被离行瑾修长的腿两方包围,身上身下,仿佛都充满了对方身上那种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听到他的低吟,离行瑾倏然抬头看向影七,眼中浓烈的火焰让影七错觉自己全身要烧起来了。 这种感觉简直前所未有。 他膝盖弯曲,小腿条件反射地动了一下,却碰到一个有些硬的东西…… 离行瑾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仿佛正经受烈火烧灼:“别乱动。” 影七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脸也是可以红起来的。 离行瑾看着身下的影七,深吸了口气,按在对方手腕上的手摩挲那细腻的肌肤,另一只手碰了碰对方微红的脸蛋,手上的血迹不小心沾了上去,影七看到他带血的手,半闭了眼睛。 “怕血?”离行瑾声音放到最低,犹如低吟的魔魅,麻痹着身下人的感知,勾扯着对方藏在深处的恐惧和逃避。 影七脖颈拉出优美而具有张力的弧度,脸上红晕渐退,长睫闪烁如乱羽。 他被按住的双手下意识想要聚拢,食指勾起:“不。” 离行瑾轻笑了声,瞥了一眼青年硬气的表情,伸手便抓住那根不安分的手指,捏了捏,遮住了眼中的心疼,随他道:“嗯,不怕,有朕在。” 偏执暴虐的血液在体内流动,离行瑾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就此将人彻底锁在身边的**,然而即使是放在眼前,他依旧不能保证对方不被乱箭所伤。 还是太慢了,他已经没有耐心再等下去,陪背后的人玩躲猫猫了。 寝室外,雨霖殿殿内,一名背着药箱,面容干净苍白的年轻男子正缓缓走进来。 在内殿见到了值守的宫婢,在宫婢面无表情给他指了个方向后,似是早就知道这些宫婢的缺陷,年轻男子行礼颔首,低声说了句:“有劳了。”便随着对方指的方向走了进去。 他是想敲门的,然而大概是屋中主人忘记了,亦或是并不在意大秀春宫。 总之年轻男子穿过走廊,拐到这边唯一的一间房间面前时,只见房门大开,床上人影交叠、低吟骤起。 年轻男子迈出的一只脚尴尬地退了回来,无语望天。 他也不想来的,百周的狗皇帝不是东西,他养了这些时日,在提刑司受的伤都没好全,尤其是狗皇帝给他的那几下,他现在手都不利索。 可他也知道,对方饶他一命,完全是看在主子的份上,不,对方可能根本不会顾忌主子,他能留下命来,可能绝大多数的原因要归结在现在躺在床上的那位。 所以他要戴罪立功,完成主子交代的任务,还必须得多在对方面前刷刷存在感。 不过,这位百周皇帝是不是太重口了点?不是那位说伤得很重吗?这都能搞起来,果然是“荒淫无道”的暴君啊。 年轻男子若有所思,透过镂空雕窗,看了一眼那些站在内殿的宫婢。 眼见屋内两人要搞到地老天荒一样,年轻男子想了想,只好退到拐角处,弄出了点动静,听到屋内低语声响起,又等了一会儿,才出了走廊拐角。 看着跪在地上过分年轻的太医,离行瑾眯了眯眼睛,但也没说什么,只道:“过来给他看看。” 年轻男子这才起身,顶着离行瑾一言不合便要见血的眼神,如芒在背地小心去查看影七的伤口。 在看到影七上身被柔软纱丝胡乱缠绕,连伤口另一边的腰部都没放过,只留下伤口让他看时,他几乎又要忍不住无语望天,立刻就明白了为什么离行瑾看他的眼神就像要杀人一样了。 但他对天发誓,他真的不太喜欢男子。 影七觉得这年轻太医面熟,想想才知道和对方在太医院有过一面之缘,但除此之外,面对这人时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种奇异地感觉促使他少见的主动开口:“你叫什么?” 他想听听对方的声音。 对方一愣,眼神蓦然幽深起来,笑道:“小臣傅清。” “你……”他还想问什么,注意到旁边的离行瑾,又住了口。 他把伤口露出来,也不知是要求证什么,定定看了对方一眼,道:“先清理伤口罢。” 他这副神态,落在离行瑾眼里,就变了味道。 一时间,傅清感觉刺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能将他当场格杀,不由心中一凛,求生欲使他脑中急转,连忙说道:“七卫大人伤口未及根本,平日只要不碰水,养个十几天就好了。这伤口看着清理得很好了,小臣突然想起太医院那边还有急事,便把伤药留下,还劳卫七大人自便。” 说罢,便要行礼退下。 离行瑾面无表情看傅清躬腰一步步往后退,等对方一只脚踏出房门,慢悠悠开口:“慢着。” 傅清又弯着腰进来,心中咬牙,他腰处曾被那提刑司的统领鞭笞伺候过,如今还未好全,弯腰便是一种折磨,身为曾经被重点招待的“重犯”,他不信离行瑾不知道。 然而他忍痛站了半天,依旧不见对方开口,就在他忍无可忍时,听到对方轻飘飘的说:“没事了,退下吧。” 傅清:“……” 以后惹谁都不能惹乱吃飞醋又小心眼的暴君。 影七并未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见人走了,他恍惚了一瞬,才看向离行瑾:“陛下,剩下的我自己——” 他话未说完,便见离行瑾把药塞到他手里,不看他:“自己上。” 望着离行瑾大步离开的背影,影七愣了一下。 他看向手中的伤药,不知怎么,本是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心头却空了一小块一样。 离行瑾去准提宫的事情,宫中各势力都在关注,出了事自然瞒不住,尤其涉及到影七和顾青武。 影七不必说,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皇上当眼珠子看待的,顾青武则是威武将军的嫡子。这顾青武伤了影七,被暴怒的皇上下令关去了提刑司,不说其他人,太后都吃了一惊。 她转身望向明嬷嬷,讶异道:“当真?” “是,准提宫那些,都不敢劝呢。” 太后笑了起来,叹道:“这下,威武将军怕是要坐不住了。” 第29章 离行瑾从雨霖殿出来便进了明殿, 宫里很快传来了消息,威武将军殿前求见皇上,为罪子请罪。 这一次, 本该守在殿外的李公公却不在。 离行瑾宣人进来, 居高临下看着对方,并不说话。 威武将军沉声道:“犬子无状,还望陛下海涵。” 离行瑾抬手示意人起身, 漫不经心道:“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让他在提刑司好好待两天,顾凛会好好‘照顾’他的。” 威武将军面色平静,似乎一点不为自家儿子的安危担忧:“谢陛下。” “只是臣有一事未明,还请陛下解惑。” “什么?” “昨日准提宫比武台,您身边的卫七所使万雪剑式,究竟从何处得来?”络腮胡下, 威武将军面色沧桑, 仿佛藏了无尽悔意。 离行瑾半眯起眼, 指尖敲打着座位扶手, 轻声道:“你去见了顾青武?” 宋琦并未在人前用过这一招,能识得万雪剑式的人不多,但宋琦从前与顾青武多有亲近, 顾青武会认出来也不奇怪。 威武将军蓦然跪下:“臣愿领罪!只求陛下看在臣忠心一片, 绝无二心的份上,告知臣,”他嘴唇颤抖,声音不复平静,“少将军的真正下落。” “往日诸般大错, 臣愿亲自去少将军跟前请罪,万死不辞!” 没有了李公公这些小虫子的探听,离行瑾对威武将军的态度依旧不见好转,他恨声道:“你对朕忠心一片?你们只对朕座下的这个位子忠心!” “阿琦对你们护着的位子有威胁,你们便能当阿猫阿狗一样舍了他。替他送命?万死不辞?都是为了满足你们私欲!” “你当朕当真不知大将军所想?他替宋琦死了,便能成全了自己的家国大义、父子情义,得一个忠义两全、熊掌兼得。可宋琦呢!他做错了什么?要担下这叛国害父的罪!” “如今你也给朕来这一套。” 离行瑾冷冷看向威武将军,唇角讥笑:“从前朕但凡做出点什么,你们总要谏朕,担心朕毁了阿琦前程,好一副舐犊情深的样子,如今来看,朕当真后悔信了你们。” 威武将军目中隐有水光,他想起自己在明心殿和影七有过的一面之缘,良久,他对离行瑾行跪拜大礼:“南楚三皇子不日即将进入浮静城,西岭王随后也将回京,臣会谨遵陛下之命,暗中接触三皇子和西岭王,试探两方意图。” 虽知潢口之战中,宋琦身份之事有蹊跷,但他并未暗中查到半点消息,直到战归回京,陛下密诏他进宫,告知他南楚三皇子为他人所扮,且敌友难分,他才知晓其中内幕。 真正的宋琦便藏在皇帝的身边,这是他所料不及的。 但仔细想想,也在意料之中,如果他是陛下,绝对不会放任宋琦失踪而不管。 如今看来,陛下对南楚三皇子的敌意并不大,想是宋琦一事,有对方的手笔。 既然南楚三皇子并非宋琦,自然联姻一事不可成,可陛下缺一个拒绝的借口,于是从大将军手中接过铁骑军,手握重权的他便成了这个借口。 时至今日,百周上下无人不知,他因为大将军一事和陛下闹翻,以手中兵权威胁,致使陛下和心上人有情难成眷属,有缘无份。 离行瑾沉吟道:“三皇子那边你不用管,潢口等镇的盐运一直被拖延至今,朕亲自去行宫检察。” 言外之意便是借口解决盐运之事亲自和三皇子交涉。 威武将军欲言又止。 离行瑾冷笑:“他失了记忆,不会再记得你们所有人。” 威武将军一震,随即苦笑,一脸复杂的退下了。 这样也好。 从他听从大将军的命令,命人放下箭矢的那一刻,就注定和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成了生死仇敌。 对对方来说,自己敬重的威武叔叔要杀他,虽未成功,但也害死了自己的养父。 而他又怎么敢将真相和盘托出,告诉对方,当初城墙上射出的漫天箭雨,其实是大将军下的命令? 只是他没有想到,大将军会在最后一刻冲出去,代替宋琦。 也许在大将军下令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 诚如陛下所说,大将军想求一个两全。 可是如今这种局面,就真的是两全之局吗? 威武将军一时心头茫然,竟觉得心头闷痛起来。 到底是他们负了那孩子。 威武将军走后,不消半日,宫中便又流出传言,说皇上和威武将军于明心殿口舌相争,甚为激烈。威武将军走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而顾青武也没能从提刑司中出来,想是皇上要抓住这件事大做文章。 威武将军又去提刑司看了自己的儿子,顾青武见着他老子就发怵,但一向跟自己爹对着干的人还是下意识梗着脖子,做出了一副自己没错的表情,他哼哼道:“不用你假好心,陛下那边你问出点什么了没有?” 深知老爹如今讨厌宋琦,并且厌屋及乌,看不上任何和对方沾边的东西,他私自报名准提宫准卫,半点没跟对方提是因为宋琦的事。而这回他要不是真的急于知道影七那万雪剑式打哪来的,根本不会把这事说出来。 威武将军一改之前的平静,阴沉着脸道:“犯错伤人还不知悔改,你这两天就在这里面好好思过!” 顾青武一愣,这不对啊。 明明刚才见面的时候,他老爹虽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但话里话外都是要求那暴君饶他一次的意思,怎么去了一次,回来就这样了? 他撇了撇嘴:“那行吧,我自己想办法。你还没说呢,那个影七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青武想了又想,总觉得蹊跷,影七那一剑打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宋琦站在他面前。再仔细回想短短的两次接触,影七起式时旋手的小动作还有紧张或者认真时会下意识抿嘴…… 简直是另一个宋琦。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和另外的人如此相像吗? 顾青武不相信。 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了——对方跟在宋琦身边那两年,一直在刻意模仿对方,就为了今日,能勾得那暴君紧扒着人不放! 但是对方怎么知道自己有机会的?很简单,宋琦身份被曝这件事,幕后黑手肯定和这只兔子脱不了干系! 顾青武眼睛发亮,扒着牢门看向他爹:“我知道你一直在偷偷查那件事,我跟你说,这肯定是那兔子、那个影七干的,不是他也是他背后的人,你去查一下他,说不定这事就有结果了——” “你给老子闭嘴,”威武将军打断这混子的话,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在查那件事,不过也没在意,只道:“少打听这事,影七一直跟在宋琦身边,根骨又好,能学会点东西有什么意外的?人家比你强多了!” 顾青武瞪大了眼睛:“不是,老爹你怎么回事?你刚来那次——”不还怀疑那小子图谋不轨的吗? 看着他爹瞬间阴沉的表情,顾青武话越来越轻,果断把下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他心里不服气极了,又觉得茫然和失望,他真的不喜欢他爹现在的样子。 难道就因为宋琦成了南楚三皇子,百周所有人便都要仇视对方吗? 当年,是大将军在边关抗寇,并从盗寇手中把还是个奶娃娃的宋琦救了出来,并收为了养子,悉心教导。 对于身份之事,宋琦不知情,大将军不知情,两人都没有错,他爹应该恨的不应该是害宋琦遭人唾骂、大将军意外身死的幕后黑手吗? 大将军没错,宋琦就有错了吗? 顾青武想不明白。 他总被人说是一根筋、傻子、莽夫,可这件事上,他还是觉得所有人都错了。 “爹,你就那么恨宋琦?百周就真的容不下一个曾为百周立下汉马功劳的人?他也是被利用的啊。”顾青武忍不住道。 威武将军又是一震,而后面容瞬间沧桑,半晌,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道:“傻孩子,是有人容不下他,是有人利用了我们所有人。” 可明知如此,他们还是着了背后之人的道。 但愿趁这次各大势力齐聚浮静,他们能将真凶一网打尽,阻止对方继续利用这件事挑起两国纷争,陷两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离行瑾要比威武将军想得更多,即使一切真相大白,他的阿琦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但他会以另外的方式,替宋琦夺回他丢失的一切……即使他心中有多么想要将人永远困锁深宫,只留在他身边。 他回到雨霖殿,看到影七正伏案练字,抄他作的那些诗,抿着唇,一脸认真。 离行瑾满腔抑郁顿消,笑了。 除了一再拒绝他的感情,这人总是这么乖。 “阿七,朕带你出宫。”离行瑾走到影七面前,轻抚他漂亮的侧脸,看他受惊般抬起黑眸看过来,情不自禁附身,吻在了那双干净的眼上。 带你去谋夺被抢走的一切。 第30章 帝王出行, 阵仗自然要做足,离行瑾一声令下,明心殿上下都动了起来。 顾凛统领也出现在了明心殿中, 最近对方宫内、宫外两头跑, 来无影去无踪,也不知道去忙了些什么。 一进殿内,顾凛环视一周, 没有看到李公公等人, 正心中疑惑,有懂眼色的影卫凑上前来,对他说道:“统领,李公公前日刚在内侍省那里递了腰牌,说是老家出了事,要回去看看,恰好当时太后宫里的明嬷嬷路过, 说正好宫外有一批翡玉要托人运进来, 身边没靠谱的人, 便请李公公照看。” “那边一看, 便应了下来。” 顾凛冷笑:“随他去。” 依照他对太后娘娘的了解,只怕那老太监还没走出浮静城的正门,就已经身首异处了。 如今皇上要去往行宫, 这人也就没必要留着了, 太后自己清理了更好。 顾凛扫见正在明心殿轮值的影一和影六,向他们吩咐道:“这次陛下去行宫避暑,无意带太多人,你们两个各领一支十人小队左右护卫,务必保障皇上安全!” “是!”影一和影六异口同声应道。 这算是好差事, 百周苦夏,陛下每年都要去行宫避暑,他们这些跟随的影卫也能一起避避暑。 不过往年都是五月下旬才去行宫,今年却是早了点。 雨霖殿里,影七正替皇上打点行李,顺便收拾自己的。雨霖殿基本不来外人,离行瑾也不许外面的宫婢动他的东西,影七只能自己来。 好在大头都由明心殿的影卫包揽了,他要准备的无非是陛下经常穿的几身常服以及一些书籍笔墨。 而那些书籍笔墨里,光是他要练字的宣纸就占了很大一部分,还有他常抄的那几首诗。影七想了想,还是把陛下提醒他要带的宣纸和对方自已用的笔墨纸砚分开了,拿了自己惯用的笔墨,单独装在了自己贴身背着的小包袱里。 在书房里一通扫荡,影七拎过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回了内殿,将大包袱给了在内殿等候的几名影卫,由他们负责装箱整理,他则背了小包袱去找皇上。 离行瑾正在寝室的套间里换衣服,影七来了丝毫不避讳,大敞前怀,锦带坠地,精瘦紧绷的六块腹肌显露出来,衬着小麦肤色,很是野性霸道。 影七眼神闪躲。 离行瑾挑眉,故意向前走了两步,就见影七避开脸悄然向后退了两步,随后又僵硬地站住了。 他低笑,自然地将人揽过来,才看清这人肩上还挂着个玄色的小包袱,上手一摸,有点硬,将包袱都撑出了棱角。 “装的什么?” 影七睫毛抖了下,躲不开离行瑾揽着他腰部的铁臂,索性侧开脸,埋进了对方的肩膀。 影卫脸上带着一点红晕,安静又乖巧地趴在人身上,像只傲娇又黏人的猫,不肯服软,但柔软的肚皮却向人露了出来。 离行瑾任人躲进自己的怀中,试探着把包袱一点点打开,等看清了里面装的是什么后,笑得胸腔都震动起来:“这么听话?朕要不要奖励阿琦一下?” 他说“琦”的时候,总是缱绻温柔,像含着蜜糖,连语调都带着微微的浓甜,让人分不清是“琦”还是“七”。 影七在这样含笑的语调中冷静下来,将头抬起:“陛下,什么奖励都行吗?” 离行瑾意外,道:“说说看。” “我、想要提前支一点月俸。”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要不是两人离得近,离行瑾都差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听到这么个回答,离行瑾哭笑不得:“要银子?” “属下绝无他意,只是……”他紧张地勾起食指,支吾道,“之前我弄坏了影六的东西,还没赔。” 他的月俸不归准提宫的管事部管,他去偷偷找过统领,统领看他的眼神一言难尽。 后面影一告诉他,他才知道,统领掌管偌大提刑司,根本不管他们这些影卫的小事。 他没办法,想起雨霖殿实在特殊,只好找陛下来试试。 总不能,总不能他陪陛下睡了这么久,一点银钱都没有吧。 “向朕要银子,赔别人的东西?” 影七两只手都被在了身后,搅在一起,一只手正捏住了另一只手的食指,动了动:“陛下恕罪——” “赔!东西咱们弄坏了,当然赔!” 离行瑾看着影七,真恨不得一口把人吞下去。 忍了忍,还是狠狠揉了把影卫柔软的头发,亲了上去,低喃道:“今天怎么这么知道讨朕欢心?嗯?” 也许眼前的人还并没有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中,影卫已经把离行瑾这个人算进了自己人的行列中,除离行瑾之外,其余皆是外人。 而这份姗姗来迟的“不知不觉”,让离行瑾在漫长又绝望的等待中,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 第31章 离行瑾轻点影七的鼻头, 柔声道:“以后想要什么都说出来,朕能给的,都会给你。” 他没什么不能给的。 影七鼻头一阵怪异的酥麻, 肩上被离行瑾翻开的小包袱掉了下来, 他接住,手忙脚乱又绑上了。 然而到最后影七的月俸离行瑾也没有拿出来,因为作为一个根本不需要为银子操心的一国之主, 他手中根本没有所谓的金银, 玉在他这里都是最小单位。 离行瑾当初之所以会嘱咐准提宫那边不要管影七的月俸,完全是抱着点捉弄和赌气的心思。 他对影七的失忆感到庆幸,但又失望于对方的遗忘。 好似过往那些年,他努力在这人身上留下的痕迹,都在那么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这不是谁的错,可他总难以释怀,以至于如今看着人在眼前, 却要逼着自己不要去回想两人在一起的快乐过往。 他怕他想得越多, 骨血里的暴虐就再藏不住, 伤了他最重要的人。 他不想让自己后悔。 以前的宋琦不爱他, 从对方背着他联动大将军和帝师想要逃离他身边的时候,他就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可现在的影七让他看到了希望,他可以在夜里重新抱着人睡, 可以肆无忌惮毫无理由地宠爱对方, 甚至可以用冰冷已久的唇去触碰那人身上对他敞开的地方。 他吻了人的发,犹不满足,轻捧着影卫微红的脸,薄唇辗转,一路流连, 最后停留在那张柔软淡红的唇上,不容拒绝地撬开了内里紧咬的贝齿。 空气中传来暧昧的啧啧水声,良久,影七抵在离行瑾胸前的手越发用力,他面带粉红,扬颈承受着离行瑾霸道的亲吻,他断续喘息着,像涸泽濒死的游鱼,明知前方是沙中蜃楼,依旧嚅动唇舌,拼命汲取着那危险深处的一点慰藉。 等圈在臂间的瘦腰彻底软了下来,离行瑾才意犹未尽放开了影七,双唇分离,银丝藕断丝连,离行瑾眼神暗沉,拇指摁在那短短的银丝上,“啪”的一声,相视的两人仿佛听到了它断裂的声音。 影七如梦惊醒般,用力挣开了离行瑾的怀抱。 断裂的一部分银丝挂在了他的嘴角,贴在皮肤上,失去了口腔的温度,变得冰凉,激得他浑身一阵轻抖。 离行瑾任他逃开,暗沉的眼神却如影随形。 他拇指在下唇一抹,舌尖伸出,轻舔了唇边,才哑声缓缓道:“为什么躲,讨厌还是……害羞了?” 影七眼睛微闭,睫毛在轻颤,带粉的红晕在裸露的肌肤上疯狂蔓延,中毒一般迅速。 修长的手用力扒在门沿上,干净的指甲盖一半白一半粉,他欲逃又止,说不出一句话来。 离行瑾见状,发出低低沉笑。 影七的表现,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他想了想,把腰间的一枚小玉雕饰品摘了下来,走过去把影七的手从门沿上一指一指掰开,抓着他的手,将玉雕放在了他的手心,随口道:“拿着去玩。” 离行瑾抓着影七的手,来回摆弄着,眼睛却是在盯着他手心里的玉雕认真地看,让影七犹豫该不该抽回自己的手。 影七只好强迫自己也去看手心的玉雕,很漂亮的一个雕刻品,一张白玉底座,凝白如乳,上面坐了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兽,那小兽的风格和他如今脖子上戴着的刻了小肥鸟的青玉异曲同工,身材略微夸张了些,又胖又憨,不过因为是幼兽,倒显得很可爱,尤其怀里还抱着青嫩的翠竹在啃。 翠竹那里设置了小机关,影七看着离行瑾轻戳了一下小兽圆脸上的黑色鼻头,那约莫是墨玉做的鼻尖扁下去一点,小兽怀里的竹子便掉到了他的手心。 影七莫名觉得这一幕有点熟悉。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兽类来,此时被精巧的玉雕吸引了目光,也顾不得刚刚的羞恼了,不由问道:“这是什么动物?” 离行瑾笑着拿起一手就能包住的小玉雕,用小兽的头戳了下影七的鼻头,道:“这是食铁兽,川地一种有名的兽类,因传说能食铁而得名。不过后来被证实它们只吃些竹子之类,瞧着憨笨,却很是烈性凶猛。” 他把东西放回影七手中,摆正了冲着影七的脸:“倒是跟影七一个模样。” 影七一指头戳翻小兽,让对方在手心狠狠翻了个跟头,他抬头,眼睛微微睁大,有些不敢相信。 他纠结道:“它有点胖。” “哈哈哈,”离行瑾大笑,“五十步笑百步,你像它这么大的时候,比它还要圆。” 他记得阿琦八岁之前一直都是个圆滚滚的团子,初时他还担心长明宫伙食不好,小家伙跟着他要吃不少苦,结果这团子总有办法从各处偷来吃食,不但每天因为爬上爬下而武艺见长,小身板也是越运动越圆。 彼时他刚通过先皇心腹成功联系上帝师,得以暗中跟随帝师学治国之道,每日坚忍刻苦,三餐无继,很是难熬,如果没有那小小的凶憨团子的“保护”,他的胃疾也许还要再重一些。 离行瑾从回忆中醒来,便见影七正摆弄小兽身子的手收了回来,脸上如同孩提时活泼的神情慢慢散了下去,显出平时的清冷模样来。 他微怔,才知自己说“错”了话。 笑叹一声,离行瑾把人抱住,将“错”就“错”:“影七是孤儿,是不是想知道自己何时进宫,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 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影七身上,怎么可能察觉不到对方对过往的执念? 如今他初尝感情得到回应的甜头,便决定告诉影七“真相”。 “你一直陪在朕身边。” “影卫一职,之所以为‘影’,便是暗处之影,以影护主,你是朕唯一、真正的‘影卫’,因为不为外人知晓,所以一开始没人知道你的存在。” “后来,”离行瑾咬了咬牙,说道,“有人知道了你的存在,要害你,恰好这时朕的好兄弟宋琦要退宫,朕为了护你,便让你以影七的身份留在了宋琦身边,至于后来你随他去战场,意外失忆,也许便是幕后那幕后之人的手笔,朕还在查。” 影七豁然抬头:“……”好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离行瑾:害。 第32章 影七难以置信:“……可是他们都说, 陛下心悦少将军已久。” 就是在他看来,陛下的种种表现也很难让人不往那方面想。 影七环顾四周,这偌大的雨霖殿, 传言便是皇上为少将军建的, 在废了从前的后宫的基础上。 如果说陛下和少将军毫无儿女私情,那他梦里的那些画面又该作何解释? 好兄弟就是陛下亲自抱着少将军走过大半皇宫,少将军退宫为将却并不为之高兴? 然而仔细一想, 少将军因为陛下而遭到太后为难, 身上有伤,陛下抱自己情同手足的挚友也说得过去,少将军陪了陛下十载光阴,对方退宫,陛下不习惯之下恼怒也算情有可原。 那是他想错了吗? 可他梦里是能对少将军的情绪感同身受的,他……并不觉得少将军对陛下没有私情。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影七蓦然想到了前些日子,南楚传来少将军来使百周, 意欲与陛下联姻的事, 纵然有大将军的极力反对, 可当时朝堂之上陛下只嘴上争论几句便同意了拒绝联姻之事, 现在想来,陛下当时的不作为倒莫名突兀了起来。 难道是陛下并无此意,而少将军——? 影七糊涂了。 此时的离行瑾犹如盲人走细丝, 身在最深渊, 已经坠无可坠,任何一条可攀的悬崖,都有可能是救命的稻草。 他担心宋琦回想起从前的一切,但也不愿如今的影七怀疑他的真心。 进退皆苦,便只能选择“坦白。” “阿琦与朕在长明宫相伴十载, 彼此间早已是最亲密的兄弟,当时潢口镇传来大将军噩耗,阿琦身份之事一夜之间传遍天下,朕怒急攻心,又心系在他身边的你……张口失言,才叫众臣都误认朕心悦阿琦。” 影七手里的小玉雕差点没飞出去! 他瞪大了黑眸,无意识喊了声:“陛下。” 因为心中有他,所以张口失言,让天下人自此都误认陛下心悦少将军,但其实陛下是……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离行瑾咬牙,像是再也不能忍受满腔的相思之苦,看着影七,多情眸子柔情似水:“阿七,你还不明白吗?” “自始至终,朕只心悦一人,宋琦是相伴十载的兄弟,而你,是先皇在时便赐给朕的影卫,是陪了朕半生的人。” 先皇的确曾许诺赐影卫给他,也确实点名要宋琦,只是那时的他不会想到几年后两人会有那样一段缘分,他嫌宋琦年幼,虽培养起来正合时宜,但未免太费精力,便拒绝了。 没想到这样一件小事,如今却成了他臆想中的一部分。 他的目光太柔,神情太温柔,多情的凤眸本就熠熠生辉,叫人总错觉那瞳孔中只倒映了自己的身影,如今这般看过来时,则更添一分深情款款,仿佛与其对视一眼,都能立刻消融在那热烈的目光之中。 乍然惊梦,大起大落,影七根本无力承受这样的柔情。 他脑海中懵懂一片,像是被一个大浪打在沙滩上反应不及的呆头小鱼,他呆了片刻,然后,本能地逃了出去! 离行瑾一怔,本还紧张不已的心脏因为影七比他还要无措的举动立马平缓了下来,他看着仓惶逃开,连小包袱被门沿刮蹭掉了都没察觉的削瘦背影,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 从皇宫出发的队伍浩浩荡荡驶往西北行宫,影一影六打头阵,两队其余影卫均匀四散在帝轿周围,牢牢护守着帝王,再后面是十几辆存放帝王用品的轿子,以及护在周边的宫婢内侍以及皇宫侍卫。 影七骑在枣红大马上,就在影一影六的后面,身后格了四名影卫,便是帝轿。 他恍恍惚惚,总错觉有不容忽视的目光穿透轿门及四名影卫,执着地落在他的身上,让他如芒在背,整个人都要烧着了一样。 与此同时,他心头也萦绕了无数的困惑。 关于自己身上带着的据陛下说是属于少将军但他却没来由想要独占的玉佩、关于梦境里少将军对陛下难以忽视的感情,还有他过去究竟和陛下是什么样的关系…… 影六是个话痨,去取月俸的时候从管事那里得知了影七的月俸足有他的三倍时,当真是羡慕嫉妒又欣慰,如今见了影七,自然不会放过他。 他驾马微微错后一点,和影七并列,逗弄影七:“月俸下来了,总算不是个小穷光蛋了,这次出宫是不是该请哥哥们吃顿饭表示一下?好歹是把屎把尿给你小子给养好的。” 影七从恍惚中回神,根本不记得影六给自己端屎端尿过,瞥了他一眼,轻声道:“没钱。” “嘿,”影六哼一声,“你当我不知道?管事早把你底给揭了,三倍!” 他伸出三根手指比了比,痛心疾首:“弄坏我的绝版话本也就罢了,皇上偏爱你,月俸都给的多,哥哥无话可说,但你发达了,竟然甩手抛弃糟糠兄弟,连一顿饭都不愿意请——” 突然一个东西朝他砸过来,影六接住,一看是影七肩上的小包袱,笑了,一边打开一边问:“都给我?” 不知被影六的哪句话戳中了,影七脸红了。 他躲着什么似的,包袱砸过去堵住了影六的话,才松了口气。 轻仰起下巴,点了点头。 影六打开,发现全是一些笔墨纸砚,银子不见踪影,不由满头黑线,正要把小包袱还给影七,待看到卷起的宣纸上露出的一点字迹,不由咦了一声,他定睛去看,立马被吓了一跳,那是圣上笔迹! 他连忙将包袱绑好,御马靠近影七,声音低沉:“你这小子,知不知道私带皇上笔迹是大罪?回头赶快找个地方藏好!” 影七撇开了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窘的红,低声道:“我没,是陛下要我带着抄的。” 影六不太相信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你说,陛下要你抄他自己作的诗?” “嗯。” 深知影七文赋功底的影六心情复杂:“那陛下可真是耐心十足,待你极好了,当初少将军都没这待遇。” 影七侧目,垂眸:“少将军文韬武略,文武双全,自然不需要练这些。” “这哪是,”影六侧头看了后面的轿子一眼,凑近了他道,“这可是个不能往外传的话题,你听听就罢。” 影七歪着头,有些漫不经心。 影六说什么话都能说出好像在说惊天秘密的感觉来,但其实多是从小宫女小内侍嘴里掏出来的陈年八卦,都叫人给嚼烂了。 影六小声说道:“其实少将军真正说起来,文采也就比你好那么一丢丢。” 影七眨眼:“你说谁?” “你。” “别不信!”影六被他“妄自菲薄”的小表情心疼到了,忙想法子证实:“他武艺那么高,你当说一句练武奇才就能成的?那还不是把功夫都放到这上面了。武将对文采要求本来就不高,少将军无意靠文赋登高,自然是忽视了这些。” “武科考试的时候,前面大家都没想到这个问题,也就一路打上去了,结果呢,到陛下这里,殿试嘛,虽是武试,也要文赋添彩不是?” 影七知道少将军和陛下一路相识,这武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至于文试,如果少将军真的不在行,陛下又怎么可能众目之下为难对方?他问:“然后呢?” “然后,”影六摊手,“我们内廷六卫不是护卫宫殿嘛?影四正好隔着镂窗站在两人身后,看见陛下偷偷塞了纸条给少将军了,后来俩人也没少偷偷干这事,都叫我们给看见了。” 影六坏笑:“小七你仔细着,你这大字都练不出个样来,陛下这般偏疼你,老早就叫你好好抄诗,准是备着以后有大用呢。” 影七抿唇,抢过小包袱,踢了一脚影六的马屁股。 在影六的低呼声中,枣红马甩了甩尾巴,轻跑了起来,两人错开了。 将包袱打开,认真地重新绑成自己熟悉的结,影七侧头,不经意看了一眼后面的帝轿。 恰在此时,轿帘正好掀开,里面的人笑着向他望了过来。 影七顿时手忙脚乱地坐好,不敢再乱看了。 第33章 行宫距离皇宫不算远, 不过半日光景,规模浩大的一队人马已经高调驶入了行宫之中,宫门之外, 大小地方官夹道相迎, 匍匐跪满了宫殿的台阶。 帝王一年一次的行宫之行,名义上为避暑,实为暗察地方民情、官员政绩, 他们一接到消息, 就知道距离帝王的召见不远了,因此都有意提前来到行宫,一心等候圣上旨意。 离行瑾扫视众官员,意味不明地冷哼了声,并未理会他们,径直进了大殿。身后影一等众紧随其后。 行宫中早就有人将各处打点妥当了,离行瑾熟门熟路进了大殿, 无视殿内宫人和影卫, 自顾拉住了影七的手, 随意道:“地方是小了点, 不过比宫中要自在许多,改日朕陪你去逛花灯。” 影七努力把手挣开,道:“陛下, 不可以。” 离行瑾转身看他一会儿, 不顾他的闪躲把那只蜷起的手重新牵起,问道:“不可以是什么意思?不可以出去逛花灯?”他捏了一下影七的指尖,轻声道:“还是不可以这样?” 影七低头看了一眼两人十指交叉的手,不说话了。 宫人和影卫眼观鼻鼻观心,作雕塑状。 两人一路穿行, 来到了内殿,皇上不肯放人,影七只好说自己还要收拾东西,才被放行。 说是放行,但其实也是在对方的眼前打转,他自己的东西没什么好收拾的,主要要解决的还是皇上的一些东西,都是些贴身用品,皇上不肯让其他人碰,也只能他动手。 影七笨手笨脚地把龙袍一一弄规整,一边放进飘香的木柜中,一边有些出神地想,陛下这般排斥外人近身,那在他之前,这些贴身衣物又是何人在帮着整理呢? 少将军……吗? 对方是陛下的影卫副统领,亦是随身时候陛下的人,当有这方面的义务。 他环视行宫帝寝四周,虽无记忆,却觉得自己好似来过,若如陛下所说,他是对方如影随形的影卫,那么当是跟随陛下来过。 脑海中的记忆可以消失,但身体是不会撒谎的,它比他受伤的大脑更加懂得如何挽留过去。 通过身体的反应,他知道自己确乎是一名影卫,对武技没来由的充满好感,也确认自己正如影六等人所说,文赋不佳,不堪一击。 影七将陛下的最后一件衣物整理好,手指轻抚上面的威严龙纹,因为他的不熟练,衣襟外翻,龙纹歪曲,不甚美观。 他也确定,自己当真不会做这些日常琐事,现在不会,从前应当也不会。 “在想什么?”离行瑾抽空去了躺偏殿,和顾凛商议完正事,回来便见影七盯着他的龙袍出神,叫了几遍都没反应。 影七回神,回望了离行瑾一眼,难以启齿。 离行瑾见状,隔着雕花红木小桌,伸出手,俯身压在了影七双手托着的龙袍上,他定定看着他,薄唇开合,声音如蛇吐信,冰冷森凉,绕着丝丝让影七难以名状的魅惑:“阿七,朕等得太久了,不要挑战朕的耐心。” “告诉朕,你在想什么?” 仿佛被压在双手之上的大手扣住了唯一的命脉,影七从离行瑾那双比雷雨还要狂暴的眼中感受到了强烈的危险,让他错觉只要慢一步,就会被其拆之入腹,皮骨不存。 “我,”影七不觉后退了一步,脑中空白一瞬,脱口而出道,“我不会叠衣服,陛下从前找的谁,便请那位来吧。” “……” 良久,离行瑾失笑出声,眸色深深:“可怎么办才好,朕喜欢的人竟变成了个小傻子。” 影七头顶冒烟,恨不能再逃一次。 可是离行瑾的方向正和房门一致,他要出房门,就必须要推开对方。 突然,他托着龙袍的双手被一股大力猛然压制,影七猝不及防跌坐在身后的床上,电光石火间,眼前紫色锦缎一闪,身前便站了一人,和他咫尺相对。 很快,手中的龙袍被扯下,身着帝王紫的身影寸寸压下来,遮住了他全部的视野。 双手手腕被一只大手收拢,紧紧贴在了床上,他头顶的位置。强势而不容拒绝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这一次,似曾相识的姿势裹挟着陌生的暗潮,影七逃无可逃。 将人锁在身下,离行瑾疯狂地汲取对方口中的津甜,眼神沉迷,心中低喃:“傻瓜,都是你。” 直到松开口,离行瑾也没有将人放开,他搂着人的腰,把人带在自己的腿上,轻蹭对方脸颊,声音愉悦:“不喜欢朕的东西给别人碰?” 从他决定撒下大谎的那一刻起,他就把所有的状况都考虑进去了,自然也想到了自圆其说的办法。但他独独没想到影七会这么快接受这份漏洞百出的谎言,接受他。 心中升起一丝心虚,但很快就被满心的欢喜压了下去,说到底,离行瑾也不过是在感情路上的初学者,苦等之人的一点回应,就能让他失了克制,不复沉稳。 影七浑身发软,趴伏在离行瑾怀中,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白:“我和陛下,从前,”他舌尖被吻至发麻,至今未恢复,出声时连声带都不稳,断断续续,“是什么关系?” 身体轻轻发抖,仿佛还在羞耻地回味刚刚的一切,这让影七确信它已经给了自己最忠实的答案,可大概是如今的情况太疯狂了,他决心亲口问个明白。 黑眸中不再平静,带着水汽,卷着风潮,像执着等待喂食的小兽,不等来哺喂绝不停止啼叫。 离行瑾深吸口气,突然伸手盖住了那双眼睛,暗哑着声音道:“朕心悦你,阿七。” 既然身在用谎言编织的梦中,那便做一个大梦不醒的美梦。 他听到自己说:“阿琦亦深爱朕。” 第34章 这一夜, 两人同床共枕,皆是无眠。 离行瑾见影七似乎很受刺激,他心中到底心虚, 于是不敢再做什么, 老老实实沐浴入睡,连影七睡了都没再搂着人。 第二日,各处地方官都闻讯赶来, 行宫宫门打开, 离行瑾于殿中和众臣商议国事,没有回寝宫。 当晚,影七独自用完膳,被宫人告知陛下与地方知府商议政事,传话说让他先睡。 影七静静听完,没说什么,等要睡了, 躺在龙床上时觉得有点冷, 又爬起来加了一床锦被, 才默默睡下。 他又来到了梦中。 这一次不再是熟悉的皇宫, 而是大气阔落的将军府。 他之所以知道这是将军府,是因为又看到了少将军宋琦。 对方坐在约莫是待客的厅房,一身重铠, 身形挺拔, 平静的面容下隐有愁惘之色,如果不是能感受到胸腔处传来的期待与悲戚,影七可能和对方身边的顾青武一样,不会注意到对方脸上那一丝急不可察的急切。 他在等待着什么人,内心充满了矛盾。影七想。 下一刻, 他听见对方垂眸对身边的顾青武说:“陛下他还在生我的气。” 顾青武和影七认识的那个没有多大改变,冷哼道:“有整个浮静城百姓为我们送行,那暴君不来也罢,倒是你,当初好好的影卫副统领不当就算了,退宫不去提刑司反而跟我们这些老大粗混在一起,现在更是死活要跟着上战场,我寻思宋叔叔不过三十又七,也不老啊,你着什么急呢?” 宋琦站了起来,声音紧绷:“钟鼓敲了,走吧。” 顾青武追了上去:“你还没说呢,这次又是为什么突然上战场!你知不知道这是要人命的事!” 影七心跳加速,直觉这个问题很对自己很重要,也追了上去。 他看不到自己,眼中只有宋琦和顾青武一步步踏出将军府,骑马去往西郊军营的画面,但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缕意识,只要他想,就能漂附在宋琦的身上,想他所想,感他所感。 在顾青武这句话后,他把自己“融”入宋琦的身体之中,“看”到了对方那一刻的心声:“我并不想的,可是不行,那人不会允许计划出错的,我在京城,只会害了陛下和父亲。” 影七心惊肉跳,脑海中念头闪现,隐隐要抓住些什么,却又被其凭空溜走了。 万千铁骑军下,城门大开,顾青武抬头眺望,过了一会儿,轻叹了声,对与他并行的宋琦道:“那人没来,不过帝师在。” 影七感觉到宋琦的身体一下紧绷了起来:“老师向陛下递交了辞呈,说要致士,陛下会同意的吧?” 那语气微妙,仿佛心中满含惶然,急需要旁人一句肯定的答案一样。 战马喧嚣中,顾青武丝毫没有察出宋琦的这点异样,他随口道:“帝师不是最疼你么,怎么还能对你说慌?再说那人,他更疼你,你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我如何知道?” “他会同意的,”宋琦喃喃道,握紧了手中的东西,“我求过他,老师年老了,该休息了。” 影七这才注意到对方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枚尚未穿绳的青色玉佩,随着对方的动作在衣袖间若隐若现,上面灵动憨笨的鸟儿影七熟悉极了。 - 影七醒来,下意识看向身旁,褥枕整洁,没有人气,想来离行瑾昨夜并未回来,他抱着锦被茫然地坐了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黑眸中隐隐划过失落之色,起床收拾妥当,离开寝宫打算去找影六。 他一月有一日休假时间,理论上是可以向皇上请示调动的,影七决定今天把它用掉。 他身上还是没有银子,但影六和影一这次就在寝宫之外轮值,他出去必要被缠着请客,影七突然不想告诉他们,自己侍候皇上这么久,非但没有得到什么赏银,连自己都快要搭进去了。 影七吐出一口气,虽然这样不好,但还是找这里的管事说一说,好歹弄点银子来吧,他真的有点穷。 小玉雕是皇上所赠,他自然不会卖。 这般想着,他往外走,果然看到了影六等人,不过对方在值守,影七不好打扰,走过影六身边时只留了个眼神,低声道:“我去请假。” 说完不去看影六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影七去议事宫殿找离行瑾。 他从来知进退,皇上在雨霖殿里处理政务的时候,即使他就和那些奏章一寸之隔,他也不会去看一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醒来之后影七心里就有些憋闷,让他甚至想找人打打架发泄一番,不过自陛下知道他怕血并刻意找人去练的事情后,就严禁他无缘无故和人切磋,一旦发现,不不单单是他,与他比斗的人也要连坐。 影七只好去找离行瑾请假,想要得个机会出去走走。 行到半路,便听行宫里的宫人聚在一起说着什么。 行宫虽也规矩森严,但到底不比皇宫,这些宫人私底下八卦,也就更肆无忌惮些。 也怪影七这些影卫从不走寻常路,最喜欢隐在暗处飘来飘去,那些宫人不察,自然无所顾忌。 “陛下今年来行宫的时间早了点,莫不是为了那三皇子吧?” “谁说不是?足足早了进两月时间呢。听说昨日南楚队伍就已经进入辅都了,有威武将军手下铁骑护航,怕是不消半日,便能到了距咱们这行宫不远的使馆了。” “我一个在议事殿里当差的姐妹听内殿侍候的内侍们说,皇上这两天对外说和大臣们商议政事,但其实是商量着等少将军来了,如何不失礼数地把人请到行宫来呢?毕竟那使馆虽然近,对有情人来说,可是隔了个王母娘娘的银河呢。” “什么少将军,那可是南楚身份尊贵的三皇子,将来大有可能要继皇位的。我是不懂那些个打打杀杀,你愁我怨的,真说起来,三皇子也没做错什么啊?怎么想要来我百周联姻,威武将军却要死活揽着。” “哎,搞不好三皇子真的只能回南楚继承皇位了。” “闭嘴吧你,什么话都敢说!”有人骂那口无遮拦的小内侍。 几人嘀嘀咕咕走远了。 影七从靠着的假山后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几人走远的方向,带着剑鞘的长剑不经意戳了几下假山,弄下了几块碎石头来。 影七把碎石头拿在手里把玩,舌头舔舔鼓起的腮帮,一个手滑,不小心把小石头扔了出去。 不远处传来几声“噗通”摔倒的声音,伴随着接连不断的“哎呦”痛叫,影七听到,身影没有丝毫停顿,抱着剑继续赶往议事殿。 到议事殿的时候,离行瑾恰从中出来,身后站着一众战战兢兢的官员。 看到他,离行瑾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开怀的笑来,大步走过来拉住了他,见他脸色有些郁闷,腮帮鼓着,难得有些孩子气,离行瑾忍不住弯腰亲了他脸颊一口,柔声道:“怎么过来了?等久了?这就忙完了,这些个废物马上就滚了。” 他身后,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狗粮的废物:“……” 废物们暗中打量影七,皆是不可思议,啧啧称奇,说实话他们还从未看过一向暴虐的皇上对谁这般柔情似水的,就是当年的少将军,也从未见过陛下和对方如此不避常人的亲密举动。 偏偏那被皇上近乎是捧着的人好似还不领情,颇有些任性地把脸撇开了不说,那回话的语气在废物们看来也相当简洁、毫不客气:“没。” 影七猝不及防被亲了一口,还是当着这么多官员的面,脸瞬间就红了,偏偏被离行瑾故意似的死死拉着,挣也挣不开,他心里突然就冒出了一点委屈,眼眶发热,硬邦邦道:“来跟陛下请示,属下想出去走走。” 把衣袖里装着的小玉雕摸了摸,影七想,卖了算了。 第35章 离行瑾不知道影七在想什么, 还以为他是在生气自己言而无信,答应了陪他出宫却没有做到。 他想了想,低声哄道:“明日好不好?朕把事情处理完, 就陪阿七去茶馆听书, 去你以前经常去的那家。” 说完,离行瑾又有点酸,宋琦从前在城中活动时, 身边陪着的多是顾青武。他身为帝王, 自然是身不由己,不能出宫,便只好派人去暗中探听宋琦的消息,每每十次里有九次,都能从下属口中听到顾青武的名字。 和宋琦分开了几年,他就难以释怀了几年,如今时机恰好, 他自然不想放过。 影七摇头拒绝:“陛下日理万机, 我自己去就好。” 离行瑾不说话了, 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想如何?让朕现在就陪你去?” 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 他身后的地方官们先是惊诧, 随后不约而同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他们看不到离行瑾的表情,但听语气, 皇上应该是不耐烦了。 众人乐见其成, 陛下合该好好调.教这小影卫一番了,不过是一个替身,恃宠而骄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不成体统。 看不到此刻离行瑾脸上的表情有多么冷然,他们便去看影七, 皇上已经动怒,这小影卫该知道慌了吧。 谁知他们非但没有在影七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慌乱,反而见他一脸冷淡,清清冷冷地站在原地,好看的淡色薄唇里忍耐般吐出几个字:“我自己去。” 众人:“……” 这嚣张跋扈的少爷样,他们都要忍不住要动手了,皇上能忍就才怪了,真是给他惯的。 然而下一秒,他们纷纷瞪大了双眼,像是听到了什么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们只听见皇上说:“好好好,朕这就回去换衣服。”一副拿人没办法的样子。 众人再次:“……” 直到两人走远,他们才如梦初醒般,一老臣怀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抖着手道:“这、这……”他“这”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忠言逆耳不敬帝王的话来,只好对着影七的背影吹胡子瞪眼,“年纪轻轻,妖言谄媚,不学正术!” 有人想的更多,心道如今南楚三皇子不日便要抵达使馆,皇上此次来行宫却依旧带了身边的替身影卫过来,难道是知道联姻无望,索性彻底放下念想了么?如果真是这样,这名官员心中一凛,那他们就要重新估量这名影卫在陛下心目中的位置了。 也有人对此乐见其成,反正皇上好南风不爱女子的事天下皆知,与其和曾经的宋琦那般的重臣之子联姻,不若就像如今这样找个无权无势的小影卫当男宠养着,如此,一来不至让权臣有祸乱朝纲的风险,二来,将来皇上如果想要拥有子嗣,也能不被对方在朝中的势力牵绊。 而无论是何种想法,在这些朝臣的心中,都坚定地认为,即使皇上因为心中所爱而废了后宫,也不会不留下子嗣,这是继国的根本。如今陛下不过年少气盛,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最后终究还是会清醒过来的。 另一边,寝宫,影七愣神间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离行瑾换了行头就要和他出宫,当真是雷厉风行。 其实离行瑾盯着他问话的时候他比谁都紧张,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连示好的话都吐不出半个,就那么“硬气”地顶回去了。 结果陛下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莫名笑了起来,一直到现在都没停下,置换行头的时间里时不时就要看他一眼,再笑一笑。 影七头上冒出一串问号,被笑得心里发毛,身体僵硬,连统领进来,得知皇上要出宫缘由后瞪他的眼神都没接收到。 统领见皇上执意要出宫,影七又开始恃宠而骄半点不把他的暗示放在眼里,无力地叹了口气,只好把影一和影六召了进来,请求皇上务必让两人跟随。 离行瑾不爽地看了两人一眼,总觉得他们身上的衣服都在发光,但他总算没忘了自己还是个皇帝,最后摆摆手答应了。 统领松了口气。 他想暗中把影七拎出去单独说几句,但还没靠近对方,就被皇上冷冷盯了一眼,统领脚步一顿,只好默默退下了。 影七还想说话:“陛下——” 不料被一把抱住,低沉磁性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带着温热的湿气和掩藏不住的愉悦:“阿七今天表现不错,日后不高兴了,也要说出来。” 影七脸一红,受惊般跳开,捏住手指:“没,没不高兴。”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他低下了头。 离行瑾哈哈大笑,不顾一边影一和影六要瞪脱眶的眼睛,抱起影七转了个圈,亲昵地亲他脸颊:“那你得习惯,既是朕唯一的枕边人,如何能不学着恃宠而骄?朕许你斥君无罪。” “嘶——”影一和影六同时倒吸凉气,下巴落地。 影七眼睛睁大,神情惊诧,心中却悄然泛起了涟漪,摇动心神。 他摸了摸自己被亲的脸颊,一阵恍惚。 “那陛下,”影七握住脖子上挂着的青石玉佩,仰头冲离行瑾笑了起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问道,“你也有一块青石玉吗?旁人告诉我,这是鸳鸯玉。” 影七不知道自己身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影卫,哪里来的勇气去质疑皇上,可他又觉得自己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他会无条件服从陛下的安排和命令,但不想被蒙在鼓中,他只想要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离行瑾被影卫昙花一现的笑容晃花了眼,心中大喜,以为自己说的话影七听进了耳中,他跟着笑了起来,表情温柔而笃定:“自然是鸳鸯玉,朕的那一块在皇宫,朕、怕弄坏了,一直舍不得戴。” 影七听着,笑容慢慢淡了下去,黑眸中一片茫然。 两个月前,他从浮静城中醒来,身受重伤,脑海中空白一片,他不知道自己是谁,身上的伤从何而来,今后又该去往何处。 有人救了他,可救他的人似乎有所顾忌,给他施针,让他暂时失了明,甚至改换了声色,不让他有分辨的机会。他能感觉到对方对救他这件事并不热衷,与其说是一时心软,不如说像是得了命令不得不为一样。 这样的状况,他自然从对方身上得不到任何关于自己的信息,唯一能接触到的便是随身带一枚玉佩。 那时候,他整日躺在床上,眼睛无法视物,便时常摩挲玉佩,想象着它的过去。是自己购得的还是他人所赠?如果是他人赠送,那又该是由什么样的人赠给他的?亲人、挚友还是爱人? 直到后来影一出现,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份,被告知这原来是鸳鸯玉中的一枚,然后是陛下发现了它,说这是少将军宋琦贴身之物,语气熟稔深情。 后来,他本不喜酱肉,陛下却口误说他喜爱。 同榻而眠,陛下却频频将他误认,望着他时眼神仿佛透过他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就是这样,陛下却亲口告诉他,不是宋琦,没有旁人,阿七才是和陛下相守相爱多年的恋人。 然而“阿七”这个名字,和“阿琦”又有什么区别? 他相信自己的感觉,身体的反应无法说谎。 他确实……无法拒绝陛下,也的确心有所动。 可是,影七想起自己梦中所见,想起今日从宫人口中听到的消息,他眼神寸寸黯淡,颦眉,轻轻摇头,声音坚决:“陛下,属下既然是您的影卫,便是失魂,忠效之心也不会有半点动摇,您……不必这样。” 缠绕在他腰间的手臂温暖而有力,对方的手托在他的背上,灼热到让人难以忽视,像是无声的邀请。 脸颊处似乎还残留着那温软薄唇的温度,影七无法克制的浑身轻轻颤抖,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即使此刻陛下对他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他也不会拒绝。 早在第一次被陛下触碰时,他便可悲地察觉到,自己经不起陛下的丝毫抚摸。 即使是失去了记忆,将从前忘得一干二净,身体还是忘不了曾经深爱过的人。 影七想,他曾爱过陛下,如今看来毋庸置疑。 可陛下心中有他? 影七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脖子上带着的青石玉佩,抛开从前种种不说,只说这块鸳鸯玉,如果他和陛下当真有过浓情过往,这枚青玉,又为何是少将军的? 当这场替身任务里混杂了感情,影七发现自己再做不到淡然以对。 第36章 听到影七的话, 离行瑾一腔爱意瞬间冷却下来,他问:“你不信?” 影七没有说话,抿着唇面无表情, 熟知他的离行瑾却知道这是委屈上了。 他又气又心疼, 简直不知道该拿这人怎么办才好,深呼了口气,离行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想要仔细分析一番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能感觉到, 影七对他的亲近越来越习以为常,不再排斥他的靠近,甚至隐隐有动心的迹象,如若不然,他也不可能会撒谎说什么两人曾经两情相悦的话。 在他的计划中,他将两人的前情往事据实以告,只要影七不排斥他, 哪怕对他只有一点点感觉, 影七那么乖, 也一定不会怀疑自己的。 他是他的王, 影卫只会坚定地相信,他不会对他说谎。 而对他来说,只要有这个“前情”在, 影七如果对他已经有了感情, 便只会在他的帮助“回忆”下觉得,原来他们如今感情的果,是有因的。 就算影七对他还不到那种程度,有这个“前情”在,他稍加修饰下, 影七一样会一步步走进他小心为他铺开的网中,进而一步步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深信不疑,弥足深陷。 无论是哪种开始,到最后,他都能自信将人牢牢握在手中。而到那个时候,甚至他为两人“破镜重圆”所做的一切努力,说不定都会成为影七心软的理由。 不得不说,离行瑾为了这一计划,从一开始便小心筹谋、步步为营,忍着无数次想将人拆之入腹的冲动,就为了等心上人一个“心甘情愿”,真的是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连苦肉计都比旁人玩得高明数倍,惑人于无形。 可惜影七偏偏不按他的套路出牌,仿佛眨眼间就突然对他疏离了起来。 这让离行瑾很是焦躁。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影七又开始远离他,如同几年前,温情过后,对方突如其来的翻脸。 似曾相识的一幕狠狠戳到了离行瑾的心尖,让他有些难以克制心中涌出的偏执而暴虐的念头。 “你当朕在玩弄你?你觉得朕闲得拿自己的感情开玩笑?”他不知道影七如今这般为何,气得伸出手,指着窗外,口不择言道:“南楚三皇子就在使馆十里长亭处,朕要是有心思,还会有心情管你在宫里闷,抽空陪你出去玩?” 随着他渐渐冷冽的表情,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影一和影六脸上的轻松收了起来,额头冒出冷汗,暗中替影七着急。 两人都不笨,从离行瑾和影七的对话中已经隐隐猜到了什么,这让他们震惊不已的同时又觉得意料之中。 陛下会假戏真做当真看上影七,也许还是和威武将军的反对脱不开关系。 那天顾青武被押入提刑司,威武将军殿前求见陛下,想为自己的嫡子求情,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他们身为影卫,亲眼目睹威武将军从明心殿出来,一脸沉痛又隐含忧怒,显然和陛下的谈判并不顺利。 而后顾青武果然没有被放出来。 这是无声的开战,陛下忍不下威武将军了。 同样的,威武将军也紧紧捏着陛下的软肋,陛下要想脱开对方的牵制,就只能忍痛割爱。 江山和美人,要让他们来选,定也是要弃了美人的,这是身为帝王的悲哀,他们跟随帝王数载,从前辈那里听过无数个朝代的悲歌,早已知晓这种问题的答案,结局已定,犹豫和挣扎都毫无意义。 在这种情况下,身为宋琦影子的影七,便注定要承载帝王无处安放的感情。 这从皇上对影七的态度和刚刚的言语中就能体现出来,皇上是完完全全“假戏真做”,把影七当成了另外的那个人,非但如此,为了得到影七的真心,皇上竟然能狠下心来把自己和南楚三皇子的关系撇清。 说的好像从前为对方废除的后宫和建造的雨霖殿都假的一样。 虽然他们效忠皇上,命都是对方的,但是,这真的不妨碍两人觉得他们的陛下是真的……有点渣。 他们既为曾经的少将军感到不值,又为影七如今的深陷囫囵而痛惜。 陛下风流也就算了,但看如今影七竟然敢和陛下耍小脾气……两人心中一震,不约而同看向了对方,表情难掩震撼。 俊美无双又高高在上的天下帝王,霸道暴虐却偏偏只对一人痴情不诲、情根深种,作为直面对方种种恩宠的人,即使明知道自己是一个替身,会把持得住自己吗? 影一和影六在影七如今的表现中找出了答案。 不会。 皇上的这一招“移情”之法太够迷惑人心了。 如果他们不是比谁都清楚皇上和少将军的过往,只怕现在比所有人都要深信皇上对影七的真心。 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影七? …… 影一和影六觉得,一定是影七太年轻了,从未体尝感情之事,陛下又是心思深沉之人,影七如何能躲得开? 一瞬间,饶是影一和影六铁石心肠,也不忍再想下去。 影七若当真栽在了这次任务中,假戏真做了,那等待对方的,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结果。 如果他钟情的对象换个人,或许会成就一段感情佳话,可偏偏,那人是百周帝王。 他们同样见过太多影卫同僚为了感情舍弃前途的例子了,结局大多圆满,影七这样注定万般坎坷,简直是一眼就能看到悲惨结局的,还真是一例也没有。 不但结局惨烈,还有可能在这场不对等的感情中获罪! 影六心中不忍,想着这事过去了,还是劝一劝影七,能及时抽身便及时离开,陛下那般人物,他一个傻呆呆的小影卫,栽进去就真的爬不出来了。 影一则一脸凝重,眼见离行瑾面如寒霜,马上就要再次动怒,不由暗暗向前走了两步,打算无论如何先劝两人冷静下来再说。 至于后面的事,他也是一团乱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正要行礼下跪,却见影七突然出声道:“南楚三皇子?” 离行瑾一怔,迅速反应过来,难道阿琦刚刚……跟他闹别扭是因为——? 他心情大起大落,都不敢想得太美了,小心翼翼看着影七,试探道:“就是朕的好兄弟宋琦,你跟他,关系也非常不错,到时候朕重新介绍给你认识。” “我跟他,关系非常不错?”影七仰着头,轻声问道。 “啊,对!他知道你,毕竟我们两个经常……咳,他又是朕的伴读,躲不掉。” “关系非常好吗?” “也、也不是,跟我比当然是差太多了。” 离行瑾手攥紧又松开,轻轻揉了下影卫的头,道:“怎么突然对他那么好奇了,朕要不高兴了。” 说完这话,他自己先心虚得连影七的头发都不敢碰了,开始暗自庆幸如今影七的记忆不再了。 他已经从傅清那里得知确切情况,他的阿琦,很可能一生都无法恢复记忆了。即使是想起了什么,至多也只是一些记忆深刻的零星画面,无法捕捉。 照傅清所说,影七脑下的淤肿位置太关键了,要以正常手段去消除是绝无可能的事,除非采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外力消除。但这个方法风险太大了,离行瑾听过就决定,即使让宋琦彻底忘了他,他也不愿冒险一试。 这也是他决定抛出谎言的原因。 只要宋琦动心,哪怕只有他爱他的万分之一,他都能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想通这一切,离行瑾的表情越发自然,捞起影七的腰,星眸如水,他抵着对方的额头低低笑道:“是不是,吃醋了?” 影七脸色瞬间不自然起来,睫毛乱眨,像受惊的蝴蝶。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应该相信陛下的,可却止不住的怀疑,心中惶然,竟然有些害怕,如同在梦里他窃取了少将军的感知和身份一样,如果在现实里他依旧是那个卑劣的小偷,他该怎么办? 影七自认自己身为武者,应该是很少生病的,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病了,明明只是一场任务,他受命于陛下,去担任少将军宋琦的替身,和陛下演一场帝王移情的戏剧,等到戏落,他的任务就结束了。 可是他却病了,无法保持清醒,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的深渊,沉醉在陛下为他编织的故事中。 握着手中的玉佩,影七恍惚又清醒,是的,他知道这是一个故事,可他不愿意醒来,就像在梦里,他愿意附身在少将军身上,去感他所感,去……爱他所爱。 他放弃了思考那些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的问题,像一无所知的单纯孩童,双臂张开,轻轻抱住了对方的腰,他的脸贴在对方的胸膛上,听着那里如鼓沉跳的声音,微微闭上了眼睛。 “陛下,和阿七一起出宫?” 直到两人走出很远,影一和影六才合上自己掉地的下巴,眼神呆滞。 他们听到了什么? 宋琦是陛下的好兄弟?? 呵呵。 作者有话要说:影一影六:陛下,脸呢?? 第37章 两人在心中冷笑, 还是赶忙追了上去,即使皇上要微服出巡,身边也不可能只跟着影七一个人, 更何况皇上故意放出出宫消息, 只怕是另有谋算,行宫之中,大小官员敌我不明, 他们必要时刻紧张着。 但离行瑾带着影七走出宫殿后, 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是影卫统领顾凛,顾凛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行礼后,他看了一眼被皇上揽在怀中的影七,才肃然道:“陛下,南楚三皇子已在使馆之外, 说是要求见陛下。” 影七抬头看向统领, 动作间, 毛茸茸的脑袋不经意蹭到了离行瑾的鼻尖, 被对方伸出大手轻轻按在了颈间,亲昵的摩挲着他颊边未梳好的一缕碎发,耳边传来对方有些懒洋洋的语调:“何时?” 顾凛看着面前两人状若无人的亲密姿态, 脸上严肃的表情险些就要维持不下去了。 有那么一刻, 他甚至怀疑当初在潢口战场,真正的宋琦不是失踪,而是和如今那位假的南楚三皇子调换了身份,更名易容为影七的模样来到了皇上身边,否则如何解释皇上对影七的种种爱怜之举? 既是为迷惑幕后之人的视线, 有必要在他们自己人面前也要如此谨慎小心吗?如果不是影七脸上丝毫看不出易容的痕迹,宋琦脸上的皇室龙纹亦难以隐藏,顾凛当真要怀疑起对方的身份了。 即使是几年前,宋琦少将军还陪在皇上身边的时候,两人之间的相处也没有如此亲密吧? 他余光观察皇上,想要在对方脸上找到类似勉强抑或敷衍的表情,却都失败了。 这让他感慨帝王心思深沉的同时,又免不了多看了影七两眼。 对方安静地靠在皇上的颈间,面目清冷,但仔细看去,不难发现其神色中对皇上不自觉的依赖和爱恋。 种种情态,绝对不是能被人假装出来的。 统领心中一沉。 他欣赏影七,又比旁人知晓更多的秘密,也就愈发不想看到影七如今的样子。 他到现在都在查探真正的宋琦于战场失踪一事的线索,陛下也从未停止过问这件事,宋琦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人,不是谁都可以替代的,影七若陷了进去,结局多半凄惨。 他此前曾恼过皇上为影七破了规矩,如今却是越看心中越怜悯。 连他这个看着皇上和宋琦多年相伴的人都觉得皇上对影七的爱意有过之而无不及,身在其中的影七,又如何能跳出这棋局,看清迷障? 怕只怕这一场假戏真做,不过是多情帝王的短暂移情,待到真主归来,加诸在影七身上的一切爱意,便要全数收回。 顾凛心中叹息,终究不忍自己手下的一棵好苗子被废,回道:“南楚使官知晓您在行宫,按照礼节也定是要来参拜的,今日既放出消息,想必明日便能来行宫,至于南楚三皇子,属下猜测也许今晚便会来私下拜会。” 言下之意便是若皇上此时出宫,那便要赶不上见对方了。 顾凛知道南楚三皇子不是真正的宋琦,皇上对其无意,但对方毕竟是造成宋琦失踪的人,皇上不可能不重视。 影七目光微闪,紧接着黯淡了下去,他暗中捏了下自己的食指,而后抓住那只在他脸颊处作乱的手,把自己的头发解救出来,垂头低声道:“陛下若有要事,属下自己出宫便好。” 虽如此说,声音却难掩失落。 两人之前算是闹了一点小矛盾,离行瑾未见影七对出宫有多少期待,还以为他还在暗地里和自己赌气,连出宫都敷衍了起来。谁料顾凛一来,小心思就立马藏不住了。 果然还是要朕陪着,听着对方可怜巴巴的话,离行瑾险些没笑出声来。 然而影七越是可怜,离行瑾便越忍不住想要去捉弄,他思考一番,故作迟疑道:“听闻西市今晚有花灯会,这可是恋侣、亲友结伴去玩才有意思的,影七一个人的话,那便没有意思了,难道影七更中意去东市?” 影七头垂得更低,“嗯”了一声,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听着有些气恼。 便是再不懂的人,也该知道,西市花灯一开,人人都会蜂拥而去,就连东市的商铺掌柜伙计都不例外,这种情况下,谁还有心情去冷冷清清的东市逛?离行瑾这样说,摆明了是故意的。 眼见怀里的人越发委屈,漆黑的瞳孔里都带上了一点波光,离行瑾才慌了神,忙轻声哄道:“朕开玩笑的,怎么还当真了?兄弟如衣,哪里有身边人重要?” 说罢,他看都不看顾凛,冲对方摆摆手:“他们来就来,每年一次的体察民情是国之大事,即使是朕也不能随意因私情罔顾,来了你便负责好好招待。” 顾凛:“……”他怕不是患了什么厉害的耳疾,连皇上的话都有些听不懂了。 影一和影六:“……”能把陪爱宠去游乐的事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的,非这位莫属了。 “但南楚三皇子——”他话还未说完,影七语调略有些高的声音便打断了他的话:“陛下真要去?” 顾凛:“……” 影一和影六也纷纷侧目。 三人看向影七,心中齐齐暗叹了口气。 离行瑾即将顿住的脚步又迈了下去:“不是应了你么?这般高兴?” 影七眼中仿佛染上了一种异样的色彩,他微微弯起嘴角,直直看进离行瑾的眼中,眉眼如画,专注而认真,虽未回答,神态却已经说明一切。 离行瑾的胸口一下就热了起来,这让他下意识忽略掉了影七有些反常的表现,情不自禁牵起对方的手,道:“朕带你去看花灯。” 他想了想,冲身后的影一影六道:“你们两个跟着,顺便去把傅清叫来,”他意有所指道,“若在外面有什么磕磕碰碰,有他在也好处理。” 影一和影六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了然的神色,虽不知那位从皇宫一路跟至行宫的小大夫有什么用,但一定和皇上此行的目的有关。 顾凛听到却是拧紧了眉,那傅清是假三皇子的人,和他的主子一样,与他们的关系亦敌亦友,让人实难放心,皇上要以对方为饵,只怕会弄巧成拙。 只是事到如今,他知晓皇上决心已下,绝对不会听他所劝,只好不再开口。 影一两人很快便将傅清带了来,傅清知晓离行瑾要出行宫,挑了挑眉,并未多问什么,乖乖按照吩咐办事。 一行人乔装打扮,影一两人扮作护卫,傅清做商贾管事打扮,离行瑾则扮作翩翩的富家公子,一身紫衣,一柄折扇,散漫摇动间尽添风流,然配上一面鎏金半遮的面具,则风流之中又添神秘与邪肆,越是遮掩,便越引人注目。 影七换好书童惯穿的青色短衫出来,便被离行瑾一身打扮吸引了目光,殊不知对面人也正看向他,目光灼灼,宛若烈火。 离行瑾见惯了影七身着玄衣亦或是靛红官服的样子,甚少见其穿浅色,如今这一袭青色出来,便觉眼前一亮,尤其宫人特意将影卫的发髻侧梳,去了木簪,只用青绿色发带轻系,让其本就年少的面容更添几分稚龄之感,伴着影七与生俱来的清静气质,竟是意外地楚楚动人。 离行瑾走近对方,眸色如水,情不自禁吻了下影七晕了微红的脸颊,笑着低声道:“很好看。” 影七手张开撑在对方的胸膛上,听到这话,手指不禁微微蜷缩起来,抓住了对方的衣襟,脸颊处的微红更红了。 心脏在加速跳动,全身的血液在热烈流淌,烧灼着隐藏在深处的理智,影七在这样激烈的情绪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眩晕感。 他想,他确然是喜欢皇上的。 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 像此刻贴在他心尖处的青石玉佩,他一见到它,就想得到它。 作者有话要说:他一见到他,就想得到他。 心机boy小七上线~ 第38章 一行五人乔装完毕, 便悄然离开了行宫。 行宫在辅都正北,离着西市很有些距离,离行瑾不想张扬, 本不打算吩咐备轿或者骑马, 但他心疼影七,便低头询问对方:“要不要找个轿子,你坐进去, 我来给你驾车。” 他声音压的低, 但身后几人包括傅清都是有武功底子的,自然将他的话听得清楚,想到影七在他们之中武艺最高,皆是无语了一瞬。 影七也很不好意思,他觉得自从自己换了书童打扮的衣服,皇上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移开过,灼热得像要将他身上的衣服层层剥开一样。 他偏开了脸, 手下意识摸向怀里, 却摸了个空, 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是手无寸铁娇弱不堪的小书童, 不离身的长剑已经被放在了行宫之中。 然而离行瑾的目光太过温柔诡异,仿佛真将他当成了娇贵的瓷器,捧在手里都怕碎了, 影七忍了忍, 还是小声提醒道:“少爷,我不会拖你们的后腿,”他说,“傅小大夫也不会功夫。”言下之意是对方能坚持,他也能。 当然他说的是他们如今扮演的角色, 身为医者,傅清可不能太全能。 离行瑾握住影七有些薄茧的手,闻言凉凉地看了傅清一眼。 一路老实听话却还是躺着中枪的傅清:“……”这关我什么事?! 离行瑾目光转到影七身上,转瞬间变得温柔,抬手想要揉他的乌发,却被他头上的一个小髻阻挡了动作,最后只好刮了一下他的鼻梁,笑道:“小七真棒,等会儿少爷有赏。” 身后影六一个踉跄,被这从天而降的狗粮砸得头晕。 其他两只也不怎么好受,越发觉得这一次的西市之行艰难了起来。 影七脸又红了,摸摸鼻尖,低下头站在离行瑾身后一步,不再和其对视,嘴角却偷偷翘起了一角,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像一只偷食餍足后暗地里偷乐的小狐狸,整个人都灵动了起来。 离行瑾余光看到,整个人都被击中了一般,简直心尖都在发痒,恨不得把人抱到怀里狠狠蹂.躏一番,然而想起他们如今的身份,又生生忍住了。 百周男风盛行,自太.祖开了男子可为后的先例后,百姓早已对断袖分桃之事习以为常,甚至民间男倌数量一度超越青楼,成为所谓的风流才子流连之地,而这些才子们亦最好养些书童幕僚在身边,时不时传出些风流韵事。 离行瑾不太想让影七被旁人用这样的目光看到,因此在外面只能克制住自己动手动脚的**。 他们到达西市的时候不过傍晚时分,整个西市林总呈井字形的四条大道都早已布满了人流,各种商行店门大开,小贩穿梭其中,叫卖声不止。西市东北,有天然湖坐落在两条大道的尽头,聚拢了万千灯火歌船,一片歌舞升平之景,再配上满市摇曳的灯火,好不热闹。 影七短暂的记忆中还从未见过如此热闹非凡的景象,一下就看迷了眼。即使是来过几次地影一和影六,都开始兴致勃勃地打量周围,他们平日里任务繁重,其实并没有多少闲心来好好欣赏市中盛景的。 几人里反倒是离行瑾和傅清最为冷静,傅清带着挑剔的目光打量周围,时不时嘀咕两句,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离行瑾则一心看着影七,人流攒动,小书童满眼好奇,连主子都差点忘了,他不得不抓紧了他的小书童,十指交叉,将人牢牢牵住,以防把人弄丢。 等到随着时间流逝,人越来越多了起来,影一和影六很快收回目光,开始戒备起来。 两人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却完全忽略了傅清。 一阵热烈的喧嚣乍然在几人身边响起,影一和影六立刻将离行瑾护在了中心,没一会儿,人流如浪潮般冲了过来,离行瑾连忙把正要往前走,想要同影一和影六站在一起的影七拉了回来,将人护在怀中,道:“不用担心,没事。” 影七目光如炬,扫视过周围人群,发现这些百姓满脸兴奋,都向着他们身后的某个方向用去,应当是被什么杂耍、趣事引了过来,并无可疑之处,才稍稍放了心。 然而很快,他便发现自己心放得太早了,向他们身后冲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犹如汪洋之海中逆行的两叶扁舟,被风浪吹得摇摇欲坠。 影七想要动手,又担心误伤无辜,一时之间捉襟见肘。而影一和影六,则因为同样的原因被迫和他们分开了。 影七紧张了起来,想要用劲力推开逆行的人流,带着离行瑾离开这里,他心中隐隐后悔,如果不是自己刚刚只顾着玩乐,也不会带着皇上误入这里,被困在人群中。 察觉到他的自责,离行瑾捏了一下影七的手背,安抚道:“我们顺着他们走,总归是来玩的,哪里不是去?影一和影六他们会找过来的。” 影七紧绷的脊背丝毫没有放松,但同意了他的决定,低低“嗯”了声。 两人于是顺着人流走,人声噪杂,影七之前心神紧张,根本没有仔细去分辨这些人在说些什么,现在刻意去听,才发现,这些人的目的是街道尽头的一个叫红颜倌的地方,据说有什么清越公子要竞价出场。 影七突然想起影六给自己的那本书,他匆匆看过几眼,里面也有类似的话,他看向周围神态痴狂的男男女女,直觉那红颜倌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想要不管不顾拉着皇上离开,谁料却被旁边一疯狂尖叫毫无仪态的女子用力推搡了两下,连带着皇上一起被推进了门户大敞的倌中。 影七像是被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小心凑到皇上身边,在对方耳边小声道:“陛下,这些人有些不好,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脸上紧张无措的表情一览无余,像是被这从来没见过的一幕弄懵了,紧紧抓着离行瑾的手,声音带着不自觉的依赖和征求,小小声地说着,像极了小时候不小心踩到虫子时像他撒娇求抱的样子。 离行瑾看他懵懂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又心头发软,趁着人群蜂拥跑去倌中没注意他们,忍不住亲了下他的脸,辗转去他耳边,用气音说道:“不怕,少爷不会让我的小书童有事的。” 他自然知道这里是哪里,刚开始他也想要尽快离开,毕竟是寻欢作乐的场所,他担心影七会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然而现在看到影七对此一无所知的样子,他突然又改了主意,小书童长大了,是时候要去学一些成人才能做的事情了。 有他把关,总比以后影七被旁人带着知道这一切要好。 想到这里,离行瑾心中冷笑,影七在影卫营待着的那些日子他自然是派人去查了的,知道对方和内廷六卫的关系都不错,便暗地里把六卫又查了几遍。 至于影六三番两次要请了影七出去玩乐的,他当然也是一清二楚,那个影六,据他所知,可是个流连小倌私藏艳书的老手,影七跟对方混,迟早要被带坏,那本被他罚没的话本便是证据。 要不是碍于当初几人颇为照顾影七,他这次出行宫,绝对不会让对方跟来! 影七身边有这样的人,离行瑾怎么能放心? 他还想着该如何教会对方那些个事,现今便有了个不错的机会,何不将计就计? 影七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紧紧抓着皇上的手,凶狠如幼狼一般的目光警惕地看向四周。 他们如今所在的地方应该是这个叫红颜倌的楼阁大厅,大厅很大,装扮得清雅简约,很让人有好感,正前方摆了宽阔的台子,上面空无一人。 台下便是排排桌椅,有带小桌的,也有单独只有座椅的,那些先前还尖叫吼叫不止的人此时都安静了下来,乖乖按部就班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其余则站在桌椅之后,一脸期待地等着。 影七视线向上,发现凭栏而立的人也不少,楼上还有半场的雅间,来客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所有人的目光都饱含灼烈和晦暧,空气中某种旖旎的氛围不断发酵,是楼阁中再典雅的装扮都无法掩饰的,到现在,影七终于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黑眸中渐渐染上了羞赧的颜色。 他羞于启齿,却不得不劝说对这里一无所知还兴致盎然打量四周的离行瑾:“陛下,这里是那个,青楼,我们快些离开!” 离行瑾一怔,随即看向影七的目光有些一言难尽:“你说这里是青楼?” 影七点点头,鼻尖有细汗冒了出来,他竟然把皇上带到了这种地方,真是太不应该了! 见对方的目光困惑又复杂,影七以为皇上身份高贵,从来没接触过这种市井楚馆,所以连青楼都不知道,心中的羞惭不由又重了几分,他硬着头皮,像诱哄无知孩童一般,近乎有些哀求的哄道:“陛下,这里的人玩的游戏都很无趣,我们不在这里了好不好?” 离行瑾:“……” 作者有话要说:小七:完了,陛下他不干净了QAQ 第39章 离行瑾瞅了楼上一眼, 故意道:“我怎么感觉挺有意思的呢?这么多人。” 影七要急死,就差围着离行瑾团团转了,他绷着脸, 拉着对方的手, 试图往门外边拽:“我们先回去,少爷我想去猜灯谜、放花灯。” 然而离行瑾纹丝不动,在两人手臂完全伸开后突然手臂用力, 将人带进了怀里, 抱着他迅速侧身,靠在了大厅粗大的红漆梁柱后。 离行瑾伸出一只手,食指放在唇边:“嘘。” 影七乖乖不动。 离行瑾眼睛眯起,看着大厅门口的方向轻声道:“乖一点,等我们在这里玩够了,再去放花灯,嗯?” 影七察觉出异样, 顺着皇上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门外一男子被拥簇而来, 那男子约莫而立, 身材清瘦修长,容貌普通,看上去有些眼熟。 离行瑾适时在他耳边说道:“盐使司都转运使, 李获。” 影七并不清楚政事, 因此并不知道李获此人,只是在行宫之中偶然见过所以觉得眼熟,他只是讶异对方身为朝廷命官,在皇上来行宫视察期间居然这般大摇大摆地逛青楼。 似乎是知道他想什么,在一行人被闻讯而来的龟公热情迎进二楼后, 离行瑾解释道:“阿七信不信,朕若今日没有微服出来,来日察呈报上去的时候,这些人的行踪一定是干干净净的。” “官官相护,你来我往,朕久坐深宫,一旦失去亲信,就能被这层层巨网遮了眼睛、堵了耳朵,成为瞎子、聋子。” 所以他在明壮大提刑司,在暗则利用外朝卫不受职位约束的特点,培植势力,使其网布全国各地乃至敌国南楚,那些他在深宫中无法看到的真相,便由这些影子般的外朝卫去探。 李获受命于户部,掌盐运,因为人刚直,朝中少有人与之来往,但其人颇有学识,曾授业的恩师又颇有来历,是个硬骨头。 表面上看是这样,实际上呢?若此人当真清高刚正,也不会和下属拉帮结派来这小倌寻欢作乐了。 不过离行瑾虽恼,却也没将此放在心上,倒是方才他还在苦思该如何劝得影七留下,现在倒是有了一个好借口。 于是他看向李获等人离去的方向,佯怒道:“李获此人,表里不一,朕日前刚收到折子,有人奏其行为不检、贪污受贿,甚至连军中饷盐也敢伸手,实乃当诛!” 影七一愣:“饷盐?” “嗯,”离行瑾想起之前潢口将领经由威武将军呈上来的那份关于盐运的奏折,如今看来,潢口将领避开户部、盐使司都转运使,偏偏托威武将军转奏,显然是与户部或盐使司有龃龉。 “威武将军曾上密折,说有一批运至潢口重镇的海盐在到达目的地时已所剩无几,而李获乃盐运的直接负责人,却对此隐而不报,可见心中有鬼。” “我们跟上去,查个清楚。”离行瑾道。 影七沉默,不明白皇上要查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他看了一眼皇上明显有些跃跃欲试的表情,心情沉重。 虽然没有来过这种地方,但他是大略是看过话本的,影六让他看的那话本里有写,青楼便是男女来寻欢作乐的地方,他初看时觉得青楼二字清雅好听,还当不过茶馆书馆之类,待到看到后面,瞥见那些个图画时,才顿时闹了大红脸。 不过他也就匆忙瞥了几眼,因为吓得没有拿稳,还把书弄掉了。 想到这,影七神色复杂的看了离行瑾一眼,该不会是皇上也看了那话本,出于好奇,才会对这种地方如此向往的吧? 事到如今,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劝得对方离开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将皇上挡在身后,道:“少爷,我们去楼上,找个单独的房间好吗?这里太吵了,我有点头晕。” 不过转瞬间,整个红颜倌就热闹了起来,台上有轻纱般的绫罗飘起,慢慢从顶部滑下,随其一起落下的则是一个如蝴蝶般轻盈舞动的人儿,其貌如水般干净,又如翠玉般葱茏,柔美骨感的足尖轻轻落地,便收获了雷鸣的掌声和欢吼尖叫。 在这阵阵疯狂的尖叫之中,影七拉着离行瑾的手,终于挤身进了二楼。 龟公们是不下场一楼拿等低俗之所的,专门在二楼等着,接待有资本上来的达官贵人。 因此二人一进入二楼,便有龟公过来,笑着引荐:“二位公子有什么需要?” 影七看这龟公翩然而至,一身香气,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撇开了头不自在道:“一间天字号。” “这……雅间是有的,奴这里没有天地字号之说。”龟公忍俊不禁。 两人看上去打扮平常,但离行瑾是何等身份,宫人如何敢让堂堂一国之君真的去穿那等平民服饰? 再有影七,如今宫中又有谁人不知此人乃皇上盛宠之人?准提宫中皇上为其冲冠一怒,将威武将军嫡子关押至诏狱的事如今已闹得人尽皆知,且不说今后如何,单单是因为这件事,宫人们就绝对不敢去得罪影七。 正主也好,替身也罢,只要圣宠不衰,又有何区别呢? 这种情况下,两人身上衣物虽样式尽量低调,但料子却是奢侈名贵,普通人顶多觉得两人身上衣服的颜色更为明朗些,浸淫名利场多年的龟公却是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名贵之处。 他可没蠢到当真认为两人只是普通的富家少爷和小书童,但见离行瑾面具半遮面,气势不凡,那书童打扮的年轻公子虽容貌逊色许多,气质和身段却是绝佳,尤其那双乌黑眼眸,一瞥那双纯粹黑眸里藏不住的干净和灵动当真是能让人喉头发紧、唇舌发干。 他浸淫此道多年,一眼便知这小书童无需调.教便是世间难得的极品,恐怕任谁试过这样的身子,再被那样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看一眼,都能酥了半边身体去。更不要提这书童身上自有一股乖静又野性的矛盾气质,整个仿佛是一只初生的幼狼,野性难驯,又乖弱得惹人怜爱。 这样的人最能激起人内心深处的蹂.躏欲,招人喜欢,也是他们这等风尘之地再怎么费力气都调.教不出来的。 能养出这样干净的人的地方,不是巨贾之家便是完全不用靠子弟攀爬仕途的世家豪贵。 龟公这样想着,又忍不住暗中多看了两眼,便觉被其傍边紫衣面具的男子冷泠看了一眼,那目光犹如实质,仿佛要化作冰凌,将他就此贯穿。 龟公顿时如坠冰窖,待看到两人十指相握的手时心中更是后悔不迭,忙将腰弯得更低,无比谦卑道:“二楼最左的风挽间还空着,亦有其他风景可赏,两位公子若想图个清静,那再好不过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俩是一对儿,看那紫衣公子将人护得这般紧的样子,怕是是这书童打扮的公子不知从何处听了他们这等烟花之地,好奇之下要来看一看,这才有了如今这一幕。 龟公心有七窍,心思一转,便知紫衣贵公子定是不愿对方当真看着了那等子腌臜事的,如此恰巧门朝后开的风挽间就是上上之选了。 等被人引至挽风间,上了精致的茶点果子,影七才蓦然想起来,他没银子! 他立刻无措起来,忙看向离行瑾,目光求助。 离行瑾很满意这雅间门的朝向,正打量着,察觉到影七的目光,转头看他:“怎么了?” 影七犹豫半晌,嚅嗫道:“少爷,我忘了带钱。” 其实不是忘带,而是他真没钱。 但桌边还站着摆弄茶点的龟公,影七知道这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否则对方要当他们要吃霸王餐,逛霸王青楼,怕是第二天就能给他们传遍整个辅都。 龟公看到这一幕,越发认定两人是某两个高门贵族的公子趁着西市花灯节偷溜了出来,结果算有遗漏,忘记了带钱。 否则有哪家的公子出来逛这等地方敢不带钱的? 他心中肉疼,面上却笑得一脸大方:“两位公子头次来这罢?那可是巧了,因着花灯节,又是我们倌的清越公子首次亮艺,今日头次来的客人住地一律免了的。” 放屁。 他们是免了地儿,可那是一楼的“站”地,供下面那些平头百姓有个站脚的地方罢了,且这站地钱虽说免了,可不是真就一分钱不出的,来这里快活的,公子的赏钱能不给吗?还有茶水钱,糕点钱,花灯钱,那可是都赚回来了的。 离行瑾闻言,从怀中掏出张银票来,拍在桌上,淡道:“不必。” 虽然语气平淡,但龟公知道这银票自己不得不接,他勉强笑笑,将其收了,才小心退下。 对待这些生来高傲的贵族公子,识趣才能搏个好印象。 等人走了,离行瑾走出房门,笑着将趴在廊上看了半天风景的影七翻过来,明知故问:“不高兴了?” 影七又翻过身去,低头假装看园中的风景。 离行瑾顺势覆在他身上,食指夹着一张银票在影卫眼前晃了晃,低低沉笑:“阿七的月俸,朕记着呢。” 良久,等他手腕都开始泛酸,怀中的人动了动,抓住栏杆的一只手终于松开了,一把抓住了他晃动的手。 第40章 即使是刻意寻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但想来倌中今日的节目颇多,阵阵喧嚣沸顶,两人在房间中也能听得一二。 影七有些尴尬, 生怕皇上提出些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来, 为了避免对方开口,只好假装对桌上的点心很感兴趣的样子,挨个尝了一点。 点心很甜, 虽然并不腻, 但影七本身不怎么爱吃甜,各自吃了一点后就有些受不了,但他还是捏起一块继续放到自己嘴边,啃了一点,勉强露出一丝欢喜的神色,问道:“少爷,这里的点心很好吃, 你要不要吃?” 离行瑾点点头, 手指在桌面上随意的敲击, 发出轻微的嘟嘟声。 影七忙将点心推过去, 却见皇上半天没有下一步动作,于是不明所以地抬头,眼带疑惑。 离行瑾“啧”了声, 修长骨感的食指点在自己勾起的唇上, 目光灼灼,轻声道:“小书童是干什么的知道吗?” 影七茫然地看着他。 他想了想,顾名思义,应当是陪读的,于是如实回答。 离行瑾食指竖起, 俯身贴近影七,轻轻在他面前摇晃了两下,然后攥住他还捏着点心的手腕,带着凑近了自己的唇边,薄唇轻启,咬在了那被啃过的残缺一角上。 他狭长凤眸里像带了钩子,盯着影七慢慢变红的脸,放下他僵直的手腕,视线转移到他的唇部,不知是在看那里残留着的白色糕点粉末,还是影七淡红色的唇,良久,他将口中的糕点咽下,伸出红舌轻舔了下唇,才将对方嘴角残留的白色粉末重重拭去,笑着低喃道:“懂了?” 影七愣在原地,脸色开始后知后觉的变红。 这些日子,作为替身,他和陛下之间的亲密举动并不算少,他也在努力去适应,然而对方总在他已经适应了前面两人的亲密程度时,又再一次打破他的认知,让他的感知和理智总也追不上。 他以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慢慢适应,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习以为常,可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也追不上陛下的速度。 影七睫毛轻颤,敞开的房门外有温暖而柔和的阳光射进来,打在他的眉眼上,给那小扇子般的睫毛染上了一层淡金色的粉末,让它看起来像是一只被强烈风浪拍打的小小蝴蝶,它在突如其来的陌生情潮中煽动翅膀,却总也逃不开那无边涌来的暗潮,无助又可怜。 黑眸慢慢浸染了一层盈盈的雾气,影七抬头,陛下的面容在他的瞳孔中渐渐模糊,可那灼灼的目光却像是强烈的光,直直破开他的心房,在那里留下了清晰而不可磨灭的印象。 所有的感官都渐渐褪去,徒留嘴角被重重摩挲过的地方,透着难以言喻的火热,要将他整个人都灼烧起来。 影七喉结轻轻滚动,僵直的手指还捏着被两人咬过的点心。 他低头,点心原本残缺的一小角覆上了另外一个人的咬痕,生生扩大了一圈,完全将他留下的痕迹吞没…… 影七想起陛下咬下点心时,看向他的目光,终于明白了什么。 影卫就那样低头看着手里的点心,半晌没有动作,可之前那样无助、彷徨的样子离行瑾却看在眼里,叫他困惑不解的同时又心软了起来。 罢了,这才刚开始,是他把人逼得紧了些。 他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影七终于有了动作,却是慢慢伸手,将手里的点心放进了自己的嘴里,从始至终没看他一眼。 一直都等着投喂的离行瑾:“……” 他哭笑不得,一时也弄不明白小书童的心思,只好在心底遗憾地叹了口气,便要起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然而他的动作不知怎么,倒叫低头的影七蓦地后仰了下头,像是在害怕,但又竭力忍住了,而后便是突然的抬头,半闭着眼迅速向他凑了过来。 …… 离行瑾僵在原地,直到嘴边的糕点碎屑顺着下巴掉落,划过周围的肌肤,留下异样的痒,他才蓦然回过神来,发出一连串畅快而又克制地低笑。 直到看到躲进床上被子里的一团动了动,像是恼羞成怒下的无声控诉,他才勉强止住笑声,扶额无声勾唇。 他的阿七,实在是太让他惊喜了。 只是有一点不好,实在太害羞了。 他走过去坐在床边,想要掀开被子,却发现被子边角都被压得严严实实,显然是在阻止他的动作。 他后悔又无奈的哄道:“阿七出来好不好,朕不笑了,被子里闷,一会儿该憋坏了。” 怪他实在是太惊讶了,脸上的表情没有克制住,便露了端倪,让本就犹疑敏感的小兽一下子就察觉到了,这下倒是真的恼了,多少张银票都哄不回来了。 离行瑾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却怕人真的把自己憋坏了,只好忍着声音里的愉悦,尽量严肃,柔声劝哄,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佯装生气的样子,低喝了几句,命人出来。 雪白的锦被下,蜷缩成一团的人终于动了动,小乌龟般慢吞吞将坚硬的壳子打开了一角,还是不情愿,于是只抓着那一角锦被,伸出了半根手指意思意思。 离行瑾瞅着那根和锦被一样雪白无二的手指,指甲干净圆润,透着淡淡的粉红,印在一片雪色中,格外漂亮和娇嫩。 如果不是知晓它的另一面就是消不掉的薄茧,手心手背都留着不能去掉的伤疤,这样一双手,分明是应该被人千娇万宠的养着,才能养出来的。 他曾经的确这样想过,也这样做过,在他势力起来以后,终于不那么如履薄冰的时候,他想尽一切办法宠着对方,将人养得干干净净,惯着纵着,甚至有意无意阻止对方再去碰刀剑这些东西,即使小孩总是在练武练累的时候趴在他的身上,勾着他的脖颈认真又奶气的承诺,他学武是要保护他的陛下的。 他的确心动,只要想想就觉得好像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热了起来,然而心疼却比心动更强烈的充斥了他的大脑,他心疼,也害怕。 于是他尝试教人文赋,书经,试图培养小孩的兴趣,把人养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不至于以后去舞刀弄枪,让他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可是他忘了,小孩不是完全属于他的,在来到长明宫之前,对方还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大将军之子,小孩的武学天赋与生俱来,小孩之前的一身功夫,全部都是这个身份给予的。 在他还不认识他的时候。 他失败了,他的阿琦早在大将军府时,爱好和性格就已经被塑造成形了,他的努力改变不了对方分毫。 仿佛命中注定,长明宫中,如果没有小孩的一身武艺,他拖着苟延残喘的身子,也许等不到翻身的一天,然而等他终于有机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培养对方时,那孩子早就在长年的争斗环境中离不开那一身武艺了。 他的排斥与不喜让两人越来越远,所以在长大后,宋琦带着一身武艺,怀揣着忠君爱国、折戟沙场的热血,终于无法忍受,头也不回的出了宫,离开了他。 那双他想要细心呵护,希望永远也不要沾染伤口的手,就如同两人之间渐行渐远的情谊,最终也终于和他的愿望相反,指腹薄茧丛生,满手伤痕。 离行瑾指尖抵上影七伸出锦被外的手指,慢慢探进去,和人十指教握,另一只手则试探着去掀开那露出缝隙的被角,郑重道:“阿七,朕不是笑你,朕只是很高兴,非常高兴。” 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兜兜转转一圈,他的阿琦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这一次,他不会再逼对方,但确然能牢牢握在手心的东西,即使是不择手段,他也要得到。 躲在龟壳里的小乌龟终于不再抗拒那温柔的力道,任由对方把自己从壳中挖出来,露出赤.裸坦诚的心意,一丝不挂。 约莫也是真的有些受不了了,影七鼻尖不住翕动,眼尾也发了红,鬓角更是隐有细汗,浸湿了乌黑的发,脸颊和脖颈则粉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怎样,肤色白中透着莹润的淡粉色,让离行瑾看得怔住。 影七被顺从地被挖出来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勇气,如今看都不敢看离行瑾一眼,被热气蒸腾过的皮肤骤然暴露在空气中,有种被彻底打开的错觉,影七躲着那目光,咬唇趴在了对方的肩头,将汗水蹭在对方的衣服上,无声的抗拒。 离行瑾忍不住又要笑出声,胸腔都开始震动起来,却在影七可怜的小脾气中生生忍下,深呼一口气,像抱孩子一样,在影卫还来不及惊呼的瞬间,他猛地一把把人抱起,离开了床边。 再在这里待下去,他怕自己真的要忍不住了。 不过,不能待在床上,别的倒是可以讨回来一点。 在影七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把人抵在墙壁上,理直气壮道:“小书童刚刚胆大包天,偷袭少爷,少爷现在要讨回来。” 说罢,捏起小书童的小巴,重重吻了下去。 第41章 (倒V结束) 影七猝不及防, 被迫接受了这个强势而无限怀念的吻。 这几乎是两人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亲密举动。 影七却在这样不容拒绝的亲吻中尝到了熟悉的感觉,他眩晕而无法思考的大脑已经给不出任何反应,只能任由自己的口舌被人紧紧纠缠着, 像海中的一叶扁舟, 大浪袭来,便转瞬间被无情吞没,生不出一丝一毫反抗的心思。 然而溺水的感觉是如此强烈, 即使手脚发软, 浑身上下都臣服在巨浪的强势中,求生的**还是让他忍不住挣扎,从被牢牢占据的口中发出了破碎的呜咽声,离行瑾停顿了一瞬,随即却更加疯狂起来! 影七仰头,雪白修长的脖颈拉出极度优美的弧度,无从安放的快感和难以忽视的窒息感交叉投映在大脑中, 让他彻底分辨不出快乐和痛苦的界限, 他无意识的颦眉, 眼尾红如滴血, 像是沉迷,又像是挣扎。 直到察觉出影七的痛苦,离行瑾的理智才终于回归, 舌退了出来, 又忍不住辗转吻着对方的嘴角,哑声笑道:“还是不会换气,跟以前一样,小笨蛋。” 影七一震,昏沉的头脑渐渐清醒了起来。 一吻结束, 两人都有些气喘,离行瑾额头和对方相抵,视线落在那双被吮吸得终于染了血色的唇上,喉结又开始滚动了起来。 他不得不强制自己转移视线,落在影卫的脸上,此时对方那张清冷的面容终于改换了颜色,面色桃红,眼尾沾染了情态,透出一丝天真又沉迷的诱惑来,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的亲吻中,无法抽身而出。 离行瑾忍不住去吻那双半闭着的湿润的眼睛,像是在亲吻珍贵易碎的玉器,声音都放柔了八度,诱哄道:“小书童也喜欢少爷,是不是?” 他连阿七都不敢说出口,只用了这样一个暂时的身份去问,只希望能得到一个完满的答案。 他的阿琦太乖了,他要他做替身,便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他说他们其实是相爱的恋人,小笨蛋便一点怀疑都没有,努力迎合着,默默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亲密举动。 这样将“任务”当作全部,连自己都骗到了的人,如果不是相伴多年,他早已熟知对方,恐怕也要被这小骗子骗到。 而刚刚那一吻的主动,才是终于让离行瑾彻底放下了心,他的阿琦终于开窍了。 出乎意料的,离行瑾没等到影七的回答,对方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沉默,反而轻轻开口,问道:“陛下,我们之前,也这样过吗?” 大约是这句话用尽了影卫全身的力气,他眼睛只来得及注视离行瑾一眼,便飞速躲开,将头埋在了对方的颈间。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动作,很喜欢将头埋在这里,或者默默趴在他的肩头,不让人看到自己脸上的任何表情。这个动作影卫熟练到像是做了无数遍,只要一遇到想要逃避的问题,也不管逼得他想逃的人就是身前这个人,只一头扎进这里,便仿佛找到了最安心的地方一样。 离行瑾被颈间毛茸茸的脑袋蹭得心尖发痒,低哑着声音笑了起来,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问道:“阿七这是想赖账?” 影七拱了他一下,像是猫咪在撒娇,无人看到的脸上却带着忧虑的神情,眉间颦起,像是思考什么叫人难以分辨的问题一般。 “没可能了,”离行瑾停了半晌,道:“床都上了,你说这样过吗?” 影七蓦然抬头,目光认真又肃然,强撑着羞涩,在他脸上轻轻逡巡着,黑色的瞳孔透澈得像能看穿人心。 “我……”影七低声道:“刚刚陛下……,我好像很熟悉,以前,是这样的吗?” “陛下,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记起来了吗?” 离行瑾勾起的嘴角落了下去:“你记起了什么?” 影七看着皇上,对方脸上的柔情在他问完这两个问题后就淡了下去,快到像是戏剧中的变脸,让人错觉仿佛之前的一切浓情蜜意都不曾有过一样。 他心中突地便升起了愤怒和委屈。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如同对对方那折磨人的喜欢和欢喜。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如果他们真的如陛下所说,曾真心相爱,为什么他一旦透露出自己想要恢复记忆的希望,对方便能转瞬间变了脸色? 还是替身的时候他想,也许陛下是希望他好好扮演对方的心上人,宋琦少将军,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被塑造成另外一个“宋琦”,所以陛下不希望他恢复记忆,从而拥有自己从前的喜好和习惯。 可如今他不是了,至少陛下告诉他,他不是了。 陛下说他是自己从前真正的爱人,在感情上面,和宋琦少将军毫无瓜葛,对方只是陛下情同手足的下属。 可是他的梦告诉他不是这样,陛下的反应也告诉他不是这样。 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不去在意,如今却越来越没有办法忍受陛下骗他、欺瞒他。 陛下如果当真喜欢宋琦,他可以继续认真去做那个影子,可陛下为什么要撒谎? 影七想不明白。 他总在一次次感受到陛下的真心时发现那真心里其实裹了碎刀,让他浅尝沉迷,想要再进一步时却总要猝不及防被割伤。 他在离行瑾冷然的目光中败阵下来,嘴唇轻动,终究没有勇气再问下去。 影七撇开脸,目光没有焦距地看向地面,摇头道:“没有,没有记起什么。” 离行瑾看着影七这样子,突然有些心慌,本来就提起的心更加触不到底,他掰过影七的下巴,让人看着自己,盯着对方的眼睛执着问道:“阿七想起了什么?告诉朕?” 他仔细琢磨影七刚刚说过的话,心头不由冒出一个猜想,难道是因为两人的亲密,所以让对方触景生情,回忆起了一些片段吗? 他刚刚说的话半真半假,两人时常有亲吻的举动是真的,但那只限于宋琦不知情的情况下罢了,至于床上的事情……离行瑾苦笑一声,那唯一的一次,他就把人吓跑了。 也仅仅是因为那一次,成为了两人渐行渐远的□□。 所以,他怎么可能不怕? 他所有的计划,都是基于宋琦没有想起曾经那一夜的情况下,才能慢慢收网。 如今影七好不容易有了松动,他眼看就要成功了,只要再近一点,只要再等一等,等到现在的影七真正爱上他,也许他便不再如此害怕对方想起那一夜,从而收回对他的一切感情。 如果这个时候,影七想起一切,他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 离行瑾指尖颤抖,用尽了力气才让自己无处掩藏的慌乱表情恢复正常。 冷静下来后他再细细回想影七问话时的表情,没有察觉到对方厌恶和抗拒的情绪,才慢慢松了口气。 是他太紧张了,那傅清明明说过,影七恢复记忆的可能性极小,就算是因为心中执念,也至多不过是回忆起一些零碎的片段,甚至只是一晃而过的剪影和感觉。 影七刚刚也说了,他只是感觉有些熟悉而已,只是这样而已。 这样想来,离行瑾终于放下了心,看向影七,却见对方被他捏着下巴,脸上的红晕已经消失,此时正垂着脸沉默,明明面无表情,眼眶周围却泛着淡淡的红,瞧着倒像是心里正团着愤怒和委屈。 离行瑾心中一跳,顿时后悔不迭,脑子不再被刚刚那可怕的念头牵着走,只一瞬间,他便想明白了影七为何要那样问。 看来即使是失了记忆,他家的阿琦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对人的感情异常敏感,又被他宠得受不得委屈,也只在他这里,无师自通了拐着弯的试探。想来是这些日子以来,多次提及记忆的问题,对方早就隐隐察觉到了自己不希望他恢复记忆的事,偏偏自己想不明白,便偷偷在心里惦记上了。 如今问出来,指不定是在心里面憋了多久了呢。 一时之间,离行瑾又好笑又无奈,又有些瞧不上自己,实在是太紧张了,居然连这么“大”的事情都忘记了解释。 他刚刚神情那样,这刚刚才被把扒掉壳子的小乌龟不伤心委屈才怪。 离行瑾心疼起来,忙装作高兴的样子,试图解释道:“刚刚朕是太惊讶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阿七慢慢恢复记忆,朕当然高兴,只是……” 他半真半假道:“朕曾经问过傅清,你知道他吗?这人别看年纪轻轻,却是神医谷中人,听说在外面有‘小神仙’的称号,朕专门请了他来,想要给你看看失魂症,当日你不是见他来过?” 影七不说话,好半天,眼角的红晕渐渐淡去,轻轻点了点头,瞥眼看了离行瑾一眼,带着他自己绝对察觉不到的矜贵和傲然,好似傲娇的猫儿,被主人错怪后,听了一大堆的好话,终于肯屈尊降贵给对方一个剖白道歉的机会。 离行瑾见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神态,简直和从前一模一样,不由心更加软成一团,只嘴中毫不留情,仗着影七不懂医术,满嘴胡言乱语,依旧编织着不存在的美梦:“当日他其实就给你看过了,事后朕问过他关于你这个失魂症的事情,对方说千万不能自己去想,那样会刺激脑中的某样东西,对人身体非常不好,也非常危险,重者甚至……” 他装作说不下去的样子,望着影七,眉眼深情:“阿七,朕实在是太担心你。” “你跟朕说想要记起从前的事情来,但是跟你的身体比起来,朕宁愿你忘了朕,忘了我们以前有过的快乐时光……你能好好的,朕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实在不放心,朕带你去见帝师,他以前是神医谷少谷主,也许能有办法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记忆后的小七:呵,狗男人。 第42章 听完离行瑾的解释, 影七把手放在胸前,青石玉佩在轻薄柔软的布料中凸显出来,他低垂眉眼, 用手指轻轻摩挲着,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良久才道:“帝师?” 离行瑾在他长久的静默中突然有些心虚,虽然他刚刚说的基本和情况属实,他也确实不希望能好好的, 但总归是隐瞒了初衷和目的, 听到影七问话,他停了一瞬,才应声。 “嗯。”离行瑾轻抚影七的发,在刚刚的一番动作中,那小髻被弄得歪歪扭扭,已经复原不了了,他索性给人拆了, 将其散了下来。 一边用手指轻轻梳着那柔顺的细发, 一边微笑道:“帝师是朕和宋琦的老师, 不过宋琦顽劣, 于文赋上没有天分,帝师虽疼他,却总也拿他没办法, 朕倒是想下手, 可惜帝师千般护着,也就随他去了。” 其实何止是帝师拿宋琦没办法,他又何尝不是,狠不下手,舍不下心, 每每小宋琦闯了祸,他怒到真要动手,到最后也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至多做做样子,吓唬小孩两下。 影七听着,脊背渐渐僵硬起来。 离行瑾察觉到,一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影七是不知道自己宋琦的身份的,从影七的角度来看,自己在他面前说自己和旁人如何的事,情人之间,这约莫该是大忌,更不要提他和自己的“好兄弟”宋琦在外还有那等传言…… 他连忙亡羊补牢,装作厌烦的样子道:“不过大将军不惯着他,每次他闯祸都是真打,打得人向我这来哭,朕也是看他可怜,又烦他哭,才懒得再罚他。” 倒是真有一次,小宋琦越来越大,武功也越练越厉害,又被他惯得有些骄纵天真,竟然偷偷溜出了长明宫去,要找当时因为先皇驾崩便退下任职影卫营管事的副统领约战,所幸被帝师看到抓了回来,这才没受什么大挫。 当时小宋琦虽然武学天赋奇佳,但还是太稚嫩了,虽则先皇时期退下来的众影卫都对他有几分喜欢,但影卫营规矩一向严格,武者在影卫营约战,必要见血,分出胜负不可,小宋琦当时是先皇钦点给他的伴读兼影卫,挂有影卫身份,那副统领纵再爱护他,战斗中也不会放水。 离行瑾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真的对宋琦动怒,冷眼看着一向疼宋琦的帝师也对他不理不顾,任由得了消息的大将军把无法无天的小家伙拎回府里去教训,一整天都坐在长明宫的偏殿中处理政事,没去打听对方的一点消息。 可到了晚上,还是忍不住了,大将军铁血一生,克己律人,对待后辈向来威严,宋琦是他儿子,这份严苛只会更加不容情。 莫说宋琦,就是当时京中有名的刺头顾青武,也怕大将军到不行,宋琦有他护着,大将军教训自己儿子的机会并不多,如今动怒之下,当不会将从前的账一起算回来? 离行瑾越想越坐立难安,想来想去只得托帝师去求情,宋琦依赖和喜爱帝师的程度让他都有些嫉妒,帝师确然也疼爱对方,又和大将军相交多年,比他去劝要好得多。 然而让他惊讶的是,那一次帝师居然冷言冷语地拒绝了,铁了心要给宋琦一个教训。 “再这样下去,人都给我惯坏了,什么地方都敢闯!既然犯了错,那就该好好接受打罚。” 那些冷漠而高高在上的话几乎不像是一贯温雅有礼的人会说出的,如今想来则更是突兀。 离行瑾细细回想,心中划过一丝不对劲的感觉,转瞬即逝。 不过当时他只当对方气得狠了,便只能另派人去了将军府,将人救了出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小宋琦哭得那般厉害,哭得他心肠连一刻钟都硬不起来,但看小孩身上的伤,其实并不重,想来大将军知道不好过他这一关,纵然动怒,也是忍了下来。 也不知道小孩子哭的是哪般。 他亲自给人处理了身上的伤,又剥了衣服避开伤口给人沐浴,哄着擦了脸穿了衣服,期间小孩哭得打嗝,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只隐约听到了帝师什么,后来等小孩差不多缓过来了,想要问,结果帝师求见,进殿时虽然还是冷着脸,到底消了气,招手让小宋琦过去。 小宋琦乌黑的眼中迸射出复杂的光芒,看对方的眼神像陌生人一样,躲在他身后不出去。 他心里欣慰又发酸,小孩哭得这般伤心,之前又一直委委屈屈地说帝师什么,他心头也知道,这次这件事,小孩受屈大部分还是在帝师那,于是只好忍着心酸,没看小孩,直接把人交到帝师手上就出去了。 后来,师徒两人的关系果然又恢复了从前,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自那之后,小宋琦黏他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他想,到底还是小孩子,心里的天就那么一点,一个委屈也能记得牢牢的,和自己如父的老师都疏远了。 小白眼狼。 离行瑾从往事中回过神来,便听影七问:“帝师如今也不过而立,怎么就早早致士了?……谁不希望他继续留在京城吗?” 他嘴角的微笑淡了下去,随口道:“不过是帝师自己累了,想离开罢了。” 影七定定看着离行瑾,与他目光相对。 离行瑾受不了他的眼神,分了一缕手中的头发出来,拿那发尖故意扫了两下他小扇子一样的睫毛,把人弄得头向后仰,眼睛乱眨,这才松手,无奈笑道:“朕赶他走的,行了吧?” 影七沉默。 在他的梦里面,他分明听到,是少将军暗中去求了皇上,所以最后帝师才离开的。 皇上这样说,到底是在替少将军隐瞒,还是中间有什么误会? 皇上一直在说帝师疼爱宋琦少将军,可是在他的梦里,却感觉少将军对自己老师的感觉很奇怪,当初浮静城城门下,在对方提及帝师时,他附在对方身上,感受到的,分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怨恨情绪…… 也许宋琦少将军和帝师的关系,并不像世人看到的那样亲密无间,犹如父子。 这些,皇上到底知不知道? “为什么赶走帝师?”影七直觉这个问题对自己很重要,但他现在却像是被一团迷雾包围,眼睛看不到远方,也错失了太多真相。 话题已经被提起,离行瑾隐瞒不下去,只好半真半假地道:“因为帝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当时你去战场,是帝师一力上谏的结果。” “朕并不同意,但不能阻止,所以朕看他心烦,事后就赶他滚回老家去了。”他语气轻淡,努力将心底的介意压下去。 宋琦退宫后,自请去战场,他不同意,帝师力劝,自责说当年不应该在察觉到他心思的时候没有阻拦,致使如今他身为一国之君,却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不关心皇家子嗣,让百周皇室难以为继,所以自请致士,来换他能放宋琦自由,让对方一展抱负。 他听得心痛,却并不同意,帝师当年不阻止他和宋琦,在他暗中铺路、不动声色引诱自己疼爱小弟子的时候没有出声,他永远感激对方这一点,宋琦的退宫是对方造成的,他虽然恨,但至少为了不让宋琦更恨他,也不能答应对方致士的请求。 但后来他还是同意了,因为宋琦知道后,来求他,要他给帝师放行。 他的心瞬间凉透,心想,宋琦当真是好样的,他以为,是他在困着帝师不放,所以来求他,希望他能高抬贵手? 当时对方脸上苦求的表情,离行瑾永远都忘不了。 什么时候,他和宋琦走到了这种地步,连一丝信任都没有? 他本不过想讨对方欢心,到头来却换得那样一个结果。 热血瞬冷,大军出城那日,他已经没有勇气和力气去看。 即使是如今回想,离行瑾也难以不生怨怼,他知道宋琦不爱他,对他没有丝毫感情,无论是退宫和出征,都是他应当的,甚至换了个人来做皇上这个位子,说不定还要欣慰对方的年轻有为、忠君爱国,可偏偏他爱他,他明知那样的结果无可厚非,依旧心意难平。 离行瑾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脆弱,转瞬即逝,将心神都放在他身上的影七却捕捉到了,心中莫名一痛,竟难以再执着问下去。 即使是感情迟钝,影七也从皇上刚刚的话里听出了赌气的成分,约莫赶人致士的事情是不存在的,只可能是帝师自己因为什么原因自请致士,然后少将军再去劝,皇上便答应了。 帝师和少将军私下不和,陛下应当是不知晓的,否则不会只字不提。 影七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陛下到底是不太希望他想得太多的,若是知道他梦到了以前的事情,还甚是离奇的梦到了旁人之事,只怕要多想。 他任由离行瑾把玩自己的头发,还把头往对方的手心蹭了蹭,像是终于知道自己犯错了的傲娇的猫咪,不肯开口,只好无声地安慰和讨好伤心生气的主人。 离行瑾手心发痒,低头,和影七乌黑水润的眸子对上,良久,他低叹一声,狠揉了一把影七的头发,沉沉笑道:“你也就这么点能耐了。” 口中这样说,其实心里欢喜得要溢出来,他喜欢两人如今的相处模式,像是那些让人痛与恨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如同最开始在长明宫的时候,在那个胖乎乎的小团子眼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楼下的喧嚣终于渐渐散去,只留悠悠的丝竹琴音在不远不近处回响,偶尔有暧.昧声色从间歇的余音中断续传来,才让人想起这里是犬马声色之所。 影七不经意间望向窗外,才惊觉他们在这里逗留已久,便想要离开。 之前他还真当皇上要找那李获,去抓对方的把柄,但见人迟迟不动作,也回过味来了,估计是陛下在拿那个盐使司的都转运使当借口,本质上还是好奇这种地方,想来看一看罢了。 看一看可以,但如果真的要在这里留宿,影七相信自己回了行宫,一定会被统领拎去受罚。 他默默算了一下时间,大概过不了多久,影一他们应该找来了,在此之前,他一定要把陛下带出这里。 知道陛下很喜欢玩他的头发,影七忍着羞耻,越发乖巧地拿柔软的头发蹭对方的手心,恳求道:“陛下,那个清越公子好像已经表演完了,今日游戏结束了,我们回吧?” 一定不能让陛下知道这里面的人晚上是如何载歌载舞、放浪形骸的。 离行瑾见他又提什么游戏不游戏的事情,难得的又沉默了。 这个小傻子,是真的不知道这种地方是用来干嘛的,还是在跟他装傻?当时在准提宫撞见对方的时候,人可是偷摸在树上看画了男男春宫的话本呢。 不过他用此要达到的目的已经远超自己的预期,也就不再想用一些不入眼的东西去刺激对方,于是顺势道:“那便回吧,李获那些人,交给影六处理就不错,我看他对此道倒是颇为熟悉。” 说罢,意味深长看了影七一眼。 影七心中一喜,随即被看得心头发毛,本来已经悄悄答应了影六,这次出来一定要给对方买新出的话本赔罪,这下也不敢再想了。 还是等下一次,他自己趁假出行宫的时候,再给对方补上吧。 两人便要离开,却突然听到旁边的房间里传来奇怪的动静。 影七听力颇佳,旁边房间的人似乎毫不避讳,声音力透墙壁。 那声音并不柔美,带着男性的粗犷,时而尖啸,时而低吼,似痛非痛,还伴随着长鞭甩在皮肉上的“啪啪”声,实在诡异。 影七则更是惊讶,他凑近墙面听了一会儿,转头看向离行瑾,没注意到对方脸上奇异的神情,道:“是那个李获。” 他要说些什么,突然旁边房间里传来一声高昂的粗叫,过了一会儿,影七便听到他认定是李获的那人叫了声“主人”。 影七:“……” 离行瑾:“……” 影七皱眉:“少爷,他这是在跟自己背后的主子接头?” 只是两人是发生了什么矛盾?那个李获背后的主子在对李获实施惩罚? 离行瑾:“……” 影七在心中瞬间做出了判断:“少爷,那个‘主人’是不是帮李获瞒下贪污饷盐一事的人?真是凑巧,让我们撞上了。”他果断请命,“属下这就去把两人抓来!” 离行瑾:“你给我站住!” 影七停下,大惑不解。 见皇上看着他,似是颇为忧愁,他了然道:“少爷,我刚刚听两人鼻息,甚是粗重,李获可能有些武力,那个‘主人’比普通人还要弱一些,不用剑也能把人拿下。” 离行瑾扶额,真怕他真就这么冲进去了,连忙把人拽了回来,摁到短榻上,看他睁着一尘不染的眼睛,薄唇半张,神情惊讶,似乎完全不理解他为什么要阻止自己的样子,离行瑾无语半晌,张了张嘴,最后无力道:“朕早知道了,还知道他们今晚一整晚都会留在房里,你不要去了,先给他们快活一阵子,等影一影六来了,再动手吧。” 影七还是难以理解,按照皇上所说,那李获贪污受贿,罪有应得,这样的人不应该秋风扫落叶,半点不留情么?怎么还要放他们快活一阵?敌人跑了怎么办?嗯,陛下说他们不会跑,可是…… 他的思路被皇上的动作打乱了。 离行瑾将影七的衣服整理好,用发带把他的长发简单束起,便拉着他匆匆下了楼,道:“你不是要看花灯么?我们现在就去。” 龟公一直都在注意这两位客人,此时见他们什么公子都没点,这就要离开了,也不敢说什么,笑着把人送走了。 出了红颜倌,离行瑾才松了一口气。 好巧不巧,影一等人和皇上两人走丢后,迅速分派人手暗中搜寻,此时正找到这边,一眼就看到了两人。 影一影六挥散不远处跟着他们暗中搜寻的影卫,连忙走了过来,长松了一口气:“少爷,可算找到你们了!” 也不知道两人被人流冲去了那里,竟是废了他们近半个时辰的时间,简直是失职! 他们高兴之余又有些忐忑的向皇上望去,却见皇上面色复杂,似乎是并不想看见他们。 影一和影六一愣。 影七则不然,见了两人,忙低声道:“我们遇见了盐使司都转运使,那人身上有问题,现在正在红颜倌中和他的主子见面,我陪着少爷不方便,你们快去抓人!” 说罢,期待地看向离行瑾。 离行瑾:“……他说的对,你们去抓人吧,那个,若是遇到什么特殊情况,莫要声张,自行处理。” 影一和影六一头雾水,连忙应了,这才抬眼去看两人身后,只见这座华丽阁楼上,高挂着一副匾额,上面淌着狂狷肆意的“红颜倌”三个大字。 红颜倌。 倌。 影一和影六:“……” 怪不得他们找不到皇上和影七,谁能想到,身边是九五至尊的影七、身边跟着爱宠之人的皇上,这样的两人,竟然能跑到这种地方来?? 怎么想的?谁出的主意?? 影一和影六本就不存在公平公正的天平,这下更是歪得一塌糊涂,影七什么都不懂,看个春宫图能吓得从床上翻到地上,肯定不是他,那就是皇上。 想到这,两人心情复杂极了。 一时不知道该怪皇上太渣男,还是怪影七太软,在这段不对等的感情里活得像个忍着丈夫纳妾的小媳妇。 而等他们严阵以待,小心翼翼靠近都转运使李获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打算抓人时……那辣眼睛的一幕差点没让两人把房门给卸下来! 这什么情况?! 两人都麻爪了。 还是见识多广的影六反应快,在匍匐在地的李获流着哈喇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装作走错了房间的样子,给人道了句欠,火速把门关上,拽着影一飞速出了红颜倌。 好在两人是为了办事来的,来无影去无踪,倌中没有看到他们。 两人停在一处挂了大红灯笼的小摊处,寻了个桌坐下,面面相觑。 影一心有余悸,怒道:“那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这话纯粹发泄一句,高门大户的龌龊事见多了,那等事自然见惯不怪,只是一想到这是影七把他们叫去的,他就头皮都要炸开了。 “冷静冷静!”影六双手做打气动作,分析道:“这不是影七能干出来的,你想想他是怎么跟你我说的?陛下当时什么反应?” 影一顿住,他想起影七跟他们提起这事时一脸郑重的表情,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在撒谎,再说了,影七有什么必要?皇上可还在身边的,总不能两人一起撒谎吧? 皇上……影一怔住了,他想起他和影六刚刚找到两人的时候,皇上一脸怪异,似乎并不想看到他们,后来影七说起李获的事情,皇上还嘱咐他们说“特殊情况,自行处理”。 影一:“……” 他忍了忍,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怒拍桌子,憋出来一句:“他娘的!” “喂!那个高个黑脸,桌子弄坏了要赔的!还有你们买不买茶?不买茶就让地方!”摊子的主人横眉冷竖,对影一刚刚的动作很不满。 影一下意识把手抬起来,反应过来后大怒,简直要和那小摊贩干起来,最后被影六死命拖走了。 丢不丢人! 两人走在热闹的街头,却像两只落魄的乞丐,一脸颓废。 半晌,影一道:“皇上虽然好这一口,但平日里也没表现出来,想是并不严重,小七……” 他说不下去了。 现在细细去回想,小七跟着皇上从倌里出来的时候,衣服明显有些乱,虽然被小心整理过,但整理之人显然不适应做这些,弄得有些粗糙,头发也被打散了,只单单扎了一根发带,碎发亦有些乱。 至于小七那好像有些肿的唇和微红的脸,影一已经不忍再想下去了。 小七那个傻的,什么都不知道,估计去那个红颜倌也是被哄着骗着进去的,怕是直到被人骗着上了床,都还心甘情愿着呢。 一想到这,影一胸口就跟堵了块大石头一样,简直要窒息了。 影六一脸肃然的摇头:“你不懂,小七现在看着是没事,咳,少爷他今日估计也就是想试探一下,并没有出手,你没看他连那事都没跟影七点明吗?但关键是,这种癖好,越是忍得长久,说明心里头痒得越厉害,到时候爆发出来……” 影六没再说下去,痛心疾首道:“小七这傻蛋,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 “行了!”影一打断他,“说这个有什么用?少爷什么手段,你我还不清楚?怪他有什么用。” “先想想怎么办吧,好歹拖一拖,等南楚三皇子的事情过去了再说。” 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见得多了,也能分析出南楚三皇子的事情对皇上来说是个刺激源,估计是见到对方在即,陛下见得到对方却偏偏得不到忍,这种情况下,心中的施虐欲被激起来了,才有了今天这一出。 如果南楚三皇子在百周这一段时间,皇上日日得见,却没办法做什么,那情况就更加危急,到时候身为替身的影七就真的逃不过了。 影六烦躁地抓头:“我能有什么办法?这种事压不下来的,你看那李获,那么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还不是被个小兔子拿捏在手里,跟条狗似得围着人转?反过来也一样的,尤其掌控方,比……” 突然他顿住,眼睛亮起:“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姑且试试吧,我回去找影七好好聊聊。” 此时的离行瑾还不知道他的两个好下属不但把他想成了一个变.态,还正背着他共商如何让他和影七“分开”的计策。 他带着影七去看了花灯。 其实那不过是影七随口一说,花灯虽然漂亮,但要得到就必须得猜灯谜,影七一听这个就头痛,他连字都练不好,诗也背不出几首来,让他猜灯谜还不如让他被人打一顿。 离行瑾也知道他什么毛病,见他盯着那些个花灯头大如斗,却不得不碍于自己先前说过的话装作跃跃欲试的样子,实在好笑,忍不住背着人偷笑了几声,这才照着最好看的,猜了几个灯谜,一连串都送给了对方。 “你只管拿着就够了,这下满意了吧?” 影七拿着最漂亮的花灯,火红的灯光印在他脸上 第43章 影七走后, 影一从房梁上利落跳下来,向着门外看了好一会儿,才问:“有用么?” 影六摸着自己空荡的床底, 怅然若失, 回道:“且死马当做活马医罢,只要小七不触到陛下的兴奋点,应当是能躲过这段时日的。” 两人想的法子很简单, 爱好施虐的一方都比较喜欢被叫“主人”等软弱谦卑之词, 最爱看另一方完全为他所掌控的样子,有的人甚至仅仅因为一个称呼便能被激起施虐的**。 影六认为,皇上的身份摆在那,影七整天“陛下、陛下”的叫,也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莫不如用一用激将法,让影七弃了这称呼,去直呼其名。 有皇上如今的“移情”作用在, 对方定然不会介意, 若当真不喜, 因此而迁怒影七, 从而疏远影七,那便更好。 再说影七,回到寝宫, 他坐在榻上, 摸着怀里的话本怔怔出神,不明白自己当时如何鬼迷心窍从影六手中拿回来的。 他发了一会儿呆,见皇上还没有回来,便将书小心抽了出来,放在榻上, 想了想,又挪了个地方,坐在了床上,只留出一本来,其余的都藏在了床底,因为剩下的有四本,于是便一个床角藏了一本。 寝宫中没有宫人侍候,影七还是走到窗前,顿了一下,“吱呀”一声把窗户关上了。 留出的一本摊在双腿上,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翻开了。 入目便是一张插画,是他之前看到的那张,清峻萧飒的提剑少年和冷峻高大的年轻帝王,海棠花灼人眼球,树下的少年舞剑,一舞结束,花叶纷飞,帝王则坐在亭中的石桌旁,轻叩清茶,看向对方,眉目温柔。 周边的所有人都化作虚无,和远处昏黄的夕阳融为背景中的一部分。 天地间仿佛只有两人。 少年轻叫帝王的名字。 “行瑾……” 影七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合上话本,心跳如鼓。 “怎的门窗关这般紧,不热么?”低沉磁性的声音传来,影七慌忙将话本塞到床下,才抬头去看,只见帝王一身紫衣,正含笑向他走来。 恍惚间,影七仿佛闻到了海棠花的香味,仿佛看到在少年那声呼唤过后,帝王倏然抬起头来,看向少年的目光犹如浓浓春日,热烈又奢香悠长,帝王举杯,与少年遥遥相望,而后笑着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神态勾神摄魄。 那杯盏,定时被少年饮过,帝王薄唇覆住的地方,又另外一张唇轻吻过的痕迹。 影七这样想着,如鼓的心跳渐渐平复,化为一种绵长的、却不容忽视的酸涩。 他张了张嘴,又慢慢闭上了。 影七不回话,离行瑾有些奇怪,走近了才发现他面色微红,身后的雕花木床上枕被有些凌乱。 他亦坐在床边,去探对方的额头,发现并没有发热的迹象才放心,道:“刚刚睡下了?还真是玩累了。朕吵醒你了罢?” 影七在他摸向自己的额头时轻躲了一下,搪塞道:“唔,有点累,陛下用膳了吗?” 说罢便要起身去外面叫人,被离行瑾一把拉住,反坐在他的腿上,“不急,不想知道朕刚刚跟统领说了什么?” 影七坐在对方紧实有力的大腿上,被那滚烫的温度感染,腰腹都热了起来,他微微仰头,轻摇,脑中混沌一片,“不能知道。” “谁说的?”离行瑾轻抚他的脸,目光悠长,“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朕,不许憋着。” 之前在宫门口,他那般问,影卫明显是心里委屈,不过是不敢反抗他,所以才顺着他话说罢了。 顾凛在,他不好把人拉过去好好教,如今在房里,总要把影卫这些小心思掰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非常抱歉,最近三次元一直很忙,更文不定,实在不好意思。 就先固定一下时间,晚九点,然后等这边忘完了,再考虑字数的问题。 鞠躬。 宝贝们来这章打个卡,发个小红包。 第44章 过了好一会儿, 离行瑾才听怀里的人小声道:“你和统领说了什么?” “想知道?” 影七瞥了他一眼,眼尾微红,目带嗔意, 似乎在怪他故意欺负自己。 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情态勾得离行瑾下腹一热, 险些有了反应。 他扣在影七细腰上的大掌微微用力,用了很大的自制力才把心中如热井般喷薄的想法压下去。 影七毫无所觉,他身体前倾, 软在对方怀里, 一只手扒在离行瑾的肩膀上,报复似的抓了把,才如他所愿,低低道:“想。” 离行瑾一把将那只作恶的爪子抓住,放在口中咬了一口,直到影卫轻哼出声,才把人放过。 他略过神医谷的事情, 说起另外一件事。 “宋琦要来行宫的事你听说了吧?” 影七面色微白, 食指下意识抬起, “听说了。” 离行瑾抚摸影七的背脊, 思索着应当如何说起。 “他如今是南楚三皇子,到底是立场不同,此次因战败来我百周求和, 两国政事面前, 私人之交只能后压。” “南楚战败投降,心中定有不甘,虽然不敢大动作,但却能在国宴上的文武切磋上下文章。宋琦武功天下皆知,当属前茅, 武试上必少不了他的出场,我百周国,恐怕难有匹敌之人。” 影七本来侧头靠在他的肩上,正偷偷看帝王英俊深阔的侧颜,闻言立刻眉毛颦起,直起了腰。 “顾青武不错。” 离行瑾一顿,随即哑然,胸腔震动,发出沉沉的低笑,“对,顾青武不错,和他不相上下的影七更不错。” 影七眉毛皱得更紧了,像一只蓄势待发,身上隐隐冒火的小鸟:“那次是意外,如果没有碎剑飞过去把他脸划伤了,他打不过我!” 影七对自己的武艺最为自信,一向低调淡漠的人一碰上武功这两个字,就像是被戳了敏感点一样,立马变了态度,活像一直昂首挺胸的小凤凰,骄傲得不得了。 当初在影卫营的时候,他这奇怪的性子可没少被内廷六卫吐槽。 离行瑾听完他的话,目光顿时凝住:“什么碎剑?” 影七丝毫不知道那场比斗中突然出现的碎剑不是意外,而是旁人精心设计的阴谋,他解释道:“我和顾青武打的时候,旁边的人也在打,有人的碎剑飞过来了。” 当时他全身心投入到比试中,根本没有注意到比武场上比试的两外两人,后来顾青武的脸被划伤,他一下头痛欲裂,更加没有心情去注意旁的事情,以至于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的碎剑“意外”飞了过来。 离行瑾却是瞬间就想通了关键,目光瞬间变冷:“杨谆。” 影七觉得这个名字耳熟,想了想没想起人来,便随口问道:“他的?” 离行瑾压下心中翻涌的怒火,摸了摸影七的脸,轻声道:“嗯,实在是太不小心了,对吧?” 修长的指尖在他脸颊处游走,影七突然觉得那指尖的温度有些凉,他躲了躲,下意识点头:“对。” 看到他的动作,离行瑾收手,转瞬间神情恢复如初,笑道:“不说这个,既然影七比顾青武还厉害,等到国宴之时,帮朕一个忙好不好?” 影七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皇上要他做什么,然而这样的讯息反馈到大脑,又让他几乎立刻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他彻底怔住。 怎么可能?应当不可能罢。 陛下……陛下同宋琦少将军的关系那般好,即使如今立场不对,也不会这样为难对方吧? 不过是一场武试,百周已经赢了大局,便是给南楚一个面子又何妨? 然而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心中疯狂的叫嚣。 陛下曾亲口对他说过,宋琦不过是好兄弟,影七才是陛下真正的爱人。 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陛下还有什么欺瞒他的必要?纵是欺瞒于他,又何必拿心尖上的人来和他玉石相碰? 玉佩的事情,也许是其中有什么误会,是他想错了? 百般纠结,九曲回肠。 影七怔怔看着帝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有勇气将心口的话问出口:“陛下是希望我赢,还是希望我输?” 离行瑾讶然挑眉:“当然是赢,怎么,你觉得自己打不过他?” “怎么可能。”影七条件反射回道,反应过来后顿了好一会儿,最后似是想通了什么一样,微仰起头,眼尾不知不觉泛起了红,有些居高临下的看着帝王,像是将对方当成了假想敌一般,轻哼了声,“我武功好。” “噗哈哈哈!”离行瑾忍不住破功,大笑着狠狠亲了他一口,“对,影七武功是最厉害的,打遍天下无敌手!” 原来一个人即使失去了记忆,潜意识里也并不会忘记曾经经历过、拥有过的一切,脑海中的印象被毁,自有身体和感觉帮他记住这一切,深刻入骨。 都说武者之路必要受挫,才能破而后立,宋琦却是个例外。 他本身练武资质便极好,又肯在这上面吃苦,自然成就不低。 可他却看不下小宋琦那般苦练,于是便参考了一位想法总是非常独特的幕僚的方法,为了让小宋琦对自己的要求不那么严苛,他逢人便夸小孩厉害,武艺高强。他还此写了一些极其浮夸的语句,时不时便要对小宋琦念上几句。 这还不算,那位幕僚又出主意,让他组建了“夸夸队”,顾名思义,便是专门用来拿各种溢美之词夸奖小宋琦的。 以至于那段时间,长明宫内外皆能听到些什么“武功天下第一”“举世无双”之类的叫人尴尬到脚趾蜷缩,脚掌挠地的语句。 偏偏宋琦那时候还太小,又从未见过这等阵仗,自然是信以为真,自信心一天天膨胀,每天快活得像只在林中乱飞的小鸟。 尤其是听到他从口中吐出那些溢美之词来,更是眼珠子发亮,乌黑的瞳仁里满满的都是蓬松的骄傲。 以至于他完全不能拒绝,直到宋琦长到十五岁,长成了少年郎的小孩知道了害羞,也慢慢学会了谦卑,再不肯听他讲这些话,只是偶尔的时候,他调侃两句,都要和他闹起来。 不过对自己武艺的自信却是在长达数年的夸奖中深刻在了骨血中,再不能改了。 可惜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并没有完成,宋琦和旁人不同,便是越夸他,小孩便越努力,甚至为了身上“绝世高手”的包袱,还会趁他不注意自己偷偷抽时间武艺,简直比从前还要用功。 若不是被他给发现,即使喝止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想到这些从前之事,离行瑾脸上的笑容就止不住。 影七一开始莫名其妙,后来也慢慢回过味来了,见离行瑾笑个不停,恼羞成怒,心中更是暗暗下定决心,比试的时候一定要赢! 不管陛下想要隐瞒的东西是什么,又为什么刻意对他隐瞒,他都决心不再去想,不再纠结。 影七脑海中又浮现出话本中插画所绘的画面,心中的酸涩渐渐压过了胆怯和懦弱。 既然陛下说影七是他的恋人,那影七便相信。 宋琦少将军喜欢陛下,那便是他的情敌。 他……不会让。 作者有话要说:害,自己和自己宣战……也行吧(~ ̄▽ ̄)~ 还有,罪魁祸首离狗,可以丢火里葬了:) 感谢“emmmmmm”投掷手榴弹×1,么么爱你~ 第45章 离行瑾用过晚膳, 回到寝室,发现影七竟然主动在隔间练字抄诗,这可是难得的景象, 平日里影七都是能推则推的, 甚至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拿前一天的来冒顶。 离行瑾看破不说破,也没为难影七, 左右有他在, 定不会让影七输了,让他练习,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从前两人也不是没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走过去,按住那只动作的手,将影七手里的毛笔抽了出去,然后牵起人的手出了隔间, 问:“抄的诗记住了几首?” 影七一愣, “还要背?” 他以为陛下叫他抄诗, 是为了练字, 根本没留意那诗写了什么,左右他也看不甚懂。 离行瑾扶额:“……你,算了, 到时候再说吧。” 这是因为以前他逼着人学习文赋的事情给影七留下了阴影吗?怎么就对诗赋讨厌到这种地步? 离行瑾心中好气又好笑, 合着抄了这些天,影七一个字都没往心里去。 也罢,到时候真要用得上,他再想法子便是了。 牵着人走出寝宫,招了宫人打来水, 离行瑾亲自给影七净了手,这才拉着他回了寝室:“不是早就想睡了么?” 说着,便坐到了床上,“今日就练到这,先睡。” 影七站在床边,听到这话,全身一下子就放松了起来,他抿唇笑了一下,眼睛也微微眯起,像只饭后拍着肚皮一脸放松和满足的猫咪,“嗯。” 本来还以为皇上阻止他抄诗是要他去默,没想到对方一点也没提,影七在心中大松了口气。 并非完全对这些东西无感,只是在影卫营的时候,他听多了影卫们被这些东西折磨的故事,生怕自己表现出一丝一毫对文赋的好感,陛下便也要让他去学出一个文武双全来。 刚刚主动去练字只是因为想起之前影六说过宋琦少将军似乎也不好文赋,鬼使神差想要练一练,争一争罢了,至于到底要争出个什么,影七自己都不知道。 离行瑾往旁边挪了下,给影七让地方,突然觉得下面好像有东西,有些硬。 他眼中划过一丝奇怪,伸手摸了下去,道:“这床下面怎么——!” “陛下!”影七瞥见他的动作,大急,侧身扑了过去。 离行瑾猝不及防,被他压着仰躺在了床上。 两人一上一下,双目相对,呼吸相缠,气氛逐渐升温。 突然影七身体一僵,而后双颊爆红,结结巴巴道:“陛、陛下,我,”说着他就要起来,然后一向让他引以为傲的持剑之手却不听使唤,一碰到对方隔着衣衫也能感受到的滚烫体温,又发软的倒了下去。 离行瑾轻“嘶”一声,倏然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双手向下探去,而后低低笑了起来,火热的鼻息打在影七的耳尖,打出一片艳丽的红晕,帝王的声音低哑近于无声,在影七的耳边呓语低喃:“影七也憋坏了吧?” 明明是疑问的语气,却被他说得无比笃定。 影七躺在床上,被他藏在床下正隔着薄褥紧贴他腰臀的地方,想到话本中的主人公,他的心中无端升起了一种隐秘的、背人偷欢的刺激感,这样的想法一出,影卫的全身都红了,宛如被晚霞映照。 离行瑾看痴了,眼中爱意与晦暗几乎能将人吞噬殆尽,他更加用力地贴近对方,试图缓解心中的饥渴,却愈发无法克制疯狂的欲念。 伸手轻抚影七的侧脸,离行瑾目光迷离,即使是这样一张清秀无奇的脸,依旧能让他瞬间失去引以为傲的自控力。 他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朕帮影七,好不好?” 影七浑身轻颤,微闭着眼,睫毛在灯光下打下一片颤抖的阴影,像误入花丛不知归路的蝴蝶,无助而脆弱,只能任由风雨打在身上,沉默而顺从。 …… 事后,离行瑾单手拄在床边,侧着身,勾唇望着一旁沉沉睡去的影七,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食指点在对方亲颦的眉间,想起对方恼羞成怒时的情态,不由低低笑了起来。 真是乖小孩,这种程度的都受不了,往后……该如何? 感受到自己身上重新又起的变化,离行瑾沉叹一声,平躺了下来。 慢慢来罢,这样的结果,比起曾经——在一夜过后宋琦对他的触碰百般抵触和厌恶的情况,甚至为此而退宫逃离他,已经好太多了不是吗? 只要影七忘记过去,一直如现在这般,喜欢着他的陛下,他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 第二日,离行瑾醒来,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发现影七还没醒,头埋在他的颈间,睡得一塌糊涂。 离行瑾神情不自觉变柔,就这么看着影七安静的睡颜,直到不能再拖,才小心翼翼抬起对方的头,让其枕在软枕上,独自穿衣起身。 昨晚他出宫的消息瞒不过南楚那些人,如今他回来了,想必那人也该坐不住了。 果然,离行瑾一走出寝宫,便被告知统领在外求见。 统领陪同陛下进了议事殿,才沉声道:“陛下,威武将军陪同南楚三皇子前来拜见,已在宫外等候。” 威武将军负责接应南楚使者相关事宜,南楚三皇子前来拜见,对方不放心单独放行,跟来并不奇怪。 离行瑾坐在高高的主位上,眼中划过锋芒,抬手淡道:“宣。” 帝谕一下,层层宣下去,行宫宫门终于缓缓打开,从外走进了三人来。 威武将军一身戎装,面无表情,他旁边的年轻男子一身青衫,身材削瘦修长却不失美感,面带一面鎏金薄铁面具,只遮了上半张脸,露出淡色的薄唇和高挺的鼻梁,气质清冷如风,却有种刻意凸显的生硬感。 视线向下,对方修长的双手握在银色的铁杆上,再向下,原来是一张造型精致的轮椅,上面坐了一个容貌妖冶却面色苍白的少年。 离行瑾在看到对方时目光一顿,随即转向带着面具的南楚三皇子,“远道而来,欢迎。” 南楚三皇子眼眸弯起,目光中的润泽让那抹刻意伪装的清冷气质瞬间化为了云烟,他微微笑着,声音温润:“好久不见。” 第46章 一夜无梦, 影七从睡梦中醒来,发现身边早已经没有了离行瑾的身影。 他迷糊坐起来,靠在床边, 昨夜发生的事一点点在脑海里回放起来, 不由揉了揉鼻尖,揉得和脸颊一样红,唇角才偷偷抿出一个浅笑来。 等到穿完衣服, 才发现外面天光已经大亮, 影七出去,看到寝宫外的宫人,问道:“陛下呢?” 那宫人见他衣服有些不整,乌黑的长发未束,披散在身后,面如涂脂,清丽如海棠初开, 不由脸红了一瞬, 轻声道:“回大人, 清早顾统领求见, 陛下约莫是和人去了议事殿。” 想到自己今早去宫外采办,无意中听到的消息,宫人望着影七干净的黑眸, 突然有些心软, 犹豫后还是道:“大人,今早宫外有南楚使者来拜,威武将军在一旁陪同,奴婢斗胆猜测,应当是南楚的三殿下。” 影七低喃:“宋琦?” 宫人不敢回话。 早在陛下前来行宫之前就有旨意, 绝不许他们主动与卫七大人言语分毫,亦不能阻其去处,胡言乱语者当重罚。 若不是刚刚是卫七大人主动问话,宫人绝不敢暗中这般提醒。 她低垂着眉,心中隐隐有些后悔,正要说些什么,却感到身侧有风拂过,抬头已不见影七踪影。 议事殿内。 离行瑾和三皇子遥遥相望,看着对方潇洒翩然的姿态,目光之中皆是冷意。 气氛僵硬,一触即发。 手轻抚座椅把手,离行瑾缓缓出声:“三殿下养的那只海东青甚是漂亮。” 三皇子轻笑一声。 在座之人都明白他在笑什么。 谈判过程中,先言者输。 离行瑾这般开门见山,已经失了一半先机。 此时轮椅之上的妖冶少年微微抬头,看向三皇子,目光是诡谲的温柔,殷红的唇张开,如蛇吐信,声音轻柔:“哥哥养的活物,一向漂亮。” 三皇子唇角的笑容凝固,抬手僵硬地抚摸少年的头,是一种刻意讨好的姿态。 少年状若无物的重新低下头,艳丽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绝美的笑来,却未达眼底。 整个过程,少年都未看殿中其余人一眼,似乎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除了三皇子,再看不到旁人。 威武将军在听到对方那一句“哥哥”时,心中一凛。 众所周知,南楚明面上只有三位皇子,若少年和南楚三皇子的关系如对方说的那般,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离行瑾并不在乎南楚老皇帝到底有几个儿子,只是三皇子在这样的场合中还要带上这名患有腿疾的少年,显然并不是任意为之。 刚刚少年的表情被他尽收眼底,离行瑾心中一动,随即有些趣味地勾起了唇角,不过也没说什么。 三皇子沉默了一会儿,直接点破来意,道:“陛下既然收到了信件,可否行个方便?” 离行瑾冷冷一笑,未置一词。 当日海东青所携信件中,只说明了一件事,三皇子意在求取真正的南楚皇室血脉之血,且必须是身有龙血之人。 百年之中,南楚也只出了宋琦这么一位。 也就是说,对方是想要影七的血。 至于对方是开密室还是开藏宝室,离行瑾对此亦不感兴趣,哪怕对方只是要影七身上一滴血,他都不愿,更何况还是心头血,痴心妄想! 三皇子显然也料到了他如今的态度,轻叹了一声,道:“陛下,你可是问过身边那位影卫,是否梦中会幻作他人,染其情绪?” 离行瑾手指倏然收紧,语气冷如寒霜:“什么意思?” 三皇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抚摸少年柔软头发的手彻底僵住,眼中划过一丝极深的仇恨,冷淡道:“所谓南楚皇室、龙之血脉的传闻,都是假的,龙纹之说,更是身染剧毒之象,毒名唤‘离魂’。” 身中“离魂”之人,一身分魂,不识己魂,大多会因为恐惧和害怕而仇视多出来的残魂,最终导致自相残杀之局。 考虑到影七如今恰巧失忆,情况有所不同,也许会把自己梦中所见认作是曾经所见或是因为失忆所致,三皇子由此有上面那一说。 他开门见山:“陛下,你身边的那个小影卫,容貌之所以如此,是我为了遮掩龙纹所致,只龙纹本身即是剧毒之物,我当时并未寻得彻底破解之法,侥幸用以毒攻毒的法子暂时遮掩了他脸上的龙纹,亦削弱了毒性。” 他停顿片刻,笑着道:“只不过到底是临时之法,漏洞破多,想来那位小影卫身上的‘离魂’症状已经初具端倪,陛下可知?” 温温润润的话,却像一把尖刀一样狠狠插.进了离行瑾的心中。 他面无表情,手背上的青筋却根根迸起,上好的梨花雕木被收紧的五指勒出清晰可见的指痕。 这些,影七从未和他提过。 - 影七奔至议事殿,廊外是影一和影六等人,统领也在,严阵以待。 他表情冷然,未看几人,直接就要进殿,却被统领拦下了:“影七,皇上正在与南楚使者商议政事。” 影七垂眸:“陛下未叫你拦我,统领,我要进去。” “你!”统领深深皱眉,目光之中有沉痛,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愤然。 半晌,他放下了剑,“小七,影卫营中,从未有此先例,你若走这条路,要想清楚后果。” 影七沉默,而后郑重道:“多谢。” 他赤足踏入殿中,急切的心情仿佛晚了一步,心中所爱便要被人夺走。 只一眼,就看到了帝座之上的君王,他走近对方,匆忙一瞥中,亦看见了那个带着面具的男子,影七心中一紧,直直看向前方,张口,叫出了一直不敢开口去唤的那个名字:“行瑾。” “行瑾,我……”他结舌,脑海中一片空白,找不出一个不得不闯来殿中打断对方政事的理由,心跳开始加快,面色也开始苍白。 影七环顾四周,感到有些无助,直到再次看到长身玉立的南楚三皇子。 对方站在殿中,面具之下的眉目清冷又温柔,笑魇纯粹,那双和他如出一辙的黑眸,亦正含笑看着座上的地方,带着一丝狡黠和捉弄的意味。 影七心中一涩,想起看过的话本中,少年将军向帝王温声软语的画面,不觉咬住了牙,恍惚间脱口而出道:“行瑾,我做了梦,有些害怕。” 话一出口,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而殿中,除了轮椅之上的少年,所有人都因为他这一句话而僵住了。 第47章 心中的痛与爱几乎要把他淹没, 离行瑾居高临下望着影七温软的黑眸,用尽了力气才没有让自己立刻走下去把人抱在怀里。 若影七当真身中剧毒,唯一能救他的只有南楚三皇子, 要想掌握主动权, 他不能表现出对影七过多的关注。 他压抑着:“什么梦?” 影七向前走了几步,大理石地板沁凉的冷意透过脚心穿透全身,他蜷起了脚趾, 羞耻和酸涩在胸□□织涌动, 让他的耳根红到滴血。 他瞥开了头,余光看到南楚三皇子一双脉脉含情的眸,酸楚和委屈顿时铺天盖地的涌来。 是因为有对方在吗?所以陛下对自己唤他的名字毫无反应,在他说完那句话之后,甚至不肯走下来哪怕是摸一下他的头,以作安慰。 年轻的影卫仰头,定定看向高高在上的帝王, 目光渐渐染上了一丝倔强和凶狠, 像是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狼, 纵然野性难驯, 奈何感情阅历实在干净,不足以让他有足够的经验去应对眼前的情况,只能遵循最原始的本能, 用最拙劣的谎言, 在敌人面前捍卫自己心仪的玩具。 影七听到自己言之凿凿地撒谎:“梦到那只青石玉佩,陛下送给了别人,”他声线不稳,如在梦中,呢喃道, “一个和我很像很像的人,他……” 他说不下去了。 陛下,他叫宋琦,是你的好兄弟。 他拿着你说的我们的定情玉佩,曾在出征时,在城门之下遥望皇宫,在心中呼唤过你的名字。 陛下,我……信你。 陛下,你还不下来吗? 下来……抱抱我。 离行瑾被那双眼睛里委屈的质问瞬间击中了,他再无法维持冷淡的姿态,不管不顾跨下台阶,将人抱了起来,急切道:“阿七,你听我解释!” 看到对方因为他一句话而方寸大乱,影七勇气用尽,如潮的委屈慢慢退去,安心地将头埋在对方的颈间,低低“嗯”了声。 离行瑾咽下口水,被眼前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困住了。 他心慌地低下头,亲了口影卫的额头,低声道:“阿七,朕这里有些事情要处理,去偏殿等朕好不好?等处理完了,朕一定给你一个解释。” 影七点点头。 他不是木头人,陛下对他的好他是能感受到的,如果陛下只把他当作替身,大可不必这般,随着两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影七便越发觉得玉佩的事情也许只是一个误会,陛下并不喜欢宋琦,只是因为宋琦喜欢陛下,所以才有曾经的那些传言也说不定…… 他刚刚拿玉佩说事,不过是下意识为之,想要和情敌争一争罢了。 如今把人骗到自己身边,影七满足的同时又有些心虚,不敢看殿中其他人是什么表情,他挣脱离行瑾的怀抱,慌忙道:“那你忙,我一会儿来找你。” 说完发现并不知道几人的事情要谈到什么时候,觉得不妥,又改口道:“你来找我,我等你。” 嫉火之后,大庭广众之下和人亲密的羞耻感姗姗来迟,影七裸露在外的肌肤一片绯红,他低着头,就要快快逃走,却被离行瑾拉住了。 “怎么不穿鞋就跑过来了?”既然已经彻底丧失了主动权,离行瑾也不在乎了,索性撩起龙袍,单膝跪在地上,不顾殿中其他人诧异的眼神,将影七在地上踩脏的脚丫放到膝头,撕断龙袍一一包了上去,这才满意道:“去偏殿玩,我再叫人把鞋子拿过来。” 影七本来冰凉的脚掌此刻火辣辣的,在离行瑾说完这句话立马跳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破有些落荒而逃。 离行瑾低低笑了两声,影卫从未叫过他的名字,如今却在“宋琦”面前叫出口,那点一眼就能看透的小心思简直叫人不忍心戳破。 笑完之后,离行瑾又在心中无限忧虑的叹了口气。 玉佩的事情要如何解释,他还一筹莫展。 至于离魂毒,离行瑾转身,神情恢复冰冷:“既然敢谈条件,想必三殿下已经知道如何解‘离魂’了,我只有一个要求,影七必须要好好活着。” 三皇子心中蓦然一松,温声道:“那是自然,若我真心想害他,与陛下为敌,当初就不会将他救起送还给陛下不是吗?” “还有,”离行瑾深吸一口气,“解毒之后,他的记忆……” “自然会恢复,”眼见离行瑾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三皇子解释道,“傅清所言不过奉命行事,一切与他无关,还望陛下海涵。” 离行瑾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不往三皇子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打过去,将细节商定完毕,临走前,他看向轮椅上面色苍白如纸的孱弱少年,状似不经意道:“三皇子既然能解离魂,想必医术举世无双,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想来也不是万事皆能如意。” 妖艳少年猝然抬头,目光狠毒。 三皇子亦是面色苍白。 离行瑾见状,心中的郁气终于散了些,施然离开了。 事到如今,背后之人几乎是一目了然。 出了议事殿,离行瑾沉吟片刻,对身后的威武将军道:“国宴近在眼前,帝师是大将军挚友,与三皇子情谊深厚,传令下去,邀帝师赴宴。” 威武将军一震,沉声道:“臣领命。” 统领走上前来,离行瑾吩咐道:“三皇子怀念故国风光,即日起留住行宫,你带人尽快将西南的宫殿收拾出来,好好招待。” 统领亦是一震,沉声道:“属下领命。” “去吧。”离行瑾摆手。 威武将军和统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戒备和凝重。 威武将军:离魂毒一解,影七的真是身份是瞒不住的,影卫营一项戒律森严,顾凛若是知道影七身为南楚人却潜在皇上身边,真的不会趁机暗下毒手吗? 他身为影七的长辈,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顾凛统领:威武将军最不喜宋琦,陛下如今明里暗里都在挽留三皇子,对方真的不会趁机暗下毒手吗? 他身为帝王心腹,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当真是多事之春啊。 两人皆在心中叹息。 第48章 等两位属下皆领命而去, 离行瑾在宫殿的台阶上站了好一会儿,等到宫人忐忑地来打扇,才挥手叫人退下, 转身去了议事殿偏殿。 他一路在心里想了许多, 依旧理不出什么章程来。 三皇子南黎不日即将为影七秘密医治,这意味着对方很快就能恢复容貌和记忆,到时候, 无论是影七, 还是世人,他都将瞒不下去。 事已至此,似乎除了坦白,他别无第二条路可走。 到了偏殿,才发现人已经睡下了,离行瑾连忙放轻了脚步,坐在床边, 看着影七安静的睡颜, 有一瞬间的犹豫。 当年宋琦因为他灭朝臣满门的事情与他生隙, 主动要求退宫, 他不肯,宋琦便大手笔请了大将军和帝师来谏他,逼他不得不下旨将人放走。 然而他又如何能轻易接受?怨怼和不甘填满了他, 于是在宋琦正式退宫的前一天, 他为对方践行,意外做了错事。 醒来后,他看到宋琦惊惧万分地看着他,仿佛与他行鱼水之欢比要他的命还要痛苦。 他试图解释,却在对方仓皇而逃中蓦然闭了嘴。 在宋琦的眼中, 他俨然成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伪君子,所有的言语在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离行瑾伸手轻抚安眠之人的侧脸,眉头紧锁,目光踌躇。 失忆后的宋琦格外依赖他,眼睛里的爱意能叫人一眼看透,他应该相信对方,不会因为曾经的那件事而再一次原离他。 但另外一个问题是,在已经言之凿凿杜撰出了一个“影卫七”之后,他应该如何推翻之前的说辞,告诉影七,他才是真正的宋琦? 想到这,离行瑾就有些咬牙切齿,南黎这样做,分明就是在报复他在之前海东青来信时拒绝了对方的条件。 故意通过傅清误导他,让他以为影七不会恢复记忆,所以他才选择了对影七隐瞒他的身份。 哪曾想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般。 他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床上的人呼吸早已经乱了,在他的抚摸下终于忍不住动了下睫毛。 武者警觉,其实在离行瑾一进入偏殿房门,影七就醒了,他正要起身,却发现皇上好像并没有叫醒他的打算,那么独属于对方的清浅气息凑近了他,迟迟未动。 鬼使神差的,影七放缓了呼吸,想要看一看陛下会在他睡着的时候做些什么。 在对方微凉的手指碰到自己的脸时,影七忍不住在心中颤了一下,有些隐隐的期待。 然而却久久不见对方有所动作,影七心中莫名失落,睁开了眼睛。 陛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并没有注意到他已经醒来,影七侧头,无意识地拿脸颊顶了下停在上面的手指,以示提醒。 离行瑾一不注意,指头在影卫白皙的脸上戳出了一个小坑来,他这才回过神来,低头看向睁着眼睛看他的影七,连忙把手收回来,顺路刮了一下对方高挺精致的鼻梁,嘴角不自觉漾起宠溺的笑:“醒了?” 影七鼻尖发痒,把脸埋进枕头里,用力蹭了几下,才闷在里面道:“嗯。” 他想起了前一天晚上,两人做过的那些疯狂的、快乐的、让他倍感羞耻的事情,以及刚刚在议事殿,他竟然当着外人的面不知羞耻的引诱陛下…… 影七抱着软枕,像溺水的小兽抱着唯一浮在水面上的木桩,死死不肯撒手。 直到被离行瑾忍无可忍地把爪子扒拉开,将被他捏得不像样的软枕解救出来,调侃道:“怎么了这是?练闭气功呢?” “阿七,好好看着朕。”离行瑾正色道,“朕跟你说一件事。” 影七怀里抱着软枕,终于抬起了头,离行瑾脸上的严肃让他一顿,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他点了点头。 “阿七……你还记不记得朕说过,你的失忆之症不能强求恢复,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影七接着点头,想起自己在议事殿,撒谎说做了噩梦,点头的动作就是一顿。 他偷瞄了离行瑾一眼,心中忐忑,他之前也做过梦、看到过从前的事情,现在陛下来问他,不会是因为发现他的隐瞒了吧? 离行瑾轻抚他的黑发,斟酌着说词:“南楚三皇子曾和帝师关系颇好,医术上也尽得对方真传,帝师那里朕暂时不能带阿七去了,朕请三皇子为阿七诊治好不好?他说他有办法。” 影七仰头,面色有些复杂,嘀咕道:“他懂的也太多了。” 影卫的声音很小,还是被离行瑾捕捉到了,他一愣,随即失笑,一时之间觉得怎么对人好都太不够了,他用力揉了揉影七的发,忍俊不禁:“脑瓜子里面都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他伸出小拇指,作拉勾状,“就这样说定了?如果在治疗过程中影七发现什么奇怪的地方,记得相信朕,嗯?” 影七有些发愣,下意识伸出小拇指,勾住对方的,轻轻晃了晃。 离行瑾面上笑着,心中的苦笑却仿佛要溢出来了。 第49章 离行瑾面上笑着, 心中的苦笑却仿佛要溢出来了。 南黎医术确实得帝师真传,也跟他保证过,取血的过程中不会让影七有丝毫的痛苦和损伤。 一滴心头血, 换影七毒解, 离行瑾自然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只是前面也说了,一旦毒解,影七的容貌和记忆都将恢复。 那样一张和南楚三皇子一模一样的脸, 即使他们再如何隐瞒, 世人亦不是傻子,总会知晓影七的真实身份,到时候他该如何安置影七就成了问题。 影七的身份他连顾凛都没有告诉就是因为此,他想要将影七送进提刑司,就势必要保证影七的身世清白,帝国南楚皇室之子的身份显然是绝无可能的。 其实若遵从他自己的心意,是十分不愿影七去提刑司的, 当年的宋琦便是因为沙场而彻底将他抛弃, 把影七放出宫, 他便时时刻刻都要害怕旧梦重现的一天。 然而他亏欠对方太多, 如今又使手段把人骗到了手,便不忍心折断影七的翅膀,让人鸿图不展, 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他以为自己足够大方, 可是得知影七会恢复记忆后,又慌了,恨不能把人绑在身边,永远都离不开他一步。 他有这个能力,只要狠下心来套牢对方如今这个影卫的身份, 要求南黎彻底将对方的容颜该换,影七便只能一生都看着他,依附他,永远无法逃离他的掌控。 但他怎么忍心?从始至终,离行瑾要的都只是宋南桢的一颗心,如果只是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早在多年前发现宋琦要离开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做了。 他不忍,于是只能做和上一次一样的决定,忍痛放手。 只是和上一次不同的是,如今的影七对他是有感情的,这是他在这场感情追逐战中唯一可以翻身的依仗。 离行瑾深呼口气,道:“还有一件事……” 影七抬头看他:“嗯?” “朕不想阿七恢复记忆,还有一个原因。” 影七觉得皇上好像有些紧张,勾着他小拇指的力度像是他要跑了一样。 他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又止不住好奇,问道:“什么原因?” “因为朕做了错事,”他隐晦道,“第一件就是,很久以前,阿七跟朕还不是现在这样的时候,朕不小心喝了酒,你又没拒绝,所以我们就……你不喜欢那样,跟朕闹了很久的脾气,要不是后面去了战场,回来就失忆了,把这件事也忘了,朕不知道怎么办,就一直没有跟你说。” 终于将埋在心中的那根刺拔了出来,离行瑾轻松的同时又异常紧张,“等到阿七记起来一切,不会因为这件事怪朕的对吗?昨晚上,阿七是喜欢的对吗?” 他紧紧盯着影七,生怕错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其实离行瑾心中也有疑虑,当年宋琦对他的排斥完全不做假,像是根本就无法接受男男关系一样,哪知道失去记忆之后,竟然会连这方面的喜好都变了,不但不排斥他,昨晚上他瞧着,倒是有些乐在其中。 这样一想,离行瑾又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亏了。 若是早知道影七不讨厌这些,他何必要从一开始忍这样久?甚至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抱一回。 影七刚开始没明白皇上在说什么,等到对方提及前一晚,脸才轰的一下红了,他一把把手抽.出来,他磕巴着想反驳,但想起当时自己完全不似被逼迫的样子,到底没有离行瑾脸皮这么厚,睁着眼说瞎话。 他抿着唇,半晌后僵硬地回答,带着一点点报复的意味:“陛下刚刚说我以前不喜欢的,那我就不喜欢。” 他也是听明白了,感情皇上在两人还没有表明心态的时候,就趁着醉酒,和他做那个事情了。 虽然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很早很早就喜欢上了陛下的,和陛下……的时候,肯定早就喜欢上皇上了,但皇上总欺负他,以前肯定也欺负他,影七突然不想让人就这么如愿了。 “还有玉佩,”影七终于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在偏殿等离行瑾了,睁着眼悄悄瞪了对方一眼,才道,“你把玉佩给别人了。” 他是撒谎做了梦,但玉佩在宋琦手里,他是亲眼看到的。 “咳!”离行瑾被自己口水呛到,无奈道:“就是跟你解释玉佩的事情呢,这不是要从头开始吗?” 虽然影七说不喜欢,但离行瑾还是很快就分辨出了这不是对方的真心话,只是在跟他玩闹罢了。 这样的结果,让离行瑾真正松了口气。 就算影七之后想起来,发现事实和他说的有所出入,想来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离行瑾想起他曾微服出巡,见到过民间的恩爱夫妇之间的相处模式,若是丈夫犯了错,是要被妻子要求顶着瓷碗罚跪的。 离行瑾也想通了,大不了到时候他也找个碗,关起门来跪上那么一阵,阿七心软,总会原谅他的。 其实自知道察觉到失忆的影七并不排斥男男之情后,离行瑾就一直计划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影七坦白,只是因为各种犹豫才一拖再拖,等到了现在。 于是他酝酿了一番,才终于敢说出另外一件事:“另外一个错事就是,朕骗了你。” 离行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这样尴尬、紧张和无所适从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看影七那双乌黑干净、像是能把人内心深处的黑暗面都照透的眼睛,“阿七的身份另有隐情,朕就是,就是……” 纵使他脸皮厚,因为害怕影七恢复记忆就一同胡扯的事,也实在说不出口。 索性上去堵了影卫的嘴,将心中害怕失去的情绪隐藏起来,低喃道:“阿七再等等好不好?等三皇子把阿七的病治好了,就知道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到时候,只要阿七原谅朕,要朕做什么都可以……” 至于玉佩的事情,想也知道影七口中的“别人”是何人,离行瑾实在无法做出解释,虱子多了不怕痒,离行瑾也算豁出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等到影七恢复了记忆,再攒到一起去顶碗跪。 作者有话要说:影七:你搞这么复杂干嘛……我一直就那啥你啊,心情复杂.jpg 知道真相的离狗眼泪掉下来QAQ 第50章 离行瑾设想的很好, 以为此刻的小小隐瞒无关紧要,却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因此而悔不当初。 南黎二人对离行瑾的热情“挽留”并不动怒 ,一笑置之后果真开始着手离魂毒的解药问题。 很快, 离行瑾将南楚三皇子留在行宫的消息就传遍了行宫内外, 对于自家皇上的这些行为,朝官和百姓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暗地里,宫人之间更是多了一项可供八卦的谈资。 随着国宴的接近, 各方势力开始向举办中心——行宫靠拢, 更是让帝王的这一桃色绯闻带上了政治色彩,威武将军开始三天两头向行宫跑,企图阻止帝王不合礼法的行为,太后亦从宫中传来懿旨,明里暗里都在指摘皇上此举荒唐。 站队两方的百官彼此之间亦暗流涌动,你来我往,相互试探, 好不热闹。 影七因为要解毒, 被离行瑾安排进了距离南黎两人不远处的宫殿, 皇上自然和他同住。 因为鲜少出门, 便对外面的流言毫无所知,南黎为影七检查身体,做前期的准备, 得知离行瑾此举后微微一笑, 对于和离行瑾之后的合作,心中的成算更大了些。 宋琦两个字显然是这位百周皇帝的命脉,只要他们牢牢抓住这一点,计划就不难成功。 “哥哥,百周皇帝不答应也没关系, 我没关系的。”轮椅上的少年环住南黎的腰,精致绝伦的面庞上一片天真的笑容,小半张脸都埋在南黎的腰间,满是依赖,和之前离行瑾见过的阴戾少年判若两人。 南黎却丝毫不觉得奇怪,心疼地捧起少年的脸,一字一顿道:“南溱,哥哥会治好你的。” 南溱仰头定定看向哥哥,“只要我一个吗?” 南黎怔住,对方另外一个性格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中,暴躁、冷漠又残戾,完完全全是踩在了他的厌恶点上,然而正是这样,少年偶尔流露出来的脆弱才更叫他无所适从。 从南楚来百周的一路上,他一直都在犹豫,可是,两者只能选其一。 南黎看向抱着自己腰的乖巧少年,下定了决心,他道:“对,只有南溱一个,另外的,哥哥会帮你除掉他。” 南黎有些恍惚,自那次意外醒来,他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对于南溱的病症,明明和百周皇帝那位小影卫的一样,心中却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不是这样,不是这样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明明他已经找到了“离魂”的破解之法,却不太敢在南溱身上下手,只能先试着给离行瑾的小影卫解毒,仔细观察两人症状的相似程度后再说。 想了一会儿,南黎摇头,把心头这种荒谬的错觉甩出脑海,他师承神医谷,尝百毒,学百草,集百家之长于一身,当年如果不是遭谢清暗算,根本不会输给对方,也不会沦落到即使对方被赶出神医谷也依旧被对方掌控,不得脱身。 想到这里,南黎心中冷笑一声,百周帝师是一顶绝好的面具,但也是催肠毒药,谢清所做之事一旦被百周皇帝察觉,等待他的,只有生不如死。 自醒来后,南黎就发现自己身上的蛊毒被解开了,虽然不知道为何,但不再被谢清控制,他大喜过后就是谋划报复之事。 离行瑾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与虎谋皮固然危险,但百周帝王是个痴情之人,痴情之人,便比旁人多了一副软肋,而如今那副软肋的生死正捏在他们的手中。 南黎摸摸少年苍白的脸,道:“不止是南溱的病,还有南楚的帝位,南溱应得的一切,哥哥都会帮你夺回来。” 他亏欠南溱的,只能用尽一切去弥补。 只要得到影七的血,打开老皇帝藏匿虎符的密室,他们便能拥有一支可以和任何势力匹敌的军队,加上他手中老皇帝亲笔所书的授位诏书,一切都将名正言顺。 至于真正的南楚三皇子,南黎笑了笑,百周皇帝绝对不会允许对方回到南楚,对方对他们构不成丝毫的威胁。 不过总归是夺了人家的位子,为表歉意,他不介意再帮两人一把。 “南楚帝位?”少年呢喃着,低下了头。 勾起的唇角似在安心的笑,眼中却毫无温度。 不,哥哥,你永远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不过如果这样做能让你安心,我不介意陪你演下去。 另一边,离行瑾从影七口中得到了免死金牌,心中却并不轻松,随着各种名贵药材从宫外运至行宫,他越发烦躁起来。 他在考虑另外一个问题,等到不久的将来影七容貌恢复记忆,对方还会甘愿隐藏容貌,抛却名姓,只做他身边的一个影卫吗? 他受够了远远看着宋琦却永远无法碰触到的日子,如果事难两全,宋琦会如何做?他又该如何做? “陛下。”影七的呼唤让离行瑾回神。 明日就是影七第一次治疗的日子,也是南黎决定采血的日子。 用对方的话来说,离魂毒越浓的血对他们越有帮助。 离行瑾不在乎那些,他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便同意了。 然而此刻面对一无所知的影七,离行瑾越发狼狈,他安抚地摸摸对方的脸,道:“好好睡一觉,会没事的。” 影七见他在床边坐着,没有要宽衣入睡的意思,眼中闪过疑惑。 “朕还有些折子没有处理完,你先睡。”离行瑾说罢,离开了寝宫。 影七小心探出被角的手摸了个空,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缩了回去。 离行瑾没想到这个点还有人和他一样在外面瞎晃,他不过是来亭中散心,居然也能撞见人。 看清来人后,离行瑾眼睛眯了起来。 他对行宫内外的各种流言相当清楚,为此还以治病为借口减少了影七的外出,如今在此处看到南黎,又是这个时候…… 昏暗中有人轻笑一声:“陛下,月黑风高才适合谈一些暗中的事情,南黎忧陛下之忧,有一件事未决,希望陛下能出个主意。” 借着亭下小湖之中摇曳的灯火,离行瑾看向这个身份成谜的男子,目光深邃尖锐。 南黎似乎毫无所觉,看向湖中凛凛水光,语气像是在谈论今夜的月色:“陛下是否在为影七的身份之事忧心?南黎有个法子,或可一解。” 待南黎将方法托盘而出,离行瑾沉默半刻,最终缓缓道:“你的目的?” 南黎真正轻松地笑了:“三次,我需要取血三次,最后一次可以等影七回到南楚后再取。” 离行瑾沉默下去,就在南黎将心又提起的时候,才听到对方说:“好。” “不过若他有分毫损伤,朕绝不甘休。” 南黎一凛,凉意悄然爬上了脊背,果然和这种人打交道是件危险的事情。 离行瑾知道自己在孤注一掷,可南黎的条件无法不叫他动心。 让影七能够光明正大站在他身边,共享荣光,接受世人的赞誉,恰是他一直求而不得的。 再回到寝宫,影七已经入睡,离行瑾坐在静静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俯身亲了口影七的唇,一触即离,他在心中道:“阿琦,忍一忍。” 第二日,离行瑾早早起来,影七也没睡多久便醒了,离行瑾看到,亲了他一口,温声道:“不要怕,朕陪你一起去。” 影七摸着发痒的嘴角,看陛下紧张的样子,好像把他当不知事的孩童一般,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又觉得心口发甜,不过他还是严肃道:“陛下正事要紧,我自己去就够了。” 他对治病的印象停留在喝苦药泡药浴的阶段,除了对喝药有点排斥,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紧张的。 离行瑾本就担心,瞧见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心头火气,又不好发作,堵在胸口闷得慌,说话也强势起来:“这就是正事,你乖一点。” 纵使详细问过南黎治疗的全过程,但只要一想到对方会在影七的心口动刀,他就没办法不紧张。 来到南黎两人的宫殿,被秘密带到此处的宫人已经将一切准备好了,离行瑾要求全程参与,南黎没有拒绝。 离行瑾揽着影七,跟着南黎进到所谓的治疗室,才发现那天的少年也在。 他已经着人打听清楚了,这位的确是南楚老皇帝的血脉,之前不知被藏在何处,直到一年前才被接到宫中,南黎一去,两人便火速抱了团,纵然是为了对抗另外两位实力强横的皇子,也未免太过信任彼此了些,也只有此前便相识能解释这种结合了。 想到影七一会儿定然是要脱衣的,离行瑾有些没好气地看了对方一眼,却发现这狼崽子一般的小少年今日像是换了个人一样,眼睛里的阴霾尽散,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倒像是变成了一只软糯可欺的猫崽子。 离行瑾多看了两眼,很快就被室中的一张床和四面的水镜吸引了目光。 因为水镜的存在,室内明亮万分,中间床上的各种器械便格外显眼。 还有那张床,离行瑾感受了一下室内的温度,出声道:“冰床?” 吩咐宫人为南黎准备东西时他未曾见过这些,应当是对方自己带来的。 果然是有备而来。 他看了一眼穿着一身奇怪白衣、手中拿着奇怪形状薄刀的南黎,对神医谷又戒备了几分。 南黎沉浸在工作中,温润的面容被满室刀、镜稀释,越发肃然起来,盯着影七时眼底甚至闪过不知名的狂热。 影七莫名觉得脊背发寒,再看那些锋利薄尖不知道要做什么的刀片,心头更是毛毛的。 南黎见状温柔一笑,目光像是在看笼子里面的小白鼠,道:“不怕,打了这个,一会儿你就不觉得怕了。” 影七看过去,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头的瓷盘里拿起了一只金属管,管的头部是尖尖的针,随着对方拇指在尾部推动,透明的液体从针管中流了出来。 影七看着,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下意识抓紧了陛下的手。 第51章 可惜一向宠着他的陛下这次也铁了心, 对他的求助视而不见,反而亲自把他抱到了冰床上。 把影七弄到床上,见他在冒着冷气的冰床上轻抖, 白皙的皮肤很快就红了起来, 离行瑾心疼的要死,也只能视而不见。 南黎看着这一幕,接过南溱递过来的白布, 有些无语:“放心, 我保证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不超过一指节,一个小手术而已。” 说完不等离行瑾有反应,他自己先因为口中脱口而出的陌生词汇愣住了,南黎皱眉,被离行瑾吼了一声才回神。 南溱靠坐在轮椅上,看着南黎的反应,眸光莫测。 事实正如南黎所说, 他手中的刀固然可怕, 但总共用时没超过一刻钟, 南溱手中一手可握的琉璃瓶中便多了些浓郁的红色。 离行瑾看也不看, 直到盯着南黎将影七身上的伤口缝好,才小心把人从冰床上抱了下来。 入手冰凉,怀里的人却因为注入了麻沸的原因睡颜安静。 他把一早准备好的厚毯披在影七身上, 裹了个严实, 才冷着脸对南黎道:“他不爱喝药,今晚之前,麻烦把离魂解药练成药丸。” 南黎双手举起,做了个投降的姿势。 他算是服了这位了,一路全程紧守着不算, 看他动手还各种挑刺,嫌他手慢、手抖、手劲大,床上的人稍微皱一下眉毛都能冷着脸看他半天,身上释放的冷气比冰床还要足。 他几次被人打断,险些恼火地真给影七多扎几针,所幸还有身为医者的仁心,到底没对一个无辜者动手。 手术结束,南黎出了一身细密的汗,心中暗道,往后再让家属旁观他就是傻。 身侧一只雪白的手伸了过来,带着一只同样雪白的手帕,“擦一下。” 南黎身体僵住。 “怎么了哥哥?不高兴见到我?” “……没。”南黎不动声色呼了口气,接过少年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却擦不去身上的部分,他将手帕捏在手中,指节都泛了白,才转身扶住轮椅上的扶手,推着人往外走。 “房间里面太冷了,你身体不好,哥哥带你出去。” 少年没有说话,如画的细眉轻挑,妖冶顿生,随即垂眸,眼睑遮住了眸中的冷光,哥哥啊,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在你心里,这个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吗? 刚刚拿过手帕的那只手放在腿上,抓着上面的薄毯,青筋凸起一片,毫无所知的腿部都仿佛因此而疼了起来。 最终,少年无声地笑了笑,像是即将要抓到心爱的玩具一般,满是兴奋和迫不及待。 他等着这个无心之人发现他并未“离魂”的那一天。 到时候,他心爱的哥哥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好看吧? 重来一次,他已经不是前世那个可以为南黎放弃一切,生死不顾的南溱了。 这一次,他要好好活着,好好把人抓在手心,套上只属于自己的枷锁,肆意欣赏玩弄,他心爱的哥哥最好是永远都保持这副愧疚可怜的样子,一生都休想再摆脱南溱这个名字! 离行瑾把影七带回寝宫,掀开他身上的厚毯,影卫盈白又不失健美的上身便暴露在眼前,离开了冷气源,年轻健康的身体很快便恢复了过来,肌肤不见半点红紫,只是心口那指节大小的伤口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治愈,隔着雪白的纱布,离行瑾仿佛都能想象伤口的模样。 他手指轻轻覆上去,纱布渗出的一点红吻上了他的指尖,红得刺眼。 离行瑾虔诚地吻了下去,直到口中传来血液的腥甜才住口,第一次,宋琦为他而流血。 心口泛疼的同时,又觉得口中的味道实在很甜。 另一边,威武将军回到府中,却日日坐立难安,那日皇上和南楚三皇子的谈话他听在耳中,担心影七安危的同时又不免忧虑影七的身份。 等得知皇上借口为三皇子身边的少年调养身体,从外面调了不少稀缺药材进宫后,威武将军就彻底坐不住了。 一定是南楚三皇子已经开始为影七着手治疗了,而离魂一旦解开,影七的容貌摆在那里,身份自然不言而喻,陛下是否已经有了对策? 想起陛下对宋琦的执念,威武将军不得不想多一点。 按照陛下的心思,很可能会不顾天下人的眼光也要坚持留住影七,那样一来,不但影七受到牵连,陛下也将受世人攻讦。 影七因此而仕途不保先不论,潢口战场上的事他愧对影七,如果对方愿意,他可以拿自己的命去负荆请罪,可如果因为对方的身份问题,让两国有重新交恶的风险,那绝对不是威武将军愿意看到的。 威武将军来求见的时候影七刚刚醒来,离行瑾正耐心哄着人喝药。 即便是要求南黎将解药制成药丸,但影七身上的伤口也是要用药疗养的,派人煎了南黎着人送来的药,离行瑾熟知影七若不把身上的伤当回事,绝对做得出他前脚走后脚就将药偷偷倒掉的事情,为了让人老实把药灌下去,离行瑾只好自己动手。 然而这事他之前在皇宫时做的多了,有一阵还逼着人喝调养身体的汤药,哄骗的话让一向乖巧听话的影卫都开始反弹了,看见他端着两碗药进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抿嘴,然后把自己埋进被子里,身心都写满拒绝。 离行瑾佯怒道:“解毒的药都不稀罕,存心惹朕生气?” 影七闻言,慢吞吞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缕碎发翘成呆毛,严肃道:“不是解药,我听见了。” 离行瑾气笑了:“觉得身上的那点伤不是伤是吧?上战场被人留个寸长的疤才觉得厉害?!真行。” 影七真心觉得胸口指甲那么大的小伤不是伤,虽然深了些,但好像被那个宋琦用奇怪的针线给缝上了,看上去还怪齐整的…… 不过见皇上真要怒,影七也不敢再多说,捞着一碗药,看着里面黑乎乎的药水咽了口口水,然后一口气灌了下去。 离行瑾连忙将准备好的蜜饯给他塞了几个在嘴里,余下的放在一边,备着影七吃完了再要。 影七看着,嘴里苦又甜混作一堆的作呕感都压下去不少,不是不能吃苦的,之前在影卫营,虽然内廷六卫对他很照顾,但是也不会细心到发现他怕苦,去为他准备蜜饯,那时候他照样一声不吭把药灌下去了。 可是到了皇上面前,看着自己表现出一点不情愿,陛下就皱起眉头把他当孩童哄的样子,碗中的药仿佛就变得万分苦涩起来,让他一次次重复拒绝-被哄的过程,乐此不疲。 身上的病还要被宋琦救治,影七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那个宋琦是他的情敌,如今他却欠了人人情,这要他怎么还?陛下?绝对不行! 情敌就在行宫之中,这让影七忍不住想要霸占皇上更多的时间,他已经不满足于一次次从陛下的耐心和温柔中获得安全感,甚至在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如果陛下不要见任何人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吓了影七一跳,回过神来时刚好听到宫人来报威武将军要求见皇上。 他慌忙摆手,嘴巴里的蜜饯因为想事情而忘记了吃,撑得两颊鼓鼓的,含糊道:“陛下快去忙吧!” 他这迫不及待的样子叫离行瑾怀疑,看了眼旁边的另外一万药,是影七一直在喝的药膳,煎药的时候离行瑾顺便叫宫人将其也做好了,想着一鼓作气给影七灌下去,他也省得再劝一回,又是心软一回。 药膳不像先头那碗那么苦,离行瑾虽然不放心,但威武将军那里不知有何事,想了想还是招了宫人进来,吩咐对方要亲眼见影七喝进去了才行,不然便要受罚。 影七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但也的确不好让人因为自己挨板子,只好歇了心头不该有的念头。 离行瑾到的时候,威武将军已经在议事殿等候多时,不时踱步的样子让他看上去有些心事重重。 离行瑾皱了下眉,直觉对方是因为影七的事而来。 等到对方开口,果然不出离行瑾所料,对方的确是为影七而来。 “陛下,影七身份一事,该当如何?” 离行瑾看着对方,“威武将军以为?” 威武将军踌躇半晌,最终还是道:“若陛下实难舍弃,为他的安全着想,不若以影七之名……” 事到如今他也看出来了,陛下对宋琦有情,宋琦对陛下同样有意,若以为影七正名,恐两国生嫌隙为由劝说皇上,皇上是绝对不会听劝的。 只有影七永远都是影七,才能两全。 离行瑾摇头,似笑非笑,然语气坚决:“朕若说要娶他为后呢? 威武将军赫然抬头,想要从皇上的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玩笑的意思,却失败了。 陛下是认真的。 他张张口,想要再劝,却蓦然住了嘴。 他想起当年陛下废后宫决意要建南殿时,也是如今这样一副表情,甚至在下令将跪谏明心殿的大臣诛杀时,也是如现在这般笑着的。 宛若妖魔夜行,容不得半颗绊脚石的存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威武将军骇然无语。 离行瑾靠坐在座椅上,半扶额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宋琦的身份不需要隐瞒,影七的身份则最好成为过去。 南黎说的没错,只要两国联姻继续,宋琦就能光明正大回到他身边。 他之前命令威武将军百般阻挠,一是因为他和南黎都无意在这上面多做纠缠,另一个则是想要以此为饵查出南黎的真实目的和曝光宋琦身份的幕后之人,如今两者都不再是问题,联姻又有何不可? 当然,这一切仍需威武将军来配合,如若不然,离行瑾当真不愿和这迂腐老头解释太多。 也正是因为如此,对于行宫内外的流言,他才并没有多加制止。 世人多看表象,只要看到百周皇帝与南楚三皇子最终喜结连理,其余的又何必深究太多?况且他也不会让这些人有机会看到背后的真相。 他们只需要知道,最终的结果是百周与南楚两国联姻终成就够了。 至于影卫营的那个影卫七,一个替身,自然会随着这场联姻而消失,没有人会怀疑什么。 - 影七在宫人的苦劝下终于干了那碗药膳,他在寝宫无所事事,抄了几个大字又不耐烦,便趁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出了宫。 最近国宴筹备,行宫之中一片匆忙,虽然很想出宫去走走,但思及要带的影卫,影七还是忍下了,只去了往常皇上带他去的亭边散步。 来往的宫人很多,都不敢打扰他,大约是陛下吩咐,见他只是在后花园中逛,没有出行宫的意思,暗地里值守的影卫也没有出来打搅他。 影七脚步轻快,跑去了凉亭,却没料到里面已经有了人。 是宋琦和他身边坐着轮椅的少年,两人似乎发生了一点争执,声音有点大,“联姻”两个字传入耳中,影七下意识向旁边的垂柳靠了靠,挡住了自己的身影。 南黎不知道南溱从哪里得知他有过和离行瑾联姻的念头的,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无奈解释道:“小溱,哥哥是有过和他联姻的念头,还不都是想让我们的日子好过一点吗?如今有了那位的血,我保证,联姻这件事绝对不会成功的。” 影七抱剑靠在树干上,长长的睫毛轻颤,一阵沉默。 他的血?宋琦想干什么。 可惜两人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些什么,少年的怒气因为对方的不停解释而消了下去,两人没有再说话。 影七走后,南溱状似无意地看了这边一眼,随后若无其事的转开了头。 影七没有了闲逛的心思,宋琦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让他直觉有异,按照陛下对他说的,宋琦取他的心头血只是治疗离魂症的正常过程,可刚刚宋琦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要拿他的血用作他途。 影七突然有些烦躁起来,不知不觉走到了议事殿外。 今天有些奇怪,统领和影卫都不在殿外轮值,也就没有人拦着影七进殿。 因此影七走到内殿门口才蓦然想起来,陛下此时应该是在与威武将军商谈国事,他现在贸然闯进去,是为不妥。 脚下转了个方向,影七就要离开,却突然听到殿内传来陛下的声音。 只一句话,让影七当场呆在原地,脸色瞬间煞白。 一时间,影七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拥有这样敏锐的听觉。 他听到口口声声说爱他的陛下,对着威武将军说:“影七消失,宋琦才会安全无虞,名正言顺做朕的皇后。” 后面两人说了什么,影七已经无力再听下去。 他提剑走出殿外,抬头看天,觉得好像要下雨了。 第52章 威武将军沉浸在皇上大胆的计划中, 一时没有察觉到殿外的动静。 也因此离行瑾对此一无所知,他淡淡道:“朕会尽快安排联姻之事,到时候还望将军莫要再‘阻拦’, 至于南楚三城……南楚三子夺嫡, 势如水火,朕能从旁协助他和南溱,也能换个人去扶持, 他没有谈判的条件。” 威武将军彻底放了心, 最后,他犹豫片刻,还是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到离行瑾面前,道:“此前潢口之战,宋琦临……前,与青武有过一面之缘, 曾将此信交由他转交陛下, 青武顽劣愚钝, 瞒而不报, 请陛下赎罪!” 离行瑾猛然起身,夺过那封信,颤声道:“你说什么?他给朕写的?” 威武将军默然。 即使不看心中内容, 他也能猜到一二, 当时的情况下,想必宋琦对生死之事已经有所察觉,与其说书信一封,不如说是在诀别。 威武将军走后,离行瑾孤身站立良久, 才珍而重之地撕开了密封完好的信封。 半晌,他坐倒在身后的帝座上,低低笑了起来,直至放声大笑。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又可恨的人,让他一瞬地狱又转眼天堂。 就连对他的感情,都可以这样讳莫如深,至死才肯让他知晓。 可他还是忍不住受这个人所控,只是一封信,一行字,就让他欣喜若狂,悔不当初。 如果曾经的他再坚持一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离行瑾指尖勾了下眼角,笑着将那一纸书信重新折好,小心翼翼放进了最贴近胸口的位置。 所幸现在也不晚,这人还在他身边,他还可以用尽力气去对他好,把曾经丢失的遗憾都一一找回来。 离行瑾返回寝宫的时候,外面已经黑云压城,落雨零星,马上就有大雨降临了。 行宫靠北,春夏之季的雷雨偏多,与南地的绵绵细雨不同,北地的阵雨总是声势浩荡,来去匆匆。 而一旦落了雨,转眼间就能呈瓢泼之势。 帝轿行得快,离行瑾的龙袍上还是洒了不少雨。 他从伞下几步越至内殿,将身上的外袍脱下交给宫人,免的将一身湿气传给影七。 虽然南黎医术高超,但其治疗手段前所未闻,又是在心口动刀,离行瑾总不放心,请了行宫的随行御医给影七看过,确定那次取血对影七无大碍后才放心。 只是到底需要注意,亦不宜劳累伤身,离行瑾在殿内站了一会儿,直到身上湿气散尽,才敢踏进寝室。 室内没有点灯,漆黑一片,静悄悄的,如果不是走近了听到了床上影卫略有些重的呼吸声,他还以为影七不在。 离行瑾有些奇怪,往常纵然他回来得再晚,影七撑不住睡下了,也还是会为他点一盏灯,现在这样连灯都灭了的情况倒是少见。 他点开灯,一路走到床边,床上的人呼吸平稳,显然是睡下了,只是呼吸声略重,让离行瑾皱起了眉。 他探过影七的额头,上面滚烫的温度吓了他一跳! 影七发热了。 离行瑾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抱起影七就要去找南黎算账,走到门外才看到外面在下雨,抱着人团团转了两下又回来,把人重新放到了床上。 南黎随宫人匆匆赶来,身上干净的衣物湿了一大片,顾不得脱衣服,他上前替影七把了脉,然后忍着怒气道:“在他伤口痊愈之前,最好不要伤心劳累,陛下是没把我的话听在耳中?” 大约医者的身体里都藏着一根钢铁般的脊梁,南黎对离行瑾这样的人物很有些发怵,此刻却横眉冷叔一副要找人算账的模样,他最是看不上这些个不遵医嘱不按套路行事的病人……家属! 影七自己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他离行瑾不知道吗?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离行瑾听出他话中的潜台词,心慌意乱下脸色比他还冷:“这种情况下朕能跟他说那些事情?” 他是计划着等影七的离魂毒解了,自己想起来一些事情的时候,再在人跟前赔罪,等人好歹原谅了他之后再提把人送去南楚,恢复南楚三皇子身份的事情。 自然,这必然是要等到南黎兄弟两个成事之后再说的。 想到什么,离行瑾冷着脸把宫人召见来,一个个审问:“影七之前可有出寝宫?” 宫人不敢撒谎,忙一五一十的说了。 他们也在奇怪,卫七大人午后在寝宫待了一会儿,过半的时候就出去了,正赶在陛下回来之前回来的,瞧着身上并未淋雨,只是精神有些不好,宫人们是知道影七大人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请了宫里御医在看的,更是知道这位不爱喝药,那闻着半点都不苦的药膳也要陛下看着才能喝,因此只当他是被灌了苦药心里不痛快,就没往心里去。 如今皇上这般震怒把他们叫进来,众人才知道出事了,心中都怕起来。 如果卫七大人有个好歹,他们这些人怕也是逃不了。 一宫的宫人都跪在这里,纵然离行瑾再不爱有人在身边伺候,毕竟是一国之主,寝宫里安排侍候的宫人依旧不少,如今乌泱泱跪了一片,看上去颇为壮观。 离行瑾冷眼看着,别以为他不知道,这些日子因为他和南黎传出去的那点流言,宫里的这些最是擅长爬人墙头,明面上跳不出错来,只怕背地里没少议论影七的事情。 他是要把联姻的消息散出去,但也由不得这些人说三道四,把他放在心尖上的人轻视了去。 影卫统领顾凛被这边的动静惊动,忙赶了过来,入殿便看到皇上居高临下看着一屋子的人头,神情冷漠,宛若再看一群死人。 再看殿内,南黎殿下也在,正在为影七医治,心下了然,小心走过去道:“陛下,卫七的身体要紧,这里便交给属下罢?” 离行瑾看了他一眼,知他心中的小九九,到底担心影七,不耐烦这些破事,甩袖又进了殿内。 顾凛挥挥手,周围便涌出一小队影卫来,“头。” “打个十几二十板,放去别宫罢。” 陛下此举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提一下影七的地位,打罚了一宫殿的宫人,也算是给外面那些人一个警告了。 影卫堵了宫人的嘴,轻易把所有宫人都带了出去。 宫人们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没有一人敢叫冤。 毕竟若换了陛下来,他们此刻怕都没命了。 影七对这些事一无所知,昏沉中听到陛下在他耳边一声声的唤,他头痛得厉害,那焦灼的声声呼唤听在耳中,非但没了从前的甜蜜,反而越发催得头痛欲裂,心口也隐隐疼了起来。 他眉头狠狠皱起来,眼尾又开始泛红,陛下说为表亲近,因此唤他阿七,他信以为真,只是有时候听陛下喊得模糊,分不清是“七”还是“琦”,心中酸涩的同时只以为是自己多想。 现在却是真的知晓,陛下不过是透过他在叫另外一个人,一个叫宋琦的人。 明明梦中看到的那些,早已有预兆,离行瑾若对宋琦无意,又怎么可能由着对方喜欢自己却依旧把人放在身边? 原来他们两情相悦,他在两人中间的地位,只有一蛊血的价值。 离行瑾骗了他。 “去热的药务必给他灌下去,今夜着人好好看着,午夜左右应当能退热。” 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一直在他耳边聒噪的低沉声音消失了,影七迷糊中又觉得怅然若失,随后唇上压上来一个柔软的东西。 影七烧得神志不清,却一下就知道这是什么,他用尽全身力气去躲避这含了苦药的亲吻,却不知道自己的挣扎在外看来几乎是纹丝未动。 到底还是被灌了一口苦到舌尖发麻的汤药,影七浑身无力,只好出声抗议:“走开。” 第一次对帝王这般强硬,可惜因为失了力气,听在离行瑾耳中便如同昏睡的猫咪无意识地哼唧一样。 这么半天下来,终于等到影七清醒了这么一点,离行瑾大喜过望,根本没听到影七在说什么,又是一大口药喝下去,舌头压着对方那条不老实的舌头给送到了咽部。 影七简直要哭出来了,生病后显得格外脆弱的神经一下就断了。 他牙齿用力咬上那只在他嘴巴里作乱的舌头,死死叼住,不让人再里进。 离行瑾被咬得呻.吟一声,到底还是把最后一口药给人喂了进去,不顾自己舌头上的伤,口齿不清地哄着:“乖,没了没了,不喂阿七吃药了。” 可惜怀里的人不肯再信他的鬼话,大约是喂了药,总算有了些力气,便全部用在了他身上,两手都抵在他胸前,嘴里不住嘟囔着:“走开!” 他不是宋琦,他是影七。 醒来之后,影七依稀还记得自己当时幼稚的举动,不免尴尬,心中又隐隐的疼。 他安静坐在桌旁,再吃药膳,竟半点苦味都尝不出来了。 也许陛下一开始便说得很清楚,他跟在陛下身边,只是要来完成一个替身任务的,只等到正主归来,便可以功成身退。 是他太当真了。 至于陛下想要他的命,影六他们说过,影卫营中所有人的性命,都不是自己的,它们只属于百周帝王一个人,只要对方愿意,随时可以取走他们。 而关于任务,内廷六卫也和他交待的清楚,帝王之令,万死不可辞。 既然这场任务注定他要丢掉性命,那也没什么可惜的。 这般想着,心中却还是有怨的。 内廷六卫说过,万千任务中,唯独攻心之计最是成效显著,亦最是刻毒。 他命都是对面这人的,陛下又为何,连最后的脸面都不给他留一点? “怎么了,心口还疼?”见影卫脸色发白,离行瑾放下银箸,担心地问道,起身来到他身边,就要去探他的额头,还一面柔声说着,“用完药膳朕陪影七睡一会儿?等身体好些了再出去玩,到时候朕陪你去西郊猎场打猎,嗯?” 影七僵硬地躲开了那只手,望着对方丝毫不作伪的关心神情,满满都是如水温情的狭长凤眸,终于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选择最直接的方式,对方却还是要骗他一场,要与他来演这场南柯大梦。 因为他做不到陛下这样,明明爱着,却可以推开对方去亲近另外一个人,明明毫无感觉,却可以对着对方扮作深情模样,瞒天过海。 影七的闪躲让离行瑾微微皱眉,不过很快又恢复了耐心的模样,那日从宫人口中他并未问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也不知影七醒来就与他闹别扭是为哪般。 想来不过是听了一耳朵外面那些人嘴中关于他和南黎的一些谣言,便自己偷偷生气起来了,连带着他也不肯好生理会了。 离行瑾忍俊不禁,却不敢表现出来,想要开口解释,却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事到如今,只有等七日过后,已经服下南黎炼制的药丸的影七自己想起从前来,问题才能迎刃而解。 在此之前,便好生哄着吧。 只要一想到怀中的那封信,离行瑾再多的耐心都能在影七身上使出来。 第53章 经与提前来到行宫的大臣商议, 国宴最终被定在了五月初,上旬的头三日。 早在南楚一行人到达行宫的时候,行宫之中就早有准备, 因此即使现在距离国宴开始不过五六日光景, 也不算匆忙。 只有一件稍有不妥,便是要劳烦太后老人家舟车劳顿一番来行宫。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南楚乃战败之国, 百周再是礼贤下士, 也不可能让这么一行人进到皇宫里去,尤其是百周如今武将失势,南楚又有个曾被称“不败战神”的三皇子,两相对比之下,还是在行宫比较安全些。 好在西岭王昨日已经进京,此刻正与太后叙旧,想来应是能护送太后来行宫。 对于西岭王不拜君直接进入浮静城一事, 离行瑾听到后, 只是冷笑一声, 并未有多余的表情, 却叫前来传信的影卫统领脊背发凉。 时至今日,提刑司依旧未能查出帝师于宋琦一事上所施展的种种手段,那些陈年线索切合完美到毫无破绽, 然而越是这样, 便越说明有问题,越说明那一手遮掩了真相的人能量巨大。 帝师致士多年,与之来往的皆是文臣志士,绝不可能一手策划成此案,唯一的可能便是背后还有帮手, 而能让提刑司出手都鉴不出端倪的,百周上下,除了太后一党,也没有哪个势力了。 西岭王回京的时间实在是太过巧了些。 因为南楚一行人的到来,百周朝堂暗潮汹涌,坊间倒是一片热闹。 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于两国联姻的言论又开始甚嚣尘上,甚至有传言说威武将军因忌惮西岭王权势,欲与帝王讲和,所以在联姻一事上有所松口,南楚三皇子能入住行宫便是证明。 也有人认为帝王自登基以来,虽看似被各方势力夹逼,实则手腕高明,所谋之事从无不成之说,当年废后宫一事是这样,御驾亲征潢口亦是,则如今联姻之事更是如此。 显然有第二种猜想的人要更接近真相一些。 但无论百周上下如何众说纷纭,皆不如等宴会结束后再一探真相来得有意义,联姻与否,皆在国宴。 由此可见,这一场两国之宴该有多么受人瞩目。 此时的离行瑾却无暇顾及各方的动作,宴会再重要,也不如如今等待影七恢复记忆来得重要。 他一方面忐忑尴尬,恐影七想起一切后,回想他的各种骚操作与他生隙,一方面又难免对着对方亲笔写的书信心绪荡漾。 因为得知宋琦从前便对自己属意一事,离行瑾再回想过往种种,才知一切早有征兆,是他妄自菲薄,以致于一错数载,险些失去所爱之人。 只是为何明明心中有他,所行所做却皆是拒他千里之外的态度? 离行瑾细细回想,终是承认对于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了解。 宋琦后来与帝师的渐行渐远,显然不是一句任性可解释的,只可惜他身在局中,一直把宋琦看作是当年那个白纸一张的团子,倒是将对方的成长彻底忽略掉了。 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为难,让宋琦宁愿选择远离他也不肯告知他真相? 离行瑾指尖轻轻点着桌面,面露沉思,其中曲折,也只有等影七想起一切后才能弄清楚了。 “陛下。” “嗯?”看出影七的欲言又止,离行瑾心中一动,连忙道:“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影七摇头。 既是治疗离魂症是对方取血的借口,他自然不能想起什么。 只是他不明白对方是否是因为也有那么一点点心虚,所以才表现得如此在乎他的记忆,一次次拿这句话问他,好似这般便能骗过所有人,影七是陛下宠卫,许南楚三皇子在他身上的一切所为皆是珍爱过甚。 影七半闭了眼,胸口处的伤口又隐隐发疼起来。 离行瑾见状有些失望,不过很快恢复如常,问道:“可是要方便?” 影七顿时涨红了脸:“不是!” 自打上次发热之后,陛下看他越发紧了起来,因为前面烧得有些昏沉,全身发软,在被抱着小解了一次之后,这人就再没让他着过地。 想起这两日的荒唐行径,影七全身都要烧了起来,可惜无论他如何抗议,陛下却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势,根本不听他的苦求。 影七被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最初的无措之后,心中的涩然便越来越重。 他清楚陛下这是为何,毕竟骗他一场,如今又要为了心爱之人从他身上取血,也许到底心中不忍,便来如此优待他,麻醉他神魂的同时亦让他一无所知的离开。 一箭双雕。 影七望向皇上,对方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关切备至,仿佛此时此刻便是他说一句想要天上的星星,皇上都能亲自为他摘来,如此情深意重,谁人能逃? 他颓然靠坐在床头,床边帷帐遮挡了对方深情的眼眸,亦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恨意隐埋在了阴影之中。 心中的不甘与怨恨淹没了他,让他几乎是怀着质问的心情问出了心中的话:“陛下日前说的话还做数吗,要我参与两国之间的切磋比试?” “自然是。” “好。” 那他便去,不但要去,还要赢。 情场失意,命悬一线,他不甘心连武艺上都输给对方。 离行瑾倒不知影七心中所想,他说了要给影七自由,那便要做到。 比试台上,只要影七能赢,他便能运作一番,将人送进提刑司。 提刑司乃他亲卫,只会听令于他一人,只有将提刑司与影七绑在一起,让提刑司成为影七最大的筹码,他才能放心。 他摸摸影七的头,凑过去亲昵地亲他鼻尖、嘴角,和人咬耳朵,语气火热:“快些好起来,等阿七好起来,朕告诉你一个秘密。” 影七环上他的脖颈,主动仰起头,与人拥吻,鼻尖与眼眶处却被剧烈的酸涩淹没:“好。” 他会好起来,再一次为对方的心上人奉上鲜血,以此谢罪,就当是他痴心妄想,动了犯上妄念的代价。 而在此之前,宴会之上,他便再痴心妄想一回,给自己一个发泄的理由,能让自己能放下怨由,平静地结束这场替身任务。 作者有话要说:把文案的部分写了,后面就是甜甜甜啦。 第54章 这一日, 南黎为影七进行了第二次抽血。 从冰床上下来,影七没有理会离行瑾伸过来的双手,有些虚弱地靠在高高的床沿上问:“还有几次?” 南黎和离行瑾对视一眼, 而后道:“还有一次。” 不是没有察觉到影七对自己隐隐的敌意, 只是离行瑾那边不对影七据实以告,南黎也不愿意触那个霉头去扯对方的后腿。 只是到底担心影七恢复记忆后会给离行瑾吹枕头风找自己麻烦,南黎也不敢太过隐瞒, 只好道:“这次过后不出五日你便能好起来, 这最后一次我和南溱还要请你帮个忙,至于什么忙,等你好起来再问你们陛下罢。” 影七垂眸,脸色被冰床上蒸腾而起的冷气冻得发白。 他嘴唇微颤,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颓然闭上。 五日过后他若恢复了记忆,便是等于戳穿了陛下的谎言, 如此对方安排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对方又该如何哄骗他去为自己的心上人献上最后一次鲜血? 所以,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为他治疗离魂症真的只是一个幌子, 从始至终陛下都没有想过让他恢复记忆。 影七心中最后的一丝希望终于被打破。 只是他很好奇,五日之后,他的记忆没有丝毫归来的痕迹, 眼前的两人又该要找什么样的借口欺瞒于他? 既知不可能, 又为何这般大费周章。 所以他失去的记忆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让陛下不止一次地想要掩盖它们的存在。 影七无从得知。 “最后一次,什么时候?” 南黎又看了离行瑾一眼,不说话了。 离行瑾伸手把影七揽过来,柔声道:“看你那时的身体状况, ”离行瑾瞥了南黎一眼,“他们的事不急。” 南黎:“……”行吧。 影七竭力忽视面前两人胶着纠缠的目光,顺势靠在对方肩膀上,不着痕迹挡住南黎看过来的视线,轻声道:“陛下,我有一点累了。” 离行瑾忙收回视线,看向影七,见他面色又苍白了些许,连忙裹紧了影七身上的毛裘披风,道:“好,我们回去。” 揽着影七往外走的同时,离行瑾不忘向后做了个手势,意思叫南黎去备一份汤药。 对方医术高超,身上的药物同样千金难得,影七胸口的伤口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对方却能在两日内使其完全康复,这样的恢复速度,和这一室古怪的医疗用具一样,时人闻所未闻。 也正是如此,离行瑾才能同意南黎在距离宴会仅三日的时间里对影七进行第二次取血。 两人走至殿外,雨后的日头格外热烈,离行瑾担心影七身体,轻声哄道:“朕抱你吧?这样大的太阳,路上宫人没有几个,不会看到的。” 大约是他这几日逼得狠了,这不让做那不让碰,还要每顿两碗汤药的灌,影七对他的亲近颇为抵触,像是生了气了。 对方刚刚病一场,离行瑾万不敢再有什么孟浪的举动,做什么事情都要顺着影七的心情,生怕哪一点不注意又让人心头积了郁气,导致发热生病。 他这样好商好量的,甚至带了请求的意味,影七即使心中难受,也不愿忤逆对方,可要轻易答应,就觉心口堵塞异常。 那张英俊异常的脸越是深情满满,他便越是难以忍受,最后折中妥协,装作无赖模样:“陛下背我罢。” “嗯,”离行瑾松了口气,二话不说蹲了下来,“上来罢,小心伤口。” 等到背后的人顺着他的肩膀小心爬上来后,离行瑾等脖子上的两只手臂环好了,才笑着起身,暗处的宫人见状,要来扶他,被他拒绝了。 若是被脸皮薄的影七看到,免不了又是一番折腾,到最后定是不肯再让他背的。 他还记得宋琦小时候,因着他那幕僚组建的夸夸队的原因,小家伙未来剑侠的包袱千斤重,轻易不要人抱,更不要人捏脸和揉头,不然就要炸毛。 小小年纪偏要装那沉稳持重模样,看着着实让人想笑,他那时候没少故意而为,逗得小孩鼓着脸一脸郁闷却不敢反抗。 生病时也不忘了躲他,不肯叫他抱,他生气了,小孩才委委屈屈凑过来,扭捏半天最后双方各退一步,他便如今天这般背着人走。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离行瑾眸光越发温柔起来,时隔多年,不管中间他们经历了什么,总算他们还能相守,一如从前。 身上的人看上去骨肉匀称,还有点薄薄的肌肉,却并不重,大约是骨架不大的原因,大概也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虽然看上去削瘦,入手的触感却是比一般男子要柔软一些。 离行瑾最爱他这一身骨肉,目前却只能馋在心里,丝毫不敢有所动作。 心猿意马了一瞬,离行瑾深呼口气。 想起待到国宴之后,南楚一行人回国,影七便也要因此和他分开,便如一盆冷水泼了下来,再无半点旖旎心态。 他背着背上并不算重的人,却觉得宛若千斤,这是他心之所向,亦是他的责任,早在多年前接纳对方进入长明宫的那一刻起,也许就注定了往后余生,他都忍受不了对方在他生命里的缺失。 “阿七。” “嗯?” “朕……”离行瑾犹豫片刻,道:“若朕要你为朕的皇后,你可应?” 他感到背上之人全身都震了一下,而后慢慢安静下来,双臂环紧,声音低哑:“好。” 烈日当头,却有更滚烫的液体顺着脖颈流到他的锁骨、胸前,流进他的心里。 离行瑾亦是感动,半晌,只能说出一句:“切谢。” 谢他不问一言,甘愿放下权势自由陪他深锁禁宫。 也谢时隔多年,对方终于回应了他的爱意。 他却不知,影七并不为感动而落泪。 影七只是想,任务一场,若他为之身死,不过本分,今日能得对方一句谢,便也算纵死无悔了。 第二日,顾凛自行宫外,匆匆进入议事殿,与帝王共商秘事,半日未出。 次日,西岭王果真护送太后前来行宫,西岭王人高马大,左脸上纵横的两道伤疤笑起来时煞气十足,一身铁血气质亦叫人不敢直视。 西岭王拜见皇上,言道因回京路上发现重要逃犯,为打草惊蛇,便一路追及皇宫,待案件解决后才来叩见陛下,心中难安,特来请罪。 离行瑾坐于帝座之上,轻抚袖上龙纹,闻言漫不经心道:“何重要逃犯,竟能轻易进入宫中。” 西岭王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不过是意图偷换皇宫重宝的贼子罢了,其因在宫中有党羽,且势力颇大,因此还要再等些时日才能捉其归案。” “西岭王带兵入皇宫,为君分忧,实乃辛苦。” 在场官员心中噤若寒蝉。 西岭王奉太后懿旨进宫,身边带刀亲信一个未落,显然未把皇上放在眼中。 对方如此强势回归,是否代表着不满几年前帝王拔除太后党羽一案,意图报复? 如今百周铁骑军失了大将军与少将军,威武将军态度不明,的确是对方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只是西岭大军远在千里之外,这西岭王又有何胆量与提刑司下三万禁军叫板? 众人摸不着头脑。 于此同时,宴会在即不适合再留在行宫,准备前往使馆的南黎两人却在途中偶遇故人。 对方的马车停靠在路边,轿帘被一双苍白修长的手掀起,来人一身素色,广袖长衣,衣袂似雪,眉与发亦皆是雪色,略带苍白的容颜清雅如仙,叫人过目难忘。 对方下轿,在两人面前束手而立,笑如清风,“好久不见了,南黎,小家伙。” 南黎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收紧,冷笑道:“老家伙,别来无恙。” 街上有零星行人看过来,目光在来人身上流连,满是痴迷。 他们又如何能想到,这样一个如仙似谪般的人物,竟然是百周的国师。 亦是一手谋划了两国战事、轻易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 第55章 第二日, 行宫宴会。 南楚来使除外南黎和南溱兄弟两个,另外的外交官则以一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官员为首,一行人早在宴会开始前就来拜会过百周皇帝, 话里话外都是希望两国联姻从而换回南楚三城的意思。 在这些南楚官员看来, 此事未必没有回旋的余地,外面流传的那些谣言他们不说信以为真,至少对百周皇帝对他们三皇子的感情是十分自信的。 哪知百周皇帝接过求和的降书后却对此事只字未提。 为首的外交官颇能沉得住气, 交接仪式过后面色如常地带人离开了。 这不单单是他们要着急的事情。 三皇子在南楚毫无根基, 虽说有些得圣宠,可圣上年迈,心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太子和二皇子不会任由对方从自己手中分得一杯羹。他们南楚的百姓也不会敬爱一个曾为百周征战、杀害了自己亲友的侩子手。 三皇子若想留得一线生机,就应当比他们懂得该如何去讨好百周皇帝。 至于四皇子南溱,南楚的这位官员包括他们朝中的许多大臣并非一点都没有猜到三皇子的打算,却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有一个宫女出身的母亲, 本身又是双腿残疾之人, 莫说南楚还有名正言顺的太子和母族势力强横的太子, 便是没有这两位有力的竞争者, 四皇子南溱也绝不可能有什么翻身的机会。 三皇子想扶持四皇子也好,想要联合四皇子的那点势力夺位也好,都无异于以卵击石。 若是看得清, 就应该知道, 和百周联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因为那些谣言,近来南楚的这些外交官们对三皇子还比较满意。 百周皇帝想要人,百周的武将之中需要将才,只要三皇子在宴会上好好表现一番,那就不愁联姻之事不成。 只是听闻那百周皇帝的身边还跟了一个年轻的影卫, 颇得百周皇帝喜爱,说是当三皇子的替身来看,瞧着也像是有了几分感情,倒是有些碍眼。 宴会就设在行宫的后花园中,百周众臣瞧着时间,携女眷开始陆陆续续从驿馆赶往行宫,于是一时间,驿馆到行宫的安崇街上车马不绝,颇为壮观。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威武将军父子、帝师的两辆马车。 上品官员之中,户部侍郎是新官,三年前的科举状元,约莫而立之年,因为出身寒门,身后无世家傍身,因此平日处事颇为谨慎,官场之上更是奉行中庸之道,处事机警圆滑,也常常能于细微处窥得局势厉害,从而避其锋芒。 今日这宴会,并不拘女眷,对于家中有适婚年龄子女的官员来说,可谓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他的嫡女亦到了适婚年龄,今日能来这行宫,既是应太后懿旨,也是他和妻子的意思。 只是户部侍郎望着言笑晏晏的妻子和自信皎然的女儿,心中却有着隐隐的担忧。 这场宴会说白了,便是帝王的相亲宴,南楚一行人的目的昭然若揭,南楚三皇子这些日子住在何处大家也心知肚明。 可联姻一事,到底不是帝王一个人的事,而是各方势力的角逐,威武将军那个人他看不透,西岭王和太后的态度却是明晃晃的摆在那的。 因此这事成不成,到底还是悬案。 怕只怕联姻不成,太后等人为抚南楚众怒,也为搪塞帝王,会把他们这些臣子的子女推出来当挡箭牌。 届时情势所逼,绝不允许他们说不。 因此户部侍郎临行前便已经细细叮嘱了妻女一遍,便是才艺可现,但万万不要出风头,宁愿错过这一次的相看,也莫要当被拉去联姻的出头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家人接受完宫门处提刑司影卫的检查后,才能进入宫中,一路与他们的马车并行的威武将军父子解了身上佩剑,亦正大步往宫门中走去。 户部侍郎心中一动,领着自家妻子前走几步,笑着打招呼道:“将军安好。” 身边的女眷见状,向官人细语两句,便带着众女从西面走廊穿过,去了太后处。 威武将军父子停步,“郭侍郎。” 顾青武看上去稳重了很多,仿佛不过几日光景,就迅速成长了,他对郭侍郎行完晚辈礼,便沉默着站到了两人身后。这般寡言的样子,倒叫郭侍郎多看了两眼。 他也没有多想,只以为这孩子是在提刑司受了些许磨难,一时还没缓过来,便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才擦擦脸上的汗向威武将军道:“将军此去何处?可是要去园中?” “然。” “那便同路罢?”郭侍郎厚着脸皮道,也不管对方是个什么态度。 威武将军和户部侍郎的关系还不错,主要是对方会处事,每次来和军部交接钱粮的时候都颇为痛快,因此他们军中上下都对这位侍郎的感官不错。 猜到对方此时是想要问什么,两人聊了两句,快到后花园的时候,威武将军才状似随意道:“日头烈,郭侍郎若是禁不得热,最好还是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罢。” 陛下今日所谋之事,当真是如烈火烹油,要把人放在火架上烤,今日这些人怕是稍有不慎,便会被殃及池鱼。 郭侍郎一怔,随即正色拱手:“多谢。” 落后两人半步的顾青武听到他爹这话,也禁不住侧目,只有他知道,父亲近日暗中都在与哪些人交往,想到那些人背后所代表的势力,他心中就忍不住发寒,再看父亲如今的模样,越发觉得陌生起来。 他有心要劝,可却连父亲的目的都没有弄明白,如果不喜宋琦,为何却要做出一副赞同联姻的样子来?若只是借此图谋其他,那么父亲私下与太后一党的亲信往来,又是目的为何? 顾青武不敢再想下去。 无论如何,他绝对不会相信,在他心中顶天立地的父亲会做出那般遭后世唾骂的事来。 为今之计,他只需要确定一点,父亲并无侍二主之意,也并不打算害宋琦,那便够了。 - 寝宫内,影七正为皇上宽衣。 百周以紫为尊,在影七看来,除了皇上,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能将一种颜色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这样的色彩,便如眼前的这个人一般,浓烈、霸道、暗藏杀机。 影七骤然想起之前那件染血的龙袍,他当时只以为是白色的内衫上沾了血迹,后来才知道那件紫色的龙袍上才是血色淋淋,因为紫色龙袍太扎眼,皇上便没有让他清洗,直接命影卫秘密处理掉了。 若不是从影六口中偶然得知,他竟会被瞒过去。 如今想来,便是这样的色彩,才能够遮掩住暗处的血色,叫人一丝一毫都察觉不出。 影七仔细将最后的衣襟整理好,垂眸看下去,才发现整件长袍上都用金线纹满了昂首的真龙,此时正在光线中若隐若现,看久了,竟觉得那大张的龙口有一丝狰狞的模样。 他捏着衣襟的手紧了一瞬。 离行瑾低头看了他一眼,双手覆在他的手上,握在了手中:“紧张吗?” 影七摇头。 离行瑾笑起来,胸腔震动,最后笑叹道:“也是,你紧张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他食指刮蹭影七坚挺的鼻梁,“朕如今倒开始羡慕你这般了。” 影七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陛下在紧张。” 虽是问句,却颇为肯定。 离行瑾捏紧了影七的手,笑了笑,并未说话。 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等到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今终能一尝夙愿,又如何能平静以对? 过了一会儿,宫人在殿外等得久了,不得不着人去请两人。 离行瑾听到,为影七整理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犹豫着要说什么,最后只是顺势牵起了他的手,道:“走吧。” 等到谈论联姻之事的时候,他再想办法把人支开。 两人到时,后花园中已经是一派融融的景象。 “参见皇上!”众人行礼。 “平身。” 众人起身,见到皇上身后的影七,皆是一默,随即把目光转向了南楚三皇子。 第56章 南黎就坐在左下首第二位, 第一位则是那名外交官,南楚太子的人,右手边是安静坐着的南溱。 此时众人聚焦在他身上, 南黎面不改色, 笑着举起手中的杯盏,起身遥遥敬了离行瑾一杯:“皇上久安。” 就在众人以为皇上就算不喝一杯回礼,至少也要说些话时, 却见皇上一言不发, 牵着那影卫的手就去了正北的帝座。 所有人暗中都“嘶”了声,目光又转回来,粘在了南楚三皇子身上。 看样子,两人之间这是闹了不小的矛盾?只是不知是什么事,竟能惹得皇上如此动怒,连国礼仪态都顾不上了。 南黎见此心中暗恼,这百周皇帝如此行径, 他们今日的计划又如何能成? 纵是再不想要自己的小影卫受委屈, 也不能连正事都忘了吧! “哥哥, ”南黎着恼之际, 一只如玉的覆在了他的手上,“不必紧张。” 南溱话音刚落,便听得座中威武将军雄浑的声音响起:“陛下, 这于理不合。” 正在暗自努力, 想要将自己的手从离行瑾手中拔.出来的影七停了下来。 在座众人亦有附和。 众目睽睽之下,与一男宠耳鬓厮磨,同坐帝座,简直是荒唐! 便是因为与南楚三皇子怄气也不能这般行事啊! 南楚外交官见此,先是对南黎怒目而视, 被身边的随从劝了两句后,又转怒为喜,坐下只顾斟酒,不再言语了。 若果真如他这随从所说,感情之事,便是心里越在乎,才要在表面上表现得越冷漠无意。如此说来,倒也却是那般。 外交官喝下一杯百周的烈酒,享受地砸了下嘴,对这些个打情骂俏的酸腐情爱甚是看不上,也便不管三皇子如何运作,他只管最后事成便是了。 能来参加宴会的又有几个是简单人物,众人一见南楚使者的表现,也有些回过味来了,皇上此举虽如毛头小子般幼稚,但也并非对他们完全无利。 至少如今看来,联姻一事成与不成,都各占一半,而不管成与不成,那南楚的三城他们是无论如何不肯轻易松口的,陛下这般举动,他们未尝不能借此运作一番。 如此一想,百周的官员们又觉得皇上此举可能是故意而为,就是为了能掌握主动权,在三城之事上有再行商量的余地。 于是那零星几个附和威武将军的大臣便也被沉默大军所淹没了,没激起一丁点的水花。 至于威武将军,没看见西岭王都过去劝了吗? 诶!西岭王?? 众位官员一个激灵,先不说西岭王何时同威武将军这般要好了,便说这联姻一事,在场最不可能同意的人就属这位了,威武将军都比不上,怎么如今看样子,这西岭王倒是一副乐于见之的样子? 一时间,百周的这些官员们都觉得幻灭了。 长长的打鼓声响起,宴会正式开始。 宴会之上,娱乐为主,国事为辅,两国官员都不约而同地不再谈论这些事,转而关注起今日的两国比试来。 至于心中如何做想,那便不得而知了。 鼓声结束,百周曾经的帝师才姗姗来迟,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陛下恕罪,路途遥远,又遇见了些许拦路之人,这便耽搁了。” 便是风尘仆仆而来,这位如谪仙般仿佛永远不会老去的翩然男子依旧从容,笑容晃花了不远处以太后为首的女席上的一众年轻女子。 听闻帝师出自神医谷,那谷中人人人都有养颜长寿秘法,长期坚持下去,便可如帝师这般,永葆青春,世人多慕羡,亦是疯狂相求。 只是不知为何,自先帝起便有严令,养颜长寿之事,若有人去神医谷求,便株连九族。 后来又有所谓养颜长寿其实颇耗命数,看着光鲜,实则内里便是八十老妪都不如,世人才知凡事皆有因果代价,不再追求此法。 便是听闻帝师亦是因反对此事才被赶出了神医谷,临出谷被歹毒之人强耗命数“葆”了容颜。 年轻的女子们不懂,痴迷地望着帝师仿佛永远美如谪仙的那张脸,觉得就算是只能活三十年,若能永远停留在她们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龄,亦是值得的。 离行瑾从前困惑于先帝的禁令,如今才从南黎口中得知,原来永葆青春的代价何止是耗费生命,还要忍受万蚁噬心的折磨,每月初,便是其发作之时,要靠食人血才能缓解。 从帝师过于殷红的唇上掠过,离行瑾淡淡道:“无碍,赐座。” 坐在离行瑾腿上的影七一见到对方,便如幼兽落入蛇窟,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回过神来,才觉自己失礼。 离行瑾见此,目光幽深,轻轻抚摸影七发白的面庞,低声道:“不怕,朕在这。” 从前在他并未知晓的岁月里,那个偶然间发现了帝师些许秘密的小宋琦,又是如何强忍着恐惧,和一个食人的恶魔待在一起的? 只是想想,离行瑾的心口便又痛又恨。 痛苦自己为何从未怀疑过影七对帝师疏远的真正原因,痛恨一手塑造了这一切将他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妖人。 影七还是坚持站在皇上身后,不知为何,一见到这位帝师,他心中便涌出了许多复杂的恨意,理不清剪不断,让他本能的不想在对方和皇上过于亲密。 仿佛一种长期训练下的潜意识举动。 离行瑾眉头皱起,到底未说什么,任影七扒着自己的座位,站在了身后。 那一边,眼见宫人没有眼色地将对方的座位搬到了自己身边,南黎强笑一声,心中恶心至极,甚至考虑一会儿轮到他上场的时候要不要多欺负两下那小影卫。 后来想想作罢了,人家欺负他还差不多。 毕竟那位就算失忆了,也是货真价实的百周战神,他这身三脚猫工夫还不够看的。 在众人没有注意到的角落,西岭王的目光飘飘浮浮,终于与帝师相对,西岭王笑了,举杯遥祝,而后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合作愉快。 帝师笑着看向中间那面巨大的舞台,先是歌舞丝竹声不觉于耳,待众人用完宴餐,便有百周官员提议,不若来两场文武比试,先叫两国的大好儿郎们上台比试一番,再来比过文赋,好过看着这些软绵靡霏的歌舞平添无趣。 众人笑着应和,这两样本也就是两国心照不宣的流程。 是好是孬,文武场上见真章。 顾青武坐在父亲旁边,抬眼便能看到紧挨父亲而坐的西岭王,他有心想从两人的对话中探听消息,却发现两人所聊不过平常,丝毫不谈及正事,便如坐针毡。 比武宣布开始,他第一个站了起来:“三皇子,来一场?” 南黎:“……”这谁啊。 本来打算若与影七比,他随意与人过两招便认输下场的,但他毕竟是“百周战神”,比不过百周皇帝身边的高手便罢了,连这一个将军之子都比不过,岂不太丢面子了些? 顾青武却是觉得对面的宋琦有些不对劲,自他来到这后花园,往宋琦那边看了好些遍,这人竟然连他的一个眼神都没接到过! 他旁边那个瘸腿的小孩有什么好的,也就一张脸能看,但就那一张小白脸,值得时时看着生怕丢了?还老妈子似地围着人伺候,那小崽子还冲他笑,挑衅意味十足,简直…… 不把他放在眼里! 顾青武很郁闷,郁闷老爹和太后一党的人搅在一起,郁闷昔日的好兄弟如今看都不看他一眼,让他想给对方传达些信息都不成。 没办法,只能出此下策了。 这对顾青武来说实在是下下策,他打不过宋琦,如今众人都看到他嚣张挑衅宋琦,等一会儿他被宋琦打下来,不知道还要如何嘲笑他。 这么一想,顾青武更郁闷了。 事实上,不是南黎没接收到对方的眼神,但对方的表现实在是……不尽人意,铜铃大眼一瞪,浓眉竖起,不像是要和他传达什么讯息的,倒像是来找他茬的。 在场之人和他一样误会了顾青武的人不少,此时见他第一个挑三皇子,都或多或少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两位从前可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也许比宋琦与皇上的关系还要近些。 如今帝师对曾经疼爱的弟子视而不见,这顾青武不知道怎么也改了性,要与曾经的好友过不去。 南黎实在不想丢人,然后被在场所有人嘲笑,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众人只见带着面具的南楚三皇子分别冲顾青武和帝师的方向一拱手,笑道:“今日南黎得见好友与恩师,甚是高兴,实在不愿因立场而兄弟相斗。” “你我若切磋,不若宴会过后,脱了彼此身上这层身份,好好比试个痛快。”他话锋一转,道:“南黎今日来,实是为卫七大人。” 三皇子转身仰首面向帝座上的两人,目光尖锐:“听闻卫七大人武艺亦是不凡,从前与南黎相交时倒是埋没了,今日机会难得,你我比试一番?” 场上众人也有不少人听说过影七的来历,言是早前被皇上派去做曾经的宋琦少将军的影卫的,目的自然是护对方周全,可刚刚听三皇子这般说,倒像是话中有话,暗指影七在自己身边护卫时有所保留,不尽心力,致使三皇子竟不知影七武艺高强如此。 亦或这只是南楚三皇子的片面之词,实则不过是情敌相对,心中愤懑,由此借口发泄罢了。 众人心中百转千回,转眼间便将情形分析得透透彻彻,此时再看三人,竟觉得三人之间的气氛莫名紧张起来,如拉满了的弓上的箭羽,一触即发。 离行瑾侧头看向影七,同他低语:“要和他比吗?” 其实他早看见影七已经将背上的佩剑取下来,握在了手中,这副姿态,应战的意味不言而喻。 帝王的近身影卫自可带佩剑,影七身上这把用的顺手,见南黎还在挑剑,便想弃了手中这把,也去宫人带上来的长剑中随意挑一把。 在这场比斗中,他不愿意看到自己有任何胜之不武的地方。 离行瑾及时将人拦下了,他平日也有以舞剑来强身健体,命人将自己常用的那把长剑拿来,他将影七的剑拿在手中,换上了自己的,揉了揉影七的头,笑道:“朕替影七看着长剑,你便用朕的这把去与三皇子切磋罢。” 影七愣愣看着手里的长剑,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拿陛下赐给他的长剑,来打败情敌吗? 纵然知道自己比过南楚三皇子,赢得再漂亮,在皇上这里,依旧是输得一塌糊涂,影七还是难以克制的心动了。 两人之间温情脉脉的氛围让人不忍打断。 众人心里都在犯嘀咕,皇上这便是再气不过三皇子,也不必要如此认真的做戏吧?若到时候人真给气跑了,百周和南楚千里之距,可不是寻常百姓家轻轻松松便能把回娘家的妻子给找回来的情况。 再看南楚三皇子的表情,果然虽然是笑着,却着实强颜欢笑了些。 众人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三皇子和卫七大人两个,他们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谁更让人心中同情一些。 一个是被皇上视而不见漠然以对的真爱,一个是被皇上拿来作情爱筏子大秀演技的替身,这哪一个的遭遇,说出去,便都有那么些让人说不出的怅惘。 情爱一事,当真伤人如此。 众人心中叹气,从两人身上都寻摸不到错处,心中这股难言的怅惘便指向了帝座之上安然落座的帝王。 风流之真意,不过渣男二字。 第57章 虽然都听说皇上身边的这年轻影卫武艺甚为厉害, 吏部尚书嫡子与在场的顾青武都曾与其比试过,都未落得什么好,但也就如此了。 宋琦也就是如今的南楚三皇子南黎百周战神的称号不是白叫的, 曾经, 大将军用兵如神,少将军千里能取敌方首级,父子联手, 为百周征战南北, 从无败绩。 由此便可知,百周百姓心目中的百周战神绝没有掺半点水分。 这种情况下,大家心中的天平自然是偏向三皇子的。 那影卫还是嫩了些。 众人私下议论着,宽敞的比武台上,影七终于和南黎面对而立,彼此不过十步距离。 影七起手,顾青武看到, 心中升起复杂的情绪, 又是愤怒, 又是得意。 都什么时候了, 这小子居然还敢用出这一招,当着原创者的面,胆儿可真够肥的, 脸皮也真够厚的! 不过, 纵是这小子学得再好,运用得再炉火纯青,能比得上将这一招独创出来的宋琦? 顾青武这般想着,便期待着他的兄弟宋琦能好好收拾这小子一番。 然而让战局的发展却让他的下巴都掉下来了。 宋琦非但没有狠狠反击回去,反而连自己创出来的招式都接不住! …… 长剑相击, 碰撞出零星火花,南黎勉强躲过这招,对着影七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咬牙切齿,低声道:“过几招意思意思就行了,你这是要跟我拼命?!” 影七不想理他,两人一触即分后,便挽了剑花又要冲过去。 他心中惊讶宋琦的武功如此不堪,想通了什么,眼神顿时便带上了鄙视的意味。 他听闻军中总有那些个世家子弟亦或者武将之子,无甚本事,却要蒙荫父辈,在军中刷些资历,这样一来,底下的人自然是什么话好听什么往外面说,这宋琦武艺分明连顾青武都无,便是那个他一开始在影卫营交手的世家子弟,这人搞不好都不能打过。 这么一个人,是怎么当上“百周战神”的? 影七大惑不解。 大大的眼睛里大大的疑问,南黎要是看不到他就是瞎了。 正因为看到了,他才气结,“我可是救你命的人!你就这么待我的?” 影七不为所动,说的好听,脸却都不要了,那是救他吗?分明是取他的命救自己。 便是知道情爱一事说不得对错,也没有道理可讲,但意识到他喜欢的皇上爱上的便是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人,影七心中的苦涩难以言喻。 就是因为这样一个人,皇上骗了他这么久,当对方有所求时,便能毫无犹豫舍弃了他,向他举起了手中的剑。 说什么从始至终只爱他一个,通通都是假的。 躲过影七刺过来的雷霆一剑,南黎简直要抓狂了,想了想,索性从衣袖中悄然摸出一点暗色药粉来,借着衣袖舞动,轻轻扇到了影七身周。 打又打不过,说又说不听,南黎算是怕了这小影卫了,还是给点迷药尽早把人弄下去吧。 一招过后,影七突然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南黎:“你……” “我输了!” 南黎打断了他的话,扬声道。 他将被影七击落在地的长剑捡起,向影七抱拳,利落下了武台,任由影七呆呆地站在那,像是还没回过神来。 何止是他,在场就没有几个人能反应过来的。 顾青武豁的站起来,“怎么可能!” 威武将军喝道:“坐下!” 顾青武脸色变幻不定,半晌,终是呐呐坐下了,倒在靠背上,一脸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因为他父子两个弄出的动静,此时同样下巴着地的众人也都纷纷回过神来了。 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总归是他们百周赢了,那,还是挺好的。 懂武之人都能看出其实两方都没用上全力,但总的来说还是三皇子南黎落了下风,再打下去必然也是要输。 南楚那些官员就不这么想了,他们虽然没有见识过三皇子的武艺,但是百周百姓给对方的称号总不是假的,对方那些战功更不可能是假的,如今三皇子却输得这般干脆,分明是帮着外人打他们南楚的脸! 这些人再看向影七,那目光便更如吃人一般。 在座之人,唯有西岭王和威武将军对这结果并不感到如何意外,至于另外一边的帝师,他目光穿透空气,落在影七的背影上,绝美的凤眸眯起,掩住了其中的光芒。 南黎落座不久,旁边便又有一只手伸过来,替他小心揉着发红的手腕。 南黎表情讪讪的,“我没事。” 少年并不将他的话听在耳中,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情。 帝师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笑意盈盈:“这是……嗯,小乖?” 那语气,与叫一只宠物无异。 少年猝然抬头,看向帝师,目光像淬了毒一样。 帝师面色不改,点头道:“果然是小乖,看来你哥哥还是比较喜欢你的——” “你闭嘴!”南黎将少年挡在身后,目光阴狠,三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 帝师欣赏着两人如困兽之斗般的表情,没再说话。 小乖也好,那个脾气厉害的小朋友也罢,南黎保下哪一个,都将痛不欲生。 他如今的乐趣便也只有这点了,只是宋琦和离行瑾……帝师面上的笑容慢慢隐了下去,为什么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宋琦,真的如南黎所说,已经死了吗? 帝师微微闭上眼睛,脑中回想刚刚在比武台上看到的一切,与宋琦如此相像的背影,足够以假乱真的起手剑式,望向他时那熟悉的、躲避又隐藏恨意的眼神…… 半晌,帝师玩味地笑了。 是与不是,试一试便知。 毕竟真情之人的软肋总是异常的明显。 这一场武试的结果着实叫人意外,以至于后面那些子弟的比试都沦为了陪衬,这些子弟心中暗恨,却也没法表现出来,只得憋屈着把武功比完了。 接下去便是文试。 所谓琴棋书画,不外乎是。 只是今日人数众多,一项项比过去太耗费时间,便由皇上专门指点了一项,言是以初夏为由作诗。 众人自无异议。 影七对此并无多大兴趣,他摇摇头,越发觉得头晕起来,心道糟糕,宋琦那家伙应该是给他下了迷药。 卑鄙小人。 离行瑾刚开始还未注意到,毕竟影七不擅文赋他也是知道的,只当影七想躲。 只是他却是不能让人躲过去的,拉了人要塞进那各青年才俊团团坐着的亭中,才发现影七身上有异。 他一下紧张起来,把人拉到眼前,去探影七的额头,叠声问道:“怎么了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影七摇头,并不言语。 离行瑾见他并未发热,心下的紧张去了大半,只是看影七的样子实在不像无事,便再次问道:“不要瞒朕!真有不舒服的地方,朕派人送你去休息。” 影七犹豫,张口要说些什么,却被远处一声高唤打断:“卫七大人,诗比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来试试吗?” 却又是南黎。 开玩笑,若是让百周皇帝知道他在影七身上做了什么,还不当场要他好看? 他倒是无所谓,只是他们之间约定的计划怕是要就此落空,南黎可不愿看到结局如此,因此只好装作不甘心输了武试的样子,邀影七来作诗。 其实他心中也藏了些许得意之感,他诗赋亦是不佳,可他有个学神级别的弟弟,莫说一首诗,就是七步成诗亦是轻松简单,他现在袖中藏着的,便是请南溱帮忙做的。 虽然事后不免要应对方一两个条件来赎回,但与亲弟弟的交易,那便不叫事了,南溱总不会如何为难他的。 影七看南黎一眼,本不想理会,却实在被对方的无赖样子激起了火气,他挣开皇上的手,便要下去,然而被离行瑾一把拉住了。 离行瑾沉着脸看了下方的南黎一眼,不顾影七的挣扎将人按在了腿上,见影七还要动,低喝了声:“坐好!” 他面色不好看:“看来是朕平日里太惯着你了,如今胆子被养起来了,便连朕说的话都不放在耳边了,是不是?” 影七将脸埋在离行瑾的颈窝处,强行将他压在怀里,让他羞耻地承受身后睽睽众目的罪魁祸首是这个人,他却只能在这个人的怀里寻找那一丝安全感,他习惯这样的姿势,像是和对方吻颈而交,身后的一切流言蜚语都将由对方帮他解决。 这样高的位置,天下之主的座位,便是远远望着,都觉高不可攀,他如今却被皇上亲手送到了这里。 这样的高处,下方仰望着他们的宋琦曾到达过吗? 影七不再挣扎,他将唇凑近皇上的耳边,下定决心开口:“陛下,宋琦给我下了药。” 即使是逢场作戏,陛下,你要如何选? 离行瑾听着这熟悉的名字,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知道影七说的是南黎。 他顾不得找南黎算账,问影七:“什么药?” 影七摇头:“不知道,只是浑身没有力气,有一点困。” 离行瑾就明白了,影七这大概是中了迷药,浑身发软无力,很困。 熟知影七的离行瑾再清楚不过,这家伙口中的“一点”便是“很”、“非常”的意思。 这人总羞于表达那些让他感到不好意思的东西,仿佛说得漫不经心、轻描淡写些,便能获得不小的安慰一样。 知道影七没有大碍,离行瑾放心了,学着影七,贴着他的耳朵悄声问:“那影七想不想赢他?” 影七其实已经有些迷糊了,要不然不会任由对方这样与自己肌肤相亲、耳鬓厮磨,却对台下瞪大了眼睛的众人一无所觉。 他问:“谁?” 离行瑾想起刚刚影七叫南黎“宋琦”,语气中颇为不屑的样子,便好笑不已,他逗弄影七:“宋琦啊,影七想不想在作诗上也赢了他?” 温热的气流顺着耳道传遍了他的全身,影七身体轻轻颤栗,越发无力起来,最后,他丝毫不再挣扎,顺着离行瑾手掌的力道顺从地软倒在对方怀中,呢喃道:“想。” 纵使只是逞一时之快,今日过后,他依旧是接受替身任务的影七,即将为任务赴死的影七,那又有什么关系。 有这么一次,他在皇上眼中,地位胜过宋琦许多,便足够了。 朝闻道,夕死足矣。 影七蓦然回想起自己曾经伏案抄过无数遍的一句话。 原来早在这么久之前,他就已经亲手将这句话写了无数遍,看了无数遍。 只是当时无知,竟从未往心中去过,甚至陛下曾问及他抄的是什么,他一句都答不出来。 浮光掠影间,七个字,无数个七个字向他的脑海中涌来,影七豁然开朗。 原来这便是“朝闻道,夕死足矣。” 圣人所言,诚不欺我。 “陛下,我抄的那些诗……” 离行瑾闻言,笑得开怀,像恶作剧即将要得逞的大男孩般,从衣袖中抽出一个小小的只有小拇指粗细的纸筒来,悄悄塞到影七的手中,得意道:“朕料你也不会记得,一早便备好了,去吧,那家伙诗赋应当也只有三脚猫的水平。” 影七撑着站起来,捏紧了手里的纸筒,也笑了:“陛下一定会赢的。” 从始至终,输的人也许只有他一个罢了。 第58章 宴会上, 关于影七和南黎的两场比试,在场诸人谁都没有料到,最后影七不但文武都胜过三皇子, 还被开怀的帝王拉过去, 亲封了影卫副统领的职位。 全场再次哗然。 影卫副统领那是个什么职位? 帝王亲军,统领内廷卫,是名正言顺地继任影卫统领的第一人选, 只要当了这影卫副统领, 那将来的提刑司便是唾手可得。 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 可皇上时候挑的好啊,正是两国“友好”交流的时候,全国上下都在看着,影七出了这样大的一个风头,这时候皇帝要嘉奖影七一官半职的,他们上去阻拦, 那便要做好与民心向背的准备了。 再有, 谁也没料到皇上在副统领这个位子上会轻易松口, 想当年宋琦退宫为将, 这个位子一搁就是几年,多少人前仆后继想要补缺,就有多少人折在这上面, 久而久之,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了皇上要为宋琦空悬此位,各势力也就不再如往年那么热衷往皇上身边送人。 这样也好,他们这方势力安插不进去人,其他势力亦然。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这宴会上, 当着当事人的面,皇上突然就松了口,还把这位子给了胜了三皇子的影七。 这要换了不知情的人来看,活脱脱就是帝王将那三皇子当了影七上位的跳板,利用对方给自己的宠卫挣了个坦荡前途。 这一下弄糊涂了不少人,再看三皇子,神色黯然得让人于心不忍。 南楚使者彻底坐不住了,这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临近宴会结束,他们终于忍不住主动提及了两国联姻一事,纵使是换不回丢失的三城也认了。 事实上三皇子在南楚的地位并不若他们口中的那般不堪,老皇帝虽然病入膏肓,但毕竟身在帝位多年,听闻手中更是暗藏了一支私兵,三皇子颇受其宠,太子及二皇子都担心这支私兵最后会落入三皇子手中,因此竭力想要把对方弄走,联姻便是很好的借口。 再有三皇子脸上的龙纹对两人亦是一大威胁,若不是三皇子的母妃身份低微,只怕若论正统,连太子都比不上,三皇子一日在南楚,两人便一日要提防可能会借此壮大实力,到时候真要争起来,吃亏的总不会是拥有神龙血统的三皇子。 如此种种,身为太子或者二皇子的人,这些南楚使者此次的目的便是要想力促联姻一事,将三皇子留在百周。 这般境况,自然也是百周众人乐见其成的。 离行瑾和南黎对视一眼,吩咐道:“请诸位移步议事殿罢。” 影七早已经昏睡了过去,离行瑾叫来宫人,仔细吩咐了后令人将其送去了寝宫。 众人已经不再去看三皇子脸上的表情了,就是隔着面具,那双微微湿润的眼睛总能让人脑补出心碎的神情来。 接下来的事情,终于让众人觉得这才是正经的套路。 南楚使者既然主动提及了联姻一事,主动权便彻底掌握在了百周这边,三城交换的条件一松下来,百周对联姻的抵触便不那么很强了,在加上西岭王和威武将军意外地没有开口反对,闹了许久的联姻一事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相比较于它的曲折的前奏,这结果顺利得不可思议。 自然也是有波折的,便是针对影七这个人。 话题是三皇子南黎挑起来的,“陛下,南黎还有一事相求,若是不成,心结难解。” “何事?” “便是副统领影七,南黎心胸狭隘,你我既然成百年好合,便不能有旁人再添进来,陛下可应?” “我知。”众人只听年轻的帝王这般道,再无二话。 但这意思也很明显了,众人心中想道,联姻既成,三皇子为后,没有皇上护着,只怕影七今后的结局不会太好。 至于先前帝王对影七那般柔情小意,众人猜测有三,一则便是因着与三皇子赌气,遂故意为之,二则是视那影七当了这般久的替身,帝王心中有愧,因此如此补偿,又提拔其为副统领,好一抵一消,三则便是与南楚使者做样子,好谋划三城。 至于这最后一条有没有三皇子的参与,众人看着,心中亦有了数。 议事殿外,靠在墙角的影七颓然放下了手中的玉佩。 那是他刚刚无意在寝室中看到的,与他脖子上戴着的自成一对,他其实早醒了,只是知晓后面皇上要与人谈论联姻一事,便刻意躲避,却又心神不宁,看到玉佩后,才终于在心中找了这样借口,决心来看一眼。 便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他不该来的。 早就已经猜到了结局,为何还要来自取其辱? 副统领,在他昏过去的短暂时间里,他被赐影卫副统领一职,成为在身份上最靠近帝王的人。 可是那又如何呢,夫妻一体,总有人比他更加接近那个人。 副统领之于皇上,不过是给他的一份补偿。 这比皇上与他逢场作戏更加让影七无地自容,这样一个身份,也许便意味着帝王终于决定不再在他身上浪费感情,也疲于扮演深情模样,于是便拿出了这样的高官厚禄来搪塞应对。 毕竟真正的宋琦已经来了,而他的作用也已经在这场帝王与反对者的博弈中消耗殆尽了。 影七手臂覆在双眼上,和殿内的人一起沉默无言。 “大人!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随奴婢回去罢!”来寻影七的宫人道。 陛下特意吩咐过,要他们好好看着卫七大人,在他没有回去前,想办法将人留在寝宫,哪知道是一个煎药换差的功夫,卫七大人人就不见了,还到了议事殿这里来。 这可如何是好,陛下若是知道,必不会轻饶他们。 宫人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影七没有为难对方,随着宫人慢慢往回走,到了寝宫,回看了对方一眼,终是说道:“今日我一直在寝宫之中,无任何人看见我在宫外走动。” 说罢,便回了寝室。 宫人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擦擦脸,左右看看,然后装作无事的样子,离开了寝宫。 煎药的宫人端来影七最近每日必吃的药,正好与她撞上,便问道:“阿秀,七卫大人醒了没有?” 那阿秀点点头:“醒了。” 端药的宫人便有些犹豫:“你瞧着大人心情怎样?” 今日陛下不在,她是怕这要就是端了进去,卫七大人也不肯吃。 阿秀刚刚死里逃生,对卫七的感官亦发生了变化,她将那药接过来,道:“我去吧,你去忙别的。” 端药的宫人便走了。 阿秀端着药返回寝宫,便见卫七大人正坐在窗边的木榻上,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在发呆,倒是和往常无异。 以前陛下若不在,卫七大人无处可去,便也是整日整日地坐在窗边,不知都在想些什么。 那背影亭亭如竹,柔顺细腻的黑发散下来,让人只能窥见曲线完美的一张侧脸,睫毛黑长,缓缓扇下来时有种静美之感,但总让人觉得有几分寂寥。 阿秀放轻了脚步,没有出声,将药轻轻放在房间中间的木桌上,便悄然退下了。 不是没有见过宋琦少将军,阿秀自然知晓那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物,身边的宫人也时常将卫七大人和宋琦少将军相比较,都觉得卫七大人不如那位。 可她倒觉得,人与人是没法比的,宋琦少将军有其不俗之处,卫七大人便没有么?在她看来,卫七大人武艺、性情,皆是不差的,若说到底输在哪里,那便是皇上偏爱前面那一款,见不着卫七大人的好罢了。 也许这便是于情爱上最叫人无奈的事了,哪里是什么好与不好呢,不过是人心总是偏的,先来后到,偏好者优先。 因为卫七大人害怕苦药,皇上这些时日每每看到他们煎药,便总要吩咐让人备两块蜜饯上来,皇上举着药碗围着卫七大人转的场景,他们每日都要见上那么一两回。 三皇子的事情一定下来,便全然变了模样。 阿秀走后,那碗药放在桌上,无人端起,慢慢便凉了。 影七看它良久,终是走过去,将其一饮而尽。 离行瑾回到寝宫的时候,已经是花灯初上了,宴会过后,除了与朝臣商议联姻事宜,影七的安置才是重中之重。 夜长梦多,他和南黎都不想计划有变,因此决定让南楚一行人不日便启程回国,将离行瑾亲笔书信送至南楚,告知联姻一事。 一同离开的还有南黎兄弟两个,南楚使者并不愿两人再回南楚,按照他们话中的意思,他们护送三皇子来百周,本就有意与百周结秦晋之好,因此准备齐全,带来嫁妆聘礼亦是足够,无需让三皇子再返回南楚,多此一举。 可百周帝王不同意,言是不希望两国的联姻如此草率,亦不希望三皇子受委屈,还派一支军队护送三皇子回国,同样也是为了护卫对方安全嫁进百周。 南楚使者见离行瑾坚持,只好同意两人返回。 而只有南黎兄弟以及极少数人知道,这次随南楚大军回去的,将会是真正的南楚三皇子。 而这样一项疯狂的决定,他们除了答应,别无他法。 离行瑾无从理会旁人的看法,既是要给,他便要给影七世间最好的,不止是往后的许多年,他要影七光明正大的站在他身边,如今这场盛世之婚,他亦不想要旁人假替。 百周国内危险重重,那便将影七送去南楚,在那里,各方势力的眼线力所不及,这一场“替嫁”才能运作成功。 他走入寝室,见影七已经醒了,正坐在榻上,托着腮,百无聊赖地转着矮桌上的瓷碗玩。 离行瑾走过去,将那碗拿起来看了看,便笑道:“今日怎的这样乖,自己将药喝了个干净。” 不等影七说话,他同坐在榻上,将影七捞进怀里,迷恋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深呼一口气道:“便是尽会些折腾朕的法子,那些个宫人说一句,便比朕说的话好数倍。” 离行瑾这样说,影七再折腾他时自然还是甘之若饴。 怀里的人便是这般,对着外人总有那么十分的客气,对着他的时候,那骨子里的倔强和任性便无需隐藏。 这便是无限的亲近了。 离行瑾最爱他这点。 只是今日不同,影七说:“陛下若不在,我什么苦都吃得的。” 一句话让离行瑾心尖都泛起了甜。 “撒什么娇,朕哪会不在?” “你自然也无需吃什么苦。” 第59章 这天晚上, 离行瑾明显紧张了起来,明日,影七就会想起一切。 宋琦会回来。 影七静静躺在他的身侧, 听他碾转反侧。 “陛下, 睡不着?” 一只手覆在了自己的胸前,离行瑾静了静:“怎么还没睡?” “……我也睡不着。” 那只手停留在他的胸前,一直没有放开。 隔着薄衫, 离行瑾能感觉那只手在轻轻颤抖, 像是小心翼翼在花叶中试探着陆的蝴蝶,一会儿紧张地蜷缩起来,一会儿又强撑着打开,所有的部分都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上,微凉的气息渗透进来,却点燃了他全身的血液。 黑暗中,无声的热浪汹涌翻滚。 好一会儿, 离行瑾将那只作乱的手拿下来, 握在手中, 力道捏到影七发疼, 而后哑声道:“睡吧。” 手心里,被紧握的手微微挣扎,像影卫此时轻弱的呢喃:“不行吗?” “你——” 离行瑾倒吸一口气, 猛然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 “今天是不想好好睡了?” 不是没有忍不住的时候,毕竟同床共枕,还是和自己多年心心念念的人,若他还能从头到尾无动于衷,那真的可以和宫里面的内侍们比一比了, 只是之前再过分,也只是动动手口,在影七没有完全原谅他之前,他并不想透支两人之间本就不多的信任。 今天的影七实在有些反常。 “是害怕吗?不用怕,朕在这里,等到明日,影七睁开眼睛,就会想起从前的一切了。” 到时候,只怕身边的人还要跟他闹一闹。 这也是离行瑾没办法保持淡定的地方,如果影七想起一切,发现所谓的两情相悦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又该如何作想? 纵使如今他成功让影七对自己产生了感情,依旧没有十足的把握让对方不因此而愤怒。 偶尔在他回想从前的时候,也会在过往那些蛛丝马迹中蓦然发现宋琦对他的情谊,让他恍惚觉得也许从前的宋琦并非对自己全无感觉…… 可到底是不敢奢望太多。 影七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凑近离行瑾,轻咬了一下他的耳朵。 离行瑾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低头吻了下去。 “你会后悔的。” “不,不会。” “这可是你说的。” - “朕给你的还不够?”酒气喷洒在他的颈间,坚硬的牙齿啃上了他的锁骨,在上面留下青白的坑印,很快变成了紫红色。 他仰着头,半闭着眼,眼前的人扑在他的身上,像炙热的熔浆,几乎要将他融化,身后则是凉亭冰凉的石柱,檐角有清水源源不断地飞落下来,落在水中,溅起一片水花,将他的后背打湿。 冰火两重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黑夜中响起,低哑哀媚得让人脊背发软:“不,不够。” 那一刻,即使是在梦中,以第三人的视角去看,影七也很难分辨清楚,自己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将那个人紧紧拥抱住,吻颈纠缠的。 爱意与痛恨,渴望与逃避,他沉沦其中,又格外清醒—— 如果在帝师眼中,陛下的软肋是他,那么放纵这一次,他就离开。 醉酒的人眼神凶狠如野兽,像是在撕咬美味的猎物,放肆又享受,偶尔清醒,会一遍遍在他耳边呢喃:“别走好不好?朕不会再逼你……” “明心殿太寂寞,你不喜欢,朕建了南殿,你还没去看一眼,就看一眼,你会喜欢的。” “朕撒谎了,朕不爱其他,只有你,阿琦……” 他单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任由透明的液体从缝隙间滑落,转瞬成汪洋。 就像一片落叶扁舟,风浪袭来,身不由己。 风平浪静,承受不住太多雨露的青叶,终于无力坠落。 好一会儿,他眼尾红如滴血,颤声道:“我知。” 我知道,可是。 “陛下保重。” - 第二日,他们依旧在争吵。 那一晚的酒后乱性是他心甘情愿,然而面对陛下偏执而疯狂的表情,他狠心,说出的话像刀一样刺进了两人的心口:“陛下,宋琦无心沦于深宫,惟愿各行其是。” “可深宫里还有我!” “您是皇上!” “好,好得很,宋琦……”同床异梦,就在龙床上,麝香味未尽的帝王寝宫,他们不欢而散。 再一转,纷扬的画面向前,他看到年幼的自己误入了帝师房间的密室,发现了对方的秘密。 多年前,他被帝师从边关贼寇手中救下,交给大将军抚养,而后送进宫中,接近帝王,只是为了能给百周皇室致命一击。 画面向后,他看到自己如愿离开皇宫,身披戎甲,在漠北战场中仰望浮静城的方向,却只能看到冲起的滚滚狼烟,预示着战乱与死亡。 再然后,万箭穿心,他被人护在身下,一命换一命。 宿命轮回一般,他回到浮静城,进入皇宫,依旧是帝王贴身的影卫,依旧是虎视眈眈的幕后凶手。 不一样的是,他忘了一切,年轻的帝王不再一无所知,对方开始插手这盘棋局,如同多年前翻覆外戚干政的天下一样,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直到锋芒尽露,反败为胜。 - 影七,或者说宋琦睁开眼,黑眸中的光彩清醒而透彻,鸿蒙散去,他终于想起了一切。 也想起了身旁熟睡的人是如何骗他,说什么他是他唯一的影卫,两情相悦、两小无猜…… 这些话单独拎出来,确实谈不上错。 影卫副统领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人,他与陛下于长明宫相伴十数年,情愫暗生,完全无错。 但据宋琦所知,陛下好像一直都未曾真正察觉到过自己的心意,所以,所谓的两情相悦,是从何而来的? 还有南楚三皇子。 和“自己”针锋相对这种事,记忆恢复,宋琦恨不得地上有个坑能让自己钻进去,永远不出来。 他面色复杂,胸口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羞恼与无地自容,看向离行瑾那张餍足的俊脸,即使知道对方是九五至尊,依旧愤怒难掩。 宋琦竖起眉毛,身体一动,酸涩的感觉便瞬间爬满了全身,仿佛身体都不再是自己的。 他僵住,回想起昨日种种,眼尾彻底红了。 “你会后悔的。” “不,不会。” “这可是你说的。” 宋琦:“……” “咚”的一声。 床上正做美梦的某九五至尊重重摔在了地上。 第60章 离行瑾嘶了一声, 迷糊醒来,睁眼就看到床上的人怒瞪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泛着水汽, 明亮又漂亮。 视线向下, 床上之人未着一缕,修长好看的小腿伸出床头之外,正指向自己。 像是明白了什么, 离行瑾爬起来, 讪讪道:“都想起来了?” 影七,不,应该说宋琦,居高临下斜了离行瑾一眼,水波流转,黑眸中的怒火如同烈焰,却因为顾及面前人的身份忍了下去, 低头颦眉, 看向自己大腿上的片片青紫, 红着脸抿唇, 自生闷气,并不理会离行瑾的问话。 离行瑾小心翼翼地观察宋琦脸上的表情,确定没有从中看到嫌恶的成分, 才放心地走向床边, 半跪在他面前,大手托住他的脚,触手冰凉,忙把被子扯过来,将他露在外面的小腿送了进去。 宋琦低低哼了一声, 皱着眉,有些痛苦的模样。 离行瑾连忙松手,离开时指尖滑过宋琦细腻如脂的小腿,像是能把人吸在上面一般,脑海中顿时划过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半晌,他咳了一声:“刚开始疼一点,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食髓知味,让终于一尝荤腥的野兽再去品尝清粥小菜,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是看着眼前人,想象着他在自己身下时万千风情的样子,离行瑾全身就有一种过电的快感,恨不能将人拆之入腹,融进骨血之中,好一解心痒。 不过他也只是想想就是了,昨夜那般折腾,阿琦身体吃不消。 宋琦刚开始还没反应,等消化了他这句话的意思,猛地抬起头来,双眼微睁,颇有些不可思议的样子,像是不明白一向稳重的人如何变得这般流氓了。 “你,”他结舌半晌,又想起昨夜自己是如何哭求着把人缠在自己的身上,不顾廉耻,放浪形骸,不免又是羞耻又是愤恨,最后恼羞成怒憋出一句:“你无耻!” 如果不是他骗他,让他以为宋琦另有其人,他又怎么会误会这人要除掉自己,为旁人让路,所以打算…… 想到这里,宋琦喉咙里就像卡了根鱼刺一样,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直憋得自己双眼通红,一身的青紫被蜂鸟蛰了一样,细密的疼了起来。 离行瑾见他生气,又是心疼又是心虚,更多的则是害怕和恐慌,事到如今,他绝对无法忍受宋琦再一次的离开。 他满眼无措,半跪在床头,低低哀求道歉,哪还有一国之君的威严与霸气,“阿琦,朕知道错了,不该趁你无知时欺瞒于你,肆意玩弄,一错再错,叫人不耻,罪大恶极,” “你不许说了!” 宋琦知他如此说算得上检讨深刻,诚心悔过,可那话实在叫人听不得,什么叫肆意玩弄?? 宋琦觉得,就算是自己失了记忆,因为身在局中所以一叶障了目,但心中情意却还能自己掌控的。 若不是如此,他也不会被陛下三言两语唬弄成那样子。 因此就算是被这家伙骗了,也构不成“玩弄”之说。 宋琦低头,看陛下低眉愁苦的样子,甚至怀疑对方是装的。 他把牙咬得紧紧的,想起两人一路来平白多出的曲折,又生气又羞恼:“我,给你的那封信,不是说了……” 后面的话声音消下去,叫人听不清是什么。 离行瑾离他那么近,又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自然是听清了的,闻言眼睛骤然亮起,又低垂下去,他不敢再撒谎说什么没从顾青武手中拿到信,只好道:“你说得那般隐晦,朕总怕会错意。” “阿琦,你知道,朕不敢在你身上寻找任何侥幸。” 这些倒是实话,纵然那封信中宋琦挑明了自己对他的心意,温情之言也让人无法不生出多余的想象,对离行瑾来说,更是宋琦同自己和好甚至表示更多的信号,他依旧不敢彻底确定宋琦的心意。 这种不自信,在宋琦一而再再而三的选择离开时,就深植在了他的潜意识中,无论他表现得如何成竹在胸,内心里始终有所保留,充满怀疑和彷徨。 离行瑾痛恨自己的怯懦,然而面对宋琦,他宁愿自己不自信一些。 “阿琦,再说一遍,”离行瑾抬头,紧紧盯着宋琦,手指点上他淡薄的红唇,逡巡摩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低喃道:“再说一遍,让朕确信,这一切终于不再是朕的一厢情愿。” 宋琦被迫望进离行瑾深邃的眼眸中,无尽的爱意之下,是深重的期盼与渴望,他张开嘴,舌尖触碰到对方滚烫的、带着薄茧的指腹,未曾规整的两份记忆交错出现在脑海中,对方绝望的、愉悦的表情纠缠着向他砸来,汇成如今这张眉眼深情的一张脸。 “……宋琦,亦,心悦陛下。” 舌与手指的纠缠在话落时全然变了模样,更加柔软温热的物体倾覆而来,将本就凌乱不堪的床被折腾得越发没有章程。 情到浓处,离行瑾翻身而起,撕扯衣物的动作却被某人一句话定住:“陛下,不行。” “什么?”离行瑾眯起眼睛,像被虎口夺食的野兽,眼底是极致的黑。 宋琦不为所动,慢慢将身上的衣物整理好,双唇红润,面染桃红,深情却清冷不近人情,他不看离行瑾,清泠泠道:“陛下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跑出长明宫去,陛下回来罚我,说的一句话?” 那时候宋琦还小,又被离行瑾惯得有些骄纵,撒娇耍赖信手拈来,不过是无聊偷跑出去玩了一回,根本没放在心上,也不知道离行瑾暗地里找了他多久,回来见离行瑾难得黑脸,便撒娇讨好,说要用旁的事来将功抵过。 岂料离行瑾并不放过他,言是纵是将来将功抵过,当下的错也要罚了,让憋不住的小宋琦硬是在宫殿里面宫思过了半月之久。 宋琦如今想起来,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他那半个月,吃喝沐浴都是陛下照顾的,不过是嫌他同旁人走得近了,罚他半个月和人形影不离罢了。 离行瑾经他提醒,便想起来了,眸光柔和起来,笑了笑:“怎么说这个。” 说罢,便低头亲了过来。 宋琦歪头,让人亲了个空,哼道:“该罚的要罚,陛下欺瞒我,和信没有关系。” 离行瑾愣住。 半晌,泄气压下来,咬牙生恨:“反了你了!” 说是说,还真的半点不敢再放肆了。 半天闷闷不乐道:“多久。” 宋琦被他压住,身上的酸痛未消,不由愤懑,大着胆子道:“三倍。” “多少?!” “三个月!” “你再说一遍!” “三个月。”宋琦觉得这个话题实在羞耻,可陛下的眼神叫他害怕,昨夜所见之物更叫他心生退意,于是坚持不松口。 “你憋死我算了。” 离行瑾老大不爽,最后还是妥协了,只是心里愈发悔恨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大约唯一欣慰的便是心中一直揣揣的石头落了地,终于不必再每日煎熬担心宋琦会生气、和他生疏、远离他了。 两人说起当年之事,气氛才沉重了起来。 事到如今,便是不用宋琦说,当年对方离开的真相,离行瑾也能猜到绝大部分。 他心口发紧,涩声道:“是朕无能。” 若是他能再强一些,也不会让宋琦那样没有安全感,宁愿选择独自承受一切,甚至到最后离开皇宫来保他安全。 他想说自己并非那不堪一击,竟然让所爱之人为了保全他而不得不远走,却终究没有开口。 不过是阴差阳错。 如果当初他能更主动更勇敢一点,告诉宋琦自己的计划,而不是放任对方胡乱猜测,以为自己□□嗜杀,荒淫无道,也许宋琦便不会选择退宫那条路。 说到底他还是没有全然相信过对方,他看着宋琦长大,却把一直把对方当作是当年那个天真纯澈的孩子,他无法忍受他爱的人会沾染上俗世的血腥和肮脏,他把自己心爱的少年护在摇篮里,看得死死的,不允许任何人染指,以为这样便能保护那一份干净。 却不知道深宫之中,稍有不慎便要万劫不复,他这样做,一旦有丁点松懈看不到的地方,外面的肮脏便能叫安全的摇篮翻覆,而他倾尽一切保护的孩子,全然没有反抗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他的所作所为,不是保护,而是伤害。 更可恨的是,他并没有察觉到这份疏漏和伤害,依旧把手心里的人当作一无所知的孩子,自顾自筹谋一切,以为只要最后取得结果,便能解决当前的一切问题,却不知道对方在伤害面前惶恐无措,竟然和他选了一样的道路——隐瞒,自以为是的牺牲。 两人之间这一段长长曲折的弯路,便是教训。 离行瑾听完宋琦当年离开的原因,深深叹了口气,将人抱在怀里,道:“阿琦,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要瞒朕,朕也不会瞒你。” 宋琦静静靠在他的胸前,良久,点头,“嗯。” “帝师那边,就交给朕处理,你只管跟着南黎他们去南楚,等朕求娶。”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惩罚,应该够了吧…… 第61章 宋琦一震, “什么?” 离行瑾抚摸他柔顺的黑发,温声道:“朕会派顾青武跟着你,到了南楚, 你只管等着朕, 旁的都不要管,若是顾青武和南黎做了什么,也不要插手。” 宋琦这才想起来, 自己答应过陛下的求婚了。 他低着头, 轻声道:“我失忆后说的话,算不得数的。” 陛下的皇后,如何能是男子。 从前他想的最多的,也不过是战后归来,等到终有一天,能够解决朝中势力纠纷后,重新以副统领的身份站在对方身边, 也就全了两人彼此之间的情谊了。 他为他废除了后宫, 倾覆了朝堂, 背上荒淫暴.虐的骂名, 如今又怎么能真的娶一男子为后? 离行瑾如何猜不到宋琦心中所想,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心想要促成两国联姻之事。 这不仅是为了向天下人证明他的决心, 也是为了让宋琦不再有逃避的理由。 被离行瑾一错不错的看着, 宋琦慢慢低下了头。 他又何尝不知道陛下的打算,如今这种情况,已经由不得谁来说不,可到底于心难安。 “离氏宗族人才济济,总有人能胜任这个位子。”离行瑾淡淡道。 “可是……” “朕不也不是嫡子正统么?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宋琦抬头, 看着陛下云淡风轻的表情,忍不住抱住了他。 就因为陛下不是嫡出,所以就算登上了皇位,也无人信服,权势薄弱,被外戚干政,毫无自由,甚至比不上做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 长明宫中的那些年,他亲眼见证陛下如何隐忍负重、如履薄冰的,自己也被其束缚,身不由己,现在又怎么忍心再说什么正统不正统的话。 他将头埋在陛下的颈间,声音发紧:“那,便联姻罢。” 话音刚落,便觉身上大力传来,人被两只有力的臂膀死死箍住了,动不得分毫。 “你答应了?!” 宋琦脸有点发热,从离行瑾的颈间冒出头来,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扭头看向别处。 离行瑾笑着,也不追问了,这人脸皮薄他是知晓的。 他突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地跟宋琦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比如聘礼要多留些地段好的府宅,礼宴要去长明宫举办,嫁衣要按照太.祖时候的男皇后穿的那样制作,请哪些人不请哪些人。 宋琦静静听着。 突然,离行瑾停了下来,问他,“要去跟大将军道个别吗?” 宋琦双手环抱膝盖,脸上淡淡的笑容消失了,“现在吗?” 离行瑾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抚摸他的头,柔声道:“无碍。” 局势再紧张,他也不希望自己连这样一件小事都不能为其办到。 大将军墓在城外郊区的一座山下,和自己的妻子合葬一起,是他生前就说过的。 离行瑾下马,将身上的斗笠摘掉,牵过马上坐着的人的手,来到山下。 宋琦没有摘掉斗笠,脸上还带上了面具,经过两次放血清毒,他的容貌已经开始向原来的模样转变,熟悉的人看到,恐怕会大吃一惊。 他站在原地,看着清简的石冢旁多出来新的一座,记忆如潮水翻涌,拼凑出一张严厉肃然的脸。 笨拙的抱起他的,厉声呵斥他的,鼓励的拍他肩膀的,冷眼看他被斗倒在地的…… 他爱他顶天立地,也恨他铁血无情,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如今安静躺在土地里的男人对宋琦来说,只意味着无尽的训斥和失败。 当他终于能战胜对方的时候,他已经对打败对方失去了兴趣,因为他不再是当年一无所知的孩童了。 “陛下,我为父亲上柱香。” 离行瑾看着宋琦,隔着斗笠,这个人身上依旧透着淡淡的哀伤,那样安静的悲伤让他的心也慢慢疼了起来,克制不住地想要将人狠狠抱在怀里。 最后他握了下拳,还是走开了,“霜露重,不要待太久,朕一会儿过来。” 离行瑾走后,宋琦用衣袖将碑前的石台擦干净,安静的跪坐在了上面,墓碑很大,刻满了墓中人的生平,他认出了那字迹,应当是陛下亲自写的,这是皇家给的荣耀,亦是天下人对大将军的赤子热忱。 整整人高的一座碑文,就是大将军铁马冰河的一生。 家国天下、黎民苍生,不外如是。 忠义难两全,当他被父亲护在身前,眼睁睁看着城墙上的铁矢乱箭飞向对方如山的背脊时,就知道他做到了。 手指一一拂过碑上的峥嵘字迹,宋琦低声道:“您总说大丈夫忠君爱国,死得其所,如今也算如愿了罢,父亲。” 他想他终于明白了当年他断然离开时,陛下看他的复杂眼神,那是不得不接受被抛弃的事实的沉痛,不得不承认世界上你最在乎的人并没有对你付出对等的感情的无奈。 离行瑾再次回来的时候,看到宋琦环抱双腿坐在墓前,侧靠着墓碑睡着了。如果不是细看之下,发现他眼周泛红,睫毛上坠着一滴尚未干涸的水珠,他会以为他只是和人聊天聊累了,然后就地在休息。 小心地把人抱起来,周围出现轻微的响动,几名影卫悄无声息的出现,与此同时,一辆马车静静停在了不远处。 离行瑾将人抱进了马车中,马车启动,山路并不好走,怕将人吵醒,离行瑾自动当了人肉垫子,像是小时候那样,让人趴在自己身上,一路悄然回了行宫。 过了两日,宫中传出消息,说皇上突然下令,言新上任的副统领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因此破格提前录入提刑司,以示嘉奖。 得知消息的人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爱侣亦是同样的道理,联姻一事将成,三皇子正是得宠的时候,又在宴会上明明白白表现出过对新上任的影卫副统领的不满,皇上自然要有所表示。 提前录入提刑司自然是好的,可也正表明了皇上不会再允许新任副统领的靠近,明升暗降罢了。 朝堂中谁人不知,进了提刑司,绝大多数都意味着从此隐姓埋名,“消失”在白日之下。若有人不满新任的副统领,有心做点什么,让这“消失”坐实……又有谁人知晓呢。 被人同情的新任副统领此时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略微有些发愁,“能不喝吗?” “你说呢?”离行瑾挑眉。 宋琦暗叹了口气。 倒也不是真的怕这小小的一碗药,只是幼时体弱,喝得多了,如今再看到总归是心有抵触。 离行瑾被他视死如归的表情逗笑了,眸光一转,“或许换个方式你能好受一些。” 说罢,将碗夺过来,仰头吞下一口。 “什……唔。” 牙齿被柔软的舌撬开,浓烈的苦味在口中蔓延,刺激得宋琦舌尖发颤,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他去推离行瑾的脸,一双大手却扣在了脑后,叫人挣脱不开。 像是惩罚一般,在口中翻搅的舌轻悄的游走着,舔遍了每一寸地方,让人酥麻的电流伴着味蕾处消除不去的苦涩,混合成另样的扭曲快感,让人心尖发颤。 一吻结束,离行瑾轻喘着,舔去了宋琦嘴边即将顺着下巴滴落的黑色痕迹,眸中带笑:“早就想这般喂你了。” “陛下!”宋琦怒目而视。 离行瑾不为所动,放开宋琦,慢悠悠将剩下的汤药移至唇边,显然对刚刚的喂药方式乐在其中。 宋琦一个哆嗦,火速将碗抢了过来,咽下满口苦涩:“我自己来!” “这才乖。”拍拍他的头,“不过朕还是觉得刚刚喂药的方式效果高一些,一点没浪费呢。” 宋琦手一抖,立马将剩下的汤药一口气喝完了。 离行瑾看着,遗憾地叹了口气,宋琦一僵,借着放下药碗的动作,悄悄挪远了一点。 - 三日之后,南楚来使回国,百周派威武将军之子领一队兵马护送,从百周出发,前往南楚距离此地最近的城市,以便消息送回南楚后,百周帝王好即刻迎娶未来帝后。 百周百姓对这位南楚三皇子的感情相当复杂,然而抛开其中的政治色彩不说,所有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心中对于百周战神的信仰并未完全崩塌,甚至是有所期待,这样一场盛世大婚,说是众望所归并不为过。 也许是听多了自家皇上与南楚三皇子的各路桃色流言,如今这个结局,出乎他们的意料,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帝王耽于美色并不让人看好,但谁叫这位美色的背景太强大,实力太出众呢? 离行瑾亲自将人送至城门,临行前拉着宋琦的手,满脸不爽,对轮椅上的南溱道:“让你哥赶快把你们那一堆破事解决了,别耽误朕迎娶帝后。” 宋琦哭笑不得,忙拽了拽他的衣袖,“陛下你说什么呢!” 此去南楚,他身为南楚皇室真正遗留在外的子嗣,虽然无意插手夺位之争,到底不能置身事外,好在陛下同南黎等人早有筹谋,并不需要他出手做些什么。 想到南楚,不由就想起百周如今的局势,宋琦犹豫道:“陛下一定小心。” 并非不能猜到陛下将他送往南楚的良苦用心,只是他素来不习惯躲在他人背后,如果不是形势已不可更改,他绝对不会在这时候一走了之。 帝师、太后、南岭王,每一个势力背后都意味着风险和挑战,越是深想,就越让他无法安心离开。 至于帝师……宋琦张口欲言,又到底没说什么。 离行瑾为他把防风斗篷系好,吻了吻他的鼻尖,道:“不要担心,朕不会有事的。”他笑了笑:“南楚之事一旦平息,朕立马就去迎朕的帝后。” “顾青武!” “臣在!”顾青武翻身下马,跪在两人面前。 “护好他。” “是。” - 七月中,南楚大乱。 太子挟私兵逼宫,意图谋反,帝惊于座,重病不起。 三皇子与四皇子因护驾有功,临危授命,被赐帝王亲卫虎符,四皇子领兵作战,铲除太子逆党。 后二皇子谋害皇帝,篡改圣旨,被赐绞刑。 同月末,南楚四皇子登基为新帝,连下三旨,三皇子有从龙之功,被封桢王,封地鄞州,可代袭。其百周护卫军赠珍宝无数,以示答谢。愿与百周永结秦晋之好,护送桢王至百周,以待相迎。 八月中旬,望日,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抵达百周边境。 与此同时,百周浮静城内,太后寝宫则是一片肃杀之景,离行瑾威严站立,周边影卫环绕,居高临下看着濒死挣扎的叛乱贼子,和颓然坐在地上的太后,眼中尽是冰冷。 鲜血喷溅在雪白的墙上,□□倒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宛若地狱般让人绝望。 “太后思念先帝甚重,自请去皇陵,为先帝祈福,准。” “帝师与南岭王勾结,意图行刺天子、谋反,诛族。” 时隔数年,百周上下又一次深刻体验到了这位铁血帝王的雷霆手腕,在所有人都以为其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时候。 诏狱之中,身穿囚衣的男子抬起头来望向前往,绝美容颜分毫不减,他将一缕头纠结的头发用五指疏开,云淡风轻道:“陛下屈尊至此,有何贵干?” 离行瑾负手而立:“真相。” “事已至此,重要么?” “他在乎。” 帝师微怔,而后轻嗤一声:“感情用事,愚蠢。” 离行瑾眼神一冷,厉声道:“若你不是他朝夕相处的老师,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 多年前,纵使帝师阴谋诡计让宋琦投鼠忌器,不敢向他言语半分,但他身后还有大将军!若宋琦果决,未必不能联合大将军铲除帝师。 可惜宋琦念情,只以为自己退一步,便能叫帝师也退一步,却没想到对方会在多年之后设计陷害自己于不义、害死自己的养父,致使百周局势动荡。 良久,帝师微闭了眼,冷笑道:“二十年前,百周与南楚联姻,送昭和郡主入南楚为后,缔结盟约,百周又为何与南楚有此一战?” “因为她已经入土,她仅有的子嗣也已夭折。” 离行瑾脸色微变:“昭和郡主与你什么关系?” “我入禁宫,本为她而来,你的父王,百周皇室,却强逼她与南楚和亲,让她被南楚皇帝残虐,熬死宫中,被她人取而代之!” 我不甘心,便只好自谋生路。” 帝师面带讽刺,“你们都以为宋琦乃南楚三皇子?错了,错了,他本该是昭和的孩子,是南楚名正言顺的嫡太子!” “我将他于南楚皇宫带出,本想亲自教导,伺机谋夺皇位,谁料,”帝师呵呵低笑起来,“他却与敌人之子暗生情愫!” 离行瑾陡然一惊! “你放肆!” 他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抖,声音则一如既往的镇静:“昭和郡主与南楚联姻,是她家族所选,亦是她自己亲自应下,没人逼她!” “你爱而不得,便心生怨怼,一手策划这场惊天阴谋,妄图夺他性命,朕绝容不你!” “对与错,不是由你我来说的,我只问陛下一句,”帝师的声音犹如鬼魅,飘进离行瑾的耳中:“若宋琦知他真正的身份,会不会对你心生怨恨?” “即便只是三皇子,雌伏于男子,时日渐久,难道便不会有怨言吗?” “毕竟,他曾有机会取得大好江山,却因为你而彻底断送啊。” “噗。”刀剑刺入□□的声音响起,帝师低下头,看到胸口处喷涌而出的血液,嘴角诡异的翘起,用最后一丝力气道:“因为这一、两层身份,你与宋琦永生隔阂,便是老师给你的真相。” 血溅在离行瑾的脸上,明亮的刀光映出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他将剑拔.出来,垂眸看向轰然倒地的帝师,冷漠道:“你若真的懂什么是情爱,今日便不会同我说这一番话。” 他在宋琦身上永远缺乏自信,也许要对方一生的陪伴才能弥补这份卑微,但不代表他不会看不会感受,宋琦应下与他的婚姻,这份情意,他相信绝不会随时间消逝。 “他与你我最大的不同,便是从未被这世间污染。” 用多疑狡诈之心去揣测一颗赤子之心,何其可笑。 第62章 然而这话到底在他心中生了刺, 终于在百姓夹道欢迎中迎娶到了他的皇后,离行瑾笑着,胸口的小刺却在不停的刺痛着心脏。 玉如意轻挑红盖, 凤冠之下是一张清冷漂亮的脸, 涂着一点腮红,映着火红烛光和满室红色,呈现出不曾有的温柔和软糯, 那双看着他的眼睛里有光、有他, 像是少年时他不经意转身,在对方眼中捕捉到的神采。 不同的是,那时他满怀忐忑和不确定,总会怀疑那丝爱慕之情是否是自己情切之下的幻想,现在他却可以没有一丝犹豫地说,那是爱他的人看他时的目光。 迎着这份目光,离行瑾低下了头, 吻在了那双乌黑的眼睛上, 然后是鼻、唇、下巴, 往下, 再往下…… “说你爱我,宋南桢。” “嗯,爱……陛下, 我爱你。” 不够, 根本不够。 想要将这人融进骨血之中,一点一点吃到嘴里,永远永远不能离开他半步。 可是,不能。 这个人已经让他用尽手段留在了身边,没有机会再继承本该有的帝位, 他小气到只敢给他一个影卫副统的身份,不肯恢复他少将军的头衔,给他策马沙场的自由。 已经这样了,他还想怎么样? 就算以后宋琦后悔,不也是应该的吗? 明明已经在心里跟自己说好了,只要宋琦肯爱他一点,不管这份爱能维持多久,都是自己的幸运,为什么还要不甘心? “你快要把朕折磨疯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宋琦说不出话来,他颤抖着,交叉的手腕挣开那人的手,用力向上,抚上离行瑾眉头锁紧的脸,有汗水顺着刀削般的俊脸滴下来,打在了他的唇边上,宋琦被液体沾湿的睫毛轻颤,伸舌舔了过去,“那就……把我也折磨疯。” 那些年,拼命隐忍的爱,他比他不遑多让。 一夜疯狂。 迷糊醒来的时候,宋琦觉得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身边的人睡得正熟,没有一丝防备。 他心里清楚,这人比身为影卫的他还要警觉且浅眠,一有风吹草动就难以入睡,现在这样,恐怕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才会有。 想到这里,他微红着脸笑了下,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长发,情不自禁想要摸一摸。 “嘶——”抬手的动作牵动全身,宋琦忍不住咬牙出了声。 离行瑾一下醒了过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向旁边,手中触到实物,才松了口气,他的动作宋琦看在眼里,心中不由一涩,反手抓住了那只手,“陛下。” “醒了?朕叫人把药拿进来。” 上次宋琦疼痛难忍的模样他还记在心里,这一次就早早准备好了药膏,知道宋琦不喜欢喝药汤,还特意在很久之前就嘱咐了太医,制了剂这方面的药膳方子,只等着这时候用上呢。 大概是昨晚太过了,睡得也晚,宋琦被身上的不适弄醒,睡意依旧浓烈,昏沉中连药膳什么味都没尝出来,让床上的人扶着喝完了,就又躺了回去。 睡过去之前,又想起什么,道:“陛下,今日是不是逢五?你该上朝了。” 他这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让离行瑾喜欢得不行,低头又亲了几口才笑道:“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上什么朝?” “那你这是……误了早朝了啊。”睡意昏沉的人挣扎着,惊讶又责备道。 “嗯,”小心翼翼把人翻过来,给他上着药,离行瑾喉结滚动,幽深目光紧紧盯着某处,不在意道:“误了就误了。” “不行,要上……别,我不行了,陛下。” “好好好,上,不弄了,睡吧,乖。” “等等,阿琦。” “什么?快说。”在睡眠不足面前,再温和的人也会发脾气的。 “……朕,为君残暴,荒淫无道,阿琦反而仁德爱民,不想自己做一做皇帝,为百姓做点好事吗?” 满室温香,离行瑾的手却微微发凉,何其可悲,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要找出点宋琦在乎的东西来,忍不住比一比。 明明在乎到连旁人搬弄的口舌都要去计较,却总是自残般要找一个明确的答案。 他承认,帝师这个人真的厉害,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陛下你不残暴,你是无耻,”良久,裹在被子里的人嘟囔,牙齿咯咯磨着,“你欠我一个皇帝,还没好好干就想退了,那皇后怎么办……” 空气寂静,然后离行瑾笑出了声:“阿琦说得对,朕欠你一个皇帝,这一辈子都要好好当才行,否则怎么让朕的皇后满意。” 他躺下来,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人,心房塌陷得一塌糊涂,眼眶泛起了红。 如果这一生的勤勉能换来和对方执手一生,他又有什么不愿意的?这是他的皇后给他的承诺,他会紧紧抓在手里。 早已清醒的人任由他抱着,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笑着,伸手抓住了一缕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青丝。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一直卡在结尾上,本来计划是还有两章左右才能完结的。结果写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就感觉……咦,气氛正好啊,好到我不知道再加点什么好。 那就这样吧,拖了这么久,给大家一个大大大的鞠躬,道歉。 然后说一点点完结感悟吧,不感兴趣的宝贝现在可以点叉退出啦。 这篇文算是蠢作者很新的一个尝试吧,感情流+固氮,然后也发现了很多很多的问题,也是这本开始,学习了很多很多,本来以为到完结我会迫不及待,但其实真的感受是怅然若失。 明明可以更好的,就像考试答卷子,考完回想做过的错题,总觉得懊恼和不应该,还有很深的愧疚,觉得对不起故事里的宝贝们,是写书的家伙太垃圾了嘿,把你们写得又丑又不招人喜欢,哈哈哈哈……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宝贝,还有支持作者订阅的宝贝,再鞠躬。 蠢作者会一直一直努力的,也希望每次都有一点点的进步! 祝故事里的宝贝们安好,看故事的宝贝们一直快乐,有缘再见啦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