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照云归》作者:陈十年 文案: 【古早狗血追妻火葬场】 五公主楚云这一生过得不大顺遂,便以为那些不顺遂都是为了遇见闻盛这束光,可到头来,闻盛却是她所有不顺遂里最难过的那道坎。 盛京城破那日,所有假象都被打碎,残忍而血淋淋地告诉楚云:爱是假的,誓言更是假的,什么白头偕老皆是虚妄。 她楚云,在闻盛的人生里,只是一枚可以随手舍弃的棋子。 饮下那牵机毒酒之前,楚云不死心地问:“他亲自下的旨?” 前来送酒的鹰卫点头, 楚云苦笑,仰头饮尽。想起那日在佛像前,他说愿公主得偿所愿。原来只是说,希望她能梦想成真,而不是愿意与她共度一生,白头偕老。 听闻楚云死讯,闻盛问起:“公主可有什么遗言?” “禀陛下,公主未曾留下遗言。” 闻盛沉默不语,连吃药都怕苦的人,饮下那牵机毒酒,噬心蚀骨之痛,会哭吗? 后来才明白,原来午夜梦回,红了眼、痛了心的是自己。 *1v1双处,假死,he *不择手段伪君子×善良隐忍小公主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虐恋情深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云;闻盛┃配角:预收《与娇娇》求收藏~┃其它: 一句话简介:古早狗血追妻火葬场 立意:脚踏实地,才能共创美好未来。 第1章 想起话本子里写的洞房夜揭…… 蓝色帷帐垂落下去,影影绰绰地隔去了外头的人声鼎沸,追她的叫喊、做生意的吆喝、甚至于花树枝头的鸟雀儿啼叫,都被一道幔帐遮盖住,仿佛霎时小了。头上那白灰色的帷帽被人掀起,她没来由想起话本子里写的洞房夜揭盖头。 “你放……肆。”肆之一字已被心跳声淹没。 她原要说什么早忘了,全被眼前这双狭长而凌厉的眼给吸进了眼眸里去。鼻尖上有一颗痣,唇薄而寡情,也是话本里常说的。这真是一副顶好的皮囊。 四四方方的黑漆蓝帷马车停在路边,在这繁华街市里,并不太起眼,无数人声呼啸而过,没人停下来注意它。只有一只小麻雀,停在了车顶上,叽叽喳喳地叫。 她终于找回神智,夺下自己的帷帽,隔着灰纱瞪人一眼:“你……你好没礼貌。”是责怪而慌乱的语气,透着些不谙世事的天真,实在将人出卖。 那双凤眼也没恼怒,只想她真会恶人先告状,分明是她无故进了自己的马车,倒反客为主地诬赖人。 哪知道她又被惹毛,“我几时诬赖你?” 他笑意吟吟地看人,她不由庆幸隔了层帷帽,不然真要被他勾魂,避开眼,心虚道:“多谢你,今日的恩情我记着,只不过我得走了。” 眼看着四周安静了,楚云从马车上跳下便要走,却被那人扣住手腕,问她:“敢问姑娘芳名?” 她甩开他的手,跑出很远了,看见那只车顶的麻雀飞去了更高更远的一束飘扬的旗帜上,才回头说:“我才不告诉你。” 这是十五岁的很寻常的一天。 她摘了帷帽,两根帽带飘逸如同盛京的秋,跑动在元武街上,街边的紫缘花洒坠而下,纷纷袅袅,好似一幅美画。 闻盛看着人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才任由蓝色帷帐垂落下来。守在车前的点思问道:“公子,可要出发?” 他方才意图拦住那闯马车的姑娘,可公子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别拦,这才让人闯了进来。 “走吧。”蓝色帷帐内的声音恢复清冷,如那远山顶上终年不化的雪一般。 - 沿着约定的记号终于寻到月色,月色担心得快哭,已经拿了信物去寻京中的禁军,禁军设有专门人马巡逻街道,防滋事以及意外。 禁军正欲去城中展开搜索,寻找无故失踪的五公主,人便自己到了眼前。 五公主一身男子装扮,一头茂密的青丝尽数扎在头上,以冠束之。杏眼桃腮,明眸皓齿,面若桃花,一眼便能瞧出是娇娇女子,与这男装实在不相符。听五公主的贴身宫女说,公主贪玩,做男子装扮,与她意外走散,她怕公主出事,这才来寻他们帮忙。 “末将等参见公主殿下。”五公主虽不受宠,可到底是千金贵体,倘若真出了事,无人能担待得起。 楚云却一点没往心里去,端着公主的身份道了声免礼:“给你们添麻烦了,且去忙自己的事吧。” 五公主如此说,他们却不能不尽自己的职责:“殿下,末将派两个人送您回紫霄城吧。” 楚云也没多说,算是默许。 那郎将派了四位禁军送她至皇宫门口,朱门金铆的宫门口有大内禁军守着,见是五公主,轻颔首对一旁的人示意:“送公主回宫。” 今日三公主与四公主也相继以如此装扮回来,他们问过她们身边的人,说辞是微服出游。身为公主,怎么能因贪玩而如此放肆,还给他们添麻烦,倘若陛下问起,追究下来,受罪的终究是他们这些放她们出宫的人。 如此一想,那守在城门的郎将便有所不满,对楚云道:“公主今日便也罢了,若再有下次,可别怪微臣等无情,将您送去陛下跟前了。” 三公主与四公主受宠,他不好出言劝阻,五公主却不同,自然最好拿捏。任谁都知,这五公主楚云,乃陛下醉酒后宠幸宫女后所生,那宫女生下五公主后血崩而亡。后来太后仁德,想把这孩子养在自己膝下,可没几年,太后竟突发恶疾,撒手人寰。从那之后,便有人说五公主生来不幸,陛下便更不喜她。 五公主没有母妃撑腰,亦不得陛下宠爱,在这宫里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她住的地方是最偏僻的宫殿,该有的仪仗也并没有,这样一个人,也不知怎么敢和三公主四公主一般,偷偷溜出宫去? 真是没把自己的地位放正,那郎将斜乜了眼,有些轻蔑的神色:“公主请吧。” 楚云没说什么,转过身去。这样的脸色她这些年瞧得多了,并不至于放在心上。 楚云并未让他们送自己到宫门口,她住的清澜殿位置偏僻,他们也不见得愿意去。因而过了三泰门,便让他们回去了。内宫一般也没什么危险,他们自然也没推辞。 清澜殿远在角落,路是越走越清净,连宫女太监也没瞧见了。见四下无人,月色才轻声抱怨道:“公主,三公主与四公主也太过分了,分明是她们叫你出去的,临了却把一个人丢下不管,倘若真出了什么事……”月色替楚云打抱不平。 楚云叹了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宫墙之下没有秘密,最容易便是祸从口出。 月色收了声,瞥了眼四下,有些委屈:“奴婢明白,奴婢只是有些不平……” 昨日三公主与四公主忽然来寻楚云,说是打算溜出宫去,要带上楚云一起,话里话外都是施舍的语气,似乎在说:我们愿意带你出去,那是给你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那时月色便觉得有诈,本想劝阻,可五公主无权无势,连反驳都没有力气,便这么被推着同意了。 今日果然出了事,她们原说乔装打扮,要去体验一下,可一行人进了家酒楼,在门口却被人偷了钱袋子,吃完了东西给不起钱,人家老板哪儿能有好脸色?当即便要打人,三公主与四公主毫不犹豫地抛下了她们殿下,她又和殿下走散了,当时真的快吓哭了。 月色回忆起来,仍觉得骇人。 一抬眼,却从自家殿下脸上看出了一种茫然的神色。 “殿下?” 楚云回过神来:“嗯?怎么了?” 月色叹气:“这话该是奴婢问您,这已经是您今天第三次走神了,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与奴婢走散的那会儿发生了什么?” “没有。”楚云当即反驳,“什么也没发生。” 她推着月色出门:“好了好了,你去休息吧,我这儿不需要你伺候。” 楚云把人推出去,靠着门落下一声叹息。清澜殿伺候的人加上月色一共不过几个,这地方偏僻,楚云又不受宠,跟着她自然没什么前途,所以能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那些,也都不勤快,懒懒散散半天找不到人。 楚云脾气又好,也不与她们计较,便只有月色一个做实事的人。月色待楚云忠心,只因月色是楚云救下来的。 那时候月色年纪还小,得了重病,被人派到清澜殿来,原是等死,可楚云心善,硬是自己亲手照顾她,把人救了回来。从那之后,月色便一直跟在楚云身边,为她真心筹谋。 楚云知道月色待她好,可月色总是太过喜欢抱不平,而楚云,却是不争不抢,对一切都太过平淡。 譬如说今日之事,其实她知道她们不安好心,可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宫外的景色,尽管被人追赶至慌忙逃窜的时刻的确狼狈不已,可是宫外的那些街市楼阁,吆喝叫卖,热闹繁华,实在让她觉得,这么一遭并不亏。 她自幼时受过的欺负与偏心太多,曾经也有愤愤不平过,可后来逐渐发现,有些事情,不是她愤愤不平就可以改变的。她没这么大力量,也没这个资本,她不过是这世上很渺小的一粒尘埃,能活着便已经很好。 楚云回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圆桌旁,撑着手捧住自己脸颊,回忆起今天在外所见所闻,倏忽之间,无端回忆起那一刻、那一眼。 那个人……真没礼貌,女子的帷帽怎么能随便掀?可她也确实没有礼貌在先,不该擅自闯人家的马车。 她胡思乱想,甩头,左右与她是没关系的人。 只是这宫外……宫外可真好。按说公主到了年纪,便该选驸马,建府邸,住去宫外。三公主与四公主早已经定了建府邸的计划,府邸已经开工,虽还没定驸马,但也是迟早的事。至于楚云,楚云不敢有所期盼。父皇大抵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楚云叹气,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那个荷包,却落了空。 她脸色一白,想起分别之时,混乱之中,那个荷包掉在了地上,似乎是被三公主捡起来了。 那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她自幼时便一直带在身上,寸步不离。如今落到了三公主手里,楚云脸色皱成一团,茫然无措。 要从三公主手里拿回东西,几乎是不可能的。自幼时起,她的所有东西,但凡有三公主喜欢的,都会被她讨去,面上说借,可从来不还。 三公主楚丹是林贵妃所生,贵妃盛宠无边,她自然有所依仗,什么都不缺。故而,从楚云这里讨去的东西,在三公主那儿根本不值一提,她自然不会珍惜,无非是转手赏赐宫人,或者搁在角落里落灰,更有甚者,直接扔掉。 楚云几乎已经知道结局,可那荷包与她旁的东西不同,她不能就这么随便算了。 她娘留下的遗物不多,只有一个荷包,与一支蓝色的蝴蝶簪子。那簪子好看,但不算贵重,楚云从不敢戴出去,只敢小心存在妆匣里。 楚云从胸口飘出一声悠长叹息,唤月色:“去摘星殿。” 第2章 那双熟悉的,狭长而凌厉的…… 三公主自是宝贝一样的人物,陛下疼着宠着,就连宫殿名,也是特意赐的,摘星。意思显而易见,无非是彰显对她的宠爱,连星星也可以给她摘。 这大抵便是爱屋及乌。 因疼爱林贵妃,连带着对她所生的女儿,也如珠似宝地疼爱着。相反的,因厌恶楚云的母亲,连带着对她,也有些厌恶。 摘星殿很大,挨着林贵妃所住的栖梧宫。 凤栖梧,陛下的意思,林贵妃便是那凤凰了。凤之一字,与龙相配,只有中宫皇后才有资格用。 可当今皇后不得宠,却有当年助陛下登基的恩情,又有先皇遗诏,无故不得废后。因而陛下只能供着皇后,却又因爱极林贵妃,给了她压过皇后的殊荣。 如此放肆,若是有气性的皇后,早也忍不下去。可当今皇后久居佛堂,早就不理后宫事宜,对这些凡尘俗世,自然也看得开。 自楚云懂事起,这后宫便是林贵妃做主。楚云见过那位皇后娘娘几次,都是在大些的宴会上,她人淡如菊,那双眼里无波无澜,似乎早就看开了这些。 没想到今日会遇上皇后娘娘。 楚云步子急,经过通道之时,与皇后撞了个满怀。楚云认得她,当即跪下请罪:“见过皇后娘娘。” 皇后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候的宫女,穿着又朴素,一点也不起眼。楚云心里揣着事儿,因而一时未曾注意,才一股脑撞上。 “好孩子,起来吧。走得这么急,没撞疼吧。”皇后声音慈祥,令人听来不由觉得亲切。 楚云摇头:“谢皇后娘娘关怀,儿臣没事。” 皇后脸上带着浅淡的笑容,命身边宫女扶她起身。皇后总是这样子,待人好似亲切,却又疏离。皇后问:“这么匆忙是要去哪儿?” 楚云低着头答:“要去见三姐姐。” 皇后听见三公主的名字,哦了声,告诉楚云:“恐怕今日不好去,陛下去了林贵妃那儿,只怕三公主也在林贵妃那儿。” 楚云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天色也不早,楚云看着这阴沉的暮色,犹豫着,明天再去找三公主吧。 她不想自讨无趣,凑到父皇跟前,只会惹他厌恶。而三公主呢,则会从她身上取乐,一定会为难她,到时荷包更拿不回来。 皇后没说太多,也看了眼这天色,被宫女扶着走远了。 楚云与月色退到一侧,恭送皇后,待她走远,楚云才抬头看她步履悠闲的背影。每一次见到皇后,楚云都会想,她是否根本没爱过陛下,所以能这样不在意? 可是倘若没爱过,她又怎么会帮陛下登基呢? 话本子里的爱恨情仇楚云看过不少,她不受宠,教习姑姑自然也偷懒,旁人被姑姑逼着学女红礼仪,琴棋书画的时候,看话本子倒成了楚云唯一的消遣。 落魄书生总受小姐喜欢,书生总能高中,然后终成眷属。其实看得多了,也挺无趣。 因为大多都是一个套路,看得多了,一看开头就能猜到结尾。 人在太年轻的时候,很容易误以为自己参破红尘。但其实根本没有,所以她全然猜错了和闻盛的结局,连开头也猜错了。 天色将晚,有雀鸟惊飞过树枝,楚云心里沉甸甸的,和月色说:“不去摘星殿了,回去吧。” 月色看得出她有心事,她虽没说去摘星殿干嘛,但一定不是好事。可这宫里,恩宠真是太重要了,没有恩宠的人,什么话也说不上。 只好轻叹了声,与楚云折返清澜殿。 - 听闻陛下昨日心情大好,赏赐了林贵妃与三公主好些东西,连年初西祁进贡的凤鸣玉璧都赏给了林贵妃…… 外头的宫女们聚在一块闲聊,在她宫里是无所顾忌的。反正她是个没用的主子。 三公主风头正盛,兴许会心情一好,将东西还给她?亦或者,恃宠生娇,干脆给她个下马威? 楚云斜倚在美人榻上,从圆窗里看见紫缘花已经开始凋落。 紫缘落了,春天要结束了。 她一时走神,听见外头那些人的话题不知何时已经从林贵妃到了新科状元上。 听闻今年春闱,出了位连中六元的奇才,听闻长得也英俊非凡,陛下有意给三公主赐婚。 楚云听着,心里却想,穷书生被皇帝最宠爱的公主看上了。 忽而又听她们说,那新科状元还是清远侯家的公子呢。 哦,原来不是穷书生。 楚云移开眼,只不过这位清远侯,她似乎也不认得。 她们又替她解答: “清远侯?那是谁?” “哎呀,你真见识少。清远侯,先帝在时很有名的那位崇文先生,便是他。因为他很有才华,所以先帝破例赐他爵位。不过他妻子死后,便带着年幼的儿子离开了京城,年初才搬回来。” “哇,那岂不是刚搬回来,儿子便中了状元?” “是啊。果然有才之人,教养出的儿子也同样有才。” …… 她们兴奋得很,声音毫不掩饰,楚云却听得困倦,甚至打起了哈欠。 左右是与她无关的人。 楚云用手背托着下巴,想起自己那荷包来,不免又惆怅叹气。 - 待过了两日,楚云终于去了一趟摘星殿。 摘星殿比清澜殿大上两倍还不止,东西摆设皆是上好的珍品,楚云随那领路的宫人穿过抄手游廊,停在庭中。 宫人也颇有些高傲:“还请五公主先等等,咱们三公主还未学完琴呢。” 楚云颔首,目送宫人进了正殿去。从正殿里传来的琴声悠扬,其实弹得很好。陛下为三公主请的教习姑姑自然是有真功夫的,教得好也并不奇怪。 在大昭,女子是不能与男子一样,去学堂或者书院里念书的。多是请些有学问的先生回家里教,教也只教些识字断句,不会教得太深。女子学得最多的,还是女红与礼仪,若是家世好些,便也学琴棋书画。 即便是尊贵的公主,也一样。有专门的教习姑姑负责教公主学习识字断句,琴棋书画,女红礼仪。 同为公主,楚云自然也学,不过学得没那么精通便是。譬如说此刻站在这儿,她也只能听出那琴声是好听,还是不好听,说不出所以然来。 琴声倏忽间停了,又过了许久,才终于从正殿里走出个宫人来,对楚云道:“五公主,请进去吧。” 楚丹倚在贵妃榻上,连眼都未抬:“有什么事?” 楚云低垂着眉眼,在楚丹面前,她总是不自觉地放低姿态:“三姐姐,那日……我有个荷包掉在了地上,瞧见三姐姐捡了,三姐姐可否将东西还给我?” 楚丹懒懒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什么荷包?我怎么会捡?” 她翻过手,沉默了会儿,忽然又改口:“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那么个荷包,不过又丑又脏,我便扔咯。” 楚云咬着下唇,她早知道楚丹要戏弄她,只是默默忍受。 楚丹看着她一言不发的模样,连反驳一句也不,真是好生没意思。 她放下手,胳膊肘撑在小桌上,微直起身来,又改口:“东西我确实扔了,你特意跑一趟,想必是对你很重要咯。嗯……我想想,我扔在哪儿了?” 她指甲轻敲在桌面上,时间流逝着。 “哦,想起来了,那天随手扔在了金鳞池里,金鳞池这几日还未换水,想来,你现在去找也还来得及。” 楚云松了口气,正欲道谢,又听她道:“你一个人也不方便,这样吧,我派些人帮你去捞寻。如何?” 不等她回复,楚丹已经吩咐她们:“你们,过来,跟着五公主去金鳞池里找一个荷包,务必要帮五公主找到,明白吗?” 她哪有这样好心,楚云暗自垂眸,可她都这么说了,摆明了是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楚云跟着她们前往金鳞池,金鳞池有清澜殿那么大,放眼望去,要寻找一个小小荷包,堪比登天。 跟着楚云过来的那几个宫女道:“五公主,请下去找吧。” 这暮春时节,金鳞池里的水还寒冷刺骨,楚云咬了咬牙,问道:“三公主可记得,是扔在了哪儿?” 那宫女不耐烦道:“三公主说了,反正就在这池子里,五公主请吧。” 楚云攥着衣角,犹豫不绝。 那宫女道:“看来五公主不太想要那荷包,也罢。” 她话音刚落,楚云便跳进了池子里。 那是她娘的遗物,她不能不要。 金鳞池水不深,反正不足以淹死人。楚云下了水,还能站住脚,只是冷意将她团团围住,让人寸步难行。 那些宫人显然掩嘴笑了,看着她在湖里一通摸索,还在一旁瞎指挥:“哎,五公主,那边好像是……” 月色跟在一边,呵斥自然不敢,只能干着急:“五公主,您先上来吧。” 楚云咬着牙,继续寻找那小小的荷包。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戏弄够了,终于让楚云在靠岸边的水面上,找到了那个荷包。 楚丹身边那些宫女道:“既然五公主找到了东西,那咱们便先回去交差了。” 月色连忙将楚云从池子里扶上来,楚云紧紧攥着那荷包,浑身忍不住地颤抖。 月色急得快哭,乱了阵脚,“公主,您先等等,奴婢……奴婢去找件干净衣裳来。” 说罢便跑了。 楚云神智还未归位,反应也迟缓,没能叫住月色。她哆嗦着,正欲起身,忽然一件干净衣裳从天而降,霎时便有了些温度。 她迟缓地诧异抬头,对上那双熟悉的,狭长而凌厉的眼。 第3章 “若是咱们公主,定是才子…… 那人嘴角噙着浅淡笑意,将落在她身上的外衫披得更紧了些,搀着她肘弯扶她起身。 楚云微低着头,她此刻一定是狼狈至极。方才在池子里跌了一跤,连头发也湿哒哒的,凌乱散落在肩上,脸上的水渍还未消。 狼狈到,他都认不出来她。 她自幼唯一被人夸赞的,唯有一张脸。这张脸完美地继承了她母亲的优点,杏眼桃腮,眼尾却往上扬,添了几分妩媚动人。 她们都说,她母亲便是因为仗着自己漂亮,才敢勾引陛下,可惜陛下并不贪色,又被连累训斥,差一点就被遣去边疆,后来是当今皇后娘娘嫁给了陛下,这才让陛下有了竞争储君的资格,后来真坐稳皇位。 那些传闻纷纷扰扰,围绕在陛下与皇后之间的猜测从未消停。楚云听过很多种说法,只不过在其中,关于她母亲的部分,说辞都是统一的: 狐狸精,不自量力,愚蠢又卑微。 楚云牙关还打颤,说话极不利索,她想道谢,但控制不住牙齿,一句话从喉口出来,却堵在牙齿。 “多……” 那人开了口:“我虽不知你是哪宫的宫女,但方才见那些人在欺负你,逆来顺受可不是好习惯。”他声音有些温柔,似乎带了些笑意,可笑意背后,分明是冷意。 楚云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一点。 她隔着凌乱的湿发抬眼看他,还是那张俊美的脸。没什么变化,鼻尖的痣也在同样位置。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第一面只觉得他有些大胆,并且不知礼数,第二面,却意外觉得,这人还挺好的。 他的话,是教她回击的意思。 她听得明白,但做不到。她无法回击楚丹,毫无资格。 楚云还在哆嗦,嘴唇也打颤,她索性咬紧了下唇,不让它颤抖。唇也是冷的,身上倒回了些暖。 他方才说,以为她是哪宫的宫女。 诚然,她这五公主做得寒酸,衣裳还是旧的,错认成宫女,似乎也无可厚非。 楚云攥着湿透的袖口,指节有些泛白,手指冻得僵硬了,因而使不上太大的力气。这么会儿功夫,嘴唇与牙齿总算是消停了。 她吞咽一声,低声道:“多谢。” 闻盛愣了愣,松开手,又道:“这衣裳便送给你了,倘若你觉得有碍,便自己烧了吧。” 他总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正欲再行打量,便听见那领路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过来:“闻公子,你怎么在这儿?快,咱们得快些了。” 闻盛来不及细究,将那抹熟悉之感压下心头,退开一步,朝楚云微微颔首道:“告辞。” 楚云这才敢抬头打量他,一身月白的圆领锦袍套在他身上,气质矜贵又显斯文。这外衫倒是不紧要,即便是施舍给了她,也不妨碍他。 大概是太冷了,冷到她思绪都僵住,竟这么愣愣看着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 楚云低垂眉目,视线定格在自己身上的外衫。做工精致,布料上乘,似乎还有幽微的香味,像某种木材的香味。可见他身份不低。 其实上回他的马车也可以瞧出了,他是谁呢?盛京几时有了这么一位俊俏又家世不低的郎君呢? 楚云又发愣。 - 月色从附近的宫殿借了身衣裳急匆匆赶回来时,见五公主在一处幽僻的小道上的树下屈膝坐着发呆。朝她视线望过去,便见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拼命才找到的荷包。 她原本是有些怨怼的话的,怨殿下如此不为自己的身体着想,非要跳进来冷嗖嗖的池子里去。 可眼前一幕让她说不出口。 月色跟在楚云身边已经三四年,对她的习惯和性格摸得七七八八,自然也知道,那个荷包是她母亲的遗物。 五公主生下来时,她母亲已经难产而死,她没见过娘,对于娘的全部印象,都来自于旁人的不怀好意的言辞,以及那为数不多的遗物。 尽管这宫里的所有人都说,五公主的母亲是个狐媚子,妄想上位。五公主也从未反驳过,可月色知道,五公主从不这样认为。 她一直觉得,她的母亲是一个很好的人。 五公主把母亲看得很重。 月色忽然就指责不出来了,生了病可以养好,可东西若是没了,便真是没了。连念想也没了。 她一声轻叹,眼眶有些红。待走近了,才发现五公主身上竟披了件衣裳,瞧式样还是男子衣物。 月色心中一凛,蹲下将手中的衣裳盖在那件衣裳之上,小声道:“公主,咱们回清澜殿吧。” 楚云又愣了许久,才呆呆点头。她始终紧紧攥着那荷包,任由月色扶她起来,一步一步好似走在云端。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来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躺下的,意识混沌不清,梦境一个连着一个,怎么也理不清楚。 五公主病了,一点也不意外。 月色回来后便做好了五公主生病的准备,五公主身子不算强健,这等折磨之下,怎么可能不病。可御医几次推脱,请也请不来,最后终于请来了一位太医院的学徒,替五公主切了脉,只说是风寒入体,开了一方药,叫拿着去御药房抓,便没了下文。 抓药也不顺利。宫里惯会拜高踩低,即便是大夫如此济世救人的身份,也一样爱拜高踩低,见风使舵。御药房的听闻是五公主,懒懒散散给抓了些,可有一味药却没有。 缺了一味怎么可以?那还有什么治病的功效?月色与人理论,她性子其实泼辣得很,无奈跟了位不争不抢的主子,满腔脾气无处使。 见她如此,那些人只是嗤笑,指了指栖梧宫的方向,道:“姑姑与咱们撒泼有何用?这味药它没了便是没了,前两日林贵妃宫里的静姑姑生了病,那药便都给栖梧宫了。要我说啊,怪只怪五公主运道不好,投胎也投得不好。倘若她投生在林贵妃肚子里,岂是这种待遇?” 这话太过大胆,御药房的另一太监扯了扯说话之人的袖子,示意他别再说了。 “姑姑请回吧,五公主这病再耽搁下去只更重不是?” 月色被堵得哑口无言,一甩衣袖,回了清澜殿。那些人躲懒,一听五公主病了,便更懈怠,连人影都见不着了。 月色将抓回来的药材熬了,趁熬药的空档,去瞧了眼正殿睡着的人。 楚云满头的汗,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胡话,凑近了也听不清。月色抿着唇,眉间郁色难展。她仔细替楚云擦了汗,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比昨日更烫手了。 月色转过身去,垂着眼骂了句:“倒不如解脱了,反正也是这么赖活着。” 可骂归骂,当然还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月色擦去红眼眶眼角的泪,这三公主嚣张跋扈惯了,即便做了恶,此刻也还是春风满面。听闻,陛下特意召了那位新科状元郎来给她相看,听闻,三公主似乎是瞧上了那位新科状元郎…… 外头人春风得意,她们清澜殿啊,只有这料峭春寒。 月色感觉到有些冷,起身将窗户关严实,才又回去煎药。 煎药是个细致活,又费时间,又费精力。好容易煎好药,已经磨蹭到快过午时。月色将这缺斤少两的药喂楚云喝下,长叹一声,只盼五公主能早日好起来。 五公主这日子也不是全然没有盼头,毕竟到了十五岁,不论如何,再过两年总得替她指婚。富贵是求不上,只要许一个过得下去的,日后还是能安稳过下去的。 何况如今三公主这婚事瞧着是八字有一撇了,若三公主嫁了出去,五公主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月色兀自替榻上的人打算着,五公主从不打算这些,好似得过且过似的。可这人哪,总得有些奔头才好。 月色垂眸,替她将被子掖好,去旁边歇下。 - 楚云醒的时候,只觉得口干舌燥,四肢无力,眼皮也有些沉。她偏头,吐出两声咳嗽,这声响把月色叫醒。 咳嗽时扯动嗓子,又一阵干疼,引来更剧烈的咳嗽。月色几步走近,将人扶起来,靠着引枕,然后腾出手来倒杯热水,喂人喝下。 楚云眼睛还有些疼,看了眼月色,道:“抱歉。” 月色撇嘴:“公主说的什么话,奴婢是公主的侍女,自然是要侍候公主的。”她接过水杯,转移话题,“公主可算是醒了,公主都病了三日了。” 楚云喃喃:“三日。” 她想起什么,忽然视线开始搜寻:“月色,我的荷包呢?” 月色轻叹,从手边拿出个荷包,塞进楚云手里。“奴婢特意洗了,晾干了,公主好好收着吧。” 楚云弯曲手指,碰触到东西,抬头又笑:“谢谢月色。” 月色扭过头去,轻哼了声。 那荷包是很普通的样式,用料也不贵重,袖了云纹图案。是她娘在怀她的时候做的,那时候,她已经想好给她取名字,云。 云是自由自在的,在天上飘,想聚的时候聚,想散的时候散。 楚云摩挲着那个荷包,仔细用两手拿住,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月色又探她额头温度,确认高热退去,松了口气,嘟囔道:“虽说缺了味药,倒也有用。” 楚云没听清,嗯了声。月色摇头,自然没说这插曲,只是说起宫内热议的三公主的婚事。 “陛下似乎是打算赐婚了,奴婢真觉得可惜,三公主跋扈,分明是糟蹋了那状元郎。”她对三公主的敌意从不掩饰,又是关着门主仆二人说话,愈发放肆。“若是咱们公主,那定是才子佳人。” 楚云好笑,“你又胡说八道。” 她哪儿能嫁什么状元郎,嫁个老实的卖货郎才真好。 月色还在说:“听闻就是那日,陛下召了那位状元郎入宫来,让三公主相看。三公主一眼便瞧上了。唉,听闻那郎君十分俊俏,风度翩翩,真是才貌双全呢。” 楚云顺着她的话聊:“是么?便只有一个俊俏形容么?没什么具体的长相?” 月色道:“具体的,倒没人说,只是听说那日状元郎穿了身月白的锦袍,清风明月似的,好像仙人下凡。” 月白的锦袍?楚云微滞,有个念头呼之欲出。 可她竟不大愿意想下去。 楚云手肘撑着,下了床,踱步至窗边。 月色不过是随便说说,分散她注意力,也让她高兴些,见她有了兴致,自然不多说下去。月色转身,意欲下去热些清粥小菜。 临走前,视线瞥见角落里那件男子外衫,又问:“对了,公主,那日您身上还披了件衣裳,那是谁的?如何处理?” 楚云推开窗,院子里的紫缘花已经全谢了。 又一个春天结束了。 她迟滞地回答:“是……一位好心人给的,烧了吧,省得连累人家。” 第4章 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俗话说,事不过三。楚云想着,竟松了口气,好在才见过两次。 转念又想,其实早知道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无论见几次,都一样的。 月色一只脚都要踏出门,见她毫无顾忌地站在窗边吹风,又折回来将支起的窗户放下。面色有些严肃:“公主,您病才刚好,不能吹风。” 楚云自知理亏,吐了吐舌头,推着月色出去:“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只是想看看紫缘花谢了没有。你快去热粥吧,我快饿死了。” 月色叹了口气,又回头再三叮嘱,不许她吹风,这才出了正殿的门去。 楚云看着她背影松了口气,一转身,发觉她忘了处理那件衣裳。鬼使神差地,楚云伸手拿起那件衣裳轻嗅了嗅,原本的香味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那池子里的水的微微的腥味。 再怎么嗅,也嗅不到那种香味存在过的痕迹。 楚云放下衣裳,犹豫了片刻,取了个铜盆来。一旁的漆纱灯才烧到一半,她把灯罩拿下,将灯拿出来,点燃了,又去点那件衣裳。 火星子从衣角往上爬,火舌很快吞没整个下摆。烧得很慢,楚云把灯放在手边,蹲下|身来,胳膊肘抱着自己膝盖,像欣赏一样,看着那火一点点将衣裳全部吞没。 燃烧衣料的味道不好闻,充斥着室内,月色热了粥回来,还以为里头走水,吓得半死,急匆匆跑进来,把漆盘放在桌上。结果绕过珠帘,只看见楚云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目不转睛盯着面前的铜盆。铜盆里还有些黑色的灰烬,味道很难闻。 不是走水,月色松了口气,又埋怨道:“公主,奴婢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要烧便去小厨房烧,何必在这屋里烧,弄得一屋子难闻的味儿。” 这下不开窗都不行了。月色念叨着,行至窗边,开窗透风。 冷风一下子灌进来,也送来清新空气。月色回头,见楚云还坐在地上,又碎碎念起来:“公主,地上冷,您身子刚好,不可以坐地上。” 她伸手将人扶起来,架去桌边,按在实木方凳上,而后伸手去端粥。清澜殿有的东西不多,该有的分例总是被克扣,也只能做个白米粥了。勉强从小厨房里扒拉出两根青菜,也一并煮了。 楚云捧着碗,抬头甜甜地笑:“谢谢月色。” 月色名义上是她的侍女,可实际上,和她的家人差不多,月色比她大一岁,就像姐姐一样。虽说她平常念叨很多,可楚云记着她的好。 月色轻哼了声,“公主快些喝吧,冷风进来一吹,不用多久这粥就凉掉了。” 楚云嗯了声,右手拿着那瓷勺,搅动着碗里的白粥,舀起一勺送到嘴边。放了糖,不多不少,甜度刚好。她本就饿了,一小口一小口地,竟也很快喝了个见底。 月色见状很是高兴,收了碗筷下去,又嘱咐她好生休息。 楚云全应下,回床上躺下。清澜殿虽小,但人也不不多,又因偏僻,有种别样的清净。 春日里,鸟雀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楚云听着,心里欢喜。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与旁的没什么不同,楚云打了个哈欠,懒散地想。 她躺了会儿,月色端了药碗进来,监督楚云喝药。楚云最怕药苦,虽然日子过得已经很苦,可还是有些娇贵脾气,譬如说,不爱吃苦药,不爱吃鱼,不爱吃冷饭…… 楚云瞥了眼那黑漆漆的药,面露难色,意图撒娇:“月色……” 月色义正辞严,不容拒绝,将药碗推到她面前,十分严格:“公主,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知道的,不喝药的话,生病是好不了的。” 药碗旁边还用纸包垫着两颗蜜枣,楚云苦着脸,不情不愿地捧起药碗,一口饮尽,小脸迅速皱成一团,当即将两颗蜜枣囫囵塞进嘴巴。 甜味中和苦味,可还是难消眉眼的皱巴,苦哈哈地又去找水喝。 月色看着干净的碗底,很是满意:“过不了两日,公主这病一定会好的。” 楚云含了口水,吐出盆里,撇嘴更甚。 过了两日,她的病的确好了,宫里也发生了新的事。 林贵妃爱好芍药,陛下每年都要送好些芍药去林贵妃的栖梧宫。听闻昨日,栖梧宫里竟出了一朵并蒂花,林贵妃高兴不已,竟大赏六宫。 这赏赐竟也破天荒地落到了清澜殿来。 那送赏赐的小太监姿态还有些高傲,提醒愣着的楚云谢恩。 楚云回神谢恩,送走了那小太监后,与月色对着那堆东西戳戳碰碰,还觉有些不真实。 她托着下巴,用手指拨弄那盘子里的首饰,比起她所拥有的,已经算很贵重。除去这些首饰,还有些糕点与布匹,简直大手笔。 林贵妃有陛下撑腰,自然不可能全拿自己的东西赏赐旁人。楚云撇了撇嘴,却在想:“倘若将这些东西都换成银钱便好了。” 可皇宫里的东西都登记在册,不能随意拿去买卖。 月色有些诧异地看了眼楚云,还以为她是觉得月例不够用,的确也有些不够用,旁的公主都有母妃贴补,而母妃又有娘家支持,因此总是不愁这些的。可五公主不同,就一个人,自然是处处艰难。 其实楚云只是有些痴心妄想,倘若有日能出了宫去,逍遥自在地过活,那该有多好。宫外的生活总是少不得银钱的,她其实还攒着一些…… 月色叹了声,“奴婢将东西收起来。” “哦。”楚云伸手拿过一块糕点,味道甘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甚是好吃。 各宫其实按位分都有自己的小厨房,楚云身为公主,按理说也有自己的,只是…… 到底不受宠,因此大多时候都是月色负责做。月色手虽巧,但比起那些专业的人来说,还是差了一截。 因此楚云极爱吃旁人宫里做的糕点,尤其是贵妃宫里的。贵妃呢,比三公主温柔许多,逢年过节也会往各宫送些糕点。 楚云嘴里塞着糕点,又与月色闲聊:“这糕点真好吃,若能再多些就好了。” 月色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人。 这小小心愿倒是很快得到满足,因为过了些日子,正是三公主十七岁寿辰。陛下特意办了场晚宴,光邀了京中适龄的郎君。那位闻六元自然也在其中。 十七岁已经不小,这架势便是为她挑夫婿的意思。 楚云直到入了席,才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呀,不是都说父皇有意赐婚三公主与那位状元郎么?三公主若是都瞧上了,怎么还要邀这其他人来? 她瞥了眼席上的人,默默低头,还是决定先吃东西。席还未开始,因而只有果盘与糕点上来,楚云偷摸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余光打量有没有人注意她。 宴席还未开始时,一般是不会有人吃糕点的,可她的座位偏僻,并不起眼。 原以为无人在意的,可一抬头,竟又对上了那双熟悉的长眸。 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 他的名字,闻盛?是吗?楚云低下头,没敢嚼,咬了一口的糕点被藏进袖中,粉末洒下来。 似乎又很狼狈。楚云用手指拂去掉落在下裙上的碎屑,注意到头顶那道视线还在。 他应当是全瞧见了吧?所以也知道了,她不是哪宫的宫女,而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五公主,却过得这样寒酸,又没礼貌,第一次见面便闯进了一个陌生男子的马车中。 楚云思绪有些纷乱,不知觉中用了些力气,袖中的糕点不堪重负,碎成粉末,全掉落在她下裙上。 还好没人注意她,不,也不是没人…… 这人怎么还在看她? 一面拂去碎屑,一面后知后觉地想,他怎么也被排到了这样偏僻的角落里来了?他不是应当春风得意么? 新科状元,侯府公子,又即将成为皇帝的乘龙快婿…… 楚云停了动作,终于,那人的视线收了回去。她默默地松了口气,忽然六公主开了口:“闻大人,委屈你坐在此处了。” 六公主比楚云年纪小几个月,向来与三公主不合。六公主的母妃是贤妃娘娘,贤妃母家是大将军,自然不畏惧三公主与林贵妃。 楚云微直了直腰,忽然很想听一听其中的!曲折。 听六公主的称呼,楚云才知道,闻盛已经入职翰林院。 六公主楚梦彤道:“不过是拒绝了她的婚事,三姐姐便如此小气,将闻大人发配到此处来,实在没肚量。”她语气分明是快意得很。 闻盛起身,恭敬行了君臣之礼,道:“微臣参见六公主。多谢六公主关怀,微臣并不介怀。” 楚梦彤笑着看了眼今日的主角,笑道:“大人做得很对,谁能瞧上她那副跋扈样子。”她特意过来,只是为了表达对闻盛的欣赏,因为闻盛竟拒绝了陛下的赐婚之意。 当日陛下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倘若他娶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从此仕途便会一帆风顺。可即便如此,那位年轻的状元郎,还是恭敬地说:“陛下,微臣暂时不愿考虑成家之事,还望陛下三思。” 听到这里,楚云愣住。没想到这人竟是如此刚正不阿,面对诱惑竟是不为所动。 她又想起那日他说的话,逆来顺受可不是好习惯。联系起来,便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配上他这副皮囊,大抵陛下也如此以为。 毕竟是社稷之才,陛下也没为难什么。可三公主心里过不去,她原也是不愿意嫁给书呆子的,可那日一见,觉得这人气度不凡,与那些寻常书呆子不同,便又愿意了。 哪知道这人还不愿意了,不愿意便不愿意,她还不信,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好的。排位置的时候,楚丹授意,将人排到了这犄角旮旯里,与那位晦气的五妹妹作伴好了。 楚云搞清楚来龙去脉,很轻地叹了声,抬头,又对上闻盛的眼睛。 她极快地低头,脑中飞快地闪过这几次见面的场景。 他拒绝了楚丹。楚云心里竟对他有些好感。 原来这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攀附权贵,看重权势。 楚云那时这样想他,后来才知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闻盛总是给人以正人君子的印象,让天下人都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骗过了所有人,自然也骗过了楚云。 其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爱极权势,不择手段。 但在此刻,楚云只是很轻地开口:“你的衣裳,我真烧掉了。” 第5章 “似乎人家不愿意搭理你啊…… 宴席的座椅之间隔了些距离,其实这么小声话,对面的人不见得能听得见。楚云在说完这话之后,也有些懊恼,她应当当作他们之间不曾有所交集才是。 人家既然都说,倘若于自己有碍,可以烧掉。那定是做好了没有后续的准备。 她这么贸贸然一开口,反倒像自己凑上去找交集的。如此想着,楚云低下头来,杯盏在手边,里头盛了半杯。按说女宾桌上是茶水,楚云握住那杯盏,仰头饮尽。 没想到竟是呛口的酒,不知是不是那些做事的人不仔细,弄错了。 她不常饮酒,酒量极差,这半杯下去先呛住了,喉口一阵剧烈烧灼,下意识便咳嗽起来。纵然极力掩饰,这动静也小不了。有人看过来,见她如此失态,只给了些鄙夷的眼神。 大抵在想,这五公主真是小家子气。楚云对于这些眼神其实早不在意,只是对面的那道目光让她无法忽视。 闻盛又在看她。 目光停在她头顶,让人觉得焦灼与窘迫。 在那道目光移开之时,他的话语也飘过来:“多谢殿下。” 他说,多谢殿下。 分明是他帮了自己一把,怎么多谢她呢?谢她什么呢? 谢……她没有给他惹麻烦吗?应当是吧。其实楚云是个不喜欢给人惹麻烦的人,她向来是遇见麻烦能躲则躲,不愿生事。当然,这习惯也不是一回养出来的,反正每一次事情闹大了,她会吃更多的亏,也没什么意思。 闻盛语气客套,楚云又是松了口气。好了,事情便到此结束吧。这个与她无关的人,这交集也到此为止。 三公主受宠,今日皇上与林贵妃也到场,甚至于皇后也差身边的宫人送来了贺礼。好不热闹。 身边不知是哪位官家小姐,小声地感慨:“三公主可真受宠爱,生辰宴竟如此奢华。” 楚云听在耳里,心想其实这热闹比起三公主及笄那年,已经是小巫见大巫。 她倒说不上羡慕,比起这些奢华的宠爱,她更想要自由,想离开这四四方方的红墙绿瓦,去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楚云摩挲着杯盏外壁上的海棠花,一抬眼,却发觉闻盛竟在走神。 他微垂着眼睫,这角度看起来更添几分温润。他不睁眼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很温柔,但一旦抬眼,便会有些威逼的气势。 楚云又想,那些写话本子的人,常把书生写得俊美无俦,大抵便如闻盛这般。 这样的人,的确配楚丹是浪费。可这京城,还能有谁与他相配呢?公主已经是京城里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大公主与二公主都已经成婚,三公主为人太过跋扈,四公主呢,与三公主交好,长相也只能说清秀,六公主?可六公主似乎与他的气质也不大符合…… 至于那些世家贵女之中,承安侯家的大小姐,似乎可以考虑。还有礼部尚书家的二小姐,也知书达理,又明眸皓齿…… 楚云一时走神。 待回过神来,又同闻盛四目相对。 她若是直接避开,似乎显得很慌张,倒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这样想着,楚云决定颔首示意,而后故作大方地移开视线。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几个眼神交集,落在楚丹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儿。 楚丹这人,从小就被偏爱,因而脾气也并不好。她自觉能看上闻盛,是对闻盛的恩赐,可他竟然敢拒绝? 他虽然拒绝了,楚丹却并没这么快放下。今日宴会上,她几次看向角落里的闻盛,希冀从他眼里看见一些失落或者慌张。 但是一点也没有。不仅没有失落或者慌张,他反而那样的悠然自得,看似胸有成竹,好像对这一切都不在意。 他凭什么不在意? 他不过是清远侯的儿子,清远侯无权无势,不过是个虚名的爵位。至于他,也不过是个状元罢了,他凭什么能把自己的青睐这样看轻? 楚丹心里本就有气,连带着脸色都不好看。可偏偏,那个不知好歹的五妹妹,竟还主动送秋波? 她是什么东西?她楚丹不要的男人也轮不到她。 楚丹只觉得楚云是在故意膈应自己,藏在衣袖下的手有些不快地按着座椅的扶手。 一旁的林贵妃注意到自家女儿的视线,她是知道女儿脾气的,也知道这闻盛不好随意处置,倘若换个没才能的人,估摸着还能打压打压。可陛下明摆着十分看重他,也只能这么算了。 林贵妃怕女儿看不开,小声劝道:“丹儿,不过是个男人而已,这世上比他优秀的男人,难道没有吗?今日来的这些青年才俊,你可瞧上了谁?” 楚丹闻言松开手,懒懒地瞥向全场,说是青年才俊,可好像没有一个比得上闻盛的。 一时间忽然失了兴致,又看向角落里的闻盛。 他似乎还很受用那小贱人的招数,也看着他,眉来眼去,倒是不把这宴席上这么多人当外人。 楚丹冷哼了声,只道果真狐媚子的女儿也是狐媚子,一脉相承地想勾引人。 只可惜,人家可不见得愿意娶她。 楚丹冷冷勾唇,恰好皇帝看过来,也是问她:“丹儿今日可有入眼的人?” 楚丹撒娇,摇头:“暂时还未瞧见,不过父皇,你看,五妹妹与闻大人似乎一见如故呢。五妹妹年纪也不小了,不如父皇做主,问问闻大人。兴许闻大人喜欢五妹妹呢?” 皇帝一看见楚云,脸色便沉了沉,“闻卿说了,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你操心这做什么?” 楚丹又道:“那父皇做主,给五妹妹指个婚吧。”若是父皇答应,她便顺势挑一个不怎么样的人。 皇帝听罢,仍旧拒绝:“丹儿总是操心旁人做什么?你只需要相看你自己的,今日这么多盛京的青年才俊,你就没有一个能看得上的?” 楚丹撒娇无果,有些不高兴,松开手,撇嘴道:“丹儿还想在母妃身边多待两年。” 皇帝也依着,“好好好,那就先不相看。”话虽这么说,皇帝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人选,这一届考生中,状元出色,榜眼与探花也不俗,那探花更是兵部尚书的儿子,配楚丹足够了。 楚丹在皇帝面前还是维持着笑容,又陪着说了几句,待转过脸,脸色阴沉不已。她想给楚云点厉害看,可父皇不允。 不过父皇不允又如何?她可以想方设法让父皇不得不允。 楚丹按耐下心中所想,举杯饮了口上好的雨前龙井。至于那闻盛,她迟早也会想到法子的。 这些楚云全然不知,在那个对视之后,她与闻盛也再没交集。 丝竹声停,宴席安然到了尾声。 原本大家都猜测,今日这宴席是为三公主挑夫婿办的,可等了几日,也没等到什么消息。只好想,大概是三公主谁也没看上。 想想也是,那位闻六元如此出色,这盛京还有谁能比得上? 只是大家也没这么闲,整天操心公主的婚事,因此只八卦过几天,便忘了此事。 眼看着夏日袭来,天气暖和起来,但五月又不会太热,这时节便最适合打马球。大昭曾在马背上定天下,因此对于马球也格外喜爱,不论男女,都会学一学。 每年宫里也爱赶热闹,也会举行一些马球活动。 每年都是长公主设宴,今年也一样,请了好些年轻的郎君小姐来玩,也有些做媒的心思。那日长公主进宫面圣,皇帝状似无意提起探花,并夸了几句,又暗示地讲起楚丹的婚事。长公主是聪明人,从那些言语里已经明白意思。 所以这一次,也特意叫了楚丹与那探花郎来。 既然叫了楚丹,总不好落下其他几个公主,索性一并请了来,楚云也在其中。 从前这些活动也会叫上楚云,不过她不起眼,又不上场,无非是去走一趟,做个背景板又回来了。这一回原以为也是如此。 没想到竟有了意外。 楚丹特意发话,让楚云一道上场:“你也去吧,正好和我们一队。” “我……”楚云愣住,意欲拒绝,可楚丹根本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行了,快去换衣服吧,再晚就该耽搁了。” 她态度强硬,楚云只好硬着头皮跟侍女去换了骑装回来。 月色在路上便在嘀咕:“这三公主又要做什么?公主一定要保重自己,小心些。” 其实楚云连骑马都不利索,因为教习姑姑没认真教过。至于保重自己,若是楚丹要针对她,要她受伤,她有千百种办法,挡也挡不住。 楚云轻叹了声,不知道自己今日又哪里惹到了楚丹。 一身湖水绿的骑装还算合身,穿在楚云身上,瞧着很干净利落,甚至让人眼前一亮。 那些公子小姐们并不认识楚云,一时有些惊艳,问起这是谁。 楚丹率先开口:“是我五妹妹,怎么样,她可是个大美人吧。”她说着,瞥了眼楚云。 楚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心里有些紧张,手指扯着自己袖口内侧,微低着头。 楚丹高傲地笑了声,翻身上马:“走吧,既然都来齐了,咱们便开始吧。” 一时间,众人都翻身上了马,唯有楚云在原地站着不动。她叹了口气,蹩脚地抓着马鞍,试图踩上去,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所有人视线都瞧过来,大概在想,这五公主怎么连马都不会骑。 楚云对于这种看低或者探究的眼神已经麻木,她用力蹬了蹬,终于成功上马,跟着他们的队伍一道进了马球场。 进场之时,楚云才发现,闻盛竟然在看台上坐着。 闻盛似乎也看见了她,但视线没有停留,很快越过去。 有人也看见了闻盛,闻盛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便问:“怎么闻大人也来了?他怎么在看台上坐着?” “瞧着好像是病了吧。” 楚云抬眸,便见闻盛在掩嘴咳嗽。她移开视线,回过头,看见楚丹正看着自己。 “上回我生辰宴,你们眉来眼去,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亲近呢,今日看起来,似乎人家不愿意搭理你啊。” 第6章 “哭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眼中的嘲讽意味毫不掩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周遭那些人听见。这内容大抵听来显得楚云很自不量力,楚云嘴唇张了张:“三姐姐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楚丹轻蔑地冷笑,声音更大了些:“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说,你不就是喜欢闻盛吗?可惜人家也瞧不上你,不是吗?” 楚丹地位尊贵,除了几位皇子公主,根本没人敢反驳她,而那几位皇子公主呢,要么不怎么认识楚云,要么就是和楚丹抱同样的想法,更不会替她出头。 楚云一时无言,索性不再说话。有时候言语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停止言语虽然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但还算有用。 楚丹见她这低声下气的模样,在这么多人面前,反倒像她在故意欺负人似的。真不愧是狐媚子的女儿,做什么都要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楚丹顿觉晦气,转过眼神,拉着缰绳转头。 其余人也跟着楚丹一道转身走了。 楚云被落在队伍最后面,她垂着眼,不知道楚丹为何会这么想。她与闻盛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之间的交集在那日宴会上,也只有那几个眼神罢了。 而那几个眼神也很好解释,也许他只是在想,原来这么狼狈的人,竟是五公主,而他刚拒绝了三公主的婚事,却无意中与五公主有了牵扯,倘若旁人知晓他与五公主有所牵扯,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待想通了,自然也便不在意了。 可这些落在楚丹嘴里,却非要说得她好像硬凑到闻盛跟前似的。 楚丹总是如此,丝毫不讲道理,她认定的事情就不会听旁人的解释。 楚云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 马球亦有正规比赛,但他们只是为了玩,因此规则颇为宽松,锣声一响,比赛便开始了。 楚云连骑快马都有些困难,更别说跟上他们的步伐,她基本上就是在后面丢人现眼。其他人都在跑,激烈地围追堵截,在这情况之下,慢悠悠的楚云便有些显眼。 今日看台上也有不少人,闻盛身边坐着的,正是几位年轻同僚。 “诶,那是谁?怎么连马都不会骑似的,竟也上场了?” “不知道啊,看面孔也很面生,兴许是哪家小姐吧。只是这压根不会打,怎么还要上场?” 另一人扫视了一圈,掩嘴促狭说道:“今日场来了不少郎君,只怕是有意钓个金龟婿……” 闻盛没作声,只是抬眼望向场上,角落里那个还在驯服□□马匹的绿色身影。她动作笨拙,与全场格格不入。 绿色身影歪歪扭扭地晃荡,好似马上要跌落下马,叫人心惊胆战。闻盛露出些不耐的神色。 似乎没什么长进。 人家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活该被人欺辱。他嘴角微抿着,心里有些烦躁,又掩嘴咳了声。 说话那两人闻盛也认识,赴考之时见过几面,还说过些话,算得上点头之交。见闻盛咳嗽,关怀道:“闻兄可是身子不爽?没什么大碍吧?” 闻盛微笑摇头:“多谢林兄关怀,我不过是染了些风寒,不碍事的。” “闻兄可得保重身子。” 嘘寒问暖问过,也不会再有下文,闻盛说罢,弯腰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架势仿佛要把肺咳出来出来似的。吓坏了方才说话的两个人,两人连忙靠近查看他情况,替他拍着背顺了顺气。 闻盛抬起头来,脸色十分苍白,好像下一秒就要晕倒似的。他摆摆手,强撑着起身,说话有些虚浮:“不碍事,我去透透气。” “去吧去吧。”二人扶起闻盛,目送他走远。 “瞧闻兄这病的似乎有些严重,怎么还来今日这种场合?不该在家里好好休息嘛。”那人喃喃。 另一人看了眼场上飒爽的三公主楚丹,小声猜测:“兴许是拒绝了三公主的婚事,怕影响仕途,到底不好太过拂面子。” “唉,说起这,闻兄真是有骨气,倘若是我,大抵便要答应这婚事了。陛下如此宠爱三公主,倘若尚了三公主,那不是……” 另一人笑着打断他:“就你这样?人家三公主可瞧不上。再说了,三公主娇纵,可不是那么好娶的。” 两个人原本在玩笑,哪知道一扭头,便见场上出了事。方才他们话中的三公主,一挥杆,将那球砸中了那位绿色衣服的小姐。 二人对视一眼,这还真是…… 楚云已经看见了楚丹的动作,只是躲闪不及,那球力道十足,砸在她额角。楚云痛呼一声,本就不太稳得住马,被这力道一砸,更是直接跌落马下。跌落的时候额头更是磕在地上,直接见了红。 那马也受了惊,当即抬起前蹄,一阵踩踏。楚云下意识地蜷缩着身子,双手抱住脑袋,但还是被踩了两下。 出了这样的事,一时间,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将楚云围在中间。 “你没事吧?”一位着藕粉色衣服的妙龄女子跳下马,查看楚云情况。 钻心的痛楚从左下肋处传来,一对比起来,额头上那点痛都算不了什么。楚云眼冒金星,短短时间之内已经痛出了一身冷汗。 “你还好吧?长公主殿下,快传太医。” 楚云腰都直不起来,无力地摆了摆手,吐出两个字:“……没事。” 还没事呢?都痛成这样了。扶她这人是荣玉县主钟敏,其实和楚云不熟,只是天生热心肠。 当即打抱不平,看向楚丹道:“三公主应当看着些。” 楚丹就是故意的,她轻蔑地看向楚云,走近来搀扶她:“抱歉了,五妹妹,是我的错,我当时没看见。” 球场上的事谁说得清,乱糟糟的,也没证据说三公主就是故意的。唯有知道内情的几位公主,互相看了眼。 长公主也已经赶过来,差人将楚云扶去别苑的偏殿休息,又命人去请太医来。 “哎哟,真是的,怎么这么不凑巧?”于长公主而言,楚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侄女,楚丹可就不同了,楚丹是林贵妃的女儿,她自然偏袒楚丹。可这会儿是楚云受了伤,也不能太偏心,总得维持个体面。 “快,扶五公主下去。”长公主打圆场,其他人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打球总有出些意外的时候,你们也别慌,你们接着打你们的,我跟着去瞧瞧五公主情况。” 钟敏听出了她话里的偏颇,也知道了这是五公主,又看向楚丹,楚丹一脸无所谓的神色,让钟敏心里冒火。 钟敏道:“来,三公主,咱们接着打吧。”她与楚云不熟,跟着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太医自然会料理,倒不如替她出一口恶气。 - 月色当时在场下已经心揪起来,待楚云出来,连忙跟上,“殿下,您还好吗?” 月色眼眶都红了,亲自扶住楚云,往偏殿去,她有一肚子话说,可碍于旁人在场,只好咽了回去。待进了偏殿,长公主安抚道:“别怕,太医马上就来了。” 月色扶楚云在一侧的床上躺下,楚云脸色苍白,大而圆的眼睛,显得楚楚动人。长公主瞧着,终是有些于心不忍,又说了两句:“好孩子,没事的。” 长公主自幼见楚云便是受尽冷落,知道她甚是艰难,可没办法,这宫里就是这样,没有权势地位,没有恩宠,什么办法也没有。何况这孩子打小也跟个闷葫芦似的,性子又不大方,长公主从前对她的关注也不多,只认得有这么个公主。 今日看着她隐忍的模样,倒起了些恻隐之心。 不受宠的公主,那下场可是惨了去了,兴许被当作笼络人心的工具,随意地指给臣子,更惨一些,倘若外邦有人求亲,便要嫁去和亲。 长公主在一旁坐着,看着楚云咬着下唇,忍着痛不吭声,语气软下来,道:“好孩子,你今年十五了吧?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说罢,又想起她孤独无依无靠,又能打算什么? “好歹找个靠得住的人。”最后只能嘱咐这么一句。 太医来得很快,路上已经听闻了受伤的缘由,因而一来便迅速诊治。 “好在里头骨头没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只是伤到了皮|肉,待老臣开些药,公主不必担心。” 月色听罢松了口气,以袖子抹眼泪,“多谢太医。” 长公主也是松了口气,今日毕竟是由她牵头,若真出了什么事也不好。才送太医出门,便有侍女来寻长公主,似乎有事要她处理。 楚云忍着痛道:“姑姑先去吧,不必守着我。” 长公主犹豫了片刻,点头:“好,那本宫便先过去,你若是有什事,随时差人来寻本宫便是。” 她临走之前,又特意留了几个人伺候。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太医说没伤到骨头,可疼是真疼,楚云泄出几声呻|吟。月色取了药来,替她处理额上伤口。 额上只是划了道口子,伤口不深,止了血,涂了药,又以细布包扎好,便没什么大事。至于胸口,月色小心翼翼解开她衣裳,入目好大一片青紫,瞧着都疼。 月色又红了眼眶,这才愤愤道:“奴婢瞧得仔细,那三公主分明是故意的。” 楚云气若游丝,眼神都疼得有些迷离,苦笑了声:“她是故意与否,咱们说了可不算。” 疼意一阵重过一阵,楚云连昏睡都难以做到,她闭着眼睛,有些委屈。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根本什么也没做,但她们一旦不高兴了,总是要找自己的麻烦。 楚丹松开她手之前,还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我是不是早就说过,我的东西,即便我不要了,也轮不到你捡。” 十岁那年,楚丹养了只通体雪白的长毛小猫,很可爱,大家都很羡慕。楚云也羡慕,但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因此只放在心里。 可楚丹向来热情不长久,没过两个月,便不喜欢小猫了。她随意就把猫扔了,小猫年幼,生了病,在御花园的树底下被雨淋湿。楚云恰好经过,于心不忍,便把那只小猫带了回去,仔细照料,在她的照顾下,小猫好了起来,又活蹦乱跳的。 楚云很高兴,给猫取了个名字,叫小白。她很喜欢小白,天天宝贝似的抱着,原本想着,是楚丹不要的东西,应当没什么。可有一日楚丹知晓了,便带着一大堆宫人闯进清澜殿,把那猫给扔进了旁边的池子里,猫挣扎了几下,凄厉地叫着,很快没了气息。 楚丹当时颐指气使地说:“我不要的东西,也轮不到你捡。” 胸口与额头的疼痛侵袭着她的意志,回忆仿佛更添一把火。楚云闭着眼,眼泪从眼角滑落。从那时候,她便知道,她连一只猫都保不住。 猫她保不住,她自己,她也保不住。 楚云意识都有些迷糊,可实在心里难受,睁开眼来。月色方才去旁边煎药了,她颤抖着撑起身,扶着墙走出门。 冷风吹在脸上的时刻,人才仿佛清醒了很多。楚云扶着廊柱,在朱色栏杆上坐下,偏头倚着廊柱,视线在眼前飘忽一圈,又默默地流泪。 泪水打湿了眼前的一切,宫墙天树都倒了阵型,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所以那人几时到的自己身后,她全然不知。 “殿下,哭是最没用的东西。” 第7章 “我应该夺走你吗?”…… 楚云有种被人抓包的感觉,手忙脚乱地擦去眼泪,“大人怎么在这里?” 她动作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处,一时间更痛得皱眉吸气。 楚云对闻盛的印象好,又不好。 好,好在他给自己披的衣服,现在又来安慰她。看起来真是个好人啊,至少对她来说。 不好,却是因为……他似乎也并没有对她很好,至少和对旁人,没什么不同。 楚云清楚自己没有资格计较这些,闻盛与她非亲非故,根本不需要管她。他能在不知道身份时伸出援手,已经是情分。 可是……可是她就是有一点微妙的难过。 既然不愿意与她有所牵扯,便不该又凑到她面前来多说这些话。 楚云擦了眼泪,别过脸去。眼睫沾了泪,好像更重了,她索性垂下眼睫,低头看着脚下,那栏杆之下的墙缝里竟生出了一株草。 那株草很小,但长得很好很绿,瞧着很富有生命力,真顽强。 “有人欺负你的时候,你便该回击,他们喜欢什么,在意什么,便千方百计从他们眼前夺走,便能出一口恶气。否则的话,你从明面上得不到公平,从自己心情上,也得不到舒畅。”他娓娓道来,语气舒缓,转过身,停在她跟前。 楚云有些烦躁,他可知道此次的导火索,便是他自己? 她仍旧垂着头,呼吸之间胸口就痛。这话她却不能这样直白地与闻盛说。 楚云移开视线,瞥向远处,好像看见了楚丹的身影。那身影又走近了一段,还真是楚丹,似乎正朝着她这里过来。 一想到楚丹,楚云又有些气愤,她不是觉得她想勾搭闻盛吗?不是给她安插这个罪名吗? 楚云鼓起勇气,看向面前的闻盛道:“大人可知道,三公主为何针对我?” 闻盛抬眸,微微勾唇,没说话。 她们这些幼稚的把戏,只有瞎子才会看不出来,一个两个都太明显了。 那日在还不知道她是五公主之前,只是一时恻隐。后来皇帝问他意见,话里话外想把女儿嫁给他,他对这些事可没兴趣。女人,只会充满麻烦。 就像现在,她们争风吃醋的把戏。 见他不说话,楚云继续说下去:“是为了大人你。因为三姐姐喜欢大人,中意大人,她向来高高在上,自己不要的东西,也不允许旁人染指。所以大人,” 她话音一顿,看见楚丹的身影更近,只隔了一段回廊了。 “我应该夺走你吗?”楚云知道楚丹已经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她和闻盛在一起。 她想起自己十岁时没能保住的小白,想起这些年每一次的不白之冤,忽然倾身,柔软的嘴唇很轻地擦过闻盛的脸颊。 这动作于此刻的楚云而言,太难做到。她捂着心口,身体失去重心,歪斜向旁边。 她知道楚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楚丹停下了脚步。她很愤怒吧。 楚云拧着眉,大口喘气,额头一薄汗渗出。 闻盛愣了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伸手接住了楚云摇摇欲坠的身影,稳稳揽在怀里。 “倘若这能让殿下心情畅快些,微臣不介意配合。” 不远处的楚丹还没反应过来,看着那对抱在一起的“狗男女”,一时怒从心头起。她就知道,果然狐媚子就是厉害,这么会儿功夫,就把人勾到手了。 什么不想成家,也不过是借口,根本躲不过狐媚子的勾引!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楚丹攥着拳头,死死咬着下唇,眼神像要那两个人射穿。身边跟着的宫女都是伺候楚丹很久的,自然知道她的脾气,小心翼翼问:“殿下,咱们可还要过去?” 楚丹冷笑,还过去干嘛?看他们郎情妾意? “回去。”楚丹转身就走。 楚云看着楚丹离开的身影,似乎是那么几分畅快…… 但疼痛很快地涌上来,她忍不住攥着闻盛的衣袖,冷汗全坠入闻盛衣襟。 意识开始模糊,攥着的衣袖一点点松开,最后的印象只有扑入鼻腔的那种熟悉的清淡香味。 - 再醒过来,还是在别苑的偏殿。 楚云睁开眼,胸口那种疼痛感消后知后觉地侵袭而来,她嘶了声,转过头,没想到闻盛还在。 闻盛在不远处坐着,手上不知道哪来的书,听见动静后停下了翻动书页的手。他将书本搁在手边的桌上,旁边还有一碗药。 闻盛顺手端过来,在楚云身边坐下,扶她起身。 方才她忽然晕倒,她的侍女正好过来,急得不得了,连忙把她扶回了床榻上。中途瞥了好几眼闻盛,大抵在想,这位闻大人和五公主是怎么会在一起? 闻盛说:“微臣有些咳嗽,出来透风,没想到正遇上五公主昏倒,怕公主出事,便顺手扶了扶。” 月色打量眼前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她知道这位是闻盛,那位传闻中的状元郎。见他光风霁月一般,不由放松了些戒备。 她原是去监督她们煎药的,药碗搁在了桌上,现下人晕了过去,喝药之事也只能暂时搁置。 月色看了眼躺下的楚云,还有另一碗药要煎,犹豫着看向闻盛。闻大人再光风霁月,到底是外臣,如此……应当不合适吧? 可先前那伺候的小宫女也不见了踪影,又不能放任五公主一个人在这儿。 闻盛看出了她的难处,主动道:“你去忙,在下替你看着五公主,若是她醒了,便督促她喝药。” 月色犹豫许久,还是点头,又特意叮嘱:“还请大人一定要让公主喝下这药,公主怕苦,定然会推脱。可不吃药病怎么能好得快?” 闻盛看向碗边的几颗蜜枣,一并递给楚云:“殿下请吧,您的侍女方才说了,一定要看着您喝药。” 楚云不知道月色是怎么说的,望着那黑乎乎的药碗,有些不愿。但还是捂着鼻子仰头饮尽,而后很快地将蜜枣一并吞下。 甜味混杂着苦味在嘴巴里炸开,是在难受极了。 楚云道:“多谢大人。药我已经喝过了,大人可以去忙自己的事了。” 她没看闻盛的眼睛。 方才的事还没忘,历历在目,楚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敢这么大胆的? 闻盛轻笑了声:“好。微臣告辞。” 楚云听着脚步声远去,想起什么,还是抬头说了声:“多谢。” 与闻盛的初见,是多谢;第二次见面,也是多谢;到这会儿,还是多谢。 他们的故事好像以多谢开头,谢得多了,就好像闻盛真如她救世之人一般。可事实上,闻盛这种人,其实根本不会救别人。 楚云愣愣地坐着,再抬头的时候,发现被闻盛遗漏在桌上的书。 她识字学了些,认出书封上的字,竟是——梦南山多情李生入赵园。 看起来便知不是什么正经书,是本前朝的话本,还是孤本。 她不知道闻盛怎么会看这种书,他看起来应当是读万卷诗书那种人。怀着这种好奇,楚云打开了那本书。 前朝的话本与本朝的也没太大不同,书里的男主角仍旧是个上京赶考的书生,在路上认识了一位官员家的小姐,小姐被书生的才华吸引,二人互生情愫。 好生无趣。 楚云胸口闷闷地痛,一时有些烦躁,这些人总是喜欢写这些酸腐的东西。 楚云把书扔在桌上,便听见脚步声从外头走近,月色跨过门槛,端着另一碗药进来。见楚云自己起来,有些不满:“公主,您怎么下来了?您快躺下,药您喝了吗?” 楚云点头:“喝了,你放心吧。”她展开一个笑容,只可惜脸色苍白,并不好看。 月色松了口气,扶她躺下,又喂她喝药。楚云脸色沉了沉,知道没得商量,利落地仰头一口饮尽。 这个药没有上一碗苦,楚云嚼着蜜枣,和月色说。 月色漫不经心地回答:“那公主可得好好喝药了。” 楚云沉默。 月色失笑,想起那位闻大人,又皱眉:“公主,您与闻大人……” 楚云抬眸,又很快垂下:“没什么。” 月色忧心忡忡:“若是您真能与闻大人有些什么,或者修成正果,公主这下半辈子便不用发愁了。只是三公主的脾气,您也清楚,只怕这些日子都不好过。” 楚云想起闻盛那番话,没接月色的话。 心情畅快么?在看她吃瘪的那一瞬,是挺畅快的。可是楚丹不会善罢甘休,她若要动什么手段,楚云根本没有抵抗的余地。 她为了这一时的畅快,又值得吗? 月色还在念叨:“这位闻大人,不会就是那日的好心人吧?” 楚云嗯了声,垂眸。 月色愣住,有些大胆地说:“那这闻大人可真是心肠好,倘若他喜欢公主就好了。” 又想到人家连三公主都拒绝了,又怎么可能瞧得上她们公主呢? “不说这些了,公主,咱们回清澜殿吧?”药也喝过了,太医也看过了,待在这儿也没意思。 楚云点头,和长公主的人说了声,长公主听闻,特意命人用轿子送楚云回去。 回到清澜殿已经时辰不早,月色命小厨房做了两个菜,吃过饭,楚云便又睡过去。 在习惯了那疼痛之后,倒没那么难受了。 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分,殿外动静大得很,楚云有些懵,问月色可是发生了什么。 月色小声严肃道:“是今日上午有刺客擅闯御书房,陛下龙颜大怒,派了御林军搜查刺客踪影呢。” 第8章 日子过得这么苦的人,竟还…… “刺客?”楚云有些惊讶,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刺客呢? 月色摇头,扶她下床,只是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反正不关咱们的事,咱们躲着些就是了。” 楚云嗯了声,由月色搀扶着在窗边的榻上坐下,这么大的动静,连偏僻的清澜殿都听见了,可见今日之事不小。 的确也如此,甚至还有御林军例行搜查到了清澜殿来。只是清澜殿地方小,一眼可以看尽,御林军搜查一番,便走了。 临行前,盘问了宫里的一些人,又叮嘱:“倘若有什么线索,请立刻和我们汇报。” 楚云应下,目送御林军离开。 天色暗下来,暮色一点点将整个盛京笼罩,宫墙之内翻天,宫墙之外自然也受波及。 宫内进了刺客,便说明皇帝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怎么可能不加以重视?一时之间,盛京加强了守卫,出城进城也设了关卡,进出都要仔细盘问。 大昭原本宵禁并不严格,夜间也是可以出行的,甚至有人做生意至第二天早上。但当天宫里出了事后,宫外立刻封锁,今夜的盛京大街上空无一人,阒寂无声。 这种事不多见,因此颇有些人心惶惶。各坊的百姓都早早熄了灯,清远侯府自然也一样。 大灯早灭了,只留下了檐下那一盏风灯,屋子里有些暗,房门掩着,闻盛静坐在屋中。 他原是很谨慎小心的,只是没想到出来的时候会撞见来换茶水的小太监。虽说他动作极快,将小太监打晕,只是还是晚了一步,小太监手上的茶壶哐当砸在地上,引起了另一人的注意。 计划失败,他只得后撤。 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否则这些年的筹谋便极可能付之东流。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正是收尾之际,不能有任何错误。 今日他装病之际,本打算悄无声息地混进御书房,据他所查,近来有一封从北燕送来的密信,信中内容原是讲北燕如今的局势。那是大昭皇帝在北燕的密探递回来摸消息。 北燕,提起这二字…… 闻盛在昏暗中垂眸,摩挲着手中的竹叶青杯盏,北燕他曾再熟悉不过。 那探子传回来的消息是:北燕太子与四皇子不睦,如今党争争斗正激烈,暂无异动。 而闻盛要做的事,是将这封密信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换成另一封信。内容基本不变,亦是说北燕太子与四皇子不睦,党争激烈,只是改了后面半截。 ——太子意图掀动与大昭的战争,从中获利。不久之后,北燕使团便要来访盛京,望陛下千万小心。 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事,但皇帝一定会信。 做皇帝的,于是七窍玲珑心,纵然不会全信,也一定会在心中留下怀疑的种子。 仿制这封密信可费了不少功夫,闻盛放下手中的杯盏,无声地勾唇一笑。 这是第一步。 待三个月后北燕使团来访,便是第二步。 闻盛又另拿了只杯子,与先前那只放在对角,好似这方寸桌面是个棋盘,这两只杯子便是他的两步棋。 闻盛掩嘴咳嗽,牵扯到后背的伤处。今日离开之时,他后背中了一箭,当时情况紧急,他只能随便处理一番,换下身上衣物,便匆匆折返琼林别苑。 在偏殿遇上了楚云,正好可以借她做个掩护。 当时三公主也瞧见了,故而有人盘问,也不会过多怀疑到他身上。倘若真有人追究起细致时间,他相信,五公主也一定会替他遮掩。 女人嘛,最易感情用事。 他伤处回来之后已经让点思处理过,受伤之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正想着,有人扣门。 点思的声音:“公子。” “进来。”闻盛道。 点思推门而入,手中端了药碗,毕竟是箭伤,内服外敷,才能好得更快。所能好得更快,这风险便会更低。 “公子,我亲自煎的药,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点思将药碗搁在桌上。 闻盛嗯了声,他幼时身体不好,喝药已经如吃饭睡觉一般习以为常。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片刻犹豫都无。 喝碗苦药而已,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事。 闻盛忽地想起五公主,怎么会有日子过得这么苦的人,竟还连吃药都怕苦。啧。 点思见状,松了口气,又有些埋怨:“公子不应当以身涉险,我可以去的。” 原本点思就想自己去,皇宫守卫是森严一些,但他功夫还行,虽说没有十成把握,也有七成。可公子不放心。 公子武功的确比他更好些,点思拗不过,只好同意。没想到还是受伤了。 转念一想,连公子都受伤了,若是他去,岂不是会把事情办砸。一时又有些怨自己无能。 “不是你的错。”闻盛又咳嗽两声,嗓音有些低。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在盛京无人可用。从前他与清远侯住在辰阳,辰阳地处偏僻,他仔细筹谋,好不容易才让自己有些人可以用。也正因为辰阳地处偏僻,他才能这样轻易地偷龙转凤,成为如今的闻盛,躲过了北燕的探子,也躲过了大昭的盘查。 还得在盛京做些部署才行。闻盛微低下巴,咳嗽得更剧烈。 他这病也不算是装的,前几日的确是偶染风寒,即便请人把脉,也不是假的。 点思拧眉担忧,意欲有所动作,被闻盛屏退:“你下去吧,天色不早。” “是。”点思犹豫了片刻,还是退下。 闻盛又静坐了许久,这才去休息,明日还得上值。 第二日,果真有人前来询问起昨日参加了马球会的那些官员,不过只是照例问询,查问过没事,便作罢了。 闻盛来时,鹰卫正在调查问询昨日和闻盛说过话的那两位官员。 “闻兄,正巧,你快过来。几位大人,一并问询了吧。”见闻盛来,二人热情邀请。 闻盛走近,朝鹰卫颔首示意。鹰卫是皇帝直属,只听从于皇帝号令,向来是高人一等。前来问询的几个鹰卫中,有人认得闻盛,因此只盘问了几句,便作罢了。 “闻大人中途离开过马场?是去了哪儿?” “我有些不舒服,便去一旁透气,恰逢五公主出事,便与她闲聊了几句。”闻盛答得不急不缓,也不是完美说辞。 这种时候,越是完美的说辞,反倒越惹人怀疑。寻常便是最好的。 “可曾遇见过什么可疑之人?” “未曾注意。” 为首的鹰卫使点头,示意旁边人记下,“好,多谢几位大人配合,若是有任何线索,可以联系鹰卫。” “这是自然。”几个人送走鹰卫后,先前那二人皆是叹了声,有些感慨。 “这鹰卫就是神气,嗐。” “可不是……哎,闻兄,你病可好了些了?也不必如此勤恳,带病上值。”另一人忽然问起闻盛。 闻盛微笑道:“多谢许兄关怀,我没什么大碍。” - 刺客进了皇宫这事儿到底是大事,昨日到今日,还未消停。 楚云听着外头的动静皱眉,其实进不进刺客,与她干系也不大。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她叫着父皇的那个人,与她半点情分也没有。 倘使他遇刺身亡,无非是国家动荡…… 楚云不会往下想,因为那也很遥远。 何况如今根本什么大事也没发生,不过是闯了御书房,似乎也没失窃什么。楚云对此的兴趣,还不如对那本闻盛留下来的书的兴趣大。 她今早又是被疼醒的,那会儿天才微亮,灰蒙蒙地映进窗纱。楚云不想吵醒月色,因而自己点亮了盏黑漆纱灯,坐起身来。 今日的疼痛没昨日那么难以忍受,但还是无可忽视。楚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走动更不能,最后只好寻些东西打发时间。 原本找了绣绷,可因那点疼痛翻来覆去,她心里烦,刺绣又是细致活,做不下去。转过头,便瞧见了那本她拿回来的书。 临走之时,她鬼使神差地拿了回来。 当时心想,闻盛即便进宫,也不会常到这琼林别苑来。倘若这书落在这里,只怕日后找不到。倘若他还需要呢? 就算是报答吧,她暂且替他收着,到时候寻个机会还给他。 那本书被她随手搁置在榻上,她捂着胸口,俯身去够。昨日没看完,只看了一半,但前面一半真是无趣又陈腔滥调。 趁着这会儿功夫,楚云一口气把剩下的也看完了。到结尾,竟来了个大反转,书生娶了小姐,却反手让小姐一家家破人亡。最后并揭露真相,原来小姐的父母当年害死了书生的父母,书生因此生活困苦,几经流落。书生认出了小姐的父母,于是从心里滋生了复仇的念头。 天光大亮,楚云揉着太阳穴,将书放下。 对这结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这样的结局,还不如原本庸俗的美满。 月色推门进来,见她竟已经起了,不由诧异:“公主可是疼了?” 楚云嗯了声:“有一点,现在好多了。” 月色叹气,五公主吃药怕苦,受伤也怕疼,可也没办法,这种伤法,也不能用药止疼。她放下盥洗的铜盆,将方巾打湿,拧去多余水分,伺候楚云洗漱。 昨日长公主还特意命人送了些滋补的药材来,月色把那补药和仅剩的一只鸡一起炖了汤,才刚喝过,鹰卫的人便来了。 “五公主。”那鹰卫使正是问询闻盛的那位,“卑职等有些话意欲向五公主求证,五公主可方便?” 鹰卫亦有官职之分,鹰卫统共有几千人,其中有一位鹰卫总使,一位鹰卫副总使,六位鹰卫使,十二位鹰卫校尉,十二位鹰卫校令。 一个刺客,竟出动了鹰卫使,可见皇帝的重视。 对于一切威胁到他地位的人,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楚云点头:“大人请问。” 那名鹰卫使问:“卑职只是例行询问,五公主不必紧张。请问五公主,当日闻盛闻大人是否与你在一起?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第9章 “闻盛闻大人,他可会来?…… 楚云知晓那日闻盛是出来透气,明白鹰卫只是例行询问,也没多想,总不可能那刺客是闻盛。便道:“是,昨日我意外坠马,受了些伤,在偏殿休息时,与闻大人聊过几句。至于聊的什么……” 想起昨日他们聊天的内容,楚云微顿。 “也没什么寻常的,我因受伤心里难受,闻大人劝导了我几句。倘若大人不信,也可去问三姐姐,昨日三姐姐也看见了。”楚云犹豫了片刻后,搬出了三公主。 鹰卫使道:“不必,某等自然信得过公主,也信得过大人,不过是例行公事。叨扰。”他一抱拳,带着人转身离开。 待出了清澜殿,鹰卫使身后的几人才问:“梁卫使,咱们可要去找三公主求证?” 梁述摇头:“不必。”那日前来赴宴的这些人中,虽有体力充沛者,但若要闯这宫城,还是不太够本事。想来应当不是他们之中的某一位,但那日因办了马球比赛,牵扯到马场以及其他的闲杂人员,倒是比较难办。 但陛下对此事颇为看重,昨日下了令,一定要他们寻到人。不论如何,也得找到嫌疑之人。 梁述抿唇,带着人走远。 梁述走后,楚云与月色回到殿中,月色道:“要奴婢说,这刺客也太过猖狂,竟敢光天化日之下擅闯皇城。” 楚云垂下眼睫,道:“兴许是吧。” 刺客一事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听闻最终是寻到了人,是个马场的小侍从,皇帝盛怒,下令将人凌迟处死。 那已经是十天之后的事了。 天气日渐热起来,清澜殿的日子又有些难熬。夏日避暑多是以尚宫局发的冰块为主要措施,可盛京的夏日炎热,各宫分例又不多。倘若某宫主子借着自己受宠多要一些,尚宫局的人也不会说什么,只是轮到她们这种不受重视的,便会被克扣分例。 月色原是打发了宫里的一个小丫头去尚宫局领这两日的冰块,可小丫头空着手回来,说是没了。 “尚宫局的人说,没了就是没了,他们也没办法。”那小宫女懒懒散散地,“那奴婢便先下去了。” 月色看着她这副懒散的样子,便心里来气,却又没什么办法。因为即便换个人去,也没什么改变。 谁叫他们清澜殿就是不受宠,不被重视。只是要苦了五公主。 这都六月份了,夜里天气燥热,没有冰块,月色只能去库房里挑挑拣拣,翻出了前两年用的竹席。竹席用热水烫过擦过,又放太阳底下晒了半天,夜里收进来给楚云铺床。 楚云不耐热,也不耐寒,偏偏这盛京的冬又冷夏又热,每逢冬夏便有些难受。不过难受着难受着,楚云也渐渐习惯了。 月色埋怨道:“您就是太不成器了……” 否则的话,也不能任人欺负。 楚云没说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月色觉得自己话说得太重,又找补:“算了,您中午想吃些什么?我让小厨房去做。” 楚云闷闷嗯了声,顺着月色的话把这话题带过去。其实心里在想,闻盛说过的那些话。 那日楚丹看见她与闻盛亲近之后,后来竟也没来找她麻烦。以她的个性,不应当会如此善罢甘休才是。难不成,是因为她受了伤?她觉得如此会落人话柄? …… 楚云心里乱糟糟的,长叹了声,推开窗瞥见院子里的紫缘树。紫缘花开花从春仲到春暮,花期很短。花谢之后,便生出一丛丛茂密的绿叶,叫人看着心情很好。 似乎……明日便是夏至了。 楚云忽然想起这个,大昭重视冬至节与夏至,逢夏至节吃馄饨,逢冬至节吃饺子。夏至节官员还会放一天假,百姓更会有祭祀祈福的活动。除此之外,亦有庙会,这一日,香囊与彩扇更是畅销品。宫里虽没这么热闹,但也有场宴会,且晚宴会邀请其他的贵家小姐与公子。 楚云也会去,只不过仍旧是充当个背景板罢了。 她才想呢,便收到了林贵妃的邀请。 每年夏至节按说是皇后做主举报宴会,可皇后甚少管事,便都由林贵妃做主了。林贵妃在这些事上,一般不会故意苛待谁,都会请过来。 那传话之人道:“还请五公主一定要来,上回三公主失手伤了您,咱们娘娘心里一直过意不去,特意嘱咐奴婢,一定要请五公主来。” 楚云本想推辞,可听她这么说,余光瞥见闻盛那本书,想起他的话。便又问那传话的姑姑:“请问姑姑,贵妃娘娘可还邀请了哪些世家小姐郎君?” 那姑姑愣了愣,答道:“不过是寻常也会邀请的那些,没什么特别的。” 楚云鼓起勇气又问:“那闻盛闻大人,他可会来?” 楚云知道,三公主回去一定会问起她,她就偏要问一嘴闻盛,最好是让楚丹不痛快。 那姑姑仍旧保持着微笑:“回五公主的话,应当会,贵妃娘娘发了帖子,至于闻大人来不来,奴婢就不清楚了。” “多谢姑姑。明日我一定会去的。” - “她当真问起闻盛?”楚丹攥着一旁的椅子扶手,胸膛起伏不定。 那日见她与闻盛有所苟且,她已经要气炸了,什么臭男人,拒绝了她,却接受楚云的投怀送抱? 她楚丹不能忍受这种屈辱,原本是要气势汹汹去找楚云麻烦,被林贵妃拦下了。 林贵妃道:“丹儿,你怎么如此鲁莽?那日你伤了她,已经让大家看在眼里,再怎么不济,也该维持着表面的体面。她如今还伤着,你便去找麻烦,只会让旁人看你的笑话。你毕竟是尊贵的三公主,何苦与她置这种气?” 楚丹被林贵妃劝下,林贵妃又提议让夏至节请她来。 楚丹咬牙:“母妃!你看她!她定然是故意的!她要我脸上不好看!” 林贵妃乜她一眼:“您这么紧张做什么?她问便问。” 楚丹别过脸,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恨恨道:“我不管。反正她不能与闻盛有什么瓜葛,至少明面上不能。倘若她真被闻盛瞧上了,日后在我出嫁之前嫁给了闻盛,那我这脸面可往哪搁啊?” 林贵妃对这小小的楚云并未放在心上,她盛宠多年,陛下爱重,自然看不上一个楚云。但这女儿又向来被宠溺惯了,心气儿高,不愿意受委屈。可这女人,心气儿太高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她未出嫁,是陛下和她掌心里的宝,可日后嫁了人,即便贵为公主,也总得妥协。 林贵妃道:“丹儿?有些事,你不必去计较,计较只会自降身份。” 楚丹哼了声,不知听没听进去。 林贵妃又说了些旁的开解,还说起那探花郎,“我看你父皇的意思,是要将你许给萧嘉越了。那萧嘉越比起闻盛也不输,家世甚至更好一些,母妃瞧过,他性子也挺好的,是个温顺的人,日后能包容你。那日马球会,你也见过了,不错吧?” 楚丹回忆起那日马球会上的事,那个萧嘉越马球打得很好,似乎还故意让了她几球,说来倒是不错的。 她带了些娇羞的女儿家神态,侧过身低声道:“还成吧。” 林贵妃看她这样便知是有希望,又顺着说了些好话,这才让她回去。 楚丹虽听了进去,可心里就是哽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她得不到的东西,旁人也休想得到。要么就毁了闻盛,要么…… 楚云不是想攀高枝吗?她可以帮她一把。 楚丹侧目,问身旁的宫女:“母妃可邀请了祯王府的世子?” 宫女迟疑道:“奴婢不清楚,应当是请了吧。” 楚丹无声冷笑,祯王世子,这么高的枝儿,够对得起她吧? - 夏至节的宴会时间在上午,楚云没做什么打扮,踩着时间过来。她到时,来的人已经挺多,她的位置这一次竟没在角落里,而是排在了比较起眼的位置。 她有些讶然,但还是落了座。 右手边,竟是那日那位荣玉县主。 钟敏还记得楚云,冲她友好地笑了笑。那日她与三公主比球,差一些就能赢,输了口气。 “对不住。”钟敏忽然道。 把楚云吓了一跳,“什么?” 钟敏向她解释了那天的事,楚云听罢,心内一暖,笑着道了声谢。 钟敏摇头,视线瞥见她腰间的窃蓝香囊,夸道:“五公主真是心灵手巧,这香囊真好看。” 昨日下午,她实在无聊,想着夏至节,便自己做了个香囊。原是随手做的,忽然被夸,倒有些不好意思。 她赧然笑了笑,只好又道谢:“谢谢。” 荣玉县主幼时虽父兄住在边塞,前些年才回到盛京,因此也一直颇受排挤,如今认识了楚云,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 她们二人聊得正欢,忽然听见有人说,闻大人来了。 楚云下意识抬头,看向来处,还真是闻盛。 这反应被楚丹尽收眼底,她又嘲弄地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 第10章 闻大人说,请公主前去牡…… 闻盛总是人群关注的焦点,他一来,便轻易将全场人的目光都夺了去。即便是林贵妃,也不由看向那个气质矜贵,着浅紫色锦袍的年轻人。纵然已经见过几次,但每一次见闻盛,还是要赞叹一句。 这样的人,难怪丹儿意难平。 林贵妃不着痕迹收回视线,见楚丹面上没什么神色,只是不情不愿地收回了视线,似乎是不再执着。林贵妃算是松了口气,这男人嘛,最出色的也不一定适合自己,以丹儿的性子,还是那更温润些的萧嘉越适合她。 她视线一转,看见了楚云。 楚云与闻盛视线对上,似乎是相视而笑。还真像丹儿说的那么回事。林贵妃慢条斯理执手拿起眼前的一颗葡萄送进嘴里,不过即便是被狐媚子迷了心,这闻盛也不能怎么着。他既然以暂无成家打算拒绝了丹儿,自然不可能短时间内向陛下提亲,否则那不是打陛下的脸么? 见闻盛朝自己笑了笑,楚云竟有些惶恐。他是在帮她气楚丹吧? 余光往楚丹那儿瞥去,见她们闷闷不乐,大抵算是目标达成。 一旁的钟敏大大咧咧,还未察觉其中的暗潮涌动,只是与楚云说:“哎,这个闻大人可真厉害,听闻他连中六元。长得也跟神仙似的,听闻性子也好。” 楚云嗯了声:“是厉害。” 闻盛已经算来得迟,后来陆续又来了些人。今日这宴会不是正儿八经的场合,林贵妃坐在上首,道:“你们也别拘束,都是年轻人,可以四处去逛逛,别跟本宫这上了年纪的一般,只在这干坐着。本宫是年纪大了,不爱动弹,你们可都是如花骨朵似的,自个去玩吧。” 钟敏早坐得不耐烦,得了林贵妃的应允,便拉着楚云起身走走。“唉,光坐着有什么意思,走,咱们去那儿亭子里坐坐。” 其余人和各自结伴,寻了去处。 闻盛初来盛京没多久,与京中的各公子哥还不熟识,他又盛名在外,一时竟落了单。萧嘉越见状,主动询问:“闻兄,可要去那边的花圃看看。” 闻盛应声,与萧嘉越一道款步向花圃。萧嘉越侧头看了眼闻盛,道:“认识闻兄有些日子,只是还没机会与闻兄深入交流。” 闻盛勾唇笑道:“萧兄客气,倘若萧兄有什么指教,可以随时来找在下。” 萧嘉越笑了笑,他不过是想找一些话题,一抬头,瞥见不远处的三公主与四公主。父亲与他说过,陛下似乎有意将三公主许配给他。萧嘉越此人,自小是按照继承人培养,一切以家族利益为重。父亲叮嘱,倘若尚了三公主,家族自然也能沾光。 萧嘉越自幼在京中长大,比三公主大几岁,算是见识过三公主的娇纵与脾气,其实对三公主说不上喜欢,甚至有些……不大喜欢她的行事作风。只是父亲如此说,陛下又特意暗示,他思来想去,并不打算拒绝。 或者说,他没有这个勇气。想到这里,萧嘉越不由看向闻盛,听闻闻盛便拒绝了陛下的赐婚,实乃佩服。 闻盛被他看着,“萧兄可是有话要说?” 萧嘉越张了张嘴,总不能说他羡慕闻盛拒绝赐婚,索性摇了摇头,看向花圃中开得正好的花。 楚丹与四公主楚盼在一块,楚盼也看见了不远处的萧嘉越和闻盛。 “三姐姐,你瞧。”她眼神示意向闻盛那边。 楚丹撇嘴,轻哼了声。 楚盼也听说了要将楚丹赐给萧嘉越的消息,道:“这会儿瞧着,这萧嘉越也不输闻盛嘛。” 楚丹意兴阑珊,敷衍地看了眼,萧嘉越也挺好的,何况父皇既然已经定下,对方也没拒绝,说明差不多就是如此。倒是楚云……楚丹目光搜寻一圈,发现了在角落里的楚云与钟敏。 这两个人,都是她讨厌的,竟还聚在一起,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微微勾唇,抬手招来身旁的宫女,在宫女耳边嘱咐几句。楚盼与楚丹交好多年,一看她这表情,便知她要做什么。 有些诧异,“三姐姐,你要做什么?” 楚丹懒懒倚着身后的栏杆,视线瞥向另一边站着傻笑的祯王世子。 祯王并非皇族,乃异姓王,原本也没什么可说的,唯独可说的,便是这祯王生了个傻子儿子,可他又只有一个儿子,溺爱不堪,硬是上书陛下,给这傻子儿子求来了一个世子之位。 她倒要看看,这狐媚子是不是能连傻子也勾引到手? 楚盼顺着楚丹视线看过去,心里有了猜测,只是不敢确定:“三姐姐?” 楚丹道:“你怕什么?我又不做什么?” 她不过是让宫女去告诉祯王世子,说那五公主身上有好玩的东西,但藏起来了。 以祯王世子那脑子,定然会去找楚云麻烦,倘若是将她衣裳扒了……那不是天大的笑话。 大昭重女子贞洁,此等程度,足矣让她丢人现眼。这么多人看着,倘若再添油加醋,便能促成一段好姻缘了。 楚丹掩嘴失笑,转过身来道:“且看好戏吧。” - 楚云与钟敏在水榭边坐着,倚着栏杆,钟敏道:“这盛京一点也不好玩,我真想念边塞。” 听她说起边塞,楚云眼前一亮,又怕自己唐突,小声问:“你……能不能给我讲讲边塞是什么样子?” 钟敏一听边塞,也来了劲,滔滔不绝地讲起来:“边塞啊,你听说过王维的,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么?旁人都说边塞荒凉,我却不这么觉得,我只觉得很大气,与盛京不同。盛京很繁华,但是规矩真多,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在边塞可就不同了,女子也同样能做许多事,可以骑马,可以放羊,可以射箭。在黄昏落日的时候,骑着马绕着城,可有意思了。”她真想念边塞的日子。 楚云默默听着,心里艳羡不已。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在这四四方方的紫霄城里待着,能大大方方出去的机会不多,偷偷溜出去的机会更少。 说起来,上回还是她第一回 出宫。 楚云垂眸,神色有些哀伤,钟敏连忙道歉:“对不住,你怎么比我还惨,要不这样吧?下次你想出宫,便说来找我,你若是不好意思说,我去贵妃娘娘那儿说。” 楚云心中感恩,点头道谢:“谢谢你。”Ding ding 钟敏大手一挥:“不客气。” 二人正说着话,忽然间有个宫女过来找楚云,“奴婢参见五公主。” 楚云瞧她面生,有些诧异:“怎么了?” 宫女看了眼一旁的钟敏,离楚云更近了些,悄声说道:“五公主,是闻大人让奴婢来找公主。闻大人说,请公主前去牡丹亭一叙。” 楚云听见闻盛的名字,怔忡不已,他约自己见面?怎么会? 虽然心中疑虑,楚云还是信了。她今日边想着能见到闻盛,所以特意带了他的书来,这会儿正想可以还他,便与钟敏道:“我……我有些事,待会儿回来。” 楚云跟着那宫女往牡丹亭去,宫女让她稍等,便离开了。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只是没深想。 静坐了会儿,还是没人来。楚云犹豫着起身,正纠结要不要离开,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她三魂丢了七魄,一个踉跄往廊柱上靠。 - 其实闻盛看见了楚丹与楚盼言谈之间朝自己这里看过来,也看见了她支走了一个宫女。直觉告诉他,她要做什么。 今日这宴会上,她要如此暗里做的事,能有什么? 楚云在,他也在。 要么是针对楚云,要么是针对他。 闻盛留了个心眼,与萧嘉越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那宫女的轨迹往前走,便看见了宫女与祯王世子说了些什么。 那祯王世子痴傻太过,纵然闻盛不认得他身份,也从面相上瞧出他是个痴傻之人。 “萧兄,那位是?” 萧嘉越解释道:“闻兄,那是祯王世子。祯王一生行得正坐得端,唯独在对待此子上有失偏颇,十分溺爱。如闻兄所见,那祯王世子是个痴儿,又因溺爱太过,脾气十分暴躁。” “原来如此。”闻盛点头,收回视线,心中已经有了盘算。 这三公主似乎是打算在这祯王世子身上做些文章,一个痴儿,做什么都是合理的,事后也不会被人计较。倘若她要针对楚云……以那位五公主的性子和脑子,大抵半点办法没有,只会哭吧。 可倘若闹出了事,所有人的注意力定然都会被吸引过去。 上一回他在御书房偷梁换柱,将那密信换掉之时,曾在梁上待过。一直到前两日,他才寻得机会,将那身穿过的便装销毁,销毁之时竟发现那衣服下摆有一处勾了丝。他当即回去查看了那日穿的衣裳,里衣袖口也有一处勾了丝。 在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因为那件事儿已经被他转移注意力去了一个小厮身上,算是结案了。 可倘若有一日被人发现……顺着那点线索,鹰卫说不定能查到他身上。 这是个变数。 在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放任这个变数。 若是今日能寻得机会再去一次御书房,那么便能解决这个变数。 而倘若待会儿发生什么大事,便是他的机会。 闻盛一时走神,想起楚云的脸。 要帮她?还是为了自己的大业? 这问题其实从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此生追求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势与地位。 至于旁的一切,都不要紧。 - 楚丹与楚盼等着,直到听闻出了事。 楚丹道:“走,咱们看好戏去。” 第11章 光明正大出宫。 楚云贴着廊柱,手指微曲,攥着自己裙角,像松了口气。她原就不安,很怕出什么事,忽然被人拍肩,吓得心快跳出嗓子眼。转过头,见着闻盛那双狭长而凌厉的眼。 “大人。”胸口起伏,吐出一口气。 闻盛脸色有些不好看,那双如墨如星的眼沉沉直盯着她,许久才道:“殿下最好快点离开这儿,否则您会后悔。” 语气仍旧温和,只是……楚云敏锐地从他的语气里察觉到了些许不耐烦的腔调,尽管很快就被隐藏,可楚云自小见过太多世间冷暖,对于这些东西的观察力绝佳。 为什么?是因为……不想见她?楚云还未来得及弄明白是为什么,闻盛已经转身往前走。 他身材高大,腿也更长一些,步子迈得又快,很快将楚云甩在身后。楚云提着裙角小跑着跟上,呼唤道:“闻大人,你先等等,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走出很远,闻盛才停下脚步,回过头:“微臣并未找过殿下。” 楚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陷阱,大抵是被人设过太多的陷阱,她也渐渐在学聪明,尽管还不太聪明。 不是闻盛找她,是她们找她。她们要做什么? 楚云垂眸,摸到袖中的那本书,取出来递给眼前人:“那日大人落下的,交还大人。抱歉,我私自翻看过。” 闻盛没接,看着她微垂的头颅,眉目温顺。看她面相便知是个良善之人,可良善二字,是他最厌恶听见的词语之一。 “无妨,看便看了。”便是不还,也无所谓。一本不起眼的书而已,他能遗落的东西,定是无关轻重的。 闻盛接过书,卷成一团,收进袖中。 楚云讷讷收回手,又道:“多谢大人。”谢今日,也谢初遇那日他让自己藏了一次,谢那日给的衣裳,谢…… 她怎么会欠他这么多恩情? 还未深想,便听得身后巨大的骚动,不知发生了些什么。她神色一凛,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先走了。”说罢,便转身跑开了。 倘若被人瞧见,一定又要惹是非。那日她迈出的那半寸距离,已经是她巨大的勇气,外加在气头上。而今没那么气愤,自然也便退回自己的壳里。 闻盛看着她背影,眼睫垂下来,在脸上投出一片阴翳。那点子烦闷非但没有很快消退,反而越发从心底里涌上来,成群结队似的,堵到了喉口。 - 楚云绕了一圈回到方才的地方,一眼找到钟敏,钟敏与她们一道在围观。原来是那祯王世子闹起来,抓着一个宫女不放手,非要扒人家衣裳,还说她身上有好玩的东西,不肯罢休,纠缠之间,与那那宫女一道落进了旁边的小湖。 这会儿已经有宫人将那宫女救上来,宫女衣裳凌乱,哭得梨花带雨,还得跪下认罪,因为祯王世子身份比她高贵。 “奴婢知错了,还请贵妃娘娘网开一面。” 林贵妃阴沉着脸,威严不已,似乎不愿再看,呵斥道:“大胆宫婢,光天化日竟敢勾引世子!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楚云站在人群之后,听着林贵妃的话语,余光瞥见周遭人的眼神,那种鄙夷的、不屑的、轻视的眼神。她只觉得遍体生凉。 这原本是她该经历的一切,所要经受的辱骂…… 倘若换了她,这羞辱定然还要加上一条:和她娘一个样。 她攥着拳头,手缩在袖子里,不知道该同情那个宫女,亦或是同情她自己? 林贵妃不耐烦道:“还想狡辩,拖下去,杖毙。” 楚丹与楚盼没看到想看的好戏,一抬头望见人群之后脸色苍白的楚云,想到方才那些话可真是符合她,难怪被刺激到。楚丹脸色稍缓,也怕这事儿被闹大,便主动让处置的人快些。 “还不快拉下去,不许叫哭哭啼啼的,不成体统。” 楚丹行至林贵妃身侧,安抚道:“母妃消消气,不值当与这种人生气。” 她不知道为何会是这宫女替楚云受了罪,虽有些不满,可再做什么手脚,便要露馅了。懒懒地一抬眼,状似无意瞥过楚云,又道:“总有些人自恃美貌,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殊不知,山鸡始终只配做山鸡。” 话是嘲讽楚云,知情人都听得出。但钟敏不清楚,只觉得她高傲,她在边塞没那么多规矩,何况见多了战乱,有些惜命。 林贵妃面色不虞,但很快换上一副笑脸,安抚全场:“好了好了,没事儿,你们接着去玩吧。” 钟敏挽着楚云胳膊,待到了人少的地方,才道:“谁知道是不是那世子胡闹,他本就是个傻子……这处罚未免也太重了些。” 说罢抬头,才发觉身边人竟面色苍白,还在忍不住地颤抖。钟敏直起身,问:“怎么了?” 楚云苦笑,将膝盖揽住,下巴置于膝盖上惨然道:“我……我母妃便是她们口中的,自恃美貌,勾引人的狐媚子。你不知道吧?” 她埋头,所以这宫里没人看得起她,又添了一条不详的罪名,更不受人待见。 可太后在接手她之前,已经身体不好,风烛残年垂垂老矣,也没几年光景。可他们哪会想这么多,不过是人云亦云。 楚云看起来很不好,钟敏看着她,有些无措,拍了拍她肩膀安慰道:“她们乱嚼舌根,与你无关的。何况英雄不问出处,身份没什么要紧的,你别放在心上。” 楚云听她安慰,心中一暖,擦了眼泪,挤出一个苍白笑容:“谢谢你。” 钟敏摆手,大手拍在她肩上:“没事,咱们是朋友嘛。” 夏至宴本来也不是要紧的宴会,楚云哭过一遭,精神有些不济,钟敏便推着她回去休息。楚云也有此意,便与林贵妃告了辞,回了清澜殿。 那日之后没多久,便听闻陛下下旨赐婚,将楚丹许给了萧嘉越,也给四公主指了门婚事,是户部侍郎之子,也算不错。 如此一来,楚云便隐隐又被人想起。毕竟三公主四公主,接下来便该是五公主。 可五公主这身份…… 那些日子,连清澜殿里伺候的人都在议论出楚云的婚事。月色听见了,板着脸把她们骂了一顿,回头安抚楚云:“公主别想这么多,不管怎么说,您也是公主,陛下便是为了自己的贤德名声与脸面,也不会将您草草打发的。” 楚云闷闷地趴在窗台上,嗯了声。 月色转过头,又强迫自己安心,五公主才十五岁,还有一两年可以等,也不急在这一时。 月色出了正殿大门,便见钟敏的身影矫健地朝这儿来。她忙打起精神应付:“县主怎么来了?这些人也真是躲懒,都不知道通传一声。” 钟敏大大咧咧的,不在意这些小细节,踏上台阶,便进了正殿大门。 楚云已经听见月色的话,直起身来:“敏敏,你怎么来了?” 钟敏掀起珠帘,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自己倒了杯水,牛饮一般,这才喘过气说话:“要见你可真不容易,我先递了牌子,与林贵妃说过,林贵妃今日偏偏忙得很,便一番好等。” 林贵妃自然是忙着给女儿置办嫁妆,哪里顾得上这许多。楚云听罢赧然,“辛苦敏敏了。” 钟敏摇头道:“不过今日林贵妃心情大好,我问她,能不能与你一道出宫去,她竟也应了。你快收拾收拾,与我一道出去玩吧。你不是说想出去见见世面吗?快快快。” 这些日子,楚云与钟敏常有书信往来,熟络得很,竟像是闺中密友似的。听她这么说,楚云先有些不可置信,而后从椅子上弹起来,想去收拾,可又不太敢确定,回头问钟敏:“真的吗?” 钟敏点头:“自然,你快收拾收拾,打扮打扮。” 楚云高兴太过,起身的时候还磕到了桌子腿。她没什么好打扮的,换了身更轻便的衣裳,便与钟敏一道出了门。 公主身份尊贵,可也有不得不守的礼仪,不能随意出宫。要想出皇城,首先得先向林贵妃申请,林贵妃同意了,才能正大光明地出来,然后一大群侍卫宫人什么的跟着,毫无自由。 旁人还好,可楚云,除了上次,还从未出过宫。一方面,三公主不喜她,自然不许林贵妃同意,另一方面,出宫麻烦,她们不愿意为楚云麻烦。 钟敏的马车悠悠然过了最后一道门,行驶在御街上,两边摊贩的叫卖声,一下子让楚云的精神紧张起来。 上回她们是偷偷摸摸出来,与今日体验也大不相同。 楚云不由抬手掀起车帘子一角,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看。 钟敏觉得她甚是有趣,不由笑出声来,又连忙解释:“我不是笑你,我只是觉得你真可爱。” 楚云被她夸得脸红,将帘子放下,支支吾吾道:“我知晓我有些丢人现眼……” 钟敏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丢人现眼!是可爱!我刚来盛京时,也如你这般啊,觉得哪里都很新奇。不过现在么,我只觉得它吃的也不如边塞,玩的也不如边塞……虽然这么说,可有几个去处,我一定要带你去的。” 楚云点头,全然跟着钟敏的节奏。她们出宫时才过辰时,时辰还早,钟敏便先带楚云在路边买了个肉馅烧饼,问她:“你可要先去我家里?” 楚云还没应呢,她又自顾自道:“可是我家不好玩,还是等吃过午饭再去吧。咱们可以先去别处玩一玩,只是要先去哪儿呢?” 她话又多又密,楚云找不到机会插嘴,便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热乎的烧饼,咬了一大口。没控制好力气,烧饼馅沾在了脸上。 她手忙脚乱去找手帕擦,忽然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五公主?” 第12章 闻盛板着脸,将人打横抱…… 那声音有些耳熟,楚云不必抬头,动作已经僵住。 钟敏闻声看向来人,他已经从马上跳下来,是英国公家的世子,江元练。 钟敏和他不熟,只听说过几次,这人名声还不错。因此颔首,打招呼:“世子与阿云认识么?” 看他的神情,似乎是认得楚云。 江元练视线扫向钟敏身边低着头的楚云,笑了笑:“是认识,我与五公主也算朋友。五公主说,是吧?” 楚云拿手帕的手指紧了紧,指节都泛白,没有回答。 江元练看了眼四下,这时辰已经热闹起来,摊贩与商铺都开了门。“县主与五公主这是要去哪儿?” 他问的是钟敏,视线却紧紧盯着楚云不放。钟敏再迟钝,也从中发现了问题,只说:“也不去哪儿,只是打算带阿云回我家里坐坐,再去逛逛。” 江元练哦了声,没再继续纠缠:“那在下告辞了,不打扰县主与五公主雅兴。” 见人走远了,钟敏才皱着眉头与楚云说:“这人好奇怪,他为什么自作主张说是你的朋友?” 楚云摇头,笑容勉强:“不大清楚。” 她不敢告诉钟敏,曾经,江元练的确是她的朋友。他们俩只做过几个月的朋友,因为…… 江元练并不如外界传闻的那般好名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愿再想下去,问钟敏:“咱们真要去你家么?” 钟敏笑说:“自是假的,骗他的。咱们去马场吧?上回见你骑马还不太熟练,不如我教你骑马吧。” 一说起骑马,钟敏那是一个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楚云应好,虽然她对骑马的兴趣不是很大,倒也不讨厌。 二人当即转去京郊的一家马场,费了一个时辰。因着马球盛行,盛京的马场也多,马场需要地方,自然多在京郊这一块。钟敏喜欢这些,去过许多家,但最喜欢的,只有那一家雪域马场。 听闻老板是西域来的,所以精通马的知识,懂得挑马和养马,因此生意也好。大昭虽允许民间经营马场,但都需要官府的许可,且手续繁琐,因此这些马场的老板,多是有些背景在身后的。官府且都与这些人签过协议,倘若发生战事,这些民间马场必须全力配合朝廷。 钟敏与楚云来时,马场里已经有不少人。钟敏是常客,一进门便有伙计迎上来,“荣玉县主来啦,今日可能不巧,您最喜欢的那一匹宝马,被旁人骑走了。” 马场做的便是马的生意,品相好得马匹价格自然也贵。不过倘若有钱,自然可以随意买。 钟敏回到盛京之后,这边的家人对她这不拘一格的作风一直不大看得惯,更不可能许她还随意买|马回去。所以钟敏只能来马场骑骑马过过瘾。 听得伙计这么说,她面露失望,放眼望去,很快瞧见自己心仪的那匹马的背影。马背上的身影瞧着是不认识,钟敏收回视线,道:“无妨,握再另外挑一匹。今日我身边的五公主也要一并骑马,你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伙计对来生意这种事儿自然热络,领着她们俩去马厩挑选马匹。马场除了买卖马,自然也允许付钱骑马。伙计给她们二人介绍了一番,问清楚楚云不大会骑马之后,便推荐了一匹性格温和的马匹给楚云。 “客官尽管放心,小黑性情最是温和。”伙计将马牵出来,扶着让楚云上了马。 楚云小心拉着绳,有些谨慎,上回被马踩了一脚之后,她更为恐惧。钟敏先前还能在一旁耐心地教她,见她能稳步往前,便渐渐心思飞出去。又恰好见着了那个骑走她爱马的人,心都要跟着过去了。 楚云善解人意道:“你且去吧,不必管我。” “你真的可以吗?”钟敏不放心。 “我可以。”楚云看着钟敏飞奔一般,她其实心里很羡慕钟敏,这样的日子一定很快乐,好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她叹了声,收回视线,全神贯注看向自己脚下的马。 忽然间听得一句:“五公主。” 又是江元练。 楚云心头一紧,重心一偏,差点从马上跌落。她勉强稳住身子,咬着唇不想与他交谈,试图让马走得更快一些。 江元练看见了远处的钟敏,勾了勾唇,先是虚伪大声道:“怎么县主竟抛下你,自己去玩了?五公主这马术可有些令人担忧,不如我教五公主骑马吧?我不嫌麻烦。” 楚云仍旧不理,只是心跳得快了些。又听他放低声音在自己耳边道:“怎么?五公主如今矜持起来了?” 是嘲讽的语气,轻蔑中透着些许高傲。 楚云脸色发白,江元练根本不如传闻中的那般好名声,他虚伪又轻蔑,并且猥琐。 和江元练认识,是有一回宴席上,她被三公主捉弄出了丑,被他解了围。那时候她还以为江元练是个好人,心下对他有些好感,之后几次遇见,便与他主动含笑打招呼。 可没想到,有一日,江元练支走了伺候的人,意欲对她行不轨之事,并且说了好些嘲讽而轻蔑的话。 无非是说让她别装了,她和她娘不是差不多的人吗,嫁给他便如何如何。 楚云拼命挣扎,这才逃开。回去之后哭了一场,告诉了月色。月色自然生气,可也没办法。倘若闹大了,丢人现眼的只会是她自己。 今日月色没跟着来,楚云只有一个人,阴霾重新笼罩上心头。她咬着牙,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她不是不想反抗,只是太多次了,不管她有理没理,总之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江元练见她低着头不说话,声音又放大了些,正儿八经的模样:“不如我教五公主骑马吧?” 他说着,要从自己马上跳上楚云的马。楚云心头一紧,情急之下,踹了马腹一脚。 那马虽性情温和,也受不得刺激,因而带着楚云狂奔起来。楚云死死拉着缰绳,眼前的一切都飞快掠过。 她疑心是自己错觉,因为掠过的,还有一闪而过的闻盛的身影。 倘若她这会儿跳下来,会不会直接摔死?要真能摔死了就好了,再也不必过这没有盼头的日子。 她心下委屈,一时间有些钻牛角尖,大着胆子放开了手中的绳。 马还在往前跑着,楚云闭上眼,将手彻底一松。 料想中的一切却都没有发生,有人停住了马,并将楚云抱了下来。楚云看着闻盛那张有些愠怒的脸,胸腔里那颗温热的心还跳动得很快,闻盛声音有些起伏不定:“你有胆子死,却没有胆子反抗?” 楚云被他骂得哑口无言,一双莹润的眸子里往外渗泪,“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只会说风凉话罢了。” 他闻盛怎么会知道,她曾经试过反抗,试过将推开欺负自己的三公主,可下场呢?是她被打了一顿板子,罚了月例。她也曾经试过告诉太后,或者父皇,说她受了怎么不公正的待遇,可是结果呢?是他们根本置之不理,像打发一片黄叶一样,把她打发了。 一个不受人待见,又没有任何背景的公主,在深宫里一无是处,在外头更是一无是处。她越来越不喜欢反抗,索性逆来顺受,反正她们无趣了,便停了。 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闻盛的脸变得模糊,楚云自知失态,抬起袖子擦眼泪,眼泪却越擦越多。 她不该这样迁怒闻盛,毕竟闻盛对她有过太多的好。他的话,也只是怒其不争罢了。 “我……”楚云哽咽,被闻盛打断。 “他和你说了什么?”闻盛眯眼看向江元练,猜到是他说了什么。 他讨厌看见楚云这副娇滴滴的样子,弱者,便该努力去争去斗,去撕咬,成为强者。自怨自艾是最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期待别人可怜你,那更不可能。 闻盛有些烦闷,即便如此,还是维持着那副温润如玉的假面,轻嗤重复道:“他和你说了什么?他如何欺负了你?你便如何还回去?明白吗?” 楚云还抽噎着,没应声。 闻盛看着她这隐忍的样子,心中愈发烦躁,“殿下是……”哑巴吗? 怎么就只会哭,和逆来顺受? 视线瞥过她有些别扭的姿势,才发觉她方才下马之时扭伤了脚。 那无名火发不出来,只好咽下。 眼看着江元练朝这边过来,闻盛板着脸,将人打横抱起,径直离开。 闻盛轻车熟路穿过几道门,七拐八拐的,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他放下楚云,脸色不虞,“殿下还是与我说说吧,世子和你说了什么?” 楚云咬着唇,说不出口。她连钟敏都说不出口。 闻盛却很有耐心,就在一旁等着。 他坐着的时候背脊也是直的,就算只是倒杯水,也显出一种不急不缓胸有成竹的姿态。 闻盛大抵是放弃了,“算了,既然公主不愿说,微臣也不再追问。只是微臣还是那句话,殿下倘若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怕的?” 楚云仍旧没应声,沉默在这方寸天地里肆意蔓延滋长,爬上她隐隐作痛的脚踝,也爬上她眼窝。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脚踝,忽然又觉得闷成一堵墙的心口仿佛松懈下来一块方砖,道:“他……他曾轻薄于我。” 楚云微垂着眉目,不知道如何在这种时候和闻盛对视。 闻盛竟不觉得意外。美貌,可以是利器,也可以是罪行。 在楚云身上,美貌是种罪行。 她说着,又红了眼眶。本来都忍住了哭意,可说出来,又忍不住了。 “即便告诉旁人,也只会觉得,是我勾引他,没人会觉得是我可怜。”她伸手揩眼泪,只觉得脚踝更痛了。 “我……我不是没有反抗过,闻大人。”她含泪苦笑,“可是你不知道,没有任何资本的反抗,是毫无意义的。” 她甚至连一只猫都顾不住。 “那就让它有意义。”闻盛仍旧是轻飘飘的,拢着袖口浅抿茶水。 这样的不近人情,楚云听着,从胸口舒出一口气,“是,你说得对。” 旁人眼中的闻盛大抵是温润君子,可楚云已经见过许多不同的闻盛的模样,有些孟浪的,恻隐的,怒其不争的…… 她还以为,她和闻盛应当也算朋友。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楚云撑着桌角起身,意欲离开,“多谢大人相救。” 谢,又是谢。 闻盛忽然道:“殿下能确定出了这道门,他不会找你吗?这又不是在宫里,在宫外,倘若殿下出了什么事,旁人也只会指责殿下,不是吗?” 是。 楚云停住步子,不解其意。他想说什么? 闻盛垂下长睫毛,其实这里的茶不好喝,他放下手中的瓷杯,只唤来了身旁的随从:“点思,去请县主过来。” 第13章 楚云倾慕大人。 楚云转过身,闻盛没看她,反而起身踱步至窗前。从四四方方的窗户看出去,只有院子里的一盆绿植。 楚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闻大人怎么会在此处?”何况以他方才的身手,不像是纯纯文人出身。 她琢磨着,抬眸对上闻盛的视线。那双眼睛如冰如霜,看得楚云一愣。 甚至于,她从闻盛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 但转瞬即逝,快到像她的错觉。 点思找到钟敏时,钟敏还未知晓方才发生什么,面对着点思一脸茫然。直到他说,方才五公主出了点事,请县主去一趟。钟敏心急如焚,连忙跟着点思赶过来。 一路上,钟敏都在追问点思,到底出了什么事。点思嘴笨,只说县主去了就知道了。 他板着张脸,钟敏被他吓得不轻,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在推开那扇门之前,都提着一口气。 待进门,看见生动鲜活的楚云,这口气才松了下来。 “阿云,你出了什么事?可把我吓死了,都怪我,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呢?你人生地不熟的。”她说着甚至要给自己一拳,被楚云拦住。 “敏敏,你这是干嘛?” 钟敏叹了声,转过视线,一直没发现闻盛,吓了一跳,“闻大人?你怎么也在这儿?”她看了眼楚云,视线流转,露出了个促狭的神色。 楚云解释来龙去脉,连江元练一并解释清楚,微垂着头,有些难堪地咬着下唇。 钟敏气愤不已,骂道:“他怎么是这种人!生得人模狗样的!他是不是跟踪我们?!” 等她骂完了,闻盛才开口:“县主方才说,他跟踪你们?那事情更得小心了。倘若他欲行不轨之事,五公主的安全只怕保证不了,不如这样,县主假装领着五公主离开马场,而后微臣送五公主回宫去,如何?” 钟敏打量闻盛,又看向楚云,“那也行吧。” 钟敏领着个人上了马车,假装是楚云,那江元练果真又跟了出来。楚云在闻盛马车之中目睹这一切,心又沉了几分。 闻盛的马车还是上次那辆,楚云坐在窗边,神思郁结。躲得了今日,可还有来日,倘若那江元练豁出去向皇上求娶,她又当如何? 楚云不知,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想,倘若他要那么做,她便在袖中藏把剪子,到时候一剪子扎进江元练心口,再自己上吊好了。 闻盛送她至宫门附近,倘若被人瞧见从他车上下来,也说不清楚,便让楚云自己走这剩下半段路。 “殿下请吧。”闻盛作揖。 楚云道:“多谢大人。” - 目送楚云进了紫霄城后,闻盛才放下帘子,点思立在车边,沉默许久,道:“公子今日莽撞了。” 他们去马场,原是要找那马场的老板商谈些事的,那马场老板除了这层身份,其实还有另一层身份,他经营着一个巨大的情报网。今日原本该静悄悄去,不引人注意,可五公主来了,这事儿势必会有人记得,便要多一分风险。 上回也是,公子说,会去皇宫善后,可回来之后,却只是将那件衣裳烧掉了。 点思却没开窍,却也总是听说,情之一字,于是误人。他明白公子的经营付出,也知道公子的大业和野心,相较而言,这样一个没有背景还不聪明的女子,便显得很微不足道。 车内之人只是沉默,许久道:“回府。” 马车悠悠启程,闻盛合着眸子,点思说得对。他不该这样莽撞,但当时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想。 闻盛为自己寻借口,救她一命,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她也只是一枚备用的棋子。 - 楚云回宫之后,脸色不大好看,月色多了解她,一眼便知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月色追问,楚云也没隐瞒,说起江元练之事。 月色愤愤不平:“这人怎么贼心不死?”那时候原本还想,他若是喜欢殿下,日后能成,也算好去处。可没想到,他竟如此下作,想用强,事后更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明摆着只是贪图公主的美貌,如此虚伪之人,定非良人。 楚云心里闷闷的,想起楚丹与楚盼的婚事,很怕江元练果真要堵上自己的婚事去求娶…… 可有时世事尽爱作弄人,她怕什么,就来什么。 距离那日过了大概一个月,那江元练竟真去找陛下求娶五公主。 英国公世子求娶五公主这事儿一下子在宫里炸开了锅,楚云一时被推上风口浪尖。有人说这两个平日里没交集的人,怎么会突然就…… 自然又是楚云担骂名。 各种帽子扣下来,说得她神乎其神似的,好像光凭一个眼神,就能把世上男人都勾引到手。 作为这风口浪尖的当事人,楚云烦躁地靠在桌案上,只觉得这人生如同这天色一般阴沉。她只好想,兴许是她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要赎罪。 月色着急上火,可是什么用也没有,能求谁?谁也不能。 这时候甚至觉得三公主也好起来了,最好是觉得这婚事她不配,然后一股脑搅没了。 可是三公主却也没什么动作,至于皇帝那儿,没说好,或者不好,只是让江元练回去,说五公主年纪尚轻。 楚云真恨不得他不答应,否则…… 日子又这么过去了两日,消息传得到处都是,钟敏也听说了,火急火燎进了宫,又是一通乱骂,骂完了,才问:“要不咱们去告诉陛下?揭露他的真面目?” 楚云摇头,她没有任何证据,即便说出花来,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的。还会觉得她拿腔作调,分明是高攀,还不愿意。 钟敏急了:“那怎么办呀?做女人可真烦,万事不由己,连挑选丈夫,也不由自己。” 是啊,这世道对女子就是不公,可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又能如何呢? 楚云眼眶又红,抓着钟敏的手,苦笑安慰她:“指不定还有什么变故转机呢。”也是安慰她自己。 钟敏也给不出什么解决办法,干着急,送走钟敏之后,楚云兀自在房中坐了许久,忽而想起闻盛说的话。 逆来顺受的确没有任何用,哭也没有。 可她这一辈子,竟然只剩下哭和逆来顺受。 不管是自己的生活,还是婚事,没有一件事是能由她自己做主的。 楚云撑起身,看向这阴沉的天色,好像马上要落雨。 她倏地起身。 月色正在廊上,还未反应过来,已经被楚云拉住。 “带上伞,咱们去找父皇。” 无论如何,她总是一个公主,无论如何,总有那么一点点的父女情分,无论如何,她总要说……她不喜欢那江元练,她不想嫁。 行至玄微宫时,被伺候的太监告知,今日不巧,陛下还未从御书房回来。楚云只好又往御书房去,路上雨点便毫无章法地落下来。 月色撑开伞,即便如此,抵法御书房时还是沾湿了衣角。 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阶下跪着一个人,有些眼熟。楚云认出那是此前找过她的鹰卫使,似乎姓梁。 那位梁大人被人扶起来,似乎行动有些不便。 雨下得很大,她看向月色手中的伞,月色一个眼神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有些不愿意。她只带了一把伞,给了人,自己怎么办? 楚云垂眸,“左右咱们这会儿不用。” 月色拗不过她,只好将伞送去,特意说明:“这位大人,这是咱们五公主给您的。” 梁述有些愣,隔着层层雨幕回头望,见着廊下那道倩影。 “多谢。” 那边御书房伺候的太监出来与楚云说:“公主请进吧,只是陛下龙颜震怒,五公主慎言。” 楚云颔首道谢,提裙跨过那道高门槛,远远地,抬眼瞥见了那个威严的男人。她见陛下的次数不多,无非在那些大宴席上,不像今日这么近。 楚云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按耐住嫌恶,他的子女很多,有喜欢的,自然有不喜欢的。“你有什么事?这么急吼吼地要见朕?” 楚云低着头,鼓起勇气大声道:“父皇,儿臣今日来,是想求父皇,拒绝英国公世子的求娶。” 皇帝本就气不顺,“为何要拒绝?难不成是你还想要更好的人?你嫌弃江世子配不上你?”他冷声道出,甚至带了些厌恶,想起了她的母亲,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朕原本还没定,想着这亲事配你,是你高攀。可你竟如此不识抬举,楚云,你是疯了不成?”他还偏就要成全这婚事了。 楚云虽有猜测,可真如此发生,又有些悲哀,却又有些释然。 “儿臣不是嫌弃,儿臣只是觉得,儿臣配不上江世子。”楚云磕头,“儿臣出身卑微,儿臣……” 又被皇帝打断:“你是公主,哪里卑微?你分明是找借口!” 楚云被堵得哑口无言,反正一个人不喜欢你时,你说什么都是错的。 “总之,儿臣不想嫁他。”楚云梗着脖子道。 皇帝将眼前的奏章扫落在地,骂道:“混账东西!你这是忤逆朕!” …… 闻盛来时,只见楚云跪在御书房门口,淋着雨,楚楚可怜。 又是楚楚可怜。 他抿唇,在一旁等候太监的传话。那太监陪笑道:“闻大人,今日陛下龙颜大怒,您可得仔细些。您瞧,这五公主便是与陛下对着干……” 对着干? 闻盛余光穿越层层雨幕,看向跪着的单薄身影。 “闻大人,您请进去吧。” “多谢公公。” 这一回皇帝勃然大怒,正是为北燕之事。大抵是天助闻盛,北燕原定的使团来访出了意外,借口十分敷衍,可根据情报,北燕却派人照旧去了大渝。 这便是明摆着对大昭的心思不纯。 四十年前,北燕与大渝和大昭议和,近些年来,随着北燕国力强盛,态度越发敷衍。大昭自然也一直注意着北燕风向。 以闻盛如今的官阶是不足以讨论这些事的,皇帝找他来,也不过是为旁的事。闻盛不多言,只依照皇帝的要求办事。 出来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楚云还在雨里跪着。 他瞧着那道身影,心里又有些烦,像整理了很久的书柜,最后却因为不小心碰倒,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大人,请随我来。” 他还是收回了视线。 - 那天楚云在雨里跪了两个时辰,终究没能改变皇帝心意。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为她求一句情。 最后月色扶着她回去,又是姜汤,又是热水澡,一番忙活,也没阻止她生病。只不过大抵是上回生过病后,身体强健了些,这一回没病得昏过去,只是人有些恹恹的,站不住。 她心想皇帝大概是铁了心要同意这门婚事,可她已经厌恶这样的人生了,倘若真要嫁,不如在新婚夜将人杀了,再自行了断。 只是…… 她掩嘴咳嗽,低头给钟敏去了封信。钟敏进宫比较方便,第二日便来了。 握着她的手心疼不已,“你怎么病成这样?” 楚云与她寒暄了几句,最后垂眸,道:“我……我想见闻盛,你能不能帮我?我知道这个要求很无理……” “不无理,一点也不无理。我帮你找他便是。” …… 闻盛身份进宫也不难,但若是进宫见楚云,难。所以没在清澜殿见,寻了个偏僻的角落,楚云套了身斗篷出来见人。 从那日,闻盛料想她会病。苍白的脸色,憔悴的面容,与他所想想差无几。 “殿下见臣,可是有什么事?”闻盛用那双眼望着她。 楚云避开他的视线,答非所问:“自见大人起,便一直多蒙大人相助。我这辈子……还没欠过旁人这么多恩惠。” 她语气很轻,却有些决绝。心想要死了,总要交代一下遗言。 笑容实在惨然,索性敛去笑意,趁闻盛不备之时,踮脚,温热的触觉从他唇上一触即离。 “我有时觉得,你应当……有一点喜欢我。不管是因为我这张脸……”或是因为旁的。 否则第一次见面,怎么会这么唐突?掀她帷帽,追问她名姓,又调侃。又否则,怎么会应允她的无理要求,甚至于怒其不争? …… …… “我只是想告诉大人,楚云倾慕大人。” 如果换一个身份,也许她能更大方地吐露自己的喜欢,也许他们也是话本里常说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她退回到原来的位置,话只需要说到这里,可以转身了。 细白的腕子被人抓住,因为太过用力,勒出一条红痕。闻盛眼底映入那点红,只觉得心像被人攥着,很不舒服。 “殿下就只有这种话要说?”他一顿,“譬如说,请微臣求娶殿下,或者请微臣帮帮殿下?”这才是寻常人的想法吧。 怎么能只说一句,倾慕而已。 楚云又从他语气里听出了些许愠怒,回过头来,微皱眉头,“我没有这个意思。” 她用的是,有一些喜欢。些许的喜欢并不足以做什么,不足以让他求娶,也不足以让他无条件帮自己。 闻盛半阖着眸子,松开手,似乎是叹息:“但微臣确实有法子,可以替殿下解这燃眉之急,殿下不想听吗?” “什么法子?”她看着闻盛,闻盛眼神一如从前,令人看不透。 “殿下曾被太后抚育过几年,过些日子是太后生忌,殿下大可以报答太后养育之恩为由,自请去皇陵为太后守孝一年,聊表孝心。”他淡淡开口,“陛下孝顺,即便心有不满,也不会说什么。以及,三公主……” 三公主本就针对她,倘若她好好利用,会是个助力。 楚云仍旧看着他的眼,他怎么会注意太后生忌…… 她没问出口,有些话似乎问出来就没意思了。楚云欠身行礼:“多谢大人。” 说罢退开,月色在不远处守着,见她眼眶还有些红,似乎是哭过。月色回头看了一眼闻盛,闻大人正朝她们的方向看来。 月色扶住楚云胳膊,小声道:“公主的话可说完了?” “嗯。”她抬手掩住口鼻,又轻声咳嗽。 “那咱们回清澜殿吧。” “好。” 闻盛看着那道单薄背影渐行渐远,不知道她是怎么做的,但似乎还不算无可救药的蠢。 五公主离开京城那天,没几个人知晓。一辆轻便马车停在城门口,只有钟敏来送。她本就没什么伺候的人,这一次也只带了月色去。 钟敏面露不舍:“阿云,皇陵条件凄苦,你身子不好,定要多注意身体,千万保重。” 楚云点头,甚至有一点欣喜,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四四方方的宫城了。 钟敏还有旁的事,不能待太久,告过别便得走了。楚云挥手告别,让她不要担心自己。 街上人来人往,行人步履匆匆,甚至没人注意她们。楚云视线眺向远处,还在等一个人。 不远处的酒楼上,点思显然注意到了楚云视线,道:“公子真不去送送五公主吗?” “不必了,左右……”想必也不会再见了。 大昭有两处皇陵,先帝时曾迁都一次,从前的都城在简阳,那时被朝臣们强烈反对,可先帝铁了心要迁都。先帝老了之后,却又觉得自己愧对列祖列宗,决意要将自己的尸骨葬入简阳皇陵。而太后呢,与先帝鹣鲽情深,自然也选择了葬入简阳皇陵。当时还颇为耗费人力物力。 皇陵本就条件艰苦,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自请去守皇陵,几乎没有回来的那一日。 这其中的利弊大抵楚云不知道,闻盛也没点明。 车夫再三催促:“五公主,咱们得启程了,否则天黑之前就赶不到驿站了。” 楚云依依不舍地张望,“再稍等片刻吧。” 月色知道她在等谁,但月色想,那位大人显然没什么想法,否则怎么会愿意让她们公主去守皇陵呢? 去了皇陵,虽说解了燃眉之急,可何尝不是一个更大的火坑? “公主……”算了吧。月色几乎要说出这一句了,可话音未落,只见楚云忽然跳下马车,朝某处奔去,月色都没反应过来。 楚云远远看见了那抹身影,她在万千人海中也能一眼认出那道身影。 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心都要从胸口跳出来了,说话的时候却还得克制住,因此带了些颤音:“我……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第14章 “殿下说想看紫缘花,微…… 闻盛看着眼前微弯着腰调整气息的少女,因为要去给太后守陵,她只穿了身素色的衣裳,头上什么珠翠拆环也没戴,只简单挽了个髻,脆弱而洁白的脖颈,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已经很勾人心魄。 必须承认,她很动人。 闻盛抿着唇,看见她额上细碎的汗,一声大喘气后抬起头来,那双天真中带些妩媚的眼看着他,带些期盼,又带些胆怯。又或许是羞怯,为她前几天的直白告白而羞怯,也怕被他拒绝而胆怯。 最好的回答是不可以,她是大昭的五公主,而他,是野心勃勃的暗狼。 可是对上她的眼,却又在想,答应她也无妨,不过是写封信。吊着她吧,一个漂亮却没本事的女人,会成为很好的一把刀。 何况她还说,倾慕他。倾慕更是很好的一把刀,感情是最好利用的东西了,也最不需要本钱。 只需要,没有良心。 闻盛早没了良心的。 “可以。”于是他这么说。 那双天真但不甚热闹的眼睛一刹那被点亮,好像漫天大雪里,没能被雪掩盖住的一枝红梅,在茫茫纯白里兀自地红。 “多谢大人。我走了。”楚云这么费尽力气,只是为了问这么一句,和他告别。 在她眼里,他愿意答应,说明……他至少是愿意接纳她的。因为前提是,她已经向他说过倾慕。 楚云心满意足。 她回到车上,被月色扶住,月色替她擦汗,有些埋怨:“公主怎么跑得这么急?” 楚云摇头,从帘子一角还看见闻盛的身影。他还没走,他在送她,是吗? 月色把帘子放下,对车夫道:“走吧。” 马车悠悠地行驶起来,盛京的一切都变得遥远,那个身影也变得很遥远,到最后,连城楼也变得很遥远,什么也看不见了。 千山万水,万水千山,她已经开始期待给他写信。 走走停停的,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了简阳皇陵所在之处。皇陵地处偏僻,条件艰苦,得知不受恩宠的五公主来,也只是敷衍地接待了一番。 负责看守皇陵的官员给楚云安排好住处,皇陵条件就这样,即便是最好的住处,也比不上盛京,甚至连清澜殿都比不上。而且没有多余的人伺候,一切只能靠月色和楚云自身。 楚云还记着自己毕竟是来给太后守孝的,该有的表面功夫还是要有,每日要给太后上一炷香,不穿靓丽的衣裳,也不戴什么首饰。 虽说条件艰苦,可楚云却觉得高兴。 因为这里没人管她是不是不受宠的、不详的五公主,他们态度疏离地和她打招呼,楚云就已经很高兴。即便偶尔也会受些冷落与欺负,可比起在紫霄城的日子,已经好太多了。 待安顿下来之后,楚云开始琢磨给闻盛写信。 可这第一封信该怎么写呢? 这难倒了楚云。 她磨磨蹭蹭,删删改改,犹犹豫豫地,一直到两个月之后,才给闻盛写第一封信。 - 问大人安。 楚云已经到了简阳皇陵,一切安好。这里条件虽苦,但好在该有的都有。 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楚云在路边遇上了一只狸花猫。 …… - 问大人安。 山中气候寒冷,竟没有夏日的感觉。来时月色考虑到这一点,带了不少御寒衣物,真是明智之举。 那只狸花猫今日又出现了,我给它喂了些吃食,它沿着我蹭,似乎在撒娇。 …… - 问大人安。 秋日竟来得这样无知无觉,不过在这边气候变化不太大,倒没什么感觉。盛京的秋日肃杀,大人还请保重身子。 那只狸花猫不知为何竟不见了,天气日渐冷起来,有些担忧。 …… - 问大人安。 冬日里还是寒冷,昨日贪玩,被月色训斥一番,说小心风寒。我原是不信,可今日起来,已经有些头昏脑涨。 唉。 …… - 问大人安。 这信寄到之时,盛京的紫缘花应当又开了,大人可否回信时,寄予我些许。 …… 楚云不是每次都会收到闻盛的回信,大抵他忙的时候便不会回信给她。因她信中只是寥寥几句,也没什么价值,他回信时,话语也不多,偶尔也会讲述盛京发生的事。 山中不知岁月长,一眨眼,便过了一年。听闻这一年里,闻盛已经从翰林院离开,连升几级,成了陛下的肱股之臣。 楚云对此并不意外,她早知道闻盛有这么一日。 只是偶尔也会有些难过,因为他越优秀,她便越配不上他。 守陵的兵士偶尔也会谈及家国大事,楚云偶尔会听一嘴,知道最近的世道不安定。听闻北燕与大昭关系紧张,大昭倒是同大渝关系亲近了起来…… 但这些和楚云有什么关系呢?她左右不了世道。 院子里的树叶绿了,有几枝生命力蓬勃,撑开窗户,长进房间,楚云伸手拨弄叶子,没收到闻盛的回信,却收到了皇帝的信。 皇帝要她回京,定然没什么好事,好事轮不到楚云。听闻三公主已经出嫁了,四公主也定在今年夏季出嫁,六公主都指了婚…… 月色又惆怅起来,连她都知道回去没什么好事,可是皇命难违。 - 从驿站送来的信还没拆,放在桌上搁着。点思都能认出上面的笔迹,是那位五公主的。 闻盛坐在桌案前,连着两封信都没拆。有时候点思会觉得,自家公子待那位五公主有些不同,可有时候又觉得,也没什么不同。 譬如说,让五公主回京,是闻盛向皇帝进谏的。 公子来盛京已经一年多,这一年里,他筹谋划策,已经安插进许多势力。如今北燕与大昭,与大渝三国之间关系都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只差一个引子,点燃了,便能挑起这三国的动乱。 点思问:“公子可要回信?” “不必了。”闻盛起身,离开书房。窗外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书桌未曾开封的信上。 楚云回京之日,与离京之时相比,没什么不同。满大街的人各自忙碌着,没有人有空多看她一眼。这盛京的城楼还是一样的巍峨,亭台楼阁还是一样的瑰丽,唯一不同的是…… 离开时找的那个人,不必她再费心去找。 他就站在显眼之处,一身玄色的长袍,那双温柔而凌厉的长眸望向她,似乎带了不少深情。 楚云从马车上跳下来,看他作揖行礼:“殿下说想看紫缘花,微臣却以为,寄给殿下的,总不如树上的好看。” 第15章 “我还能给大人写信吗?…… 楚云听罢,抬头看向街上的紫缘花树,花瓣纷纷袅袅地往下落,落在闻盛玄色衣袍上。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不由莞尔。 “多谢大人,楚云看见了,很好看。”她还要回宫复命,不能耽搁太久,与闻盛说过话,便上马车回紫霄城。 重回紫霄城,离开不过才一年,楚云竟觉得这从小生活到大的地方有些陌生感。清澜殿里还是老样子,伺候的那些人还是那些,见楚云回来,还是那样懒散,连收拾都没收拾。 月色又唠叨起来:“这些人真是躲懒。” 楚云心里挺高兴的,不大介意这些,在皇陵住了这么久,她已经能习惯凄苦。 “不管她们啦。”她往榻上一坐,深吸了一口,只是不免又想,皇帝找她回来是为什么。 她回来总得见皇帝一面,便带着月色先去玄微宫见皇帝。至玄微宫时,竟意外见到皇后。 皇后还是那样子,淡淡地朝楚云笑了笑,说:“好孩子,回来了。” 她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在意。 楚云进玄微宫时,隐隐察觉到什么,似乎这里才发生过争执,因为桌角有些许移动的痕迹,桌上的东西也有些乱,似乎是刚被人捡起来的。 她不由胡思乱想,是方才皇上与皇后娘娘吵架了么?可似乎也没听见什么动静…… 还未想出什么,皇帝坐在高背椅上,揉着太阳穴开了口:“有什么事?” 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听闻让她回来是闻盛的意思…… 楚云行礼:“儿臣只是来参见父皇的,没什么事。” 皇帝不耐烦地皱眉:“既然没事,那便下去吧。” “是。”楚云退出玄微宫。 英国公一家在去岁的夏天被人告发贪赃枉法,被皇帝重重处罚过,如今已经大不如从前。听闻英国公为了巩固家族门楣,在去岁的冬天给江元练定了门亲事,算是高攀。完婚定在今岁春初,大概就在一个多月以前。 可迎亲那日出了些事,那马忽然发了疯,江世子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这些事都是月色打听来的,月色觑楚云脸色,道:“真是恶有恶报。” 楚云微微走神,她却不觉得是恶有恶报,她觉得是有人在背后促成这一切。至于那人是谁…… 楚云其实不愿自作多情,她不敢深想下去。只好想,他只是顺手如此做罢了。因为英国公做错事在先,所以闻盛的职责在此。 月色收拾了一旁的东西,又提及三公主:“听闻三公主与驸马时常吵架,奴婢觉得,这是肯定的。” 楚丹嫁给萧嘉越才没多久,就已经闹开了几次,楚丹甚至回了几次皇宫。甚至被人戏称为一对怨偶。 楚云默默听着,月色又道:“听闻三公主近些日子又回了林贵妃那儿,只怕是又和萧大人吵架了。” “兴许吧。”楚云打了个哈欠,“不说这些了,我去外面捡些紫缘花瓣,做些花糕好不好?” 月色点头,陪她一起捡花瓣,“许久没吃紫缘花糕了,还有些想念呢。” 紫缘花只生在盛京,旁处没有。 楚云嗯了声,捡了一兜子,问月色能不能教她做。月色先愣了愣,正要问她学着做什么,忽然转过弯来,促狭看着楚云笑。 楚云明白她的促狭之意所在,不由有些脸红,“我只是觉得,闻大人帮我回盛京,总得感谢他才行。” 那是旁人还不知晓五公主与闻大人的联系,只有月色与钟敏时常打趣她,总说闻盛与她相配。楚云时常会想,他们根本不相配,因为她配不上闻盛。 可事实上,她与闻盛的不相配,是闻盛配不上她。配不上她的一腔热忱,一腔真心。 - 她回来那日钟敏刚好去了外祖家,没能迎她,这两日便带了好些礼物来看她。 钟敏也已经定了桩门当户对的亲事,到底是要成婚的人了,性子收敛不少,越发沉稳内敛。与楚云说起这一年盛京发生的事儿,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最后又说起楚丹。 “我只觉得她是活该,呸,什么人。”她啐了口,又托着腮,神情似乎是迷茫,“唉,阿云,你说,倘若我嫁那人也与我处不来,这日子可怎么过?总不能天天跑回娘家吧。” 楚云只能安慰她:“是你想得太多。” 她连婚事都没定,不想这些有的没的。 钟敏狡黠笑看她:“你不是就等着闻大人娶你吗?还用愁什么?”说着来挠楚云的痒,楚云东躲西躲,一边笑,一边求饶。 她从没想过与闻盛的未来,不太敢想,总觉得好像没什么未来。 但也不是绝对。偶尔夜里睡不着,她就会幻想,有一日她嫁给闻盛,相夫教子,好像是这辈子最高兴的事。 兴许前半辈子那些苦恼,都是为了后半辈子遇见闻盛。 楚云也只敢在那种时候一个人想想罢了,毕竟谈起她与闻盛,谁都要说一声不登对。 两个人笑闹着躺下,相视一笑。 钟敏视线一转,发现桌底下还藏着个盒子。她又闹楚云:“好啊,你还藏着什么好东西呢?” 楚云嘴硬,说没什么。 纵然她不说,钟敏也知道,无非是送给闻盛的东西。 “是什么好东西?你也让我开开眼吧,好姐姐。”钟敏撒娇。 楚云只好说:“没什么,不过是我亲手做的一些紫缘花糕罢了。做得也不是很好吃。” “但这是心意,是吧?”钟敏笑声清脆。 …… 是啊,虽说做得不好吃,但是她的心意。她与月色学了整整一个下午加晚上,忙活到夜半,才做出了这么一盒造型各异的花糕。 闻盛常出入宫中,但不会出入内宫,楚云只能去他经过的路上等他来。 紫缘花的花期太短了,短到今天已经谢了一半。闻盛见完皇帝出来,看见那个树下的单薄身影。 她似乎在看花,看得出神。 闻盛给点思使了个眼色,点思便兀自退去不远处。楚云转头,看见了人,又看了眼四下,确认没其他人在,这才低着头迈上前来。 她不是外放的人,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他,只问了一句:“这是楚云亲手做的糕点,是为答谢大人恩情。还有,我、我还能给大人写信吗?” 她扭捏着,等着他的答案,倘若他说能,她便抽出袖中那封写好的信。他若说不能,她便当没发生过。 “殿下随心。”闻盛接过盒子,看见她额头上那圈细密的绒毛。比起一年前,她长得更开了,也更加动人了。 楚云哦了声,摸不着他这句话到底是能,还是不能的意思。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还是把那封信递给了闻盛,而后便飞快地提着裙角跑走了。 信上没什么东西,不过是交代了她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 闻盛只看了开头两行,便搁置在桌案上。至于那盒花糕,直到变坏,直到点思来问,要如何处置,他还没打开过。 只说,“扔了吧。” 他是要成就大业的人,儿女情长都是束缚,都是无用的东西。 只是他无聊生活的调剂,是他随时备着的一枚棋子。 点思默然片刻,应了声是,将那盒子扔了出去。扔出去的时候,盒子撞在石头上,盖子被撞飞,里面的花糕掉出来。做工不算很好,不够精致,甚至可以看出主人的笨拙。 府外的狗循着味道过来,狼吞虎咽美餐一顿,它们分不出什么笨拙,或者心意。 后来楚云问起他,糕点味道如何。闻盛想起从窗户里看见狗哄抢的一幕,“很好吃,多谢殿下。” - 回宫之后这么久,还没什么人找过楚云的茬,三公主出嫁了,四公主也要筹备婚事,林贵妃瞧不上她。除了那些宫人们照旧的偏颇,好像日子都过得顺了不少。 又是一年夏。 北燕的五皇子携使团,与大渝的三皇子携使团声势浩大地来访,好巧不巧,进盛京时,撞在了一起。 听闻两国使团一路上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 皇帝朝见的时候,又听闻他们便差点打起来。楚云自然没能去,不过她也不乐意去这种场合。 她只是趁着宴席散场的时候,人多眼杂,趁机去给闻盛送了封信。 灯火映照出影影绰绰的夜色,阴影里每个人都不太好分辨,但楚云总能一眼找到闻盛。 她从暗处忽然出现,闻盛似乎还有些懵,下一刻,竟见他难得地笑了笑,问:“殿下怎么来了?” 楚云笑道:“……给大人送信,大人上次还没回我的信。”后一句声音放得很低。 “抱歉,近日公事繁忙,一时忘了。” “无妨。” 身后传来动静,楚云忙不迭要走,被闻盛叫住:“殿下仔细夜路。” 她忍不住红了耳朵。 不能走大路,只好走僻静的小路。宫灯因为一时步子快,又恰来了一阵风,被吹灭了。楚云胆子也没那么大,与月色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心慌。 行过一处假山的时候,却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事。 第16章 他竟是为了一盒花糕后悔…… 初听那声音,楚云并未认出是谁,那二人在她们要过的必经之路上,楚云与月色进退两难,只得放缓了步子,等等看时机。 “紫燕,这些年你好吗?”说话那人,竟是清远侯,闻盛的父亲。 而另一人,楚云听了两句才认出,竟是那位长居佛堂的皇后娘娘。 “你说这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如今来问我好不好了?实在是令人发笑。”语气听来不似从前的平淡,反倒是多了些怨怼与哀伤。 楚云与月色对视一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倘若留在这儿听下去,很不妥当,且会有被发现的风险。可若是要离开,一时半会儿又走不开。 两个人迟疑着,又听清远侯道:“我知道,当年是我对不起你……” 皇后娘娘打断他:“你提当年二字,有什么意义呢?事情总归过去了,你对我的伤害,难道能弥补吗?” 这二人说的话,楚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当年的事情?皇后娘娘与清远侯当年曾有过什么?听起来还是不愉快的事…… 楚云有些走神,被皇后娘娘的声音拉回思绪:“你不必假惺惺的,你对不住我是真,我意气行事也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为我的一时意气付出了代价。你如今是来可怜我了?那倒也不必。”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清远侯留在原地呆呆站了会儿,很快也走了。楚云与月色快步离开,回清澜殿去。 待回了清澜殿,月色才道:“没想到皇后娘娘与清远侯竟还有一段旧事。” 楚云嗯了声,抬头望见今夜昏沉的天,竟连一颗星子都没有。皇后娘娘与清远侯的事只是一段小插曲,楚云没放在心上,也没有旁人知晓。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都被北燕使团与大渝使团吸引,听闻北燕的五皇子与大渝的三皇子因不和,竟在街上大打出手,事情闹得很大,连宫里都在传。 楚云听钟敏绘声绘色地转述,那二人大打出手之时,钟敏便在不远处的酒楼,目睹了全程。她噗嗤一声,与楚云说起:“阿云,你不知道,实在是太好笑了。那北燕的五皇子是个草包,大渝的三皇子看起来倒是个有礼貌的人,原本还处处忍让,后来逼急了,才还了嘴。结果那五皇子又不服气,率先动起手来……” 楚云听着,也觉好笑。今日她难得出宫,终于能有机会好好与钟敏畅游盛京一番。这一次回来之后,因三公主不在宫中,她出行倒是方便不少。 钟敏思绪跳得快,说完了乐事,又很快说起她今日的安排:“上一回真是太可惜了,都怪那个姓江的……”说着看了眼楚云脸色,又忙打自己嘴巴,“呸呸呸,不说他了,什么倒霉催的东西,这不就遭报应了。” 说起报应二字,又朝楚云挤眉弄眼。显然是在打趣她与闻盛,楚云又红了脖子根,要她别乱说话。 钟敏偏要继续打趣:“要我说啊,闻大人定然是为你出头呢,你看这朝堂上这么多人犯错,他么偏偏以英国公一家开刀?” 楚云有些嗔怒,用小腿撞了撞她:“敏敏……” “好好好,我不说了。话说回来,你这一走,就是一年多,从前要带你去的一些地方,如今都换了老板了,也是可惜。不过我又发现了一些新的乐趣,咱们今日便去玩个够。”钟敏这么说,也是怕日后更没机会,她的婚事定在今年秋天,没几个月了。 钟敏先是带她去逛了好些地方,待玩累了,便带她去酒楼吃饭。那酒楼,正是那日五皇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的地方。 钟敏与楚云进了雅间,钟敏笑说:“这儿的东西可好吃了,难怪他们俩都要来。” - 不远处的对面的楼上,点思已经看见五公主与荣玉县主进了雅间。点思看向把玩杯盏的闻盛,垂眸问:“公子可决定好了?” 点思跟在闻盛身边多年,可仍旧看不懂他的心思,要让五皇子与三皇子发生矛盾,可以有很多种手段……其实不必要非牵扯上一个女人。 闻盛视线从杯上的芙蓉花上飘过,语气很轻:“去吧。” 他放下手中的杯子,杯底碰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他当然知道可以有很多种手段,不必要非要一个女人,可是……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后悔过了,上一次后悔,是因为吃了旁人的亏。当然,后来他也用更狠的手段报复回去了。但这一次,他竟是为了一盒花糕后悔。 这是多么微小的理由,也是多么危险的信号。 弱者才会迟疑不定,弱者才会有弱点。他不会是弱者,也不愿做弱者。 杯中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开来,如草荇一般,在窗边的光线之下,显出一种通透的绿。闻盛抬手扫落,杯子迅速地哐当一声,应声而碎。 - 楚云对这些不熟练,因此点菜全由钟敏做主,钟敏大手一挥,点了好大一桌子菜。她们俩食量小,吃到撑了还剩下好多。楚云看着剩下的那些菜,不想浪费,便同钟敏商量:“敏敏,这些剩下的菜,可不可以送去给那些乞丐?” 她们一路上遇见不少沿街乞讨的乞丐,即便繁华如盛京,也有这样多吃不上饭的人,便可知这世道。 钟敏面色有些不悦,楚云正欲解释,听她道:“阿云,你也太不把我当朋友了!这种事还用得着和我商量吗?!”她恨恨来掐楚云脸颊。 楚云躲闪,捧着自己的脸说:“毕竟是你付账,总要和你商量的。” 钟敏大手一挥:“小二!将剩下的那些菜收拾一下。”又转头看楚云,不由撑着下巴,几次叹息,“你考虑得真周到,我就不会想这么多。不过他们也确实可怜。” 楚云喃喃:“兴许是可怜人总是容易注意到可怜人吧。”她莞尔,与钟敏一道离开。 二人拿着那些剩菜去找乞丐,乞丐们自然是千恩万谢,夸了许多话。 楚云起身,与钟敏一道回马车上,并未注意到有人在观察着她们。大昭的闹市不许纵马,因此那匹快马横冲直撞过来的时候,谁也没反应过来。 楚云走在外侧,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那马冲撞在地。马上的人拉住缰绳,语气不善:“你这小女子,不长眼睛啊……” 北燕五皇子翻身下马,他虽顽劣,可真闹出了事,定然不好,不情不愿地上前来查看情况。待那女子抬起头来,他一时哑然。 好美的女人,眼神纯真,却天生带些媚态,顾盼神飞,我见犹怜,勾魂夺魄。 他当即掩嘴咳嗽一声,变了副面目,体贴地上前来询问楚云伤势:“这位姑娘?你没事吧?都是我不好,这马不知为何发了疯,一时控制不住,没伤着姑娘吧?” 楚云娥眉微蹙,这人真是两副面孔,但看他穿着打扮,似乎并非盛京人士,又气质不俗,她一下想起那两位皇子。 答案从钟敏那里得到证实:“见过五皇子。五皇子这马骑得未免太快了些,难不成你们北燕的马都如此快么?”钟敏原要骂人,抬头见是这人,毕竟身份不同,只好阴阳怪气。 可这北燕五皇子似乎听不懂,竟还合掌大笑道:“你可真有眼光,我们北燕的马,那可是快得很!”这北燕五皇子还不认识钟敏,自然更不认识楚云。 钟敏一时哑然,只好去查看楚云情况:“阿云,你没事吧?” “云?这位姑娘的芳名真人如其名啊,像云一样缥缈美丽。姑娘,你没事吧?”北燕五皇子假惺惺地凑上来。 钟敏对他厌恶,挤进楚云旁边,拦住这人的嘴脸,替她答道:“不劳五皇子费心,我们还有事,便先走了。” 五皇子的兴致刚上来,哪能这么轻易放人走,便追上来拦住她们去路,殷勤道:“别走啊,姑娘。你这伤毕竟是因我而起,我总得负责任吧,姑娘,不如跟我回使馆,让我的随行太医瞧瞧伤势?” 这北燕五皇子风闻极差,今日一见,人更是恶劣,她们怎么能随他走呢? 钟敏当即拒绝:“不必了,多谢五皇子好意,只是我们大昭也有大夫。” 五皇子咄咄逼人:“来人,请二位姑娘回衔枝馆!” 情急之下,钟敏只好亮出身份:“五皇子自重,我乃大昭的荣玉县主,我身边这位更是大昭的五公主!” 谁知那五皇子闻言毫不畏惧:“五公主?那更该与我回去了,如今我们北燕与大昭和平相处,五公主拒绝我,难不成是瞧不起我们北燕?” 他一下把事情翻了个高度,钟敏再次哑口无言。五皇子身边的人趁机将她们二人团团围住,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敏与楚云对视一眼,骑马难下,这光天化日的,料想他也不敢做什么太出格的事,只好被他“请”回了使馆。 进了使馆,那北燕五皇子倒还算规矩,恭敬请她们上座,又命人去请大夫。 “荣玉县主,五公主,先喝杯茶吧?”北燕五皇子示意底下人送了好些好吃好喝的上来。 钟敏和楚云可不敢吃,只敷衍应着。楚云方才那一摔,胳膊撞在地上,擦破了一大块皮,瞧着血肉模糊,令人心惊。 大夫来得也快,替她包扎上药后便退了出去。中途那北燕的五皇子也出去了,房中只剩钟敏与楚云二人,二人的侍女都在外头候着。 钟敏看四下无人,道:“这北燕五皇子未免太过混账,他看你那眼神一点也不纯良……就怕他又搞什么幺蛾子。” 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和敌国的皇子,倘若他出口要人,皇帝会怎么做不言而喻。 楚云叹息,也有些烦闷沮丧,没想到好好的出来玩,又遇上了这种事……钟敏说的她也清楚…… - “我问你,这大昭的五公主,是个什么身份?受宠吗?怎么我那日没见过她?”北燕的五皇子正与底下人打听楚云和钟敏底细。 “回五皇子的话,属下打听过了,这五公主母妃是个宫婢,听闻非常不受宠,只怕还比不上他们大昭的贵妃宫里的一只猫呢。” “既然如此……”北燕五皇子摸了摸下巴,心下有了打算,诡笑了声。 第17章 你想要楚云吗? 钟敏与楚云又略坐了会儿,便寻由头告辞。可那五皇子借口这借口那,一直拖延,就是不肯放人。 “哎?县主与公主是不是对北燕有什么意见?再坐会儿呗,这才坐了多久啊?还可以留下来,再吃个饭。” 钟敏有些不耐烦,可又没什么办法,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楚云伤口还隐隐作痛,心里又忧虑倘若这五皇子真和皇帝开口要她,这可不是那么简单能躲过去的事了。倘若把她嫁给了北燕五皇子,有了姻亲关系,势必这和平能更长久。 一个女人就能解决的事,身为皇帝绝是不会犹豫的。何况还是一个不受宠的女儿。 她比钟敏更烦闷,只不过不大显露。 那北燕五皇子呢,也不常出现,隔一会儿就消失一段时间,过段时间又回来,继续强留她们。就这么,硬把时间拖到了傍晚。 钟敏的耐心早就耗尽了,一副那个五皇子再不让她们离开就要掀桌的架势。那个五皇子终于又出现,“县主别急嘛,如此良辰如此夜,能遇见县主与公主,是我的荣幸。不如县主与公主再留下来吃一顿饭吧?吃完这顿饭,县主与公主便可离开了,如何?” 钟敏与楚云对视一眼,勉强答应了。她们在衔枝馆里已经吃过其他东西,起初还怕有什么问题,后来试了试,发现没问题,钟敏便大胆吃了。楚云心中揣着事儿,胃口不佳,又因受了伤,不能喝酒,便只尝了口,又抿了口茶水。 没想到这最后一顿才是他的阴谋。 钟敏吃着吃着便觉头晕,这时候反应过来不对了,正欲拉着楚云出去,可实在没力气,支撑不住,栽倒在一旁。楚云吃得少,因此只有些晕眩,意识尚还清醒,看着那北燕五皇子狞笑着靠近。 她口干舌燥,硬撑着往身后退了一步,但头昏沉着,因此往后跌了一步,摔在地上。 北燕五皇子笑道:“小美人儿,别怕嘛,我会好好疼你的。” 楚云惨白着脸,搬出自己公主的身份,此时此刻,竟只能指望这个没用的公主身份。 “我是大昭五公主,你要做什么?你这是……” “呸,什么公主。我打听过了,都说你还不如贵妃宫里的一只猫重要,我有什么好怕,我今日睡了你,明日再开口向你们皇帝讨了你,一样的。”他不屑地说着,停在楚云面前,抬手抚摸她的脸颊。“这小脸蛋,你这种身份,只怕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不如从了我,以后跟我回北燕,吃香的喝辣的。” 楚云费力拍开他的手,又想撑起身。 不远处,有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点思问:“可要现在引来大渝的三皇子?” 闻盛愣了愣,才使了个眼色,示意点思动手。 衔枝馆与若水馆紧挨着,并不远。大渝的三皇子正在让人去打听今日在街上被北燕那个草包请回使馆里的姑娘的消息,“怎么样了?她们可离开了?” 侍从摇头:“殿下,那二位姑娘还没出来呢。” 其实这事儿和他们也没关系,只是他们殿下看不顺眼隔壁的作风,又心善。 大渝三皇子念叨着:“还没离开?” 正抿唇,便听见门口有动静,有一着大昭婢女衣裳的人在哭诉:“求求你,救救我们家公主……” 他一听这话,脸色沉下来,便带了些人硬闯进隔壁的衔枝馆。 一路硬闯进来,踹开那扇门,便见北燕的五皇子正压在一女子身上。 大渝三皇子冷笑道:“你在人家的地盘上还如此行事?” 北燕五皇子好事被打断,一脸不悦,拢了拢衣襟不屑道:“你有什么意见?这与你有什么干系?我劝你快滚,不然我再揍你一次!” “你这野蛮人!你们北燕就是如此野蛮么?”大渝三皇子视线越过北燕五皇子,看向床边露出的半截衣裙,正是白日里他见过的那位好心的姑娘的衣裙,与那姑娘在一起的另一位姑娘,此刻正躺在桌边,可见这北燕五皇子的居心。 大渝三皇子迈过门槛,便要往里去,那北燕五皇子怎么可能相让?推搡之间,变作动起手来。大渝三皇子带的那些人马被北燕使馆里的人拦住,见主子打起来,自然也有所动作。 一时间,情况乱糟糟的。 闻盛看准时机,在二人缠斗之际,放出手中的暗器。 原本还乱糟糟的人群,在北燕五皇子愕然一声倒下之后,忽然就停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杀人了!” 情况便愈发不可收拾。 楚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坐起身来,还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情况。 大渝三皇子看了眼楚云,又看向地上睁大着眼的北燕五皇子,心跳得很快,但还是一把拽住了楚云的手,拉她起来。 月色与钟敏的婢女也趁乱跑进来,大渝三皇子看了眼几人,便推着她们出去了。 “你们快走吧。” 他已经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了,他失手杀了北燕五皇子,又是在大昭的国界……只怕…… 月色与钟敏的婢女便各自扶着人,躲去了暗处,伺机离开。一行人中途又被那些人群冲散,钟敏晕了过去,只能任由婢女扶着走,可楚云还清醒着,只是没什么力气。她被人群裹挟着,推到楼阁角落,脑子里已经一片混沌。 混乱之中,有人抓住了她的手。 她下意识吓了一跳,马上要推开人,可软绵绵地没力气,反倒向往那人怀里钻。 “别动。”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他声音里似乎是夹杂了些叹息,连扣住她手腕的手都非常用力,用力到楚云感觉到有点疼。 楚云又嗅到了他身上那熟悉而好闻的味道,在这人声嘈杂的时刻,竟让她感觉到紧绷的精神被瓦解,意外地放松。楚云顿了顿,闭上眼,伸手绕过了闻盛的腰。 其实她刚才怕得要死,这一刻后知后觉,那些情绪一股脑涌上来。 好吵闹,纷乱的步伐穿过她耳朵,轻微到难以被人注意的风声吹过她心头。 在这一刻,死了人也好,或者是北燕与大渝大昭三国的局势即刻严峻起来也好,她都不想在意。眼眶兜不住滚烫的泪,风这么轻,却能吹落她的眼泪。 闻盛身体僵硬了半瞬,闭着眼,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搂过她腰飞身带她掠过这盛京的夜。 使馆里这么乱,外头该歌的歌,琵琶也好,古琴也罢,悠悠地拉着弹着,它们总是不管世道的,也不管月亮圆还是缺。 各色的灯笼各自地亮,楚云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或者那是闻盛的。 他们俩的心跳竟统一了。 闻盛出了使馆,挑了条僻静的路,带楚云上了马车。 再一次,她又欠他一句谢了。 上了马车,闻盛松开手,放她自己坐着。他脸色不太好,她只当是为她而不好。 这样可真好。 闻盛微别过脸,宽袖之下遮住了自己攥着的拳头与凸起的青筋。他又一次的失败了,但还能找借口。 他利用了她,再给予一点小小的恩情,不算什么。 闻盛对车夫说:“回府。” 马车停在府门前,两个牛皮纸灯笼没动,说明风也停了。闻盛回头看楚云,道:“殿下今日只怕回不去紫霄城了。” 其实只有闻盛一个人唤她殿下,殿下多少带些尊称,楚云配不上。 “无妨。”楚云还有些没力气,扶着车壁意欲跳下马车,被闻盛抓住肘弯。 他扶了一把,带她进了府,很快地安排人给她收拾客房。 府里的婢女手脚很快,收拾出一间客房,闻盛转身:“今夜殿下便先住下吧……” 转头之际,瞥见她胳膊上的伤口渗出些血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时候挣扎太用力。 闻盛视线顿住,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你不该管她了。 他亲手设的局,又假惺惺地在这里关心有什么意义? 那是谁哑了嗓子说:“殿下的伤口或许需要重新处理一下,白露,你去取药箱来。” 楚云抬起头来,讷讷看着闻盛。 白露动作很快,将药箱递给闻盛,婢女们都出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 是院子里的紫缘树叶在说,又起风了。 闻盛微低着头,视线专注地盯着她的伤口,坦白说,这伤根本不能算伤口。但他拆布的时候,还是听见楚云的吸气声。 戈壁里长出娇花,实属稀奇。 闻盛认真没抬眼,他脑子里已经能想象出她的眼神,眼尾发红,莹润含雾,楚楚可怜。 做完最后一步,闻盛抬头,还是撞入那样一双眼。 他又一愣,话语在喉口打了个转,才吐出来:“殿下好生休息吧。” 因为明日,还有狂风暴雨等待着她。 两国皇子因她而起事端,她怎么也不可能逃脱这个罪责,到时候北燕会追究一个说法,除了大渝要给说法,自然大昭也要给。能用一个女人给出的答案,做皇帝的是不会犹豫的。 这原也是闻盛算好的,此刻却让他有些难以疏解的烦闷,只觉得心像被扎了一下,不疼,但麻。 那日闻盛没料到楚云会凑上来,今夜也一样没料到。 还是那双娇唇,只不过不再吻他的脸颊了,她也许是变得胆大了些,但也仅此而已? “闻盛,”她叫他的名字,嗓音有些发紧,“你想要楚云吗?” 第18章 洞房花烛,暗夜长梦。…… 那日他选择拥她入怀,今夜呢? 那双莹润的眼里水雾还未退散,见闻盛不语,楚云垂下眼睫,正欲后退。她没有一往直前的勇气,每一次鼓起勇气,也只够勇敢片刻。她知晓,以闻盛如今的身份,仕途大放光彩,要什么样的人都有…… 没有确定结果的等待会把时间拉得很长,分明只过了一个呼吸,却好像已经过了一轮春秋。楚云眼眶又发酸,“楚云唐突了……” 话音未落,宽大手掌已经落在她后脑,再次将她拉近。 楚云不由睁开眼,便看见闻盛的眼,在她眼中放大。丹唇被咬住,动作急切中带了些粗暴,掌住她后脑的手游移到耳侧,指腹上轻微的茧子摩|挲着她的耳垂与后颈。 交缠的呼吸仿佛都变得粘稠发腻,楚云心跳加速,下意识拉住了闻盛衣襟。可眼神顾不上手,动作慌乱中,扯开了他的衣襟。 楚云眼睫颤了颤,有些脸热,正欲垂眸,便再次被滚烫的热情淹没。 她是一张白纸,只能任由拿笔的人作画,回应笨拙,却更让人无法忍受。 手肘撞在柔软的锦被上也牵扯到伤口,挂钩挂不住柔滑的浅青色幔帐,紫缘花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街上还有旁的热闹声响,但通通都和他们无关了。 不知道是哪门哪户的孩子在哭泣,呜咽着,被娘亲威胁,不许再哭了,再哭…… 后头的话听不清了。 再哭就怎么样呢? “再哭,”闻盛叹息一声,吻去她满眼的泪。人人都觉闻盛闻大人性子温和,只有楚云知道不是,他温和之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潮。 楚云把这当作一种隐秘的成就感。 - 闻盛在门边坐着,头发还没梳,披散着,显出一种阴郁的气质。 点思下意识垂下眼,道:“公子,昨夜北燕五皇子不治身亡,事情闹得很大。北燕使团已经将大渝的使馆围住,要求他们给个说法。大渝如今还没什么动向,不过北燕的信鸽已经飞回去了,估计要不了几日,就能回到皇宫。大渝那边,也已经写信回去了。至于皇帝,勃然大怒,接您的马车已经在门外侯着了。属下说,公子还未醒,请他们稍等片刻。” 点思停住,等待闻盛发话。 闻盛手搭在膝盖上,视线上移,看向还未大亮的天,道:“走吧。” 点思看向他身后的房间,犹豫着问道:“那……五公主呢?” 五公主与荣玉县主的事瞒不住,昨日在街上不少人瞧见。今日已经有人传言,指二人是因五公主而起争执,才有这事端。五公主被推上风口浪尖,自然有人提起她母妃的旧事,直骂她狐媚祸害。 闻盛回头看了眼,没说什么,随点思出了门。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帝焦头烂额,倘若处理不好,就是三国关系的恶化,到时甚至会起战争。他今日大早被人吵醒,收到上奏,此刻正阴沉着脸,召了好些臣子进宫。 楚云醒来时,房间里已经只有她。婢女进来伺候她梳洗,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还是楚云问起:“闻大人呢?” 婢女才答道:“回五公主,大人一早上就被皇上召进宫了。” 楚云神色微敛,她虽然不懂那些政治上的利害关系,却也明白,这件事情她难辞其咎。今日回宫,只怕要凶多吉少。 从她醒后,没人告诉她闻盛有什么安排,那便是他没有留下什么安排的话。楚云静坐片刻,道:“可否给我准备辆马车,送我回宫。” 婢女做不了主,去问了点思,点思应允,这才来回话。 月色估计已经回了宫,楚云在马车上胡思乱想,她大抵是要死了,死倒也没什么,从前她舍不得月色,如今还舍不得闻盛。只想着,今日能再见闻盛一面便好。 楚云回了紫霄城后,先回了一趟清澜殿,月色果然已经回来,见她安然无恙,差点哭出来。“公主,奴婢都要吓死了,生怕公主受了什么伤。” 楚云抚摸着月色的头发,叹息道:“我没事。去御书房吧。” 她打听过钟敏的消息,得知钟敏如今安然无恙,钟敏家人也会力保她不出事,算是松了一口气。 到御书房去的一路上,不少人见着楚云就指指点点,想来是都知道了这件事。楚云并不在意他们的目光,到了御书房,康怀让楚云稍等,陛下还在与人商议要事。 楚云抬头,看向那闭着的朱色大门,心想,他们一定是在商议,将全部罪责推到自己身上,借此平息大昭的祸端。 的确,起初,皇帝是这么想的。 但闻盛否决了。 闻盛不可能让这件事这么快平息,所以极力劝说。楚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的确是……保下了她。 朱门大敞,臣子们走出来,闻盛走在最前面。 楚云还以为这是最后一面,只唤了声:“闻大人。” 很久以后,闻盛回忆起来,她其实并不爱留遗言。第一次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只与他说了倾慕二字,第二次,只唤了他一声闻大人。后来……倾慕大抵不再,故而连一个字也不说了。 在场之人众多,闻盛不便多说,只颔首,便与他们一道离开。而后,康怀出来,告诉楚云:“五公主请回吧。公主可安心,此事事关我大昭脸面,定不会让公主受委屈。” 楚云愕然。 后来才知,是闻盛。 她当这是情意,是怜惜。 - 也因闻盛的功劳,大昭成功将责任推还给北燕,直指北燕五皇子在大昭作奸作恶,甚至欺辱到一国公主身上。北燕好战,借由此事挑起战争,大渝便趁机与大昭达成共识,一同抗击北燕。 北燕腹背受敌,又在战争期间发生内乱,一时间人心惶惶,眼看有亡国之危。 如此大快人心,皇帝自然高兴,认为闻盛是大功臣,理应论功行赏。 皇帝问起闻盛想要什么,谁也没想到,闻盛会说,想要求娶五公主。 那时已经是秋末,秋风萧瑟。和北燕的战争打了四个月,大胜。 这四个月里,楚云与闻盛很要好。 旁人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暧|昧情愫,不知道楚云对视一眼中的乐趣,不知道他们在暗地里牵手亲吻拥抱,也不知道他们曾一起畅游盛京,看过兆江岸上的日落,看过玄武街上的明灯,爬过京郊的寒山,一步一阶走到菩萨面前。 “信女楚云,求菩萨保佑,愿求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睁开眼,偏头看向身边的闻盛。 菩萨啊,她前半辈子过得不甚顺遂,从前还怨恨过诸天神佛,如今却觉得,原来因果有时,那些不顺遂竟都是为了遇见身边这人。 他是一道光,是她的盖世英雄吧。 闻盛对上她的视线,只是莞尔一笑,那双熟悉的眼眸里映出她的模样,“愿殿下得偿所愿。” - 这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皇帝自然应允,且为了表示表彰,特意给了楚云不少恩宠,这桩婚事,一时间竟成为盛京人人艳羡的事。 那一阵子,甚至有人像模像样地编出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听得楚云好笑,哪有这么如梦如幻,回忆起来,倒是她狼狈的时候居多。 出嫁的日子定在下个月,月色替她高兴,钟敏也替她高兴。月色忙活张罗,激动得不成样子,“谢天谢地,咱们公主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心人,这下半辈子啊不用愁了。” 钟敏打趣:“日后你们便是神仙眷侣。” 楚云却觉得有些恍然似梦。 她偷瞄一眼闻盛的侧脸,被他抓住,他道:“殿下怎么了?” 楚云想问,这一切是梦吗?她伸手,触碰到闻盛温热的手心,到底没问出口。 陛下赏识,因而这场婚事声势浩大,很多年后还被人提起来,只不过提的不是令人艳羡一事,而是说,铁骑踏破盛京那日,紫霄城内血流成河,那颜色,堪比那位新娘子的新嫁衣。至于那位新娘子的名,无人在意,只依稀听得,是五公主。 - 花轿停在闻府门口,楚云轻车熟路地跨过门槛,被人牵着走进洞房。 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好像洞房夜揭盖头。如今真到了洞房夜揭盖头。 她原以为,他会像那天掀开她的帷帽一样,掀开她的盖头,她会再见到那双温柔而凌厉的眼睛。 可是再没有了。 那天瞧着就要下雪,天色暗下来后,北风刮得像鬼哭狼嚎。但再凛冽的北风,再肃杀的气氛,都会过去的,过了今夜,全是光明。 楚云那时这样以为。 但天再也不会亮了,等待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长到好像这一生都在这夜里过完了。 宴席不知道几时结束,四周静悄悄的,闻盛却一直没来。她眼皮忽然跳起来,心也慌了,正欲叫月色去打听消息,便听见了动静。 但来的人不是闻盛,而是——叛军。 以闻盛为首的叛军。 那为首的将士似乎不知道如何处置楚云,只将房间团团围住,毕竟楚云是闻盛的妻子。可闻大人说过,皇室子弟皆要一网打尽。 楚云自己取下了盖头,人还懵着,听见他们嘴唇一张一合,说着难以置信的话。 闻盛造反了,将皇帝直接斩于玄微宫前,此刻闻盛的手下已经接管了盛京的禁军,如今正在清扫残余势力。 这怎么可能呢? 明明两个时辰之前,他才亲手送她进的洞房,还与她说,殿下,微臣先去了。楚云身影摇晃,被月色扶住。 她想,原来这真是她的梦。 那为首的将领终究上前来:“来人,将她一并带走,带进宫去,等候陛下发落。” 她好像还在做梦,怎么也醒不过来的梦。 楚云被带去关押起来,与那些皇室子弟一起,这种时候人人都狼狈,没人顾得上她楚云。他们被关押在不同的房间里,她身上喜服还没脱下,刺眼得很,窝在角落里。月色见她脸色很差,有些紧张:“公主?您没事吧?” 楚云抓着月色的手,其实想说没事,可喉口仿佛堵着什么,她怎么也吐不出声音来。 但她好想说话啊,“我……” 喉口涌出一股腥甜,而后是月色的惊呼:“公主!” 第19章 滑胎。 楚云似乎坠入了一个柔软的世界,光雾茫茫,一切都仿佛轻飘飘的,她身处其中,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一味地往前走,忽然间,又猛地下坠。 睁开眼,只觉得冷,无比的冷。寒意仿佛从脚底往上钻,好像冤死的鬼魂一样抓着人的手脚不放。 她已经晕过去小半个时辰,月色见她睁眼,连忙过来探她额头温度。她们被关押的房间阴暗潮湿,原是废弃的宫殿。楚云吐完那口血后,便有些发热,月色怕她生病,已经找了这房间里一切能用的东西给她保暖,连自己身上的外袄也脱给了楚云。 此刻月色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守着楚云。这么冷的天,她怎么能只穿这么一点? 楚云当即挣扎起身,要把身上的外袄取下还给月色,被月色拦下:“奴婢身子骨强健,公主穿着吧。” 楚云想反驳,可喉口发涩发疼,说不出话来,甚至发痒想咳嗽。一咳嗽又带出疼痛感来,便引发更激烈的咳嗽。 她咳得弯下腰去,月色忙替她拍背,急得不行。这房间里什么也没有,角落里布满灰尘蛛网,连口水都没得喝。 月色见她脸色难看,顾不得太多,爬起身去拍门,门口有兵士看管把守。“来人啊,可以给杯水喝吗?” 兵士看月色一眼,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去去去,还想喝水?真是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都是阶下囚了,还想喝水,怕是命都要保不住了。” 月色被推搡进来,跌倒在地,骂骂咧咧道:“这些人!欺人太甚!” 楚云勉强压下咳嗽,撑起身,扶月色起来,“算了吧。” 月色不服气,也有些不甘心,朝外面喊道:“可是公主,你是闻大人的妻子,即便闻大人他……那也不该这样对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你们快开门,我们五公主可是闻大人的妻,你们……” 外头的人嗤笑声更大:“她在说什么胡话?陛下不过是借这声势浩大的婚礼,做了一个局罢了,她还真以为闻大人会喜欢她啊?” 楚云脸色一白。 她虽算不得聪慧之人,可因敏感,其实比常人更能察觉许多表象之下的事情。有些她一直忽略的事,其实早浮出水面,只是楚云自欺欺人罢了。 譬如说,闻盛一介文臣,清远侯世代文人,纵然他会骑马不可疑,可他怎么会武功?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带她在纷乱之中全身而退地离开使馆。又譬如说,他怎么会恰好出现在使馆里? …… 那些看似巧合的事,在不久之前,得到了解释。 因为他处心积虑,费劲筹谋,只是为了这么一刻。 那么……对她的爱呢? 她还应当相信吗?他们之间有爱吗? 或许是没有的。倘若有那么一丁点的怜惜,不会让她苦等长夜,更不会让她流落至此境地。他闻盛做事是个多么滴水不漏的人,既然让她困在这里,便是他特意为之。 楚云垂下眼睫,纤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玉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月色还想安慰她:“公主……” 楚云抬起头来,苦笑一声,只说:“我们坐一坐吧。” 月色嗯了声,扶她去墙角坐下。楚云抱着膝盖,从窗纱看见外头透进来的晨光,天好像要亮了。 所以,梦也要醒了。 她好像一直是个识人不清的人,总是看不透他们的本质,还自以为自己能看清人。江元练是,闻盛也是。闻盛不过是比江元练隐藏得更深,狐狸尾巴露得没那么快。 天光一点点投进来,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温暖的日光看起来能带来一丝暖意,实际上还是冰冷彻骨。 就像闻盛。 - 日光投进玄微宫的窗,这是一个不同以往的清晨。 紫霄城里格外安静,闻盛坐在椅上,静静听着人禀报:“陛下,皇室子弟已经全部抓捕殆尽,关押在冷宫之中,等候陛下处置。” 坐在上位的人默不作声,手中把玩着那个四方玉玺,眸光有些漫不经心。许久,才听他开口:“先关着吧。” “是,那属下先告退了。” 闻盛放下那方玉玺,这才刚开始,大昭也好,北燕也罢,还有大渝,都得是他的囊中之物。昨夜原是他的大喜之夜,如今也还是大喜之夜,只不过换了一种喜。 他忽的想起那双眼,她此刻可会红了眼? 红了眼也无用,是她自己识人不清,误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可他从未说过,他是好人,或者良人。 愚蠢的人,总是会成为旁人的垫脚石。这怪不得他。 这是闻盛一贯的行事作风。 只是余光瞥见那件换下的喜服,心里却有些烦闷,想起昨夜牵起她的手时,柔软的触觉。他索性叫人拿下去烧掉,眼不见心不烦。 一夜之间,改朝换代,总还有许多事要处理的。他原本已经有所筹谋,收买过不少人心,朝堂上支持他的人不少,但也有少数极其顽固的,批判他是乱臣贼子。闻盛亦有解决办法,一味的粗暴解决不是最佳办法。能说服者自然说服,实在冥顽不灵,闻盛还是选择了杀掉。 一番动作之后,他便将这大昭的江山收入囊中。 距离那一夜天翻地覆,才过去几天。 - 楚云还是病了,天气寒冷,房间里没有御寒设施,每日他们只负责送来两碗冷饭,生病简直是必然的。 她又发起热来,月色着急上火,拍了好几次门,可那些人置之不理,全然当没听见。 “真是可笑,这么多天了,陛下还没发话,你们竟还不明白。”嗤笑的话语伴随着嘲弄的笑声,楚云都听不见。 她嘴里念叨着胡话,眉头紧锁,脸色越来越苍白。月色也已经不对闻盛抱任何希望了,在心里骂他。 就这么撑了两日,病症却越发严重。楚云开始腹痛,起初月色还当她是发热引起的问题,直到那天,她身下有血。 月色脸色一白,想起什么,转身又去拍门。 “我求你们了,给我们公主找个大夫吧,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她嗓子都哑掉。 可那些人不为所动,嘴里仍旧嗤笑着,说:“死便死了,左右你们也是要死的。” 破旧的窗纸里透过凛冽寒风,扑在人脸上,似乎还夹杂着冰碴子,天色昏昏沉沉的。在月色说话的时候,下起雪来。 月色回到角落,伸手探楚云额头温度,越发烫手,她身下的血也越来越多。月色拢了拢楚云衣袍,咬牙,她这条命是五公主救回来的,还给五公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关押在那儿的众人,早就没了起初的脾气,此刻都安静着,只剩下雪落下的声音。 忽然间吵闹起来。 楚云有片刻的清明,听见外头的动静,她扶着墙站起身来,从敞开的半扇门里,看见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 一抹鲜红,染红了纯白的雪。 那抹鲜红,一直从庭院中,延伸到自己脚下。 楚云抬头,身形摇摇欲坠,跌落在地。 隔着雪幕,她看见月色朝自己看过来,她还在与那些人说:“给五公主找个大夫……” 腹部如一把剪子搅弄一般疼痛起来,楚云纤细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了门框,用力到指甲都断裂。她想说话,可是说不出口,连哭声都难以发出。 张着嘴,看着白茫茫的雪,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感到恶心想吐。 那个婢女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守门的兵士对视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办。虽说她们乃前朝余孽,死了就死了,可是…… 不知道谁说的:“可是她毕竟是陛下的女人,倘若真出了事……我们承担得起吗?” 面面相觑里,世界又安静下来。 “那……去请太医来?” 兵士出了门,慌张地撞上了一队鹰卫。带队的鹰卫使是梁述,他刚从新帝那儿回来。鹰卫虽替皇帝办事,不拘泥哪位皇帝,所以即便皇朝更迭,不影响他们继续为新帝办事。识时务者为俊杰,但前鹰卫总使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久之前,他刚死在了玄微宫。 梁述自幼是孤儿,受够了冷眼,自然要抓住机会,看新帝的心思,似乎有意提拔提拔他为鹰卫总使。 梁述此刻心情大好,即便被人冲撞,态度也还软和:“怎么回事?” 那兵士当即请罪:“属下该死,冲撞了大人。属下是……是正要去请太医。” “太医?”梁述看向他来的位置,那里只关押着前朝余孽,“是谁要请太医?” 兵士也分不清这些,支支吾吾道:“好像是……是五公主。” 梁述一顿,五公主?他还记得一伞之恩,虽不是什么大事…… “那还不快去?”梁述冷了声音,将那人赶走,又派了两个手下跟着,“快去快回。” 又道:“去看看。” 便去了冷宫。 楚云已经再次晕了过去,那些兵士将她围住,也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从另一房间里出来一个女人,道:“我会些医术,可以暂时替她看看。” 他们都不认识皇后,犹豫了片刻,还是让开了位置。皇后走近,先指挥人将楚云抬进房中,将门掩上,才替她把脉。 风寒入体,以及,滑胎之象…… 皇后抬手替她理了理额边的碎发,忽然间眼神有些慈爱。 梁述到时,便见皇后正照料着昏迷不醒的楚云。她的婢女的尸体还躺在庭院之中,梁述厉声问:“怎么回事?” 有兵士支支吾吾回答:“大人,是那个婢女先不知死活地闯出来,属下等已经劝诫过她,可她不听,一意孤行,而刀剑无眼……一时……” 梁述看向楚云,质问:“那病又是什么回事?” 那些人推脱:“大人,这事儿和属下等也没关系啊,她身子虚弱,这才冻得了病,这么多人也只有她一个人得了病……” 梁述冷冷扫一眼,那人收了声,不敢再说下去。 “打热水来。”梁述吩咐道。 “大人,这冷宫里,哪来热水?” “听不懂话?”梁述到底是做惯了皇帝的刀的人,气势摆在那儿,他们那些小喽啰不敢反抗,乖顺地去了。 梁述看向皇后,问道:“皇后娘娘,五公主情况如何?” 皇后不咸不淡地纠正他:“哪来的皇后娘娘,梁大人慎言。至于楚云这孩子……”她却没了下文,只留得一声叹息。 “等太医来吧。” 有梁述的人跟着,太医来得很快,替楚云把脉后面色踟蹰:“五公主……这是急火攻心,又郁结在心,本来又气血亏虚,加之受了寒,这才如此虚弱。倒不致命,只是这孩子……定是保不住了。” 第20章 烈酒割喉,牵机断肠。…… 楚云醒时,房里不再那样寒冷,甚至有融融暖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死了,否则怎么会有这种错觉? 待意识清明了些,入眼是皇后娘娘的脸,听见她说:“好孩子,你醒了。” 余下的一切映入眼帘,她还是在那个房间里。于是楚云又冒出个念头,她是做了一场梦吧?梦里发生了很多事…… 可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还没换下的喜服时,那个微小的愿望再次落了空,提醒着她,没有梦,一切都是现实。 下雪了,月色死了。 如果说,在这一刻之前,她还对闻盛抱有任何的期待,那么在此之后,她再也没有期待了。 或者说,是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她明白了那些隐藏在表象之下的细枝末节,明白了……她不过是闻盛的一颗棋子。她是那样的力量微弱,但闻盛也同样毫不手软地利用了她。 甚至于,表面上还要装作待她很好似的。 何其残酷的人,又何其手段高明,知道如何杀人诛心。 皇后动作轻柔地扶她起身,梁述已经走了,他有自己的差事要办,不便久留。只是临走之前,教训了一番看守的兵士,要他们待人态度好些,理由是,不要丢了新帝的面子。梁述原本也想说,毕竟这是新帝的妻子,新帝还未发过话,要如何处置。只是话到嘴边,想起闻盛的性格,又改了口。 皇后被安排过来照顾楚云,她们如今都是阶下囚了,自然不会再有奴婢伺候。楚云瞳孔有些涣散,低低道了声谢。 皇后扶她起身,靠在墙上,将药碗拿过来,舀了一勺,轻吹着,思索片刻还是直言:“孩子没了。” 楚云一愣,抬起头来,看皇后的嘴唇一张一合,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地响。 重复着:孩子没了…… 是,孩子。她与闻盛有过夫妻之实,且没喝过避子汤。 她那时候的确私心想,倘若有个孩子就好了…… 原来真有一个孩子,可惜有缘无分。 楚云讷讷地看向自己小腹,面无表情许久,才哑声道:“左右……”是件好事。 讲不出口,又咳嗽起来。 皇后将手中的药送到她嘴边,不知是劝还是自言自语:“男人就是这样,虚伪又自私,永远都靠不住的。” 楚云动作迟缓地抬头,看着皇后的脸,忽而想起那一天夜里,她撞见皇后与清远侯的对话。 她看着皇后的眼睛,皇后却收了声,只是喂她喝药。楚云也默不作声,她身上还有痛楚,又因风寒而觉乏力。 药很苦,若换了从前,月色要皱着眉头唠叨她,说她娇气。可这么苦的药现在沿着嘴巴送下去,她却连皱眉都不想了。 窗户的破洞仍旧破着,冷风嗖嗖地灌进来,又被屋子里的炉火暖意逼退。那一朵朵微小的雪花,一瞬间消融,雪依旧下得很大。 楚云看向那蓝色的火焰,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她这一辈子,原是没有光的。 上半辈子过得不大顺遂,可那个曾经被她以为是光的人,却成了她所有不顺遂里,最难过的那道坎。 皇后也抬眸看向外头的大雪,神色淡漠,只隐约有些哀伤,她安慰楚云:“好孩子,不要哭。” “很多年前,我和他是青梅竹马,他就住在我们家附近。他家里条件不好,而我,是个世家小姐,我处处待他很好,计划着未来。我知晓他心里有些自卑,也想着等他功成名就,再与我爹提亲。可是……人心原来是会变的。 曾经和我许过海誓山盟的人,也能残忍而轻易地说出,他爱上了别人。他说他对不起我,请求我的原谅。我那时觉得天崩地裂,我又还有些小姐脾气,一怒之下,转身嫁给了个皇子,以我爹的势力,助他登基上位。 我那时候竟觉得,他或许会为我感觉到难过。” 皇后的视线变得深邃而悠远,吐出一声叹息,“后来我却觉得,我真蠢。我根本没有必要,因为他们后悔又能怎么样呢?他不痛不痒的后悔,难道我会过得更快乐吗?会能抵消我所受的不痛快吗?不会。真的不会。” 所以很多年后,清远侯当真如她所愿,与她说,紫燕,当年之事,我常深感内疚,可是我不敢面对你…… 男人总是有诸多的借口,其实不过是巧言令色的花招。 当年她应该做的事,是大方潇洒地将他抛掉,让自己过得更好。 皇后看向楚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劝:“好孩子,日后待自己好一些。” 楚云知道,这是皇后在劝她,可是根本没有日后。 因为闻盛还要她死。 - 闻盛手段高明,不过短短十几日,他已经堵住了天下悠悠众口,让他们都臣服于他。 有人问起闻盛,该如何处置那些前朝余孽,尤其是那位本该成为新帝的妻子的公主。对此,有两派不同意见。 一派说,倘若能留她在后宫之中,便能安抚民心,告诉天下人,陛下仁德。另一派人则又说,前朝余孽应当斩草除根,怎么还能留在身边,养虎为患?应当铲除,以绝后患。 “何况留着她,只会提醒百姓,陛下的江山是如何得来的。这终究会是一个祸患。”那人看了眼皇帝,再次提议道,“不如,赐她毒酒一杯,留她一个全尸,已经是陛下给的体面。” 新帝一言不发,令人看不透,许久之后,他才淡淡地看向门外的天,说:“下雪了。” 天子之言,可做无数种解读。那提议赐毒酒之人心下觉得,这是新帝的准许之意,又有邀功请赏之心,待退下之后,便私自召来鹰卫,装腔做调地说,陛下的意思是,前朝五公主……他做了一个喝酒的动作,眼神示意鹰卫,“去吧。” 牵机毒酒调配自然瞒不过梁述,梁述问起,得知是陛下意思,自然没有阻拦。只是想起那时候,他接过五公主的伞,曾远远回望过一眼…… 五公主的背影是那样的单薄,梁述耳闻目睹,五公主这一生是那样的风雨飘摇。 “那你便去吧。”梁述挥手,遣退那那几名鹰卫。 - 鹰卫是皇帝的爪牙,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皇帝的意思。鹰卫出现在冷宫,如同一滴水进了油锅,炸开了无数动静。 那些人,不管是宠妃或者是皇子,此刻都一样的怕死。她们扒在窗边,害怕这是死亡的预兆。 鹰卫端着一杯毒酒,最后进了关押楚云的房间。 楚云腿上盖着一张薄毯,面色苍白如纸,看着那几人将毒酒放在身侧的桌上,屋内的炭火材质恶劣,燃烧时冒出呛人的烟味。 鹰卫看向楚云,道:“公主请吧。” 楚云转头看着那精巧的银色小盏,身在宫廷,她明白这举动的含义。到这一刻,会发现自己原来如此轻贱,竟还抱有那么一丁点的期待。她问鹰卫:“他亲自下的旨?” 原来,他不止没有爱,竟是连一丁点的怜惜也没有。 鹰卫点头,回答楚云的话:“属下等只听陛下的话。” 楚云巍巍颤颤地伸出手,拿过那一杯牵机毒酒。烈酒割喉,牵机断肠,楚云仰头饮尽,眼睫下流下两行清泪。 这一瞬间,脑海中有无数的回忆闪过,走马观花一般。她想起第一次见闻盛,从对视的那一眼开始,已经有情愫在眼底滋生。 …… 想起那一次在佛前叩拜,她道出自己的愿望,请求菩萨保佑。而闻盛说,愿殿下得偿所愿。 原来意思是说,希望她能找到这么一个人,达成这么一个愿望,而不是她所理解的,希望与她白头偕老。 原来,他从未说过一句准确的话语。 他永远都说,多谢殿下,殿下说得对,愿殿下得偿所愿。 一切只不过是她一人的虚妄,是她一厢情愿,是她的痴心妄想。 雪下得真大,楚云跌落下去,钻心的痛楚侵袭了她全部思绪。 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她和月色闲谈,半真半假地说,死了倒好了。 如今倒是真的好了。 她歪过头,看见外面一片白茫茫,天地都隐没在这皑皑雪里,什么也没有了。 第21章 “五公主可有什么遗言?…… 送酒的鹰卫看着越来越大的雪,估摸着里头是差不多了,互相对视一眼,有人问:“尸体如何处理?” 既然要她死,那必然也应当不想再看见了。 另一人思忖片刻,道:“拉去乱葬岗埋了吧?” 这一提议得到了赞同,于是他们将人拉去了乱葬岗,在这冰天雪地里,一扬手将人丢进了雪里。尸体在雪地上压下一个坑,那负责抬尸的二人并非鹰卫,不过是宫里的小太监,多少嫌晦气,搓了搓手,又骂道:“这么冷的天,也就知道支使我们。” 另一人叹了声,哈了口气道:“别说了,咱们快些回去,还能喝口热酒,暖暖身子,也顺便去去晦气。” “好好,快回去吧。” 那送酒的鹰卫回来鹰卫司复命时,梁述正在门口负手而立,看着雪,顺嘴问了一句:“办妥了?” “是。” “那便去向陛下复命吧。” “是。” “等等,尸体怎么处理了?” “拉去乱葬岗了。” “去吧。” 梁述看着远走的几个人身影,犹豫片刻,还是从里间取过伞,迈进了茫茫大雪里。 - 鹰卫原以为是陛下的旨意,自然要向陛下复命。他们进了玄微宫的大门,抱拳道:“回陛下,事情已经办妥,五公主已死。” 闻盛闻言回过头来,听见这话却陡然变了脸色:“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那几人面面相觑,瑟缩道:“这……这自然是陛下的旨意。” 闻盛冷笑:“朕几时下过这样的旨意?” 那几人扑通跪下,额上已经冒冷汗,当即请罪:“卑职等该死……” 诚然,陛下并未下过明面上的旨意,可…… 闻盛手把住椅子上的瑞金兽头,不怒自威,站起身来,踱步至阶下。那些人更是瑟瑟发抖,皆以为自己的项上人头不保,提心吊胆起来。踱步声在他们头顶响起,随之而来的:“五公主可有什么遗言吗?” 他背过手,又察觉到心里那一丁点的烦躁。其实他大业既然已经得成,留下她也无妨,可他们说得对,倘若留下她,日后他的名不正言不顺,便会一直被人提起…… 所以,她不能留。 可是这一刻真听见她的死讯,闻盛却并未得到平静,反倒有些烦闷。他清脆的踱步声一直转来转去,那些人头上已经出了不少汗,惶恐答道:“回禀陛下,五公主未曾有什么遗言。” “未曾有什么遗言……”闻盛念叨着这一句。 想起那时候,她有寻死的决心,于是大着胆子告诉他,楚云倾慕大人。后来,她又以为自己要死,叫了他一句,闻盛。 如今,竟什么话也不肯说了。 宫内的炉火烧得旺盛,应景一般噼里啪啦爆了一声。这声音打破了这僵持的寂静,像暴风雨前的宁静,却更让人不安,仿佛下一刻,就要大厦倾覆。 有一人瑟瑟开口:“回禀陛下,五公主问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问,是……是陛下亲自下的旨吗?” “朕亲自下的旨吗?”闻盛忽而轻笑了声,重复这么一句。 下一刻,却陡然拔高了声调:“朕何时亲自下过这种旨意?分明是你们妄测圣意,肆意妄为,胆大包天!” 闻盛快步转身,在椅子上坐下,手搭在瑞金兽首上,看向下方头低得更低的那几个人,重复道:“是你们!” 他闭上眼,压抑住内心的烦闷,再睁开眼,眼中尽是杀意,“谁让你们去的?” 那几个人道出那臣子的名字,闻盛冷笑,他们虽不能完全揣度出圣意,却也明白此时此刻,陛下是在生气。 不久之后,闻盛下旨处置了那位臣子,那几个负责办事的人,自然也难逃一劫。 闻盛在宫中静坐了许久,一直到雪停了,他忽然很想回闻家看看。 那一夜,他送她入洞房,还未来得及掀她盖头。 闻盛让人备了马车,悄无声息地回了一趟闻家。清远侯已经被闻盛叫人控制住,带进宫中,如今闻家什么人也没有,只是一座空宅。 闻盛推门而入,穿过游廊,进到曾经的洞房。屋里的喜事摆设还没拆去,窗上的红色囍字剪纸还刺眼,那对没点的那龙凤花烛,再也没有用了。 打量一圈,却又觉得没什么好看的。 临走的时候,却瞥见桌子脚下有一个荷包。他动作一顿,俯身捡起那个香包。闻盛自然认得出来,这是楚云的手笔。她曾经给他缝过衣裳,也做过些手帕之类的小东西。 闻盛捏着那个荷包,荷包里还有东西。他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了一缕女子青丝,还带着清淡的香味。 脑子里几乎立刻能想到,她如何满心欢喜地剪下了一缕青丝,服帖地收进荷包中,等着与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甚至能想象出她说着会低下头去,那是因为害羞,低头害羞的时候,声音就会跟着放低,然后等他回答。倘若见他许久没有答复,她会再次怯怯抬头,露出干净的脆弱的一截细颈。 连她如何眨眼,如何别过头,如何不安地勾动自己的手指……都能尽数浮现眼前。 又烦起来,好像有一只蚂蚁钻进了心里,不痛不痒地咬了他一口。 不适感并不强烈,可隐约而持续。 闻盛收紧手指,攥着那枚荷包,扬起手想扔出去。可抬手的刹那,又生了悔意。 闻盛攥着荷包,快步走出门去,穿过一个个大红的灯笼与囍字,回到马车上。 他去了乱葬岗。 雪早已经停了,但冷意还未消散,哈口气满眼的白雾。闻盛从马车上跳下,试图从中寻到楚云的尸体,可中途下的雪早就盖住了一切,根本不好找寻。 闻盛心想,饮下那牵机毒酒,绝无生还的可能。 只是……从前吃药都怕苦的人,饮下那牵机毒酒,噬心蚀骨之痛,会哭吗? 那一刻在想什么呢?在心里骂他吗? 骂:闻盛,你这个卑鄙小人,利用我便也罢了,竟还要我死。我待你如此一心一意,就只换来这种结局吗? 骂:闻盛,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 但现实是,楚云一句话也没留下。 闻盛放下车帘子,忽然轻笑了声,“走吧。”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做帝王者,本就如此,断情绝爱,不择手段,什么情与爱,都是虚妄罢了。 唯有握在手里的权势才是真的,地位和权力才是他最想要的东西。至于一个女人,一个让他总是在迟疑的女人,终于也消失了。 他一点也不后悔。 - 梁述收了伞,从乱葬岗里扒拉出楚云的时候,她还有一息尚存。他在那时候做了手脚,换了药,那药虽与牵机毒酒很像,但不会致死,只是会让人像死了。 梁述将人抱起,回了自己在京中的宅子。他的宅子地段冷清,知道的人并不多。宅子里只请了个管家,与少数下人。 梁述急匆匆冲进卧房,喊道:“来人,备热水。” 下人们急急忙忙地忙活起来,梁述还让人悄悄请了个大夫。楚云在冰天雪地里待了些时间,虽说那药性解了,可又发起热来。 经过前段时间的折腾,她本就已经虚弱不堪,加之她不知为何,头上也撞到了一处,伤口愈合不了,反反复复的,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 梁述将她安置在家中,嘱咐他们一个字也不许对外说。他抄起官帽,出发去往紫霄城。 陛下不在玄微宫,也不在御书房,反而在鹰卫司。鹰卫司除去是鹰卫们处理皇帝布置下来的任务的地方,还是处置宫中一些不便处理的事情的地方,譬如说,折磨宫里的人…… 梁述如今是鹰卫总使,还未进门,已经受到他们行礼,“卑职等参见梁大人。” 梁述颔首,一路往前,跨过鹰卫司大门,穿过前院,便至暗牢。梁述一眼看见点思在门外守着,便知闻盛在此。 点思见了闻盛,抱拳颔首道:“梁大人。” 梁述点头,看向紧闭的门,小声问道:“陛下在?” 点思只嗯了声,没说太多。梁述也不会过问太多,他只是一把刀,不需要过问太多主人的意志。 只是想起家里那个昏迷不醒的人,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头。 梁述在门口侯着,过了会儿,闻盛从里头出来,他仍旧是不染纤尘的模样,拢了拢干净的衣袍,神情淡漠到看不出表情。 闻盛看了眼梁述,他很满意梁述,梁述是很趁手的一把刀。 这几日雪停了,但呼啸的北风仍旧刮个不停。闻盛从这干冷的风里,似乎嗅到些药味。 闻盛道:“家中有人生病?” 他查过梁述底细,知道他是个孤儿,这么问其实不合情理,可梁述本人瞧着脸色红润,一点也不像是生病之象。 梁述低头回答:“多谢陛下关心,微臣家中的管家年迈,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想来是因此沾了些苦味。” 药是发苦的。闻盛眸色一顿,霎时想到一个人,“朕先走了。爱卿也顾好身体。” 梁述看着远走的背影,恭敬道:“微臣恭送陛下。” 待人走远了,梁述才问手下:“陛下今日还如往常一样么?” 手下答是,“陛下命人换了种刑具给三……楚氏几人使用。” 陛下对外说,仁德昭昭,可实际上……却背地里折磨着前朝的三公主与林贵妃等人,且用着最阴毒的“手段,将人折磨得不像人。 梁述只嗯了声,让他下去。 他不会猜,陛下是为什么要折磨她们。且偏偏只折磨了那些曾经欺辱过五公主的人,因此除了前朝皇室,还有英国公世子。 只因,那江元练也曾欺辱过五公主。 梁述抬头看了眼沉沉的天色,他不必猜陛下是什么意思,无论如何,不会是为了那个已经死去的五公主。 第22章 .(二合一)午夜梦回。 鹰卫司的暗牢里,楚丹与江元练二人被折磨得最惨,几乎已经没了人形。他们俩进这暗牢已经快一个月,头发披散着,身上发出难闻的臭味,浑身上下都是伤。 梁述都忍不住捂着鼻子,从一旁走过,命令他们去做事。 楚丹已经忘了今夕何夕,她暗无天日地过了许多天。在得知楚云死了之后,她原本还觉得畅快,因为她竟能嫁给闻盛。可现在好了,她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闻盛根本一点也不在意她,所以要她死。 可是这份畅快没能持续太久,没多久,有人将她也带走,带进了鹰卫司的牢房里。那个她曾经有过年少心动的男人坐在四方的铁椅上,冷冷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如今充满了上位者的气势,但远比她的父皇更令人害怕。对上那双眼的刹那,楚丹不由得颤抖了。 她感觉到了危险的来临。 不久之后,预感成真,楚丹被绑在了刑架上,闻盛就这么冷漠地看着她,甚至皱了皱眉。 起初,楚丹还没有想明白是为什么。因为闻盛从来不多说话,只是冷冷地让他们动手,而后在一旁观赏。楚丹从他微妙的神情里看到了一种凌虐的快感。 她后来终于明白了,他是为了楚云。 楚丹觉得好笑,他竟然为了楚云,在这里折磨他们?人都死了,竟想着折磨他们? 楚丹不知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太疼了,她自小金尊玉贵长大,何曾吃过一丁点苦,如此酷刑加身,于楚丹而言太过折磨。 她连思绪都是涣散的。 后来被折磨得太过,楚丹便开始辱骂人,抛弃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出口恶毒又狼狈。她不止骂闻盛,还要骂楚云,骂完之后就会被更激烈地折磨。 “闻盛……你这乱臣贼子,狗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她都死了,你以为折磨我们会得到她的原谅吗?” “我告诉你,她楚云可是很记仇的,她越是在乎的东西,你毁掉它,她越是记仇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为了这么一个贱人后悔,有什么用吗?”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闻盛从不回应,只会在她骂得难听之时,微压着眉头看她,似乎是不悦。 楚丹说错了,他并没有后悔过。倘若重新来一次选择,他还是会这么做的。因为楚云是一个未定的变数,他是个不允许有变数存在的人。 无论如何,楚云是前朝公主,是话柄。 楚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至于为什么要折磨他们…… 闻盛认为没有必要深思下去,他起身离开鹰卫司的暗牢。 乘舆驾刚回到玄微宫,就有人来禀,说清远侯想见他。清远侯是他名义上的父亲,闻盛不会对他如何,因为那有损他的声名。一个明面上便残暴的君主是得不到民心的,不得民心,这基业就长久不了。 闻盛还需要统一天下,将北燕和大渝也收入囊中,所以他不会冒险。北燕在那一战之后,割地赔款求和,如今正在休养生息,这对闻盛而言是好机会。待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便是收网的时机。 他心中计划着大业,舆驾再次停在清远侯所住的宫殿之前。下舆,进门,清远侯在上首坐着,见他来,只是悠长叹息一声。 清远侯曾有一个儿子,是他与心爱之人所生,后来儿子生了重病,回天乏术,却在路上救下一个少年。从那之后,闻盛便成了闻盛。 那时候清远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他说的是,我没有名字。 其实他有,他本来的名字叫贺兰珏。北燕贺兰氏,皇族大姓,他曾是北燕九皇子,母亲是个身份卑微的舞姬,在宫中受尽欺辱。北燕皇族□□重色,皇子公主一大堆,但只有那些家中有背景的人才会得到重视与优待,至于其他人,都是被欺辱的对象。 比起闻盛所遭受的那些,楚丹那些把戏都是小儿科。他们从不在意明面暗地的事,折磨人都是明面上来,他身上曾经有很多伤处,留了很多疤。后来他亲手将那些地方的肉剜去,用上好的药膏,那些地方重新长出肉,愈合得毫无痕迹。 闻盛自幼便在心中想,他总是要复仇的,要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要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要这世上每一个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为此,他可以使用任何手段。 清远侯抬头,眸中映出眼前这个清贵无双的身影,他并未想过会有这么一日,从前不是没有发现过闻盛的小动作。但清远侯只是以为,他在对付自己的仇人,没想到他如此野心勃勃。 可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无力转圜。 清远侯对大昭的感情也并未深到要生死相随,他只是想知道,自己养大的狼,到底是什么人? 闻盛没有回答,只是以玄妙的话术说:“父亲养育我多年,于我有养育之恩不假,我也会一直是父亲的儿子。” 清远侯是读书人、文人,文人如何不懂春秋笔法?如何不懂一字之玄妙。闻盛的意思是,他会一直是闻盛,是清远侯的儿子。 清远侯沉默许久,却说:“我知道,你不打算放过皇室中人。但请你放紫燕一条生路。” 紫燕,便是前皇后闺名。 闻盛对那位前皇后印象不多,只记得她久居佛堂,与皇帝感情不好。如今他的父亲却为她求情,为什么呢? 他问清远侯:“为什么呢?父亲。前皇后,与您是什么关系?” 清远侯抿着唇,似乎并不愿意答。可闻盛却想揣测下去,“您曾经负过她吗?” 清远侯难堪地别过脸,算是默认。闻盛觉得更有意思,他更好奇,“可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竟还记挂着她吗?” 清远侯闭上眼,声音浑浊而苍凉:“自己做过的错事,许多年之后,总是会阴魂不散地缠回来的。” 闻盛轻笑了声:“好。朕会命人放她一条生路。” 说罢,闻盛从梨花木椅上起身离开。阴魂不散地缠回来,是因为他们都有弱点,或者说,他们不够强大,让那些事成为他们的弱点。但闻盛没有,他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人只要没有心,也没有情,目标再坚定一些,便能成为一个强者。 毕竟当年他能逃离北燕皇城,便是借他母妃的死换来的。 他去了御书房,处理完要处理的政务之后,便回了寝宫安歇。 一夜好眠。 看,他连做梦,都不会梦见谁。 - 梁述从宫中回来时,家中下人喜笑眉开:“老爷,那位小姐醒了。” 梁述心头一喜,取下官帽递给仆从,快步往楚云房间去。 楚云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她抱着膝盖在床上坐着,面色还有些苍白。听见脚步声过来,她有些警惕地抬头,看向来人。 梁述在一旁坐下,询问情况:“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找大夫来看看?” 眼前的女子只是摇头,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折腾,本就瘦弱的脸甚至有些脱相,下巴都变得尖了。她把下巴搁在腿上,有些胆怯地问:“你、你是谁?” 梁述从前与她接触不多,她不记得自己也情有可原。他耐心解释:“我曾经是鹰卫使,问询过你几句话,你可有印象?” 既然大昭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她自然也不再是五公主,梁述便没用尊称。 在他说完之后,楚云还是一脸的茫然,好似一点记忆都没有。梁述有些苦笑不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总而言之,他对她并没有恶意。 但楚云却又问:“那……我呢?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你家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把梁述问得措手不及,梁述盯着楚云,她脸上的茫然不似有假,那便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 梁述没回答,让人先去请大夫。大夫来得很快,检查完后,告诉梁述,兴许是这么多天的高热让病人伤到了脑子,加之那天又撞到了头,脑中有淤血块产生,所以导致了病人失去记忆。 “这种情况并不多见,想来那些记忆,也不是好的回忆,因此病人有种强烈的欲望想忘却。这位老爷,这种情况呢,看您怎么处理。倘若不影响病人的生活,老夫觉得,完全可以不用管。倘若老爷有……” “不必了,就这样。你可能确保,这事儿不会影响她身体健康?”梁述打断大夫的话,看向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动的楚云。 忘掉一切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情,重新过自己的人生。 大夫点头:“老爷大可以放心,老夫以自己一辈子的医术做担保,绝对不会影响她的身体健康。” “那便好,多谢大夫。管家,看赏,替我送大夫出去。” 大夫走后,梁述重新在床边坐下,冲楚云笑了笑,回答她先前的问题:“这里是我家,你的名字,叫云娘,是我邻村的一个妹妹。不久之前,你的父母都过世了,你不得以来京城投奔我,不巧在路上遇上了山贼,撞到了头。你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了。” 楚云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了些,感激地看向梁述,愿意给她花费一个多月的时间治病的人,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人。 “谢谢你,大哥。”楚云松开抱着膝盖的手,露出一个纯真笑容。 梁述摇头:“我姓梁,单名一个述字。” “梁大哥。”她乖巧地叫人,从床边挪下来,要给他磕头,被梁述抢先一步扶起来。 “不必多礼,咱们两家小时候关系很好的。如今你没了依靠,便先住在我这儿吧,待日后我给你寻个好人家。” 楚云闻言,又有些赧然地笑:“好,谢谢梁大哥。” 梁述嗯了声,叫人进来伺候,问楚云:“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些什么?” 楚云还未开口,肚子先传来了尴尬的响声,她捂住肚子,不由得红了脸。 梁述失笑,命人送饭菜过来。 梁述不常在家中住,因此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管家,与几个男仆从,如今多了楚云,总得有些伺候的婢女才行。 吃过饭,梁述便让管家去找了几个信得过的婢女回来,两个婢女,一个粗使婆子,伺候楚云用。 楚云有些局促:“真的不用了,梁大哥,我不用人伺候。” 梁述却说:“不必担心,我在宫中做差事,有俸禄。我父母去得早,那时候都仰仗你们家照顾,不然我要就死了,如今能回报几分,也是好的。” 他说得很令人信服,可楚云却总是有那么几分的怀疑。可是转念一想,她看起来一穷二白的,也没什么好骗的,他还是个做官的,总不至于骗她。 “那……那好吧,多谢梁大哥。” 自这以后,楚云便在梁述家中住下。她不常出门,缺什么都是婢女出去买,这宅子附近也没什么关系好的街坊,关系再远一些的,也只知道这家中有位小娘子,却没见过。 楚云起初还有些迟疑,后来住了些日子,梁述待她实在很好,便打消了那些迟疑。 - 紫霄城中,刚下过一场夜雨。 夜半更漏,刚过子正。玄微宫外的芭蕉滴滴答答往下落雨,急匆匆的脚步声自宫外传来,掀起帘子,停在了外间。 “陛下。”总管大太监康有德停在帘外,询问可有什么吩咐。他刚上任不久,办事尽心,即便是这深夜,也很快地赶来。 他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点燃了外间的一盏宫灯。 屋内一下子亮了不少,影影绰绰可见那位年轻的帝王坐在床边垂首走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不是近来陛下第一次夜半惊醒,这些日子以来,陛下似乎一直睡眠不好,康有德劝过陛下,让找太医瞧瞧。 陛下不肯,只说是小毛病。 康有德低着头,又唤了声陛下,似乎才将里头的人唤醒,他只挥了挥手,要他们都退下。 “朕没有吩咐,下去。” “是。” 于是玄微宫的灯火又灭了,宫内的芭蕉却未停歇。 闻盛听着点滴之声,只觉得太阳穴也跟着突突地跳。他抬手按住自己太阳穴,垂下眼皮,直到那处的跳动停下来。 第……四次,梦见楚云。 距离她死,已经过去半年了。 这半年来,他从来没有梦见过她。前朝皇室早在四个月前尽数伏诛,当然,只有他知道,旁人只知道,他将他们送去安居,实际上他也不会留他们活口。因为他能从他们手里夺来皇位,难保日后他们不会又夺回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 他曾答应过自己的父亲,要放前皇后离开。闻盛的确也这么做了,只是在她听闻是清远侯求情之后,却冷笑了声,而后自尽而死。 她说,她不愿意受他的恩惠。 她还说,这些假惺惺的补偿是没有用的。 那时候,她看着闻盛的眼睛,似乎是在告诫他。闻盛那时候想,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自前朝皇室成员死后,闻盛再没想起过楚云。 所以当前些日子,他忽然第一次梦见楚云的时候,闻盛夜半惊醒,一抬手,竟发觉自己额上一层薄汗。 梦里没什么刺激的内容,相反,无比的平静。闻盛只是梦见,在清澜殿的紫缘花树下,楚云穿着一身简单的湖水绿的衣裙,抱怨说,药好苦,我不想喝。 她端起了药碗,闻盛以为她要皱着眉头喝下去,可她却忽然转过头来,苦着眉头问他:“我可不可以不喝?” 第23章 .二更“……药苦……” 她没叫他名字,在梦里,或许一切都有可能。或许她并不是在叫他、在看他,或许她只是…… 无数种理由可以解释与说服自己,但最后闻盛还是想,她就是在叫他,尽管没有名字,也没正视他。他无法解释,也无法说服自己。 那天夜里他醒来以后,把康有德他们吓了一跳,玄微宫内灯火通明,皆问他有什么事。闻盛踱步至一侧,最后只是让康有德他们都退下了。 近身伺候的人得大换血,闻盛才能安心,毕竟是待在身边的人,倘若有人咬他一口……康有德是他精心挑选的。 太阳穴终于不跳,可睡意早已消失殆尽。闻盛躺了半个时辰,仍旧毫无睡意,终于决定披了衣裳起身处理公事。 玄微宫前殿是可以处理公事的,有时候他会在御书房处理这些,有时候便在玄微宫,后殿则是寝宫。 他得了这天下以后,改大昭为大平,年号淳安,那是去岁年前的事。有些事不能拖,以免横生枝节。 如今,已无几人再提起大昭。只要他给他们的东西比从前多,比从前好,没人会念从前。人皆如此,不管是权贵世家,还是平民百姓。 闻盛一直住在寝宫,因他做皇帝之后,勤勉政事,后宫至今空悬。不久之前,还有大臣上书,请陛下充盈后宫。 但闻盛对此并无兴趣,他对女色的兴趣不高,因此只是找了个由头驳回,到底还没到什么十万火急的时候,他们也没再继续上书。 玄微宫前殿与后殿之前隔了个庭院,有御前侍卫轮班看守,因是深夜,侍卫们正打哈欠。忽然见后殿的宫灯亮起,不由精神抖擞,心想这新帝真是勤勉,竟至夜半还要处理政务。 时下刚过五月,院中的大缸里移种了荷花,荷花刚开花苞,还未盛放。康有德亲自拎着灯笼开路,穿过游廊时,闻盛忽然停下脚步,看向一旁的大缸。 康有德抬眼,笑着搭话:“天儿是热起来了,荷花都要开了。” 闻盛只嗯了声,背过手走了。 后几天,陛下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勤勉是好事,但万事万物太过总不好,好事也会变坏事。康有德感念陛下知遇之恩,当然劝过:“陛下,您这样下去,容易有损龙体。” 闻盛并不在意,他只是不想再梦见她。他自己做的决定,没道理许久之后来痛心疾首。但夜半醒来后睡不着的感觉并不好受,倒不如抓紧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 康有德是新人,起初还未猜测到陛下是为什么如此。当时他不过是随口一劝,没想到一语成谶。 闻盛病倒了。 事情发生得突然,当时殿内没人,只听得杯盏摔在地上的声音,把外头侍候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是陛下生气。那日康有德不在,是几个小太监伺候,听见声音竟没问,以至于隔了半个时辰,才发现里面的人昏倒过去。 “你们这些粗心的!”康有德教训了一番人,回殿中查看情况。 点思小将军正在一旁守着,见康有德进来,并未指责什么,只是问起这些日子闻盛都做了什么。点思两个月以前去了北燕打探情况,昨日才回来,一回来便得知闻盛病倒。 康有德将这些日子闻盛的起居一五一十告诉点思,又道:“奴才早劝过陛下,说是这样下去有损龙体,陛下不听,唉……” 点思看了眼榻上的人,只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太医说没有大碍就好。” 点思此次前往北燕,是为今年之内吞并北燕做准备。榻上的人似乎皱眉,点思在一旁坐下,拿过药碗,给闻盛喂药。 闻盛嘴唇紧抿,药根本喂不进去,点思尝试了几次都不行,只好暂且搁下药碗。过了会儿,闻盛忽然送开了唇,嘴里却念念有词。 点思听不清楚,只好弯腰凑到嘴边,终于听清他说什么。 “……药苦……” 点思皱眉,他跟着闻盛十几年,知道他是一个从来不会嫌药苦的人。不管多苦的药,他都能一口饮尽,甚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怎么会说药苦?点思不解,但仍吩咐人取甜枣来,与药一起送服。 喝完药后,闻盛终于舒展开眉头,后来高热也很快退了,点思这才松了口气。 - 庭院之中,梁述正指挥着人做事,他要给院子里安一个水车,待水车转动时,将凉水甩动,产生清凉气息,直送入房中,这法子可用以避暑。夏日避暑,冰块只有权贵才能用,以梁述的官职和地位,还够不上那种规格。 楚云昨夜里睡竹席,第二日起来头发竟都汗湿了,梁述便想了这个法子。 楚云在一旁站着,左手拇指按着右手拇指,有些局促,冲梁述笑了笑:“梁大哥,谢谢你,你对我真好。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的,我没那么娇气。” 前些日子刚入夏,常有蚊虫入窗,吵人安眠,楚云自觉这不算什么,只不过她皮肤白,被蚊子咬了好几个红包,被梁述看见以后,梁述特意弄了些熏香来驱蚊。此外之外,还有好多的事。 梁述看了眼楚云,让他们去做事,转身进了堂屋,楚云跟进来。梁述在一旁圆凳上坐下,看了眼桌上的茶水,楚云当即给他倒了杯水。 梁述不是这个意思,也只好接过,“谢谢。” 楚云摇头:“不客气,我也不能为梁大哥做什么。”她手不能挑,肩不能提的,平时白吃白喝住在梁大哥家里,还要劳烦他请两个丫头来伺候自己。虽然梁大哥说,是为了报答她父母,可人不应该挟恩图报。 梁述抿了口茶水,不动声色打量楚云。她身子已经养得大好了,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什么问题也没有,只是仍旧想不起什么从前的事。 娇艳的美人立在一侧,一双大而圆的眼睛溜溜转着,一会儿看他一眼,手指揪了揪自己袖口。 自从她醒后,便不大爱说话,平日里在宅子里也没什么好做的,是有些无趣。可梁述不敢随便放她出去露面,前朝皇室尽数被陛下处决,倘若被人发现楚云,只怕也难逃一死。 “怎么了?是新衣裳不合身么?”梁述放下手中的碧螺春,问楚云。 楚云抬起头来看人,大而圆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笑容清浅,咬着红唇。她比从前更瘦,衣服都快撑不起,像漏风。 梁述以为她是嫌待在家里闷,思忖片刻,道:“云娘,你想不想出去逛逛?带上帷帽,我今日有空,陪你一起。” 楚云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觉得出去或者待在家里,都差不多。不过梁大哥提出这个要求,她便觉得应该答应,应了声好。 梁述换了常服,他最常在宫里出入,市井街巷认识他的人不多。楚云戴着灰色帷帽,遮住娇艳面庞,跟在梁述身后。 周遭的市井热闹让梁述看着舒服,他喜欢这种安定又寻常的日子。倘若日后有这机会,便找一个地方定居,做点小生意。 梁述轻声叹息,侧头一看楚云,却感觉她有些紧张。楚云视线不自然地打量这一切,不知为何,这些场景总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楚云只信任梁述,便不自觉靠梁述更近。 梁述凑过来,轻声询问:“云娘,怎么了?” 楚云摇头,她看得出来梁大哥很高兴,她不想扫兴,“没事。” 梁述视线一低,发现她手在颤抖。 他眸色一沉,不过面上表情仍旧温和,说话细声细气的:“我看你有些不舒服,是不是不太习惯?也对,你在家里待了那么久,出门来难免有些不习惯。咱们不逛了,去找个地方吃饭,好吗?” “好。”楚云听着他的声音,觉得心里的紧张感舒缓了些。 梁述带她去了盛京新开的一家酒楼,三合楼,他们穿着贵气,小二都热情几分,梁述道:“要一间雅座。” 酒楼里更为热闹,梁述让楚云走里侧上楼,待进了雅间,楚云才仿佛松了一口气。她摘下帷帽,整理自己的头发。 梁述问道:“你不喜欢出门的话,不必要迁就我。” 楚云哦了声,应好,听梁大哥说话总是让人觉得很舒服,即便是她做错了事情,梁大哥也从不会指责她。 梁大哥家中用度不菲,想来是做大官的人,只是一个这么厉害,又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还未成家呢? 梁大哥看着比她还要大些,楚云想起这,不由抬头看了眼梁述。 梁述今日身穿了身暗蓝色的长袍,有些斯文气质,梁述长相也好…… 她一时入神,想来是一个人只打拼事业,顾不得成家吧。毕竟梁大哥说自己父母双亡,也没人催促他这些。 梁述给她倒了杯茶,他家里喝的都是碧螺春,这酒楼里的茶比不得。还未到上菜的时候,梁述看着楚云,说出自己心里的话:“云娘,过些日子,我送你回老家去。” 楚云一愣,为什么?转念想,也是,毕竟她是个吃白饭的,又与他非亲非友,总不能一直赖在他家里…… “好。”楚云轻声应下。 梁述怕她想多,解释:“我不是嫌弃你,只是……” 她这身份待在盛京是个定时炸弹,不安全,总是会有风险,倒不如远远地离开这里,下半辈子也能安稳地度过。 楚云打断他:“我知道,梁大哥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她笑了笑。 既然她这么说,梁述也不再解释,只是告知她,大概一个月,他便送她回老家,他已经为她打点好,准备送她去一个偏僻的城池,在那儿她日后想做什么都随她自己。 “或许你可以做些小生意。”梁述道,他可以给她找个靠谱的掌柜,她只需要收钱就好了。 楚云默默听着,忽然开口:“做生意啊……可我不会做生意。” 其实不止不会做生意,她好像什么都不会。楚云有些沮丧,她好无能,好像一无是处。 梁述看穿她的心思,笑着安慰道:“没有,你心地善良。” 楚云被逗笑了,心地善良有什么用?难道旁人会因为她心地善良,就给她找个事做吗? 有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听梁大哥的话,她家里应该没什么钱,甚至有些困苦,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女儿,怎么会像她这么一无是处呢?难不成是她病了之后,连自己会做的事情,也一并忘了? 吃过饭后,梁述本想带她再去成衣和布料铺子逛逛,购置些夏日的衣裳与时下流行的布料,若可以,再买些胭脂水粉。可他忽然收到消息,说是一个重要的犯人竟不见了,似乎是逃狱了,此人关系重大,若是就这么逃走,他们只怕都要被责罚。梁述只能赶回去处理事情,急匆匆地,又担心楚云出什么事,临走之前,特意再三嘱咐楚云身边的婢女,不许生什么枝节,必须安然送小姐回家,也不许摘下帷帽。 “我知道的,梁大哥,你去忙吧。”楚云目送梁述离开之后,上了马车。两个婢女自然不敢生什么枝节,扶楚云上了马车之后,便让车夫直接回家。可半道上楚云忽然发现,她一直随身携带的那个荷包,竟不见了。 想了想,应当是落在了方才吃饭的雅间里。 她什么也不记得,唯一记得那个荷包是她娘留给她的东西。楚云便让婢女折回去,去取那个荷包。 回到三合楼,小二还记得她,听她说丢了东西,当即说可以给她找找。 楚云连声道谢,在门口等着。 - 闻盛病了一场以后,被众大臣劝保重龙体,又有人借此机会,提起陛下身边需要点细心的人,不如选秀充盈后宫。 闻盛上午才驳回这提议,不由有些烦闷,加之先前生病,总觉得玄微宫都气氛沉沉。 康有德便提议:“想来陛下是闷了,不如出去转转?解解闷。”他这提议是指出门去御花园什么的逛逛,没想到闻盛沉吟不语,许久,竟同意了,只是不是去御花园转转,而是打算去宫外看看。 “你这提议不错,朕许久未出过宫了,正好也顺便体察一下民情。” 康有德陪笑应着,皇帝自然不能随便出宫,但陛下难得有这雅兴,他们也不好拒绝,只好让人去准备。 闻盛带了点思康有德与一队侍卫出门,皆都换了便服,马车悠然行驶在大街上。康有德逢机会便夸:“瞧瞧咱们大平,这太平盛世,这安居乐业的……这都是咱们陛下的功劳啊。” 闻盛掀了帘子一角,只是说:“倒是有些不同了。我记得原先这儿是个书肆,如今倒成了个酒楼了。叫……三合楼。”闻盛看着牌匾上的字,放下帘子。 “正好出来这么久了,今日便在这儿吃午饭吧,我请。”闻盛叫停马车,从车上下来。 - 小二许久没出来,楚云等得急,自行进了酒楼,找到先前他们吃饭的雅间。小二正在里头找呢,见她来,“哟,这位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我这儿找到了,正打算给您送下来呢。” 楚云接过东西,如获至宝般吹去上面沾的灰尘,手指抚摸过花纹,心里松了口气。她看向小二,道了声谢,转身与婢女下楼。 - “小二,一间雅座,你们这儿的招牌菜各来一份。”他们一行人进门。 “好嘞,客官楼上请。”小二正要领着人上楼,见旁边的小姐下去,便道,“客官吃好了啊,欢迎下次再来。” 第24章 .三更他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觉得愧…… 似有一阵风吹拂而过,带来了清淡的香味。那香味闻盛这辈子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不媚不俗,不妖不艳,好似初夏时节的风。 闻盛脚步一顿,回过头去,但已经追寻不到是谁身上飘散而来的香味。门口人来人往,进出频繁,只剩下热闹。 见他如此,点思问道:“怎么了,公子?” 康有德自小便做了太监,说话声音尖细,很容易被人发现身份。因而闻盛的意思,要他在人前不得多说话。因此这时候,他只好用口型说了句:“方才有位姑娘,身上竟带香味。” 闻盛垂眸,并未看清口型,他只觉得是自己梦做得太多,影响到了思绪。回去之后,的确应该让太医开几服药。 他回身:“走吧。” - 楚云与婢女们回了宅子,一路上没出什么意外,只是这日,梁述却没回来。 那水车才刚动工,一日做不完,管家便留了那几个工人住下。工人住的厢房在西偏院,按理说不会与主人家的院子有什么交际,可那天夜里,工人们的一个却冒犯了楚云。 被楚云身旁伺候的一个婢女抓个正着,说他鬼鬼祟祟,不知道要做什么。那工人不知梁述身份,只当是个寻常有些银钱的人家,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被抓获之后,言辞嚣张。 “你们如何有证据证明我是在偷看她?纵然她长得好看,我就一定会偷看她吗?我不过是走错了路,这才进了这院子。” 这话一听便是托辞,怎么可能迷路走错这么远,可他气焰嚣张,他们又确实没有证据,只好先将人扣押下。 婢女伺候楚云尽心尽力,提议报官:“这人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咱们抓他去京兆尹那儿评理。” 被管家拦下,旁人不知,管家却知道楚云身份,此事万万不能报官,否则楚云会有危险。管家旁人把那工人扣下,说是等梁述回来再处置。 楚云很怕见不认识的男人,当时被那工人冒犯到,气得瑟瑟发抖,夜里也没睡好。梦一阵醒一阵的,等着梁述回来。 梁述第二天快至午时才回来,一夜忙碌,脸上胡子还没刮,眼下有些乌青。楚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梁大哥,你先休息休息吧。” 梁述将官帽递给管家,揉了揉太阳穴。昨日重犯逃走已经是大事,从里到外查了一遍,没发现鹰卫司之内有什么差池,可人的确是这么不见了。还没想好怎么解决,没想到又出了事。 昨日陛下微服出宫,竟遭人刺杀,还受了伤,一时间鹰卫司更为忙碌。一夜没睡,今日才得了空闲。 此刻,他可以说心力交瘁。 管家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出昨日之事,“人我们已经扣在柴房,等老爷发落。” 梁述眸色变了变,在楚云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抹厉色,当着楚云的面,他只说:“我去看看。” 楚云不知道他如何解决的,总之那工人和楚云赔礼道歉,甚至求饶。楚云感慨梁述厉害,“梁大哥,你好厉害啊,那个人昨天可凶了,一副嚣张的样子,似乎咬定我们拿他没什么办法。你也没打他,他就道歉了。” 其实梁述用了些手段,自然包括皮肉之苦,但鹰卫司的手段,是让人乍一眼看不出来,在看不见的地方加倍折磨。 梁述浅笑了声,说没什么,他不会让楚云知道这些。 梁述打了个哈欠,楚云连忙让他去睡觉。梁述进了自己房间后,合上门,没直接躺下,反而静坐了会儿。 陛下遇刺,接下来一段时间,城内必定戒严,进出都会严查,甚至于还会盘查百姓家中。楚云的身份……梁述有些为难。 短时间没办法送她出城,也不能让人发现她的身份,他得告诉管家,小心应对。 梁述起身躺下,刚合上眼,就听见有人敲门。 他睁开眼:“谁?” 门外的女声有些娇怯:“梁大哥,是我。我可以进来吗?” 梁述嗯了声,坐起身,见楚云推门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稀饭,她看了眼梁述,说:“你忙了这么久,一定也还没吃饭吧,我早上自己熬了点稀饭,你先喝一点,垫垫肚子,不然等会儿睡觉也不舒服的。不会耽误你太久。” 梁述道:“谢谢云娘。”他接过碗,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又两三口将剩下的也喝完。 楚云咧开一个笑容,端着碗出去:“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梁述看着她背影失笑,比起从前的日子,她如今过得应该更高兴吧。梁述从前对五公主的记忆也不多,只记得每次见到她,都是谨小慎微低着头,似乎不高兴。 - “什么叫可能是箭上有毒?有毒没毒你们还分辨不出吗?” 点思拔高了音量,质问那群太医。太医们腰低得更下,额上已经出汗,尽量说得委婉。 “回小将军,陛下原本只伤到了手,以这伤势,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可如今陛下昏迷不醒,兴许是箭上有种我们没见过的毒。”太医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陛下回来时还活蹦乱跳的,坚持说自己没什么事,要他们包扎。他们哪里拗得过,结果正包扎着呢,陛下忽然吐出一口血,人就昏迷不醒了。然后点思小将军就进来了,心急如焚地质问他们。 这人他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哪里能看出来什么病因。 康有德劝道:“小将军,不如咱们还是先让太医认真瞧瞧吧。” 点思抿唇,让开位置,太医们上来查看情况,一番检查之后,太医们松了口气。没有什么中毒,大概是前段时间风寒入体未完全痊愈,这才引发了这么一着。 太医们如实告知,点思听他们说得云里雾里,只问:“那严重吗?” 太医们对视一眼,“不严重,只需要静养些日子就好了。只是不能再操劳,还请小将军与大总管劝着些。” 点思舒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闻盛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小时候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做梦,梦里都是自己如何被人欺辱,后来他便不常做梦了,因为他再也不会恐惧,亦不会觉得愧疚。只要将自己的心与情感拔除,便不会再触动,也自然很少做梦了。 直到前段时间,他忽然开始做梦。 真奇怪,他明明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他为什么会梦见她呢? 即便是托梦来寻仇,也不该入他梦中,仍是那么懦弱而无用。在他梦中,楚云从来只是温和地笑,或者看着他,爱意满满的样子。 倘若是做鬼也不放过他,应该狰狞着,青面獠牙地告诉他,我不会放过你的,我要让你下地狱。又或者,可以在梦里捅他两刀。 可是她偏偏那么没用,除了哭,就是笑。 难道说,她指望感化一个早就没有心的人吗? 那更不可能了。没有心的人,是不会觉得愧疚的。 点思在一旁守着人,昏昏欲睡的时刻,听见榻上的人皱眉摇头。 “我不会后悔的。”闻盛低低吼出这么一句,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绣金纱帐。他知道,这是玄微宫。 点思有些紧张:“公子!” 闻盛听他这么一句,恍惚有种回到闻府的感觉,眼前的灯火渐渐变亮,闻盛垂下眼,抬手擦去额上的汗,哑着嗓子问:“什么时辰了?” 点思道:“刚过丑时,陛下可有什么不适?要不要请太医来?太医们都在偏殿待命。” 闻盛摇头:“不用。” 他脑子好像有些迟缓,一闪而过要做什么事,可一下子没抓住,又愣在当场。纱罩中的灯火忽然跳动,灯下的影子跟着晃动,闻盛眼皮也跟着跳,他喉结滚了滚,想说点什么。 “紫缘花开了吗?” 第25章 .一更她方才在门口撞的那人,正是当今…… 说完这一句,闻盛那些迷糊的倦意与病意便都瞬间消散,仿佛一瞬从半梦半醒回到此刻的眼前,玄微宫的灯火通明。 点思愣了愣,答说:“陛下,紫缘花的季节已经过去了。” 他抬手按着自己额头,半阖着眸子,嗓音仍旧哑着:“是我病糊涂了。” 点思没接话,果然不久之后,又听他说:“今日之事,可找到什么线索了?” 那些人都是死士,在行刺失败之后,当即咬舌自尽,还是点思眼疾手快,拦下一个活口,将他下巴卸下制住,将人带了回来,交给鹰卫司去查。 刺杀他的死士,有两种可能,一是拥护大昭的旧臣,二是北燕或者大渝那边派来的人。 不论是谁,能如此密切地得知他行踪,便说明宫内有人。闻盛道:“宫内也接着查,查到幕后主使为止。” 点思应是,又道鹰卫司那边尚未得到什么有用线索,那个人的嘴巴很硬,严刑拷打没办法从他嘴里撬到一个字,事情陷入了僵局。 闻盛冷笑:“总有办法,我还算有耐心。” 因为要彻查陛下遇刺之事,宫内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排查,宫外自然更严格,进出城都要验看身份。 不知为何,楚云瞧着,隐隐也有些担心。 虽然她心想,她应当是个良家女子,有良家身份,可还是隐约担心着会不会在出城的时候被扣押下,告诉她,其实她犯过什么事。 不过很快这担忧被打消,梁述告诉她,不打算送她离开。梁大哥说,她貌美,如今世道不太平,倘若路上又遇上什么贼人,太不安全,他不放心。 楚云对此没什么意见,她觉得梁大哥是真心为她好,何况梁大哥说得的确有道理。 梁述与她同桌吃饭,两个人一大桌子菜。梁述沉吟片刻,道:“只是可惜,我原打算给你在老家说门亲事。” 楚云捧着碗摇头:“没关系的,梁大哥。其实我也不想嫁人,我看见不认识的男人,还觉得有些害怕呢。”后一句声音小下去,因为听起来很没出息。 梁述却揪心了一下,楚云如此,定是因为受了心伤…… 他不动声色,给她夹菜,将这话题带过去:“其实也不急,还来得及再挑挑更好的。” 城中解除戒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一时之间,街上都热闹不少。楚云喜欢躲在屋子里听外头的热闹,隔了层围墙,好像很有安全感。可若是直接把她投入闹市,她就要不安。 夏末一过,好像这一年就会过得很快,一晃眼入了秋,一晃眼又到了冬日,一晃眼便至年关。 夏是何时走的,无法准确察觉,只知道有一日一抬头,见院子里的叶子黄了,才发觉入秋了。又至某一日,夜里的被子不够保暖,仿佛漏进风来了,便知入冬了。 楚云在梁述这里住了一年,白吃白喝的,到了过年,觉得自己总该有所表示,便把梁述所有破了的衣裳都缝了,又给他做了条手帕,与一个荷包。 荷包空空,没什么东西好放,楚云看着手中深蓝打底深红绣线绣出云纹图案的荷包,心想若是能放道平安符就好了。 只是梁大哥轻易不许她出门,她想着这事儿,夜里待梁述回来时与他提及。今日鹰卫司没什么事,梁述也不忙,因此回来得早。 进门的时候,梁述还有片刻恍惚。一年前,他的宅子里还稍显冷清,一年之后,却已经大变了样子。绿植多了些,即便在这冬日,也仍旧生机勃勃,满眼的绿摆在庭院中甚是养眼,让人一眼望来心情甚好。 梁述听罢点头,“明日我陪你去求道平安符。” “好。”楚云比起一年前,也开朗许多。 梁述心下稍安。 次日一早,二人乘马车前往寺中。楚云仍旧带着帷帽,跟着梁述,一步一阶。不知为何,她竟觉这一幕有些熟悉,可再细想,又什么都不记得。 待至爬上寺庙,楚云求了一道平安符,又去菩萨面前拜了拜,梁述在外头等她。虔诚跪在蒲团上时,楚云心里又涌上那股熟悉之感,这一次比先前的感觉更为强烈,甚至还伴随着头疼。 脑袋好像要爆炸,楚云身形一坠,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去找梁述。似乎在门口撞到了一个人,她用气音说了声抱歉,睁开眼瞧见梁述,快步朝他奔去。 梁述见楚云过来的那一瞬,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因为她方才在门口撞的那人,正是当今大平的陛下,九五之尊。 第26章 .二更12.12喂了狗的花糕,熟悉的…… 楚云扶着手,神色有些痛苦:“梁大哥,我突然……头好疼。”仿佛有人要将她的脑袋撕裂,拉扯着,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被疯狂地按了回去,总而言之,此时此刻,她非常地痛苦。流泪仿佛是最简单的宣泄方式,楚云意欲掀开自己帷帽,被梁述一把按住。 在那道视线追过来之前,梁述先一步将人抱起,进了人群之中。 原本只是想为这痛苦而流泪,可眼泪就像不受控制似的,到后面似乎不是因为痛,而是某种更难以言说的情绪。 梁述带她径直下了山,一刻也不想在这危险之地停留。他将人塞进了马车之中,命车夫赶车回去,垂下帘子之前,还特意回头观望了一眼,确认没人追来,也没人注意他们,这才放心。 楚云瑟缩在马车一团,抱着自己胳膊,渐渐地缓过来了。那种不安与撕裂的痛楚一点一点地消失,脑子里慢慢地平静,只是人的思绪还迟缓着。 梁述那一刻真是吓得不轻,以闻盛的敏感度,倘若发现什么,追踪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让她出门还是太过危险。或者说让她留在盛京,便是一个危险的决定。 可先前的考量也有一定道理,她貌美而胆小,倘若送去乡野偏僻之地,难保不会遇上贼人,招来更多危险。 从救下她的那天起,就注定她是一个烫手山芋。 梁述沉下眼神,思忖着。 不知道过去多久,楚云终于从胸口长舒一口气,掀起她白纱的帷帽,看向梁述。她眼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用手背擦去,定定看着梁述,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梁大哥,你实话告诉我吧,其实……我的身份并不简单是不是?” 梁大哥成天不让她出门,因为她的身份出门会遇见危险,会被人发现。方才…… 梁述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启唇:“是。”有一刻想把真相告诉她,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 “云娘,你别想太多,你的身份也并没有很复杂。我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只不过还有一些隐情,我并未告知你。你在遇见山匪后,失手打死了一个山匪,成了一个通缉犯。所以……我不能让你出门,倘若被人发现,你会被抓回去。至于方才,我是瞧见了一位主审你的案子的官员,这才慌张带你离开,我怕他认出你。”梁述笑了笑,在楚云头上摸了摸,“没事的。” 楚云皱着眉,绽放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那……我会不会连累梁大哥?” 梁述摇头,“不会,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你。” 楚云嗯了声,此后再未提及过自己身份与来历。 - 法缘寺的香火还是一样旺盛,山上,山下都络绎不绝,闻盛许久没来,没想到那接待他的小沙弥还记得他。 “施主……”被一旁的大师打断,大师知他身份,此次是想与他商谈一番,寺内需要修缮一事。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法缘寺都是名寺,在前朝时,更是得朝廷支持。如今改朝换代,自然也希望还能得朝廷支持。 大师陪同闻盛款步在寺中逛了一圈,道:“施主,我们法缘寺向来广布佛法,普度众生……” 闻盛听得走神,目光落在大殿的菩萨像前。其实他这人不信神佛,神与佛倘若真存在,那这世上并不会有这么多苦厄的人了。 但他需要笼络人心,“大师说的,朕可以答应。” 大师面露喜色:“阿弥陀佛,多谢陛下。” 闻盛道:“之后会有人来负责此事,大师不必担心。朕想自己待一会儿,大师且去吧。” 大师应声退下后,闻盛在殿中又逛了逛,想起那日他来时,楚云处处透露着虔诚与尊敬,可结果呢,她所期盼的,似乎一点也没实现。 不管是过安稳、平凡的日子,还是愿与一心人白头偕老…… 可见,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闻盛垂眸,跨过门槛的瞬间,动作又一顿,还是回头取过三支香,供在菩萨面前。 他没什么祈愿,不过来都来了,多少做个样子。 离开法缘寺回紫霄城时,途经闻府。 他叫停马车。 点思问:“公子要回去看看吗?” 闻盛摇头,放下帘子:“不用,走吧。” 待回到玄微宫,闻盛如同往常一般,处理政事,一直到深夜,而后回到后殿歇息。 康有德端过药碗来:“陛下,该喝药了。” 是太医开的安神之药,陛下喝下后便不会再做噩梦,一觉好眠至第二日早上。 闻盛一口饮下,宽衣时却听见隐约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是放烟火的声音。他问了句:“谁在放烟火?” 康有德出去看了眼,回来禀报:“回陛下,似乎是新进宫的顾妃娘娘在放烟火,要不明儿奴才去知会一声?” 闻盛沉默着,片刻之后才嗯了声。 康有德哎了声,记下。 今秋发生了两件大事,北燕亡国,尽被收于大平囊中,百姓举国欢庆。另一桩则是,陛下终于松口,选了三位娘娘进宫。那位顾妃娘娘便是其中之一。 几天之后,便是除夕。 除夕当夜,闻盛仍在勤勉政事,被康有德劝住,好说歹说让他放下了。但陛下也不想去后宫,康有德只好命御膳房送了些饺子来。 闻盛只说放着,他没心思吃。因是除夕,今夜万家灯火皆辉煌,玄微宫内尤盛,长明地灯亮如白昼,大抵是为了应景,天空飘落起鹅毛大雪来。不远处的屋脊上的瑞兽张着嘴,仿佛要把这大雪都吞进腹中,闻盛眼神一顿,忽而问:“去岁的雪,也下得这么大吗?” 康有德那时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小太监,回忆了一番,回话:“盛京的雪向来这样大的,去岁奴才记得,有一天雪下得格外大。” “哦?是哪一日你记得吗?” “嗐,这奴才可不记得。奴才记性不好。陛下,外头风大,您披件衣裳吧?” 闻盛没动,任由他给自己披上了貂毛大氅,他拢了拢大氅,只说:“进去吧。” 回到玄微宫内,饺子已经不冒热气,闻盛在一旁坐下,看着那盘饺子,到底动箸尝了一口。 饺子皮薄馅大,口味不差,只是闻盛对于口腹之欲也不那么挑剔,尝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只吃了两口,便停了箸。 脑中忽然冒出那一年,楚云给他送的那盒喂了狗的花糕。这念头一闪而过,便被闻盛自己抛却。 只是到底又烦闷起来,闻盛起身款步至一旁的书架,书架上的书都是他从前的,一并搬来这里。他随手抽了一本,想压一压那种烦躁。 没仔细看那书的封皮,因此翻开来,才知是那本《梦南山多情李生入赵园》。 书页之中还夹着一张纸,纸上的字迹撞入他视线,令人心神一晃。 第27章 .三更12.12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念…… 闻盛心想,能一眼认出这是属于谁的字迹,只是因为他记性好。 倘若换一个人,他也同样可以一眼认出。 纸上只有寥寥两行,大意是对这个故事结局表示不喜,认为如此倒还不如烂俗的大团圆。闻盛抽下那页纸,随手送去灯上,火舌熏黑纸页,纸页一角首先蜷曲,而后被吞没,像痛苦的挣扎。 闻盛眼睁睁看着,映出灯下的残影,火舌进一步往上侵袭,直到将白纸黑字一并吞没。房间里只剩下一股燃烧纸张的难闻气味,一夜与楚云有关的东西,都不剩下了。 闻府他早命人重新翻修,连同房间摆设一并全部改变,她从前住的清澜殿闻盛也命人整修,如今看不出一点以前的样子。那日遗留的那个荷包,闻盛也早扔了。就连伺候过楚云的那些宫女太监,也一并被打发走了。 按理说,她的人生应当全部结束了。她全部的痕迹,都被从他世界中抹去。 喝下的安神药药效发作,眼皮沉沉,闻盛用热手净了手,行至榻上躺下,闭上眼,等待着入睡。下次睁眼,便是明天早上。 他谁也不会梦见。 - “闻盛,花糕好吃吗?”少女巧笑倩兮,面上带了些羞涩的面容低下头去,人比花娇似的。 为什么?还是会梦见呢? 好像回到那一年街上,紫缘花开得正好,他掀起那顶帷帽,见到了她的脸,脸上带着些红晕,不知是羞怯,还是紧张。 从那双莹润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却让他觉得恐慌。 终究是噩梦一场,夜半惊醒。 他狼狈地唤康有德进来,外头的灯火也点进宫内,他问:“几时了?” 康有德答:“回陛下,马上过丑时了。” “丑时。”闻盛喃喃重复,又命康有德送了碗安神汤进来。 后来安神汤要加量,再后来,要配安神香,才能拒绝那些索命的梦境。闻盛忽而想,原来她真是来索命的。 再后来,安神汤也罢,安神香也好,都无法拯救那漫长而焦躁的夜的时候,闻盛开始心慌心悸。 他明明是自己抛却了自己的心,可原来还是搓扁揉圆地被人攥着,一阵一阵地疼。 闻盛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后悔了,就是愧疚了,就是很想念那个被人欺负也不会反击,哭起来梨花带雨,可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倒影的五公主。 他不得不承认,他想念楚云。 但楚云死了,是他自己亲手扼杀的。 也许因为那时就猜测有这么一天,要成为他的软肋。所以故意给人误导,放任他们要楚云死。 因为是他要楚云死。 他要拔掉自己的弱点,他要做一个无情无欲无义的人。 楚云已经死了两年了。 或许她已经投胎转世,投生成了旁人家的富贵小姐。 不,她还在折磨着他。要他无比地想知道,他扔掉的那盒花糕到底是什么滋味,要他无比地想知道,她临死之前到底在想什么…… 闻盛一愣,惊讶于自己竟会相信投胎转世这种说法。 冬日的寒冷还未完全消散,偶尔转来几阵北风,还能听出是冬的讯息。而实际上,春日又已经走到了尾巴。 “什么时辰了?”闻盛撑起身。 康有德又进来,他已经是老练的人,几乎能完美地察言观色:“陛下又醒了?马上寅时了,陛下若是想起,也可以起了。” 闻盛没作声,但动作显然是打算早起。康有德唤人进来伺候,底下人打起帘子,捧着铜盆热水与盥洗的物事进来。 闻盛任由他们伺候着,一转头,瞥见宫里的紫缘花又开了。 康有德以为他嫌人手脚慢,忙不迭解释:“奴才今日便催促他们快些将这树移走……” 紫缘花一年开一季,一季只开十来日,紫色花瓣晶莹靓丽,纷纷洒洒往下坠落。不知做成糕点是什么味道。 闻盛忽然道:“不必了,留着吧。” 康有德愣了愣,点头:“哎,奴才晓得了。” 只是原来毁掉的东西再想找回来,竟是一个也找不回来了。闻府与清澜殿都再无人记得从前是各种模样,无法再复原,他扔掉的荷包早不知去向,荷包中的青丝,兴许成了某处茶馆巷陌的传闻,烧掉的信再无法复原…… 只有越来越长的梦,叫人愈来愈惶恐长夜。 “你说,紫缘花糕好吃吗?”闻盛忽然又问。 康有德道:“陛下想吃吗?那奴才吩咐御膳房做,今儿中午便吃这个。” 闻盛未置可否,外头天光渐亮,到了该上朝的时候。 第28章 .一更12.13纵使相逢却不识。…… 人一旦放纵某个念头,它就会疯狂地野蛮生长。在不得不承认,他想念楚云之后,闻盛时常记起楚云。比之先前的情况,更甚。除去夜里梦见,白日也常因一件小事而想起她来。 好似一个堤坝漏了一个洞,很快地,水就把堤坝都冲垮了,再也阻挡不住。 闻盛不由想,原来楚云还活着,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甚至于,带走了他生命的某些东西,使他变得不像他。 上一回在书里找到的那封信,好像某种引子,闻盛开始抓心挠肺地,命他们仔细寻找,一切可能带有楚云气息的东西。 但即便掘土三尺,也找不到什么了。 从前能找到的东西,都被他下令毁去,如今是什么也没剩下。闻盛只觉得心好似被掏空了一块,他急需要一样与楚云有关的东西填补上。 一直找不到,便一直疼,日里夜里地,难以安宁。为了这一点安宁,闻盛常出入法缘寺。在法缘寺的佛像前,他总能记起楚云那时那刻的神情与语气,想起来的时候,像在心里扎一根针。可在痛楚蔓延的瞬间,竟会意外觉得,空了的一块被填补。 尽管那只有片刻。 为了片刻的安宁,他放任自己放纵。 这不可能是从前的闻盛会做出的事,有那么一瞬,他意识恍惚,竟想问一问大师,是否他被人附身? 他到底没问,只觉得这话太过荒诞,也太过像一个弱者。 紫缘花很快地谢了,又进入了夏天。闻盛睡不好的问题仍旧没有得到解决,但他竟慢慢习惯。只是渐渐又开始头疼。 这一日,闻盛正让小太监给他按太阳穴,梁述进来回话。近日鹰卫司的大案子,无非是惩治了几个贪官。贪官胆小,鹰卫司无勇武之力,三两下便套出了主使和赃款。 梁述今日来,便是做结案汇报。闻盛听着,并未说什么,甚至夸了几句他做得好。 梁述临走时从身下掉下一个荷包,他没有察觉,闻盛也没察觉,还是康有德进来时,眼尖,递给闻盛:“哟,陛下,这只怕是梁大人落下的。” 闻盛没接,只示意让他搁在手边的梨花木案台上。 康有德看了眼闻盛,道:“瞧不出来,这梁大人竟也是有体贴知己的,梁大人平日里瞧着铁血男儿,也有这柔情似水的一面。” 见闻盛没说什么,康有德继续说道:“连梁大人都如此,陛下虽忙碌政务,也……” 闻盛那双凤眼终于睁开,瞥向康有德,眼神有些冷。康有德低下头去,闻盛视线移向那个荷包。 他伸手拿过,一时却晃神,想来是昨夜实在没睡好,闻盛竟然觉得,从那个荷包上看出些熟悉之感。 楚云也曾给他做过些贴身之物,女儿家的小心思仿佛就隐藏在其中。当然,也早就荡然无存了。 闻盛从来是个心狠的人,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将荷包重新放回案台一侧,只当自己多想。因为楚云是那样的卑微,又那样的实心眼。没有人会帮她,她自己,也不会想到以旁的办法逃脱死亡。 所以,这种感觉不过是他的虚妄。Ding ding 或许他病又重了。太医说,头疼也好,难眠也罢,全是心病。 闻盛让人继续给他按太阳穴,只说:“你差人给梁卿送去吧,他应当还没走远。” 康有德应了声,拿着东西出去了。点思后脚进来,看得出来闻盛状态又不好。点思愣了片刻,旁人或许不知,他也隐约猜到一些。 是为了一个提起来,都不会有很多人记得的五公主。 那时候,点思就已经有所察觉,也有所担心,没想到经年之后,果真还是一样的。或者说,在压抑了许久之后,这回噬来得更猛烈。 点思想起前些日子闻盛要他去做的事,至今都觉得不可思议地皱眉,“陛下,此事尚没什么进展。” 闻盛沉默着,并未说话,此时此刻的沉默让人惶恐不安,一旁的小太监大气都不敢出,屏住了呼吸。 直到靠着龙榻之人缓缓开口:“那便继续去找吧。” 点思眉头皱得更深,因为陛下要他去做的事,是找那位五公主。 他甚至怀疑自家公子是疯了。 五公主早死了,饮下那牵机毒酒,怎么可能还有活命的可能? 可闻盛只是轻声地反问:“可那日我去乱葬岗,并未看见她的尸体。” 点思不知说些什么,可看闻盛的神情,他又不像是疯了或者痴傻了,他是那样的清明。点思只好又退了下去,真真假假地着手差人去寻,寻一个世上没有的人。 这些都与楚云无关,盛京城这样大,一家的悲欢只有自家知晓,断然不可能还能知晓旁人家的冷暖。 一晃,楚云竟已经在梁述家住了三年。三年来,梁述都未曾娶妻,甚至未曾有过这方面的意思。 伺候她的婢女时常开玩笑,说梁大哥心里喜欢她,所以一直未曾娶妻。 楚云只让她们不许胡说,但夜里一个人临睡前,想起这些浑话除了羞臊,自然会想,是不是梁大哥真的喜欢她? 梁大哥自然是很好的人,待她更没话说,倘若梁大哥真喜欢她……为何从来也没表露过呢?或许,梁大哥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毕竟,她还是个通缉犯。她根本配不上梁大哥。 楚云胡思乱想着,昏沉睡过去。 后来婢女们又说起几次,楚云半推半就说起自己心里的想法,婢女们怂恿道:“小姐大可以亲自去问问老爷,免得自己胡思乱想。” 楚云咬着唇,又退缩,亲自去问还是不好吧…… 她一连为这事儿犹豫了好些日子,甚至有些神思恍惚。后来终于下定决心,决定在去法缘寺烧香的那日,问一问梁大哥。 法缘寺的香火鼎盛,人来人往。法缘寺闻盛常来,梁述特意打听过,得知今日陛下不会来,这才敢放心带楚云出来。 虽说已经过了三年,按理说应该安全不少。可近些日子,他隐约听闻闻盛在打听楚云,又添了不少不安。 进了寺门之后,梁述先找了找有没有暗卫,倘若陛下在,必定有便服的侍卫暗中保护。确认没有,他这才放心,与楚云一道往正殿去。 楚云烧香许愿后,又去求了支签。倘若签是姻缘签,她便借机问一问梁大哥,倘若不是…… 楚云凝神闭气,期盼着是支姻缘签。 大抵是她虔诚,菩萨听见了她的期盼,当真是支姻缘签。楚云一时欣喜,拿着签奔出门,不小心在路上又撞上了个人。 闻盛只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在还未做出思考之前,行动更快一步拉住了人。 “……抱歉,哎,你这人好没礼貌!”她原要为自己的莽撞道歉,没想到那人抓着她手腕不放,另一只手猝不及防地掀起了她的帷帽。 楚云心突突地跳,迅速地拍开他的手,以声音掩盖自己的慌乱。他应该不会发现她是个通缉犯吧? 她没心情再道歉,护着自己的帷帽,飞快地逃入了人群之中。 闻盛却只觉得周身的血都逆流。 像回到那一年的暮春,回到那一年的马车上,鸟雀儿叽叽喳喳地叫,那双好看的眼睛首先是茫然,其次才透出些慌乱。 他那时还不知,她是自己命里的一道劫数。 这是梦吗?还是现实? 那双一模一样的,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睛,以一种全然陌生的眼神慌乱地看着他,毫无触动。 第29章 .二更12.13从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 待闻盛反应过来,那个身影已经如鱼入水,一时间放眼望去,只剩下茫茫雾雾,人声喧嚣鼎沸。他眼神渐冷,下令让人封锁法缘寺,“任何人都不许离开,就是只鸟,也不能放走。” 点思方才并不知道发生什么,此刻看他这神色,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照他吩咐去做,即刻调兵封锁法缘寺。 梁述与楚云来时,闻盛的确还未来,只是不久之后,梁述发现了暗卫踪影。他心下一沉,当即要去寻楚云。刚走两步,便与楚云迎面撞上。 楚云还有些慌张,手中攥着那支签,语无伦次道:“梁大哥,我……我刚才出了点事……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影响……” 听她这么说,梁述心更下坠三分,但还是镇定道:“什么事咱们慢慢说,现在我们先回家,好吗?”他抓住楚云手腕,带她往寺门方向去。可这时不知为何,人潮忽然有些骚乱,涌动起来,使得出门之路越发难走。 梁述心越来越沉,攥着楚云的手也越来越用力。楚云从周遭环境与梁述的反应里,都觉察到事情不太对劲。枝头的风愈发喧闹,好似暴风雨前的征兆。她的心也如同这风一般,被吹得紧张起来。 很快,人群停下来了,这时候他们终于看清,寺门已经被人看守住。法缘寺出去的大门只有一个,其余另有两个小门,此刻也已经被人围住。寺中百姓还不知发生什么事,都面面相觑的。很快,他们都被带往一处空阔地带,空地上一览无余,根本无处可藏。 梁述将楚云护在身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正在脑中苦苦思索对策时,那人已经一眼望过来。 梁述对上闻盛的视线,心沉到谷底。现在可以确定,闻盛就是在找他们。 在见到梁述的这一刻,闻盛的心情如同波涛汹涌的海浪,一点一点地归于平静。纵使此刻人潮拥挤,原来他可以这样轻易地找到那个人。可是她站在别人身侧,一点也没有看见他。 闻盛抬手,命人分开人群,一步一步地走到楚云身前。楚云仍旧带着帷帽,隔着一层纱,她认出了这个眼前的人,正是不久之前她在那儿撞到的那个人,他很没礼貌地掀起了她的帽子。 闻盛停在楚云面前,伸手要去揭楚云的帽子。梁述意欲动手相阻,被闻盛喝住:“你想以下犯上?” 他声音冷厉,说话时,眼神却一直盯着面前的楚云。即便隔着层纱,楚云都感觉到了寒意。这个人似乎在生气,满满的愤怒,可是愤怒之外,又似乎带了那么些的欣喜若狂。喜被隐约地压抑着,这些情绪混合在一起,让人不由觉得不安和惶恐。 楚云不由往梁述身后躲了一步。 很小的动作,让闻盛停下了动作。 她在害怕他?诚然,楚云应当害怕他。 在这么想的时候,闻盛心里竟觉得有些惊喜。至少比起先前那个陌生的、毫无触动的眼神来说,害怕是有情绪的。 闻盛抬手,解下她的帷帽,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身后的点思惊了惊,看向楚云,又看向梁述。 倘若是梁述相救,一切似乎就都说得过去了。 梁述有一定的权力,他若是想要从中做什么手脚,那并不难。 所以,是梁述救了五公主,并且一直藏在盛京? 闻盛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心仿佛颤动着,他开口:“阿云……” 楚云却只是往梁述身后躲,微皱着眉,眼神陌生:“我、我不认识你。” 她不知道闻盛想做什么,但看他刚才的态度,楚云觉得他不像好人。 闻盛一愣,她又露出了全然陌生的神色。“你……” 一旁的梁述忽然扑通跪下,请罪道:“请陛下恕罪。微臣当年心悦五公主,可未能表白心意。在五公主死后,微臣辗转难忘,恰有一日,微臣机缘巧合之下遇见了这名女子,微臣见她与五公主长相相似,一时起了贪心,将她带回了家中,以解微臣的思念之苦。故而,她并不是已故的五公主,还望陛下息怒,网开一面,莫要追究她的罪责。就连她的名字,唤云娘,也是微臣给她取的,只因五公主名唤楚云。”梁述低下头,说得铿锵有力,似乎很能令人信服。 可闻盛一个字也不信,他只是冷笑一声,忽而抽出了手边侍卫的剑,直指梁述。 楚云惊呼一声,心中紧张不已,“啊……”她竟是挡在了梁述身前。 “你要对梁大哥做什么?”她提高了音量,几乎是横眉冷对,将他当成了敌人,对他充满了满满的敌意。 从前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如今,却护在另一个人身前,恨不能以眼神鞭挞他。 闻盛心中一凛,这样一来,梁述的那些说辞却仿佛变得可信了。 因为她不是楚云,所以根本对他没有半点的触动。于她而言,闻盛只是一个陌生人。 可是真的如此吗? 闻盛始终不信。 他扔了剑,冷冷转过身,只说:“把他们俩一起带回去。” - 玄微宫内的紫缘树长得极好,郁郁葱葱,经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即便不开花的时候,紫缘树也极好看。闻盛收回视线,看向在椅子上戒备坐着的人,那双大且莹润的眸子时刻警惕又敌意地看着他。 闻盛行至榻上坐下,拿起一旁的雨前龙井浅尝了一口,看向桌上的菜,几乎全是她的口味。“不吃吗?不饿吗?这么久了。” 楚云扫了眼桌上的菜,只说:“我不爱吃这些。” 闻盛看着她,她的视线时不时往门口瞥去,梁述跪在门口。闻盛侧头嘱咐了几句康有德,没多久,康有德又命人送了两道菜进来,一道是鱼,一道是苦的。都是她从前不吃的。 闻盛道:“你若是安心吃了这顿饭,我便让他起来。” “真的?”楚云惊喜道。 闻盛见她如此反应,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但还是点头道:“当然。不如尝尝这个?”他把那道味道极苦的菜往她身前推了推,盯着她动作。 她一定不会吃的。闻盛心想。 可楚云没有,她拿起筷子,甚至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伸向了那道菜。眼看着就要夹到菜,闻盛却先一步将那道菜掀翻在地。盘子应声而落,碎片飞向四面八方,声音巨大,把伺候的人都吓了一跳。 楚云自然也吓了一跳,不解地看向那人。 “别吃了!”闻盛沉声道,似乎压抑着愤怒。 第30章 闻盛受伤,看着人奔向梁…… 原来有时候一个变数,竟比一个定数要让人心安。 闻盛陡然站起身来,背过手,在殿中踱步。余光瞥见了门口还挺直跪着的梁述,不由火气皆往他身上去。 他想从梁述嘴里听到一个否认的答案。 闻盛走向梁述,才刚抬腿,便听见身后那人有动静。他转头,见楚云也站起来,眼神紧张而胆怯。 胆怯的那一刻,她好像变成了楚云。如果是楚云,下一刻她会低下头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纤细脆弱的脖颈。 但是眼前这个人,她一点也没有退缩,她直直地看着他,尽管胆怯。 闻盛又收回步子,沉默地与她对峙着。 她越是这样,闻盛越觉得心头无名火盛。他侧过头,看见了一旁的铁制剑架,尽管闻盛并不表露出自己会武功,这是他不轻易露底的牌。但作为一个帝王,总有几把好弓好剑。 眼前这一把,是玄铁重剑,削发如泥。他握住剑柄,剑身出鞘的时候反射一点寒光。 那点寒光在楚云眼前一闪,她几乎下意识以为他要去杀梁述。因为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寒气逼人。 楚云见他转过身,那一刻,她忽然猛地冲上了上去,夺过了他的剑。 闻盛始料未及,但多年来的谨慎仍旧让他小小地做了防卫,争执之下,那把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二人各自踉跄几步。 楚云皱眉看了眼闻盛,提着裙角奔向门外,一把抱住了门外的梁述:“梁大哥!” 闻盛后背撞在桌子一角,钝痛感一点点地侵袭而来。他看着那个背影扑向了梁述,隐忍着收回视线,看向手边滴落的血。鲜红的颜色浸染在灰色的羊毛地毯之上,让人看着心里不舒服极了。 方才争执之间,剑边擦过他胳膊,顷刻间割破了他的衣裳和皮肤,血立刻往外渗落。 他捂住伤口,看了眼门外的两个人,感觉到伤口发痛。 闻盛从前最能忍痛,也能忍苦。在他的人生里,许多事情都是需要隐忍的,大抵是如今身居高位,反倒忍不下去了。 “康有德。”闻盛沉声唤人进来。 康有德看见了从里面奔出来的楚云,也听见了先前的动静,心里已经犯嘀咕,怕不是出了什么事。听见陛下唤他,当即进门。 一进门就看见陛下在榻上坐着,还受了伤,“哎哟我的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受伤了?来人啊,传太医,快传太医。” 康有德着急地皱着眉,猜测是方才两个人发生了争执……这女子是谁?未免也太过大胆,夸张些说,这可是行刺的大罪。 “陛下……”眼见康有德有话要说,闻盛只冷冷抬眸,康有德跟了他几年,明白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让他别说。 康有德收了声,看向那还在往外渗血的伤口,只好又去催外头,问太医怎么还不来。 闻盛兀自在榻上坐着,明明先前风还挺大的,此刻却没了,闷闷的。 他阖着眸子,想起她扑上来的那一刻。 他认识的那个五公主,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时候?难道真如梁述所言,她根本不是楚云? 闻盛无意识地收了收手上力道,不由嘶了声。 太医来得很快,给闻盛处理好伤口,又很快退下。闻盛从宫内走出来,见梁述还在那儿跪着,楚云在他身边跟着跪着。 好不惹眼。 闻盛手指蜷曲着,但一用力就牵扯到伤口。楚云一抬头,看见闻盛冷着脸走近他们,又往梁述身前站了站。 明明不久之前还是躲在身后的那一个,短短功夫,竟都护在人前面了。 闻盛盯着楚云的眼睛,楚云别过视线,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又喜怒无常。他明明说吃完饭就放过梁大哥,可她要吃,他又自己生气地掀翻了菜,还忽然要杀梁大哥…… 梁述将楚云往身后拨了拨,朝闻盛说道:“陛下恕罪,云娘只是一时情急。”他看见了闻盛手上的伤,先前也听见里头叮叮当当的响声。 闻盛是个很谨慎的人,他不会轻易让自己受伤,想来是发生了很大的争执。至于是发生了什么,梁述无从得知。 梁述也还猜不透闻盛到底在想什么,他想怎么处置楚云。从今日在寺中他的反应来看,当时他掀楚云帷帽时,似乎很紧张,在得知楚云不是楚云时,似乎还有些失落。 这些反应看起来,他是想念楚云,想要楚云是楚云,或许不会对楚云做什么。可是梁述不敢赌。 他知道闻盛的性格,他太虚伪了,虚伪到可以骗过任何人。 何况,当年分明是他授意要楚云死,后来却又假仁假义地处置了那些人,还处置了楚丹他们。 梁述额头贴在自己手背上,等着闻盛的反应。 闻盛许久没说话,只是打量着楚云,楚云被他看得心里不舒服极了,自然靠梁述更近。楚云自认为不聪敏,但从今日的一系列事情来看,似乎……和她一开始想象的有些不同。 眼前这个陛下,他似乎将自己错认成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谁,无从知晓。 楚云心里甚至隐隐不安,因为她无法确定她不是那个人,她没有从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名姓。 那些过往,她一概不知。或者有那么一种可能,她就是陛下要找的那个人。 但楚云希望不是,她不想自己是。她只想做云娘,云娘很好,很快乐,日子轻松又惬意。更何况,她喜欢梁大哥,一点也不喜欢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 闻盛忽然开口:“你说,她是你找来的,你在哪儿发现的她?她当时受了什么伤?身上可有什么关键性的东西?”他一连串的问题,逼问梁述。 梁述低着头,有条不紊地回答:“回陛下,是臣家中的管家回乡探亲时发现的云娘,她在路上遇见山匪,昏迷不醒,头部受了重伤。管家心善,将她带回来,臣见她长相与五公主相似,便将她留在了家中。” 他们都知道,五公主是饮毒酒而死,头部绝无可能受别的伤,而楚云头上的那道疤,至今仍在。 “至于关键性的东西,她当时身上并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楚云身上原有个荷包,是她母亲遗物,但今日出门之时忘了带。想不到在这时刻,竟误打误撞成了一桩好事。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腰间,心中疑惑更甚。但隐约知道,那个荷包的事不能说。 闻盛听他这缜密的回答,一时又沉默下来。眼神更冷了几分,厉声道:“大胆梁述,你可知这是欺君之罪?” 梁述身形未晃,声音更是坚定:“微臣自然清楚。还望陛下明察,微臣所说字字属实。” 闻盛冷笑一声,又不再作声,只是在他们跟前踱步。 梁述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他是个多疑的人。 梁述抬起头来道:“陛下要治微臣的罪,微臣无可反驳。但微臣以为,微臣之罪,不过如此。云娘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她既未作奸犯科,也未伤天害理,臣亦然。” 闻盛握了握拳头,梁述的言外之意是在质问他,他凭什么定他的罪?因为他不过是藏匿了一个与前朝公主长相相似之人,诚然,这也不是大罪。 可他是在定罪吗?不是。闻盛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楚云就是楚云。 梁述自是故意激怒他,见他不语,再添柴加火:“还请陛下莫要为难云娘,微臣从前虽然倾慕五公主,可这两年与云娘朝夕相处,已经对云娘清根深种,不久之前,微臣意欲求娶她为妻。” 闻盛手背上青筋骤起,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又崩裂开,黏糊糊的血正往下流。 他看向楚云,嘲讽道:“你说你清根深种,朕却觉得未必,你难道真能分得清她们吗?”他阴森森地笑。 梁述本欲开口说:那是微臣的事。 没想到楚云抢先一步说:“没关系,我不介意。”她声音不大,却足够他们几个听得清清楚楚。 闻盛死死地盯着她,听她又补充:“只要能与梁大哥在一起,我都可以。”她说着,抬起头来,看了眼闻盛。 “所以,你可以放了我们吗?” 闻盛无声勾唇,不知是嘲弄自己,还是嘲弄旁人,许久道:“好,你们走吧。” 他转身跨进门去,没了踪影。 楚云扶梁述起来,梁述跪了很久,腿都发麻,走路不利索,楚云便让他搭在自己身上。二人一步一步离开玄微宫。 闻盛在窗前看着,唤来点思:“盯着他们,倘若他要送人离开,你便半道上把人截下。有什么动静,一五一十汇报给我。” 点思应下。 鲜血从袖子里流下来,沿着手背往下滴。闻盛看着窗台上的几滴鲜红,伸手揩去。 从前他想要楚云死,如今他想要楚云。 他这人从来做事不择手段,只为达成目的,无论如何,一定要达成目的。 - 楚云与梁述离开紫霄城后,回了京中的宅子。梁述在椅子上坐着,楚云在另一边坐着,他想说什么,楚云抬头道:“梁大哥,其实我今日原也想问你,愿不愿意娶我的……”她笑了笑。 梁述把话咽下,点头嗯了声。 他不知道闻盛到底信了没有,但他清楚,闻盛一定会让人暗中盯着他们动静,绝不会再有任何机会让楚云离开。 他忽然后悔,原来就应该送她走的。不该为了那一点私心,要她留下,以至于到今日局面。 今日听她那么说时,梁述承认,他心里动容极了。 她又漂亮,又善良,性子也好,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朝夕相处,任谁都会动心的。 楚云看他点头,当即喜笑颜开,声音清甜道:“那不如我们择日完婚吧?反正你我都没有什么亲友,咱们只需要简单地行礼就好了,就请家里的人吃顿酒,你说怎么样?” 梁述嗯了声,心中却隐隐担忧。他怕闻盛还会再做出什么事来,今日他虽然放他们离开了,难保日后不会又突然生什么事。 但不论如何,他当日既然选择救下她,便一定会让她好好活下去。 楚云已经开始构想倘若成婚时,应当怎么安排,她侃侃而谈:“嫁衣不必太华丽,婚宴也不用太铺张……最重要的是,咱们俩在一起就好了。”话音刚落,心里却忽然冒出个念头,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她这么想过,所以自然而然地流畅地从她脑中蹦出来。 第31章 吃醋,强吻,挨揍。…… 楚云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了一跳,她下意识想起了今天的事,想起了闻盛。心里有个想法要破土而出似的,她的头忽然痛了一下。 她把这念头压下去,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既然会忘掉的事情,没有必要再记起来。 楚云不想让梁述看出自己的异样,绽开一个笑容,看了眼外头,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实在可以用动荡来形容。可即便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天竟然还亮着,距离他们今早出门之时,才过去那么会儿而已。 不过是一天之内,有些事情便不同了。 她忽然觉得不可思议。 婢女敲门,询问他们晚上吃什么,梁述陪着楚云出门时,她们向来是不跟着的,所以今日之事,她们还不知晓,仍旧笑嘻嘻地,和往日一样。 楚云愣了愣:“看着准备吧,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 她看了眼梁述,起身:“梁大哥,那我先回房间了。” 梁述嗯了声,看着她身影出了门。今日她将自己护在身前那一刻,梁述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自认为自己是个心硬之人,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早就铁石心肠。 其实也不算意外,梁述自己早有察觉。当他决定把楚云捡回来的那一刻,从他换掉那杯酒的那一刻,似乎就已经是这样。 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那把伞的恩情。但在这吃人的深宫里,一把伞而已,于他而言其实没什么作用,既不能给他遮风,也不能给他挡雨。报恩到这种程度,实在太过牵强。 天色渐渐暗了,梁述在门口坐了会儿,转身回房。 夜里厨房做了几道大菜,因为他们听说楚云要和梁述成婚,大家伙儿都很高兴。虽然这两年大家看在眼里,都早已经觉得他们是一对,但真到了这么一天,还是雀跃不已。 管家跟了梁述好些年,见他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从来都是一个人,也不大爱说话,后来家里来了云娘,才好了些。管家自然真心替梁述高兴,主动说要帮他操持。两个丫头更是和楚云玩闹了许久。 热闹是梁家宅子里的,闹不到旁处去,尤其是闹不进紫霄城里。紫霄城四四方方的天,红墙高束,将什么都束之门外。 夜色深深,将整座紫霄城笼罩其中,八角宫灯挂在檐角之下,被风吹得溜溜地转,但里头的烛火还很顽强地亮着。 玄微宫的前殿里,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已经换了两次茶水,又悄无声息地退出门去。出门时看了眼时辰,马上丑时三刻了,陛下还没有歇息的意思,不经叫苦连天。 在御前伺候得谨小慎微,他们这些没地位没背景的更是被欺负的对象,夜班不好伺候,倘若主子不睡,他们这些做奴才的,哪儿能休息? 他嘴里念叨着,打了个哈欠,转头撞上点思。点思小将军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他们惹不起,连连道歉。好在小将军也不是这么小气的人,不在乎这些,只嗯了声,便走了。 点思掀起帘子,进来禀报,今日梁家宅子都发生了些什么。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在商量如何成婚…… 但这事,点思抬头望了眼人,安坐在高背椅上的人闭着眼睛,手撑在额角,动作轻缓地按着自己太阳穴,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盛喃喃问了声:“成婚?他们打算几时?” 点思重新垂下头,想起那时候探听到的消息,“这月月底的二十八。” 今日十五。 初一十五拜菩萨。 闻盛没作声,睁开眼来,往前倾了倾身,手指搭在檀木案桌上,又问:“别的呢?” 点思道:“没了。” 闻盛哦了声,挥手让他下去,“继续盯着。” 点思没动静,忽然开口:“陛下,既然那人不是五公主,陛下又何必揪着不放呢?”这样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闻盛睁开眼,看向点思,“点思,你话太多了。” 这便是不想听下去的意思。点思抿唇,说了声臣告退。 点思走后,旁边的灯芯忽然爆了声,划破这寂静的长夜。他这才注意到时辰已经这样晚,虽然心里知道不早,只是刻意不去看。 因为知道,无论这时辰再怎么流逝,他今夜也无法入睡。索性不看,等再抬眼的时候,天亮了,便可以进入下一天。 - 第二日,楚云与梁述一起上街采买东西。成婚总要添置些什么才好,即便规模不大,也得有仪式感。 昨日之事后,楚云今日原本还想戴帷帽出来,梁述让她不用再戴,因而今日出来,体验很不同。尽管她出来的次数不多。 今日摘了帷帽,清楚地看见街头巷陌的一切,她忽然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或许,也是因为昨日之事。 楚云咬唇,视线在街市上转了一圈,各色铺子都有,她偏头看向身边的梁述:“梁大哥,咱们要买些什么。” 梁述有些走神,迟缓地回应:“都可以。” 楚云哦了声,她也不知道要买些什么,总之,先逛着吧。 身后不远处,闻盛将这一切收进眼中。 楚云从前很喜欢在盛京城里四处转,每一次看见这些,都会有种光芒和向往感。闻盛大抵能体会,很早以前,他也曾羡慕宫外的自由。 闻盛从回忆中回神,眼前二人已经进了一家成衣铺。 成衣铺与布庄不同,成衣铺是做好了的衣裳,旁人尽管来试,瞧上了哪件,便让人量尺寸,改好了送过去。成衣铺里衣裳多种多样,自然也有婚服。 他们俩一进门,那店里伙计热情地问:“欢迎二位光临小店,二位需要些什么呢?” 楚云打量了一圈店里,道:“婚服,有吗?” “哎哟,先给二位道个喜,二位随我来。”婚服这种东西,大多都是女子亲手绣,或者母亲亲手绣的,只不过也不是每家都有这种条件,或者要得急,便有买现成婚服的。 小二领着他们二人穿过门帘,到了里头的房间,一排红色的衣裳挂在墙上,“二位尽管挑。” 楚云道谢,一眼望去,眼花缭乱,款式繁多,一时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看。她回头征询梁述意见:“梁大哥,你觉得那一件怎么样?” 梁述回神,看向她指的那一件,大红嫁衣,款式不落俗套又不会太过繁复,他笑了笑:“挺好的。” 梁述谨慎,从他们出门开始,就察觉到有人跟着他们。那些人跟得不远不近,很谨慎,梁述猜测是闻盛的人马。 楚云捏了捏下巴,纠结道:“我觉得另一件也挺好的,好难选。” 梁述道:“其实还有十来日,不必买这现成的,我们可以去布庄挑布料,找裁缝定做。我还是有些闲钱的。” 楚云咬唇,有些犹豫,“那……也好。” 二人从成衣铺出来,转去布庄。这回不用走大街,只需要穿过几条小巷子即可。小巷子里行人不多,偶尔才来几个,楚云碰了碰自己指尖,犹豫着…… 她想主动拉梁大哥的手,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唐突,哪有女子这样主动的呢。 楚云鼓起勇气伸出手去,眼见着要碰上,忽然迎面拐进来一个挑卖东西的货郎,把楚云吓了回去。 货郎从一旁过去之后,二人又走了一段,楚云吐出一口气,再次鼓起勇气。 正要碰到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掉下来一个石头,楚云又被吓得缩了回去。 她动作有些大,梁述关切道:“怎么了?” 楚云摇头,只说没注意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难不成是这头上的鸟儿扔的?”她抬头,瞧着屋脊上的鸟雀。 梁述心里揣着事儿,看了眼鸟雀,鸟雀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什么,竟都一股脑飞走了。 两次都失败,楚云没了心思,只好老实地走。没走多久,便到了一家布庄。 这是时下盛京生意最热闹的布庄,料子和花色最多,因而也最热闹。楚云与闻盛才踏进门,就听见了伙计的热情吆喝,“哎哟,刘小姐,真不是我们不愿意卖给你,只是这一匹布是最后一匹,前两天那钱小姐已经定下了。” …… 楚云有些惊叹,一眼望去,光是摆出来的布匹,就比先前那家成衣铺还夺人眼球。如此热闹,她便有些局促。 小二瞥见他们俩,抽空招呼:“二位需要些什么,随便看看。” 楚云点头,从一旁走进来,许多布料的花色甚是好看,她有些看呆。 梁述跟在她身后,“你若是挑上什么,尽管说。” 楚云嗯了声,抬着头,店里来来往往的,一不小心撞上个人也寻常,各自说一声抱歉便罢了。只是楚云说完抱歉之后,却被那人拉住,她眼神震颤着,似乎不可置信。 “阿云!” 她这一声里,充满了激动和惊喜,楚云也听得出来。可是她无论怎么仔细看,都不认识这人。 “你是?” 钟敏抓着楚云的胳膊,因太过惊喜而语塞:“我……你……你不认识我了吗?” 那时候闻盛篡位,说是将前朝遗属都送往别处,可明眼人都知道,他会怎么做。何况那时候还说五公主染病去世…… 钟敏这几年,每每想起楚云,都在心里骂新帝无数次。 闻盛做了皇帝之后,钟敏虽然仍旧挂了个县主的虚名,可家里早大不如前,她如今性子也收敛许多。好在嫁的郎君人好,并没有因她家道中落而待她不好。 钟敏抓楚云的手,一时有无数的问题要问:“阿云,你……你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呢?在盛京吗?” 楚云听得云里雾里,有些胆怯地挣脱了她的手:“这位夫人,我真的不认识你。我唤云娘。你应当是认错人了。” 又来了一个认错人的。楚云皱眉。 梁述上前一步,解释道:“县主,此事说来话长,您的确认错人了。我夫人她不是五公主,只是个寻常百姓。” 闻盛隐没在角落,为他这一句“我夫人”,折断了手中的木牌。 既未成婚,算哪门子夫人。 她与他,再怎么说,也是拜过天地的,即便连洞房,也早行过了。 旁边店小二经过,见客人将店里的木牌毁坏,道:“这位客官,您不能弄坏店里的木牌?” 点思瞪他一眼,拿出了一锭银子。 小二被唬住,心道这人真奇怪。 钟敏认得梁述,听他这话更是疑惑:“她分明就是阿云,你为何这么说?” 梁述沉默片刻,只说:“是县主认错了人。云娘她并不认识县主。” 楚云点头,拉着梁述要走:“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 钟敏愣在原地,一时茫然,她真不是楚云么? 楚云把这事忘掉,在布庄又逛了会儿,挑了两匹上好的料子,去后头量尺寸。布庄与成衣铺都有裁缝师傅在后头侯着。 “请姑娘稍等片刻。”老师傅说。 楚云转过身,张开手,等着老师傅来量尺寸。片刻后,有人将手搭在她手腕上。楚云觉得奇怪,这人手法好像一点也不专业,正欲转头,却对上一双有些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狭长,如墨如星般。好像在哪儿见过,不是昨天。 她脑子里闪过什么,稍纵即逝。 “你……”她想斥责,又想求救,她对这人的印象真是差到极点了。 他一直跟着他们是吗?否则怎么会这么刚好出现在这里?他不是皇帝吗?皇帝能这么闲吗?他怎么进来的?他要做什么? 总而言之,他意味着危险。楚云下意识要找梁述求救,梁述就在门口。 可是话音未落,尽数被人吞下肚。 第32章 梁述只是站在他面前,都…… 闻盛堵住她的唇舌,很用力地长驱直入,甚至于可以说粗暴。 十分陌生的感觉,又极富有冲击力似的,仿佛头皮都发麻炸开。这种感觉让楚云产生了恐惧,一瞬间仿佛溺水,又仿佛跨入某个漫长的黑暗之中。 心跳得很快,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楚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闻盛,那一刻她的脑子是慌乱的,甚至再回忆起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本能地反抗,本能地远离。 手边的所有东西都被楚云扔向闻盛,闻盛被她推在一旁的架子上,架子承受不住他的重量,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他胳膊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疼痛感来得又快又急。 “来人呐,救命啊!非礼!这里……有人……”她忍不住地发抖,连一眼都不想看地上的人,拔腿就跑,奔向门口。 梁述本就守在门口,听得动静冲进来,“怎么了?云娘。” 楚云一头扎进他怀里,还在忍不住地颤抖瑟缩,声音也发紧发颤:“他……他……”她揪着梁述的衣领,无数的词语在脑子里转圈,但却抓不住一句话。 “我们走,我们离开这儿吧,梁大哥。”楚云只觉得头又疼起来,眼眶也发酸,她拉梁述走。 梁述看了眼地上的闻盛,带着楚云离开:“好,我们离开这儿。” 看着那个背影义无反顾地扎进梁述怀里,闻盛垂眸,方才他的背狠狠撞在架子上,此刻钝钝地痛着,胳膊上开裂的伤口,却是另一种尖锐的痛感。 但这些都不及心里的难受。 在街上看见她试图去牵梁述的手,看着她和梁述挑选婚服时面上的喜色,那满眼的期待。明明从前,她都是这样看自己。 即便更亲密的事都做过,可是每一次她要牵手的时候,还是不敢,就像先前在小巷子里那样,要做很久的心理准备。然后才慢慢伸出手,一点点地朝他碰过来。 闻盛甚少主动,大多是楚云主动牵他的手。待她将手伸过来,闻盛再握住。他手掌宽大,能将她整个小巧的手都包在掌心里,温热的手心相贴。大抵她觉得,心也相贴。 而闻盛在想什么呢?闻盛心里在说,他只是在骗她而已。 在心里说这种话的时候,好像会有一种优越感,显得他更高人一等。他在蔑视她的愚蠢。 真的是愚蠢吗? 不是,是她的真诚热烈,一腔赤诚的心啊。 而他真的没有一点真心吗? 闻盛垂眸苦笑,左手撑着起身,身形晃了晃,站稳。没有一点真心的话,他真的需要一个没有母家,没有恩宠,没有任何权势地位的五公主吗? 他不需要。 闻盛胸口堵着一口气,好像也闷闷地疼着。说一千遍一万遍毫无真心,偏偏说明,他早就动了真心。 可偏偏他不接受,他只能这样说服他自己了。 从第一眼见她开始,见到那张懵懂又仓皇无措,纯真的脸,他分明就动了心。所以几次三番忍不住要帮她。 楚云一辈子老死在皇陵又如何呢?他大可以不管她,要找一个长得漂亮的女人,何其简单,他可以有无数种办法。 找一个又听话的,又漂亮的女人,前去刺杀,再将身份尽数抹去,栽赃到大渝身上不可以吗? 可以。 可是她说,皇陵的冬天很冷,猫不见了,想看盛京的紫缘花…… 点思闻讯赶来,见满地狼藉,与狼狈的闻盛,上前将人扶住,关切问情况。“公子,你没事吧?” 这么大的动静,前院后院的人都赶来,将这儿团团围住。店里的小二与掌柜不认识他们身份,但看着被损坏的财物,哀嚎不已。 “哎哟我的祖宗,这是在做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点思冷眼扫过去,从袖中拿出一锭金子扔进掌柜怀里。掌柜被他凶神恶煞的眼神吓到,收了金子,还是嘟囔着收拾:“嘿,这人真是,无法无天了还?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把我的店搞成这样子嘛?” 后面的话点思没听见,他已经带着闻盛走远。点思扶闻盛入马车,看了眼他伤势,发现他不止胳膊上的伤裂开了,背上还扎进去一枚长钉,想来是撞在那个架子上时伤到的。 他从十几岁时跟着公子,公子这么多年,不管多么难的事情,遇到多么不堪的人,都没这么狼狈过。他好像总是能完美地处理好一切,从来都胸有成竹,攻于算计。 现在这幅样子,点思看得皱眉。 闻盛倚着一旁的车壁,阖着眸子,竟是从口中吐出一口黑血,而后人便晕了过去。 “公子!”点思惊呼一声,驾车回了紫霄城。 他面色冷峻,抱着人直奔太医院,把太医院的太医们吓了个半死。太医们战战兢兢地医治,也不敢多说一句。 伤是小伤,不伤及命脉。这些年来,陛下每次有事都是小事,但小事积累多了,总是会伤身的。 太医擦了擦汗,看向一旁抱着胳膊等着的小将军:“小将军,请恕老臣多嘴一句,这就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三天两头的这么折腾一次。还请小将军劝劝陛下吧,以龙体为重才好。” 点思看了眼身后躺着的人,还眉头紧皱着,从胸口吐出一口长气。倘若不是人死的时候也这么折腾,他会想把那个女人杀了算了。 - 梁述带楚云回家后,楚云还心有余悸,一回忆起那时候的感觉,都觉得很可怕。为什么,那个人……他到底要做什么? 楚云手搭在膝头,微微攥着拳头。梁述去让厨房给她做碗定惊汤了,楚云起身打开门,打算去找梁述。 梁述正在厨房里吩咐他们按照她的口味做东西,楚云撑着门框,唤了声梁大哥。梁述转头,皱眉问她怎么不休息。 楚云摇头,笑了笑,她嘴唇血色不足,笑容看起来有些惨然。“其实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梁述在回来路上便打发人去找了大夫,听她这么说,并没有放心。他一直担心,她失去的记忆会不会因为见到闻盛而受到刺激,会不会想起些什么? 这些日子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但还是想让大夫瞧瞧。 “这不行,你看看你这脸色,都快白得像一张纸了,你去屋里躺着,待会儿大夫过来了,给你把把脉,好吗?” 楚云拗不过他,只好转身回了房间里躺下。她手抓着被子一角,不太想睡觉。 她想起些闻盛。闻盛像个疯子,她明明就说过,又不认识他。可是他这样穷追不舍,这样的疯狂。 方才在布庄,闻盛看她的眼神,有种猛烈的哀伤,让人看着能感觉到他的情绪。还有闻盛的眼睛,那双眼睛她也觉得熟悉。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害怕,好像要喘不上气似的。 为什么?她几乎可以确定,闻盛和她的过去息息相关。可是她已经不想想起过去了,她不想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不想知道那个叫闻盛的人,到底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楚云抱住自己的头,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以最原始的婴儿姿态,试图给自己安全感。 不知道过去多久,屋外忽然响起脚步声,楚云凝神,听见梁述敲门的声音:“云娘,你睡了吗?” 楚云整理好情绪:“没有,你进来吧,梁大哥。” 梁述推开门,楚云坐起身,看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大夫。大夫进门来,动作熟练地给她把脉,又看了看旁的。 大夫说她没什么事,只是方才受了些惊吓,让他们不必担心。 楚云莞尔,调侃道:“你看吧,梁大哥,我都说了我没事的。” 梁述嗯了声:“没事固然最好,不过还是看过大夫后放心些。那你休息吧,等你睡醒了,厨房的补汤应该也做好了。” 楚云点头,目送他们出门。 待出了门,梁述才向大夫问起自己的疑惑。“大夫,我有一问,能否请你记解答一二?” “老爷请问。” “我夫人她从前受过一次伤,撞到了头部,后来又高烧不退,醒来之后,便忘记了以前的事。但最近她遇见了从前的一个朋友,她同那位朋友有些不愉快,她会不会因为见到那位朋友而想起以前的事呢?” 大夫思忖片刻,也不敢打包票,问起楚云近些日子的情况。“令夫人与那位朋友的交情深吗?发生的矛盾很大吗?倘若特别印象深刻,也有可能会因为受到刺激而想起来。老夫也不敢保证,可若是这三年来她都没想起来的话,应当想起来的几率不大。不过一切都得看情况。” “如此,多谢大夫。”梁述送大夫出了门,又抬头望了眼天。 第二日,梁述回鹰卫司的时候便听说陛下又病了。他猜测大概是和昨日之事有关,昨日看楚云的反应,应当是完全的抗拒。不知道这样他会不会相信楚云并非楚云…… 闻盛今日一早醒了,喝过药后便在批奏折,忽然想起什么,让人去召梁述来。梁述来得很快,恭敬地行礼后,便在一侧站着回话。 梁述低着头,闻盛打量他,想起先前那些小事。他落下的那个香包,难怪自己会觉得熟悉,甚至于有几次他身上衣裳缝缝补补的痕迹也是。 他说楚云不是楚云,闻盛不信。 可若是楚云,从前那个满心满眼只有他的楚云,变成了如今这个将他弃之如敝履的楚云,也让人难以接受。 闻盛忽然道:“梁卿身上这衣裳,是她缝的吗?” 梁述抬起头来,道:“是。” 二人目光交汇,不似君臣交锋。 闻盛偏头取过手边的琉璃盏,忽然有些烦躁,他看着梁述从头到脚,其实一身都是楚云的痕迹。他只是站在这儿,都像是一种炫耀。还有前几次,楚云那样义无反顾地护在他身前的模样,为他与自己横眉冷对。 闻盛道:“梁卿,你可有什么人生抱负?” 梁述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这个,诚实回答道:“回陛下,微臣没有什么大抱负。”他自幼是孤儿,那时候只想混一口饭吃罢了。如今能到这地位,已经足够。 闻盛轻勾唇,又问:“那梁卿可想站得更高一些?这人活一世,追求权利地位,并不过分。倘若梁卿有意,朕这些年来也算器重梁卿,朕愿意再助梁卿一臂之力。” 梁述算是听明白了,他在谈交易,以楚云做筹码。梁述再次抬起头来,直视闻盛的眼,眉头微皱,片刻后却展出笑意:“陛下这么些年,似乎没怎么变过。但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追求权力与地位,也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用来做筹码的。倘若陛下没什么吩咐,微臣便先退下了,鹰卫司今日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 第33章 他会让她再次爱上他。(…… 闻盛看着梁述背影,眸色渐渐收敛,手中的琉璃盏被他捏出一条裂缝,他松了手,轻笑了声。 梁述在嘲讽他。 闻盛抬头,从窗户看出去,瞥见外头那棵紫缘花树,正起着风,一丛一从的叶子晃动着。 梁述嘲讽得没错,这世上的确有些事是不能用作筹码的,他已经踏错过一次。 但是在达成目的面前,手段更显得微不足道。 闻盛掩嘴咳嗽,这一用力就牵扯到四面八方的伤口,钝钝的疼痛感与尖锐的一并侵袭而来。他微咬着牙,面色紧绷着。 - 梁述白日要去鹰卫司上值,家里白日只有楚云。平日里楚云闲着,没事儿做便给梁述补补衣裳,做做荷包和帕子什么的。这几日她有事儿忙活,正是为布置新婚。 囍字的窗花、灯笼、还有家中旁的布置,在这种氛围里,好像每个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两个丫头也跟楚云插科打诨。 笑闹之际,有人敲门。 大家停了声音,都看向门口,奇怪,平日里也没有人会敲门,家中没什么客人。只有梁述回来的时候。 但这个时辰,梁述也不可能回来。楚云愣了愣,没理,只让管家去瞧瞧。 管家从门缝里瞄了眼,只瞧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贵气,管家到底年岁长些,瞧着这人气度不凡,一时有些愣住,不知是谁。 管家未见过闻盛,自然不认识,想了想,打开门问:“这位公子,你找谁?” 闻盛视线从管家身后越过去,落在院子里,以及院子里的人上。这宅子挺大,正院偏院的好几个,闻盛没看见楚云身影。以梁述的本事,能在盛京买下这么大宅子并不意外。 见他不说话,进门便打量着里头,管家心生几分警惕,要将人打发走:“这位公子,我看你们是走错地方了,我们这儿应该没有你要找的人。” 管家说着要关门,在门合上前被人拦住,点思将剑横在门缝之中,强行将门打开。闻盛身后还有好些人,管家越发觉得情况不对,嚷嚷道:“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么能私闯民宅呢?” 闻盛并不管他,命两个人将他拉住,堂而皇之地踏进门槛。 宅子里打理得很好,进门之后便有几盆绿植入眼,绿植长势良好,生机盎然,郁郁葱葱。回廊下种着几株花藤,红色的,紫色的,甚是好看。檐角的灯笼已经有换了红色,可见这宅子是要办喜事。 闻盛冷眼相看,穿过回廊,朝着楚云走去。大门口与楚云住的院子有些距离,楚云她们还未听见动静,直到嘈杂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几个人才觉得不对劲。 楚云放下手中的绣绷,出门查看情况。才刚跨出门槛,便对上闻盛的视线。 楚云呼吸一滞,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总之……她潜意识觉得危险,往后缩回房中。 但他们动作到底更快一步,在她将房门反锁之前,已经将她两个丫头擒住。楚云被逼至角落,抬眼看向闻盛,有些不安与恼怒:“你到底要做什么?” 闻盛在一旁的圆凳上坐下,自顾自倒了杯茶,他浅抿了一口,“这茶味道一般。” 楚云眉头越皱越深,重复:“你要做什么?我已经说了,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梁大哥说了,你要找的那个人,早就死了,如今你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不过是自我安慰。” 她冷眼,说话实在戳人心窝子。 她从前从不会这样和他说话,大多时候,只是隐藏着淡淡的喜悦,叫一声大人,或者是笑得很开心,告诉他,近来又发生了什么事。 闻盛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放在桌上,杯底与桌面碰撞一声,他站起身来,停在楚云面前:“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不必自欺欺人了。你说你不认识我,难道你每次见我不会觉得熟悉吗?你熟悉的时候不会自我怀疑吗?楚云。” 楚云嘴唇微微颤抖着,看着闻盛的脸,她不想听这些话,一个字也不想听。头好像又隐约有些痛,有种莫名其妙的躁动感涌上心头。 “我根本不认识你,我不觉得熟悉,也从没有自我怀疑,我不是你叫的楚云,你到底明不明白?”楚云越说越激动,到后面近似于吼。 她自己也被自己这反应吓了一跳,往身后的椅子上一坐,别开脸不看闻盛。 闻盛不依不饶:“是你不明白,阿云,你是我的妻子。他才是欺骗你的那个人。” 楚云下意识地回答:“颠倒是非黑白。”配以一个冷笑。 闻盛也笑,看向一旁她剪好的窗花,视线一转,瞥见她梳妆台上的那个荷包。他笑意更深,行至梳妆台前,拿起那个荷包。 楚云察觉到他的意图,意欲抢夺,但未成功。 闻盛道:“这个荷包,是你母亲的遗物。而你母亲,曾是大昭朝的一个宫妃,她本是一个宫女,因酒后被皇帝宠幸,因而有了你,但她不受宠,生下你之后,便难产而亡。你不是什么云娘,你曾是大昭朝的五公主。你敢说,你一句话都相信吗?” 他说话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却特别清晰又坚定,仿佛蕴藏着让人无法怀疑的力量。 楚云脸色一白,重复:“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都不相信。” 但她心里知道,她信。因为那的确是她母亲的遗物,以及先前的种种组合在一起,由不得她不信。 可心里信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承认,却又是另一回事。 楚云朝他吼道:“你说的这些我都不信,何况大昭朝早就亡了,又有什么好说?什么五公主?” 闻盛不理她,自顾自说下去,踱步至窗边的塌下,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盛京城的大街上,那一次你私自出宫,以男子装扮示人,遇上了一些小麻烦,被人追赶,仓皇逃窜,以至于慌不择路,进了我的马车。当时我掀起了你的帷帽,问你的名字,你说,我这人好没礼貌。” 楚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闻盛继续道:“第二次见面,便是这个荷包。”他掂了掂手里的荷包。 “你因为那一次出宫,不慎将荷包掉落,被三公主捡到。三公主向来不喜欢你,与你不和,当时你去讨要,她便为了作弄你,故意说扔进了池子里,要你跳下去捡。那是春末,料峭春寒,水还刺骨,你在水里瑟瑟发抖。我见你可怜,便给了你一件衣裳。” 楚云手攥着拳,打断他的话:“不要说了,我都说了,这些都与我无关。”她脸色发白,捂着耳朵,一脸的憔悴。 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一定要说下去? 她不是就是不是! 她情绪有些失控,随手抄起手边的绣绷扔向闻盛,要他滚出去。桌上的杯子也被她扔向闻盛,一时间一片混乱,楚云吼叫道:“我让你滚出去,你说再多,我也不信。我不是,不是!你叫的楚云死了,她死了,大昭也亡了,如今是大平,我是云娘,我不日要嫁给梁大哥!你滚哪。” 楚云一口气吼完,有些力竭,脱力地扶住旁边的桌子。 闻盛脸色沉了沉,看她还如此坚持,情绪又如此激动,也没了耐心。 “既然如此,将她带回去。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和他成婚。”闻盛冷笑,吩咐手下人将人拿住,带上马车。 这宅子里统共就那么几个人,根本对付不了闻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人带走。 楚云不配合,百般挣扎,无奈之下,闻盛只得将她打晕。 他接住晕过去的人,放她在腿上躺下。她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有以前的样子。方才那歇斯底里的模样,闻盛不想再看。 他注视着有些虚弱的人,抬手将她额边的碎发捋了捋,抚摸过她的脸颊,露出一种欣慰而满足的神色。 “回宫。”他吩咐车夫。 - 梁述没想到闻盛会这么做,以他对闻盛的了解,闻盛是一个攻于算计的人,并且很自负,一般来说,都不会选择这种简单粗暴的办法。所以他才没有给家中添些人手。 没想到从鹰卫司一回来,便见家中乱了套。管家与婢女哭成一团,见他回来,向他哭诉,说是下午来了一伙人,将云娘小姐给带走了。那人穿得富贵,似乎身份不简单。 梁述阴沉着脸,无需多猜,他知道那人是闻盛,除了闻盛不会有别人了。 他连官服都没脱,转身离开,骑上马回紫霄城,去见闻盛。 闻盛将人带回了清澜殿,他将清澜殿又弄回了以前的样子,虽不能百分百复原,但应当相差无几。 从前伺候楚云的那些奴才不尽心,闻盛不会再把她们弄回来,换了些听话的人。 他横抱着人跨进内殿,放楚云在床上躺下,在一旁坐下,看着楚云的睡颜。 人仿佛一点点地变得舒展开来,从前那些隐忍难发又难以根除的痛苦,好像也得以缓解。 殿中的青铜雕海棠炉中燃了安神香,香雾袅袅绕绕地攀升。闻盛起身,在楚云身侧躺下。 她失去记忆倒是好事,将从前那些事都忘掉,他们可以重新开始。闻盛有这个把握,让楚云重新爱上他。 目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总有一日,她会再次爱上他。 他胸有成竹,仿佛慢慢地得到放松,眼皮似有千斤重,一点点沉下来,拉着扯着他坠入梦乡。 闻盛又做了一场梦,一场很长的梦,这一次的梦不再让人痛苦。他仍旧梦见楚云,楚云同他撒娇,说起近日发生了什么事。 他牵起楚云的手,笑着回答她。 …… 这是一个很好,很长的梦。 闻盛睁开眼时,仿佛全身乏力,却很轻松愉悦。他揉了揉太阳穴,身边的楚云还未醒,闻盛看着她的脸,不由微微勾唇。 发现她皱着眉头,他伸手替她抚平。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他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 康有德在外头候着,听见里头有动静,才看了眼。见闻盛醒了,便上前道:“陛下醒了,可有什么吩咐?”他似乎有话要说。 闻盛看着他,示意他说。康有德观察着闻盛脸色,道:“陛下,是这样的,鹰卫司的梁大人求见,已经在御书房在等了许久了。他说,若是陛下不见,他今日便不走。您看?” 闻盛看了眼身侧的人,敛眸道:“见。你让人备辇。” “是。” 闻盛才至御书房门口,便被梁述拦住,他眼神不善,质问他:“云娘人呢?” 闻盛只是平淡地看着他,背过手,纠正他:“是楚云。” 梁述不想纠缠这些,他只想要人,“陛下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不知这天理昭昭,律法何在?” 闻盛眯了眯眼,斥责道:“大胆梁述!你这是以下犯上。何况,你所说的,朕告诉你,在这儿,朕便是天理,是律法。” 梁述没跪下认错,不管不顾地说:“你根本不会真的爱她,不是吗?倘若还有下一次,她又哪儿威胁到你,你下一次是不是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她死?她能活着一次,难道能活着第二次吗?到时候,你又后悔,还能找到他吗?” 梁述说着,一把揪住闻盛的衣领。他咬牙切齿,面容有些许扭曲,片刻后松开手,撩开衣袍跪下:“请陛下将微臣的妻子还给微臣。” 闻盛眸色转冷,垂下手,阴森地笑着:“你们既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有父母之命,甚至没有行过大礼,她怎么能算是你的妻子?她是朕的妻子。” 第34章 好,真好。阿云,你变了…… 这话简直是恬不知耻,梁述抬起头来,眸色阴沉地盯着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 片刻后,梁述笑了。 他的妻子?成婚当夜,他褪下了婚服,缺席了洞房花烛,换上了一袭华服,一跃成为了大平皇帝。 他的妻子,真是天下最大的的笑话。 闻盛并不理会他的嘲弄笑容,他捏着自己小指骨,露出高高在上的威压,“不然呢?你凭什么能从我手里夺走她?你敢谋反吗?你能谋反吗?你是朕的臣子,得恭敬地唤朕一声陛下万岁,即便朕今日杀了你,你又当如何呢?” 他梁述不过是鹰卫司的一条狗,能做什么?什么风浪也掀不起,他拿什么和自己争? 梁述没有任何资本,这是一场必赢的赌局。 闻盛没让梁述起来,这场谈话已经结束,他绝对性碾压的胜利。他迈下台阶,没再看一眼跪着的梁述,只是让人起驾。 “去清澜殿。”话是特意说给梁述听的。 梁述目送闻盛背影远走,咬着牙,他的确没办法,因为他坐拥天下,纵然他可以做些什么,可日后呢? 他甚至未必能活着走出这个盛京。倘若他连自保都不能,更无法保证楚云的安全。 梁述想起闻盛那双眼,好似小人得志。他从来都是这样的人,算计天算计地,不折不扣伪君子。 他自以为可以得到一切,可楚云未必会让他如愿。 下弦月挂在屋檐一角,映出这凄冷的夜,八角宫灯上画着海棠花,孤零零地打着转。 闻盛回到清澜殿时,宫中还安静着,人似乎还没醒。他问起伺候的人,果真如此。 “没有朕的吩咐,不许进来。”闻盛留下这么一句,掀起帘子进了门。烛火映出八扇梨花木雕八仙过海屏风的影子,香炉里的香似乎燃尽了,香味还未散去,满屋子飘着。 他款步行至拔步床边,离开之时躺着的人到这会儿似乎还没动过,和先前一样。他不知道楚云醒过来会有什么反应,但大概能猜测,不愿意相信,愤怒,生气,歇斯底里,失去理智…… 无所谓,有情绪的起伏,这是一件好事。 闻盛不会杀梁述,因为现在杀了他,楚云就会过不去,会恨他,他还不想这么做。留着梁述,日后总有机会。 想起梁述,闻盛手指一用力。三年,梁述拥有楚云的三年,他们在这三年里亲密无间,每日晨起夜眠,早安晚安。楚云无限地依赖着梁述,但那是依赖而已,和情感有什么关系? 楚云爱的人,是他。她从前那样的爱他,见到他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有他,欣喜根本藏不住。给他写信,即便只叙述日常,字里行间也都透着喜欢。 她去皇陵那一年,都不能磨灭。所以,她怎么可能会不爱他呢?怎么可能会爱上梁述呢? 闻盛伸手,正欲碰触她光洁饱满的额头,躺着的人忽然睁开眼。那双眼里有片刻的茫然,在确认面前的人之后,茫然迅速被厌恶和敌意取代。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躲进最里面,抱着自己膝盖,是抵御的姿态。 楚云记得发生过什么,闻盛闯进她家,强行带走了她。这会儿梁大哥肯定已经知道她不见了,楚云瞪着人。 闻盛笑了笑,道:“那并不是你的家,这里才是你的家。你自幼在这里长大。” 楚云眸光更冷。 闻盛又道:“你又想你的闻大哥了吗?呵,别想了,他不可能来救你,因为我已经把他杀了。” 楚云抖了抖,抱自己膝盖更紧。 闻盛握着拳,手背上青筋起,他轻啧了声,朝楚云靠近。“阿云,过来。” 闻盛没料到,楚云会在他伸手碰到她的那一瞬,忽然挣扎过来,翻过身将他压在身下,从袖子里拿出一支簪子,刺破他心口的皮肤。 楚云力气不够,被闻盛推开,按在床榻上。她头发散落下来,在他掌心挣扎着。 闻盛感觉到了无尽的恨意,恨也是好事。他将楚云按住,心口那一下刺得不深,但很疼。她越挣扎,就越疼。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他自嘲地笑。 闻盛送开楚云,“我不会动他。他救了你,我应该感谢他。”他抬手按向自己心口,朝外头喊了声来人。 有人进来,一眼看见闻盛受伤,吓得直接跪在地上,“陛下……” 闻盛挥手,道:“不必声张,传太医。” 那人应了声是,匆忙退下去。临走前,闻盛回头看了眼床上的楚云,她在听见那句话之后,显然松了口气,紧绷的背脊都松懈下来。 闻盛冷笑一声。 这一夜闻盛没再来,有伺候的人恭敬问楚云需要什么,楚云让他们出去,她只想安静地待着。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这里让她很没有安全感。 这是闻盛的地盘,他随时可以闯进来。甚至于在她家,他也可以轻易地闯进来,因为他是九五之尊,是天子,是一切的主宰。 闻盛像长着血盆大口的魔鬼,他静静地看着她,像在玩弄一个猎物。 大概因为如此,她这一夜做了冗长而琐碎的梦境,零零碎碎的,半梦半醒。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果然那个人又在清澜殿中等着。他坐在窗边,没穿龙袍,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锦袍,长袖宽衣,衣袖飘飞,手中拿了本书。书应该有些年头,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那书旧。 见她醒了,闻盛放下书,转过头来:“醒了,饿了吗?早上想吃些什么,让他们去做。” 楚云冷眼看着他,没有应答。见里面有动静,外头侯着的人鱼贯而入,捧着盥洗用的铜盆、方巾、香胰之类。 为首的那个大宫女看了眼楚云,将方巾打湿后拧干,递给楚云:“请姑娘洗漱。” 她被派了这差事,已经是战战兢兢,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只好称姑娘。 闻盛轻声纠正:“皇后。” 那大宫女一愣,乖巧改口:“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楚云抬眸朝闻盛看去,露出一个嫌恶的眼神:“我不是,你不可以这么叫我。” 大宫女又愣住,看向闻盛,她夹在他们之间只能两边不讨好,故而很快伺候完楚云洗漱,便退了下去。 宫内霎时剩下他们俩,楚云站起身,“我要回家。” 闻盛只当没听见,自顾自问:“想吃什么?你昨日下午便没吃过东西,这会儿定然饿了。来人,传菜。” 楚云被他忽视,有些恼怒,拦住那人:“不许传菜,”又去扫落闻盛手中的书,“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要我要回家,我要见梁大哥!” 闻盛好整以暇看着她,重复:“梁大哥啊……” 他一顿,只是笑,笑容讳莫如深,叫人看不透。昨夜他说他不会动梁述,还应该感谢他,那话说得阴阳怪气,楚云是不信的。这会儿他又这么笑,楚云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不由紧张起来,质问道:“你到底把梁大哥怎么了?” 闻盛笑意未减,与她谈条件:“你乖乖吃饭,我就告诉你如何?” 他始终觉得,他可以拿捏住楚云。 但闻盛错了。 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脸色很快变冷,笑容消失。 因为楚云从头上拔下一只簪子,抵住自己洁白而脆弱的脖颈,尖锐的簪子在她脖子上划出一点血痕。 楚云已经学会拿捏闻盛。她看出来了,闻盛不会让她死,因为在他和梁述的来往对决里,楚云模糊听明白,他要找的那个人,是个已经死了的人。所以他绝不会让自己再死一次,那么这就是她的筹码。 即便他真愿意让她去死,她又不傻,不会真自己去死。 闻盛眯起了眼,释放出危险的信号。 空气在沉默的对峙中仿佛凝固,每一刻都仿佛被拉长,许久,闻盛才笑了声:“好,真好。阿云,你变了。” 楚云将手中的簪子抵得更近,几乎要渗出血来。她动作这样的决绝,好像他不答应,她能从容赴死。 为了梁述,她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命来威胁他。 闻盛盯着楚云,声音冷厉三分:“把簪子放下,我让你见他。来人,去请梁述梁大人来。” 楚云警惕地看着闻盛,直到那人离开,她才缓缓将簪子拿开,但仍紧紧握着,充满了对他的不信任和防备。 闻盛移开视线,抿着唇,拿起先前放下的那本书,正是从前她借看过的那一本。 楚云视若罔闻,只是不时看向窗外与门口。 不久后,梁述被人请来。 梁述走路时的姿势不对劲,楚云一眼看出来,她狠狠地瞪了眼闻盛,拔腿奔向梁述。 “梁大哥,你没事吧?”楚云扶住梁述,关切地询问,打量他,确认他没有受伤。 闻盛从窗口看见这一幕,只觉得早起的躁郁似乎更盛了三分。 他心口的伤还疼着,不久之前受过的伤也隐约地痛起来。但楚云都视而不见,她的眼里只有她的梁大哥。 再没有他闻盛的位置。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把梁述从这世界上除去。但他知道他不能。 闻盛吐出一口气,试图让自己舒缓,但没有任何效果。他胸口起伏着,随着胸口的起伏而牵扯着疼痛,手中的书被他捏得变形。 楚云意欲带梁述离开,但很快被人拦住,那些人称:“皇后娘娘,您不可以离开。” 楚云瞪着他们,和他们对峙着,他们寸步不让,楚云知道没有她讨不到任何好。 症结还是闻盛。 楚云扶着梁述进宫中坐下,给他倒茶,不管不顾的,全然不看一旁闻盛的眼色。 第35章 “你想起来了是吗?是不…… “梁大哥,你没事吧?”楚云关切深深,语气眼神态度尽数透露出紧张和着急。 梁述看了眼一旁的闻盛,犹豫片刻,还是挣扎起身要行礼:“微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找臣来,所为何事?” 被楚云按下,冷声冷气地嘲讽:“分明是他自己气急败坏,借机报复,非君子所为。” 楚云背对着闻盛,说罢,又问梁述为何会受伤,是不是闻盛让他跪的。 梁述不语。 楚云扭头看着身后的闻盛,恶狠狠瞪了一眼,却没直说,拐弯抹角地和梁述说:“有些人也只能仗势欺人,可惜仗势欺人也没用。” 闻盛袖中的拳头松了又紧,面上不动声色,还给自己倒了杯茶,似乎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梁大人,今日朕与阿云还说起你,你救了她,朕该感谢你才是。可朕当时关心则乱,这才糊涂了,让爱卿受委屈了。这会儿叫爱卿来,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想和爱卿道歉,以及想正式感谢一下爱卿,爱卿不会介意吧?爱卿可有什么要的,尽管说,朕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办到。” 楚云听得冷笑,在心里骂他虚伪。 楚云看向梁述,梁述与她对视一眼,道:“陛下言重了,微臣没有什么想要的,倘若一定要说,微臣只想要娶云娘为妻。” 他看向闻盛。 闻盛眸色微冷,面上维持着笑:“爱卿说笑。” 梁述道:“微臣并非说笑,还望陛下成全。”说罢,又跪下。 闻盛敛去笑意,看着梁述,唤了声:“梁卿。”带些警告的意味。 梁述这是十足的挑衅,他料定了自己不敢动他罢了。可是他猜对了,闻盛确实不敢动他。 闻盛呼出一口气,感觉到一种躁郁。因为他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他都快忘了,他有多少年没感受过这种滋味了。 无能为力,想做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办法做,只能眼睁睁看着的那种感觉。 就好像你骨头里发着痒,隔靴搔痒却毫无效果,那种时候,痛苦会一点点地蚕食你的心智,瓦解你的全部自制力,把人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听闻从前便有种酷刑如此,将一只蛊虫放入人肉里,蛊虫会顺着爬进人的骨头里啃咬,不痛,但会很痒,并且会越来越痒。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自我了断,以此来解决问题。 闻盛想起这事儿,倏地看向梁述,倘若将这滋味给他试试,他便能理解自己此刻的痛苦了吧。 大概是他的目光看起来实在不算良善,楚云不由看了闻盛一眼,而后又护在了梁述身前,那架势,真是十足的防备姿态。 闻盛轻笑了声,唤她一声阿云,道:“你想多了,朕真是想感谢梁卿。只是梁卿所言的条件,朕不能答应,不如梁卿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想要的?毕竟,一国皇后,朕总不能拱手相让。” 先前在外头梁述已经听见他们叫楚云皇后娘娘,梁述那时觉得惊讶,楚云身份尴尬,绝非皇后最佳人选。以他对闻盛的了解,闻盛绝不会如此行事。 这会儿从闻盛嘴里听见,梁述惊讶更甚。 梁述看向闻盛,道:“陛下才是说笑了。皇后之位,事关重大,势必要选一位才能家世都能服众之人才行。” 左右昨夜已经把话说开,楚云就是楚云又如何。 楚云是前朝的五公主,是他皇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的见证,倘若做了皇后,日后世人每每看见楚云,都会想起闻盛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 他这样虚伪、在乎名声的人,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险呢? “陛下不会以为,陛下说一声皇后,便算皇后吧?”梁述轻笑一声,有些嘲弄地看着闻盛,“陛下可曾下过圣旨,昭告天下?可曾办过封后大典?可曾告诉朝中众臣?再不济,总不能随意去宫里找一个人,都没一个人知道这宫里多了位皇后吧?” 闻盛沉默不语。 他心中的愤怒更甚,慢腾腾站起身,从榻边踱步至梁述身前,声音不急不缓:“梁大人虽是朕的左膀右臂,可也不能因此仗势行凶才是。” 楚云听明白了闻盛的话,他想杀梁述。她抢话道:“那你便将我们一起杀了吧。” 闻盛抬头,与她对视,从她全然陌生的眼神里窥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阿云,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楚云挺了挺胸,抬头道:“那便动手吧。你杀了我,或者不杀了我,你要寻的人都已经死了。” 她笑了笑,看了眼梁述,“陛下有了第一次,难道会怕第二次吗?” 闻盛一愣,有那么一瞬以为她全想起来了。她方才那个嘲弄的笑容,与那个讳莫如深的眼神,好像是看透了一切的楚云,是他梦里那个来质问的楚云。 那是一个时常发生的梦,梦里不是从前,而是现在。楚云来找他,莫名奇妙的欢声笑语,又莫名奇妙的一片狼藉,而后他质问楚云,楚云却像方才那样笑说,陛下又要杀我吗?杀了一次,还有第二次,是吗? 梦境每每直到这里停住,接上现实中无边的黑夜。Ding ding 闻盛背在身后的手不禁颤抖起来,他紧紧盯着楚云,试图找寻出更多的痕迹。但那只有刹那之间,快到仿佛是闻盛的错觉。 闻盛沉下脸,唤了声来人,将梁述带了出去,“没有朕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 楚云看着被强行带出去的闻盛,有些惊慌,她看向闻盛,试图挽救住梁述:“梁大哥,你要带他去哪儿?你要带他……” 她话音未落,被闻盛抓住手腕带回来,闻盛步步紧逼,将她压在柱子与自己胸膛之间,近到鼻尖相碰,呼吸交缠。 楚云手腕被他箍得疼,不由挣扎了一下,“你想干什么?” 闻盛沉声唤她阿云,冷冷的,却又似乎带了那么些深情,“你想起来了是吗?是不是?你记起我是谁了是吗?记起你如何爱我,我们如何恩爱了是吗?” 他咄咄逼人地一句接一句追问,让楚云觉得喘不过气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不爱你,我喜欢的人是梁大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你放开我,你要带梁大哥去哪儿?你不可以伤害梁大哥。” 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闻盛觉得自己在失控,他越来越失控,成为自己从前最鄙夷的那种人。无法做出决绝的决定,犹豫优柔寡断,又同时把情情爱爱看得重之又重。 他原本觉得,楚云失忆了也好,这样她什么也不会记得,可是有时候又恨她忘得那么彻底,连同如何爱他,一起忘记了。 为何不能光忘了那些不好的事,而记得如何爱着他呢? 这当然是天真的妄想,不可能上天都这样帮着他闻盛。 可是她口口声声都是梁大哥,梁大哥…… 真令人无法忍受啊,原来拥有过一个人纯粹又热烈真诚的爱以后,这样无法忍受她不再看你的眼神。 无法忍受。 真的无法忍受。 凭什么,去他的梁大哥…… 闻盛双手抓住楚云的手腕,将她的背抵在柱子上,摩擦得都有点疼。闻盛低头,撬开她的丹唇贝齿,长驱直入,粗暴地戏弄她灵巧而黏糊的柔舌,迫切又渴求,像要把她整个嘴巴里的津液都吃去。 闻盛毕竟是个成年男性,真用起力气来,楚云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任由他亲吻,动作有些急躁地扫她的牙根,像龙卷风过境一般。 他拽着人,往一旁去,暄软的垫子砸在背上到底有些疼。楚云还未来得及喊痛,再次被堵住唇舌,经受无情地欺压。 闻盛的吻落在她鼻尖与眼睫上,呼吸喷洒着热意,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现在想起来了吗?以前,你如何与我缠绵久,如何叫我的名,唤我的姓。” 楚云挣扎不得,抽噎起来,感受到自己领地的陷落。手心和手心碰在一起,明明都是热的,却冷得人瑟缩。(这里并没有发生任何关系,亲的是眼睛和鼻子,牵了手。) “闻盛!”她有些破音,趁他愣神之际,膝盖撞了他一下。 闻盛闷哼了声,钳制她的力道松了不少,楚云趁机挣脱开他的手,顾不得许多,迅速躲去角落。 看着床上微弓着身的人,楚云默默整理自己衣物,道:“她怎么会爱你这样的人。” 声音不大,但足够闻盛听见。 是啊,她怎么会爱像他这样的人呢? 他们从前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楚云不该爱闻盛,不爱他的话,就不会掏出一颗真心任由他践踏。倘若她没爱上他,她也许平淡地过一生,平淡地嫁给一个人,在他颠覆这天下的时候,也与他们一同赴死。 他闭着眼,额上有汗珠渗出。方才动作太过,大抵心口的伤又崩开了,新伤旧伤,心伤身伤。 闻盛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么狼狈的? 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弱者,将自己所有的弱点明晃晃地暴露在外。 他闻盛明明从前是一个杀伐决断,绝对权力至上的人,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择手段。 角落里的人说完这一句之后,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楚云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床榻上的人也没动。 室内安静着,只有轻微的风。 梁述被人按在庭中,听见里面的动静渐渐停息。 “闻盛!你想干什么?”梁述在外面喊话。 闻盛出来的时候,衣袍有些发皱,心口处一片洇红,他朝梁述冷笑了声,“梁卿,直呼天子名讳,是大不敬。来人,送梁大人回家。” 他命人送梁述离开,自己唤来舆驾,回了玄微宫。 点思有事汇报,是为大渝,本来已经差人去禀报闻盛,没想到他正好回来。 点思正欲开口,便见闻盛心口那一片红,他是习武之人,都不用检查,一眼可看出是伤口又崩裂。 点思沉下脸来,唤人去叫太医,又问闻盛:“公子这是去做了什么?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公子从何时起,竟如此不爱惜自己了?”他一连串的怨怼,闻盛只是阖上眸子,在一旁的高背椅上坐下,靠着椅背走神。 点思见他如此满不在乎,不由更恼怒:“公子!您何时起变成这样的人了?您又去找五公主了是吗?五公主早就死了,公子应该早日醒悟。她早不是当年那个五公主了。公子怎么连这也不明白?公子更应当明白,有些事情它就是过去了。您如今是陛下了……” 点思说了许多,一抬眼,见闻盛什么神情也没有,不由慌了慌神,“陛下?来人,来人哪……” 第36章 .每日一提醒,中途绝不会和好。现在允…… 闻盛又晕了过去,一众太医再次战战兢兢地赶来,他们都快有经验了,处理得很快,包扎伤口,喂药。最后,又语重心长地与点思嘱咐,让他劝诫着些。 点思阴沉着脸,看向榻上愁眉不展的人,他哪儿没有劝呢?可他劝了也得听得进去才行。 点思送走太医,抬头看了眼天,脑子里闪过楚云的身影,与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 除掉她。 他甩了甩头,让自己忘掉这念头。他是闻盛救下来的,他的命都是闻盛的,不能任性妄为,要听他的话。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去督促底下人煎药。 - 闻盛走了之后许久,楚云还在地毯上坐着,维持着先前的姿势,抱着自己膝盖。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疲倦与清明逐渐将眼神填满。 腿已经麻了,楚云撑着旁边的架子才勉强站起身来,她移步至旁边的贵妃榻,胳膊有些虚乏。嗓子也好疼,她看向桌上的水,正想起身给自己倒杯水,门外有人进来。 是如今在清澜殿伺候的春枝,也正是清澜殿的大宫女。春枝看了眼楚云的动作,当即快步上前,给她倒了杯水。 “皇后娘娘。”春枝将水递给楚云。 她眼神恭敬,还有些瑟缩,楚云不想为难她们,接过她手中的水,只是道:“我不是皇后娘娘,你别这么叫我。” 春枝面露难色,可陛下吩咐过,要她们这样称呼。说到底,她们也只是做奴婢的,怎么可能违抗陛下的命令。 春枝欠身道:“还请皇后娘娘莫要为难奴婢们。天色不早了,皇后娘娘可饿了?可要传膳?” 殿内还一片狼藉,春枝给后头的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叫她们把里面好好收拾收拾。她们手脚快,没一会儿就收拾完。 楚云看着她们动作,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她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 “随意吧。”楚云松口。 春枝面上一喜,赶紧让她们去小厨房,吩咐人做些寻常菜色送来。楚云没与她们说太多话,只安静吃了东西,便躺下休息。 她们见楚云如此配合,自然喜不自胜。各自相安无事。 夜里楚云又做起冗长的梦来,大抵是这梦太累,第二日她竟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见她醒来,宫女们便进来伺候梳洗。 楚云警惕地打量一番,确认闻盛不在,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两日,闻盛都没来。梁述也不见踪影,楚云不知他过得如何,心中有些担忧。转念一想,闻盛应当也不会将他如何,至少目前是如此。也没听说有什么大动作的消息,楚云心下稍安。 闻盛虽没来,却命人送了好些东西来,吃的,用的,戴的,穿的,快把清澜殿填满。清澜殿地方偏僻,却偏偏占尽了热闹,闻盛那些宫里的人听得消息后就坐不住了。 闻盛后宫人不多,但算起来也有七八人,撇开位分低的,还有五人。这五人便相约一道造访清澜殿。 “何止是热闹呢,听闻清澜殿的宫人都唤那人皇后娘娘。” “这也太过放肆?她是谁?怎么敢的呀?” “可不是嘛。即便陛下宠着她,也是一时新鲜吧。什么乡野来的,竟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清澜殿门口等着,她们来了有一会儿了,还没人来传。 “好大的威风,将咱们晾在这儿。瑶嫔妹妹,你可是宫里最受宠的人了,这你可不能忍,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 瑶嫔有些不安,她性子软弱,可偏偏陛下喜欢,这两年来,常去她宫里。 瑶嫔摆了摆手,“我……我觉得,兴许她不是坏人。” 见她如此怂,几个人有些没意思。她们入宫都两三年了,可别说受宠,连陛下都没见过几面。说来也丢人,她们之中,能留陛下过夜的,竟只有瑶嫔一人。 都是妃嫔,说不羡慕嫉妒,那是不可能的。今日她们将瑶嫔拉来,也是有些拿她当枪使的意思。倘若她与这新欢起了冲突,倒是她们只要将自己摘出来,还能一箭双雕。 只是想得虽好,清澜殿这位却迟迟没有回应。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能把不近女色的陛下迷得七荤八素的。 楚云刚睡醒,便听春枝说有人求见。她皱眉,求见她? 春枝看了眼楚云,低头小声道:“回皇后娘娘,是瑶嫔娘娘和刘妃娘娘等几位。” 楚云眉头皱得更深,“她们见我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春枝没说出口,等着楚云开口。 楚云沉吟片刻,道:“不见。” 刘妃等几人脸色变了变,对视一眼,真是好大的威风,她们特意上门来,竟还不见。不见可不行,她们今日还非要见不可了。 几个人硬闯进来,跨过大门口,越过庭院,到了正殿门口。 刘妃走在最前面,兀自掀起帘子,“哟,妹妹这不是起了吗?怎么还不愿意见咱们呢?” 她说这话,跨进正殿。 楚云眼神冷了冷,没起身。 刘妃打量榻上的人,即便是从女子角度,这人也是美的。那种美是压倒性的,充满了冲击力,让人一时哑然。 几个人皆默然片刻,还是瑶嫔先反应过来,道:“对不住……我们……” 瑶嫔见到楚云的那一刻,心中的惊讶已经快溢出来。眼前的这个人很美,但这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她的上半张脸与自己有七八分像。 刘妃看不惯瑶嫔唯唯诺诺的性子,打断她:“我们只是想见见妹妹,妹妹不会介意吧?” 楚云不语,只是做自己的事,连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这简直是侮辱,她们几个脸色难看极了,可越是如此,这面子越不能丢。 几个人自顾自坐下,打量着殿内的陈设,频频挑衅楚云:“也不知道妹妹是几时进的宫,尽如此隐秘,咱们都不知道。” “妹妹今年多大了?是哪里人?” “妹妹平日爱做些什么?” …… 不管她们问什么,楚云仍旧自顾自地绣花,只当她们不存在似的。被这么落了面子,几个人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道:“你别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算个什么东西?你……” 话音未落,从门外传来一声:“怎么今日如此热闹?” 闻盛从门外进来,淡淡地扫视一圈,最后视线定格在楚云身上。她也没抬头,径自做着自己的事。 那几个妃子一时间心情各异,这人竟如此嚣张,见了陛下也还是这样,连礼都不行。 几个人连忙行礼,不知自己方才的话陛下听见了多少,会不会对她们印象不好。她们能见到陛下的机会本就不多,喜上眉梢。 “妾身见过陛下。” 闻盛抿唇,眼神已经比先前冷了两分:“谁准许你们来这儿胡闹的?还不快滚。” 几个人赶紧请罪退了出去,殿内霎时安静下来。闻盛在一旁坐下,指尖轻叩在桌面上,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楚云。 “阿云,她们吵到你了吗?下回不必见,直接赶出去就是了。” 清澜殿轻易不许人进出,她们却能来去自如,是谁授意根本不用多猜。 还要惺惺作态地关怀,虚伪之至。 楚云不说话。闻盛看着她侧影,轻啧了声。 诚然,是他让她们来的。他想看看楚云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闻盛很失望,尽管早有预料。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好似事不关己。 闻盛叹了声,看向一旁放着的前两日送来的糕点,问:“你不爱吃吗?” 楚云终于开了口:“不爱。你打算几时放我走?” 闻盛掀起眼帘,与楚云对视,“为何一定要走呢?这里不好吗?是他们伺候得不好,不够周到?” 楚云冷笑:“如果他们伺候得不够周到,你打算怎么做?杀了他们吗?可是我并没觉得他们不好,我觉得最不好的那个人,是你。如何?你也要杀了你自己吗?” 闻盛同她沉默对峙着。 不知道过去多久,闻盛还是妥协,“不说这些了,这两日阿云过得如何?” “不如何。”楚云直起身子,“我要见梁大哥。” 闻盛转过眼来,黑眸如点墨,“倘若我不让你见呢?你又要拿自己的命威胁我吗?他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要你用自己的命来威胁我,这么没用。” “你只能将我关在这里,难道又很有用吗?”楚云反唇相讥。 闻盛叹息一声:“不如这样,还是那个条件,你陪我吃一顿饭,我便让你见他一面。” 楚云甚至没有犹豫:“好。” 在她说完好之后,闻盛眸子又冷了一分,命人传膳。 皇帝吃饭自然排场大,楚云看着她们不急不缓地上菜,有些着急。好不容易等菜上完,她两三口便结束,看着闻盛。 闻盛唇边勾着笑,慢条斯理道:“别急嘛,吃饭吃得这么急可不好,来,这道菜你还没尝过吧?”他给楚云碗里夹了一块肉,示意她吃。 楚云起初没动,可看他还是慢慢悠悠的,只好动筷子。 就这么磨磨蹭蹭地吃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吃完这顿饭。 楚云立即道:“可以了吧?” 闻盛正净手,用干净帕子擦去水渍,一点也不着急,“来人,去请梁大人。” 不久,梁述过来。远远地,楚云与他对视一眼,见他全须全尾的,松了口气。 闻盛一旁嘲弄地说:“怎么,这么急着想见他,就只是为了远远地看一眼?不想和他更近地说说话吗?” 楚云朝梁述笑了笑,冷冷地回应闻盛的话:“你会让我去吗?” 闻盛笑意更浓,声音被风送进她耳朵,“真了解我,自然不会。”闻盛说着,伸手揽过她腰。 楚云没有防备,意欲挣扎,但闻盛却只是将她整个人扯进怀里,用力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身体。 楚云用力一推,没料到他也刚好松手,于是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 她恶狠狠地看着闻盛,闻盛抬了抬下巴,指向梁述:“现在允许你和他说三句话了,去吧。” 楚云瞪了他一眼,提起裙角,飞奔下台阶,朝着梁述跑去。不同于面对自己时的横眉冷对,此刻的楚云那么鲜活,像一只翩飞的蝴蝶。 闻盛望着她背影停在闻盛面前,微眯着眼,有些人吃软不吃硬,有些人吃硬不吃软,这是攻略人心的不同。 他最擅长于此,总不可能失手。 闻盛冷哼了声,抬手轻嗅了嗅袖子,有清幽的香味扑入鼻腔,他转过身,进了殿去。 第37章 “聊……与梁大哥白头偕…… 楚云停在梁述身前,露出笑容:“梁大哥,你最近好吗?” 梁述最近说不上好或者不好,与他从前的生活相差无几,只不过从前的生活里多了一个楚云,如今回到宅子里,总觉得家里分外安静些。梁述还没太习惯。 家里的下人们也都垂头丧气的,大家提起楚云,只有叹息。那些未布置完的成婚用的东西,也搁置在一旁,显得很刺眼。 梁述抬眸,打量楚云:“你呢?最近还好吗?没什么事吧?” 楚云嗯了声:“没什么。” 二人寒暄了几句,彼此都沉默下来。梁述瞧着楚云,隐隐觉得她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好说服自己是多想。 楚云瞧着梁述,忽然嫣然一笑,道:“梁大哥,这些年来,多谢你的照顾。倘若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云娘。我还未向你道过谢呢。” 她说得很寻常,梁述摇头,道没什么,“救你是举手之劳,不必道谢。” 楚云摇头,执拗地说下去:“不是的,梁大哥,也不是世上所有人都有如此善心,何况你待真的很好。倘若可以,云娘真的很想嫁给你,咱们白头偕老,欢欢喜喜。”她说着叹了声,看了眼天。 闻盛估摸着时间,从殿内出来,给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便上前来将梁述带下去。临走之前,楚云又叮嘱了一句:“梁大哥,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她看着梁述被带走,出了清澜殿的宫门,闻盛踱步下台阶至庭中,停在楚云身侧。 “聊了些什么?” 楚云转过头,面上的消息还未消散:“聊……与梁大哥白头偕老。”她敛去笑,自闻盛肩边越过,兀自上了台阶。 闻盛转身看着她背影,白头偕老四个字,有些刺耳。楚云也曾与他说过白头偕老,那时她如何虔诚地在佛前许愿,愿与他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想必佛祖是听见了的,也应当会保佑他们白头偕老,共度一生。 闻盛款步跟上,跨过门槛,见楚云在一旁坐着,拿起了自己的绣绷,似乎是要绣一方手帕。这宫里是有些无趣,每回见她都是在绣花,也该寻些别的事情做。 闻盛如此想着,不动声色在一旁榻上坐下,与楚云说话:“这是在绣什么?” 楚云不语,闻盛也不恼,自顾自凑过头来看,她还未绣完,之上只有一半的图样,瞧着似乎是朵云。 闻盛夸道:“云纹好,寓意吉祥。” 楚云终于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但没说什么,眼神也瞧不出别的情绪,与方才见到梁述的神情姿态,貌若两人。 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把从前的楚云找回来。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一见到他就笑的,擅长低头的楚云。 - 钟敏收到旨意时有些忐忑,上一次在布庄见到楚云,钟敏十分欣喜,可楚云全然不认识她。那时她身边还跟着梁述,钟敏后来去打听了一下,却也没探听到什么。 今日忽然听得宫里来人,要接她进宫一趟,那传旨的太监还特意透露给钟敏,要她别担心,是去见一位故人。 钟敏当即皱眉,她哪有什么故人在宫中?忽然间脑子一闪而过,想起楚云的名字。 可楚云不是与梁述在一起吗?怎么又会在宫里呢? 钟敏想起闻盛,那个如今的天子,他总是高深莫测,让人捉摸不透。当年他未保住楚云,如今又要做什么? 怀揣着不安,钟敏上了进宫的马车。 马车进了正阳门,看见熟悉的红墙朱瓦,钟敏有些恍惚。这几年来,她没什么机会进宫,后宫无主,也没办过什么大宴会。回想起从前,倒常来找楚云。 正感慨,马车停了下来。钟敏跟着个领路的小太监走,直到停在玄微宫。 她原以为是见楚云,看着玄微宫的匾额,有些发愣。 康有德将人迎进来,道:“夫人,里面请。今日找夫人来,是陛下有些话要与夫人交代。” 钟敏颔首,穿过珠帘,近距离见到闻盛。这些年她远远地见过闻盛几次,每一次见他,都要想起楚云,心情极为复杂。钟敏不喜闻盛,可人家到底是做了皇帝,由不得她喜不喜欢。 今日只隔了几步之遥,倒让钟敏想起从前闻盛还是臣子的时候。那时候她与楚云走得近,常见他们之间郎情妾意。 到头来,郎情妾意都是假。 她福了福身:“臣妇参见陛下。不知,陛下今日召臣妇来,所为何事?” 闻盛漫不经心地看向钟敏,直说:“夫人从前与阿云交好,算得上闺中密友。” 钟敏听他说起楚云,原来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楚云真在宫里? “是,臣妇与阿云关系亲近,可称得上闺中密友。不知陛下为何提及此事?” 闻盛道:“朕待会儿会送夫人去清澜殿,夫人应当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吧?不需要朕再提醒一遍吧?” 钟敏心中一惊,清澜殿是楚云从前的住处。她低下头,“是,臣妇明白。” 怀揣着一种久别的激动,以及些许惶恐,钟敏站在了清澜殿的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领着婢女踏进清澜殿的门。 听说前两年闻盛把清澜殿拆了,后来又重新命人整合回来,只是到底不同了。钟敏看着殿里的一草一木,当心境发生了改变之后,在看这些东西,脑子里只有一个词:物是人非。 钟敏是得了闻盛的授意来的,自然没人会拦,她长驱直入,直到跨进正殿大门。春枝等人正给里头换茶,一转身见到钟敏,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楚云正在绣东西,听见东西,以为又是闻盛那些女人,没什么好脸色地转过头,正欲开口,“你……” 话音卡在喉口,楚云记得钟敏,那天她拉着自己,非说自己是她的旧友。 钟敏看她这反应,还以为她想起了自己,更何况倘若她没想起来,怎么会答应闻盛进宫。钟敏大迈几步,有些激动地拉着楚云的手,唤了声阿云,“你记起我了吗?阿云,你过得还好吗?” 楚云挣脱开她的手,摇头:“我不知你是谁,只是那日我记得咱们见过一面。” 钟敏有些失望,“是……那日咱们是见过一面。”她仔细观察着楚云,发现她似乎还是没想起来。 那闻盛怎么……? 她想起进门时门口看守的人,忽然明白过来。楚云不是不想走,而是走不了。 也是,闻盛那样对她,倘若她真记起全部事情,恐怕要恨闻盛薄情寡义,更不可能如此安然就在他身边。 钟敏看着楚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先自我介绍:“我姓钟,单名一个敏字,从前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楚云在榻上坐下,盯着钟敏,哦了声。她猜出来了,是闻盛找她来的,这是闻盛的温情牌。 钟敏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常想你,那日见你还活着,我真是高兴极了。”她说着,眼眶有些红。 楚云看她情真意切,心中有所动容,又想,闻盛找她来是一回事,她说什么又是另一回事。如此想着,不免对钟敏更亲近些。 她看着钟敏,其实也觉得熟悉,放下了敌意之后,两个人一来二去,便能有说有笑。钟敏也没说任何与闻盛有关的事,只是与她说了些自己生活上的事情,说起她成婚、夫婿,以及一个没缘分的孩子。 “我那时候真的伤心,大夫说我有孕之后,我可高兴了,期盼着一个孩子的到来,甚至想着他怎么从一个小不点,以后长成一个大人。可是到底没保住,唉。”钟敏成婚之后曾经有过一次孕,可惜不知道为何,就是没能保住。 她说着伤心起来,楚云见状,安慰她道:“敏敏,你别伤心,兴许他还会来的。” 钟敏一愣,听她叫自己敏敏,好像回到以前。可她看自己的眼神又很陌生,钟敏叹息一声,继续说起孩子。 “是啊,我夫君也这么说。但愿如此吧。” 二人不知不觉就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眼看天色不早,钟敏起身告辞,临走前又与楚云相约:“明日你有空与我出去逛逛么?” 从前她一直想和楚云好好地在盛京城逛一逛,可这事儿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没能达成。如今总算可以。 楚云起身送她,道:“你得问那个人,看他愿不愿意让我出去。” 钟敏一怔,出了门。她离了清澜殿,自然还得回玄微宫见闻盛。闻盛问起她说了什么,她便一五一十告知,又问闻盛,能否让楚云和她一起出去逛逛。 闻盛先是沉默,而后才点头道:“可以。” 楚云没想到闻盛真会同意,只不过闻盛有要求,她们二人出来的时候,身后还跟了一群宫女暗卫的。 楚云嗤笑道:“我这犯人的待遇,也算不错了。” 钟敏看了眼身后的人,转移话题:“别管这些,你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钟敏看得出来,楚云与闻盛之间关系不好,否则闻盛也不会特意找她来,更不会出个门还要一堆人看着。 楚云摇头,只说随她走便是。 二人便一路去吃了东西,逛胭脂水粉。街边的小铺子不大,容不下这么多人,那些人便在前后门守着。 楚云撇了撇嘴,有些无话可说,与钟敏一道进了铺子里。她与钟敏分开逛,正见着一个东西,打算叫钟敏过来,忽然间被人捂住嘴。 “不许出声!否则我便杀了你!” 第38章 “阿云,你又要刺这里吗…… 楚云一惊,完全没预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那人蒙着面,听声音看身形都是男人。 近来盛京似乎没发生什么大事,楚云脑中转了一圈,有些紧张地照男人说的做。男人从身后挟持着楚云往后退,意欲退至后门。铺子里除了钟敏和楚云,再没有旁人,因此无人发觉。 男人紧张得很,并未多看楚云一眼,直到钟敏唤了一声楚云,男人警觉地看向手边的楚云。 他一时竟愕然,“是你?” 楚云也愣住,定定看着他:“你是?” 她似乎不认识他,这张脸有些陌生,可他的神色昭示出他也认识自己,或者说,从前的自己。 他也好,闻盛也罢,还有钟敏,每一个人见到她都会流露出一种惊喜的神色,倒形成一种错觉,好像那个叫楚云的女子,曾经是个很重要的人物,世上的每个人从前都很想念她似的。 可事实并非如此。 楚云与那男人面面相觑,她不知道他是遇见了什么困境,听见钟敏脚步声渐渐靠近,楚云忽然推了一把男人,将他推进了一旁的架子里。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楚云惊叫了声。 后门处有暗卫守着,听见楚云尖叫,忙不迭进来查看情况。 钟敏也紧张地跑过来,手里还拿了盒胭脂,“怎么了?阿云?” 楚云一脸紧张地指着地上,“有……有只老鼠,好大。”她看起来被吓得不轻,脸色难看,耷拉着眸子。 钟敏把手上的胭脂盒放下,听见老鼠可不得了,“老鼠?这么可怕,那咱们还是别在这儿逛了,阿云。” 楚云愣了愣,才嗯了声,被钟敏拉着出去。 男人趁着这时机悄无声息地离开,临了回头看了眼楚云。 接应之人循着他视线看过去,多嘴问道:“殿下可是认识那人?” 男人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与下属很快消失在市井之中。待躲进安全地方,几个人才扯下面纱,皆松了口气。 “三殿下,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被唤殿下这人,正是大渝的三皇子司徒寒,当年曾携使团来访大昭,那时候…… 司徒寒愣神片刻,想起那个女子,她曾是大昭的五公主,从前听闻她死了…… 原来她还活着,只是她似乎不记得自己。也是,那时候混乱不堪,她只怕是吓得不轻,哪儿还能记得住他的模样。 司徒寒回神,看着桌面上铺开的地图沉下心神。他是大渝三皇子,却出现在大平的京城,自然有他的理由。 当年都说他为了一个女人失手杀了北燕五皇子,致使三国关系紧张,甚至一度发生战争。百姓民不聊生,国家也为此承受了诸多压力,那时候父皇尽力保下他性命,但到底不再受宠。原本他出使大昭只是为了声望,父皇那时对他寄予厚望,后来一切都变了。 再后来没多久,听闻大昭生变,皇朝更迭,改名换姓为大平。而新的皇帝,却是从前大昭的一位臣子,姓闻。 司徒寒也记得这个闻盛,那时他是大昭的肱股之臣,芝兰玉树,没想到会谋朝篡位。但谋朝篡位又如何,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如今没有人会说他谋朝篡位,仍旧要笑脸相迎。 闻盛做了皇帝之后,没多久便吞并了北燕。原本中原三国鼎立,互相掣肘,北燕一亡,这局面被打破。大平吞并北燕之后,国力越发强盛,如此情景下,大渝自然要有危机意识。 这两年,闻盛频频有大动作,大渝更是岌岌可危。司徒寒觉得这人不简单,一个蛰伏多年,一朝改天换地的人,怎么可能心思简单? 司徒寒本想劝谏父皇,可却有小人出面,挑拨父皇与他的关系,父皇年迈老花,竟也相信那些谗言,将司徒寒逐出了京城。 司徒寒去到封地之后,虽心中愤愤,可到底不忍大渝百年基业断送在此,他总得想想办法。父皇眼看着不中用,听不进什么建议,朝中大臣也没什么魄力,得过且过。司徒寒只能自己想办法,思来想去,重中之重还是闻盛。 他便带人潜伏进了大平,一路行至京城,意欲有所行动。 但具体要做些什么,司徒寒还没有想好。 闻盛谨慎,没什么地方能动手脚,若是强行开战不过以卵击石,可若是一味求和,总有一日大厦将倾。 司徒寒沉吟片刻,看了眼外头天色,只说稍后再看吧。他暂时也没什么头绪,这事儿也急不来,总不能强行将人掳走。更何况即便是想这么做,司徒寒也没这个能力。 毕竟这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司徒寒与下属们如今住在京中的一处僻静别院,对外称是来做生意的别国商人。平日里趁着机会,便会去外头探听一下消息。 今日他们就是去探听消息的,没想到会突然遇上大平暗卫,那时他们都紧张得不行,还以为自己身份暴露。没想到是虚惊一场。 想起那些暗卫,司徒寒思忖起来,那些暗卫都是皇帝的人,怎么会跟在楚云身边?看今日情形,那些人很紧张楚云,她一出声,他们便全进来了。 楚云,与闻盛是什么关系? 司徒寒按耐住心中疑惑,思考自己的对策。倘若往宫中送人,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得小心些,至于旁的…… - 钟敏与楚云在京中逛了一日,满载而归。回到清澜殿时,闻盛已经在殿中坐着,楚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命人将东西放下。 闻盛观察她神色,心情似乎不错。他眼神一瞥,觑向她带回来的那些东西。 “这些宫里都有,并且有最好的、上等的。”闻盛从中拿了盒胭脂,打开盖子,味道还算好闻。 楚云淡淡道:“这如何能一样?” “哪儿不一样?”闻盛追问,放下那盒胭脂。 楚云嗤了声,不接他的话。 之后几日,钟敏常来清澜殿陪她说话。钟敏在榻上坐着,接过春枝递来的茶,下意识提及:“你从前……”又噤声。 楚云垂眸,“你能不能同我说说,我从前是什么样子的人?”她复抬头,嘴角挂着一抹清浅的笑容。 钟敏顿了顿,前些日子她还不愿意承认自己便是楚云,今日是破天荒地主动提及。钟敏笑道:“从前啊,阿云从前和现在差不多。长得很漂亮,性子很温柔,甚至有些软弱……不过我知晓,那并不是软弱,不过是无奈之下的谋生罢了。” 钟敏抿唇笑,忽然想起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哎,说起来,咱们能成为朋友也是缘分呢。” …… 自从钟敏出现之后,楚云肉眼可见地情绪缓和许多。虽然她仍旧闹着每天要见她的梁大哥,但闻盛已经很满意。 满桌子的菜,闻盛夹了一块肉进楚云碗里,楚云瞪他一眼。 闻盛不怒反笑,忽然伸手凑近。楚云下意识躲闪,被闻盛按住。 “别动。”他语气忽然敛去笑意,指腹落在她嘴角,很轻柔地擦去一点残渣,“怎么吃得这么着急,又没人跟你抢。” 楚云拍开他的手,又瞪他一眼。后来这一顿饭,楚云再没把头从碗里抬起来,更没多看闻盛一眼。 一吃完,楚云便放下碗筷,起身出去等着见梁述。闻盛在她从旁边走过的时候将人拉住,抓着手腕带回怀里。 楚云躲闪不及,一个趔趄坐在他腿上。 她有些恼怒:“你想干什么?你放开我。” 闻盛自然不可能放开,不仅不放,反而抓得更紧,右手绕过她后腰,轻揉着。他记得,她此处特别敏感。 楚云果然身体一僵,眉头拧成川字,看着闻盛,几乎咬牙切齿:“你放开我。” “我若是不放呢?”闻盛眼底浮现轻微的笑意,猛地一用力,将人带向自己,压在胸前,“我倒想知道,你待会儿去见你的梁大哥,是想我多一些,还是能挂着他多一些。” 说罢,闻盛俯身,夺去她的呼吸,动作有些急躁,因而格外地用力,似风卷残云一般,最后更是在她下巴处咬了一下。 力道不大,但留下了一道红痕。 楚云终于挣脱开闻盛的手,气喘吁吁,听见外头说梁大人到,当即提着裙角奔出去。 闻盛看着她背影,人是很容易被驯服的,一日、两日、三日……习惯是很可怕的东西。让一个人习惯,就是驯服的开始。 楚云出来时气还未顺,磨着牙齿,看见梁述才挤出一个笑容:“梁大哥,你最近好吗?” 梁述看着她,嗯了声。他方才看着楚云过来的身影,忽然有个念头,他们之间越来越远了。 其实梁述心知肚明,从闻盛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好像就会有这么一天。 纵然楚云从前被闻盛伤害过,纵然闻盛不是良人,可闻盛他太有手段,也太有魅力,一个女人待在他身边,假以时日,总会将心交付的。 更何况,楚云当年还那样深爱过他。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梁述自己没能力,他无法和闻盛抗衡。不,梁述苦笑,不应该这么说,是他不愿意舍弃一切,去与闻盛对抗,他无法为了一个楚云,舍弃自己的全部。 那么这一切便都是必然。 梁述吐出一口气,有些许愧疚,他不知道闻盛会不会好好对待楚云。闻盛的劣根性改不了,倘若…… 梁述垂眸,竟不知能与楚云说些什么,视线中出现这四四方方的蓝天,红墙朱瓦。“今日的天气真好,这风吹着也舒服。” 楚云嗯了声,还如从前等他下值回家那般笑着。 但他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夜里闻盛坚持要宿在清澜殿,楚云不许,又拿出那道熟悉的说辞。闻盛唇边挂着笑,朝她敞开胸膛,手指点在心口位置,“阿云,你又要刺这里吗?你大可以动手,我绝不反抗。” 第39章 皇后。 闻盛亲自把武器递到楚云手里,那把削发如泥的宝剑。他握着楚云的手,要她接过。 闻盛在试探楚云的底线,倘若他能跨过这一步,他立刻会得寸进尺。 真是一个自负的人。 楚云抬高视线,与他对视,握着那把剑的手紧了紧。 闻盛唇边挂着笑,很危险,当然也迷人。 人的天性就是对危险又美丽的东西有无可抗拒的吸引力。 剑尖抵在他心口,只需要她轻轻一送,就能他性命。人拿自己的命做赌注之时,一定抱着十足的把握会赢。 楚云眸光黯了黯,松开手,“你若想睡,便睡吧。清澜殿这么大,你自便。” 她转身去了里间,闻盛并未再得寸进尺,夜里宿在偏殿。此后几日,闻盛常宿在偏殿。 楚云起来时,闻盛人已经走了。今日的天气不怎么好,天黑沉沉的,透着股闷气,好像马上要下大雨。 楚云静坐在窗前,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春枝进来换茶水,道:“娘娘,您在瞧什么?” 楚云皱眉,尽管明白她们的难处,可每次听见她们这么称呼自己,仍控制不住的反感与皱眉。那个人只让她们嘴上叫着,可根本实际上什么也没做,合宫上下也没人会认。 楚云冷笑,不知道该说这是自欺欺人,还是只是欺骗她而已。 “只是在看天,天要下雨了吧。”楚云娥眉微蹙,回答她的问题。 春枝道:“是呢,瞧着是要下雨了,他还要下场大的。” 两人才说这话,外头便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随后一道炸雷轰然从头顶响过。楚云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头。 雨声风声雷声一起,没人注意门口的脚步声。闻盛命人收了伞,跨过门槛,正好见楚云抱头的动作。 这一点倒没变,和从前一模一样,即便不是小孩子了,也害怕打雷,尤其是这种炸雷。 楚云有些懵,垂着视线,下一刻被人抱进怀里。怀抱温暖而宽阔,好似有无穷的安全感,规律稳定的心跳声在她耳边一下一下地敲击。 “打雷而已。”闻盛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宽厚手掌轻拍着她后背,像哄小孩儿入睡的姿态,很熟练。 以前他偶尔也这么哄她,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遇见打雷的时候更不多。闻盛忽而想起回忆,动作一顿。 今日雷公大抵勤快,雷声一道接着一道,伴随着狂风骤雨,原本窗户还撑开着,也被一阵放肆的风不由分说关上。 春枝见闻盛来,早自觉悄无声息退下,贴心将门也关上。门一关上,外头的声音都变得闷闷的,尽管可怕,但知道隔了一层房子了。 闻盛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将她的手放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她低着头,只能看见头顶的青丝,看不见表情。 闻盛道:“以前你也很怕打雷,你记得吗?” 怀中人自然没有回应。 他兀自说下去:“然后你会抱我很紧。”他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她的手,绕过自己的腰侧。 雨显然下得很急,原本天色就暗,雨一落下后便像入了夜。这时候原该进来上灯,可闻盛在,没人敢贸然打扰。 两个人在昏暗光线里靠着,闻盛忽然又想起从前的事来,在闻府的时候,在那个不大的房间里,他们也像现在这样拥抱。 尽管现在是他单方面的拥抱。 楚云心口也如这雨声一般闷,像堵着一层东西,密不透风,难以喘息。 闻盛自觉这已经是进步,她已经没推开他,尽管也没主动,但他相信不久了。 闻盛又道:“钟敏父亲是忠臣良将,如今虽不如从前鼎盛,但钟家也颇有地位。” 储运不清楚他为何无端说起这个,并未搭话,只听着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的。 闻盛讲下去:“钟家女的身份,可做皇后。” 楚云一愣,似乎有些明白。 “我打算对外宣称,你是钟家二姑娘,你觉得好吗?” 楚云未置可否。因为前朝五公主的身份不光彩,于他而言更是个定时炸弹,放在身边便是一种提醒。他绝不会准许。 所以钟家女的确是个好的选择。楚云睫毛扫过,从害怕里回过神来了,一把将人推开,又是冷着脸的小刺猬模样。 “随便你,与我无关。” 闻盛被推,顺势靠着身后的圆枕,故作感慨地叹了口气,叹她过河拆桥。楚云理了理头发,自己去上灯。 她点燃火折子,取下灯纱罩子,点上灯。昏黄灯光霎时照亮屋内,有种缱绻的氛围。 闻盛撑着头,侧眼看楚云,都说灯下看美人,诚不欺我。 她又将剩下的几盏灯也点上,而后在一旁的毯子上坐下。 昏黄的灯光透过她的脖颈,照得她头发丝都发亮。她背对着闻盛坐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能想的事情大抵不多,无非又是梁大哥?或者是……他? 闻盛自觉这杆秤上,他站得比梁述重,至少在此时此刻,她所想的这几个灯影闪动的时间里,楚云想他比较多。 他勾了勾唇,直起身来,信步靠近楚云。楚云虽背对着他,可影子早将人出卖,她在闻盛伸手的那一刻偏了偏身,躲过他的手。 闻盛一改方向,干脆缠绕上她的发丝。 楚云这回没躲,任由他弄自己的头发丝。 闻盛无声地笑,他做惯了猎人,对这种一步步引人入笼的感觉尤其享受。他自觉自己是主导者,算计好一切。 算她会慢慢地再次爱上自己,算她会忘掉梁述,算自己能比得过梁述…… 楚云看着闻盛的影子落在自己身前,灯火一晃,影子也跟着晃。外头的雨不见小,风将窗户吹得哐哐响。 - 这一日钟敏来时,告诉楚云那日闻盛与她说的事,要将她记在钟家。 “听陛下的意思,应当是要将你册封为后,阿云……” 钟敏不知是何种心情,说为朋友喜悦,可楚云与闻盛之间的关系没那么轻松,她如今甚至还没想起来,倘若有一日想起来,不知该作何反应? 可若是说悲伤,是有一些,但钟敏经过这么多事之后,再不似从前心境,竟觉得楚云倘若做了这个皇后,自然有好处。人总是要低头看现实的。 钟敏觉得,倘若阿云一辈子想不起来,做闻盛的皇后,闻盛也不再搞事,那便是件好事。 她看着楚云,观察楚云的反应。 楚云只是懒懒抬眸,眸中瞧不出什么情绪,她收了最后一针,道:“你瞧我今日绣的花样,好看吗?” 第40章 威胁嘛,总要用最在意的…… 钟敏嗯了声,看着她绣的云纹图样,道:“阿云绣的,自是好看。只不过为何全是云纹?阿云不觉得如此太过单调么?” 楚云摇头,看向手帕上的一团团云,“怎么会觉得单调呢?敏敏,你不觉得云就足够好看吗?云多好呀,想聚的时候就聚,想散的时候就散。” 钟敏莞尔,又与她说了些旁的趣事。 陛下有意立后,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住人。后宫那些人原还在笑楚云不过是个新欢,笑不了多久,哪里能想到竟真要让她笑到最后。后宫众人原先还互相各自看不顺眼,虽没恩宠,也要斗个你死我活。如今多了楚云这个共同的敌人之后,便都同仇敌忾起来。 几个人约在一块出来御花园散心,讨论的话题自然是清澜殿那位。她们在深宫里无事可做,平日里便热衷于打听打小事务,如今更是卖力地打听楚云。 恨不得把她家底都翻个底朝天,最好是连她老子睡过几个女人都扒出来。可别说,还真挖出些东西来。 “陛下有意抬举她,要她是钟家二小姐。可再怎么抬举,她也不可能真变成个凤凰。我爹说,这个楚云可大有来头,是前朝的五公主。” 说话这人正是刘妃,她这话一出,如滴水进油锅,炸得沸沸扬扬。几个人哪里坐得住,一时间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什么?她是前朝的公主?可前朝那些人,不是早都搬得老远了吗?怎么会……?” “是啊,可不是嘛。而且我还听说,这个前朝五公主本来都说得病死了,怎么会又忽然活过来了,别是什么妖邪吧?” “妖邪?不会吧,她应当是人吧。这世上也没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吧?” 几个人被妖邪一说弄得心里发毛,隐约觉得后背发凉,眼看着重点都歪了,刘妃赶紧将话题拉回来。 “哎,对了,你们不知道吧,前朝的五公主曾经还与陛下有过婚约,可大婚之日,陛下……”她噤了声,懂的都懂。 “那陛下怎么还要铁了心立她做皇后?这不是……”明摆着打自己的脸吗? 三载春秋,早就人事更迭,如今她们的父亲在朝为官的,早不是从前那些人。她们说起这天下改换之事,也没有什么怨怼之言,只是觉得这是不能提的禁忌。 “莫不是她真是妖邪?使用什么法术蒙了陛下的心?”另一人胆怯道,被几个人呸了声。 “你别危言耸听了,什么法术啊。你不知道吧,听说她母亲当年便是个狐媚子,颇有手段,爬上了前朝皇帝的床,这才有了她。只怕是一族狐媚子血脉,私底下放荡得很。” 人一旦成为谈资,不管多少年过去,总能在茶余饭后再被人提起。 楚云冷漠地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面上没什么表情。春桃有些忐忑,轻咳了声,示意她们在。 今日春桃只是觉得楚云成日里在宫里闷着,劝她出来走走,没想到一出门就碰上这种事。 听得一声咳嗽,几个议论的后妃抬起头来,对上楚云的脸。背后说人坏话被人抓个正着,几个人脸色都很难看,但还是假笑道:“妹妹今日怎么得空出来了?” 说罢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的年纪只怕比她们还大些,不应当唤妹妹,而当唤姐姐。 “姐姐今日可是见御花园景色好,也出来瞧瞧?”刘妃比她们都镇定些,看着楚云说话。陛下要立她做皇后又如何,她们议论她又如何,难道这不是事实么?又不是她们瞎编乱造的东西。她们不必如此心虚。反倒是她,身份低微,她才更应该心虚。 刘妃与楚云对视一眼,理直气壮道:“既然姐姐要看景色,咱们几个也看够了,便腾地方给姐姐吧。姐姐也别生气,即便生气呢,也没什么办法。毕竟姐姐如今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皇后不是,等日后姐姐真成了正儿八经的皇后了,再回来找妹妹们算账也不迟。” 刘妃发了话,几个人便都跟着走了。 春桃看着她们背影,有些不平,“您别同她们一般见识。” 楚云轻笑了声,摊手在一旁寻了个位置坐下,一眼看见从前还叫金鳞池的地方。 就像谈资一样,不管多久时间过去,出身也总是会成为一个把柄。 她收回视线,问春桃那个池子叫什么名字。春桃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叫金鳞池。” “还叫金鳞池啊。”楚云喃喃,声音很轻微,春桃并未听清,因而多问了一句。 楚云摇头,说没什么,也没计较被人说闲话一事。 - 闻盛要立后的动作这样大,朝臣自然反对,说到底,皇后是一国之母,一个来历不明的,甚至有风言风语在身的女子,他们不可能同意。 但闻盛铁了心要如此做,并不听任何劝谏。便有人来寻点思,要他多劝劝。点思看在眼里,未置可否。 想起前几次的事,点思若有所思,他不能放任公子,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点思握了握手中的剑柄,心中有所盘算。 他知晓闻盛近来都宿在清澜殿偏殿,而楚云则睡正殿,只要他动作够快,解决了楚云,便再无后顾之忧。不管之后公子要如何责罚他,他都能承担。 但他非这么做不可。这个女人留不得。 - 夜里,一切照旧。 闻盛坚持要留在清澜殿用晚膳,楚云赶人,他死皮赖脸惯了,自然任楚云说什么都不走。闻盛才是这宫里的真主子,没他发话,自然也没人敢动手。 楚云势单力薄,空手难敌,她要抽东西动手,闻盛察觉到她的意图,先一步拦截。 他拽住楚云手腕,轻轻一带,便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楚云的下巴被迫微抬着,这个姿势只能与他对视。 “你放开。”她无能狂怒,闻盛并不放在心上,趁机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你先前不是说,我在哄骗你么?可我并没有哄骗你,我真要封你做皇后。” 他松了些力道,楚云趁机用手肘撞在他心口,挣脱他的束缚。 “我并不需要,你大可以给旁人这份殊荣。” 闻盛眼底泛起笑意,拍了拍旁边的空椅子,道:“别闹了,坐下吃饭。” 楚云转过身,胸膛起伏着,像一只被欺负狠了的小猫。从前她像兔子,似乎乖顺可爱,如今更炸毛,但也还是可爱。 闻盛抬手执筷,给她空荡的碗里夹了一块肉,“阿云当多吃些肉,你太瘦了,应该好好养养。在他那儿这么久,看来伙食不怎么好。” 他故意提起梁述。 楚云果然转过头来,反驳他:“不是,梁大哥待我很好,你别妄自猜测。” 闻盛挑眉,将筷子递给她,示意她吃饭。楚云气鼓鼓拿过筷子,偏不吃他夹的那道菜,自己夹了些菜,几口咽下,将碗一放,便算吃过了。 闻盛仍慢条斯理吃自己的,只忽然开口说:“阿云,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三天没见你的梁大哥了。” 楚云似乎是愣了愣,原本还支棱的气质陡然松懈下来,微垂着头,沉默片刻。 才道:“那又如何,我们心里挂着对方,我知道他好,就够了。” 闻盛将她全部反应尽收眼底,只淡淡地哦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再吃些吧,今日的菜做得更好吃些。” 有什么更好吃更难吃的,那些御厨每日做的东西滋味都是那样,好吃,标准的好吃,但不会有什么变化。 楚云没理人,径直绕过三扇的小檀香屏风出了门。她走不远,便在庭中散步。庭中原有一颗紫缘花树,被闻盛命人移走了,后来又想栽回来,树却死了。 他就命人重新种了一棵,意味着从头开始。 如今紫缘花树不过比楚云头顶好些,树下的石凳沐风栉雨。楚云在石凳上坐下,感受着风吹过来。 闻盛吃过东西出来,见她安静坐在那儿,忽然一抬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紫缘花树。闻盛只看见她的侧脸,神色哀伤,像是记起来了似的。 闻盛心头一紧,唤了声:“阿云。” 楚云回过头来,看着闻盛,又是这些日子的眼神,冷冷的,没什么感情色彩。讨厌,但似乎没到强烈的恨的地步。 他竟觉得松了口气,一步一阶下来,至楚云身侧,道:“它长得快,明年就会长得和从前一样了。” 楚云反问:“什么是从前?” 闻盛没回答她,只是伸手将她的手掌整合包在掌心,声音轻柔:“外边风大,我们进去吧。” 晚上他想得寸进尺,转进正殿,楚云没准许,差一点闹开。闻盛妥协,退了一步,回了偏殿。 楚云躺在那张床上,闭着眼许久,未能入睡。她睁开眼,好像听见轻微的风声。 在她没看见的角落里,有人跳进窗,步步紧逼而来。 影子闪了一下,楚云还未反应过来,下一刻一道寒光从她眼前闪过,她认出那是剑光,下意识地避开。 第一招落空,给了楚云呼救的机会。 “来人呐。”她喊了声,闻盛闻声而来。 闻盛唤侍卫进来,同时亲自出了手,将楚云护在身后。以闻盛的武功,他足够应付。 可是为什么要应付呢?让那黑衣人从后背一剑刺在自己心口,血从他心口淌出来,淌进楚云眼里的时候,她会有何种反应? 她瞳孔震了震,看着他心口的伤,显然被震惊到。 闻盛想,与他所料不差。 “你看,阿云,你还会呼救,你明明就不想死,何苦总是拿自己的命威胁我呢?”闻盛眉头皱着,说话有些虚。 楚云似乎呆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喃喃回答:“因为你怕我死,不是吗?” 闻盛笑了声,“是,威胁嘛,总要用最在意的东西才管用。” 楚云没接话,她扶不住闻盛,闻盛一个成年男子,若将全部重量都搭在她身上,她只能与他一起下坠。 闻盛谨慎,因此身边总是有保命的侍卫,听见动静后他们很快过来。那黑衣人单打独斗,很快不敌,被人制服。 扯下面纱,楚云认得,是闻盛身旁那个小将军。听闻是微时便跟着他的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手边的人已经昏迷不醒。 最后还是春桃先喊了声:“快去请太医。” 点思看着闻盛,不知笑些什么,又抬头看楚云,不是恨意,楚云也不知如何形容,大抵是很复杂的情绪。但其中一定包含了敌意。 他是个忠心耿耿的属下。楚云想。 第41章 骗过闻盛。 半弯月亮在天上挂着,黑沉沉的云,灯火通明的宫殿。 陛下又又又又又病倒了。 太医们听得这消息,已经波澜不惊,面不改色地拎着药箱过来。只是在看见一旁的刺客竟是点思小将军时,吓了一跳。 但此种事与他们关系不大,他们只需要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便是医治好陛下。太医们没人多问,甚至多看一眼,有条不紊地诊治着人。 楚云站在一旁,显得有些多余。听着他们嘴里讲着什么“伤在心口”“颇有些凶险”之类的话语,默默转过去。 他们的天破了个窟窿,此刻没有人在意楚云的行踪。点思被人押了下去,也没关进牢里,因他身份特殊,没有陛下的吩咐不知如何处置。 楚云扶着门框,动作轻到像鬼,只不过月下灯下,她都有个怅然的影子。她一路扶着廊柱子,轻车熟路去了清澜殿的角落。 但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熟练,没有人想起来,这么久以来一直不爱出门的“皇后娘娘”,是如何能这样熟门熟路地摸到偏僻角落。 隔得远了,那边的动静就小了。楚云坐在一处门槛上,抬头看天。方才还黑沉沉的云,此刻散去一些,半弯月亮变成一弯整的,弯月如钩,勾着谁的心肠。 她也曾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婢女,她将之视若家人一般。 但与世人而言,一个奴婢,是不值得被人谈起的。甚至于连被当作谈资都不配的东西。 她的名字,正是此刻的月色。 楚云伏在膝上,无声地呜咽。夜里风冷,吹得树叶子沙沙作响,吹在谁心里,也一样凉凉的。 不知道过去多久,那边的动静好像停了。她擦去眼泪,抬手遮住自己眼睛,不让那凉风把那点洇红吹散。 她才拐过弯,便撞上春枝,春枝正在找她,是陛下醒了要见“皇后娘娘”。春枝看着地上的影子,愣了愣,才想起来福身行礼,“娘娘,陛下醒了,正找您呢。” 楚云嗯了声,嗓音有些哑,说晓得了。春枝微微抬眼,瞧见她眼尾的红,心道今夜这么大的事,到底是要心软的。 春枝默然转过身,领着她往回走。春枝手里的宫灯稳当得很,一点没晃,待进了正殿的门,闻盛一眼盯着楚云。 楚云微垂着头,仍旧无礼,也不说话,物质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 她知道闻盛是故意的,以他的武功,不可能打不过点思。他当然可以说是为了保护她,毕竟比起算计的名头,这要好听许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真是一点没错。 闻盛把其他人都遣出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与一屋子灯火。 他开了口,同时伸手来牵她的手,“阿云,你没什么事吧?” 他这是明知故问,但许多时候,这样问着一句才显得符合氛围,不然就像少了月亮的月夜图。 楚云嗯了声,又沉默着。 闻盛将她拉近了些,楚云不肯动,听见他嘶了声,茫然抬起头来。眼尾有些红,在灯下越发显得楚楚可怜。 已经过了子时,全世界都安静着。闻盛笑了声,伸手碰触她的睫毛。他用手背蹭着,好像还能蹭到些湿意。 楚云别过脸去,似乎很别扭的样子。 闻盛非要摆正她的脸,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温水煮青蛙总有收锅的一日。 闻盛说:“阿云,你在心疼我是吗?” 楚云下意识地反驳:“没有。这是你自找的。” 闻盛笑意渐深,却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撞到他心口的那一瞬,她下意识地往回收了一下。 “你就是心疼我,不是吗?因为你心里有我,从前便有。” 楚云不语,心里在想,她得感谢点思,给了她这么一个机会。否则什么样的转变都会显得突兀尴尬,不够骗过闻盛。 但此刻不同,他会对此笃定不移。 闻盛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吻,灯火温柔而缱绻,楚云没再拒绝,只是与他依偎着躺了一夜。 第二日,闻盛才处置点思。 点思面上没什么神情,十分倔强的样子。闻盛问:“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并没有什么理由值得你这样做。” 点思抬头看着闻盛,道:“公子,您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闻盛沉默,未置可否,他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但点思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没有背叛过他。即便这一次行刺,也不是想伤他。 最后闻盛只是将人打了几十板子,并未重重处罚,但之后,也甚少见点思出现在他周边。 - 晌午的太阳明媚灿烂,只是多在日头下晒一会儿,就会觉得毒。闻盛看了眼日光,说去清澜殿。 楚云今日沉默不少,春枝都察觉出了。春枝觉得,是因为她心软了,她们感情估计要好起来了。 春枝高兴,因为她是伺候楚云的,楚云得了好,她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娘娘,中午您想吃些什么?”春枝放下茶壶,问道。 楚云只说:“再等等吧。”她看着手中的香囊,犹豫该绣什么图案? 还未犹豫出结果,听外头传话,说陛下来了。他瞧不出受了伤,只是嘴唇没那么红润。 楚云抬眼与他对视,仍未说话。闻盛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矮桌上放着刚沏的茶,是他命人送来的雨前龙井。 闻盛道:“春枝,中午命人做些压惊的东西,昨儿阿云受了不少惊吓吧。”不然今日怎么还是恹恹的样子。 春枝应了声,知情识趣地退下去,还特意叮嘱门口守着的几人机灵些。人走了,楚云才揶揄道:“你天天都往这儿跑,明儿你那忠心耿耿的属下,又该要我死了。”她后一句加重了声调。 听得闻盛眼皮一跳,掀起眼帘,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我便当你在同我调情。” 楚云怒目而视:“什么调情?你未免太不要脸。” 闻盛只笑不语,他原是没有脸面也没有良心的人。她骂得也不算错。 夜里他更得寸进尺,挟恩图报,要与她共枕而眠。楚云骂了他几句,没骂过,还是妥协了。一步妥协,便有步步妥协。 楚云咬牙瞪他一眼,道:“我看你一点伤也没有吧。”否则还如此放肆。 闻盛一双长臂好像铁桶一般将她圈住,任她说什么都不为所动,下巴骨在她头顶蹭了蹭,又装得柔弱不已,说:“你若再动,我伤口又该崩开了。” 怀里的人慢慢老实下去,一弯月亮挂在屋檐上,月光照着灯,灯光照着廊上。悠悠地,待影子从头走到尾,便过去了一个月。 盛京的秋还是一如往常的萧瑟,叶子枯了,落了满地。楚云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从窗户望着外头。 春枝进来,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她大概心情不好,便想办法逗她开心。 “娘娘,您瞧过那送来的吉服了吗?” 今天早上,尚衣局送了封后大典的吉服来,此刻正挂在架子上,放在正殿中。春枝瞧着可华贵了,金丝绣线飞出只凤凰,缀了多少珠宝,真惹人艳羡。 楚云似是回过神来,哦了声。 待闻盛来时,她仍是如此。闻盛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劲,便问春枝出了什么事。春枝如实告知闻盛,道昨儿她们去御花园,被瑶嫔娘娘身边的宫女冲撞了,从那之后,楚云便一直闷闷不乐。 闻盛哦了声:“她说什么?” 春枝看了眼楚云,低头道:“也没什么,无非是那些话,骂咱们娘娘是妖邪什么的。” 闻盛若有所思,唤了人进来,沉着脸要他们去查,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子,查到重重责罚,不许轻饶。 这才又看楚云,道:“阿云,这样你可开心了。” 楚云懒懒道:“或许吧。” 看来还是不开心,闻盛将人拉近,想方设法地哄了哄。屋子里有些烧糊的纸味道,闻盛随口问了一句,她烧了什么。 “没什么,写了几个字,嫌难看,随便烧了些。” 闻盛听她说起这事儿,玩笑道:“那我教你?”从前他也教她写字,闻盛字写得好看,那时候楚云学了个五成像,如今当然是一成也不像了。 楚云拒绝:“不必了,我不爱学,算了吧。” 闻盛又笑:“你从前爱看话本子,要不要让人给你找些来看,消磨消磨时间?” 楚云嗯了声,随意地把话题带过去。 没几日便是封后大典,闻盛近来几乎住在清澜殿,自然惹人眼红。从前那些流言又渐渐喧嚣起来,闻盛发了话后,命人彻查了一番,这才消停下来。 闻盛走后,楚云看着那个香炉又发了会儿呆,这才去看那吉服。 大红的吉服华贵非常,比她从前穿过的那一次要高贵得多,但那一次没什么好结果,这一次似乎也并没有。 回忆起来,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长夜笼罩的不安与焦躁。她伸手触碰着,摸到柔软舒服的面料与闪耀的宝石。 那一天,她似乎还未看过闻盛穿喜服的样子。脑子里倒是想过无数次,可惜…… 楚云叹息轻微,听见外头萧瑟的秋风呼啸而过。 秋后便是冬,冬…… - 信鸽稳稳落在司徒寒手上,他取下信筒里的消息,消息只说:已成。 大平的秋日与他们大渝不同,倘若顺利,待明年的秋日,他便能启程回大渝。他们院子里的树叶黄了,纷纷洒洒往下坠。司徒寒弹开肩上的叶子,转身进门。 近两日一出门,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皇帝立后一事。似乎是天大的喜事,即便与他们无关,也都要议论一嘴,说的那是绘声绘色,仿佛自己亲身参与。如何盛大,皇后如何貌美倾城,二人如何登对恩爱…… 故事总是有千百种讲法,流传在世人茶余饭后,但真实只有当他跨过门槛,见到了那个端坐的人的这一刻。 珠帘叮叮当当地响了,楚云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来,但盖头遮住视线,只能听见脚步声渐渐靠近。脚步声最后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下一刻,她头上的盖头被人挑起,隔着灯火,与闻盛对视。 闻盛穿了一身正红色的男子吉服,与她曾经想象中相差无几,俊朗无双,风流倜傥。他放下喜秤,看着楚云眼睛里映出龙凤花烛的灯火。 那时没觉得遗憾,这一刻却觉得遗憾起来。早知道有这么一日,便不该逼着自己将人舍弃。 断情绝爱的皇帝,做得似乎并不那么快乐。 至少,不如这一刻,见阿云朝他娇羞地笑来得快乐。 第42章 他在惶恐不安。 七情六欲固然全是软肋,可似乎只有拥有七情六欲,才算完整。亦或者,是他贪心,在拥有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之后,便想要旁的。 倘若要将楚云与他的权势放在一个秤上,要他做出选择,闻盛无法断定自己会选择哪个。 但他不必选,因为他可以同时拥有。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拥有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楚云。 闻盛从银壶里倒出合卺酒,与她交缠过小臂,将合卺酒送到嘴边。一个没有前尘的楚云,实在太好。她是一张白纸,爱恨都可以由他写就。 闻盛扔了酒杯,手掌抚摸上楚云的脸颊,见她娇羞地低下头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脆弱洁白的颈项,好像一只兔子暴露自己的弱点。他咬下去,听见楚云惊呼一声。 灯烛燃烧的时候,发出些微的响声,那声响微不足道,甚至还不如衣料摩擦的声音落在耳中显眼。闻盛听见自己情^欲的声音,血脉喷张,热血沸腾,或者,这是爱的声音。原来这些都是有声音的,在这阒寂的夜里,冲击着他的耳朵。 在这一刻,他承认他爱楚云。 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爱,无法容忍她和旁人亲近,无法容忍她心里没有自己。这是他对爱的定义。 闻盛不认同所谓的成全与伟大的爱,爱是掠夺,是捆绑,是会把自己变得伤痕累累的东西。所以他从前并不想要。 因为闻盛想维持自己的风轻云淡与完美的形象,他不想看见狼狈的自己,不想失去控制。 即便到这一刻,他也并不想看见狼狈的自己。但可以转变思绪,将这话改成,另一种程度的游刃有余。 他仍是游刃有余的,因为他掌控着一切,一切都如他所料,他再次拥有楚云的爱。 至于旁的,只有月亮知道。 阴晴圆缺,盈满亏溢。 - 从前嘲讽楚云那些人,如今都得恭敬地跪伏在她脚下。那位刘妃娘娘,即便恨得牙痒痒,还是得恭敬地对楚云笑,行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闻盛不是没听说过那些传闻,他命人追查过消息,但最后只处置了那些嚼舌根的宫人。至于幕后主使,闻盛没动。 他总是不满意楚云的宽宏大量。人不能任人欺辱,被人在哪儿落了面子,总得一寸寸找回来。 在这一点上,楚云还和以前一样。闻盛便又喜欢手把手教她如何回击,他不喜欢将她头顶的风雨都遮挡,更喜欢让她自己变成他所希冀的模样。 从前没有太大成效,因为五公主的背景身份到底太低,没有任何依仗,所以她无法安心地去做,无法放开手脚。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就是楚云最大的倚仗。天下都是他的,故而,楚云可以放开手脚,她可以去回击。 闻盛喜欢看她回击,看她打别人的脸。譬如说他宫里那群人,其实他都没怎么见过,留着他们自然是为了安抚臣子心,也为了笼络人心。 纵然她们的下场会老死宫中,一生寂寥,但那不是闻盛会垂怜的事。 垂怜世人,是神的职责,不是他闻盛的。 他始终觉得,人必须自己强大,并且心肠冷硬。 御花园中,刘妃携几人在闲谈,正议论起楚云:“唉,没想到陛下真鬼迷了心窍,铁了心要立她做皇后。不管大臣们怎么劝,陛下都一意孤行。你们说,她到底有什么魔力?” 不就是长得美了些,瞧着清高得很么?听闻从前陛下去找她,还被她刺伤过。如此大罪,陛下都不与她计较,也真是奇了。 “难道男人真是喜欢得不到的东西?越得不到越喜欢?”另一人接话。 瑶嫔始终沉默,自从见到楚云真容之后,她们便都明白这个瑶嫔不过是个替代品。为此,便觉得高她三分。她们瞧不起楚云,更瞧不起一个楚云的替代品。 不知是谁扫到瑶嫔,便开始奚落她:“瑶嫔妹妹,你今天怎么不讲话?你说你这和人家长得也挺像的,怎么就不如人家争气呢?你若是得陛下宠爱,那不得混到个妃位。” 瑶嫔将头低得更低,并不争辩,她们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太没意思。于是话题又转回楚云身上。 “陛下这个月都睡在她那儿,照这么下去,她要是怀上龙胎,咱们哪儿还有什么日子过呀?”本来也没有恩宠,全凭着点盼头,盼着也许有一日陛下会来。可如今楚云一出现,这点盼头全被戳破,明晃晃地告诉她们,她们有多悲惨。 一时沉默,是啊,照这么下去,这不是迟早的事儿么?可是她们有什么办法呢,她们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陛下也从不多看她们一眼,她们除了能在这儿说说闲话,还能做什么呢? 刘妃气愤道:“谁知道她有没有这个福气,指不定活不到那时候,不是都死过一回的人了吗?”她一时气急,说完后也意识到不妥,尴尬地笑笑。 几个人看着她,正欲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忽然听得当事之人开口:“本宫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就不牢你操心了。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能活到那时候就好了。” 她说话直白,不留余地。刘妃面子荡然无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福了福身:“参见皇后娘娘。” 楚云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闻盛身影,看向刘妃道:“不知道是谁教你的规矩,本宫既然是皇后,你便该行大礼,而不是如此敷衍以待。” 刘妃脸色更难看:“你——”被身后宫女拉住。她也瞧见了不远处的闻盛,只好忍下这口气,重新恭敬行了个全礼。 “参见皇后娘娘。” 楚云嗯了声,带着春枝走了。 几个人看着她背影,暗自嘀咕:“真是太过嚣张,不过仗着陛下宠爱,可这男人的宠爱,哪有这么长久,咱们等着看她如何跌落高台。” …… 闻盛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满意地勾唇,这才带着康有德回了玄微宫。就像这样,调^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楚云。 秋风越来越冷,吹过脸颊渐渐如刀似割。闻盛回到玄微宫时,梁述正来禀报事情。 闻盛眯了眯眼,他早就说过,他才会是那个胜利者。至于梁述,不过是手下败将。 闻盛今日身上佩的香囊,正出自楚云之手。从前他看梁述如何不顺眼,如今便要如何找回来。 舆驾落地,闻盛缓步上台阶,与梁述一道进了前殿大门。 “梁卿可有什么事?”闻盛眼中浮出浅淡笑意,于高背圈椅上端坐,看向梁述。 梁述微低着头,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隐忍不发作,抱拳道:“臣今日来,是为何侍郎一事。” 闻盛点头,示意他说下去。闻盛撑着头,漫不经心听他汇报下去,“梁卿做得很好,便依梁卿所言。” 梁述应了声,正欲退下,又被叫住。 “不久之前朕大婚,梁卿可有什么话对朕说吗?”他仍是淡漠的气质,似乎并未挑衅。可梁述知道他就是故意在挑衅自己。 梁述脚步一顿,道:“微臣并没有任何话说,恭祝陛下大喜。” 闻盛哦了声,尾音拖得很长,“那梁卿可发现,朕今日有什么不同?” 他自椅子上下来,踱步至梁述身前,梁述低着头,并不看他。 “抬起头来,梁卿,朕在问你话。”闻盛沉声道。 半晌,梁述才抬起头来,打量闻盛。他身上能有什么不同?梁述一眼望见他腰间佩的香囊,是出自楚云之手。 除此之外,只有意气与高高在上的傲气。是,他再一次赢得了楚云的心,他可以骄傲。 梁述轻笑了声,道:“臣只愿陛下能一直如此得意。” 闻盛只觉得他是故意如此说,梁述了解他,明白他生性多疑。他若是这么说,闻盛往日总要怀疑一番其中的深意,但今日他偏不。梁述不过是恼羞成怒。 闻盛很满意他的反应,他只能是个败者。即便想起来,楚云曾为他而与自己反目,仍觉得心中不快。 但他不想动梁述,他要留着梁述,偏偏要以实际行动告诉梁述,阿云只会爱他一个人。至于那些所谓的喜欢梁大哥,不过是无知。 钝刀割肉,才刀刀磨人心。 闻盛轻拂了拂衣袖,转身回到椅子上,无声地笑道:“好了,梁卿退下吧。” 梁述:“是,微臣告退。” 梁述出门时,与楚云在门口迎面碰上。秋风在廊上打了几个转,梁述低下头,唤了声:“皇后娘娘。” 楚云嗯了声,从他身侧走过,进了玄微宫的大门。 闻盛看见了这一幕,笑意更甚,看向楚云:“阿云怎么来了?” 楚云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桌案上,打开盖子,从中拿出一碟糕点,轻声道:“做了些糕点,想带给你尝尝。”她声音很微弱,甚至有些飘忽。 闻盛走下来,拿过一个糕点尝了一口,点评:“入口即化,甘甜可口,很好吃。”他目不转睛盯着楚云。 楚云叹了声,道:“梁大哥是个好人,也是个好臣子,你不必要如此针对他。” 闻盛盯着她的眼睛:“朕没有针对他。朕也没将他如何,朕说过,朕感激他救了你。因此,朕给他晋升了。如此,还不够么?” 他尾音冷厉,将楚云一把扯进怀里,让她坐在桌案边缘。楚云一惊,抬头看他。 闻盛以手指勾起她下巴,轻含住她唇瓣,辗转深入,扫荡一般。楚云有些气喘,塌着腰缩在他怀中,手指慌乱地揪紧他的衣襟。 他手掌落在她背上,另一只拇指与食指拿过一点糕点,送到楚云嘴边。 楚云张嘴咬住,细细咀嚼。 闻盛看着她,忽然想,他方才在做什么?他在惶恐不安。 第43章 “你想要孩子吗?”…… 闻盛走神片刻,回过神来,视线里是楚云正看着他。他低吟浅笑,将她圈在怀里,道:“没什么。” 方才在御花园发生的事,楚云自是不会告状。她不是那种爱告状的性子,从前便是。即便被欺负得狠了,也不会与他说太多。 其实楚云只是早早明白,没有人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告状是没有用的。何况她也略有些清高,不大喜欢告状,其实也不大会撒娇。 闻盛知道她不会说,因而主动说起。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提及,说要处置她们那些乱说话的。楚云不过随便听听,她早明白,于他而言,什么是顶重要的,什么是次重要的。 二人依偎着说了些话,闻盛还有旁的事要忙,楚云东西送到,给他尝过,过场已经走全,便找了个借口告退。 她离开时,正有大臣进来。那大臣与她迎面撞上,却是从前大昭的忠臣,几度劝诫她父皇如何如何。 见着楚云时,还未认出,不情不愿唤了声拜见皇后。待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位正是从前不起眼的五公主。 即便早有谣言说起,可真见到了,又是另一回事。 楚云性子不似从前瑟缩,只是仍旧不爱理人,也不爱说话。因此那大臣又愣了愣,以为是自己搞错人。 但真真假假,也并不重要。不过是个皇后,又没有母家,又没有权势地位,全靠着一个男人的宠爱,掀不起什么浪来。 男人嘛,总有那么几时几刻为爱情疯狂。但当今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早领教过。 楚云转过身,有小太监急急忙忙地过来,不小心与她撞个满怀。春枝斥责那小太监急躁,楚云有些失神,回过神来只说让他走,并不计较。 春枝陪楚云走出好远,才道:“娘娘仁慈,不爱与他们计较。可仁慈虽好,但规矩也得立好,否则日后他们要骑到您头上去了。” 楚云轻捻着袖口的绣花,不咸不淡应了声。 秋日很快地呼啸而过,北风很快席卷全城,叶子落了,光秃秃的,不好看。待下了雪,雪色点缀枝头,便是另一番好看。 闻盛从背后拥住人,在她后脖子啃了口,楚云回头瞪他一眼。闻盛笑问:“我说话,你也不理我。” 楚云回忆不起他方才说了什么,索性推开他,去了一旁的矮榻上。茶是刚换的新的,热乎着,挨着脚边放着一个红泥小暖炉,炉上文火煨着些性情温和的酒。 他今日不知有什么兴致,让人拿了壶酒来,要与她对酌。楚云没说好或者不好,随他去。 闻盛叹了声,跟过来,在她对面坐着。楚云手搭在膝盖上,泛着些白,他眼尖注意到,便将她手暖在手心里。 嘴里半真半假地抱怨着:“阿云,我觉得你变了。你从前并不这样。” 楚云垂着眉目,听他此言,忽地顿住,而后缓缓开口:“那你去找从前的楚云好了。” 听来像吃醋,闻盛低低笑起来,将她整个人带进怀里,手掌落在她背上,哄道:“好了好了,我不过是开个玩笑。人哪有都和从前一样的,我与从前也不一样。” 楚云没动,伸手绕过他腰,虚虚圈住,下巴搁在他肩上。应和道:“人都是会变的。” 没两日,真下了雪。夜半时候下的,没几个人瞧见。 殿中烧着暖炉,炭火发出微蓝色的火焰,将整个正殿烘得暖和,但楚云光脚踩在地毯上,还是能感觉到些许的冷。 身后闻盛还在睡着,他从前睡觉很浅,一些很轻的动作,也能把他吵醒。如今似乎是睡得深了些,至少她起身走这几步,人还没醒。 架子上搁着些话本传奇,还有一列是正经书。闻盛还觉得她爱看那些话本传奇,所以命人寻来许多让她解闷儿。 但人慢慢长大以后,哪里还喜欢那些玩意儿。她并没看过多少,倒是一旁的正经书,例如《孟子》《大学》之类看了不少。 世道总是不需女子读这么多书,也许正是怕她们明白太多道理,从而与一家之主反抗,从而乱了套。世人只需要女子臣服,做一个可有可无的解闷的玩意儿罢了。 楚云光着脚,身上也只松散披了件衣裳,松松垮垮的,只遮到小腿肚。她走到书架旁边,指尖拂过一列书,从中抽出一本。 书中夹了封信笺,她拿出来,送进了烧的正旺的暖炉。烧着炭火的时候窗户总要开着,楚云将窗户推得更开,指尖触到一点冰凉。 下雪了,好大的雪,被风吹得打转儿,好似无依无靠,急需找到个港湾,于是钻入她手心里。手心是暖和,可很快便将雪花融化掉。 楚云皱眉,见那点化掉的雪花惊呼出声。 闻盛不知何时竟醒了,他刚睡醒时,眼神有些迷蒙,不似寻常的算计。闻盛从后面搂住人,有些埋怨的语气:“怎么将窗户开这么大?疯子么冷,倘若着凉该如何是好?到时候你又不爱喝药,又好得慢,更要难受。” 楚云正欲开口,被他堵住唇舌,反手一拽,压在一旁的花瓶台子上。台子只有那么点地方,她占了,花瓶自然没地方,摇摇欲坠要落在地毯上。 楚云惊呼,要伸手去接,被闻盛拉回来,不许她接。任由那花瓶闷响一声,坠落在地毯上。 闻盛趁她愣神的时机,钻入她口中,手指探入她本就松垮的衣裳。她推了把,微低着头,说别。闻盛从不理她的拒绝,长驱直入。 冷风从窗户里灌进来,绕过她小腿肚,凉嗖嗖的发着麻。他却很热,她便泄愤一般在他肩上咬了一口,混合着热泪无声砸落。 闻盛低笑了声,一声一声唤她阿云。 - 楚云又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境,醒来时已经很晚。但因为下雪,屋里有种闷闷的亮堂感。春枝着人进来伺候她梳洗,道:“陛下吩咐过,不许吵醒娘娘。故而咱们只能等着。” 楚云醒了醒神,嗯了声,任由她们伺候着。春枝又道:“今儿是初雪,娘娘要不要去御花园走走?下雪这宫里可好看了。” 宫里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楚云轻笑了声,没把这话讲出口来。闻盛做了这宫里主人之后,并未大刀阔斧地改变宫里的构造,故而瞧着和从前也相差无几。 但出去走走也好,楚云点头,决定去御花园里。途中经过金鳞池,一池水叫冰冻住,盖上一层白茫茫。 楚云愣了愣,才唤春枝继续走。御花园真是热闹,她们真是喜欢来这里。楚云每次出来,都能与她们几个撞上,并且每次都能准确撞上在说她坏话。 平日便也罢了,今日楚云心情不佳,索性给她们立了立规矩。叫她们几个一并跪着,跪上一个时辰。 她们才不服气,自然要顶撞。楚云便让人按着,自顾自走了。 事情闹大也无妨,反正她没什么好怕。不在意的事情,自然就没什么好怕。 何况闻盛对她总有些放纵,大概是些许心虚。 下午时候,闻盛过来。果然说起此事,但果然没说她一句,反夸她做得好。 “对你不敬,便该如此。不能受欺负。” 楚云忽然想起梁述,闻盛是与梁述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梁述是那种有麻烦便主动替她解决,甚至不会让她知晓的人,至于闻盛,闻盛是乐于调^教她去如何做,大抵有种成就感。 她回过神来,低低说了句:“明儿她们父亲便该上折子骂你了。” 闻盛只笑,并不在意这些,他问:“她们又说你什么了?” 楚云一怔,转过头,看向窗外的大雪:“说我是不会下蛋的母鸡,这么久了,也没见什么动静。” 闻盛若有所思,逗她:“怎么?你想要孩子了?” 楚云抬起头来,反问他:“你想要孩子吗?” 第44章 将袖中的匕首送入他心口…… 楚云忽然直直看着他,眼神里很纯净,似乎没什么杂质,但看得人心里一惊。闻盛心慢慢地跳起来,从手边摸了枚黑色棋子,棋子触手生暖,虽比不得手心热,也有些温暖。 闻盛半真半假地笑问:“难道阿云接下来要告诉我,你有孩子了?” 楚云嘁了声,方才的氛围荡然无存。外头的雪还没停,只是变小了。远处的屋脊上一层白茫茫的雪盖,光秃秃的枝丫也被重新装点,的确很好看。 楚云看出去,有些出神。闻盛忽然开口,说要给她作画,要她去窗边坐下。 她没拒绝,拢了拢衣袍,踩着榻爬上窗台,靠着半扇敞着的窗户。北风呼啸而来,与屋内暖气打了一架,冷风终究更胜一筹,她手脚很快冰凉。 原本手指攥着衣襟,渐渐攥不住,脚上只穿了双薄袜,哪里能挡风霜? 闻盛动作快,三两下挥墨搞定,取过手边貂毛大氅,将她整个人罩住。楚云整个人窝在大氅里,巴掌大的脸,抬起头来,朝闻盛笑了笑。 闻盛抬手将窗户拉上些,冷风霎时小些。他见着楚云笑,心中猛地跳了跳,伸手碰触到她巴掌大的小脸。 “阿云。”他摩挲着楚云脸颊,唤她名字。 楚云拢紧大氅,忽然解释:“我方才的话,没什么别的意思,你别多想。” 她重新低下头去,青丝白颈落在他眼里,看得人眼疼。闻盛笑了声,将她抱下窗台,搂进怀里,“我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太医说过,你身子虚,不适合有孕。” 那年她没了孩子,后续没能好好修养,又在雪里冻了些时辰,自是不适合有孕。楚云嗯了声,将脸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开口:“闻盛,我饿了。” 她叫闻盛的名字,闻盛心头一愣,命人传膳。她以前很少叫他名字,多叫大人,闻大人,大人今日可还好? 现在也不常叫他名字,因为他成了皇帝,她不能直呼其名。 楚云意识到不妥,改口称:“陛下。” 闻盛手掌搭在她后背,轻笑出声:“无妨,随你叫。” 高兴的时候随你叫,不高兴的时候,却是一个要你命的由头。楚云清楚这道理,没再叫过。 冬日里喝一碗热乎的汤,那真是舒服。楚云捧着汤碗,小口小口地。她再也不会急吼吼地三江口吃完东西,吵着要见梁大哥。 闻盛余光瞥她,心满意足。 那日话题原是无心,没想到过几日还会被闻盛提起。他似乎认真斟酌过,与她道:“阿云,我们要个孩子吧。” 楚云愣住,抬起头来,还有些懵。 “高兴坏了?话都不会说了?” 楚云扑进他怀里,一脸惊喜,“真的吗?” 她主动投怀送抱,闻盛心头一软,嗯了声,“自然是真。只不过你得辛苦些,太医说,为了调养,你得多喝些苦药了。” “没关系。”楚云笑说,搂他腰更紧。 闻盛与她温存了会儿,临走的时候见她宫里有个生面孔,多问了一句。楚云只说,是路上遇见的,瞧着可怜,所以让她来了。 闻盛不喜她太过善良,但偶尔也能接受,并未多言。 - 那些药的确是很苦,楚云回回都要与他诉苦,即便吃了甜枣也一嘴苦味。闻盛尝了尝,的确如此。 他抱着人,忽然也有些期待,期待一个属于他和楚云的孩子。 他和楚云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呢?会长得像谁呢?像他多一些,还是像楚云多一些?日后的性子又会如何?是像他一般?还是像楚云那样? 想得多了,便会想得更细。甚至能想到倘若孩子哭起来要怎么哄,孩子该怎么抱?夜里孩子哭会如何?他会怎么教导这个孩子? …… 在楚云一天一天的药碗里,闻盛对一个孩子的期待达到顶点。 终于,在这一年的夏秋之际,楚云被诊出有孕。 那一日,闻盛风风火火地跑回去,上台阶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进清澜殿门时,清澜殿宫人已经早知晓消息,与他报喜。 闻盛惊喜到无可言说,有那么片刻,他甚至觉得这喜悦比他复仇、比他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时,都要更甚。 这太奇妙了。 当他跨过门槛,绕过屏风,见到楚云朝他抬起头来,慢慢地笑起来的时刻。他的的确确觉得,这是他人生最高兴的时刻。 楚云从榻上起身,扑进他怀里,这一刻,喜悦比方才更甚。闻盛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他扶着楚云坐下,不知从哪里问起。 “阿云……”最终只是叫楚云的名字。 楚云嗯了声,埋进他心口,的确听见他的心跳声剧烈而不规律。 这一年闻盛有两件大事发生,其一,他终于将大渝也蚕食,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天下在他手中得到一统,他马不停蹄地命人编纂史书,记录自己的伟大功绩。 而第二件,便是楚云有孕。一个属于他和楚云的孩子。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在这一刻圆满。 权力,爱情。原来是可以有两得的。 两全其美,多好。 闻盛紧紧地抱住了怀里的人,许久之后,俯身听她尚且平坦的小腹的动静。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但他却好像真能听见似的。 向来冷静自持的闻盛,头一次开怀大笑,畅快地与楚云讨论起这个孩子的一切。他已经在心里构想过无数次,说起来自然也很流利,侃侃而谈,滔滔不绝。 听得楚云都有点不好意思:“什么呀。” 孩子倘若是男孩儿,和女孩儿又不同。因此闻盛还想过两种情况。男孩儿自然要将他培养成千秋万代的君主,与他一起流芳百世。而女孩儿呢,女孩儿不必承担太多的责任,只需要享受他们的爱,享受至高无上的荣耀与尊贵。 无论如何,一个人的一辈子,足够能想上三天三夜。 皇后有孕,陛下大喜,大赦天下。一时间,喜气洋洋。 - 眨眼又至秋猎。 今年秋猎的意义不一般,这么多的大喜事,自然要好好庆祝一番。闻盛考虑到楚云有孕,原本犹豫要不要带她去行宫。 楚云坚持要去,秋猎一去几个月,“我想去。” 闻盛动容,还是同意。他将楚云的话解读为,舍不得他。 旅途遥远,舟车劳顿,楚云又干呕不止。闻盛连连皱眉,心疼不已,命太医想办法。太医们头疼不已,想了各种办法。 直到楚云情况好转些,闻盛紧锁的眉才舒展开来。他握着楚云的手,近来常觉得欢喜不已。 他要什么有什么了,人生至此,似乎圆满了。但还不够,还可以更多。 权力还可以更多,国土还可以更大,功绩还可以更伟。至于楚云,已经足够满足。 抵达行宫之时,夜里已经有些凉。闻盛特意命人给楚云加了床被子,见楚云脚冷着,主动碰住她脚,用手给她暖。 楚云眼神颤了颤,别过脸没看他。闻盛笑她娇羞,“这有什么?朕爱重你,自然对你好。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可惜阿云总是不太开口要这些东西。” 楚云垂下眉眼,莞尔笑道:“星星和月亮在天上,又没碍着别人的事儿,干嘛要它们?” 闻盛也笑,让她早点睡,明日便要去林子里,怕你吃不消。 楚云哦了声,“我还没去过,会有危险吗?”她趴在床褥上,撑着下巴笑得天真。 闻盛想起她从前一点不受重视,别说这种活动,便是出宫,都没出过几次。一时有些心疼,道:“那明日我带你好好玩玩,危险嘛,没什么。行宫里虽偶尔有猛禽出没,但到底少,阿云不需要怕。” 楚云笑容更甚,翻过身哦了声,扯过被子自己躺下。 闻盛在她身边睡下,却做了一个噩梦。大抵是听楚云说起危险二字,他竟梦见楚云出事,朝他呼救。 于是夜半惊醒,见身边人安然睡着,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才又重新睡下。 - 第二日,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兴致高涨。毕竟这是举国欢庆的事儿。 楚云与闻盛起先一起行动,闻盛不急不缓地带她玩了会儿,后来兴致来了,便自己去了。留楚云在原地的马上等着,不许乱跑。 楚云嗯了声,让他安心去。 闻盛嗯了声,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眼楚云,无端想起昨夜的梦境,心头一紧,又回头吻了吻她额头。 原本这种活动,梁述身为鹰卫总使,是不必参与的。他作为皇帝的心腹,得跟着皇帝出来,待命。可闻盛故意要他看着,故而特意让他也一起进来狩猎。 楚云坐在马上,由人牵着马。闻盛留了身边大部分的侍卫跟着她,保护她。楚云原本只骑着马随便转转,忽然干呕起来。 见她如此不舒服,跟着她的人劝道:“娘娘,咱们要不要回去?请太医来瞧瞧吧。” 楚云摇头,不肯回去,坚持要留在这儿,“本宫要见见陛下的英姿,你们派几个人去请太医来,本宫便在这儿等着。” 她将一半人支走,没一会儿,又将剩下的几个人也支走大半,最后身边只剩下一个人。她便说,她想往里面走走,只转一转,马上就折回来。 那人不好违逆她的命令,只好牵着马与她往前转。 中途遇见了梁述,楚云顺势将那最后一个人也支走。 梁述看了眼前方树更高大的密林,林子里有不少猎物,鹿、兔子……不时有受惊的鸟飞出来。 梁述拦下她:“娘娘,不好再往里面去,箭不长眼,倘若伤到您……” 楚云忽然笑起来,“梁大人,你说山的那边是什么呢?” 梁述皱眉,抬起头来,迟钝回答:“回娘娘,是悬崖。” 他眉头皱得更深,听见林子里依稀的马蹄声,低声道:“悬崖应当勒马。” 楚云眯了眯眼,眺望向更远的地方,“倘若我不勒马,你猜他会奋不顾身来救我吗?” 梁述垂下头去,闭上眼:“应当会。陛下爱重娘娘。” 楚云又清脆地笑了声,“我也觉得,应该会的。”就像她曾经那样的奋不顾身一样。 她踹了一脚马腹,马受了惊,当即驮着她往林子里窜去。梁述愣了愣,大声喊道:“来人,皇后娘娘出事了,快来人。” 闻盛听见动静时正在追逐一只成年雄鹿,那鹿跑得快,他追了许久,都未能追上。一听见楚云出事,当即掉转马头,脸色不虞:“怎么回事?朕不是命人好好保护她吗?怎么还会出事?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 他想起昨夜的梦境,一时有些慌乱,追着楚云的方向而去。 好在楚云似乎没事,只是崴了脚,在一旁坐着。闻盛翻身下马,查看她情况。 “阿云?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闻盛急切地要扶她起来,楚云顺势借力站起身,将袖中的匕首送入他心口。 周遭有受惊而飞鸟,林子里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闻盛扶着一旁的树干跌落下去,只看见楚云耳垂上叮叮当当跟着风响的耳坠。 是紫缘花的式样。 让人想起很多年前,他们在长街初见,纷纷而落的紫缘花。 他感觉到自己的力气在消散,显然匕首上淬了毒。 楚云接住要坠落的他,将下巴靠在他脸上,丹唇一启一合,在他耳边吐出一句话:“人不能总是逆来顺受,受了委屈总要讨回来的。怎么讨回来呢?人越想要什么,便夺走什么。闻盛,我记着的。” 他身子重,压着她一起下坠,直到双双跪在草地上,不知道是什么花,散在草地周围。 被人欺骗、被人利用的滋味,好受吗? 希望达到鼎盛,又全然摔得粉碎的滋味,又如何呢?闻盛。 楚云垂下眼睫,无声的热泪被风吹冷,砸落在他肩窝。 第45章 她终于也能把这一切还给…… 他最想要权力和地位,想要至高无上,想要做天下之主,她便要夺走这一切。 她的眼泪是热是凉,闻盛都已经无法察觉。匕首上淬了药,他不会死,只会失去知觉。大抵他醒来会想,自己聪明一世,怎么会被一个愚蠢的女人欺骗。 这个愚蠢的女人,曾被他耍得团团转。 怀中人的头一点点地垂下来,搭在她肩头。楚云轻轻用指腹拂去脸颊的泪,吹了声口哨。有隼穿过密林,飞低在她身边盘旋。 楚云从袖中取出东西,扔给那隼,隼接住楚云扔的东西,很快地飞走。他们的时间不多,闻盛与她都消失不见,他们会卖力地搜寻。这里虽然大,但真要地毯式搜索起来,要不了多少时间。 她与司徒寒约定过,会有人前来接应。隼很快去而复还,另带了司徒寒与其他两个人。楚云与司徒寒上次见面还是在那个店里,那个猝不及防的相见。今日再见,竟有些陌生。 司徒寒看着楚云,温润地笑了笑,到这时候才能正儿八经地与她说一声好久不见。但也只能说一声好久不见,时间紧迫。 司徒寒一手揽过楚云的腰,另两个人将闻盛带走,一行人飞上密林的高树,而后动作迅速地离开。 闻盛为人谨慎,在那守卫森严的皇宫里当然没办法动手,但行宫不同,行宫有太多山山水水的变故。他们早就提前踩过点,打探好附近地形,已经能做到来去自如。 几个人带着他们俩迅速从林子另一头离开,已经有马车在等,他们转上车,驾车离开。为了不惹人注意,几个人共乘一辆马车。 楚云还有些没缓过来,手搭在心口,为闻盛,也为方才的高飞。司徒寒当年对她的印象便是温柔善良,胆子不大,他们此番行事大胆,司徒寒以为楚云被吓到,安抚道:“楚姑娘不必害怕,若真有什么事,我一定保你安全。” 楚云扯出一个笑容,只道自己没事。司徒寒手下的人各自坐在角落,并不说话,甚至闭上了眼。闻盛被安置在另一个角落。 她看了眼闻盛,与司徒寒的往来都是通过宫里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司徒寒只说到这一步,并未说之后要如何处置闻盛。 她对司徒寒其实印象不深,只记得他救过自己一回,无论如何也是恩情。她与司徒寒联手,一方面是为报恩情,另一方面,自然是为了报复闻盛。 夺去他最想要的,世上能做到的人不多。但她愿意信任司徒寒。 这理由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一种感觉。 楚云开口问司徒寒:“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司徒寒道:“大平不是我们的势力范围,先回大渝吧。”闻盛无子无兄,倘若他出事,大平无人继承皇位,无论如何会发生一番动乱。不管是旁人争夺皇位,还是自发维系皇朝,左右要有几派人斗来斗去。 大渝如今才刚被灭,残余势力颇多,司徒寒作为大渝三皇子,自然能呼应出不少人。何况闻盛这几年动作迅速,大刀阔斧,先是吞并了北燕,其次吞并大渝,手段并不光明,如何能消化得了? 闻盛一出事,北燕旧臣自然也不会服气。到时,只怕还有诸多变数,现在不好说如何是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只要闻盛出事,他们的目的便已经达成。 马车行驶在偏僻陡峭的路上,他们选的路是鲜为人知的,待有人追查过来时,他们已经逃出很远。 楚云听罢嗯了声,不管他要做什么,左右都是让闻盛失去他所拥有的一切。 马车一路行驶,已经快三个时辰,中途未曾停歇。中途换了辆马车,继续赶路。楚云一路神色沉郁,司徒寒将手中的干粮递给她,要她吃些东西。 “咱们只怕还要赶许久的路,楚姑娘,吃些东西吧。” 楚云接过道谢:“多谢。” 司徒寒摇头,看她情绪过分紧张,想缓和一下,便问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为何当时都说楚姑娘……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楚云苦笑,她那时的确是死了,她做了三年的云娘,而非楚云。所以楚云在那几年死了,然后又活了。 但这些话说来话长,何况她与司徒寒也没很熟,并不想提及。只说:“多谢三皇子关怀,但楚云不想说。” 司徒寒愣了愣:“好,是我唐突了。不过,你也别叫我三皇子吧,毕竟如今大渝都不在,何来三皇子呢?你可以唤我的名字,司徒寒。或者你觉得不好意思,也可以唤我司徒。我便唤你楚云,如何?” 楚云嗯了声,二人话题到此打住。 她情绪原本一直紧绷着,这会儿忽然放松,人便有些困倦。在一路的颠簸里,竟也沉沉睡去。 她靠着车厢壁,头不时被磕到。司徒寒看在眼里,不由皱眉,伸手将她的头挪到自己肩头。 他回头看了眼,下属已经自觉闭上眼,当什么也看不见。 楚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境光怪陆离,不知所云,但总被一种惶恐的情绪围绕。她自梦中惊醒,竟发现自己睡在司徒寒大腿上。 楚云有些窘迫,说了声抱歉。司徒寒摇头,未说什么。 天色已经不早,他们这样高强度的赶路之下,已经出了盛京周边,正往大渝去。到这里可以暂且松口气了,因为他们动作没那么快追上来。 他们丢了人,总要先查,查到他们身上就要几日,再差人来追,更要时间。司徒寒放慢了速度,夜里找了处地方安营。 - 闻盛醒来时,周遭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被绑在柱子上,心口还隐隐作痛。视线里的一切慢慢清晰,闻盛看见了一个篝火。 篝火后面是白色帐篷,篝火旁边坐着好些人。司徒寒所带之人皆已经汇合,一共三四十人,正喝着酒吃着肉,嘴里骂着人。 闻盛为达目的不折手段,因此在对大渝一事上,手段十分狠辣。他们有父母亲族死在战役之中,自然对这个大平皇帝没有好印象。 不知是谁啐了声,跌跌撞撞站起身,走到闻盛身边,见他醒来,朝他呸了声。“这个狗皇帝醒了。” 闻盛只定定看着那些身影之中的唯一一个女子,她侧身坐在篝火旁,撑着下巴,似乎在发呆。 闻盛眸色晦暗,不由想,楚云的确是变了,她这样滴水不漏地瞒天过海,悄无声息地给他最狠的一刀。 是他所期望看见的那个楚云了,可用在他自己身上,原来并不好受。Ding ding 火光映照着楚云的脸庞,她低头与司徒寒说着话,听见破空一声,身形一愣。 闻盛全神贯注盯着楚云,忽然胸口一疼,那人不知从哪儿抽出条鞭子,一鞭子抽在他胸口,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如今你落到我们手里,定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人又骂了声,接连十几鞭子抽下去。 闻盛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楚云听见了动静,终于回头望了一眼,眼神平静,平静到闻盛觉得诧异。她怎么能这样的平静?她成功地欺骗了他,正如他曾经所做的那样,所以,可以平静了是吗? 为什么不恨呢? 恨多好。恨能比爱意长久。 见闻盛不吭声,那人面目愈发狰狞,叫来另几个人,“兄弟们,这狗皇帝倒是嘴巴挺硬。我倒要看看,他嘴能有多硬?” 楚云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火光跳动,忽然起身,道:“我回营帐了。” 司徒寒追进去,在门口站定,有些拿不准她对闻盛的感情。“楚云,你……还放不下他吗?” 楚云摇头:“没有。我只是……”放不下自己的过往。 司徒寒走近,在她面前蹲下,安抚道:“其实如果你放不下,也很寻常。毕竟……” 楚云打断他的话:“我很解气,我觉得很爽快。”帐篷外,他们正在折磨闻盛。她隔着帐篷,与火光的影子,看过去。 正因为她曾经什么也没有,所以她把闻盛看得那样重。而正因为看得那样重,所以后来觉得那么痛。 但现在,她终于也能把这一切还给他了。 是啊,倘若一开始就报复,多没意思。正如酿酒,越久越香。所以此刻,多爽快啊。她指甲陷进手心里,疼痛仿若不觉。 - 鞭子抽在身上,刀割在皮肤上,很疼。这种感觉,闻盛已经很久没经历过。像回到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个小孩儿的时候。 帐篷被火光映照着,影子被放得很大,是楚云和司徒寒的。他们靠得很近。 他们在聊什么呢?闻盛想。他咬着牙,舌根沁出些血腥味,又想,原来有些选择做错了,竟是无法挽回的。 第46章 你就生不如死地看着吧,…… 这一夜意外的漫长,楚云夜里醒了两次,篝火一直没熄灭,火光始终照耀在帐篷壁上,发出昏黄的光亮。第二日清晨,楚云醒来时,大家还没醒。只有远处站岗的人在昏昏欲睡,频频点头。 远处的山峦隐没在熹微晨光里,显出些灰蒙蒙的色调。楚云步子轻,行至那木桩旁边。闻盛垂着头,经过昨夜的折磨,已经不复潇洒风流,有些狼狈,血污混合着尘埃沾在衣服上。但他仍然谨慎,即便楚云动作这么轻,他还是睁开眼来。 在看见楚云的那一刻,闻盛眸色颤动着,有无数幽深的情绪滋生。楚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或者是愤怒,或者是仇恨…… 但闻盛所有情绪到最后,竟融合成了一种浓烈的哀伤。 他本是凤眼,看谁都有些深情的错觉,加入了这浓烈悲伤之后,竟让人觉得一惊。楚云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不急不缓地开口:“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闻盛喉头微动,牵扯着嗓子的生涩疼痛,不由得咳嗽一声,“孩子……” 楚云抬起头来,没想到他第一句话竟会说这个。 闻盛的咳嗽声在这宁静的清晨显得有些突兀,“你和孩子都还好吗?”他说完被咳嗽打断的话。 楚云讥诮一笑:“你不是都猜到了吗?没有什么孩子,都是骗你的。”司徒寒给她找的药,能更改脉象,令太医诊脉时诊出喜脉,且月事也会推迟,会孕吐,瞧着就像真的怀孕一般。 怀孕与否,其实并不是这个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甚至无足轻重。只是先前闻盛说得多了,目光灼灼,好似很期待。而楚云,想起了那个在数九寒天里没保住的孩子,于是想,总要让他尝尝这滋味。万分期待,但最后一场梦的滋味。 这滋味酸涩发苦,令人每每回味起来,都要忍不住颤抖。 如今,也让闻盛尝到了。 楚云轻笑,秋日的晨风冷如刀,寒气从树叶和树干之间无孔不入地渗出。她的目光落在地上的一只蚂蚁上,看着她蚂蚁一步步地往前走。人生也如这蝼蚁。 她忽然说:“闻盛,你知道吗?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天下很大的雪,我还在心里想,你是不是过两天就会来见我。我好蠢,是吧?我竟然到了这种地步,还在对你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天的雪真的下得很大,很白,后来变得鲜红,然后月色死了,我们的孩子也死了。而那个大昭的五公主,也很快死去。” 楚云任由眼眶里的泪滑落,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闻盛闭上眼,他以为自己是没有心的,何以会心痛呢? 楚云深吸一口气,笑了声:“因为我是个身份卑微的人,所以我的感情就可以这样践踏吗?重逢之后,你是不是在想,这个叫楚云的人怎么会这么蠢,蠢到还能相信你的鬼话。” 她笑声清脆,打破这秋日的清晨:“不会的,她一点也不蠢。她知道你根本不会爱任何人,你只爱你的权势地位,爱你的至高无上。虚伪又自私。你不是最爱那些东西吗?现在,你马上就要失去了。” 她兀自说着,闻盛却那样平静。“你现在猜到了是吗?在这一刻终于发觉,有那么多的不对劲了是吗?可是却没有用的感觉,如何呢?” “是啊……”闻盛喃喃,其实有那么多的不对劲,他没有发觉吗?他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 “什么时候……想起来的?”闻盛苦笑,问楚云。 “重要吗?” “不重要。” 那天在清澜殿,她接连做了好多个梦境,于是想起一切。想起她的身份,不是云娘,不是喜欢梁述,而是大昭的五公主,那个无能又愚蠢的五公主。以为前半辈子过得不顺,终于要顺利了,于是把闻盛看作光一样的存在的,楚云。 楚云忽然站起身来,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收紧力道:“你知道吗?我把你看得很重,可是月色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她不是一个婢女,她是我的家人。我失去了唯一的家人,失去了自己自以为的爱情,失去了一个孩子,失去了性命。我有多恨你呢?我每天晚上躺在你身边,都恨不得像这样掐死你。可是我觉得你说得对,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夺走他最重视的一切。所以你看着吧,你就生不如死地看着吧,你的天下,你的尊严,你要如何一点一点地失去它们。” 闻盛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道,眼神逐渐涣散,看着楚云咬牙切齿的模样,却笑了出来。真好,怎么可能不恨呢?恨真好,恨能让人记一辈子。就像他永远记着在北燕所受的屈辱一样。 楚云猛地松开手,笑起来,“你就好好看着吧。” 司徒寒从帐篷里出来的时候,见楚云正要回帐篷里去,他叫住楚云:“楚云,你起来了?” 楚云眼眶还红着,微低着头,嗯了声。司徒寒见状一愣,楚云已经进了帐篷,再没出来。直到吃早饭的时候,司徒寒才拿着东西进去找她。他们吃过东西,便要继续赶路,照昨日的速度,回到大渝大概还需要好些日子。 他们不能放松警惕,必须时刻紧张,不能允许出现什么变数。 司徒寒拿着饼和水囊站在楚云帐篷门口,低声问:“楚云,我可以进来吗?” 楚云让他进来,他们只暂时歇脚,因此设施简陋,帐篷里除了睡的地方,什么也没有。就连睡觉的地方,也只铺了层毯子。 “有什么事吗?”楚云正坐在毯子上,抱着膝盖走神。 她想起她作为五公主的日子,月色守着她,即便受过很多委屈,可现在想来,那竟然是这辈子过得最好的时光。没有这么多的恨海情天,没有被人伤害过,没有一颗真心摔得粉碎,只是谨小慎微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也想一想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那时绝不能想到,以后的日子竟是如此颠沛流离。 这世上,对她唯一的那个人,竟然是她的婢女。 但是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闻盛说得对,她曾经是那么无能又懦弱,手边的一切都护不住。所以,她终于能学会报复别人了。 假如曾经欺负她的楚丹还活着,她现在也能勇敢地报复她了。可是这代价,真的好大。 如果要这样才能变成一个有能力的人,楚云宁愿一直做那个无能的五公主。 她的思绪被司徒寒打断,司徒寒将干粮和水递给她:“我们马上要启程了,你快吃点东西吧。” 楚云接过后道了声谢,咬了口饼,见司徒寒还站在那儿,以为他还有什么事。她抬头看向司徒寒,司徒寒反应过来,说:“那我先出去了,你也收拾一下。” 楚云应下,很快吃完东西,与他们继续赶路。就这么过了两日,他们越来越靠近曾经的大渝边境。虽说如今早归大平看守,但司徒寒毕竟有些势力,他只需要回到大渝,一切会好很多。 连日赶路,他们中途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根本没时间注意别的。一群大男人还好,可楚云毕竟是女子。这时节虽气温低下来,可连日奔波到底有些气味。 楚云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开口。 她闷着没说,司徒寒却已经眼尖注意到她的动作。是他没考虑周到,忘了她毕竟是个娇弱女子。 这一日夜里,司徒寒煞有其事地把楚云叫来,说要与她说一件事。楚云还纳闷着,便被司徒寒带去了一处小溪边。 司徒寒有些赧然:“我帮你守着,你可以快速洗个澡,不过没有女子衣物换,可能得委屈你先穿我的。你放心,我绝对不偷看你。不过天气冷,这水恐怕也寒冷不堪,但我们条件有限,只能先委屈你一下。” 楚云诧异,被他的举动温暖到,摇头说没什么委屈的。她拿着司徒寒给的衣物去了溪边,今夜月色皎洁,她很快地擦了擦身子。 司徒寒听着潺潺水声,一时有些走神。他暗骂自己龌龊。 司徒寒对于楚云的印象,只有许多年前不多的交集。即便这么多年过去,发生了这么多事,司徒寒仍旧下意识地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楚云。 他正愣神之际,楚云已经换好衣服过来。司徒寒比她高太多,衣服宽大,她只能把袖子折一圈。但看起来还是不伦不类。 见司徒寒看着她,楚云有些不好意思:“抱歉,还特意让你费心。” 司徒寒摇头:“没有费心,是我思虑不周。你和我们这么多臭男人待在一起……” 楚云被他逗笑,这么多天以来,她第一次笑。 月色幽幽,司徒寒一怔,楚云已经走远。她回到溪边,将自己的衣服洗了,放在篝火旁边晾着,明日应当能干。 闻盛被他们绑在不远处的树上,一开始他们折磨得狠了,身上已经全是伤。司徒寒怕他死了,今日才叮嘱他们收敛一些。 他的下属们自然不解,其实于他们而言,将闻盛直接杀了,以绝后患才是最好的处理办法。但三皇子说,留着他让他看着自己如何失去,的确是不错。 几个人说着话,忽然聊起楚云与三皇子。 “你们说,三皇子方才将那位楚姑娘带去干嘛了?不会是……”他们笑容隐晦。 “这位楚姑娘于咱们而言可是大功臣,三殿下想娶,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 闻盛忽然睁开眼,朝他们这边看过来。那视线有些犀利,看得他们一愣,骂道:“你看什么?” 正说着,便见楚云与司徒寒折返。楚云身上还换了身男子衣物,待近些,便知道这是三皇子的衣裳。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都低笑着,没说破。这还换了件衣服…… 闻盛眸色更深,直直看着楚云,心里堵着。这些都不算什么,折磨也罢,羞辱也好,楚云说,恨他报复他也好,都无所谓。 楚云注意到闻盛视线,皱了皱眉,没有理他。 楚云不知他们笑什么,听见司徒寒骂了声:“笑什么笑?不许笑,都给我收收你们那些龌龊东西。” 楚云这才反应过来,他们竟在笑那个。他们似乎把自己和司徒寒凑做了一对。 看司徒寒的反应,他显然不悦这种玩笑。也是,她楚云毕竟身份尴尬。 只是之后的事还有些麻烦,楚云总不好一直跟着他们,可是她又想看着闻盛的反应。只好想到时候再说。 楚云抬头,与闻盛对视一眼。她起身走近,在闻盛身边坐下,告诉他:“你知道吗?你失踪才几日,朝中已有异心。” 毕竟做皇帝,谁不想呢。 第47章 看见闻盛被马的力气带得…… 皇帝,尤其是如今一统中原的皇帝,这可不是个天大的香饽饽么?在闻盛失踪以后,倘若谁能得到这一切,那简直是坐享其成,谁不想呢? 但凡有野心的,心里都盯着这个位置。只是有些人还在忌惮,忌惮闻盛。 待他们回到司徒寒地盘后,司徒寒会对外宣布起兵复国,再将闻盛被俘虏的消息放出去,到那时,一切都会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楚云笑着,手指做了个张开的动作,模拟着爆炸一般。 她撩了撩额边碎发,看向闻盛。此刻的闻盛实在狼狈,身上伤口遍布,有些正在结痂,有些却还在流血,破烂的衣裳黏在伤口上,甚至有些令人作呕。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味,萦绕在闻盛身边。 一旁的篝火火映照着树影,天上的月亮高高挂着,像一个玉盘。楚云坐在闻盛身边,感受着发冷的秋风穿过她脖颈,带走脖子上的温度。 楚云抬头,看着这个圆润洁白的月亮,突然说:“小时候,我老被人欺负,有时候也这么看着月亮。心里想,我前面这么悲惨,以后会不会苦尽甘来呢?毕竟话本里都这么说,作为主角的那些人,不论经历多少挫折与曲折,以后总是会收获良多,或许是收获了美好的爱情,或许是赢得了富贵与功名。我想,那么我呢?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公主,以后能有什么?” 后来她还以为,她真等到了。可是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那不是苦尽甘来,只是裹着蜜糖的□□。 闻盛盯着楚云的神色,没有说话。楚云忽然起身,不再同他说什么。闻盛看着她的背影,竟觉得心口疼得比那些伤口还要厉害。 他想起前两年无法安眠的无数个长夜,一闭眼,梦里都是楚云。她从来都是言笑晏晏似的,笑得那么开怀,那么满心期待。 然后,一切都被他自己亲手选择抹灭。 他认为自己不需要爱情,事实上呢,闻盛也抬头看着那圆盘月亮,想知道楚云刚才看着月亮是在想什么呢? 他欠楚云良多,当时还以为能够补偿。原来并不能。 楚云从没觉得,那是他发自心底的补偿。所以他明明发现过那么多不对,还是让自己的心选择了蒙蔽。 他在自欺欺人罢了。 而所谓自欺欺人的先决条件,是自欺。当人无法自欺的时候,又如何能欺人呢? 时至今日,闻盛不得不承认,他错了,错得很彻底。有些事情不承认,不代表它没有发生。 月亮兀自亮着,并不管人间悲欢离合。 - 在他们劫走闻盛的第十天,终于在关卡口遇到了阻挠,差一点就被守卫发现。 他们这一路大多时候都走偏僻小路,但有些路段必须走大路,经过沿途关卡,才能过去。 他们一行人都换了便装,楚云也做男子装扮,伪装成做生意的。跟在队伍后面,排队接受关卡检查。 那些守卫已经得到命令,说是陛下被贼人掳劫,让他们势必加强守卫,倘若看到可疑之人,绝不能放过。甚至宁可错杀,也绝不能放过一个。 因此守卫盘查十分严格,司徒寒看着前面人的检查,心中已经没底。不过已经在排队,倘若这时候掉头离开,反而显得更为奇怪,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检查到他们的时候,守卫的士兵拿出闻盛与楚云画像,一个一个比对,十分谨慎。大平朝中还不知楚云与司徒寒一起,只当她是与闻盛一道被人掳劫,因此也发了画像命人寻找。 楚云虽着男装,可长相太过突出,很有可能会被发现。她不禁往司徒寒身后瑟缩,往脸上抹了些灰。 至于闻盛,闻盛白日都被迷晕,方便他们行事,只有夜里才让他清醒受折磨。闻盛身上衣服破烂,甚至能看见伤口,必然惹人生疑。因此给他套了件完整干净的衣裳,又给他脸上抹了不少灰,将他面目模糊。 那守卫对着画像看了许久,“这人是怎么回事?” 司徒寒陪笑道:“这位官爷,实在不好意思。这人是我们带出来的兄弟,但他最近生了病,所以成天地睡觉休息。” 闻盛身上还有股味儿,那守卫嫌弃地捂住鼻子,“走吧。” 大抵他们已经赶路许久,每个人都看起来灰头土脸,最后还是侥幸逃过一劫。 那是大平与大渝的最后一道关卡,在离开那儿以后,司徒寒的人都松了口气。甚至隐约有些愤怒,朝着身后的城池啐了声,骂道:“呸,终于让我们回到大渝了。” 大渝亡国不过数月,虽说由大平接管了官府与守卫,但城中百姓并不太服气,这几个月以来,一直隐约有所摩擦。甚至发生了不少冲突。 楚云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大昭,不,她在心里纠正自己,是大平,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这一辈子被困在皇宫与盛京,还是第一次出来这么远。 这一路上都在焦急赶路,又都是荒山野岭,不见人烟,直到这一刻,才能认真地看一看这大好河山。楚云掀开窗帘子,额头抵在雕花的窗格上,看着身后巍峨的城墙,大而刺眼的太阳挂在天上,萧瑟的秋风吹得官道上的树叶沙沙作响。 她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太阳,看着树叶树荫,看着马车轮子经过扬起的尘土……在参差的树叶之间,隐没着一朵很大的云,它开始时像一匹马,慢慢地,变成了一棵树。 楚云看着它,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那朵云。 她笑起来,眼睛亮起来,笑容很浅,也快快收敛。 司徒寒不知何时到她身后的,忽然开口把她吓了一跳:“楚云,你应该多笑笑。”这是她这一路上为数不多的这么发自内心的笑,司徒寒脑中闪过这个念头,忽然又想,他对楚云的一切记得好清楚。 司徒寒怔住,回神,听见楚云看着外头的一切说:“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走这么远。我离开了大昭,不是,大平,我离开了紫霄城,离开盛京,离开了这么远。” 司徒寒嗯了声,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走得更远,即便将天下都走遍。” 楚云一愣,惊讶于他的想法。她所接触到的那些男人,从来都不会让女人跑那么远,他们总喜欢将人困在后宅。 “那应该很快乐吧。”楚云倏地笑起来。 他们的马车沿着官道往前,又继续行驶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再过两日,就可以回到大渝的国土,他们显然都很兴奋,甚至有些不合理的举动。 看着他们唱歌甚至骂娘,司徒寒有些尴尬,看向楚云,让楚云不要介意。 楚云摇头:“没什么。” 她能理解,但自己难以产生这样的情绪。因为她是一个已经灭亡的王朝的公主和子民,而且在灭亡之后,她失去了一切的记忆。直到过去这么久,才又记起来自己的身份。 何况她作为大昭的公主也好,子民也罢,都未曾受过大昭太多的庇佑,因此对大昭,她好像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 她好像一朵浮萍,是没有根的。 也正因此,她曾想把闻盛看作自己的根。 此刻看着他们的兴奋情绪,楚云甚至有些羡慕。她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有自己的根呢? 他们兴奋之际,想起了闻盛。倘若不是闻盛,他们便不会变成无家可归的人。这样一想,又恨得牙痒痒。 为首的那个下属阿刀看了眼司徒寒,向他请示,将闻盛用冷水泼醒。闻盛眼神还迷茫着,睁眼见着楚云,下一刻便被阿刀扇了一巴掌。 阿刀吼他:“看什么看?” 阿刀叫停了车,拽着闻盛下车,闻盛踉跄着,经过楚云身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楚云没有避开,眼睁睁看着他被带下马车,阿刀不知要做什么。他将闻盛腿上的绳子解开,只留下了手上的绳子,而后将他手上的绳子绑在了马车上。 阿刀回到马车上,朝身后骂了一声:“狗皇帝!” 而后阿刀接过驾车的胆子,重重一鞭子抽在马身上,马便飞快地奔跑起来,带着闻盛。 楚云没准备,被晃了晃,司徒寒伸手扶住她。她明白了阿刀的意思,从车窗往后看,看见闻盛被马的力气带得重重摔在地上,拖行了好长一段。 闻盛踉跄着站起来,抬头,对上楚云的视线。 片刻之后,车帘子放下。 第48章 在他心里的波澜,似乎还…… 马车跑起来速度虽比不上马,但与人的步子相较还是有些追不上,何况阿刀还特意将马驾得飞快,而闻盛又连日饱受折磨,早就体力透支,几次跌倒,又顽强不屈地站起来。 阿刀他们格外盯着闻盛动作,嘴上嗤笑道:“这狗皇帝,倒是很顽强嘛,这样也好,咱们可以放肆折磨他。” 楚云与司徒寒坐在马车之内,听着他们的话。司徒寒看了眼楚云,见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迟疑:“楚云,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若是你真想现在就去游历天下,我也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帮助。只是如今这世道必定要乱起来,只怕你孤身在外日子难过,恐难自保。其实你可以先在我们这儿待些日子,待世道安定些,到时候想必我也已经有足够能力,至少可以护你周全。” 他在同楚云认真剖析情况,楚云明白。她迟疑道:“到时候再说吧,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想法。” 楚云将帘子掀起,眼瞧着日落西山,一层金光的霞光洒落在树梢。闻盛今日还未进食过,这么跑了一天,显然体力不支,动作比先前慢了不少。 楚云瞥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阿刀他们见状,嘲笑起来,朝他喊话:“狗皇帝,看来你不行了嘛。” 闻盛脸上未见恼怒之色,甚至没什么起伏波澜,好似没听见似的。但他听见了,还朝阿刀他们看了眼。 司徒寒也在看闻盛,他对闻盛了解不多,只通过些探子,知晓闻盛性格谨慎冷静,擅长使用各种手段,明的暗的,总之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有些手段肮脏,一点也称不上君子,可他这人又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实在称得上虚伪二字。 这一路上闻盛显得过分乖巧,好像什么心计也没使,甚至连话都未说过几句。令人捉摸不透。 但司徒寒隐约觉得不安,与楚云说起此事。楚云再次看向闻盛,他身后的霞光映照着山峦,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此刻也没被磨灭,仍旧一眼吸引人。 楚云迟缓道:“是,他兴许在构想什么,你们小心些吧。” 声音不大,隐没在车轮的咕噜咕噜声中,飘飘忽忽地传入闻盛耳朵。他低头,踉跄着,却无声地勾唇。 阿云还是很了解他的。闻盛心想。 其实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敏感的人一般都更聪明些,从前她没能察觉,是因为她特意不去想,因为她信自己。而如今,她能准确地察觉了。 思及此处,闻盛笑容霎时消失。他抬头远远地望了一眼车窗反向,瞧不见什么,只有车帘子随风飘动。 他们一群人赶了一天的路,在入夜之后抵达最近的小镇,在镇上找了家旅馆下榻。小镇不大,因此守卫不多,又临近边境,地处偏僻,并没有太多人认识司徒寒。 司徒寒与阿刀他们定下房间后,便去房中商议。那是他们的事,楚云自觉没插一脚,只去楼下嘱咐小二送两桶热水上来。 她终于能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这是琐碎事情中唯一的慰藉。 至于闻盛,他们又将人迷晕了,锁在另一个房间里。 进入旅馆时,天色已经不早,分外安静。楚云褪下衣衫,踩入浴桶,将头也沉下去。热水将她整个人包围,舒适感沿着皮肤侵袭而来,淹没她每一处感官。 楚云有短暂的失神,放空自己。有一瞬,忽然觉得这一切是个梦。 她从水里伸出头来,深吸了口气,这才认真沐浴。这不是一个梦,这是真实发生的一切。 - 在他们都不知道的角落里,闻盛睁开眼。他不可能什么也不做,他只是擅长等待一个机会,此刻就是这个机会。 他今日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又跟着马车跑了一天,定然是饥肠辘辘。他们给他下了迷药之后,便会放松警惕。 因为知道他会武的人不多,都以为他不过是文弱书生,经不住这种折磨。 闻盛视线在房中扫视一圈,落在桌角,他挪到桌角附近,将绳子磨断。手腕上一圈圈红痕,全是绳子捆绑的痕迹,他松了松筋骨,解开脸上的绳子。 在门口探了探动静,确认鸦雀无声,闻盛小心推开房门,进入楚云房中。楚云已经睡下,闻盛悄声靠近床边,看着她面容笑了笑。 恨他也没关系,恨挺好的,日后跟在身边,可以长久地对他抱有浓烈的感情。比起那些随着时间消磨的爱意,这样更好。 楚云闭着眼,面容安静。闻盛看着她的脸,无端想起许多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褪去了不少稚气,长得更开,更漂亮。从前是刚开的花,如今是开得正好的花。 他伸手,想碰一碰她的脸颊。 原本闭着眼的人却忽然睁开眼,在昏暗中与他四目相对。 闻盛笑了,“怎么,阿云是感知到我来了,所以醒了?” 楚云坐起身来,并未见畏惧之色,她看着闻盛,似乎并不意外。 闻盛笑意更深了,只可惜他是在面目狼狈,身上还散发着些许臭味,实在不算潇洒意气。“看来阿云一点也不意外我会出现在这儿啊,阿云很了解我。那你猜,我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呢?” 楚云声音平静:“因为你想带我走。” 闻盛笑意弥漫,点头,“你觉得是你出声呼救,他们找到你快,还是我带你离开更快?”他微眯了眯眼,语气有些可惜:“阿云,要是你一辈子都没想起来,那该多好。我会好好爱你,我们会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可是现在你想起来了咱们就只能做怨偶了。” 楚云忽然笑了:“你没这个机会。” 因为…… 闻盛笑容倏地消失,他感觉到了自己身上内力的流失。楚云看着他一点点地瘫软下去,说:“他们不知道你武功高强,可我知道。” 所以今夜的迷药不是先前的。 她看着闻盛兀自挣扎着,轻声叹息。 司徒寒他们很快带人过来,将闻盛带回来,这回换了铁链子锁着。阿刀呸了声,骂道:“这狗皇帝还真狡猾,好在楚云姑娘早有预料。” 楚云笑了声,只说:“我累了,先睡了。” - 第二日,他们继续赶路。 因为进入这里之后,后面的路上都很多人,闻盛目标太大,怕引起人警觉,便将他放进了马车里。但仍旧将他弄晕过去,经过昨夜之事,他们已经对闻盛的狡猾有所了解,更加警惕。 闻盛已经饿了两日,怕他死了,在这一日黄昏时候,他们暂作休息,便将闻盛弄醒,给了口吃的。 闻盛盯着楚云,轻笑了声,咬了口手中的干粮。 又一连赶路好几天,才终于回到司徒寒从前的封地。司徒寒离开之前曾经做过部署,因此他一回来,他从前的旧部立刻出来迎接。 司徒寒旧部有不少人,比起那些兵力,占据上风,因此便将这一领地攻占,并且放出话去,大意是说闻盛如何狠毒,好呼应民心。 亡国之恨尤在百姓心中,一听司徒寒站出来,自然愿意归顺。于是亡了国的大渝,又重新站了起来。 而司徒寒又命人放出消息,说闻盛在他手中,如此手段狠毒之人,不配做天下之主。一时间,便出现了各色忠义之士起兵。 从前的北燕与大昭旧部,也借机重新拉旗,一时间,天下大乱,各自为王。 - 大渝亡国之后,闻盛自是又赶尽杀绝。但因为司徒寒并不在封地,暂且逃过一劫。至于大渝从前的皇帝和那些皇子,如今早都化作白骨。大渝的皇宫也早已经荒废。 司徒寒重建大渝之后,因为有民心所向,很快领兵收复曾经的都城,再次回到了那座荒废的皇宫前。 楚云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司徒寒,见他站在那儿发呆许久,才让人进了皇宫,收拾出来。但司徒寒却没回皇宫里住,而是住在城中的一处府邸。 楚云被他安置在府邸之中,司徒寒特意解释:“你不必觉得拘束,城中你可随意走动,只是出城不大方便。” 楚云道了谢,去她的住处看了看。司徒寒早命人收拾出来,干净又整洁,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 她看过后,在房中静坐了会儿,而后起身去看闻盛。闻盛被关押在府中,那房间昏暗,他被锁在十字架上,铁链加身。 守门人见是楚云来,让开路,只嘱咐道:“楚姑娘自己也小心些。”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认识楚云,直到楚云跟在司徒寒身后,是个重要的人物。只是也对楚云的身份多有猜测议论,毕竟听闻她曾是大平皇帝的皇后,如今却成为他们大渝的君主身边的人。 …… 楚云听见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并不予理会,径直进门。闻盛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她,他也听见了这些话,似乎是在笑。 楚云说:“你的王朝似乎要被瓦解了,你的那些臣子们得知你被俘虏,既然没几个人想着先救你,而都在想,要如何分一杯羹。你说好笑不好笑?”她说着,自己笑起来,碰了碰自己指甲,看向闻盛反应。 闻盛抬头看了眼高窗里透进来的光,正落在他身前,在这昏暗的光里,那束光显得有些刺眼。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听楚云说着这一切。曾经他所为之奋斗的一切,曾经日里夜里都认为自己顶顶在乎的一切。 此刻听来,却也并没有那么的痛苦。 在他心里的波澜,似乎还比不上方才听门口的两个小厮的话来得大。小厮方才在说,陛下以后不会娶楚姑娘吧? 第49章 “是不是很后悔?”…… 闻盛抬起头来,看向楚云,他想出声,但多天来没喝水,一张开嘴,嗓子就扯着疼。在声音出来之前,先有剧烈的咳嗽。 楚云看着他低下头去,咳嗽声仿佛撕心裂肺。他身上换了身白色的衣裳,但布料之下,全是伤口,已经愈合的,尚未愈合的,飘出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混合着刑房里的陈旧发霉的潮湿气味,令人不由皱眉。 她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起身要走,并不等闻盛咳嗽完。咳嗽声带着津液呛进喉管,原本该是滋润的甘霖,却引发了更剧烈的咳嗽。 闻盛弓着身子,感受着周身那些伤口的疼痛,仿佛意识都渐渐模糊。眼前的那束光变得模糊,又再次清晰,闻盛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来,眼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那两个小厮又闲谈起来:“哎你说咱们陛下是不是要娶楚姑娘?可楚姑娘非清白出身……到时候怕难以服众。何况楚姑娘……” 后面的话也听不清楚了。 - 楚云回到住处时,司徒寒正好过来找她。司徒寒如今身份不同,毕竟是一国皇帝,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得闲。他近来忙着处理国事,见楚云的机会并不多。 但司徒寒的态度很明显,对楚云看得很重。他手下的人自然会见风使舵,也都对楚云尊敬得很,不曾有过半点怠慢。 司徒寒正在房中等候,听闻楚云不在时,问了句她去哪儿,下人如实回答。司徒寒沉默片刻,决定在房中等她回来。 下人们对司徒寒更为尊敬,不敢怠慢半分,茶水紧跟而来。司徒寒没等太久,才放下手中的杯盏,楚云就回来了。 他起身,“楚云。”有些惊喜的语气。 楚云有些诧异,跨过门槛进来,“司徒,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司徒寒摇头,道没事,又让他们送东西上来,是些上好的布料与首饰。这一路上颠沛流离,没个安定,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司徒寒自觉该补偿楚云。 楚云扫过那些东西,道过谢,只是斟酌道:“你的好意,我就心领了,只是我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很需要,其实也不必如此麻烦。” 她自幼在这些东西上短缺,小时候倒是有过一段时间特别喜欢,但因为一直缺,慢慢的也就不在意了。只要够用就好,多的也不必要。 司徒寒愣了片刻:“哦,如此……不知楚云喜欢什么?下次我好挑合你心意的送。” 楚云被他问住,她好像还真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若一定要说,她莞尔:“甜食吧。” 总吃不了苦,爱吃甜的。 司徒寒点头,心中记下,又问起楚云这些日子的情况,可有短缺什么,可有被人怠慢之类。楚云一应摇头,二人四目相对,忽然沉默无言。 司徒寒正巧有事,便先行离开。楚云目送他离开,不一会儿,便有他身边的人送来糕点。 笑容可掬:“楚姑娘,您尝尝这厨子的手艺吧?” 楚云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他这么上心,一时有些忧虑。但人都将东西送过来,她也不好再退回去,只好接了,当面尝了一口,又夸了几句。 伺候楚云的丫头是司徒寒府里的,大抵对司徒寒一直抱有倾慕之心。 “楚姑娘,陛下待您可真好。” 楚云没应声,将身边所有人都挥退了,兀自静坐着。 - 眨眼又过了今日,如今时局紧张,一日一变,冒出了不少所谓义军,打得不可开交。司徒寒这边还好,毕竟他曾是大渝皇子,名正言顺,旁人也不好找什么理由。 但北燕那边,实在混乱。北燕皇室尽数灭亡,都死在闻盛手中,便有人攀亲带故的站出来,又另有义军。而大平那边,因为闻盛被俘虏,朝中分做几派,仍在争论不休。 与此同时,大平内部也有义军起兵,另有将军造反。总而言之,可以用乱糟糟三个字来形容。 天下大乱,有人浑水摸鱼,自然是名利双收,只是苦的是百姓。司徒寒虽学过治国之道,明白做皇帝的应当手段狠辣些,只是忍不住为天下百姓忧愁。 秋日最是过得快,一晃又是冬至。大渝的冬天比盛京冷许多,寒风烈烈,吹得人连门都不想出。 但楚云每日仍要去一趟刑房,她并不多做什么,只是将如今局势告知闻盛。闻盛每日只有楚云来的时候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听她安静地说着。 回来时下了雪,大渝的雪下得早,也下得更大,走在路上仿佛要将人整个淹没。楚云步子放快了些,快撑不住伞。 回到院子里,才发觉在这里没有人下雪天撑伞,她有些格格不入。 将伞收在廊下,楚云掀开厚重帘子,屋子里烧了炭火,比外头暖和许多。她在炉子边暖了暖手,刚坐下喝杯热茶,便听得司徒寒过来。 司徒寒眉宇之间带着些忧虑,进门后与楚云寒暄几句后,忍不住说起自己的困境。 他习惯与楚云分享这些,其实楚云不太懂,但胜在认真倾听。司徒寒有时候看她一脸认真地听不懂时,会觉得心情好不少,烦恼也因此舒缓。 一开始,楚云还以为,司徒寒和她说这些,示意图教会她什么。就好像闻盛那样,尝试将一个人变成自己心目中想要的样子。 后来才发觉,他只是说说罢了,并不要求她学会什么。不过每次与司徒寒聊天,楚云的确从中获益良多。司徒寒饱读诗书,懂得不少大道理,并且不喜欢卖弄,常融合在通俗易懂的话语或者事例中。 楚云听完,只觉得恍然大悟。 和司徒寒相处是很舒服的事,他懂得拿捏分寸,尤其是……尊重楚云。当楚云说她不想谈下去,或者不想做什么决定的时候。司徒寒便会退一步。 也因此,他们姑且算知心好友。 “大渝的冬天太冷,军中物资短缺,按理说不该打仗。可南面的承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挑起战争,到时候必然百姓又要受苦……”司徒寒轻笑了声,“对不住,我话又太多了。你一定觉得很无趣吧。” 楚云摇头,给他倒了杯茶,“没有,其实还挺有趣的。”虽然听不懂他们打打杀杀的事,听不懂那些谋略布局,但真的挺有意思。 难怪这世道不让女子学太多,否则只怕世道要乱了套,女子便不再安于内宅。可凭什么,女子便必须安于内宅呢? 楚云渐渐如此觉得。她忽然爱上了读书,古话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原来诚不欺我。 司徒寒的书也多,不吝啬借给楚云,并且时常在她觉得读不懂的时候指点她。楚云对司徒寒好感更甚。 - 冬日里刑房更冷,破旧的棉袄穿在身上并不保暖,高窗里冷风灌进来,从头到脚都发冷。 刑房的守卫守着火炉,揣着手,连走动都懒了许多。这刑房里只关着闻盛一个人,他已经被关押了两三个月,都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即便是受刑,也从不张嘴叫出声。 守卫们从前听说大平皇帝是个很有手段的人,不然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就从大昭皇帝手里夺来江山,没两年,又吞并了其余二国。因为这些传闻,他们原本还对闻盛有诸多猜测。 可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他们渐渐觉得,传闻也许只是夸大。因为这个被吊在刑房中的人,是这样不起眼,甚至连无谓的挣扎都不做一下,看起来就像已经认命。 可男人,尤其是一个做大事的男人,最不应该的就是认命。 在这大冷的天气里喝上几壶热热的酒,日子都多了些盼头。守卫们围着火炉边说笑,全然忽略一旁的闻盛。 闻盛抬头看向墙上那面唯一的高窗,凛冽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扑进窗子,仿佛也扑在他脸上。 原来冬日竟真的这样冷,这样难熬。他想起楚云说的那些话,也是在这样的冬天…… 应当很痛苦吧。 他微不可闻地皱眉头,但隐没在披头散发里,并无任何人察觉。 风雪一阵阵地刮,将年送到跟前。除夕那日,听闻大平终于没熬住四分五裂,各自为王。楚云特意带了饺子来看闻盛,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她亲手喂闻盛吃饺子,想从他脸上看见一丝痛苦。 她如愿以偿,闻盛皱着眉,露出了痛苦的眼神,只不过他说的是:“阿云,对不起。冬日真冷,冷得人心慌,咱们的孩子一定也觉得冷吧。” 楚云动作一顿,放下筷子,似笑非笑:“你对这一切,好像不怎么意外?” 闻盛轻笑了声:“只有预料之外的事情,才会让人意外。”他自己亲手带出来的王朝,自己心里有数,所以不会意外。 楚云沉默许久,忽然问:“是不是很后悔?”后悔在那一刻,竟忘却了谨慎来救她,或者说,后悔在重逢之后,一定要将她困在身边,又或者…… 闻盛感受到有风雪扑在他下巴,丝丝冰凉,“是。” 不知道他后悔的是哪一件。但那已经不重要。 - 回院子的时候,司徒寒又在房中等她。楚云矮身进来,“抱歉,让你等久了吧。” 司徒寒摇头,楚云进门才发现他让人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十分丰盛。她有些惊喜,笑说:“其实不必如此铺张浪费。” 司徒寒失笑,示意她坐下,又命人取好酒来,给她倒上。 “其实,我是有话要与你说。” “楚云,我从当年便对你有好感,你瞧,咱们兜兜转转,还是走在了一处,这未尝不是一种缘分。其实我是想问,你……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第50章 他只是贪恋。 楚云一怔,没想到司徒寒会说这种话。或者说,她早有所察觉,她早就不是当年十五岁的小姑娘了,对爱情抱有无数的期待与幻想,轻而易举地心动。 她看得出来司徒寒若隐若现的关心,那是对朋友不同的关心,但他没表现得太过明显,楚云就当不知晓。她也听见了那些流言蜚语,关于她与司徒寒之间的。 坦白说,她自认为以自己的出身和遭遇,配不上司徒寒。 她在这一刻甚至还在走神,想起今夜是除夕,按理说按很热闹。在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孤独地在清澜殿里抱着自己的胳膊,对宫外充满了想象。那时候她宫里东西短缺,伺候她的宫人们早早躲懒,找不到人。 她经历过几次,已经明白,不会主动要她们做什么。但是真的很冷,她想喝水,却不愿意离开温暖被窝的时候,就选择不喝水。 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躺在床榻上,透过窗纸,猜测外头的热闹。 宫里向来不会太热闹,即便凑热闹也要遵守规矩。而规矩,总是框住了热闹。所以相较而言,还是冷清。 楚云就想,通过那些话本里描绘的,想象着宫外的除夕与新年是如何热闹。后来她曾在闻盛怀里讲起这些,那时候闻盛亲吻她的眼皮,说了一句什么。 她忘了那句话是什么,只记得那一刻她听见了闻盛的呼吸和心跳,混合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又想起,后来月色来了清澜殿,她们两个人守在火炉旁边,一人喝一碗热汤。 好像眨眼间,什么都不见了。楚云放下筷子,食物的热气仿佛还扑在眼前,外面呜咽的北风悲哭不停,因为今夜起大雪,所以热闹也未能入耳。 她看向司徒寒,抿唇道:“司徒,我们之间,相差甚远。”她至今仍唤他司徒,因为想证明他们是朋友,而不是别的上下级关系,或是什么。 她的朋友不多,除了钟敏,司徒是第二个。楚云总是太过贪恋感情,爱情是如此,友情也是。所以她在这段时间,也隐约地克制。 她不希望,她总是这样。 因为梁述对她很好,所以她依赖梁述,喜欢梁述。但是她又明白,她对梁述的感情只是很浅薄的喜欢。所以梁述选择自己更重要的东西,她并不觉得伤心难过。 而如今,司徒寒对她也很好,她在有些时刻当然想过,假如司徒寒对她表明,问她愿不愿意靠在自己身边。楚云愿意吗?当然愿意。 她这一辈子总是很喜欢依赖别人,把自己像一根藤蔓一样寄托出去。要旁人心疼,要旁人爱护。 可是她已经吃过亏了,她读了些书,也渐渐明白,这样是不对的。她不希望自己再那样子,但也不想失去一个朋友。 所以楚云叹气,她多希望司徒寒不要说出来。 “我们一起相处的时间也很短,只有几个月,也许你并没有那么喜欢我。”楚云看向司徒寒说。 司徒寒明白她的意思,倏地笑了,笑容如清风朗月。 “你不要说这些借口,身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对我到底如何看。重要的是,你的感觉。” 楚云被他问住,摩挲着指腹,一时无话。 良久,才道:“你是个很好的人。” 司徒寒一声叹息,也觉得自己太过急躁,大抵是今夜气氛太好。除夕之夜,他们二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外头风雪热闹,年味也热闹。这种团圆时刻,好像就适合圆满,也适合期待。 “罢了,你别放在心上,先吃饭吧。不然菜要凉了。” “好。”他愿意退一步,楚云也乐意。 席间菜还是冷了,吃过饭后,楚云又在院子里小小热闹了一下。她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原本司徒寒送了挺多人过来,她说自己喜欢清净,只留了两个。 如今也只有这两个。 楚云又没有生计来源,自然手上余钱不多,但还是给她们一人发了岁钱,又特意准许她们当一夜假,可自己去玩,或者回家找家人。 两个人欢天喜地谢过楚云,便走了。院子里一下空荡起来,楚云兀自在房中坐了会儿,起身去读书。 看了一个时辰的书后,便自己歇下。这一夜的风雪甚为喧嚣,大抵因此才做起梦来,梦见了月色。她已经许久没见过月色了,月色在她梦中还是从前的模样。 月色给予她的慰藉,是旁人难以替代的。因此月色死的时候,她悲痛欲绝。 她把这笔账算在闻盛头上,也不得不把这笔账算在闻盛头上。 倘若不是他虚情假意,狼心狗肺,月色就不会死。 可是……或许更应该怪她自己,倘若她没有识人不清,那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也许过上两年,月色年纪大了,就可以被放出宫去,过平凡人的生活。 这个梦太耗费情感,一梦醒来,楚云竟觉乏力。那两个丫头已经回来,伺候楚云起床洗漱,不过瞧着有些愁眉苦脸。 楚云问:“这是怎么了?怎么感觉闷闷不乐。” 她们俩都曾是司徒寒府邸的侍女,一个唤香云,一个唤香雪。她们对楚云的情感颇为复杂,一方面羡慕楚云被司徒寒喜欢,也因此隐隐地妒忌。但另一方面,楚云待她们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 香云撇嘴,犹豫片刻,还是说给楚云听:“楚姑娘,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奴婢昨夜回家中看望爹娘,原本是大好的日子,可发生了一些争吵。奴婢家中还有一个弟弟,爹娘对他寄予厚望,供他吃穿都是极力求最好的,奴婢明白,从前心中虽有些怨怼,但从来没有说出口过。昨夜奴婢和弟弟发生了些口角,分明是弟弟的错,可奴婢的爹娘,却偏偏说是奴婢的错。又说了好些伤人的话,奴婢一时气愤。” 她长到十岁,便被爹娘送出来做大户人家的侍女,没想到运气好,成了司徒寒府里的婢女。司徒寒脾气极好,待她们这些奴婢也好。 “奴婢小时候也想念书,可爹娘却不让。奴婢昨日看着弟弟不认真念书,一时不忍才说了他几句。”香云越说越委屈,一时竟红了眼眶。 香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说起这事儿,也跟着叹气。 香雪家中没有弟弟,倒是有个哥哥,但哥哥要考科举没钱,所以才把她送出来做婢女。这些年的积蓄,也多是给了家里人。 楚云听完,安慰了几句,好容易才把人哄好。 待梳洗后,随意吃过早饭,楚云在府中随意散步,见有来往的兵士调动,心中一惊。便拉了个人问是出了什么事,那人面色有些紧张,说:“刑房里关押的人……跑了。” 楚云一愣,刑房里只关押着一个人,就是闻盛。 她看着那些调动的兵士,心中忽然在想,她竟不觉得太意外。闻盛倘若一直这样任人宰割,似乎才让人意外。 - 因为闻盛失踪,一时间有些人心惶惶。因为府中守卫虽说不似铁桶般,但也不差,倘若他独自一人,又饱受折磨,不可能谈得出去。 一时间,猜测纷纷。 有人说,是他们大平派人来救他。还有人说,是有内应。 这种情况之下,楚云又被推到风口浪尖。毕竟她曾是闻盛的枕边人,曾经被他千宠万宠地捧在手心里。他们又不清楚楚云与闻盛的爱恨情仇,只能想当然地以为,她能背叛闻盛,自然也能与闻盛合谋。 在司徒寒麾下,早有人对楚云身份不满,便趁着这机会大肆抨击。 这些消息,司徒寒虽让人瞒着楚云。可天下哪有密不透风的墙,总有机会传到楚云耳朵里。楚云听罢,只觉得好笑。 那几日,司徒寒都没露过面。 又过了几日,司徒寒来找楚云。他没说起那些流言,只问楚云近来可还好,书读得如何,是否有什么不懂。 “我今日有空,可以给你解答一二。”他微微笑着,温润尔雅。 还是楚云先憋不住,主动提及:“我没有做过,你会信么?” 司徒寒毫不犹豫:“我从没有怀疑过你。” 楚云看着他眼睛,一时失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司徒寒跟着笑,摇头说没什么,“你的《孟子》读完了么?” “嗯。”楚云点头,又忍不住笑了声,还是说,“你看,即便你说身份不重要,但它还是很重要的。” 司徒寒摇头:“不,楚云,永远不要这样想。身份地位都不重要,旁人觉得重要,那是旁人的事。千万不要以旁人的准则来要求自己,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又不是他们的。” 楚云沉默着,才嗯了一声。 又问:“他……失踪了会对你们有什么影响吗?” 司徒寒摇头,又点头。“影响肯定会有,但没有那么大。如今天下局势动荡,即便他回到大平,也不可能再令这一切回到从前。该乱的还是乱,或者说,会更乱。”因为闻盛确实是个有手断的人。 这几日盘查下来,甚至没人知道他是怎么离开应当的。 司徒寒皱眉,“不说这个了,你方才问我什么?关于此一句……” - 点思将人小心安放好,给他喂水,“公子,属下早就劝过您。” 水沿着喉管润过喉咙,闻盛咳嗽起来,又贪恋地多喝了些。他靠着墙根,没有回应点思的话。 他知道。但是,他总觉得还能挽回,他只是贪恋那种感觉。 即便现在知道她都是装出来的,还是觉得,那日子真好啊。每日上下朝,得她宽衣解带,得她依依不舍地看着…… 第51章 既然已经纠缠到这种地步…… 没人知道闻盛是怎么离开的刑房,是点思拼尽全力将他带走。点思自从上次刺杀楚云失败后,便不再得闻盛重用,甚至连他面都见不上。 点思这一辈子都是围着闻盛过的,乍然离开闻盛,一时仓惶无所事事。纵然他不再得闻盛重用,也不会有人苛待他,他仍旧生活富裕。 闻盛知道他是忠臣,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正因为知道,才不想看见他。 因为每次看见点思那种忧虑的眼神,就会提醒他自己,这一切都是摇摇欲坠的。 终于,还是破碎了。 她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她始终记得他们之间的仇恨,再也回不去了。那些单纯美好的时光,被他自己一手推出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闻盛曾以为自己要做一个断情绝义之人,所以选择了抛弃那些七情六欲。 以司徒寒他们那些人马,这一路上他可以有无数个机会逃跑。但是他没有,他始终想赌,赌楚云会有那么一丝半点的心疼,赌楚云还会在乎他。 一天赌输了,就再搭上一日。但终究输得彻彻底底,连底裤都不剩。 在他皮开肉绽,被百般折磨的时候,楚云看过来的眼神也再没有一点怜惜。 闻盛垂眸,他不能再这么赌下去。既然她不愿意再怜惜,他还可以有别的手段,譬如说,将她再重新抓回自己身边,捆绑一辈子。 闻盛开口问:“有把握离开这儿吗?” 点思能救他出来已经耗费全部精力,这城里都是司徒寒的人马,这是大渝的都城,即便他们能离开都城,距离回到大平,也还要耗费好些精力。 点思没说话,闻盛明白他的意思。 “公子,这些日子正在风口浪尖,咱们先躲躲,过些日子再想办法。” 因为闻盛失踪,城门早就戒严。司徒寒虽说他逃跑不重要,但到底不会轻易就放他离开。只不过时下过年,百姓们正热闹着,司徒寒并未派人挨家挨户搜查。这些日子闻盛与点思寻了个隐秘的住所,混在百姓之中。 他们住的地方偏僻又贫穷,没有邻居,就不会有人发现他们身份。闻盛身上受了伤,点思看在眼里,寻了机会外出抓药。 大渝口音与大平不同,点思不好出声,只装作自己是哑巴,抓了些止血化瘀的上药。在街上时看见铺子门口也挂上大红灯笼,贴上春联,年味十足。 点思站在街头,一时竟有些寂寥之感。犹豫片刻,还是从铺子里买了些温热的吃食带回。回来时闻盛正在睡着,他从来是个睡觉很轻的人,一听见动静,立刻睁开眼。 闻盛衣衫褴褛,昨日夜里撑着用冷水洗了个澡,今日嗓子便有些沙哑。 “回来了。” 点思将东西放在一旁空桌上,嗯了声,听出了他嗓音的不对劲。他昨夜劝过,但没劝住。其实他知道自己劝不住,闻盛向来讨厌这种落魄的感觉。他不愿意让自己再这么狼狈,这么落魄,所以坚持要洗澡。 哪怕没有热水,哪怕天寒地冻,洗完澡或许会加重伤势。但他一定要这么做。 他要做的事,点思从来劝不住。或者说,点思以前不会劝,只会听从。 闻盛换了身单薄的袄子,屋子里没有取暖的东西,炭火要买,但他们身上银钱不多。这屋里又是匆忙之间找的,什么也没有。除去几件大家具,空空荡荡。 窗纸也是破开的,冷风不要命地灌进来。闻盛低头看向自己,再没有腐败难闻的气味,也没有脏污。 在他心里,落魄意味着可以任人欺辱。他再不愿意任人欺辱了,那些任人欺辱的时光,早就过去了。 冷风忽然一阵狂乱,吹在闻盛脸上。这屋里这样冷,他忽然想起几年前的楚云。 她也住在这样冷的房子里,发着高烧,也许心里还怀揣着对他这个人的一点爱,等待着。那时候,她还怀着他们的孩子。 后来,孩子没了,她身边的婢女也死了。 闻盛大抵能理解那种心情,失去了一切的悲凉。 点思见他走神,开口:“公子,我们几时动身离开?” 闻盛只说,再等等。 他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也在等,等楚云的反应。在知道他离开之后,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恨,或者是担心? 闻盛靠着墙根坐着,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思绪一顿。此刻的他,是否如当年的阿云一般,哪怕知道事实如何,可仍旧忍不住地抱有期待? 风又刮大了,大渝的冬天比大平的冬天还要冷得多。点思皱眉,担心闻盛伤势加重,想办法从这破败的屋子里扒拉出些能挡风的东西,将那破败的窗纸糊上。 没了持续不断的冷风,屋子里暖和了些。点思看向桌上的药,道:“我去给公子煎药。” 闻盛只嗯了声。 - 丢了一个闻盛,对司徒寒王府的一切影响并不大,只是加强了守卫。毕竟倘若有人能进来营救,自然也有人可以进来行刺。 即便是初一,司徒寒也没能休息。要处理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有时简直不懂,明明他们如今还没稳固,怎么就有人考虑起排场问题?甚至有人给他上书,提及成家一事。 一连忙到初七,司徒寒才终于偷得片刻空闲。他在书房中静坐片刻,紫铜暖炉散发出丝丝热气,手中的狼毫笔却仿若摆错位置,怎么也不顺手。 司徒寒搁下笔,决定出去走走。他实在是累极了,应当去休息休息。 只是一出门,走着走着,便又到了楚云住的院子。那些人近来时常劝诫他搬回皇宫,司徒寒未置可否,他不想搬去皇城,留着这座空荡而颓败的皇城,于他而言是个警戒。 纵然闻盛用了不光彩的离间手段,让他父皇失去了臣子的心,这当中何尝没有他父皇自己的缘故呢? 人一旦身居高位,手握权力,就会忘掉自己本该做的事,而沉溺其中。 司徒寒在楚云院子前的拱门下站了许久,还是往前迈开步子。 楚云正在院子里看书,看得出神,竟没察觉到他来。 司徒寒掩嘴咳嗽了声,楚云一愣,回过神,有些惊喜地看他:“司徒,你怎么来了?你忙完了。” 香云给他搬了把椅子,司徒寒坐下,摇头道:“哪儿能忙完?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楚云掩嘴笑说:“没办法,能者多劳。” 司徒寒看向她手中的《左传》,“你再这样读下去,迟早要成为闻名天下的女夫子。” 楚云听出他的揶揄,笑了声,将书页合上,放了把扇子做书签。“女夫子多好。” 她从前不爱读这些书,嬷嬷也不会认真教,如今却从中觉出些从前不懂的妙处。 楚云视线一瞥,瞥见了一旁的荷包,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那个。她一直还带着,寄托一种思念。 看着这个荷包,便想起了她母妃。 她从前总觉得,他们说的那些话都是假话,因为她不肯相信她的母妃是这样一个攀附权贵的人。可其实种种迹象都表明,她的母妃的确只是为了攀附权贵,所以才趁醉酒引诱了她父皇,从而有了她。 她从前不愿意承认,因为嫌丢人。可如今却渐渐觉得,这并不丢人。 这是这个时代里,女子为了求得生存的一点努力,尽管最后并未成功…… 楚云陷入走神,司徒寒唤她一句,“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想我母亲,也想……我自己。” 她这一辈子过得挺苦的,诸多不顺遂,为什么会这样呢?她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她什么也没做错,她只是错在生在了皇家,由一个低贱的宫女生下。 因为从前总被人说低贱,心里也会觉得自己低贱。 “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因为她的眼界更开阔了,越过了报复楚丹,越过了闻盛,而落在了更大更远的天地里。 就像来的时候看见的树荫和阳光,远处的山峦和渐行渐远的城池。 司徒寒又笑:“你似乎变了很多。” 楚云跟着笑:“人都会变的。” 这世上没有人会不变,经历的事情会让人变,读的书会让人变,年纪也会让人变。 但这种改变是很好的。 司徒寒还想与她多聊一会儿,可惜又被那些缠人的事务叫回去,不得不匆匆告辞。楚云送他离开后,本想继续看书,可又觉得自己看了这么久,该出去走走,便带着香云和香雪去了街上走走。 她们是从王府里出来的,王府的马车人人都认得,一时引来围观。 楚云又觉吵闹,打道回府。 不远处,闻盛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眸色渐深。 她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甚至于,好像忘了他这个人似的。 点思在他身后不远处,忍不住又开口劝:“公子,或许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五公主过得很好,不是吗?她与您再也回不去了。” 闻盛收回视线,喃喃:“大昭都亡了,哪来的五公主。” 只有他的皇后。 这样一点也不好,倘若这样也能算好,那么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又算什么呢?算个笑话呢? 他费心费力地算计她,她又费心费力地报复,她死过一回,他也受了这么多折磨。这些难道都能一笔勾销吗? 不能的。既然已经纠缠到这种地步,就不应该再看开。 点思抿唇,沉默不语。 闻盛与他折返落脚之处,问起情况。他步子迈得太大,其中局势不稳,这是意料之中。但他经营这么多年,也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 大渝也好,那些义军也罢,都不足为惧。 “我们的人可已经出发?”昨夜他改了主意,不打算离开都城,他要留在这里,看着一切重新回到他手中。 第52章 他从来是个心狠的人。…… 楚云在外头走了一圈,虽说不下雪,但冷风仍旧像刀子似的,刮得脸生疼,她来大渝这么久,还未习惯这里的天气。才在马车外站了一刻钟,就已经觉得鼻子里发着涩,一进马车,香雪忙给她递手炉与热茶。 “楚姑娘,要不咱们回去吧。”因司徒寒一直唤她楚姑娘,他们便都跟着这么叫。楚云一直觉得不大妥当,毕竟她早已经不是闺阁女子,哪儿还能当得起一口一个姑娘。 她道:“日后别唤我楚姑娘吧,还是唤楚娘子好了。” 香云与香雪对视一眼,彼此都没敢应答。称呼是司徒寒让叫的,大抵是觉得这么叫,便能隐没些身份。 楚云失笑:“他还与我说,身份不重要呢。结果自己倒十分在乎。” 香云辩解:“陛下也是为姑娘好,倘若人人都唤您楚娘子,势必有人提及您的身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楚云叹了声,与她们纠结称谓似乎也没意义。称谓不过是个称谓,随便叫什么都行,左右是叫她这个人。见她们为难,她也就没有继续要求,只是打道回府。 从帘子里往外看了看百姓生活,似乎都很高兴,楚云想起近来读的那些书,一时有些欣慰。 临放下帘子之前,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那视线与寻常街上的打量不同,倒像是躲在暗处的毒蛇,阴冷颤栗。 她一瞬手抖,落下车帘子。她自认为在大渝没什么仇家,她素日里深居简出,与人接触不多,除了司徒寒也没有旁的朋友。 难道是司徒寒的下属?因不喜她?楚云马上否决这个念头,不至于。 她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一闪而逝,也被否决。 闻盛既然逃了,势必会迅速离开大渝,他从来谨慎小心,不会做这么大胆的置自己于危险之中的事。 也许是她多想。楚云回神,听见香云问:“楚姑娘?” “嗯?怎么了?” 香云道:“楚姑娘,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们那儿有没有什么特产啊什么的。” 楚云一愣,特产?她一时想不出什么,因为她这些年几乎都在困在方寸里,根本没在意过别的东西。 “特产嘛,有一种花只有我们都城有,它很奇怪,在别的地方都长不活,离了都城的水土就会死,名唤紫缘。那花花瓣清甜,每年只有暮春时节开花,十几日便花落,因此那十几日便可以用花瓣做糕点,糕点清香可口,旁处都吃不到。”她只能想起紫缘。 香雪托着下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在大渝也有花瓣做糕点的,不过都是很寻常的那些梅花啊桃花啊桂花啊,楚姑娘说的这个,倒想尝尝。倘若让人晒干送过来,可以吗?” 楚云笑了笑,“紫缘花做糕点得趁新鲜,干花便没有那种清甜了。” 她蓦地想起有一年她在皇陵那一年,给闻盛写信,说想看紫缘花,请他寄过来些。那个人说,花还是开在树上的好看,于是让她回了盛京。 可让她回盛京却不是为了看花,而是为了让她做那明艳娇花,被旁人看,被旁人争夺。他从来都是一个狠心的人,倘若那一年没有司徒寒出手相救,也许她早被北燕三皇子玷污,甚至折磨致死。 如此一想,倒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她与司徒寒的缘分,竟早早注定。 至于方才的目光,一定是她的错觉。 可后来父皇要她死,以平息两国争端,闻盛又为何会力保下她的命呢? 大抵是被紫缘牵动思绪,她竟想起这些早没有意义的事。她与闻盛,从开头便是错,如今他逃回大平,日后只怕要恨她入骨。 楚云拉回思绪,又与香云香雪聊起些家常。 - 点思将药放在一旁桌上,恭敬道:“公子把药喝了吧,天气冷,容易凉。” 闻盛嗯了声,未做他想,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药味泛着苦,扑进他鼻腔。闻盛不自觉皱眉。 点思见他喝下,如释重负地无声叹息。 不久之后,闻盛沉沉睡去。点思趁机将人扛上送货的车,而后乔装一番,往出城方向走。路引是他想办法弄到的,公子执拗,他却不能放任。 公子已经吃过亏,不该如此放纵。公子欠五公主的,这样一遭,也该还清了,日后五公主是死是活,与旁人在一起与否,都和他们公子再无关系。 在城门时遭到盘查,但因正在过年,走亲戚的也多,并未仔细查验。点思送了口气,出城后迅速关上快马,带人离开。 一路经过些关卡,但都顺利通过。回到盛京,已经是来年的春三月。因天气寒冷,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闻盛在路上便已经醒来,自然又暴怒。但到底已经离开,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大平。 他失踪太久,朝局一片混乱,跟随他的人与想自立门户的局势焦灼。闻盛一回来,便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又花了些时间理清了大平内部的矛盾,但局势已定,最后还是剩下大渝与另一个自称大顺的,又成三足鼎立。 第53章 没想到时间并不够了。…… 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年秋。议论之重无非是说这大平皇帝是个有手段的人,短短时间之内又重振旗鼓。 亦有人反驳,说他再厉害,也不及司徒寒厉害,毕竟他曾被司徒寒俘虏过一段时间。 争论不休,但最终还是向着自己皇帝,不再提及闻盛。 司徒寒治国有道,既不会显得太过严苛,又不会太过仁慈,颇得民心。 楚云在楼上坐着,慢条斯理放下手中茶盏,半年之后再听见闻盛的消息,竟觉得恍如隔世。这半年来,她都在认真读书,对外界关注不多。 只偶尔听司徒寒提及一些当下困境,她从最开始的完全不明白,到如今也能给出些合理建议,可谓是进步良多。司徒寒都夸她。 茶喝完了,该回去了。两个月前,香云家里人给她找了门亲事,将她接回家去,如今香雪仍旧照顾她,司徒寒另又找了个小丫鬟给她,名唤香罗。 香罗是在路上捡到的,听闻她家中人都死了,孤零零一个,无法过活。香罗今年不过十三岁,楚云看着她,时常想起年轻时候的月色。 香罗同月色有些像,性子活泼,但不如月色那般泼辣。正想着,听见香罗在外面叫她:“楚姑娘,马车已经来了,咱们走吧。” “好。”楚云回神,找来小二结账,下楼。 下楼时香罗走得快,一时撞到个壮汉。壮汉见她好欺负,将人拦住。楚云蹙眉,将香罗拉到身后。 “她已经与你道歉,你还要做什么?”楚云虽纤瘦,但面目坚定,一时唬人。 那壮汉看了眼她们,鼻孔哼了声,“算了,晦气。” 香罗躲在她身后,夸道:“楚姑娘,你好厉害。他那一身腱子肉,好吓人,我都怕他揍我。” 楚云安抚地笑道:“你又不是故意的,他若是胡搅蛮缠,得理也变不得理。”她循循说来,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 这些年,她已经慢慢长成了一个可以保护别人的人。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月色护在身后的小姑娘了。 “回府吧。”楚云道,与香罗上马车。 如今司徒寒还住在王府,但近来缕缕被劝谏搬回宫城。司徒寒有些动摇,昨日还与楚云说起。 楚云说的是:司徒,你其实是在害怕,对吗?你怕自己也会坚守不住,让这一切重演。其实不必害怕,你与他们不同。 马车停在王府前,见楚云下来,守卫恭敬行礼,没想到司徒寒正在她院子里等她。他面色有些严肃,见她回来,起身:“你回来了。” 楚云嗯了声,让香罗沏茶。“怎么了?” 司徒寒道:“我昨日仔细想过,你说得对。我的确是有些害怕,但国之所以成国,不能乱规矩,我还是决定即日起搬回皇宫了,你……可要一起?” 楚云摇头,她讨厌四四方方的皇城,讨厌四四方方的天,她不想再回到那种地方,哪怕是别国他乡。 司徒寒明白她的顾虑,并未多劝,只是似乎有些遗憾:“我其实猜到你会这么说,只是我若是回了皇宫,再想常为你解惑,可就难了。”司徒寒大多时候还是称我,并不与她称君臣。 楚云掩嘴笑,她已经不再是到处都是疑惑的初学者了,“无妨,我还可以写信给你。” 她话音一落,自己又愣了愣。她以前也常写信。 司徒寒跟着笑,笑意忽收,又正经看她:“楚云,去年我问过你,对我是什么想法。你如今可还是一样?” 楚云被他问住,别开视线落在矮几上。 司徒寒继续道:“我当时也认真想了许多,从前我对你并不了解,只凭一个短暂的回忆,显得很唐突。可如今我觉得我对你已经了解了,我明白你是怎么样的人,有怎么样的思想。我还是觉得,我很喜欢你。我知晓你的过去,你说你变了,但我觉得没有,你依旧是那个会愿意给乞丐施舍饭食的楚云。倘若你愿意,我可以保证此生只有你一人。” 楚云眸色微动,她不否认她对司徒寒有些好感,因为他是个很好的人,相处起来也很舒服。但是,但是……她有很多个但是。 “我真的不想回到那座宫城里。”活像一个囚笼。 她这是婉拒的意思,司徒寒笑了笑,说了声好,又将此事翻过。他还年轻,还有时间可以等等。 他不想放弃楚云。 司徒寒这么样想着,没想到时间并不够了。又一年春,闻盛卷土重来,一举灭了大顺,大顺本就是草寇出身,虽说打仗或许厉害,但阴谋诡计显然不比闻盛。大平再次寸寸逼近大渝。 第54章 交出楚云,可换休战。…… 战事又起,百姓们怨声载道。他们的日子已经过得太苦了,这些年就没有过过几日安生日子。即便他们清楚,倘若这战事不打,也没有安生日子过。 可谁愿意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呢?今日睁开眼,或许还活着,明日却不知了。自己的亲人总要去战场,今日还能写封家书,明日却不见得能收到了。 司徒寒看在眼中,但没什么办法。他无法立刻结束这场仗,也不可能退让。退让只会招来更多的欺辱,与苦痛。 兵戎相见,你来我往。 几场仗打下来,大渝没有吃到苦头,大平也没有占到好处,战局便日复一日地僵持。 这已经是打仗以来的第三个月,眼看着又到了冬天,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在经历过一遍以后,楚云已经适应,不再像以前一样难受。 香雪家中年迈的娘生病,这几日回了家照顾她,只有香罗伺候楚云。虽说是伺候,但香罗觉得自己日子很好过,并不需要做什么。大多数楚姑娘都很善解人意,只偶尔需要她端茶递水。 今日楚姑娘不知为何,竟频频走神。香罗进来换了三次茶水,三次都见她在走神。 香罗活泼,与楚云关系不错,咬唇大胆道:“楚姑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楚云摇头,有些疲倦地捏了捏额角。她倒不是有心事,只是不知怎么,这心里总是不安宁。好像潜藏着一只猛兽,叫嚣着要出来,撞得她心慌慌。 她直觉要发生什么事。 放下手中的书本,问起香罗近来外头的情况,香罗叹息一声,眼中充满了茫然与惆怅:“打仗,还在打仗。这仗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呢?” 楚云默然,她近来也在思考关于打仗。甚至在想,倘若那时她不以这种方式报复闻盛,是否天下百姓的日子会比今时今日好过一些? 还未等她想明白,忽然一阵脚步声急匆匆而来。是司徒寒身边一直跟着伺候的人,面色焦急,“楚姑娘,楚姑娘……” 楚云起身出门,问怎么了。 那人急匆匆要她进宫,但半天没说清楚是为了什么事。楚云虽心中疑虑,还是照办,跟着上了进宫的马车。 路上她试探过口风,那些人面色凝重,只说他们也不清楚。楚云那种不安感重新涌上心头,且比之前更盛。 待见到司徒寒时,司徒寒先是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而后低下头,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一开口还是寒暄,问她近来过得如何。 楚云不想和他寒暄,开门见山问起是否有什么事? 司徒寒沉默片刻,将手中的信给她看。 楚云接过信,心猛地跳了跳,一眼认出是闻盛字迹。闻盛说,让司徒寒交出楚云,便可两朝休战五年。 一个女人,换五年的和平。 毫无疑问,这是大好的交易。倘若是她的父皇,一定毫不犹豫就会交出她。 楚云将信搁在桌上,冬日里光线昏暗,殿中还燃了灯,灯烛轻晃,映出的影子也跟着轻摆。楚云凝神片刻,抬起头来,与他对望。 倘若司徒寒开口要求她体谅,她不会觉得诧异。至于难过,多少还是会有一些,毕竟她这一生好像都在被放弃,从没有人紧紧地抓牢她。 她几乎以为司徒寒的答案一定是肯定的,因为他是一个皇帝,并且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一个合格的皇帝一定会以江山社稷为重。 但是司徒寒却说:“我不会同意。” 他目光坚定,好似泰山之势,“小云,你不是一个物件,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你有你的人生,你也不是我们大渝子民,不管是谁来劝你,你都不能答应他。” 他知道一定会有人从楚云那儿入手,他不愿意。 “我既不会逼你给我任何答案,也不会要你做这种牺牲。”司徒寒站在灯下,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昏黄的光。 楚云看着他,忽然笑了。 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比那些东西都重要,不会放弃她。 她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眶,还是正儿八经郑重地和司徒寒说了声谢谢。 - 闻盛几乎以为,这一定是必赢的赌局。大平国力无论如何,都比大渝强盛,他耗得起,大渝却不一定。五年,足够休养生息,简直令人心动。 但没想到司徒寒会说不。他说他不愿意以楚云来换,楚云不是一个筹码。 闻盛视线久久落在这一句话上,许久才放下那封信,烛火的火舌吞上白色的纸张。 楚云不是一个筹码,他何尝不知道?只是他不知道除了这种方式,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回到身边。 离开她越久,他越觉得想念她。甚至于连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也觉得想念。 灰烬被吹落在棕褐色的地砖上。 闻盛抬起头来,远远地看向大渝的方向。手边的桌案上还放着探子发来的密报,诉说着楚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第55章 舍身。 因司徒寒不同意,两国战事便一直僵持,时不时便会发生几次规模大些的战役。转过眼来,便是春日。 万物复苏,生机勃勃,院子里的那颗小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挂满鹅黄嫩绿,甚是养眼。城中的大街上也已经枝繁叶茂,满眼春日灯光。 可走在街上,总觉得萦绕一股忧愁善感。百姓们脸上并没有笑容,反而总是耷拉着脸,时常叹息一声。 因大平与大渝交战,大多物资都支援了前线,又因战乱,许多粮食菜品也紧俏得很,百姓们却不能不吃饭,再贵也得买,可这世道维持生计难,便是一道又一道的恶性循环。 甚至有流言说,早知如此还不如亡了国,好歹有安生日子过。 如此懈怠言语自然不许传播,那些说这话的人都被敲打过,不敢再提。可他们心里,始终会这样想。 司徒寒近来心中疲倦,他原本想着,闻盛不会太坚持。可没想到,这战争好像看不了尽头。从这一年春,又到了新一年春,百姓们日子过得越来越难,司徒寒紧皱的眉头也越来越少有舒展的时候。 司徒寒从前大概半个月会见楚云一次,近来已经快一个半月没有出现。楚云明白他的难处,她今日上街看在眼里,心里也并不好受。 楚云在灯下静坐许久,春寒料峭,夜凉如水。香罗进来劝她早些休息,小丫头打着哈欠,眼皮沉沉。 她觉好笑,应了声,灭了灯自去躺下。只是躺下之后,却辗转难眠。 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她知道司徒寒不会同意。但她却觉得必须要这么做。 熬到这一年初秋的时候,楚云终于与司徒寒明说:“你同意吧,用我换五年和平。”她说得直白,开门见山,一点废话也没有。 司徒寒抬起头来,眸色幽暗,“不。” 她背叛过闻盛,以闻盛的性格,一定不会让她好过。他是睚眦必报的人,怎么可能容忍? 楚云倏地笑了:“我自己愿意去,司徒,你不明白,我觉得这是有价值的事。” 她不愿做困在牢笼里的鸟雀,也不愿做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人这一辈子,总要做些有价值的事才不算白活一遭。 司徒寒还是摇头,但最终拗不过楚云,楚云好像打定了主意要这么做。司徒寒颓然跌落在椅子上,低低开口:“小云,你非要这么做的原因,时不时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你其实对他还有感情?” “也许吧。”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这样说,司徒寒一定会同意。 司徒寒按着自己太阳穴,妥协:“让我想想吧。” 如此过了七日,他还是同意了。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仍然尊重你。”司徒寒微微笑着,“我会给他去信一封。” “好。” 楚云深呼一口气,忽然觉得轻松。 - 在这一年的秋末冬初,楚云和闻盛再次相见。她骑在马上,站在司徒寒身侧,两军对峙,中间隔了两里。其实看不清人的神情,甚至也看不清脸,可楚云还是一眼认出了闻盛。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总能在一群人之中一眼认出闻盛的背影,这大抵是一种惯性。 她侧头看司徒寒,他们定下的规矩是,等会儿楚云单枪匹马骑马过去,待回到大平军中,大平便退兵。 时间不多了,她开口:“司徒,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真的。我特别高兴这辈子能遇见你,有时候甚至会想,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遇见你。” 否则的话,她的一辈子一定会过得很快乐,足以弥补前半生的那些不顺遂吧。但就是晚了那么一步,而这一步,却是跨越脚下千山万水的一步。 她不再愿意做笼中雀,而司徒寒却势必要光复大渝,所以他们之间,即便不是此刻,也终有一别。 “日后我若去游历天下,还能倚仗你吗?”她故作调侃,试图让这一刻的气氛变得不那么凝重。 司徒寒配合地笑了笑,点头:“这是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楚云也笑,她慢慢地骑着马离开大渝军中,大渝兵士自动让开一条路。她从前马骑得极不好,如今却可以四平八稳,甚至尽情驰骋了。 闻盛的目光始终紧紧盯着那道身影,他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楚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备受欺辱的小丫头了,除了骑马,还有由内而外散发的气质。 闻盛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很快就会回到他身边。每一个人都以为他要寻仇,其实不是,他只是想把她绑在身边,好吃好喝地供着。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个女人的身影,闻盛的心一点点地平稳,没想过那支箭会从自己身后射出。 这个女人已经掀起了这么多的祸端,可皇帝却宁愿以这么大代价换她回来。皇帝同意,他们却总有人不同意。 早有人打定主意,在这一刻要她死。不管怎么样,她一死,皇帝总会忘掉的。他们的皇帝最为薄情。 而她一死,大渝那就没有了筹码,可以放肆攻打,再一次将大渝收入囊中。 破空之声从他耳边响起,闻盛与司徒寒脸色皆是一变,同时由马上飞奔奔向楚云。 杀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支箭,那太不保险,所以身后还有无数支箭。闻盛与司徒寒同时抓住楚云左右肩膀,千钧一发之际,顾不上争吵,三个人拧做一股绳,从马上跌下。 身后霎时间变得混乱不堪,不知道是谁先喊的,总而言之,顷刻间兵戎相接,刀光剑影。两边的忠心人都凑上来护主,而另一边则进攻激烈。 局势混乱难辨,甚至分不清谁是谁。 闻盛与司徒寒都想将楚云拉进自己身边,一时间局面僵持主,而身后又虎视眈眈。楚云还未反应过来,生死之间到底惊慌,待缓过神来,当即怒斥闻盛。 “你这么多年,还真是一点没变。”她下意识觉得是闻盛指使。 闻盛脸色变了变,似乎是嘲弄:“阿云,你真觉得是我做的吗?” 他如此奋不顾身,倘若是他所为,岂非太过矛盾? 虽说他的确是个矛盾之人。 闻盛眸色渐暗,“别说这么多,跟我走。要不然会伤到你。” 楚云被他问得一怔,余光瞥见他手臂上擦破的箭伤还渗着血。她一时哑然,收回视线看了眼近在身侧的兵刃相接之声。 在她回答之前,司徒寒已经厉声道:“不行!小云不能跟你走,你连这种时候都保护不好她,还指望什么?” 闻盛轻笑了声,似乎有讥诮之意,“难道你能保护好她?” 倘若能,还为何走到今日这一步。 楚云替司徒寒解释:“他不愿意,是我逼他的。” 他们今日选定的地方地势复杂,处在两山之间的一个狭窄关口,此刻忽然打起来,显得更为拥挤逼仄。 闻盛抓着楚云,不停后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楚云讥笑一声:“这难道不是你本来的意图吗?事成之后,再赶尽杀绝。” 闻盛没有否认,他原本的确是这么想。但现在他说的也没错,因为这是意外。他们已经被逼到山崖旁边,大平军和大渝军打得火热,谁也不让谁靠近。又各自呼叫他们的皇帝,让他们赶紧进到安全地带。 闻盛与司徒寒对视一眼,仍旧谁也不肯松手。千钧一发之际,闻盛忽然朝司徒寒出手。司徒寒毫无防备,眼看要跌落山崖。 楚云唤了声司徒,竟挣脱了闻盛的手,伸手去抓司徒寒。 闻盛眸色渐冷,看着楚云飘飞的衣角,忽然觉得心痛,她竟能做到这种地步。闻盛跟着跳下去,一把捞住楚云衣角。 第56章 闻盛不想死,也不会让楚……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陛下……陛下坠崖了。”一时间无数人都抬起头来,原本还想反驳,那是你们陛下,可抬起头来,才发现二人一并坠下山崖。 “陛下。”他们忘了继续打架,齐齐奔向山崖,只望见深不见底的深渊。 - 楚云睁开眼时,只觉得浑身酸痛,右手小臂处传来阵阵痛楚,似乎是擦破了皮,左腿小腿处也传来隐约的痛感,在她一动身时,痛感加剧。 她不由嘶了声,待缓过这一阵痛楚,才低头去看自己伤势。左腿小腿处似乎是摔断了,完全无法动弹。 不久之前的事尽数回到脑海之中,她面露紧张,叫了声:“司徒!” “司徒,你在哪儿?”她坠落之时并未抓住司徒寒,脑海中一瞬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她挣扎着要站起身来,找司徒寒的踪迹。 手边便是山崖,她撑着山崖,左腿处传来钻心痛楚。还未至起身,先被人按下。 冷厉的嗓音穿进耳中:“如此情深,倒也不必。” 闻盛将她按下,不许她起身,冷着脸抓住她脚踝。他懒得伪装,声音也透着不可轻易靠近的冷。 楚云被他按住脚踝,有些警惕:“你要做什么?” 闻盛忽而轻笑了声,紧紧地抓着她的脚踝,将她的裙子撕开,布料撕裂的声音抽动着她的心弦,楚云声音陡然更大:“闻盛!” 下一刻,左小腿上传来冰凉的触感,竟是他不知道哪里找来的捣碎的草药。 楚云声音一顿,心中那根弦松了些,“你……” 闻盛将草药敷好,从她裙子上撕下一条,将小腿固定住,待都做完,才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眼中有些嘲弄之意。 “从前骗你的时候什么都信,说的真话却一句也不信,阿云,我该说什么呢?”他阴森笑意浮现脸上,不过转瞬即逝,又是冷着那张清俊面庞,打量他们所处的环境。 楚云以为崖上之事是不久之前发生的,其实她坠崖以后昏睡了一日,那已经是一日之前发生的事。 闻盛当时抓住了楚云手臂,减缓了些冲击力,所以她伤势不重。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山崖之下横生而出的一个平台,大抵是天无绝人之路。他命不该绝。 “但这下面仍旧是万丈深渊,上面的人也找不到我们,也许我们会饿死。”闻盛转过头来,眼底浮现出笑意,“生同衾死同穴,也是美事一桩。” 楚云冷冷打断:“别说这种假话了,倘若真没办法,你的草药是哪里找的?” 她甚至都觉得,她了解闻盛,堪比了解自己。 闻盛笑意更深,只是却添了一丝落寞:“阿云,你真的变了。” 楚云不愿陪他追忆往昔,质问司徒寒下落。闻盛却说:“难道我还有义务救他吗?他与我是什么关系?他若是死了,我岂不是更称心得意?” 楚云脸色一变,从他的表情之中读到一丝不对,追问:“他在哪儿?” 闻盛冷哼了声:“死了。” 楚云当然不信,挣扎要起身,闻盛眸色更晦:“阿云,坐下。” 他妥协,指着身侧不远处的一处石头,“在石头后面。但他伤得重,还在昏迷。” 他蓦地勾唇,“你最好听话些,不然我会杀了他。” 楚云怒目:“你!” 她慢慢坐下,忍着疼痛。她本不是能忍受疼痛的人,这么多年这一点从没变过。钻心的痛楚清晰地传来,楚云咬住下唇,手指掐住手心。 闻盛看着她,也只有在这些小习惯上,才能找到从前的楚云。他心霍地软下来,放缓了声音,“疼的话,只能先忍着。” 话音又在喉咙里卡住,她之所以受伤,是因为她为旁人奋不顾身。闻盛忽然觉得心中憋闷,看着她咬牙忍着,额头抵在石壁上,一副难受的模样。 还是看不下去,闻盛走近,一记手刀将她拍晕。晕过去的时候总是毫无知觉的,这样会好受些。 楚云毫无防备,跌进他怀中。闻盛接住人,轻声叹息。 也不是没办法离开,那些话也不是骗楚云的。他们的处境的确麻烦,那些草药是他拿树藤绑在腰上,在附近的石壁上采的,若要用这个办法离开,风险太大。一来树藤不够长,上下都不知隔了多远,二来也不够牢固,倘若中途断裂,那便是拿生命在开玩笑。 可倘若留在这里等人救援,却也不行,这地方没有水也没有吃食,迟早会出事。 闻盛不想死,也不会让楚云死。 第57章 “你好狠心,阿云。你要…… 楚云再醒来,已经是夜里。时值深秋,夜里本就气温低,他们待的地方还迎着风,楚云衣裳单薄,无意识瑟缩成一团,是被冷醒的。夜色沉沉,除了呼啸风声,再无别的声响。 楚云一愣,慌张直起身,唤了声:“闻盛……司徒……” “怎么,你怕我死了?”闻盛的声音从她身后不远处传来,楚云一怔,见一道高大身影从暗处走出,直到停在她身前。他只穿了一身白色里衣,楚云这才发现他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解了下来,披在她身上。 她才不是怕他死了,她只是了解闻盛,毕竟他不会舍得让自己死在这里的,他还有自己的大业和割舍不下的权力。她也不想死,更不想认识那个司徒寒陪她一起死,所以她只能指望闻盛带他们离开这里。 闻盛在她身前蹲下,轻笑了声,只有隔得这么近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带了些嘲弄,大抵在嘲讽她。是,她说得那么大义凛然,可这一刻,还是得依仗他。 闻盛在她身前坐下,背对着她,风大,她身子虚弱,倘若再受风寒,一定撑不到能走出去的那一天。他笑,只是在嘲弄自己。明知道她在利用自己,明知道的,但还是对她方才的那一点紧张感到欣喜。 楚云没说话,过了这么久,痛感已经减轻不少,至少在能够忍受的范围里。但别的感觉却无法忽视,饥饿、口渴、惶恐不安。 她吞咽一声,试图让自己忽视这一切,但腹中空空,已经让她觉得乏力。倘若再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他们都会死。 闻盛忽然出声:“早知如此,何必与他同生共死?” 楚云:“你这人……呵,卑鄙小人,还问这些?”倘若不是他偷袭司徒寒,会造成现在的局面?他果然从来都不会悔改,他永远是对的。 楚云强忍着怒意,转移自己注意力,问起司徒寒情况:“司徒怎么样了?” 闻盛道:“能怎么样?也许死了。” 他看过他的伤,死倒是不至于。 楚云又拔高音量:“你!你去看看他……你不能让他死。”但她没有任何把握,这不过是在虚张声势。倘若闻盛铁了心要杀了司徒寒,她没有任何办法。 闻盛仍旧背对着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虚,“倘若我不呢?你又能如何?你好像还不明白局势啊,阿云,现在是你们求着我。怎么?你又要拿你的性命来威胁我?” 楚云默然不语。 片刻后,“我求你……” “不许求我。”总为了别的男人求他。 闻盛长舒一口气,不再逗她:“放心吧,暂时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可能死得比他快。”他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只剩下猎猎风声。 楚云昏睡了一天,夜里便十分清醒,直到天快亮才重新睡过去。闻盛趁她睡下,去探了探情况。他将能拿到的藤条绑在身上,一点点往下探索,昨日已经探索过一段距离,今日继续,终于能见底。但他们能到的地方,距离崖底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闻盛扫视一圈,瞥见一旁有一个能容纳一人落脚的凸出石头。待查探完,闻盛沿原路返回,还得想办法将他们俩一起带下去。他简直是在做菩萨,闻盛自嘲地笑了笑。 楚云还在原地睡着,和他离开时一样,只是很狼狈,嘴唇龟裂,面色苍白,瞧着虚弱至极。她已经两天未进水米,他们是男人,还勉强能撑住,但楚云一介弱女子,情况已经很不好。 闻盛犹豫片刻,将自己手腕磨开一道口子,贴在她唇瓣。鲜热的血沿着她嘴角流进去,楚云在睡梦中似乎感知到什么,抿了抿唇。 就连做梦也不想接受他的东西吗?可惜不行,他非要让她喝下去,非要让她活下去。闻盛轻捏住她下巴,让她喝下自己的血。没有吃的还能撑一撑,可没有水,人会死得很快。 - 楚云醒来时又是夜里,闻盛仍旧坐在她身前,背影一如从前挺拔。她实在撑不住,意识已经有些恍惚,就这么盯着他背影许久,忽然想起从前的日子。她撑起身,喉咙竟意外地缓润了些,但还是干,她掩嘴忍不住的咳嗽。 天上的云聚了又散,烟灰色的云雾在远方萦绕着,楚云连吵架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说话都费劲,因此只是坐起身来,一言不发。 闻盛早听见动静,开口:“明日我会带你们离开。” 楚云抬头看他,不知说些什么。风吹得她忍不住地瑟缩,她蜷曲成一团,靠着石壁。 闻盛转过身,不由分说将她揽在怀里。 楚云推了一下,被闻盛怒斥:“你想死在这儿吗?” 楚云安静下来,默然没动,任由他将自己抱紧。他的怀抱还是一样温暖,楚云觉得奇怪,他怎么会一点事也没有,难道他连自己会不会手上也算计好了? 她脑子昏沉,很快睡过去。 闻盛垂眸,听见她规律的呼吸声,低头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 第二日,楚云被问声叫醒,他要抱她下去,楚云不肯,坚持要他先救司徒寒。闻盛说他会救他,只是要先救她。 楚云信不过他:“不,你若是不先带他下去,我情愿和他一起死在这儿。” 闻盛脸色沉下去,他说的话是唬她的,现在的局势仍旧是她占据主导。他不得不妥协,因为他无法舍弃楚云。 “你好狠心,阿云。你要让我舍命救他。” 楚云面色不改,坚定得很。闻盛只好先将昏迷不醒的司徒寒带下去,有些麻烦,因为司徒寒动不了,最后那一段距离闻盛只能带他一起跳下,以自己身体做了些缓冲,将人扔在草地上。 闻盛折返,紧紧搂住楚云腰,带她一点一点下去。他也是个普通人,又不是神仙,这么多天水米未进,又来回折腾,早就体力不支。闻盛抓住藤条的手都有些颤抖,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在楚云手背。 楚云抬头,看着闻盛的脸,又很快地低下去。 藤条毕竟只是藤条,这么来回折腾也支撑不住,在快要抵达的时候,藤条忽然断裂,楚云惊呼一声,与他一起下坠。落地之时,她不由得闭上眼,想象之中的疼痛却没带来,只是有些温热的液体喷洒在脸颊。 楚云讷讷睁眼,看见闻盛嘴角一抹鲜红,不止嘴角,他身后的地上也是一大滩血。 他眼神迷离地看了楚云一眼,似乎是喟叹了声,而后便昏了过去。 楚云许久才找回自己声音,唤了声:“闻盛。” 闻盛没回应她,她后知后觉从他身上爬起,探了探他鼻息,松了口气。一抬头,看见了一旁的司徒寒。 他们两个人同时失踪,又在两国边境,定然会有两拨人来找。无论是谁的人先找到,另一个人都势必要遭殃。楚云腿上还带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坠崖第一天,大渝与大平已经派人四处搜索,但这崖底到底是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因而一时没有线索。楚云正着急着,忽然听见脚步声响起,她心中一凛,回头,又松了一口气。只是一个砍柴的大哥。 楚云回过神来,朝着林子里的人喊道:“大哥……” 那大哥迷惑片刻,才循声而来。 “这……这……”砍柴人惊慌失措,还以为躺着的两个都是尸体。 楚云连忙编了个借口,只说他们是兄妹三人,一时失足跌落,受了重伤,请他帮助,有重金酬谢。她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便从闻盛身上扒拉了个上好的玉坠子给砍柴人。 砍柴人虽将信将疑,但还是为了钱妥协。他自己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又解释:“大妹子,我也不是贪这点钱,实在是世道艰难,没有钱难以安生呐,现在那些米面粮食都贵得吓人,我们一家饭都快吃不起了。” 楚云垂下眼,嗯了声。 她知道。 砍柴大哥一个人没办法一次带他们三个人离开,本想先带楚云离开,楚云怕闻盛忽然醒来,和司徒寒二人待在一起不安全,还是让他先把闻盛给带走了。没想到前脚那砍柴大哥刚走,后脚大渝的军队便找了过来,见司徒寒与楚云都还活着,一时欣喜。 “楚姑娘,您与陛下一倒回去吧?” 楚云摇头,沉默片刻道:“你们带他离开吧,至于我,自有我的去处。”倘若不是她,这仗也不可能一直没停过,大渝的兵士多多少少听过她的传闻,听她这么说,对视一眼。 “那……楚姑娘保重。” 那些人又问起闻盛踪迹,楚云只道不知,她睁眼就只见她自己和司徒寒。他们并未怀疑,带司徒寒离开。 楚云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还不太放心,怕有人监视着她,只好拖着伤腿往刚才那大哥离开的方向走。她走得很慢,砍柴大哥折返回来的时候,楚云正靠着树干难受。 砍柴大哥疑惑:“大妹子,你怎么自己走过来了……” 楚云叹了声,果然一个谎言总是要无数个谎言来圆的,她又不知道怎么交代司徒寒不见的事,只好说:“我那……死了,他忽然就失去了呼吸,我……” 她故作伤心,大哥淳朴,倒也没有怀疑,只是让她节哀顺变,又问需不需要让他下葬。 楚云摇头:“罢了吧,这世道难,就不搞那些仪式,就让他回归自然吧。” 大哥跟着叹气,对“世道艰难”几个字感同身受,蹲下将楚云背起,回了家中。 第58章 那大哥家中离那林子…… 那大哥家中离那林子有些距离,背着楚云脚程自然放慢不少,回到家中时已近日落。 一路上,楚云与他闲谈,得知他的名字叫刘二根,是山脚下的一户农户,爹娘膝下总共有三个儿子,他排第二。爹娘跟着大哥过活,他已经成家,娶了个妻子,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原本该念书了,但因为全家人都快活不下去,便搁置下来。女儿比儿子小两岁,才四岁,也活泼可爱。 提起一双儿女和妻子,面相憨厚老实的刘二根脸上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 “大妹子,你瞧着还年轻,不知许了人家没有?”楚云一怔,她已经不年轻了,这个年纪倘若在寻常人家,该有个能说话的孩子了。她当刘二根是恭维,二十几岁的人和十几岁肯定不同。 “嫁过人,不过运气不好,他死得早。” 刘二根面上露出了些惋惜之色,楚云生得貌美,跟天仙似的。刘二根对她颇有好感,因此也才会答应她的请求。像这么漂亮的人,一定嫁的也是个年轻有为的郎君才相配。听她说起丈夫已经死了,自然惋惜。 “妹子,你还年轻,又长得漂亮,日后定然还能再找到更好的人。” 楚云摇了摇头:“不找了,也不是一定要找个人才能活下去。” 刘二根叹了声,好生劝诫:“一个女人要活着太难了,还是得找个人才好。” 楚云莞尔,没继续说这个话题。 回到刘二根家中时,刘二根的妻子王氏出来帮忙。王氏已经听刘二根说过前因后果,方才帮忙将闻盛安顿下,只是仍有些担忧。 “根哥。”王氏接过楚云的胳膊,搀扶她进门,一抬头看见楚云容貌,一时动作顿住。 “娘子长得可真好看,一看就不是我们这小地方能出来的人。快,快进来吧,我扶着你,小心些,莫要摔着。” 王氏已经将孩子赶回房中,兹事体大,她方才安顿闻盛时,见他身上衣料材质上乘,价值不菲。这会儿扶楚云进来坐下后,将刘二根支出去烧热水,支支吾吾看着楚云。 “根哥憨厚,但我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山崖高得吓人,虽说我们没去过,但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失足跌落?还请娘子将真相告知我吧。我们都是老实巴交的人家,惹不起事的。” 楚云沉思片刻,却不能告诉她全部真相,只好又重新编了个身份,还得续上刘二根的寡妇之说。 便说自己是大平富商之女,原本嫁了个如意郎君,可郎君去世早,自己又因美貌遭人觊觎,时常有人上门逼亲,她一介女流,自然无法应付,便回了家中,找两个哥哥与爹撑腰。原本日子也相安无事,可惜后来家中父亲突然病重,继母同人私通,谋夺全部家产,又对他们兄妹三人穷追不舍…… 她编得有模有样,甚至说到高潮处还哭红了眼,终于将王氏骗过。王氏跟着骂了几句,又嘱咐她别怕,安心养伤。 “我去瞧瞧根哥的热水烧好了没有?你先坐会儿,我再给你找件我的衣裳换。” “多谢嫂子。”楚云的道谢是真诚的,目送王氏出门。 王氏走后,她在房中静坐许久,才转头看向一侧的炕上躺着的闻盛。这户人家生活条件不过如此,摆设不多,只有些基本的家具,那些家具也都已经陈旧了。 闻盛还未醒来,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惨白,眉头紧紧皱着,想来是梦见什么不高兴的事。他不高兴的事可太多了。 楚云垂下头,其实她本可以把他出卖了,他重伤不醒,倘若给了大渝人,一定死无葬身之地。恨他的大渝人太多了。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一报还一报,方才闻盛不论如何也救了她。 楚云摇头,甩开这些念头,一瘸一拐地出门。沿着走廊往左,就是小小的茅屋搭的厨房,刘二根和王氏正在厨房中忙碌。刘二根坐在灶台前生火,王氏叮嘱他快一些。 王氏一抬头,见楚云过来,有些着急:“云娘,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坐着休息吗?你身上有伤,不能随意走动的。” 楚云扶着柱子,摇头说:“我没什么,只是……能不能劳烦你们再请个大夫来?我兄长的伤似乎比我严重,至今还没醒,我有些怕。” 王氏一愣,“哎哟,瞧我们俩,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只是云娘,咱们这地方偏僻,大夫医术也就那样,你可别介意。” 楚云摇头,说自己不介意。 刘二根便放下了烧火的功夫,先去一里外请赤脚大夫。王氏则是烧火烧水,给闻盛清理伤口。王氏用木盆打了盆水,打湿毛巾,嘴里念叨着,似乎有些不忍:“你哥哥这伤可真够重的。” 她小心把衣服扒开,才发现后背上一大片擦伤划伤,好几个伤口,胳膊上也有好多处伤,淤青更是多。 楚云走神,王氏以为自己说错话,毕竟听刘二根说,她另一个哥哥伤得太重,直接死了。 王氏不敢再说太多,只安静清理伤口,待清理完伤口,刘二根和大夫正好回来。 楚云已经换上王氏的粗布衣裳,将头发随意绾髻,退到一边。大夫直奔床边,来的路上已经听刘二根说过,是在悬崖底下捡到的人,摔下来的。 大夫看了看伤,脸色不太好看,“只怕伤到了内脏,不太妙啊。” 楚云这才往前一步,开口:“没事的,大夫您尽力。” 天色已晚,蜡烛的光显得势单力薄,照得一屋的影子轻晃。楚云微垂着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绝不会怪您。” 第59章 他是个疯狂的赌徒。…… 大夫看着楚云,片刻后,点头,回应她的话:“好,老夫必定竭尽全力。” 楚云嗯了声,退到一边。大夫是这十里八乡唯一的一位,多年来经验丰富,打开药箱便开始为闻盛治病。王氏与刘二根各有分工,王氏有照顾人的经验,自小照顾孩子,孩子生病时她也在一旁照顾,照顾起病人来毫不手生,动作熟练。 刘二根则出去烧热水,唯有楚云,在这忙碌之中退到一旁。夜色苍茫,一轮弯月如钩挂在不远处的树上,已至秋日,连鸟鸣都稀疏。 她在门槛上坐下,抱着自己膝盖,忽觉这一刻有些熟悉。 过了会儿,想起是上一回在清澜殿,闻盛为救他被点思刺伤。那时候他是故意的,楚云早知道。 那么今天呢?他也是故意的吗? 楚云无法确认不是,或者是。她觉得其中一定有他赌的因素在。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永远都喜欢拿她的情感赌。 楚云下巴搁在右腿膝盖上,感觉到有些硌得慌,她抱紧了自己的腿。左腿上的伤处又痛起来,她未和大夫说起,他们夫妻俩也忘了。 夜风微冷,吹得她脸颊和手心都发凉。他们在里面忙活许久,楚云就在外面坐了多久。 王氏以为她是心里伤心,害怕面对,并不打扰她,让她自己冷静。 直到快近寅时,王氏啊了声,声音不大,但足够打破这阒寂的长夜。楚云从走神中拉回思绪,听见王氏声音,心中一跳,撑着门框起身。 是……他死了吗? 楚云吹了半夜冷风,这会儿脸色发白,手脚乏力,推开门与王氏正打个照面。王氏惊喜道:“云娘,你哥哥他醒了……” 王氏也是第一次见这么顽强之人,明明大夫说他伤得很重,可能会死。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王氏见证一场死里逃生,为一个生命的存活而惊喜,他们已经见过太多死亡,对生便抱有热烈的欢喜。 她满面笑容地拉着楚云的手,正欲感慨几句,话音却戛然而止在楚云的跌落里。 “云娘?云娘……” 楚云意识渐渐涣散,最后听见王氏在叫她名字。王氏接住人,吓了一跳,赶紧把楚云扶到床边。 闻盛刚醒,还没太多精力,看见他们把楚云扶过来,虽然还没弄明白他们身份,但看情况不是坏人。 “她怎么了?大夫?”闻盛紧张着,要撑起身来,被刘二根按下。 “哎,大兄弟,你的伤还没好,不可以随便起来。” 大夫叹气,累得不轻:“你们这是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你快躺下吧,我是大夫,我知道该怎么办。” 闻盛被按着躺下,可是现在一直紧紧盯着楚云未曾离开。大夫摸了摸楚云额头,烫得下人,又听闻盛焦急地交代情况,“她腿上有伤,不知道别处还有没有伤?而且……她可进过水米?她已经许久没吃过东西了。” 王氏懊恼地喊了声,她竟这么粗心大意,没注意到楚云的伤,“她夜里吃过些东西,不过吃的不多,水也喝了。” 闻盛稍微松了些气,只是眉头仍旧紧锁,盯着楚云苍白的面庞。大夫到处看了看,除了腿上的伤,别处倒没事。 大夫替她包扎好,用木板固定住伤口,又叮嘱不许让她乱动,否则日后骨头会长歪。 王氏和刘二根应着,一直忙活到天快亮的时候,大夫才终于能歇口气,他喝了口水,又给他们写了些方子,与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 刘二根见他辛苦,收拾出地方让大夫先睡一觉,夫妻俩也自去休息。 临走前叮嘱闻盛别乱动,他说有什么事,找他们就好。 闻盛了解了他们身份,从他们口中听见楚云的说辞,又将身上另一个值钱物件也给了他们,“多谢你们,你们是好人。” 好人,他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说过这个词。 在他的世界里,早已没有好人坏人之分,只有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 待夫妻俩走后,闻盛躺在床上,望着灰布床帐放空许久。 回神的时刻,忽觉身旁的楚云呼吸弱到听不见,心中一紧张,挣扎着探她鼻息。微弱鼻息喷在他指节,闻盛心才放下。 他长叹一声,呼吸间带动胸口疼痛,大抵是肋骨断了,内脏也有出血。后脑勺也传来痛楚,应当是落地时伤到。 但还好,楚云没事。 闻盛垂眸,伸手去抓楚云的手指。她此刻是不会反抗的,可以任由他搓扁揉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甚至送到嘴边,在她手背上落下轻柔一吻。 只有此刻罢了。 方才时间紧急,他没来得及问司徒寒的情况,左右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问也罢。闻盛握住楚云的手,安心睡下。 这一觉睡到下午,王氏前来替他们擦拭,正好闻盛醒来。他手中还抓着楚云的手,睁眼第一件事,便是看身边的楚云醒了没有。 楚云还未醒,但热好像退了些。他松了口气,才看向王氏。 王氏掩嘴笑了笑,促狭开口:“我瞧你们不是兄妹吧。”兄妹也有感情好的,可那种感情好法,与他们俩并不相同,他们俩看起来更像是一对。 闻盛未置可否,只说:“劳烦嫂子照顾。” 王氏听他不否认,心里有了底,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说兄妹,但没有过多怀疑。她将布巾拧干,给楚云擦了脸,又重新洗过,递给他自己洗。 闻盛洗完脸,王氏便出去了。她还得做一家人的晚饭,带两个小孩儿。 家里的两个小孩儿对他们两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很好奇,已经在走廊外来来回回好几次,大概是被叮嘱过不许打扰,因此只敢探个头过来,看一眼就跑。 两个孩子瞧着机灵,眼睛大而莹润,闻盛看着,忽然想起他们之间没了的那个孩子。如果他还活着,应该也像那个小姑娘一般大了吧。 闻盛垂下眼睫,偏头看楚云。楚云眉头微皱着,好像又做了什么不高兴的梦。 或许是梦见他吧。闻盛艰难抬手,替她拂开额角飘乱的头发。 闻盛行动不便,连抬手都艰难,刘二根出去砍柴,只有王氏在家。王氏做好晚饭后,先来喂闻盛。 闻盛摇头,示意她先喂楚云吃。 王氏又笑,没说什么。他们家境贫寒,没什么东西招待,只有稀饭配野菜。 待他们俩吃过,王氏才去喂两个孩子吃饭。门开了一扇,看不真切外头情况,只依稀听见王氏和孩子的话语。 大抵是孩子不听话,调皮不肯吃饭,王氏嘴上教训着,可那话听着是教训,实际上也充盈爱意。 闻盛看着洒进房中的夕阳余晖,萧瑟秋风钻进来转一圈,他握了握楚云的手,从嘴角泄出一声叹息。 第60章 “你认为你爱我很多?”…… 楚云原本热都退了些,可一日夜里,不知为何,又发起高热来。 闻盛是半夜被她手心温度热醒的,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在这种陌生环境里,尤其睡不安稳。但是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楚云与他说再见。她站在那个山崖边,头发丝被风吹得飘荡,神色脆弱到仿佛一吹就能散。 她说,我要做自由自在的云。然后竟一跃而下,闻盛伸手去抓,却只抓到她一片破烂衣角,眼睁睁看着她坠落。 醒来时,心口还疼。他大口喘息,忽然反应过来,手心里的温度不寻常。 他思绪一顿,巍巍颤颤伸手去摸她额头,烫得吓人,呼吸更是微弱,仿佛马上就要死掉。 闻盛头一回慌了手脚,撑着身子起来,去敲刘二根的门,“阿云……她又起高热了。” 刘二根和王氏轻手轻脚起来,没把孩子吵醒,查看楚云情况。王氏连忙去弄毛巾,搭在楚云额头,刘二根则去煎药。 那日大夫临走前,留了方子,他们按着方子去抓了药回来。 闻盛在一旁坐着,握着楚云的手,眼神焦急。楚云大抵还被梦魇缠身,嘴上念念有词,只不过都听不清说什么。 王氏劝他别急,“云娘定是有福之人,再喝了药,就会好起来的。” 闻盛紧抿着唇,嗯了声。 煎药费了些功夫,待给楚云喂下,又至天光熹微。王氏与刘二根打了个哈欠,闻盛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打扰你们了,你们快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就好。” 王氏与刘二根对视一眼,自去睡下,让他有事便叫人。 楚云喝下药,病情却没好转,不仅没好转,甚至似乎更严重了。她一张脸通红,嘴里也念叨不停。 闻盛神色肉眼可见地紧张,王氏也感叹,“你说你们俩……分明是你伤得更重,怎么云娘倒……” 闻盛目光灼灼,“她身子弱。” 当然,这与他脱不了干系。闻盛垂眸,眸色一瞬黯然。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竟因因果。兴许是他种的因太多,果却应在了楚云身上。 倘若可以,他情愿代她去死。倘若他死了,是否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她会过得很好吧,很快地会把他这个人忘却,也许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多年后含饴弄孙,只后悔此生遇见一个名唤闻盛之人。 闻盛守了楚云整整两日。 楚云一直觉得自己在一场飘忽的梦境里,梦里总有一个大雪飘飞的冬日,那场雪一直下一直下…… 她睁开眼时,有一瞬的熟悉之感。她想起几年前,在梁述宅子里醒来,她的人生好像是轮回的圈,怎么又转回来? 楚云眼前一片模糊,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握住,床边似乎躺着一个人,她好像知道是谁,叫了声:“梁大哥。” 闻盛被她的动静吵醒,正惊喜着,猛然听见她这一句,心情顿时复杂不堪。 她的心里也许早没有他的位置了,她可以为了梁述求他,为了司徒寒不计生死。但再也没有一寸天地容得下他。 明明从前,她心里满满都是他。 当真是因果报应了。 闻盛压下复杂情绪,探了探她额头温度,热终于退了,但她整个人身体发着凉,发过汗后便是如此,又透着一股黏腻的不舒服。 楚云意识慢慢清醒,看见闻盛的脸。哦,原来是闻盛,是啊,她记得王氏说,他醒了。 果真是祸害遗千年,他这么爱权力的人,怎么舍得让自己去死呢? 楚云别过头,浑身软绵绵的,眼皮垂下来,她很快再次睡过去。 把闻盛吓了一跳,还是王氏有经验,把他安抚住:“哎,你别紧张,这是好了,只是累了,睡着了。我已经让根哥去做饭了,你忙了这么久,都没好好吃过饭,先去吃饭吧。总不能她醒了,你再昏过去了。你们俩这么来来回回的,可把人要折腾死。” 闻盛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把王氏逗笑。他身体好了些,已经可以简单走动。上桌吃饭时,闻盛第一次正式看见那两个孩子,大点的是男孩,小点的是女孩。 兄妹俩感情很好,黏在一起,不停地打量他。 闻盛低头吃饭,心里却有些复杂。 他们俩不愿意好好吃饭,王氏出来,又把人教训一顿,刘二根憨厚,便劝和。两个孩子缩在爹爹背后,耷拉着脸。 一家人和乐融融。 闻盛只觉得有股暖意涌上心头,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简简单单的,幸幸福福。 楚云一觉又睡了两个时辰,醒了之后,闻盛将热过的稀饭一口一口喂给她。楚云不想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并未过多抗拒,安静地低头吞咽。 闻盛忽然逗她:“你就不怕我下了毒?” 楚云头都没抬,自然也没作声,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显然是不相信他所说的。 这两日闻盛与他们夫妻俩了解起情况,问起司徒寒,得知楚云说人死了。还得知楚云说自己是个寡妇。 他一时勾唇不语,这会儿楚云醒了,他又说起司徒寒来,“听闻司徒寒死了?” 楚云终于抬头看他一眼,“你很想看他死了吧,可惜你要失望。” 闻盛轻笑了声,将一勺稀饭吹凉送到她嘴边,“我知道,他没死。他回了大渝。” 楚云看他一眼,大概想问他怎么会知道? 闻盛没答,他猜得到,这是大渝国土,楚云说他死了,却一点伤心之色没有。很简单就能猜得到。 碗里的稀饭见底,闻盛放下碗,忽然又问:“既然大渝人来过,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们?” 他看着楚云的眼睛,近乎逼问。想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但楚云只是轻笑一声,“只是巧合罢了,早知道他们会来,我就不会让刘大哥先把你带走。” 闻盛转过头,“你怕我醒过来会杀了他?” 楚云没答,反而说起梁述,“梁大哥后来如何了?” 闻盛道:“自然是升官发财,你以为他爱你很多么?阿云。”也不过如此。 楚云轻飘飘地回:“你认为你爱我很多?” 第61章 你根本不配。 她轻嗤,闻盛只爱他自己。 如果没有他的虚情假意,她的人生何须至此颠沛流离。他要做皇帝便做皇帝,要利用她的容色便利用,偏偏要装作一副很深情的样子,也不知给谁看。 闻盛见她一脸嗤笑神色,不欲再多说,这话题说下去只有无休止的讥讽和争吵。他无可辩驳,只是将碗收了,拿去给王氏。 跨出门,在廊下遇上兄妹俩。他们正在玩游戏,哥哥蒙着眼睛抓妹妹。妹妹高兴地不得了,笑声清脆,一时不察,撞到闻盛腿上。 妹妹知道这是客人,并且娘亲说,这二位客人很尊贵,叫她和哥哥不要打扰客人。他们对客人充满好奇,因为他们从没有过这样好看的亲戚,不止好看,她年纪还小,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和他们平时见过的那些叔叔伯伯姨姨婶婶都不同,一看就不同。 妹妹往后退了一步,被闻盛吓到,踉跄着跌坐在地,说了声对不起。闻盛见孩子粉雕玉琢,心中不由欢喜,但见她畏惧自己,一时叹气。 他将陶碗递给妹妹,请她交给王氏。闻盛微弓着身,说话轻声细语,他又生得俊俏,妹妹低头接过东西,先跑着去了厨房。 哥哥见妹妹摔跤,已经扯下眼上布条,有些敌意地看着闻盛,以为是他害妹妹跌倒。哥哥只比妹妹大两岁,也是小孩子,虽然很怕,但还是鼓起勇气看着闻盛。 闻盛将他们俩的稚气可爱看在眼里,不由失笑。 他还了碗,又不想进去面对楚云,一声叹息后,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他们的院子用篱笆围成一圈,篱笆大小不一,可见是自己亲手做的。那石凳也是,其实不过是个大些的平整些的石头,并未经过打磨。 篱笆旁边种了棵大树,大抵是他们大渝特有的,闻盛认不出名字。入秋后叶子已经掉得差不多,此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零星缀一点枯黄落叶。 篱笆外有一条山野小路,路边生着花草,对面是一片密林,只是在这时节,也只显得寂寥。 他忽地想起自己小的时候,那时日子过得难熬,并不曾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每日被人欺辱打骂,克扣饭食,根本没有资本想玩乐之事,每日忍着伤痛与饥饿入睡时,只想明日该如何活下去。在深宫里见过的死人太多,连名字都不会留下。 他不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所以拼了命地往上爬。终于,爬到了现在的位置。 北燕亡国之时,闻盛命人将北燕皇族千里押送盛京。他再次见到了久违的父皇,他的父皇,已经垂垂老矣,与当年无甚相似。 在闻盛的记忆中,那个男人是英俊潇洒,放荡不羁,同时残暴不仁的。但他面前的那个,却是畏畏缩缩,胡子发白,一脸的皱纹,一双眼浑浊不堪,在见到他的那一刻,甚至瑟缩不已。 他打量着闻盛,第一眼没认出来,直到许久之后,才犹豫着问了一句,是不是见过他,见他有些面熟。 多可笑,竟然每一个人都不记得他。 因为那时候,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不值得被人记住。多年之后,他回来复仇,仇人却不记得有这个人,这当然不够爽快。 于是他命人折磨他们,试图逼迫他们想起,酷刑之下,却只有求饶声连连,关于那些久远的尘封的记忆,却无人打开。 闻盛那时忽然觉得无趣,一瞬间恼怒,于是大发慈悲地告诉他们,他曾是谁,曾如何受过他们的欺辱,如今又要如何回敬他们。 此刻想来,那一刻他痛快吗?似乎也不如所想那般。 眼前恰好有一片落叶掉落,闻盛伸手接住,一时无言。 楚云腿伤不能动,只能卧床休养,也不能离开。闻盛与她在刘二根家中住了几日,心中隐隐担忧会不会有人找来。假如有,他又该如何? 楚云也担忧此事,但与他所忧不同,她只担心连累到刘二根一家。 闻盛伤重,却成日里活蹦乱跳,王氏与刘二根惊叹他的恢复能力。楚云只冷冷地扫一眼,心想祸害遗千年。 原本王氏照顾他们还心有余力,可妹妹忽然发起热来,小孩子生病不比大人,倘若病重些,极有可能抗不过去。 王氏与刘二根疼爱孩子,对一双儿女一视同仁,从不因为她是女儿而轻视。一下子经受不住打击,顿时憔悴不少。 王氏留在家中照料女儿,刘二根却还得出去砍柴讨活计。他们前两日去镇上的当铺将闻盛给的东西当了,但当铺的人顾意压价,那等好东西也只给了一百两银子。 如今世道乱,银钱也不如从前值钱,倘若是以前,一百两足够他们生活富足。可如今么…… 王氏才从孩子房里出来,与闻盛正好遇上。闻盛见她眼下乌青,神色憔悴,显然已经许久没好好休息。 他宽慰道:“嫂子别急,一定会好起来的。” 王氏勉强挤出个笑,“但愿如此,我舍不得,真舍不得。当时怀她的时候就折腾,吃不下东西,也干不了活,还以为这么折腾一定是个小子,没想到生下来却是个女娃娃。那个时候日子还不如现在难过,我心想女娃娃好啊,我喜欢女娃娃,以后等她长大了,就给她找个好亲家……哪里想到……” “后来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差点活不下去,那时候有人劝我把女儿卖了,换点钱,我舍不得啊。咬咬牙坚持下来,也活到了这么大。可是现在……现在老天却要把她抢走了,我这心哪……” 王氏垂泪,以衣袖擦去眼泪,却越哭越凶。想起闻盛毕竟是外男,道了声抱歉,便躲去厨房里哭。 闻盛看着她背影,眉头微压。 楚云在房中依稀听见了几句,正走神,见一憧影子进门。闻盛迈过门槛,问她要不要喝水。 楚云不好走动,犹豫着,问起孩子情况。 闻盛给她倒了杯水,道:“还没有好转,嘴里说着胡话,喝了药也不见好。” 楚云接过水杯,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都想起了那个孩子。 闻盛忽然问:“阿云,假如……你说,假如,我们的孩子……” “没有这种假如。”楚云冷冷打断他,又添一刀,“你根本不配。” 闻盛噤声。 楚云骗他有孕的时候,他曾认真地想过,一个属于他的孩子的一辈子。大抵也如他们一般可爱,又懂事。 楚云何曾没想过?她自幼时便想,倘若日后她有孩子,她定然会给孩子尽她所能的宠爱。 那时候也欢欢喜喜地想,日后嫁作他妇,让他教孩子识文断字写文章,她就教孩子如何做糕点好了。 后来,一切都被打碎。 第62章 教孩子们念书。 那个小姑娘的病在第四日终于有所好转,热退了下去,人也醒了过来。王氏与刘二根抱头痛哭,喜极而泣。 听闻消息,楚云也松了口气。她这些日子看着那个小姑娘生动活泼,倘若她真撑不住去了,她心中也难以接受。 “大抵是好人有好报吧。”闻盛在楚云床边悠闲坐着,手撑着额头,看向楚云轻轻笑着。 楚云眉头微皱,轻声呛他:“这话不见得准确,倘若准确,那你怎么还没有恶报呢?” 闻盛笑意陡然消失,挑眉,慢慢起身。他虽比楚云情况好些,但毕竟是人,不可能逆天地好转。 “我去看看你的药。”他跨过门槛,衣角消失在外头的天光里。 楚云不能动弹,虽很想去看看小丫头的情况,但也只能作罢。听院子里的热闹,可见他们高兴之情。 夜里王氏过来看楚云,面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只不过这几日的劳累,一张脸憔悴不堪。人逢喜事,话便有些多,王氏忍不住地说起自己的心情。 “我当时听见她叫我阿娘……真是差点哭出来,我从椅子上一下弹起来,立刻去给我乖乖倒水,太紧张了,还打翻了茶壶盖,弄得桌上都湿了。”她说起这些,此刻回忆起来,那一刻是真的无比喜悦,但现在再看,却掺杂了无数的心酸。 王氏忍不住红了眼眶,她自觉丢人,侧过身不看楚云,以衣袖揩去眼泪。 “不说这些了,云娘肯定也听烦了。我都快变成啰嗦老太婆了,咳。”王氏深吸一口气,用发红的眼看向楚云,问她这些日子的情况。 “这些日子我没顾得上你,都是你家那口子里里外外操持,我还怕他一个大男人粗心,照顾不好你,现在看来,也还行。”王氏说起闻盛,不自觉笑容促狭。 楚云娥眉微拧,纠正王氏的话:“他不是我家那口子,嫂子,我与你说过的。我是寡妇,嫁过人,丈夫死了。” 王氏一愣,她虽听楚云说了,起初也信,可后来越看越不对劲,这两个人哪里是兄妹的样子……如今听楚云坚持,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我……我瞧你们俩长得也不像,相处起来,他又总是含情脉脉的,紧张得不得了,这才觉得……”王氏解释,觑着楚云反应,她不是爱探听旁人八卦的人,倘若楚云不高兴,她日后不再说便是。 楚云听她这么说,丹唇轻启,吐出一声叹息:“嫂子,其实……我们之间的关系颇为复杂。简单些说,年少时,我们曾有过些情愫,那时候差一些就要定亲,只不过他这人心思深……他不愿意娶我。所以我才嫁给了旁人,可后来我丈夫死了,他又出现,说什么再续前缘。” 楚云说得绘声绘色,“你说,我能答应吗?我心里只念着我们小时候那点情分,要不然我早让他死了。” 王氏听得惊骇,没想到这郎君瞧着关怀备至,又用情至深,原来是这种人。果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劝楚云:“云娘,这种男人不能要,听嫂子的,你做得对。” 她们二人正说着话,闻盛从外头进来,他虽穿着刘二根的旧衣服,也压不住矜贵气度。 在门口就听见她们声音,“聊什么呢?” 王氏别扭地看了闻盛一眼,重重叹息,“没什么,我先出去了。” 闻盛看得出王氏态度的转变,只是不知为什么,只好看向罪魁祸首。楚云神色淡然,仿佛一切与她无关。 “你同她说什么了?” 楚云道:“不过是说,你与我并非一路人。” 她轻轻地捞起床边那方矮几上的绣绷,躺在床上终日无事可做,若不给自己找点事做,她真要疯掉。所以才让王氏拿了绣绷过来,她想绣两方帕子。 闻盛在一旁静默地看着她动作,听见绣花针穿过麻布时轻微的摩擦声响,楚云低着头,视线专注。 不是一路人么?他回身,撑着方桌坐下。 似乎确实如此。他们之间,从来不是一路人。 他有他的算计大业,是阴险狡诈之人,而楚云,却是很容易满足的人。 倘若那日她没闯进自己马车…… 闻盛轻捻指腹,可一切就是发生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发生过的事情总无法逆转。 - 小姑娘喝了几天药后,渐渐好转,又能下床走路,笑容灿烂,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动不动便气喘虚弱。 “妹妹,你又不舒服了吗?要不要坐会儿?”哥哥小名叫大牛,妹妹小名叫小花。 小花摇头,“我没事,哥哥,你别担心。” 大牛不放心,还是把人架回了房子里,让她好好坐着休息,又给她倒茶倒水。 这两日,哥哥对妹妹更加爱护,各种宠着让着,生怕她再有一丁点损伤,楚云看在眼里,不由失笑。 小姑娘生过一场大病后,人更乖巧懂事,又见楚云还只能躺在床上,觉得她肯定难受极了,便每日过来与她说话。 楚云因此与小姑娘混得更熟。 “姐姐,我今日在路上摘的花,送给你。”小花把手中的不知名野花递给楚云,特意从一把之中抽出一支,别在楚云耳边。 “姐姐戴上花就更好看了。”小花笑嘻嘻地夸道。 王氏进来,听见她叫楚云姐姐,纠正她:“应当唤姨姨。” 小花看了眼楚云,觉得她十分年轻,并不像姨姨,但母亲这么说,还是跟着唤了一声姨姨。 楚云嗯了声,与王氏说:“嫂子,这些日子我有个想法,一直想同你说,不过怕你不同意。” 王氏停下手中动作,神色严肃起来,坐至床边,“你说吧。” 楚云看她如此神色,不由轻笑,让她别紧张,“其实……我是想说,我读过些书,虽没什么大学问,但给孩子开蒙应当还做得来。我只怕还在叨扰你们许久,倘若婶子和大哥不介意,我可以给两个孩子教些简单的识文断字。也省得我成日里无聊。” 王氏一愣,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他们这种穷乡僻野,学堂是不敢想的,连个有学问的人都没有,虽说他们夫妻俩有意想让孩子念书,也没有条件。 如今楚云这么说,王氏大喜过望,“我、我怎么会嫌弃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云娘妹妹,你真是好心人。嗐,你瞧我们俩这事儿做的,怎么还能要你们的钱呢?等根哥回来,我马上让他把剩下的钱都还给你们。” 她情绪激动,楚云连忙拦下:“不不,嫂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要钱的,你们救了我们,还收留我们,那是我们的报答。至于教孩子们念书,这算不得什么。” 第63章 重来一次,我只会直接杀…… 那日楚云提出建议之后,王氏与刘二根商量,刘二根拍手叫好,甚至又来道一遍谢。楚云连忙扶起他,再三说不必如此,她不过举手之劳。 可要教他们念书也需要条件,他们这些乡野村夫家中决计没有那些东西,书也没有,写字的笔墨纸张更没有,那些东西都太贵了,于他们而言,连吃饱喝足都成奢望,哪里顾得上那些。 楚云思忖片刻,道:“二根大哥,你不要担心,那些东西都不是必要的。譬如说毛笔,其实用炭灰也可,至于纸张呢,在石壁上写字即可。书本也没事,我还记得怎么写,我可以默写出来,再教他们就好。” 刘二根与王氏对视一眼,尽是喜悦。 第二日刘二根给楚云弄来一块薄些的石壁,回来时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挠头说:“云娘妹子,今儿我去找这东西,遇上了同村的人,他们问我找这玩意儿做什么,我一时高兴,就告诉了他们,他们一听有这样的好事,也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过来,不说别的,好歹认些字。你……你若是介意,我便回绝了他们。” 楚云莞尔,这算什么大事,既然她要教,多几个孩子也无妨。 刘二根笑意更甚,直夸楚云不仅美若天仙,这心肠也跟菩萨似的。楚云被他夸得不好意思,赧然低头,看向刘二根带回来的石壁。 那石壁不厚,但也很重,楚云要费些力气才能拿得动。 闻盛在一旁看着,忽地出声:“若是你累了,我也可以教他们。” 楚云头也没抬地嗤笑,“不必了,我可不敢让你教人。你教他们什么?教他们算计?教他们利用别人的感情,还是教他们不知廉耻,手段下作?” 闻盛笑意微敛,“我只教他们识文断字。” 楚云不再回答,低头清理石壁。刘二根给她找了支炭做的笔,可以在石壁上写写画画,若是写满了,便用抹布沾水洗去。 这样做省去所有成本,只是有些麻烦,倒也不碍事。 毕竟她要从单个字教起,也用不了太多地方。 她授课的第一日,一共来了六个孩子,另外四个是近一些的村民家的孩子,年纪与大牛和小花相仿,而且个个都很规矩懂事。来的时候,还给楚云带了礼物。 “云先生,这是我娘特意让我带的,是家里的羊产的奶。我娘说,您虽然不要报酬,可见面礼总得给你带些。” “云先生,这是我们家的糍粑,也是我娘自己做的。” …… 楚云被他们围在床边,一时竟有些无奈,“好了好了,先坐下吧,不说这些了,那咱们就要开始念书了。” 孩子们在她床边围坐一团,坐在长凳上,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明亮炯炯。 闻盛怕楚云有什么需要,便在一旁的角落里安静坐着。他靠着墙,撑着自己额头,视线从那些孩子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认真的楚云身上,一时陷入沉思。 这一幕是如此的和蔼,如此的舒适养眼。 这一日楚云一直忙活到用午饭的时间,孩子们也要回家吃饭。原本他们该直接回家,可临走时却恋恋不舍地问楚云,下午能不能还来? 楚云略一沉思,给出肯定的答案。 王氏做好饭菜送来楚云房中,让她好好休息,闻盛要替她盛饭被拒绝,“我自己可以。” 闻盛松了手,把碗递给她,“你这么弄,会把自己弄得很累。你是病患,还需要修养,阿云。” 楚云无视他眼中的关切,轻嗤道:“我有分寸,我又不想死,不劳你操心。”她扒拉了一口饭食,方才说了太多话,这会儿十分饥饿,吃起东西来简直狼吞虎咽。 她忽地想起什么,抬头看闻盛,道:“我看你这伤好得差不多了,你可以走了吧,要不然你的王朝又要岌岌可危了。” 她带了嘲讽的意味,闻盛听出来了,但没恼怒,只是说:“可倘若我的王朝动荡,你以为苦的是谁?阿云。” 楚云一愣,夹了一筷子青菜。今日王氏还做了肉,楚云知道她的苦心,却更为心酸。就这么一点肉,不知道是他们一家多久的口粮。 闻盛继续说下去:“苦的只有天下的百姓。那些达官显贵,他们固然会有所影响,但不会伤及根本。” 他也夹了一筷子青菜,“天下一统,才是大势所趋。” 楚云低头,动作有些慢地咀嚼。她知道。 “所以呢?你是想说,今日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么?”楚云抬起头来,苦笑看着闻盛。 他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闻盛摇头,“不,我没有这个意思,阿云。”他叹了声,忽然又说:“阿云……” 楚云打断他,“假如重来一次,我就直接杀了你,让司徒寒一统天下,那如今也不会如此了。”她眸色狠厉,看着闻盛。 闻盛心头一紧,喉口干涩,良久,才轻叹一声。这么久了,他还以为那些事早就能过去了,至少在他们同生共死之后,可以暂且放下。 但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在痴心妄想。 他对楚云造成的伤害那么大,根本不可能这么轻飘飘就说放下。 - 下午时,孩子们又过来。楚云与上午一样,教他们念书。 如此过了几日,楚云再没感觉过空虚,每日都过得无比充实,甚至有些许累。她每日要说许多话,不厌其烦地告诉他们那些字的意思,怎么写,为什么是这个意思…… 如此几日,楚云的嗓子便哑了。 那日她早上起来时,只觉得嗓子有些不舒服,声音也有些哑,但没放在心上,仍像平常一样教他们念书写字。 中午休息时,闻盛让她注意嗓子。楚云掩嘴轻咳嗽一声,没说什么。 第一日哑时,楚云以为第二日便好了,哪知道第二日醒来时,嗓子哑得更厉害,甚至说话都困难。可孩子们来都来了,她不想让他们白跑一趟,便想坚持教。 被闻盛拦下,闻盛脸色不好看,“阿云,你应该爱惜你自己。你好好休息好吗?我替你还不行吗?” 楚云不肯,闻盛劝不动她,“你……” 他一转身出了门,楚云只当他闹脾气,正默写自己今日要教的内容。没一会儿,一群孩子涌进门来,将楚云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关心她的嗓子。 “我没事,不用担心。”她说完就咳嗽。 “不行,云先生,你太累了,是该好好休息。不如今日我们便跟着闻先生学习吧,你在一旁看着,假如闻先生教得不好,你再纠正,好不好?” 这话一出,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应和。 楚云拗不过他们,只好把东西交给闻盛。闻盛接过东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楚云转过头,靠着床柱子,在一旁看着他们。闻盛神色轻柔,说话时很有耐心,对每一个孩子的问题都耐心解答。 这一刻的闻盛,一点也不像楚云认识的闻盛。 楚云叹了声,扭头看向门外的山村风光。天气越来越冷,门外的风景也越来越枯黄颓败,冬天又要来了。 楚云没能在刘二根家中安稳度过那个冬天,因为不知道大渝军中哪里来的消息,忽然开始封锁搜查,特意贴出告示,令百姓不许包庇。 那日刘二根去赶集,一看见告示便认出了楚云与闻盛。他吓了一跳,回来时,与王氏商量,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楚云他们。 “妹子,你是好人,我们也干不出恩将仇报的事。可是我们是老实巴交的人,害怕惹祸上身,我们没什么为你们做的,给你们准备了些干粮,你们趁着夜里安静,快走吧。”刘二根将一个包袱塞进闻盛手中,要他背着楚云赶快离开。 楚云的伤势已经好了不少,但还不能走动。闻盛看了眼楚云,与刘二根他们夫妻俩道谢:“多谢你们,你们愿意不揭发我们,已经很好。” 楚云沉默不语,她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闻盛背着楚云,趁着暮色四合时离开刘二根家中。 这地方偏僻,荒野之中少有人家,因此他们走了一夜,也没能找到一个落脚之处。不过也有好处,人少,便没人会发现他们行踪。 至第二日天光亮时,闻盛寻到一个废弃茅草屋,将楚云放下。 二人吃了些东西,静默坐着。 她看着一点点亮起来的天光,道:“你可以走,不必带着我,我不会如何。” 闻盛轻笑:“阿云,你以为我猜不到吗?司徒寒是不会动你,可是你以为这些地方将士,也会吗?他们早看不惯你吧,因为司徒寒迟迟不肯交出你,导致他们做无谓的抗争。他们若是找到你,只会杀了你。你不是不想死吗?那你只有跟着我,我会带你离开。” 楚云默然以对,闻盛说的都是对的,她无可反驳。 第64章 受伤。 茅草屋很简陋破旧,四处漏风。楚云与闻盛奔波一夜,早就劳累不堪,闻盛还能撑着观望情况,楚云实在熬不住,窝在茅草堆里的角落里睡过去。 她缩成一团,头枕在自己胳膊上,如同婴孩的姿势。听闻这个姿势,说明人是缺乏安全感。 闻盛忽地想起以前,他们有一段时间在一起相处,一开始她也时常以这种姿势面对他,后来渐渐舒展开,甚至于依赖到他身上。 楚云实在是累极了,才躺下没多久已经传来安稳呼吸声。她自从与他流落以来,一直布衣荆钗,头发只简单挽成髻,身上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但即便如此,也难掩天生丽质姿容。 她额边的发丝轻散,搭在眼睛上,看着总觉得不舒服。闻盛抬手替她撩开,静静地注视着楚云安睡的面容。 从破旧的屋顶望出去,能看见晨光熹微,烟灰色的天空之中,高悬的明月一点点变淡,而太阳从另一边升起,朝阳一点点地升起,照亮远处连绵山峦与破旧屋顶上空的树杈子。 不知接下来情况会如何,闻盛阖上眸子,闭目养神,并不完全睡过去。倘若有一丝风吹草动,他都会警觉地醒过来,查看一番四周情况,确认没有异常,便又继续闭目养神。 清晨温度仍旧很低,茅草屋在山中,尤其寒冷。当闻盛感觉到一丝寒意的时候,当即想起身侧的楚云。 她仍旧保持着蜷缩成一团的姿势,且更紧了,胳膊抱住胸口,显然被冷得不行。 闻盛犹豫片刻,躺下,从身后环住她整个人,给予她热度。感受到热度传来,楚云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像先前那般紧缩着。 楚云一觉睡过午时,醒来时茅草屋中只有她一人,身上盖着闻盛的衣服。正张望着,听见闻盛的轻笑声,“怎么?就这么信不过我?总觉得我会扔下你离开?” 楚云偏过头:“你大可以一个人离开。” 闻盛将手中东西递给她,竟是一竹筒水,“我偏不要,我偏要将你绑回我身边。”他似笑非笑说道。 楚云看着那竹筒,刘二根贴心地给他们准备了吃食已经很好,不过没准备水,不知道他从哪儿弄来的水。 “干净的。”他说。 楚云犹豫着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喝得太急太快,甚至呛到喉咙。她弯腰咳嗽起来,闻盛替她拍着背,“喝这么急干嘛?又没人跟你抢。” 楚云拂开他的手,擦去嘴角水渍。今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明媚敞亮。楚云问闻盛下一步动作,闻盛故弄玄虚:“你跟着我总能离开。” 楚云轻嗤了声。 他们吃了些干粮,午时之后继续出发。闻盛背着楚云离开,不能走大路,只好从山中跋涉。如此经过了数日,终于行至另一座镇子。 说是镇子,其实房屋三三两两,并不多,但比村落的规模稍大一些。他们吃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必须去镇上补给,但不清楚镇上东西情况,不能贸贸然行动。 闻盛将楚云搁在附近的林子里,自己乔装了一番,前去镇上打探情况,顺便买些东西。刘二根他们还是给了些银子。 闻盛外貌太惹眼,倘若不做伪装,必定招人怀疑。他在脸上抹了些灰,装得其貌不扬,去镇上买些吃食。 路过镇上那家酒楼时,听见他们正议论着此事,什么大平皇帝之类的。镇上的公告栏中也贴着他们俩的画像,虽然不十分像,但也有五分相似。 闻盛不敢多留,买了东西后折返。 回来时楚云却不见了。 原来他将楚云安置在一块石头旁边,回来时那石头还在,人却怎么也找不见。闻盛心中一紧,不由紧张起来。 她会去哪儿?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掳走? 她伤势还未完全痊愈,虽能撑着拐杖走两步路,但并不能走太远。自己走的几率应该不大,那她是被谁带走呢? 是大渝军吗?还是有他不知道的第三方势力。 闻盛平生最引以为傲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思考都缓慢而无效。 闻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注意到旁边有野兽来过的痕迹。 他心中更一凛,难不成楚云被野兽叼走吃了?那更可怕,野兽比人更可怕,倘若被人带走,兴许还能留得命在。可若是被野兽叼走,指不定尸骨无存,寻都寻不到踪迹。 “阿云。”闻盛顾不上会不会引来别人注意,在林子里朝四面八方喊楚云的名字,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假如她又出了事,假如…… 闻盛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这个结果。 空旷山野之中,只回荡着他的声响。秋日萧瑟,连鸟雀都不剩多少。 闻盛心中焦急,步子快了几分,没注意到脚下有藤蔓枯枝,一时被绊倒,沿着缓坡往下滚落。再抬头时,见着一角熟悉的衣裙。 顺着衣裙缓缓抬头看去,那张脸可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 他心中大石头落地,猛地爬起来,将楚云整个拥入怀中。 长臂收紧,楚云快喘不过气来。 “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他翻来覆去重复这两句话,语不成调,这感觉简直失而复得。 楚云被他勒得喘不过气,让他松开自己。 闻盛得知前因后果,原来楚云在那儿静坐等候时,忽然听见有野兽走动的声音。她远远看见一头野兽,连忙转移了地方。 闻盛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视线也忽然含情脉脉,一刻不移。 楚云有些不自在,问他打探到的情况。情况就是依然很糟糕,他们还没放弃寻找闻盛与楚云的下落,但方才在镇子上,并未见有关卡。 可见虽说还在找寻他们踪迹,但也不是那么严格。那边说明,一切都还有机会。 闻盛正说着计划,忽然听见一阵草木晃动的声音,他不禁警觉,朝声音来源看过去。只见草木之后窜出一条躁动的野猪,不由分说,朝着他们撞过来。 闻盛和楚云皆是脸色一变,闻盛看了眼身边楚云,心里只想,不能让它伤到楚云。他一咬牙,朝野猪来的方向跑近几步,将野猪引走。 野猪追着他跑,虽说闻盛平日武力值颇高,可近来奔波劳累,他多日都未睡好,身上的伤也没好利索,隐隐有颓势。 楚云知道自己此刻是拖累,在闻盛将野猪引走之后,转身寻了个安全地方躲起来。 她咬着牙,紧张到心跳加速。 她一点也不想死,她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情要做,还有很长的余生。在担心自己生死的时刻,只有那么一瞬,也担心闻盛。 他会不会出事? - 不知过去多久,林子里的一切声音似乎都停了,只有风声轻呼。这种安静让人有片刻的疑惑。 楚云探出头来,打量一番四周情况,什么也看不见。 她眉头微拧,撑着树枝站起来,试着唤了一声闻盛的名字。 霎时间没人回应,她心有些沉。 转过身,见闻盛倚着树干朝她笑,笑意促狭而欣慰,“你在担心我,阿云。” 楚云轻笑了声,只说也许。 闻盛没与她掰扯太多,这里的不确定因素太多,并不安全。方才他们闹出这么大动静,也许会惊动附近的镇子上的居民。而这山里既然出现过一个野兽,也可能还有第二只,第三只。 总而言之,他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干粮也已经买好,不必再多耽搁。闻盛不由分说背楚云起身,“走吧,我背你。” 楚云没拒绝,也没说话,只是安静地伏在闻盛背上,视线往下时,瞥见他身上有几处伤,也许是和野猪搏斗时受的。 第65章 她要做天上自由自在的云…… 他们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总而言之,天气越来越冷,他们不能再在野外待着,不然会冷死。必须去找个安全而温暖的地方。 闻盛冒险去了城中,乔装打扮找到了一处屋子,租下一个月。待度过最冷的时候,再做打算。 那屋主人挺好的,听闻他们是逃荒来的,还特意给他们送了些吃的。 闻盛道过谢,送人出门。回来时见楚云有些发抖,连忙烧起火来。 他们身上穿的还是入秋时的衣服,如今已经入了冬,自然不合时宜。但棉袄太贵,他们所剩银钱不多,买不起。 可倘若没有棉袄,闻盛或许还熬得过这个冬天,但楚云必定是熬不过的。他们自然也买不起炭火,好在屋中有个壁炉,只需要随便捡些柴火,将壁炉烧起来就能温暖不少。 闻盛一面给壁炉添柴,一面心中有所考量。他必须去想办法弄些银钱,或者弄件棉袄。 屋主给他们送的吃食是些红薯,在这种世道之中,愿意帮忙便是情分。夜里他们将红薯放进壁炉里烤熟,一人吃了两个。 壁炉温暖,楚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夜里感到温暖入睡。 他们刚住进来,这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他们也没时间和本钱添置,夜里索性睡在空荡的炕上。楚云与闻盛背对而眠,看起来两个人都睡了,其实彼此都没睡。 一直到夜半时分,楚云先撑不住睡过去。 第二日醒来时闻盛又不在,楚云不再着急,心想他或许又有自己的计划。她只撑着树枝做的拐杖,将屋子简单收拾一番。 中午时,闻盛还未回来,她自己烤了两个烤红薯吃,简单解决。壁炉里的柴火不够,她不知道闻盛去了哪儿,只好自己动手,去附近捡拾。 楚云也经过伪装,现在瞧来黑黑瘦瘦,并不起眼。又用布将下半张脸拦住,微佝偻着腰,更不惹人注目。外人看来,只是个跛脚的乡下女人。 她捡拾了些柴火回去后,将壁炉重新烧起,有些犯困,便在炕上睡下。她在屋子里找到一床陈旧的棉被,但没有床褥,她垫一半盖一半,还算舒服。 醒来时被人拥在怀中,将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做出反抗姿态。 只听见闻盛闷哼一声,控诉她:“你做什么?” 楚云横眉冷对:“这话应当我问你,你想做什么?” 闻盛撑着头,笑吟吟看她:“我睡觉时不小心碰到你了。” 拙劣的借口。楚云移开视线,问他今日去了哪儿。 闻盛当然不愿意如实回答,一副卖关子的样子。 既然他不愿意说,楚云也不想追问。她对闻盛早不够信任,如今他们一起,不过是权宜之计。 之后今日,又是如此。 闻盛每天早起时便已经不见,楚云自己做自己的事。天气越来越冷,雪一下便是好厚,楚云的腿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走动时不能太快,但平常走动已经不成问题。 这一日刚下过雪,屋外的冷风吹得人皮肤疼,楚云推门进去,却看见桌上放着一件新棉袄。 她诧异不已,抬头看向壁炉旁边的闻盛。 闻盛正在壁炉旁边取暖,头也没回道:“外头怪冷的,把新衣服换上吧。” 楚云抖开衣服,一件崭新的棉袄,不必试都看得出来合她尺寸。他从哪里弄来的? 闻盛轻笑:“肯定是店里买的。又不是作奸犯科得来的,你只管放心穿吧。” 楚云看着闻盛背影,心里想,原来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就是为了给她买一件新棉袄。她没问他是怎么得来的,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他去做了什么,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闻盛将手烤暖后,转过身,见楚云换上新棉袄,面露笑意:“挺好,真合身。” 楚云嗯了声,想了想又道了声谢谢。 闻盛看着她的眼睛,“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他们之间?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除了滔天大恨与欺骗、虚伪,还能有什么? 的确也不是言谢的关系。 他们已经在这儿住了半个月,渐渐摸清楚这里人的习性,也得知通缉令这么久还未撤销。不过因天寒地冻,执行起命令来,也多有懈怠。 机会就是这时候来的。 天气稍微转暖了些,但那些人的精神却还没恢复往常,被冰天雪地冻迟缓。闻盛计划带着楚云离开,守城的兵士那儿有一匹马,那匹马品相还不错,闻盛瞧上了它。 那日他让楚云在暗处等待,独自去夺马。闻盛先是在街上制造了一场混乱,趁乱之间,夺走了他们的马。 他骑在马上,回头去接楚云。 楚云抓住他伸过来的手,与他一起坐在马背上,马冲向城门。他们二人符合通缉令的一切条件,那些人终于反应过来,命人抓捕他们二人。 混乱之间,甚至放箭阻拦。 楚云下意识瑟缩在闻盛身前,听见他闷哼了一声。她大概能猜到,他又受伤了,但她强迫自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她必须离开这里,也离开他。 风雪虽停了,可外头的雪还未化尽,闻盛带着楚云出了城门后朝着大平的方向疾驰而去。他们方才出来的那座城池已经是大平与大渝边境的最后一坐城池。 骑马往大平去,所需时间不过一日。 闻盛压低了嗓音,但声音中夹杂着些许兴奋,“阿云,咱们就快回到大平了。” 楚云没说话,再一次给了他背后一刀。 楚云将闻盛从马上弄下,自己拉住缰绳,居高临下地看他,眼神凛冽而坚定,比这北风还硬。闻盛在地上翻了两圈,勉强爬起身来,抬头看向楚云。 他苦笑,再来一遍,却不觉得意外了。 他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大平城池,“只要我随便喊一声,你也走不掉。” 楚云跟着笑,再一次用同样的招数,她用自己的命威胁闻盛。 闻盛眼神一点点变冷,笑意一点点敛去。 楚云道:“你说得对,我不想死。我只是在赌,到底是你更不想让我死,还是我更不想死,你觉得呢?”她的刀刃离自己的脖子只有毫厘之差,甚至压出了一条红痕。 那刀刃锋利,闻盛怎么会看不出啦?她随意一刀,便能划破她自己的脖颈。他甚至能想象出来,鲜血如何喷涌而出,只消片刻,她便会断气成为黄泉碧落一缕幽魂。 他眸色一点点变得陌生。 楚云道:“是你说的,威胁总要用最在意的东西才管用。假如今日你放我离开,我就信你爱我,最在意我,不是吗?假如你今日不肯,那也没什么好说。” 闻盛慢慢地从狂乱北风里渗出一个笑容,“好,我可以放你离开。” 楚云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两个要求。此生,不许再找我。这是第一个。第二,五年内不许打仗,和平相处。” 闻盛眸色微眯,看着烈烈北风里飒马而立的女子。她变成了他最想让她成为的那种人,会算计,心狠,又会玩弄感情。 闻盛背过手,拂袖转身,朝着城门走去。 这便是答应的意思,楚云看着他背影走远了些,才一掉转马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不是大平,也不是大渝,是这世上旁的去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要做天上自由自在的云,不属于闻盛,也不属于这世上任何一个别人,只属于她自己。 她挥动马鞭,口中喊着驾,这不只是在驱使马,也是在奔向属于她自己的光明和未来,与从前的楚云所过的人生完全不同的日子。 女子灰棕色的衣角一点点消失在寒风之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闻盛才慢慢收回视线,手指收紧力道,按在城墙之上。那些人看他反应,小心翼翼问要不要派人去追。 闻盛只是摇头。 第66章 =正文完= 当楚云与别人说起她自己的名字,再也没人认识,甚至无人感慨曾经大昭皇室也姓楚时,已经是五年之后。 她解释自己的名字时,便指着天上的一片洁白云朵说,“咯就是那个。” 她是想散就散,想聚就聚的楚云。 想在哪儿定居就在哪儿定居,若是住累了,或者是想换个新的地方,她便继续前行。这样走走停停已经有五年。 一个不再年轻,但仍然貌美的女子,却时常走走停停,很难不惹人疑问。每次她到一个新的地方,总会被问起一些相同的问题。 关于她的丈夫,她的家庭,以及她自己。 “你一个女子这么到处奔波,你的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你的丈夫呢?他也乐意让你出来抛头露面?” “哦,原来你的身世如此惨,竟没有亲人,也没有丈夫,可我瞧你还算年轻,为何不再另嫁呢?” …… 来来去去的问题,楚云起初还想回答,后来便懒得回答了,随他们去猜测。不得不说,那些市井小民的想象力一点不比那些写话本子的书生差。倘若交给他们来写那些离奇诡事,一定很能吸引人眼球。 楚云在百随住下已经一个月,关于她的流言蜚语也甚是喧嚣。今日她又听见了两个新的版本,这两个版本不同于旁的那些,很出彩。 一个是说,楚云是天上的神仙,原是女娲娘娘座下,如今下凡不过是来历劫。 另一个则说,楚云是狐狸精变的,专门迷惑男人,然后挖他们的心肝吃掉。 这两个传言之所以出彩,因为已经从各种人间八卦,进化成了神仙鬼怪的八卦。作为当事人来听,假如你撇开自己,那么就会很有意思。 随风看着先生不为所动,甚至隐隐觉得有趣的模样实在不解,这些人搬弄先生是非,乱嚼舌根,传播谣言,先生怎么还能高兴得起来? 随心则一点不担心,“随风,你别操心先生了。先生是大人,会把自己的事情处理好的。” 随风与随心二人唤楚云先生,是因这些年来,她每走到一处,便给那些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授课,教她们念书,教她们有自己的想法与意识,不要全身心依靠男人,教她们倘若家中不幸福,便自己去谋求生路,也教她们要待天下旁的姑娘都如此。 一来二去,已经算桃李满天下。 随风与随心是楚云有一回在路上捡的,一对双生子,又都是女子,各种邪祟之说压身,爹娘便狠心将人丢弃。她们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干过乞讨,干过杂耍童工,什么都会一点。 直到被楚云捡回来,便一直跟着楚云东奔西跑。 这几年世道渐渐太平,出门远走也变得安全许多。可先生却在一个地方越住越长久,随风与随心都觉得诧异,甚至聊起这一回先生要住多久。 “七个月?” “我觉得一年吧。” 但她们都猜错了,楚云这一次打算长久定居百随。 姐妹俩都有些吃惊,“为什么呀?” 楚云道:“哪有为什么,因为我想,所以我要这么做。别在这儿杵着了,快去收拾东西,书院那边都打点好了吗?快去吧,过两日书院就该开门了,到时候别怠慢了她们。” 她把两个孩子赶走,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太阳。百随好就好在天气,一年四季如春,没有太冷的天气,也没有太热的天气,倘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好,便只有下雨。 这里的雨下得又急又快,时常令人猝不及防。譬如说,此刻,她才刚坐下,忽然迎面几滴雨点。 楚云有些无奈地起身,将院子里的东西收进去。可才将东西收进去,雨又已经停了。 简直像和她作对。 不过也没事,楚云笑了笑,将那些东西都搁置在椅子上,起身进了房门。房间里的木桌上养了一盆吊兰,她来百随时在街上随意买的,如今已经长得很好。 她拨弄着吊兰的叶子,在高背圈椅上坐下,提笔给司徒寒写信。 这些年,她与司徒寒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她偶尔会给司徒寒去一封信。但经常收不到回信,因为司徒寒反正永远在大渝的皇宫之中,而她却四处奔波,居无定所。 她不知与司徒寒说些什么,只好说起自己近来做的事,琐碎日常,流水烂账。最后问候他一句,便算结束。 - 书院开门之前,随风与随心已经去宣传过一番,但收效甚微。只因他们听说是女子学堂,又不多收钱,心里都犹疑不安,不知能不能信,都先观望。 第一批招到的学生只有五个人,这五个人中,有四个是孤女,还有一个是家中重男轻女,饱受剥削。 那些原本看热闹之人,一看这情况,当即嘲笑起楚云来。楚云也不恼怒,五个学生也有声有色地教导。 她教得耐心,又确实不需要多余的银钱,只要带上自己的口粮。倘若自己没钱,便在书院打工赚自己的口粮。 人人都看在眼里,渐渐便有人动摇,上门来问,楚云并不恼怒她们的摇摆不定,只让她们去登记名字。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书院的规模越来越大,楚云的名声也越来越大。 - 闻盛搁下手中的信,这些字里行间所描述的楚云,他无法真切地想象出来,但大概能有一个印象。 现在的楚云,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楚云。 他踱步下台阶,行至窗前,远远地望了一眼百随的方向。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听闻她还给司徒寒写信,却始终不给他任何音讯。 他答应过她,此生不再找她。探子所见所闻,又非他本人前往,自然不能算作相见。 至于休战,也已经五年了。 如今的大平与大渝,都是被人传颂的好地方,两位皇帝也都世人称励精图治。但励精图治他已经快受够了,这四方宫城,朱墙黛瓦,象征着权力的至高无上,却也象征着牢笼的无法逃脱。 这里曾经困住过楚云,如今也困住了他。 真可笑,曾经他无比追求的东西,如今却成了自己的枷锁与牢笼,这是何等讽刺。 闻盛轻笑了声,负手而立窗下。 - 这些年百姓们安居乐业,随便在街上走走,看见的都是笑容和幸福喜悦。楚云与随风一起拐进面馆,各自点了碗阳春面。 面馆的生意不错,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她们身后那桌就坐着几个商人打扮的人,大抵是刚经商回来,正讨论着沿途的见闻。 楚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抓住了“紫缘”二字,吃面的动作不由一顿。 “盛京的紫缘花开得可真好看,开花的时候满大街飘洒,那景象……” 楚云微愣,脑海中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场面,对他们表示赞同。是啊,紫缘花真好看。 “……大平的皇帝好像得了重病,快要死了。”不知为何,他们的话题忽然转到这上头。 楚云被面汤呛到。 “不会吧?应该只是生了病,但肯定不碍事。这大平皇帝还是个好皇帝呢,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很好。” 楚云蹙眉,阳春面吃到尾声,他们走了。她们也该走了。 楚云摇头,心道肯定是道听途说,闻盛那种祸害肯定遗留千年。 但这一次,她想错了。 不久之后传来消息,大平的那位皇帝因病去世。一时间,各种传闻,传闻他空悬后宫,是因为他爱极了他的皇后。 楚云听见消息时,又下起雨来,她想起家中衣物没收,急急忙忙赶回家。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手中捧着一个小坛子。 “楚云姑娘,在下有话想和你说。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他特地叮嘱,在他死后,要将他的骨灰带来给您。” 楚云冷瞥他一眼,干脆利落:“他是谁?我不收。” “我就知道你不收,可是阿云,那可是上好的女儿红。你还是收下吧。”一身锦袍的男人从阴影处走出,“闻盛此生不再找楚云,但在下姓贺兰,单名一个珏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