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以后》作者:溪畔茶 文案: 莹月出嫁了。 哦,错了,是替嫁。 围绕着她的替嫁,心计与心机开始轮番登场, 作为一群聪明人里唯一的一只小白兔, 莹月安坐在宅斗界的底层,略捉急。 阅读指南: 1、天真甜美小娇妻×心机深沉假哑巴。 2、女主会成长,成长方向不是宅斗。 3、男主心机略深,真的深→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徐莹月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顶上的嫡长姐嫌弃未婚夫出事哑废,另攀了高枝,倒霉的小庶妹莹月无辜填坑,被迫替嫁与前大姐夫。围绕着她的替嫁,心计与心机开始轮番登场,作为一群聪明人里唯一的小白兔,莹月只得安坐在宅斗界的底层,然而她嫁与的夫婿心机深深深,她的日子,莫名就过得一路攀升了起来。 一个天真甜美小娇妻,一个心机深沉假哑巴,作者妙趣横生地写出了这两个出身性情阅历都完全不同的人机缘巧合被捆到一起后发生的种种故事,全文行文流畅,情节层层递进,感情线与剧情线并重,是值得一读的轻松好文。 ================== 第1章 二月末倒春寒的天气里,徐莹月站在正院阶下的一颗石榴树旁,细细地发着抖。 因为早起来问安的声音大了一点,嫡母徐大太太认为她不恭敬,把她罚站在这里,叫她醒醒规矩。 她已经站了快大半个时辰,目送了嫡长姐徐望月在前呼后拥下出门往隆昌侯府的花宴去做客,同为庶女的二姐姐徐惜月和小妹妹徐娇月陪着徐大太太用过早饭,拥裘回去自己的院子。 现在辰时末了,徐大太太开始当家理事,有家务要回的管事媳妇大娘们陆陆续续来了,她仍旧饿着肚子站在这里。 冻得冰冷的四肢,与饿得发疼的肚子,竟分不出来哪个更难熬一点。 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目光都有意无意刮在她身上,罚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莹月不想同她们的目光对上,就假装被身边的石榴树吸引,盯着其中一根枝条发呆。 这根枝条上,比昨日多萌发了一个小小的嫩叶尖尖。 莹月会这么清楚,是因为她昨天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的——嗯,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醒”规矩了,昨天徐大太太罚她的理由,是说她请安的声音太小,有不想给嫡母请安的嫌疑。 所以今天她才把嗓门放大了些,不想,又撞到了徐大太太手里。 这也不奇怪,嫡母想挑庶女的错,那真是太容易了,只要徐大太太想,莹月的每一根头发丝儿都是一条过错。 当然,徐大太太自己绝不以为这么做有什么苛刻之处,没打没骂,又不是数九寒天,这个时候往外站一站,还能把人站坏了?这么点仁慈的小小惩罚都受不住,那一定是庶女其心不正,安心要使苦肉计同嫡母作对—— 所以现在莹月把腿站成了两条没知觉的木棍,也只好撑着继续站下去。 不过到了这个时辰,也好捱了一点,因为日头渐渐升高了,挟着寒意的晨风缓缓歇了,先前虚幻似的金色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真实的暖意。 也就在这时候,徐大太太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金铃出来了,穿着簇新的石青短袄,紫花细布比甲,笼着手,要笑不笑地站她面前,道:“三姑娘,太太使奴婢出来问一声,你可知道错了?” 莹月张了张嘴——脸有点冻僵了,她顿片刻才回出话来:“——知道了。” “那就去吧,明日,可不要再犯了。” 金铃传的是徐大太太的话,代表的也是徐大太太,莹月屈了屈僵直的膝:“是,多谢太太教导。” 金铃往旁让了半步,没多的话,转身径自上阶又掀帘进去了。 莹月到此时才敢跺了跺发麻的脚,把手放到嘴边呵着,汲取着一点热气,往院子外慢慢走去。 她弯腰拱背的瘦弱背影落在来往人等的眼中,也博得了一两声同情:“唉,托生成姑娘又怎么样,没个娘——” “嘘,你不要命了?”一个大些的丫头正好走过发出感叹的擦廊柱的小丫头旁边,听见了,兜头给了她一下子,小声训道:“太太好好的,三姑娘怎么就没娘了?叫太太听见,皮都揭了你的!” 小丫头忙忙讨饶不迭,待大丫头走了,埋头擦起廊柱来,再不敢多话了。 ** 莹月在回程的半途中,叫她的丫头石楠接着了。 石楠本来眼眶就发红,在道边上焦急地来回打转,一见了她蹒跚的步伐,飞奔着迎上来,眼泪同时洒下来:“姑娘!” 莹月让她扶住,顿时减轻了不少负担,放松下来挨着她,笑道:“哭什么,我没事,这不是回来了。” 石楠哽咽道:“姑娘别说了,快回去吧,玉簪姐姐把热水汤婆子熏笼都备好了,姑娘赶紧回去暖一暖。” 莹月又冷又饿,也没什么劲头说话,就点了头,由她一路扶回了清渠院。 清渠院位置很偏,窝在离正院最远的西北角里,莹月每天去请安都要走老长一段路,冬日里尤其受罪,每天早晚都各灌一肚子冷风。但莹月仍然很喜欢这里。 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女,能独占这么一个小院算她运气好了。 她生母是徐家的丫头,很早就病亡了,徐大太太看见庶女刺眼刺心,不想接她到正院里养,就把她丢给了徐惜月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在云姨娘的院子里住了两年,当时她才是个三岁的奶娃娃,什么也不懂,凡事都跟在长一岁的姐姐惜月后面,惜月让云姨娘教着做什么,她就跟着学,姐妹俩天天请安一道儿去,一道儿回,小小的两个人看上去很和睦。 如此过了两年,不知徐大太太怎么回过味来了,认为如此是给云姨娘送了助力,莹月由她养大,凡事还不都听她的去了? 于是折腾着又把莹月挪了出来,但徐大太太自己仍是不想养她,寻了个空着的小院,随便配了几个下人,把她扔了进去。 小的时候莹月懵懂着,刚离开惜月那一阵一个人还哭了一阵鼻子,但渐渐大了,她就觉得有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很好。 这个小院太偏了,一般人串门都懒得串到这儿来,莹月回来,把院门一关,就把那些风霜喧扰全关在外面了。 “姑娘!” 她的另一个丫头玉簪站在帘子外翘首以盼,见她回来了,忙小跑过来:“姑娘快进去,我烧了热水搁在熏笼上,现在还烫烫的,姑娘快把手脚暖一暖。” 两个丫头左右簇拥着把莹月扶进屋里,石楠替她脱鞋袜,玉簪走到床前,从被窝里拿出汤婆子放到她怀里,又转头去端熏笼上的铜盆。 鞋袜褪下,莹月小巧的双足悬着,她脚尖冻得生疼还发痒,迫不及待地就要往盆里放,石楠忙道:“姑娘等一等。” 捉了她的双足先替她生搓着,连着小腿一片,直搓到发热才许她放进水里。 莹月乖乖地抱着汤婆子由她摆布,冒着热气的水流漫过脚面,浸到脚踝处,她舒服地叹出口气来,往搭着陈旧墨绿椅袱的椅子里靠了靠。 玉簪见她耳朵红红的,伸手摸了摸,冰凉,不由怜惜地道:“再这么挨两日,姑娘连耳朵都要冻坏了。” 怕她生起疮来,一下一下地替她搓着,又小心地避开她耳垂上坠着的两粒珍珠小耳珰。 莹月自我安慰地道:“应该不会的,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转身去拿干净布巾的石楠一听这话急了,忙转回来道:“这么说,姑娘明儿还得去挨罚?不行,我明天一定要跟姑娘去,姑娘可别再哄我留下了。” 姑娘家娇贵,在自己家里行走也很少落单,莹月今天会一个人在那罚站,是因她昨日带了石楠去,结果主仆俩一起在那站了快一个时辰,她觉得今天去情况可能还不大妙,就哄着没带石楠。结果,果然。 玉簪也道:“要么明天我陪姑娘去,没有姑娘挨饿受冻,我们在这安坐的理。” 莹月拒绝了:“都不要。谁去,都是再白赔一个进去,我病了,有你们照顾我,你们病了,怎么办呢?我笨手笨脚的,可不会伺候人。” 石楠想哭又想笑:“姑娘说什么话,谁敢劳动姑娘伺候我们?”说完了又很发愁,“太太这股邪火,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啊。” 以往莹月的日子其实没有这么难过,她窝在这个偏远的小院里,不争不抢任何物事,给什么待遇都受着,徐大太太有交际要应酬,有家务要管,有亲生的子女要操心,一般情况下,犯不着来和她活得这个影子似的庶女过不去,丢远一点,少看见几眼也就是了。 现在忽然改了常,自然是有缘故的。 这个缘故,家里上下其实都知道了,只是不想触着徐大太太的霉头,还没人敢在明面上说出来。 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莹月还是可以说一说。 脚泡好了,身上重新暖乎乎的,玉簪去隔壁耳房端炖在小炉子上的蜜枣粥,莹月就向正替她穿袜子的石楠问道:“怎么样?消息打听确实了吗?” 石楠早上没跟她去罚站,也不是真的就在家里安坐了,莹月哄着她,给她寻了差事,叫她去打听一下昨天听到的一桩闲话。 能在清渠院这个冷窖里当差的,都不是什么很有本事有背景的下人,但石楠是家生子儿,要打听事,总归还是找得到自己的一点门路。 她一边引着莹月的脚踩进只在屋里穿的软罗绣鞋里,一边抬了头,很有兴趣地道:“打听到了!我去云姨娘院里,找梅露姐姐,假装要借二姑娘的绣花样子看一看,没等我寻话头提起来,那里的丫头自己就在议论着——方家的大爷,是真的回来了,而且都回来有七八天了!” 她口里的方家大爷,是京里平江伯府的长房长孙,徐家大姑娘徐望月的未婚夫。 在五年之前,方家大爷除了长房长孙这个称谓外,因其父母早逝,祖父心疼他,他还有另一个从父亲身上继承来的更显耀的身份:平江伯世子。 但那一年的春天里他出了事,受了重伤,抬回府后虽保住了命,却因咽喉受伤,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变成了一个哑巴,并因此失去了他的世子位。 他的叔父开宴庆贺自己敕封世子的那一日,他离家出走,一去五年,杳无音信,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由此可见,徐大太太管的家务也就那么回事,没人没眼色到在她跟前说,可背过身去,连丫头们都在公然议论起来了。 第2章 丫头们不但议论,议论得还很详尽。 石楠起劲地转述着:“听说是方老伯爷要不好了,方家大爷才回来的,回来了这几日,一直呆在方老伯爷屋里侍疾,门槛都没迈出去过。方老伯爷原来眼瞧着不行了,方伯爷使人连寿材都寻好了,不想这一见了孙子,方老伯爷又健旺了起来,先前药都吃不下去,如今饭都照常用了——” 玉簪正好进门,听得好笑:“这是怎么编出来的?难道有人这么大本事,钻进方老伯爷的屋子亲眼见着了不成?” 她一边说,一边把粥摆到莹月面前,粥重新热过,已经熬得稠稠的,但是没有别的小菜,莹月也不在乎,她饿了,喝粥也喝得很香,同时分神听着石楠说话。 “姐姐,是真的!”石楠认真地道,“梅露姐姐说,外面现在都传遍了,说方家大爷还是有孝心的,我们关在府里,才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太太肯定是知道的,她还跟蔡嬷嬷抱怨呢,说方家大爷不来我们府里拜见,十分无礼。唉,从方家大爷失了世子位后,太太就不喜欢他,不知嫌弃了他多少话,现在人家侍疾没空来,正趁了太太的意,可太太又不高兴了。” 说到徐大太太这个反应,玉簪信了,接了话:“太太就是这个性子,想挑刺,怎么都能挑出来。不过,怪不得太太连日火气这样大了,方家大爷回来了,大姑娘恐怕就要嫁过去了。” “不是恐怕,是一定。”石楠有模有样地扳出手指来数,“头一桩,大姑娘今年十八岁了,方家大爷二十一了,哪一个还能等得拖得?第二桩,方老伯爷这个寿数,又这个身体,能不想赶在闭眼前看见孙子把孙媳妇娶回来?太太是没想明白,她还嫌人家不来,只怕来了,就直接是要商量大姑娘过门的事了!” 她说得俏皮,莹月含着粥忍不住笑了一声,怕不雅相,又忙忍回去,把脸颊忍得鼓鼓的。 玉簪也笑了:“太太把人家嫌的那样,偏偏又不去退婚,其实这几年方家大爷跑得没了影子,是最好的退婚时机了,方家不能说什么,大姑娘的名声也没有多少损伤。” “退了容易,上哪再找平江伯府那样的门第呢?”石楠快人快语,“现在可不是我们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了。” 徐家上一代的家主徐老太爷是徐家上下几代最有出息的人,在世时最高任过刑部尚书这样的中枢要职,徐望月的婚事就是在他手里定下来的。 玉簪道:“这话也是,这几年太太没少使劲,领着大姑娘去了多少场这样那样的宴席,只是不见一点儿效用。”她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怜我们姑娘,一年到头连二门的门槛都迈不出去,大姑娘婚事不谐,太太还要拿着姑娘煞性子。” 莹月咽下一口粥去,连忙摆手:“我不去,太太眼界那么高,来往的人家连大姐姐都攀不上,我去了可做什么呢?别说太太不叫我,就是叫我,我也不想去。”她补充嘀咕了一句,“而且,我觉得太太这事办得不好,她那些帖子都是从方家要来的,我不好意思沾这样的光。” 徐老太爷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并没有人觉得徐家高攀,徐老太爷是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国朝延绵至今,文官与勋贵间渐次分明,其实已经不大通婚了,徐老太爷择了个勋贵孙女婿,当时还为清流嘲笑过。 可惜时移境迁,徐老太爷去世以后,徐家门第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如今的徐大老爷只是个从六品的寺丞——就这么个官,还是八年前徐老太爷临终上本替他求来的,八年后,徐大老爷毫无寸进,十分稳定,徐老太爷所以要顶着同僚的嘲笑结亲平江伯府,正为发现了儿子的不成器,勋贵有世袭,比文官家的传承总要稳当一些。徐老太爷当年如此做,其实是称得上睿智果断了。 话说回来,徐大老爷这么点纹风不动的品级,可不能如徐老太爷一般傲视勋贵,譬如隆昌侯府这样的豪门开宴,都不会给他的妻女发请帖。 但徐大太太是个神人,徐家得不到,平江伯府想要一定可以有,问平江伯府要就是了。 方家大爷方寒霄一跑五年,方老伯爷对徐家多少有些歉疚,就都满足了徐大太太的要求,还曾主动让已经接过爵位的二房主母平江伯夫人洪氏带着徐望月出去应酬散心,不过徐大太太心里有鬼,徐望月要是跟着洪夫人出去,她身上的婚约烙印就太重了,因此找理由拒绝了,只要请帖。 聊到这个,石楠也纠结着不知该说什么好:“拿着未婚夫家的帖子给大姑娘另寻别的金龟婿,这样的事只有太太做得出来。” 徐大太太这件事做得很小心,不过一个府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主子们到底是什么主意,下人天长日久看多了,多少看得出来。 徐大太太打的是这样一个如意算盘:借着平江伯府的光,徐望月继续能在豪门勋族间行走,等寻到了新的好头绪,再回过头来把平江伯府的婚约退掉。 这是徐太大大对这门婚事极为不满但又一直不肯去退的最重要缘故:退了,徐望月就要被打回从六品小官女儿的原形,连那些她中意的好人家的门都进不去,又怎么再攀高望上呢? “总之,我是不要去的。”莹月总结,不过说完了她又觉得好笑起来,道,“好像太太真愿意带我去似的。” 两个丫头闻言,都怜惜地望向她。 十六岁的大姑娘了,再是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到了说亲的年纪,也该由长辈领着出门见几次客,偏是她们的姑娘可怜,竟一次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莹月被看得不自在,捂住脸颊:“别想啦,就算大姐姐定下了,还有二姐姐呢,轮到我且早着。” 其实徐望月的亲事早在十年前就定下了,不过徐大太太不这么想,她还沉浸在徐老太爷仍在的往日荣光里,以为能配伯府世子的女儿断不能许一个前程断绝的哑巴(虽然都是一个人)。她是如今的徐府主母,她要这么认为,也没人敢去打破她的美梦,只能由着她使劲。 这份力气,自然是一点都不会浪费在庶女们身上。 惜月十七,莹月十六,放在一般人家都是安安稳稳准备嫁妆的时候了,但在这个家里,顶上的嫡长姐一天安分不下来,她们两个只能跟着飘摇不定。 闲聊到这里就有点沉重了,不想带累主子的心绪,石楠忙把话头扯到徐惜月身上,道:“那边梅露姐姐在合什念佛呢,说方家大爷如今回来了,大姑娘能早点嫁过去就好了,二姑娘再拖下去,可不得了。” 越往后,适龄的好儿郎越少,能挑拣的余地也越小。 这个道理其实放在莹月身上也通用,她跟惜月前后脚的年纪,实在没差多少,不过她平常没什么机会出门,养得心性很天真,上面有两个未嫁的姐姐,她就觉得婚姻这事离自己还挺远,也不知道该为此发愁,浑然不觉地继续吃起粥来。 玉簪接话:“话是这么说,但这门婚事真的做成了,我觉得方家大爷也怪倒霉的,我要是个男人,可不愿意娶大姑娘这样的。” 石楠听得哈一声笑了,忙忙点头附和:“我也不愿意!” 玉簪闲话归闲话,不耽误眼里的活,她见着莹月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箸往外推了推,就及时上前收拾,一边接着道:“太太和大姑娘的这份心思,也不知道平江伯府到底察没察觉,照理说,该有些数的——好比像今天,明知道方家大爷回来了,方老伯爷很不好了,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大姑娘于情于理都不该再往外凑,可一听说隆昌侯府要开花宴,大姑娘还是要去,平江伯府也真是好说话,还真帮忙又弄了帖子来。” 这一说,石楠想到了什么,忙道:“岂止呢!姐姐,你不知道,我听云姨娘院里的丫头说,平江伯府跟隆昌侯府其实不对付,方老伯爷三年前身子不好,把伯府传给了方伯爷,身上总兵官的差事却没能传下去,叫隆昌侯截走了,为此两家面上没什么,私下芥蒂不小。” 莹月原来正反手去身后的黄花梨小炕柜里摸她爱看的书,预备一会看,听见了惊讶地扭回头来:“真的?那洪夫人对我们太太也太好了。” 在徐家里,如果说徐大太太是个神人的话,徐大老爷就是个更神的人,儿女亲事在他眼里都是琐事,不值一提,徐老太爷在的时候由徐老太爷管,徐老太爷不在了,那就由徐大太太管,总之跟他是没什么关系的。既然徐家出面的是徐大太太,平江伯府对应接待的当然也是女眷,所以莹月有此说。 石楠神秘地道:“姑娘也觉得怪吧?我猜着,这里面肯定有事。” 莹月好奇追问:“有什么事?” 石楠老实道:“——不知道。” 玉簪也正停了手里的活聚精会神要听,闻言笑白了她一眼:“不知道你说得这么来劲,哄着姑娘玩呢。” 石楠憨笑道:“我都是听梅露姐姐她们说的,究竟里面怎么样,她们没猜出来,我也没处打听去。”又道,“对了,梅露姐姐她们都说,大姑娘这回出去肯定没用,方家大爷都回来了,还能有什么多的想头。” “大概就是回来了才着急,不然,太太火气大成那样。” 石楠点头:“也是,最后再搏一搏,说不准天上掉大饼了呢。” 莹月听着两个丫头的对话乐了,道:“我宁愿掉一掉,最好是掉个大姐姐和太太都满意的,太太高兴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石楠玉簪听了,都心有戚戚焉地一齐点头。 主仆三个挺像,都是既没大志向,也没大本事,只希望能窝在清渠院里默默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的。 嗯,石楠玉簪两个丫头想的还多一点,会替莹月展望一下她未来的夫婿——别的都不求,在徐大太太手里也求不来,能是个脾气温柔,待姑娘好一点的郎君就最好了。 第3章 闲话过了,玉簪收了碗箸出去洗,莹月早上遭了趟罪,好在剩下大半天的时间是她自己的,她找到了想看的那本新游记,踢了绣鞋,上了炕整个人都靠到窗户那边去,嗅着墨香,很有幸福感地翻开了第一页。 书是她托了石楠在外院当差的弟弟买的,她不能出门,就很爱看这些大江南北各色各样的游记,每月可怜的一点月钱全部花在了上面。石楠倒有心劝她买些新鲜的胭脂钗环打扮打扮,不过一想,门都出不去,打扮了给谁看呢?蔫蔫地罢了。 中午不用去徐大太太那,在莹月的计划里,她可以看半天书,睡个午觉,起来转一圈,看看她养的花有没有新变化,回屋用宣纸裁着做两个书签用——钱全花书上了,这些小玩意儿没钱再买,然后继续看书,到傍晚了,再去徐大太太那熬一熬。 深闺里的时光其实单调寂寞又无聊,但莹月早已习惯,她早早就开院单住,起初徐大太太有按例给她配了个奶嬷嬷,但奶嬷嬷比石楠玉簪有门路,在这为人遗忘一点油水都没有的小院里熬了两年,就以莹月大了为由调了出去,那此后莹月身边就只剩下两个没比她大多少的小丫头了。 没有人再教导她,她跌跌撞撞地长着,摸索着安排自己的生活,找有兴趣的事情打发掉不知该做什么好的长日,至于对不对,那是不会有人来指点她的——比如把有限的银钱都花在买书上,以她这个待嫁的年纪来说,显然不算是花在刀刃上。 石楠搬了张小杌,坐在炕尾的熏笼旁边绣一张帕子,一时眼睛盯得发酸了,就仰起脸来望一望莹月,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求,顺便缓一缓眼睛。 莹月看书看得很认真,什么需求也没有,她文秀而白嫩的脸庞半垂着,软糯又乖巧,还透着一股无辜劲儿。 石楠望了两眼,没来由从心底望出一股自豪来:大姑娘那么金尊玉贵地养着,耗的钱米够原样打出一个金人儿来了,也就那样;她和玉簪两个紧巴巴地,一文钱都要算着用,养出来的姑娘一点也没差到哪儿去,看这肌肤雪白里透着淡粉,鼻梁挺秀,嘴唇花瓣般娇嫩,轻轻一咬,就更添了一抹动人——呃。 石楠醒过神来,出声阻止:“姑娘,不要咬,嘴唇干了要用口脂才好。” 她说着把针线放过一边,站起来去取了个小圆盒来,打开要替莹月涂。 莹月有点不好意思:“知道了,我自己来。” 缺乏精心的照料养育还是有点不足的,莹月这个小习惯就不太好,她不爱用口脂,春日干燥,嘴唇发干她就自己咬着润一润,石楠玉簪两个先没发现,等后来留心到了,她这个习惯已经养成了,丫头们再提醒,起的效用也有限了。 石楠半真半假地抱怨:“我们说了姑娘都不听,看来以后得姑爷说才行。” 莹月不懂她话里的打趣意味,辩解道:“我听了的。” 把涂得红润润的嘴唇嘟起来给她看。 石楠一下软了,笑开来:“是是,我说错了。” 莹月把小圆盒还给她,石楠一看,就剩个底儿了,她心下算了算,莹月用得少,没人提醒再想不起来自己用,这个底儿凑合着应该还能撑上两个月,那时候天气热起来,不需要用了,可以省点事,不用想法再去弄一盒新的来。 松口气之余,她又有点心酸,唉,这样的份例货其他三位姑娘从来不用,大姑娘不说了,二姑娘四姑娘都自有姨娘体贴另买了好的来使,只有她家姑娘,还得算着用。 这情绪在石楠放好口脂转回来时已经消失了,譬如此类不过日常,想一想也就过去了。 她坐回了熏笼旁,一边陪着莹月,一边继续绣起帕子来。 安逸的大半日不知不觉过去了,隔窗能见灿烂晚霞时,莹月重新穿戴好了,心情略沉重地往外挪步。 这回石楠坚决要陪着她一起,莹月哄她:“没事,昨晚太太也没怎么我,早上才罚的我。” 石楠道:“所以我陪姑娘一起去也不怕。” 玉簪是要留守的,现在小院里就主仆三人了,得留个人下来管着看守烛火,烧茶备水等一类事,她送到院门口,帮腔道:“知道姑娘心疼我们,可要是我们总不去,由着姑娘一个人来回,太太一看,我们都是做什么吃的?那时罚下来才重呢。” 莹月一想,脸色变了,因为她瞬间都能想象出来徐大太太会说的话了,只有点头同意。 出了院门,越靠近正院,莹月的步伐越慢,她离开了她的小院,就好像一只蜗牛被拔出了它的壳,原来面上含着的笑意,眼神中的灵动,都渐渐在消失,等到终于看见正院那几间上房的时候,她已经只余下一副木呆呆的表情了。 她是真的害怕徐大太太,都说徐大太太是她的嫡母,但她从没有从徐大太太身上感受过任何母亲的温情,徐大太太摆布着她,从这个院里到那个院里,虽然是在同一个家中,但已经使得她当年稚弱的心灵里有了对于颠沛流离的初步认知,对于这样能支配她人生的人,她就是很害怕,连讨好都不敢去讨好她。 她在丫头们面前表现得没事,还推着石楠不要她来,其实童稚时留下的阴影一直笼罩她到如今,徐大太太平常把她当影子般遗忘的时候还好,现在徐大太太心气不顺,喜怒无常要寻人出气了,她心头的阴影就卷土重来了。 昨天晚上徐大太太是没有找她的茬,可谁知道今天呢—— 今天也没有。 莹月的运气居然不错,她终于挪到了正院里,只有金铃出来打发她:“太太这里有事,姑娘们回去在自己院里用饭吧。” 莹月大喜,张口就应了个“是”。 还是比她迟来一步的惜月上前,关心地多问了一句:“听说大姐姐回来了,好像身上不大好,我们该探望一下,不知方不方便?” 金铃道:“正是为着大姑娘,大姑娘有些受了凉,太太正忙着请医熬药,姑娘们还是回去吧,探望等明日再说。” 话说到这样,就不能再说什么了,惜月退回来,领着丫头转身离开。 莹月如获大敕,按捺着雀跃跟着转身走,小声向石楠道:“我们正好绕去厨房,把饭食拿回去用。” 石楠也觉得开心,笑嘻嘻点头。 跟只会傻乐的主仆俩比,走在前面的惜月就有模样多了。她身材高挑,背脊笔直,脚步缓了一缓,等到莹月跟上来,红唇轻启:“就这点出息。” 莹月:“……”她有点陪着小心地道,“二姐姐。” 惜月看她这样,也没脾气了,抬手戳一戳她额头:“你现在就乐起来,明天早上怎么办?我可告诉你,大姐姐病了,太太的心情只有更差。” 莹月小脸垮了:“——哦。” 挪了两步,扭脸没精打采向石楠,“回去把我那件石青披风拿出来,明早我多加一件。” 石楠苦巴着脸点头。 跟着惜月来的丫头菊英扑哧一声笑出来。 惜月憋了一下,也笑了:“行了,笨丫头,你就不知道看看金铃的脸色?她像是着急上火的样子吗?” 被吓唬的主仆俩面面相觑回想了一下,从彼此的脸上找到了答案,莹月恍然大悟:“对啊,难道大姐姐没有生病?” 惜月唇边流淌出笑意:“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但金铃奇怪,跟大姐姐出门的下人们更奇怪,主子受凉生了病,下人们回来时面上不见一点担忧惶恐,倒像是从哪打了胜仗来似的,个个笑逐颜开——呵,这病得人竟形容不出来。” 莹月身边人手太少,消息一向滞后,惜月不同,一般是庶女,生母在不在差别不小,莹月连望月受凉归府的信都不曾提前听闻,她已经连个中蹊跷之处都打听明白了。 在这一点上莹月表现出来的迟钝不是笨,只是因耳目闭塞而不可避免带来的欠缺,现在惜月一点,她也就明白了过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大姐姐这是——如愿以偿了?” 在方家大爷如一把悬于头顶、随时可能直刺下来的利剑的时候,不会有第二件能令徐大太太和徐望月同时展颜的事情了——虽然目前为止看到的都只是下人,但许多时候下人反应出来的就是主子的情绪,徐望月真有什么不好,服侍她出门的下人个个大祸临头,哭都来不及,哪里还笑得出来。 “大概是吧。”惜月嘴里含糊着,但她的神态已是很笃定,嘴角讥诮地挑了一挑,“这最后一搏,还真叫她搏到了。” 莹月松了口气,她别的没想,先想到自己该有一阵子的松快日子过了。不想这口气松得大了点,原原本本传到了惜月耳朵里。 惜月表情一窒,秀丽的面庞微微扭曲着向她瞪过来:“——蠢丫头,我和你说这些,真是对牛弹琴!” 莹月倒也晓得自己表现得像个小叛徒,讨好地忙笑了笑:“二姐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叫太太罚怕了。” 想了想又悄悄补充,“我是替二姐姐开心。” 惜月只比她大一岁,但心智上要成熟许多,是个确确实实的大姑娘了,闻言脸颊就飞了红:“我有什么好开心的?哼。” 菊英跟在旁边笑了出来,小声道:“三姑娘说的也没错,真叫大姑娘折腾成了,对姑娘并不是坏事。” 大姑娘一直拖着,才愁人。 惜月又忍不住冷笑了:“哪那么容易。大姐姐身上的婚约可一直在呢,早先能退的时候不去退,现在去,平江伯府难道就是好欺负的?闹大了,不管大姐姐是怎么跟隆昌侯府连上蔓的,人家还会要她?这样的侯门勋贵,要什么样好人家的姑娘没有,非得认死了大姐姐不成。” 她为着徐望月的得陇望蜀,生生耽误到了十七岁,单这一条就足够对长姐生出无数怨气了。 但她说的话是条条在理,徐望月离真正的如愿以偿还差着漫长一截路,平江伯府就是横在路中央的一座大山,能不能搬走,又要怎么搬,都是问题,稍有不慎徐望月的名声就要完蛋。 想到这一点惜月的心情又好起来,笑容里掺进了幸灾乐祸,倒是菊英忧虑起来:“姑娘,大姑娘的名声要因为这件事坏了,姑娘也——” 都是一家子的,跑得了哪个。不但惜月,莹月都讨不了好,只有娇月年纪小,受的影响还小些。 惜月牙关一咬:“那也先坏她的!”旋即眉间又现出了两分不甘,“太太跟大姐姐现在该称心满意了吧……” 第4章 惜月说的不错,徐大太太日常起居的西次间里,确实一片祥乐喜悦的气氛。 徐大太太满口地:“我的儿,娘就知道你争气。” 其实与别人猜测的有所不同,大姑娘望月这回出门,还真就是单纯地散心去的,她既没有这么坚韧的意志,到这时候还怀有幻想,也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在婚期快逼到眉睫的时候还搞事,她所以要出门,就是不想在家呆着,像等候秋决一样等候着平江伯府的人上门来谈完婚的事。 结果这无心插柳,竟比有意栽花要有效用。 徐大太太本已替女儿死了的那颗攀高望上的心,如草粒遇春风,生生不息地就窜了起来,坐在炕边守着女儿,恨不得叫她把每个细节都重复上十遍才好。 望月倚靠着一个大迎枕,半躺半坐,脸色有一点发白——她受凉是真的,莹月早上让徐大太太罚站了大半个时辰,冻得抖抖索索,她在隆昌侯府里差不多也站了这么些时候,不过不是被罚的,而是被隆昌侯府的岑世子拦下来说话耽误了的。 岑世子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人,有邀请她进一间花坞去,望月不敢,这最要紧的关口,她心头前所未有地清明起来,只愿意在外面和岑世子说话。 “这么做很是,”徐大太太不住口地夸她,“好人家的姑娘可不会随便跟外男在一间屋子里独处,你真去了,恐怕要叫他看轻。不去,才显得尊重。” 望月抿唇一笑:“娘,我知道。” 徐大太太想听,她更想说,细细地道,“岑世子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辞了,他一点也没着恼,就陪我在外面呆着,我瞧他的脸都有些叫风吹红了,我请他回去,他还不肯,还把氅衣解下来给我披着。” 这些话徐大太太都已听过两遍了,仍是听得聚精会神,又第三遍问她确认:“岑世子真说了要来提亲?” 望月含羞点头。她眉目微微有些上挑,五官甚为艳丽,就是这么不施脂粉地躺着,也微微显得凌人——这是她美中不足之处,一旦动怒,艳色会俱化为凶相。 不过徐大太太不觉得,她看自己女儿怎么看怎么好,笑容止不住:“我儿这样的好相貌,怨不得岑家的世子爷一见倾心,若早去,说不定这桩姻缘早就成就了!” “娘!”望月娇嗔了一声,“你忘了,从前岑世子是有妻子的,怎么好说,就是见到了也没有用。” 岑世子比望月大着四岁,几年前就娶了妻,不过妻子命薄,去年时难产,挣命生下了一个男孩儿,自己这条命却是没留住,血崩去了。 提到这个,徐大太太终于冷静了一点,嗟叹道:“怎么偏没去干净了——” 望月眼神闪烁,打断道:“娘,别这么说。” “我们自己家里说说,怕得什么。”徐大太太不以为然,不过还是顺着女儿的意住了口,转而道,“那岑世子知不知道你本身有婚约?” 望月点头:“定了这么多年了,他当然是听说过的。不过,”她眉眼间显出骄傲之色来,“他说了,他不在乎,只要我们家退了,他马上就来提亲。” 徐大太太喜道:“真的?那侯爷和侯夫人也能同意?” “他说了,他第二回 娶亲,可以自己做主,他要娶个自己喜欢的。”望月面色苍白里透出晕红来,“他还怕我嫌弃嫁过去是做续弦呢,我说我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徐大太太见她停了,忙追着问:“还有呢?” “还有什么呀。”望月扭捏着,“娘,我头一回见他,还能说什么,难道我当场就斩钉截铁地允了他不成,那我成什么人了。” 徐大太太愣了一愣:“——说的也是。” 事实上就这个进度已经是突飞猛进到不行了,徐大太太缓了缓神之后,回归了正常思路,倒又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了,忍不住跟女儿又确认了一遍:“你瞧出来他真的是真心?倘若是那等浪荡子,哄着你丢了平江伯府那头,翻过脸来又不认了,怎么是好。” 望月不乐意了,道:“岑世子又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怎会做这种事?”她停顿了下,“就算万一我跟岑世子无缘,那我也不要嫁给那个哑巴,平江伯府那门亲我本来就不稀罕,没了才好呢。” 徐大太太想一想,倒也是,其一如今的方寒霄本就是配不上女儿的,其二岑世子想要占姑娘的便宜,哄着她私自出门就是了,用不着来让她退婚这一套,既说了这个话,当就是认真的了。 如此,尽快摆脱掉旧婚约就变成眼下最紧要的事了。 望月也正想到这个,略微吞吐地道:“娘,平江伯府那边要是不依怎么办?虽说岑世子说他什么都不在意,可要闹得不好,就算岑世子是真的不放在心上,只怕侯夫人——” 谁家婆婆愿意娶一个闹得满城风雨的儿媳妇,就算隆昌侯夫人拗不过儿子,勉强同意了,她嫁过去不得婆婆的喜欢,日子却要难过。 下家有眉目了,徐大太太再不将前事放在心上,当即道:“这不消你费神,照我说,平江伯府心里没点数吗?那方寒霄都成什么样了,前程没了,身体残了,还闷不吭声一跑这些年,可见脾性也是怪诞离格的,这样的人哪点还配得上你,他若有自知之明,该主动将婚事退了,免得耽误你才是。” 望月心中未尝不是这么想的,不过年轻面皮薄,还不好意思像母亲般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出来,只表情上显出认同,又道:“可他家似乎没有退的意思,现在我们去提起来,不太占理了——” 这确实是一桩难题,更难的是,若是单纯的退还好说,可望月退完这边,转头就要高嫁去隆昌侯府,平江伯府就算从前没察觉,见了这一出,也再没什么不明白的了,到时不要说是平江伯府这等门第的了,就是寻常百姓也难忍下这个哑巴亏。 徐大太太皱了眉:“都怪那方寒霄,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若再迟得一迟事情就简单多了。” 方寒霄一直不归,望月等他是美德,不等是人之常情,风气还不至于苛刻到必要她苦守一生才行。 不过徐大太太敢帮着女儿火中取栗,心中还是有成算的,跟着就笑了一笑:“他如今配不上你,若配别人,倒还罢了。” 望月一时没听懂:“啊?” 徐大太太目中闪过异样光芒,慢悠悠地道:“你二妹妹不是正着急得很吗?云姨娘话里话外漏了几次风了,只差没明着说我耽搁了二丫头。既如此,不如就势成全了她。” 望月隐隐明白了什么,但又觉不敢置信,疑心是自己会意错了,不自觉有点提高了声音:“娘,你、你想让二妹妹——” “嘘。”徐大太太冲她做了个手势,“事未做成,不要张扬,对谁都不要说。” 望月忙在屋内环视了一圈,见都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方定了定神,只是仍旧瞠目:“娘,这怎么行?方老伯爷虽病危管不了事了,可方伯爷好端端地,怎会坐视这样的安排?更别提方大爷,他——他怎会善罢甘休!” 哪个男人忍得了这个羞辱? “明着去说,平江伯府上下当然无人会同意,二丫头一个庶出,如何能与你相比?”徐大太太挥手让屋里的下人全部退出去,然后把声音压低了,“不过,先把人抬过去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月更觉荒唐:“抬过去又怎么样?人家发现不对,立时就能退回来!” 到时候平江伯府被摆了这么一道,将会闹成什么样子,她简直不敢想象。 “平常时候自然不行,”徐大太太胸有成竹,“可你不是才说,方老伯爷正病危了?我料着要不了几日,平江伯府一定得来人了,怎么也得让你在方老伯爷闭眼前嫁过去。这就是机会了。” 她见望月面露茫然,显是还没有绕过这个弯子来,遂把话进一步点透了:“平江伯府这时候想完婚,为的无非两桩,一是让方老伯爷瞑目,二来,说不得也有借这桩喜事冲一冲的念头,方老伯爷叫一冲,也许就能熬下来,这几日外面不都在说着,那老头子得了长孙伺候,精神又好了?” 望月渐渐通透过来:“——娘的意思是,平江伯府就算知道不对,也不敢捡在这时候闹出来,怕气着了方老伯爷?” “气着”还是好听的,只怕直接“气死”了。 “这,还是太行险了。”她凝思着,纤长的玉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被面上富丽的牡丹纹样,“毕竟是娶妻人伦大事,恐怕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徐大太太笑容中透出得意来:“平江伯府如今别的人都说了不算,真正做主的是承了爵的方伯爷。只要他不追究,方寒霄一个哑巴又能怎样?” 望月没有那么大信心:“如果方伯爷就是要帮着追究呢?侄儿媳妇临上花轿前被悄悄换了,方伯爷的颜面也过不去的。” 徐大太太摇头:“我儿,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伯爷好大一个肥差叫隆昌侯抢走了,他看不上别的,为此在家赋闲两年了,老伯爷要一去,虽然他们勋贵在礼仪上不及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也没有老子死了,他还在外面四处钻营要差事的,这三年孝,必得踏踏实实地守了。你说,他想不想守?” 徐大太太所谓“他们这样人家”,指的是从已故徐老太爷算起的文官一脉,文官不守孝敢夺情那是要被同僚戳断脊梁骨的。 勋贵就相对好一点,尤其是以武传家的,总不能仗打到一半把盔甲武器丢了回家来守孝。所以,方伯爷身上要有差事,他把脸皮放厚了,不怕言官喷那可以继续当着差,可他现在没差事,若方老伯爷病逝,他还不好好守孝,那就说不过去了,而且即便他要,也没人敢推举他差事。 这也就是说,方伯爷会冒着气死老子耽误自己前程的风险,给一个隔房侄儿出头的可能性很小很小。 望月躺着,眼睛慢慢放出亮光来,她起初听徐大太太这个主意,是真觉得异想天开,可不想徐大太太不是信口开河,她是真有算计的! 但旋即,她想起什么,又有所疑虑地道:“娘,你说,两府有这个芥蒂,洪夫人为何还愿意让我去——” 徐大太太不放在心上:“这有什么,京里面和心不和的人家多了,难道都老死不相往来?我儿,待你自己当家做主就知道了,这类面子情的事儿多着呢,有时越是私下死去活来的,明面上越要装得亲热。” 这个道理不难懂,望月一想,也就释然。 徐大太太说回了正题:“方伯爷眼里,他自己切身的利益才是最要紧的。”她一笑,“不然,他难道还会去心疼那个险些抢走他勋爵的大侄儿?” 这回徐望月不等母亲说出下文,忍不住紧紧地接了一句,“不会。” “这就对了。”徐大太太笑意更深一层,嘴角边的每一条纹路都透出谋算,“只怕,还巴不得往下踩一脚,看他越低才越高兴呢。” 第5章 嫡母与长姐的心思,莹月一概不知,对她来讲就是她的好运气延续到了隔日,因为一早就收到了来自平江伯府洪夫人的拜帖,徐大太太又没工夫搭理她了,她才往正院门口一站,就被打发了回去。 莹月欢喜地转身就走,她不是没心没肺,事实上她在趋吉避凶上很有一套长久以来历练出的直觉般的预感——平江伯府与徐家如今落差巨大,打从两年前承了爵后,洪夫人的贵足再也不曾临过徐家的大门,这一遭主动要来,目的指向十分明确:必然是为着两家小辈完婚之事。 而望月现在有了别的念想,对旧婚约只有避之不及,徐大太太不会再乐见洪夫人的到访。 莹月怕她不溜快点,让心气不顺的徐大太太一眼看见了,又得去数树叶子。 巳中时分,洪夫人宝车登门。 这位现今的平江伯夫人比徐大太太要年轻一些,今年三十八岁,身材丰腴,满月似的面庞生得略为普通,但妆容衣饰十分严整,眉目之间精神奕奕,乍一看,倒也是个中年美妇人。 分了宾主安坐下来,洪夫人先笑着替方寒霄的至今未见踪影解释了一下:“都是我们霄哥儿年轻胡闹,他一回来,我就催着他来贵府拜见赔礼,不想老伯爷乍见了孙子,又喜又怒,老人家的身子禁不住这么大的情绪震荡,病情一时看着轻了些,一时又重了,霄哥儿是个孝顺孩子,为此一刻不敢离了老伯爷身边,所以方拖延了下来。” 又说起望月,“大姑娘呢?怎么不出来见见,可是昨日去隆昌侯府累着了?” 徐大太太一边让丫头上茶,一边面露忧虑道:“不是累,是着了风受寒了,才吃了药,人虚得起不来床。” 徐大太太昨夜忙着完善自己想出的对策,几乎一夜没睡,她这个年纪,亏空了觉脂粉都难以遮下去,此刻脸色暗沉,眼皮浮肿,看上去确实是一副心忧女儿病体的形容。 洪夫人听了,关心地问:“病得这样重?倒是我的不是了,不费心弄了隆昌侯府的帖子来,大姑娘也不会受寒。” 这一点是连云姨娘那边的丫头都没打听明白的——与以往徐大太太以女儿忧闷成疾要散心为由去主动向平江伯府索要帖子的情形不同,这一回,是洪夫人先给予了请帖来。 也只有如此,从情理上才说得通,不然就在昨日之前,望月还几乎要嫁定了方寒霄,捡在方老伯爷重病的当口还去要帖子出门玩,徐大太太没疯,不会这样坑女儿。 不过由洪夫人递过来的就不一样了,去了,那是从长辈之命,就算还有那么点不好看,也容易遮掩过去。 眼下徐大太太只觉得,女儿这趟门实在出得好,出得妙,洪夫人递的这一张帖子,更堪称救命帖。 有鉴于此,她和和气气地回应道:“这怎么怪得着夫人,夫人想着望月,是望月的福分才是。” 洪夫人却似仍挂念着,提出来要去探望一下病人。 因望月是真病,加之她这病关系着徐大太太往后的设计,能令洪夫人眼见为实是最好,徐大太太就一边说着“这可是折煞她了”,一边配合地站起来,引领着洪夫人往厢房去。 莹月都有自己的小院,望月自然更有,她的院子又大又好,离着正院这里还很近,只是她昨日回来受了凉,饶是离得近,徐大太太也不放心,就留她在西厢里安顿了下来。 洪夫人从送拜帖到实际上门有一段时间,在这空档里,望月该做的准备早已做好了,现在洋红撒花帘子一掀,她半合眼躺着,锦被拉到脖间,一把青丝拖在枕上,面色潮红,眉间紧皱,看去确是病得不轻。 听到丫头的通传声,她睁了眼,咳了一声,慢慢作势要起来行礼。 “这孩子,何必多礼。” 洪夫人快走了两步抬手阻止住她,在屋里伺候的大丫头寻蝶屈膝行过礼,见洪夫人在床前站定,忙搬过椅子来,请洪夫人坐下。 徐大太太则坐到床边,安抚地替女儿掖了掖被子,道:“你方家婶娘不是外人,知道你病了心疼你,你就安心躺着罢。” 望月虚弱地应了个“是”,又向洪夫人道:“是望月失礼了,一点小恙,还劳动夫人前来探望。” 洪夫人细细打量着她,面上和颜悦色:“好好的怎么会受了寒,可是衣裳穿薄了?你们姑娘家娇嫩,虽是春日里了,也不可大意,该多带两件替换才是。” 望月垂下眼帘:“隆昌侯府梅林里的花开得正好,我头一次去,不留神在里面多逛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是,我若穿厚些就好了。” “他家的梅林确是一绝,”洪夫人听见笑了,“别处再没有的,别人来邀我,只是我年纪大了,又本不是个风雅的人,所以没什么兴致,想着你们小姑娘爱这些,才叫你去散散。” 望月立即道:“夫人这样的花容月貌,哪里说得上什么年纪大了?叫人听了都好笑诧异起来。” 洪夫人目中光芒一闪,笑意深了一层:“看这孩子,才吃了苦药,嘴还这般甜,只是我听了,心里却不大和乐。” 望月一讶——洪夫人这个人,在她看来是极易讨好的,洪夫人相貌寻常,因此极爱听人赞美,望月从前观察着她身边的丫头,不多久就摸准了这个脉,照着施方起来,果然百试不爽,洪夫人面上常佯做不以为然,但眼底的自得愉悦瞒不了人,何以这次不行了? 洪夫人很快给了她答案:“大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跟我生疏起来了,婶婶都不叫了,只是一口一个‘夫人’,我这心里怎么自在?” 方徐两家尚未正式成姻,但定亲已逾十年,这婚事外人看来实如板上钉钉,徐家以往有求于洪夫人,洪夫人打趣起来,让没过门的侄媳妇叫得亲热一些,这“婶婶”便不从方寒霄论起,一般交好人家也叫得,所以望月也就含羞应了,但她今日心内别有高枝,出口就叫回了“夫人”,这份下意识的撇清生疏自己原是不自觉,不想叫洪夫人精明地挑出来了。 一挑出来,她颜色就有些变,无它,心虚使然。 徐大太太也是一愣,洪夫人没点破前,她也未察觉。好在她掌得住些,就要笑着寻词缓颊,不想洪夫人自己先笑出了声音,而后话锋一转:“我知道了,可是大姑娘猜到了我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害羞起来了?” 徐大太太才摆出的笑容差点没撑住——如抹影子般的莹月都懂洪夫人所谓何来,她如何不知道?虽然知道,但真的被迎头把话题引过去,心头那股排斥还是压不住。 她明珠般养大的女儿,绝不能去蒙尘在一个哑巴残废手里! 望月的脸色则变得更厉害了,她掩饰般忙低下了眼帘,把脸向里侧微微转了一转,作出副害羞的情状来。 不知是屋里光线没那么好,洪夫人没看出来母女俩的不对,还是怎么,总之她只是咯咯一笑,站了起来:“好啦,是我的不是,看把大姑娘羞着了。徐太太,我们出去说罢?” 这是正理,本不可能当着姑娘的面就议起她的亲事来,徐大太太应着,跟着出去回到了堂屋。 洪夫人用了口茶,话说得十分漂亮:“说起来这些年实在苦了大姑娘,好在我们霄哥儿大了几岁,知道了些道理,及时想通回转了,没真的耽误了大姑娘。如今这婚事,为着我们老伯爷的缘故,亦是要办得急了点,但请太太宽心,我没个女儿,大姑娘嫁过来,就同我亲生的女儿一般,什么规矩都不需她立,只要她和霄哥儿过得好,老伯爷连同我和我们伯爷这做叔叔婶娘的,心里就一百个喜欢了。” 徐大太太听了,心里可是一百个不喜欢,不过她定下了神,面上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笑盈盈地只是附和,说:“我们大丫头这些年也多得了夫人照顾,她年轻不知事,这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教导她了。” “哪里,大姑娘嘴巧心灵,我看比一般的姑娘都要强多了。”洪夫人夸了一句,又笑道,“大姑娘如今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这好日子呀,在后头呢。” 话铺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洪夫人拿出了请京里相国寺算的下个月的吉期问徐大太太的意见,徐大太太已决意敷衍到底,眼也不眨地就说好。 在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余下又商量了些细枝末节,洪夫人此行的目的算是圆满达成了,表情满意地站起来告辞。 徐大太太装样子客气了一下要留饭,洪夫人只说家里等着回话,推辞去了。 ** 小半个时辰后,洪夫人回到了平江伯府。 方伯爷正在府里,闻讯来问如何。 洪夫人站在妆台前,由丫头宽下外面的大衣裳,精心描绘的眉尖一跳,勾起的艳红唇角是毫无掩饰的得意与鄙夷:“伯爷放心,鱼儿咬勾了。” 方伯爷人到中年,相貌堂堂,一副好官相,闻言道:“当真?这样容易?” 洪夫人嗤笑一声:“奸夫遇淫妇,还不一拍即合,有什么难的。” 她脱过了衣裳,自己低头理了下裙摆,接着道:“今日我一提起大侄儿,你那未来的好侄媳就不自在,她可都十八了,不想着赶紧嫁过来,难道还想继续等着不成?没听见谁就愿意做老姑娘的。” 方伯爷眉间现出喜色,“嗯”了一声,又问:“那徐家对婚期的意思是怎样?” “同意了。”洪夫人撇了撇嘴,“徐家那大太太可是爽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都没争竞。哼,她是这样好打交道的人吗?为着霄哥儿不回来,这些年寻借口跑来同我打了多少秋风,如今到了这最要紧最好提条件的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依常理论,徐望月虽然应当着急嫁过来,但方老伯爷已是在倒数着过日子的人,两相对比,自然是生死大事更为要紧,更等不得。 洪夫人说着,走到方伯爷身边,问道:“伯爷,下一步怎么办?寻个机会将此事闹出来?” 方伯爷想了想,摇了头:“先不必,再等一等,看徐家接下来预备如何。” 洪夫人同意了:“好,听伯爷的。徐家一定有花招要使,且由他们自作聪明。” 事已说了,方伯爷抬步要出去,想起又转头叮嘱道:“看好家下人的嘴,不论闹成什么样,一定不能让老太爷知道。” 洪夫人笑道:“这还用伯爷说,我早发话把静德院里外守得严严实实了,保管什么风都透不进去。” “长房那两个,尤其要看好了。” 洪夫人应着:“知道,慧姐儿小,小孩子嘴上没把门,容易乱说,真到闹出来的那阵子,不叫她进去见到老太爷就是了。” 方伯爷补了一句:“还有霄哥儿。” 提到方寒霄,洪夫人略略不以为然:“一个哑巴——” 不过她不会明着逆着方伯爷的意思,还是笑道,“好了,知道了,老太爷这病一半是为他病的,他这下回来,当然应该寸步不离地好好在静德院里侍疾,我连孝顺的风都替他放出去了,他再要出门乱跑,可是说不过去——除非,等我们用得着他的时候。” 方伯爷满意一点头,这才去了。 第6章 莹月的好运气似乎在继续,接下来连着好几日,她的晨昏定省都直接被免了。 因为卡在距离吉期仅有半个月这么要紧的关口,望月竟病了。她病的根源在那日去往隆昌侯府时染上的一点风寒,当时看着还好,谁知回到家来,连灌了几日的汤药都不见成效,竟缠绵不去,日渐沉重了起来。 如此,徐大太太自然没工夫再来理会庶女们了。 虽不用请安,但出于妹妹的礼仪,莹月也有被惜月约着一起去正院探过病,不过没能见到据说重病的望月,丫头把她们拦在门外,只说大姑娘病得重,怕过人,不宜见客。 莹月只有隔着门把想好的两句慰问念完,然后老老实实地转头走了。 她不傻,心里知道长姐这病来的奇怪,不过这不是她管得着的事,别人不来寻她的麻烦都算她运气好了,多的她既管不了,也不敢管。 倒是惜月若有所思:“大姐姐难道想借病把吉期躲过去?不对——她总不能一直病着吧。” 望月可不是单纯地想退掉平江伯府这头亲事,她还有隆昌侯府那边挂着呢,她有耐心装病,隆昌侯府可不一定有耐心等,续弦本来不比初婚有许多讲头,那边侯夫人要是看准了别人,说下聘就能下聘,根本不会给人预留出多少反应时间。 莹月记挂着自己看到一半的书,马虎回话道:“也许大姐姐是真的病重。” 惜月一声冷笑立时就冲出了鼻腔:“呵,连自家姐妹都不能见的病重?这种鬼话也就糊弄糊弄你这个傻子罢了!还怕过人,大姐姐真病重了,太太巴不得我们全去陪她呢!” 莹月忙转头张望了一圈:“二姐姐,你小声点。” 所幸周围没有旁人,她扭回头来,才松了口气。 “就你小心,你这么小心,该受的罚哪回少了?”惜月话里不以为然,不过她再开口时,声音还是收敛了一些,“我姨娘说,太太和大姐姐一定有算计,就是不知道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再等等就知道了。”莹月宽慰她,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下,“离下个月的吉期还有十——十三天,大姐姐真想做什么,到时候一定会有迹象的。” “到那时候大姐姐该做的都做了,我知道了还有什么用?”惜月抬手戳戳她的额头,“就要料敌先机懂不懂。” 莹月懂是懂,不过——嗯,她不太关心,长姐的婚事在她猜来无非三种结果,一种嫁去平江伯府,一种嫁去隆昌侯府——或是在那场花宴上攀到的别的什么好姻缘,一种两头落空,另择他配。最终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只是长姐自己的事,和她挨不上边,她也就不觉得需要操什么心。 要说的话,她才看的那本游记里说的南边一些风俗才有意思,那里的豆花竟是甜的,那可怎么吃啊—— 惜月看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恼得又戳她一下:“小傻子,你就犯傻吧,哪天太太把你卖了,你还给太太数钱呢。” 莹月反驳:“我不会的。” 惜月不信任地斜睨她:“你有本事对付太太?” 莹月耷头耷脑地,声音低了两个度:“——不会帮太太数钱。” 惜月:“……” 她好气又好笑,“得了,看你的书去吧,成天就惦记着那些没用的东西,你跟大哥真是投错了胎,大哥有你这份痴性,状元都该考回来了。” 她说的大哥是徐家长子徐尚宣,徐大太太所出,今年二十四岁,已经成家了,亲事同望月一般,也是在徐老太爷手里定下来的,娶的是现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家的长女。 徐尚宣不幸在读书上肖了父,徐老太爷在的时候抽空管着他,他的功课还算凑合,徐老太爷一去,徐大老爷习惯了由父亲代管儿子,根本没意识这儿子是他自己生的,该他管,徐尚宣自己在家半学半玩了几年,把原来会的书也不会了,徐大太太发现以后急了,但她一个妇道人家,衣食住行可以给儿子安排得妥妥帖帖,读书上实在不知该怎么伸手,一咬牙,把儿子连同儿媳妇一起托付给岳父管去了。 岳父比亲爹有心,去年时往南边出外差,监察各地,一圈转下来大约得一年,把女婿也一起提溜出去了,好叫他长长见识。所以现在徐尚宣不在家里。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就是个消遣,怎么好和大哥比——” 惜月无语:“别想多了,没在夸你!” “哦,我知道。” 莹月憨乎乎笑着,跟她告了别,领着石楠转身走了,背影看上去颇欢快,一点心事都没有的样子。 菊英都忍不住笑了:“难为三姑娘想得开。” “这是想得开?这就是傻!”惜月不留情地道,不过她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但也怪不得她,不想开点又能怎么办,活活把自己愁死不成。” 菊英笑道:“姑娘还是护着三姑娘。” 惜月沉默片刻,失笑了一声:“我哪来的能耐护着别人,连我自己,都是自身难保。” 菊英知道她想及婚事,解劝道:“等大姑娘的事了了,姑娘就好说了。” 惜月没这么乐观,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老爷太太都那样——且看着吧。” ** 日头东升西落,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不觉又是七八日过去,婚仪所定的吉日,已是迫在眉睫了。 不妙的是,望月仍旧病着,仍是不见人,许是她的状况着实重了,这一日傍晚,连徐大老爷都赶了回来。 徐大老爷并不在外地,但他是个行踪不定的神人,打徐大老爷去后,他当家做了主,从此家里就和没他这个人差不多了,三五日不在太寻常,十天半个月不回也不是稀罕事,究竟在外面都忙些什么,人却也说不上来。 好在他身上还栓了个官职,每日还需去衙门应个卯,家里有什么事寻他,还有个准地方递话。 这次他就是让徐大太太遣人请回来的,当晚灯亮了半夜,不知夫妇俩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隔日一早,徐大老爷仙踪一去,又不见人了。 这情况就明摆着不对了:望月出嫁在即,徐大老爷再不理俗尘,这几日也需在家撑一撑场面做一做样子罢? 可除此之外,别的又好似很正常,望月卧了病,徐大太太一边照顾她,一边也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嫁妆,这些嫁妆里不少物件都是已备了多年的,徐大太太让人从库房搬出来,晒了满满一院子,看去富丽堂皇,一派有女将嫁的喜庆热闹。 这么一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对了。 但许多事外人看来寻常,自家人的感觉却不一样。 云姨娘的眼皮就直跳,她在徐大太太手底下讨生活多年,深知徐大太太脾性,眼下这个局面,里头一定有事。 云姨娘别的不怕,只怕出了什么岔子,带累了她的惜月,姑娘十七岁才说亲本已是晚了,名声上再有了瑕疵,那还有生路吗? 徐大太太作为主母,所居的正院伺候的人手是最多的,丫头婆子管事嬷嬷,加起来足有二十来号人,既多,就难免有隔墙有耳以及约束不得力的时候。 为了女儿,云姨娘不惜积蓄大把往里砸钱,终于砸出了一道口子。 “……是真的。姨娘要是不愿意,趁着还有一点时间,早做打算吧。” 乘夜来告密的小丫头跑了,云姨娘直着眼坐着,只觉天旋地转,满目金星。 “姨娘,姨娘你怎么了?那小丫头子不懂事,说的不一定是真的,许是她听岔了呢——”身边的大丫头担心地劝解着。 云姨娘恍若未闻,脑中只是一遍一遍回想着小丫头告的那句话,如一根淬毒的尖针,戳进她的天灵盖,激得她恨不得立刻拿刀去砍了徐大太太! “不真,不真就怪了!这就是她干得出来的事!我说她怎么这么坐得住——” 云姨娘将余下无尽的愤怒咽回了喉咙口,她不是不想骂,但她现在没有时间浪费在发泄上了。 天一亮,离吉期就只剩三日了。 她原以为这刀是架在不情不愿的望月颈间,不想徐大太太使的好一招祸水东引,竟是不知不觉移给了她的惜月。 没有理会丫头的劝解,云姨娘就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夜未睡。 直到在丫头连绵的哈欠中,天亮了。 云姨娘终于动了:“去叫二姑娘过来。” 丫头揉着眼,答应着忙去了。 天刚亮,惜月才起,等她穿戴好了,犹带着两分困意过来的时候,云姨娘已经黑着两个眼圈,一句不停地吩咐人收拾东西了。 惜月看愣了:“姨娘,这一大早上的是做什么?” 云姨娘转头见她,亭亭立着,出落得鲜花一般,眼眶立时就发酸了,同时心里发了狠——想让她的孩子去填坑,做梦! “惜月,”她把女儿叫到身边,揽着她低低道,“你跟姨娘走,这两天这家里呆不得了。” 惜月茫然道:“去哪里?姨娘,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想让你替大姑娘嫁给那个哑巴去。”云姨娘说出这一句的时候,唇齿间几乎磨出了金石之声。 惜月足足怔了好几息的功夫:“——太太疯了?!” “她疯不疯不知道,我不能叫你赔进去。”云姨娘道,“你跟我走。” 惜月还沉浸在震惊当中,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连愤怒都没来得及,只是糊涂中又带点慌张,道:“去哪儿呀?姨娘,我们能到哪去?” “到衙门找老爷去。”云姨娘想了一夜,已经想出了对策,“叫老爷找个宅子,把我们留下,等这里的污糟事结束了,再回来。” 听说是去找徐大老爷,不是往外面去乱跑,惜月定了定神,冷静了些下来,道:“姨娘,老爷能答应吗?——老爷前天回来过,太太的这个主意,肯定跟他商量过了,他肯定是同意了!” 惜月终于想起来愤怒了,嫡母不是亲的,爹总是亲的,可照旧是把她卖了! 云姨娘冷道:“老爷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只要不让他烦神,凭谁说什么都是好。太太能叫他同意,我就能叫他反悔。他敢不留下我们,我就在鸿胪寺里闹起来,看他让步不让步。” 惜月为云姨娘的大胆犹豫了一下,但旋即意识到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徐大老爷这个爹,虽然万般指靠不上,但他总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脾气着实不坏,连受气包莹月都没挨过他的一句重话,云姨娘真跟他豁出去闹起来,他很可能,也不会怎么样—— “对了!”惜月一个激灵,想起来道,“得去告诉三妹妹一声,我走了,这事指不定就落她那个傻子头上了。” “别去。”云姨娘紧紧拽着她,盯着她道,“你告诉了她,我们还走得了吗?” 惜月解释:“三妹妹不会把我供出去的——” 她只说了一句,声音就低下去渐至消失了。 因为她忽然意识到了云姨娘的意思,徐大太太的算计总需填进去一个人的,她逃了,就是莹月,莹月要逃了,那就是她。 “各有各的命。”云姨娘道,“我知道你和她好,可眼下,你做不起这个好人,她是什么命,只能由她去。” 惜月失着神,她和莹月好吗?从前她心里是这么觉得的,长姐望月眼睛生在头顶上,小妹娇月聪明过了头,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给人下话使绊子,只有莹月,傻兮兮的,又有小时候一起长过两年的情分,她还能放心和她说两句话。 可她现在忽然发现不是,她和莹月也没那么好,因为被云姨娘一点出来,她心里要去提醒她的念头立刻就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断上涨的求自保的危机感。 她不想被嫡母替嫁给一个身份前程尽毁的哑巴——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残酷宣告了她未来的黑暗! “你听姨娘的,”云姨娘加重了语气,“这会儿天光早,太太想不到我们敢跑,后角门那婆子好买通,我们立刻就走。生出了一点枝节,惊动了太太,我们就没有机会了。” 惜月一时没有说话,但好一会的沉默之后,她终于轻轻地点了下头。 第7章 徐大太太没叫人看着云姨娘和惜月,因为她没想到这两个人敢跑出家门去,在她想来,惜月就不愿意要闹腾也是在家闹罢了,且闹不出什么来——徐大老爷都叫她说通了,父母之命压下来,叫她去死都只好去,又还能怎么着? 她太笃定了,以至于云姨娘和惜月逃跑的消息她都不是第一个知道的。 是洪夫人。 云姨娘和惜月两个人前脚从后角门偷偷摸摸地出来,后脚就有两方人马分别没入了平江伯府之中。 “他家的庶女跑了?是哪一个?” 小厮跪在屏风外细细回话:“应该是行二的,有个年纪大些的女人跟着一起出来,我听那守门的婆子管她叫云姨娘。” 洪夫人端着茶盏:“知道往哪里去了?” 小厮道:“小的跟他们到了大路上,听她们雇了轿子,跟轿夫说去鸿胪寺。” “那是要去找徐大老爷了。”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再去盯着,若有别的动向,速来回报。” 站在旁边的丫头听了洪夫人夸赞,就走到屏风外,给了那小厮一个绣锦荷包,小厮忙接了,磕头谢赏,见洪夫人没有别话,站起弓着腰退出去了。 屏风内侧,洪夫人喝了一口茶,笑问丫头:“你猜,徐家那二姑娘为什么跑?” 走回来的丫头抿嘴笑道:“夫人考不倒婢子。婢子猜,二姑娘跑,是因为大姑娘病。” 这句话听上去很趣致,洪夫人笑出声来:“你这丫头,越发出息了,说话都带上机锋了。” 又摇摇头,有点惋惜似的,“那些个文官世宦,总爱说他们清贵有规矩,你看看,比我们强在哪里?徐家还是出过一部尚书的人家呢,不过七八年,就荒唐成这个样儿了。” 丫头接上话:“说得好听罢了,子孙不争气,再大的富贵也就那么回事,哪比得上我们这样世代传承的。” 洪夫人爱听这样的话,嘴角就翘起来,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 丫头会意地上前添茶,问道:“夫人,如今怎么着?我们要不要做些什么?” “还要做什么?”洪夫人懒懒地道,“我看徐大太太这主意很好——跑了一个也不怕,不是还有一个适龄的吗?凭她抬哪一个来,等抬来了,好戏才正开锣呢。” 丫头捧上茶去,笑着恭维:“夫人说得是,还是夫人技高一筹。” ** 按下洪夫人这边不提,第二个知道的,还不是徐大太太。 从徐家离开的第二波盯梢的同样是个小厮,他从平江伯府后院大厨房一侧的角门入,绕了一圈,轻飘飘进了静德院。 这里是重病的方老伯爷养病之所,与别处比,明显静谧许多,来往的一两个下人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院落里几乎鸦雀不闻。 小厮挨着墙边,溜进了正房旁边的耳房。 耳房窗下摆着一个小炉,上面放着药罐,药罐盖子微微倾斜,苦涩的药气萦绕而上,熏染得一屋子都是草木药味,说不上难闻,可也并不好闻。 一个穿灰衣的男人坐在药炉前,侧对着门口,手里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炉火。 小厮走上前去,低声把在徐家后门处的所见禀报了——他报的还包括了洪夫人派出去的那个小厮的动向。 男人听他说完,点了点头。 小厮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反应,问道:“爷,接下去该怎么做?” 男人扇火的手顿了一下,抬起来——他这一抬,衣袖就滑落了一点下来,露出了他自掌根蔓延隐没到衣袖里面的一道伤痕,虽已落痂愈合,但由其虬结狰狞之态,仍可想见当日受创之重。 他就用这只手执着灰扑扑的扇柄慢悠悠在半空中虚划:静观,其变。 小厮眼也不眨地认真看完,道:“是。” 就退出去,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点多余动静。 男人低了头,重新扇起炉火来。他的动作和之前别无二致,好像从没人进来和他说过话一样。 ** 午后,徐大太太才终于知道了后院起火的事。 这很大程度得怪她自己,她为了瞒住望月装病的秘密,不让各处来请安,才让云姨娘能瞒了这么久。 怎么跑的,跑去哪里了,这不难审,把云姨娘院里的丫头提一串子过来就有了,难的是审出来了之后怎么办。 这么半天功夫,够云姨娘找到徐大老爷了,她不忌惮闹,徐大太太却万万不愿意,这风声走出去,李代桃僵的计策还怎么使? 徐大太太鼓着腮运了足足的气,茶盅都摔碎了一套,最终还是把这口气咽了——跑了一个不要紧,家里不还有一个么! 剩的这个傻,呆,还更好摆布。 这回再不能出差错了,徐大太太命人把莹月从清渠院里提溜出来,放到眼皮底下亲自看着,直等到三月十五,吉期前夜,方把谋算透露给了她。 莹月祸从天降,无端叫从自己的壳里拔出来,在正院一间耳房里关了两天一夜,看守她的丫头凭她问什么一概不理,只是牢牢管束着她,别说出门了,连走动都不许她走动。莹月在这样的境况里吃吃不好,睡睡不安稳,本已吓得不轻,再听徐大太太这一番高论,人直接惊傻掉了。 “望月病了,方轮到你,不然,你还没这个福气呢。”徐大太太居高临下地向着她,“你老实些,遵父母之命嫁过去,才有你的好处,以后方家大奶奶做着,该有的风光一样不少,你懂不懂?” 莹月不懂,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长姐的夫家,她怎么可以嫁过去?什么大奶奶二奶奶,和她又怎么会有关系? 徐大太太两句“好话”说完,跟着就转成了恐吓:“你要是不听话,像二丫头瞎闹腾给家里添麻烦,哼——那不要说平江伯府那样的人家了,能寻着个尼庵收容你,都算是你的运道,以后死了只能做个孤魂野鬼,想得一道香火供奉都没有!” 她这一疾言厉色起来,还是很见成效的,莹月一贯怕她,话不曾回,先反射般露出了惧怕的表情。 对徐大太太来说这就够了,她不需要莹月做什么多的配合,只要她代替望月,坐着花轿,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就算替嫁成功——从这个角度讲,充任这个人选的是惜月还是莹月并无什么差别,不过一以序齿,二来惜月精明些,叫她顶替似乎把握更大,不想精明的难控制,惜月竟直接逃出家门去了。 话说回来,这所谓成功只是对徐大太太的算计而言,至于莹月这么荒唐地“嫁”进去,将要遭遇什么,日后的日子怎么过,甚至于能不能活得下去,那都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又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心疼她那许多作甚,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大这么大已是恩情了,如今给家里派点用场也是该当的。 徐大太太几句交待完就走了,莹月终于缓回神来,但为时已晚,她已经做不了什么,像个落入陷阱的小兽般又受困了三个多时辰,外面五更鼓打过,渐渐有了人声,徐大太太重新过来,吩咐人把她拉出去,换到一间厢房里,让喜娘给她开脸上妆挽发更衣。 莹月让人按在妆台前一动不能动,细长的棉线绞在脸上,是一种奇怪得说不上来的痛楚,她想挣扎,想说不,按着她的老嬷嬷重重一把拧在她的背上,皮笑肉不笑地道:“姑娘,可不能动,绞坏了脸不好看,要不讨新郎官喜欢了。” 什么新郎官,那不是她的! 莹月鼓起勇气,想大声叫嚷出来,但老嬷嬷眼疾手快地又拧她一把,把她到嘴边的话拧成了受痛倒抽的一口冷气。 她想再反抗,但单薄的阅历,缺失的教养让她无能对这种突然的变故做出有效应对,屋里满当当一屋子人,可没有人在乎她,理会她,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纸糊般的笑容,用光怪陆离的声音告诉她“姑娘大喜了”,像是最荒诞的一折戏,她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她就这么被压着完成了一道道程序,外头天光渐亮,但她看不见了,一顶缀着珠珞的盖袱当头罩下,她的眼前只剩一片血红。 不知道什么人来将她背起,她落进了一顶轿子里,手里还被塞进个肚腹圆鼓鼓的瓶子,周围爆竹锣鼓大作,轿子跟着被抬起。说来可笑,莹月长这么大,因为从没出过门,连轿子都没有机会坐过,现在脚下忽然一轻,周身一飘,瞬间的失重感让她差点一头撞轿厢上去。 轿子开始走起来了,周围喧闹更甚,莹月荒谬如处梦里的感受也更强,外面的许多人声该是熟悉的,她此刻听来却陌生得如隔云雾里,连徐大太太的哭声都变得虚幻了——当然,这可能因她本也是装作出来的缘故。 轿子里总算没有个老嬷嬷时刻准备着要拧她一把,莹月终于有了点自主权,但她能做的事仍然很少,跟在轿旁行走的喜娘丫头遍是徐大太太的人手,她有一点异动,把她镇压回去极容易。 莹月把遮挡视线的盖袱揭了,见到轿厢右边有个小小的方窗,想要伸手去掀上面覆盖的帘子,坠着流苏的轿帘才一动,立刻被从外面压下,莹月连是谁动的手都没见着。 她又试图向外说话,但外面太吵了,锣鼓没一刻停过,因为出了徐家大门,沿途还开始有小孩子跟着凑热闹讨喜钱的大笑大叫声,她嗓音天生细软,把嗓门扯到最大了也传不出去——左右倒是能听见,但能离她这么近的肯定是徐大太太的心腹,根本不理她。 莹月又急又恐惧,她难道真的就这样被抬到平江伯府去吗?徐大太太肯定没事先跟人说好,不然不会这么临时地把她抓出来充数,到时候平江伯府的人见了她,肯定都诧异极了,一想到那个场面,她几乎要在轿子里尴尬羞愧得昏过去。 徐大太太厉害,什么都干得出来,她不行啊! 莹月伸长了胳膊,着急地再去够前面的轿帘,她只有摔出去了,这动静总不能再被掩住,平江伯府不可能认她,早晚是丢人,不如丢在半路上,她宁可回去挨徐大太太的教训—— 咕咚一声,被她随手放在身边的宝瓶先滚下了地,顺着帘底一路滚了出去,这下外面的人不能视若无睹了,但因出了这个意外,轿子本来只是有点颠,走在前面的轿夫看见宝瓶,呆了呆,脚步就慢了,在后面抬的不知道,仍旧照常走,算好的节奏一乱,轿子就来了个大的颠簸。 事有凑巧,莹月也被这意外惊得半张了嘴,她姿势半坐半起,本来别扭,一下子被颠了回去,脑袋撞在轿厢上的同时,启开的牙关也被撞合了起来——正正咬中了舌头! 瞬间的剧痛袭来,令得她神智都散了片刻。 外面的小小乱子很快处理好了,跟在轿旁的一个丫头捡起了宝瓶,大概怕她再闹事,索性暂时不给她了,轿子继续行进了起来。 莹月满目泪光,什么反应都做不了,因为太痛了,奔涌而出的鲜血几乎瞬间填满了她整个口腔,她噎得呛咳了一声,血顺着下巴溢到了前襟上。 她此时才在这剧痛里找回了一丝行动能力,下意识抬手先擦了一下下巴,满手黏腻,她低头一看,直接变成了一只血手。 莹月吓住了,这视觉效果也太惊人!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她嘴里不知道咬到多重,血根本止不住,她合上嘴巴,想借这微不足道的一点措施止血,但没用,口腔很快又满了,她被迫咽了两口,那个味——别提了,差点把她噎吐了。 但莹月还是努力又咽了两口,血一下子流得太多也太猛了,她害怕自己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死了,她不想给长姐替嫁,可她更不想死,她连家门都没有出去过,就这样死了好不甘心啊。 她天真地觉得把血咽下去,流出来的血又回到身体里,好像就不那么可怕了一样。 她同时想往外求救,但嘴巴里的现状让她无法再发声,想再往外摔,只怕雪上加霜,一个不好直接把自己摔死了。 她只能勉力颤巍巍伸手去掀小窗上的轿帘,但一掀外面就让人压住了,她现在没有力气跟人拉锯,只好转而去拍打轿厢,但由她把厢壁拍出好几个血手印来,外面并没有一丝回应,轿子只是仍旧一颠一颠地行着。 而莹月的体力在持续快速地流逝中,有一段时间,她神智恍惚,似乎是晕过去了,但最终她又知道没有,因为血不会像口水一样被自然吞咽下去,嘴里新涌出来的鲜血不断把她噎醒。 神智稍一回归,她就赶紧无力地拍打轿厢,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伤口具体在哪了,整条舌头都肿胀剧痛,血一直涌,这种明确感受到生命力一点点从体力流失的感觉太可怕了…… 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她——不想死—— 咚! 轿子落了地。 第8章 轿子停了,莹月以为自己的求救终于得到了回应,但外间只是喜乐声大作,爆竹齐鸣,爆开一阵比先更大的喧哗,里面似乎夹杂了什么“请郎君射箭”一类的欢喝声。 莹月没听清楚,她差点被这阵猛烈的动静震晕过去。唯一的好处是脚下终于安稳住了,她拽回仅余的神智后,得以一手巴着厢壁,靠着这支撑往前挪着,伸手去掀大红的轿子帘—— 没等碰触,忽然“夺”一声,有一支箭从外面钉到了轿门上,不知是本来距离近还是射箭的人腕力大,这一支箭射上来,带动得整个轿子都晃了两晃。 然后外面有人“哈哈哈”大笑:“方爷,你疯啦,这是你的新娘子,不是劫道的悍匪,你使这么大劲,把人吓晕了,你可拜不了堂了!” “你不懂,方爷就是要给新娘子一个下马威呢,看我们方爷这威风,将来这夫纲一定错不了!” “哎呀,薛兄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哈哈——!” 外面爽朗的男声一应一和地打趣着,莹月在里面就凄惨了。 没人跟她说过吉日当天成婚的程序,徐大太太只是威胁她要老实听话就完了,那一支箭射上来的瞬间,她以为是冲着她来的,魂差点吓飞了,一口血和着口水,连呛带咳地喷了出来,差不多与此同时,一只手从外面撩起了轿帘—— 是金铃。 先前就是她捡起了滚出去的宝瓶,现在莹月要下轿了,她要乘机把宝瓶塞回给莹月。 金铃毫无防备地跟莹月堪称恐怖的面容对上,眼眶刹时瞪大,眼珠子都要瞪凸出来,一声尖叫含在唇边,但惊吓过度,竟没叫得出来。 她僵直的动作很快为人觉出不对了,从旁有另一个人上前来,探身从揭起的轿帘一角往里望了一眼。 莹月气息微弱泪眼朦胧地望出去,尚未看清这人什么模样,对方一眼之后,却是迅如闪电,劈手夺过她揉在膝上皱成一团的盖袱,重罩回她头上,莹月才一惊,整个人已觉一轻,叫人打横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她看不见,惊得张着手胡乱摸索,摸到那人襟前,忙先拽紧了他的衣襟,恐怕掉下去。 抱着她的人不管她做什么,迈开大步转身就向宽阔的朱红大门里飞奔,身后爆竹锣鼓都歇了,一片嗡嗡的茫然议论声。 “出什么事了?” “新娘子发急病了?” “不知道啊,哎,新娘子怎么了?” 四起的议论最终逼到了金铃面前,金铃嘴唇和双腿一起发着抖,按照徐大太太的算计,这露馅至少也要到拜过堂送入洞房揭盖头的时候,那时礼已成了大半,平江伯夫妇为着自家的颜面,为着老伯爷的病情,当场揭开大闹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而只要不闹开,这事就有往下转圜成就的余地—— 可现在,全完了! 三姑娘平时怂得跟个兔子似的,谁都能去欺负一下,怎么忽然烈性起来,居然敢咬舌自尽了呢?! 她要早是这个脾性,徐大太太也不会把她填上花轿坏事啊! 眼下这个局面,喜事随时变丧事,还是众目睽睽之下,要是传到方老伯爷耳朵里去,把他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金铃简直不敢想了,真到那一步,她们这些送嫁的徐家人还走得脱?被平江伯府的人拿住了立即打死都是活该! 金铃两股战战无处可逃,对着众人的疑问一时也想不出话敷衍回答,只恨不得原地昏倒。好在同来的蔡嬷嬷年老而心性老辣——就是先前一直拧莹月的那个,向众人应付了句“姑娘身子骨娇弱”之类的话,就把金铃扯到自己人包围的一个小圈子里,厉声问她:“怎么回事?” 金铃见了她,总算有了主心骨,忙凑上去焦急地低声道:“嬷嬷,糟了,三姑娘咬舌了!” 蔡嬷嬷也愣了:“什么?” “真的,三姑娘一脸血,我一掀帘子,她还又吐了一口,吓死个人!”金铃慌张着,“嬷嬷,现在怎么办?我们快逃吧?方家大爷把姑娘抱进去了,他不认得姑娘,可洪夫人肯定是认识的,这事瞒不住,马上就得来人问我们话了!” “瞎说八道,往哪儿逃,丢下个烂摊子跑了,回去太太能饶了你?”蔡嬷嬷心下突突乱跳,但毕竟掌得住些,喝止住金铃的馊主意之后,又飞快想定了对策,“我们跟着进去,没在外面闹出来,事情就不算太坏。” 金铃傻了——这还不算坏啊? 她是徐大太太身边的一等大丫头,又能被派出来干这等阴私事体,当然不是个失惊打怪的毛躁性子,只是适才往轿子里的惊魂一瞥给她留下的阴影太重了,她还没完全缓过来,口吃道:“进、进去?” 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蔡嬷嬷不理她的疑问,转而反问她:“你看三姑娘伤得怎么样?” “可重了!”金铃忙答,“全是血,嬷嬷,你见到三姑娘的手没有?方家大爷把她抱出来时,我见着她的掌心都是血红的,能不能活很难说了,唉。” 她平时虽然不把莹月一个边缘庶女放在眼里,但莹月毕竟从没有得罪过她,她想起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命,心里也有几分唏嘘,叹了口气出来。 “不能活最好。”蔡嬷嬷眼中却精光一闪,“人是方家大爷抱进去的,三姑娘这口气要是断在了平江伯府里,伯府就别想甩得脱干系。到时这门亲是做不成了,可方伯爷和洪夫人也难再找我们太太问罪了。这事,寻个急病而没的理由就了了。” 金铃:“……” 蔡嬷嬷扯了她一把:“叫着我们的人,快进去,总站在这里叫人看着才不像样!” 金铃压下不断从心底冒出的凉气,答应了一声,忙去安排起来。 ** 莹月这口气没断。 抱着她一路直闯入府的方家大爷决断与行动力兼具,短短一刻钟内,他一语未发,沉默往返,把她安置到一间空房后,又飞快拉来了一直在府里给方老伯爷看诊的王大夫。 王大夫人过中年,腿脚没他那么利落,一路跟着直喘,待见到脑袋悬在床边、一张血盆小口的新娘子,吓了一跳,忙上前看视。 “这是伤着哪了?嘴里?快张开我看看!” 方寒霄立在床侧的青帐旁,把莹月从府门外一路抱到这里、又去拉扯了王大夫来,这接连不断的路程好像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气息丝毫未乱,低着头,垂下眼帘看向莹月那张因为一路颠簸又呛了几口血而显得更加惨烈的面容。 没想到歹竹偶然也能出好笋,徐家当家人混账,用心宠惯的姑娘不知廉耻,这不放在心上、随意养出来顶缸的庶女倒还是个性烈不屈的。 莹月此时:啊—— 她无声地把嘴张得大大的,给王大夫看。 ——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似乎是不会这么配合大夫的。 方寒霄的眉头抽动了下。 王大夫用力盯着莹月嘴里看了两眼,她流血到这时候,嘴里一片血糊糊的,舌头也肿了,王大夫看不出来个头绪来,只好转头要水,让莹月先漱口。 这间房内没有别人在,方寒霄脚步一顿,移开去桌上取茶壶倒了杯水来,莹月接过来,她求生心切,抖着手捧着杯子,强撑着灌了两口,咕咚咕咚在嘴里漱了漱,吐了,然后气喘吁吁地倒在床边。 再然后就又:啊—— 真是非常坚强又配合的一个伤者了。 不过她的状态确实很虚弱了,要不是还有血丝在缓慢渗出,混着口水把她喉咙噎着,她这一倒回床上就得直接晕过去了。 她已经这么奄奄一息,但王大夫看过她的伤口后,原来紧张的神色反而缓了缓:“没咬断。” 在一旁负手而立的方寒霄大概是做了什么示意,王大夫接着道:“咬得很深,但没有断口,大爷放心,慢慢调养是养得回来的。” 房里静默片刻,王大夫又道:“大奶奶的血流到这个时候,已经不太流了,我这就开方,煎一剂来大奶奶喝下去,应当就止住了。只是后面要好好养着,麻烦事不少。” 他一直好似在自说自话,莹月这个角度看不见方寒霄,听到这时,忽然间会意过来:方家大爷是个哑巴,说不了话。 她当然早就听说过这一点,但听说归听说,她从未以为自己能和长姐的夫婿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便也从未将这一点往心里去。 王大夫走开了,大约是忙着开方抓药去了,莹月悄悄把眼闭上,知道自己性命保住以后,她心头也不那么紧张了,就想装晕—— 因为她的麻烦事确实不少,她可没忘记,她是个假货! 什么“大奶奶”,根本不是她,方寒霄现在是还不知道,等知道了,哪里还会好心找大夫给她治伤,说不定立刻就要把她丢到大门外面去了。 因为这样,她虽然跟方寒霄已有过挺近距离的接触,但甚至还没有看过他一眼——她心虚呀。 当然她心里很有自觉,她被撵出去是迟早的事,不过她有一点小心思,这个给她看伤的大夫很厉害的样子,她想从他那里蹭一碗药再走,等回去了,徐大太太恼怒还恼怒不过来,不狠狠罚她就不错了,肯定不愿意给她请什么大夫。 房间里十分安静,闭上眼睛以后,别的感官被相应放大,但莹月仍然感觉不到什么动静,只能从没有听到脚步声来判断方寒霄没有走动,应该还在床边不远处,除此之外,她就只听见自己喉间细微的吞咽声—— “霄哥儿,出什么事了,我怎么听说你抱着新娘子跑到这来了?” 急匆匆的脚步声连着声音一起响起,是原在花厅里宴客的洪夫人闻讯匆忙赶了过来。 莹月眼皮一颤——她运气太差了,连碗药都来不及蹭到! 呜呜。 方寒霄往床边望了一眼。 他看得到莹月染血的细弱脖颈间微不可觉的滑动,以及她忽然颤动了一下的眼皮。 他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作者有话要说: 初见小剧场: 方大:徐家这庶女倒是知廉耻性贞烈—— 莹月:不想死,大夫,救我,快救我 X﹏X~ 方大:——渐渐面无表情 ~~~~~~~~~~~~~~~~~~~~~~~~~~~~~~~~ 作为一个不走宅斗风的真·傻白甜,命悬一线的时候,她没有能耐捣鼓心计,只想先保住命,所以飞快在男主面前暴露啦。 嗯不用担心男主会对她产生误会,一个心机深沉的男主是不会看不穿一个傻白甜的,当然因为他把握不住傻白甜的画风,所以以后这种他预料不到的发展还是会有的,这只能说他无法把自己的智商拉低到傻白甜的程度哈哈哈,大家懂的,有时候人聪明,反而会想太多~ ~~~~~~~~~~~~~~~~~~~~~~~~~~~~~~ 然后,作为第一个前十章就出场的男主方大上前一步,给大家一个骄傲的眼神→ → 第9章 洪夫人其实不认得莹月,徐大太太就没把庶女叫出来见过她,但洪夫人认得望月,往床上一看,她就诧异地叫出声来:“这是谁?” 莹月面如火烙,心似死灰——她最害怕面对的情形发生了,丢丢丢死个人了! 她完全没脸睁开眼来,只听屋里静了片刻,洪夫人否认的声音继续响起来:“不是,这不是徐家大姑娘。” 莹月持续装死,别说她现在舌头咬了说不出话来,就是能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平江伯府的人解释,说她事前不知情,说她全然是被迫的? 谁信哪! 不过虽然没睁眼,她也能感觉到不知有几双眼睛诧异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莹月尴尬得手脚都发麻了,她这时候也不想着贪心人家的药了,只希望洪夫人一生气,直接叫人把她抬起来丢出去算了—— “夫人,老奴见过夫人。” 莹月睫毛一霎——是蔡嬷嬷的声音。 徐大太太的陪房,非常厉害的一个老嬷嬷,手劲特别大,她现在被拧得最多的腋下那一块还觉得隐隐作痛。 洪夫人的声音里蕴着不善:“蔡婆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方家这几年来有什么不到之处,你们要在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个花样来?跟来送嫁的你们家主子是谁,叫来与我个交待!” 蔡嬷嬷赔笑:“夫人息怒,这吉期定得急,我们家大爷往南边去了,一时赶不回来,二哥儿小,来不过做个样子,他什么也不知道,您有话,只问老奴便是。” 新娘子出门照理该有娘家兄弟送嫁,徐家长子徐尚宣人在外地,现成的理由脱了身,底下的二爷是庶子,今年才十一岁,蔡嬷嬷这话是实,他这点年纪确实也没法知道什么。 洪夫人冷笑:“好,你知道,那你来说,说完了,我去和徐氏一总算账!” 她说着,转头缓了点语气安慰方寒霄道:“霄哥儿,你别着急生气,徐家敢给你抬个假新娘来,婶娘绝不会放过他们,一准替你把这口气出了!” 莹月眼睫又抖了抖:她就躺在这里,要算账还能跑得了她一份?只怕第一个就得找她来。 她不敢睁眼,看不见方寒霄对此有什么回应,只听得洪夫人雷厉风行地跟着又吩咐人:“老伯爷那里着人守好了没有?这事万万不能叫他老人家知道,谁要是走了风声,让老伯爷气出什么不好来,我揭了他的皮!” 屋里一片低低的应诺之声。 “去把伯爷也请过来——蔡婆子,你干什么?”洪夫人声音转厉。 蔡嬷嬷止住了悄悄往床边挪的步子,小心地道:“老奴想瞧一瞧我家姑娘怎么样了,大爷直接抱着姑娘走了,老奴没来得及看,心里担心。” 她主要是想看看莹月断气没有,要是还活着,那可麻烦得很。 她的心思没能瞒得过洪夫人,洪夫人冷笑:“你真记挂你家姑娘,进来第一件事就该去瞧着了。现在说这话,怎么,还想把这责任扣到霄哥儿头上不成?你别跟我使这些见不得人的心眼,老实招来,徐望月是不是心大了,嫌弃霄哥儿了?”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不是——” “不是就怪了!”洪夫人张口就打断了她,“她有这份心,早说,我不怪她,我们霄哥儿大好男儿,不愁没有好姑娘配。徐望月要攀她的高枝,只管去攀,我一点不留难她。可如今这样算什么,推一个——这个丫头是谁?” 蔡嬷嬷嚅动着嘴唇:“是家里的三姑娘。” 洪夫人接着说下去:“推一个庶出妹妹出来搪塞!有这么作践侮辱人的吗?把我们霄哥儿当成了什么?!” 是很不像话——莹月在心里附和,不过,她也有一点觉得怪怪的。 这个洪夫人听上去很精明哪,精明到蔡嬷嬷还未实际招认什么,她已经把事实真相猜了个差不离。那么就奇怪了——她既然这样精明,从前又怎会一点没看出来望月对这门亲事的不满意,还大方满足望月对外试探的需求,让事情到了这一步呢? 莹月没再往深里想,她不熟悉洪夫人,想也想不出来,她只想赶快脱身,方寒霄不会说话,她把眼一闭,还能逃避一下,现在洪夫人进来,噼里啪啦每一句话都令她脸颊火热,无处遁形,只觉身下的床铺都好像长了钉子似的,刺得她要躺不住。 “大爷,药熬好了。” 就在这时候,王大夫走了进来,屋里多出来的许多人令他一怔,不过他行走豪门间,很知道谨守医者的本分,一句也不多问,只向方寒霄道:“可以让大奶奶服用了。” 唉。 莹月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方寒霄虽然碍于是个哑巴,不能以言语表达愤怒,可他心里必然是十分生气的,不把这碗药泼到她脸上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给她喝。 但过了片刻,她却听到王大夫站到床边,唤了她一声:“大奶奶?” 莹月惊讶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方寒霄可能是不愿意她死在这里,平添晦气。 她也不想死,就忐忑地把眼睁开了,不敢看别人,先向王大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是什么“大奶奶”,然后撑着要坐起来一点,去接药碗。 王大夫毕竟是外男,不便直接服侍她用药,见她面如金纸,爬得艰难,就转目想找个丫头来帮她,洪夫人带来的下人没主子允准,不可能伸这个手,蔡嬷嬷见莹月睁了眼,心下就一叹,而后一心算着要怎么过眼前这一关去了,全没自觉她该上前。王大夫不好出声擅自指定谁,见都不动,看了一圈,只好看到了方寒霄身上。 他先前不在,在他看来,不管出了什么岔子,这新娘子总是方寒霄娶回来的,他最有资格碰触过问。 方寒霄接到他求助的目光,顿了一下,把药碗接了过来。 他长腿移动,走到床边坐下,莹月终于无可避免地跟他正面对上,眼前霎时一亮。 这个方家大爷——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嫡母徐大太太及长姐望月的嘴里,哑掉后的方寒霄实在该落魄得不成样子,娇生惯养的豪门贵子,长到十六岁,衣裳未见得自己穿过,赌气闹了失踪,在外面一流落好几年,那日子岂是好过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过来的,又干了些什么勾当,八成不是正经事,至于前程,那是不可能挣出来的,能全胳膊全腿地回来都算是祖宗保佑了。 凡此种种的念叨,给莹月勾勒的印象,方寒霄应当是阴郁的,偏激的,瘦削的,冷漠的或是暴躁的,总之一看上去就吓人; 但事实上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方寒霄,是明亮的,放松的,眼神温和,神采奕奕的一个青年。 因为还穿着喜服,大红色映衬得他更是精神,俨然仍旧是贵公子,并无一点风霜意。 反差太大了,她被惊到,以至于没看见方寒霄伸手向她压了一下,示意她不用起来了,还在一边惊讶一边费力地扑腾着想坐起来,直到一勺药直接递到了她嘴边。 莹月:“……” 前大姐夫好到离奇,没把药碗扣她头上,还给她喂药! 白瓷小勺递到嘴边了,空晾着失礼,莹月瑟瑟地把那勺药喝了——她压力实在很大,跟着赶忙伸手,努力忍痛含糊地道:“呜呜呜来。” 我自己来。四个字,只有最后一个音是准的。 但配合她的动作并不难理解,方寒霄没有勉强,配合地把药碗给她了。莹月坐不起来,就趴着,在求生意志的支撑下,硬是独立地把半碗黑乎乎的药汁喝下去了,一滴都没洒。 大概是心理作用,一喝下去,她就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肯定不会死了。 死不了,那就得面对活着的问题。 洪夫人又在发难了:“来人,现在就去徐家,把徐望月给我提过来,当着霄哥儿的面,说清楚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蔡嬷嬷忙道:“夫人误会了,我们大姑娘实在是病了,那天夫人去也见着了的,打夫人走后,大姑娘的病更重了,如今人都病得直说胡话,偏偏老伯爷这边的病等不得,我们太太也是没办法,才出了这个下策,不想叫老伯爷失望。” 洪夫人的眉梢高高地扬起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太太了?!” 蔡嬷嬷哪里敢应这个话,只是认错不迭,又再三述自家的无奈不得已,但洪夫人并不叫她蒙混,伸手一指莹月:“你样样说得好听,干出这样替婚的事来,你们不但无过,反而是有功的了!既这样,那这个顶替的姑娘为什么咬舌自尽?还是说,连你们家庶出的都看不上霄哥儿,不愿意嫁过来?” 这句话是太厉害了,蔡嬷嬷都愣了——她不是没有话可以狡辩,她是到此时才忽然发现,洪夫人看似替侄儿出头,可她的每一次发话,都目标明确地在拱方寒霄的火,似乎唯恐他不觉得颜面无存,不暴跳大闹起来。 这跟徐大太太事前认为洪夫人做做表面功夫后就会压下此事的预判不一样啊。 究其根底,徐大太太敢玩替婚的花样并不是因为她天真到认为可以糊弄过洪夫人,而是以为洪夫人会为了踩侄儿,配合她这个糊弄! 蔡嬷嬷汗如雨下。 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比她以为的要危险很多,也许她应该听金铃的,在外面就直接逃走才是。 第10章 莹月没注意到蔡嬷嬷的反应,她只在洪夫人说“咬舌自尽”的时候愣了一下,因为没想到她的意外受伤被误会成了这样,而屋里无人反驳,连蔡嬷嬷都不响,看来这成了公认的了。 她想解释,不过又一想,她确实不想嫁给方寒霄——他该是长姐的夫婿,洪夫人的想法从结果上也不算错,就闭上嘴,努力又专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药后,她感觉自己攒出一点力气了,就想赶快离开,蔡嬷嬷这时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扫地出门,应该也不会来拦她。 但莹月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她仍然手软脚软,脚挨下去刚够着脚踏,撑着棉褥的手臂就撑不住一滑,整个人秤砣般往下直坠,幸亏方寒霄离得近,一伸胳膊险险在她脸着地之前把她捞了起来。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过来。 莹月:“……” 她坠在他的怀里,窘得头顶冒烟,眼都睁不开,觉得自己还是直接磕地上磕晕过去比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莹月很觉丢人,不过这时候方寒霄还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脸摔成一张柿饼,她怎么也不能当无事发生,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跟方寒霄做了个口型:谢谢。 她还想说你放心,她不会赖下来,一定会走的——不过这么一串话难度有点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尝试了一下,只有放弃,同时在心里生出同情来:当个哑巴真不容易啊,才这么一会儿,她已经觉得不方便了。 她不会掩饰情绪,这同情直接从眼神中流露了出来,方寒霄看见了,淡淡一眼扫在她面上,这一眼实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气——但也不算凶,其间的意味,更多的是将她看做一个小玩意儿,看了她,却丝毫没放进眼里。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来,这时候从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了,总而言之,大概还算平静。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动相比。 作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将他打量着,含着疑忌,正欲再说什么,外间帘子响,赶在这个关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来了。 蔡嬷嬷一扭头,慌乱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许是真的生气被徐大太太摆了一道,失了颜面,平江伯是男人,总该沉得住气些,不那么意气用事罢? 有一件许多人心内都有共知但因无证据而只好存疑的事:当年方寒霄之父作为嫡长子承袭爵位,那是天经地义,无可争驳,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没有顺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传给了年幼的儿子方寒霄,方正盛对此真能心服吗?其后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终上位为如今的平江伯,从方寒霄出事算起虽已有五年了,可这道疑云,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爷去后,以六品官门撼平江伯府,抛一个莹月来顶缸,与这疑云有分不开的关系。于她内心深处,实认为她是个苦主,是方正盛抢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过形势比人强,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废物已是定局,她忍耐着不曾在明面在发泄出来罢了。 这里面纠结如乱麻的心态非三言两语能叙清,总之徐大太太干这事确实有自己认为能成事的一套逻辑,蔡嬷嬷作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态,方跟着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爷比洪夫人还果决,根本没给她开口的机会,他面沉如水,进来就直接怒道:“我都听说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儿,简直岂有此理!夫人,不必和这些奴仆多费什么口舌,把这假新娘子架回轿子里,我亲自去送还徐家,要徐怀英给我个交待!” 徐怀英就是徐大老爷。 蔡嬷嬷变颜失色,还想寻话挽回,但方伯爷发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莹月,莹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够配合,但耐不住这些人动作粗鲁,她脑袋被磕在床边围板上,发出动静不轻的一声咚响,她叫不出来痛,一下被磕得眼泪汪汪。 王大夫医者父母心,他现在听出来是怎么回事了,虽知自己不该管闲事,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大——这姑娘伤得不轻。” 方伯爷看他一眼,道:“先生怎么在这里?老太爷那里离不得人,先生还是回去静德院看着罢——对了,这里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爷耳了,免得惊到老太爷病体。” 他并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爷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个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兴,倒不为别的,他才亲手熬了一碗药给莹月喝下去了,这会儿病家就让这么对待,他觉得他的药浪费白熬了,未免可惜。这话没办法跟方伯爷说,他只有扫了方寒霄一句:“大爷叫我费这劲做什么呢。” 说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仆,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仆也不受他干扰,就继续要拖拽莹月,方寒霄却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触动,站出来,向方伯爷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伯爷叹气道:“霄哥儿,我知道这事很伤你的颜面,你有气就发出来罢,不要在心里憋着,伤了身体就不值了。徐家那边,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么回事,你放心,你才回来,二叔一定不会叫你白白受这个委屈。” 洪夫人适时接话:“伯爷,哪里还用得着查?就不查,我也猜得着是怎么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别人有了瓜葛了,还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会塞个庶女来堵我们的嘴?我跟伯爷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辩出什么来!” 蔡嬷嬷眼前一黑——这不可能有误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闹!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爷的对面,垂在身侧的手掌握起,浓而墨黑的剑眉往下压着,狭长的眼尾里现出了一线红血丝,因为绷起了表情,侧脸的线条显得分外明锐。看起来,是被刺激得终于隐忍不住,怒火上头了。 毕竟被戴绿头巾堪称男人的奇耻大辱,又有几个男人能真的忍下这口气呢。 洪夫人眼中闪过喜色,指挥起下人重新动作,莹月咚咚又遭了两下罪,被下人架下床来,拖着往外行去。 但眼看莹月要被拖过门槛,方伯爷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际,不知为何,方寒霄竟又拦了上去。 方伯爷神色不着痕迹地微僵了一下,眉间藏着一点不耐烦:“霄哥儿,又怎么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们就不便出门了,府里还有许多宾客在等着,也需与他们个交待,时间紧得很。” 婚者,昏时礼也,成婚的吉时在黄昏,送亲队伍也是算着差不多的点来的,此时确实已经日暮了,最后一点残照斜晖从门前吝啬地铺了一小片进来,照在方寒霄殷红的喜袍下摆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个脸面,更完全隐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点莫测。 莹月被他拦在面前,跟他距离近,茫然地仰脸看他——她遭到这个待遇,其实一点也不意外,方寒霄会过来拦着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么意思。 她能看见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有一个瞬间,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对着自己的叔叔和婶娘,嘴角逸出一丝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动也没动过,她会觉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几下之后撞出来的昏然错觉。 方寒霄并没低头看她,拦住了人之后,就走去窗下,那里桌上有纸笔,他挥笔快速写了两行字,然后拎起墨迹未干的宣纸给方伯爷看:五年未归,有我之过。罢了。 罢了? 罢了?! 方伯爷这回的神色没有掩饰住,惊诧直接从目光中透了出来。 洪夫人不识字,听了身边一个丫头低声念出来,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她的颜色比方伯爷变得更大,她自己觉出来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实在笑不出来,仓促间嘴角干干的抽动了两下:“霄哥儿,这样大的事,怎能就罢了?又怎么作罢?你真是孩子话,徐家踩着你的脸欺负,婶娘不替你把这个公道讨回来,以后你,连着你叔叔婶娘,都该不好意思出门了!” 方寒霄垂目又写。 他换一张纸举起来:闹出去,我一般丢人。 他这个说法不难理解:定好的新娘子临过门让岳家给换了个庶女,传扬出去,固然徐家名声狼藉,他落魄之后,让岳家这么嫌弃打脸,笑话他的人也绝不会少。 当年没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个京城贵公子圈里都是数得着的,方老伯爷偏心他,把世子位给了他,但同时教导他也悉心严厉,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纪的勋贵子弟都强出一档,是那种长辈会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训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骄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体没了,大好的前程没了,连婚事,都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他宁可咽下这口气,免得再度沦为他人口中谈资实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过来关节,松了口气,笑着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个背后无人说,说一阵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忍气吞声,心头这份委屈可是过不去,你听婶娘的,痛痛快快地闹他一场,把气都出了,以后想起来才不后悔,没牵挂。” 单听她这番话,实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动了,他站在桌边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方伯爷和洪夫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见此,表情都舒展开来。 方寒霄低头又去写些什么,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儿,有话回来再说——” 方寒霄将纸提起扬开。 丫头小心地念:“多谢婶娘好意,但事已至此,为免惊扰祖父,还是将错——就错?” …… 方伯爷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嬷嬷,感动地快流下泪来:多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大——不对,三姑爷,早知如此,直接来寻姑爷把话说开了不就行了吗?何必提心吊胆冒风险搞替嫁这一出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看明白了吗?徐大太太的想法错了,现在,是方伯爷和洪夫人想闹大,闹得越大越好,而最应该闹的方寒霄想压下来,他不要闹,他认了。 关于替嫁的疑问就是这样,可以成功不是徐大太太的计谋有多么高明,而是男主认了。 第11章 丫头念完后,方寒霄把纸放回了桌上,他独自站在窗边,周身缭绕着淡淡的寂寥之意,大红喜服愈是衬出他受屈之深,但他为了祖父病体还是坚持要吞下奇耻大辱,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来,也无法对他讲出重话。 方伯爷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气:“——不用担心老太爷那里,我早已命人将静德院看守好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事,绝不会传到老太爷耳朵里。” 方寒霄摇头又写:只怕万一。 洪夫人勉强撑出一点菲薄笑容:“那也没法将错就错啊,这么个大活人,瞒得过谁的眼目去?谁不知道是个假的,到时候老太爷知道了,更该生气了。” 她说着,控制不住地看向莹月,要不是确定方寒霄这几年不在京里,她都要以为这个侄儿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发展出什么私情了,不然实在难以解释他现在的作为,除非——他是知道了什么。 洪夫人想到此处,心内不由一颤,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来还不足一个月,况且一直守在静德院里,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能知道个什么? 她走神的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经亮出新回应: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约是习惯了以笔代口,一笔字如行云流水,迅疾流畅,并不比常人说话慢上多少。 亮完后,他把纸盖回桌面,走到门边,把呆呆坐着的莹月拉了起来。 莹月是懵的,被他拉起来后,才回过神来,忙向他摇头:“呜呜回家。” 她不要将错就错,她要回家。 虽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着她,但毕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么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这里,只感觉自己是个走错门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说不了话确实有许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没听懂她说什么,还是怎么样,直接拉着她就往外走——准确点说是半扶半拎,莹月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她没体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两三日都被徐大太太关着,吃睡都不好,才导致她咬舌之后一下虚弱成这样。 “切哪?” 莹月挣扎不了,慌慌地问,问完之后想起来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摊给他,想他写一下。 方寒霄没写,倒是不知从哪变出她那盖袱来,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经全是暮色了,脑袋再被一遮,莹月什么也看不见,下意识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着她的动作加了一点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动了——这和她先前被压着大妆时的感觉还不一样,那时她还能挣一下,现在男人的控制如铁浇铜铸,没觉着他怎样费力,她已经连一丝都动弹不得。 “呜放——” “霄哥儿,你做什么去?!” 是洪夫人从后追上来,莹月这时候挺感谢她,问出了她想问的话。 方寒霄回过头去,沉默片刻——当然他只能沉默,离了纸笔,他无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样别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转头继续走了。 方伯爷也追了出来,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让人上前拦阻,一边跟在后面追了一截,然后他渐渐发现方寒霄的行进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较为近支的亲眷已经在正堂里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还有从祠堂里请出来的已故长房夫妇的灵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应是为了新人拜堂成礼的布置。 这个哑巴侄儿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给他的这个假新娘子认了! 方伯爷这就不能再观望了,忙快走几步,领着人拦上去道:“霄哥儿,婚姻大事,你万不可赌气冲动,虽则大哥不在了,还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爷,吉时到了,再耽搁就不吉利了。”这一句是蔡嬷嬷在旁敲的边鼓。 方伯爷被打断了话,恼怒地瞪她一眼,蔡嬷嬷心里着急,巴不得立刻按着方寒霄和莹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冲撞方伯爷,被一瞪,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却还是没躲过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闹得心浮气躁,见这老婆子还敢跳出来碍事,终于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个耳光出去:“不知羞耻的老东西,你还有脸开口!” 莹月站在方寒霄旁边,吓得一颤,她当然不是心疼蔡嬷嬷,只是自小的成长环境使然,她胆小,怕听见这些动静,总疑心下一个是不是就要轮到她了。 这时候方寒霄对她的禁锢反而有一点保护的意味了,起码他看上去不是个会动手打她的人,莹月禁不住往他那边挨了一点,也不敢试图要挣开了。 方寒霄没什么特别反应,不能说话省了他许多功夫,他挟起配合的莹月来,长腿一迈三两步绕过众人,走得还更快起来。 下人们迟疑地都去看方伯爷,毕竟是府中的大少爷,没主子下令,他们也不敢硬拦。 蔡嬷嬷不管,捂着脸忙追上去。方伯爷和洪夫人有意见又怎样,姑爷愿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婶再有能耐,还管得着侄儿择妇不成。 这个道理方伯爷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这口气,他们还真没有办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亲爹娘,就强行要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让外人看一阵热闹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来。 洪夫人事前把什么都算尽了,网也张好了,擎等着徐大太太投进来,徐大太太没辜负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货送了来,可没想到,到头来纰漏会出在她自己府里! 这个大侄儿,难道当年伤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块地方也伤了?不然他怎么肯怂成这样—— 洪夫人满心不顺地恶意猜测着,一边去看方伯爷的脸色,指望他拿个主意出来。 方伯爷还没说话,便在这时,等候在外面的一个伯府管事见到主子们终于露了面,忙跑上前拦住道:“伯爷,客人们到了大半了,许多想跟您说话,又问大爷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是为什么,二爷和大总管都在花厅里照应着,有的客人还好说,有的就追问闹腾得厉害,比如同大爷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爷,还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这位爷从前同我们大爷话都没说过几句,不知也夹在里面凑什么热闹,还闹着要跟薛大爷一起来找大爷,二爷被他们缠着,急得都冒了汗——” 他说的二爷是方伯爷的长子方寒诚,方伯爷临时走开,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爷对儿子的窘境没什么反应,倒是一听见岑世子三个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来——是的,徐家从来不是他的剑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儿顺着他的谋算走,从徐家而至岑世子,从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条线牵连下去,隆昌侯当年从他手里抢走的差事,怎么抢走的,他就能让它怎么易主回来。 但现在想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为最关键的人物,他在最关键的问题上扼住了方伯爷的喉咙。 方寒霄是长房仅剩的男丁,他愿意顺着徐大太太说望月有恙而换了莹月来,那就代表整个长房认了这件事。 方伯爷当然可以仍旧把徐家骗婚的真相揭出来,徐家多少还会丢人,可然后呢?徐家满门羞死,对他没有一点帮助。 洪夫人不耐烦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边去!” 然后向方伯爷低声道:“伯爷,要么,把风透到老太爷那里去,霄哥儿是老太爷的命根子,他受了这个委屈,老太爷一定不会白白放过,由老太爷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顺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没人管得住了,他上面,还压着一个老祖父。 方伯爷沉吟片刻,咬牙摇头:“不行,正为老太爷疼他,听了一定大怒,若是气得归了天,那时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马又如何?我不过为别人作了嫁衣裳。”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紧了帕子,说话也不顾忌了起来:“真是个祸害!人不在时能坏事——当年岑家把总兵官的差事从我们家抢走,就是靠着往皇上面前进谗言,说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才挑动得皇上动了疑心,如今回来了,我们也没拿他怎么样,且是帮着他,要把他这门绿头巾亲事退了,他邪了心,还是要跟我们对着来!” 方伯爷听着她的埋怨,紧绷着脸,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爷,这次机会好生难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里,岑夫人不足为惧,我们老太爷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儿妻子、为成奸乃至怂恿徐家以庶女骗婚,气得老太爷病情加重之事上达天听,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别说了。”方伯爷嗓音暗哑地打断了她。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爷夫妇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这会功夫,方寒霄已经目的明确地拉着莹月走进了正堂院落。 周围一下子人声鼎沸起来,许多人迎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方寒霄。 外面的宾客包括亲眷们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着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见人来了,自然都蜂拥上来问。 莹月感觉到扶着她的一只手撤开,然后不知方寒霄做了什么动作,一个大嗓门的中年女眷的声音就笑起来:“原来是撞了头,我说呢!还是大爷心疼新娘子,抱起来就跑了,我们在里面听见了,都吓得不知怎么回事,外面那起人,说什么的都有——对了,新娘子没事吧?” 停顿了片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见是好事多磨了。来,都让让,新人要拜堂了,有话待会再说,可别误了吉时!” 她听上去很热心,也能揽事,把围上来的其他人都疏散了,莹月感觉方寒霄拉着她继续走起来——她不想走,她迟钝地终于知道方寒霄带她来做什么了,这个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礼,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这怎么可以呢! 她慌着又挣扎起来,但跟之前一样,她根本挣不动,方寒霄察觉到她不想走,手掌下滑,揽着她腰,几乎直接把她提起来,带着继续走。 周围的人看在眼里,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在他们看来,新娘子才在轿子里撞了头,身子肯定是虚弱的,新郎亲近点扶一把并没什么,而且连莹月先前吐在喜裳前襟上已经变暗的血渍都有解释了——啧啧,撞得真不轻,都流血了,所以新郎官更该帮忙扶一把了。 “呜不——” 她在盖袱下努力出声,方寒霄垂下眼帘,朝她的头顶看了一眼。 这个小东西不想嫁给他。 他此前从未真正留心过她的意志,直到这一刻,他终于明确感受到了。 不过,那又怎样呢。 通赞就位,抓住吉时的尾巴喊出礼词:“一拜天地——” 莹月惶急里生出气来——她不愿意的,他这时候还压着她,他肯定知道!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攒了把劲,想大声喊出来:“窝——咳咳!” 她太用力了,舌头上本来几乎几乎快止住血、只还在渗着一点点血丝的伤口重新崩开,单单如此还好,方寒霄扶在她侧腰的手正巧于此时不知有意无意地一按,她瞬间一阵剧烈酸软,非但话说不下去,鲜血混着口水,还一下呛到她嗓子眼里,呛得她咳嗽不止。 观礼的亲眷们大为惊讶同情:这新娘子真的伤得很重啊!平白地都能咳得要断了气,怪不得先前新郎官不顾礼仪直接把她抱进去呢。 接下来,就完全不由莹月做主了,众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没人敢闹她,只怕她在喜堂里就倒下,配合着很快让他们把三拜完成了。 知晓大势已去、但还是赶了来的方伯爷面无表情地站在侧边——他尽管是如今平江伯府的主人,这个场合也只能算做观礼的人,红烛耀耀下,他略一错眼,就看到上首主位上兄长黑沉沉的灵牌,他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开,放回方寒霄身上。 他眼底是浓重的审视狐疑之色,方寒霄似乎没有察觉,这屋里到处都是红的,他一身也是红的,无处不在的红映在他的眼里,似喜色,又似血色。 在通赞“送入洞房”的清亮喊声中,他扶着莹月往后走去。 第12章 新房不是莹月先前呆的那间屋子,是另一个地方。 不过莹月没在注意这些了,堂已经拜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挣扎,从喜堂出来,她缓过一点劲以后,就悲从中来地哭起来。 要说悲伤什么,她其实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掉,从今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舌头痛着,哭还哭不了大声,怕牵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过一会儿嘤一声。 方寒霄先没理她,但她没个停歇,他听了一路,终于忍不住斜睨了她红红的盖袱一眼。 这底下什么动静——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哭起来跟个奶娃娃似的。 不过倒是不闹腾了,他拽着她,她也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 新房到了。 照理这里还有挑盖袱、饮合卺酒等程序,不过方寒霄一概没管,把莹月送进去以后,他就转身走了。 他脚步声很轻,莹月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试探性地伸手去拽盖袱,没人阻止她,她抓下来再一看,红彤彤的新房里空无一人,方知道他已经出去了。 ——新房里这么空荡其实是不对劲的,喜娘、观礼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应该有一些,但洪夫人恼怒之下,没去正堂观礼,直接过来新房把所有人都带走了,长房无人可以出面,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现在哑巴侄儿摆明要坏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气,也有给才进门的侄媳妇一点颜色看的意思。 莹月暂时想不到这些,她只觉得松了一口气,要是还要面对一群陌生人,她才觉得紧张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没铺好,屁股底下有一点咯,莹月擦了把眼泪,往旁边挪了挪,谁知旁边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两个花生来。 “……” 她对着花生咽了口口水,从出门就滴水未进,她现在很饿了。 横竖屋里没人,莹月剥开花生壳,把红胖的果子放到嘴里,小心尽量不动用受伤的舌头,慢慢地咀嚼着。 花生果很香,还有一点甜,一共四颗吃完,她——更饿了。 火烧火燎的饥饿被完全勾了出来,莹月想到刚才旁边也咯着她,忙去把那块被褥掀开来,然后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开的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还有红枣,再里面似乎还藏着一些,她再掀了一下,里面就滚出几颗桂圆来。 她开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拢起来,感觉今天总算有了一点好事。 “咕咚。” 大约是怕惊扰到养病的方老伯爷,爆竹锣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响着,府内一声没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静,于是身后这声咽口水的动静也就显得很明晰。 莹月一呆,紧张地慢慢转头,就见在她忙着找果子的工夫里,一个女童不知怎么走了来,站在她身后,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海棠红的小袄裙,梳两个丫髻,脸庞圆圆的,脖子上挂一个金项圈。 莹月松了口气,小孩子总是不会让人生出警惕心来,就算不认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软,她冲女童笑了笑,想问她是谁,不过舌头一动一痛,只有放弃了,她转而往自己找出来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来吃。 女童忽然被发现,大大的眼睛藏着一点紧张,摇了头,声音很清脆地说:“我不吃,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我不喜欢吃。” 说是这么说,她不经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却泄露了她的心意,莹月觉得她嘴硬得很可爱,伸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拿了一颗桂圆给她。 女童顿了一下,默默接了过来,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莹月看她剥了好几下不得法,没剥开来,意识到这个娃娃从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没干过这种活计,就重新拿了一个,剥开来递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我自己剥着吃的香。” 她说话小大人也似,莹月忍不住笑了,没勉强她,收回了手把桂圆放到自己嘴里。 她吃得慢,女童剥得慢,两个的速度倒是差不多,莹月见她费了好一会功夫终于吃完了桂圆,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动又捡了一颗红枣给她。 女童摇头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颗花生,然后又哼哧哼哧地剥起来。 她似乎偏好带壳的果物——或者是剥壳的乐趣,莹月留心看她,见她又拿了两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圆,红枣碰也不碰。 莹月就捡着红枣吃,反正她只要填饱肚子,吃哪样都无所谓。 这小堆果子毕竟不多,渐渐地,就吃完了。 莹月有点遗憾,因为分了一半给女童,她没吃多少,还是觉得很饿。女童好像也意犹未尽,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问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吗?” 莹月点头,头点到一半——这女娃娃叫她什么?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经往床上一扑,两条短胳膊努力伸长了,往床铺内侧的被褥底下去够东西。 花生,桂圆,红枣——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对上莹月震惊的眼神,她以为莹月是惊讶她怎么能抓出这么多果子,就停了停,带点得意地解释:“我看见他们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我来的地方,不许我进来。” 莹月:“……哦。” 女童“咦”了一声,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脸看她:“大嫂,你会说话啊。” 莹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点点头。 她没想到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过年纪是对得上的,倒也不至于太意外——方寒霄的这个小妹子本身是遗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时还难产而亡,等于平江伯府长房夫妇差不多是前后脚去了,方老伯爷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这一节因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关,徐大太太在家里提过好几次,所以连她也知道。 “他们说你家嫌弃我大哥,给他换了个新娘子,你一直不说话,我以为也换了个哑巴呢。”女童童言无忌地道。 莹月想解释,话到嘴边一想,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哑巴。 她就哑然了,只能把嘴唇分开一点,打手势示意她是受伤了才不能说话。 女童懂了,点头:“哦——原来你撞到的不是头。” 她大概是各处掺着听了些闲话,有真有假,不过总的来说,她知道的还不少,又问着莹月:“他们还说你也不想嫁给我大哥,是真的吗?” 莹月有点迟疑,对着小孩子嫌弃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试图找到个言简意赅不至引起误会的准确说辞,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经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欢他没事,我也不喜欢。” 这个莹月已经隐有所觉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换了个哑巴”就不大对劲,透着对兄长的轻忽。 如果说兄妹俩关系一般还算寻常的话,女童下一句话就差点把莹月的果子都吓掉了:“大哥把你丢房里一个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欢你,这样正好,以后我和你过吧,好不好?” “……” 莹月凌乱地望着眼前这个小豆丁,这是怎么个说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没有精力照管我了,说以后要把我交给大嫂。” 这句就一下把脱缰的进展拉回来了,莹月恍然大悟,这孩子父母已逝,长嫂就该如母,本来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脱,没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惊了一跳。 莹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没有一样,想到这个女童身世更堪怜,连父母的一面都没有缘分见着,不由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头。 女童以为她答应了,原来一直有点绷着的表情放松下来,语调也快活起来,道:“大嫂,你先坐着,我叫人把我的东西拿过来,以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里了。” 莹月不确定地眨着眼,她倒是不反对,跟脸蛋圆圆的小娃娃住比跟一个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说了不算哪,这小娃娃——又能做主吗? 不能。 脚步声响起,方寒霄修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几乎与此同时,一个大约三十出头的妇人一脸焦急地跑进来,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跟嬷嬷回去。” 女童看见方寒霄,没有挣扎,但是很理直气壮地道:“我来看看大嫂,不可以吗?祖父说了要我对大嫂恭敬,听大嫂的话。” “可以可以,不过明天再来看。”妇人一边哄着她一边往外走,路过方寒霄身边低了低头:“大爷,天晚了,我带慧姐儿回去安歇。” 言毕,见方寒霄没什么表示,忙出门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来自己走路。 她的奶嬷嬷王氏依言把她放下来,替她理了理小袄,微带忧虑地道:“不知道大爷听没听见姐儿的话。” “听见了又怎么样?”方慧不以为然,“祖父叫我跟着大嫂,我才过来的。他不管我,难道还不许大嫂管我吗?” 王氏无奈解释:“老太爷不全是那个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托付给大爷,只是你是个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这么说。” “那不还是大嫂管我吗?”方慧天真的声音里有一点尖锐,“大哥总是不管我的,从前是,以后还是,所以我来找大嫂有什么错。” “好,好,没错没错。”王氏安抚她,“不过大爷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儿的亲哥哥,难道还会不心疼姐儿——” “心疼我,就是把我丢在家里,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赖到祖父那里,还不知道多受多少气呢。嬷嬷,你别说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过。” 她说着,埋头踢了踢小脚,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么又回来了。” 王氏道:“今儿是大爷的花烛夜,他不在这里,还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识到不该跟这么小的姐儿说什么花烛不花烛的,忙转了话题,“姐儿要看大奶奶,明天再来罢。”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牵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来,带点好奇地轻轻笑道:“姐儿倒是肯跟大奶奶亲近。” “那有什么办法,祖父跟我说了过好几回了,我总不能让祖父病着还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儿真懂事。” “她比原来那个好。”方慧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嬷嬷,她有点呆,那么大人了,还哭鼻子,眼睛都哭肿了,她还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吗?” “真的,要是原来那个,肯定要训我不能给我吃,哼,幸亏把她换了。” “姐儿,原来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几颗!” “好,好,就几颗……” 第13章 方寒霄站在新房门口,没有进去,只是往旁边让了让,原来他身后还缩着两个丫头,他这一让,才露出来。 是玉簪和石楠。 两丫头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头土脸的,见到莹月也不敢着声,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急切激动地把莹月望着。 莹月也是一激动,居然有力气忽地一下站起来:“——!”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来了,从她在徐家被关起来起,就再没有见到自己的丫头了。 方寒霄有点来去如风的意思,他转身又走了。 莹月顾不上注意他,几乎是热泪盈眶地往外扑,他一走,两个丫头也活泛起来,忙跑进来,一左一右扶住莹月,主仆三人对视着,都眼泪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来:“呜呜姑娘,太太说你要嫁到平江伯府来,把我和玉簪姐都吓傻了,我们一直都被人看着,稀里糊涂地跟着喜轿出门,我路上想找姑娘说话,可是挨不到前面来。到这里就更乱了,洪夫人才把我们提了去,要挨个打四十棍,还好方家大爷找了来,让人问有没有原来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带过来了,不然——呜呜,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命再见到姑娘了。” 她连哭带说,脸成了一张花猫,不过前因后果倒是说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稳得住些,很快打量着莹月的脸面,疑问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见方家大爷抱着你进了府,后来隐约听见姑娘撞了头——?” 莹月摇摇头,把嘴巴张开了给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气,石楠:“呜呜呜——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时眼泪也下来了:“我知道姑娘不愿意,不过姑娘千万别想不开,姑娘有个好歹,叫我和石楠还怎么活呢。” 石楠呜呜地也劝:“姑娘可别再做这傻事了,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吗?大夫怎么说?” 莹月道:“系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亲近的人在一块儿要放松许多,把说话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达清楚一些简单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听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绪,把莹月重新扶回床边去坐下。 床上这会儿有点乱,是先前莹月跟方慧找果子时弄的,方慧后刨出来的果子还堆在褥子上,旁边摆着盖袱,盖袱里盛着两个人剥出来的果壳。 玉簪看了一愣:“他们没给姑娘吃饭?” 莹月再没心没肺,也不会这时候在新房里馋喜果子吃,这一看就是饿得没法了。 莹月点点头,想起来问:“你们——也没次吧?” 她都饿到现在了,两个丫头刚从棍棒底下逃出来,又哪里能有饭吃。 石楠苦着脸点头:“路上就饿死了,不过到了这里,洪夫人把我们拉去押着要打,我一吓,忘了饿了,现在姑娘一问,我才又想起来了。姑娘听,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环顾一圈,想找个人问问,但新房里空荡荡的,除了她们之外,又哪还有别人。 莹月拉她:“没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犹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里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头问人,就只好坐下来,帮着剥果子给莹月,见果子不少,间或自己也吃一点。 石楠见桌上有茶壶,积极地去倒茶,不过一摸壶身,她就皱了眉:“这茶都凉透了,我们倒是没关系,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莹月也正口渴着,道:“嫩——” 她刚说了一个字,便听门口帘子响,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穿桃红比甲的丫头走进来,手里提着个精致的紫檀嵌螺钿长方食盒,笑着道:“大奶奶好,婢子给大奶奶送碗面来。”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一碗面,澄黄的鸡汤,雪白的面条,面条上还卧着一个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围飘着碧绿的葱花,一亮相,缭绕的热气带着香味飘出来,无论是就站在桌边的石楠,还是坐在床那边的莹月和玉簪,眼光齐齐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来:“有劳姐姐,请姐姐替我们姑娘多谢大爷想着——” 丫头抿嘴一笑:“你误会了,我不是大爷的丫头,我是伺候我们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厨房要的面。” 玉簪怔住——什么大姑娘?在她想来,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里把她和石楠要过来还给莹月,这面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会忽然跑出一个大姑娘来? 莹月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很感激,没想到那个小娃娃能替她设想到这个,她慢慢地道:“谢谢泥们——大姑娘。” 丫头笑着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气,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搅大奶奶了。” 丫头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边来扶莹月:“姑娘,方家大爷对姑娘不错呀,连大爷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莹月点头又摇头:“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窝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莹月很委屈了,连被扶到桌旁桌下后,摆在面前的那碗鸡汤面看上去都没那么香了。 玉簪诧异道:“逼姑娘拜堂?” 莹月点头:“他掐我,不让我所话。”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里了?” 莹月低头翻衣裳,她现在腰际还隐隐有点酸麻,她觉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发出一声惊叫,玉簪听见了弯腰来看,顿时也捂着嘴:“姑娘……” 这反应太夸张了罢?就算真青了,也不至于比她嘴里的伤更严重——莹月奇怪地低下头,她还穿着嫁衣,层层叠叠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拢了拢才看到,然后她懂丫头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了。 只见她露出来的腰际那一块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几个青紫掐痕,映照着周围雪白的肌肤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石楠很气愤:“怎么能对姑娘下这么重的手,我还以为他是个好人!” 莹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紧紧抿着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见她后背的情形更惨,青紫落梅似的洒在她的背脊上,简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气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时都没遭过这么大的罪,方家大爷怎么下得了手,真是,他怎么能这么坏呀!——姑娘,怎么了?” 她看到莹月忽然动作很慌张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帮忙。 她茫然一抬头,呆住。 要么说背后莫说人呢,说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来了,正站在门口,欲进不进的样子。 石楠回过神,忙也帮着莹月整理衣裳,心里忐忑,不知莹月叫没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见了,他才走到门边,就看到莹月在翻衣裳,他脚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厉害了,他看见她拥坐在一团云霞似的嫁衣里,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闪了一闪。 他的角度见不到莹月的背部,但听丫头的心疼惊叹声也猜出来了,临出门的姑娘还叫掐成这样,她平常在家里过的什么日子,不问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里泡出来的,居然不是一根黄连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转,无疑是少女的曲线,可论她胸腔里的心眼,恐怕还没有八岁的方慧多。 还跟丫头告他的状——真不知怎么痴长了这么大。 玉簪石楠手忙脚乱地帮着莹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围在莹月旁边,对着方寒霄怒目而视。此时在两个丫头眼中,他已经从救命恩人变成了刽子手。 莹月有点讪讪地小声道,“不,不系他。” 她虽然很生气被方寒霄强迫拜堂,不过她记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现在把一身伤都赖给他背着,那也不对。 方寒霄已经略微别过了视线,余光见她收拾完毕,才走进来,他手里也提着个食盒,比先前丫头拿来的还大些,是三层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见桌上的面碗时,顿了一顿。 听说不是他掐的,玉簪态度又回转了,笑着很有眼色地解释:“是大姑娘让人送来的,不想这会大爷又亲自送来,多谢大爷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转身就又走了。 丫头们毕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石楠才犹豫地道:“他怎么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烛夜——他还回来吗?” 虽不知那方家大爷到底在想什么,但都逼着她们姑娘拜了堂了,显见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应该不回来了吧?姑娘还伤着呢。” 石楠释然,也是,姑娘话都说不齐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么,正该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问:“姑娘,那是谁把你掐成这样?” 莹月道:“蔡嬷嬷。”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边,就数这个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别怕,才我们在那边院里,蔡嬷嬷也被按在那里呢,大爷把我们带了出来,可没管她,这会她肯定噼里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莹月想一想,觉得解气,点点头笑了。 玉簪已经在掀食盒盖了,一边笑道:“难为大爷还记挂着姑娘没吃东西,刚才冤枉大爷了。” 石楠探头看,也高兴起来:“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着姑娘的光,可以填饱肚子了。”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被记挂着,从她进入平江伯府的大门起,发生的事样样都透着诡异,她说不出来,但她知道不对劲。 不过现在她没有精力深想了,她跟两个丫头围坐着,慢吞吞挑拣着清淡软烂的饭食吃了个半饱,困意就跟着涌了上来。 丫头们服侍着她脱了一层层的嫁衣,没有水,丫头们不敢出门去要,莹月困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着睡了过去。 这一天的混乱,终于是暂时结束了。 ** 莹月歇下了,方寒霄还没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宾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哑疾,不敢来灌他,他昔日的几个好友却无顾忌,同他勾肩搭背,一边灌还要一边埋怨他:“方爷,你太不够意思,这几年不理别人也罢了,把爷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连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儿这杯酒你必须喝了,不喝不许去洞房!” “就是,必须喝!” 方寒霄倒也不拒绝,酒来杯干,于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身上很快为酒气所浸染,眼神也渐渐不那么清明起来。 “好,方爷痛快!” “这才够朋友,不枉哥哥一直惦记着你,你不知道,那年你走了,方寒诚那小子倒得了脸,在外面到处嘚瑟,人模人样地还来找我喝酒,哼,他也配——!” “薛爷,酒多了,胡言乱语了。”旁边的青年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但随即自己压低了声音,冲方寒霄挤眉弄眼:“不但薛爷,我也没理他,假文酸醋的,跟他多说两句话都能酸倒,哥几个看他就来气,不揍他一顿算好的,跟他喝个屁的酒!” 方寒霄嘴角勾起,把才满上的酒盅跟他一碰,各各饮尽。 “方兄,我也来敬你一杯!” 嚷嚷这一声的是隆昌侯府的世子岑永春,他原不在这一桌,端着酒盅特特挤了过来,眉开眼笑,一副看这里热闹也来凑一凑的样子。 方寒霄眼神抬起,很懒慢地看了过去。 满目喜庆大红中,对上岑永春那一张也称得上英俊,但眉目间因一股没来由的得意而显得有些怪异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内心十分平静,甚至有点想笑。 他转了头,让侍婢重新斟满酒,然后向着岑永春扬了扬。 请。 请君入瓮。 第14章 徐家。 徐大太太和徐大姑娘一夜未眠。 母女俩捏着一把冷汗,时刻恐惧着平江伯府的人冲进来大闹一场,砸个稀巴烂,但直到日出东方,什么也没有发生。 莹月在轿子里咬舌之事,徐大太太昨晚就知道了,蔡嬷嬷有先见之明,恐怕自己进去落不着好,没让作为兄弟充数送嫁的徐家二哥儿徐尚聪一起进府,而是乘着混乱叫人带他逃回了徐家,给徐大太太送了口信。 徐大太太当时就眼前一黑,觉得完了,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日头照常升起,好似什么意外都没发生。 ——难道洪夫人这么大本事,这种情况下,还压着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认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这种好事,另一方面又实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病也不装了,穿着中衣下床在屋里走来走去,一时忍不住道:“娘,要么,把二哥儿再叫过来问问?” 徐大太太浮肿着两只眼睛,皱眉摇头:“问他白问,他大门都没进去,怎知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望月不响了,又绕了一圈,跺脚:“蔡嬷嬷和金铃他们回来一个也好,竟都不见影子!” 是的,现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寻常的话,就是除了徐尚聪之外,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通通一去不回。这种同城婚嫁,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头领一桌喜宴,得些赏钱就该回来了。 徐大太太见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替嫁到底是成功还是没成功,她就不能确定。 她这颗心,就只能悬在嗓子眼落不下来。 过一会儿,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个猜测,道:“娘,会不会是方大爷生气,把他们扣下教训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点头,方寒霄势单力薄,拗不过得势的二房,一腔怒气堵着没处发,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没必要阻拦,在她这样的贵夫人眼里,就是把蔡嬷嬷金铃等尽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么。 望月松一口气:“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爷出够了气,把他们放回来,娘多给些伤病银子罢,也不叫他们白受苦一场。” 徐大太太觉得没有这样简单,但她当然希望就这样简单,努力把自己说服得松快了点,她一转眼看见望月只着中衣,忙道:“你这孩子,怎么穿得这么单薄就下来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来怎么好。” “我不冷。” 望月说着,不过一夜没睡,她现在实在很有些困倦,平江伯府一直没人上门,看着似乎太平,她的困意涌上来,揉着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会。” 徐大太太哪睡得着,道:“你睡吧,我让人打听些事去。” 她说着出门,召来丫头传话,叫使几个机灵些的下人,往认识的昨晚参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情况来。 ** 平江伯府,新房。 主仆三个醒来得很早,毕竟是生地方,又还有许多事糊涂着不明白,谁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实了。 醒来莹月就面临着尴尬事,她不愿意再穿嫁衣,可新房里也没别的衣裳给她替换。 玉簪在屋里束手无策地转了两圈,鼓起勇气道:“姑娘等着,我出去问一问。我们来时,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笼跟着抬来的,里面应该会有衣裳。” 莹月忙把她拉着:“别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呆了一夜,虽然府里没人来伺候她,可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这让她潜意识认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点怕,就顿住了。 没别的选择,莹月倒也不在乎凑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够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轻,复原能力好,昨天凄惨得那样,吃饱又睡了一觉,起来就感觉精神好多了,除了舌头还是仍旧痛着,说话不便。 玉簪忙过来帮她,刚穿好,外面传来清脆的声音:“大嫂,你起来了吗?” 莹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会意扬声道:“起来了。” 石楠快步走到门边掀帘去迎,只见方慧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发饰也跟着换过了,脖子上倒仍挂着那个金项圈,她走进来,道:“大嫂,我来看你了。” 王氏跟在后面,表情歉意:“大姑娘来太早了,我没劝得住,打搅大奶奶了。” 莹月摇头示意没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礼,玉簪心细,就便问了一声能到哪里去要一点热水来,这个天气衣裳穿旧的还无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头向王氏道:“嬷嬷,你去叫人送热水来。” 王氏答应着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嬷嬷给我指个路,我闲着,去提来就行了。” 她两人出门去了,莹月招呼方慧来坐,又谢谢她昨晚让人送来的面。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么。”过了片刻补充,“其实是嬷嬷想起来让人送的。” 她毕竟只有八岁,跑到新房里跟莹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为好玩,没想到莹月是因为饿了才吃。 莹月笑道:“还是谢谢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么会跟她来发这个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来一些:“没事啦。” 有人指点要方便不少,没多久玉簪就回来了,她提着热水,走在旁边的王氏手里也没空着,提着一个食盒,里面应该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过来,和玉簪一起服侍着莹月洗漱过,主仆三个一起围坐在桌前用饭。 方慧一直没走,在屋里四处转悠,不觉转悠到旁边来,莹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红豆饼推给她。 方慧先说不要:“我来前吃过了。” 但莹月伤着舌头,用起饭来太慢了,她又转了两圈,无聊得很,还是回到桌前来抓起一个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又拿一个,王氏在旁看得很高兴,给她倒茶:“难得姐儿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么劝也不肯。” 慢悠悠一顿早饭用过,方慧来拉莹月:“大嫂,我们去给祖父请安吧。” 莹月这才知道她一早就来,又一直等在这里是为什么,第一反应就要拒绝:“不好吧?老伯爷,病着——”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她至今还不觉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么关系。 但方慧很坚持,还向莹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带你见祖父,我带你去。” 话里隐隐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莹月哭笑不得,饶是她不大会在别人话音上用心思的,也听出两分倾轧方寒霄的意思来了,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么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认真地在跟兄长闹不和。 王氏也觉得不妥,在旁劝了几句,但劝不下来,最后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爷还没醒,或是大爷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纠缠,马上就回来。”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应了:“好。” 莹月松口气,听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现在应该正在方老伯爷那边,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见方老伯爷,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惊吓累伤交加,实在没有精力做什么,现在她想好好跟他说一说了,总不能就真这么稀里糊涂地在这里住下来了吧。 有方慧陪着,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来把她抓走,方慧再来拉她时,莹月就点头同意了。 玉簪犹豫道:“姑娘的身体——” 好是好了点,可那是相对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强了,她不太放心。 莹月安慰地冲她笑笑,表示没事。 她当然还是很不舒服,但现在不是娇气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一点,不然就这么在新房里发呆,感觉也很不对啊。 她带着石楠,跟上方慧出门了。 府里虽不放爆竹,但办喜事仍怕吵着方老伯爷,挑的新房位置距离静德院有些远,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莹月在旁边也不吃力,一行人缓缓走到了静德院。 然后就叫拦了下来。 穿着褐紫色褙子的粗壮妇人拿着扫帚,原像是在院门前扫着地,但一发现方慧等人,就停了动作,满面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大姑娘好,大姑娘这么早来,老太爷还歇着呢。” 方慧先“咦”了一声:“钱嫂子,你怎么在这?”然后道,“祖父今天睡得这么好?那我们就到院子里等一会。” 又转头给莹月解释,“大嫂,只要等一会就好了,我记着的,快到祖父吃药的时辰了。” 莹月觉得她小小的摆出一副靠谱模样很可爱,微笑点头:“好。” 但她们说好了,粗壮妇人却还是没有让开的意思,拿着一人高的竹枝大扫帚堵在院门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说,夫人吩咐过,这几日府里事多,怕烦扰着老太爷,各处都先不必过来请安了。” 莹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脸沉了下来。 第15章 方慧人小气性不小,再张口时,连称呼都换了:“钱家的,原来你是专等在这里拦我的,我倒不知道,我来给老太爷请安,什么时候要经过你的同意了?” 钱家的陪笑:“大姑娘别误会,我岂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老太爷如今最要静养,等过几日老太爷好了,大姑娘再来尽孝心不迟。” 方慧点了下头:“那我知道了,二婶娘越发厉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来了——” 钱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乱说,怎么叫看管,实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伯爷也是知道赞同的。” 方慧仰着头:“我是乱说,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声音一厉,“让开!我带我大嫂来见祖父,还不见得要你们二房的同意!” 女童声音尖利,莹月就在旁边,耳膜几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莹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这份派头。” 钱家的却不畏惧让步,她的腰弯下来,但笑容几乎没有变过:“大姑娘,您要是独个前来,我冒着惹恼夫人的风险,也要为您通融一二,可您带了这个——”她眼角瞥了一眼莹月,好像不知该怎么称呼她似的,直接跳了过去,“这位来,我就万万不敢应承了,老太爷可不知道大爷给他换了一个孙媳,这要见了,该怎么说呢?老太爷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这个刺激。” 随着她越说,方慧气得越鼓,本就圆圆的脸蛋因为惹了怒色,气成了一颗大红苹果——说实话,这是她没考虑周全,现在被钱家的挑出来,她心里明白自己冒撞了,可不愿意认输承认,脸面上下不来,一口气就堵着了。 莹月想了想:“窝回去,你进去。” 钱家的不是说方慧一个人可以进去吗?她本来也不要见方老伯爷,就先回去好了,见方寒霄再找别的机会。 方慧还不甘心,但钱家的脸色反而僵住了:“这——” 莹月忽然意识到了,她其实根本连方慧也不愿意放进去,不过是捡个现成话说。 方慧也发现了,她眼睛一亮,松了莹月的手就往里冲,钱家的不敢叫她进去,赶着去拦,王氏怕她受伤,忙去护着,方慧人小灵活,从大人们的腿边窜了过去,钱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声,各自向后倒地。 莹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边回头嘲笑钱家的一边飞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长,她撞在一个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来。 她撞到的人没有出声,只是及时伸手巴住她的后脑勺免得她倒地受伤,然后修长的手掌伸过来,捋开她的刘海,查看她的额头。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见到眼跟前的那只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声顿时咽了回去,小脸板下来,挥开那只手,自己站到旁边。 王氏和钱家的从地上爬起来,到他跟前行礼:“大爷。” 方寒霄点了下头,注视着王氏。 王氏就开口禀报:“回大爷话,大姑娘带大奶奶来给老太爷请安,钱嫂子不让进去,大奶奶要回去,让大姑娘一个人进去,谁知钱嫂子还不许,说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钱家的忙辩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为了老太爷的身体着想。” 方寒霄眼神毫无变化,似乎听进去,又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背着的手抽出来,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虽然跟他不和,但该识时务的时候还是识的,拉着莹月就走:“大嫂我们进去,我看谁敢拦。” 莹月脚步微顿,但见方寒霄站着不动,没有阻拦的意思,就有点磨蹭着跟了过去。 钱家的急了:“大爷,这可不行——” 方寒霄扭头,不知他是做了什么示意,一个原在屋檐下翻检药材的小厮站起走了来,笑道:“钱嫂子,你口口声声说别人会碍着老太爷养病,你在这大吵大闹,还跟人打了起来,就不怕吵着老太爷了?你还是请出去吧。” 他一行说一行动手撮弄着钱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钱家的气得没法,到底不敢在静德院的门口吵闹,一跺脚,转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脚去看,道:“肯定跟二婶娘告状去了,哼。” 抓住这空档,莹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说话。”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转身走了。 莹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转回头来也要跟着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爷和大奶奶说话,那不是你听的,你跟嬷嬷在这等一会。等大奶奶出来,要是大爷同意你带大奶奶去给老太爷请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乐意,不过还是勉强应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里干站,左右顾盼一下,很快跑屋檐底下看小厮翻药材去了。 莹月跟着方寒霄进了一间耳房。 一进门,莹月就忙忙道:“窝想回家。” 她还没有放弃这个想法,嫁给方寒霄太不可思议了,她来找方寒霄,就是觉得应该还有纠正的机会。 方寒霄脚步一顿之后继续走去桌边,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纸笔,他很快写了几个字,推到桌边。 莹月充满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为什么不行? 被拒绝得太干脆,莹月急了:“窝家噗对——” 她急起来语速快,一快就说不清楚了,还差点喷出口水来,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见他似乎没有注意,忙把嘴闭上。 桌上还有一支羊毫小笔,她灵机一动,伸手拿起来刷刷也写:我家送我来骗你不对,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对,我告诉你,我大姐姐是装病的,你把她换回来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这是把望月都卖了,从前她可万没有这个胆子。 方寒霄目光扫过,眼中闪过无语——连告状都能告得这么毫无心计含量。 他手腕拧转,信笔回她:真的? 莹月连忙点头。 方寒霄笔下不停,连着写:那我不能要她。 莹月:…… 她反应过来了,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未婚妻不愿意嫁给他? 她后悔地把上一张纸揉掉,又写: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别人才好。 方寒霄:不。 这次拒绝比先还简短干脆,莹月一看,不但急了,她还有点气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笔走龙蛇:你已出嫁,此处就是你家。 莹月挣扎:可是应该嫁给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终于多看了她的纸一眼,她情急之后,字迹不再似普通闺秀的娟细,笔画转折处的铿锵利落明显起来,因其利落,看去别有一番舒心。 这笔字不知怎么练出来的,都说字如其人,倒也并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顿,莹月以为他在抉择,又燃起希望来,他和她的长姐定亲时日太久了,她没见过他,可在徐家提起他来,都是把他作为大姐夫来说的,现在忽然让她替过来,她拧不过这个劲,只觉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乱嫁的是别人,她不见得能这么反弹,也许哭一场就认命了。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就见他的笔动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莹月一下眼睛都吓得瞪圆了——她她她怎么就“清白已失”了?! “窝没——!” 方寒霄微微低头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为受了惊吓,眼波颤动着,好似被偶然跃起小鱼惊乱的山间溪水。 莹月这里,是一下吓过头,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过神来:她昨晚是睡在新房里的,一个姑娘家,这么在外男府里睡了一夜,还谈什么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决定什么,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她要不服不认,那倒也还有一条路——自尽以全清白。 也许能博别人对她的尸体叹一声:原来贞烈。 莹月可不要! 她打小长得随便,女诫之类的教导受过一些——她也是因此识的字,但这种书枯燥得很,明显没有游记话本有意思,她学是学过,完全有口无心,徐大太太不重视她,没闲工夫抽查她的功课,既没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该懂的规矩她懂,但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简单点说:她觉悟不高。 叫她嫁给方寒霄她不愿意,叫她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干。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头收拾起写过的字纸来。他从她一览无遗的表情上已经得到了答案,看来人单蠢一点未见得全是坏事,她这么快找到出路,都有点出乎他意料。 当然,对他来说,同样也不是坏事。 莹月觉得自己还在挣扎中呢,还想问他为什么要认下她,不过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直觉她问不出来真话。 方寒霄以笔解释过这个问题,但那无法解释他异乎寻常的平静,在婚姻大事上遭受这种欺骗,即便他不能用声音表达出来愤怒,肢体总是可以的,摔个杯子踢个椅子,这些反应哪怕是装也不难,可他一概没有。 莹月无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静背后藏着什么,她甚至有点没来由地觉得,连这平静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来的。 趋利避害的本能跑出来,她有点害怕他——虽然从表面上看,他对她似乎是很不错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纸,走到窗下药炉前蹲下,把字纸塞到炉子里去烧。 他四肢都很修长,肩膀宽阔,蜂腰猿臂,莹月还不懂得欣赏,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觉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势都很磊落,心下不由叹一口气:除了不会说话,这个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没哪里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么嫌弃,肯嫁过来,两个人肯定过得很好,也不用她这个顶缸的在这里战战兢兢了。 方寒霄一张一张地往炉膛里塞纸,莹月干干地站着,无事可做,只见他塞完了,站起扯过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后揭开炉子上的药罐盖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药罐两边的提手,把药罐端了起来。 他整个动作都很顺畅,并无迟疑张望,看来是做惯了这件事。 再然后,他就往门外走了。 莹月被晾着有点无措,方寒霄显然是要端药服侍方老伯爷去,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要是出门,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这里等他,也不知道还能找他说什么。 进退两难。 她犹豫的这个当口,方寒霄已经出去了。 方慧一眼看见,蹬蹬跑过来,招呼她:“大嫂,我们也去。” 王氏忙过来:“大姑娘再等一等,老太爷这会儿要用药,总得等老太爷用完药了,才好去问一问大爷,大爷觉得没事,我们就去。” 她说的是正理,方慧撅了噘小嘴:“好吧。” 第16章 话分两头,莹月跟方寒霄笔谈的时候,洪夫人已经收到了静德院的最新消息。 钱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嘱,老太爷静养是最要紧的事,所以我没敢与他们十分争执,赶着来报夫人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头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着一盏燕窝,闻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她微微冷笑起来:“怪道民间都这么编排呢,这大孙子才回来几天,老头子的人已经都听了他的调派,话都不用说,使个眼色,就比圣旨都灵验了。” 钱家的知道她心绪不好,不敢说话。 “你说,大房这是什么风水?”洪夫人问着她,“大的先不说,连个八岁的毛丫头都这么难缠,当年我养着她,没半点亏待,她死活不愿意,还闹到老太爷那里去。如今弄个假货进了门,她倒当了宝,巴巴地还要领着给老太爷请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么阿物儿,都比我们尊贵!” 钱家的赔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识好歹,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气着了犯不着。”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儿没回来前,她不这样。”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儿回来了,她有了撑腰的,方一下子厉害起来了。” 钱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从前方慧一个小人也磨牙,但还没到敢当面提着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还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爷回来这阵子,大姑娘一直横眉冷对的,老奴还以为大姑娘记恨着他呢。” “那是她一个娘的亲哥哥,再记恨,能记恨到哪里去。”洪夫人道,“慧姐儿心里清楚着呢,不然,凭我怎么捂她捂不热,霄哥儿弄个假货进门,她倒认了?” 钱家的道:“夫人说的是。说起来大爷也古怪,徐家这么踩他的脸,夫人和伯爷要替他出头,难道不是好意,他竟不愿意,老奴怎么想,也想不通。” 提到这个,洪夫人眉头紧蹙起来,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与方伯爷商量了半宿,都没商量出个结论来。 退一万步说,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们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坏处,难道为了他心头的一些旧日不平,他就宁愿把自己的婚姻视为儿戏,也要坏了二房的事不成? 这岂不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 “夫人别太劳神了。”钱家的觑着她的脸色,小意劝道,“也许大爷就是任性胡为,五年前,老太爷虽不得已上书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许诺,必会替他设法别的前程,私房也都将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贵无忧,这想得多么周到?结果他留了张纸条就跑了,把老太爷伤心得躺了一个来月。如今回来又怎么样,两手空空的,还是只得去服侍倚靠着老太爷,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腾了这么久呢。” 洪夫人面色并不见好转,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么想的,方伯爷难得觅到的一个机会确实是错失了,下一回能不能这么凑巧,那是很难说了。 钱家的见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劲:“不过,幸亏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爷那时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时候,凡他要什么,再没有不给的,五年下来,只怕不等老太爷归天,就要把老太爷的私库都搬空了,伯爷和夫人大气,不好同残了的侄儿争,可就吃了闷亏了。” 这一句终于戳对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头不由散开了一点,但嘴上道:“胡说,我们做儿孙的,孝敬老太爷还来不及,谁还去想他的东西?” 钱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小见识,哪里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见洪夫人面色稍霁,她终于敢提醒一句:“静德院那边,夫人看该怎么办——?” “怎么办?由他去。”洪夫人的话里又带上了火气,“他有能耐,就把那个假货带到老太爷面前去,看老太爷气死不气死,老太爷有个好歹,我倒要看他在这府里还能怎么样!” 钱家的一想不错,方老伯爷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虽然一时为了同二房作对,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着方慧胡闹,把假新娘带到老太爷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紧张了。 钱家的就笑了,道:“怎么样,那还不是由着夫人说了算了。” 洪夫人听了这话,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点笑模样来。 ** 这个时候,方老伯爷刚刚用完了药。 方寒霄把空掉的药碗递给侍立在旁的丫头,接过她捧着的帕子,替方老伯爷擦了擦嘴边的药渍。 他的动作比丫头粗放一点,说是擦嘴,其实是把方老伯爷半张脸都盖住擦过了。 然后他把方老伯爷背后的迎枕撤掉,用臂弯圈住方老伯爷消瘦苍老的身体,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就比丫头有优势了,他正值青壮,毫不费力地搬动着方老伯爷,又快又稳,一点不会让方老伯爷觉得不适。 方老伯爷平稳地躺回了枕上。从面容上看,他脸色蜡黄黯淡,毫无血色,脸颊瘦得都凹陷进去,眼睛无神得半合着,病得着实很重。 但其实,这已经是他好一点点以后的形容了,退回大半个月前,他病情一度恶化到连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转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爷声气虚弱地道:“霄儿。” 方寒霄脚步顿住。 “你想好了,真要这么做?” 方寒霄转回身,点头。 “胡闹。”方老伯爷艰难地抽动了一下嘴角,“你听祖父的,把那丫头送回去,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几天了,临终一本替你求个前程,皇上不会不允,到那时,你再另挑个合意的闺秀——”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方寒霄从床尾的立柜上拿过一张纸来,杵到他眼跟前,上书四个大字:安心养病。 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皱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睁大了些,怒道:“拿、拿开!”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几年,别的没见长进,不知从哪学了这一手噎人的功夫,还专冲着他来,真不怕把他气死! 方寒霄还算听话,把纸张移开了。 方老伯爷平了平气,继续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这事确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结亲的荣光迷了眼,没想到他去得早,遗下的子孙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换了一张纸,悬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爷又平了平气,平不下去,这些纸若是方寒霄现写的还罢了,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一开始教导劝说他,他就拿这些东西回应他,最令他生气的是:居然都能回应得上! 方寒霄把纸移开了,安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无怨怼,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爷总是不能相信,他亏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里宠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宠回去,还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气急出走,现在孩子心里有他,知道他病了,还是回来了,衣不解带地服侍他,可他给他定的亲事又出了错—— 是的,洪夫人料错了,方寒霄从回来一直住在静德院里,昨晚上也是,喜宴结束后,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样告诉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没被气死,而是瞬间气精神了。 孙儿终于回家,方老伯爷原本觉得余愿已了,临终上一本,再把私库交给孙儿,这一口气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还没咽气呢,徐家都敢这么拿他的孙儿不当数,咽了,孙儿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而且他现在变成了个哑子,受了欺负连说都说不出来——哎呦,方老伯爷这么一想,凭是千锤百炼的一颗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觉得有一根线牢牢地把他的这口气吊着,无论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儿子去。 见了长子可怎么说呢?长子那么放心地把儿子托付给了他,以为他这个做祖父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结果没几年,他把孙儿带成了这个模样,不说长子两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骂死。 方老伯爷想到这里,已经选择性遗忘了方寒霄拿两张纸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语调缓和下来,无奈地道:“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 方寒霄走去立柜——方老伯爷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经返身把纸刷地一抖,六个大字映入他眼帘:少操心,多静养。 这三张纸是出现在方老伯爷面前频率最高的三张,基本可以应付方老伯爷的一切问题。 被糊弄了一脸的方老伯爷已经气不动了,闭上眼好一会儿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头,你带来我看看。” 不管真货假货,总是已经领进了门,这未来的长孙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得有个数。 方寒霄这回没出什么招,点了点头,就出去了。 方老伯爷总算感觉好了点。 唉,可怜天下祖父心啊。 第17章 方寒霄答应得这么痛快,其实是因为莹月人就在隔壁,不费他什么事。 倒是被示意了要跟着走的莹月走了两步,发现要进正房就吓住了:“窝——真见老伯爷?” 她怎么敢,把方老伯爷气出问题来,她可赔不起。 方慧积极地踮起脚来牵她:“大嫂,走。” 她对着兄长哪哪都来气,但有一点是看在眼里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从回来,就一手接过了照顾服侍方老伯爷的差事,什么丫头小厮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爷床前打的地铺,直到婚期临近,方老伯爷想叫他休息得好一点,硬撵着他,他才睡到远一点的罗汉床上去了,终究也还是同方老伯爷一间房,对方老伯爷的一应传唤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爷能从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回过魂来,完全是这个兄长的功劳——也许下人也可以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方老伯爷,可下人不能对方老伯爷起到这么大的情感慰藉,长孙对老人家来说,那真是心肝一样了。 心肝回来,方老伯爷那垂垂的暮气才重新振发起来,哪怕长孙拿字纸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说,方寒霄认为莹月可以见方老伯爷,那就是可以见,完全不需要担心方老伯爷会不会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进到内室,方慧就嚷嚷开了:“祖父,我带大嫂来请安了。” 莹月没了退路,只好被动地跟进去。 与她想象的一般病人养病的屋子不同,内室并不晦暗,窗明几净,只是床前斜挡了一架八仙捧寿屏风,让从窗扇进来的阳光不至于刺着方老伯爷,但别处也不会昏暗得让人压抑。 桌上摆着茶具和纸笔,墙上悬着各样卷轴字画,乍一看,是一个布置得文雅舒适的房间。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礼,蹦蹦跳跳就到了床边,她到了方老伯爷这里,表现得最像个年方八岁的孩子,甜甜地笑着连唤,“祖父,你今天好点没有呀?” 方老伯爷待她也和气,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样地道,“祖父,我们大房添人进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给你老人家请安来了。” 方老伯爷道:“嗯。” 这一声有点勉强,不过他重病在床,怎么出声都有气无力,一般人倒也听不出其中的差别。 丫头去取了锦垫来,新妇头回请安是大礼,莹月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在屏风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铺那边望,小声道:“给老伯爷请安。” 她前面该有个“孙媳妇”的自称,不过她说不出口,含糊着借着口齿不便给省略了。 方老伯爷:“……”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铺,想说什么,没说出来,噎了口气似的,咳嗽了起来。 莹月吓得,往后一爬就想跑——她就说她不要来见方老伯爷吧,看看,真把人气着了! 她想跑还没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侧边,她一转身撞他衣袍下摆上了,视线受阻,她昏头昏脑伸了手想拂开,手腕一紧,让方寒霄捏住,丢开到旁边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势娴熟地把方老伯爷侧扶过来,轻拍他的后心两下,又转到前面替他顺着心肺处,王氏则忙倒了杯茶捧过去,方寒霄接过,喂方老伯爷喝了两口,方老伯爷才终于慢慢停止了咳嗽。 这个过程里,莹月没敢再跑——她反应过来她跑出去也逃不开干系了,此时她一口悬着的气刚跟着松下来,就听见,方老伯爷又拍了一下床铺。 …… 她快哭了:“窝窝没想来——”真不关她事啊! “闭嘴。”方老伯爷虚弱地,又愤怒地打断了她的辩解,然后拍了第三下床铺,“徐家、徐怀英这个小畜生,给我霄儿换了个庶女就算了,还是个结巴大舌头!” 他的声音出离愤怒地在房间里响着,“老子还没死呢!来人,抬我去徐家,老子亲自去问问他,搞这么个闺女来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儿,老子要替老尚书打死他,清理门户!” 房间里静寂了片刻,只听见方老伯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方寒霄从他胸前撤手,往桌边走。 方老伯爷还要拉他:“霄儿,你站住,我跟你说,这事我必不能依着你了,娶这么个媳妇进门,以后你这一房如何立身处事,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莹月说话,可从她见莹月开始,莹月已经是说话不灵便的样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哑巴,可是不是大舌头,还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样的缘故不好着声,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觉得莹月好的时候应该没这个毛病,可万一要有呢?她打不了保票啊。 方老伯爷养病要静,石楠在外面没跟进来,这个时候,只能莹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爷气坏了,也顾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爷,我——不系大舌头——” “闭嘴,闭嘴!”方老伯爷听她说话只觉全身都泡在酸水里——替孙儿心疼的,他可怜的孙儿呦,娶个庶女就够倒霉了,这下好,霉到家了! 这成了两口子,以后出门,一个哑巴一个大舌头,还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爷想到那个情景,简直觉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莹月张着嘴巴,感觉百口莫辩——她还真没法自辩,一说话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爷枯瘦的手已经从床铺里伸出来指着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来了,一张纸一抖,显在他眼前。 ——她在轿子里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爷:“刻——你怎不早说?!” 嗯,这一点方寒霄没有和他提过。 方寒霄是带着笔过来的,信笔添了几个字给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过来方老伯爷这里时一来时辰有点晚,方老伯爷快安歇了,二来他喝得多了点,一些他以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没有和方老伯爷说。 “咬舌了?”方老伯爷对着那张纸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难去想莹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爷也不例外,他顺理成章地照着莹月不愿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着莹月的手垂到了床边,方寒霄给他掖回被子里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又过一会,才自言自语似的冲着帐子顶道:“难得老尚书风骨未绝。” 方寒霄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这个误会他也曾经有过,他没纠正,放任方老伯爷又神游了一会。 “那就——这样吧,”方老伯爷终于回过神来了,干咳了一声,“这样,倒还凑合了。” 他没问莹月为什么先搞到“以死抗拒”,现在又打消念头来给他请安了——多明显,他孙儿这样的大好男儿,什么样的姑娘见了能不动心,寻死一回是义愤所迫,缓过这个劲来,又见到他孙儿,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孙儿过日子了。 “过来,我看看。” 方老伯爷发了那么一通火,其实还没有见到莹月的脸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莹月一直在屏风处,这个距离他看不清楚她的长相。 莹月才把他气得噎气,哪里敢过去?站桩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来拉她她也不敢动,为难地冲她摇头,两个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尽了,过来,揪着莹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莹月敌不过他的力气,被动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着,怕自己随意动作再触着方老伯爷的暴点。 方老伯爷这回还算平静,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睁开,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来说,莹月不及望月美艳,但她有她的长处,她长得软,软里透着一点书卷气,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欢她,也不会觉得戳眼讨厌。 方老伯爷一眼望过,大致就是这么个感受,要说喜欢没多喜欢,他还替孙儿委屈着呢,哪里能喜欢个顶替来的,但要说讨厌也不至于,大概就是两个字:凑合。 他心里不由就叹了一口气:唉,都怨他,这么好的孙儿,到头来,婚姻上就落得了这个结果。这小庶女相貌看着还过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养——这话他做祖父的不好说出来,只得心里挑剔了一下。 方慧这时见没事,凑上来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着,我已经跟大嫂说好了,以后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听大嫂的话,大嫂照顾我。” 孙女这么贴心懂事,方老伯爷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说到一半觉得哪里不对,顿住,“什么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让人搬东西,我跟大嫂住一个院子,方便大嫂照顾我。” 她说着,仰头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觉自己成功排挤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变,方老伯爷的感觉先不好了,艰难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么?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听话。” 新婚小夫妻夹个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进去,那像什么样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孙子? 没错,之前他是觉得孙儿回来就于愿足矣能瞑目了,可转眼孙儿成了亲,这么个替嫁的孙媳妇他拗不过孙儿,都捏着鼻子认下了,那不看到重孙子再走,他多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1111姑娘辛苦打好多字的评论,我记得你之前也有说过徐大太太的问题,对她比较在意,我就来解释一下她哈。 首先,你觉得她好像没对女主做啥的认知是对的,她确实没有特别地、变着法地折腾女主,因为我给她的人设就是基于人之常情地看庶女不顺眼的嫡母,但她不是心理变态,一个人坏是应该有点逻辑的,比如她搞男主,是为了女儿攀到更好的门第,有利可图,但她不会对女主这么处心积虑,因为不必要,她做的就是忽视不上心,有了烦心事会罚女主出出气,大部分时候她是正常的,把庶女随便养养,也许哪天就派上用场(比如文开端的替嫁),她确实没有成天虐待女主,这从逻辑上说不通。 你觉得女主的日子似乎还可以,这个感觉也没错,不过这是基于本身门第的原因,尚书孙女过得再差,也有一个基本盘,你之前说的女主能读书、能攒到月钱买书、有丫头伺候,都是基于这个前提下。 但要说她就过得很好吗?那不是的,农家姑娘农忙的时候不用跟着下田抢收,在家煮一大家子的饭都可以算被照顾了,女主有两个丫头,丫头们都还可怜她,因为在同等境况下,对比她的姐妹们,她的待遇是差的,丫头不会拿她去对比农家姑娘。 (你举的迎春是个很好的例子,迎春在姐妹里过得最不好,仆妇不拿她当回事,奶嬷嬷拿她的金凤去赌博(但同时她也有肯帮她的丫头司琪绣橘),她的丫头出门没脸,去要碗鸡蛋羹要听一车子话,磨折体现在这些上,但有谁对迎春动过手打她或是陷害她怎么怎么样吗?没有的,罚站都没有,邢夫人那么刻薄寡恩的继母,也就是去讲她几句闲话,说她不如探春。) 说到女主在徐家里受了哪些欺负,我侧面提了一点点,比如女主罚站回来,早饭只有一碗粥,连个配菜都没有。可以脑补成被厨房克扣了,也可以脑补成徐大太太就给的这个待遇,我没有写的太明,大概是个意思。 我没有用专门的章节写这些,是因为如果写,那么我同时就要写女主如何针对这些奋起反击或是曲线救国,我不能只写前者不写后者,从读者的角度换位思考,我是读者,我不会喜欢看主角天天只是受苦,那太憋屈了;而如果我都写,那带来的问题就是篇幅会拖到比较长,男主出场又将遥遥无期——我希望这本男主出场早一些,嗯,基于这个大家喜闻乐见的因素。 女主的成长历程,像你开头说哒,会以穿插的方式来陆续补全,比如说,在不久或者是很久的将来,男女主开启感情线,那么互相就会对彼此的过去感兴趣,聊一聊之类的~ ~~~~~~~~~~~~~~~~~~~~~~~~~~~~~~~~~~~~~~~~~~~ 补偿个小剧场,感情线开启以后哒: 方大:你们家个个讨厌鬼,怎么只有你一个可爱,你是怎么长的,嗯? 莹月(憨憨地):——就,随便长长? 方大陷入了深思:随便长长都这么可他的意,要是认真长长。。 第18章 方老伯爷不同意,方慧很失望,嘟着嘴,半带撒娇地道:“祖父,大哥在这里照顾祖父,又不去新房住,为什么我不可以去嘛。我替大哥陪着大嫂。” 方老伯爷宠爱小孙女,虽然拒绝她,但也不对她生气,只是听笑了:“这可不是你替得了的。妞妞乖,你要去,白日再去。” 又向方寒霄道,“霄儿,你今晚上就回新房去吧,我这里伺候的人多着,也不非得要你。” 方寒霄不置可否。 方老伯爷看他这表情就一噎——这噎不是动怒,而是一股从心底生出的无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时光了,方寒霄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正是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岁月,这一段最重要的岁月,方寒霄离开了他的羽翼,这个曾经爱说爱闹的长孙像一只雏鹰,主动决然地跃下了悬崖,去受风霜雨雪的摧折。 从外貌上看,终于归来的方寒霄不像吃过很大苦头,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爷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没有吃过苦头。 别的不说,照顾重病人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方寒霄从一回来就直接接手照顾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厮学习,只询问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项——而他从前在家时从未做过这等事,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么凭空来的,方老伯爷问过他,他不说,方老伯爷便也不敢细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只得这么含糊着罢了,只当孙儿是出去玩耍了一趟,玩够了,就回来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时时都能这么想得开的。 怎么说呢,别人哑掉之后在表达上必然要出现许多缺陷,心性也会跟着一起生变,方寒霄的变化也有,但是是另一个方向,他不会说话了,苦恼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比如方老伯爷现在,方寒宵给他摆出这么一张平平静静的脸,这比拿事先准备好的字纸堵他还让他头疼,因为方寒霄一旦离开纸笔,就等于切断了跟别人交流的渠道,别人还不能拿他怎么样——欺负一个哑巴,好意思吗? 方老伯爷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孙儿非但没有为自身的哑疾所困,反而将它化成了一项利器。 这样一想,方老伯爷又骄傲起来——要是孙儿能不用来对付他就更好了。 “霄儿,我跟你说话,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听到没有?”为抱重孙的念头所鼓舞,方老伯爷不放弃地又强调了一遍。 方寒霄这次终于给他回应了,万能三张纸其中的一张:少操心,多静养。 “嘿,你这小子!”方老伯爷气的,仅剩的几根胡须都吹翘了起来。 方寒霄已经在给莹月眼神示意,告诉她可以走了。 莹月不管他们祖孙间的交锋,逃过一劫般,抬脚就要走,方老伯爷想起什么,忙道:“等等。” 他问方寒霄:“前几日叫你装的那红包呢?拿给你媳妇。” 别管他对莹月有多少不满意,新妇是他叫来磕头的,那人不能白来一趟,见面礼必要给的。这红包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只没想到实际进门来的换了个人。 方寒霄点点头,去立柜那里取了红包,塞到被叫住的莹月手里。 莹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莹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着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红红的一个包袋,里面菲薄,可能是装的纸张,轻飘飘的。 方老伯爷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来一事了:“霄儿,你娶了这个,那先头那个怎么说?婚书换过没有——嗯,你办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来,我同他说。” 方寒霄走回床边的脚步微顿,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莹月的替嫁,他不过顺势而为罢了,婚书不婚书的,他没成过家,没处理过细务,方老伯爷不提,他一时真未想得起来。 他给方老伯爷写:知道,不必二叔,我来。 方老伯爷看过,叹了口气:“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欢你二叔,我也不逼着你了,等我眼一闭,我这里的东西终归都是你的,你就是败家些,也尽够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点笑意来,他手腕随意转动,写与方老伯爷:我没不喜欢二叔。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祖父面前,你嘴硬个什么劲。” 他重病榻间都看开了,孙子跟儿子不合就不合罢,硬按着孙儿的头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换了张纸,诚恳地又给他写了一遍:真的没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爷很狐疑,他说了这么一会话,本来已经疲累了,硬是又挣出点精神来,道:“我不信,霄儿,你不用敷衍我。” 说是这样说,他心里其实已经燃起希望来了,哪个老人愿意见到家宅不宁儿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么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能过去最好过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来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头刷刷写:事过境迁,如今我回来,该着二叔嫌我多余了,是二叔不高兴,我并没有什么。 方老伯爷看了这一串,愣了愣:“什么话,你二叔怎么就嫌你了——” 不过他不是掩耳盗铃的性子,既知道他们叔侄不合,勉强说这些也是无益,说一半就停了,转而把方寒霄的话又看了看,照着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兴,你就高兴了。” 方寒霄虽然不是这么写的,但他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把纸收了回来。 方老伯爷见他笑,就不舍得怪责他了,还顺着道:“不要管你二叔高兴不高兴,他要真嫌你,哪里苛待了你,你告诉我,我叫他来教训,有我在一天,绝不叫你受他的气。” 这心偏的,假使方伯爷在此,听到老父的话恐怕得吐出一口血来,但方老伯爷这是信了方寒霄的话,以为他真的打算摒弃前嫌了,自然没口子地哄他,至于方伯爷,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让让侄儿怎么了? 方寒霄把安心养病那张纸向他晃了晃,又新写了几个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办一下婚书。 方老伯爷之前都没敢问他对二房如今是怎么个看法,只怕一问又把他问跑了,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兴极了,看过就点头道:“嗯,我这里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谁办这事合适,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来那封婚书交出来,你亲眼看着撕毁,然后重新写一封,知道吗?” 方寒霄点头,看方老伯爷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转身出去。 ** 莹月同方慧跟在后面,方慧的小目的没有达成,有点闷闷不乐,出来后拉着莹月道:“大嫂,我们回去吧。” 说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莹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顺着转了身。 方寒霄并不管她们,只是随后往外走,他要去拿当年的庚贴聘书及才写就不久的婚书等一套婚证物件,父母去后,大房的东西都到了他手里,他出去这几年是由方老伯爷代管,他一回来,方老伯爷当时只剩一口气,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给了他,包括这些在内。 他没有亲自去徐家,时近午时,最终持着这些赶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爷的一个幕僚亲信周先生。 徐大老爷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着抛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书,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错,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没睡,现在不小心打了个盹,于是陷入了自己构造的美梦之中。 不然,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觉,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喜从天降! 周先生态度斯文地催了她一声:“大太太,我们老伯爷和大爷那里,还等着回话,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着那痛楚,才能明确这确实不是梦,并同时压下自己奔涌而出的喜悦,她使帕子去擦并没有一滴泪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么说了!老伯爷真是大人大量,宽宏肯体谅人,只是可惜我们大丫头没福,偏捡在这时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丝鄙夷与不耐烦,微笑着,听徐大太太抒发了一通关于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爷念想的意思,待她说得告了一个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这婚书?”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叠声地道,站起来往后面去,然后脚不点地地飞快又回来了,都没使丫头,亲自捧着,她拿来的除了旧庚帖婚书等物之外,还有莹月的一份新庚帖都准备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这是已有蓄谋,只是之前为图蒙混,没有拿出来。他也不拆穿,一样样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当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书,再是婚书,每得回一样,徐大太太都觉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书到手,简直神清气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飞了,她把婚书也要收起,周先生虚虚一拦,笑道:“大太太,这就不必收了罢?你我各撕两半,各自放心——万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烦。” 徐大太太怎可能会把女儿的“黑历史”流落出去,但周先生说的也是到了她心坎里,当场就撕了,岂不更好更放心? 她忙道:“对,就依先生所说!” 哗啦哗啦一阵,她直接把婚书撕碎了。 周先生倒只是撕成了两半,见徐大太太看过来一眼,和气地同她解释:“还需拿回去给老伯爷及大爷过目一下。” 徐大太太听他说什么都在理,又是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最后,周先生将方寒霄才写就的换成了莹月姓名的新婚书交给徐大太太。 徐大太太用力盯了两眼,她本也是书香家的姑娘,常用字是识得的,确定了上面确实写的是“徐氏莹月”四个字,周身上下,那是无一处不舒坦,缓缓地吐出了口气来。 她还待表达抒发些场面上的话语,周先生差事办完,已经不要听她这些了,站起来微微欠身告辞。 徐大太太此时才想起好像少了点什么,犹豫着问:“先生,我家派去送嫁的一些家人,至今没回来——不知出什么事了?” 周先生道:“为贵府作为,夫人十分恼怒,命人扣押下来,现在如何,我身在外院,不知详情。” 徐大太太一愣:“洪夫人?” 不该是方寒霄干的吗?洪夫人装模作样恼什么怒? 周先生看出来了她的想法,笑道:“我们大爷固然不悦,但不是和下人为难的人,如今木已成舟,连对太太这里都不曾多说什么,留难贵府下人做什么呢?” 徐大太太一想,也是,方寒霄真要搞事,何必这么快派人来把婚书这么要紧的东西换了?丢了西瓜,去揪住几个芝麻算账,那有什么必要。 周先生再度告辞。 徐大太太想不通怎么回事,不过婚书才是要紧事,几个下人,一时回不来就回不来罢,回头再设法也不迟。她就也不想了,忙唤人送周先生出去。 ** 午后,从徐家取回来的婚书交到了方寒霄手里。 方老伯爷中午时醒来吃了药,又朦胧睡去了,方寒霄在耳房里,坐在药炉前的小杌上,拿着破裂的婚书看了一眼。 良缘永结、白头之约—— 他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过,确认没错,就塞到了炉子里,动作利落而全无留恋,同他先前塞与莹月笔谈的废纸别无二致。 然后他看了看手边剩下的那张纸,是莹月的庚帖。 就成分来说,莹月实在也并不清白,她骨子里流的,是同背弃他的徐望月一样的血——但同时,她姓的徐,也是徐老尚书的徐。 方寒霄冷漠的眼神缓了缓,何况就徐莹月那样,连借势装个贞女都不会装,还要他含糊其辞往方老伯爷面前打圆场助她过关的,要把她跟徐望月划为一类人,实在也划不过去。 待她的用途了了,就替她安排个合适的去处罢。 作者有话要说: 表嫌小莹月现在太小白哈,有原因哒,她要有心机点,那在男主眼里就要跟望月划一堆去了,呆点好,想划也划不过去咳。 ~~~~~~~~~~~~~~~~~~~~~~~~~~~~~~~~~~~~~~ 打脸小剧场: 未来的某一日,莹月知道了其中的真相,非常生气又委屈,收拾小包袱要走。 方大(拦住):去哪里? 莹月:去我合适去的地方! 方大(小包袱丢掉,人扯怀里抱住):这就是你最合适呆的地方。 第19章 方寒霄可以调得动方老伯爷的人手,但就整个伯府层面上来说,内外两院绝大部分的势力已经落入了方伯爷及洪夫人手里,方寒霄使周先生出去没有刻意瞒人,洪夫人就很快打听清楚了周先生的去向及作为。 方伯爷这时候也在家,他身上没职差,其实就相当于一个富贵闲人,每日除了想法怎么弄到一个有权有油水不输于丢掉的那个总兵官以外,别无它事可做。 听说婚书都换过了,他脸色甚是阴沉:“你我大意了。” 洪夫人的心绪也很坏,道:“伯爷说的不错。” 这婚书换的前提是,莹月进静德院见过了方老伯爷,得到了方老伯爷的首肯,也就是说,这件事再无翻盘余地,彻底尘埃落定。 这时候再要说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赌气就说不过去了,他们还在疑虑观望,方寒霄已经毫不停歇地把后续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没有二房插手进去的余地。 “是哪里走漏了风声?”洪夫人似自语,又似问着方伯爷,“还是他自己看出来的?” 方伯爷皱眉不语,昨日之前,方寒霄从未从静德院出来过,他没什么同别人接触的机会,要说走漏风声,实在无从走漏起,可要说他自己看出来的,他院门都没出过,又从哪里去看? “莫不是老太爷帮了他?”洪夫人猜测着,“老太爷如今好一点了,一向那么宠他——” “老太爷不是那样的性子。”方伯爷这次倒是肯定地打断了她,“你瞎猜什么。” 方老伯爷武将出身,一生快意恩仇,喜怒分明,一个人的脾性是不会临到老了生出突变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无可猜,胡乱说了一嘴,被否决掉,她带着烦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觉得他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们装在里面了。” 方伯爷听得心内微微一动,他们这次失败得这么措手不及,根源在于对归来的方寒霄毫无了解,以至于叫他坏了事,都不知道错出在哪里,因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轨迹。 方伯爷就转头问她:“新房那里,如今有多少我们的人?” 洪夫人一愣:“这——” 一个也没有,她昨晚生气,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给莹月留了个空荡荡的屋子。 她有点吞吐地说了,方伯爷虽则在家,但不管后院这些家务,听得忍不住斥她:“你赌这个气做什么,难道你能一直都不给新房安排伺候的人?传扬出去,你这个当婶娘的脸上很好看吗?” 洪夫人辩道:“谁知那个假货真能存身下来,如今再补过去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补进去,原来那些有些随意了。” 原来就没以为这婚事能成,她没有必要往那去浪费人力,关于新房的一应布置看着花团锦簇,样样不缺,其实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爷听她有安排,面色方霁,嘱咐道:“最好,霄哥儿身边也能安插下人。” 这就有些难办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们,不会把他们摆这么一道,既不信任,又怎会接受他们安插过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馈有些年头了,后院里的事还是有办法的,笑道:“霄哥儿在静德院里不出,直接往他身边塞人是塞不进的,但他既成了亲,有了妻子,他身边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说了算了,徐家那丫头才进门,立身不正,底气又虚,就以昨晚她那模样来看,也不是心里有成算的人,乘着这时候,我给霄哥儿安排两个房里人,叫她领了去,谅她不敢吭声。” 方伯爷不由点头:“若能以通房的名义过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间,尽有余地施展。你有合适的人选吗?”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边娇花似的丫头多了,随口就报出了两个人名,以颜色而言,是她身边最出色的,人也聪慧解语,方伯爷却一口否了:“不行,得识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后反应过来,可不是吗?给方寒霄挑房里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识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话同她说,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岂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识字这个要求比漂亮要严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这样的门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着娘家门风不与女儿延师教学,她出嫁后初时不管家还好,待管了家就觉出不识字的吃力来,往身边搜罗了几个懂书的丫头,这时要挑,也还将就能挑出来。 “就留仙和兰香吧,”洪夫人道,又有点头疼,“不过,留仙是诚哥儿看中的,我先已答应了他,再过几个月,待留仙带的菊香能顶上来,就把留仙给了他。” 方伯爷皱皱眉:“诚哥儿身边的人不少了吧,正经书不读,怎么专在丫头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护着儿子,笑道:“大家子弟,谁房里没有几个人,诚哥儿并不为过。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儿在头上压着,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这几年侯爷当家做了主,他方过得好了些,如今不过要个丫头,值得什么。” 方伯爷要做严父,习惯性挑了儿子一句,心里其实也不以为添个通房算什么,就道:“那另外给他一个就是了,还是霄哥儿那边为重,留仙既然合适,先给霄哥儿。” 洪夫人答应了,生得好的丫头多得是,大不了补儿子两个。 方伯爷失利了一回,谨慎许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确认道:“这两个丫头果然好吗?” 洪夫人道:“伯爷放心,留仙和兰香伯爷也见过的,都正是好年岁,头脸生得也整齐,留仙清丽,兰香明媚,总有一个能栓住霄哥儿的心。” 方伯爷听了略有满意:“这样就好,你看着什么时候合适,把这事办了。” “那还挑什么时候,就现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夹在众人里一起过去,也不显眼。” 洪夫人说着,雷厉风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从新房撤走的下人们都叫过来,在当院站了一地,合适的留,不合适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补进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兰香叫到跟前,细细吩咐了一番话。 这些细务方伯爷就不参与了,看了片刻,便抬脚走了。 洪夫人这里忙活了小半日,一应都安排好了,看看日头将暮,款款起身,领人往新房而去。 ** 话分两头,且说莹月从静德院出来后,方慧原还想跟着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莹月舌头伤着,方慧要去,莹月不能不应付她,就得陪她说话,那于伤口愈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时,就劝着方慧走了,让莹月自己休息。 莹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里照旧还是空荡荡的,没人也没东西,箱柜摆得鲜亮齐整,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空的——原是给莹月装嫁妆的,她嫁妆没进新房,就没东西可摆。 石楠很后悔:“姑娘,我在那边院里其实想到了,可是我没敢说,我,我有点怕方大爷,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点点她的额头:“你怕他什么?他能吃了你不成?” 莹月坐在旁边,老实道:“窝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连忙点头:“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说不上来,方大爷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觉得他怪有威势的,我话都到嘴边了,硬是问不出来,觉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摇头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虚。这倒怪不得你。” 莹月这门进得是明媒正娶不错,该有的一样不少,可这话也就骗骗外头人,徐大太太在里面弄了什么鬼,别人不知道,她们还不知道吗?这事要说怪是一点怪不着她们,甚至她们也是受害人,可这话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说,到他这个更纯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说不响,他不来找她们麻烦就算不错了,谁还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莹月忧愁地道:“你所得对,窝以后怎么办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个死,可在这里想一想往后的日子,也是个昏暗。 玉簪年纪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稳重的,勉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别怕,又不是我们求来的,方大爷认下了姑娘,那以后姑娘就是这里的主母了,姑娘这么可人疼,时日久了,方大爷知道了姑娘的为人,日子就会——姑娘,这是什么?” 她看见了莹月从袖子里露出来的红包一角。 莹月低头一看,想起来:“哦,老伯爷给的。” 她把取出来,打开的时候心情还很沉重,待取出里面的纸张后,慢慢睁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识得两个字——莹月闲的时候教的,不过不足以认出纸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么?” 她念的是纸上印得最大的几个字里的两个,余下的统统不认得。 莹月——她咽了口口水,道:“两银。” “一千两银?”玉簪合起来重复了一遍,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千两银子?!” 莹月傻呵呵地:“嗯。” 这是一张京里同德钱庄的银票,见票即兑银。 此时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铜钱为单位,银子都少见,别说银票了,徐家出过一部尚书,自然是有银票的,但主仆三个从前都没有见过,她们能接触到的最大面额的财物是莹月每个月一两的月钱。 也就是说,这一张轻飘飘的纸,就是莹月一千个月——八十三年还有余的月钱。 “姑娘,我们——这就发财了?”石楠恍惚地问。 莹月不确定地点了点头:“好像是。” 作者有话要说: 划重点,方家有钱,非常有钱。 关于有钱的小剧场: 又是未知的某一天。 莹月略丧气很自卑:我对做生意开铺子都没有兴趣,不喜欢算账,看见数字就犯晕,一点也不能给家里做贡献。 方大:要你赚什么钱,会花就行了。 莹月很忧愁:好像也不太会。 方大(满心怜爱又骄傲地):我给你花。 第20章 以为自己一文不名,结果发现原来身怀巨款。 这巨大的落差让主仆三个对着那张一千两的银票发了好一会呆,才陆续回过神来。 石楠的目光还没法从银票上拔出来,有点结巴地道:“姑、姑娘,玉簪姐,你们别笑我没见过世面,我怎么觉得这钱有点烫手呢?” 讲真,这要是一百两,她能乐得跳起来到屋外跑两圈,可翻出十倍的一千两——有点吓人。 为了形容好自己的感受,她还努力打了个比方:“就是太太给姑娘准备的嫁妆,加起来也未必能有一千两吧。” 她是跟着轿子来的,见过沿途挑的那些箱笼,看上去不少,但她可不敢想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徐大太太之前是把给望月准备的嫁妆晒了一院子,可既然是给望月的,那就不要妄想会给莹月陪过来,不然望月嫁期不会定到很远,拿什么给她陪去隆昌侯府呢? 玉簪咽着口水点着头:“你不用解释,我懂。” 方老伯爷随手给个见面礼就超出了莹月总嫁妆的价值,这出手,是豪阔到惊人了。 莹月满面严肃,小心翼翼地把银票折起,放回了红包袋里,向两个丫头道:“窝要还给他。” 她不敢收这么重的礼。 玉簪石楠都没什么意见,不过石楠有点舍不得,要求道:“姑娘,再给我一眼吧,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钱呢,说不定以后也没有机会见了。” 莹月笑开来,点头:“好。” 做出归还的决定以后,她也就轻松起来,把银票重新取出,跟两个丫头围坐着瞻仰观看,她没见过银票,也有些好奇。 三个人傻乐过一圈,才又收起来,时间差不多到了中午,打厨房里送了饭来。 这回送饭来的是个打扮利落包着头巾的嫂子,自称姓吴,奉了方寒霄的令。 玉簪请她坐下,和她攀谈了几句,据她说,以后新房的饭食都由她来送,等到莹月伤好,能管事了,那愿意自己派人去厨房领也行。 玉簪谢了她,把她送出去,回身笑道:“要说大爷待姑娘也是不错了,等晚上他过来,姑娘和他提一提嫁妆的事,应该能拿回来。” 徐大太太准备的东西再少,那也能找出些东西来使,新房总不能一直这么空荡,最起码的,莹月得有两件换洗衣裳。 莹月正寻地方把那个红包藏好,闻言紧张地一回头:“他过来?” 倒把玉簪问得一愣:“——不过来吗?” 昨晚是特殊情况,哪有夜夜让新娘子守空房的,认都认了,就算碍着莹月的伤,暂时不干什么,也该来坐一坐罢。 莹月绷着脸回忆了一下,一口气松下来:“不过来的,老伯爷叫他来,他不来,我想他不喜欢窝。” 她不觉得这有什么困扰,还觉得挺好的,方老伯爷之前叫他来,她在旁边呆着,不敢出声,但是十分怕他应下来。 石楠可不认同,不过要说方寒霄现在就喜欢莹月,那也是太自欺欺人,她就退一步道:“姑娘别急,大爷总会喜欢姑娘的。” 莹月嘀咕:“窝才不急。” 要照她天真的想法,方寒霄就此把她忘在新房里才好。 玉簪已经把食盒打开来摆饭,吴嫂子送来的饭食真不错,比在徐家时的好多了,莹月看着都犯了馋,但是碍着伤处,越香的菜式放的料越重,她都不能碰,只得还是挑着些软烂清淡的慢慢吃了些。 用过了饭,又没事了,莹月不出门,躺回床上去休养,躺了半下午,她躺不住了,百无聊赖地又爬起来,她这时想起了她丢在徐家的那些书,十分心疼地跟丫头念叨:“我的苏,我攒好久呢,还有——”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了熙攘的脚步声。 然后,洪夫人领着两个丫头进来了。 莹月全无防备,一抬头,直接吓僵住了。 玉簪石楠也僵了,她们是从洪夫人的棍棒底下逃出来的,还不知道这时候蔡嬷嬷等人是个什么下场呢,一联想,哪有不怕的? 但是洪夫人看上去居然很和气,踏进门槛,往莹月面上一打量,笑着问她:“好些了?” 莹月被她一问,才反应过来,站起来,战战兢兢地道:“嗯。” 她没请洪夫人坐,洪夫人自己十分自如地寻到主位坐下了,又向她招了招手:“坐吧,你身子虚着,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莹月就僵硬地坐下。 她胆小,但正常情况下,她不是胆小到这个程度的人,她还能找着方寒霄去拿笔争辩几句呢,但洪夫人不太一样,她精明外露一看就是个厉害人是一桩,另一桩,则是她这个年纪又是这个做派,很容易让莹月想到徐大太太,对于徐大太太这一款式的,莹月是真的怕。 见到了她就想把自己缩起来,好让徐大太太看不见她。 她这样的举止不算很有礼仪,但洪夫人反而满意,再把莹月周身细一打量,就更满意了。 一看就是个好摆布的被嫡母收拾惯了的庶女,身子骨还生得细弱,没熟的青果子似的,穿着朱红嫁衣都显不出什么新妇风韵——莹月身上的嫁衣其实原是望月的,婚期定得太急,仓促间绣不出新的,也不敢往外头去买,怕引人疑虑。莹月身量比望月娇小,穿着不怎么合身,因此愈显出稚气来了。 她这个模样,以洪夫人老辣的眼光来看,那就是三个字:没长开。 没长开好,没长开,才有留仙兰香施展的余地,哪个男人也不喜欢啃没熟的青果子,一啃涩一嘴。 洪夫人的态度更和气了,徐徐跟她说:“昨晚上太混乱了,许多事我没来得及料理,你这里当时我也不知该怎么安排,怕人多口杂,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到外头去,有失我们这样人家的颜面,所以暂时我把人都叫走了,只把你自己的丫头叫了来,先服侍着你。” 留一个空荡荡的新房给莹月本是不成道理,石楠玉簪两个也是方寒霄去要回来的,但从洪夫人嘴里说来,竟似乎都是她的体贴苦心,莹月心里觉得不对,怕被拉去打板子,不敢驳,低眉顺眼地只是听。 当然,往不往心里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在徐家时修炼得最厉害的本事,就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嘴巴上不要去顶,能少吃好些苦头。 洪夫人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继续道:“我特意重挑了挑,有一点磨牙好传小话的我都剔出去了,唉,霄哥儿这孩子,我同伯爷都不知他怎样想的——算了,不说了,他既然认了你,你就是大房正经的奶奶了,如今我把人都领了来,你先使着,若还有谁不老实不服管的,你只管去告诉我,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有意一下子疾言厉色起来,见到莹月吓得眼皮一颤,两个丫头立在旁边也是噤若寒蝉,满意地扬了扬唇,挥了挥手:“都进来吧,给大奶奶见礼。” 屋门大敞,帘子高高打起,两排共八个丫头四个婆子鱼贯进来向莹月行礼。 洪夫人从旁解释着:“我问过了,原来贴身伺候你的就只有你身边这两个丫头,依着我们家的规矩,我另给你配了六个,婆子是粗使的,照理还该有些跑腿的小丫头,不过我想着你这里没人使,只两个丫头够着什么的,所以先急急忙忙替你把屋里的人配齐了,至于屋外跑腿浇花做粗活的那些,回头我看了册子,再挑好的与你送来——唉,也是没想到,你们大太太就待你这样。” 这意思是给莹月陪嫁来的人太少了,所以迫得洪夫人有些准备不及,先给她配一批,回来视情况——视这些眼线刺探的情况,再往里追补一批,洪夫人这么一说,称得上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莹月听她说着,心里只是沉甸甸地往下坠。 方徐两家生态很不一样,在徐家里,就是长姐望月身边也没这么多伺候的人,她更是习惯了只有玉簪石楠两个,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洪夫人这一下把她整间屋子都快塞满了,别不别有心思的且不说,她第一感觉是好烦。 她不习惯也不喜欢身边跟上这么多人。 但她的习惯和喜欢从来也不重要,莹月憋闷着,日常过得差一点寒酸一点她是真不在意,可是安全的小圈子被打破,她很不舒服。 心里呼呼地往外冒着逆反的小火苗。 再怂再软趴趴的人,也是有她那么一根小逆鳞的,碰到她要不高兴。 洪夫人要是就带两三个丫头来,她可能也就包子地收下了,可是一下搞这么些,那她一个也不想要。 而且——丫头不是六个,明明是八个啊! 这么多人挤在屋里,转个身都要撞到! 她总闷着不说话,洪夫人有点不耐烦了,此时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自以为明白过来了,笑道:“你可是奇怪留仙和兰香?” 莹月其实没特意盯着她们两个,不过她们站的位置最好,看上去就像在看她们了,莹月想摇头,洪夫人已先道:“霄哥儿这几年都在外头,身边也没个人,如今乘着你进门,一并替他也安排两个,若不是为着老太爷病势沉重,其实这两个人早该添上了——唉,他母亲去的早,说不得,这些事只有我这个做婶娘的替他想着了。” 又道:“不过,自然也算是伺候你的,屋里有什么活计,你不要想着是长辈赐的,就不敢吩咐她们,该使唤只管使唤,若有哪个拿大不敬重你的,我饶不了她。” 清丽的留仙和明媚的兰香一齐屈膝,娇声道:“奴婢万万不敢。” 洪夫人挑了唇角:“这就对了,从今往后,好生伺候着大爷和大奶奶,知道吗?” 留仙兰香应道:“是,奴婢谨遵夫人吩咐。” 莹月在徐家再是不受宠,她也是正经姑娘,一些不规矩的荤话是没人到她面前说的,所以洪夫人先说给方寒霄“添人”,她还没意会过来,直到洪夫人说“也算”伺候她的,她心中叮铃一声,忽然开了窍,才明白了这多出来的丫头是做什么使的。 她精神一振! 不不,她没想顺势给方寒霄塞人好解脱自己,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安排方寒霄生活的资格,她还没有进入所谓“方大奶奶”的状态。 所以她想的是,她没资格管方寒霄,自然也没资格替方寒霄收通房啊! 给方寒霄的这两个有理由不要,那给她的这六个也可以退掉——不说全退掉吧,浑水摸鱼退两个也是好的,否则一想到以后每天她都要生活在一屋人的眼光里,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莹月腰杆不由直了直,找到理由了,她就好开口了,慢慢道:“夫人,窝不能,收她们——” 她讲话慢,理由没那么快说出来,洪夫人先听见的是她不带拐弯的拒绝,因为出于意料之外,脸色当即就变了:她小看了这小庶女,看着是个青果子,其实里面是有数的! 莹月慢悠悠地说出了下文,“大爷没有同意,窝不敢收。” 她可理直气壮了,因为在她的念头里,只要方寒霄同意,她马上就收,所以她没在拒绝洪夫人,只是不能替方寒霄做主嘛。 至于方寒霄会不会收,那莹月还真有数,早上方寒霄和方老伯爷谈话的时候没避着她,她站得远一点,看不见方寒霄写了什么,可她听得见方老伯爷的话,方寒霄跟二房不对付这一点,她是能拼凑出来并且十分肯定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对付,当爹的都盖章并且认命了,还能有假吗? 那都这么不对付了,方寒霄怎么还会要洪夫人给的通房,他看上去也不是个色鬼模样——虽然她不知道色鬼该是什么样,不过肯定不是方寒霄那样的。 洪夫人听见她下一句,心绪才缓了缓,笑道:“傻孩子,要他同意做什么?霄哥儿要面子,你真去问他,他自然是说不要的,可哪个男人不喜欢美人,你真替他安排下了,他还能拒绝不成?” 又缓缓道,“照理,这话我说不说都行,不过瞧你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就格外教你一句。你听我告诉你,你这婚事,原来定的是你大姐姐,因你大姐姐病了才换了你——这里面到底是怎么样,我就不多说了,霄哥儿为着我们老太爷,是认了你不错,可是他心里到底高不高兴,你应该知道?” 莹月摇头:“窝不知道,看不粗来。” 她还是怕洪夫人,这句话说得很老实,她就是看不出来方寒霄到底高不高兴,也不知道他对她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老实不代表不噎人,洪夫人就:“……” 她不是个很好耐性的人,深吸了口气,语速都加快了点,“你这孩子,这有什么不知道的?猜也猜出来了!你大约是要面子,不好意思说,其实,这样才是吃亏呢,霄哥儿心里必然是郁怒的,你学着大度些,不要等他开口,把可他心意的事替他办在头里,慢慢哄转俯就着他,这男人的心也不是铁石做的,他看清了你贤惠,自然缓缓就叫你熨帖过来了,到那时,你的日子才算是好过呢。” 莹月眨巴着眼,脸颊从淡粉变作了深粉——其实洪夫人说得并不露骨,但从没人教过她男女之间的任何事,她在这上面几乎是一张白纸,洪夫人嘴里又是哄转又是熨帖的,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就这个程度也够把她羞着了。 方寒霄那么大个人,为什么要她去哄啊。 她埋头捏着衣襟,很害羞地道:“窝,窝不会。” 洪夫人见她有羞意,不知她这羞意纯是闺阁少女的本能,其实根本还没想过要和方寒霄过日子,以为有门,打起精神再接再厉:“你才嫁来,自然是不会的,不会,才要慢慢学起来。男人嘛,其实也是好琢磨的,你顺着他,温柔贤良,不要学那等拈酸吃醋的小家子气,就好了。我一片都是为你好的话,你细想想。” 莹月哪里好意思细想,把洪夫人那教她哄男人的话全丢到脑后去,辨了辨她话里的意思,这还是要给方寒霄塞人啊,就先点头:“嗯。” 洪夫人一喜,莹月接着道:“大爷在,老伯爷那,夫人——” 这一串话她说得有点吃力,石楠在旁原捏了一把汗,怕她不懂事应了下来,只是主子们说话,她不敢插嘴,这时见莹月说话不便,但是坚持住了,心下放松,上前一步代为回话道:“夫人,我们姑娘的意思是,大爷如今在老伯爷那里,我们姑娘初进门,不敢替大爷做主,夫人有这番美意,可遣人去询大爷一声,或是婢子跑个腿,只要得了大爷允准,我们姑娘再没有二话的。” 当然她很想有,不过若方寒霄有纳妾之意,那她们根本无力相阻,只能认了。 洪夫人:“……” 费了半天劲,天都快黑了,绕来绕去绕回来了原点! 要是能往方寒霄身边塞得进人,还用来这里迂回吗?!再说,方寒霄日夜都在静德院里服侍方老伯爷,这话根本提都不好去跟他提,孙儿侍疾老祖父的关口,她作为方老伯爷的儿媳妇不跟着为公公病体忧心,跟孙儿说给他塞两女人,这事传出去她得是什么形象? 只能是借着莹月新妇进门的遮掩,才能办得自然一点。就是这新妇也太不开窍了——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洪夫人努力平了平气,但是没平下去,不过她找着了一个出气的茬儿,向着石楠冷笑一声:“大奶奶,我便说你身边的人太少了,不但少,还不成个体统,新婚第二日了,连个称呼都不晓得换,可见素日多么懒散!” 石楠脸一白,意识到自己不该仍管着莹月叫“姑娘”,也是多年的习惯了,一时未改得掉,她胆也不大,扑通一声吓跪下了:“婢子错了——” 洪夫人手已一指:“开导她两下,给她长长记性。” 莹月见过她亲自动手扇蔡嬷嬷,忙站起来把石楠挡在后面:“八要紧,她会改的。” 洪夫人皮笑肉不笑:“大奶奶,你年轻不知事,这些个丫头,平时同你再好,当管教时也不能不管教,不然她们欺负你好性儿,一里一里地上来的时候再管就晚了。” 不用她再说什么,她身后的丫头上前,要把石楠拽出来“开导”她,莹月和玉簪都忙去救,那一个丫头要突围她们两个还是有点难的,场面一时就僵持住了。 洪夫人这两下要是开导出去,这口气也就出了,谁知莹月护到这样,也不知道个礼仪,自己出来摇摇晃晃地跟丫头拉扯,她气出不来,堵在心里冲撞,怒得站起身来,往前走近,三人正拉扯成一团,下手没个准头,玉簪一挥手不小心碰到了她小腹,不过轻轻一拂,但是给了她由头,洪夫人厉声道:“好呀,没个王法了,都敢冲着我动起手来了!” 一个人存心找茬,那鸡蛋里挑出骨头也不难,有这一声,洪夫人就不只是要开导石楠了,把玉簪也捎带上了:“把这两个丫头都给我带走,这样野人一般的规矩,也配在主子面前伺候!” 两丫头都吓傻了,不知为何事情就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这屋里除她们以外,余下全是洪夫人的人,四个婆子过来一上手,她们哪还有挣扎的余地,很快就叫拧下了。 洪夫人此时心情方舒,向莹月道:“大奶奶,我知道这两个丫头伺候你日子久了,你舍不得,你也莫急,我带去教导几日规矩,教得懂事了,再还与你。” “不——” 洪夫人并不理她,叫婆子拖起玉簪石楠就走,她带来的那一屋子丫头倒是全留了下来。 莹月徒劳地追了两步,又茫然转头与一屋子陌生人对了一眼。 留仙上前想扶她:“大奶奶,您别担心,有奴婢们伺候您呢。” 她不要这些人! 她要她的玉簪石楠,她们一块儿长大的,奶嬷嬷走了,她就剩玉簪石楠了! 莹月一把拍开了她的手,扶着门框往外跑。 洪夫人一行人已经出院门了,还能见着背影,莹月看了一眼,没有去追,追上去没用的,她抢不过洪夫人。 她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里的前方是静德院。 她的记性正经不错,早上来回过一趟,她已经记住去静德院的路了。 能从洪夫人手里要人的只有方寒霄,他能要出来第一回 ,就能要出来第二回。 虽然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帮她,可是她得去试一试。 方寒霄这个时候当然是在静德院的,他的行踪十分固定,成了亲也没有任何变化。 这对莹月是件好事,她顺利地、哭哭啼啼地,在专为煎药所用的耳房里找到了他。 “呜呜呜呜!” 方寒霄:…… 他从药炉前抬起头来。 莹月想着玉簪石楠可能遭的罪,路上就忍不住哭出来了,这时一张脸都水涟涟的,但她脑子里十分清醒,还考虑到了自己说不了长句子,呜呜着直接走到了木桌面前,拿笔埋头刷刷写。 一时写好了,她抹着眼泪,要拿去给方寒霄看,一转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起了身,已经走到了她旁边,忙把纸摆到他面前。 ——夫人把我的丫头都抓走了,说要教训她们,求你帮帮我。 十分朴素直白的求救了。 方寒霄皱了皱眉,从旁边扯过张纸写了问她:为什么。 莹月写:说石楠不应该叫我姑娘,没规矩——她写到这里刷刷涂掉,感觉自己没有抓住重点,重写。 ——她要给你两个小妾,我不敢答应,叫她来问你,她不问,生气抓了我的丫头。 方寒霄皱起的眉头一耸——什么玩意儿? 他笔伸过去,在小妾两个字底下划了一道。 莹月懂他的意思,换纸刷刷写:真的,叫留仙和兰香,长得很好看。 这两个丫头方寒霄是知道的,撇开相貌除外,身上最有别于其余下人的素质是识文断字,洪夫人弄这么两个人来,针对性十分明确了。 莹月着急,刷刷又写:我不是不答应,她给你的人,为什么来问我呢,我不好答应,你喜欢,就收下来,她们现在还在屋子里。把我的玉簪和石楠还给我就好了。 方寒霄斜了她一眼——为什么来问她?她是大房的主母了,依规矩,是有权利给他安排伺候的人的,他喜不喜欢要不要另说。 不过她自己好像没有这个自觉。 没有很好。 看在她出乎意料能顶住洪夫人压力的份上,他该跑这一趟,替她把赔进去的两个丫头要回来。 方寒霄丢了笔,出门招手叫来个小厮,往药炉的方向指了指。 小厮心领神会:“大爷放心去忙,这里我盯着。” 方寒霄便转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出来跟上。 莹月:“哦哦。” 忙放下笔出去。 方寒霄这么一说就通,她提着的心放了一点下来,他步子大,她颠颠地跟着,路上微微喘着气,连说带比划地把事情经过都说给他听,好帮助他做判断。 方寒霄并不太需要,不过她嘀嘀咕咕地倒也并不烦人,他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 方寒霄目的明确,直往洪夫人所居的正堂而去,遥遥见到那一座格外堂皇的建筑群时,莹月意识到了什么,左右张望一下,确实就她同方寒霄两个人,她有点着急又担心地道:“就——窝们进去?” 不用找点帮手吗?洪夫人身边好多人呢。 方寒霄无语,脚步不停,径直往里。 莹月记挂着玉簪石楠,只好鼓起勇气跟进去。 非常巧,玉簪和石楠正被按在院子的石板地上,两个婆子各站一边,手里举着块手掌宽的长板,往下要打。 这长板看上去不甚厉害,但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挨上几下也是很够呛了。 方寒霄忽然闯进去,两个婆子一时愣住,这板子就没打得下去。 莹月泪汪汪地从他身边冲过去,把两个丫头挨个连忙打量。 玉簪石楠两个本也吓得一脸泪,但见到他们来,眼神都是刷地亮起来,也不要人扶,飞快地都爬起来,拉着莹月就往方寒霄身后躲,玉簪边拉她还边安慰:“姑娘,我们没事,没来得及挨打呢。” 方寒霄转身往后走。 玉簪石楠一左一右马上跟着。 被拥在中间的莹月糊涂了:“——这就走了?” 不用跟洪夫人理论说话什么的? 石楠心大,又一次从洪夫人的板子底下逃出来,她忽然觉得洪夫人也没那么可怕了,窃窃给莹月解释:“对呀,我们昨晚就是这么走的。” 见莹月还是一头雾水,玉簪在一旁说得更详细了些,原来洪夫人虽然爱好打人板子,但是她这等贵夫人自持身份,还不至于必要站在外面亲眼看着人被打得血肉横飞,哭嚎惨叫,所以她都只在屋里。昨晚上也是,方寒霄带了个小厮过去问话,玉簪石楠两个大着胆子应了,小厮就点着她们让起来跟着走,两个人站起来,糊里糊涂就跟着走了,并没有什么跟洪夫人交锋的场面。 现在方寒霄还是不进去见洪夫人,转身就走,她两个便自觉照旧跟上去了。 莹月呆呆地——这也可以? 她担心地转头看了一下,却见那院中婆子只是束手无策地站着,另有人匆忙掀帘子往正房里去,大约是报告洪夫人去了,但是并没有谁来追他们。 也是呀,方寒霄不会说话,追上来能跟他理论什么?不过大眼瞪小眼。 便是莹月自己不放心,想问他话,也只好先憋着,一路跟着回到了新房。 新房里还有事。 留仙兰香等人还在呢。 先前莹月跑出去,留仙想追,但是怕自己出了新房的门就再进不来了,因此犹豫住了。 不过,她这点顾忌是多余了,方寒霄长腿迈进屋里,从丫头们辨出她来,第一个就向她招了招手。 玉簪石楠紧张地变了脸色——难道姑爷真喜欢洪夫人塞过来的这个丫头?不然怎么进来就找她。 留仙也是一怔,跟着忙越众而出,低眉浅笑行礼:“大爷——” 新房里没有纸笔,方寒霄站在桌边,修长食指在桌面上缓慢滑动:你同二弟睡过了。(?) 不知是个疑问句还是肯定句,但是留仙瞬间惨白的脸色揭露了答案。 “呀。” 这声小小惊呼是莹月发出来的,她原只是下意识探头在旁边看,不想看到了这么劲爆的一句话。 什、什么叫睡过了! 莹月脸颊刹时红遍,她嗖嗖往后退了两步,觉得简直不好意思跟方寒霄呆在一间屋里。 他怎么这么说话呀——真是的。 别人都茫然不动,她给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就很显眼了,方寒霄都忍不住分神看了她一眼。 莹月被他一看,更加害羞了,虽然他连片衣角都没碰着她,可是他这样讲话,还看她,她觉得自己都不纯洁了。 …… 留仙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爷饶命,呜呜——”她抽泣起来。 她确实同方寒诚有染,她原来没以为是件多么严重的事,因为洪夫人话语中已经透出意来,说再过一阵,等她把跟着她的二等丫头菊香教出来了,就让她到方寒诚屋里去,那么她的身子给方寒诚不过是个早晚的事,方寒诚来缠她,她就没有坚持守住。 谁知道洪夫人会突然改了主意,又要把她给方寒霄呢! 留仙觉得自己真是被坑死了,可是洪夫人把她叫去,还给她安排了任务,叫她要想法从方寒霄身上尽可能多地套出他的秘密,这个任务来得太突然了,留仙没有应变的时间,洪夫人又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平常时候留仙提前跟方寒诚有了首尾洪夫人可能不会怎么样,但赶在有可能坏她事的当口,就很难说了。 留仙因此没敢坦白。 不想洪夫人不知道的事,方寒霄竟是知道的。 现在当面叫揭开,她的心智直接就垮了。 方寒霄手指在桌面上又动。 留仙忙抹掉眼泪,用力去看。 你知道该去找谁。 留仙一愣——该去找谁,当然是方寒诚啊!这时候,只有方寒诚肯去找洪夫人求情,还能救她一命了。 留仙忙咚咚磕了两个头,以谢他的不追究,跟着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要走。 方寒霄忽然指了一下兰香。 兰香还站在丫头群里,不知这里出了什么事,留仙福至心灵,过去拉了她就走,大爷不是白白放过她的,她也得帮点忙,把兰香带走就是她要付出的报酬。 兰香茫然被拉走了,屋里还留下了六个不但茫然并且开始有些瑟瑟的丫头。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们里面最厉害的两个上来就被干掉了,这感觉,才可怕。 方寒霄的目光缓缓从六个丫头面上拂过,没人敢同他对视,都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但其实方寒霄没打算再做什么。他离家太久了,这府里没被方伯爷与洪夫人收复的人手已经不多,他能确定绝对可靠的人,更少。 既然都有被刺探的风险,就用这六个也没有什么。因为包括这新房的女主人在内,都并不在他信任的名单里。 他的目光顺着移到了莹月身上,莹月一察觉到,脑子里就开始回放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睡过了睡过了睡过了”—— 她才缓回来的脸色又晕红的了,悄悄挪了个方向,把侧脸也藏好了。 方寒霄:…… 臊成这样,刚才为什么特特把脑袋伸过来看他写字。 自讨苦吃。 第21章 就在这个时候,厨房的吴嫂子拎着食盒进来了,忽然见到一屋子人一怔,然后忙向方寒霄行礼:“大爷。” 此时外面天色已黯,差不多正是晚饭时辰了。 玉簪上去帮忙吴嫂子把食盒一起抬到桌上,乘势向桌旁的莹月使了个眼色。 莹月:“……嗯?” 她跟玉簪其实有默契,看出来玉簪那意思是叫她开口留方寒霄吃饭,不过——她眼神飘了飘,很不走心地假装不懂,低了头把食盒盯着。 她还不好意思着,而且玉簪这个眼色使的,不知怎么就让她想起之前洪夫人说的那串话了,怎么怎么哄男人之类的,她就更不好意思了,还有一点小小别扭,方寒霄帮她带回了丫头,她本来应该跟他客套一下的,也说不出来了。 玉簪被她的装傻弄得哭笑不得,但也不是就没办法了,莹月不肯开腔,她直接向着方寒霄笑道:“可是巧了,大爷若不忙,就留下一起用个饭?” 方寒霄心里默算了下时间,药再煎一刻应该就好了,他回去先要服侍方老伯爷吃药,然后才能吃饭,他一个人,也不很犯得着再往厨房去取饭食,就点了头。 玉簪一喜,莹月脸一垮,悄悄瞪她一眼,这下轮到玉簪装傻看不见了,她掀开食盒盖子往外摆饭,石楠也忙过来帮忙。 那六个丫头则站在几步之外,不知道她们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想找点事干,没得吩咐,又不敢动。 方寒霄自己把椅子拖开坐下,莹月往旁边让了让,眼角余光瞄见她们,这一下想起来,顾不得那点小别扭了,忙带点求恳地向方寒霄道:“窝没有事,不用那么多人。” 说实话,留仙兰香她反而不是那么在意,她真正想赖掉的是塞给她的这几个。 六个算多? 方寒霄同她的想法不一样,把这六个退掉不难,可是还得另挑别的来补,他哪来这么多功夫管她的丫头。 就平平看她一眼,没什么表示,眼神又收回去了。 莹月:“……” 她先看方寒霄的脸,见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又去看他的手,看好一会,他修长的手掌也只是放着不动,没有要写画的意思,她终于反应过来,这就是不理她了。 莹月好生失望,不敢追着他再说,石楠见她一直站着,过来把椅子往后拉了拉让她坐,她只好闷闷坐下。 一时饭食摆好了,方寒霄自顾吃起来。 他用饭快,莹月手里捧着的米饭才下去了个尖儿,他已经吃完了两碗。 方寒霄放下雕银木箸后顿了一顿,他不关心莹月,之前给她要回两个丫头,又安排了饭食,看着待她不错,其实就是保障了她一个最基本的生活待遇,别的就都没了,连莹月的伤他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见她吃个饭那么费劲,他方真正注意到了。 方老伯爷那边等着服侍,方寒霄没时间等她慢慢吃完,伸手把她饭碗拿开了点,示意她转过来。 莹月正吃得聚精会神——她不敢走神,一松懈很容易不小心磨到伤处,忽然碗没了,呆呆地举着木箸转头,嘴巴还微张着。 方寒霄在桌上写:张嘴。 莹月回过神,眨了下眼,没张,反而警惕地把嘴巴闭紧了。 吃着饭呢,干嘛叫她张嘴,太奇怪了,也不好看。 方寒霄赶时间,没空跟她细说,手掌伸过来,直接掐着她粉白的脸颊迫着她张嘴。 莹月:“……呃!” 她傻了,还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不但嘴巴张圆了,两个眼睛也瞪得圆圆的,整个人都是惊呆的了状态。 方寒霄还不满意,指尖加了把劲,让她把嘴巴再张大点。 莹月终于反应过来了,窘迫得头顶都要冒起烟来,嘤嘤地在他手里挣扎,同时努力往身后的椅子里缩,想躲开他。 闹什么。 方寒霄眯了眯眼。 他不松手,同时另一只手想划写解释,但莹月只是挣扎,根本不往桌面上看,还是旁边侍立的玉簪忽然间明白过来,忙道:“姑——大奶奶,大爷是想看看你的伤口,你别动,叫大爷看看,若还要用药,好请大夫过来,可别耽误了。” 莹月缩在椅子里顿住。 她昨天浑水摸鱼骗到过一碗药喝,但当时情况乱,王大夫只是说后面要好好养着,是不是还需要吃药,他没有明确表示,如果要,她却没有,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自己养着,养不好,以后说话真变成了大舌头,可就糟了。 为大舌头的阴影笼罩着,莹月终于不动了。 但光不动也不行,方寒霄掐在她腮帮上的一根手指点了点,催促示意着她把舌头伸出来。 大舌头大舌头大舌头—— 莹月冒着烟,乌长的眼睫颤动着,努力鼓励(吓唬)着自己,终于把舌头吐出来了一截,自我感觉傻出天际。 她心里乃至于埋怨起自己来——撞到头也好呀,为什么偏偏是咬舌呢! 她的咬伤在舌面左侧,血是已经不流了,但伤痕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十分鲜明的一道血印,血印周围的舌肉微微肿起,有一点点糜烂,因伤在嘴里,时时有口水润着,并不腌臜,看去只是十分可怜。 方寒霄看清了,终于松了手。 莹月往后一仰,忙两只手一齐把嘴巴捂住。 方寒霄没再做什么,站起来往外走。 玉簪想起来,赶着拦了一拦:“大爷留步。” 转身匆匆去把收在空荡紫檀立橱的那个红包取了出来,双手呈给方寒霄道:“这份礼太贵重了,大奶奶收受唯恐于理不合,想交与大爷保管。另外,婢子想问一问,大奶奶的嫁妆不知放在何处,大奶奶的衣物用具都在里面,新房里没有这些,有些不太方便。” 方寒霄皱眉,目光往屋里扫了一扫——洪夫人连要给他的通房都配齐塞了来,他以为经过这么一天,嫁妆也该送进新房来了,不想竟是没有。 ——这其实不奇怪,他都不把莹月放在心上,洪夫人难道还会真心替她考虑不成,所作所为,不过只从各自利益出发罢了。 他看了莹月一眼,她背朝着他,娇小纤瘦的身子被椅背挡了大半,露出来的确实是昨天那一袭旧嫁衣,他只是不留心,此刻想起便也记得清楚,她襟前应该还有着脏污血渍。 就这么件衣裳,她凑合穿了一天,有嫁妆也没敢提起来要,逼到没法了,借着还他红包的由头方由丫头就势开了口。 这个徐家女这么进了门,他觉得自己所为已经不算亏待了她,可实际上,是她傻得不知道展示自己的难处而已。 方寒霄缓缓走回去,到莹月身边,划指写给她看:昨日一切都由二婶处置,你的嫁妆应当也在二婶那里,让那六个丫头去与你要,要不回来,她们也不必回来了。 莹月先拿眼角余光随着他的手指动着,但看到后来,她的眼神不由亮起来:这么好的主意,她怎么想不出来?! 她坐直了身子,给玉簪一字一字地慢慢传话,玉簪凝神听完,也是觉得很妙,笑意满满地转身,脆声把这句话给一直干站在屋子另一边的六个丫头宣读了一遍。 六丫头:“……” 真是觉得非常倒霉了,可是又不能不听,既然要在新房伺候,那主子吩咐的第一件事就顶回去,便是她们自己也觉得说不过去。 一群人乌云罩顶般,拖拖拉拉往外走。 方寒霄跟着出去。 玉簪手里还捧着红包,忙追两步,方寒霄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回手向她一摆,径自走了。 这显然是不要的意思,玉簪不便再耽误他,迟疑地顿了脚步。 “大奶奶,大爷不收怎么办?” 莹月头皮先麻了一下。玉簪当着外人这么叫她还好,现在私底下也改了称呼,她听起来奇怪得不得了,可才差点为这个吃了亏,她再不习惯也只能说服自己慢慢接受。 不过这个红包她也不知该怎么办,方寒霄不要,总不能硬撵上去塞给他,她就道:“先,放着。” 她说着话,一边抬手重新捂回腮帮,包着小心揉了揉——方寒霄手劲使的不小,她让他捏了两下,现在都还觉得有些酸麻。 石楠见了,关心的问道:“很痛吗?” 那倒也没有,莹月摇了摇头,这时外人都走光了,她向晃动着甩下的帘子望了一眼,转回头来,有点苦恼地向石楠道:“窝刚才四不是像一只狗?” 石楠喷笑出来:“——姑娘说什么呢!” 她乐得称呼都忘换了。 帘外,一只脚迈过门槛其实还没有走出门外的方寒霄:…… 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闺秀这么形容自己。 莹月娇憨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窝觉得很像,唉,好蠢哦。” 方寒霄嘴角抽动了一下,想到刚才她在他手里的模样:蠢,是有那么一点,不过,也不全然如此就是了。 他迈出门槛,加快步伐去了。 莹月不知情,说过以后接着慢悠悠用她剩下的饭,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王大夫从静德院里过来了。 他给莹月重看诊了一遍,莹月对着大夫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认真把嘴张大了给他看,王大夫看过,表示最好还是再喝两剂药,她点着头忙应了,王大夫得了方寒霄吩咐,知道她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说开药方,自管回去静德院,找了个小厮把药煎好了才送来。 莹月喝着药的时候,去洪夫人处要嫁妆的丫头们也回来了一个,传了洪夫人的话:今日天色已晚,嫁妆明日一早就回。 第22章 两个通房没塞进去,六个丫头还被撵回来要嫁妆,洪夫人当然是不想给的。 她不是贪莹月的嫁妆,吉日时莹月在门外就出了岔子,此后虽在方寒霄的坚持下把礼行成了,但一应程序都很潦草凑合,晒妆直接没晒,下人来问,她正是气急之时,把徐家送嫁来的人都拉倒打了一顿,至于他们抬的箱笼,她随手指了个空院就叫先丢进去,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她没看过,并不知道。 但这不妨碍洪夫人心中有数,徐大太太那个人,她打过几年交道,是太清楚了,她要能给庶女陪出什么好玩意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既不值钱,她有什么必要扣着,没让送到新房去,只是一时没想起来这一出——而现在不想给,则是咽不下这口气! 要说气她不该气方寒霄,该气她自己的儿子方寒诚。 但方寒诚过来求情的时候,说的也很有道理:“母亲都说好了给我的,我一时才孟浪了点——若不然,我怎么会背着母亲行事呢。” 快弱冠的儿子跪在面前,虽是辩解,脸颊也泛着羞愧的红,声音压得低低地道,“母亲,都是我的错,要怪就怪我罢,留仙一个丫头,我要,她又能怎么样,都是我坏了她。” 洪夫人看在眼里,听到耳里,心头闷着的指责哪里还说得出来,一叠声地道:“起来,快起来,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屈膝跪在这里。” “我跪的是母亲,天经地义的,就跪一晚上又有什么。” 洪夫人听着心头更软了,忙笑道:“好,知道你孝顺,快起来,别把膝盖磕疼了。” 方寒诚抬起头来:“母亲不怪留仙了?” 洪夫人叹口气:“罢了!”亲儿子做出来的事,还能怎么样,还不只得罢了。 方寒诚这才在丫头的搀扶下站起来了,坐到洪夫人下首,丫头捧了茶来,他先起身接了,奉与洪夫人。 洪夫人接着喝了一口,他退回去坐下,眼睛垂着,缓缓道:“母亲,我还未及相问,原说好了给我的人,为什么忽然转给了大哥?连知会都未知会我一声,不然,我早该来同母亲请罪了,也不会出这样的事。” 屋里都是心腹,洪夫人也不讳言,直接把方伯爷的话都说了:“——是你父亲的意思,你大哥成了哑巴是不错,从此我们再无后顾之忧了,可也有些别的麻烦,现在要与他屋里放人,这可选的人就极少了。” 方寒诚下垂的眼神中闪过冷光,道:“母亲没有说留仙原是给我的人吗?” 洪夫人道:“说了,不过,不是还没有给你吗?你父亲那么说,我也只好依了,想着再重与你选一个也不费事。”她说着嗔怪又亲热地笑了笑,“谁知道你这孩子馋猫似的,手这么快,如今,只好都不提了。” 知道是说好了给他的人,方伯爷还是毫无犹豫,夺去要给堂兄。 方寒诚附和着洪夫人般扯了扯嘴角,但是目光中殊无笑意。 洪夫人独他一个儿子,最是命根子一般,一留心,看出来他的不对了,把茶盅放下,道:“诚哥儿,你可别怨怪你父亲,他面上严厉些,可这般苦心,攒下的这份家业将来还不都是传给你。” 方寒诚道:“母亲,我知道。” 他确实知道,也并不怀疑,但他从小到大感受到的那些偏心,也并不是假的,他知道方伯爷是为了把家业从大房手里夺过来,可是有时候——比如现在,他宁愿方伯爷少用些苦心。 他没有那么在乎留仙,但他在乎自己的东西被随意拿走,而唾手得到的堂兄方寒霄并不稀罕,还不想要。 这份屈辱没人懂他,他说不出来,长年闷在心里,闷成了一碗毒酿。 洪夫人虽是瞧出来,也不能把他的心思摸到那么准,劝过一句就算了,想起来问道:“对了,兰香呢,我怎么听说留仙那丫头把兰香也带走了?难道兰香也——?” 方寒诚摇头:“没有,儿子岂是那样的人。” 洪夫人笑了:“也是,那兰香是怎么回事?” “兰香自己愿意跟我。”方寒诚道,他语意淡淡,但掩不住其中的一丝得色,“她不愿意跟大哥。” 洪夫人不悦了,面色冷下来:“这是她愿意不愿意的事?荒唐!还敢找着你去说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人——” “母亲,”方寒诚提高了一点声音,站起来道,“兰香没和我说,她只是和留仙说了,她们小姐妹私底下的话。留仙可怜她,才悄悄跟我转述了。大哥现在那个样子,成日里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兰香害怕他,不想跟他也是人之常情。” “那也没有她一个奴婢多嘴的余地!”洪夫人甚是恼怒,“她比别人多识些文字,我待她格外好些,不想倒把她惯出这么大的心思,还在爷们里挑拣起来了,一山巴着一山高,嫌弃霄哥儿不好,那就拉到外院去配个小子,我看她还眼大不眼大!” 方寒诚道:“母亲何必动怒,兰香服侍母亲这些年,一向没有什么不到之处,现在也不是她存心勾引我的,只当我问母亲讨了她,母亲疼一疼儿子,不行吗?” 一个丫头不值什么,但在这当口闹出来,洪夫人就不高兴了,板着脸,一时不肯应声。 方寒诚仍旧站着,道:“母亲想一想,其实我就不要兰香,大哥也不会收她了,他知道了留仙与我的事,焉知不会把一起去的兰香疑上了?既然疑了她,就勉强塞进去也是无用了,大哥必然要把她防着,母亲不过白白损失一个可用的人。” 洪夫人脸色微松:“你这句话说得倒还有理。不过,诚哥儿,我知道你是个好心的孩子,只是心也不要太软了,兰香那丫头歪心邪意的,不能要,留下留仙服侍你罢了。” 方寒诚不肯退让,他原来没在兰香身上用心,会注意到她肯替她出头就是刚才兰香和留仙找到他,在他面前哀哀剖白的一片“歪心邪意”,兰香看不上堂兄,冒着大大得罪洪夫人的风险也要来向他表白,这极大地满足了他长久以来被堂兄压着的说不出口的那部分心态。 他在母亲面前尽有的是颜面,就来求一场情也不很费事,所以他一口就应下了。 “母亲,不过一个丫头,要那许多讲究作甚?兰香识字,叫她给我整理整理书房也好,母亲这都不答应,可见是不疼儿子了。” 洪夫人缠不过儿子,口风又松了一点:“说是这样说,你下半年就成亲了,这屋里人放得太多,只怕你媳妇家有话说。” 方寒诚比方寒霄小两岁,今年十九岁,婚事已定,婚期也是在即了,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有什么话说?她进门来只该孝顺母亲。” 这句话洪夫人听得舒心,有意道:“只怕你真娶进来了,就不是这样想了。” “母亲怕我娶了媳妇忘了娘?”方寒诚笑了,“这可是多虑,儿子再不是那样的人,她有什么不好,母亲只管教导,儿子绝没有二话,凭是什么样的千金贵女,也没有在母亲面前不恭的道理。” 洪夫人终于让哄得开了怀,方寒诚见到她面上止不住的笑意,紧着就道:“那儿子就多谢母亲赏赐了。” 洪夫人无奈地挥挥手:“去罢!” 方寒诚笑着一躬身,转身走了。 他住的是伯府东北方向的一处院落,又大又宽敞,朝向风景都好,院落周围栽着一圈的梧桐树,院子的名字,就叫栖梧院。 此时的栖梧院里,兰香正缩在耳房里发着呆,留仙在旁边陪她,同时安慰着她:“你别怕,夫人最疼二爷,二爷肯去求情,我们一定没事的。” 又道:“你听我的没错,我们真到大爷那里,夫人对大爷是个什么意思,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就是替夫人办成了事,可我们成了大爷的人,将来是个什么了局呢?这伯府的富贵好处,夫人是一星半点也不舍得叫他沾的,他沾不得,我们也跟着完了,就是夫人要犒赏我们,把我们调回来,不过配个小小管事,但跟了二爷,做了房里人——哪怕挣不上姨娘,只要生下一儿半女,从此儿女就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不强似拖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去配个管事?这还得管事不嫌弃你,有那心气高的,只怕还看不中你呢!那只得去配小厮了,你愿意?” 兰香让问得一颤,连忙摇头。她如今在洪夫人面前何等体面,将来若只能配个小厮,那还不如一头撞死。 这番话留仙不是第一次跟她说了,留仙把她从新房里拉出来后,能哄到这栖梧院来,靠的就是这番似是而非的分析。 留仙也是没办法,她不帮忙把兰香哄走,方寒霄去找着洪夫人讨公道,那她就完了,把堂弟破过身子的女人塞给他,方寒霄占着百分百的道理,只要闹,她一定是牺牲品,方寒诚都保不下她。 她当然并不想把方寒诚分给兰香一半,可她没得选,只能先把眼前这一关熬过去。所以她手把手地教了兰香该如何去博得方寒诚的怜爱,她了解方寒诚,果然成功了。 现在,就看方寒诚的求情结果如何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方寒诚看上去很有两分斯文的面孔出现在了门口。 留仙见到他胸有成竹般的笑意,猛然闭了下眼,一颗心随着泪珠一起落了下来。 成了。 ** 理亏的不但是留仙,更是洪夫人,因为留仙出了这个岔子,所以方寒霄使人来要嫁妆,话说得那么不客气,洪夫人气得晚饭都没吃下去,最终也不能不给。 她不能为出气而在这件事上有所留难,不然,就该把方寒霄本人引来了,当着面地问她给个破了身的丫头是什么意思,她何以作答? 连着之前方寒霄长驱直入,甩手把玉簪石楠带走连个照面都不同她打的事她都一样不能追究,其中含糊之处,不是方寒霄无礼,反而是给她这个做婶娘的留了脸面,她硬要扯开细算,只能把自己的脸算肿。 而且,她暂也没空往新房那边使劲了,第一她跟方伯爷说好了的事没办成,得想词怎么糊弄方伯爷,第二,她都不知留仙跟儿子已经成了事,方寒霄闷在静德院里怎么就知道了?消息到底从哪泄出去的,她也得把自己身边排查排查。 如此莹月那点众人都觉得应该没什么好东西的嫁妆,次日一早如数顺利地被抬进了新房,交还到了她手里。 玉簪石楠都很开心,徐大太太陪的嫁妆再差,那也比没有好,凑合着总是有使的东西了。 单从数量上来说,这些嫁妆其实挺像回事,左一抬右一抬的,有直接露在外面的摆件容器类,也有厚沉的樟木箱子装着的,上面一色系着大红绸带,玉簪石楠之前看过,但半路上看不齐全,而且当时又慌又怕也没心思想这些,这时细一看,比想象里的居然要丰厚许多,不由都更开心起来。 当下忙着手查验安放起来,这时候随着嫁妆回来的六个丫头倒派上了不少用场,若就玉簪石楠两个,完全摆布不开这么多东西,六个丫头昨晚叫方寒霄给了个下马威,回去洪夫人也还不出颜色,样样只是按照方寒霄的意思在走,她们原有的心气不觉都压了好些下来,只跟在玉簪石楠后面行事,不敢擅作主张。 莹月心也很热,她没看那些器具,巴巴地围着七八个樟木箱子转悠,她想着里面要是有她攒下的书就好了,那些对徐大太太没用,说不定徐大太太嫌占地方,收拾收拾给她丢过来了呢。 箱子是上了锁的,玉簪原想等一等再收拾,见她这样,笑着找了钥匙过来,蹲地上先开离她最近的一个。 莹月俯着身,很期待地看着。 玉簪手里的是一串钥匙,分不出哪个对哪个,试到第三把才试对了,钥匙拧动,箱盖被掀开了。 “呀!” 这一声是玉簪发出来的,饱含惊喜,把另一边的石楠都引了过来。 “玉簪姐,怎么了?” 玉簪头也不抬,喜笑颜开地道:“快过来看,真是好东西!” 这是满满一箱绸缎,不但塞得厚实,质料看上去也很不错,这时候太阳已经出来,日头底下一照,各色纹样璀灿,耀花人的眼目。 石楠来看见了,惊异地脱口而出:“太太叫人抬错了?” 不然怎么可能给这么好的料子,就算只有这一箱也很贵的好吗?! 六个丫头里一个叫宜芳的悄悄走近看了一眼,陪着笑道:“回大奶奶,两位姐姐,这似乎是我们家备去的聘礼。” 玉簪石楠明白过来——徐大太太自己掏银子给莹月陪这么好的东西太离奇了,现在说是平江伯府给的聘礼就正常了,徐大太太把莹月填过来,还是想能替嫁成功,那不舍得给她陪嫁好东西,平江伯府给的聘礼总不能也全扣下来,这么办事就太蠢了。 两个人互相望望,眼神里都有激动,有这些,以后的日子就要好过多了。 莹月态度一般,她不是不喜欢这些好看光鲜的绸缎,可赶不上对她书的感情,见不是,更大的情绪是失望。 玉簪精神很振奋,去开下一个箱子。 箱盖掀开,是大半箱横七竖八的书籍,不知是摆放的时候不经心,还是路途上受了颠簸,这些书籍乱糟糟的,有些还卷了边,看去不起眼又灰扑扑。 这跟前一箱的绸缎形成了太鲜明的对比,六个丫头有的装作不经意地凑近,有的偷偷踮起一点脚尖,目光都投过来,又互相碰触着,流露出各自的心照不宣:这新奶奶在家时果然是不受宠啊。 “我的苏!” 只有莹月开心地叫了出来,当即就伸手进去一本本翻找清点着,嘴里还念叨个不停:“、、、——” 其实她高兴之下音发得很不准,有的字眼堆在一起六丫头根本听不出她说什么,但因如此,更显出她乐颠颠的满心欢喜,这是伪装不出的。 玉簪失笑着摇摇头,不去打搅她,转个身再开第三个箱子。 这一个箱子里装的是一些衣物及首饰,摆在上面的看着还像回事,但六丫头出自勋贵世家,都生得一双富贵利眼,石楠从旁伸手进去翻了一下,就这个瞬间,她们也看出底下摆着的几件衣物质料极为一般了,晃眼间有一件的折痕里甚至是看得出有点褪色。 玉簪石楠很熟悉,这里面大半都是莹月家常穿的衣裳,石楠挺高兴的:“姑娘——不对,大奶奶终于有衣裳替换了。” 那绸缎再美,不能就这么披在身上,需要裁剪缝制,能解当务之急的,还得是这箱子里的旧衣裳。 她就招呼人:“来,帮个忙,把这个箱子先抬进去。” 六丫头很恍惚地看看这两个从新奶奶娘家跟来的原班人马,她们面上是真的没有什么失望不满,再看莹月,那就更恍惚了——她团在第二个箱子旁边,暂时停了叨咕书名,捋着袖子往箱子里翻找着什么,全神贯注,眼神都闪闪发光,不看箱子单看她,得以为她守着的是一箱赤金。 候到这一波忙完,宜芳抽个空子,拐弯抹角地把自己的纳闷提出了一点,也是有试探的意思,石楠见她们帮了半日的忙,挺得力的,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瞒,痛快地给了回答:“没什么,我们太太就是这样的。” 给陪旧衣裳旧书就是徐大太太的为人,多正常啊。 宜芳:“……”她闷了一闷,“那大奶奶也——” 她看向已经换过衣裳,但仍旧只和那一箱子书较劲的莹月,不知该怎么形容,怕说不好得罪石楠,顿住了。 石楠半懂不懂,回答仍旧痛快:“对啊!” 她们姑娘,也就是这样的。 第23章 莹月不是真超脱到不在乎她其余的嫁妆,她是暂时顾不上,想先找着她要找的。 她最终从箱子底翻出来了,这是一本看上去很简陋的书,没有封面,没有书名,甚至称“书”都算是勉强,因为它既未刊印也未发行,世上独此一本,从写成到装订的一切都是写作者本人一手包办。 里面的内容很杂,有读书心得,有游历地方的笔记,有一些对朝廷政令的思考,乃至还有两个比较奇特的律法小案子,加起来一共五十二篇文章,约一百五十页纸,拿在手里很有些分量。 莹月长出了一口气,宝贝般把它放到旁边,把被压出来的一个折角展开撸平,又细心地用手去拂一些小的翘起来的毛边,等她细致地收拾过了,它没有变身,看上去仍然是一本其貌不扬的书——或者说是册子。 但它对她的意义最不一样。 她最初意识到书籍除了如《女诫》、《烈女传》般枯燥呆板以外,还可以载有世上最有意思最有乐趣的事情,就是从这本册子而来。 册子的作者,是莹月的祖父,徐家曾经最有出息的人,天降文曲星先徐老尚书。 徐老尚书公务繁多,人生的最后几年奉诏在刑部尚书任上主持修订《问刑条例》,尤其忙碌,这本册子是他偷闲写下来的,因为太忙,断续了不少时候才攒下来这么些,不成系统,没有装裱,只是简单装订了起来。 这似乎不符合徐老尚书的身份,但徐老尚书写这本册子的目的本不是为了著书立说,而只是给长孙徐尚宣开阔眼界、并进一步激发他对读书的兴趣所用。 也就是说,这本册子应该是属于莹月的嫡兄徐尚宣的,所以现在落到莹月手里,是因为,徐尚宣这个人吧,他在读书上的天分实在一般,兴趣也缺缺——要不是这样,也不会逼得徐老尚书在修订律法的空隙里还想法给他攒出这么个册子了。 只是可惜徐老尚书再苦心孤诣,也没把徐尚宣这个学渣激发出来,他对于读书的不感兴趣是全方位的,凡带字的都不喜欢,不管这字写的是什么。 彼时莹月开蒙不久,正受着《女诫》这类女四书的折磨,偶然发现了这本被徐尚宣随手搁置的册子,如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徐老尚书是正经从农家子登入天子堂的进士出身,没有后台,一步步靠着自己走上尚书高位,以他的文才与大半生所历世情,每一篇文章都写得精秀而不乏妙趣,勾得字还认不全的莹月一头扎了进去。 那时候还不满十岁的莹月说不出来这册子哪里好,许多文章她甚至看得半懂不懂,但仍旧觉得好,并且,比《女诫》有意思,有意思太多了。 她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问徐尚宣借,徐尚宣跟庶妹关系一般,但他本没拿这册子当回事,随手就借给了莹月。此后不多久徐老尚书逝世,徐尚宣在读书上彻底失去了管束,他记得自己有这本册子,但他就是没兴趣看,既然不看,那也没必要问庶妹讨还,他不讨,莹月就有充足的时间自己磕绊着看,抓住上课的机会一点点问着不认识的字和词句,花了两三年功夫,才把这五十二篇文章看完——只能算是看完,徐老尚书这册子是为长孙读书而作,不是给她当话本看的,其中义理深奥之处,她至今尚不能完全认知清楚。 就她来说,她从中最大的收获是认的字从女四书扩展到了更多的常用字,这时候徐大太太觉得姑娘家用不着长年累月地读着书,把女先生辞了,对她也没太大影响,她可以自己阅读一般的书籍了。 直到这个时候,这本册子的主人都仍然是徐尚宣,莹月不舍得还他,但不能不还,拖到自己感觉实在不能再拖下去的时候,只有拿着去找他。 但老天——或者说,徐大太太帮了她一回。 拜徐大太太所赐,徐尚宣这时候已经落入了岳父的手里,徐大太太对长子万般用心,为了对亲家老爷表示诚意,连儿媳都不叫在身边伺候,一并送回娘家去陪读,徐尚宣的岳父受了如此重托,深有压力,非常负责地把女婿和儿子一样管教。 这对学渣徐尚宣来说就很惨了,比先时在徐老尚书手里还受苦——徐老尚书比他岳父要忙得多,年纪大了,精力也有限,没法时时刻刻地压着他。 莹月捡着他回家请安的空档来还书,徐尚宣一看,一个脑袋变作两个脑袋大,他倒不是不拿徐老尚书的心血当回事,但他实在不想再多看一本书,庶妹这么喜欢,来还的时候都满脸舍不得,那就给她也没什么,都是一家人嘛,又没流落到外人那里去。 这本册子就此最终留在了莹月手里,并在替嫁的时候,被不知就底的徐大太太一扫而空,全部装来充数了。 莹月找到了这个,更开心了,把册子尽量整理好了,又拿了两本书放在它上面压着它,让它变得更平整一点,然后才站起身来,活动活动发麻的腿脚,有心情好奇地去看看别的嫁妆了。 石楠之前没有打扰她,但一直注意着她,见她像是忙完了,笑嘻嘻地展开半匹绯红色的缎子,走过来往莹月身上比划:“大奶奶看这颜色纹样,又鲜艳又轻俏,很衬肤色,拿这个做一身袄裙,一定好看。” 对这些漂亮的衣物首饰,莹月没有的时候并不想,也不觉得该羡慕有这些的长姐望月,但现在她自己有了,她也乐意欣赏盘算一下,道:“一身,会不会有点艳。” 玉簪笑道:“大奶奶这样的年纪,又是新嫁娘,穿得再艳也是该当的。” 宜芳很有眼色地从旁奉承了一句:“大奶奶皮肤白,穿上身一定压得住,而且会显得气色更好了。” 石楠把缎子收回来,拍板:“就是这样。先来一套,我跟玉簪姐今天把裁出来,明天就可以做。” 莹月笑眯眯点头:“我们一起缝。” 她会做衣裳,有学一些女红,只是学得不精,跟她的《女诫》一样,凑合自家够用。她那一箱旧衣裳,有差不多是一半由徐大太太按季发下料子来,然后她跟丫头们关在屋里做出来的。 现在得了新料子,她也习惯性这么说了,但宜芳忙道:“哪里要大奶奶亲自动手?那要我们做什么使的,大奶奶若放心,这料子就交给我,最多三天我就替奶奶做出来。” 莹月一怔,想起来了,她现在不只两个丫头了,洪夫人一下给她塞了六个,烦是烦了点,不过干活的人也跟着变多了。 这些人不管真实来意是什么,既然来了,就得跟着干活,莹月不给安排,她们自己都得找着事做。 莹月不想留她们,但已经退不回去,她不是会为难人的性子——她连给人冷脸都不知道怎么给,就半带犹豫地点了头:“那你做?” 宜芳把她的疑问直接当成了吩咐,笑开来:“我做!” 殷勤地拉着石楠到旁边问起莹月衣物的尺寸,又向她请教具体作什么样式的袄裙好,裙摆用几幅,裙襕用什么纹样,女孩子说起这个是很容易打开话匣子的,石楠兴致勃勃地就跟她商量起来了。 莹月又在变得满当了不少的新房里转了转,不多久,还是转回了她的书旁边,各色新样器物不是不吸引她,但是看过了,也就看过了,生不出更多的留恋,还是理书更让她觉得有意思一点。 新房里没有专门的书架,但临窗靠墙处有一座带着栏架格的橱柜,上面是三排木格,底下是两开门的柜子,她想着能不能把书摆到上面,玉簪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猜到她的心思,道:“我估着应该放得下,我疏忽了,早想起来不该让人往上放东西,这就取下来。” 先时忙乱,丫头们已往格子里摆了些花瓶之类的玩器,此时丫头们听见玉簪这么说,重又去取下,再把书往上放的时候莹月就不要别人动手了,她自己琢磨着,把书按类别、自己喜好及常用程度等分好了,才一本一本往格子里放。 这时候有丫头想来帮忙,莹月摇头:“不用,窝来。” 玉簪把她拉开了,轻声道:“大奶奶的书一向是自己理的,以后也都不用管这里,擦一擦浮尘就行了。” 好一阵子以后,莹月终于把书都放置好了,她拍了拍手,退后几步打量了一下,打心底冒出一股满足感,不由笑眯眯地。 就在这时,门外来了两个丫头,一个捧着些文房之物,一个抱着一大摞宣纸,进来行礼,说是方寒霄让送来的。 大约是因着昨日以手划字的不便,所以他想起让人添了些纸笔了。 他让送来的正经不少,单笔就有七八支,摆开有一排,莹月一眼看中了其中一支碧玉管笔,这支笔通体碧绿,色浓润而通透,雕着竹纹。 莹月在家时一向用的是最常见的竹管笔,从没得过这么精致的,送东西的丫头一走,她就忍不住拿起来观看了。 玉簪见她这样喜欢,心中一动,过来悄声道:“大爷既然送过来,大奶奶应该也可以用一用。” 莹月点头:“嗯嗯。” 她现在就想试一试了,虽然这玉做的笔杆微凉,她拿在手里有点冰,其实不是很适应,但真的太美貌了,感觉用这支笔写出来的字都能好看两分。 玉簪又道:“大爷人其实挺好的。” 莹月:“——唔。” 她分神应的这一声就含糊多了,她也不是觉得方寒霄不好,只是觉得没法评价方寒霄,她心头始终有迷雾未散,这令她看不穿他的为人。 玉簪就当作认可听了,道:“那以后,大奶奶就同大爷好好过日子罢。大爷来了,大奶奶多同他说会儿话。” 莹月闷了一下,找借口道:“他不会说话。” 她能跟方寒霄说什么呀?怪怪的。 玉簪无奈:“大奶奶——” 莹月拿着笔冲她讨饶地笑笑,玉簪就劝不下去了,只得也笑了。 她其实也不是很会劝这个,不过觉得自己应该说,才说一说,说不下去也就罢了。 这一天因为要整理嫁妆,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么多东西要一天之内理顺是比较困难的,转到隔日众人起来,继续整理。 上午的时候,方慧来转了一圈,不过留的时候不长,王氏见这里忙着,呆一会就把她拉走了。 下午时,方寒霄来了。 他来是要说回门的事,依着正常礼仪,明天他该带着莹月回徐家去了,但他不想去,方老伯爷理解他的心情,不过还是劝了他两句:“你就去!去了替我把徐怀英臭骂一顿,哼!” 方寒霄无语看他一眼,把方老伯爷看醒过了神:“哦——你骂不了人。” 用纸写出的骂辞哪如破口骂出的痛快。 方老伯爷很遗憾,又哼了一声:“跑不了他,等我能下床了,亲自去骂他!” 方寒霄只是听着,没什么反应。 方老伯爷想起又催了他一句:“你不去就不去,就说你媳妇要养伤,谅徐家也没胆跟你挑这个理。你现跟你媳妇去说一声罢。” 总窝在静德院里,跟他这个老头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他可吊着一口气等着抱重孙子呢。 方寒霄先想叫个下人去说,但方老伯爷不依,撑着跟他唠叨,他被催不过,想想走一趟也无妨,便起身去了。 进了新房院落,只见正房门窗皆是敞开着,丫头里外进出地忙碌。 推开的窗扇下从别处新抬来了一个台案,莹月面窗而坐,脸庞半垂,嘴角含着春风般的笑意,美滋滋地用着他的笔,铺着他送来的宣纸,悬腕往上面写着什么。 方寒霄:…… 她倒是会挑,一挑就挑中了他最常用的那支。 第24章 方寒霄收回目光,从敞开的房门走了进去。 为了便于收拾东西,外面待客的堂屋及莹月所在的里间两处帘子此时也都是挑起的,内里摆设一览无余。 丫头见到他,蹲身行礼:“大爷。” 方寒霄站在里间门口处往里打量,这屋子要说变化不是非常大,除了窗下多出的那个台案以外,别的家具都仍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妆台上多了妆奁,架子上多了布巾,桌面上多了花瓶,那座紫檀拦架格里,整整齐齐地摞上了两排半的书。 便是这两排多的书一放,整间新房的气质跟着变了。 帘子,床帐,被褥,窗上贴的窗花,所见满眼的喜庆大红都被压得“沉”了下来,不再如原先那般喧嚣耀目。 方寒霄默然,他忽然有一点领悟方老伯爷为什么在那么早之前就毫不犹豫地替他同徐家定下亲事了。 这新房里摆的书籍不算多,打眼一眼且许多是旧书,但却远比方老伯爷自己那间养病的静室更有书香——那遍布四壁的书画挂得再多,是给别人看的,为着彰显主人的雅致气度,可是莹月所在的窗边那一角,样样是为着她自己来的,她看书写字,自然家常如此,并不冲别人发出什么讯息,但踏入这间屋子,主人读不读书,自动就让人感觉得到。 这是徐家作为真正诗礼人家的底蕴——哪怕是限于徐老尚书还在的那个徐家,这种底蕴不是武将出身的方老伯爷摆一屋子书画能摆出来的,方老伯爷钦羡徐家门第,为此早早将孙辈亲事定下,实在是有他的道理。 所以方寒霄在这一点上说不怨他,是真的不怨,方家有世袭爵位,然而历代毕竟只能传子孙一人,其余子孙的功业仍需要自己去赚,武道艰险,若能多辟一道文路,子孙们就多一个出路,至于半途出了岔子,那不是方老伯爷的过错。 这时,玉簪立在莹月旁边正报着:“红漆木桶——” 莹月蘸墨写着,听不见她的下文,催道:“几个?” 玉簪小而飞快地说道:“两个。”跟着向方寒霄行礼,“大爷来了。” 莹月笔一顿,旋即加快速度把数量填上了,把笔在笔架上小心放好,转回身来站起。 她穿着淡粉色的衫子——这是她旧衣物里最接近新妇适宜穿的颜色了,梳着回心髻,这发髻是以额前发分股盘结出一个回心置于头前,余下的头发总梳成一个发髻,饰各色钗簪以点缀。本该很显妇人风韵,不知怎的梳到莹月头上,配上她稚秀的五官,额前绕出的那个回心一点妩媚不见,倒是显出了十分俏皮,她清澈的眼神一眨,清灵灵的。 方寒霄点了下头,走过去,拿起她放下的笔,眼神顺便扫了一眼她正在写的那张宣纸。 铜插香炉一个—— 红漆木桶两个—— …… 什么东西。 莹月见到他看了,伸手把纸往旁边藏了藏,有点讪讪地道:“窝的嫁妆。” 她本没想解释,但方寒霄那一瞬的眼神很奇怪,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她不得不说了一下。 她的感觉没错,方寒霄确实在奇怪。 他入眼先见到的是一笔略熟悉的利落的字,那回莹月找着他跟他笔谈情急之时露过一回,因不似闺阁手笔,所以他记住了,眼下又再见到,这样的笔迹,书着文章诗词才算匹配,结果她写的是什么——香炉木桶? 不过,她写这些东西都用的是这样的字体,可见这才是她的常用笔迹。 他扯过张纸来,写着问她:你的嫁妆单子呢? 徐家不管给她陪了什么,必然是要有嫁妆单子同来的,若没这单子,以后出了问题都说不清。 莹月从旁边扯过本册子来给他:“喏。” 方寒霄没接,只以目示意,问她怎么了。 莹月不想说,但挨不过去,方寒霄站面前盯着她,眼神深而平静,看上去很有耐性跟她耗着,她拖拖拉拉地,只好道:“不对,有些是乱的。” 虽然不是她的错,可是作为徐家的一份子,她不能不替徐大太太脸红,徐大太太给她乱陪些东西来罢了,结果大概因时间太赶,单子都没制对,要说数目是大差不离,可铜的香炉写成了瓷的,木桶写成了木盆,这跟实际的物品怎么对得上来,莹月对了几样就发现不行,得重制一份。不然如这种账目,天长日久累积下去,只会摞得更乱,那时想理都理不出了。 方寒霄眉心蹙了一下,写:价值差多少? 他根本不在乎莹月陪多少东西,她就空手走进来对他也没什么差别,可徐大太太要是连嫁妆单子都玩花样,把贱的写成贵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莹月想了想道:“应该,没差多少,就是比较乱。” 还是那句话,不管怎样,徐大太太是希望替嫁可以成功的,那没必要弄的鬼,她不会也不敢,这单子所以乱,就是她搞事搞得力不从心了,顾不到那么周全。 这还罢了。 方寒霄就便写道:我有事,明天回门就免了罢。 莹月一怔:“回门?” 方寒霄眼看着她的目光从懵懂变明白,显然,他要不来说这一声,她根本没记起有回门这件事。 这不能怪莹月,她整个昏礼仪程都是乱的,因此不能如一般新嫁娘一般把这些算得清楚,眼下得到方寒霄的这声通知,她愣过之后,慢慢点了头:“哦。” 她没问方寒霄有什么事居然可以压过回门礼,因为她想一想,也并不是很想回去。 徐大太太把她这么推出来,切断了她最后一丝系于徐家的安全感,她之前闹过一次要回去,只是迫不得已在两个坏选择里选了相对好一点点的那个,但随后发现不是,她回不去了,那便也不想回了。 对于徐大太太,她说不上恨,她比较难生出这么浓烈的情感,她只是短时间内不想再见到徐大太太,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见她,不恨她,不甘心,可是恨她,又能怎么样呢。 对于自己落到如今境地的命运,莹月看似渐渐适应了一点,其实她心底仍然是茫然居多。 她不怎么掩饰得住情绪,这份茫然从表情里透了出来,显得怪落寞的。 方寒霄看了一眼,想到刚才他隔窗见她还那么笑眯眯地,嘴角都翘着,现在听说他不给她回娘家了,就这样。他原已准备抬起走的脚不知怎么就缓了一缓,好像迈不出去。 他往纸上多写了一句:你家被二婶扣下的那些下人,刚才还回去了。 他说的是被洪夫人狠狠打过一顿的蔡嬷嬷等人,洪夫人把他们扣到现在是实在不甘心,思想着还能拿他们做些文章,谁知方寒霄根本不管,徐大太太也不敢着人来要,竟就这么搭在她手里了。 洪夫人不耐烦起来,意识到这些终究都是下人,扣多久都没什么用处,才让人把他们撵出去了,方寒霄来新房的路上正好碰见。 他告诉莹月的意思是,她便不回去,她家的下人回去了,她于娘家情分上也算好看一点。 莹月眨着眼,又:“哦。” 她不关心蔡嬷嬷他们,那都是徐大太太的人,洪夫人放不放,她不觉得跟她有什么关系——或者准确地说,她不觉得她需要努力和徐大太太维系情分,就没有的东西,又去哪里维系呢。 方寒霄:…… 他意识到他误解了,这小丫头的心居然比他想的要硬一点,她若牵挂娘家,听到还人的信不会是这个浅淡反应。 当然这其实是正常,经过替嫁这么一遭,还对娘家抱持幻想才是傻,不过在这一点上的认知,往往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莹月,莹月则正看着他手里的笔。 她迟钝地担起心来了,这支笔好看又贵重,他看见她用了,不会把带走吧?好可惜,她才写了没几个字。 方寒霄被她看的,准备放回去的手都顿了一顿,他发现她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错,什么伪也不会做,可有时候通的方向比较古里古怪,他还真未必看得准她在想什么。 比如现在,他顿一顿之后,还是把笔放回了笔架上,他眼角余光一直似有若无地瞄着她,就见她眼神一亮,嘴角又翘起来,好像得了什么便宜似的,是个忍着偷笑的样子。 方寒霄无语地明白过来。 这支碧玉管笔是他从前在家时最常用的笔,因为他习武之人体热,对莹月来着有些冰凉的笔管对他是刚好,他执着这支笔,比较容易静下心来。 不知她为什么看准了,念着不放。 这时候外面忽然跑进来个丫头,气喘吁吁地道:“大爷,宫中有使者来看望老太爷,老大爷请大爷速速回去!” 宫中? 莹月连着屋里的丫头们都惊讶地看过去,方寒霄点一点头,毫不耽搁,疾步跟她走了出去。 ** 从宫中来的使者是奉了皇命,前来慰问方老伯爷病体,此刻人已经在方老伯爷的屋里了。 方伯爷也匆匆赶来了,他比方寒霄快了一点,此刻正满面笑容地跟被他称为“福公公”的内侍寒暄。 这位使者福公公年岁不大,品级也不高,不但离着太监还差得远,要是在宫里,他连这一声“公公”都混不到手,不过方伯爷对他这么客气,自然是原因的,福公公本人目前不怎么样,他跟的师傅却是近侍在皇帝身边的张太监,时刻能上达天听。 “天恩真是浩荡,公公请务必上禀,臣实在感激无尽——” 方寒霄在方伯爷说这句话的时候进了门,先往床边走了两步,看见方老伯爷安稳躺着,表情没什么不适,才转回身去,静静站到方伯爷背后。 方伯爷身上没职差,跟这等天子近侍搭上话的机会也不多,寒暄完了表忠心,表完忠心接着说感激,福公公面庞清秀,性子也不急,就含笑听他说着,不时点头,表示一定会回禀皇帝,方伯爷一见,更来劲了,他自己未自觉说了多少话,表忠心的话,说的再多能叫多吗? 直到搜肠刮肚再也寻不出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暂时止住了话头。 他说话的这个当口,福公公已经借机把方寒霄打量过两回了,这时得了话缝,含笑道:“这位就是府上大公子了?” 方寒霄点头,方伯爷忙道:“正是。唉,公公别见怪,他可怜见的,遭了难说不成话,公公有什么话,就同我说罢。” 福公公笑道:“这一句有些不便,只能同大公子说。” 他脸色忽的一肃:“有旨意。” 方伯爷膝盖一软,当即跪下了,方老伯爷在床上想勉力爬起,方寒霄转身去扶他,方伯爷反应过来,忙膝行着也要过去,福公公道:“请老伯爷不必劳动,旨意是给大公子的。” 方老伯爷喘了口气,方寒霄把他扶躺回去,转身就地跪下。 说是给方寒霄,但方伯爷既然在场,那就不能不陪着跪下,他俯在地上,目光中尽是疑虑。 福公公传的是口谕:“旨意,着方寒霄明日进宫,于御书房见驾。” 听他没有下文,方伯爷和方寒霄叩首领旨。 待爬起来后,方伯爷忙问道:“皇上召霄哥儿,这——霄哥儿不会说话啊。” 他其实很想问皇帝好好地怎会想起传召方寒霄一个无品无职的勋贵子侄?!——怕犯忌讳,硬忍回去了。 不过福公公很好说话,主动笑道:“大公子不会说话,总会写字嘛,皇爷近来有些怀念侍君多年的老臣们,之前听说老伯爷病重不起,就叹息过一回,如今听见大公子回来,孝心虔诚,日夜服侍在床前,老伯爷的身子骨竟似好了些,十分高兴,所以召大公子进去问一问。既是大公子用心服侍的,大公子自然最清楚状况不是?” 方伯爷:“……” 方寒霄如何用心服侍方老伯爷的风是他放出去的,为的是堵住他出去走动的腿脚,好使自己的安排不致泄露。 现在这风放到皇帝面前去了。 皇帝要召他。 方伯爷觉得自己的膝盖很痛,脚更痛。 他强抑着心头的一口血,送福公公出去。 此时方老伯爷在床上咳嗽了两声,方寒霄要看他,就慢了一步。 他出去以后,步子因急切而似乎有些莽撞,撞到了福公公一下,福公公就感觉手里一满,多出了个荷包来。 ——方老伯爷急匆匆让方寒霄拿的。 福公公眉头一展,一句话也没说,一路只是听方伯爷的,及到门口,告辞扬长去了。 ** 等到回到了宫里,福公公变回了小福子。 在皇帝面前回过了话后,张太监私下来细问了他两句。 小福子嘴一撇:“爷爷,怪道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呢,我瞧方伯爷待方老伯爷那样,还不及我对爷爷的孝心呢!” 第25章 张太监五旬左右,细目长眉,慢悠悠地道:“怎么说?” 小福子就把在平江伯府的见闻说了:“——爷爷您看,亲爹躺在床上,方伯爷进了屋看也没过去看一眼,只是拉着我说个没完,后来我宣旨意,也是方大公子动了,他才跟着动,我要不提醒一声,再没有方大公子在,他能让老伯爷自己从床上爬下来跪着!真是活脱一个不孝子,老伯爷把爵位给他,我瞧真是白瞎了。” 张太监眯缝着眼:“人家的家业愿意传给谁,有你什么事。” 小福子道:“我只是替方老伯爷惋惜,当年多英雄的一个人物,北边把蛮子打得冒不了头,调到水上去,又一手把那些成气候不成气候的水贼们都打服了,帮着设立起了漕运的一套关卡,结果现在迟了暮,儿孙死的死,不孝的不孝,只剩了一个长孙还像个样子,偏偏遭匪还成了哑巴,唉。” 张太监看上去快睡着了,但他薄唇一掀,话语如单刀直入,语意沁凉:“得了多少彩头?” 小福子:“……”他嘿嘿嘿笑了,把袖子里的荷包掏出来,“就知道我这点成色,瞒不过爷爷的慧眼,爷爷请看。” 他把荷包倒过来倒了倒,倒出来一个小金马。 小金马不大,但是是实心的,这分量就不一样了,而且做工还十分精美,四个蹄子翻飞,头昂得高高的。 “方家那大公子虽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里是个明白人,看他做事这份敞亮,就是叫人舒服。” 张太监随意扫了一眼:“你觉得是方大公子给的?” 小福子点着头:“方大公子亲自塞我手里的,这还能有错?方伯爷倒也还客气,一路把我送出了门。说起来,我不是去给他传的旨意,也怨不得他没个表示。” 张太监嗤笑了一声:“蠢货!” 小福子:“……”他小心翼翼地,“爷爷是骂我呀,还是骂那方伯爷呀?” 他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味呢。 张太监缓缓道:“方伯爷和我又没恩怨,我好好地骂他做什么?自然是骂你这个蠢猴崽子了。” 小福子眉毛一耷,跪地上道:“我是蠢,吃的饭还没爷爷吃的盐多,不然要认爷爷作爷爷呢,求爷爷指点迷津。” 这个小徒弟年纪小生得好,心眼儿算滑溜,但也有实诚的时候,张太监嘴上不留情,心里是最喜欢他的,踢了他一脚,叫他起来,才道:“你以为方伯爷不表示,只为着你不是去给他传旨?这是想坑他那大侄儿,你自家想想,你辛苦跑这么一趟,又是传的好信儿,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心里还这么舒服吗?” 小福子一愣,往平江伯府去传话,是个明摆着的好差,这种累世勋爵家最不差钱,宫中去人几乎从不会空手而回,那些文官宅邸就不一定了,有那不开窍的,连碗茶都未必请喝。 皇帝不会给小福子这个位分上的小内侍直接吩咐差事,原是说给了张太监,张太监照拂自己徒弟,才使唤他去了。 小福子回过点味来:“当然是不舒服,不过这么样的话,我也不会记恨方伯爷,本不是给他传的话。” 不记恨方伯爷,那就是记恨方寒霄了——用记恨形容严重了,毕竟人家不欠他的,但是通行的赏赐没得着,心里发皱不自在是肯定的。 方伯爷若不在场,那这赏赐轮不着他掏,但他既然在,方寒霄作为晚辈没有越过他行事的礼。而方寒霄如果反应不快,就呆呆等着方伯爷的示意,那只有把小福子送出了门,等出个难以挽回了。 “第二,”张太监竖起两根手指冲他晃了晃,“这彩头也不是方大公子给你的,你看这荷包,是个丫头使的花样,跟这贵重的金马配得起来吗?” 他一说,小福子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装金马的荷包是粉色的,绣着一圈海棠花,质料也一般,没绣金也没绣银,方寒霄一个大男人就算喜欢这种娘们唧唧的花样,也不会用这么简朴的。 他之前出了平江伯府大门,就先把金马倒出来看过了,一下被金马迷花了眼,此后一路只顾着喜孜孜了,哪里还去注意荷包是什么模样。 “这金马也不是为赏人制的,当是事出突然,方老伯爷随手从屋里找出来的一个物件,要了丫头的荷包装起来,填给了你这个猴崽子。” 张太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小福子终于懂了:如果金马是方寒霄随身带的,那不会是这么个荷包装着,既然不是他随身带的,那他从方老伯爷屋里出来,自然只有是方老伯爷的东西了。 “爷爷这一双慧眼,小福子我修几世才能修出来呢!”小福子心悦诚服,“爷爷身在宫里,一双眼睛却好似跟着我去了平江伯府一趟似的,我不知道的,爷爷都看出来了。” “老伯爷一片苦心啊。”张太监悠悠叹息着,“病得那样,还想着替孙子打点你。也就是老伯爷,才有这样的出手,你真从方伯爷手里接赏,这金马是空心还是实心,可就说不准了。” 小福子笑道:“那倒怨不得方伯爷,老伯爷镇着江海十来年,到方伯爷手里,把这差事丢了,这丢的岂止是一个差事,是成千上万就如那江河般流淌的进项,怎么还大方得起来呢。” 张太监斜了他一眼:“你这猴儿,这会儿会说漂亮话了,才我问你,你给方伯爷下的那是什么定语?张嘴就说人不孝!我瞧你比人亲爹方老伯爷还厉害些。” 小福子喊冤:“爷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添一些儿油醋,方伯爷就是那么干的,他自己大约不觉得,我看到眼里,可是替老伯爷心酸得很。” “因为他并不感激方老伯爷,”张太监一针见血地道,“他虽说承了爵,可这爵位是从方大公子手里走了一圈,绕了个弯子才落到他手里的。这个弯子一绕,味就不对了,于他来说,不是方老伯爷给他的,而是他自己赚来的。” 小福子看一眼手里的小金马,心自然就偏了过去:“当年这弯子还不知怎么绕的呢。我瞧方老伯爷也不放心得很,不然,才直说让方伯爷给赏就是了,偏等他出了门,让方大公子追上来。 张太监赞许地点了点头:“你这个话才算是说得有点意思了,我叫你出去,你不单是要带着手,也要带着眼睛,带着心。” 小福子连连点头:“是,多谢爷爷教我。” 又砸吧着嘴道,“这有儿孙也麻烦得紧,方家人丁算少的,都隔着辈斗成了这样,我瞧还不如我们这样没根的清静呢。” 张太监白他一眼:“才说你灵醒,又冒蠢话!你这是年岁小,等你到了咱家这个年纪,金山银山换不到一个连着你血脉的后,你才知道真没有,是个什么滋味。” 小福子大咧咧地:“没有就没有呗,我自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以后只服侍着爷爷,给爷爷送了终就成了,我又不是方老伯爷,有什么了不得的家业要传承。” 他说完这句话,屋子里静了一瞬。 灯花跳了一下,张太监慢慢道:“你这种话似乎没什么,但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小福子低了眉眼,诺诺地应了个是。 说方老伯爷没什么,就传出去也不会怎样。 可这座宫里,住着一个至高无上的人,他有一份世上最大的家业,无子可承。 假使这位至尊听到耳中,触景伤情,小福子的前程就悬乎了。 “在这宫里行走,你再加上一百个小心,都不算多的。”张太监又点了他一句,才道:“行了,明天我不给你排差事,你就在宫门外等着,领方大公子进来,你收了人家的重礼,也当殷勤些,别叫人觉得礼砸水里去了。” 小福子忙道:“是。”又陪着笑,“爷爷看,这小金马打得真精神,回头我给爷爷放到宅子里,也是个好意头。” 张太监斥道:“咱家稀罕你这些,还要你献这个勤儿。” “那是,那是。”小福子嘻嘻笑,“不过我就乐意孝敬爷爷,爷爷不要也不行。” 站起来垫着脚尖溜了。 张太监无奈,冲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这猴崽子。” 第26章 隔日一早,方寒霄就出了门,小福子来传旨时虽没说具体的时辰,但觐见之事,当然是宜早不宜迟,宁可在殿外等一天,不能皇帝传唤的时候说人还没到。 方老伯爷很不放心,嘱咐了他许多话,方寒霄一一地听了,不过他这么连着沉默点头,只有让方老伯爷更不放心了——皇帝要召方家人了解他的病情不稀奇,他能在漕运总兵官这么肥到滴油的差事上干上十来年,跟皇帝当然算是君臣相得的,但要示天恩为何不召方伯爷,却召了哑掉的方寒霄呢? 方老伯爷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得目送走方寒霄后,在家里悬着心等他回来。 方寒霄进宫的一路上很顺利,因为小福子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他了,笑嘻嘻地给他引路:“大公子早呀,昨儿方伯爷一直拉着我说话,我忘了提醒大公子一声,最好早些来,幸好大公子肚里有,自动来了。” 方寒霄向他笑了笑,他不会说话,但眉目生得好,深邃清朗,是天然的贵公子风度,这一笑,便好似同人打了个亲近又和气的招呼。 小福子不觉一边走,一边就和他搭话:“大公子这是头一回进宫来?” 方寒霄竖手指跟他比了个“二”。 他举止随意,因这随意,小福子感觉不到跟他的距离感,笑着就道:“呦,想必从前是跟老伯爷来过的了。” 方寒霄点点头。 小福子又与他聊了两句,方寒霄一概以摇头点头回应,他的哑疾让他跟人的沟通终究还是存在很大障碍的,小福子忍不住可惜道:“大公子这样的人品,怎么就,唉——” 同情也是扎人心,小福子识趣地止住了,转而道:“大公子别担心,皇爷是因着别事,想起了方老伯爷,才召大公子来问一问,大公子有什么说什么便成了。” 方寒霄点头微笑示谢,又转头注目着他。 小福子声音压低了,笑道:“大公子真是个聪明人,您这么看着我,想必是听出点头绪来了,这也不是秘密,我说了无妨——隆昌侯,就是接了您叔叔差事的那位,在任上闹出事来了。” 方寒霄眼神一闪,他懂了,方老伯爷镇守了那么多年没事,隆昌侯接手不过两三年就出事,这一对比,皇帝想起了老臣的好——这老臣还正重病着,所以特地召了他的子孙入宫,是问询也是抚慰了。 方寒霄笑意加深,冲小福子又点点头,但没给他递赏钱。 小福子反而高兴,他又不是个只会死要钱的钱篓子,讨赏也是讲究气氛的,他看方寒霄合眼缘,主动给他多说两句,那是他乐意,方寒霄要掏把银子出来砸他是在侮辱他,不给才是领了他的情。 当下两人一路走着,不多时到了御书房外,今日没有大朝,但有小朝,皇帝在文化殿里和几个阁老议着事,还没过来。 方寒霄就暂在旁边廊下等着。 边上有耳房,来觐见的人也可以在里面歇一歇脚,不过小福子悄悄告诉了他窍门:“大公子这不是急事,最好就在边上等着,这样皇爷下了小朝过来,一眼就可以看见大公子,免得叫那些官们加了塞。” 在这里候驾的不只是方寒霄,也有几个级别不够参加小朝或是因别事而来陛见的官员们。 他说的不错,等过近一个时辰后,御驾降临,确实一下就看见了方寒霄,想起来召他来见的事,但与此同时,不妙的是,圣心不悦,皇帝迈过朱红门槛的时候,步幅间那股子郁气几乎是挥洒着溢了出来。 小福子一看就快哭了:他怎么这么倒霉啊,领着人献了半天殷勤,结果撞皇帝气头上来了! 早知还不如叫方寒霄躲着等一等,先让别的官员过来给皇帝煞煞性子了。 这时候想也晚了,里面已经传出话来,宣方寒霄觐见。 方寒霄进去,行叩拜礼。 皇帝坐在御案后,眼底怒气尚存。 他这气不是因朝事,作为一个年已四十二岁而膝下空虚的皇帝,他跟大臣最容易生冲突的,是子嗣问题。 今次也不例外,议着好好的事,最后阁老们拐弯抹角地,又把话题拐到了建议他过继子嗣上,过继,过继,他又不是不答应,不过是要再抉择抉择,这些人还只是天天唠叨个没完! 唠叨一回,就等于提醒他一回,他自己生不出来,后宫三千沃地,他种不出一棵苗。 越听这种话,他越是不想把过继的事正式提上议程。 现在,他的目光长久地停在方寒霄缨枪般的身形上,这是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膝下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哪怕他不能说话,是个哑巴,他也能拼尽全力把他扶上帝位,把这片大好江山留给他—— 张太监立在侧边,眼观鼻,鼻观心,全当自己是根九龙柱。 他是从文华殿那边跟过来的,知道皇帝受了什么气,也猜出来皇帝现在在想什么,皇帝这是想儿子想得快魔障了,从前看见小娃娃想,如今看见二十出头的也想了,凡年纪够给他做儿子的,皇帝就要想一想,如果他有这么个儿子—— 这么着了魔似的皇帝,谁敢去招惹他,由他想去罢了。 皇帝终于想完了,然后想起来叫方寒霄起来。 方寒霄跪了有不短功夫,若是那些老臣,起来得有些踉跄,就是年轻些的,身子也得歪一歪,他却如行云流水,干脆又利落地就从跪着的缨枪变成了一根站着的缨枪,好似他的膝盖跪的不是冷硬的金砖似的。 皇帝一看:“你这家传的功夫没丢下?” 方寒霄笑着躬身。 皇帝领会了他的意思是“不敢”,点了点头:“你祖父是老当益壮,没病倒前,五六十岁的人了,来见朕都是这么精神奕奕,你如今穷且益坚,没丢了你祖父的英名,也是难得了。” 这个“穷”,指的是处境穷困之意,方寒霄落到如今出仕都不能的地步,当然是穷困的,所以皇帝有此说,而能与他这句金口玉言,评价是极好了。 方寒霄又躬身致谢。 皇帝问他:“你祖父现在身体怎么样了?朕听说好些了?” 这就不是点头摇头能回答清楚的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瞎比划,方寒霄做手势,请用纸笔。 皇帝点头:“拿给他。” 方寒霄伏地写:草民禀奏,草民祖父病体胜于月前,但仍缠绵病榻之中,据大夫言,需再过一月左右,方知如何。 写罢张太监捧着纸拿到皇帝面前,皇帝看过,不由又看了方寒霄一眼——那纸上连着两个“草民”,但方寒霄的形貌与真正的草民实在相去甚远,他似乎就该呆在金马玉堂里。 倒退个五年,确实如此,可惜祸福旦夕,他这一生的前程已经断了。 皇帝点点头:“你好生服侍着你祖父罢,回头朕再派个太医去。” 他说着目视张太监,张太监忙道:“是,老奴记下了。皇爷真是宅心仁厚,体恤老臣,老奴听说,这位大公子才成了亲,老伯爷让这一冲,说不得病又要好上两分,所以皇爷不必太过忧心了。” 这事皇帝是不知道的,他关注不到这么细,闻言眉头一轩:“哦,竟有此事?那朕召来的倒是一位新郎官了。” 张太监凑趣地笑了:“可不是,皇爷夸他是夸得正巧,这新郎官看上去哪有不精神的——说起来方大公子的岳家,皇爷也极熟悉,就是先徐老尚书家,方大公子娶的是他的长孙女。” 人听到喜事心里总是爽利些,皇帝先前的郁气不觉暂时散了,笑道:“朕想起来了,原是老尚书家,老尚书选了这个女婿,当年吴阁老还在殿里嘲笑过他,这些文人眉角偏是多,依朕看,这么个女婿,哪里不体面了?” 张太监笑道:“可不是么——”他的笑意渐渐有点消失,因为看到方寒霄没有跟着笑,而是忽然伏地写着什么。 面君时出现的一点小小不对之处,都可能是大事。 而方寒霄呈上来的这张纸,也确实让皇帝皱了眉:“不是长孙女?是行三的妹妹?” 张太监惊讶极了:这是什么话? 他忙道:“皇爷,老奴听见的确是长孙女,这亲是老尚书在的时候定的,如今老尚书去了都有七八年了,老奴觉着也不可能听错这么久呀——” “你看。”皇帝打断了他的话,把纸递给他。 张太监忙接过,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是大姑娘病了——” 怕老伯爷病体等不得,只得换成了三姑娘。 于方寒霄来说,就很不走运了,说是差不多一般徐家的姑娘,可嫡女换成了庶女,教养嫁妆等等一定都有差。 张太监唏嘘着:“大公子真是,孝心可嘉啊。” 这样临阵换人的亲事也忍下来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问方寒霄:“方正盛如今怎么样?” 方正盛就是方伯爷,这一句来得略有离奇,但方寒霄忽然意识到,皇帝要问方老伯爷病情,选择召他而不是方伯爷,也许最终为的,就是要问这一句。 隆昌侯在任上出了事。 皇帝想起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病得床都下不来,皇帝不可能启用他,问他病情,也就只能单纯地问一问。 但方伯爷没病——他暂时还不知道隆昌侯到底出的什么事,皇帝也不一定为这件事就想换下隆昌侯,但有此一问,皇帝起码是对隆昌侯不满意,动了一点这样的心思。 这一问,借在他禀奏妻子换了人之后,也很有点说不出的意味,因为当年隆昌侯把方伯爷搞下来,靠的就是挑拨方伯爷得位不正有谋害侄儿的嫌疑,现在他这个侄儿回来了,一回来婚事就出了错,虽然他没说和方伯爷有关,但皇帝能在这时候问出来,恐怕——是有点被勾起了前情。 漕运总兵官这个职位,方伯爷不能从隆昌侯手里夺过来。 方寒霄低垂了眉眼,提笔要写回禀。 但好一会,他一个字没写出来。 不,他没在想词,因为写不出来本身,就是一种回话。 皇帝看得懂,他点了点头:“好了,你去吧。” 方寒霄叩告退。 从御书房出来,仍旧是小福子来领他出宫。 小福子很不好意思,收礼也有收礼的道义,他把方寒霄领皇帝气头上去显然是失了手,路上连连跟他道歉。 方寒霄却一点没流露出受气的模样,含着笑还以目光安慰他,小福子更惭愧了,心里想这位大公子人可真好啊。 人很好的大公子快行到了宫外时,遇到了一个人。 他的脚步顿住了。 那个人毫不停留,与他擦肩而过,很快往里走了。 小福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咦了一声:“这不是隆昌侯吗?呦,不知他几时回的京,真是经不住念叨。” 才提过,就出现了。 方寒霄皱起了眉。 隆昌侯居然回了京。 那事情倒有些难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的,没错,方大就是想总兵官这个位置由隆昌侯坐着,不给方伯爷,原因后叙。 第27章 这个时候,莹月也感觉很难办。 今天是她的回门日,但方寒霄说有事不回,她也就不回,继续呆在新房里重新造册她的嫁妆。 不想她不去,徐家有人能来,指名道姓地找上了她。 来的不是徐大太太——她还不敢来,而是徐二老爷和徐二太太。 徐大老爷的名号里既然有个“大”字,他当然是有兄弟的,徐二老爷跟徐大老爷一般的读书不成,却比他能惹事,当年徐老尚书主政刑部后,徐二老爷一下子抖了起来,要借着父亲大司寇的威风给自己找点进项,看中了京里好路段的一间好铺子,上门威胁人家低价卖给他,不想能在这种地段立下脚的也不是无名之辈,人家背后也是有靠山的,回去跟靠山把状一告,靠山想了想,觉得徐老尚书似乎不是这样为人,就暂且没怎么样,找了个中间人,把这事跟徐老尚书透了透风。 徐老尚书差点气死过去,儿子读书上废物还罢了,人品还有这么大问题!一气之下,徐老尚书直接把徐二老爷撵回了扬州老家去,跟宗族说好了,把他圈那老实呆着,再不许到处惹事。 从那以后的许多年,徐二老爷再没机会来到京城一步。 直到如今,徐二老爷遇上了事,被贵人欺负,咽不下这口气,要进京来告状,同时请哥哥嫂子帮忙——徐大老爷再不济,总比他强些,还是个官身,所以来了。 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的莹月很懵:那找她爹徐大老爷去呀,为什么能找到她头上来? 她跟这对叔婶阔别多年,连他们的长相都记不清了,真的非常非常不熟。 徐二太太今年快四十岁,一路舟车劳顿地赶上京来,她的脸色很有些憔悴,嗓子也有点嘶哑,她哑着嗓子给出了解释,原来是去了的,但等半天没等到徐大老爷,不知他哪里玩去了,而徐大太太根本没把他们的来意听完,一听说来求助的,说一声有事就出去了,再没回来待客的屋子。 他们是自己在徐家里打听,打听到了莹月这一出,才来了。 莹月更懵了,她很老实地慢慢地道:“二叔,二婶,窝什么也不懂的。贵人一个都没见过。” 她对徐二老爷最大也是最后的印象就是他干那桩事惹怒了徐老尚书,所以她觉得,这个二叔好像不是个好人,她不想跟他打交道。 徐二老爷干咳了一声:“怎么没见过?这府里的不全是贵人?三丫头,只要你肯给叔叔伸手搭个桥,这事就算成了。” 莹月继续很老实地道:“不行,他们都不喜欢我。” 方老伯爷是很嫌弃地捏着鼻子认下了她,方伯爷洪夫人当天就想把她撵出门,方寒霄——方寒霄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总之肯定也是不喜欢她,她在这里混得这么惨,能跟谁搭桥去呀。 她说的是实话,徐二老爷和徐二太太也不是不相信——定的侄女本是望月,出了门的变成莹月,平江伯府能欢喜才怪呢。 但就剩这条路了,还是一条很可能成功的路,那管莹月怎么样,他们都得试试。 徐二老爷就好似没有听见她的拒绝,自管自就继续说起来了:“三丫头,这事对你真的不难,就是抬抬手的事。我告诉你——” 就半叙事半诉苦地说起来,原来当年徐老尚书把他撵回老家后,每年是有往老家捎钱供他花销的,扬州本身也是繁华地,徐二老爷好地方住着,白来的钱花着,又有宗族受老父之命看管着他,他便也安分了不少时候。 但白给钱这种事呢,只有亲爹才乐意,徐老尚书一去,徐家到了徐大老爷手里,那就不一样了,徐二老爷一分钱没往公中交过,每年干拨钱给他花销,花一个少一个,凭什么啊? 徐大太太管着账,干脆利落地就把二房的这笔银钱全断了,徐二老爷靠着徐老尚书临去前最后分的一笔家产撑了几年,撑不住了,自己要开始找进项起来了。 一般细水长流的生意徐二老爷是不耐烦做的,扬州那地界,想找个不一般来钱快的生意也不难——一个字,盐。 若是徐老尚书尚在,绝不会叫他沾手这门生意,盐商里面的水太深了,以徐二老爷胆大心愣的特质,绝不适合从事。 但他既然不在了,徐二老爷也就想做就做了,打着尚书子的名号,使家人出去,倒也容易地结交到了两三个小盐商,弄到了些盐引,以家人的名义,顺利地做成了几笔生意。 生意当然是要越做越大才好,不过徐老尚书的名号前面已经多了个“先”,那徐二老爷这个尚书子就也不甚值钱了,徐二老爷因此没办法弄到更多的盐引。 没盐引,生意就做不大。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因为徐二老爷结交的人里,弄不到盐引,但可以弄到多的盐。 莹月口齿不便,没法跟徐二老爷讲多的道理,徐二老爷说起来没个完,她也只好听着,听到这里惊呼了一声:“二叔,你贩私盐?” 徐二老爷:“……” 他被噎到,咯嘣一下停了。 这毛丫头,怎么倒比徐大太太精。 徐大太太听到这里还没反应呢,早知不跟她说这么细了。 “怎么叫贩私盐呢,我又不是没有盐引。”徐二老爷嘴上是硬着不肯认。 莹月认真地道:“二叔,你的盐,比盐引多,多出来的,就是私盐。” 她觉得这道理挺明白的。 “就多那么一点。”徐二老爷咕咚灌了一口茶,又道,“这一点,算多吗?只能说是下人不小心,可是,那淮安东沟口钞关却硬生生把我的船拦了下来,要扣留全部货物,我的家人不服,与那钞关的兵丁生了争执,打斗中,竟害我的船翻了,我整船的货物,都落入了水里,落入了水里啊!” 徐二老爷说到这一句时,痛心得快落泪了。 莹月略为难地道:“可是二叔,你那是,私盐啊。” 私盐被查,那不是理所应当?还跟人家动手,那落得这个结果虽然凄惨,她觉得也只好认了。而且没来把徐二老爷抓走算不错了,他还告人家,别把他自己告牢里去。 徐二老爷目光悲痛中又闪起光来:“什么私盐?哪有私盐?都落进水里了啊,好侄女!” 莹月:“……” 她吃惊地睁大了眼,她在机心上有不足,所以这时才听出来,徐二老爷这是打算翻脸不认! 盐落进水里就化——官盐的部分还好,私盐肯定不会包扎得那么密实,就算当时及时地捞上来了几包,跟原来船上的数目肯定也是对不上了。 等于证据自动湮灭掉了。 莹月觉得,徐二老爷这个胆量真是神了,钞关因为没证据放过了他,他不甘心身家损失,倒过来要告钞关了。 她还是低估了徐二老爷,徐二老爷道:“我开始告的是钞关,淮安府衙畏惧隆昌侯权势,偏说船翻了是我自己的过错,哼,那我就告隆昌侯!他手底下的人害得我的货物全喂了河水,他就得赔!” 这一段钞关的主官,就是隆昌侯,他从方伯爷手里夺去的差事,全称就叫做镇守淮安总兵官。 ——说是镇守淮安,实际上管辖范围要大得多,只是这里是大运河的中段,黄淮两河都在此交汇,是漕运的重中之重,所以随着时间推移,在此设立了专门的官署,但主官不一定常驻于此。 莹月震惊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看着徐二老爷那一张理直气壮的脸,只能想,他们徐家——可都是神人啊! 既知道了是这种事,莹月更不能答应他了,但徐二老爷夫妇的屁股底下好似坠了个秤砣,坐着不走,只是纠缠着她。 徐二老爷这时倒也把真实目的露出来了,原是要她引见方伯爷,徐二老爷且神秘地对她道:“从前隆昌侯那位子是方伯爷的,这么肥的差事,他不想拿回来?我跟他联手,借这桩案子把隆昌侯搞下来!我告诉你,钞关不但翻了我的船,还害得我的一个老家人和族里投奔我的远房大侄儿淹死了,这可是人命官司!” 莹月失声道:“淹死了人?” 徐二老爷重重点头:“可不是!” 事实上出面告的也就是这个淹死的远房大侄儿的父母,徐二老爷并没出面,在明面上,他跟这件事情还没有什么关系,包括买盐引等一应事宜,都是托在这个大侄儿的名下做的,这是官宦人家从商的一贯做法,徐二老爷虽然不是了,习惯性还是这么干了。 而且,徐二老爷也一进来先就说了要去拜见一下方伯爷,但是方伯爷心绪正很不好,把他当成了打秋风的,直接回说没空,他没法,才来找了莹月。 莹月犹豫了一下:“二叔,你等一等。” 钱物损失就损失,总能再赚来,掺上人命就不一样了,怪道徐二老爷这么有底气,一定要告。 她站起走到一边,悄悄跟石楠道:“你去看一看,大爷回来了没有,告诉他这个事,别叫伯爷知道。” 她其实不想去找方寒霄,但她害怕徐二老爷在她这里纠缠不出个眉目,掉头一定要去找到方伯爷,那方伯爷跟方寒霄又不对付——她想一想就觉得头好大。 宁可提前去告诉他一声,他要生气她也只好受着,唉。 徐二老爷纠缠的时候太久,而方寒霄面圣的时间不长,这个时候,他已经回来了。 石楠在静德院里找到了他,愁眉苦脸地把徐二老爷的勾当告诉了她,她着急,徐二老爷有一些话她也有点听不懂,说的有点颠三倒四,但以方寒霄的理解力,他没有障碍地全部听明白了。 他因为看见隆昌侯而微沉的那颗心重新上扬了起来。 天无绝人之路。 石楠:“……” 她很费解地看着方寒霄大步往外走,步子很快,但步伐间不是麻烦上门的烦躁,而是——挺欢欣的? 方寒霄就这么大步走到了新房。 莹月见到他来,大是松一口气,但又有点理屈,站起来,眼神看着地上,不敢跟他相对。 然后,她的怀里被塞了一本书,和一张纸。 纸上写:读你的书去,别乱掺和。 莹月茫然抬头,方寒霄高高大大地站她面前,下巴往外点了点,示意她出去。 他看上去不像生气,可又为什么撵她呢,他不会说话,她觉得她在方便一点,而且还给她塞本书——什么意思,哄小孩子似的。 他真是怪怪的。 莹月满心疑问,迟疑着还是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附送加了糖的缘分小剧场: 方大:我成大事不拘小节,不择手段,但是,我开始觉得你应该离远一点,懂吗? 莹月:哦。 乖乖坐得离他远了一点。 方大(拉回来):……不是离我远一点。 第28章 莹月懵懵地出去了,方寒霄和徐二老爷以笔交谈起来。 徐二老爷多年居在扬州,知道兄长家和平江伯府连了亲,但不知道平江伯府内部闹家务,见不到方伯爷,那见一见方寒霄也凑合,怎么也是条路子。 他就很精神地又说起来了,这回他还长了点记性,没提私盐不私盐的,只说钞关冤枉他,害他翻船还死人,当地官府也不替他做主,他真的是好苦呦。 方寒霄仔仔细细地听他说完,再很有耐心地问他的诉求。 徐二老爷的诉求非常简单——就是要钱! 那一船货是他的大半身家了,私盐便宜,官盐可贵,盐引还搭上了他许多人情,这一下全部泡汤,他怎么能依?舍得一身剐,也得把隆昌侯拉下马。再说,他可不是那些没门道的小盐商,被官府查了只能忍气吞声自认倒霉,他亲爹,可曾是一部尚书!他亲哥,现做着京官!他侄女,嫁到了平江伯府! 徐二老爷觉得他有这么多条人脉,只要他肯努力,那一定能把损失找回来。 方寒霄作为“人脉”之一,听了,很和气地笑了笑。 他已经完全把这件事联起来了。说实话,方老伯爷在日,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那些私盐贩子为了暴利什么都干得出来,永远打击不完。 但是呢,一般干这种事的,哪怕是背后有官员倚靠,被查到也都认了倒霉,不管是没了货还是没了人,干的就是见不得人的买卖,能跟官府讲出来什么理? 偏到隆昌侯手里背运,碰上徐二老爷这么一个过了气的官二代,本事没多少,胆量邪大,自家没理的事也不怯场,有尚书老爹在前,隆昌侯在他眼里都不算多大官,他逮着照样咬一口。 因为掺了人命,隆昌侯这一口还真叫他咬着了,都被咬回了京,当面跟皇帝辩白了。 方寒霄眯了眯眼,瞌睡遇着枕头是什么样?就是现在这样了。 他在纸上写:这个官司,您恐怕打不赢。 徐二老爷一看急了:“怎么打不赢?隆昌侯再厉害,他还能一手遮天不成?” 方寒霄写:私盐虽入河,查验的钞关兵丁尚在。 物证没了,人证还好好活着呢,徐二老爷没那么容易赖得干净。 徐二老爷见他知道,讪笑了一下,道:“我是夹带了点不该夹带的货,把这点罚没我也认了,再要罚我点银子我也能认,可一下没收我整条船,那谁能甘心呢?!” 连颗盐粒子都不肯给他剩下,兵丁跳上船就搬运,两方因此冲突起来,才闹翻了船。 方寒霄无语,贩卖私盐在本朝立朝那时可是死罪,如今方松弛了些,那逮到也得笞五十,再视情节法办,没收货物更是应有之意,谁还管哪些是官的哪些是私的,掺了私,自然一体全部罚没——隆昌侯这职位所以肥,一部分就是肥在这里。这一部分多少入国库多少不知了去向,里面能做的文章很多。 他写:律法如此。 徐二老爷正要更急,就见他接着写道:不过,打赢官司难,要钱,不难。 徐二老爷眼睛炯炯起来——这就够了!打官司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钱! “好侄女婿,有你这句话,二叔就放心了,这件事就全托赖你帮忙了,那隆昌侯好像怪厉害的,不瞒你说——什么,你帮不了?” 他把方寒霄才写的一行字念了出来。 “哎,这是怎么说——” 方寒霄挥手示意他别急,继续写:您舍近求远了,此事该回徐家求助。 徐二老爷悻悻地:“家里要有门路,我还用得着来这吗?打爹去了,我那大哥就把我这个兄弟忘到了后脑勺,我写过几封信与他,一封也不回,我亲自上京来,连他人影都看不到,大太太更是过分,明摆着敷衍我们,哼。” 徐二太太在旁叹气点头附和。 方寒霄摇头,写:我不打诳语,您只管去,务必当面将事情始末说明。 徐二老爷要告的可是隆昌侯,徐大太太是没听完他说的话才走开了,要是听完了,只怕不用徐二老爷费事,徐大太太先要想法设法地把他留下来。 徐家两房再生疏,徐二老爷也是徐大老爷的亲弟弟,这一状真告到了御前,闹大了,徐大太太还怎么跟隆昌侯做亲家?她不可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徐二老爷狐疑:“能管用?” 方寒霄不能把招支得太明,垂着眼帘只又写了一句:您如实说便是,包括来此处见我二叔而未得的事。 方寒霄这个举止气度,不像是会信口开河的人,徐二老爷渐渐地有点信了,屁股微有松动。 方寒霄又推了他一把:您先去说,若不成,再来寻我二叔。 徐二老爷一想,也是,平江伯府这么大门第摆在这里,还能跑了不成? 终于磨蹭着站了起来。 方寒霄慢悠悠地走在后面送客,眼神随意地顺势把屋里外都扫过一遍,发现丫头们比他先进来时似乎要少了一两个,不知是在旁边的厢房里忙碌,还是出去了。 他没问,嘴角勾起笑了笑,莹月这时间里一直站在院子角落,见他们出来,勾头望了望,恰对上方寒霄的笑意,心底立时毛毛的。 她也不知自己怎会生出这个感觉,他笑起来其实很明朗的,可她就是觉得不大对劲,可能是他嘴角勾的弧度不对?嗯,总觉得他不是笑,是要吃人—— 好吧,夸张了点,那也是要坑人,总之,不像干好事的样子。 她心里忐忑着,脚下慢慢地要过去,他送的客是她的二叔二婶,她应该也要跟着一下,不能就站这干看吧。 方寒霄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他笑意依旧,但是忽然抬了手,告诫性地向她一指。 别、别动? 莹月一吓,顿住了。 方寒霄的本意是叫她别出来,但见她停在原地,也算符合要求,就转了头,径自继续送客了。 ** 新房少掉的那个丫头是气喘吁吁地跑去找了洪夫人通风报信。 洪夫人是有成算的人,一听徐二老爷要告隆昌侯,立即就命人去寻方伯爷。 方伯爷先前没见徐二老爷,此时一听,他竟是这个来意,后悔又庆幸地冒出一身冷汗——悔的是没把徐二老爷当回事,庆幸的是幸亏洪夫人在新房安插了人,这么重要的消息,还能及时地报过来。 “夫人,真是多亏了你。” 洪夫人先前安插通房出了错,闹了没脸,又使好大力气才劝住了方伯爷没去揍儿子一顿,这时终于描补回来,矜持地笑了笑:“伯爷,天无绝人之路,这是伯爷的运道到了。” 方伯爷点了头,连忙出门,匆匆找他的运道去了。 但丫头跑来找洪夫人,诉说一遍,洪夫人着人去找他,找来了,又诉说一遍,这里面必然是要耽误一些时间的。 方伯爷脚步匆匆地走到了新房,莹月除了拜堂那日,如今还是第一回 看见他,吓了好大一跳,道:“窝,我二叔,二婶,已经走了。” 她说话还慢,把方伯爷听得急得火星子快冒出来,顾不得斥她,忙掉头去追。 追的半途上,遇见了方寒霄。 他心下咯噔一沉,劈头问道:“徐二老爷呢?!” 方寒霄随身没带纸笔,笑着向他做口型:早走啦。 他牙齿雪白,笑意宛然。 方伯爷头脑一晕。 又一个机会,又一个机会让他搅和了! 不,还有机会的,徐二老爷一定走得不远,他还能追上去! 他不顾形象地快步往外走起来。 方寒霄无聊地看了他的一眼背影,没管他,继续往里面走。 他不但已经送走了徐二老爷,还叫人想法去徐家传信了,徐大太太一定会知道徐二老爷要告隆昌侯的事。 所以方伯爷没机会的。 他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晃着手,走回了新房。 莹月这个时候正要进屋。 她早该进去了,只是方寒霄走后,她莫名所以,跟丫头聊了一会儿,没聊出个所以然,把方伯爷聊来了,虽然他很快又走了,但她惊得没回过神,玉簪石楠两个也茫然得厉害,主仆三个在院子里又胡猜了一阵,才想起要进屋。 这个时候,方寒霄走回来了。 …… 他怎么还会回来! 莹月也不知自己怎样想的,总之可能是又吓了一跳,然后她抱着一直没机会放下的他塞给她的书,老老实实地站回到了院子角落里。 方寒霄:……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走过来的,可能是心情太放松,打发走了徐二老爷,他本来是该回去静德院了。 他眼睁睁看着莹月挪着碎步从台阶下退回了那个角落,嘴角抽了抽,没憋住,也就索性笑了出来。 他笑着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可以动了,然后转身走了,看背影肩头还有点耸动。 莹月:“……” 她知道自己犯了蠢,但还是被嘲笑得红了脸。 这个人好坏呀! 第29章 徐家。 方伯爷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徐二老爷急着要找门路把官司打赢,归心似箭地飞快赶回了徐家。 徐大太太见他又来,开始几乎要气死,因为徐二老爷不顾礼仪地直闯到了后院,也不管她要不要听,直接把她堵在了正房里,巴拉巴拉地就说起来。 徐大太太这一次终于被迫听完了徐二老爷的话,然后她再也气不起来了,而是出了一身冷汗,如劫后余生。 差一点,差一点她望月的好事就要叫愣头青的小叔子给搅了! 她忙忙地就让人安排屋舍,无论如何,先得把徐二老爷留下来,不能再叫他往外头去瞎撞。 真是太可怕了,他还撞到了平江伯府去,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一个人,怪不得当年公公要把他撵回扬州去,一压这么多年,看看这一回来,就又要坏事! 徐大太太又气又怕,又赶着着人送信去衙门给徐大老爷,徐大老爷却没那么快回来,她找不到可靠的人商量,心里存着这么件事难过,忍不住和女儿望月抱怨了两句。 “你看看你二叔,真是一辈子没有干过一件好事,你祖父在时还能管着他些,如今是无法无天了!” 望月一听也是急了:“娘,隆昌侯也回来了?” 徐大太太不意她的关注点是这个,愣了一下道:“你二叔是这么说的,说是被他告了回来,所以他也才跟着来了,这门官司可能要打到御前去。” “糟了!” 徐大太太点头叹气:“可不是糟了。” “娘,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望月捏着帕子,“隆昌侯不在京里,岑世子娶续弦,说通了岑夫人就可以,隆昌侯不奉诏是不能私自回京的,岑夫人到时去信任上跟他说一声,多半也就成了,可他回了京里,怎么会不亲自过问儿子的亲事?那——那就难说了。” 做娘的宠惯儿子,知道里面有些不妥一般也难经得住儿子歪缠,做爹的就不一样了,世上多是严父为多,儿子敢不恭敬听话,讨一顿好打还差不多。 这个道理基本各家都相通,徐大太太一听,回味过来问题比她以为的更加棘手,登时眉头深锁:“都是你二叔惹出来的,唉,真是个灾星!” 母女俩想来想去,无计可解,只能互相对着把徐二老爷又骂一顿。 好在到了晚上,徐家的第一号大神人徐大老爷终于接信回来了。 徐大老爷和徐二老爷是十多年不曾见面了,不过一母同胞,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徐二老爷一点也不生疏,抱着兄长大腿就求救。 徐大老爷任由弟弟把他的衣摆揉成了一团,很好脾气地道:“二弟,我也没有办法啊,而且,我看这事是你过错更多。” 徐二老爷好几十岁的人,瞪大了眼:“大哥,你还是不是我的亲大哥了?!别人说我错也就罢了,我们一个娘胎生出来的,你也不向着我!” 徐大老爷道:“好,好,我向着你。” 就这么一句。 徐二老爷再问,徐大老爷就道:“我向着你,但是我没有办法啊。” 徐二老爷不信:“大哥,你在京里这么多年,又做着官,怎会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又不像我,窝在扬州那小地方这么多年,就那刑部大理寺什么的——咱爹当年可做的是刑部尚书,还有都察院,哦对了,我大侄儿那岳父不是升了佥都御史了?这些可能审这桩案子的地方,你快都带我去转转,提前把官司打点打点!” 徐二老爷又扒拉出一条人脉,信心大涨,心想怪不得方寒霄叫他回徐家来呢,家里这么多关系,他确实没必要去舍近求远。 徐大太太脸撂了下来,这灾小叔子把望月坑了还不够,还想把徐尚宣也坑进去?! 她一口先堵住了:“大哥儿他岳父去南边巡查去了,连着大哥儿都不在家,二叔别提他们了。” 徐二老爷很失望:“怎么这般不巧。” 徐大太太听他口气,气得重重剜了他一眼。 徐二老爷毫无所谓,徐大老爷的好脾气还给了他进一步耍赖的信心,他捡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道:“大哥,你不帮我也行,我输了官司,回去没钱过日子了,我就不走了,我把我家大哥儿二哥儿还有几个丫头都叫过来,以后就在这里靠着大哥了,我也是徐家人,这宅子也有我的一份子,对吧?” 对个鬼! 徐大太太要气炸了,道:“二叔,老太爷在日,我们可是分过家的!” “对啊。”徐二老爷一口应下,“我也没要再分一遍,就来走走亲戚,不行吗?” 徐大太太收拾庶女智计百出,对上这种横且不要脸的,就没那么大能耐了,气得只能冲徐大老爷道:“老爷,你看看!” 徐大老爷愁眉苦脸。 徐二老爷来这么一招,他生平最怕麻烦,也有点受不了了。 “二弟,你就不要告嘛。” 徐二老爷一口拒绝:“不告不行,我精穷了。况且不说我,族里那大侄儿跟着我出了事,隆昌侯不把损失赔给我,我拿什么钱去赔他?人家一条命就白死了不成?这可都是族里的人,大哥,你是在京里不错,可你总有回家祭祖的一天吧,到时候族里人都戳着你的脊梁骨,那连我们爹的颜面都不好看。” 他还正经有两分歪理。 徐大老爷只好叹气:“唉。” ** 从淮安府一路扩散而来的这件案子对于京城的大多数人来说,只是一桩小案子,许多人都还并不知道。 但也有一些人格外关注。 方伯爷毫无疑问是这里面最用心的一个,案子还未下发有司,他已经努力地、全方位地从各个途径去打听这桩案子的每个细节,他那日虽然没有追上徐二老爷,但徐二老爷既然在京,那就总有见到他的机会,方伯爷打算在与徐二老爷碰面之前,先把前期准备都做好了,确定能打动徐二老爷,然后帮着他,形成对隆昌侯的一击即中。 他如今虽然没职差,但比徐二老爷这等远离中枢的人政治嗅觉还是敏锐得多,皇帝若放心隆昌侯,根本就不会叫他回来,由当地官府审理就是,既然叫回来了,那就是有缝。 方伯爷要做的,就是努力把这条缝扩大,扩成一个坑,把隆昌侯踹下去。 但他有一点疏忽的是,隆昌侯不是个死人。 他这么打听,隆昌侯府在京里也是盘桓世居多年,很快就收到了风。 方伯爷之居心,那真是连隆昌侯府的一个小厮都知道。 皇帝似乎对他不太放心,背后阴恻恻有对手准备捅他个透心凉—— 隆昌侯在这双重压力之下,怂了。 或者说,也不叫怂,是战略性妥协。 徐二老爷为什么告他,要钱,隆昌侯缺不缺钱,不缺。 两条理,非常简单明了。 隆昌侯先前不妥协,是没想到徐二老爷是这么个人,但现在情势到了这样,他就坐下来和徐二老爷谈一谈,也没什么。 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是必备的品质,也并不丢人。 互相达成了什么条件外人未可知,总之谈出来的结果是:徐家族里那个淹死后生的父母撤诉了。 这对父母改了口,说其实不确定儿子到底是自己跌河里淹死还是被钞关兵丁推下去的,这口不是好改的,改了就是诬告官员,总算隆昌侯宽宏大量,看在他们是老来丧子,伤心过度的份上,代为求了情,没把他们入罪,打顿板子以儆效尤罢了。 那个老家人是奴身,原就是顺带着告的,跟着不算数了,人命官司都已了结,单纯的一船货物到不了皇帝的眼界里,没出三月,整件事葫芦提地就完了,徐二老爷也悄无声息地出京,回去了扬州。 因为错失了第一时间与徐二老爷达成联盟而转去准备的方伯爷:“……” 他很方。 他失去风度,暴跳如雷地在自家院里足足把隆昌侯骂了半个时辰。 怎么能就这么怂了呢! 徐家唯一足惧的徐老尚书早在底下躺成了一具白骨,就现在徐家这几块料,以隆昌侯之威势,居然跟他们怂了! 那个后生的父母,徐二老爷,肯定不会白白改口,这些刁民胡搅蛮缠勒索隆昌侯,隆昌侯居然咽得下这口气! 方伯爷真是——他这口气好难咽下去啊。 ** 隆昌侯了了官非,在出京回衙的船上。 他没进船舱,今日有风,船帆被风吹得饱满鼓足,他的衣袍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徐家与他要的不单是钱。比方伯爷以为的还要多。 他还是给了。 他咽得下这口气吗?当然不。 但他不能失去漕运总兵官这个位置,他冒不起一丝可能的风险。 因为天下风云将变,他要以此为基点,图谋一场更大的,从龙富贵。 他已经下注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第30章 莹月在平江伯府里渐渐安稳了下来。 这一小段日子里没人找她麻烦,她当然也不会去找别人的,从表面看去,似乎同她在徐家偏远小院时的岁月差不多了。 这个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说,她出嫁了,但方寒霄这个丈夫,有和没有也是差不多的。 他很少来新房。 方寒霄仍旧长住在静德院里,只以照料方老伯爷为要,似乎不记得他和莹月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完成——圆房。 时令进入四月,天气越来越暖和,对于方老伯爷这样的老人来说,是一件好事,他熬过了寒冬春日,病势竟有渐起之意,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更有精神唠叨方寒霄了。 主要唠叨一件事:叫他别在这呆着,多去新房。 方寒霄不去,就听着,拿三张纸轮换应付他。 把方老伯爷应付得又噎又无奈:“你就这么烦你那媳妇?那你娶她过门做什么!” 方寒霄想了想,终于写了两个字回他:不烦。 方老伯爷抬手把纸打落,虎着脸看他:“不烦你还不去,只是在这里窝着,告诉你,老头子烦你了!” 他不那么确切地知道孙子和孙子媳妇还没圆房的事,毕竟是祖父辈,不好问到这么细——问了方寒霄也不会答他,但方寒霄这么成天在他眼前晃悠,对他的抱孙大计显然是不利的。 都有额外的劲头动手了,方寒霄观察了一下,觉得方老伯爷应该是不需要他整天随侍在旁了,他把纸拿走,回头做手势自己要出去。 方老伯爷满意点头:“这才对,快去快去。” 方寒霄走出房门,收拾收拾衣裳,走了。 他没去新房,而是一路出了伯府大门,找朋友联络感情去了。 ** 除去那日必须的觐见之外,这是方寒霄自回来头一次出门,消息很快报到了洪夫人处,不多时,又顺着来到了莹月面前。 莹月正跟方慧在一起栽花。 花是从院门外挖来的一棵蔷薇,一共有三四棵,不知怎么冒了头,莹月瞧着它在墙根下长得挺好,想着它是野花,又就长在她院门外,动了应该没事,就挖了一棵进来。 正挖着土,方慧来玩了,一看很有兴趣,笑嘻嘻地蹲下来跟她一块挖。 两个人都上了手,弄得手上脏兮兮的,莹月是习惯了,她在家时就两个丫头,好多事她要跟着上手做的,方慧不一样,她打出生还没弄到这么脏过,把王氏看得连着叹气,但方慧就不肯走,就要蹲那,她也没办法,只能尽量看着让她别再把泥蹭脸上去。 方慧还乐着呢:“嬷嬷,回去我们也找一棵种着,自己种花原来这么有意思,你从前都只让丫头玩。” 王氏忙着替她把滑下来的袖口又卷上去一点,道:“小祖宗,那可不行,你喜欢,去花房要两盆就是了。” 这哪里是玩,方慧从没经过的才以为趣事,对大奶奶来说,就是在家干惯了活,只是这话王氏不好说出来。 方慧不依:“为什么?我就要种。” 王氏笑道:“大爷要看见我把你带成个脏娃娃,我可没法交待。” 方慧被“脏娃娃”三个字逗得咯咯直笑:“有什么可跟他交待的?嬷嬷,他要骂你,我护着你!” 王氏无奈摇头:“那我可谢谢姐儿了。” 莹月在旁一边拿找到的一块小片板把土压得严实一点,一边听得跟着笑,她习惯了安静,但很喜欢方慧过来,她是个爽爽快快的小孩子,跟她在一块很轻松。 正说得热闹,六丫头之一过来了,无意般轻声道:“大奶奶,大爷出去了。” 莹月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举着木片道:“哦。” 跟她说干什么呀?她又管不着方寒霄。 她扭了头,向丫头望了一眼,见她好像也没什么别话再说,就扭回头去,继续拍土了。 丫头愣着,方慧撵她:“站开一点,你挡着我的阳光了,这花要多晒晒太阳才好。” 丫头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一个土陶花盆,盆里歪歪扭扭种了棵小蔷薇,时令没到,一个花苞也没有,只有几片绿叶子颤巍巍地舒展在盆里。 她下意识听令站开了,然后才想起另找了句话,闲聊般地道:“大爷最近还是头一次出门,不知道办什么要紧事去了。” 方慧直接道:“管他干什么去呢。” 莹月附和地点点头,就是。 方慧看她的木片也有趣,跟她要求:“大嫂,我也想压一压土。” 莹月就把木片给她,柔声告诉她:“轻轻的,不要拍得太严实了,也小心别碰到叶子。” 她的舌头已经好了,现在说话都恢复了正常。 方慧嗯嗯应声,把木片接过去半玩半拍起来。 丫头:“……” 她实在找不到话缝了,也不敢太明显,闷闷地走开出门,她的行动还是很自由的,莹月根本不管她,她顺利地走去了正堂,回了洪夫人话。 “大奶奶不知道大爷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 距徐二老爷来访已过去半个多月了,洪夫人让更盯紧了新房动向,但再没有任何的有用信息可以回报,丫头心头也有些忐忑,怕招来洪夫人的怒气。 洪夫人的脸色倒还好,她往新房塞了那么多眼线,方寒霄和莹月根本还没圆房这件事她起码是可以确定的,此时听了,不过皱了皱眉:“这两个人真是——” 方寒霄还罢了,他不满意莹月不想去新房很正常,莹月新妇进门都一个来月了,据丫头回报,她也就那么呆着,从不主动去俯就,想着把男人的心捂回来,对自己的独守空房,她好像一点都不着急。 “那她做什么呢?”洪夫人问了一句。 丫头无奈地道:“种花。” “前天晒书,昨儿读书,今天种花。”洪夫人自语了一句,“她这倒挺自在。” 丫头心里悄道:可不是嘛。 以她的观察,大爷来的时候大奶奶才比较紧张,他不来,她可自在了,坐那看书一看看半天,大爷弄了许多宣纸来,她还把宣纸裁了又黏成双层的做书皮,把她几本翻太多了已经呈散架趋势的书都包起来,又拆了断裂的书线重缝,就这活,一干能干一天不带动弹的,可投入了。 作为新妇,这位大奶奶唯一干的像新妇的事就是把她的嫁妆理了理,以后的时间就全耗在这上面了——这叫什么事啊。 要说伺候这么位主子呢,那是极好伺候的,莹月不管家,没家务要理,她那些书,她自己在理,别人沾手她好像还有些舍不得,除此外不过衣食二字,一共八个丫头就管这么点事,那真是闭着眼睛也给伺候完了——更别说她还不挑,穿什么都行,给什么吃什么。 但作为眼线,丫头就觉得可太难做了,莹月捣鼓的事情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范围,有时候想给洪夫人回报,都寻不出个准确的词。 洪夫人又问了一句:“她也还是没管你们?霄哥儿也没问过?” 丫头点头:“是。” 她们去之前都是受了洪夫人许多严厉叮嘱的,也做好了她们去意可疑,可能要面临的一些勾心斗角的准备,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丫头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件事可以回:“大奶奶的两个丫头,倒是时不时劝着大奶奶多和大爷处处。” 洪夫人:“然后呢?” “大爷总不来,偶尔来了也很快走了,她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洪夫人揉了揉额头:“怎么就没办法了?这两个废物没办法,你不会帮着想想?” 丫头:“——我?” 洪夫人已经定了主意,想知道方寒霄的更多讯息,必须首先得能接触到他,他如果都不去新房,那她在新房塞那么些人手有什么用?那六个都算是她得力的人,难道还真都耗在新房里伺候人去了。 “对。”洪夫人道,“你跟那几个也说说,以后多劝着大奶奶些,她不懂,你们教她懂,这也是为了她好,不得夫婿喜欢的日子好过吗?” 看大奶奶那样,她可能觉得挺好过的——丫头心里这么想着,不敢说出来,诺诺地应了声。 怕完不成任务以后挨骂,丫头到底含蓄地提了句:“婢子看大奶奶那样,是真正养在深闺的姑娘,虽是嫁了过来,可这上面,可能还全未开窍——” 这个洪夫人也是知道的,她看莹月就是枚青果子,沉思片刻,道:“你先多劝着,实在不成,我自有一定成事的办法。” 她在新房里伏下了那么多人手,捡着方寒霄偶然去的时候,点个熏香什么的还不是容易极了吗? 第31章 方寒霄出门后径自去了建成侯府。 当年他还在京时,与他交游最深的就是建成侯二房长子薛嘉言,两个人差不多一同长大,他昏礼时,薛嘉言也来了。 薛嘉言此时正好在府里,被长辈压着叫他选差事,他不想选,生无可恋地听着他母亲陈二夫人唠叨他,忽听下人传报方寒霄来找他,一跃而起:“娘,我有事,我先走了,差事回头再说!” “哎,你这孩子——!” 陈二夫人站起来,追他不及,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旁边的嬷嬷劝道:“是方家大爷来寻,方大爷不是个淘气性子,大爷便和他去散散心也没什么。” “方大爷不淘气,我们家里这位爷可淘气得很!”陈二夫人叹气,“这么大岁数了,还是一天天只知道玩,捐好的差事都不肯去做,总这么着,怎么得了。” 嬷嬷道:“也不能全怪我们大爷贪玩,选来选去总是在都督府里,大爷心里别扭着,不想看那边的脸色。” “我知道,可这是我们最好走通的关系了,大哥儿进去熬个几年,只要不出大差错,品级就能升上来,上别处哪有这份便利呢?”陈二夫人说着,烦恼地坐了回去。 嬷嬷心中一动,道:“方家大爷回来了,这回没来得及,下次他再来,夫人请他进来坐坐,大爷从前就肯听他的话,说不准他倒能劝准了大爷——或者不用夫人说,方家大爷自动就要劝他了。” 陈二夫人心中升起希望,旋即又叹了口气:“唉,方家那孩子,也是个可怜的。” 好好的世子,丢了还残了,如今叫人提起来只能称一声“方家大爷”,这可算个什么称呼。 “那他下回来,我跟他说说罢。”陈二夫人忽想起来,“对了,他不是才娶了亲?下个帖子,把他媳妇一起请来,大家坐一坐说话,更好——就是他那媳妇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才听了徐家在外面放的风才知道,定好的大姑娘,临到过门变成了三姑娘,当时没一个人说,过后才慢慢传出来,透着蹊跷。” 陈二夫人这么一想,又后悔了,“算了,不请了罢,万一人家里面有事呢。” 嬷嬷笑道:“依我说,可以请得,方大爷若是不愿意,随便说一句病了就婉拒了,方大爷如今说不得话,夫人独独把他请来,也有些不便。” 陈二夫人一想:“倒也是,那就请一请,来不来依他的便。你叫二丫头来,代我拟个帖子。” 嬷嬷答应一声去了。 ** 方寒霄和薛嘉言出得门来,找了家茶楼的雅间坐着,这时也正在说他的婚事。 薛嘉言好奇死了:“方爷,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徐家捣鬼,嫌弃你这样,才换了个庶女给你?我一听到徐家放风就想去问你了,怕耽误你伺候你们家老太爷,硬憋到了现在。” 不等方寒霄回答,他马上紧着又道:“你别不好意思,告诉我,真是这样,我整不死徐家!” 方寒霄问酒家要了纸笔,写了个“没”字。 薛嘉言看一看纸,又看一看他,面色转成了黯然:“方爷,你说你——唉,这贼老天,怎么这么不公道呢,偏把你坑出这个毛病,你就是缺条胳膊断条腿也比这强啊,你们家老太爷疼你,说不定都会硬偏着你。” 平江伯是武职,独臂将军史上不是没有,哑巴治军就相对太难了,军情紧急时,将军不能发号施令,写张纸传来传去哪赶得上呢,武人一般文化还低,做到三四品大字不识的都有。 方寒霄:…… 丢下笔从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薛嘉言嘿嘿笑了:“我就是这么一说,哪能真的咒你啊。” 方寒霄重新写着问他:我不在京这几年,你如何了?现任何职? 薛嘉言大咧咧地道:“什么职也没有,爷不耐烦做那官,到处耍着呗,就是你不在,哥几个都没什么大意思,耍不出劲儿。” 建成侯本籍在蜀中,现在府里偶尔还有老家的人过来投奔,薛嘉言好闹,跟着学了点乡音,所以满口“耍”来“耍”去的。 方寒霄目光微凝,瞪他一眼,当即写道:那你就打算这么耍一辈子? 薛嘉言往纸上一看,被刺着了似的,捂着眼:“哎呦,方爷,你怎么比我娘还厉害,我们兄弟这么多年不见,好容易你回来了,出来聊聊,开开心心的才是,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张口就一辈子,爷这一辈子还长着呢,着什么急呀。” 方寒霄呵呵冷笑一声,写:那是,不着急,等你那吃着奶的弟弟爬你头顶上,爬得高高的,你够也够不着他,那时更不用着急了。 薛嘉言:“……” 他从捂眼变成捂胸口,一张俊脸都扭曲了:“方爷,多大仇,有你这么捅兄弟心窝子的么,早知我不跟你出来了!” 方寒霄说这话自然是有原因的,凡他们这些有爵人家,好些都太平不到哪儿去,各闹各的家务。 建成侯府与平江伯府的问题不同,如今的建成侯子嗣上甚是艰难,到四十五岁上膝下只得一女,而他的弟弟薛二老爷倒是十分顺利,儿子一个接一个地蹦,薛嘉言就是长子。 老建成侯还在的时候,眼看大儿子的子嗣估摸是没戏了,也掺了一点偏心薛嘉言这个活泼讨喜的长孙的心思,张罗着要把薛嘉言过继给长房。 薛二老爷夫妇原不愿意,但挨不过老建成侯坚持,加上长兄这个年纪了,还生不出儿子,大概过继是早晚的事了,要过继,自然先捡着亲兄弟的房头来,就只得勉强地应了下来。 不想世间事,有时真是无法言说,薛嘉言的过继手续都快齐备了,文书都写好了,只差开祠堂祭祖这一步,建成侯有个小妾查出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老建成侯的意思还是继续过继,小妾生出来不知是男是女,而且他做的主,压着二房同意了,这时候忽然反悔,如果一朝瓜熟蒂落,小妾生出来的还是个丫头怎么办?再把作废的文书重写一遍?薛嘉言好端端的薛家子孙,并且还是事实上的长孙,也不能让人这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啊。 但建成侯不同意,他坚决地撕毁了过继文书,把薛嘉言退了回去。 他赌赢了,九个月后,小妾生出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儿子。 既然有了亲生子,那过继之事是再也休提了,只是二房让这么耍了一遭,心里自然不痛快的,不痛快也没办法,总不能硬把儿子塞给建成侯,再说,陈二夫人还舍不得呢,在家骂了一通建成侯也就罢了。 可建成侯那边没罢,他抱着襁褓中的小儿子,渐渐地,有点防上薛嘉言了——他的儿子还这么小,而薛嘉言已经成了人,焉知将来不会欺负他儿子?尤其薛嘉言还曾经差点过继给了他,抢了他儿子的世子位子。 这时候,老建成侯已经过世了,建成侯无需顾忌,行动间虽然一切如常,但一些小细节上,难免有点把这意思流露了出来,薛嘉言是个大而化之的性子,但他心里不傻,大伯从前待他什么样,如今待他什么样,他有数。 既有数,他就不想沾建成侯的光,他给找的差事,他也不想去。 但是要他自己找差事呢—— “我没本事找啊。”薛嘉言一摊手,甚是理直气壮地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的,我看上的地儿都不要我,要我的,我又看不上。” 碰上这么个混不吝,就是他爹薛二老爷都没招,薛二老爷是个好人,什么吃喝嫖赌的纨绔恶习一概没有,连个妾都不纳,不过他在为官上一样淡泊,做着一个可有可无的闲职,轮到给儿子使劲的时候,他就有些有心无力了,只能指望继承了家族全部权柄的建成侯。 偏偏儿子跟建成侯不对付,就是不肯要他给找的差,薛二老爷知道儿子心里别扭,不忍心逼狠了他,有时柳条都举起来,又放下了,放任着儿子二十出头还四处游手好闲。 不过,似薛嘉言这样的勋贵子弟,前程再无亮吃穿是不愁的,一般程度的败家家里也能承受,京里像他一样游荡着的爷们多了,所以薛二老爷和陈二夫人虽是着急,薛嘉言自己感觉还是挺良好的。 不但良好,他还先操心上了方寒霄,一边往嘴里塞着茶点,一边有点含糊地道:“方爷,别说我了,我亲爹亲娘都在,凭怎么着,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倒是你,你以后可怎么说?对了,你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要走,你把我一起带走,我跟你出去闯闯!” 方寒霄:不走。走也不带你这样没本事的。 薛嘉言又扎一回心,气得端起茶碗往嘴里灌了大半碗茶。 方寒霄刷刷写了几笔,推推他,示意他看。 薛嘉言自尊心接连受损,不乐意看,方寒霄才不惯着他,拿纸就往他脸上一糊,纸上墨迹未干,薛嘉言哇哇叫着,顶着几个墨点把纸揭下来。 “嗯?你给我找个差?”薛嘉言甚是惊奇,“什么差?” 方寒霄想了想,写:御前侍卫,做不做? 这是很适合薛嘉言这样子弟的差事,对个人素质要求不高,出身好长得好,能给皇帝充门面不丢人就行,对薛嘉言自己来说,也很光鲜,熬几年资历,以后转别的武职也容易。 要是老建成侯尚在,早可以把薛嘉言塞进去,只是他去了,薛二老爷不具备这个能耐。而建成侯现领着五军都督府其中一军,出于自己的心思,给薛嘉言找来找去都只在都督府里,薛嘉言就不想去他手底下,受着他的监视猜忌,所以宁可游荡。 现在薛嘉言一看就动心了,但有点犹豫:“好是好,但是方爷,你——” 他想说方寒霄都这样了,自身难保,哪来的门路帮他啊? 方寒霄写:我祖父如今好些了。 方老伯爷虽然卸任了,办这点事还是手到擒来,都不用亲自出面,写封手书,让人拿着找到在这事上说话算话的人,该打点的打点一下就行了。 薛嘉言眼睛亮着,嘿嘿嘿地搓手笑了:“这怎么好意思呢, 会不会太麻烦你家老太爷了?” 方寒霄笑了一声,写:你就说吧,要不要? 那当然是要了! 到时候他往殿门口那么一站,他那小心眼儿大伯看见他,不得把心眼疑虑得更小了! 薛嘉言随便一想,就胸怀大畅,连连点头。 “方爷,还是你最够兄弟,不枉我盼着你回来,把眼角纹都盼出来了,你看,你看——” 他正起劲说着,外头忽传来一阵喜乐声音。 “谁家办喜事了?”薛嘉言正是高兴头上,跳着就到窗边去看了。 方寒霄也是无事,踱到他旁边跟着往外张望。 却不是正式办喜事,是送定亲礼的,最前列摆着两只用红绸扎着的金雁,后面跟着抬各色礼物的人,一路吹吹打打,一看就知道是做什么去的。 薛嘉言眼尖,连人喜牌上的字也看清楚了:“呦,隆昌侯府,是岑永春那小子娶续弦了?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霉——” 他扭头冲方寒霄道,“方爷,这小子不知犯什么病,打你走了,在外面有意无意地说你坏话,哥几个找他,他还没种,装死不认。那天你成亲,亏这小子也有脸去,要不是怕搅了你的大好日子,我当时就得把他灌趴下!” 方寒霄懒懒走回来,岑永春要娶谁,他当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冷眼旁观推波助澜,这门亲事还未必能真的成就。 薛嘉言不知内情,跟回来唠叨:“嘿,对了,我要去打听打听,等他吉日那天,我就去灌他,把他灌得洞不了房,哈哈!” 他兴高采烈,方寒霄把剩的半碗温茶一饮而尽,挥挥手,示意他走了。 薛嘉言还舍不得他:“别呀,方爷,才出来就回去了?我领你去耍耍,我告诉你,你不在这几年,京里又出了不少好耍的地儿——” 方寒霄写:回去给你找差事。 写毕把纸给他看了一眼,然后全部揉了。 薛嘉言:“哦哦,方爷,真兄弟!” 一边冲他竖大拇指,一边忙跟他后面下了楼梯。 第32章 方寒霄给薛嘉言的差事得来很容易,方老伯爷对他满心愧怜,只愁他不提要求,现在不过要个侍卫缺,那有什么难为的,方寒霄回去只一说,他立刻就应下了。 且还道:“你们这打小的交情难得,连着你从前处得好的那些小子们,你该都多走动走动,将来我去了,你也多几个照应。” 说完就让叫幕僚周先生来。 方老伯爷多年来的文书都是由周先生负责的,一来方老伯爷自己在任上时忙碌,没空写这些个,二来,他就算不忙,他也写不出来——别看方老伯爷把养病的静室都布置得像书房一样,其实他本人的文化水平,就相当于一个蒙童。 人缺什么,就想什么,要么他七早八早地给长孙定下那么门亲事呢。 周先生很快来了,依着方老伯爷的意思书成了一封信,方老伯爷人情做足,直接写给了一个跟他有点交情的锦衣卫同知,给薛嘉言在锦衣卫里求了个编制,叫他去做校尉。 这类编制比较灵活,只要关系到位,就是本来满额了,也能寻理由再往里塞个把。 写好了,方老伯爷问他:“叫你二叔去跑一趟,还是薛家自家去?” 方寒霄已经伸手拿起了信。 方老伯爷明白了,叹了口气:“好吧,那就薛家自己去,你告诉薛二老爷——” 就把那同知的喜好叮嘱了一下,说明该带什么礼去,周先生蘸了墨,忙听着又写了一份便条。 都备好了,方寒霄向方老伯爷躬身拱手,以示道谢,方老伯爷能帮孙儿一把,还挺满足的,挥手道:“跟我客套什么,去吧——” 方寒霄转身出去。 方老伯爷忽然觉出哪里不对,琢磨了一下总算反应过来:“霄儿,你没去新房?跑外面去了?” 方寒霄已经只剩了个背影给他,方老伯爷气得只得吹了下胡子瞪了下眼:“不听话的臭小子,你等我好了,看怎么收拾你!” ** 薛嘉言这时候也回了家。 他得意洋洋地,主动找着他母亲陈二夫人:“娘,从今往后你可别念叨我了,我马上就要有差事了!” 这出去转了总共没一个时辰,回来就换了副神气,陈二夫人不大相信,眼睛看着账册,头也不抬地道:“哦,什么差事?” 薛嘉言感觉到了她的敷衍,不满地过去一巴掌拍在账册上,脸凑上去道:“御前侍卫!怎么样,威风不威风?” “这孩子,这么大嗓门叫唤什么。”陈二夫人唬了一跳,把他大脸推开,再把那四个字一想,狐疑道:“好倒是好,就是你有什么门路进去?御前的活可是个香馍馍,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薛嘉言满面生光地炫耀:“寒霄给我找的,他说我这么总是混日子不行,不然我现在看大伯的脸色就算了,以后还得看我那个小堂弟的脸色,丢人。” 方寒霄没说到这么明,不过意思是这个意思,他也没总结错。 陈二夫人一听,顾不上盘账了,连声道:“可不是这个话,阿弥陀佛,总算你是开窍了!” 说着真的合掌念起佛来。 屋里的丫头们忍不住都笑。 薛嘉言略觉没面子,哼了一声:“娘,你儿子聪明着呢,哪里不开窍了。” 说完了就要跑,陈二夫人忙把他叫住:“回来,你这没头没脑的,话都没说清楚就走了,怎么就给你找了?这事确定了吗?” 薛嘉言道:“有什么不确定的,娘,你以为寒霄是我啊,他开了口,那肯定是准话,我等着就是了。” “……”陈二夫人好气又好笑,“难为你,还知道自己是没个准的!” 薛嘉言笑嘻嘻地:“那不是跟寒霄比嘛,别人我可不认。好了,娘你忙着,我不烦你了,我也要忙起来了,先叫针线房去给我做几身好衣裳穿去,爷要当差啦,可不能跟从前似的不修边幅——” 他说着哼着歌,一路风一般地去了。 陈二夫人真是没有办法,向左右道:“看看这位小爷,阵风阵雨的,我和他爹都不是这样性子,不知怎么偏他这样。” 又忙道,“先前叫二丫头写的帖子送出去了没有?这下是真的要把方家哥儿请来问问了,且不能随便了,去看看谁家戏班子有空的小戏,请一班来演起来。捡那文些的,他家大奶奶书香出身,武戏恐怕她不爱看,不管来不来,先都预备起来。” 嬷嬷笑着连应:“已经命人送去了,小戏这就叫人去定。” 见陈二夫人没有别话,转身去传话不提。 ** 转回方寒霄这边,他不喜拖延,信到了手就要给薛嘉言送去,不想凑了巧,他还没出门,薛家的帖子先来了,邀他夫妇二人明日过府散心赏宴。 方寒霄沉吟片刻,拿了帖子往新房去。 此时莹月的花已经种好,方慧凑过了热闹,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她还有课要上,府里只得她一个姑娘,方老伯爷宠她,郑重其事地给她请了个女先生专门教她,因她年纪小,课程不紧,所以她仍有空不时到处跑跑。 莹月在窗下,拿着本书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看,她有点无聊,现有的书其实早就看完了,若在徐家时,还好托人去书肆捡着新上市的刻版最多最便宜的书买两本补充进来,如今到了这里,她够不着外院的人,方寒霄毫无跟她圆房的意思——虽然这一点她也是正中下怀,不过她一个姑娘身,就摆不起大少奶奶的排场,只能凑合着过。 再者,就算找着人跑腿,她也没钱,只有方老伯爷给的红包,面额太大了,虽然还了方寒霄他不要,但她暂时还不太敢用,并且这么大面额也不是随便就能用出去的,得先去钱庄兑换,她没有得用的人手做这事,就只能将就翻着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旧书。 因为不怎么入神,她一手压着书页,另一手也没闲着,拿着那只碧玉管笔在指间转悠,一圈又一圈的,居然还挺灵活,直转到第四圈笔杆才转脱了手,落到了桌面上,发出当一声清脆的声音。 方寒霄在阶下:…… 她为什么总能这么让他一言难尽。 莹月一半心神在书上,一半心神在转笔上,方寒霄看见她转笔,她却一点没发现方寒霄的到来,直到丫头的通传声响起来,她方连忙缩回捡笔的手,推开椅子站起来。 方寒霄过去,把帖子递给她。 莹月茫然地接过来,低头看着。 然后她的脸色闪过了激烈的几番交战——她不想去建成侯府,徐大太太以前去别家从不带她,在自己家宴客也很少把她叫出来,她缺乏与外人交际应酬的机会,现在忽然叫她去,她打心底有些害怕,怕自己言行有失,招人取笑。 可是出门这件事本身她又是很愿意的,她想去街上逛一逛,哪怕什么都不干,就打街上过一圈,看一看就回来都很好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下次要等到什么时候或者还能不能都难说了—— 方寒霄略有费解,因为他是真看不懂她到底是想去还是不想去,她的表情倒是很明白,但问题就出在明白上了,一时写着不想去,一时又写满了想去,写不想去的时候是退缩忐忑,写想去的时候简直激动——似乎快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 方寒霄看了好一会,见她还做不出个抉择,把帖子从她手里拿回来,在她纠结苦恼的眼神面前竖起三根手指,然后,撇下一根,然后,又撇下一根—— 莹月不知怎么福至心灵,忽然意识到他在倒数,在那仅剩的一根手指压力下,来不及多想,忙道:“我去!” 想看一看外面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于此相比,别的好像都不算事了。 不过莹月觉得,她还是应该提前跟他坦白一下,好叫他有个心理准备,就吞吞吐吐地道:“我没有去别人家里做过客,要是给你丢了人——” 方寒霄斜睨她一眼,倾身到桌前拿起她转丢的笔,蘸了墨龙飞凤舞地写:想多了,你丢不着我的人。 莹月略为不好意思:“我肯定会小心的,但怕万一——” 她往那行字又看了一眼,忽觉得不太对味,那意思,好像不是安慰她说不会丢人,而是她丢了人也和他没关系? 她疑问地往方寒霄面上又看一眼,确定了,他就是后面这个意思。 她就:“……”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但是这种被开嘲讽的感觉,她觉得有点不好。 但不知怎的,她也放松了点,大着胆子跟他道:“那你说的,我要是出了差错,你不要罚我。” 轮到方寒霄:…… 他又不是她师长,什么罚不罚? 本来他从未有这个意思,但听得这一句,信手补了一句给她:那不一定。 写完掷笔走了。 莹月脸垮了——那还说大方话! 说没关系,明明就有关系。 玉簪一直站在旁边,此时连蒙带猜地道:“大奶奶要出门做客了?” 莹月听到“出门”两个字,暂把他的威胁忘了,又开心起来,点着头,把陈二夫人的邀请跟她说了。 玉簪大为欢喜:“这是好事呀!快,石楠来,帮大奶奶参谋着,明天穿什么衣裳去。” “来了来了!”石楠从外间跑进来,也是一脸高兴,且先跟莹月争取道:“我也想去,我也没有出过门呢,我跟去服侍大奶奶好不好?对了,还有玉簪姐,我们两个一起去!” 莹月笑着点头:“好,好,都去。” 石楠欢呼一声,玉簪失笑地推她一把:“别只顾乐了,我去开衣裳箱子,你去把首饰匣子抱来,定了大奶奶明日的穿戴才要紧,这头一回去别人府里做客,可不能马虎了。” 石楠应着:“好好好!” 别的丫头们闻见讯,也陆续走进来,一群丫头们围着莹月,热热闹闹地把她打扮起来。 第33章 隔日是个晴好天气,四月里风和日暖,出得门来,微风吹拂在人身上,心情都变得舒畅。 莹月穿着一身绯红色袄裙,就是那日宜芳揽去了做的,梳着惊鹄髻——六丫头之一另一个的手艺,在二门外踮脚上了马车。 她上去以后,方寒霄没去骑马,跟着也上来了,往她旁边一坐,存在感十足地便占掉大半个车厢。 丫头们坐在后面一辆小车,这辆车也不甚宽大,车上只得他两个人,莹月起初还没有觉得怎样,车轮滚滚向前,渐渐地,她觉出些不自在来了——也不说话,也不干嘛,就这么呆坐着,有点尴尬。 她嫁进来一个来月,还是头一遭跟方寒霄在一处呆这么久,而且她虽尽量往另一边缩着了,但马车转弯之时,还是难免要跟他挨上,胳膊紧紧压在一起,那感觉很怪。 他干嘛不去骑马,他肯定会。莹月心里禁不住嘀咕。 方寒霄这时若有所思地往她脸上扫了一眼,莹月吓一跳——她没说出声,就想一想,这也感觉到她的“嫌弃”了? 方寒霄看完确定了一下:她是胖了,脸都嘟了一点。 她嫁来那晚,他拎着她走来走去,跟拎只兔子没什么差别,挟制着她拜堂时,他捏在手里的胳膊细得不堪一折,但刚才挤过来的胳膊则多了分明的圆润肉感——看着傻唧唧的,倒还挺能吃,才这么点时间,就把自己养成这样了。 莹月这时候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马车出了平江伯府所在的这条街区,外面渐渐热闹起来了,开始出现了一些小贩的叫卖声。 她眼睛一亮,顾不得想尴尬不尴尬了,开始专心琢磨找个什么借口可以把马车帘子掀一掀,不过,她才刚想,就见方寒霄伸手一挥,把左侧的车帘全部扯开了,别到划子上,然后双手环胸往后一倚,衣摆下两条大长腿舒展开来,还占了点她这边的位置。 马车上干坐着,莹月没事做,其实他也很无聊的,不然管莹月胳膊粗细干嘛。 莹月:“……” 再也不嫌他不去骑马也不嫌他占地方了,他要是不在,她自己未必敢把车帘大大方方扯这么开呀! 车帘外其实没什么稀罕,不过行人走来走去,小贩沿街叫卖,店铺矗立两旁,就是一幅最平常的街景。 但这风物于别人是司空见惯,对莹月是破天荒,她看什么都新鲜,街头小贩吹个糖人都能把她目光黏得移不开,那个专注程度怎么说呢——拿根糖人说不定能把她骗走。 这一路她张望得是心满意足,进建成侯府的时候,心情都还开心激荡着,笑眼弯弯的。 陈二夫人一看,笑了:“呦,是个甜姐儿。” 客人这么满面春风地来,主人家也是开心的,陈二夫人心里且自以为有数,方寒霄能把这没声息换过的媳妇领出来,莹月本人状态还这么好,显见小夫妻俩感情不错,没那些不可说的问题。 便没顾虑地直接把莹月拉到身边,连连夸她生得秀气可人。 莹月短短生平所历的中年夫人,要么是徐大太太那样的,那么是洪夫人那样的,还没有谁像陈二夫人这么亲切又和气地招呼过她,她红着脸只是笑,又细声谦让两句,陈二夫人见她乖巧,更喜欢了,拉着又说了两句才放她去坐。 以方寒霄与薛嘉言的关系,彼此可以做得个通家之好,所以不需特别回避,薛嘉言和他娶的妻子孟氏也都在一间屋子里,互相见过礼后,分了宾主各自坐下说话。 孟氏同莹月一般,也是个身量娇小的小妇人,并且一叙起来,发现她的出身同莹月也有相似处,父亲现做着顺天府的通判,比不得莹月祖父的尚书权柄,但确实也是个书香人家了。 薛嘉言为这个很得意,向方寒霄夸耀道:“我爹给我说亲时,问我想要个什么样的,我就说,别的我不挑,丑点都凑合,就是要个跟你媳妇一样出身的,我们起小的交情,在一块能聊三天三夜都不腻,家里的娘们也得这么好才行,我就照你一样的找,省事。方爷,怎么样,我可不是说虚的,你不在了,我一样够兄弟。” 他两年前娶的妻,那时方寒霄还没回来,所以他有此说。 但听到陈二夫人耳里就很头疼了:“又来,你成天只是胡说,也不怕你媳妇听了生气。” 孟氏没有说话,坐在一边抿嘴笑着。 薛嘉言理直气壮:“我也没说错啊,娘,我给你挑回来的媳妇不是很好?脾气温柔,进门给你生个大胖孙子,又孝敬你。” 陈二夫人没好气道:“所以你就欺负你媳妇脾气好,那不温柔的,早跟你过不下去了。” 薛嘉言假装没听见,嘿嘿笑着,已经一巴掌拍方寒霄肩膀上了:“方爷,你可得加油,我女婿都替你准备好了,就等着你家的姑娘过门了!” 方寒霄:…… 薛嘉言兴致勃勃地接着往下张罗:“虎哥儿醒了没有?醒了抱过来玩一会。” 他的儿子虎哥儿将将七个月,奶娃娃除了吃就是睡,不过很巧,这会儿他才吃过一餐,没有睡,奶娘把他抱过来,他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很有神地睁着,好奇地转来转去。 薛嘉言上去哈哈着扮个鬼脸逗他,逗笑了赶紧催方寒霄:“方爷,快来看看你女婿,他笑了!” 不但是虎哥儿笑了,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了,陈二夫人也是拿儿子没办法了,懒得再纠正他的胡话,示意把孩子抱到莹月面前去:“给方大奶奶抱一抱。” 跟着一块笑着,心情正越来越放松的莹月:“——啊?” 奶娘已经倾身把孩子递了过来,莹月来不及推拒,只得顺着战战兢兢地伸直了胳膊,接住了散发着奶香的大胖小子,孟氏看出她没抱过孩子,微微侧身过来,笑着轻声指点着她,莹月依她所言,总算慢慢把姿势调整得顺当一些了。 虎哥儿虎得很,不认生,到了陌生人怀里也没哭,只是嫩嫩的小嘴砸吧了两下。 莹月忍不住好奇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婴儿的小身子在她怀里呆着,柔软又很有些分量,抱着他,感觉满当当的。 陈二夫人满意地打趣道:“这就好了,你抱一抱,来年呀,也得个大胖小子。” 莹月脸一下子红了,这才知道为什么陈二夫人要把孩子弄过来让她抱一下,她对自己嫁人都没什么真实感,别说生孩子了,心底觉得这离她还非常遥远。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一下对面的方寒霄,方寒霄反应平常,只是伸手拉了一下薛嘉言,把一封信跟便条递给他。 薛嘉言不解地把信倒出来,看了一下,立即高兴地道:“呦,方爷,你这动作也太快了。” 陈二夫人若有所感,忙问道:“怎么了?” 薛嘉言跟她说了一下,陈二夫人喜得合不拢嘴:“这孩子,真是,哪里就着急到这样,不知惊没惊着老伯爷病体,可着实是麻烦他老人家了。” 又向方寒霄道谢,方寒霄笑着示意只是小事,薛嘉言又打开便条在看,把上面的话念叨了两句出来,陈二夫人听了忙道:“你们有正事说,快去另寻个安静地方罢,老爷不知今儿忙不忙,若不忙,早些回来了,你们一处商量着更好。” 薛嘉言听话地就去拉方寒霄:“娘说的是,她们女人家的话,我们掺和在这里听得也无聊。走,方爷,我领你别处呆着去,一会吃饭了再回来。” 方寒霄转头看了莹月一眼,她自己尚是一团孩气,再抱着个孩子,那画面温馨只有两分,余下八分都是逗趣。 听见他要走,她清澈的眼神里闪过点惶然,虎哥儿那两颗黑葡萄恰也转过来,两双眼神映衬在一起,还真没多大差别。 陈二夫人不知莹月是怕生,见此打趣笑道:“到底是新婚小夫妻,看看,一时半会的都离不开。” 她这么一说,莹月就不好意思再看了,忙低了头,方寒霄不过随意一眼,也没别话,跟着薛嘉言就走了。 两个人出到外面走了一阵,薛嘉言抓住个小厮问了问,得知他父亲薛二老爷还没回来——这才上午,没回十分正常,不过薛二老爷这官做得和徐大老爷差不多,每日最大的职差就是去应个卯,差别只在徐大老爷应完不知去向,薛二老爷是个老实人,会回家来。 “咦。” 薛嘉言又走几步,忽地望着前方,惊讶地道:“我爹没回来,我那大伯倒回来了。” 方寒霄也看见了,只见一个绯袍宽袖的中年人正大步往里走来,方脸宽颊,胡须浓密,看去甚是威武。方寒霄既与薛嘉言处得好,从前常有来往,自然是认得他的,这中年人正是现任建成侯兼前军都督府大都督薛鸿兴。 薛鸿兴和薛二老爷可不一样,他要坐衙掌军的,公务繁忙得多,而且方寒霄算了算,今日还是大朝日,薛鸿兴就是不去衙门,也不该这么早回来。 薛鸿兴身后还跟着一个不起眼的庄稼汉子般的人物,薛嘉言在旁撇了撇嘴:“又来了。” 这时候薛鸿兴已经行到了近前,薛嘉言抱怨归抱怨,不能不行礼,躬了身道:“大伯回来了。” 薛鸿兴似乎很忙,目光在旁边一并见礼的方寒霄身上扫了一眼,点了下头,就匆匆领着那个汉子继续往他的书房方向去了,一句话也没说。 薛嘉言直起身来,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方寒霄拉了他一把。 薛嘉言会意道:“哦,你说那个人?不是我们府里的,老家来的,这两年老来,也不知来干什么。每次来几天又走了,大伯倒是肯招待他们,还在府里说过让我们不要看不起穷亲戚,谁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亲戚,我反正是一个也不认识——再说,我也没看不起他们过,倒是大伯自己才奇怪,他可看得也太重了些,一听说老家来人,人在军里都会马上赶回来,哼,谁知道搞什么鬼。” 他一路唠唠叨叨地没停过嘴,把方寒霄带到了薛二老爷的书房,方寒霄得了纸笔,写了一句问他:你真不知道? “嘿,方爷,我骗谁也不能骗你呀——”薛嘉言说着,冲他挤了挤眼,“好了,我说实话,不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方寒霄嗤笑一声,写了两个字回答他,却不是许诺保密,而是:蜀王。 …… 薛嘉言差点跳起来,忙抢过他那张纸撕了揉碎,才小声道:“行啊,寒霄,我怎么觉得你哑的时候比不哑的时候还厉害了?你这几年都不在京里,我们家的事,你怎么一猜一个准?” 方寒霄换了张纸写:你告诉我的。 薛嘉言抓着头:“我还没来得及说呢,好吧,你原比哥几个都聪明,猜到也不奇怪。不过方爷,只有我大伯打的这个主意,我们二房可没这意思啊。” 他说着,往上指了指,“——不过四十出头,着什么急呢?大伯他自己子嗣上不是差不多的路数,临到都死心了,忽然蹦出来一个——” 他又往上指指,“难保不是一样,我大伯对照对照自家,也该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可能。” 方寒霄摇了摇头,写:不一样。 薛鸿兴此前毕竟有一个女儿,今上,那是颗粒无收。 到这个时候,想下注的早该把筹码砸下去了。 包括他在内。 第34章 薛嘉言对自家大伯打的那个主意是真没多大兴趣,这方面他传了他爹薛二老爷的淡泊,不过他倒是对方寒霄很有兴趣,追着他问道:“你猜到了我大伯的,那你家呢?你那位叔叔怎么想的?他不见得就这么安分着吧。” 方寒霄笑一笑,讽刺意味十足地,然后写:他倒是想不安分,不过,没这个机会。 薛嘉言反应慢,还问:“怎么说?” 方寒霄写了“隆昌”两个字。 薛嘉言恍然大悟:“哦哦,你是说他差事被隆昌侯抢走了。” 方伯爷心酸得很,熬死了长兄,熬残了侄儿,终于把爵位熬到了手,却只到手了一半,他这个空头伯爷跟方老伯爷的威势就差得远了,便是他想下注,没有筹码,有志大位的藩王们得他再多的口头效忠也没用啊。 方寒霄点了头。 方伯爷此前之所以那么着急搞事,一回又一回,不单只为了眼前的利益,也是想以漕运总兵官这个差遣为跳板——其实就是如隆昌侯一般的心思,而他连着搅和他两回,很大程度也是为着要掐死他这条路子。 喜欢平江伯这个爵位,那就抱着爵位一边呆着去罢,别的,就不要想了。 薛嘉言撞了撞他肩膀,向他提出了新的疑问:“你当年遇匪那事,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我们是都觉得有,太巧了,就京郊那地段,又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么就忽然冒出来一群不要命的亡命徒呢。” 方寒霄写:不知道。 当时事出突然,他年纪也还太轻,能保住命已亏得平时练武不缀,实在无暇再留下什么证据。 但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证据摆到眼前才可以下定论的,是不是,他心中早已有数,而他回来后方伯爷在他婚事上捣的鬼,则足证他的感觉并没有错。 薛嘉言叹了口气:“唉。” 他心里觉得这是方寒霄的伤心事,便也不提了,转而想起另一桩趣事,跟他挤眼睛:“方爷,我家那位大姑奶奶回来了,知道我昨天跟你出去,特意找我问来着。” 这位大姑奶奶是建成侯的独女,在家时如珠似宝,众星拱月,可惜姻缘上命不好,千挑万选了一个夫婿,不过一年就病死了,薛大姑奶奶就此守了寡,好在她没孩子,索性回家来了,建成侯膝下空虚,十分宠爱她,夫家也不敢留难,如今薛大姑奶奶便过着和没出嫁前一般的日子。 方寒霄记得有这么个人,但别的就一概没有留意了,他连这位大姑奶奶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不过薛嘉言那斜眉挤眼快抖腿的模样,打趣之意几乎喷薄而出,他想意会不到他的意思也难。 方寒霄:…… 懒得写了问他,望天只当没有听见。 薛嘉言不管,可有精神地告诉他:“你忘啦,从前我们去城外踢蹴鞠,她都去看过你的,还给你递过帕子,不过你没接。” 方寒霄完全没有印象。 也许薛大姑奶奶是去过,但他肯定当成她是去看堂弟薛嘉言的,不会朝自己身上想。 薛嘉言看见他只是事不关己的表情,唏嘘道:“方爷,你说你,白长这模样,一点也不解风情。我当时没有和你说过,因为那毕竟是我堂姐,你已经定了亲,我说了不好——不过我真以为你知道啊。” 以当时情形来说,方寒霄和徐家的亲事十分稳固,方老伯爷非常满意找了个尚书亲家,不可能换人,就算换,也不会换建成侯府这种和平江伯府差不多的武将门第,所以薛嘉言深知两家没戏,为了堂姐的闺誉计,也努力憋住了什么都没说。 如今就不一样了,他没想到堂姐都嫁过一回,还对方寒霄不能忘情,他也是憋了这么久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子对着他倾倒出来。 不过和没说也没什么两样,方寒霄根本不在这上面用心,别人忘不忘情的,他反正是没有情。 于是他仍旧是一个字都没有写,只是由薛嘉言自己扯着:“我堂姐来问我时那个样子,我瞧她可后悔了,早知道你没娶徐大姑娘,而是娶了徐三姑娘,说不定她就努力争取一把了。” 于薛大姑奶奶来说,方寒霄连莹月那样临阵换的庶女都忍受了,她除了嫁过一回,不是个黄花闺女了,论出身比败落后的徐家强出几里地去,完全可以抵消掉她二嫁的劣势。 方寒霄终于踹了他一脚:别胡说。 “我没胡说,啧啧,方爷,你是不知道我堂姐为你着迷成什么样,当年在家都和我大伯闹过,你出走了,她还想等你回来呢。”薛嘉言越说越多,末了一摊手,“不过,没等住,谁也不知你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堂姐总不能在家里等成个老姑娘,还是嫁了。” “嘿嘿,”他说着又笑起来了,“你瞧我大伯刚才都没和你说话,他是看见你头疼,我猜,说不定我堂姐又跟他不痛快了。” ** 薛鸿兴现在确实有点头疼。 但不是为了女儿,而是从蜀中来的使者。 蜀王又——问他要钱了。 使者是这么说的:“潞王如今在朝中声势大涨,推举他子嗣的人众多,王爷虽占了长的优势,禁不住众口攸攸,请侯爷想想办法,他日王爷得偿所愿,定然不会辜负侯爷。” 这所谓的想想办法,就是问薛鸿兴要钱,好也收买些口舌替蜀王说话——替潞王说话的那些人,当然不会是白白出力的。 这一点薛鸿兴很明白,他才从大朝出来,今日大朝提前结束,就是因群臣吵吵着又要皇帝早日过继子嗣,有的臣子性急,话还说得很不好听——陛下登基二十年膝下犹空,心里还没有点儿数吗? 还要等,臣子们真的等不下去了啊! 把皇帝气得,礼乐没有奏完就拂袖而去了。 这吵吵里,相当一部分是替潞王张目的,理由说得很漂亮,潞王向来贤德,并且连嫡带庶足足生养了六个儿子,光看潞王这子嗣,将来他的儿子生育上也差不到哪儿去,由他这一系过继,将来再也不用担心皇帝有绝嗣的风险啦。 应和者甚众,乃至把蜀王这个更有优势的庶长都压了过去——蜀王潞王都是皇帝的亲兄弟,与皇帝的血缘最近,除此外还有个封地在甘肃的韩王,韩王还是嫡出,只是和当今不同母,他的母亲是继皇后,和元后一样,已经过世了。 如果皇帝终要过继,就是从这三兄弟家里选了。 从儒家法理上说,蜀王占长,韩王占嫡,都比潞王这个两不靠的更得力,但如今却是潞王最出风头,他这风头,总不会是他真的贤德到惊动朝野罢。 ——道理薛鸿兴都懂,可是,他没钱了啊。 给过蜀王几回了,再给,真的囊中羞涩了,他领着五军都督府其中一军,有权不错,但不是那么好捞钱。 可也不能就直通通跟蜀王说没钱,那么多前期投资都砸下去了,不继续往下跟,前面的就等于白费了。 因此只能先把使者敷衍去休息,他自己坐在书房里浓眉深锁,想了一会,叫人去问建成侯夫人要地契册子来。 实在不行,只有卖两块地应应急了,不论多少,不能叫使者空手回去。 地契册子没要来,长女薛珍儿款款来了。 薛鸿兴看见她,这下是真的头痛起来了——这个女儿叫他惯得有些不成话,前两天从外面听说了方寒霄竟娶的是个庶女,又把当年那腔痴想勾了起来,方寒霄若还是平江伯世子,那他不是不能成全女儿,哑巴了都行,可他已经不是,将来前程尽毁,那就再不可能了。 薛珍儿不这么想,她是薛鸿兴的独女,弟弟未生之前,好长一段岁月独占着父母的宠爱,因此不但不怕母亲,连父亲都不怕,一张口,险把薛鸿兴噎死:“爹,我想好了,我就是要嫁给方大公子,若不能嫁给他,我白活这一世。” 薛鸿兴:“……” 他年纪不小了,受不了这个刺激,深吸了两口气才缓过来:“珍儿,你疯了?人家已经娶了妻了!” 薛珍儿神色也有点忧愁,但她不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而是道:“唉,方大公子太可怜了,徐家一定是嫌弃他哑了,才另换了个庶女给他,我若是早知道——我不嫌弃他呀,唉。” 她连着叹了两口气,真是痴爱无限了。 薛鸿兴是不得不又深吸了一口气 :“珍儿,你别胡闹了,方寒霄若不想娶那个庶女,当时便可以不答应,已经答应下来,那如今就不会再随便休妻。你死了这条心吧。” 薛珍儿才不,她把自己慎重考虑后的结果说了出来:“爹,我想过了,我愿意和徐家那个庶女共侍一夫。” 薛鸿兴:“——不、行!” 他这两个字是切切实实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若下人看见他的脸色,只怕当场得吓晕过去,薛珍儿毫无畏惧,还笑了:“爹,你听我说完,蜀王是不是又派人来要钱了?” 薛鸿兴眉头皱得死紧:“这不关你的事,你也不要挂在嘴上瞎提,回去你房里老实呆着。” 薛珍儿道:“我知道,我又不傻,不会往外头说去。爹,我只问你,咱们家还有钱吗?” 薛鸿兴不吭气了,蜀王是龙子凤孙,尊贵无比,那要起钱来也不会小家子气,几回一要,就快把他掏空了。建成侯府家大业大不错,可开销也大,如今平白多出这么大一项花费,却只见出不见进,他便是有座金山也禁不住这么花。 薛珍儿自言自语似地道:“蜀王若能成事还好,咱们家就是从龙之臣,眼下这些投入,他日都能找补回来。可要是不能,就全扔到水里了,连个响都听不着。” 她向着薛鸿兴一笑,“爹,那你只能留一个空壳子侯府给我弟弟了。这还没完,新皇登基,要是个小心眼的,弟弟别说前程了,能不被找茬都是好的,到时候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如那边府里的方伯爷一样,抱着个空头爵位过日子罢了。” 把薛鸿兴气的,但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他投入太多,就是只能进,不能退了,退了满盘皆输。 薛珍儿则眼神发亮:“爹,咱们家快空了,供不起蜀王了,可有人有钱啊!” 薛鸿兴一愣之后,立刻意识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有人喜欢炫富,有人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明面上很低调。 但平江伯府两种都不是,它是属于少有的再藏富也藏不了的。 平江伯府的衣食用度不算特别奢侈,府里主子们走出来,和一般的勋贵人家差不多,但方老伯爷把持漕运十来年,谁也不会信他家真的就这么一般,内里究竟有多少乾坤,谁也摸不着底。 越是摸不着底,越是觉得他家有钱。 如今方老伯爷重病,这家业照理是该都到了方伯爷手里,但平江伯府情形不一样,从前一直是长房为尊,方大老爷死后,方老伯爷还把长孙又扶了起来,真到方伯爷手里,也就是这五六年的功夫,他能接手过来多少,很难说。 方老伯爷病得最重那会儿,方寒霄可还在外面,以方老伯爷越过次子择长孙的偏爱,他临危之时,不可能不为长孙打算,这份打算甚至不会经方伯爷的手,其分量,也很可能不会弱于给方伯爷的。 毕竟方寒霄再残,他是长房长孙,生来如此,这个身份无论如何也夺不走,哪怕他亡殁在外面都一样。 薛鸿兴琢磨着,禁不住看了长女一眼,这个女儿聪慧尽有,不知怎么偏在小情小爱上拧着了一根筋,她还可怜方寒霄,方寒霄用得着她可怜? 薛鸿兴不知道方寒霄在徐二老爷背后推了一把的事,但他身在中枢,听说过方寒霄面君时的情形——一语未发,一字未写,硬是告了方伯爷一个再刁不过的状,这是一个可怜人干得出来的? 方家这叔侄两房,只怕早晚闹个不死不休,方寒霄面上清风明月,心里不知含了多少怨毒,得着机会,他必然是要把方伯爷往死里报复的。 不过,他能不能办到就两说了,他如今离着方伯爷,可差得太远了,除非他能找着助力—— 薛鸿兴陷入了深思,他在考虑他要不要充当这个助力了。 当然,他不可能白做这个好人。 第35章 薛珍儿催着:“爹,我说的没错吧?” 还真的——大部分没错。 有钱人多的是,如方寒霄这般样样凑巧得少。 巧在什么地方呢,他有钱,他能花,他本人前程断了,但他的出身门第仍然拿得出手。 薛鸿兴再缺钱,不可能把女儿嫁去那些商户人家,他既舍不得,也丢不起这个人,方寒霄就还有个遮掩,薛珍儿毕竟嫁过一回,再嫁与他,不是十分的说不过去。 与方寒霄差不多出身一样有钱前程还可以拉扯一把的女婿呢,有没有,有;薛鸿兴能不能找到,能;但是,人家的钱不会尽着他全填到蜀王那边去。 从这一点来说,方寒霄的前程断绝反而不是件坏事,他文武都走不得了,如果不甘于沦落,还有往上爬的心劲,那只能另辟蹊径,比如说,提前往下一代帝王身上下注,以求新皇登基后,与他个特别封赏。 如果真的能成,这是两得其便的事,说服方寒霄应该一点也不难。 现在这里面唯一也是最大的问题是,方寒霄已经娶妻了。 薛鸿兴都有一点微微的后悔了:怎么早没想起来有这桩巧宗儿呢?现在好了,要成就的话他的女儿只有去与人为妾,那断不可能。 他想把爵位再往上升升,给小儿子留下一份更大的基业,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样也心疼女儿。 但薛珍儿不觉得这是多大的问题,她道:“爹,依女儿的本事,难道会斗不过一个徐家庶女吗?她那样进了门,方大公子肯定也并不喜欢她,这妾不过是个短暂的过渡。” 薛鸿兴虽然心中可惜,脑袋还很清醒,一口拒绝:“那也不行。” 他的女儿矮了这一头,他还怎么出门,只怕要被人笑死。 薛珍儿不肯依从,她出嫁的时日其实很短,如今仍是少女一般,跟父亲撒娇:“爹,你别觉得亏待了我,我自己愿意的。你想想蜀王,想想弟弟,咱们家如今在蜀王那里是头一份脸面,可是要叫他不满意了,将来论功行赏,那才恐怕要吃大亏,眼下便暂时做低一点,以图未来,又有什么妨碍。” 薛鸿兴叫她缠得心烦意乱,道:“好了,你也得让爹想一想——总之,做妾是绝不可能的。” 薛珍儿敏锐地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爹,你想叫方大公子休妻娶我?” 薛鸿兴不置可否,斥了她一句:“你臊不臊,什么话都敢说。” 其实在他心中,如今的方寒霄当然是般配不得女儿的,薛珍儿给他做正妻都是十分下嫁,但谁叫他自家的资金链出了问题,而他有了儿子,女儿再宝贝,与儿子在同一个天平上一摆,儿子那端就重重地沉了下去—— 这是骗不了自己的,他还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这是女儿自己的希望。 蜀王的使者就在客房里等着,最多一两天之内,他这个回话就得给出去,薛鸿兴想着,张口叫人进来吩咐:“去把嘉言叫来。” 下人应诺去了,薛珍儿脸颊晕红,喜道:“爹,可是叫他去探探方大公子的口风?” 薛鸿兴尚未完全下定决心,不肯松口,道:“没有你的事,回你房里去。” 薛珍儿了解父亲,眼见有望,怕自己追太紧了倒不成,她跟父亲直剖心意到这个地步,本已是很逾矩了,就应着磨磨蹭蹭地出门去。 薛鸿兴不合多叮嘱了她一句:“你要么回自己房里,要么去你娘那里,别在府里乱走。” 薛珍儿扭头奇道:“为什么?” 她这句话一问出来,薛鸿兴知道不好,她应该还不知道方寒霄来做客之事,他怕女儿提前闹出事来,含糊道:“没什么,你听话就是了!” 薛珍儿眼珠转了转,嘴上应了,转头出去就找了各处几个下人来问。 一问,问出来了,不但方寒霄来,方寒霄的新婚妻子也来了。 老建成侯去后,薛家两房虽还住在一个府里,但家是已经分过了,二房要做什么,并不需要跟大房通气,所以她之前不知道陈二夫人宴客之事。 一知道了,薛珍儿心中就好似被小猫抓过,又痒又痛,脚下完全不由自主,就往据说在演小戏的那间花厅走过去了。 ** 薛嘉言很晕。 他跟方寒霄说起薛珍儿,只是在等待薛二老爷的间隙里无聊扯出来的,兄弟么,还不想到哪说到哪,也是放心方寒霄的为人,知道他不是那等轻薄子弟,断不至于往外面宣扬去,所以他说得毫无负担,说过就往脑后一抛,一点没往心里去。 哪知道薛鸿兴会使人来叫了他,拐弯抹角地问起方寒霄的婚事。 薛嘉言开始还未意会,只以为薛鸿兴是听说了方寒霄的妻子从徐大姑娘换成了徐三姑娘,觉得奇怪,薛嘉言是很不喜欢徐家搞这一出的,哪怕方寒霄说了没事,他也觉得自己兄弟被欺负了,见问,就把徐家骂了一顿。 薛鸿兴没意识到这只是侄儿的立场,心内觉得自己的谋算有门,遂进一步把话点明了点。 这一下就把薛嘉言吓了一大跳! 他知道堂姐有个不好说的想头,不知道薛鸿兴能赞成啊! 这可不是疯了吗,他兄弟媳妇都过了门,怂恿人休妻再娶,多缺德啊,他才不干这种事! 薛鸿兴再叫他找着方寒霄试探试探,他就不愿意答应,他差事已经快到手了,也没什么可求着薛鸿兴的,坚决拒绝之后,甩手就走了。 走回来就跟方寒霄告了一状。 方寒霄:…… 他惊讶之情不下于薛鸿兴。 薛珍儿为情所困,不惜下嫁有其道理,薛鸿兴能顺着她胡闹,实在不可思议。 但世上万事运转,自有其规律逻辑,薛鸿兴不是个傻子,那就脱不了这个框架,他做此决定,一定有他的一套想法在。 方寒霄沉思着,把他所知的信息理了一遍。 首先,这应该是最近,乃至有点突发的变故。因为就在刚才,薛嘉言才说碰面时薛鸿兴没和他说话是看见他头疼,就是说薛鸿兴并不赞成薛珍儿的痴想,这很正常,这才是一个父亲的正确反应。 但前后不过半个时辰,薛鸿兴改了主意。 这个主意变得实在太快了些,以至于连薛嘉言都被弄懵了。 这时间里能发生什么,令薛鸿兴这个地位的人有这样大的转变? ——那个蜀中来的“亲戚”。 只有他,具备拨动薛鸿兴的能量。 那么其次,问题回到他自己身上,他有什么值得薛鸿兴把女儿赔出来做本钱的呢?——不,薛珍儿本人的意愿没有那么要紧,她无论如何受宠,倘若薛鸿兴不能从这个抉择里得到利益,那么她哪怕拿把刀架到脖子上,薛鸿兴也不会松口。 这不算冷酷,与他对女儿的宠爱也并不矛盾,方寒霄全都可以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情爱之事,于他们这样的人,就只不过是消遣点缀,有便有,没有也毫不可惜。人生苦短,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仇未报功未建业未立,他停不下脚步。 有一度,方寒霄怀疑薛鸿兴是知道了他深藏的秘密,但很快又推翻了,薛鸿兴倘若知道,完全用不着把女儿赔给他,直接就可以通过打击他来撬动他背后的人出局。 既然不是这样,那就只有他自身所有的某样东西打动了薛鸿兴了。 同为名利场中人,已经想到了这一步,方寒霄再进一步抓住那个悬浮着的要点就不费多大力气了——钱,只有钱。 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从蜀中至此千里迢迢,蜀王的使者这么辛苦来了,总不会就为给薛鸿兴带一句慰问。一定是有所求。 薛嘉言说了,蜀中的“老家人”这两年老来——为什么先前不来,只有这两年来?薛家起于蜀中,蜀王封地在成都府,有此地利之便,两家不太可能是这两年才勾连上的,来的原因,恐怕是蜀王坐不住了。 之前蜀王韩王潞王三王并立,蜀王居长,还算是比较有优势的那个,但这两年就慢慢地颓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潞王,他不知不觉地在京里刷起了存在感,他那六个儿子,很算是他的一大卖点,另两个藩王还真没有生到他那么多的。 蜀王为此着急,他一着急,就找上了他的最大支持者薛鸿兴。薛鸿兴不能叫他失望,否则他那个“最大”的前缀就该拿掉了。 天上不会掉钱,蜀王把薛鸿兴当成了钱袋子,薛鸿兴自己也得找个钱袋子。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最后这一口啃到他身上来了。 方寒霄又有点想笑了——好像一个多月前,岑永春在他的昏礼上来敬他的酒一样。 他似乎感觉得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在微微发热,因为这非常有趣。 薛嘉言有点惊恐地问他:“方爷,你笑什么?你这么开心,不会是打算答应吧?” 他亲妹妹的年纪要是合适,方寒霄又未娶妻,那他巴不得把妹子嫁给他,从此还能赚声“大舅哥”,可隔房的堂姐,那还是算了吧。 方寒霄斜他一眼,摇摇头。怎么可能。 薛嘉言夸张地拍了拍胸膛:“幸好幸好,方爷,我就知道你不是这种人,我堂姐比你媳妇出身再好,你也不是那种出卖自己的人啊。” 他说着又去拍了下方寒霄的胸膛,“方爷,别泄气,我相信你,你要想出头,肯定有自己的法子,才不用靠这种歪门邪道,是吧?” 方寒霄没点头,而是又摇了摇头。 薛嘉言有点糊涂了:“啊?” 方寒霄只是笑了笑。 不,他已经在婚姻上出卖过自己一回。 薛鸿兴没有再叫人来直接找他,应该也不会来了,这种事情,点到为止,不成立刻收手,是不适合说得太明白的。不过薛鸿兴能给他开的条件他可以自己想象得出,无非是帮他报复方伯爷,更近一步的是另替他铺一条前程。 都是他已经在做的事,所以,他没必要把自己再卖一遍。 毕竟,他主动以婚姻为筹码,跟别人开了价来买他,差别可大多了。 ** 这个时候,莹月正在看戏,看得非常入戏,目眩神迷。 徐家不爱好这些,她还真的从没机会看过,生旦净末丑在搭起的小小戏台上唱做念打,那一方小戏台便好似一段全景人生,悲欢离合,诸情百象,如此直观地呈现在了她面前,她眼都舍不得眨,整个人都沉醉在了里面。 不过她也不是就这么呆看着不理人了,里面有些唱词不是官话,她头回听,听不懂那个音,孟氏是知道的,就低声跟她解释,两个人靠一块儿,都轻声细语文文秀秀的,陈二夫人看得直笑。 终于一出戏演完,暂告了一段落,陈二夫人张罗起摆宴来,孟氏站起去帮忙安排,莹月则乘空去更了下衣。 净房在花厅后面,过一条小径就到,莹月进去时一切如常,出来时,叫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给堵住了。 薛珍儿目前孀居,照理不该穿得这么显眼,不过她在自己府里,爱穿什么没人管得着她,她就只管自己高兴。 莹月不认得她,也很莫名,领她来的薛府丫头屈了膝:“大姑奶奶。” 莹月:“……” 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她称呼,只好害羞地笑笑。 薛珍儿不说话,上上下下地把莹月打量着。 怎么说——她挺出乎意料的。 方寒霄当年在京中之出色,她至今想起还觉得心神摇曳,有幸见过他,对他动心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她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后来神秀骄子一朝遭厄,她心中不知有多么怜惜,但她印象里的方寒霄,仍旧是旧日那般,她想象里的这个“对手”,也必然应当十分的娇美妩媚,才能迷得方寒霄肯吃了这个亏—— 结果,她居然是这样的。 薛珍儿愣过了神,才捡回了心中的嫉痛,然后她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脸——她当年不是没有试图过和方寒霄发展出点什么,却是根本没发展下去,难道是因为他真正喜欢的是这种满脸稚气没长开的? 她总不说话,莹月被她看得毛毛的,低了头,想从她旁边离开。 薛珍儿不甘心,斜跨两步把她拦着,继续打量她,越打量,心中越痛。 她其实没有怎么在挑剔莹月的相貌,因为莹月不管什么模样,都已经是方寒霄的妻子,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够她心中的那根刺越扎越深的了。 没有苦恋过的人,不懂这种锥心之痛。 莹月就不明白,她有点惊吓地看着薛珍儿的表情,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看着她,居然是一副要哭的样子了。 “你,你没事吧?” 薛珍儿当然不会真的哭,她只是痛得眼圈红了,她想,她都可以,没道理她不行。 “你配不上方大公子。”薛珍儿满腔的情绪终于抑制不住,她昂了下巴,轻蔑地对着莹月道。 莹月:“……哦。” 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出来更个衣,忽然出来个主家的大姑奶奶冲她嚷嚷这么一句,她没感觉被争风吃醋了,只觉得她好莫名其妙。 一同陪来的石楠护主,反驳了一句:“哪里配不上了?” 薛珍儿根本不屑看她,只是盯着莹月:“你根本是糟蹋了方大公子。” 她有哪点配站在方大公子旁边?一个毫无出色之处的庶女,根本是侮辱了方大公子! 莹月这就不能承认了,她觉得自己很冤,辩解道:“我没糟蹋他。” 讲完她觉出这句话很怪,收又收不回来,不由把脸红了一红。 薛珍儿见她脸红,更不痛快了,莹月的每一点反应,在她看来都是连着夫妻之情,都是往她心中的伤口上撒盐。 “大奶奶,我们走吧。” 石楠伸手扶莹月,她觉得这个什么大姑奶奶太奇怪了,不过在别人府上,她也不想惹麻烦,就想先走再说,离她远点。 莹月也是这个意思,就应了声要走,谁知脚步刚动,又被拦住了。 这下带路的丫头都看不下去了,出声道:“大姑奶奶,这是我们二夫人请的客人。” 言下之意怎么能对客人这么失礼。 薛珍儿并不把她放在眼里,理都不理她,丫头无奈,低低说一声:“我去禀报二夫人。” 忙忙跑走了。 薛珍儿倒是没有拦她,也没有再对莹月做什么,其实她来的本意只是想看一眼莹月是什么样子,话都没想和莹月说,但是真的见了,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两方僵持着,薛珍儿知道自己该走了,真把陈二夫人引来,她面上要不好看,但她就是动不了脚,好像自虐一样,要多看莹月两眼。 莹月被她看的,浑身都不自在,徐大太太都没用这么复杂的目光切割过她。 她渐渐有点冒上小火星来了,吵架她是不会的,索性撑着也不说话,只是跟薛珍儿对看。 于是等方寒霄到来,就看到小径上,两个人对面立着,跟过招一样,大眼瞪小眼,无声胜有声地。 方寒霄:…… 这都是什么。 他跟薛嘉言又聊两句之后,薛二老爷回来了,便一起商量了一下薛嘉言的新差事,薛二老爷十分高兴,连连说太麻烦方老伯爷了,改日一定登门道谢,说了一阵,陈二夫人那里遣人来说开宴,几人就一起过来了。 一过来,逢上了丫头来告状。 方寒霄作为莹月的夫婿,妻子叫人堵了,他当然是得来亲自来看看的。 就看到她脸板板地站在那里,眼睛睁得圆圆的,跟人对峙。 陈二夫人亲自一起过来的,已经连声抱歉上了,又忙去训薛珍儿,说她不知礼仪,太放肆了。 薛珍儿没反驳,她就没怎么听进耳朵里,心神全转到方寒霄身上了。 方寒霄既对薛珍儿无意,那就不打算涉入他们薛家内部的纷争,很有分寸地过去拉了莹月的胳膊就要走—— 他忽然警醒,这是外人面前,他拎莹月拎习惯了,外人看着可不对劲。 他手掌便顺势下滑,拉住了莹月的手,牵着她从小径旁边往花厅走。 莹月的脸板不住了,很快红透了。 她被方寒霄挟制着行动的时候双方距离也很近,可是她没有觉得怎样,现在不过牵个手,身体没有别的地方再接近,可是她感觉自己的心,扑通,跳了好大一声。 她不知道牵个手会这样,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手指应该都比她长出一截,让他拉着,有一种被包裹的感觉。 她很不好意思地想挣脱。 她纤细的手指乱动,手腕也跟他蹭在一起,方寒霄被她蹭得掌心手腕发痒,警告似地瞥她一眼,不是牵了,手掌合拢直接把她攥牢了。 “……”莹月闷了一下,找了个借口,“你手上好像沾了脏东西。” 她也不是虚言,他掌根往下那一块确实有不知什么东西好糙,手腕跟她磨在一起的时候磨得她皮肤痛。 握这么紧,她有点怕蹭到她手上去。 方寒霄顿了片刻,把手腕抬起翻过来一点,给她看了一眼。 一道蜈蚣般的虬结伤疤爬在上面。 莹月心中一颤,这伤在手腕内侧,她此前没有发现过,现在一看,忽然便想起来他是遇过匪的,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废了嗓子。 她把别人的伤疤当成了脏东西——这么一想,她就觉得很抱歉了,小声道:“对不起。” 方寒霄没回应她,只是把她拉回了花厅,才终于松了手。 一时陈二夫人也回来了,看来是处理好了薛珍儿,又来跟方寒霄莹月赔礼,方寒霄知道薛家两房的关系,这事完全怪不着陈二夫人,便只是表示无事,陈二夫人也不想多提薛珍儿坏了气氛,就顺水推舟地带了过去,很快吩咐开起宴来。 有薛嘉言在,这场面就冷落不了,花厅外小戏们还又开了一出戏,丝竹悠扬唱词婉转,似有若无地传进厅中来,这一场宴仍是宾主尽欢。 到走的时候,莹月已经不大记得薛珍儿那件事了,她坐在马车上,只是回味着才听的戏文。 玉簪石楠都在后面的小车上,没人可以跟她讨论,莹月憋了好一会,终于憋不住了,眼睛亮亮地跟旁边的方寒霄搭话:“孟姐姐说,我们听的这出戏是里的一折。” 方寒霄:…… 他早已察觉莹月在他旁边有点不安分了,她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好似揣了许多心事似的,几回欲言又止,他以为她是想问薛珍儿的事,又问不出口,结果她好像终于鼓足了勇气,一开口跟他说的是什么——? 莹月还问他呢:“你从前看过吗?” 方寒霄无言以对,过一会,点了点头。 他反正是不会说话,能点个头就算给回应了,莹月受到鼓舞,很投入地自己往下说起来:“这出戏讲的是司徒王允用义女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两父子——” 她就说了大半路,方寒霄被她吵了大半路,到最后眼睛都闭上了,莹月还要拽着他问:“——你觉得呢?” 这是说到其中一个剧情点,她夸那句唱词写得很好,夸完还要向他找认同。 方寒霄心情舒散着,懒懒地,终于还是闭着眼点了点头。 第36章 莹月出了一回门,回来心情本来是极好的,薛珍儿根本没给她造成任何困扰,这个大姑奶奶虽然对她很不客气,但她觉得自己反正也不和她一个屋檐下过,以后能不能见第二次面都很难说,她自己的小姑子方慧又厉害又可爱,一点也不烦人。 所以休息了小半日后,她就琢磨着开始做自己的大事了。 她没有书看了,书荒的日子不好熬,所以——她打算自己写了! 她没有钱买书,可是现在她不缺纸笔呀,哪怕用完了,方寒霄肯定会再补过来,这是他的必需品。 怀揣着这个小心思,她严肃地铺开了纸笔,把宣纸展得平平的,选了最喜欢的碧玉管笔,一边磨墨,一边打起腹稿来。 这个腹稿不难打,她只打算先写一篇小小游记,就写她昨天出门做客的事,坐车看戏吃饭,每个程序都是明摆着的,她连演貂蝉的旦角扮的衣裳首饰都还记得清清楚楚,但磨墨好了,真准备下笔的时候,她卡住了。 就直接写“昨日出门”?太简单了。 至少铺垫个天气什么的——用什么词好呢? 风和日暄?这个词很好,但是是别人词里写着的,就算借用,第一句就跟人家重了不好吧。 那怎么写呢,春风日暖?也不对,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热,但实际来说不算春天了——那就夏风日暖?怪怪的。 第一句,她就琢磨了有小半个时辰,一心想开个好头,但是开不出来。 看别人的书真没有觉得这么难,洋洋洒洒几万字一气呵成,哪知道轮着自己,这么费劲。 石楠见她坐禅似的坐了许久,在旁劝了一句:“大奶奶,去院子里走一走罢,久坐身子要僵了。” 这么正襟危坐跟歪着看书不是一回事,是需要消耗体力的,她一说,莹月也觉得腰有点酸了,想了一下,放下笔站起来。她打算换换脑子,出去看一看风景,说不定好词就来了。 石楠跟她后面出去,她可不是白劝莹月的,她也有自己的话想说呢,一见把莹月劝动了,忙和玉簪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地陪上莹月了。 “大奶奶,”玉簪先笑着开了口,“中午把大爷叫来一起用饭吧?大爷总是一个人在那边院里,怪孤单的。” 孤单? 莹月噗哧笑了,她觉得这两个字实在放不到方寒霄身上去。 玉簪见她这反应,无奈了:“大奶奶!” “别生气嘛,我不是故意的。”莹月安抚她。 石楠性急,挨着莹月把话直接说了:“大奶奶,现在跟之前可不一样了,我们真得抓紧点,你看昨天那个什么大姑奶奶,大爷过来了,她那个眼神,跟长在大爷身上了一样,可不知羞!” 她说着,很有点气愤,跟薛珍儿已经占着了方寒霄多大便宜一样。 莹月道:“是吗?” 她没有注意看,方寒霄过来直接就牵她手了,她哪还留心得到别的。 石楠重重点头:“是!我后来找着他们家的丫头打听了,那个大姑奶奶应该是在家守寡的,她自己的男人死了,想另外找就另外找去,大爷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哪是她想得着的,真是不要脸。” 玉簪昨日没跟到净房去,但在回来的马车上石楠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当时怕莹月出门一趟疲倦,没有立刻来劝,但两人早已商量好了,歇一歇,找着了机会一定要好好跟莹月说一说,不能再由着她了。 已经成亲的的两个人,一个多月了,还各住各的,跟过家家似的,这怎么成呢,要是叫别的妖精们乘虚而入了,哭都哭不及。 她就在另一边也紧着劝:“大奶奶,我觉着大爷人真的挺好的,如今这日子,比我们从前在家里过得还自在些,是不是?” 吃着他的,用着他的,还跟他去看了非常好看的戏,这时候再要说方寒霄坏话,莹月自己也觉得说不出口了,犹豫着,点了头:“嗯。” 两个丫头见她松了口,都精神一振,石楠忙跟着道:“那大奶奶也热络些,别怕,大爷说不了话,他就是不高兴,顶多抬腿就走,不会骂人的——总不至于特地找张纸来写着骂罢,大奶奶这样的性子,不可能把他得罪到那么厉害。” 正在院里浇花的宜芳在旁听见了,甚是无语——真是什么主子养什么丫头,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两个开头几句还说得像样,很快就歪了,什么叫“写着骂人”,这劝主子,哪是这么劝的! 她是六丫头之一,身上也是有任务的,把洒水的小壶一放,跟上来了,笑道:“大奶奶要请大爷过来用饭?吩咐我一声就是了,我正好闲着。” 说着直接就出院门去了,脚步飞快。 莹月叫都叫不及,傻了眼:“哎——” 玉簪石楠很高兴,她们是不会这么违背莹月意愿的,但是别人做了,那也不错嘛。 玉簪忍着笑,还假惺惺地说了一句:“这个宜芳,怎么这样急,都不听大奶奶的话,回来我要说说她。” 莹月不傻,怎会听不出来她的语气,鼓了鼓脸颊,很没威慑力地瞪她。 石楠就直接笑了出来,又劝莹月:“我们都是为大奶奶好,如今真该为以后打算打算了,总不成一辈子就这么混着过,你愿意,大爷可熬不住,要是往屋里收个把人,奶奶这样的脾性,斗得过谁?那是吃不完的亏。” 莹月沉默了,她虽然天真,但那么些书不是白读的,知道树欲静风不止的道理。方寒霄真纳了妾来,一个院里呆着,那不是她想独善其身就可以办到的,她不找人麻烦,别人要找她事,以徐大太太之威势,云姨娘偶尔还能给她添点麻烦呢。 不过她心里又想,方寒霄平时都不大理她,宜芳去叫,很大可能也叫不来,她倒也不用先就退缩起来。 便点点头:“我知道。” 两丫头见了,都很欢喜,再接再厉地教起她来,告诉她等方寒霄来了,她要怎么显得温柔贤淑一点,把方寒霄多留一刻是一刻,方老伯爷的病如今很有起色,不再需要方寒霄日夜随侍,所以留他也不会有孝道上的顾虑。 说实话,玉簪石楠在大方向上是对的,但说到这些细节,就暴露出在男女之事上的认知不足了——说白点,比莹月没强到哪儿去。 院里的其他丫头假装无意地靠近来,渐渐听不下去,忍不住接棒,给出专业指点,非常直白粗暴——先把方寒霄在床笫间拿下,房都没圆,紧着给他展示品德有什么用? 怎么拿下?非常简单,缠着他,别让他走啊。 “怎么缠?要是缠不住呢?”石楠很有好学精神地问。 丫头低笑:“这当然得看大奶奶的本事了。不过大奶奶是新妇,脸面薄,我出别的主意恐怕是为难着大奶奶。那就来最简单的一招,装病,心里闷,就想要大爷陪着。” 石楠一拍巴掌:“这招好!” 不费脑,易实行,比她想的那些可强多了。 莹月十分羞耻:“我不要!” 装病勾引男人?这六个字才在脑子里过一遍她已经要爆掉了。 “我要回房里了。”她宣布,转身往屋里走。 没有人阻拦她,但是她身后忽然传来丫头的请安声:“大爷来了。” 莹月一惊,转头看去。 方寒霄穿着一袭葱白长袍,腰系革带,正慢悠悠地迈着长腿走了进来。以他本身风采,再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入人眼帘直接就是四个字:玉树临风。 宜芳那丫头去叫他,眼神十分活络,不安分地转来转去,他心里有数这不是莹月使出来的人,不过,他还是来了。 原因? 不需要的,他也不想琢磨那么明白,他往自己的新房来,还需要理由不成——他总是不来才说不过去。 而他来都来了,莹月不能告诉他“我没请你”,只好闷闷地把这个“亏”咽了下去。 方寒霄比她自在,自顾就进了屋子。 石楠精神抖擞,道:“我去厨房,让吴嫂子多备两道菜!” 平江伯府主子们不多,一共只有两房头,大房还只剩了两口人,所以都是公用一个大厨房。 吴嫂子应该是方寒霄这边的人,新房这里的饭食从她手里过,从没受过什么留难,吴嫂子还十分用心,常常变着花样地给送来——直到现在玉簪石楠在府里熟悉点了,她两个比在徐府过得也松快不少,闲工夫多,会自己去拿,吴嫂子才不送了。 莹月在玉簪含笑催促下,磨蹭着往房里走。 丫头要不说缠着方寒霄那番话,她不会这样不自在,跟方寒霄聊过一回戏文——基本是她单方面地,她心态本来已经好些了,但才那么说过,方寒霄还随后进来了,她觉着以他当时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她们说了什么,但疑心易生暗鬼,她就忍不住想万一叫他听见只言片语的呢,他该怎么想她,多丢人呀! 所以进了房,她也不走近方寒霄,隔着他好一段距离,跟中间划了道楚河汉界似的。 方寒霄察觉到了,本来没留心她,因此反而觉出不对来了。 丫头说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没有进门,他没长顺风耳,并没听见什么,但莹月这个反应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昨天还那么吵他,连他闭上眼睛都不放过他,今天就翻脸不认人了。 小毛丫头,哪来这么些古怪。 方寒霄暂不管她,自己到桌前坐下,玉簪忙上前给他倒茶,又冲莹月使眼色。 莹月装作没看见,他坐下了,她就好找自己的位置了,走到书案前,拿起笔来继续打腹稿。 只是她先前一个人都没想出来,现在屋里有个那么强的存在感,又哪还静得下心去,想来想去,脑子里被糊住了一样,就是通透不了,找不着感觉。 方寒霄独自坐着,感觉倒还不错,她吵的时候很吵,安静的时候也很安静,要总那么跟他叽叽喳喳,那他受不了,便装样子也难装出来。 说不上来是什么情形的气氛中,石楠和另一个丫头抬着食盒回来了,莹月能若无其事跟他两处坐着,不能分两桌吃饭,只好过去了。 怎么说,这种不自在的感觉是会弥漫并进化开的,莹月意识到自己把气氛搞得奇怪了,正因为意识到了,又没个台阶可下,她把自己困住,只有更加不自在了。 巧的是那个教她装病的丫头还进来服侍,帮着摆饭,莹月见着她,心内就发虚,同时坚定地想——她才不装病,她干不出来! 为了跟方寒霄表白她非常健康,让他就算听见了什么也不至多想,她努力地吃着饭,还添了一碗。 她要求添饭的时候,方寒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莹月觉得自己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不自在感就消除了不少,跟他微笑了一下。 方寒霄收回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想:真的能吃。 怪不得这么快把自己养圆润了。 正用着饭,屋外来了一个丫头,抱着一摞各色帖子信件,禀报:“周先生偶感不适,告了假,这是这两日累积下来给老太爷请安慰问的文书,老太爷说,请大爷帮着分一分,该写回信的写个回信,别人一片好意,别拖延了寒了人的心。” 她说着,眼尖地瞥见窗下的书案,过去一放,脚不点地地飞快走了。 方寒霄:…… 方老伯爷这是知道他来了新房,才有意这么干,把他拖在这里久一些。 对方老伯爷的话,他不愿意听的往往就直接不回应,但他心里有个度,并不事事都跟方老伯爷拧着来,十回里违他八回,总也得答应两回。 用过了饭,他就踱到书案前坐下,墨都是莹月现成磨好了一砚池,他拆了信件,提笔便挨封回起来。 他忙着,莹月正好不打扰他,新房是一明两暗,共三间屋,她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另一边做暖阁及半个库房的小间里,打算歇一会。 她有点不太舒服——吃多了。 方徐两家生活水平不同,方家在饭食上要好得多,且也没人克扣她的,莹月比在徐家确实饭量见长,但再长,两碗饭仍然超出了她的正常所用,盛都盛来了,又不好剩下,她勉强塞下去,就有点撑着了。 这感觉不好过,她躺到炕上,想睡一会都睡不着,只觉胸腹间都好似被什么噎着,她要了茶喝,想把冲下去。 玉簪起初不知道,依言给她倒了两遍茶,莹月喝了——她更撑了。 她脸都皱了,玉簪慌了:“怎么了?可是吃着不新鲜的东西了?” 莹月苦巴着脸:“……我撑着了。” 要是饭食不新鲜,她这会儿该上吐下泻了,没别的反应,只是噎,那就是单纯撑着了。 玉簪听了,想笑又笑不出来:“大奶奶今日用得多,我以为是想了半日文章,耗神耗的才这样,早知我就拦着了。” “我躺一会,应该就好了。” 莹月虽然难受,但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忍着闭上眼睛。 她在徐家时都是这样的,一些小毛病徐大太太不会给请大夫,都靠自己挨过去。 玉簪石楠两个也习惯了这样,便只是有点担心地守着她。 只是吃撑了这事吧,论病不算病,可也是真的难受,怎么躺都不自在,平躺觉着气短,侧躺压着更噎,莹月不觉就哼哼唧唧起来。 她能挨,可没坚强到一声不吭,连痛都不叫地挨着呀。 石楠坐不住了:“我找大爷说去,就是不请大夫,给寻两颗消食的丸药也好。” 莹月忙伸手拉她:“别去。” 石楠不解:“为什么?” 她觉得可以要来的,这点小事,方寒霄不会不帮。 莹月说不出来,只是哼唧道:“别去嘛。” 玉簪渐渐回过味来了,一处长大的人,终究是有些灵犀,她低声道:“好,不去,以后我再也不逼姑娘了。” 她复了旧日称呼,石楠愣了愣,忽然也反应过来了——这是怎么说的,装病弄成真病,什么事没办成,白吃了一番苦头! 她立刻也后悔极了:“姑娘真不喜欢他,讨厌他,我知道了,我不该总唠叨姑娘,我以后不说了,那起人再出什么装病的馊主意,姑娘也别理她们。” 莹月叹气道:“也不是——我没讨厌他。” 她就是不愿意像她们说的那样做而已。 石楠没口子应着:“好,好,不讨厌他,反正姑娘爱怎样就怎样吧,可别再像这回似的干傻事了。” 唉,她们家姑娘就是人软心善,不愿意也不忍心对人疾言厉色,可不就为难着自己了。 莹月又哼唧起来,她难受呀,哼出来还能好过点。 方寒霄站在小间的帘外——他本来真是不知道的,但是莹月嘤嘤个没完,小间里跟藏了只小猫似的,隔着堂屋都若有若无地传过来,他定不下心,不得不搁了笔,走了过来。 然后他串起来发生了什么了。 为了不勾引他,于是把自己吃撑了—— 方寒霄无语,走出门去。 他习武之人,脚步本来轻飘,两个丫头全神贯注在莹月身上,都没意识到他在帘外站过一刻,直到过一会后他回来,把两颗红红的还散发着果香的丸子往莹月枕边一放,两丫头方目瞪口呆。 方寒霄出去了。 玉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丸子闻了闻:“像山楂味。” 山楂是消食的,这是什么丸子,答案很明确了。 莹月脸一下红了,就是说——方寒霄起码是知道她吃撑这事了。 帘子又一掀,方寒霄重新回来,把一张纸展到她眼前给她看了看:先吃一颗,半个时辰后效用不显,再吃另一颗。 莹月简直没脸见他,自暴自弃地把纸捂到脸上,藏着点了点头。 方寒霄:…… 他才写的字,墨迹还没干。 他不管莹月的保护,硬是扳开了她的手,把坏了一点的纸张拿回来,先看一眼糊掉的纸,再看她的脸。 莹月没反应过来,顶着墨迹点点,只跟他对视一眼,就忙把脸撇过去,还想藏起来。 方寒霄捏着她的下巴,食指在她脸颊上用点力蹭了一下,然后把染黑的指尖竖到她眼前给她看。 莹月下巴被控制,想躲也躲不掉,两个眼珠被迫盯在他指尖上,渐渐靠近,快盯成了对眼—— 然后,她反应过来了! 她没有最蠢,只有更蠢! 莹月快羞哭了,这个人怎么这样,他就不能君子一点,当做看不到么。 方寒霄不君子,他欣赏似的,逮着莹月的脸又看了两眼,才终于发慈悲放过了她。 脸都丢完了,莹月也不躲了,自暴自弃地摊在炕上。 方寒霄看够了她的笑话,终于脚步轻快地出去了,玉簪石楠两个也没想到会生出这个变故,都想笑,又觉得对不住莹月,努力憋着,去倒了茶来,扶着莹月让她把山楂消食丸吃了。又打水来给她洗脸。 丸药还是很管用的,一炷香后,莹月终于觉得舒服些了。 她很盼着方寒霄赶紧走,但这一个下午,方寒霄占了她的位置,慢悠悠地替方老伯爷写着回信,就是不动弹,中间还来看了她一回,关心她好点了没——如果俊脸写满调侃也算关心的话。 直到黄昏,他才抱着满满的书信走了。 第37章 莹月这回人没白丢,之前丫头们一直动不动环绕着她嗡嗡,劝她接近方寒霄,把方寒霄的心勾到新房来,有过这次闹剧后,玉簪石楠再也不说了,那六个丫头想说,玉簪石楠还会找别的话题打岔,或把她们拉走。 六丫头作何感想暂不去提,莹月是可以专心继续写她的第一篇文章了。 她开始很有雄心壮志,但总是开不出满意的头来,开不出头,就无法继续走下一步,憋了几天,不得已跟自己妥协了一点点——先写,不管写成什么样,写出来再修。 她不硬抠字眼之后,就顺畅多了,她的思路本身不堵,要写什么是很明白的,不过两天功夫,就把全文都写好了,共计一千零五十个字,三页笺纸。 没有别人可以分享,她就拿给玉簪石楠看。 两丫头认识的那几个字完全不足以看懂连贯的文章,但仍然非常捧场地赞不绝口:“大奶奶太厉害了!” 厉害在哪里,那说不出来,不过只是一种感觉,在她们看来,文章是如徐尚宣那样的正经读书人才能做出来的(虽然他是个学渣),现在她们大奶奶也能写出来一篇,那可不厉害极了吗? 莹月自己虽然开心,不过还不甚满意,她觉得她读的书还是太少了些,词汇量不足,见识也少,有些情绪在心里想得好好的,笔下写出来就走样了,不如她以为的那么好。 她没别的事,就抱着这篇文章继续加工润色。 方寒霄不知忙什么去了,这几天没再过来,但是方慧来过两回,见到她干的事,很好奇,还跟她讨论了一下,然后,转头捅到方老伯爷那边去了。 她是炫耀着外加表白自己去说的:“祖父,我大嫂可用功了,她天天都在做文章,我也要好好读书,不辜负祖父的期望。” 方老伯爷欣羡读书人的门第,那是家里人人都知道的,方寒霄不在家的时候,方慧不乐意跟洪夫人过,跑来方老伯爷这里求庇护,把方老伯爷哄得十分宠她,就靠的这一招。 方老伯爷一听,心里舒服了点,觉得这个孙媳妇虽然换得很凑合吧,但也是有些可取之处,就发了话,叫方寒霄去,让莹月带着文章来给他看看。 方寒霄才从外面回来,不客气地写了四个字给他:您看不懂。 方老伯爷眼一瞪:“那要你管,我就是要看!我孙媳妇做的文章,我还不能看看了?你少啰嗦,去把人叫来。” 方寒霄摇摇头,倒也不跟他争,丢了笔,往新房走。 他到的时候,莹月没在琢磨她的文章,而是正捧着张银票发呆。 面值一千两,方老伯爷给她的那张。 她有一点想用掉这银票了,自己动了念头写文,才忽然意识到她方方面面都有不足,很需要再多读点书。 她没有别的钱,在徐家时徐大太太好歹一月给她发一两银子,这里她吃穿不愁,但没人和她提起来月银这回事,她也不能问人去要,于是看着锦衣玉食,其实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除了这张烫手的巨额银票。 她发呆发得很专注,因为内心正在剧烈挣扎她到底用不用,她那小小游记则就摆在手旁边,于是方寒霄到她身后,一俯身就把抽走了。 莹月:“……?” 她跳起来红着脸去抢:“还给我。” 跟自己的丫头分享分享喜悦还罢了,这种不成熟的小文章,哪里好意思拿给别人看。 方寒霄一只手就把她两只手腕都扣住了,轻松地镇压着她,另一手把笺纸举到眼前。 莹月急道:“你别看!” 她努力想挣扎,毫无效用不说,徒自把自己衣袖往下挣得滑了一截,露出小半雪白莹润的手臂,察觉到方寒霄的眼神移过来看了一眼,她——她不敢动了。 总算方寒霄的眼神又移了回去。 一千来字不长,他不多一会就看完了,微有讶异地扬了扬眉。 这是一篇鲜活之气几乎快跃出纸面的短文。 没有什么太生僻的用典,词藻也不十分华丽,但看到的人很容易带入到作文者在经历文中一切场景时的心绪,再平淡无奇的画面在她笔下也有一种别样的新鲜感,这一份活泼泼的灵气,极具作文者自己的特色。 词不惊人,情可动人。 他把错开的三张纸移开,一低头,见到莹月正敢怒不敢言地瞪着他。 眼睛里面都是委屈。 好像他把她怎么着了似的——然而良心这种东西,方寒霄觉得自己是不大有的,莹月都这样了,他一点也不心软,仍旧不把文章还给她,只是松开了她的手,然后示意她跟他走。 莹月抢不过他,只好没办法地跟他后面叨叨:“你怎么这样,你还给我还给我——” 逼急了,还大着胆子骂了他一句,“你这个坏人。” 方寒霄停了脚步。 莹月一吓,忙倒退两步。 但方寒霄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勾起一边嘴角向她笑了笑。 莹月更郁闷了——有什么好笑的,有什么好笑的你说! 郁闷完了还得跟他走,她的文章在他手里,谁知道他拿走要做什么去。 一路跟到了静德院里。 莹月眼睁睁看着她的文章落到了方老伯爷的手里,更傻眼了。 她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打发时间写着玩的东西,为什么最终会惊动到还在养病的方老伯爷这里来了? 方老伯爷被扶着半坐起来,很认真地看着。 方寒霄没说错——他其实真的看不懂,他当然比玉簪石楠要强,但识字,跟读书,仍然是两码子事。 这不要紧,方老伯爷自有一套辨别方法:他看不懂的,那才是正经文章呢! 他就非常满意了,连连夸了两声。 莹月摸不着头脑,只能涨红着脸,小声努力谦虚着说“没有,不敢”。 方老伯爷不但夸她,还不白夸,夸完就让给她红包,面额很熟悉,又是一千两,大手一挥,说是给她“零花着玩”。 他们家零花都是这样的呀——莹月晕晕地领了零花钱,出去了。 到了外面,方寒霄终于肯把文章还给她了。 跟他来一趟就暴富一下,莹月心里再多意见也说不出来了,她很想觉得自己不是被收买了,但是吧——就真的是发不出火来。 她为自己这念头有点羞愧,默默地要走,方寒霄拦了她一下,走到耳房里,从最靠近里面角落的一个柜子里摸索了一下,重新走出来,把手向着她伸出去,同时示意她伸手来接。 他的手是握成拳头的,莹月隐约瞥见他指缝间露出的似乎是什么块状物,迟疑地,伸出了手去。 叮叮咣咣,一小堆碎银落下来。 他手掌大,莹月没有防备,一只手装不下,忙另一只手也抬起去捧着。 方寒霄把银子给完她,就很干脆地向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走了。 …… 要么古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呢,莹月一路追着他来的时候,还气得要打他了,觉得没有见过这么坏的人,这会儿被银子连番砸下来,她要是想解气,该全丢回他身上去,但是,实际上,她捧着满手银子,只能道:“——你要不要一起过去吃饭?” 那什么,就,总觉得至少得客气一下。 她没想过方寒霄会答应,也不太想他答应,但方寒霄点了点头,就走她前面去了。 莹月:“……” 低头看看银子,想想她急需要补充的书,她很没有骨气地跟上去了。 ** 主动邀请过一回以后,方寒霄过来新房开始频繁起来。 说不出来是怎么变化的,好像自然而然并且不知不觉就这样了,丫头们——尤其是玉簪石楠很懵,劝半天莹月没用,她们放弃死心了,反而算是如愿了? 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嗯,不过反正是好事。 两丫头就很开心,另六个丫头感觉任务在望,心情也很不错,每日忙忙碌碌地,都觉得很有劲头,新房的气氛都因此变得喜洋洋的。 只有莹月感觉不太好。 方寒霄每次来呆的时间不长,但开始会动她的书,她在这上面有点小气,就是不喜欢别人碰,很担心别人给她弄脏了或者是弄坏了,哪怕看旧一点她都心疼。 这念头她没办法明说——说出来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小气。 就只好满眼紧张地,看方寒霄在她眼皮子底下换着书看。 总算他看归看,并不带走,大多数时候是来吃饭时来早了,就随手抽一本她的书看一刻。 莹月又觉得很可惜了:他这次抽的和上次抽的往往未必是同一本,她那么不容易攒下的书,他都不认真看,乱看能看出什么意思来呢。 方寒霄再乱抽,她就要纠正他:“你上次看的这一本,你没有看完。” 她记得可清楚了,他才翻到一小半。 方寒霄顿了顿,目光奇异地看她一眼,接了她递过来的书。 莹月乘机问他:“我可以请人帮我买几本新书回来吗?” 她有钱了,而且是可以花的碎银,他给的,咳。 这种数目不多的银子她还是敢花的,捧回来第一刻先给玉簪石楠各挑了两块大点的分了,很有模样地道:“给你们压箱底。” 玉簪石楠要推辞:“我们要银子也没什么用,大奶奶留着买书。” “我还有多的呢。”莹月把小捧银块跟银票都拿给她们看,又笑着难得反过去打趣一句,“你们也要慢慢把嫁妆攒起来了。从前我都发愁,不知道给你们陪两本书过去夫家嫌弃不嫌弃。” 书当然不比银子实用,不过玉簪石楠都知道,书是莹月的命根子,再不肯送别人的,从前没钱,能把书陪给她们就是最真切的心意了。 就都不推辞了,高兴地收了,石楠还笑嘻嘻地道:“我们也跟大奶奶发一回财。” 话说回来,方寒霄对她的买书请求点了下头,就看书去了。 莹月本还想问他她拜托给谁好,见他这样,不好意思催太紧,就打算等两天,再问一下。 谁知过两天后,方寒霄直接给她抱了一堆散发着新鲜墨香的书过来了。 莹月又惊又喜,绕着堆放在桌上的书团团转了两圈,挨本大概翻了一下,才想起来要向他道谢,又要去给他拿钱。 两块碎银抓在手里了——她递不出去。 拿他给的钱,买他的书,好像有哪里不对? 方寒霄只是挑眉看她,没接。 莹月讪讪地把手缩回来,又跟他道一遍谢。 方寒霄没说什么,他还是会拿书看,不拿新书,就拿她从娘家带来的旧书。 旧书莹月翻过多少遍了,如今看是不太看了,但她一本一本努力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书,感情是很不一样的,方寒霄去拿,她就仍是忍不住要去望一眼。 大体来说,这日子还是很和谐安宁的,除了洪夫人渐渐沉不住气。 方寒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他如今常到新房来了,但仍旧不设法打发走她的眼线们,于是新房发生了什么,洪夫人基本上是实时可以接到汇报。 ——跟没接到也没什么两样。 两个人到一处就是看书,这是做夫妻还是做同窗啊? 丫头传话都渐渐传得吃力起来,因为方寒霄与莹月的对话是有的,但基本绕着书籍打转,莹月说的她听不懂,方寒霄写的回应她不识字,同时也看不懂—— 这怎么是好。 洪夫人都服气了:“就没点别的?” 丫头说不出来,好像就真的没有。 憋半天,她憋出来一句:“大奶奶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书,大爷动她好像都不太愿意,总盯着。” 这说来说去不还是书吗?! 洪夫人气得要骂她,总算丫头补了一句:“大爷应该看得出来,但是他还是要动。” 她有点费解地道,“他自己拿过来的新书,就从来不看,有两回大奶奶主动递了新书给他,他不要,还是去拿旧书了。” 她看见大奶奶对着他的背影偷偷瞪了一眼,但大爷就很处之泰然,坚持只拿旧书。 洪夫人心中一动:“——好像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她暂时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可以再忍一忍,等一等。 然后又过了一阵子,她终于等来了一个有价值的新消息:隆昌侯府岑永春与徐家徐望月婚期已到,帖子送到了府里,除了给方伯爷的,岑永春还亲自手书一封,送与方寒霄,邀他务必去喝这一杯喜酒。 这是洪夫人一直在等的一件事,她知道两家定亲礼是已经办过了,岑永春是娶续弦,办得比较低调。洪夫人当时按兵不动,没去设法刺激方寒霄,就是等着一刀真的落下来,砍在他的心上,能不能刺激得他在失常之下,暴露出些什么。 没想到岑永春这么配合,帮着把这一刀砍得更重更深了些。 婚期是在五日之后,她立刻吩咐人留意新房的动静,尽快弄清楚方寒霄准不准备去。 ** 莹月好似被一盆冷水泼下来。 她沉在虚幻的安宁中,几乎快要以为自己就可以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子,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 方寒霄把这一张朱红洒金的请帖放到她面前的时候,她一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就惊恐地站起来往后躲,后背都撞到了放满书的格架上。 方寒霄平静地写了三个字:怕什么。 莹月快要转身抱着格架了——她能不害怕吗,她长姐背叛他,昏礼还邀请他去,这是怎么想的! 她恐惧里又有点生起气来,长姐太过分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自己默默嫁过去就算了,真把方寒霄招惹去,方寒霄受不得这个刺激,把她的昏礼搅和了,看她后悔不后悔。 方寒霄还写:你跟我一起去。 莹月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不她不去。 她才嫁来时对方寒霄那种说不出的害怕全回来了,方寒霄越平静,她越怕他忽然发作,忽然把书案掀了什么的——虽然他从没表现出任何一点这方面的倾向。 方寒霄不得不安抚她:我没生气。 莹月战战兢兢地,她不相信。 谁能信啊,她觉得她不傻。 方寒霄有点不悦了,他干什么了,把她吓成这样。 他脸色一变,莹月对别人的这种情绪很能感应到,嘤嘤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了。 就说他生气吧,还不承认。 方寒霄:…… 他没脾气了,只得再写了一遍:没有生气,生气也不找你。 莹月终于慢慢平复了一点下来:好像,有点道理?岑世子邀他去,他气不过去找他麻烦更合理,或者找长姐去。 方寒霄拿笔再点了点第二张写着叫她一起去的纸,莹月就不敢拒绝了,怕真惹着他,轻轻点点头。 又鼓足勇气小声道:“……对不起。” 总是她家办的坏事。 方寒霄放下笔,忽然掐她一把脸颊,把她含在眼眶里的两颗泪掐下来,走了。 莹月:“……” 第38章 五日时间倏忽而过,隆昌侯府请帖上写的吉时很快到了,而这个时候,时令也来到了六月初。 天气好像一下子就炎热了起来,五月里早晚还有凉风阵阵,一进入六月,便是清早出门,扑面而来的已经是一股热气,令人心里生出燥意。 莹月还好,她生来畏冷不畏热,只是她虽不燥,心里却七上八下,慌得厉害。 那日她被方寒霄掐了一把,感觉自己好像付出过代价了,让他出了下气,当时心定了点,但随着吉日一天天逼近,她又不得不忐忑起来了。 直到当天,她像个木偶一样被丫头们穿戴打扮好,下午时分,愁眉苦脸地出了门,那模样,不像去贺喜人家昏礼,更像是办事的主家有了什么倒霉事似的。 方寒霄还是不去骑马,还是坐她旁边。 莹月憋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细声细气地道:“就我们四个人去吗?” 配置跟上回去建成侯府都是一样的,她带了玉簪石楠,方寒霄仍是自己一个人——连车夫都算上勉强能再凑出来两个。 方寒霄靠在后壁上,点了个头。 莹月就又添一重担心——这要打起来怎么办? 她嚅嚅地提意见:“——还是多带几个人吧?” 方寒霄默了一下,搞懂了她的思路,嗤一声笑了。 莹月感觉到了淡淡的被嘲笑,不过看他的表情似乎甚是轻松,情绪也比较稳定的样子,她被嘲一下又不算什么了。总比他寒霜冷面地坐她旁边,一脸就是去找茬的模样强。 唉,真不知道那个岑世子怎样想的,长姐知不知道这回事,如果知道为什么不拦一拦。 她等待的这几日里,翻来覆去细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是差不多想明白了方寒霄的意思,抢了他未婚妻的人指名道姓地发帖子来向他示威,请他去参加昏礼,他要是不去,那才是示弱,装也得装出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去赴宴——好强的人都这样,要是换了她,她就肯定不去。 隆昌侯府距着平江伯府挺远,在另一个片区了,这是因为隆昌侯府发迹早于平江伯府,占下的地段比平江伯府要好,更临近宫城,不过同时带来的一个问题是,它没有平江伯府府邸大,宫城附近达官贵人比邻而居,就是侯府往里一放,也没有多么显眼了。 莹月一路胡思乱想着,马车停下,她下来的时候看了眼天色,发现他们到的时间不早不晚,算是刚刚好。 隆昌侯府里面已经很热闹了,这次是男女分开摆宴,进门送了礼包,就有下人来分别带路。 莹月又有点心慌了,转头看方寒霄一眼,小声道:“你走的时候叫我呀。” 她真怕方寒霄等会见了正场面,心里还是气不过,受刺激之下把她忘了,自己走了。 方寒霄:…… 他想了想,示意莹月伸手。 莹月会意地把掌心摊开。 方寒霄一笔一划慢慢写:记得就叫你。 莹月低着头呆滞了:她是不是看错了?记得叫她是什么意思?那要是不记得——? 方寒霄看一眼她傻眼的表情,眼底现出一丝笑意,没做多的解释,松开了她的手,转身跟下人走了。 莹月:“……” 周围人来人往,她没办法追,纠缠着太难看了,只好在下人有礼的催促下,慢吞吞往另一边走。 昏礼这样的人生大事,来贺喜赴宴的人众多,一个地方必然是安排不下的,莹月被引入的是个小一点的花厅,团团摆了四桌宴席,此时人将将来了一半。 屋里四处本立了伺候的丫头们,都穿得十分喜庆,客人们自己带的下人就不便再往下挤了,太过嘈杂,统一被安排到了隔壁的一间屋去,如有事召唤,可使主家的丫头去传话再叫来。 如此,莹月就只得一个人身处在这厅中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发现她在来的诸人里应该是年纪最小的,而别的——别的就没什么了,她反正是一个人也不认得。 她在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这厅里来的女客们不少本身是认识的,便不认识的,进来互相有认识的人引荐一下,叙一叙,也能叙出点头绪来。 莹月与她们不同,是全然的生面孔,众人对过几回眼色,咬了一下耳朵,发现竟无人知道她,都有点觉得奇怪了。宴席的位置不是随便安排的,能到这间厅来,至少彼此该是差不多的人家。 于是不多时,就有人来含笑向莹月搭话了。 莹月不惯交际,红着脸报了家门,这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尚书家的孙女,你姐姐我常见,只是没见过你。” 她跟徐家应当是真的有来往,因为莹月没报娘家来历,她嫁了人,从此在外行走,先以夫家论了。 而这妇人仍能一下就说出徐老尚书的名号,不但跟徐家认识,而且关系应该还算是友好的——一般的只会说徐大老爷,出门交际本也没有越过父亲打着祖父名号的,她特别把已经过世的徐老尚书提出来,其实算是抬了莹月身价。 只是她算友好,旁人就不一定了,厅里乃至于静了一瞬,然后各色诧异的目光才投了过来。 徐家姑娘易嫁之事,在徐大太太不遗余力的宣传下,京中是已人尽皆知了,虽然徐大太太拼着命说是长女生病才致如此,但只看不过隔了三月,望月就摇身一转,重攀入了隆昌侯府的大门——哪怕望月当时是真的病了,真的不能出嫁,别人也不能不多想。 这各色异样目光里,有两道格外刺目。 莹月循着茫然找去,发现还挺巧,是两个坐在一起的妇人,年纪很轻,只比她大一点,大约在二十岁上下,穿戴上都很好,肌肤白皙,一派养尊处优气质高雅之相,只除了那眼神,真的刺人,两人离得近,还起到了近乎叠加的效用,以至于莹月根本忽视不了。 见到她望过来,两个人也不收敛,仍旧是直直地打量着她,那份与别人单纯看热闹不同的奇异意味让莹月觉得有些熟悉——怎么好似那日在建成侯府里,薛大姑奶奶看她一般? 莹月当时没把薛大姑奶奶放在心里,但她现在有点头疼了。 出门第一次,遇见一个“情敌”;出门第二次,遇见一双,那要是出门第三次——? …… 莹月觉得有点难理解,方寒霄长得是很英俊,可是只能远看,他这个人,一近相处起来,那真是又坏又烦人,刚才还吓唬她要把她丢下。 这些姑娘大概是没有跟他真的相处过,才会被蒙蔽了——不对,不是姑娘了,都嫁人了,嫁人了还惦记着他,还要对她放冷箭,更不知她们怎么想的。 莹月悄悄叹了口气。 “真是没想到——” “呵,人算不如天算。” 坐在对面的两个妇人不但看,还拨动着嘴唇,轻轻议论着。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怎么样?” 另一个被追问,咬咬唇不说话了。 先说话的那个低低地转移了话题:“徐望月这小贱人,偏她运气倒好。踩了人,自己上来了。” 咬唇的不肯认同了:“好什么?进门就做娘,亏她拉得下脸,为了荣华富贵,当真什么都不要了。” 先说话的笑一声:“这话也是,他日见着她,我得记得问问她这滋味怎么样。” 咬唇的叹息了一声:“只可惜了——” 她没说可惜谁,但先说话的自然是知道的,她声音里加了份狠劲:“徐望月太过分了,她这种日子还把他请来,想干什么。” 莹月不会作为娘家人坐到这个宴席上,她来,只可能是跟着方寒霄来,从平江伯府的交情算起的。 “为了显示心里没鬼吧。”咬唇的冷笑道,“当别人都傻子似的,看不出来她玩什么把戏。” 先说话的把声音更压低了一点:“行了,你犯不着生气,我听说,隆昌侯夫人可不怎么满意她,捱不过岑世子坚持,才勉强答应了。这往后,有她的好日子过。” 咬唇的点头:“我知道。荣华富贵有命赚,有没有命花可是另一回事——哎,你别看她了,来人了。” 先说话的也看见莹月身边走来了另一个人,把目光收回来:“知道了。” 来的是孟氏。 她跟着薛嘉言一处来的,脚步匆匆,进来到莹月身边坐下的时候,乃至带着一点微喘:“徐妹妹,我可算找到你了。” 莹月被一屋陌生人看来看去,正看得后背细汗都要冒出来了,忽然看见她出现,惊喜得不得了:“孟姐姐!” 虽然她跟孟氏只有过一回来往,可跟别人比,她已经算是亲近的了。 见孟氏大概是赶得急,头上微微冒汗,殷勤地拿自己的扇子给她扇扇,又好奇地问道:“孟姐姐,你知道我来?在找我吗?” 孟氏笑着道谢,点头解释道:“我跟我们爷一起来的,我们比你们来得晚一点,你们爷在门外守着,等到了我们,请我来跟你一起坐着,怕你一个人闷。” 莹月睁大了眼:“真的?” 孟氏笑道:“自然是真的,我跟丫头问你,但是来的人多,我先被引到另一处去了,问了一圈人,终于问到你在这里,我才过来了。” 莹月甚是感动:“孟姐姐,辛苦你了。” “我辛苦什么呀。”孟氏笑道,“我也想跟你一处坐着,离开宴的时间还有一会,正好我们说说话。” 又打趣道,“主要是你们爷的嘱托,我们家爷就没他这份细心,你要谢,回去谢谢他。” 莹月脸红了。 他也不太坏。 怪不得从前招人喜欢了——她悄悄望了对面那两个妇人一眼。 第39章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的四大乐事之二,前者是小登科,后者是大登科。 岑永春今日将要达成前者,然而他心中的喜悦,丝毫不下于状元入洞房,大小连登科——或者说,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份饱满昂扬的喜悦都是他去迎来的新娘子带给他的,而在他骑着高头大马,胸戴红花地回到隆昌侯府以后,一眼见到正要往里面走的方寒霄时,达到了顶峰。 “寒霄!” 他乃至于在马上就叫了出来。 把挤在门外看热闹的众人的目光全引了过去。 方寒霄本来已经被下人引进府里了,他在男客那边寻了一圈薛嘉言,没找着,又出来等他,才耽误到了这一会。 听到呼唤,他淡淡转头,同时不动声色地伸长胳膊把身边的薛嘉言拦了一拦。 薛嘉言不安分地想往外窜:“方爷,你别拦我,不揍他一顿,我心里这口气下不去!” 他之前见到隆昌侯府过定礼时说要来灌醉岑永春,其实只是戏言,后来不多久由薛二老爷领着走通了锦衣卫同知的门路,就做校尉到宫里守大门去了,没把这回事当真记着。 直到喜帖送到了建成侯府,他换班回家,听到下人议论,才知道岑永春究竟要娶谁,气得暴跳,前天已经跑到平江伯府去过,约着方寒霄要去把岑永春打残。 方寒霄把他拦下了,只说对徐望月本来无意,不成没有什么可惜之处,薛嘉言本已有点被劝下了——徐望月若好,没有什么对不住他兄弟之处,那她嫁别人就嫁别人罢,总不能拦着不叫人出嫁;若不好,那这种姑娘本也配不上他兄弟,去祸害别人最好。 他说服了自己半天,但这会一见岑永春那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样儿,全部破功了,就想把他从马上拖下来一顿揍。 “寒霄是他叫的!谁跟他那么熟!不要脸!”薛嘉言被拦着窜不出去,气得只是碎念。 方寒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的,他从前跟岑永春真的不熟,几乎陌路。 所以,要不是有徐望月这一出,他都不会确定他对他有这么大怨念。 京中子弟无数,分门第分文武分才能,各自有各自的小圈子,从前方寒霄领头的这个小圈子,跟岑永春是没有交集的。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双方就是合不来,他们相同的只有出身,志趣都不相投,自然而然渐行渐远——这是曾经的方寒霄以为的。 他那个时候,太年少太飞扬也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对于岑永春来说不是这样。 岑永春曾经努力接近过他们的圈子,但是没有成功,被排斥了。 那个时候,方寒霄自己是平江伯世子,将来要接方老伯爷的要职;薛鸿兴没有子嗣,薛嘉言过继给他是早晚的事,薛鸿兴掌握的都督府虽然捞钱比不上漕运总兵官,但是是中枢要职,位高权重;而岑永春呢,那个时候他的父亲隆昌侯身上只有一个闲职,于是他这个侯府世子,其实还比不上薛嘉言这个二房长子值钱—— 外面看着差不多的子弟们,里面扒一扒,其实是差挺多的。 所以,对岑永春来说,他不觉得方寒霄他们不带他玩只是跟他玩不到一块去,他认为自己是被人瞧不起。 这些都是方寒霄到了外面,因故要查隆昌侯府的时候才顺带着查出来的,他为此有一些惊讶,惊讶过后,就没什么了,只是把它作为一桩事备案着,暂时并没想到要怎么用,又能不能用。 但世事吧,有时候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没料到他孤身返京没几天,岑永春就自己挥舞着把柄扑到他面前来了。 现在,方寒霄在众目睽睽中,微笑着看着岑永春跳下马来,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忽然变得很熟络地跟他打招呼:“寒霄,你能来,我真高兴,以后咱们做了连襟,就是亲兄弟一般的交情了,一会我单敬你三杯,你可不许早走,我不放人的!” 方寒霄笑着点了点头。 他看上去仍是当初那样耀眼,站在人群里仍如鹤立鸡群,所以岑永春还隔着一段距离,都可以一眼把他认出来,岑永春心中为此有一点堵滞,但旋即又舒服起来——他怎么可能不郁怒,不肯示弱在面上露出来罢了,表面上装得越好,心里肯定越呕! 岑永春的目光还往薛嘉言面上去转了一圈,看见薛嘉言瞪眼看他,心中更抖擞了——风水轮流转啊,当年一个二房的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如今他伯父自己得了亲生子,他一个侄儿,屁也不是了,想一想都痛快死人。 方寒霄心有别事,忍得下这口气,薛嘉言可忍不了,拳头当时就捏起来了:“看什么看,没看过爷?!” 他一直是这个脾气,对不喜欢的人不肯敷衍的,岑永春从前就吃过他两回排头,那时心中深为不忿,但眼下却觉得很心平气和:“嘉言,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冲动?我听说你如今有差事了,这是件好事,恭喜你,不过你得改改脾气,不然难道在殿前当值时也这么鲁莽吗?” 薛嘉言才听他说了个开头,白眼已经要翻上天了——所以他们从前就不乐意跟岑永春玩!仗着大他们两三岁,想挤进他们的圈子也罢了,偏偏还想争着做老大,一说话就教训人,好好的,谁愿意多这么个爹管着,凭什么呀他。 “我怎么当差,用不着你管,你捡别人的——哎呦!” 是方寒霄用力掐了他一把。 薛嘉言也知道自己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太难听了,他性子粗,但其实不怎么会出口伤人,悻悻地住了口。 岑永春脸色难看了一瞬,但很快把自己说服住了,他不是捡,他是抢! 硬生生从方寒霄手里抢过来的,还反手塞了个庶女给他。 方寒霄迫于无奈,只有凑合着把庶女认下了——没有比这更能解他当年那份不得志的心情了。 这个时候,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已经放得告一段落,有人过来陪笑催他:“新郎官,该射箭踢轿门,请新娘子出来了。” 岑永春随口道:“知道了。” 然后不再理会薛嘉言,继续去跟方寒霄道:“寒霄,三天后我们要回门去,听说之前你娶妻时,弟妹不慎撞着头受了伤,没能回去?正好,这回我们一起回去,你可不要不到啊——就算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也不能一辈子就不跟岳家来往了不是?想开点,嗯?” 他不着急去迎望月出轿,只是等着,看见方寒霄听见他的邀请后,眼神似乎变了一变,眼底压抑住了一点什么,他更舍不得转开眼了,恨不得就驻足在这里欣赏。 娶徐望月,值,太值了。 方寒霄跟他对视了片刻,快要压抑不住眼底的情绪似的,微微别过脸去,很草率地点了下头,好像无法面对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打发走。 岑永春真是志得意满,来催他的人把弓箭都递过来给他,他接了,道:“那我们说好了啊,你要不去,我叫人到你府上请你去。” 这才走了,背影都是扬眉吐气。 薛嘉言冲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又听说,听说来听说去的,他听说的真不少,跟那三姑六婆似的。” 方寒霄悠悠负了手,眼底抑住的情绪终于倾泻了一点出来——根本不是怒气,而是笑意。 果然,岑永春娶了徐望月,是不会舍得不向他炫耀的,不过,他得意的程度仍然有一点超乎了他的预料,简直如受不了锦衣夜行的暴发户一样。 他连鱼饵都不用放,他就上赶着浮上来咬钩了。 而这不过是个开始,他们成了连襟,以后肯定会更多地进行亲近,当然,都是岑永春主动,落在别人眼里——比如说隆昌侯眼里,他只是被迫,隆昌侯和方伯爷之间的龌龊不会牵连到他身上,他就是清清白白,毫无问题。 “好!” “好箭法!” 喝彩声响起来,是岑永春向轿门边上射了一箭,同时爆竹声喜乐声又大作起来。 岑永春向前掀开了轿帘,方寒霄没有兴趣看了,扯一把薛嘉言,薛嘉言哼一声:“便宜他了,不行,等会我一定要灌他,寒霄,你可不要再拦我了,我灌不死他。” 方寒霄在这上面确实没必要阻拦,做口型:一起。 不让岑永春觉出他的“失意不忿”,他怎么会有动力进一步来贴着他呢。 薛嘉言努力辨认了一下,高兴了:“好!” 跟着他往里走去。 方寒霄不是虚言,等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岑永春那边拜堂等礼仪完成了,过来敬酒,他伙同薛嘉言,是真把岑永春灌了个足。 有人来劝,他就乜斜着眼,要笑不笑,神色间乃至有点江湖气,摆明了他就是要找茬,岑永春见了,反而得意,他府里替他挡酒的堂兄弟们要代替他喝,他都不要,把人搡开,这是他至今为止喝得最香的酒,每一杯都是他少年黯淡时光的补偿,怎么可以由别人代替! 他就陪着方寒霄喝,喝得飘飘然,说话都大了舌头。 方寒霄不会说话,他大不大舌头是看不出来,不过他身上一层重过一层的酒气是明摆着的,看上去离醉也不远了。 他们这一桌,几乎是最后散的——还是岑永春已经醉晕了头,他的兄弟们看他模样不像,怕出丑,硬把他抬走了才了的局。 这时间里,莹月一直在另一边等着,越等越冷清,等到后来她们那个厅人都快散光了,要不是还有孟氏陪着,她都要哭了:她不会真被丢下了吧? 等终于被领着出去,见到方寒霄,她本已委屈了,再闻着他一身呛人酒气,她更觉不乐意了,也不害怕他在这里受刺激闹事了,大着胆子指责了他一句:“你怎么喝得这样。” 她要跟他一车回去的,好熏人。 方寒霄醉眼朦胧,把她望了一望,忽然倾身向前,照着她的脸呵了口气。 莹月被扑面的酒气熏得眼都闭了一闭。 待她回过神来,就气得跺了下脚。 他真是一点也不好! 第40章 月上柳梢头。 隆昌侯府外原来停得满满的车驾已经稀疏了许多,踩在一地爆竹上,埋怨的不只是莹月,孟氏也很不满,对着同样一身酒气的薛嘉言唠叨。 “做什么在喜宴上喝成这样,回去婆婆问起来,我看你要怎么说——” “问就问,爷,高兴!”薛嘉言把胸脯一拍,响亮地回答。 孟氏吓一跳,忙轻轻拍了他一下,“你小声些。” 薛嘉言嗓门不减,嘿嘿笑着还要伸手抱她:“我没醉,那孙子才醉了呢,不信,我抱你上去——” 意思要抱孟氏上马车,孟氏的丫头们在一旁偷笑,把孟氏羞的,涨红着脸一把把他推开了:“还说没醉,满嘴胡话!” 又嗔着丫头们,“还不快把爷扶上去。” 丫头们笑着应了,薛嘉言被搀扶着,倒也不挣扎,只是回头向方寒霄打了个招呼:“方爷,我先走啦!” 打完招呼,他总算进了马车,孟氏松一口气,回头跟莹月也告了别,就跟着上了马车。 车帘晃了一下,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得薛嘉言的大嗓门传出来:“别生气嘛,回去罚我给你倒洗脚水好不好?我还给你——唔唔。” 这是孟氏忍无可忍,把他嘴捂住了。 薛嘉言还不消停,片刻后:“我大声?我没有啊,我明明压着嗓门的——” 莹月听着他的声音随着马车远去,再转头看看歪靠在马车上的方寒霄,感觉就,好了那么一点。 唉,他不会说话,好歹不会一路这么瞎嚷嚷。 她想着,往后面那辆小车走去,想看看里面的空间能不能让她跟玉簪石楠一起坐,挤一点也无所谓,隆昌侯府距着平江伯府好几条街的,总比一路都被醉鬼熏着的强。 但她没能如愿,因为她才迈出去两步,方寒霄手臂一伸,就勾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回来了,然后不容抗拒地往车里点点下巴,示意她进去。 所以说不能抗拒,因为莹月才试探着一挣扎,他居然俯了身,作势要抱了她丢到车里去,威胁之意非常明确。 “不不不,我自己上去。” 跟醉鬼讲不出道理,跟一个哑巴的醉鬼更加没有道理可讲,莹月飞快认了怂,努力躲避着他,踩着小条凳往马车里钻,玉簪石楠忍着笑在旁帮忙。 等莹月上去后,两人又想搀扶方寒霄,但他倒是不需要,凳子都没踩,直接就上去了。 波折一阵后,终于,他们也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路略艰难。 车厢里就这么大点空间,莹月躲都躲不开,只能把脸皱着,忍受着从旁边袭来的阵阵酒气,他不知喝了多少,像从酒坛子里捞出来似的,莹月让他熏了一阵,感觉自己都要醉了。 “有什么好喝的,臭死了。”她忍不住嘀咕。 其实方寒霄不臭,他才喝的酒,酒气都还很新鲜,身上透着的是冷冽的酒香,不过在不喝酒的人闻来,这香跟臭实在没多大区别,味道都很冲。 方寒霄听见她喊臭,侧过脸来,不怒反笑,莹月陡然机灵起来,车帘两边都是撩起的,借着月光她只觉方寒霄那笑里分明的不怀好意,及时伸手在两人间挡住:“不臭,不臭,你香,行了吧?” 方寒霄听着她娇嫩讨饶的声音,嘴角又往上勾了勾,这才把脸转回去了。 他其实没醉,他身怀秘密,不可能放任自己在任何情形下喝醉。 但微醺是有的。 这感觉不坏,他懒洋洋靠在车壁上,感觉到自己有点挤着她了,就是不让开,总如一张拉满弦的弓的心绪微微松弛下来,于他是难得的休息。 他不再有别的动作,莹月算是松了口气,被挤着她也认了,默默拿着自己绣花的小团扇,一下一下给自己扇着风,聊胜于无地驱赶开一点酒气。 谁知她不扇还好,一扇,方寒霄更把脑袋往她这边挤了挤,要不是他高,得直接挨她肩膀上了。 他本来体热,喝了酒,更燥了,感觉到有凉风,可不就挤过来了。 莹月:“……” 她没地躲了,得,等于白扇,他一呼吸,酒气都喷在她头顶上。 这么熬了一路,终于回到平江伯府,在二门边下车的时候,她晃了一下。 玉簪忙从旁扶住,问她:“大奶奶,怎么了?” 莹月晕晕地道:“——我好像醉了。” 她忽然下到平地,是真有点发晕,就不知道是被酒气熏的,还是马车颠的,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 玉簪担心地道:“那我去寻吴嫂子要碗醒酒汤?” 把莹月说笑了,摆手:“不用,没有这么严重。” 不过,她看一眼跟着跳下来的方寒霄——他是真的跳下来,把车厢都跳得一震,他这状态,怎么看也不大妥当啊。 莹月心软,方寒霄一直熏她是很讨厌,可是现在离了马车,他熏不着她了,她就又觉得他去赴前未婚妻的喜宴,喝成这样回来,到静德院可能还不敢惊动方老伯爷,只能一个人呆着,又有点可怜了。 她就迟疑着道:“你要来新房吗?我给你要碗醒酒汤,你喝了再去休息?” 方寒霄微有诧异地看她一眼,莹月不由退一步:“你,你要不需要就算了。” 她不勉强的,真的。 但方寒霄的表情怎么说,就是忽然舒展开来一般,下巴不知怎地却往上扬了扬,然后点一点,负着手就往二门里面走了。 石楠忙道:“玉簪姐,你陪大奶奶回去,我去找吴嫂子!” 就兴高采烈地先跑走了。 她们不逼姑娘,可是姑娘自己愿意管大爷,那就很好嘛。 莹月跟在方寒霄旁边,慢慢走到了新房。 方寒霄喝成这样,是在新房留守的六个丫头都没有想到的。 意外之后,就是高兴! 比玉簪石楠还高兴——都喝成这样了,并且还来了新房,酒是色媒人,这还有个不能成事的? 各自忙乱起来,打水的打水,奉茶的奉茶,不多时,莹月和方寒霄就各自洗过了手脸,再坐在屋里的时候,旁边还有丫头殷勤地给打着扇,这时周身感觉就透亮多了。 宜芳立在旁边,柔声笑道:“大奶奶稍等,已经去厨房催热水了,过一会就来。” 另一个丫头捧着碟红艳的西瓜上来:“这是留着给大奶奶回来时用的,一直浸在井水里,我们才剖开了。” 丫头们很有套路,如今天气热,这么汗津津又一身疲累地回来,那可能是不大有心情干什么的,就要好好地疏散一下,人都舒服了,再借着酒意,那才好—— 丫头们压抑着激动,走动间互相对着眼色,都以为这回必定十拿九稳,大爷肯定是有这个意思的,不然,他跟着来新房做什么? 莹月再吃过两片西瓜的时候,石楠捧着醒酒汤匆匆回来了。 她奉给方寒霄:“大爷请用。” 方寒霄接到手里,要喝,忽地又顿住,胳膊一伸,递到坐他对面的莹月面前。 莹月正要去拿第三片西瓜,眼底下忽然多出一碗晃悠着的汤水,呆呆地微张了嘴:“啊?” 方寒霄稳稳地端着,不动。 莹月渐渐反应过来了,她喊过一声晕,这是叫她也喝? 她摇头,软软地道:“我吃了西瓜,已经好了。” 她毕竟没喝酒,不可能真醉。 方寒霄不管,还把胳膊又伸了伸,碗口快抵到她嘴唇上了。 当着一屋丫头们的面,莹月脸当即红了,还不好太大动作地躲,怕把汤弄撒了,小心翼翼地闪避一下,没闪掉,她想把碗接过来,方寒霄也不松手,再僵持下去不是个事,她只好把眼一闭,敷衍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酸酸的,倒是不难喝。 方寒霄垂着眼帘,眼神幽深地看她张开唇,乖乖地抿了一小口汤,虽然不多,他也不坚持了,把碗收回来,自己一口气把剩的一碗都喝完了。 喝完他就走了。 宜芳傻傻地还不知道他做什么去,直到看见他一路往外,直出了院门,方转了头,失声道:“大爷走了?” 莹月道:“嗯。” 宜芳:“……怎么就走了?” 莹月不能理解她不可置信的表情,奇怪地道:“天晚了,要休息了。” 她就是让方寒霄来喝醒酒汤,喝完他走了,多正常。 过一时,两个去抬热水的丫头哼哧哼哧地回来了,进来一看,也傻眼了。 莹月好脾气地又跟她们解释一遍,方寒霄走了,不会回来了,至少今晚上是不会回来了,他要去睡觉的。 两个累得一身汗的丫头看看莹月,又看看热水,想抱怨什么,不敢出口,憋着道:“——那抬这么多水来做什么呢。” “多?”莹月看看那粗壮的水桶,无辜地道,“不多呀,玉簪石楠也要洗的,我们都出了一身汗。” 玉簪石楠笑嘻嘻地应:“就是,不但不多,还不够呢,不过多谢两位了,我们再去抬一趟就好了。” 忙得团团转的众丫头们:“……” 第41章 洪夫人心态要爆炸了。 她本已说服自己耐心地再等一等,熏香说起来简单,想找到不被觉察的好时机掺进去也是不容易的,终于等到昨晚,就是昨晚,天赐良机!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听到一点方寒霄醉酒去新房的传闻,把丫头找来问的时候,是做好了得到喜报的准备的,但得到的结果,让她张着嘴,噎了一腔气,都不知道该骂谁好。 理智上她知道怪不着丫头们,方寒霄抬脚就走,徐莹月坐视不管,丫头们并无法越俎代庖把他拉回来——可再知道,这口气难咽! 她此时方顺过来,打从方寒霄回来,她就没有一件事情顺心的,他看着窝在静德院里纹风不动,可一桩桩地搅和着她的盘算,毫不手软。 当初,怎么就没能让他死在京郊呢——! 那个时候他真是好对付得多,因为得到了世子位置,对从礼法来说同样有继承权的方伯爷心有歉疚,十分肯容让着他们,他们要算计他,也真是没费多大事,虽然没想到他还能挣回一条命来,但他因此患上的哑疾让方老伯爷犹豫之后,还是放弃了他。 爵位终于落到了二房手里。 只是又没想到,这局还没结束,还有可能翻盘。 这是洪夫人不可能容许的。 她陷入了沉思。 ** 莹月这里,要回门了。 回她三个月前就该回去的门。 她之前是不想去,但这次情况不太一样,因为石楠本是徐家的家生子,她的老娘跟弟弟还在徐家里,没有跟着陪过来。 莹月从替嫁的伤痛里缓过神来以后,跟石楠有就此商量过,不过当时没想出什么办法,能把石楠的亲人要过来团圆当然最好,但徐大太太要是不放人,她们也不能强抢。 现在能动的脑筋就多了一点,因为莹月有钱了,要不过来,可以试着买一买。 因此在回门这件事上,她虽然难免嘀咕方寒霄为什么要那么逞强,去喜宴还不够,还要掺和这个,但面上还是老实地答应了下来。 逢到初五日,就跟着他一起驾车往徐家去了。 她现在跟方寒霄在一起也自在点了,自己带了本书上车看。方寒霄见她看书,没有做什么,一路就安安静静的。 马车行过一条又一条街,终于重新回到徐家的时候,莹月站在敞开的大门前,只觉得眼眶一热。 她生长十六年的地方,她无法反抗地被推了出去,她因此不想回来,可是生身之家,她终究还是想念的。 他们出门不算晚,不过方寒霄眼神一瞥,见到门旁已先停了一辆极为气派的马车,车上有隆昌侯府的徽记,便知道岑永春作为新女婿十分积极,已经带着望月先一步到了。 徐家有下人跑出来引路。 一路上没关注莹月——自家的透明姑娘,没什么好看的,只是下死力气全方面多角度地把方寒霄盯了好几眼,从大姑爷变成三姑爷,简直是段传奇,下人可不得好生多看两眼,以便回头做谈资与人磕牙说嘴。 方寒霄全不以他的打量为意,只如闲庭信步,步伐间比莹月还自在两分。他这份气度不知怎地,渐渐就压得下人不敢看他了,缩了脖子,老实在前面带路。 他们来到正房的时候,岑永春正在堂屋里高谈阔论,桌子上,地上,都摆着满满的礼物。 徐大太太和徐大老爷坐在上首,徐大老爷还好,脸上笑着,但眼神是有些游离,心不在焉似的,徐大太太就笑得合不拢嘴,每一道细纹里都朝外流淌着喜悦。 莹月看见他们,忽然觉得极为陌生。 大概因为她跟他们本来也不算熟。 这个时候,徐大太太也看见她和方寒霄了,好似长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僵。 她知道莹月两口子要回来,岑永春一来,就代为宣告过了,还说了,如果候不到方寒霄,就亲自去平江伯府把他请来! 这让徐大太太本来的拒绝说不出口了,她不敢扫贵勋女婿的兴致。 现在终于看见人来,她很不耐烦,又不敢把脸色摆得太过,她有数,能把这桩替嫁抹平带过去已经是行了运了,再瞧不起方寒霄,惹急了他,对她没有好处。 就忍耐着,把笑容继续维持下去,岑永春原是侧坐,顺着她的眼神才看见了门外的来人,立时站了起来,振奋到十分地迎出去:“寒霄,你终于到了,再不来,我真去你府上请你了!” 旁边的望月在椅中磨蹭了一下,不得不也站了起来。 她排行居长,其实不用站起来迎接妹妹妹婿的,但岑永春这般热情,都迎到了外面去,她还稳稳坐着,就有点不好看。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岑永春迎出去就后悔了——因为他激动过头,也才意识到自己可以安稳地坐在那里,等着方寒霄进门来先向他见礼。 出都出来了,不能再退回去,他只好硬着头皮跟方寒霄并肩同行,再一起进去。 徐望月的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 她无可避免地跟她的前未婚夫正面遭遇上了。 她本来是应该很心虚的,但确切看清他相貌的那一刻,她控制不住地去看了旁边的莹月一眼,心中滑过一个念头——便宜她了。 这念头很无理,但又分明就摆在了眼前,岑永春是个英俊的青年,她在隆昌侯府与他初会时,也觉得他举手投足甚有魅力,但两人这么联袂前来,他拉着的方寒霄穿着打扮相对还随意一点,却就是随随便便将他压倒了。 不但是相貌,也是气质,岑永春作为差不多的贵公子出身,他站到方寒霄旁边,身上的贵气却好像有些不够用了似的,莫名就被衬出了两分局促感。 望月忍不住又看了方寒霄一眼——不,不,她没有别的心思,她对于她费尽心思攀到的高枝深为满意,但是,她就是没想到现在的方寒霄是这样的。 她绝不后悔,可是心里说不上来地空了那么一下。 徐大老爷是不大关注他们的眉眼的,他对又回来一对女儿女婿都不太在意,还是徐大太太忍不住,把茶盅放到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提醒他,他才醒过了神,回味过来该自己先发话。 就道:“三丫头,三女婿也来了,好,好,都坐吧。” 倒是很和颜悦色,也没想起来提该叫他们先跪拜行礼的事,方寒霄从善如流,就拉着莹月在另一边坐下了。 徐大太太心里膈应了一下,但徐大老爷行事糊涂,先这么说了,她也不好再把人叫起来,只得罢了。 方寒霄来,也带了些礼物,玉簪石楠两个捧着送进来,在数量上与岑永春送来的是不能比的,大概就是个意思。 徐大太太心里不快,仍旧不敢挑,只想憋着尽快把方寒霄跟莹月打发走,但岑永春不如她的意,他就是要跟方寒霄攀谈,哪怕方寒霄没有纸笔,只能用点头摇头作答他都兴致不减。 不多时,徐大老爷坐不住了,站起来叫他们连襟间好好聊着,就找个有事要忙的借口走了。 他走后,岑永春继续说。 屋子里的气氛其实很怪异,各自婚事的错位令得没有人的心里是自然的,各自揣着各自不可示人的心思,在面上尽力维持着和平,好似当真是新婿齐回门热闹又喜庆一般——但人人又都分明清楚,并没有人相信这一点。 这里面真要说有谁心思用得最少,不是莹月,而是方寒霄。 有哑疾太方便了,他轻松惬意地跟随岑永春的步伐演着戏,视情况随便动作一下就算配合了,岑永春知道他有这么大个弱项,对他毫无防备,畅快大聊。 莹月反而是有在想事情的,她想着怎么跟徐大太太提出来,把石楠的老娘弟弟赎了,她还想去看看惜月。 她嫁的那么突然,跟惜月面都没照,有一点想她,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她比她聪明能干得多,应该是还不错。 她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岑永春停歇片刻,端起茶盅来喝茶,她忙站起来向徐大太太请求:“太太,我想去看看二姐姐。” 脱离掉徐大太太的掌控之后,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怕她了,敢正常一点地和她说话了。 徐大太太听了,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她望了莹月一眼,没有拒绝,痛快地点头道:“你去吧。” 莹月转回脸,小声向方寒霄道:“我去看我二姐姐,一会就回来,好吗?” 方寒霄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 莹月松口气,带着石楠出去了,但把玉簪仍留在这里,算是服侍方寒霄,他头一回来徐家,毕竟人生地不熟,万一有什么需要呢。 想到要见到惜月,她心情很好,路上还小声跟石楠道:“二姐姐比我厉害,我们正好去请教一下她,怎么跟太太开口,最好这回就顺利把你的亲人带走。” 石楠很激动,连连点头:“好,谢谢大奶奶!” 莹月离家不久,家中各处路途还是熟悉的,不过她如今再回来,算是客人了,徐大太太还是给她指了个丫头引路,这丫头带着带着,莹月觉得不对劲了。 她以为丫头是没听清楚徐大太太的吩咐,拉了她一下道:“我先不去清渠院,我找二姐姐。” 丫头笑了笑:“奴婢知道。二姑娘搬了地方,如今就住在三姑奶奶的旧居里。” 莹月愣住了。 第42章 搬到清渠院的不只惜月,还有她的生母云姨娘。 莹月愣过之后很奇怪,问丫头:“为什么?” 她的小院子不但地处偏僻,屋舍还十分窄小,原来只住了她一个姑娘带着两个丫头还算刚好,如今主子变成了两个,伺候的人跟着叠加,地方应当是不够用的。 丫头道:“云姨娘和二姑娘犯了错,太太罚她们搬到了这里来。” 这莹月猜到了,她追问道:“什么错?” 丫头含着一丝奇怪的为难的笑意,道:“奴婢不便说主子们的是非,三姑奶奶想知道,就问二姑娘罢。” 她是得了徐大太太的吩咐才这样说的。 莹月无法,她不会逼问人,只好加快了一点脚步,往清渠院走去。 她之前走得突然,徐大太太后来把她的书和旧衣物给她陪过去了,但她种的一些花草都还在这里,有些种在花盆里,有些花盆不够用了,就直接种在了墙角地上。 如今她再迈进门里,只见院子里空无一人,而不论地上的还是花盆里的花草全部都枯光了,四五个花盆叠成一摞丢在墙角里,只从缝隙里冒出几根坚强的杂草。 莹月呆呆地在她的小院子里转了个圈,打量了一遍,她原来的布置已经面目全非了,但能看出来不是被人刻意糟蹋的,而像是主人无心打理,以致破败了下来。 她心里沉了一下,从这院子的情形看,云姨娘和惜月犯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错,不然随便收拾一下,也不会荒成这样,而她们连这一点点心思都懒得费了。 丫头已经扬声通报上了:“云姨娘,二姑娘,三姑奶奶回门来了。” 听到声音,从正房里出来一个丫头,满眼吃惊,一时竟未上来招呼。 莹月认得她,是惜月身边的大丫头菊英,她向她笑笑,主动道:“我回来了,来看看二姐姐。” 菊英低了头,好似没精打采,又好似不敢看她,声音飘忽着:“三姑娘——三姑奶奶。” 莹月领着石楠走上前去,等菊英打着帘子,她们进到屋里,才知道为什么院子里都没有留个人应门,因为除菊英之外,屋里就只得还有一个云姨娘的丫头梅露。 莹月对这里的屋舍极熟悉,知道别处都呆不了人,云姨娘和惜月身边,很可能就只有这两个丫头了。 和她当初的待遇一样。 惜月没有出来,直到她自己掀帘又进到里间,惜月好像才知道她来了似的,动作迟缓地从窗下的炕上下来穿鞋,头也没抬地道:“三妹妹。” 莹月没觉出异常,她走近一点,只是又吃了一惊:“二姐姐,你——” 她想说惜月怎么憔悴成这样了,话到嘴边,没忍心出口。 惜月虽然和她一样是庶女,但她有亲娘,境遇上就要比她好得多,她自己也好强,很有心气往上挣一挣。 然而不过三个月没见,从前走路都要把腰挺得笔直的惜月,身上的精气神竟就泄了大半,眉眼间全是晦暗。 莹月眼圈红了:“二姐姐,你受苦了。” 惜月随手撩了一下发丝——她连发辫都是随便梳的,鬓边毛糙了也不拿梳子抿一抿,她开了口,声音沉沉地:“没什么,我自找的。” 她望了一眼莹月,“你走吧,我那样对你,不值得你来看我。” 莹月愣道:“二姐姐,你怎么对我了?” 惜月:“……” 她也愣住了,她忽然意识到,那件事情莹月居然至今仍不知道。 这个傻妹妹,她是真的傻。 有一瞬间,她冲动地想找借口索性瞒过去算了,但眼角一瞥,便见到徐大太太的丫头贴在门边,透过帘子的一点缝隙往里看,眼神十分兴奋。 她的血冷了下来,瞒不住的,这是徐大太太对她的又一重整治。她从前不知道这个嫡母手段如此层出不穷,还想着去比望月,太天真了。 “太太本来想要替嫁的人是我。” 惜月面无表情地道,她没有如菊英那样目光闪烁,而是直直地看着莹月,她看得出来莹月神采不错,但她没觉得怎样,这个小傻子,从前日子那样,她也乐呵呵的,买到本雕版最多最便宜的书都能高兴很久。 这不能证明她代替她嫁出去以后,真的就过得多么好。 莹月很惊讶也有点懵:“啊?” “我提前知道了,跟着姨娘逃出去找老爷了。”惜月慢慢地,终于说出了那一句,“我没告诉你。” 她知道她逃以后,莹月将要遭遇什么,她还知道其实她当时就算告诉莹月,以莹月的本事,她也做不了什么,但她还是没有说,她怕万一,万一莹月逃过去,厄运就仍然要回到她身上。 所以实际上,莹月替嫁替的是双重的,不但替的是望月,也是她。 …… 石楠惊呼了一声。 莹月也终于明白了。 她心里好像被一把很钝的刀划了一下,痛也是钝钝的。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不怪惜月,她只是没有告诉她而已,她本来也没有义务要告诉她——可是她说不出来。 她怔怔地,眼泪就流下来,也想不起来还要问惜月石楠亲人的事情了,后退了两步,就往外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觉得自己要冷静一下。 石楠担心地紧紧跟着她,领路的丫头有意引着,把她们引回到了正院里。 岑永春精神真的好,还在挥手说着,方寒霄忽然若有所感,转头向外看去,就看到了一脸泪把脸都哭红了的莹月。 莹月顿在院子里,她意识到自己这模样不该进去,忙转头又要走,方寒霄站起来,大步追出去。 岑永春愣着:“怎么了?” 徐大太太端起茶盅喝了口茶,遮住了嘴角边的笑意:“没什么事,我这个三丫头向来养得娇些,大概,是和二丫头拌了嘴了。” 岑永春仍是莫名所以,伸头往外看了一眼:“寒霄还挺上心的。” ** 出了正院以后,方寒霄在墙角处把莹月拉住了。 莹月呜呜咽咽地,不想叫人看着她哭,拿手抹着眼泪,却是越抹越多。 方寒霄皱眉,看了一眼石楠。 石楠一路上回过味来,是越想越气愤,张口就一边解释一边把惜月告了。 这事要是望月做的那根本没什么,她们本来对她没有期待,可惜月不一样,以为亲近的人捅这一刀,感情上格外受创。 莹月听石楠说着,心口憋闷着的那口气渐渐散出来,边抽噎边道:“算了,不怪二姐姐,她只是没有告诉我——” 要命关头,谁管得上谁,惜月明哲保身,不算什么错。 石楠生气地道:“可是如果大奶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去告诉二姑娘的!” 莹月:“……呜!” 她抽噎声陡然大了一点。 她哭什么呢,就是哭这个。 她不认为惜月害她,她甚至可以说服自己惜月情有可原,可她还是这么伤心,因为她在情感上不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去看待这件事。 没有孩子不依恋爹娘,在她还不懂事的时候,她努力伸出去手过,但从没有回应,她没得到过这份理应与生俱来最深刻的羁绊,她跟惜月在一起的时间还多一点,徐家令她有所留恋的人,不是徐大老爷和徐大太太,而是这个不同母的姐姐。 而现在,这份留恋也要没有了。 这意味着,她对整个徐家的留恋都要没有了。 于她软糯的内心深处,其实始终保留着一份对他人——哪怕是亲人的审慎。这是曾经那么多次伸出去而落空的手留在她身上的刻痕,她自己都未必记得了,但这刻痕确实地打了下来。 她会因此不自觉地学会收拾自己不该有的欲望,克制、保留着自己,以避免因此受到伤害。 简单说,这也算是趋吉避凶的一种,不过这一项是最深的本源,她模糊地知道这一点,并因这一点而难过。 因为她从她的家里找不到任何留恋了。 她难过的不单是被惜月伤到,也是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 方寒霄本来只是平静地守着她。 惜月出逃甩锅之事,莹月不知道,他反而是知道的,他派人盯过徐家,不过这件事并不重要,所以事情过了以后,他也就放到脑后了。 他以为莹月哭一会儿该好了,谁知她看着快自己忍下来了,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哭回去了,两个眼睛都揉得红肿。 他皱起了眉,他不知道一个庶姐对她有这么大影响。 他的手抬了抬,但莹月依靠着石楠,兀自哭得入神,他手又放下来,转头看了一圈,找到一根小树枝,直接把她拉蹲下来,在地上写着告诉她:别哭了。 莹月努力辨认了一下,抽泣着道:“——哦。” 方寒霄又写:你姐姐跑了很好。 莹月噎住:“……好、好什么?” 她不那么想哭了,因为她有点觉得生气了,她这么难过,他还跟她对着来,怎么这样。 方寒霄慢悠悠划:不跑,我就要娶她了。 莹月:“……” 她嘴角一撇,嘤嘤嘤。 方寒霄少有地呆了片刻,把小树枝扔了,转头茫然看她。 “你,只想着你自己,呜——”莹月哭着指责他,“没有人管我,我呜呜呜——” 她觉得自己又惨又凄凉了,没有一个人喜欢她,为她着想一点。 方寒霄缓和气氛失败,没办法地,重新伸了手,简单粗暴地把她的脑袋摁了过来,摁到自己肩上。 莹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居然没想起来挣扎。 方寒霄心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于是耐心地,自己找了个节奏拍抚起她来。 第43章 清渠院里。 刚才外出不在的云姨娘顶着烈日,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她从十八岁起跟了徐大老爷,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这个年纪的日子一旦难熬起来,更易催逼容颜。 她出去时努力妆扮齐整了一番,但现在条件差了许多,劣质的铅粉使了不如不使,在骄阳下只来回绕了一圈,脂粉就因为闷在毛孔里的汗渗出而浮上来,跟戴了一层面具一样,窘迫地展示着迟暮的悲哀。 梅露见她热得嘴唇都干裂了,忙去捧了茶来,这茶跟从前也不同了,云姨娘渴着的时候不觉得,一气喝完一杯,再喝第二杯的时候就受不了了,越喝越慢,最后皱着眉,把还剩着的大半杯放到了炕桌上。 然后她才觉出有点不对,转头看了一眼对面只是埋头缝着手里一件中衣的女儿:“——你怎么了?” 惜月道:“我没事。” 她声音干干的,又叫了一声菊英,“你去给姨娘打扇,我总在屋子里,不热。” 原站在她边上的菊英答应着,走到了云姨娘身后,继续挥起手里的一柄水绿花蝶图纱织团扇。 扇子的纹样很好看,但再细看,就会发现扇面上已经有两根纱跳了,没有合适的丝线,无法补回去,只能就任那两根线那么突在外面。 大厦一倾,残酷在方方面面。 惜月不说,云姨娘也没有力气追问了,她实在顾不上,自己呆呆坐了一会,忽然落下泪来:“二姑娘,是姨娘害了你。” 惜月的手一抖。 她戳到手了,尖锐的针尖戳进指尖,痛到心尖。 但她没有叫疼,只是随手一抹,把那滴血抹了去,然后道:“姨娘别这么说,姨娘是为了我好,我知道。” 云姨娘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有点失神地道:“我见到三丫头跟方家那大爷了,三丫头不知为着什么事,蹲在地上哭,方家大爷在旁边写着字哄她,他虽然不会说话,可看上去待三丫头不错,人生得也很体面。要不是从前姨娘心太高——” 惜月要重新缝制的手顿住了,她知道莹月为什么哭,低声道:“姨娘别说了。” 她不想多想这些,恐怕自己会难以再承受。至于是承受不住对莹月的所为,还是对于自己过往选择的追悔,她分不出来,也不想分。 她转移了话题:“姨娘没有见到老爷,对吗?” 云姨娘会出去,是为了想法设法堵徐大老爷去的。 打从她们逃家回来后,日子就一落千丈,徐大太太作为主母,从前是没想跟云姨娘认真,徐大老爷常年不着家,空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云姨娘的屋子,对这些不受宠的妾们,徐大太太虽然仍旧看不顺眼,但不到十分扎眼的程度,于是不曾使过太激烈的手段对付。 但云姨娘敢这么跟她作对,就不一样了,不把云姨娘收拾老实了,别人有样学样地作反起来,她还怎么管家? 勒令迁院子,找借口把大部分下人调走,克扣份例,全套手段毫不留情地砸下来。 对于待遇上的直线下降,云姨娘可以忍,她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如果受点罪能让徐大太太把这口气出了,她愿意。 所以开始的时候,她没想过去找徐大老爷求情——想找也不容易,徐大太太疏漏了一回,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跑出家门去。 但徐大太太的酷厉不止于此,她撂下了要命的一句话,令得云姨娘和惜月魂飞魄散,心气全无。 ——“二姑娘心高,伯府的公子都看不中,我竟不知该与你寻个什么人家才好了,既然如此,二姑娘就安心地在这院子里住下吧,不论十年八年,家里总是不缺你一口饭吃。 免得二姑娘嫁到那些不如意的人家去,委屈了你这娇贵身子不是?” 这一招太绝了,竟直接就绝了惜月出嫁的路,便是连那普通百姓的门户都不给她找了。 云姨娘哪里还能坐得住,冒着让徐大太太折磨人的手段再升级的风险,也得去找徐大老爷做主了。 要找徐大老爷,先得等,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今天。 可是她还是没有见到徐大老爷。 “我去晚了一步,没想到他就在家里坐了一会,已经又走了。”云姨娘咬着牙,忍耐着不在女儿面前露出怒容来。 惜月听了,怔了一会,她不想想起莹月,但不知怎地,又控制不住地提起她来,自语似地道:“到头来,是三丫头通透。我从前还说她傻,既不会讨好太太,也不知道多往老爷跟前去。我是都做全了,可是,又怎么样呢。” 不过一场无用功。 云姨娘没有接话,她说过一回莹月就算了,现在只是焦心在自己女儿身上,重重地叹过两声气,又觉自己太灰心丧志了,勉强挣出一点笑容道:“你别乱想,这是老爷的家,他总是会回来的,我们多打听着,下回肯定就能见到了。我违了太太的意,太太罚我罢了,你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哪能真的从此就不能嫁人了,只要能见着老爷的面,指定一说就通。” 惜月低垂着眼帘,唇边划过一丝讽刺的冷笑。 她在这里住了将近三个月了,三个月! 她的父亲像全然不知道这回事一样,从前她主动承欢膝下,徐大老爷对她也和颜悦色,好似挺宠爱她一般,可当她没办法往他面前去了,他从来也没主动来过,也许甚至都没有想起来问过徐大太太一声。他眼里,实际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女儿。 这三个月熬下来,足够她对这个亲爹熄灭幻想,她靠不住任何人,只有靠她自己。 惜月丢开了缝到一半的中衣,站起来道:“菊英,打水来,我要洗脸更衣。” 菊英以为她热出汗来了,想洗把脸凉爽一下,就答应一声匆匆去了。她们如今往厨房去要个热水都艰难,幸而天热,只是洗脸的话,冷水也能凑合。 一时洗过了脸,惜月没有坐回来,而是坐到陈旧的妆台前上妆去了,云姨娘看愣了:“二丫头,你想做什么?” 徐大太太那句要命的言辞太吓人了,并且目前为止,她还真的兑现了她的话,没有让惜月出去见人的意思,所以惜月闷着越来越颓,已经有好一阵子粉黛不施了。 惜月静静地道:“姨娘不要管,我自有办法。” 云姨娘怎么能不管,她急道:“二丫头,你别着急,别乱想主意,再得罪了太太——” 惜月给自己画着眉,道:“姨娘,我还能怎么得罪她。” 云姨娘一时失语了:不错,这已经几乎是最坏的情况了。 “再坏,无非她拿根绳子来把我勒死!”惜月的语调在压抑中窜了一个高调,然后又平静下来,“那也没什么,我在这里,跟死又有什么差别。” 她不是傻兮兮的莹月,有本书就可以当这里是世外桃源,她跟望月才是相同的,生来一颗望上的心,叫她闷在这里,年华像那院子里的花草一样,那么用不着等到枯死的那一天,她已经憋屈得活不下去了。 云姨娘揪着心问道:“那——你想怎么办?你总得告诉姨娘一声。” 惜月已经画好了眉,在用唇脂了,她还是少女,再憔悴,丰韵的底子也在,粉不好,她就不涂,就用这两样也把气色提亮了几分,然后吩咐菊英给她梳发。 再然后,她才回答云姨娘:“太太不是不肯给我找人家吗?我也不要她费心了,家里今天现成有,只看我豁不豁得出去罢了。” 母女连心,云姨娘迅速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失声道:“你说大姑爷还是三姑爷?你、你难道要给人做妾?!” “当然是大姐夫了。”惜月笑道,“姨娘,你记得吧,大姐姐往隆昌侯府才去一趟,就能把这位如意郎君收入囊中,她可以,我为什么不行?我甚至不需要正妻之位,想来大姐夫应当愿意怜惜我。” 云姨娘简直错乱:“这不行,你别胡来,你敢跟大姑娘抢夫婿,太太不会放过你的,何况大姑娘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到她手底下,日子恐怕就和姨娘过的一样——何况你是尚书后人,怎么能与人做妾!” 徐老尚书在徐家有着崇高的地位,徐大老爷和徐二老爷越是不争气,徐家人越是想念他老人家,连云姨娘都不例外。 “姨娘,你慌什么。”惜月反而十分镇定,“太太不想我去抢大姐姐的夫婿,那就把我嫁到别的人家啊。” “或者,她要是不想我到大姐夫面前去丢人,那也该尽快替我找个人家。” 只有破开眼前的这一道死局,才好谈后面的事情。 徐大太太当然会大怒,即使答应给她找人家也不会找什么好人家,但再坏,会有个底线,因为她的丈夫,将来是要跟岑永春做连襟的,找个下三滥的,徐大太太不在乎自家的脸面,也得顾虑一下岑永春的想法。 …… 云姨娘不说话了,她考虑起来。 求恳,她知道的,其实已经很难有作用了。 威胁,也许不失为一条路子。 第44章 莹月借了徐大太太的厢房在洗脸。 一边洗一边叹气。 因为洗脸之前,她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模样了——眼睛肿的,鼻头红的,脸颊涨的,真是丑得吓她一跳。 她小姑娘家,平时虽不十分在衣饰上用心,到底心里还是有些爱美,想到自己就这么样蹲在院门外跟方寒霄哭——不堪回想。 方寒霄奇奇怪怪,看见她这么丑,好像还对她有了点责任感似的,她洗个脸,他不回去堂屋里坐着,还要在这边门口守着,让她怎能不忧愁。 她只能把布巾多在脸上捂了一会,权当是逃避过他了,然后假装翻篇地拿下来。 天热,她本来就没涂脂粉,倒也不存在补妆的问题,洗过脸后,正好徐大太太也派人来叫了:“三姑爷,三姑奶奶,太太那里摆饭了,请三姑爷和三姑奶奶过去。” 莹月答应一声,站起来。 她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惜月不告诉她是为了自保,她仍旧觉得她没有什么错,只是,她们不能再和从前一样了。 和方寒霄走到堂屋里,丫头们刚摆布好桌椅,望月和岑永春已经入了席,徐大太太坐在上首,一眼看见莹月,她这时候甚为幸灾乐祸,有意问她:“三丫头,跟你姐姐拌什么嘴了?二丫头脾气向来硬些,恐怕给你委屈吃了。” 莹月不想跟她诉苦,道:“没有什么,我自己不小心磕了一下。” 当着好女婿的面,徐大太太不便再逼问她,似笑非笑地罢了,心下十分畅快。 她如今,是再也没有心事烦恼了,儿子在外有岳父照管,女儿在京嫁得高门,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味,想想都能笑出来。 岑永春心中也有得意,这一对比,他横刀夺来的望月美貌大方,方寒霄不得已娶去的庶女说哭鼻子就哭鼻子,小娃儿似的,可见幼稚,比着望月明显要差一截。 他就又有精神和方寒霄说话了,方寒霄听着,并没有什么不耐烦之意——就出个点头或摇头,有什么好不耐烦的。 直到各色鲜美的菜肴摆上来,岑永春才终于意犹未尽地住了口。 他被方寒霄灌过一回,不长记性,因为觉得今日太扬眉吐气,还要找着方寒霄喝酒,方寒霄是无所谓,他的酒量喝倒两个岑永春毫无问题,就陪着他喝。 莹月小小地觉得有点不乐意——又喝。 等下又要一身酒臭地回去。 不过她也管不了,只好自己默默吃饭。 总算岑永春这次没有在岳家把自己喝倒的意思,感觉差不多了,就停止了,也用起饭来。 他的酒意在饭后渐渐有点泛了上来,望月见他醉眼惺忪,她是想在娘家多留一阵,就柔声劝他,问他要不要到徐大老爷的书房里午憩一下再走。 岑永春心情好的时候,就好说话,点头答应了。 望月很高兴,忙亲自扶了他去,徐大太太也一叠声命丫头帮忙去伺候着。 没人留莹月和方寒霄,莹月也不想再在这里,小声跟方寒霄道:“我们回去吧?” 见他点头,就站起来向徐大太太告辞。 徐大太太早巴不得把他们打发走了,敷衍地立刻应了。 莹月就同方寒霄出来。 走到大门外,上了车,行了一段了,她有点被颠得困了,在身边方寒霄淡淡的酒气中快合上眼的时候,忽然灵光一闪,猛地惊醒,脱口叫了一声:“哎呀!” 惜月给她的打击太猝不及防,她把赎石楠亲人的事给忘了! 方寒霄疑问地转头看她。 莹月很后悔地给他解释了,都怪她,她连银票都带出来了,结果出了点意外,就记不得要办的事情了。 方寒霄听了,探身出去,拍了车夫一下,做了个手势。 车夫粗着嗓门道:“爷,要回去?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方寒霄点点头。 车夫就应着:“好勒!” 他侧出身子,冲后面那辆小车的车夫喊道:“回去,回去徐家,爷要取个东西!” 小车车夫道:“知道了!” 两辆车便转了向,掉头重往徐家而去。 莹月不好意思,又充满感激地道:“谢谢你。” 方寒霄扶了一把她因为转向而有些东倒西歪的身子,嘴角翘了翘,随意地摇了下头。 他们走出去不远,不多时回到了徐家门前,后面的玉簪石楠先跳下来,来扶莹月下车。 莹月一边伸出手去,一边向石楠笑:“我把你的事忘了,你不提醒我一声。” 石楠自己的亲人,她当然是记得的,只是莹月都哭成那样了,她怎么好拿自己的事再烦主子,就忍住了没有说,想着下回来时再想办法,到底心下有一点失望。 不想能重又回来,她高兴得不行,笑嘻嘻道:“多谢大爷,多谢大奶奶!” 一行人往里走,才离开的姑爷姑奶奶,门房上没有必要拦,就放他们进去了。 绕过影壁,才到外院,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声,中间合着哭声,妇人的怒斥声,这些动静不十分大,但穿透性很强。 莹月的脚步停住了,石楠吃惊地道:“那个方向是老爷的书房,出什么事了?” 莹月不知道,但方寒霄毫不迟疑,已经径直顺着动静走过去了,她也有点好奇,就跟了上去。 徐家宅院比一般京官家要大,但比平江伯府差得远了,很快,绕过几株花木遮挡,他们就来到了事发地。 这里已经围了好些人了,都是下人,小厮丫头不一而足,挤在房门外探头探脑地。 方寒霄个高,走到后面,往里一看——他剑眉一扬,把前面几个下人都推开,转头把莹月拉到身边来。 莹月看清了房门里的情形,惊得抽了口冷气:“——二姐姐?” 其实惜月衣着都还很整齐,此刻缩在墙角里,看着距岑永春有一段距离,但是,她出现在这里本身已经是很不对劲了。 于是方寒霄得到了确认。 而从里间望月失控的又哭又骂中,他也差不多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事由不复杂,岑永春饮过酒后,到这里休息,徐家二姑娘惜月偷偷摸到了此处,正跟岑永春拉扯的时候,望月心疼夫婿,亲自捧着一碗才熬好的醒酒汤来了,撞个正着。 就闹起来了。 “都在这里做什么,偷奸耍滑的,个个拉去打上二十板子才好!” 这是徐大太太匆匆赶到了,望月撞上这一幕以后,气得发晕,没空管别的,房外才围上了那么些人。 现在徐大太太闻讯一来,她脑筋还是清醒的,第一时间要把不相干的人都驱逐走。 只是下人们畏惧她,一窝蜂吓跑了,方寒霄并不,他稳稳地站在门边,动都不动。 徐大太太不知他怎么还会回来,脸都青了:“三丫头,三姑爷,你们别处坐坐去。” 一时也来不及问他们的归意。 方寒霄不走,莹月看他不走,就也不动。她忍不住往里面张望,心下吃惊又茫然,又还是有一点替惜月揪心——她怎么会想起来这样做,这是得罪死了徐大太太。 正想着,忽觉胳膊被碰了碰。 她抬头,见方寒霄望着她,她也看方寒霄,感觉他似乎在对她使眼色——但是在表示什么? 这笨姑娘。 方寒霄不看她了,目光转开了一下,找到后面的石楠,拍莹月肩膀一下,叫她看。 莹月反应过来,觉得惭愧了,她就是容易走神,方寒霄就能很专注地替她记着她要办的事。 她就忙向徐大太太道:“太太,石楠的娘和弟弟还在这边府里,我想要了他们去,我买——” 她想说她买也是可以的,忽然胳膊又被方寒霄撞了一下,她虽然不解,还是闭了嘴,转头又去看他。 方寒霄却没有别的表示了,只是环胸抱臂,倚靠着房门口,看着徐大太太。 莹月站在他旁边,这么一来,两个人等于把房门堵住了。 里间望月的哭骂还在不断响起,岑永春本来没怎么说话,他微醺又困,其实没怎么搞清楚情况,但被吵得烦了,加上看见方寒霄堵在外面,之前才觉得望月大方,不想这时候闹起来跟泼妇似的,他自己觉得打脸,这个脸在别人面前还罢了,少年时的心结让他觉得就是额外不能在方寒霄面前打,张嘴忍不住喝了望月一句:“好了,我又没干什么,你哪来这么多话!” 徐大太太听见,立即心疼起来,要往里闯,但方寒霄就是不让,她不能直接撞他身上去,看热闹的下人都被她撵走了,她看看自己带来的几个丫头,都不像是能撼动方寒霄的样子,又烦又闷地只能道:“——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两个下人,你要,给你就是了!” 石楠欢呼一声,掉头就去找人了。 方寒霄不急不躁,手掌一摊。 徐大太太快气炸了:“——身契,去把身契拿来!” 一个哑巴,怎么能这么可恶! 很快石楠把她两个亲人找来了,丫头也跌跌撞撞飞跑着把身契取来了。 这类家生子繁衍出来的后代,一般身契是不会去衙门上档的,自家写个就算完了,有的写都不写,反正不怕下人跑了,因为这些下人在外面也没有正当身份,完全是黑户,跑出去的日子未必比在府中安稳。 方寒霄看了一下,见无误就塞给莹月,同时终于把房门让开了。 徐大太太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他们闹这种桃色家务,方寒霄是没有兴趣观看的,示意莹月可以走了。 莹月犹豫着,往那房门里再看了一眼,她可以把两个下人要走,可是她知道她没有办法管到惜月。而她从来比她有主意,这个主意,也是她自己拿的。 她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低了头,走了。 回程的车上,她才回过些味来:她揣了一千两的银票来的,石楠那里也兜了一包碎银,结果,一文钱都没花就把人要过来了? 这当然不是巧合,也不是徐大太太发善心,只是方寒霄时机卡得好。 她只晓得震惊的时候,他已经想到了要堵截徐大太太。 这个心机上的差距真是—— 咳,怎么说,他有时候也坏得挺好的。 第45章 回到平江伯府以后,莹月别无它事,日常还是看书。 在徐家走过一遭,她发现自己心境上生出了一些变化,从前看过好多遍已经看腻的书,再看时,忽然又能看出些新鲜来。 她说不出来这是为什么,但心中同时又隐隐有一点清楚。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皆是文章学问,从前她缺这一环,惜月以捅刀的方式令她领悟了。 惜月相比徐大太太没有做很过分的事,她不恨她,她们没有反目成仇,可是,她怪她,但她一边怪着她,一边觉得跟她回不到从前了,一边又还是有点担心她,希望她不要太被徐大太太折磨。 这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情是她从前没有过的,没经历,她就不懂,有些文意,她就只能走马观花地错过了。 她从书中得了感悟,回过头再审视自己与惜月之间,所得又不一样。 她沉思着,慢慢考虑起要不要让人去徐家打听一下那日的后续了。 而这个时候,后续来了。 岑永春主动上门来说的。 这位世子爷娶望月为着什么,就为了压方寒霄一头,能把这口气出了比他娶妻本身对他的意义都大——他又不是没娶过妻,儿子都有了,娶个续弦算多大事儿。 既然如此,当然得常到方寒霄面前显摆显摆。 他来了,面上情状甚为烦恼:“寒霄,你相信我,我当真是没有那个意思,谁知道二妹妹怎么想的,又是从哪里见过我,生出那样痴想,唉,现在好似是我犯了错了一般。” 方寒霄在外院方老伯爷的书房里招待的他,信笔划了四个字敷衍他:清者自清。 “我们男人间好说话,我说了,你能懂。可是女人家实在是能胡搅蛮缠,我怎么解释,徐氏就是不信,回去跟我哭了一宿。”岑永春叹着气,道,“我细一想,我也有不是之处,成亲才三天,又是回门的日子,二妹妹做出这样事来,怨不得她伤心。现在弄的,我都不好下台了。” 他嘴里说着不好下台,然而神色间之得意,那是恨不得登台唱一出,在他的真实想法里,妻妹投怀送抱,实是对他男人魅力的莫大称耀。 方寒霄往椅背里靠了靠,他想离岑永春远一点——一般情况下,他觉得应付他不费多少力气,但譬如眼下,还是需要一点忍耐与养气功夫的。 一个人生于顶级富贵乡里,也可能长出一身贫贱来,这贫的不是荷包,是骨头。 岑永春并无自觉,还问他呢:“寒霄,你说我如今怎么办才好?” 方寒霄先问他:你意下如何? 岑永春道:“我正是为难着,才来问你讨个主意。二妹妹其实不是个轻浮姑娘,她后来跟岳母说了,只是来岳父书房里找本书看的,并不知道我在那里。岳母要命人打她,她吓得只往我身边躲,也是可怜得很。” 这个话只能算是遮羞了,徐大太太十分肯奉承岑永春这个贵婿,不可能放任他独自醉眠在书房里,门外一定派了丫头守着。惜月躲过了丫头的耳目,费尽心思地混进去,说是为找本书,很难取信于人——所以岑永春虽然当时还没大醒,都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一开口还是认定惜月对他有意。 方寒霄又写:徐家意思如何? 岑永春道:“能有什么意思,就闹着呗,不过我跟岳母说了,叫她不要十分为难二姑娘。” 方寒霄摇摇头:徐二姑娘危矣。 他对徐惜月这个人没有任何特别感触,不过要跟岑永春搭上线,所以顺着他往下扯了几句。 岑永春忙道:“怎么说?” 方寒霄写:你如跟二姑娘坚决撇清关系,二姑娘危局或可渐解,你这般说,恐怕引得徐家杀心起。 他懒得称呼徐大太太“岳母”,只以徐家代替,岑永春看着也没觉出来不对,反正他对徐大太太也毫无尊敬之意,一拍桌案,恍然大悟:“寒霄,你说得对,可不是这样,竟是我害了二姑娘!” 接下来他拉拉杂杂地,又说了几句徐二姑娘可惜了的话,明着是可怜惜月,暗里意思还是炫耀,竟有姑娘为他牺牲至此,这姑娘还是徐家的,怎么能不多说两句呢。 方寒霄:…… 岑永春格调之低,超乎他的想象。 当初跟这种人玩不到一块去,真是太应该了,只是如今不得不捏起鼻子应付他一二。 等他终于忍耐着把过足炫耀瘾的岑永春送走了,静德院传过话来,说方老伯爷有召,让他立刻过去。 方老伯爷的病情熬过了冬春,如今已经奇迹般地稳定下来了,还能时不时在院子里溜溜弯,所以本来不敢让他知道的一些外面的事情,他渐渐也都知道了。 方寒霄到的时候,他刚溜完了一圈,招呼方寒霄跟他进屋,然后表情立刻严肃了下来。 “霄儿,你到底想做什么?岑家那小子怎么会来找你?”方老伯爷连连追问,“你怎么会乐意跟他混一起去?” 三问过后,他最终问出了最核心的那个问题,“你是不是,想对隆昌侯府做什么?” 方寒霄挑了眉,找了张纸:是他来找我,怎是我想对他做什么。 方老伯爷不客气地拍他脊背一巴掌:“少糊弄我,他娶了徐家大丫头,这里面你能没点怀疑?以你的脾气,他敢上门来,吃顿闭门羹都算好的,你还能出去见他?你见了,那就是有所图!” 方寒霄写:没有的事。 方老伯爷全不相信,他倒不是觉得方寒霄多么心机深沉,而是他深知这个孙儿的傲性,当年他许诺过多少补偿,只因他不愿意相信孙儿出事可能与次子有关,孙儿就毫不犹豫地走了,多丰厚的补偿都抛掷不要,宁可一无所有地出去受苦。 “你是不是,想把隆昌侯抢走的总兵官拿回来?”方老伯爷胡乱猜测着,“可拿回来你也不成啊——” 要是可以,当年他都不会换世子了,总不能是为方伯爷拿回来罢——那真是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还是——!”方老伯爷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激动得头都晕了一下,一把握住方寒霄的肩膀道,“你已经治好了?你能说话了,可是你心里怨我,跟我赌气,所以还假装着骗我是不是?!” 方寒霄脸色平静,只是垂下了眼帘,令得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一手扶住了方老伯爷,另一手写:祖父,您想多了,就算我好了,难道就能得回总兵官的位置吗?二叔已经承爵,您不能再把他换下来了。 而没有平江伯这个爵位,他一个白身,又怎可能一跃腾于江河,将漕运收入掌中。 “……”方老伯爷失望之极地道,“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他半生戎马,终究定力过人,方寒霄静静地陪了他一会,他也就缓过了神来,越挫越勇地追问道:“那你图什么?” 方寒霄的笔悬停了一会:图耍他一遭。 方老伯爷很狐疑:“真的?” 方寒霄点头。 方老伯爷两分相信之外,倒有八分不信,因为觉得兹事体大,扣住方寒霄不许他走,必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祖孙俩正僵持着,日常捡药的小厮来报,说是洪夫人扣住了大奶奶的陪房,指那陪房偷窃财物,想往府外传送,因为金额巨大,所以一下闹开了。 从前这些琐事都是不会报到方老伯爷面前来的,但方老伯爷想为方寒霄多留些路,所以身体好些以后,有意无意地将府中一些事重新掌控起来。 听到金额巨大,他问:“多少钱?” 小厮道:“一千两。” 这个数目说出来,方老伯爷一时还未意会——他手里淌过金山银山,一千两实在不具备什么特殊的意义,便是他赏出去的,他也没刻意记着。 但方寒霄知道莹月穷成什么样,这一千两不会有第二种来历,同时这么重大的数额,也不会随意到陪房手里,他向方老伯爷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要去看看。 两个房头生了乱子,这方老伯爷不能不放他走,只得暂时放下了疑问,道:“你去吧。” ** 这一千两银票是从石楠的弟弟福全身上搜出来的。 福全今年十二岁,他才跟到平江伯府来,是个生面孔,府里的下人本来留意着他,偏他自己从没得过这么大笔银钱,揣在身上,自己紧张得无端露出几分贼相来,这一下,时刻等着抓新房把柄的洪夫人接到信,还不立刻把他拿下了。 方寒霄到的时候,莹月比他先到,已经在跟洪夫人吵嘴。 是真的吵。 她挡在被拉趴在地上的福全面前,脸涨得通红,声音抖着:“就是我给的钱,不是偷的,你不能打人。” 洪夫人端坐上方,冷笑道:“大奶奶,你好大的手笔,我赏人尚且赏不出这么多,你一出手就是一千两!” 莹月闷了片刻,坚持道:“反正真的是我的钱,福全没有偷。” 洪夫人道:“哦?大奶奶,你别着急,我知道你年轻,容易被人蒙蔽,面皮还薄,吃了下人的亏也不好意思张扬。这么大数额的银钱不是随便给出去的,你既然咬定了是你给的,那你说一说,给了他做什么用去?” 莹月要是能说,她也没胆子跟洪夫人吵了,就是逼到没法了,才把局面激化成这样。 现在洪夫人还逼问她,她没话可回,本也不会吵架,又闷了一刻,终于闷出来一句:“我们大房的事,不劳夫人来管,我有权不说。” 方寒霄本已要上前去,听到这一句,迈出去的脚步又缩回来,往院门边上躲了躲,饶有兴趣地抱胸观战起来。 洪夫人坐着,莹月背对着他,都没发现到他来了,洪夫人只是气得差点把茶盅摔了——方慧那个难缠的小丫头口无遮拦也罢了,这个原来面团似的侄媳妇也学会这一句来顶她了! 偏偏她就最不爱听这一句。 乘着她说不出话的这个当口,一同前来的石楠忙把弟弟扶起来,福全小声道:“大奶奶,姐,银票还在他们手里。” 莹月就伸了手:“谁拿了我的银票?还给我。” 她纤细的手掌摊着,实在没有什么威慑力,洪夫人平息了一下情绪:“大奶奶,你还是先回去吧,等我弄清楚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自然把钱还给你。” 莹月急了:“我家的事,不用你弄清楚。” 她吵架真是弱项,这一句跟之前那句在意思上并没什么区别,但对付洪夫人,就是有用。 她一个隔房婶娘,确实不该把手伸这么长,大房的银钱进出,难道还得挨项跟她汇报过才能动用不成。 讲不赢道理,洪夫人不准备讲了,道:“你不说,有人说。” 就命左右把福全再度拖倒要打。 莹月拦不住,婆子举着棍子眼看要敲下来,急得只有道:“我说!” 洪夫人满意地笑了笑——然后僵住。 她看见方寒霄走了出来。 方寒霄向下人们伸手。 下人们觑着洪夫人的脸色,终于有一个上前,把皱巴巴的银票交出来。 扣莹月的银票跟扣方寒霄的银票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的,方寒霄是如今大房实际上的家主,洪夫人可以以年轻为由要教导莹月,但她不能到方寒霄面前摆这个谱儿。 方寒霄把家业败光了,也没有她越俎代庖的份。 方寒霄接了银票,没有给莹月,而是去给洪夫人。 洪夫人:“——霄哥儿,你什么意思?” 方寒霄笑了笑:没什么意思,你要,给你啊。 他这个表情很好理解,就是揶揄——我敢给,就看你敢不敢要。 洪夫人还真不敢,她不能要,要了她成什么人了,她本也不是贪图银票才扣人下来的,只是想挖出莹月背后的目的。 她僵着脸,方寒霄笑了一声,已经扬长而去了。 他带着大房的人走出去一段以后,洪夫人生气着,又连忙站起来,她今日这事干的不占理,方老伯爷如今身体好些了,方寒霄一定会去告状,她得赶着去解释一二。 但等她到了静德院以后才发现,方寒霄根本没来,倒是方老伯爷见了她,他做公公的人,本来没打算寻儿媳妇麻烦,洪夫人送上门来,那他是不教训白不教训了,洪夫人因为没来得及审福全,也没话可回,只得极是郁闷地领了顿训。 ** 方寒霄没去静德院,和莹月回了新房。 他其实本来想先去跟方老伯爷回个话,但路上忽然觉得莹月有些躲他,他就跟着一路走,等回到了屋里,发现莹月喝个茶都要跟他站个对角,确定了,她就是在躲他。 她先前跟洪夫人都能当面吵了,到他这里,反而要躲。 方寒霄挑挑眉,没什么表示,喝完一杯茶,把银票放到桌上,就要走了。 他越是当没事,莹月反而挨不住这个压力,跑上来把他拉住:“我——我,对不起。” 她先道歉。 方寒霄转了身,低头看她。 莹月的脸瞬间就红了,她在洪夫人那里的气势一点也不剩了,声如蚊呐地道:“我用你的钱了。” 她给过玉簪石楠碎银,不过用碎银跟用银票当然是不一样的,那日去赎玉簪亲人时她带过一张,但只是以防万一,基本不可能用到,现在不一样,她是真的要给人了。 她急到要跟洪夫人吵,其实就是怕闹大了,她心虚加紧张。 方寒霄想了想,把她拉到书案前,写:给你二姐的? 他想不出来她有别的用处,能一下动用这么大款项——占她一半身家了。 莹月还惊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旋即又忙忙解释,“你不知道我家太太,二姐姐这一步走得太坏了,太太不会饶了她的,我帮不了别的,就——” 方寒霄写:你不怪她没跟你报信了。 莹月道:“不是,我怪的。但是——” 但是怎么说吧,她要是现在过得很不好,天天为方寒霄迁怒受苦,那她不但要怪惜月,还会恨她,可是她过得比在徐家还要好,那那股怨怪就只也是停留在怨怪上了。 而这怨怪,不能让她明知惜月身处绝境而袖手旁观。 她努力解释着:“我们那天看见二姐姐那样,可是我回来以后冷静想过了,二姐姐应该不是真对岑世子有什么,想去给他做妾,她心气很高的,给你做妾她都不会愿意,不要说岑世子了。” 方寒霄:…… 他不说话,莹月低头不敢看他,就捏着手指继续解释,想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我不知道二姐姐到底想干什么,不过她现在一定很艰难,我要是没钱就算了,我也做不了什么,可是——” 可是她有,她有两千两的巨款,而她没有那样硬的心肠,只守着这银票,漠视从小的姐妹在家中煎熬。 “我只当是买个心安吧。”莹月最终,呐呐地做了这么个总结,“别的没有什么了,我也不会做更多给你添麻烦的。” 她这份心安可真够贵的。 珍贵。 穷得一文不名地嫁进来,得了方老伯爷的银票捂这么久没敢用,衣裳首饰都没怎么添置,可是说送,就送出去了。 这么穷的小丫头,哪来这股阔豪气。 他写:钱给你二姐了,那你自己怎么办。 他其实早已听懂了,并且他还很明白这种感觉。 一个人可以伤你格外重,那是因为你们特别好过。要不然当年方老伯爷只是不相信他,他怎么就出走了呢。 而他听到方老伯爷重病的消息以后,终究还是回来了,生死面前,一切别的情绪都可以暂且放下。 莹月道:“我还有一千多两呢。” 她觉得好多了,所以她也才舍得给,她觉得自己可不阔也不豪,都是仔细算过了想好了才给的。 方寒霄看一眼她自以为很有数的小脸,伸手捏一把,才写:用吧。 然后他就走了,去跟方老伯爷回报了一下,他没掩饰什么,来龙去脉都很直接地写了。 把方老伯爷看乐了:“嗬,你这个媳妇,穷归穷,倒是挺会用钱解决问题。” 而在方老伯爷看来,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一千两买个心安,值。 他满意地给莹月下了个评语:“像我们家的人。” 第46章 方寒霄回报完这事以后就忙别的去了,他完全平铺直叙,没告任何人的状。但方老伯爷乐过以后,回头想想,自己心里不是滋味起来,把方伯爷也叫来训了一顿,冲他道:“管好你自家罢了!我先病着,没精神管你,如今你倒是说说,你在家闲了三四年了,如今还闲着,你到底是想什么心思?” 方伯爷想什么?自然是想与他失之交臂的肥差,而且他没闲着,搞几回事了,时运不济,都失败了而已。因为里面牵连着算计方寒霄,他不好细说,只能含糊道:“隆昌侯可恶,进谗言抢了咱家的——” “你可醒醒吧。”方老伯爷只听他说一句,火气就上来了,“你技不如人,败了就败了,一辈子摔那个坑里了不成?没那个窝儿,你打算从此就赋闲着了?总兵官是朝廷要职,就没隆昌侯告你那状,换人也是正常的事,老子坐了十来年,那是托赖皇上信任,它不是真就姓了方!” 方伯爷有点不服,辩解道:“若无隆昌侯,本来传出的信儿,皇上都打算照旧点了我的,霄哥儿在时,您常把他带运河上去,不也是打着叫他接班的主意吗?” “老子那是尽人事,听天命,能接自然最好,不能接,老子难道还能去跟皇上闹事吗?把本事历练出来,自然有往别处用上的时候!”方老伯爷肝火更盛,“你还有脸提霄儿,你看看霄儿二十出头的年纪,都比你拿得起放得下,那么一无所有地出去,一无所有地回来,天天也乐呵呵的,尽心尽力地伺候我,我好些了,他主动又往外面找着朋友走动去了,也没闷在家里自怨自艾。看看他的心志,再看看你的!” 方伯爷让喷得狼狈极了,心里埋怨了方老伯爷十七八遍“偏心”,碍着方老伯爷的暴脾气,不敢说,只是闷着。 他不回嘴,方老伯爷总算平了点气,重又问他:“你到底怎么打算的?我告诉你,朝廷里就那么些位置,你再闲两年,那些你从前看不上的差,你都没得做了,人走茶凉,你懂吗?” 方老伯爷训他训得凶,到底也还是想为儿子好,这一句把方伯爷点得悚然而惊——不错,官场这张网从不静止,而是不断在进化编织着,他脱离越久,属于他的空间就会越小。 这不是他进行一些日常的交际往来就可以维护住的,别人有官在身,有权在手,就有利益可以交换,并因这种交换而日渐紧密,没有的他只会越来越边缘。 他低了头:“爹,我知道了。” 这么大的儿子,方老伯爷也不是很管得动了,眼不见心不烦地一挥手:“那就去吧!” ** 且说到徐家那一边。 前文有叙,徐大太太管的家吧,就那么回事,看着似乎像样,其实处处漏风。 这一方面是败落下来的大户人家在所难免之事,另一方面,也是因徐大老爷的置身事外,一个家本该有一对主人,男主外女主内,徐大老爷常年撂挑子,事都堆在徐大太太身上,徐大太太精力有时不能兼顾,一些她不留神的小地方,渐渐就松懈下来了。 所以,福全在平江伯府差点屁股开花,但回到徐家,把银票交给惜月还真没费多大事儿。 福全在徐家长了十二年,他跟姐姐石楠一样,都没混到什么好差事,从前就是在外院传传话跑跑腿什么的,因为他年纪小,更早两年,还可以直接进到后院去,所以他差事虽次,对徐家里外是极熟悉的,人也都认识他。 莹月给了他一些额外的跑腿费用,他就在路上买了些瓜子花生,走到徐家来,说是想从前的小伙伴们了,正好主子使他出来跑腿,他就顺道过来看看。 跟他一处跑过腿的小子们很羡慕他,放了他进去,找了个偏僻地方一处坐着,磕着他的瓜子,吃着他的花生,纷纷夸他出息了,又问他平江伯府是不是很气派。 福全满嘴胡吹大气,吹了好一会儿,几个小子都过够了瘾,福全才说了,吃了他的请,也得帮他个忙。 小子们问什么忙。 福全嘿嘿笑着,求他们设法把二姑娘身边的菊英叫出来见一面,他那天走得急,都没来得及跟菊英告别一下。 他说得暧昧,小子们瓜子都忘嗑了,齐齐瞪大了眼:“哎呦,你毛长齐了没?就知道想女人了?!” 福全推身边的小子一把:“胡说什么,菊英姐姐从前照顾我,我听说她现在日子不好过,既然来了,就给她带包糖吃,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子伸手:“那你给我,我替你捎进去。” 福全立刻摇头:“不成,我怕你路上偷吃!” “切,谁偷吃你的,跟谁没吃过糖似的。” 说是这么说,这么大的小子在外院混,于男女事上一知半解,正是将开窍未开窍的时候,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乐意言说,要凑这个热闹,当下真有一个站出来:“等着,我替你叫去!” 福全忙道:“可避着点人,别叫太太知道。” “用你说,太太知道,我也没个好儿!” 这小子说着,嘿嘿地笑着跑了。 此时惜月跟云姨娘已经直接被勒令不许出清渠院一步了,但菊英梅露两个丫头还能走动一下,毕竟总得有人去厨房拿个饭什么的,徐大太太再震怒惜月所为,不能把她饿死在院里,那太耸人听闻了。 于是一会儿功夫后,菊英还真被借故找了过来。 从前福全常替莹月捎书进去——所以莹月才敢把银票托付给他,因他年纪虽小,在传递上还挺有经验,这些别的小子们难免也有类似的勾当,很知道怎么避人耳目,菊英无精打采地走过来,一路上还真没叫人碰着。 福全在一帮小子们炯炯的目光下,从怀里把那包已经捂化了一点的花生糖掏出来,交给菊英:“姐姐,劳你从前照顾我,这糖送给你吃。” 菊英今年十七了,比福全足足大了五岁,她是压根没往那些事上想,只是莫名其妙,她跟福全其实不熟,就要推拒:“我不要——” 福全硬往她手里塞了塞:“姐姐,别跟我客气。” 一个纸团借着糖包的掩护,从他掌心里同时滑到了菊英掌心,然后他直接扣住了菊英还要推拒的手,把她往旁边拉了拉,“姐姐,我和你说句话。” 小子们一看福全这么大胆,兴奋地发出了怪声来。 菊英本要生气了,福全垫着脚尖,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我们大奶奶给二姑娘的。”声音旋即恢复了正常,“姐姐,你别恼,往后我想见你也见不着了,你就给我个面子,收下罢。” 菊英眼皮颤抖了一下,哼了一声,好像强忍怒气不得不收似的,捏住了糖跟纸团,挣开了福全的手,然后转身就走了。 小子们还伸头看呢:“这就走了?” 福全做戏做全套,也伸脖子,很是留恋的模样:“唉。” 把小子们逗得大笑,都取笑他:“你真是人小心不小!” 闹过一回,福全说还有事,要走了,嘱咐小子们别把他这事往外说,小子应道:“知道,就你话多,我替你叫的人,我说了,我有个什么好?” 福全才走了。 另一边,菊英把糖跟纸团都揣到了怀里,顺来路提心吊胆地回到了清渠院,一路上只怕叫徐大太太或者徐大太太的心腹碰着,幸而没有。 午后时分,云姨娘和惜月都躺在炕上。 不是午歇,而是在养伤。 云姨娘挨了二十板子,惜月是姑娘,徐大太太还是要些体面,没直接打她,但是勒令她在院子当中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暑天炎热,惜月不但差点把膝盖废了,还中了暑,跪过那半天以后,爬都爬不起来了,徐大太太见她这么惨,才消了点怒气,这两天没再来找她的麻烦。 不过同时也没有给请大夫,两个人只能生熬着。 惜月对自身所受痛楚还能煎熬,但是连累了生母,心里过不去,两天没大说话了,云姨娘忍着痛,过一会儿,就安慰她一句:“二丫头,姨娘没事,你也别懊悔,把这最难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太太总得想法安置你。” 徐大太太再严苛,她不是丧心病狂,妾室庶女的命也是命,不管多招她厌恶,她不能直接下杀手,这麻烦远大于随便找个人家、眼不见为净地把惜月嫁出去,所以只要能熬到徐大太太冷静下来,想明白这个道理,惜月这一计就算成了。 惜月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句:“姨娘,我知道。”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可是她没有别的路走,事已经做下,如今也只能咬着牙往前硬撑了。 这个时候,菊英匆匆回来了。 梅露见她模样奇怪,说了她一句:“你做什么去了,怎么做贼似的?” 菊英没顾上说,喘了口气,把糖包先掏出来,然后又摸出了那个纸团,走到炕边,蹲下递到惜月眼前:“二姑娘,三姑奶奶着人捎给姑娘的信。” 她不识字,路上怕被人撞见,也没敢把东西取出细看,见是个纸团,就以为是莹月写的信了。 现在她在惜月疑问的眼神中帮着把纸团小心地一点点展平,不由愣了一下:“——三姑奶奶捎的什么?这信怎么怪怪的?” 银票这样的物件,她也没有机会接触过,看见了一般不认得。 但惜月读过书,就是没见过,也能认出来写的是什么。 她在烈日底下跪昏倒了都没落一滴泪,此刻忽然间眼前一片晕眩昏花,两大颗泪珠直直落下来,打在银票上。 菊英吓了一跳:“怎么了,三姑奶奶写了什么?可是责怪姑娘了?” 云姨娘听见动静不对,也从那边努力撑起身子,把目光投过来。 惜月咬着牙——她怕一开口,排山倒海般的悔愧将她压倒,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梗着声音道:“没有。” 她把眼睛也闭上了,又过一会,才又道:“我们剩的那二两银子呢?” 菊英迟疑地道:“在呢,姑娘要用了?可是身上撑不住了?” 那二两碎银是她们仅剩的银钱,之前受了罚后回来,云姨娘就想用了,大夫不好请进来,托人买点药吃还是有门路的,只是她们一下伤了两个人,恐怕这点银钱一下花空了,徐大太太那里再找事,她们就只能等死了。 所以云姨娘的意思是给惜月买降暑及贴膝盖的膏药就行,但惜月觉得自己歇两天缓过来就好了,云姨娘伤在皮肉上更重,要让云姨娘用,母女俩争执不下,最终只能决定先熬两天再说,谁熬不下去,谁再用。 惜月道:“不用省了,我们有钱了。去外院找个小子,把我和姨娘的伤说清楚,让他去药堂抓药。” 她觉得自己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但她清楚,她不用药,云姨娘也不会肯用的,所以一并说了。 云姨娘发着呆:“怎么就有钱了?” “三妹妹——”惜月喉间又梗了一下,“捎了一千两的银票来。” …… 云姨娘和梅露菊英都惊呆了。 惜月没顾上管她们的情绪,只是想哭又想笑。 这个傻丫头,还是一样的傻,一捎捎这么大面额,叫她怎么用呢?! 第47章 薛嘉言今天不当值,来找方寒霄玩。 他很不高兴,因为在门房上听说了就在昨天,岑永春居然也跑过来一趟的事,一见到方寒霄的面,正经事没说,先噼里啪啦把他抱怨了一顿,核心思想是:怎么能把那孙子放进来呢?! 方寒霄无语地拿笔解释了一下,说只是耍着他玩,薛嘉言看了,又积极地要求加入,方寒霄敷衍他,说他现在有了差事,当以差事为重,不要在外面胡闹了,写过一整张纸,薛嘉言方很遗憾地放弃了。 然后他很感慨地道:“方爷,你别说,就往那站半天也挺不容易的,我才去那个月天天回来腰板都是僵的,直到现在才慢慢适应了。” 又积极跟他分享新鲜话头:“昨儿小朝会,正好轮到我被换班到文华殿那边去了,你猜我听到了什么?” 小朝会一般地方选的不甚大,殿里的声音,站在门外的侍卫们也可以听到一些。 方寒霄挑眉:嗯? 薛嘉言眼神发亮地道:“蜀王,出新招了,他第三个儿子今年到了娶妻的年纪,这些藩王子孙们的婚娶本来不都是他们自己选了,然后上书朝廷,经宗人府和礼部核过,确认人选符合祖宗家法,就给予准许的吗?” 方寒霄点头。 其实按照开朝时的律法,所有藩王宗室的婚娶一概是朝廷包办,由礼部择期开选官、民女子,按需配给。 但随着时间推移,宗室繁衍越来越多,朝廷开选秀太频易伤民力,不开呢,有的倒霉蛋宗室能拖到三十等不到个媳妇,所以律法还是那个律法,实际操作上退了一步,由各藩自择婚配,所选人家报与朝廷,请准之后就可以成婚了。 这与诸藩自己也是件好事,本来挑都没得挑,朝廷给谁就是谁,现在好歹能在有限的范围里进行一个拣选了。 但蜀王的操作不一样,他主动上书,求朝廷给他儿子配一个。 要是换成平常时候,朝廷根本不带理他的,一个藩王子,还是第三子,以后也就降等封个郡王,连入京觐见都没资格的货——一般朝廷召也召亲王,郡王真的基本没戏,一辈子就圈在封地上,想出城逛逛都得先跟朝廷打报告。 所以名头听着唬人,实际完全在权力中心之外。 “可是方爷,你知道的,谁叫唉——”薛嘉言往上指了指,然后道,“不成呢,得过继,要是从蜀王家过,他家长子封了世子,不能夺人家的宗嗣,底下还有两个儿子,不是二就是三了。” 这个不用他解释,从他说第一句起,方寒霄就了悟了:蜀王看似求媳,实是表忠心。 假如皇帝择定了他的三子,他这等于是把册定太子妃的权力都让渡出来了,皇帝给啥就是啥,他都接着认了,一切以皇帝的意思为准。 能不能打动皇帝不知道,但总之,能往自己这一方上多加一块筹码也是好的。 方寒霄写:你大伯出的主意? 薛嘉言震惊得一拍他肩膀:“方爷,行啊你!这也知道!” 方寒霄:本来不知道,你来找我,我就知道了。 这件事必然是跟薛嘉言本身有点关系的,不然他当值好几个月了,听到的杂七杂八的信一定不少,为什么别的不来找他说,偏这件事来呢。 薛嘉言定定神:“说实话,我也不确定。不过,你记得吧,就两个多月前,我娘请你到我家玩,赶巧碰见我老家来人了,那老家人回去以后,过了这么段时间,蜀王搞出这个事来,你算算,这时间是不是刚好是个来回?反正,我是觉得我大伯有点脱不开干系。” 建成侯薛鸿兴本来就是站队蜀王的,薛嘉言有这个怀疑不是完全没道理。 他有点发愁地接着道:“方爷,不瞒你说,我怕我大伯跟蜀王那边牵扯太深了,将来出个什么事,连累到我们家。虽说我们两房是分过家了,不过朝廷要抄家砍起头来,谁管你分家不分家的。” 方寒霄随意写道:怕什么,要出事也是潞王也是先出事。 薛嘉言茫然道:“为什么?” 方寒霄:树大招风。 “哦哦,”薛嘉言明白过来,“你这么一说,是的,潞王在朝里的呼声真的高,逮谁咬谁的言官都帮他说话,真他娘的神了。” 方寒霄很泰然:财能通神,有什么神的。 “你别说,这些人没白费功夫,我看皇上那口风,好像真的有点松了。” 方寒霄微微皱眉,写:当真? 方家如今老病的老病,赋闲的赋闲,无人在朝中任职,他要知道第一手消息,想针对性调整自己的对策,有时候还真的不一定能那么及时。 薛嘉言点头:“我才去那几天,一说皇上就不高兴,还把一个出言不逊的官员拉出去打过板子——幸亏不是叫我打,我可不想干这活。现在渐渐地有点耗不过的样子,再听见人说,好歹能多听两句了。” 方寒霄写:是一概都不动怒? 薛嘉言道:“——是吧?我在的几回是这样。”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在这个前提下,潞王所得推举最多,就是说,他也许真的能翻盘。 这个过继的人选一旦定了,就大势已去了。 所以怨不得蜀王着急,靠让渡儿子婚配权来想扳回一城了。 他写:朝上可曾同意蜀王所请? 薛嘉言点了头:“皇上好像有点动心,当时就同意了。” 如今形势下,皇帝确实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不一定要从蜀王家过继,但施这个恩不费多大事,反正蜀王自己求的,皇帝能多拿点主动权过来,何乐不为。 “这两位王爷,各有各的厉害,我看要是当面对着,能立时打一架。”薛嘉言啧啧地道,“他们这么闹,衬得韩王跟隐形了似的。哎,你说先孝慈皇后当年真的虐待过皇上吗?” 先孝慈皇后就是韩王的母亲,是继后,当年她还在世的时候,今上时任东宫,据说跟她很不和睦,到底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可获知,但从今上登基后,一竿子把她的儿子韩王封到甘肃去了看,这传言似乎是很有几分来由。 方寒霄垂下眼写:不知。 薛嘉言也不过随便聊一句,看了自己接着照旧道:“我猜是,你知道之前那个官为什么被拉出去打板子吗?” 他自问自答,“因为他跟皇上说——”他站起来,板了脸,学了那官员的口气道,“陛下至今不愿过继,是打算兄终弟及吗?” 方寒霄眉头一跳。 薛嘉言看着他的脸色,跟他挤眼道:“吓人吧?这些官,真的什么都敢说。” 劝皇帝过继子嗣不过是觉得皇帝生不出来了,他来这句兄终弟及,不但是说皇帝无子,还直接把皇帝身后事安排上了。 方寒霄很明白皇帝被激怒的点:不单如此,如果真是兄终弟及,那么皇帝不会再有选择的余地,韩王是嫡,无可争议,皇帝再厌恶他都改变不了,蜀王潞王就是统统只能靠边站。 不像过继,皇帝对自己将来的儿子总还能有点发言权。 大概就是被这一句刺激着了,所以皇帝虽然打了那个官员的板子,但是也终于松动了下来。 方寒霄想了片刻,写:这些话,你不要出去说。 薛嘉言道:“知道,我可不就是不能跟别人说,才来找你说说。” 他有句话没好意思说,怕方寒霄揍他——他心里觉得方爷成了哑巴,跟他说话反而更放心也更愿意说多了,有种他一定能保密的错觉,就跟找着个树洞似的。 于是他又叨咕几句,倾吐舒坦了,才满足地抬脚走了。 ** 方寒霄在青石板道上走着。 他没有固定的目的地,只是想走一走,活跃一下思维,但等他一路走一路想,忽然一抬头的时候,发现自己来到了新房。 六月夕阳下,新房院墙外那几株野蔷薇被莹月细心浇水拔草地呵护着,已经往院墙上爬了一截,还开出了些小花,粉的红的,又娇艳又热闹。 他没什么犹豫,来了也就直接走了进去。 进去以后他发现莹月少有地没在看书,而是跟她的两个丫头一起,对着桌子上的银票及一小堆碎银在发呆。 虽是傍晚,他额上也走出了一层汗意,脸面也有些发红,玉簪忙去拧了布巾来,石楠倒茶。 方寒霄简单收拾过,往桌上的小堆碎银敲了敲,问是何意。 “我得赚点钱了。”莹月略有不好意思又认真地向他道。 方寒霄又敲了敲:为什么? 这个意思不难理解,莹月跟着回答:“我才用掉了一大笔。” 她给出去的时候没犹豫,然而其实也是有点心疼的,所以她觉得她该学着赚钱了,不然这剩的一千多两看着多,坐吃山空起来,说不准哪天就吃没了。 方寒霄听了,挺有兴趣地去找了张纸,写着问她:那你打算怎么赚? “正想着,还没想好。”莹月老实道,见方寒霄要写什么,忙道,“你别教我,你帮我好多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方寒霄:…… 他本来没想教她,他跟着方老伯爷从前做的那些生意,根本不是教得了她的。 莹月还看他呢,眼神清澈又感激,这个眼神是令他感觉不错,可是她嘴上撇得清清的。 方寒霄丢下笔,往书案走去,他才拿纸时候看到了,那边上晾着一篇新文章,他拿了就走。 莹月莫名地追了两步:“——哎?” 方寒霄步子大,几步就出院门了,莹月追之不及,只好在门口对着他的背影发呆。 他干什么呀? 答案不多久有了,方寒霄很快去而复返,把文章还给了她,同时附赠一张银票,面额非常熟悉。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丫头,声音清脆地传话:“老伯爷说了,请大奶奶潜心读书做文章,不要不务正业,去想那铜臭赢利之事。” 说完行了礼走了。 莹月呆滞着,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方寒霄慢条斯理地错过她,进了屋里——不要麻烦他? 呵。 第48章 没钱很烦恼,可是有钱并且钱来得太容易,这感觉也不怎么美妙。 莹月就很无奈地走回去,向方寒霄道:“我不能要这个,像我们合伙骗老伯爷银子一样。” 方寒霄仰在椅子里,手臂伸得长长的,龙飞凤舞地写:他乐意。 莹月道:“怎么叫乐意呢,我们还是还给他吧?” 方寒霄:那你去。 莹月犹豫了一会儿,叫她一个人去面对方老伯爷她还是有点怯意的,不过她看看摆在桌上的新银票,终究烫手的念头压过了怯意,她咬咬唇,鼓起勇气伸手去拿——被连银票一起按住。 方寒霄一手按着她,一手写:你要不怕再多一张回来,你就去吧。 莹月:“——?!” 她都惊了,脱口道,“你们家到底多有钱啊。” 她的惊叹太朴素,方寒霄勾起嘴角,写:没有,一般人家。 莹月被这个“一般人家”折服了,闷了片刻,没话可答,只能道:“好吧,你说一般就一般罢。” 她穿着湖水绿的衫子,方寒霄松开她的手,倒回椅子里打量了她两眼,发现进入盛夏以后,别人苦夏都会变得消瘦一点,她没有,还是圆润着,脸颊嘟嘟的,肤色雪白里透着淡粉,连眼睛都更水汪了一点,感觉上就是把自己养得很好。 天天这么闲着,不干活也不好。 方寒霄想着,写:你来给我捶捶肩。 “……”莹月站着愣了一下,道,“你肩膀酸吗?我不太会,要是捶疼了你,你告诉我。” 她就听话站到方寒霄身后去,提起两个拳头来,左一下右一下地敲在他肩膀上。 反而是方寒霄没料到她这么好说话,肩膀先下意识紧了一下,莹月感觉敲在铁板上一样,还感叹了一句:“你累得不轻呀。” 方寒霄想了想,也没错,他现在说不了话,天天都是跟人笔谈,胳膊肩膀总是在动,可不是累得不轻嘛。 他就心安理得地又放松开来了。 莹月给他捶了一会,则感觉到手底下的筋骨没那么硬了,也还蛮有成就感的,她本来以为她不擅长干这个来着。就再接再厉地咚咚咚捶起来。 方寒霄惬意地舒着长腿,并且觉得他有点吃亏——怎么之前从来没想起过呢。 莹月这时想起跟他汇报了一句:“福全把银票给我二姐姐的丫头了,应该会顺利到二姐姐手里。” 方寒霄对这个不关心,微微点了下头就算回应了。 莹月也不响了,专注地又替他捶了一会,她是有在练字的人,腕力不算大,但很持久,干这点活干再久也不会累的。 屋子里很安静——莹月觉得自己在很单纯地帮忙方寒霄解乏,别人可不这样想,丫头们早都很识趣地躲开了,方寒霄在这安闲气氛中,脑子里不由又开始过起薛嘉言之前说的话来。 诸王的争斗是越发激烈起来了。 可形势仍旧算是不明朗。 不明朗好,不明朗,他才仍旧有拨云见日的时间。 纷杂交错的信息从他脑中一样样闪过,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关键点上:是时候,让皇帝知道一点隆昌侯与潞王的勾当了。 没有证据,不过不要紧,有一种人风闻奏事就可以。风闻奏事不足以搞走隆昌侯也搞不下台潞王,可是,可以将潞王快要上扬的优势重新压下去。 咕噜。 等他想定了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身后好像响过一点动静。 他转过头。 莹月本来想装没事的,目光跟他对上,装不出来,脸红了:“——那个,你饿了吗?我有一点点。” 方寒霄当场就笑出来了,肚子都咕咕叫了,还“一点点”。 她可真会含蓄。 莹月被他笑的,红着脸给自己辩解:“天都快黑了呀,我饿了很正常的。” 方寒霄点头:嗯,正常。 他一个字没说,可是就一个简单的点头动作都充满了调侃之意,莹月真不知道他怎样办到的,索性也不跟他说话了,转头到外面找丫头让拿饭去。 饭其实已经拿来了,不过屋里那样,没人进来打搅而已,现在莹月出来要,丫头们就鱼贯而入,掌灯的掌灯,摆饭的摆饭,很快把都安置好了。 方寒霄在新房耽搁到这时候,自然是要在这里一起用的。 暑天里,饭食都做得清爽可口,还配了水果,是一碟红艳艳的樱桃,酸酸甜甜。 方寒霄不爱吃带酸口的东西,一个没碰,用过饭以后,就径自坐到书案那边去了。 莹月本以为他该走了,但见他提笔凝神,似乎要写什么文书,就没敢过去打扰,也没问,小声让丫头们把桌子收拾过了,她就安静重新坐下。 因方寒霄把她的书案占了,她没事做,不觉把余下的那碟樱桃拖到面前,一个个吃起来。 天热,方寒霄是懒得回去重新磨墨,见她这里都是现成的,就便用了,他仔细斟酌着用词,小心下笔,写就了一封两张纸的书信——因为中间不慎写错了一个字,他还揉废过一张,如此终于写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他揉了揉手腕,站起来,转头一看,见莹月趴在那边桌上,埋着头,似乎很专注地不知在做什么。 他慢悠悠踱步过去,然后:…… 他目光定在她面前的一小堆樱桃核上,那樱桃核没直接放在桌上,是吐在一张纸上的,就是他先前和她写字的那张纸。 他过来的影子挡住了灯光,莹月不解地跟他对视一下,又低头看看自己面前,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她举起一个樱桃,试探地道:“你吃吗?” 方寒霄本来真不爱吃这个,但见她一张小嘴都吃得红红的,不知怎的,伸手把那颗樱桃接了过来。 他丢到嘴里——然后瞬间皱起了眉。 酸得倒牙,这个小骗子,吃得好像很甜一样。 莹月头一回见他这个表情,乐得笑出来:“哈哈哈。” 方寒霄伸手就掐她脸,还敢笑。 他一掐,莹月瞬间也皱了脸:“嘤嘤。” 方寒霄本以为她是装疼撒娇,旋即又想通她应该不具备这个技能,松开手,凑近望了望,他确实没使多大力气,掐的那一块红都没红。 但她的难受也不像假的。 莹月已经把嘴巴捂住了,一脸纠结的模样。 方寒霄以眼神问她:怎么了? 莹月眼神飘忽着,强撑着道:“我没事。” 她才笑的人家,实在不好意思说。 但她不说,方寒霄也会意过来了,这一副快倒抽气的表情,不就是酸倒牙了? 估计正吃的时候没觉得,让他一掐,凉气从口腔灌进去,一下刺激着,方反应过来了。 方寒霄就是能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怎么这么可乐。 莹月甚觉丢人,塌着肩膀,缩在椅子里。 方寒霄见她已经这样,忍着没大笑出来,只是去拉她的手,要看看她怎么样了。 莹月不愿意放,仍旧捂着呜呜地道:“窝没事。” 但她拗不过方寒霄,还是让拉下来了,而且挣扎之间,手腕还把自己的领口磨得扯开了一点。 夏日衣裳本来单薄,方寒霄的目光不觉就偏了,他喉间干了干,发现他没有想错,她到他家来,是真的越养越好,颈间连着锁骨一块,白嫩得都似乎在莹莹发光。 莹月本来闭着眼睛——她怕看见他笑话她,手被拉下来的同时就把眼睛闭上了,谁知他什么动静也没有,她眼茫然一睁,就发现他眼神的落点不对。 她低头一看,脸红透了,忙把领口拢好,慌慌地冲了他一句:“你看什么。” 她要不说,方寒霄也就退后了,被说了一句,他不但不退后,还又往前逼近了一点,把朗眉星目直逼到她眼皮底下去,以便她能充分领会他的意思:就看。怎么啦? 莹月:“……” 她怂怂地缩在椅子里,头都要仰过椅背去了,认输道:“不,不怎么。” 方寒霄若有所憾——她太识时务了也不好。 他慢慢直起身来,算是放过了她。 然后他去拿了放在书案上两张叠好的宣纸,连同揉皱的那张一起,走了。 莹月屏息直到他出了房门,一口气终于松出来:“哎呦。” 不要说别的丫头们了,玉簪石楠都面面相觑——这样还能走了?刚才那气氛,她们简直在屋里都呆不住! “大奶奶——” 玉簪要说话,莹月先一步跟她诉苦:“我牙齿好酸,怎么办呀。” 玉簪心疼又好笑,只好把话头吞回去,转而道:“大奶奶觉得酸了,怎么不停下来,幸亏大爷来拦了一拦,不然得更难过。” “吃的时候不觉得嘛。”莹月并且别扭他刚才看她的目光,还倒告他一状,“要不是他占了我的位置,我没事做,也不会只能吃这个。” 石楠一边倒水,一边笑:“好,好,都怪他。来,大奶奶快多喝两口水。” 莹月“嗯”了声,接过茶盅一边小小地抽着气,一边喝起来。 ** 另一边,方寒霄回到静德院里,笑意才渐渐收住,然后将信件密密封口,乘晚叫了人来,命他明日天一早就走,将信送往南边去。 第49章 且说蜀王剑走偏锋的操作效果不错,看上去是搏到了一点圣心,皇帝不但很快首肯了,没几天,还下诏礼部让研究一下具体怎么给蜀王选出个合适的儿媳妇了。 不过,不足之处在于,这操作很易效仿。 潞王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儿子多呀,足足六个,总能挑出个把适龄的来跟风蜀王。 他的封地河南离着京城更近,礼部还没把方案研究出来,潞王依样画葫芦的奏章已经飞马送到京了,并且他表的忠心分量还更足——他到婚龄的儿子有两个,自谦自己眼光一般,这两个儿媳妇,都求皇帝给他掌掌眼。 远在蜀地的蜀王作何感想暂不可知,这一下子,是给朝廷找了个小小的麻烦。 本来只要选一个未来的郡王妃,现在好了,要选三个——并且这里面还很可能要出个将来的太子妃乃至皇后,朝廷不能不慎重一些。 礼部为此请求皇帝,最好再派个协同的部门一起来操持这件事,本来从前朝廷按需配发宗室媳妇的时候也不是礼部独自甄选的,实际上是由宗人府牵头,礼部协理。 但当时的宗人府和现在也不一样,当时宗人府的宗人令都由诸王担任,后来随着分藩,渐渐转为由勋戚大臣摄府事,再后来,宗人府所管辖的事务进一步缩水,基本都挂到了礼部名下,宗人府实际就剩个名头了。 如今的宗人府,连自家整理个玉牒都要从翰林院临时抽调人手,别提还能帮礼部的忙了。 给蜀王潞王选儿媳妇这事呢,皇帝打从内心是没有多么重视的,看在这里面有一个将来可能变成自己儿媳妇的份上,才交待给礼部,自觉面子情上是很过得去了,谁知礼部谨慎,见潞王也掺和进来,形势有点不分明,不愿意独自承担这个责任,要再拉一个下来——礼部尚书上书的理由也很充分,本来从前就不是礼部自己选的啊,经验不足么。 这一拉,皇帝有点烦了:多大点事?选个宗室媳妇,至于要两个中枢部门一起办,多少国家大事还忙不过来。 皇帝就要驳回去,不过被内阁拦了一下,几位阁老劝说之后,最终折中成再派个勋戚大臣去总领,这个人选没费多少工夫,定成了承恩公。 承恩公府是先元太后即皇帝母亲的娘家,老承恩公已逝,如今承爵的是先元太后的哥哥,皇帝的舅舅,由他出这个头,各方都没甚话好讲,礼部尤其满意——就算哪里不妥,皇帝亲舅舅也有份,要么大家一起怪,要么就一团和气,糊弄过去算了。 事情到这里,本该差不多了,可是赶巧,方伯爷被亲爹方老伯爷训了一顿,意识到肥差虽好,然而望梅不能真的止渴,总算醒悟了一点,打算通通门路,先凑合找样差事干着了。 他一眼就盯上了这件事。 正愁赋着闲,没合适的门路搭上诸王的线,提前领张从龙的号牌,这不就来了吗? 勋戚这里皇帝已经委任了承恩公,谁都不可能从承恩公手里夺食——先元太后去得早,皇帝在继母手里疑似还受过罪,越是这样,越是想念自己的生母,所以自登基以来,给承恩公府加过几回恩了,平常的赏赐更是从来没有断过,人人都知道承恩公承的是第一等的圣恩。 不过,方伯爷也不求能踩下承恩公,他能挤进去,混个协理的名头就够了,毕竟承恩公快过七十大寿的人了,要说没精力操办什么,再给配个助手凑合是说得过去的。 方伯爷没这个颜面去皇帝面前自荐,但是承恩公有跟皇帝主动要的颜面,只要他肯开这个口,皇帝不会在这点小事上驳舅舅,一定照准。 要承恩公开口不难——给钱就行了。 承恩公年年受赏,当然并不缺钱,可是他得为以后想想,皇帝这样,下一任登基的天子很可能跟他家再没有血缘上的牵系了,那不得乘能捞的时候多捞点。 方伯爷把银钱给到位了,承恩公收钱办事,非常痛快,当天就进了宫,一句话的功夫,把方伯爷塞进了选妃小组里面。 于是至此,本来一桩不大的事,滚雪球一般,滚到了现在这个规模,把京中各方的眼光都吸引了过来。 方老伯爷听说了,不太满意,把方伯爷找去:“你掺和这事干什么?找点实事去做才对,这种事办得再好也不算什么功绩。” 方伯爷自己很满意,心情好,态度也好,陪笑道:“爹,慢慢来,实事哪里说有就有。” 差事派都派下来了,不能再还给皇帝去,方老伯爷想想只得罢了,只又说了他两句:“少瞎出头,多跟着老国公爷行事。” 方伯爷面上诺诺应了,心里不以为然,掉头去了。 方寒霄从耳房出来,目光幽深难辨,追着他一路出了静德院。 方老伯爷转头看见他,随口抱怨了一句:“看看你二叔,他一个大男人不知怎样想的,掺和那些事干什么。” 当然是自以为有利可图了。 从方伯爷的角度来说,他能抓住这个机会还真算是不错的。 但有他掺和进去,会产生什么变数就难说了,方寒霄因此板着脸看了方老伯爷一眼,转头又进去了。 把方老伯爷看愣在院子里:“——嘿,这臭小子!” ** 事态在不断进行中。 礼部会齐了背锅的人选,终于放心地把选秀方案呈送给皇帝了。 这方案其实不难拿,照着从前成例,适当删改就是——选取年十四到十七者,容德端厚,家法严整,父母俱存之官民女子,其中禁显职官员,禁乐户,军匠及父祖有过犯等等门户。 各藩婚姻原已是在各自当地选配了,但现在蜀王潞王将这个权利上交给皇帝,河南还好点,朝廷不可能大老远到蜀中把那些符合条件的女子们运送到京,所以这个选秀范围一总都定在了京畿附近。 方案在御案上放了两天,御笔批示照准。 消息很快在朝堂上传扬开来,许多官员对此深有兴趣,专注观望,但说到响应者——寥寥。 本朝防外戚是历代以来防得最狠的,对有志庙堂的人来说,家里出个郡王妃,不是荣耀,而是灾难。 先帝时就有过一黄姓男子被选为王女仪宾,当时不知怎么通过了,后来为人上奏举报,这男子父为开封府知府,兄为吏部文选清吏司主事——品级不高,但是有权,非常有权,因为这个部门其中一项职能是管着文官的选补升调。 被举报之后,黄父知府做不成了,直接变成闲住,黄兄大好前程也没了,被外调出了京。 所以这些王妃郡王妃的名头好听,对官员来说尤其是清职官员来说,毫无好处,避之唯恐不及。 哪怕眼下这三个里面有可能出太子妃也一样——皇子外戚一般要避嫌的,从此都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那些低品级胸无大志一生就是要浪荡的闲职官员来说,挣个外戚名头又还值得考虑一下了。 比如说——徐大老爷。 徐大老爷自己是不会想起来这一茬的,别人不过胸无大志,他是胸无点志,被人提醒之后,才想起来自家踩着线似乎算是符合那个标准的—— 提醒他的人是惜月。 徐大老爷常在外面混的人都没关注这件事,惜月困在深闺,本来更该一无所知。 隐在后面给她送这个信的人,是莹月。 莹月一般是在深宅大院里,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那是不问可知了。 方寒霄生出这个念头,算是灵光一闪。 莹月是被他叫到静德院去说这件事的,她其实并不想去,因为她现在真怕见方老伯爷——只怕又要被塞银票。 但不去也不行,只好磨蹭着去了,院子里没见到方老伯爷,她松一口气,忙忙放轻脚步走到耳房里。 见到方寒霄正坐在里面,她有点好奇地问:“叫我来做什么?” 方寒霄一般有事都是自己去新房或是派人去传话的,特特把她叫过来,还是头一回。 方寒霄站起,去把门关了,然后才回来,把自己已经写好的一篇纸推给她,示意她看。 莹月看完,又看了一遍,呆呆地张了嘴:“——那我二姐姐不是会嫁得很远?” 方寒霄:…… 她真是能想太多。 他写:这件事不会成的。 莹月糊涂着:“不成?那你又想我二姐姐去选?”又问,“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呀?我二姐姐很厉害的。” 她跟惜月闹矛盾归闹矛盾,不过这一点还是要承认的。 方寒霄挥笔给她解释,以徐家现在门第,本身算符合要求,但徐家有两门厉害姻亲,徐尚宣联御史之女,徐望月高嫁隆昌侯世子,虽说明面上姻亲不会计入考量范围内,但实际上,朝廷肯定会避开选这些门第去给藩王添彩。 莹月提醒他:“三门,还有你呢。” 她是真心这样想,方寒霄吃亏在哑了,不然平江伯府论门第并不逊于隆昌侯府。 方寒霄默了片刻,没忍住,嘴角还是勾了勾,写:总之,不会成的。 然后他跟着解释,为什么明知不成还要做这件事——因为他想给隆昌侯找点麻烦。 惜月都不必要真的进入选秀流程,她只要报名,落到有心人眼里就是扎眼了。 她是想要进入潞王府,还是蜀王府呢,如果是潞王府,那等于隆昌侯和潞王中间牵上了一条明线,如果是蜀王府,那更妙了——岑世子的妻妹跟蜀王势力挂上钩了,那潞王该怎么想? 既然方伯爷已经伸手,那么不妨再拉一个,惜月一旦入局,这池水将被搅得更混。 而对于惜月本人来说,她不是没有好处的,她的好处还最大——她将解除燃眉之急,她的名字报上秀女,至少眼下徐大太太不会再敢害她的性命,并且还得放她出来。 中间那段方寒霄没写,他只需要解释自己的目的及惜月的结果就够了,他边写,莹月歪着头,认真地跟着看,等他写完了,没多犹豫就点了头:“嗯。” 方寒霄想给隆昌侯找麻烦她觉得很正常,而且还觉得挺好的——岑世子总气他,现在他把气出回去,比总憋在家里好多了,不会出到她头上,她就安全了。 方寒霄又写:那你让你的小子回去传个话,愿不愿意在她。 莹月点了一下头,然后又点一下,肯定地道:“二姐姐愿意的。” 惜月就是敢博,有机会摆脱困境,她不会放弃。 第50章 惜月确实愿意,并且如抓住救命稻草。 莹月捎给她的一千两是她也没有见过的巨额数目,然而她眼下用不出去,连拿都不能拿出来,一旦露了一星半点的痕迹,这张银票马上就不是她的了。 而莹月透过福全给她的第二次机会,她必须要抓住,如果抓不住,她可能就要无声无息地湮没在这宅院中了。 云姨娘和她一起努力,费尽多年攒下的全部人脉工夫,终于寻机见到了徐大老爷一次。 能见到人,剩下的事就好办了,对付徐大老爷就一个字要诀——闹。 闹到他受不了,什么事他都会应下。 徐大老爷这个人,心肠其实并不硬,看不到惜月他想不起来要关心这个女儿,但看见了,还见她被折磨得这么憔悴,他心也就软了,云姨娘和惜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给寻一条活路,他没多犹豫,就同意了。 去礼部报个名么,又不费多大事,云姨娘这么哭嚎才头疼,快把他耳膜刺破了。 儿女婚姻之事,徐大老爷不管的时候,才轮到徐大太太说了算,他一旦伸手管了,那完全用不着跟徐大太太商量,自管出门就行了——当然徐大太太知道这事以后,估计会有一番大闹腾,所以徐大老爷暗下了决心,这段时间都不要再回家来了。 诸如此类选秀,规则定得再明,实际操作起来也一定有钻空子的空间,有那不舍得女儿参加的,或是临时抓个女婿赶紧把亲定了,或是使金贿赂里老报个病,而如徐大老爷这样主动去报名,那没有别的可说,直接登名,等待官家上门带人就行了。 方伯爷作为协理,对此事非常上心,天天比承恩公往礼部跑得还勤,徐大老爷是六品官,放眼京城这个品级不值一提,但在秀女名录里,他要算显眼,方伯爷很快就注意到了。 注意到就呆了。 他想不通徐大老爷有什么必要来掺一脚。 徐家本身不是平民,要说想靠联姻来维持门户,那也联了隆昌侯府了,从利益上来说,再舍个女儿联姻宗室真的并不必要,宗室丝毫不能插手朝政,可以给徐家带来的好处实际远没有隆昌侯府大。 想不通,那就是有疑点。 方伯爷开始查——查了几天,没查出头绪,光知道徐家后院闹翻了天,徐大太太气冲斗牛,徐家下人噤若寒蝉,而徐大老爷直接在外面的客栈开了间房住下了,凭徐大太太往鸿胪寺带多少口信,就是不回去。 也就是说,这件事在徐家内部都是有分歧的。 疑点更大了。 方伯爷努力又查,这次把方向改了改,围绕着与徐家有关联的人家开始查,徐家的姻亲之一右佥都御史林宪台远在南边,此事应该与他无关,顺着下来就是姻亲之二隆昌侯府。 方伯爷与隆昌侯之间隔着银山河海的冤仇,但两家明面上并没断绝来往,洪夫人受了方伯爷的嘱托,往隆昌侯府去坐了坐。 这一坐,坐出点成果来了——岑夫人也并不知道这件事,表现得极为惊讶,并且很不赞同。 洪夫人不知道这不赞同是哪来的,不过,这事应该也和隆昌侯府没有关系就对了。 接下来,是徐家的姻亲之三——方伯爷把目光投注回了自己府中,忽然自觉恍然大悟。 他不知道是不是和方寒霄有关系,也不知道如果有关系,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是,他就是把方寒霄怀疑上了。 一个人如果曾经蓄意害过谁,再面对这个被害者的时候,产生警惕情绪的几率远大于愧疚。 方伯爷甚至觉得自己是灯下黑,有点太晚想到他了。 忙又开始查,不过对于就在自家府中的方寒霄,查他反而比查徐家与去隆昌侯府探话都难得多,因为方寒霄自从回来,根本没有发展过自己的势力,偶有吩咐全是直接用方老伯爷的人,方伯爷还没这么大本事,去逼问亲爹的人。 而除此外,方寒霄孤身一人,口不能言,所写过的字纸基本转头就填进药炉里,对这么个侄儿,查他简直如狗咬刺猬,无从下手。 至此,问题绕回了最初洪夫人的打算——必须把他从静德院里更多地拽出来,建立起他与外部的联系,才能从中窥出秘密,取中破绽。 跟最初比,其实方寒霄往新房走的脚步勤多了,但是仅仅这样不够,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恰恰正反应了方寒霄对自身的戒备,他要没鬼,自己认下来的新娘子,看着也不讨厌她,用笔还能和她聊一会儿,没事还去抢人家的书看,都这样了,却就是从不留在新房过夜,为什么? 方伯爷和洪夫人越商量,越觉得其中有异。 那么这也许就是最大的突破口。 方伯爷亲自上阵,去请方寒霄喝酒,说是为了解开他们叔侄间的一些误会,好好谈一谈。 当着方老伯爷的面邀的,方老伯爷不好劝,但目光殷殷地看着方寒霄。 他重病过一场后,更希望家中能和睦了,他如今对于方寒霄无条件的偏袒,一面是真的心疼他,一面也是希望能借此抹平去些他心中的不平,让过去的,就过去罢。 方寒霄顿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方老伯爷很高兴,方伯爷更高兴,当晚就把酒席安排上了。 对于这个至今摸不透的侄儿,方伯爷已经放弃蒙哄他了,没用。他因此不惮于直接流露出一点就是想灌醉方寒霄好试探他的意思,以此来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 方寒霄无所谓他试不试探,反正他不会醉,就基本上没怎么推拒,算是给了方伯爷面子,到走的时候,他眼角发红,表情松散,看上去似乎是带了四五分酒意了。 方伯爷怕他半途跌跤,特意派了个下人把他送回了静德院。 至此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又过大概小半个时辰,新房来了人。 这个时候夜已经算深了,方寒霄简单冲洗过,已经上床睡觉了。 石楠跑来,把门敲得咚咚响,一脸的眼泪横飞:“大、大爷——” 方寒霄披着单衣出来,睡眼惺忪地皱着眉,站在台阶上双手环胸,等她的下文。 夏夜里,他身上只有一层衣服,草草披着,小半边结实的胸膛都直接裸在外面,石楠忽然撞见,吓了一跳,忙半转过身去,也冷静一点下来了,抹着眼泪道:“大爷,我们房里有蛇,吓吓吓死人了!” 她边说边抖,看上去快要吓吐了,“盘在床底下,大奶奶晚上渴,要水喝,我去倒水,从我脚边游过去的——呕!” 她真的干呕起来。 她也是个姑娘家,近距离遭遇到爬虫类,是真的崩溃,边哭边喘气道:“大爷,求你派个人去帮我们抓一下吧,新房里人人都吓傻了,想出来,可是怕院子里更不安全,现在也不知道那蛇上哪里去了——呜呜。” 帮她开门的小厮奇道:“我们府里会有蛇?不过现在这个时气,嗯——可能真有,那就是打扫巡夜的偷懒了。” 平江伯府这种门第,当然会有专人负责清理这些蛇虫鼠蚁,能让溜到主子房里去,那就是下人不得力。 小厮分析完,见石楠哭得惨,还安慰了她一句:“没事,家蛇一般没毒。” 石楠哭道:“没毒也吓死人呀!大爷——” 她想求方寒霄又不好转头,方寒霄皱了皱眉,他没有马上应声,是想进去换件衣服,不过看石楠这个丫头都哭成这样,莹月那个胆小的还不知道怎么样,他就把衣襟随意笼紧了点,趿拉着鞋子,大步下了台阶,在夜风中往外走去。 石楠忙跟上去。 小厮见石楠哭得都快抽抽了,怕她路上倒下,犹豫一下,也悄悄跟她旁边了。 石楠没拒绝,还感激地看他一眼,她觉得多个男人去安全感又多了点。 小厮本来没怎样,被她一看,胸脯不觉就挺了挺,安慰她:“真没事,不用大爷出马,我都能把抓了弄死。” 石楠道:“嗯。” 一行三人连跑带走地往新房去。 远远地,就见到院子里灯火通明。 再走近几步,夜色静谧中,已经能听见里面各种乱七八糟的动静响着。 方寒霄的脚步再加快了一点,衣袂带风,大步近前进去。 然后他:…… 只见新房里像开了个演武场,丫头们手里拿着拂灰的掸子晾衣服的竹竿条凳等等奇怪物件,一边啊啊惊叫一边往床底等各个阴暗角落胡乱去捅。 莹月居然也没空手,她还特别为人瞩目,高坐在书案上,手里拿着把扫帚,抖抖抖地往书案下面胡扫。 她虽然抖得厉害,从一个侧着的背影都能看出她的恐惧,但也扫得特别专注,直到方寒霄脚步不停地大步来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把扫帚拿走,她愣了一下,才发现了他的到来。 她大松了一口气地,但同时也非常哀怨地顶着满脸泪痕问他:“你家为什么会有蛇——呃,呜呜呜!” 这是一句话没说完,把自己哭噎着了。 方寒霄把扫帚放到旁边,默默伸手,把她从书案上抱了下来。 第51章 方寒霄的到来让新房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丫头们半夜受惊,闹了一通筋疲力尽,见终于有人出面做主,陆续着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缩着躲到了一起。 方寒霄的目光从她们面上扫过,看上去个个都吓得不轻,没什么异常。 他暂时没空追究,想要去拿盏灯,四处照着查看一下,但发现有点走不动——因为他把莹月抱下来以后,他松了手,莹月却反过来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紧紧贴着他,娇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眼里泪光点点,警惕满满,蛇从石楠脚边游走的画面大约给了她很大的阴影,她脚尖都是踮起的,看样子恨不得踩到他脚上去,最好不要再沾到地面才好。 方寒霄:…… 如果这个时候心猿意马,他会显得一点良心都没有。 然而他发自内心地觉得,真的也不能够怪他,全是她的问题。 他才进来的时候,莹月的衣衫没比他齐整到哪里去,身上只有一套中衣,坐在那书案上瞎忙了好一阵,葱绿色的肚兜带子都从脖颈后滑出了一点,他当时见到,也没有起遐思,只觉得她吓得怪可怜的。 可是她现在这么贴着他,他一动,她就紧紧地跟上来,得寸进尺,毫无顾忌,反而是他要绷紧肩膀,因为他只要微微向她侧过一点,手臂就会碰到比她养得圆润起来的胳膊还要圆润得多的弧度—— 方寒霄因此苦恼又不自在地看她一眼,想把手臂往外抽开。 但他一动,莹月一慌,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她同时下意识也抬头看了下他,感觉到他的眼神中好像有点责备——不过她一点都不怕! 他就算嫌她碍事,真生了气,那也比长虫可亲多了,呜呜。 莹月一想到自己睡意朦胧中听到石楠的惊叫,睁眼看见地上游动的那个阴影,周身的汗毛都再竖直了点。 方寒霄没办法,只能拖着她,去拿灯,去各处照,把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往门边站了站,这回不得不把莹月从他身上撕下来一点,因为跟他同来的小厮不好进来,但也没闲着,正在院子里面找着蛇呢。 莹月也发现院子里有人了,紧张地往门扉后面缩了缩。 小厮拿着根长竹竿在院子各个角落敲,方寒霄提灯出来,有亮光,他余光见到了,抬头道:“爷,没找着,屋里那么闹腾,闹到现在,蛇应该是惊到逃走了。” 方寒霄也觉着是,家蛇凶性一般没那么厉害。 不过,对于莹月来说,就很恐怖了。 她不能一直让人在屋子里外没完没了地找,可这蛇万一要是没走呢?它要是还躲在哪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她睡着了,又游出来,游到她床上去——! 一想,她真是连房门后面都呆不住了,伸手求助地去够方寒霄,这件事情上只能指望他,因为她别的丫头们也都吓得魂飞魄散,没一个靠得住的。 方寒霄无奈,往她那边靠了靠,挡住她,同时伸手向小厮挥了挥,示意他回去休息罢。 小厮道:“爷,那我走啦。” 他离开了。 莹月忙跑出来,于是方寒霄很快就觉得自己又举步维艰了——她养得再好,那点重量对他也不足一提,他为之困扰的是别的方面。 ——她怎么就不知道点男女之防呢? 那么多书读哪儿去了。 莹月是怕他觉得没事,跟小厮一样也走了,一边贴紧他,一边软软求他:“你能不能别走?我帮你捶肩,帮你——嗯,你有什么要我做的,我都做,你等天亮再走,行吗?” 她还解释,“真的天亮就行了,雄黄粉能驱蛇,等天亮我让福全去多买几包来,就不用麻烦你了。” 方寒霄听到那个“都做”,本觉自己心神都散了一散,尚不确定想到些什么,周身已是血都热了一下,谁知跟着听见下文,他四驰奔放的思绪立时歇了:这是把他当临时的雄黄粉使了? 他提灯快走两步。 莹月还等他的回答呢,没等到,差点被他挣脱,忙跌撞着跟上去,这下贴得更紧。 方寒霄:…… 他喉咙干紧,不知道自己何苦来,到底是吓唬她还是折磨自己。 他们重新进去,丫头们正收拾着被弄得东倒西歪的家什,很快收拾好了,宜芳试探地道:“大爷,大奶奶,还有什么吩咐吗?” 莹月想了想,摇头:“没有,你们睡觉去吧。” 她觉得丫头们也怪辛苦的,半夜被吵起来累了这么久,不好意思把人再扣在这里彻夜陪她。 宜芳道:“是。” 六个丫头拿着各自的“武器”出去了,她们都睡在外面两侧的厢房。 玉簪石楠是不走的,一个睡在那边暖阁里,一个就在这里和莹月睡,不过现在方寒霄要在这里,石楠肯定不能再和莹月一床睡了,就去暖阁跟玉簪作伴。 莹月留她们:“你们不害怕了吗?大家一起在这里好了。” 石楠头都不抬,胡乱道:“不怕,不怕了。” 抱起自己的铺盖,撵着玉簪就走了。 莹月“哦”了一声,帘子落下,屋里重新找回了夜的寂静,院子里有一只不知名小虫唧唧地隔一会儿叫一声,书案一角的双耳三足小香炉里散着淡淡的甜香。 莹月在这安宁气氛里,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了。 然后她才有闲心关注到自身的状况。 …… 讲真,不能怪她这么迟钝,她一则是吓,二则方寒霄一直有点躲她,他一躲,她可不更吓,更要去赖着他,而且因方寒霄对她毫无冒犯之处,她就也没觉得自己跟他挨那么近有什么不妥——事急从权么。 跟被蛇咬死比,挨近一点有什么的。 她启蒙是《女戒》打底,然而真正开蒙是徐老尚书手书的那本小册子,所以她读书,但不迂。 她现在也只是注意到自己衣衫单薄,很不正经,脸红红地忙放开了他,假装无事去披了件外衣,匆匆把带子系好,很快又转回来。 “你渴吗?” 方寒霄摇头。 “我给你找本书看?” 方寒霄又摇头。 他又不是她,大半夜看什么书。 莹月闷了下,看他脸色微红,额上有薄薄的汗意,终于找到件事做,眼睛一亮:“你热吧?我给你扇扇风。” 去把她的扇子找到,呼哧呼哧给他扇起来。 方寒霄倒是真觉得热,他那边屋里有冰盆,莹月畏寒不畏热,她夜里睡觉时不用摆,这屋里对他来说,就显得燥热了。 何况他还喝了酒。 大概因着这两样叠加,她现在衣着明明穿好了,他心头的那股燥意仍没有消去,反而更重了。 他忍住不去看她,低下了头。 她光脚穿着鞋,半边脚背露在外面,弧度纤细,肤色粉嫩。 …… 他觉得自己连鼻腔都热了。 忍无可忍,方寒霄把她的扇子推开,指了指床,示意她去睡。 莹月误解了:“你想睡觉?那你睡吧,我床给你——但是,要是万一它回来,我叫你,你不要生气啊。” 她很陪着小心地说着,探身到床铺里把枕头摆摆正,站旁边等他过去,又看看灯,征求他的意见:“灯不要熄好不好?” 熄了她害怕,有光还有点安全感。 方寒霄一口气噎在胸膛,他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搞不好跟她的丫头并没有什么区别——然而,他似乎怪不得她,是他一直没动过她,才令她在这个局面下,还能全无警惕心,唠唠叨叨地跟他话家常。 苦的只有他,燥意在周身流转冲撞,寻不到个出口。 他最好连她的手指尖都不要再见到,那大概还能冷静一点。 抱持着这个念头,他不管莹月的问句,直接俯身把她抱起来,想把她丢到床铺里去,让她老实睡觉,然后直接把帐子放下隔开。 但他错估了自己的状况与定力。 莹月忽然悬空,一吓,伸手胡乱抓着,想勾他的脖颈稳住身形,没勾住,顺着他胸前一路半摸半挠了下来,最后拽住了他的衣襟,把他本来笼紧的中衣拉得重新半敞开来。 “……呃。” 莹月很懵,不过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顺便控制不住瞄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胸膛——他真的热呀,胸膛上都是汗。 那股热意仿佛要挣破坚实的筋骨,热辣地扑到她面上去,不知怎的,片刻间莹月脸也红了。 好在很快,她感觉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她心慌慌地,没话找话:“你是想叫我睡?那你不困吗?我还是陪你说说话吧——” 她终于把嘴闭上了。 因为她发现方寒霄没有直起身撤走,而是把头埋到了她脖子里,高大的身躯笼在她上方,没有和她怎么接触,但差距只在毫厘之间,随时有压下来的威胁。 这份最直观的来自男人的压迫终于令她感到了危险。 她开始害怕起来。 但这害怕与长虫带给她的不同,她心底没有冒凉气,反而是发热,发慌,乱跳,跳得她觉得他都肯定能感觉到了。 莹月张了张嘴,想说话,问他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也想叫他让开,但都没说出来——她直觉自己最好一句话不要说,一下也不要动,把自己当成一段木头,把这个很诡异的时刻捱过去。 她很尽力地按照直觉做了,但是她浅浅呼吸,淡淡馨香,不管她本人有没有开窍,都不影响她作为一个妙龄少女对男人的吸引力——甚至于,她思无邪的本身,都是一种致命的诱惑。 她什么都不懂。 每一点的情事,都将由他亲手教给她。 方寒霄不知道自己费了多大力气,才迫使自己从将要焚毁的理智里拽出了一线清醒。 这不对劲。 他是个正常男人,有欲望再寻常不过,然而也正因为他是个正常男人,他不会突然出现这种近乎疯狂的冲动。 男人骨血里就算有属于兽性的一部分,终究是个人,人性必然压倒兽性,如果反之,那也不算个人了。 ——他现在就很不想做人。 但他又分明清楚,他不是那种人。 理智与欲望在他脑中剧烈拉锯,在他几乎就要忍耐不住之时,他终于觉出了是哪里不对劲——莹月颈间与发丝里只有皂角澡豆一类的清香,与他之前闻到令他燥意深重的甜腻香气截然不同。 他手指蜷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后借着这疼痛再多挣出一点理智,慢慢地,踉跄着离开她,爬起来,往书案那边走。 三足小香炉里一缕细烟缭绕而上。 方寒霄没有细看,直接伸手掐灭。 他半闭着眼,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气。 砚池里的墨这时候已经半干,他没有心思重磨,沾着硬写了一行字,拿回床边去问她:香是哪来的? 莹月已经坐起来了,眯着眼睛看——他站得有点远,字还很乱,她不仔细一点看不明白。 “好像是哪个丫头点的,说也许能把蛇熏跑。”她努力回忆着,“当时太乱了,我不记得到底是谁,不过肯定不是玉簪石楠,不然我会记得。” 方寒霄点点头,把纸揉了,返身要去推窗,想让屋里的味道散散。 但莹月回完话本来只是小心翼翼看他,想问他怎么了都不敢出声,见他动作,却是急了,忙阻止道:“别开,当心它在外面,又跑进来。” 她连个“蛇”字都不敢提了,不放心,又过去,想看窗子有没有已经被他推开一条缝。 还好没有。 她松一口气,然后发现了新的问题:“——你把我的笔弄坏了。” 方寒霄随手拿的自然是自己最习惯用的那根碧玉管笔,砚池墨不足,他硬去沾,把毫毛都沾劈开了,看上去乱糟糟的。 方寒霄:…… 怎么就成她的笔了。 他这一个念头没有转完,被带歪的思路旋即又回到了要命的轨道上——香灭了,但他先前吸进去的吐不出来,而她还走近他,要拿他身边的笔。 他不是野兽,可也不是圣人。 他捏住了她的手腕,莹月没来得及拿到笔,指尖不小心一拂,还把笔拂落到了地上,清脆一声响。 莹月听着那声响,心都要碎了,忙低头要找:“我的——唔唔!” 她说不出话来心疼她好看的笔了,因为嘴被堵住了。 第52章 方寒霄一手抓住她的手还不够,另一手还直接扣向了她的腰,把她拉到更近,脚尖碰脚尖的程度,然后低头,亲她。 这是他对于自己在几乎自虐一般的忍耐之后的一点奖赏,他认为他可以,并且有权向她索取。 嘴唇相碰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太阳穴附近的青筋都似乎跳了一下。 熏香的余韵仍在影响着他,每一点接触,都令他的感官放大,他一边觉得满足,一边属于欲望的那根弦又在疯狂叫嚣不够。 他控制不住地试图深入,没有遭到任何抵抗——莹月已经完全是直着眼的状态了。 她在这上面是一个墨点都没沾过的雪白白纸一张,方寒霄看她颈项,她出于本能知道要害羞躲避他,不许他看,但眼下的接触超出她能处理的范围,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什么反应也给不出来。 她的温驯令方寒霄感到满意,并得到了一点安抚,他攫取的同时,也努力压制着自己。 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对她怎么样。 他伤病远走,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做很多他从前不屑做的事,他连一心为了他的方老伯爷都骗,但他毕竟不愿意沦落到欺负这么一个小姑娘的程度——良心是什么,他或许已经不太知道,但这一点傲气,他还丢不掉。 不过…… 她真甜啊。 不论嘴唇牙齿,当然本来都是无味的,但他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感觉,就是觉得她尝起来甜得要命。 不仅甜,还很软。 方寒霄很满意,他觉得她就应该是这样的,又甜又软。 这个“应该”是哪里来的,他没空细想。 …… 莹月不满意,她回过神,开始挣扎起来了。 方寒霄实际上亲得很胡乱,并无什么章法,以至于没多久,莹月舌尖都发疼了——她尝他可不甜,只觉得有淡淡残存的酒气,熏得她心脏快跳出胸腔,十分令她惶恐。 她不能确切分辨自己的情绪,但疼这一感触是很直观的,她忍不住伸手推他。 如蚂蚁撼树。 莹月急了,呜呜地从喉间发出一点声响,不但推他,还上脚踢他了——因为疼痛之外,她还要喘不上气了! 方寒霄被她骚扰着,终于放开了她一点。 莹月连忙大口喘气。 她脖颈一片都是粉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羞的。 这给了方寒霄新的目标,他伸手就摸了一把。 啪。 莹月自由的那只手反手就拍了他一下。 不想拍出来的动静远比她以为的大,她又有点害怕,悄悄瞄他。 方寒霄没有打回她的意思,只是微微别开了脸。 他的脸也是红的。 莹月无端胆子又大了点,跟他讲道理:“——你,你干什么啊?” 她是试图讲道理的,但这个状况下,她也不知道该怎样讲,话一出口,稀里糊涂的,跟没说一样。 她呆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个疑似问题:“你是不是有点喝醉了?” 方寒霄顿了一下,没跟她解释熏香的事,她这样的天真姑娘被亲了还要发傻地问他干什么,应该根本想象不到熏香还可以做出催情的效果,他也不想跟她说明,就点了下头。 过了起初最煎熬的那个时段后,他现在已经比较能控制住自己了,这一方面是他的意志力,一方面使用人应该是不想被发现使了这种招数,点燃的熏香效力不是十分强劲。 所以,他可以清醒想一点别的问题了。 他转头找了找,另拿了支笔,写:你当真不知道我干什么? 这问题就很大了。 出去让别人欺负了岂不是也不知道。 莹月没有回答他——或者说,她用又粉上一层的脖颈做了回答。 ……怎么会不知道,她再白纸,她不是白痴呀。 方寒霄心里被猫爪抓了一样,一边瞥着她,一边用笔在他刚才写的那句话的其中三个字旁点了一点——你知道。 莹月招架不住他,扭头要走,嘴里很不愿意地嘀咕:“有什么好问的。” 方寒霄拧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回来,抵在书案上,一手写:不回答,不许走。 写完了捏她的下巴让她侧头看。 莹月很烦,把眼一闭。 她一闭,唇上就一热,他又亲她。 唬得莹月立刻睁大眼睛。 “我——”她想认怂回答,一开口,他的舌尖顺势又抵进来。 他这回温柔了点,但她更难熬了,因为她不但疼,还麻,还痒。 先前她觉得他饿了一样在啃她,现在她觉得他把她当成糖在吃了,唇舌里外,舔来舔去没个完。 她脚软了,身子往下滑——没滑下去,他又把她的腰扣住了。 方寒霄好像还找着点窍门,先前没有碰过的角落,他这回也照顾到了,虽然莹月并不想要这种照顾,她真的难过,又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心里满涨,又好像还缺点什么,这矛盾错综的感觉她竟找不出个准确的词汇来形容——她书还是读得太少了,该再多读点。 她还想伸手推他,然而她脚都软了,手上又能有什么力气,方寒霄由她推着,都没费心去抓她的手。 不过很快,他被针扎了一样,不得不马上退后并控制住她——因为她推他肩膀推不动,往下乱推到不该推的地方了。 莹月被他刹那深浓的眼神看着,有一点吓到,他看上去真的像要吃人。 但她也很委屈:“——你戳得我痛了。” 她忍好一会了,一直推他也为这个,之前还好一点,她还能往后缩着,现在她被抵在书案上,躲没处躲,推又推不动,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把他小腹下藏的不知道什么物件弄走,好歹别一直戳她。 方寒霄狭长的眼睛眯着,眼底映着红意——不懂事的小丫头,还埋怨他,她不知道他对她有多么手下留情。 方伯爷用心良苦,劝酒,家蛇,熏香,他在查知熏香的那一刻,已经想明白了这是一整套的算计,他如果将计就计,就像当初昏礼时认下她一样,对他以后的路会更便宜。 他硬撑在这里,就是不要她,才是一个绝大破绽——方伯爷显然是察觉出来了,才出了这一招。 但他仍然固执地要把这个破绽留下。 她埋怨他其实不算埋怨错,他打从事情的一开始,对她而言就不是个好人,他出卖自己的婚姻,然而未打算永远如此,他所谋的事无论成与不成,又怎么会被一个替嫁来的假新娘绑住手脚?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他会与她些银钱,替她安排一个安稳的去处,看在他与徐家毕竟还有一点渊源的份上。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她从徐家养出来,居然会是这样的呢。 他努力过了,克制过了,挑剔过了,可是就从头到脚对她生不出一点儿反感。 不但如此,他甚至于不想用如今的自己对她怎么样——她的一切都是本真,然而他不是,他藏了那么多秘密,不论她如何看他,看见的都不是真的他。 从某个意义上讲,不但徐家骗婚了他,他也骗婚了莹月。 如果知道真实的他比她以为的要坏得多,她还会不会在这里呆呆地任他亲完,只知道脸红? 莹月可不觉得自己是“任”他亲完,她反抗了的,只是没有成功而已。 方寒霄总不给出反应,但是周身那股要吃人的气势下去了点,她把手向后压到书案上,一边小心打量着他的脸色,一边反扶着书案试图从他的压制下往外挪—— 才动两步——嚯,他又要吃人了! 而且眼睛比刚才还红! 莹月吓得,差点窜书案上去。 她要哭了,她干什么了嘛,他都不亲了,那她走也不行。 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么近地磨着方寒霄走两步,夏夜衣裳那么单薄,比刚才推他一下还过分——方寒霄舌尖都抵到了齿缝间,然后于千钧一发之时醒觉直接咬破了舌尖,才把几乎冲喉而出的秘密压了回去。 憋得他捏住莹月下巴,照着她的唇就咬了一口。 莹月尝到了血腥味,顿时委屈:“——你把我咬破了。” 方寒霄无语,把自己的舌尖伸出来给她看了看。 莹月已经皱起来的脸又放松了:“哦。” 这小没良心的。 方寒霄看她表情变换,就想再咬她一口。 莹月对于危险的直觉还是很厉害的,马上道:“你痛不痛呀?” 方寒霄深深望着她,点头。 痛,并且,他痛的不只是舌头。 莹月眨着眼,劝他:“那你不要再闹了,我床给你,你睡一会儿好吗?” 方寒霄眼神瞬间眯起,似寒星——他闹? 他觉得她很欠他再闹一闹,不过,就算莹月不动,由着他来,他也不能再放肆了。 再继续,真的该出事了。 但他也不想放她走,他分辨不出是熏香还在作怪,还是纯粹出于自己的贪念本心——都无所谓,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就是要把她扣着。 莹月被他眼神所慑,老实了一会儿。 就一会儿,然后她又忍不住了,小声道:“我腰酸。” 她不是纯找借口,书案硬邦邦的,她后腰一直抵在上面,还近乎是有一点向后弯折的角度,发酸是难免的。 她声音里带着一点讨饶的娇意,方寒霄心下又起了一点酥麻,眼神深着,伸指轻轻勾她下巴,再次教她转过去看那张纸。 莹月垂着眼睫,目光倏忽飘过去了一下,然后飞快飘回来,怕再惹着他,哼唧着不敢不答:“知道啦。” 方寒霄目光就不从她脸上移开,手腕伸出去自管转动,写:那我在干什么? 莹月傻眼——这还得追问? 她被逼得心脏乱跳,无处可逃,终于低声说出一句:“你——就亲我嘛。” 她心里觉得这问题傻得很,不知为何,偏偏被这么个傻问题逼到羞得不得了。 他真是太坏了。 干了坏事不脸红,还非得逼她说出他是怎么坏的。 方寒霄低笑一声,就笑在她耳边,微醺微烫的吐息袭在她耳廓上,笑得她耳朵都热了。 但他终于向后退了开来。 第53章 方寒霄退开后,往床那边指了指。 莹月这次再也不敢和他啰嗦了,忙着就走了过去。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但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她心里还是迷糊着的,只不敢再问他,也不知道要怎么问——怎么开口都很奇怪。 她就逃避且自我安慰地想:等他酒醒就好了。 不过她心里也犹豫着,如果他现在要走,她是叫他还是不叫他呢,不叫吧,长虫的阴影还在笼罩着她,叫吧,他要再闹她,她又有什么立场拒绝。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发现方寒霄走过来了。 莹月:“……” 她盯着他接近来的步子,脑中飞快计算起来——算出一团浆糊。 方寒霄脚步未停,但不如她所想,并未卷土重来,只是中途拖过一张椅子,咯吱咯吱地拖到床边两步远时,坐下。 然后他就不再动了,长腿交叉,低头闭目,一副养神模样。 莹月愣了愣,烛光燃到此时无人去剪,屋内光线已微微有些昏暗,他英朗的侧脸在这昏暗里也透出些柔和。 她忽然明白过来,他就是要这样在这里守她安眠了。 莹月心里一落——是安心的落,除此之外,又别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忽然觉得,他这么看上去好高大也好英俊啊。 当然她从第一眼就知道他生得好,气度也不俗,不过眼下的感觉却同从前都不一样,虽然他穿得那么随便,鞋都是半趿拉在脚上的,但她却反而第一次这么明晰地,好像拨开了眼前一层迷雾一样地认知到这一点。 这个认知没来由让她有点害羞。 莹月咬了咬唇,觉得痛,嘶地小小倒抽了一口凉气——方寒霄没真的把她嘴唇咬破,但也差不多了。 方寒霄耳力极佳,这点动静他也听见了,睁了眼,眉目微抬,望过来—— 咚! 莹月往床铺上一倒,然后拉被子飞快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罩了起来。 方寒霄耳力再好,闭着眼,不知道她偷看过他一会——要是知道,他又得给自己找点罪受,见她缩成一小团,丝被严实地要把自己闷死,那姿势定然不舒服。 他有心要过去,把她的被子往下拉一拉,想想今晚上也算把她吓得够了,再招出点什么来,那真没法睡了。便又罢了,重新闭上了眼。 这时候,桌角灯烛爆出一个灯花,最后闪烁了一下,灭了。 屋里陷入了黑暗。 莹月松了口气,悄悄把脑袋从丝被里钻了出来。 她趴在枕上,静静地适应了一会儿,就又能影影绰绰地看见坐在她床边不远处的身影了。 安稳,沉默,并且可靠。 她看不透他,从来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这一刻,她奇异地觉得安全。 长虫也不能再威胁到她。 就是让他这样坐着真的挺不好意思的,可是她让他睡,他又不睡,真没办法。 困意已经袭来,莹月一边尽量无声地打着哈欠一边想,她就先睡一刻,睡一刻她就起来,把床给他,她坐着好了—— 她睡了过去。 ** 天光亮起。 莹月朦胧里觉得今天的床比平时窄。 她怕冷,在徐家时,冬日里供应到清渠院的炭火没那么足,她都是和自己的丫头挨着睡好取暖,平常季节为了方便伺候,或是一处说说话打发时间,玉簪石楠也会时不时陪她,所以床上有别人这件事,她是习惯的。 但不管是玉簪,还是石楠,不会占这么大地盘,把她挤得都快贴到墙上去了。 莹月睡眼惺忪,慢腾腾地在枕上转过头去,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对上了一张眉目舒展,看上去睡得很安适的一张俊容。 …… 莹月直了眼神,僵了身体,整个人已近石化。 躺她旁边的自然是方寒霄,方寒霄其实并未睡着,他坐了小半夜,身板难免有些发僵发酸,躺上来闭目松散一下。 其实他累了可以走,把玉簪石楠找过来替他就行,这本也是她们的差事。 但他没走。 原因非常简单,他不想走。 他的兴致在后半夜已经平息,他不想再对她做什么,但他仍旧不想走,在有过先前的错乱以后,他无端想在这里留下来,哪怕什么也不做,就这么近在咫尺,坐卧相对。 他心里就能生出一种满足感——无法解释,而确实存在。 把这感觉剖析得再明确一点,就是他不想离开她。 方寒霄为此生出一点苦恼与慌乱,他不懂自己这圣洁的情绪是怎么来的,简直有点可笑。 最糟糕的是,他还真的总有点想笑。 这么把自己磨到快黎明,借着灰蒙蒙的天光,他探一探头,就能看见她睡得很香,半侧着的脸颊都红扑扑的。 没心又没肺的小东西—— 方寒霄捏捏自己发僵的腰眼,就站起来,把她往里面挪挪,然后毫不客气地占掉她大半位置,躺上去了。 他其实也很困,但这个时辰了,他不可能再在这里睡着,就是小憩一下,另外还出于点莫名的心思,最好吓她一跳。 莹月确实吓着了。 吓呆了。 方寒霄感觉到她的动作,以为她下一个步骤该尖叫或是用力推他了,谁知什么也没有。 他等了一会,还是没等着她的反应,奇怪地睁开了眼。 她确实是醒了,只是盯在他身上的眼神发直,好像连眨眼都不会了似的,半天,睫毛才霎一下。 别的仍旧什么动作也没有。 方寒霄伸手,到她眼前面晃了晃。 她不动。 不至于罢,他就在她旁边躺一躺,什么过分的事也没干啊。 方寒霄都疑惑起来了,他半抬起身,凑过去,亲她一下。 然后拉开点距离再看。 莹月这下终于给反应了,她把薄薄的丝被拉起来,把自己蒙进去了。 然后在里面抖。 不知为什么,方寒霄觉得她现在很害怕——可是怕什么啊? 昨晚她都没这样。 方寒霄不太高兴——他绝不肯承认他有点受伤,抿着唇,翻身起来。 他感觉得出来她现在情绪和昨晚的不一样,现在她对他是真的抗拒。 那种程度令他连强硬地去把她从被子里剥出来都办不到。 他往外走。 玉簪石楠已经等在外面了,只是很有默契地都不进来,两个坐在堂屋门槛上,各自安静绣着帕子,见到他出来,忙把绣活丢过一遍,站起来。 “大爷醒了。” 方寒霄听到这个“醒”字,心头闷气又起——他是怎么干出这种蠢事来的? 不睡觉守着她,就等醒来看她的冷脸。 他脸色掩饰不住地不好,玉簪石楠面面相觑,这一大早的,是怎么了? 难道小俩口吵架了?可一点动静也没听见,方寒霄不能说话,莹月总是能的。 见方寒霄已要往门外走了,石楠直觉不好,慌慌张张地道:“大爷等一等,我这就去打水给大爷洗漱。” 方寒霄脚步慢了一慢。 石楠松了口气,忙冲出去了,玉簪则往里走,嘴里道:“大奶奶难道还睡着?我去服侍大奶奶起身。” 方寒霄站着不动,只是凝神了起来。 但一时只听见里面玉簪低低的询问劝说声,大约顾虑他在外面,说的什么,还不大听得清,似乎是在问莹月怎么了。 莹月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来。 过一时,倒是石楠先回来了,请他坐下,把青盐清水等物给他。 方寒霄一边心不在焉地洗漱,一边继续听着里间的动静。 莹月终于出声了:“没事。” “没吵架。” 她刚睡醒,人可能还躺着,声音显得比平时还软一点,她也没想到要收敛声音,就是正常音量。 方寒霄听得清楚,心头那股闷不觉就下去了。 听她这样说,玉簪的声音也轻松并且大了起来:“那奶奶还躺着,吓我一跳,大爷都起来了。” 她声音又压低了,但因为里面掺上了喜悦之情,压抑不住地比先还是大了一些:“——奶奶,难道是圆房了?” 里面静了片刻。 “嗯。” 方寒霄:…… 他惊的,原要吐出来的一口漱口水生生咽了下去。 嗯? 他怎么她了,她就“嗯”了?! 里间,玉簪欢喜极了,乃至都念起佛来。 方寒霄目光一转,发现站他旁边的石楠也是满眼放光,还轻轻捂住了胸口,一副替她主子操碎了心终于放心下来的模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 只有莹月不开心,她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委屈,说玉簪:“你别念了,你不知道我早上醒来,都吓死了。” 方寒霄喉间齁咸,默默想,他现在也很惊吓。 然而莹月的话还没有完,她接着道:“你快想想,我会不会有宝宝呀?要是有了怎么办?我一点都没有准备好,唉。” 她听上去很认真,因为她是真的以为圆房了——亲了,还睡在一张床上了,这还不算圆房吗? 徐大太太什么都没教过她,就这点知识,还是她嫁过来以后被丫头们围着唠叨知道了的。 她这句话没有说出来,但方寒霄已经终于弄懂了她的脑回路。他默默重新喝了口水漱口。 他也没有准备好,好吗? …… 养个像她那么笨的宝宝,要操多少心啊。 第54章 方寒霄捏着燃剩的半截香,回到了静德院。 他原来打算借方老伯爷直接去找方伯爷的晦气,但他现在心情好了,又不想这么做了,方伯爷想玩,那就陪他玩玩。 他跟方老伯爷打了声招呼,说过午时要出门一趟。 方老伯爷精神矍铄,眼睛都乐得眯成了一条缝:“去吧,去吧!” 孙子之前圆没圆房他不知道,但夜夜都宿在静德院里是明摆着的,看在他白日往新房的脚步总算渐频,方老伯爷忍住了没有催——看看,他老人家的等待是值得的! 哎呦,他先要个小重孙还是重孙女好呢?想一想都不错啊。 方寒霄:…… 只能当做没有看见,回屋倒头先补一场眠,直睡到近午,爬起来抹了把脸,换衣裳往新房去。 才进院门,已闻到一股浓重的雄黄味,看来是撒过一圈雄黄粉了。 丫头们正摆饭,莹月暂没过去,坐在书案前,埋着头。 方寒霄走近了,才发现她对着那支碧玉管笔发呆。 笔已经摔成了两截,碎倒不算很碎,但也肯定用不成了。 他不从房门进,直接隔窗取了支笔——他这个动作惊动了莹月,她咣当就往身后椅中一退,然后站起来要跑。 方寒霄早上时洗漱完就走了,没和她说话,她当时松一口气,没想到他这么快又回来了。 她不知自己要跑什么,可能大概有那么点糊里糊涂地“圆了房”,短时间内还难以面对他的意思。 这时方寒霄简单几个字已经写完,拿起纸张对着她晃了晃:街市,去不去? 这五个字瞬间黏住了莹月的脚步。 她肩膀还缩着,眼睛已经亮起来,但一时没有答话。 方寒霄把纸笔放下来,转身要走,莹月忙道:“我我去!” 她从没有去过街市呢,前几次出门都只是坐在马车上看,但方寒霄这个意思,显然是可以下来逛逛——或者专门就是逛去的,她红着脸跟他确认:“我可以进铺子里吗?” 方寒霄点点头,重拿起笔敲了敲那支断笔,然后写:把这带着,去修补一下。 还可以修补呀。莹月出去的心顿时更盛了,连忙点头:“好。” 她迟疑片刻,邀他,“你用过午膳了吗?” 没吃快点一起吃,吃完好出门。 方寒霄摇头,写:我们出去吃。 “哦哦。”莹月又是忙着点头,她也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感觉方寒霄的每个提议都切到她心坎里。 她听话走回到书案前,拿两张宣纸把断裂的笔包起来,又去立柜那里,把她的碎银都拿出来,玉簪石楠这时候也过来,帮着找了个荷包把碎银装好。玉簪有点担忧,低声道:“奶奶的身子出门能支撑吗?” 莹月茫然:“我没事呀。”有什么不能支撑的。 玉簪也不很懂,是早上时别的丫头们知道了“圆房”的事,七嘴八舌说起来的,言辞中都觉得莹月现在应该比较虚弱——那六丫头进房的时候,方寒霄已经走了,玉簪石楠围着莹月在恭喜,六丫头不好问其中细节,长房上一辈的方大老爷和方大夫人已逝,诸如贞帕这样的物件不是她们丫头有资格验看的,只能从眼前推算。 那么,方寒霄天明才走是明摆着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可能莹月主仆三人都弄错,可见是真的确实的了。所以,她们也都照着真圆房的路子在提供意见了。 石楠想了想:“奶奶应该是歇过半日了,所以好了。” 方寒霄咳了一声——借以把他快冲到喉咙的笑意压回去。 一个傻姑娘带两个傻丫头,这组合亏得能混到今日。 但莹月以为他是在催促,忙道:“我好了,来了。” 就往外走,玉簪石楠她还是带着的,别的丫头照旧留下,已经摆好的饭菜就给她们用,也不浪费。 很快,他们坐在出门的马车上了。 在车上,莹月想起来,目不斜视地跟他道:“点香的是叫晓霞的那个丫头。” 方寒霄心中一讶,还存着的淡淡笑意消去了,转头看她。 “你昨晚上有去灭香嘛,”莹月小声解释,“还问我是谁点的,我当时以为你不喜欢那个味道。但是早上的时候,你——你又进来,把剩的半截香拿走了,我觉得好像不对,丫头们来的时候,我就问了一下。” 方寒霄早上没和她说话,但有进来过一下,她当时还害怕着,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他这个动作。 这次车里是放了纸笔的,方寒霄写:怎么问的?她肯说? 莹月道:“我找了借口,说香很好闻,问是谁点的,是府里领的还是外面买的,还有没有了,她就站出来了。” 方寒霄讶异又赞许地看她一眼,这个问话聪明到刁钻。 那个晓霞一定以为自己的所为正好切合了她的心思,助了她一把,所以才敢站出来承认。 莹月却很困惑,扭头求助地看他:“她虽然认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得意,还觉得我应该赏她似的,我怕她看出来我套她话,只好给了她一块碎银。不过,她为什么这么想啊?她不觉得自己有可能做错事吗?” 方寒霄:…… 他无语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能说什么,正这时,见到莹月飞快又把脸扭回去了。 她不来这个小动作,坦然一点,方寒霄没想怎么样,她一这样,他那点恶劣心思又来了,像调戏民女的恶霸一样,把她逼到角落里——这很容易,马车上本来就这么大点地方,然后凑上去亲一口。 柔软的唇与唇一碰,莹月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她整个人惊羞得也险些跳起来,这可是在外面,还是白天! 她勉强压着,什么动作都不敢有,瑟瑟缩着,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怕叫人听见:“——你酒还没醒吗?” 方寒霄退回去,随意写:醒不了了。 莹月一看,就很闷,她觉得她被敷衍了。过一刻,才有点不甘又不解地道:“你是不是也在得意?” 都为什么这样啊。 方寒霄要否认,他有在得意吗?但他顺着莹月悄悄瞄过来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上扬着的没有错,他尝试了一下,还压不下去。 好吧,得意就得意。 他的心情确实很久没有这么明亮过了,亮到他觉得别的事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莹月试图跟他讲道理:“你不要在外面这样——” 方寒霄飞快写:在家里可以? 莹月愣一下,不说话,只是脸颊慢慢红了。她说不可以——也不算呀。 而且,房都圆了,还不许他碰一下,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怪没道理的。 方寒霄没逼她回答,但也不撤走,就看着她,等。 莹月耗不过他,被看得坐不住了,只好道:“你真无聊。” 就、就不能把她的沉默当默认吗?还要看,看什么。他真要做的时候,从来也没征求过她的意见呀。 方寒霄不觉得无聊,他觉得可有意思了,要不是前面车夫嚷了一嗓子,他能就这个话题把莹月磨到想跳车。 “爷,你说的药堂到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方寒霄这才写了一句:你等着,我去去就来。 然后他把笔丢下,下车去了。 药堂莹月也是很有兴趣去看看的,不过他都这么说了,她就也先忍着呆在车上了,看见他写着问她可不可以的那张纸,乘机拿过来撕碎,揉成一个小团,塞到角落里。 方寒霄去的时间确实不长,很快拎着几个小小的药包回来了。 他一上来就发现那张纸没了,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没表示什么,只是把药包放到身边。 莹月自己心虚,岔着话题跟他搭讪:“你买药做什么?有谁生病了吗?” 方寒霄写:没有。制香用。 “哦。”莹月恍然大悟地点头,又觉得他很厉害,道,“制香你也会吗?” 方寒霄写:有器具不难。 莹月好奇:“你想做什么味道的?” 她从前人笔记里看到过一点关于制香的记载,作书者自己只为闲暇赏玩,提的这一笔不多,不过也列举了好些品种功用的香料了。 方寒霄想了想,又想了想,下笔:提神。 非常提神,保证比方伯爷燃给他的提神。 这不算味道,算功效,不过莹月也没在意,点着头:“提神的午后点着最好。” 她这时候最易犯困。 方寒霄意味深长地附和:对。早上也不错。 他的堂弟方寒诚婚期定在八月里,如今已经六月末了,近期两家肯定是要常来往商量婚事的。 这样的事一般是男家往女家去,不过,女家主动来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比如说,听到些女婿不好的传闻。 操作起这等小事对方寒霄是太容易了,他都不怎么上心,算着路途,撩起帘子往外看着,一时看到前面出现了玉珍楼的红字招牌,拿笔杆敲了敲车厢。 马车就又停了下来。 方寒霄跳下车,这回他转了身,示意莹月也出来。 莹月扶着他的手下了车,发现这是一家酒楼。 “先吃饭吗?” 方寒霄点头,饭点当然是先吃饭,药堂是先顺路才就便去的。 后面玉簪石楠也下来了,一行人往酒楼里走去。 第55章 莹月从玉珍楼出来。 她走得有点慢。 因为她——嗯,一不小心,有点吃多了。 平江伯府的厨子也很好,不过外面的饭食又别有一番新鲜香美,方寒霄点了好多样,她吃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每样不过尝了一点,等会完账,站起来的时候,她才觉得有点不妙。 不好说,撑着若无其事地上了车。 不过方寒霄又有什么看不出来的,见她上车不过一刻钟,已经悄悄挪动了三四下,还假装整理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秀气的眉毛就发愁地皱了皱。 方寒霄写两个字问她:有了? 莹月心思都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道:“有什么?” ——宝宝。 “……!” 莹月眼睛瞬间瞪大了,溜圆,而且恼羞成怒地想打他了:“你你你说什么呢!” 方寒霄一本正经地写:你早上自己说的。 “那也没有这么快,”莹月有点气,“你是不是以为我傻?” 不——敢。 马车本来有点颠簸,方寒霄又笑得肩膀都颤抖了,两个字写得歪歪斜斜,好一会才抖出来。 “你就是这么想的。”莹月被他一笑,更郁闷了,别过脸去,“你取笑人就取笑人,干什么这么拐弯抹角的。” 笑她吃得多就直说嘛。 唉,不过这是她第二次吃多了,她为什么总在他面前丢人呢,想跟他吵都没有底气。 方寒霄终于笑停下来,又写一行字,推她看。 莹月把脸别着,不肯看,他还不知要怎么笑她。 她半边脸颊嫩粉又气鼓鼓的,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样子,方寒霄伸手就捏了捏,然后才把纸拿起竖到她面前。 ——你喜欢这家的菜式,下次再来。 莹月眨眨眼,撑不住了,也计较不得他手痒又掐她,就转过脸,充满希望地问他:“下回还带我出门逛吗?” 方寒霄点头。 莹月就忍不住笑了,眼睛弯起来。 她可真好哄,刚才还生气,随便哄哄,又能笑这么甜。 方寒霄坐回去掀他那边车帘往外看,不多时,敲车厢让停下来。 这次他自己下去,很快回来,递给莹月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 莹月透过车帘也看见他进的那家店了,小小一个门脸,招牌上写着信远斋,看上去似乎是卖吃食的。 她就推拒,并且为怕辜负他的好意,不得不说了实话:“——我吃得很饱了。” 方寒霄没管,替她把盒盖打开了。 原是一盒糖葫芦,不过这家店里做得极为精致,滚着剔透糖浆的山楂不是用木棍串起来的,而是独个摆放在盒里的油纸上,上面串着小小的竹签,比一串的更方便拿取存放。 山楂消食,显然他下去买之前,已经考虑过了。 莹月红着脸小声跟他道了谢,拿起一个来吃,又让他。 方寒霄不爱吃这种带酸的东西,上回吃樱桃就上过一回当了,只是摇头。 莹月就自己吃,她小口啃着,糖浆沾到唇上,红润润又亮晶晶的,看上去一点都不酸,还很甜的样子—— 方寒霄没事干,不觉跟着她的手也去盒子里摸了一个——咬第一口的时候,他就后悔了。 糖浆根本掩盖不了山楂本身的酸味,比樱桃还酸! 他居然又上一次当。 吐出来不雅相,他勉强咽了,剩下的大半个糖山楂扯了张宣纸包起来就想丢掉。 莹月一眼看见,忙把他拦住:“你才吃一点,丢掉多浪费呀。” 她从前都没有这种零食吃呢。 方寒霄皱眉示意:酸。 莹月犹豫一下:“给我吧。” 从前日子拮据的时候,偶尔过节分到一点新鲜吃食,她跟丫头们也不是没有分食过。 但方寒霄不知道,他近乎有点发呆地看着莹月把他咬剩的糖山楂拿过去吃了,心里剧烈地跳了一下——他又想欺负她了。 并且他觉得不能怪他。 她这样撩他,很过分的。 他刷刷写一行字,叫她看:你可能真有了。 莹月含着山楂:“啊?” 方寒霄写:这么酸,你这么爱吃。 莹月不懂圆房的真实含义,但孕妇爱吃酸的调笑她能领会到,家下人说起这个并不会特别避讳。 她看明白了,跟方寒霄是气不动了:“——我没有特别爱吃,是你浪费粮食。” 方寒霄勾着嘴角,只是笑,一看就很坏。 莹月无奈地摇摇头,初见的时候他明明才不是这样,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吃掉三颗糖山楂的时候,方寒霄又敲车厢,这次是修补笔的地方到了。 莹月以为来的是那种文墨铺子,下来以后才发现居然是售卖首饰的。 她想一想明白过来,一般笔杆断了就断了,没有必要修补,她这支笔是玉制的,文墨铺子里也修补不来,金玉类的来首饰这里说不定还有办法。 他们进去,方寒霄在外貌上很能唬人,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又是带着女眷出门,那必然是撒钱来的,掌柜的亲自含笑迎上来了,先请他们到一边雅间坐下奉茶。 方寒霄把断掉的笔给他,莹月在旁帮忙说明,说想把笔补一补。 “好玉。”掌柜的接到手里,先赞叹了一声,然后凝神想了想,才道:“爷,少奶奶,这笔若只是要重新连起来不难,或自里面钻孔,或从外头镶金,总能连续起来,不过,这毕竟是玉,熔不得化不得,这样的手段只为不得已的弥补之法,您以后把它摆着观看,那是看二十年也不会有事,若是还如从前般使用,恐怕——这个,用当然是能用的,只是小人不敢保不会再次发生断裂。” 方寒霄并不以这么支笔为意,看莹月对着发呆心疼,才要拿出来补的,听掌柜的这么说,就只是点点头。 莹月倒是很为可惜,不过她也不会勉强人,就道:“请你尽力修补吧,以后我们小心点用。” 她说着就要转头问石楠拿银子,一边想问掌柜的多少钱。 方寒霄把她的手按下,目视掌柜的,敲了敲桌面。 方寒霄挑的这一家首饰铺子很为阔大,能在这繁华地段开得起这么大门脸的,掌柜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此时已看出来方寒霄口舌当有不便之处,一个字也不问,而心领神会了他敲桌的用意,立刻满面笑容地站起转身,须臾功夫就捧了两大本册子来,交给石楠:“请奶奶随意挑选。” 石楠半不解地摆到莹月面前,莹月同样不解地一翻开,主仆俩眼前都是金光闪耀——原是本首饰册子。 里面全是精心绘制的各类钗环,掌柜的还在旁解释:“如果爷和少奶奶有什么想要的样式,是这册子上没有的,都可以额外吩咐小人,鄙店必尽力为贵人们打制。” “我——”莹月想说她都不要,她不觉得自己缺这些。 但方寒霄已然把头凑了过来,他一眼见到第一页上的一对玉制玉兔捣药式样的耳坠,伸手就在上面点了点。 掌柜的忙介绍:“爷好眼力,这一对耳坠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费了拳头大的一块料才磨出来的,爷看这玉兔的眼睛都不马虎,镶的是红宝,都是精选的好料子,因难得,鄙店只制了这一对。爷若有意,小人这就把实物拿来您细瞧瞧。” 耳坠再大也有限,哪里用得着拳头大的料,这是店家虚夸之词,方寒霄心里有数,也不怎么把掌柜的话听到耳里,只是又看一看兔子用胭脂点的红眼睛,再看一看莹月,就笑着点了头。 掌柜的便往外走几步,吩咐了外面候着的伙计,片刻功夫,一对玉兔耳坠就送了进来。 这掌柜的虽然有些虚张声势,不过他说料好是真的,方寒霄修长的手指拈起其中一只来,只见玉兔细腻温润,洁白可爱,比之册子上的更为生动。 他放回去,敲了下桌面。 掌柜的立时笑道:“是,这就替爷留着,爷再看看别的。” 莹月甚是傻眼,她都不知这生意怎么就做成了,她想说“不要”,当着外人怕拂方寒霄面子,只好小声道:“买这个就够了。” 方寒霄不管她,见她不看,索性把册子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一页页翻起来,须臾就又看中两件。 他看中的首饰皆是小巧之物,式样不大,但用料皆是不俗,算下来价值便也不菲,而且他还不说话,只是看,看中了就敲桌子留下,也不存在讨价还价的问题,掌柜的少有做生意做到这么舒心的,脸都要笑酸了,腰不自觉又往下弯一截。 莹月心下着急,总算有一个伙计在门外咳嗽一声,掌柜的遂笑道:“爷,您先看着,小人去去就来,有什么事,门外有伙计,您只管吩咐。” 他就走了,但桌上尚未会账的三样首饰并不取走,只是摆着,如此他离开一下倒也不算怠慢。 莹月忙小声道:“别看啦,都好贵的,我钱不一定够呢。” 方寒霄无语看她一眼——想什么呢,她那点钱,怎么可能要她花。 仍旧把册子翻来翻去,他从前一点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好看,几乎都没进来过这种铺子,现在却觉得很有意思,才定的三样在他看来不过是开个头,他的兴致完全没有发挥出来。 他指缝里很快又夹上了两页纸,莹月看得懂,那上面肯定又有他新看中的东西,她想阻止,但见他还不停,又有点犹豫了——如果不是给她买的呢?她在这里拦着,多自作多情呀。 “什么?让别人看中了?”隔壁忽然传来含怒的女声。 这里的雅间不只一间,有些身份的女眷出门,总是不愿意在店面里走来走去的,要安坐下,店家奉上册子,慢慢地挑才显尊贵。 雅间也做了一点隔音的处理,不过不是私人宅院,效果毕竟有限,声音大一点,彼此还是能相闻的。 这个声音,莹月听着还很耳熟。 她一下转了头,去看玉簪石楠。 玉簪面色也很惊讶,小声道:“好像是大姑娘——不,大姑奶奶?” 莹月不太确定,声音是真的熟,但照理说,望月应该不会亲自出来到店里选首饰,她嫁得高,可以直接让店家把册子送上门去由她挑选,连门都不必出——从前徐老尚书还在的时候,徐大太太就是这么做的。 “掌柜的,你可是有意糊弄我?既被人买走了,如何还在这册子上?你们做生意就是这样不经心么!” 隔壁的声音还在继续,然后掌柜的声音跟着响起来,他音量不大,听得不甚清楚,只依稀是在赔罪。 “才买走的?我倒不信了,就这样巧!” 莹月很费解地跟两个丫头对了对眼神,她确定了,就是长姐,不过这火气也太大了,简直是来找茬,望月惯常还是讲究风仪的,并不这样。 望月的火气还没歇下去,而且她带的下人不少,其中一个要奉承,发现了莹月这间里有人,立刻到门边指着道:“奶奶,买家想是就在这里!” 这些下人也是自有盘算:不让主子在外把火撒完了,回去岂不轮着她们倒霉。 为此,她不顾伙计阻拦,直接伸手把门推开了。 望月本身倒不至于蛮横到这种地步,只是本就不顺,出来买点首饰还是不顺,才冲掌柜的发了两句火,她以贵妇自居,再生气还不会在外面这么胡来,但下人自作主张,她憋着一口气,只得出来看了一看。 这一看,就跟莹月无辜的眼神对上了。 莹月站起来,跟她打招呼:“大姐姐。” 她不再畏惧望月,就是寻常口气。 反而是望月:“……” 她一口气憋住更是出不来了,首饰不首饰的已经不是要紧事,上回见莹月,她注意力不在莹月身上,而莹月跟惜月闹了矛盾,还哭了,就显得孩子气重,但她现在这么好好地站着,衣裳首饰是仍差她一截,可那周身的容光,就两个字——滋润! 成亲不到半年,这个她从前正眼都没空瞧的小庶妹已经脱胎换骨了一般。 她婚后的日子,不问可知。 望月想想自家金玉富贵下掩藏着的一地鸡毛蒜皮,一句讽刺不觉就出了口:“三妹妹,你嫁了这个夫婿,日子倒是比我清静多了。” “清静”二字她有意咬重了音,明是说方寒霄的哑疾。 莹月听了,有点苦恼地老实道:“没有,也不清静。” 她忍不住看只是安然坐着的方寒霄一眼——他不要太能闹哦。 只有看上去清静,唉。 第56章 望月就一个感觉。 扎心。 莹月的烦恼看上去是真的,可是她跟方寒霄之间那种淡淡流转的轻松惬意的氛围也是真的,于是连她的烦恼,也都显出甜蜜。 望月自己也是新婚,但回想一下,她竟然想不出她这新婚有过什么类似的时光。 成亲隔日拜婆婆,岑夫人抱着小孙儿端坐在上面候她,虽说她拜下去的那一刻岑夫人让人把小孙儿抱走了,可旋即就又抱回来,她在家时没把原配生的这个孩子当作什么障碍,才一岁多一点的小娃儿,话都说不齐全,她贤惠一点,养他长大,笼过他的心是多么容易——然而等真见到岑夫人的架势,她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想得太天真也太简单了。 岑夫人对孙儿的重视令她警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忽然发现,她其实根本没有做好有这么一个现成的胖儿子,嫁来就当娘的准备。 这个孩子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却要占去她将来孩儿的最大利益。 她对他生不出一点亲切感,只是控制不住地排斥——她不想害他,她没有那么坏,可她真的也喜欢不起来他。 这让她原来想好了向岑夫人表白她愿意把孩子抱到自己院子里养、视若己出的话卡在喉咙里硬是说不出来,幸而岑夫人也没有这个意思,淡淡地与了她见面礼,就打发她走了。 她回去之后后悔,向岑永春说起此事,岑永春对她还是和软的,安慰了她一番,又说不用她管,岑夫人就愿意养小孙儿,要是去要,她说不准倒要不高兴。 她听了,心里虽有忐忑,也是放松了一点。可惜好景不长,没两天,回门时就出了惜月的事。 岑永春酒醒以后,跟她解释并保证了对惜月绝对没有意思,她也相信惜月不可能真威胁到她——有徐大太太在,足够把惜月按得死死的,可她心里还是挥之不去地膈应。 这感觉跟惜月都关系不大,而纯是岑永春提起惜月时的那种口气,洋洋自得的,近乎眉飞色舞的,要她怎么相信他真的对惜月毫无想法! 膈应,真的膈应。 徐大太太劝她,她也知道自己跟岑永春赌不起气,说服了自己好一阵子,终于勉强把这件事忘掉了,惜月又闹出事来了。 这个庶妹简直生来克她的一般,这回闹的事更大,以至于岑夫人直接把她找去问了话,问她为什么她的妹妹会参选秀女,而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无话可答! 她觉得不妙,回娘家问,却已经晚了,徐大老爷名都报上去了,他是惜月亲父又是徐家家主,除非他本人想法去撤,不然这件事根本无法回转——而徐大老爷神踪深隐,连面都不露了。 她的预感没错,果然,她再回隆昌侯府以后,岑夫人对她的态度更淡了一层,言辞中乃至有不耐烦之意。 她受不住气,这才带人出来散一散,不想,还不如不散呢。 这些庶妹们,一个比一个能给她添堵。 望月心头那股气越涨越高,但她也清楚,她不能跟莹月发,她跟方寒霄当年的婚约是她挥之不去的弱点,方寒霄要是横下心跟她闹起来,他前程尽毁,不存在什么顾忌,她是要吃大亏的。 不过——真见到方寒霄以后,她其实倒很难想象他不顾体面闹事的景象。 她跟方寒霄定了十年婚约,此前只见过他两次。 这看上去不可思议,但只能说时运如此,因为方寒霄从前在京时候不多,他一大半时间是跟着方老伯爷满运河跑,一小半回京来,又是跟自己的友人满京城跑,她当年对这门亲事甚为满意,不是没有幻想过方寒霄来邀她出门赏一赏花,喝一喝茶,他却好似没生这根筋,京里别家的姑娘们羡慕她定了这门亲事,她面上把头颅扬得高高的,只有自己心里知道,她跟方寒霄,并不比这些姑娘们来得更熟。 所以她背弃他的时候才毫不犹豫。 只是没有想到,当年那么意气飞扬同时冷心冷肝的少年,会有在这里陪着小妻子耐心挑选首饰的时候。 他这么看上去,是真的丝毫也不介意莹月只是替嫁给他填坑的。 望月有一点恍惚,如果她嫁给他,大概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罢,应该还能更好一点,毕竟她可不是替过去的——但是,也就是这样了。 从士族跌落平民,最好不过如此,而这对她来说绝对不够。 望月忽然就醒悟了过来,她心头的恍惚褪去,扎出来的那一点空洞也无声复原,她的腰杆重新直了起来,扶了扶自己鬓边华美的长钗,想要说话。 “哎,你——” 却是她总不说话,莹月先出声了,不过不是对她说的,而是无意中转头一看,发现方寒霄完全没在管望月意外的出现,只是看自己的册子,而他一个手掌的指缝都不够夹了,另一个手掌里也塞上了册页,这才多大会儿功夫,他得买多少呀! 莹月纠结死了,主要不知道是不是买给她的,问还不好问,一问,好像她同他要一样,到时再说她不要,也显得她很假。 掌柜的也过来看见了,贵人们之间有什么争执他管不着,自家的生意才是第一等的事,忙屈身进来,陪笑跟方寒霄搭话。 方寒霄翻回去,一一把自己看中的首饰指给他看。 掌柜的连连应声:“是,是,爷您稍等!” 匆匆就出去取。 一时抱着一摞各色盒子进来了。 一共七件,掌柜的一样样拿给方寒霄过目,方寒霄从前不在这些东西上用心,但他打小见惯,挑是很会挑的,选中的每一样都别致又贵重。 望月没走,因为她忽然发现她最早看中的那对玉兔耳坠就摆在桌子一角——下人倒没有完全乱来,买主还真在这里。 她转头,目光复杂地看莹月:“这是你们买的?” 莹月点头,同时小小纠正了一下:“他要买的。” 她的意思,是不知道方寒霄打算送谁,所以不好意思把自己算到“你们”去,不过望月听来,又听出了一种微妙的扎心感。 她不想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努力忽视了,转而有点不耐烦地问道:“二丫头那事,你知不知道?” 莹月目光飘了一下,道:“嗯。” 她给送的信,怎么会不知道。 “你跟她好,知道她怎么通的门路闹出来这一出?” 莹月想了一下,道:“我们现在不好,闹翻了。” 她不会说谎,不过,这样也不算说谎么。 望月噎了一下,想起来这俩回门那天确实翻过脸,莹月还哭哭啼啼地回来了。 她们说这两句话的功夫,方寒霄已经把那七样首饰都看完了,把盒子都摞到一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 掌柜的脸都要笑烂了,低声报了个价,又道:“爷,您手面大,惠顾得多,这零头小人帮您抹了,爷以后常来。” 方寒霄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回手往袖子里摸银票,随手摸出张来给他。 他其实是很正常要会账,但摸银票那劲儿,跟摸张废纸一样——这挥金如土的架势硬是把掌柜的腰又压弯一截,他捧着银票,一溜小跑出去,找回一堆碎银给他,免费附赠了个荷包装着。 见方寒霄站起来,又连忙招呼伙计,让帮忙把盒子捧着送到贵人的车上去。 方寒霄往外走,走过莹月时看她一眼,莹月会意,跟望月打招呼:“大姐姐,我们走了,你慢慢看。” 望月:“……” 她哪里还有心情看什么,才说服了自己她过不了这种普通人家的日子——结果,哪个普通人家是这么撒钱的! 就是她在这里,也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便是她舍得,抱这么一堆金玉回去,婆婆小姑妯娌要怎么看她。 妯娌还罢了,不孝敬孝敬长辈,笼络笼络小姑,这份独食能把她噎着。 莹月言行中对她没有怨怪之意,见面离开都很有礼数地主动说话,正因如此,更显出她婚后生活确实过得很好,所以她不恨徐大太太这样对她,也不恨她用她替嫁——望月忽然发现,她倒宁愿她满腔怨气地和她吵起来,好过这样客客气气地。 这份客气,比针尖更能扎痛她的心。 …… 莹月其实也是需要笼络一下她的小小姑子的。 到了车上,方寒霄就把盒子分分,单独拿出来两个摆到一边,写着告诉莹月:这两个是慧姐儿的,你回去给她,剩下的你留着。 莹月惊讶地脱口而出:“我不要这么多——” 话出口呆了一下,她其实更该说她不要,不知怎么就被他带歪了。 回过神转而道,“多给慧姐儿吧。” 一共十样,怎么好就给妹妹两个呢。 方寒霄不以为然,写:她就那几根头发,哪用得上什么。 莹月看见,忍不住要笑,又觉得不好,憋着道:“你怎么这样,这个话不要到慧姐儿面前说,她该不乐意了。” 方慧年纪小,留头没多久,头发不丰,只够扎起来两个包包头,许多首饰确实用不到,不过理是这个理,谁愿意听人这么直白地揭露出来,小孩子也是有爱美之心的。 方寒霄写:知道了。待她大些,再给她备。 他要是又使坏,莹月差不多快习惯了,可忽然来这么一句“知道了”,好似很听她的话一样,她反而有点忸怩了,自己闹不清为什么会有这个心思,脸面微红着不说话了。 方寒霄这次很仁慈地没有闹她,他不通这些男女间的弯弯绕,诸般心绪都是初次拥有,因而很易按捺不住,但他同时通读兵法,知晓围师必阙的战术——不能一次把人逼得太急了,当缓的时候,要缓一缓。 慢一点来,也有慢一点的乐趣。反正,怎么样他都觉得很有意思。 接下来也没闲着,莹月实际上好什么,他这么久处下来是再清楚不过了,来到专卖文墨书籍的那条街上,把她往最大的那家晋江书馆里一带,别的就都不用管了。 放鱼入海,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情形。 不但省心,回报值还极高,日头西落,不得不走的时候,莹月给他说了一路的好话,到家等摆饭的时候,还主动生涩地讨好着给他捶了捶肩膀。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用完饭以后,她就没有空再理他了,跟自己精挑细选买来的十来本书较劲去了。 方寒霄没去烦她,他也有事要做,心中默念了一遍“围师必阙”,负着手,慢悠悠走开制香去了。 第57章 栖梧院。 天色初明。 方寒诚这一日本该早些起来,他的岳母武安伯兼宣府总兵夫人赵氏将于今日前来拜访,昨日已先递了帖子。 他的婚事比方寒霄定得晚得多,洪夫人视独子为宝,以为他早晚必成大器,对方伯爷承爵前有意结亲的人家俱不满意,直到掀下了侄儿,二房身价陡然翻覆,她才放出眼力,细细替儿子挑选了一位门当户对的闺秀。 平江伯对武安伯,漕运总兵官对宣府总兵,不能更般配了——虽然后者到方伯爷手里丢了,不过,早晚会拿回来的。 未成婚前,岳家上门,方寒诚是不能怠慢的,必得前去见礼相陪,但不知为何,他这个早上眼皮黏在一起,就是不想醒来,全身都是酥软之意,但同时,某一处又出奇的精神。 大约是昨晚的酒还没散完—— 他迷糊着想。 他昨日去参加文会,席间有诗有酒有美人,一时高兴,就喝得晚了些。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可能与他们一帮男人同桌喝酒的,所以这个美人,就是女妓。 他不缺女人,洪夫人才给过他两个丫头,不过出去交际么,席间无妓,便如桌上无酒一般。 方老伯爷欣慕文人门第,连方慧都知道投他所好,表白自己要好好读书,方伯爷又如何不知道,从前压着他也叫他读书,好在方老伯爷那里挣些印象分,将来多分点家产。 一样的书,不一样的人读,读出来的是不一样的效果。 他读着,就是慢慢把风流文人的那一套习气学齐备了。 睡在他外侧的房里人留仙这时候换了个睡姿,半梦半醒间嘤咛了一声。 方寒诚觉得她这一声里充满了柔媚,比起平常要勾人得多。 他顿时觉得某处更精神了些。 这精神撑着他睁开了双眼,只见留仙不知是睡得热了还是怎么了,把被子都掀了一半,玉体横陈,腰肢宛转,瞬间把他本已上窜的火直接点燃了起来。 这小蹄子,从前也不见她这样能动他的火。 方寒诚理智上知道他现在不该干那事,身体上不能自控,勉强想了一句“速战速决”,就迫不及待地翻身压了过去。 ** 日头渐高。 新房里。 莹月在跟方慧戴首饰玩。 两个人差了八岁有余,但不知道为什么竟能玩到一起去,不是嫂子照顾小姑子的模式,就是在一块玩。 首饰是几天前买回来的,当时天有点晚了,莹月暂时就先放着,隔天时,让人叫方慧来选,选几样都可以,方慧很骄傲地不来,放话说不要方寒霄买的东西。 莹月好笑,没立刻去劝她,缓了两天,亲自再去拉她,说:“我一样都没动呢,只等你来。” 方慧就撑不住了,被她拉来了。 路上时方慧还一副不情不愿的小模样,跟莹月讲:“大嫂,我看你的面子,才来看看的,不然我才不要理他。” 莹月连连点头:“知道,我们好。” 方慧就笑了,不过她小人嘴硬,及到真看见满炕的首饰时,那点不情愿又全忘了,很快跟莹月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 女人大概天生抗拒不了这些,方慧这么小的也一样,不但讨论,她还挨样比划,比划完自己,比划莹月。 她喜欢那对玉兔耳坠,不过比划完以后就叹气:“我的耳朵太小了。” 玉兔耳坠本身是小巧类,但她才八岁,比到她耳朵上,仍然有些不协调。 莹月听她说得可爱,直笑,又安慰她:“很快你就长大了。” “你们都这样哄人,我知道,早着呢。”方慧甚是在行地道,又拉莹月,让她把耳坠戴上好让她看一看。 莹月依言换了一下。 “好看,大嫂,这个衬你。”方慧夸她,莹月再要取下来,她还不让,“大嫂,你就戴着嘛,比你原来那对适合你。” 莹月自己摸了摸,又对着玉簪拿来的小靶镜看了一下,她也挺喜欢的,道:“就是有点沉。” 方慧把一支芙蓉双花金簪往自己的包包头上戳,不过方寒霄背后说她的话没有错,她头发短,插不住,只能用手扶着美一下,手一松,金簪跟着就往下掉。 她的乳母王氏都在旁边看着笑。 方慧不理她,坚持着把每一样都比划了一遍,自己戴不了的,就拉莹月试,两个不知不觉就玩了小半个时辰。 到最后,她能用的还真只有方寒霄替她预选出来的两样,她戴上的效果也不错。 莹月禁不住道:“你大哥心里是疼你的。” 不然不能替她挑得这样刚好。 方慧不认:“哼,就是凑巧,他才不会管我——” 正说着,石楠匆匆冲进来了:“奶奶!” 她风风火火的,把莹月惊了一跳:“怎么了?” “奶奶,那边闹起来了!”石楠喘着气,手比划着往外指。 莹月看不明白:“你坐下,歇一会再说。” 方慧大眼睛发亮地直起了身子:“是不是二婶那边?那里怎么了?” 石楠点头:“是!”又喘了两下,总算把气喘匀了,指手画脚地说起来。 原是她去外院找她弟弟福全,给他送一套才缝好的中衣,姐弟俩就便站在二门处聊了一阵,谁知聊着聊着,见到里面乌泱泱出来一串人。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到里面有洪夫人,怕跟弟弟被她逮到找麻烦,就忙贴着墙尽量躲了起来。 那一串人要出不出,要进不进,却是就在影壁里吵了起来。 吵的事由并不复杂,她听了几句,就听明白了。 “是武安伯夫人上门来,问二爷的事——” 方慧很关注也很乐意看见二房出事,问道:“是亲事吗?” 石楠道:“是,也不是。武安伯夫人好像是在外面听了什么闲话,说那边二爷临近婚期了,还不安分,在那种不好的地方找姑娘,嗯——” 她对着方慧的大眼睛,卡住了,因为忽然发现这个话不好当方慧面说。 王氏也觉出来了,要领方慧出去:“姐儿,这不是你听的,你也在这里闹了大奶奶许久了,该回去了。” 方慧哪里肯,她对这比对首饰的兴趣还要大,赖着靠到莹月身上,躲避着王氏:“嬷嬷,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不能听的,这些事我又不是不懂,祖父都骂过二堂兄。” 方寒霄出走以后,她不肯跟洪夫人,实际上是由方老伯爷养大的,方老伯爷武将出身,对这个小孙女宠是极宠,但言辞上就想不到避忌那么多,从前发现方寒诚在外面搞花头,把他叫过来就骂了,方慧当时在门外玩,恰巧听着了。 ——方老伯爷心目中,玩女人就玩女人,孙子大了,对女人好奇,有这个冲动未尝不可,可扯什么文会扯什么读书,读书就读出来这些个玩意儿,没得把他老人家神圣的书本都玷污了! 他照着这个思路,劈头盖脸把方寒诚训了个透,方寒诚跟他观念不一样,被骂得不服,全怪罪到他偏心上去,从此跟他就淡淡的了。 在对方慧的影响上,她该懂的,不该懂的,都知道了那么点,现下很彪悍地就问石楠:“二堂兄屋里不是有姑娘了吗?还去外面找呢?” 听得王氏简直想掩面! 再一看石楠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更脸红了,方慧日常都是她跟着的,就跟成了这样——她真也是没办法,一个乳母,就是管天管地,也管不着方老伯爷说溜嘴呀。 莹月也有点惊,干咳了一声,揽住方慧的小肩膀道:“慧姐儿,你心里知道就知道,不要说出来。” 方慧倒是听话点头,然后冲石楠:“那你说。” 眼看是耗不过这个小祖宗,石楠只有尽量把言辞放含蓄了:“——武安伯夫人就为这个闲话来的,本是想来提醒提醒二爷,但二夫人不肯认有这事,说必是武安伯夫人听岔了,又或是别人下话害二爷。武安伯夫人就要让二爷亲自来见,她问一问,二夫人同意了,说二爷本也是要来问安的,等一等就行,谁知左等右等,等不见人来。” 方慧忙道:“然后呢?” 石楠转述:“二夫人使人去唤,结果人回话来说,二爷忽然病了。” 这都是她从武安伯夫人的喝骂里总结出来的,本来顺序没有这么清楚。 方慧笑嘻嘻地道:“这么巧呀。” 石楠点头:“就是这个话呢,所以,武安伯夫人根本不信,然后她更加生气了,直接说,二爷昨晚上还在外面——嗯,那个玩,今儿一早就病,恐怕生病是假,把身子淘空了才是真的!” 这下连王氏都失声了:“昨晚二爷还没安分?还让人家知道了?” 这怪不得武安伯夫人那么生气,不顾体面地当众就和洪夫人吵起来了,爷们偷嘴不是不行,偷成这样,就过分了。 石楠点头:“武安伯夫人退婚的话都撂出来了,二夫人着急,追到了二门那里,才让我撞见的。”她补充了一句,“武安伯夫人说话十分决绝,我看,这门婚事可能真的难成了。” “不成才好,”方慧十分乐见二房倒霉,这回主动跳下炕来,又拉莹月,“大嫂,走,我们去看看。” 莹月愣道:“看什么?” “看热闹呀!”方慧眼神晶亮。 第58章 莹月不想去,也劝着方慧别去,但方慧眼看叫不动她,眼珠一转,直接就往外跑了出去,莹月怕她乱来,只好忙跟上去。 石楠跟后面解释:“大姑娘,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了,武安伯夫人已经走了,二夫人撵到二门外面都没拦住,所以我才能抽空子跑回来的。” 方慧兴致不减,颠颠地边快走边道:“看看二婶现在的脸色也好!” 这叫什么话,谁家的姑娘是这么个风雷性子呦。 王氏听了,简直头痛,心想幸亏武安伯夫人走了,不然方慧幸灾乐祸过了头,当着人家面呛起洪夫人来,可就闹笑话了。 却是天不从她愿,石楠看见了武安伯夫人坚决要走,毕竟没看见她出了伯府大门,这个时候,武安伯夫人其实还耽搁在府里。 她被洪夫人留了下来。 石楠偷溜走后,洪夫人不能忍自己儿子被泼脏水,眼看辩解无用,武安伯夫人只是坚决要回去退婚,她也不是多好的性子,对着武安伯夫人的背影就大肆发怒起来。 她这一怒,于武安伯夫人来说,她做这个退婚的决定本也不是很容易的,见洪夫人这么理直气壮,她心里反疑惑起来,以为是不是真的有哪里弄错了。 抱着万一的希望,她回转了,提出要求去亲眼看一看方寒诚,如果他是真病,那么两家还可以谈一谈。 洪夫人当场就答应了。 …… 方寒诚这边,洪夫人先前久等他不来,命人去唤他的时候,他才从兰香身上下来没多久——是的,不是留仙了,洪夫人不叫人来,栖梧院里本身也会有丫头按着时辰叫他起床的,兰香作为另一个房里人,自然比别人更容易担到这个职责,她一进去,方寒诚看她也比平时更勾人,拉着她就再战了一场。 兰香相对清醒,不过,她等于是被留仙哄到了这院里来,方寒诚原来并没看中她,她一来有个危机感,二来也有和留仙较劲的心思——再坚实的姐妹情分,往二女侍一人的局面前一摆,不值一提。 二者叠加,明知方寒诚该早起,她也没有劝说他,顺水推舟就配合了,不然留仙可以,她却推拒,岂不要扫了方寒诚的兴致。 只是这么一来,方寒诚又不是铁打的身子,哪里还经得起,完事就觉两腿发软,脑袋昏疼,他自觉不好这么去见武安伯夫人,对洪夫人来传唤的人就直接托了病。 他一下消耗过度,又还残着点昨日的宿醉,脑子十分不够用,没意识到武安伯夫人来者不善,打发完正院来人倒头就又睡了。 在洪夫人那里,并不知道儿子一早就这么勇猛,她是真以为儿子病了,所以跟武安伯夫人吵的时候,她也真底气十足,并且毫不犹豫把武安伯夫人带来了。 毕竟这么门当户对的亲家也不是容易找的,洪夫人也不想真散了这门亲。 ……这么一来,她就亲手把方寒诚坑死了。 武安伯夫人将四十的人了,什么没经过见过,方寒诚被丫头用力推醒,慌张收拾了一下出来,他此时的面相看着是不康健,泛着虚弱,但他这个虚跟病,隔着一目了然的距离。 武安伯夫人打量他第一眼,就觉眼前一黑,身子都颤抖起来——这个浪荡子!浪荡子! 她的女儿就要配这么个不到二十岁已经这么耽于女色的男人,这往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淘多少气,日子要怎么熬! 她瞎了眼呀,给女儿挑中这么个夫婿! 洪夫人目瞪口呆。 她真的不知道,早知她说什么也不会把武安伯夫人领过来啊! 宁可让武安伯夫人含怒而去,回头两家的男人再谈一谈,挽回情况的可能性都很大。 这么给武安伯夫人展示个现行,就很难说了——冲击力太直接了,毫无狡辩余地。 洪夫人看着自己儿子虚浮的脚步,蜡黄的脸色,还有一身说不出来的怪味,一时都说不出口他是单纯地病了。 “二堂兄好臭呀。” 意志非常顽强,从二门一路又追到这里来的方慧躲在院门边上,闻到一点风送过来的味道,忍不住道。 方寒诚昨晚是醉回来的,洗浴很潦草,一晚上闷过来,这个天气不说,他早上还连着做运动,哪能不出汗,混在一起,味道之芜杂厚重,以至于竟把他身上本来还该有的一种奇特的味道都盖得差不多了。 真来了,王氏也顾不上说她了,摇着头道:“二爷可是越来越离格了。” 莹月躲在方慧身边,跟着伸头出去看了一眼,尚没及看清楚方寒诚,武安伯夫人已经爆发了。 “好,好,你信誓旦旦,叫我来看的就是这个?!” 洪夫人勉强还要笑:“亲家太太,这里面必定有些误会,待我问过诚哥儿——” “洪太太,从今日起,你我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亲家不亲家的话再也休提,请你慎言!” 武安伯夫人说着,又伸手愤怒地一指方寒诚,“令郎这个样子,亏你好意思摆出那义正辞严的腔调,我险些叫你哄了,你——” 武安伯夫人手指颤抖着想说什么,又觉得什么也不必啰嗦了,掉头就走。 方寒诚见势不妙,上前要拦:“伯母,小侄是真的身体不适,方躺了一躺——” 他让武安伯夫人这一怒,清醒了一大半,但仍没抓住重点,方慧在院门那里都能闻到他身上的一丝臭味,他自己一直处在这味道里,久在鲍鱼之肆,并不知觉。 他只知道自己眼下虚弱,那么,不正好装个病吗?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才敢收拾收拾出来。 他毕竟还年轻,不知道他这状态骗骗方慧莹月还行,根本瞒不过武安伯夫人这个年纪的人,连他亲娘都不好嘴硬说他是病,只能说有误会。 他这一拦,武安伯夫人近距离看清了他那肿大的眼圈,活脱一个纵欲过度的形象,还是在她上门的这一天,明摆着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连她这个长辈都这样怠慢,女儿真嫁过来,能有好日子过? 武安伯夫人退婚的决心当即又坚定一层,厌恶地一个字都不想和他说,绕过他就走。 方寒诚还想拦,武安伯夫人身边也是有下人的,上前将他搡开,一行人扬长而去。 洪夫人这回没力气追了,她再惯儿子,此时也生了气:“诚儿,你怎么回事?就是再馋,捡什么时候不好,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 方寒诚皱眉揉着额角——他头疼:“我不是有意的,可能是有点喝多了。” 他心里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但有酒意盖着,说不太上来,也想不清楚。 这同时与他平常在欲望上的随意有一些关系——想要就来一回,他不压抑,便也觉不出来压抑之后不同寻常的疯狂冲动,这冲动一部分都随着他的作为发泄出来了,他能觉得的,就是好像今早上感觉特别强烈一些。 洪夫人走到他身边,闻到他身上的怪味,气又重一层:“早知昨晚不该叫你出去,你说你,唉,怎么偏偏这时候胡闹呢!” 说来说去,她其实不觉得儿子的所为有什么错,错只在不该现在武安伯夫人的眼里而已。 她这种责怪,方寒诚又哪会惧怕,捂着脑袋道:“娘,我真的不舒服,我去歇一会,等好一点,我再去给赵夫人赔礼。” 他不以为武安伯夫人真能为此退婚,所以并不慌张,他自己眼下的不适还更要紧一点。 洪夫人也是这个念头,给武安伯夫人赔礼是必须的,不过武安伯夫人现在正在气头上,去也没用,儿子还要受她的气,不如歇一阵再说。 只得点头道:“去吧。”又训他一句,“你也当爱惜些身子,都是那等妖精勾的你,都给我叫过来,一个个的,不知规劝,只会纵着主子胡来,都该紧紧弦了——!” 舍不得太责备儿子,那总得有人为此承担责任,她转头就寻趁上了方寒诚的通房们。 莹月拉一拉方慧,小声道:“我们走吧——呀!” 一只手自背后忽然搭上她的肩膀,她惊得抽了一口气,忙转头。 是方寒霄。 他似笑非笑,不知站了多久。 莹月瞬间心虚,她心里觉得她不该站这里看人家的笑话,方慧就坦荡多了,很镇定地一拉她的手:“大嫂,走。” 武安伯夫人走的时候其实看见了她们,不过没管这个闲事,洪夫人一直在院里,现在又要收拾上人了,没空分神往外看,一直都没发现被围观了,她们跟上方寒霄,顺利地就退走了。 走一阵,莹月才忽然发现自己肩膀上有点灰蒙蒙,依稀是个手印形状,她回忆一下,狐疑地往方寒霄先前搭她肩膀的那只手看了一眼。 方寒霄:…… 他忘了,他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乘着人都被吸引到前面来,攀到后面屋顶下,揭开边缘一片瓦,把他那支放在檩间垫板上的香燃尽后留下的一小撮香灰拂走了。 他本要去洗手,但绕到前面时,见到莹月扶着墙踮脚往里看,她站得不太稳,两个玉兔耳坠随她动作轻轻悠荡,他不觉就上去拍了她一下。 把灰全拍她肩膀上去了。 莹月自己心虚,没敢问他,他也就装个不知道,若无其事地领着她走,只在心里默默想:原来想捂她眼睛的,怕把她吓过头,大叫出来,才没做。 幸亏没有。 第59章 作弄方寒诚这事,对方寒霄来说就是回敬方伯爷的顺手之为,除了往武安伯府里煽了煽风,然后挑准时机点了支香之外,他并没有做更多别的事,事后既没往心里去,也没想造就什么后果。 不想,武安伯夫人是武将之妻,性子刚烈,她在二门时若拂袖怒走还罢,偏洪夫人把她拽了回去,叫她看见了方寒诚那个模样,如此她不单是生气,还觉得受到了侮辱,怒气勃发之下,回去就直接把方寒诚的行径宣扬开了。 既然说出去了,明着打了方寒诚的脸,那不管武安伯夫人后不后悔,退婚这条路都只能走到底了,洪夫人明摆着不是个好相与的婆婆,有过这一遭,武安伯夫人有一分爱女之心,都不能再把女儿往她手底下送,那与入火坑无异。 方寒霄在听见武安伯夫人放出话的第一时间,就收回了要撵走那个叫晓霞的丫头的打算。 弄走这丫头太容易,把她点的剩下半截香塞给她,打发她回去正院就完了,不管是洪夫人还是方伯爷,都没脸再叫她回来。 他之前几天并未着急着手这件事,是因为在他的计划里,借堂弟回敬过方伯爷之后,再这么做的效果才能发挥到最好,可以警告到方伯爷,让他不要往新房乱伸手。 但事情真的实施开来,洪夫人阴差阳错把武安伯夫人的怒气值搞得翻了倍,他敏锐地发现,这件事还可以有更好的效果。 ——方寒诚的婚事可能真因为他的随手为之而泡汤。 那么他倒不能轻易动作了,他不适合暴露出自己在这当中下的黑手,造成的后果太严重,方伯爷不可能不报复他,而他不想现在就和方伯爷陷入到太激烈的内斗之中。双方不和睦,互相试探提防,给彼此暗戳戳找麻烦,跟在台面上殊死相拼是两回事。 后者,还不到时候。 如此他袖着手,安安定定地等着武安伯府的后续动作。 很快等来了。 没别的,武安伯府就是疯狂散播方寒诚的坏话,什么无德无行,轻薄浪荡,一股脑往他头上砸,然后坚决跟他划清界限,要求退婚。 武安伯夫人这是被恶心坏了,连私下商议的这个解决途径都不肯走了——或者她心下清楚,两家已经成了这样,即便能好言好语地商量着把婚退了,事后以洪夫人的性子,必然不甘心,要说姑娘的坏话,那与其等她说,不如先下手为强。 方寒诚本来在勋贵子弟间的名声算不上顶好,但也不算多坏,让武安伯府这么一搞,一下就败坏掉了。 这也不能怪武安伯府下手太狠,谁叫他干的事太拿不上台面呢?怠慢人家姑娘都算小事,长辈居中劝一劝压一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方寒诚好,直接把长辈都不放在眼里,那谁家能乐意。 洪夫人想反击,她这边是男方,本来先天占着便宜,在名声上就是比女方损失得起,但慢了一步不说,武安伯夫人的攻势还远比她想得猛烈,在物议中牢牢占据住了上风,洪夫人再往外放武安伯府不好的话,短时间内却是翻不了盘,白给人添了谈资。 方伯爷一头在忙选秀的事,一头后院又起了火,又急又气,管不过来,没法子去求方老伯爷,想让方老伯爷出面去和武安伯府谈一谈——方寒诚不是没有去跟武安伯夫人赔过礼,连人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但以方老伯爷的辈分,他去了,武安伯夫人总不能也给他闭门羹吃,再怎么都得尊重他些。 方老伯爷沉思过后,却是拒绝了:“不要勉强了,人家的态度摆得这么明白,不成就算了吧。” 方伯爷不懂,急道:“婚姻大事,怎么能说算就算了呢?我知道这回是诚哥儿不对,我也骂过他了,但毕竟他也没干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怎么就至于到退婚这一步了?!” 方老伯爷叹了口气,资质这回事,真是天生的,这个次子眼高手低,三分的本事,总巴望着成八分的事,面上装得再好,逢着该亮堂的时候就抓瞎。 所以当年长子去后,他优先将世子传了长孙,并不是全然因为偏心。 “你要求个明白,那我就告诉你,”方老伯爷冷着脸道,“人家看不上的不只是诚哥儿,也是你这个做老子的。” 方伯爷的脸瞬间紫涨了:“——爹!” 方老伯爷有点不忍心,但口气没有放缓:“你身上这个爵位,是祖宗的庇荫,并不是你自己有多大本事,从你承爵以来,有三四年了,你有做出什么成就没有?和你从前有什么区别么?” 他见方伯爷要反驳,先一步摆了摆手,“你现在找的这个差事不能算,我早说了,不是实事,不见功绩,叙哪一门的功,也不会把你这事算上。相反,你揽了上身,许家那边等于窥见了你的根底,你就这么大能耐,就能往这种事里瞎打转了,明白吗?” 武安伯姓许。 方伯爷明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强烈的不甘心! 许家看不起他,亲爹也看不上他! 传他爵位,不过是不得已才为之的选择! 方老伯爷不管他想什么,直接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这个做老子的不能给诚哥儿添彩,诚哥儿自己又不争气,那人家不满意,退就退了,你能怎么着?行了,别折腾了,结亲不成,也不至于要闹到结仇的份上去。” 方伯爷咬牙怒道:“那许家在外面那么败诚哥儿的名声,就算了不成?!” “你也可以去败他家的,二媳妇已经在做了吧?有用吗?”方老伯爷反问完,摇摇头,“有这功夫,乘早给诚哥儿另寻一门亲,用喜事把这流言冲散了才是正理,要是能办在许家那姑娘前头,更好——不过,你们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各有你们自己的主意,听不听,我也管不着你们,由你们自己去罢。” 方伯爷呆立了一会,他知道方老伯爷的脾气,说不会出面,就真的不会,下跪歪缠都没用,他心里也十分不忿亲爹对他的评价,不想再说什么,憋着一腔气,转头快步走了。 方老伯爷知道他不服,恐怕也不会照他说的做,心里一样不太开心,招来小厮问:“霄儿呢?可是出去了?” 小厮笑嘻嘻地道:“大爷在新房呢,大爷孝顺,要是出门,岂有不告诉老太爷一声的。” 方老伯爷哼了一声:“说的好听,这一个也省心不到哪里去。”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举步出了院门。 方寒霄虽说也常常叫他头疼,却不是方伯爷这个不开窍法的疼,这个孙儿就是成了哑巴,跟他交流也比跟方伯爷说话敞亮。 时令进入七月以后,天气比先舒服不少,方老伯爷信步到外面透透气,缓解一下被儿子郁闷到的心情,不觉就走到了新房附近。 孙儿长在静德院的时候,他嫌他烦,现在孙儿顺他的意常来新房了,他一时郁闷,想疏散都找不见人的时候,又觉得怪寂寞的。 他踌躇一下,让搀扶他的小厮在外面候着,自己背着手进去了。 在院门口管传话的一个丫头见到他很惊讶,忙蹲身行礼,又要进去通报。 方老伯爷摆摆手,径自往前走去。 他已经看见方寒霄了,他就坐在堂屋里,略有些仰倒在椅子里,拿着本书在看,因为姿势问题,书把脸都挡住了,看去就是个慵懒惬意的模样。 莹月坐在另一边,她要端正也忙碌很多,她旁边的紫檀方桌上也摆着本书,书页右边压着方青石镇纸,她自己手里拿着个鞋垫样的物事在做活,那鞋垫看上去有好几层,她缝得有些费劲,把针戳进去以后,要倒过来,用针尾在镇纸上敲几下才能把针敲得穿过去,敲的时候是不用看针脚均不均匀的,她捡这个空档眼神就往书上盯,乘机看几行。 方老伯爷一脚停在台阶下,整个人都震惊了——他没看过人这样看书,然而立刻就觉得这才是他心目中读书人该有的样子! 孙子手里没活,似乎是更专心的,但他看上去只像在打发时间,孙媳妇这么一心二用,见缝插针,显出的却是十分刻苦。 方老伯爷由衷觉得,就凭这个画面,他当年上赶着跟先徐老尚书结亲的目的就达成了,娶回来的到底是哪个姑娘,那都不是要紧事儿。 这个时候,方寒霄跟莹月也都发现了他,双双站起来行礼,莹月略为手忙脚乱,险把针戳到手上。 方老伯爷一看,不满意了,就训方寒霄:“你这里缺人怎么不和我说?做个鞋垫这样的小事,也要你媳妇亲自动手!” 方寒霄很淡定又富含深意地把目光转过去,看了一眼莹月,莹月老实解释:“老太爷,这里不缺人,这个是我做给大爷的,所以我自己来。” 她得了方寒霄那么多首饰,觉得很不好意思,该回个礼,想来想去,她没什么好东西,最后在玉簪石楠的建议下,决定做点针线送他。她挑了软鞋做——还没完成,所以目前看上去像鞋垫,因为这个做起来费劲,似乎就显得她更有诚意一点。 方老伯爷听了,气平了:小两口感情和睦,早日给他添个重孙子,那也是正经事么。 他在方寒霄让出来的主位上坐下,方寒霄亲手给他倒了茶,又去里间取出纸笔来。 方老伯爷这时候已经不想提方伯爷的事了,家里最贵重的爵位都给了他,他还混不好,那是他个人的问题,说也白说。 他就随意寻了些别的话题,方寒霄看出他心里有事,并且知道是什么事,因为这事上他不清白,也不想提起来当面骗他,就顺着往别的事上聊,祖孙俩要说还是有话说的,拉拉杂杂不觉聊了小半个时辰出去。 方老伯爷郁气全消,站起来:“行了,不跟你啰嗦了,我回去了。” 又额外嘱咐莹月一句:“缺什么只管来说,你没个公公婆婆,有什么事,寻我做主一样的。” 莹月受宠若惊地答应了。 方老伯爷满意地往外走。 这书香人家的底蕴,就是不一样,他连带着想起徐家都不那么生气了——徐大太太那样无信无义贪慕虚荣的人,还能下狠心把儿子送到岳父家去,这一招,一般人家的妇人是行不出来的。 远的不说,拿徐大太太跟洪夫人在教子这个问题上一比,差别就出来了。 方老伯爷畅想了一下,笑眯眯地由衷觉得,他老人家不但可以展望重孙子,而且可以展望一下有个状元重孙子了。 ** 人往往禁不住念叨,方老伯爷才转过这个念头没两天,一封来自南边的弹章摆上了皇帝的案头。 弹章出自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于星诚之手,他现在江南一带巡察,临近尾声之际,发现了隆昌侯兼镇守淮安总兵官与河南潞藩之间似存联系,风闻上奏,弹劾隆昌侯有交接藩王之嫌。 这位于星诚于宪台,正是徐家长子徐尚宣的岳父大人。 第60章 朝臣交结藩王这个罪名,可大可小,放在从前是大的,根正苗红的天子坐庙堂,不忠天子而与藩王眉来眼去,用不着有别的谋反起事之类的大罪名,只这一条,就够言官们闻风而动,做出无数文章了。 但在如今算小的,因为东宫年复一年地空悬,眼看着还将继续空下去,与藩王有勾连的岂止隆昌侯一人——假设于星诚所参是实,不干净的人多了去了,法不责众,再大的罪名,人人都在干,心里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这个人心上自然而然的转换,是由当前特殊的时势造就,连皇帝都无法控制。 于是,于星诚的弹章抵达以后,附和着参隆昌侯一两本的有,不多,认真扒拉一下,这不多的几个之前还基本是站蜀王那边的,嘴上嚷着一片公心为朝廷,到底是不是打击政敌天知道。 总的来说,没掀起来什么大浪花,皇帝也没对此做出什么激烈反应,沉默了两天以后,下诏让隆昌侯和潞王各自写个折辩过来。 于星诚的弹章里没有揪住实证,那么隆昌侯和潞王不可能承认,飞一般写了奏章来,都把自家撇成朵清水莲花,潞王还跟皇帝尬叙了一番兄弟情,哭出两缸眼泪。 皇帝信不信不好说,御笔朱批的是句“知道了”,然后,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只有在一户人家过不去。 徐家。 徐大太太快疯了,急的,闷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儿子的岳父参了女儿的公公,这算怎么一回事呢?! 消息传出三天内,望月回娘家哭了两场。 她想象里矜贵骄人的豪门生活几乎没有享受着,天天按下葫芦浮起瓢,满世界都在跟她作对,她才进门时,岑夫人看她不过冷淡,现在连个客气的脸都不愿意摆了,直接拿她当扫把星。 徐大太太听女儿说的,心疼得不得了,可岑夫人为此把气出在望月身上太正常了,她都没法去出头,只能再三安慰她:“你哥哥快回来了,等回来,我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哪天才回来?这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望月哭道,“不然,我去于家问问大嫂!” 于星诚出行可以用个随行文书之类的名义把徐尚宣带着,不可能把女儿也带上,所以徐家长媳于氏一直在京里,于氏母亲身子虚弱,于星诚对女婿够意思,徐大太太投桃报李,也很大方,儿子不在了也没把儿媳妇叫回来,只让她在娘家服侍母亲,定期回来请一请安就行。 听了望月的话,徐大太太本要同意,一想,又摇头:“你问不到什么,亲家老爷在外做事,难道还会特意写信回来告诉她一声不成?罢了,再等几日罢,你哥哥先前写了信来,亲家老爷的巡查了了,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望月听了在理,没办法,只好勉强再忍一忍,但她不想回去隆昌侯府,徐大太太劝着她:“你婆婆已经不高兴,你还总往娘家走,看在你婆婆眼里,岂不是在跟她赌气?更该不舒服了。” 她心疼女儿,又保证:“你放心,你哥哥一到家,我立刻就问他,然后告诉给你。” 望月被连哄带劝地,无计可施,只有满肚子委屈地回去了。 好在徐尚宣的信不是空话,过去没几日,八月初,他真的回来了。 他这趟是远行归来,依礼该先拜父母,所以他没跟着岳父去于家,在城门口就分了手,直接先回自己家来了。 徐大太太大半年没见到儿子,这一下如天上掉了只凤凰,欢喜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一边赶着叫人备水备饭,一边一叠声问了许多问题,恨不得徐尚宣把在外的每一天都描述一遍才好,同时又心疼着儿子黑了瘦了。 徐尚宣黑是真的,他整个盛夏是在外面过的,风吹日晒,一张脸黑得发亮,瘦就没有了,他的身材还是如在家时一般壮硕,总的来说,他从外貌上不再像书香人家的子弟,就是个很糙的大汉。 倒也难怪徐大太太心疼他。 徐尚宣自己对此无所谓,一气连灌三杯茶水后,一抹嘴,劈头就问徐大太太:“娘,大妹妹和三妹妹的婚事是怎么回事?” 这一说,徐大太太想起来女儿的事了,忙先反问他:“亲家老爷怎么参起自家人来了?这可是坑苦了你妹妹!” “谁知道跟他是自家人啊!”徐尚宣很干脆地一摊手。 徐大太太道:“怎么不知道——” 她直着眼,忽然反应过来了。 望月嫁到隆昌侯府是在徐尚宣外出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他跟着于星诚满江南跑,居处不定,没办法给他寄信,而一般的婚嫁事不会无端传播到那么远,徐尚宣也没法从别人嘴里听说,以此时信息的获取程度来说,他不知道妹妹的婚事有变动是很合理的事。 他这个徐家长子都不知道,于星诚更不会知道。 所以,这件事竟好似是阴错阳差下发生的,徐大太太心里原来还责怪着于星诚,这下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徐尚宣的问题没得到答案,追着她问:“娘,你还没告诉我呢,我们是回程路上才听说的,岳父极不高兴,幸亏已经回程了,要是还在巡查着,他恐怕能把我先撵回来。” 徐大太太恍惚着道:“不高兴什么?” 徐尚宣大着嗓门:“娘,你当别人傻啊!大妹妹和三妹妹这一出,我听着都不对劲,何况是我岳父!你干这种事,他老人家作为姻亲,脸上也无光啊。” 徐大太太干咳了一声,跟自己儿子也说不出望月生病那个托辞,只道:“我是心疼你妹妹,舍不得她嫁给那个哑巴去,把下半辈子都送在里面了。” “那给别人当后娘就是好前程?”徐尚宣甚是不赞同地道,“大妹妹的婚约是祖父在时定下的,这么背弃掉了,祖父在天之灵都不安稳。真是,不知道娘和大妹妹怎么想的。” “也不算背弃,你三妹妹不是依样嫁过去了。” 徐尚宣忍不住翻个白眼:“所以,连三妹妹也坑进去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徐大太太跟儿子再生不起气来,明见他无礼,也训不得他,只道:“哪是你说的那样,要不是亲家老爷来这一下,本来你妹妹过得很好。” 这个妹妹特指望月,至于莹月,那不在徐大太太的考虑范围之内。 徐大太太想了想,又道:“既然是不知道,那你明日——”她见到儿子面上的疲色,改了下口,“歇两日,去隆昌侯府替你妹妹解释一下,不知者不罪,想来岑夫人也迁怒不得你妹妹了。” 徐尚宣一口回绝了:“我不去。” 徐大太太一呆:“啊?” “娘,你这么一搞,我岳父左一个勋贵姻亲,右一个勋贵姻亲,他本来多正经的文臣出身,都要变得不对味了,能乐意吗?你还叫我一回来就去隆昌侯府上,跟他家打得火热,我这一去,只怕岳父该不叫我去于家门了。” 徐大太太怔住了。这里面的弯弯绕她懂,徐老尚书当年结亲平江伯府就被同僚嘲笑过,不过徐老尚书当时已是正二品部堂,撑得住些许异议,于星诚不同,他才四品,想要上升,当然要更为爱惜羽毛。 徐大太太为难了:“——那你妹妹怎么办?” 徐尚宣道:“把我岳父之前不知道的事告诉她,让她自己去说得了,不过,这一回是这样,下回怎么样,那可不知道。” 徐大太太忙道:“什么意思?” “就是隆昌侯如果有事,我岳父多半还照参的意思。”徐尚宣说渴了,又灌水喝。 徐大太太听了发急,又见徐尚宣好像事不关己似的,终于忍不住轻轻责怪了他一下:“你也不心疼心疼你妹妹,那可是你亲妹妹。” “大妹妹这么本事,用得着我心疼嘛。”徐尚宣直截了当地道,“要说心疼,我还心疼方寒霄呢,他够倒霉的。” 他是望月的哥哥不错,但也是个男人,在这样问题上会不由代入到男人的立场上,从这个角度来说,他难免会对方寒霄产生同情。 徐大太太拿他没有办法,只好道:“你真是,你这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 “娘,你可别说我了,我要在家,绝不能叫你们把这糊涂事办出来。” 徐尚宣说着,他也头疼,问徐大太太:“娘,你给我找了这么两个妹夫,我以后怎么打交道啊?对了,他们京里遇见,没打起来过吧?” “没有,没有,你说什么呢。”徐大太太回答完,又不死心地道,“你真不能替你妹妹去解释一下?” “能。”徐尚宣笑了,旋即道,“不过,要是我岳父烦我了,从此不许我跟着他,那可不是我的错,我去把你媳妇接回来,以后就在家里吧。这么着也不错,我正好歇一歇。” 徐大太太可没法这么觉得,儿子这一歇,之前的功夫岂不又要付诸流水了? 忙道:“算了,你不去就不去。” 徐尚宣一回来就说了这许多话,是真累了,打了个哈欠,随口回了一句:“娘,你少担心了,凭什么就该着我们去上赶着,大妹夫不是没长腿,他自己不会去于家问啊,还得我上门去给他解释,切。” 徐大太太一听:“也是。” 今天天色太晚了,隔日一早,就忙打发人给女儿把这个信送了过去。 ** 又隔一日。 隆昌侯府。 岑夫人低声嘱咐着儿子:“别的都不要紧,你这一去,务必探清楚了,于星诚手里到底有没有实证,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只是巧合。” 岑永春略有些不以为然:“母亲,他若有,还不早在弹章里写明白了。” 岑夫人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岑永春有口无心地应着:“好了,我知道了。” 他出门上车,往于家而去。 于星诚昨日已经面过君,得了几天假期,照理,他今日该在家的。 他确实在,正坐在书房阔大的书案后面,听到小厮在帘外报岑永春上门拜访的消息,随口道:“我这里有客,叫他等一会儿。” 小厮应声去了。 岑永春有些纳闷,他觉得他出门不算晚,不知谁还抢在了他头里,问小厮,小厮并不说,他没法,只好被引去花厅里暂时呆着喝茶。 于星诚不是托词,他的书房里确实有客。 外面重新安静下来,于星诚向着立在他书案侧边的高大青年微微一笑,声音压得低低地道:“镇海,到我面前也要修闭口禅吗?” 方寒霄回以一笑,眉朗目清,并没有停下取用纸笔的动作。 于星诚的笑意便又转为赞许了,他去年才做了四十岁的生辰,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虽则大半年的奔波在他身上也留下了辛劳的痕迹,但他看上去仍然有很好的风度,他的声音也低缓而沉厚。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你这样谨慎,很好。” 第61章 于星诚于宪台,出身湖广诗礼大族,经科考登庙堂,先入翰林后转科道,如徐尚宣所说,一路走的都是最正统的文官路子。 不但正,他还纯。 明面上,他不倾向于任何一藩,于立储问题上没有任何私人立场,暗地里,也是。 属于有时候会让皇帝头疼,但大多数情况下会愿意用也放心用的那种忠纯笃实之臣。 不过,这不表示他就是个没有立场的人。 纯臣眼里,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过继,也应当遵循这个法理。 这是太祖立国时定下的规矩,也是儒家门生奉行的圣言。 于星诚没有把这个立场表露出来过,他是个谨慎的人,并不喜欢在局势未明前,早早冲到皇帝面前去呐喊上谏。 知道他心中有此倾向的人,世上可能超不出一掌之数,方寒霄是其中之一。 这不是因为方于两家连着拐弯亲——更正牌的姻亲徐大老爷与徐大太太于星诚都从未对他们暴露过。方寒霄会知道,是他个人的原因,他出走的那几年里,在外地与于星诚有过巧遇。 于星诚作为右佥都御史,比左佥都御史的地位要低一点,他顶着个“右”字,意味着要常常出外差,巡抚各地。他去过的地方,不只有江南。 在那次巧遇并短暂的相处里,两人发现并确定了彼此相同的立场,从此心照不宣。 是否联络有亲不要紧,这一个共同的政治立场才把他们变成坚实的同盟,并为这同盟做出努力。 不过,从方寒霄的角度,他还是要尽力把中间的亲眷关系维持住,不是要靠这个保住彼此的信任,姻亲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不会就此分道扬镳,是因为他假使跟徐家翻脸,那他再像现在这样跑来于家拜访于星诚就会变得有些奇怪了。 年初时他将错就错认下莹月,有一小部分的原因就在这里。 于星诚对此显然心中有数,他的第三句话就是:“委屈你了。” 方寒霄提笔写:不曾。 于星诚以为他是不肯诉苦,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安抚之意:“我观徐大太太教子,本有章法,不想我外出这段时日,她能干出这种糊涂事来,我这位亲家老爷真是——唉。” 他末尾语意一转,怪上了徐大老爷,因为徐大老爷虽然常年存在感稀薄,但他作为徐家家主,这口锅不会因为他不管事就能躲掉,但凡他靠谱点拦一拦,徐大太太不能把这个糊涂犯成功。 方寒霄笑了笑,对这两口子,他是无话可说,也懒得评价了。 他看上去甚是平静,倒惹得于星诚又是一声叹息:“你这命运,实在多舛了,难得你不曾因此灰心丧志。” 可不是嘛,少年时连丧父母,没两年又遇匪徒追杀,残身出走,终于回来,却连妻子都叫岳家换了,这里面每一条拎出来都够人哭一壶的,何况集齐了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于星诚所说“多舛”两个字,看似简单,实则精准沉重。 曾经方寒霄自己也是这么觉得,所以他气苦愤怒地跑了,直到孤身返京,他都还揣着满怀的阴郁,靠时不时地给二房添堵才撑住了表面上的从容情绪。 可是现在,他对于自己人生的遭遇是真的没有那么不满了。 因为命运最后塞给他的不是又一个磨难,而是一颗糖。 所以他回应了于星诚一句话:无事,否极泰来。 一个人真正轻松的状态是不太容易伪装出来的,于星诚跟方寒霄巧遇那会还是方寒霄状态不大好的时候,两相对比,更能察觉出他前后的差别。 于星诚对此很欣慰,一个情绪稳定,不会为仇恨蒙蔽干扰的同伴自然更让人放心。 他就笑着附和了句:“是。”然后便将话转入了正题,“镇海,我依你意,参过隆昌侯之后,你观如今京中风向如何了?” 岑永春若在此处,听到此话,只怕得惊一个跟头——方寒霄出现在于星诚家里不算多离奇的事,有亲眷关系寻得到脉络,但能指使得动于星诚写弹章参他爹,就实属骇人听闻了。 方寒霄凝神片刻,写:暂无特别动静。但有一事不同寻常。 于星诚专注地看了一眼,发出疑问:“哦?” ——选秀出的秀女名单报上去,一直未有下文,不知圣心究竟如何。 方伯爷以协助承恩公的名义掺和进了选秀,对方寒霄也是有好处的,这些大面上的讯息,他能比较方便地获取一些。 三个未来郡王妃的数目不算多也不算少,照着程序走,此时是该早走完了,但最终人选卡在了皇帝那里,迟迟出不来结果,对报上去的秀女,皇帝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这令方伯爷纳闷又很为忐忑,在家里流露过几句。 方寒霄本来注意力不在选秀那边,因此注目了过去。 于星诚才回来,没空了解其中究竟,但他相信方寒霄的判断,沉吟着道:“皇上是打算在这里面做做文章?” 方寒霄写:应当是。 怎么做,就不太好猜了。 礼部不肯独自承担选秀事宜,必要把承恩公拖下水,可见其现任主官的谨慎,这么一个谨慎的人,最终报上去的人选不会出格,必然是样样卡着标准来的,这样的人选皇帝不满意——迟迟不决就等于是不满意,那什么样的才能过皇帝那一关,就很难猜了。 毕竟之前关于选秀的各项标准,也是经过皇帝朱批同意的。 于星诚道:“圣心,似乎是愈加莫测了。” 方寒霄默然点头。 两人心里都有未竟之语:皇帝这莫测,多半是叫没儿子闹的,自己儿子都没有,一下倒要选三个侄媳妇,心里怎么自在呢。 猜不出来,空耽搁在这里也没用,于星诚示意:“镇海,你先回去吧,岑家那世子还在外面,我需去见一见。” 他这么说倒不是给方寒霄下逐客令,而全是一番好意,在他看来,岑永春与方寒霄中间隔着夺妻之恨,方寒霄能不见他就不要见,免得往心里插刀。 方寒霄的回应是勾唇一笑,写:无妨,这中间有些缘故,世叔见了便知。 于星诚觉得纳罕,但见他面色全无勉强,便也不相强,笑道:“那好。” 就领着他一道出去。 岑永春不是个很有耐性的人,百无聊赖,已经在花厅里转悠起来了。 终于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一转头,眼神一亮,忙从椅子背后转出来,扬声道:“——寒霄,你怎么也在这里?” 于星诚一个恰到好处的笑意本已摆到了面上,顿时卡住了一下,心内惊讶又好奇起来——这是怎么个意思? 仇人相见,分外亲热? 岑永春居然都不来向他见礼,而是先把注意力放到方寒霄身上去了。 他转脸去看跟在他身边一步之遥的方寒霄,方寒霄目光微微一转,含着奇特的笑意与他碰了一下,然后才看向岑永春,随意地点了下头。 岑永春没看出来他们之间打的短暂机锋,哈哈着笑了出来:“你也是来见于世叔的?这可是巧了!” 他话中就含上了两分优越感,“你是有什么事请于世叔帮忙吗?真是,你为何不来找我,我们也是亲戚,你很不用跟我见外。” 他有这个念头也不奇怪,一样的姻亲,他要不是岑夫人催着,才不会主动来拜访于星诚,方寒霄却是主动就来了,还这么七早八早地,多半是有事相求,就是没事,那也是借着拐弯亲来攀关系来。 于星诚眼中精光一闪——以他巡过大江南北的阅历,岑永春这点浅薄心思完全瞒不过他,联系方寒霄先前那一句,再听岑永春这一句,他对这对诡异连襟间的状况已经是了然于心了。 这时候,岑永春发挥完优越感,才想起来向他行礼问安。 于星诚目光复杂地打量了他两眼,尚宣的妹妹弃美玉而攀附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知该怒其不争好,还是说一句人各有志好。 “世侄不必多礼。” 于星诚抬手让他起来,手放下来的时候,乘着岑永春转身,就势拍了拍方寒霄的手臂。 方寒霄感觉到了他的安慰之意,他笑了笑,摇头。 于星诚大概是觉得他忍辱负重了,不过,没有,真的没有。 他很自如地进去,待于星诚坐下后,也在下首寻个位置坐了。 岑永春想不起来要回避他,徐家已经说了于星诚为何会参隆昌侯的缘故,岑永春个人觉得很有道理,岑夫人再把探话的任务交给他,他就没当回事。 并且吧,他也不具备从于星诚这等人嘴里探到话的能力。 两句话一过,他没探到于星诚的,反而是于星诚把他的来意探出来了。 知道了来意,底下于星诚就顺着他想听的说了——总之是个误会,大可不必担心。 岑永春就真的不担心了,然后想起来自己的另一个来意,道:“于世叔,月中时我祖父要做七十的寿辰,母亲叮嘱我邀请您一声,回头家里会正式送帖子来。” 于星诚笑道:“是吗?那要祝老侯爷寿比南山了,不过,我不方便去露面,世侄替我和侯夫人致声歉罢。” 岑永春追问道:“哪里不方便?” 真是个朽木。于星诚无奈,提醒他:“我才参过令尊,转头又去贵府赴宴,传到皇上耳朵里,算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嫌疑是需要避一避的。” 岑永春才恍然大悟:“对,对,世叔说得有理。” 他倒不是不懂这个道理,只是他懒得动这个脑筋,别人不说,他也就不知道。 转头去向方寒霄道:“你可必须得来啊,不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方寒霄听了,暂没给出回应,面上似有犹豫之色,岑永春忙道:“别找借口,你不来,我去你家找你去!” 方寒霄只得点了头。 岑永春这才满意了,他在这里呆得本来没有意思,当下觉得任务完成,就站起来要告辞了。 于星诚忍耐着叫人送他。 岑永春前脚出了花厅,于星诚掩着嘴,一声忍笑的咳嗽就出来了:“怪道你说有缘故。” 可不是有,岑家这位世子爷,简直是上赶着往方寒霄手心里蹦,拦都拦不住。 他之前为什么不在弹章里写明隆昌侯与潞王勾结的实据,就是因为没有嘛,在这一点上,他没有欺骗岑永春。而如今看,这实据很有可能就要着落在这位世子爷身上。 方寒霄拿过纸笔来,跟他就此又商谈了一会,于星诚边看边点头:“你小心行事。” 一时谈得差不多,方寒霄也该告辞了,于星诚亲自站起来送他,心内踌躇片刻,还是道:“镇海,替嫁给你的那位徐三姑娘,毕竟也是先老尚书之后,你——” 他想让方寒霄不要过于迁怒于她,但这句话不是很好出口,他不曾经历方寒霄的屈辱,空自要他宽恕未免有站着说话不腰疼之嫌,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把话放得更婉转了一点,“日后寻个妥当地方安置她罢。” 他日大事做成,方寒霄绝不是今日地位,他不可能忍下真与这么个妻子共度一生,那么能放她一条生路,也算是不错了。 方寒霄听了,扬一扬眉梢,他已经站到花厅门外,没有纸笔,想了想,向于星诚摇摇头,然后一拱手走了。 他的态度是不愿意,但被提到此事看上去心情又不坏,于星诚再能揣度人心,猜不准他这是个什么意思,不好把他扯住问,只得无奈地摇摇头笑了。 ** 方寒霄是坐车来的,他一个男人出门,其实骑马更方便一点。 会坐车,是因为出行的路上不只他一个人。 马车行到半途的书馆里,停下,他跳下来,进书馆找了一圈,很快找到缩在角落里被玉簪石楠挡住的莹月,伸长手臂拍了拍她。 莹月一转脸:“你这么快谈好事情了?” 方寒霄点了下头。 莹月很有点遗憾,不过还是乖乖地道:“嗯,那我们回家。” 方寒霄出门肯把她带着,放书馆里他自己去谈事情,然后完事来领她已经好得不得了了,她不能再跟他闹,让他觉得她是个麻烦,下回不肯这样带她就亏了。 她把书放下,跟他后面走了出去。 第62章 莹月与方寒霄回到府里的时候,恰与一行有些眼熟的人擦肩而过。 等这行人过去了,莹月忽然想起来了,“啊”了一声:“是武安伯夫人。” 她之前在栖梧院外面见过她一次。 “她可能是来退婚的。”莹月加快了点脚步,撵上方寒霄,小声和他道。 方寒霄瞥她一眼,小书呆子,她哪里知道的,还管这种闲事呢。 他一般很少听她说别人家长里短的话。 莹月意识到了他目光的含义,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慧姐儿告诉我的,说二房好像和人家闹得很厉害,这婚八成成不了了。” 方慧很关注那日方寒诚事件的后续,着重在府里打听着,听到洪夫人的火气下不来就高兴,她小人儿的高兴没处分享,就来找莹月说,连带着莹月也一直知道这事。 而观刚才武安伯夫人的气色,昂然得意中又蕴着鄙夷,鄙夷中又藏着烦躁,情绪太复杂了,莹月一眼都看不过来,这要是和好了,应该不会是这么个样子。 所以她有谈崩退婚的猜测。 方寒霄对外面的信比她知道得确切一点,武安伯府舆论都造成那样了,明显是奔着退婚去的,不过快一个月过去了,一直还没有退成,因为洪夫人不甘心,不肯松口,拼着自己面子难看也要再膈应膈应武安伯夫人。 这定好了的亲事,也不是女家一方说退就能退的,男家不还庚帖,不曾有作奸犯科的事,告到官府去都别想退成——而看现在这样,武安伯府应该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终于逼得方伯爷和洪夫人让步了。 回到了新房,方寒霄随手招个人来一问,这种事瞒不得人,果然,武安伯夫人来就是退婚的,该办的手续都办完了,洪夫人心情很坏,才找茬敲了两个下人板子,那边现在正鬼哭狼嚎着呢。 莹月缩了缩肩膀:“哎,又打人。” 玉簪也咋了下舌:“二夫人这脾气,做她的儿媳妇,日子一定不好过,幸亏武安伯夫人心疼姑娘,坚持着把婚退了。就不知道以后是谁倒霉了。” 石楠接话,她思维更简单一点,道:“顶好是找个厉害的,脾气比二夫人还坏,那就不受她的欺负了。” 玉簪听得笑拍她一下:“亏你想得出,再厉害,儿媳妇到婆婆面前又能使出多大性子来。” 莹月倒很赞同,帮着石楠说道:“总是比我这样不厉害的要好多了。” 她们主仆说话,方寒霄已经坐下喝茶,原没在意,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抬头——呦,她居然知道她很不厉害。 这句话从逻辑上说是有点无稽的,莹月要没有这个自知之明才奇怪呢,不过,他就是这么想了。 莹月发现到了他的目光,有一点不乐意地道:“你又笑我。” 方寒霄:…… 他觉得自己略冤,把线条英锐的脸仰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看她,以示他真的没笑。 莹月目光如炬地点出来:“你眼睛里笑了。” 笑得可明显了,不然她不会察觉。 方寒霄:…… 这下他真忍不住笑了,快扶额的那种,丢下还没动过一口的茶盅站起来,把她拉到书案那边去,挥笔就写。 ——你再不要妄自菲薄,你这还不厉害?那你厉害起来得是什么样儿? 莹月反驳:“你说什么呀,我哪里有。” 方寒霄拿笔杆头部轻轻敲下她的额头,叫她想。 莹月茫然回想了一下。 然后,她的脸慢慢红了。 ……她好像真的有点厉害。 他脸上确实没有笑,她不肯认,挑刺挑到他的眼睛里——他眼里是带了笑,不过,放在从前,她哪里敢这么跟他丁是丁卯是卯地挑他这点小问题呢。 方寒霄写着又问她:你还想怎么厉害?说说? 莹月认怂了:“我不想,不想了。” 不过,她心里又悄悄想,他是在笑她嘛,不知道他动不动在乐什么。 她这点口不应心没瞒过方寒霄,他伸手就捏了一记她的脸颊。 莹月叫他招习惯了,反正他捏得也不很痛,她就只是意思意思地闪躲了一下。 方寒霄捏完倒是若有所思了一下——他现在差不多天天见她,对她外貌上的变化没有那么敏锐了,只是这一捏,觉得手感上似乎更好了。 他就问她:你是不是又胖了一点? 莹月:“——!” 什么意思! 说她胖,还要加个“又”! 方寒霄费解她为什么忽然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询问般地又捏她一下。 莹月把他手一推,把自己身子都侧过去,不但不给他碰,连看都不要让他看了。 真生气了? 她气什么呢。 方寒霄伸手扳她的肩膀要把她扳过来,莹月以为他在逼她回答,拧着不肯转回去,但挣不过他的力道,她一边反抗不得地被迫重新面对他,一边垮着脸,不甘心地辩解道:“我没有胖。” 她不知道她脸颊这一垮,更显出下半截线条的圆润了。 方寒霄当时就被惹笑了,他其实不是真说她胖的意思,认真来说她离胖也还远着,他会这么问她,只是因为她刚嫁来时太过纤瘦了,养到现在才算个刚好,他没特别挑词,不想她平时在衣裳首饰上都不见特别上心,倒是会这么在意这么个字眼。 他写:没说你胖。 他要是可以说话,莹月说不准也就自我安慰着过去了,可是他是用写的,莹月忍不住伸出手指指在他旁边那行字上:“你说了,还说了又。” 白纸黑字明摆着,她想装看不见也不行啊。 她指完,手指收回来下意识自己摸了一下脸颊——她不会真胖了吧,他好像也没必要骗她。 方寒霄看她动作,眼睛里的笑意满到要溅出来,挥笔写:其实胖点好。 莹月很不认同地道:“哪里好了。” 以她那么封闭的闺中阅历都知道,哪有小姑娘会把自己吃到胖的——嗯,她现在是小媳妇了,也一样。 ——好生宝宝。 莹月瞬间红了脸,他看着多正经的一个人,总扯不正经的话,一屋丫头都在,他下笔写得了这种事。 方寒霄还问她呢:你上回后来有了没有? 莹月慌张道:“没有没有。” 虽然丫头们只能听见她的言语,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她还是觉得心虚,抽了本书就跑到外面坐着看了。 方寒霄倒是没再穷追不舍地逗她,她璞玉天成,无知无觉,他可不是,逗出火来,他要自找罪受。 他就走了,到晚饭的时候,才又过来。 这次过来,他就没有走的意思了,莹月起初没有发觉,她晚间在灯下的灵感特别好,一直专心修着自己第五篇小文章。 她的小文章之间并不连贯,在这方面她受了徐老尚书小册子的影响,什么类型都有点,她刚开始起步,自己觉得写得很稚嫩,常常需要返修,但她做这个很有热情,这于她是一种全新的表达,有时一个词憋一晚上想不出合适的都不愿意放弃。 今晚上还算顺利,她修完一个凝涩的片段,站起来捶了捶自己有点发僵的腰间,然后一转身,才发现方寒霄一直都在——并且他不但在,还躺在她的床上,把她的被子团起来垫在身后,他半躺着,看她的书。 莹月目瞪口呆,明明有那么多张椅子,他为什么要躺她床上。 她意识到不妙,不敢问他,假装坐得累了,四处转悠着拖延了一会时间,等回来一看,他姿势都没变过,躺得大大方方。 莹月憋不住了,只有挨过去,试探地道:“——我要睡了。” 方寒霄没抬头,只是把长腿缩了缩,那姿势看样子是让她进去。 莹月傻眼,打那晚闹长虫之后,他晚上没有来过,她都习惯了那只是个意外,怎么今晚忽然会改了常呢。 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呆站了好一会儿,找了个借口道:“你没洗就躺我床上。” 石楠从帘子外伸进个脑袋来,笑眯眯地道:“奶奶,你用功的时候,大爷已经洗过了。你的水也备好了,快过来洗吧,再等该凉了。” 莹月:“……” 她意识到自己找的借口很蠢了,因为这等于默认方寒霄洗了就可以躺她床上,但她如果不认——她也没这权利呀。 成了亲的夫妻,方寒霄要在这里太正常了。 她一脑袋浆糊地去被石楠劝着去洗浴了,洗完被推回来,呆呆又戳床前,鼓不起勇气上去。 她不排斥他,就是——想到跟他睡在一张床上,总之十分害羞,两只脚就迈不出去。 方寒霄耐心地等了一会。 他现在这里不是为了逗她,房已经“圆”过了,他白天明明会过来,晚上却从不留下,这还不如没圆过,太容易引人疑心了。 方寒诚的婚事才叫他搅黄了,他不能留下这个破绽,所以才来,不是为圆房,是圆谎。 他不曾有额外逼迫的表现——不敢,还是那句话,惹出火来他自己遭罪,莹月渐渐放松了下来,终于蹭着床尾上去了。 就当他是玉簪或者石楠吧,一样的人,眼睛闭上差不多的。她心里安慰着自己,缩到床里面去。 她瑟缩着,方寒霄也是很谨慎的,不去触碰她,他尝过欲望燎原是怎么个感觉了,不能保证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还能保有住秘密。 其实也不是非得怎么样的。 不被迷香撩动的情况下,静静感觉她在床铺内侧缩成一团,呼吸从起初的紧促到慢慢放缓,转深,是另外一种安宁的满足感。 就是—— 方寒霄默默转过了脸去,屋里的灯已经被丫头熄灭了,他看不清楚莹月的面容,但从她呼吸频率的变化已经可以确定她睡着了。 这也太快了吧。 哦,对了,夫妻对她来说,就是躺在一张床上就算的,所以她的心理关就这么迈过去了——上床之前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才比较煎熬,真上来,就结束了。 方寒霄无语地对着黑蒙蒙的帐子顶望了一会,他要是也能想得这么简单就好了。 ——也不好。 旁边有个稳定深眠的呼吸催眠效果比什么都好,他把自己又纠结了一会儿,居然也睡过去了。 ** 隔天,岑永春正式邀请他去祝寿的帖子送过来了。 第63章 为了儿子的事,洪夫人的火气迟迟下不去,二房那边几乎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方伯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比洪夫人强一点的地方就是没怎么寻下人出气,但是焦躁得连家都不愿意呆了,天天早出晚归。 他协管的选秀那摊子事已到了最后请皇帝过目的阶段,照理该清闲下来了,还总在外面,不知忙些什么。 方寒霄为此想法跟替他牵马的小厮打听了一下,方伯爷倒没乱走,天天不是去礼部,就是去承恩公府,只在这两个地方打转。 那他的目的就比较明确了:如方老伯爷警告他的,掺和这种事真的没多大用,再下勤力,事完了也就完了,不会因为这样得到什么功绩封官。 方伯爷大概是此时才意识到了方老伯爷说得没错,好容易混到手的差事不到几个月就要没了,他不甘心又成个空头伯爷,抓住最后的机会往里下功夫。 下得怎么样,方寒霄暂不知道,数日一晃而过,他该赴隆昌侯府贺寿去了。 隆昌侯府的岑老侯爷与方老伯爷是一个辈分,做的是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大寿,隆昌侯府为了冲淡先前被参的晦气,着意往大了办,把消息尽量广地散播了出去。 八月十二正日子这一天,朱紫衣衫盈门,差不多层级的勋爵人家全到场了,有些关系远一点的,人不来礼也要到,礼单源源不绝地送进来,在堂前唱礼的先生念得嗓子都嘶哑了,换一个又接着念。 打眼望去,一派鼎盛兴荣的气象。 岑老侯爷这么大把年岁,人其实已经有点糊涂,来给他祝寿的这些人,他基本上没见几个,不过不妨碍人们喜气洋洋地来,因为所谓祝寿,祝的是岑老侯爷的寿不错,敬的实际上是隆昌侯的总兵官要职。 隆昌侯现在任上回不来,岑老侯爷又老糊涂了,在前面担迎接宾客重任的,是现任世子岑永春。 他今日直忙了个脚不沾地。 因为太忙了,有些事情他就管不到那么周全,比如说,把徐尚宣的座位给安排错了。 徐尚宣本来不想来,但惜月还耗在选秀里没回家,徐大老爷怕和徐大太太吵架,仍旧躲得不见影子,徐大太太拿丈夫没有办法,只好硬强着儿子去给女儿撑一撑场面。 这样的好日子,徐家作为姻亲,只搞个礼到人不到是说不过去的。 徐尚宣被唠叨不过,只好来了。 他是岑永春的大舅子,这么近的关系,照理说错谁的也不该错他,可偏偏吧,岑永春不只他一个大舅子。 望月是续弦,在她前面的原配也是有兄弟的,三个。 岑老侯爷这回做寿,原配家的舅爷们十分捧场,全来了。 事前没有说会来得这么齐全,人家三兄弟,也不能把人拆开了坐,引路的小厮措手不及,跑去问岑永春,岑永春忙得满头汗,不耐烦地道:“那就让他们一起坐得了!” 小厮道:“舅爷们要一起坐,那一桌就有别人坐不下了——” “看那桌谁还没来,等来了就引到旁边去,还能缺席面不成,这点小事也要来问爷!” 小厮听他口气不好,答应一声,忙跑了。 像这样亲眷关系的通常会安排得靠近一些,位置也会好一点,舅爷们那桌被挤下来一个,这一个也是岑家亲戚,论关系虽不如舅爷们近,也不能随便慢待,小厮不敢再去讨岑永春的烦,自己费脑筋想着,好容易找个差不多的位置把他安插了,不过这么一来,那一桌又被挤下来一个,这么绕来绕去,两三轮过去把徐尚宣的位置占了。 这有一点怪徐尚宣自己,他不情愿来,到得就晚,不过毕竟没有迟到,还是在开席前到了,他和隆昌侯府来往的这些人家本来不熟,送过礼单说完吉祥话,进厅匆匆坐下来时,也没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他觉得坐他对面有个青年有一点眼熟,似乎难得是他认识的,还盯着人家多看了两眼。 但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他生得是真不错。 不由又看了两眼。 那青年注意到他的目光了,向他笑了笑,拱了拱手,但没说话。 徐尚宣见他不语,觉得他们应该是不认识,他总盯人看也失礼,仓促地回了个笑,忙把目光移开来了。 然后他东看西看,别桌都在寒暄着,他捎带着也听了一耳朵。 听着听着,他觉出不对来了。 原配家三舅爷那桌尤其热闹,三兄弟就是说不完的话了,与同桌的对谈也是很熟稔的样子,称呼都是这兄那弟叔伯侄儿的,隔着一段距离都能听清,周围两桌言语中也很熟悉,而他们这里对比之下就显得冷清,不是说同桌谁和谁有矛盾,就是都不太熟,关系不近,说话间自然要客气生疏不少。 徐尚宣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慢待了。 他按理应该是算到亲眷那里去的,排不上首席,次席总该有他,再不济,原配续弦两家人不好相见,那再旁边那桌总该轮着他吧? 结果把他当一般客人挤到这里来了。 徐尚宣原不是很在乎俗礼的人,望月这门亲事要是他喜欢的,那他作为亲眷不是不能体谅一点,坐哪都是坐,无所谓,但他先头印象就不好,还被来了这么一出,登时火就上来了。 捋袖子就出去找岑永春算账。 他回来也有一阵子了,岑永春还没有去见过他,虽然他只是大舅子,不算长辈,但两样叠加起来,要训一顿岑永春也是够理由的。 花厅外有小厮,他抓住一个就问:“你们那世子爷呢?” 今日来人太多了,小厮不认识他,茫然道:“还在外面迎客呢。” 徐尚宣虎虎生风就往外走。 这回再走出去几步,被一个人从后面拉住了。 劲还挺大,他挣一下没挣掉,只好转头。一看,正是席上他觉得眼熟的那个青年。 徐尚宣以为自己满脸恼怒被人看出来了,他是岑家亲眷来劝架的,扬着头道:“你少管闲事啊,跟你没关系。” 青年收回手,摇摇头,虚空里给他划了个“方”字。 这字笔画少,划在半空里徐尚宣也认出来了,但他生着气,一时没明白,只觉得这青年脸长得不错,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瞎比划什么,什么方,他还圆呢——?! 他忽然反应了过来! 方寒霄很温和地和他笑了笑,又拱拱手。 徐尚宣满腔的气瞬间全泄掉了,腰杆都不觉要矮一截。 无它,心虚使然。 他妹子干出那种事,他现在见到苦主,哪里硬气得起来呢——怪不得他还看人眼熟,五年前他们可不是见过。 “原来是、是妹婿啊。” 徐尚宣说话都打磕巴,心里很不孝地把徐大太太埋怨了一顿,真嫌人家,不如直接退婚,非把三妹妹又塞给他,别别扭扭地还要做这个亲戚,真是想得出来。 他心里同时也讶异,因为没料到方寒霄会愿意踏足隆昌侯府,所以席上看他眼熟,偏偏没想起他来。 方寒霄比他自然多了,闲庭信步般往外走了两步。 徐尚宣下意识就跟上去了,他以为方寒霄有话——或者是有账要跟他算,碰到了更苦的苦主,他也不记得自己被慢待那点事了。 但跟了一会他发现,方寒霄没话跟他说,也没具体方向,好像就是随便出来走一走。 无论多么豪阔的宅院,前庭后院这个基本格局是不会变的,他们只在二门外的前庭这一片地方转悠,像是在屋里坐得闷了,出来透透气似的,沿途碰见的下人们都没有阻拦。 只有转悠到一个地方的时候,门前有明确的守门小厮,站姿很笔挺,方寒霄遥遥看了一眼,没有靠近。 那应该是隆昌侯的书房。 这是他第二次来隆昌侯府,上一次来时是晚上,不好乱走,也看不清楚,这一次,他才大致确定了外院各处的布局。 从他返京开始,他冷眼旁观望月高攀,与岑永春虚与委蛇,最终为的,就是在不引起隆昌侯警觉而进入隆昌侯府的这个机会——或者说,这些机会。 因为他不能保证一次就能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隆昌侯的那样东西如果真的如他所推测的那样藏在京中,一定十分隐蔽,对于自己的命门,那是怎么保护也不为过的。 他返京真正的任务,就是找到这样东西,证死隆昌侯——不能翻身的那种,如之前徐二老爷那种小打小闹不够,那可能拉下隆昌侯,但无法一并将潞王打残,砍断他伸向储位的手。 所以,他给徐二老爷出了主意,让他去找徐大老爷闹,通过谈判的方式解除了隆昌侯的危机。 他当然不是潞王一伙的,当时这么做一则是不能让总兵官重回方伯爷手里,二则他并不怕隆昌侯倚漕运之肥继续资助潞王,金钱越是源源不断地流到潞王手里,他能找到的证据就越硬实,越能让潞藩远离储位。 不过,他也不能让潞王在这过程里太得意了,在他找到证据之前就把储位捞到手里,该打压他的时候,还要压他一下。 他因此动用了一条线上的于星诚。 于星诚的倾向深藏于心,外人不知,但他作为朝廷官员,不管站不站队,都算是明面上的人,在博弈阶段,他可以提供的帮助有限,许多事,仍是方寒霄一人来。 与于星诚不一样的是,方寒霄的哑废是他最好的障眼法,但同时,他要隐藏好自己,就要尽量少地借助他背后之人的力量,只利用自身所有能利用的东西。 大约是走在隆昌侯府的土地上,方寒霄的思维前所未有地清晰,他看似随意走着,其实眼睛没空,脑子里也没闲着,将自己至今以来的所为都过了一遍。 徐尚宣什么也不知道,傻呵呵地被他溜了一圈,开始不敢说话,渐渐憋不住,终于主动想搭个腔:“那个,妹夫啊。” 方寒霄回过神,转脸看他。 他趁势跟着徐尚宣出来,是觉着跟他一起隐蔽性更强,他要一个人在这转悠,碰上眼尖的说不准能看出他在窥视,两个人一道,就好像出来聊事一样,一般识趣的下人也不会靠过来。 徐尚宣顿了片刻,想找个合适的说辞,失败了没找着,索性一拍巴掌,直接道:“你是不是看岑家那小子不痛快?别跟这撒闷气了,走,你看我去骂他一顿,揍他两巴掌也行,他要还手,我们就跑,这劳什子寿酒不吃也罢!” 他自以为是明了了方寒霄转圈的意思——不管他为什么来的,他在这里心情肯定不好,所以不愿意坐屋里看人家的富贵热闹,宁可出来瞎转清静清静了。 方寒霄:…… 徐尚宣是真打算这么干的,他性子莽,不怕得罪岑永春害妹妹吃苦头,反正妹妹原来日子也不好过,揍岑永春一顿,下下他勋贵子弟的骄气,他对妹妹也许倒能客气些。 方寒霄摇头,他自己是习武之人,看得出来徐尚宣脚步沉重,下盘虚浮,所有的本领恐怕就只有一膀子力气,这样张口要在人家的地盘上去揍人,他真是服了。 徐尚宣殷勤地邀请他:“你不用动手,你看我来就行。” 方寒霄后退,再摇头,见徐尚宣居然还要来拉他,转头想寻个木棍枝条之类的告诉他不必这么干,这一张望,无意间便瞥见隆昌侯那书房附近多了个人在走动。 这本来不奇怪,今日府里来客众多,别人要是闷了,出来走走也很寻常。 奇的是,这个人他认得并算熟。 是方寒诚。 方寒霄眯起了眼——他不知道方寒诚也来了,他们不是一道出的门,位置可能也没安排在一起,起码他在的那个厅里,没看见有他。 方寒诚来便来了,隆昌侯府要是给方伯爷下了帖子,方伯爷自己不想来,派儿子来做代表也说得过去,可是他却在这个位置出现——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他灯下黑,忽视了这个堂弟? ** 稍早一些时候的隆昌侯府内院之中,莹月在女眷席上,也碰到了熟人。 不是孟氏,薛嘉言这次没来,他上次都是硬凑热闹的,本身和隆昌侯府并没有这个交情。他不来,孟氏更没有必要来了。 不过,莹月碰见的这个熟人也是薛家的人。 大姑奶奶薛珍儿。 薛珍儿与她不在一个席面上,两人各坐临近着的两张团桌,恰是个相背而对的席位,这距离不是同桌,胜似同桌。 莹月从坐下起,就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后面时时有冷箭过来,射得她背上凉飕飕的。 她背对着薛珍儿,薛珍儿也是背对着她,这么动不动拧过脖子来瞪她,不累呀。 莹月心中小小腹诽,她对于别人的恶意本该心生畏怯,但不知怎的,薛珍儿这么对她,她不但不怕,还不知打哪生出股很抖擞的精神来。 要吵架,就吵,哼。 第64章 席还未开。 莹月挺直的腰板颓了一点,因为薛珍儿不知是不是还有些作为贵女的底线教养,除了把无声的冷箭一支接一支地放出来之外,并没有再有进一步的举动。 莹月慢慢就有点把她忘了,冷箭嘛,挨多了也就习惯了,不在意后背发凉的话,也没什么妨碍。 她在的这处是隆昌侯府专为待客及储物建的一幢添锦楼,一层门扉窗扇全部大开,楼外大片空地上搭了戏台,台上正演着一出《满床笏》,这是一出极热闹又极切今日景的戏,莹月不觉就被吸引过去了。 因为只是要营造出一种喜庆和乐的气氛,戏子们没有把嗓门亮到很大,以免扰到客人们彼此寒暄说话,莹月得把耳朵竖直了,才能听清楚台上的唱词,她正专心听着,背后忽传来一句言语。 “找到了,方……来了,就在……” 这句言语音量很小,又夹在戏腔以及周围太太姑娘们的闲聊声中,莹月听得很为断续,大半的关键词都丢失了。 但不影响她忽然一个激灵。 就这几个字,比薛珍儿冲她放几十支冷箭都让她提防——不知道为什么提防,反正就是一下子警惕起来。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转头看一下,身后响起轻轻的椅子拖动声,薛珍儿站了起来,跟着一个丫头往外走去。 莹月再转头时,只见薛珍儿的步伐优雅而轻盈,已经从席间穿行出去,背影快要消失在门外了,她挣扎片刻,忍不住站起来,跟在后面追出去。 添锦楼两边有延伸出去的抄手游廊,方便绕过戏台,薛珍儿走了左边,她不敢追得太近,就走了右边。 玉簪石楠正在这边游廊里闲坐着,发现了她出来,忙站起来过去:“奶奶——” “嘘。”莹月冲她们使了个眼色。 玉簪紧张起来:“怎么了?” 莹月观察了一下左右,把她们带离别家的丫头们远一些,才悄声道:“薛家那个大姑奶奶,好像要去找大爷。” 上回被薛珍儿在建成侯府里堵住的时候,只有石楠跟在她旁边,而且时间也不长,玉簪是回来才听石楠说的,她怕两丫头忘了,还想把这节过往提一下,不料还没说,石楠的眉毛已经竖起来了:“什么?她可真不要脸!” 倒把莹月惊了一下:“你记得呀?” “这怎么能不记得呢?”石楠不但记得,并且还神速地发现了另一边已经快出了游廊的薛珍儿的背影——一面之缘不足以让她从背影认出薛珍儿,但这时候只有她领着丫头在往外走,目标很明确。 “奶奶,我们快追上去,可不能叫她对大爷做什么。” 真要往外追,莹月又迟疑了,不确定地道:“我其实没听清楚,就一个‘方’字是听准了的——” “那肯定没错。”玉簪也开腔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她还能找第二个姓方的不成。” 石楠连连点头,又催了一声,莹月被催动摇了:“——那就去看一看?” 她没干过跟踪人的事,可明知道薛珍儿去干什么,再叫她回去坐着,她也坐不住,心里乱糟糟的,有点发急,发闷。 石楠点头:“走!” 三个人走在一起目标太大了,当下玉簪仍旧留守在这里,石楠跟着莹月往游廊的出口走。 薛珍儿没怎么避人,今日客人太多,隆昌侯府动用的下人们也多,避不开,她也就没费这功夫。 这方便了莹月的尾随,她一边心里给自己找着借口,如果被发现了,她就说她只是随便出来逛逛,这不是薛家,她愿意怎么逛,薛珍儿也管不着她,一边渐渐留意到,薛珍儿的方向是在一直往外边走。 添锦楼不在后宅深处,更近于外院,走没多远,已经看得见二门了。 莹月紧张起来——再往外都是男客了,还姓方,这个范围进一步缩小,她几乎不可能弄错了。 路上人来人往,薛珍儿也没注意到后面缀上了跟踪的,她比莹月大胆得多,绕过影壁就出了二门。 莹月再跟了几步,倒是有点打退堂鼓了。 薛珍儿要是当面找她麻烦,她半点不怯,可有道理跟她吵,可薛珍儿没这么做,而是背过身弄别的花招,连带着她也得暗暗地行事,她不习惯,还生出来些羞愧,感觉自己鬼鬼祟祟的,一点都不光明正大。 薛珍儿就是来找方寒霄,又怎么样呢,她跟出来,看见了也不能做什么。 她还能管得着方寒霄不成。他现在待她不错,是他愿意这么做,她哪里真有本事左右到他。 这么一想,莹月有点丧气了,觉得自己追出来的举动都很蠢,再回想一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跟中邪似的。 “我们回去吧。”她拉一拉石楠。 石楠本身的脚步已经停住了,正勾着头往外望,闻言随口道:“啊?” “回去吧。”莹月又拉她。 “回去干嘛?奶奶,你看,那边那个是不是大爷?” 一听此言,莹月瞬间转头,也不记得自己说要走的话了,顺着石楠的目光往前方努力张望。 她们此时身处二门外的一条过道里,薛珍儿已经出了过道,外面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前庭,前庭左边建有三间大屋,周围植树栽花,风景十分优美。 莹月看时,只见薛珍儿直冲着屋侧树下的一个人而去,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莹月:“……” 她好生气,气得掉头就走! 石楠还在努力分辨那边的人,抽空里忙回头叫她:“奶奶,奶奶,好像真的是大爷,我们为什么要走呀!” 她见莹月不停,只得奔回来拉她,莹月甩开她的手,脚步咚咚继续往回走:“不走干什么,有什么好看的。” 她不要看了,看一眼就够她不高兴了! 石楠着急又茫然地:“奶奶,那个大姑奶奶上去就拉扯我们大爷——” 她顿住了,因为看见莹月把耳朵捂上了。 她转成了哭笑不得,她本不畏惧莹月,把莹月的一边胳膊拉下来,摇晃着她:“奶奶,你不看也不听,那我们出来干什么呀。” 本来她也很生气的,可是莹月少有地反应这么大,倒把她的生气盖过去了,她倒过来要劝她。 莹月哼道:“我出来犯蠢。” 蠢透了,她为什么要出来给自己找气生,在里面听听戏多好。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很大,心里泛上来的整个心态都是极陌生的,独占欲这种东西,她此前从未生出过,因为属于她的东西本也不多。 这跟别人动了她最宝贝的书都不一样,她虽然心疼书,但别人真问她借,她也是能勉强借一借的。 石楠直眨巴着眼——她已经顾不上管薛珍儿的举动了,她还从来不知道,她家软面团一样的奶奶在醋劲上居然是这么大的。 “奶奶,你也不要太生气了,薛家那大姑奶奶是个寡妇,大爷肯定不可能跟她有什么的,都是她自己瞎做梦。” 石楠说着,又走回去往那方向偷瞄了一眼,回头道:“真的,我没说错,大爷离她远远的了。” 莹月心里舒服了一点点,但是想起刚才那一幕,更多的还是别扭:“真没关系,他怎么不在席上等开宴,要走来这里呀。” 她这一问也是有道理的,这里离着二门很近了,方寒霄照理是不该走过来。就好像薛珍儿不应该出来一样。 石楠一听,也没话可答了,只能坚持着道:“大爷就算有了外心,也不至于看上她吧。” 这句话莹月听得并不高兴,看不上薛珍儿,那也有可能看上别人,被别人扑上去拉扯,一想,她就又要走了。 她不想呆在这里,走远点,她觉得她心里还好受点,在这里想到刚才那个画面,她眼睛都疼。 石楠倒还想再观察观察,但见她都走出去一段了,她在原地跺了跺脚,没法,只好抛下那边,撵上她去。 她这会几乎是一点不生气了,一边紧跟着莹月走,一边想笑:“奶奶,我们从前劝你把紧些大爷,你不乐意听,现在好了,大爷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气鼓鼓的,原来从前都是装出来的大方?” 她忍不住打趣了莹月一句。 莹月板着脸道:“我没装。” 不过,现在又不是从前了。 从前薛珍儿当面拦她,说她配不上方寒霄,她转头就把她忘了,一点没觉得怎么样。 因为从前方寒霄也没对她好。 他不对她好的时候,对谁好她都无所谓,可是他开始对她好了,那她就不喜欢他再对别人也这样好了。 第65章 薛珍儿扑上来的时候,方寒霄有一瞬的惊愕乃至愣住。 这是隆昌侯的书房附近,虽然暂时没别人过来,比别处显得清静,但光天化日,仍然随时会为人所见,薛珍儿如此大胆到有点癫狂的地步,是连他都出乎意料的。 衣袖被扯住的同时他就甩手后退,同时余光一瞥数十步外的方寒诚,果然,他已经被惊动了,看过来的目光炯炯,与他在半空中相碰之后,迅速浮上了发现什么耸动丑闻般的兴奋,脚下快步向他靠近。 徐尚宣暂没注意到方寒诚,只是看着薛珍儿张大了嘴,又看看方寒霄:“妹夫,你——你跟有夫之妇有染不太好吧?” 薛珍儿嫁过一回,梳的是妇人发髻,她能出来做客,已是出了夫孝,穿着上都是正常打扮,看不出寡居状态,所以徐尚宣有这一问。 方寒霄没空理他,往后又退两步,退到薛珍儿伸长手臂也够不着他的位置。 她就不是有夫之妇,他也不能跟她有所牵连,这个名声可不好听。 照理,薛珍儿该比他顾虑得多,不知今日却是吃错了什么药——这不是方寒霄有意骂她,他被扯了一下袖子,还不至于生出多大火气,纯就是真这么想的。 徐尚宣不傻,虽未得到解释,但见他避嫌避得这么坚决,也意识到似乎是自己想差了。 妹夫不能说话,这不知哪来的女子跑来就拉扯“非礼”他,他觉得自己作为大舅子该帮他发个言,就又转而冲着薛珍儿道:“你这妇人,好生无礼,有话你跟我说,不要瞎动手。” “大哥,这不是你在哪里欠的风流债吧?” 方寒诚于此时走到了近前,张嘴抢在薛珍儿回答前插了话,语气是调侃的,然而言辞是藏不住的恶意:“父亲近来才训了我好几次,还拿大哥与我做榜样,不想大哥在府里隐藏得好,这外面,可是十分精彩啊。” 徐尚宣这才注意到他——他认得方寒诚,只是见得很少,这个认得也就停留在似乎眼熟的程度上。方寒诚说出“大哥”这个称呼,他才能把他跟名字对上号。 “你别乱说,这可不是好开玩笑的事,你大哥跟这妇人根本没瓜葛,对吧?”他扭头问方寒霄。 方寒霄点头。 徐尚宣得了底气,更挺了胸,要再把方寒诚训两句——他对妹婿理亏,对妹婿的堂弟又没什么了,方寒诚哼笑了一声,抢先道:“有没有瓜葛,只问一人可不作数,怎么也该再问一问这位奶奶吧?” 他说着就去看薛珍儿,露出很温和斯文的微笑,薛珍儿被他话语带到,也看向了他。 她看的时间有点久。 方寒诚:“……” 这妇人也太水性了吧?先前冲过来就拉扯他堂兄,现在又猛盯他看个不停。 薛珍儿终于说话了:“——我脚滑,绊了一下。” 方寒诚刹时瞪大了眼,一口气噎住——那叫脚滑?那叫绊倒? 睁眼说瞎话还差不多! 他眼睁睁看着的,目标多明确,奔着他堂兄就去了! 薛珍儿见着他的神色,不耐烦地问他:“你有什么意见?” 方寒诚道:“你分明不是,你可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不好说——” “没有。”薛珍儿更不耐烦了,张口就打断他,且补道,“你少瞎说,我要是在外面听见什么谣言,你给我等着。” “噗。” 徐尚宣笑出来了,虽然他觉得方寒诚说得没错,不过这妇人也太强横,那么明确的事,硬是能扛着不认。 “帕子呢?给我。” 薛珍儿这一伸手,方寒诚呆住了:“什么?” 方寒霄也惊讶了,难道方寒诚在隆昌侯的书房附近转悠,不是为窥探什么机密,而是被薛珍儿叫过来的? 书房离着二门很近,里外两边如要约了私相传递,在这里会了面倒是说得过去。 就是不知道这两人什么时候有了来往,从眼下看,薛珍儿认得方寒诚,方寒诚反而是不认得她的,不然不会说什么“这位奶奶”,他要知道薛珍儿的身份,兴奋度只怕得再上一个级别。 “许大姑娘的帕子,她反悔了,不想见你了。”薛珍儿干脆地道,手又伸了伸。 这一句出来,方寒霄明白了过来——武安伯姓许,这个许大姑娘,正是方寒诚原来定亲的对象。 这个许大姑娘不知为了什么事,乘着赴宴来约方寒诚相见,把他黑成炭的前未婚妻以帕相邀,方寒诚无论是想出口气,还是以为许大姑娘与家里意见不同,要来跟他表白表白,都必是忍不住要来赴约的。 然而许大姑娘又反了悔,不要见了,托了别人来取回帕子。 方寒诚的脸色僵住了:“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让许大姑娘亲自来告诉我。” 薛珍儿道:“有什么不相信的,她一时冲动,随后就后悔了,怕被人看见丢脸,才托了我来跟你要回帕子。我要不是可怜她,还不答应呢,你少耽误我的功夫,快给我。” 方寒诚这阵子在家着实不好过,方伯爷生气他胡来让岳家抓住把柄,还禁了他一段时间的足,今天方伯爷忙,没空来赴宴,吩咐了他,他才能出来了。 来不多久就收到了许大姑娘的口信及帕子,他心中对这桩莫名其妙就失去的婚事有许多排解不开的怨念,一收到,立刻就过来了。 结果,好似白白叫人耍了一遭。 本来是他看方寒霄的笑话,这下好了,风水轮流转,转成了方寒霄和他那个大舅子围观他,方寒霄不能说话还好,那大舅子可不安分,还插话问:“许大姑娘是谁啊?” 把方寒诚问得脸都紫了,倒又寻出来个破绽,指着那边两人问薛珍儿:“你说许大姑娘怕丢脸,那你当着外人的面说出来这种事,就不怕丢脸了?” 他一指,薛珍儿就一看——没看徐尚宣,徐尚宣的肤色还没养回来,还是个粗黑糙汉,在她眼里等于是透明的,她只看方寒霄。 方寒霄:…… 他真没和薛珍儿有过什么来往,他从前年少没开窍,自己的未婚妻都想不起来去献殷勤,何况是不相干的姑娘,薛珍儿要不是薛嘉言的姐姐,他连有这号人都不知道。 薛珍儿狠狠看了两眼,总算把目光收回去了,她对着方寒诚马上就换了一副神气:“方大公子是正经人,不会说出去的,你以为像你一样,见着人绊一下,都张口闭口风流债的,就你那名声,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嘲笑人。” 方寒诚气的,他不论是在外喝花酒,还是在家里跟丫头玩红袖添香,所遇过的女子都巴结奉承着他,从没有见过这么泼的,一时居然吵不过她,怒得只得不提这一茬了,转而抓住重点道:“你叫许大姑娘亲自来取,不然我不会给的!” “你吓唬谁?!”薛珍儿的声音比他提得还高,“你不给就不给,就一方破帕子,上面又没写许大姑娘的名字,你就算拿它出去胡说,你看别人信不信你,恐怕武安伯要来把你家大门砸了!” 方寒诚结舌片刻,从袖子里把攥成一团的手帕拿出来,许大姑娘的闺名里有个兰字,这帕子边上就绣了一丛兰草,他一看之下才立刻信了,但现在一细想,才发现这其实根本做不得证,兰草又不是许大姑娘御用的,谁说她用了,别人就不能再用? “嘶!” 他呼了声痛,却是薛珍儿乘他低头,一把伸手把帕子抢过去了,长长的指甲刮到他的手背上,都刮出了一道白痕。 “你——!” 薛珍儿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抢了帕子还要警告他一句:“我绊倒的事也不许你出去胡说,不然,武安伯不砸你家大门,我爹也会砸!” 说完带着丫头扬长而去。 方寒诚气蒙了,薛珍儿走出去好几步了,他才想起来指着她的背影要骂:“——泼妇!” 徐尚宣不大不小地嘀咕了一句:“自己无能,还怪别人泼。” 方寒诚怒而转头:“你说什么?!” 徐尚宣道:“我说错了吗?那一介妇人,你说不过罢了,动手都输,难道还想我夸你一句有本事?” 方寒霄——嗯,方寒霄什么也没说,他就是点了点头。 点得方寒诚怒气值又爆了一个点,他正要爆发,方寒霄已经不搭理他了,转头悠然离去,他一走,徐尚宣忙跟着也走。 方寒诚一拳没挥出去,气得狠狠跺了下脚。 ** 薛珍儿脚步匆匆往里走。 跟着她的丫头心惊胆战地低声道:“奶奶,您有点冒失了,原是说好了去看方二公子的,您怎么冲着方大公子就过去了呢。” 薛珍儿不当回事,她还噙了笑意:“谁知道方大公子会在那里,忽然看见,我一时没忍得住。你怕什么,就方二那个软蛋样,他能怎么样。” 丫头道:“奶奶,不是怕别的,哪怕被别人看见都算了,可是正巧落在他的眼里——” “那又怎样,我还拿不住一个软蛋。”薛珍儿道,“再说了,他要是不同意,那刚好,我两只眼睛,也没一只看得上他,都是爹——哼!” “侯爷也是为了奶奶好,一片苦心,都许奶奶先去看一看方二公子再说了——” “屁,为我弟弟还差不多。” 薛珍儿脸色难看下来,声音也禁不住大了,丫头忙道:“奶奶!” 这是外面,毕竟不适合说这些事,薛珍儿冷哼一声,闭了嘴,继续走着,走回了添锦楼。 一进去,她就跟一双清澈的眼神对上了。 眼神不全是清澈,还有点凶意,所以她立刻发现了。 薛珍儿心情正不顺着,迎着那眼神走到近前,挑衅地低了头,道:“你看什么看?” 莹月脸颊涨红了——她不害怕,但是这种正面遭逢,她控制不住地还有点紧张,同时又觉得看她很不顺眼,憋了片刻,确定自己的嗓音不会抖,才道:“——我看了,怎么了?” 薛珍儿:“……” 她等着大招呢,憋半天,就给她憋出来句这? 这让她的大招也放不出来了,毕竟一楼客人呢,她也是要脸的,只能语音重重地回一句:“——不怎么!” 第66章 莹月整场宴席都心神不宁。 好像始终有一根针——不,不到那么严重,更像刺,木头没刨好冒出来的那种毛刺一样,似有若无地戳在她心上,让她总是不自在,终于熬到宴席结束,她会齐了自己的丫头,忙着就往外走。 薛珍儿见过了方寒诚,出于莫名的心情想和她说几句话,追后面撵她:“你站着,跑什么。我有两句话和你说。” 到底要说什么,她其实没想好,就是想先把人拦下来再说。 不过,她也不用说了,因为莹月没有空理她,不想停步,转头回道:“我没有话和你说。” 顿了下,想起来放一句狠点的,“他也没有。” 薛珍儿一噎:“你——” 莹月终于把心里闷着的这股不舒服发抒发出来了些,精神一爽,也不想回头看她什么脸色,脚下步子加快,直往前走。 薛珍儿不甘心还要追,她的丫头忙拉住她:“奶奶,这人来人往的,您消消火吧。” 薛珍儿恼道:“你没听见吗?她冲我放话!” 恼完了她也知道不能在这场合做什么,只得冲着丫头发泄了句:“她给我等着,以后有的是机会打交道,我看她再往哪儿跑!” 丫头小心翼翼地道:“——奶奶,那侯爷的意思,您是同意了?” 薛珍儿道:“谁说我同意了?就那个软蛋——”她烦躁地转了一点话音,“我不知道,再说罢。” 她做了多年独女,父亲不吝与她千娇万宠,以至养出她这般脾性,可是,在一些要紧的关头上,她知道,她恐怕终究违背不了父亲的意志。 ** 莹月在大门外找到了方寒霄,还没靠近他的时候,已经闻到了熏人的酒气——不是他的,是徐尚宣。 徐尚宣自觉对不住这个妹夫,男人要赔礼,最好的地方是酒桌,他咣咣就把自己喝醉了。 方寒霄起先没在意,见他喝得那么干脆,又看他那个外形,以为他酒量很好,等发现不对的时候,徐尚宣已经烂醉了,走都走不了。 他只得帮忙把这个醉汉拖出来。 莹月看愣了,等回过神,暂时顾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忙帮忙寻找徐家的小厮跟马车,终于找到了,把徐尚宣塞上去,她才回去了自家的车里。 她先上车,然后方寒霄上来,在她旁边落座。 莹月观察了他一下,确定他是好好的,没有醉。 方寒霄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脸扬眉:怎么了? “怎么了,哼,你说怎么了。” 这一句莹月原来只是想在心里回他的,但她关不住喉咙,极顺畅地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说出来以后她有一点点后悔,疑心自己太凶,怕把他问烦了,拿余光去瞄他的脸色——一下瞄到一张放大的脸。 方寒霄整张脸都倾靠了过来,睫毛快戳到她脸上,然后才冲她摇头:不知道。 那个头摇的,之兴趣盎然,简直形容不尽。 他这么一挨近,半边身体自然跟着过来了——包括被薛珍儿拉扯过的那半边袖子。 莹月低头看一眼——她不想看到,想给他撕了。 但是这个心思太可怕了,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坏。 方寒霄暂未解她在想什么,见她看他手臂,逗她似的,抬起手递给他。 莹月推他:“别闹。” 再闹,她真给他撕了哦。 这么在想象里残暴一下,她好像又出了点气,觉得又舒服点了。 方寒霄没听她的,又靠过来,莹月又推他一回。 这次方寒霄确定她是很不对劲了。 他翻出车上放的纸笔来问她:是我得罪了你,还是席上谁得罪了你? 他写时,莹月闷闷看着他的侧脸——除了不能说话,他哪哪都没缺点,一个侧脸都比别人生得好,怪不得乱招人。 他要生得难看一点,说不定薛珍儿就不那么喜欢他了。 然后她才去看方寒霄写的字,巧了,问到她心上了,她脱口就道:“都有。” 嗬,真长本事了。 方寒霄忍着笑,又写:那我们是怎么得罪了你? 莹月看见那个“我们”,本来已经消下去的小火苗呼呼又燃了起来,怒道:“你别问我,我不想说了。你们好,问你们去。” 说完她把脸一扭。 方寒霄眼睛眯起,嘴角逸出来笑意,他有点懂了,不过,又不很确定——小丫头,不会洞房,在他旁边躺一躺就担心自己要有孩子了,倒会犯醋? 看样子醋劲犯得还不小。 他写:我和谁好,我怎么不知道? 莹月心里隐隐感觉到自己是无理取闹,方寒霄要不管她,她自己憋一阵也就好了,毕竟就她看见的那一眼,是薛珍儿拉扯他,不是他去拉扯薛珍儿。 但方寒霄来赶着她说话,她这股娇气就下不去了,哼哼唧唧的,道:“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都说了别问我了。” 方寒霄抖着肩膀,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觉得现在这状况有趣极了,不想很快结束,就搁下笔,顺着她的意思不问了。 他虽不问,但话赶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莹月又怎么憋得回去,对着他的纸笔发呆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作的意思,只得主动又道:“你那边席上很闷吗?” 不然出来乱走什么。 方寒霄怔了片刻,反应过来她这拐弯抹角的质问,他不只抖肩膀了,向后一倒,无声大笑起来,整个人都在抖。 莹月完全不懂戳中了他哪根笑筋,她这么郁闷,他那么开心,两相一比,气得她又推他一把——因为他又笑得向她倾倒过来了。 然后把质问升级:“你是不是心虚了?” 不然忽然笑成这样,八成是想要掩饰。 方寒霄被她推着,一边仍是笑,一边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这醋劲岂止不小,简直就是很大。 他手抖着写下一行字反问:你那边席上是不是也很闷? 不然她怎么会也出来。 莹月否认:“一点都不闷,我一直在看戏。” 她中途走开过,当然不可能一直在看戏,还要这么说,其意就是台上有戏,台下也有戏,所以她才能一直看着。 这层意思藏得深,但方寒霄仍是听出来了,他立即又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不是很大,是非常非常大。 平常凭他怎么招惹,她恼羞极了都只会缩成一团,消极抵抗,现在整个是变身,连这么高级的讽刺都会冲他用了。 不过,显见也是真的委屈不高兴了。 方寒霄不逗她了,写:你是不是没有看见你哥哥在旁边? 她再能醋,天生的胆量摆在这里,蛮横没道理的事她其实做不出来,会这样,一定是其中有别的误会。 果然,莹月一看就呆了:“——什么?” 方寒霄拿笔又敲了一下那句话。 莹月鼓出来的满腔气扑哧一下被他全敲没了,讪讪得不得了,脸颊红透了:“我,我大哥哥真的在啊?” 她回忆起来了,旁边好像是有别的人在,不过她没注意看,薛珍儿那一扑冲击力太大了。 方寒霄写:你可以去问他。 莹月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用。” 她哪里好意思去问,连同别的也都不用问了,方寒霄就是有什么,也不可能当着大舅哥的面来。现在她迫切地面临着一个新问题了——她要怎么把自己从这窘到极致的境界里解救出来? 太丢人了,她胡思乱想着都忍不住把石楠埋怨了一下:她只看了一眼,石楠看了两眼,怎么也没认出来呢。 唉,不过也怪不得她,徐尚宣在外面晒成那样,五官都湮没在一团黑炭里了,当时还隔着好一段距离,谁能想到是他。 方寒霄提出了又一个佐证:不只他,我堂弟也在。 不过他回想了一下,以莹月从二门那边出来的角度问题,她可能看不见方寒诚的站位,她没发现方寒诚倒是不奇怪。 莹月这回没呆,她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听漏了,原来她是去找你堂弟的!” 方寒霄满怀笑意一顿,他觉得不对了,这个说法和薛珍儿的似乎对不起来。 他写:你听见的是什么? 莹月很迫切地想洗清自己,以表明她真的是误会,十分仔细地把当时丫头和薛珍儿说的那半截话学给了他。 方寒霄问:只说了这个?在此之前,没有别人找她说过什么? 莹月想了想,确定地摇头:“没有,她一直坐在我背后。”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所谓许大姑娘转托之事,原来根本不存在。 薛珍儿就是目标明确地冲着方寒诚去的,借着许大姑娘的名义,把他约到了那里。 问题出来了,薛珍儿为什么这么做呢? 莹月乐得见他想事情,免得来笑她,把自己往旁边缩缩,只怕打搅到他。 方寒霄之前已经笑了她不少时候,现在这一想,还没想出头绪,不多久也就回到平江伯府了。 他送徐尚宣耽搁了一会,方寒诚比他先回来,但没进去,特意在外院晃悠着,等他来了,迎上来开口嘲笑他。 “大哥,你原来比我想的更有能耐,连薛侯爷家的那个宝贝寡妇都勾得上手,几时教一教兄弟?” 方寒霄听他话音,知道他是不知去哪打听过了,问出来了薛珍儿的身份,所以回到府里了还有劲头再来泼他一遍脏水。 他没纸笔回不出话,也懒得理他,只转头留意了一下莹月的神情——从前不知道家里藏了这么只醋坛子,别又翻了。 莹月是不舒服,她不是在想薛珍儿了,只是觉得方寒诚讲话太难听了,反驳他:“你别胡说——” “你胡说什么!” 同时响起来的这一声比莹月的响亮多了,方伯爷从门外大步走进来,对着方寒诚怒斥:“叫你出去拜寿,你又惹了什么祸来?满嘴胡浸,早知不该放你出来!” 方寒诚被训呆了:“爹——” 他想不通,他嘲笑一下方寒霄,方伯爷至于用这么凶的口气说他? 方伯爷还没训完了,伸指就向他:“你闭嘴!刚才那个话,再不许提了,你大哥成了亲的人,怎么会干这种事?你败自己兄长的名声,你出去又有什么光彩了?——还站着干什么,还不给我进去,这几天不许再出门了,好好反省去!” 方寒诚气得快炸裂了——这到底是谁的亲爹! 他一声不吭,扭头就走。 方伯爷余怒未消,对着他的背影还要说一句:“越大越不懂事!” 然后才跟方寒霄笑了笑:“霄哥儿,别跟你弟弟一般见识,他天天只是个胡闹。” 他笑意其实勉强,然而态度仍然是很明确的。方寒霄回了他一笑,摇头示意无妨,心下冷静无比——他难道还真的信方伯爷会主持公道乃至偏帮他? 这个态度奇怪,太奇怪了。 他让过一边,请方伯爷先走,然后他才慢慢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脑子里在转。 转到新房的时候,他差不多把前后事串连起来,转出了一点头绪。 然后他需要出门一趟。 如果他所想成真的话,那么他要去找个人商量一下。 ** 方寒霄来到了于家。 于家是文官宅,在另一片街区,路程比较远,不过正好,他到的时候,于星诚刚刚下衙。 见到他来,于星诚官服还没换,有点惊讶地笑道:“镇海来了,有急事吗?” 没急事一般是会送个帖子的。 方寒霄点头,于星诚就道:“走吧,去书房说。” 方寒霄跟在他后面,两个人到了书房,刚刚坐定,方寒霄笔还没拿,一个人冲了进来。 是徐尚宣。 他是于家女婿,常年还都在这里跟随于星诚习学,这跟他自己家一样,他用不着等人层层传报,直接就能进来。 他满身的酒气还没散尽,但酒已经醒了,满面难以形容的惊悚表情,向着于星诚就道:“岳父,二妹妹被选成延平郡王妃了,我家该怎么办啊?!” 第67章 于星诚闻言,惊讶着在脑中寻索了一遍,没找到想要的信息,开口问女婿:“延平郡王是谁?” 徐尚宣呼呼喘着粗气:“就是蜀王家的次子,御笔点了二妹妹,同时也把他的封号定下来了!” 于星诚明白过来,这是才敕封的郡王,难怪他不知道。 成了亲,就算成人了,这个时候封王从礼仪上来说是很正常的操作。 不正常的是,会点选徐惜月为郡王妃。 惜月在这一波秀女里身份算是最顶尖的了,比她出身还好的恐怕没几个,礼部谨慎,怕被言官喷,之前报上去的人选里根本没有她,然而最终圣旨上却直接出现了她的名字,这其中可耐人寻味之处,太多了。 于星诚示意女婿:“不要着急,坐下说,细细说清楚了。” “哎。” 徐尚宣抹了把汗,刚坐下,一杯茶递到他面前,他伸手接了,发觉给他递茶的人衣饰不对,不似小厮,一抬头,险把茶盅摔了:“妹、妹夫啊,你怎么在这?!” 他才发现方寒霄也在书房里。 “镇海闲来无事,来走走。”于星诚代为解释,“都是一家人了,不必奇怪,你说你的。” “哦哦。”徐尚宣一路跑进来,是真的渴,就把茶一口气喝了,喘匀了气,说起来。 他的经历不复杂,就是他在隆昌侯府喝多了酒以后,被送回家倒头就睡,睡着睡着,徐大太太来把他拍醒了,扭曲着脸面叫他出去接旨意。 他当时就把酒都给吓醒了! 徐大老爷不在家,他出离震惊地接了旨,掉头就奔于家来,找岳父讨主意来了。 于星诚沉吟片刻,问他:“你妹妹应当回来了吧?” 惜月无论是被送嫁往蜀地,还是延平郡王进京来迎娶,都是要从自己家里出嫁的。 徐尚宣连忙点头:“跟圣旨一起回来了,我想问问她怎么回事,但是她急着去看她姨娘,她身边又跟了八个宫里派来的宫人,我不好靠近,心里急得慌,就先来您这里了。” “你观你妹妹神气如何?” “和从前差不多吧?”徐尚宣迟疑,他毕竟也大半年没在家了,就是从前在家时候,也是在于家的多,和庶妹们关系算和气,但其实不那么熟悉。 于星诚摇摇头,又问他:“那你这个妹妹从前是个怎么样的人?” 徐尚宣道:“就——就那样吧?” 说实话,他一个男人,真没有多少时候呆在后院里和妹妹们相处,而且他作为家中的嫡长子,除了望月因为是同胞兄妹,底气更足些,敢跟他闹个性子外,别的几个妹妹哪里敢得罪他,在他面前都是乖乖巧巧的,给他留下的印象,就都差不多。 他知道自己这个回答太模糊了,努力想了想,加了一句:“我几个妹妹都挺好的,三妹妹格外安静些,喜欢看书。” 莹月八百年找他一回,为着问他借书,又找他一回,为着还书,作为后宅女子来说,这还是比较稀罕的,所以他对这件事的印象深些,还能说一说。 就是对于星诚来说,没什么用。他问的又不是莹月。 “对了,我娘和二妹妹关系不好。”徐尚宣并不笨,他南边历练那么久不是白历练的,又想了想,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来说,一边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二妹妹这回选秀,都算是被我娘逼进去的,因为她之前不肯,咳咳——” 他瞄一眼方寒霄,咳嗽着把不肯替嫁这个话带了过去,继续道,“我娘生气处罚她,她求了我爹,寻到了选秀这条路。所以,她应该是个有主意的人。” “——唉,都怪我不在家。”最后,徐尚宣说了这么一句,把过错全揽自己身上来了。 因为这整套事是徐大太太开的头,她不出那个荒谬的主意,牵不出后面这一串来,可他在家可以埋怨徐大太太,不能到外面说母亲的不是,只能说自己了。 方寒霄一直沉默听着。选秀这条路,其实不是惜月本人寻的,而是他寻的,当时只为了给隆昌侯添堵,顺便解惜月自己的困局,但是他也未料到,居然能选中。 与这件大事比,方伯爷那边倒是要先放一放了。 于星诚微皱了眉:“就是说,倘若亲家太太去问二姑娘话,是不一定能问出准话来了?” 徐尚宣愣一下,老实点头。 现在的惜月再不用畏惧徐大太太,她明面上碍着孝道不能怎么报复徐大太太,可倘若徐大太太想知道什么,她足有一百种方法敷衍她,一句实话都不会给她。 “你大妹妹也是问不出的。”于星诚这一句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徐尚宣还是只能点头,然后道:“我问吧,等我回去,二妹妹应该也跟云姨娘说过话了,岳父有什么话,交待给我,我去问她,她也许能说。” 于星诚摇头:“你是兄长,有些话不方便问。”何况惜月从前和他客气,如今会不会迁怒把他也算到徐大太太那一拨里,实在很难说。 他说着,转头去看方寒霄,方寒霄会意点头,上前拿笔写下:内人可以问。 于星诚终于松了口气:“这便好,总算有个能搭上话的人。” 他们必须要知道惜月到底是怎么选上的,而这一点只有去问惜月本人最准确。 方寒霄应下了话,他也不多嘱咐,只回头又去向徐尚宣道:“你回去,务必约束好亲家太太,圣旨已下,无论有什么心思,都不能再动了,到这个地步若出岔子,恐怕是你满门之祸。” 徐尚宣忙道:“是,我一定和我娘说。” 别的于星诚暂时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现下所知讯息太少,于是方寒霄和徐尚宣分头而出,各办各的事去。 ** 方寒霄回家来找了莹月。 莹月书都惊丢了,啪嗒一声落在桌上:“二、二姐姐选中了?” 见方寒霄点头,她当即急了:“你从前和我说不会中的!” 方寒霄无奈,他也难得地觉得有一点失颜面,低头写:我也不知为何,所以想你去问一问。 莹月站起来团团转:“好,我去问,可是这一下二姐姐要嫁很远了,我看书上说,蜀地那地方道可难行了,吃得也怪,他们连喝茶都要放一种花椒,茶都是辣的——唉,怎么就会选中了呢?!” 方寒霄:…… 他写:不一定要放,只是有些人放。 莹月转过来看了一眼:“哦,可以不放?那还好了。” 书上也不全是准的,有些人游历到那里,见到以为奇事记录下来,但其实不代表当地所有人都那么做。 “不说了,我去看二姐姐。” 石楠拿了披风来,现在去,回来时恐怕要快宵禁了,八月晚间还是有些凉风的。 方寒霄没有别的事,陪着她一起去。 ** 惜月已经不住清渠院了,搬回了原来的院子。 时间太紧,现在只有她一间屋子收拾出来了,外面堂屋厢房等处还在紧着收拾,丫头们搬着各色物件忙碌着里外进出,在这里掌总安排的是徐大太太派来的蔡嬷嬷,至于徐大太太本人,说吹了风头疼,接完旨就回屋里躺着去了。 她这么做当然是怠慢的,落到宫里派来的宫人们眼里容易让人生出些不好的联想,但徐大太太已经是尽力了,她实在没法摆出正常欢欣的面孔,托病躲开,指个嬷嬷来已经用尽了她所有的涵养。 莹月走到门前的时候,有点却步,因为这院子同她从前来时也不一样了,最直观的表现是守卫森严了许多,不但院门外,院门里都站了一圈宫人,她正打量着的时候,接到传报的菊英从里面奔了出来,满面是笑:“三姑奶奶,您快请进,我们姑娘才还念叨着您呢!” 莹月收回目光随她往里走,帘子一掀,惜月就站在门槛边上等她,也是含笑:“我不便出去,不然,到外面迎你去了。你的信倒是快,我也是才回来呢。” 莹月看着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好一会儿,说出来一句:“——二姐姐,你瘦了。” 惜月确实是瘦,但是她看上去精神很好,这同她被徐大太太关在家里折磨时的瘦不同,眼下瘦出来的是一种沉静,她伸出来拉莹月一把的手都是优雅的:“来,先进来说话。” 莹月被她拉进去,里间是已经重新布置好的,坐褥靠垫样样都是簇新的,云姨娘也在里面,见到莹月也是满脸的笑:“三姑奶奶来了,快来坐。” 站起来把自己的位置让给她。 莹月要客气,惜月把她按坐下:“只管坐,我姨娘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说着就在旁边坐下,又问莹月:“你可是听大哥说的?” 莹月点头,她是听方寒霄说的,不过消息来源是徐尚宣,就当时听徐尚宣说的也不错。她不会同人耍心眼,心里急,直通通地就问:“二姐姐,你怎么选上的?” 惜月淡定笑道:“傻话,不是你与我传的信吗?这会又来问我。” “我不知道可以选上呀,就想给你找个地方躲躲,省得你在家里受罪。” 惜月笑道:“既然去了,怎么能白走一遭?”她拉莹月的手,“你不怪我了?” 她面上不显,听这个小妹子说话腔调还同从前一般,心里其实很是松了口气,闹翻以后,莹月给她送过一回钱一回口信,但毕竟没有再面对面说过话,到底这份情谊能不能挽回来,她心中也是忐忑的。 莹月心事重重:“顾不上了。” 她并不是惜月以为的那么天真,她考虑的问题可现实了,把在家里时和方寒霄说的吃行问题又提出来说了一遍,然后道:“二姐姐,蜀地太远了,你嫁过去,可能我们几十年都不能再见面了。” 在残酷的分离可能即是永别的局势面前,那一点小疙瘩又算得了什么,就算要提,也不是现在提的。 这句话一说,惜月没怎么样,云姨娘的笑意顿时消失了,眼眶泛出泪来。 她是郡王妃的生母,徐大太太再看她不顺眼,也不能对她怎么样了,可是她将要付出的,是和女儿此生不复相见的代价。 人生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 她说不出来这句话,可是她的感触,就是这样的。 第68章 莹月一句话把云姨娘弄哭了,忙要往回找补,道:“我随口说说的,远归远,说不定有机会可以回来。” 惜月也是眼圈微红,但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意的事,我能挣出这口气来,以后也不用担心姨娘在家里受罪,已经满足了。” 又道,“你不来,我正也要遣人去请你,你如今在那边府里还好吗?妹夫对你怎么样?他若是有什么欺负你的地方,你告诉我,乘着我还没走,我替你说他两句。” 方寒霄听不听是一回事,但她既已选中郡王妃,自然是有这个资格出头说一说的。 莹月摇头:“我都很好。” 惜月放心了——不是她轻信,莹月从外表在上看确实比在家里养得好多了,她把声音压低了点:“那你回去告诉妹夫,小心些他二叔。” 莹月一愣,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在里面的时候,方伯爷似乎找人给秀女递过话。” 她们这批秀女,选秀期间一直住在皇城外围辟出来的一处宫室里,方伯爷是外臣,不能直接去接触秀女,但他作为协管,想找人往里给秀女带个话是极容易的。 莹月凑上前了点:“他说什么?” 惜月摇头:“我不知道,我怕惹事,没有敢太关注。不过,他似乎是想往里打听什么。” 莹月点头:“好,我等会儿告诉他。” 她见云姨娘坐在一边,情绪仍未平复下来,背过脸去偷偷抹泪,想把气氛再缓和一下,就假装轻快地笑道:“二姐姐,你还是那么厉害,去选,就能选中了,我都没有想到。” 惜月却摇头,笑了:“不是我厉害,是你问,我才说老实话,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莹月:“啊?”她真的不解了,“那二姐姐你先前——?” 惜月先前那个话音,听着是她很厉害的啊。 惜月小声道:“我只过了第一关第二关,但到第三关也就是最后一关的时候,被刷下来了。当时我发愁死了,不知道回家来,还是落在太太的掌心里要怎么办。好在到我们这一关,暂时不会被放归,大人们选中的名单报上去,要等皇上的首肯,若是皇上不满意,可能要在我们这些还留着的人里面再选一遍——前两关就落选的人是会马上遣送回家的。” 莹月聚精会神地听着,点着头:“嗯。” “据宫人们说,一般皇上都不会不满意,皇上日理万机,没有空在宗室选秀这样的小事上费神,而且这回还是礼部跟承恩公一起定的人选,被驳回的可能性更小了。我听到这些,都死心了,跟我一个屋的姑娘也没有选中,我们把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回家的信迟迟没有下来,可是要说重选,也没有选,我们就一直傻呆呆地在里面住着。” “——然后就住到今天了。” 莹月猝不及防,傻傻地张大了嘴:“啊?” 惜月轻笑道:“对,就是这样,忽然旨意就下来了,没有什么重选不重选,我直接就被从落选的人里点中了。所以我说,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呢。” 这实在出乎了莹月意料,她以为惜月应该是在里面过五关斩六将,一路杀重围而出的,结果却是这样。 她想来想去,只能道:“二姐姐,那你运气很好。” 一句话把惜月说得噗哧笑了,点头道:“对,我运气很好。”转头向云姨娘,“所以,姨娘也不要担心我了,我去得再远,我们都过得好,心里互相知道,就没什么好难过的了。” 云姨娘努力撑出笑容来:“你说得是。” 惜月再回头嘱咐莹月:“这事你暂且不要告诉太太和大姐姐那边,太太不知道把我想成什么样了,才接旨的时候,她都快昏头了,就让她再昏几天,我偏不给她这个明白。” 莹月先答应了,又问:“那我能告诉大爷吗?” 惜月一顿,目光古怪地看她。 莹月被看得有点惴惴,争取道:“选秀的信其实是他打听到的。” 惜月忍不住笑了:“我不是那意思,你可以说。只是,你们夫妻是至亲的,你同他说个话,还问我做什么?我就不同意,你告诉他,我也怪不着你。” “还有,你管他叫的是什么称呼呀?就一个大爷,不留神的话,都不知道你叫的是谁家大爷,你好歹也加个你家的。” 莹月从前被她教训习惯了,乖乖点着头:“哦。” 惜月怀疑地看着她:“——我的事都不瞒你,你也说老实话,你们真过得好?” 她怎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但她现在还是个未婚姑娘,说不上来到底不对劲在哪,转头去向云姨娘求助。 可云姨娘首先她不是正房,其次她这个妾呢,做得还比较倒霉,常年难见徐大老爷仙踪,正常恩爱夫妻该是什么样子,她也没见识过。 惜月见她眼露茫然,只得回头再看莹月,莹月跟她确认:“二姐姐,我是很好,没人欺负我。只有那府里洪夫人有点霸道,不过我不是二房的媳妇,她一般也管不到我。之前她扣过我的小厮,大爷——我们大爷也替我出头了,我没吃亏。” 这么听上去又没有什么了,惜月迟疑着释然了:“好吧,我在家还要呆一阵子,你如果有什么事,及时叫人送信来,别自己硬捱着。” 莹月问她:“能呆多久?” “看皇上的旨意了,暂时还没有说我要怎么完婚,要是郡王来京迎娶,我能呆久一点,要是让我自己去蜀地,那嫁妆备齐,我就要走了。” 莹月想起来,忙道:“对了,我要准备添妆!” 她心里琢磨开了,要准备什么好,她现在还是有钱的,应该能备出几样体面的来—— 惜月打断了她的念头:“别破费了,什么也不要你的,你出嫁,我都没来得及给你什么。” 她见莹月要说话,又抢道:“你上次捎来的银票,我原去换开了想带到宫里去打点的,结果前面太顺,后头一下被刷下来,都没来得及用。这就算你给我的添妆了,分量很足了。” 莹月道:“这怎么好算呀。” “怎么不好,”惜月想了想,“你要实在非得再添,那别给什么首饰银钱了,太太会给我备的,就算她不备,大哥回来了,大哥不会像她那么行事。嗯——我要走了,你送我一篇送别的文章吧,以后我想你了,就拿出来看看,比送我钱好。” 其实惜月内心不是真觉得书文比银钱好,她被徐大太太关着,吃过没钱的亏,那日子莹月过得下去,她过不了。所以这么说,就是哄着莹月,不想再要她破费了。 莹月不知道,信以为真,认真地应了:“那好。”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二姐姐,我不会写,都是写着玩。” 惜月干脆地道:“总比我强吧,说不定比大哥哥也强。” 莹月忙道:“没有,没有。” 又说得两句,看看天快黑了,怕迟了宵禁回不去,莹月就站起来告辞,惜月下午才从宫里回来,也有疲累,没有留她,说了得闲再请她来,就站在门边目送她走了。 ** 莹月记性不错,在回去的路上,就一字一句地全告诉给了方寒霄。 有关方伯爷之事,是惜月主动说出来的,方寒霄先听到了这个,觉得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他明白白日里薛珍儿和方伯爷两个人的反常了,方伯爷没白挤进去协管,他探听来探听去,恐怕是探听到了建成侯薛鸿兴和蜀王间的眉眼——很有可能是薛鸿兴也使人往里打听,为他发觉了,他顺着这条线,摸出了薛鸿兴背后的蜀王。 方伯爷当然是不会去告发的,那对他没有多大好处,借此搭上他早已想搭上的藩王线,才更符合他的利益。 而最快建立起两个本无多大交情的家族间信任的方法,莫过于联姻。 方寒霄想了想,这门亲事他恐怕拆不掉,方伯爷连那样的儿媳妇都准备认了,下的几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破釜沉舟的决心了。 他暂时把此事放过一边,继续听莹月说起来。 他对接下来这件事的感想仍然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此,他面上就没有多大波动,莹月好奇道:“你不惊讶吗?你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方寒霄向她点点头。 莹月不满了,不满中还有点失落:“你为什么知道,一样听的话,我都没听出来,二姐姐自己也不知道。” 她感觉自己有点没用。 方寒宵看出来她的心思,写着告诉她:得你告诉我,只有你能问。 再过几日他们从别的渠道也许也能打听出来这些细节,可惜月自己到底在这过程里发没发挥过作用,她有没有背着人做过什么导致局面的翻盘,只有她本人才知道。 而他们需要确认这一点。 莹月是很好哄的,她一想,好像有道理,惜月还特地嘱咐她不要告诉给徐大太太那一边呢,心里就舒服了,重新笑眯眯的。 问方寒霄:“那是怎么回事?” 她这么乐呵,方寒霄心中的千头万绪好像也跟着轻松了,不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她帮忙探了话,他也不想倒过来瞒她,只是这缘故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他想了想,简单点写:圣意如此。 莹月一看,还是不解,不过以她的年纪阅历,她不会再往后去追究,天子的旨意,那就是最高了,谁还跟天子去问为什么呢? 她有这个答案就够了,点头:“哦。” ** 隔日下午,方寒霄算着于星诚下衙的时辰,去了于家。 他跟于星诚不用解释那么多前因后果,只把话一转述,于星诚当即明白了。 “原来如此。” 所谓圣意如此,更准确地来说,其实是圣心独断。 没有任何干扰,只是皇帝一人的意志。 皇帝不会平白生出这个意志,一定有什么左右了他的决定。 惜月的出身在秀女是算高的,这不是她的优势,反而是劣势,但皇帝力排众议,把她从落选的那一拨里提了出来,直接点中,这表明,她一定有她别的不可取代的长处。 别人未必能很快想出这一点,但于星诚一定能,因为不久之前,参奏隆昌侯的那封弹章是他亲手写就的。 皇帝当时没有很大反应,可是从那以后,选秀按兵不动,直到如今,忽然出了结果。 说得更明白一点,昨天是什么日子呢?是隆昌侯亲爹岑老侯爷做大寿的好日子。 皇帝捡在这一天,敲锣打鼓,把隆昌侯儿媳妇的亲妹妹,点给了蜀王之子。 要说只是巧合,那么,也未免太巧了。 如于星诚这样沉浮官场十来年的人,已不可能有这份天真,他立刻就把前后事宜全联系了起来,并且得出了结论:“皇上,疑上隆昌侯了。” 他的弹章没有白写,虽因举不出实证而没有在朝堂上激起多大水花,可是在皇帝心里,投下了阴影。 皇帝沉吟至今,捡在昨日那么个大好时日,给隆昌侯与潞王上了一出离间计。 这两个人臣间若没有什么,那是最好,什么妨碍也没有,可若要有什么,那以后潞王还能不能那么信任隆昌侯呢? 于星诚感叹了一句:“圣心啊——” 下一个词通常是“难测”,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与方寒霄碰了下眼神,二人嘴边都泛起一丝微笑。 ——在信息足够的情况下,圣心,其实是可测的。 第69章 方寒霄从于家回来的时候,迎头赶上了自己府里的一场地动。 这场地动引发自方伯爷,爆发在洪夫人及方寒诚。 洪夫人的嗓子都快叫劈音了:“不——行!不——可能!” 他们起初在自家居住的正房里吵,会被方寒霄迎头撞上,是因为随后转移到静德院来了。 洪夫人和儿子两个人撼动不了方伯爷一个人,又气又急没奈何,这时候想起方老伯爷来了,一状告了过来。 方老伯爷听了怔了好一刻,道:“把老二给我叫过来。” 于是方伯爷也来了,方寒霄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他在说:“爹,薛家那姑娘除了嫁过一回之外,别的并没什么不好——” “她都嫁过一回了,还算什么姑娘?!”洪夫人才听了一句,就受不了地打断了他,她面色紫涨,昂着头,伸着脖子,整个人是一副快气炸了的神气。 “先头许家那个倒是不掺假的大姑娘,谁叫你生的儿子不争气,胡闹把亲事毁了?”方伯爷吵到现在,还被叫来亲爹这里,火气也不小,张口就道。 “是我一个人生的儿子吗?争不争气伯爷不问问自己,只来问我?”洪夫人愤怒非常,她平时对方伯爷说话都是宛转容让的,这时候顾不得了,反唇就质问他,又道,“再说,就算诚哥儿糊涂过一次,好人家的姑娘多得是,重新再慢慢挑就是了!” 方伯爷冷笑:“你倒是想挑,不想想别人是不是还由得你挑,诚哥儿当着岳母的面出了那个丑,有规矩的正经人家谁敢要这么个女婿?除非往下找,那些小门小户的姑娘,你又看得上了?” 那自然是看不上的。洪夫人堵了片刻,坚持道:“诚哥儿也是才退的婚,伯爷着什么急,过一阵子,等那些风言风语散了些,总能找到的。再怎么找,也比找那个残花败柳强。” 方伯爷听得立刻皱起了眉:“你闭嘴!薛家姑——姑奶奶是正经出嫁,正经孀居,什么残花败柳,你少胡说。” 他说得其实有道理,但这句话里一个“姑奶奶”,一个“孀居”,都戳中了洪夫人的爆点,她嗓音当即又拔高了一个度:“我的诚哥儿做错了什么,伯爷要这么刻薄他,伯爷叫我不说可以,我绝不同意跟薛家结这门亲!” 她转头就扑倒在方老伯爷面前跪下,哭道:“老太爷,您看看,伯爷好狠的心啊,求老太爷给我们做主啊——诚哥儿,你也来,快求求你祖父。” 她说着,去拉方寒诚,方寒诚顺着她的力道扑通跪下了。 “老太爷,求您劝劝父亲。”方寒诚磕了个头,他从前被方老伯爷训过后就跟方老伯爷冷淡起来,但这个时候他作为人子,有一万个不同意也抗衡不过方伯爷,只有来求方老伯爷出面还有一线希望,故此这个头磕得很是实在。 不实在不行啊,想到要娶薛珍儿那个母老虎,他下半辈子都是噩梦! 方老伯爷脸色纠结着,问方伯爷:“老二,你到底怎么想的?” 儿子能乐意给孙子找这么个孙媳妇,他也是很意外的,意外得一时都气不起来。 方伯爷眼神飘忽了一下:“没怎么想,只是跟建成侯在席上巧遇,聊得还算投机,不觉就说到了儿女事上。建成侯露出来这个意思,我一想,还算合适——” 洪夫人知道她不该插话,但实在忍耐不住:“哪里合适了?!我们诚哥儿又不是娶续弦,就是续弦,也犯不着娶个寡妇!” 方老伯爷少有地赞同了她:“对啊,老二,婚姻大事马虎不得,你还是慎重一些。” 洪夫人及方寒诚得了撑腰,忙在一旁点头不迭。 但方伯爷态度很坚持:“爹,我是慎重考虑过的,建成侯刚向我提出来的时候,我也很意外,但再一想,我若回绝了,再想找这么个人品,这么个家世的,哪里有这么容易?爹之前还催过我,叫我尽快给诚哥儿另找一门亲事,最好抢在许家之前,才能把诚哥儿的声名挽回一二。我如此做,也是听了您的嘱咐。” 方老伯爷道:“我没叫你找个嫁过一回的妇人。” 这个坎,他老人家心里也是过不去的。 洪夫人忙道:“就是,还是老太爷心疼诚哥儿!” 方伯爷道:“薛家姑奶奶出嫁那一回还不满一年,男人就死了,同没嫁过的差别也不甚大,诚哥儿心里若不足意,府里这些丫头们,凭你看上谁,都给你就是了。” 方寒诚手指抠着青砖:“我不要!” 丫头跟正经妻子能比吗?再说他觉得自己收两个貌美丫头是红袖添香的风流事,让方伯爷这么一说,好像他是个色欲熏心的色鬼似的,他觉得自己很冤枉,所以一口回绝了。 洪夫人眼看方伯爷坚持,脑中一转,倒是想出了另一个主意:“伯爷要是执意如此,也不是不行,薛家既然这么看中诚哥儿,他家女儿若肯给诚哥儿屈身做个妾室,那——” “别做梦了。”这回是方老伯爷打断了她,“老二媳妇,你着急也不要这么胡想,薛家那是嫡长女,出门子与人做妾,薛鸿兴从此还要不要做人了?他就是把女儿留到老死家中,也不会同意这种下策的。” 方伯爷跟着训她:“就是,异想天开,我们这样人家,哪有姑娘去为侧妾的。” 洪夫人怒道:“我们这样人家,还没有头婚娶寡妇的呢!诚哥儿从此就好做人了?!” 方伯爷哑然片刻,勉强道:“你不懂,我有我的道理,等诚哥儿他日挣得了好前程,谁敢笑他,捧着他都来不及。” 方寒诚把青砖抠出来一条印子,闷声道:“我不要人捧着,我就不要娶她。” 方伯爷对儿子就霸权多了:“有你说话的份儿!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了,还挑三拣四的,你看看你大哥,妻子都叫岳家换了一回,不也硬是认了?” 方老伯爷不乐意了:“你训儿子就训儿子,拉扯我霄儿做什么?——霄儿,你回来了?” 屋里吵成了一锅粥,到这时,歪在门边看戏的方寒霄终于被人发现了。 方寒霄点了点头。 他嘴边一抹笑意,看在方寒诚眼里刺目无比,想到自己昨天还在不怀好意地取笑他跟薛珍儿有染,今天这口锅就扣到了自己头上,方寒诚自觉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冲口就道:“你笑什么?!你有什么好得意的,娶个替嫁来的毛丫头,好像你很有脸面一样!” 方寒霄脸色微沉,不过他还来不及说什么,方老伯爷先一步爆了:“诚哥儿,你有点礼数没有?兄长当前,一个字没说,你张口就顶撞讥讽他!你这么本事,也不用在这里求我了,有事自去和你老子说去罢!” 方老伯爷对方伯爷的主意至今没有发怒,是惊讶盖过了生气,可不表示他老人家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训方伯爷都跟训孙子一样,何况是训真孙子,兄友弟恭是个基本礼数,方寒霄什么都没干,方寒诚就冲他这么个态度,方老伯爷不能接受,立即就撵起人来。 方寒诚略有怯意,又不甘心,道:“是大哥先笑我——” “笑怎么了?他回家来,不笑,还哭给你看不成?!”方老伯爷偏心起来确实是不大讲道理的,连着方伯爷洪夫人一起撵了,“都走都走,没见你们干两件像样的顺心事,成天不是闹这个,就是闹那个,吵得我这里都不清静,我还想多活两年,管不起你们了,娶谁不娶谁的,本来就是父母之命,我这个隔辈的老头子管不着,也不想管了!” 方伯爷正中下怀,方老伯爷不管就不管,他正好自己做决定,他是二房家主,他说了就算,妻子与儿子不同意也得同意。 当下上前扯住洪夫人,不管她的挣扎,拉起来就往外走,父母都出门了,方寒诚一个人赖不住,也不想看方老伯爷的冷脸,犹豫又赌气地跟了上去。 方老伯爷把人撵走了,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放不下,气闷地向方寒霄抱怨:“看看你二叔,我都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想一出是一出,没见一件拿得出手的正经事。” 方寒霄倒是知道,方伯爷这动作太快了,昨天薛珍儿才相看过方寒诚,今天方伯爷就把这层窗户纸捅开了,对这门亲,他简直热切无比势在必得。 他原来在考虑要不要出手把这门婚拆了,现在看,这拆的难度直线上涨,也许他还没来得及设法,薛珍儿已经进门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用分神费这个劲了,就叫方寒诚去消受好了。 他不打算把这些告诉方老伯爷,只随意点了点头,然后走去床头立柜那里,往里寻他的东西。 方老伯爷有阵子没见他这个动作,一时觉得眼熟,但没想起来他干什么,问他:“霄儿,你找什么——?” 他忽然顿住,因为六个熟悉的大字展开在他面前——少操心,多静养。 “你这臭小子!”方老伯爷忍不住笑骂,“我都好了,你还管着我,亏这些东西你还收着,回头我就给你扔了!” 说是这么说,但这几张方寒霄用来敷衍过他无数回的纸一直静静地躺在他的卧室里,躺了好几个月,他毕竟从来也没丢过。 他心里也是控制不住地泛着暖意:“行啦,我知道,我真不管了。我该说的也说了,你二叔不听,我总不能硬按着他的头,由他去罢。” 方寒霄才点点头,把纸放了回去。 方老伯爷想起来,又安慰他:“别听诚哥儿胡说,他自己心里不痛快,才挑拨你,你别存在心里,再去给你媳妇脸色看,那可是犯不着。你这个媳妇娘家是差了点,可是文文静静的,不惹事,也懂诗书知礼仪,将来教子很够用了,不比别人差。” 一旦看一个人顺眼了,那要找好处是很容易找出来的,方老伯爷还有一句话怕伤着孙子的自尊心都没说:以方寒霄现在状况,他注定不能出仕,那妻子出身再高对他的帮助也有限,贵女骄人,说不定倒过来要压他一头,届时西风压倒了东风,那心里怎么是滋味,还不如低一点,不受气,在家能把夫主的气势堂堂正正地摆着。 方寒霄又点头,做了个手势,示意要去新房,方老伯爷忙点头:“去吧!” 孙子孙媳日渐和睦,他是很看好的,心里也很安慰,不过他老人家不知道的是,所谓孙子不用受气这个想法,未必全然准确。 方寒霄走到新房,一进门,就见到莹月坐在书案前,半垂的侧脸眉头紧锁,目光发红,她难得会出现这么一副烦恼无限的模样,他有点奇怪地走过去,俯身想看看她怎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铺在她面前的纸上写了什么,已经让莹月焦躁地一把推开,并且蹦豆般脆亮地给了他一串话:“我在忙,别看我,别过来,我要安静。” 方寒霄:…… 他被推开,盯着莹月的后脑勺看了一会。 莹月毫无所觉,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纸发呆,目光非常用力,周身泛着要把这张纸看出个洞来的可怕气势。 方寒霄再:…… 他默默转身,走到外间坐下去了。 第70章 莹月终于把她死活想不起来的一个典从记忆的角落里扒拉了出来,记到纸上,迈过去了足把她卡住有小半个时辰的这一节,舒畅地叹了口气。 然后,她意识到大事不妙! 方寒霄好像来找过她,她像撵丫头似的,连推带赶毫不犹豫地把他撵开了—— 她心里咚地沉了一下,很是把自己震惊了——她哪来这么大的胆儿? 她在书案前又沉思了片刻,应该没有吧,很大可能是她的错觉,她当时没有回头看,来的应该就是丫头,如果是他,她那么无礼,他不会那么听话就被推走了。 这么一想,她又松了口气,放下笔站起身来,捶了捶自己的腰。 然后她一边捶着,一边往门边走,伸手掀了帘子——僵住。 方寒霄坐在椅子里,闻声转过目光来,静静地,幽幽地看着她。 天已黄昏,晚霞余晖从屋外铺了进来,恰铺到他脚底下停了,他整个人隐在阴影中,眼睫安静地舒展着,静谧如一幅画卷。 这个意思就是说,他一看就不是才来,而是已经坐了一段时间,才坐出这个八风不动的气势。 莹月差点摔出去——她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腿软着,努力勉强自己走了过去。 方寒霄不言不动,仍是看着她。目光意味深长。 “——很久了吗?”莹月嗓音里出现了一丝颤抖。 “有好一会儿了。”石楠从暖阁那边探出头来,回复她,目光同情。 莹月最后一丝侥幸湮灭,表情哐当垮了下来。 “我不是有意的。”她道着歉,心下忐忑,别说她不厉害了,就是厉害的媳妇也没有把男人赶出去晾到太阳都下山的,而且她觉得自己为的还不算什么正事,就是消遣。 方寒霄没什么反应。 莹月费解,这是跟她计较还是不计较?看着不像生气,可也不理她。 若是从前,她该吓缩起来了,现在他待她不错,她就还有再磨一下的勇气,见到桌上有橘子,拿起来搭讪着问他:“你吃橘子吗?吴嫂子送来的,我吃过一个,很甜的。” 方寒霄目中终于出现了点情绪——小骗子,橘子也是酸的,哪里甜,他再也不会上她当了。 他就摇头,但莹月急着要给他献这个殷勤,已经低下头去努力剥起来了,没看见他的动作。 一时剥好了,她细心地连外面那层白色的丝络都揭了,才递给他。 方寒霄坚定地摇头。说了他不会上当。 但他同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橘子,这一眼让莹月误会了,以为他是嫌她赔罪的诚意不够,她犹豫了一会儿,把橘子扳开,取出一瓣来放到他嘴边。 方寒霄:…… 他很冷静,橘子肯定还是酸的,这一点不会有错,不过,她递上来的手指看上去很甜。 他不觉就张开嘴把橘瓣吃了——这颗橘子熟得很好,大半滋味都甜,但七分甜里仍然是还掺了三分酸。 算比樱桃好一点点,他抬头,正看见莹月往自己嘴里也填了一瓣。 “我看你皱眉头,”她鼓着脸颊,有点含糊地跟他讲,“我尝尝酸不酸,酸就我吃,我另拿一个给你。” 方寒霄盯着她看,他自己嘴里是酸的,不过他觉得她嘴里的肯定不酸。 她吃什么都很甜,就是这么好养。 他拉扯她的胳膊,莹月全无防备,又怕手里拿着的橘子掉地上,一时没敢挣扎,顺着他的力道跌坐在了他腿上。 屋里没人在,先前她想不出词烦躁,把丫头们全赶出去玩去了,石楠在暖阁里,这时也早把头缩了回去。 但她还是很害羞,小声问他:“你干什么呀?” 现在是没人,但随时可能有人来的,这是堂屋,人一进来就看到了,都没处回避。 方寒霄听她讲话变得清楚,那瓣橘子应该是吃完了,他从她手里把剩的大半个拿过来,剥了一瓣,放到她唇边。 莹月感觉先前她撵他那一页应该是揭过去了,心里悬的石头落了地,觉得不好这么快又违背他,就低下头,顺着他的意思把橘瓣吃了。 她才嚼一口,刚尝到丰满酸甜的汁水,就觉下巴一紧,被他捏住,然后他温热的唇堵了上来。 莹月:“……!” 这是在干嘛,她吃东西呢! 她嘴巴都不敢张,怕满嘴的汁水跑出来,漏一下巴就丢人死了。 方寒霄没这个顾忌,着意撬开她唇瓣,尝她嘴里的滋味。 极短的时间里,莹月就要被逼哭了,她知道他想干什么了,因此满身都冒着羞耻的小火苗——他怎么想出来这么干的! 方寒霄的动作有点乱,因为他心跳也很快,他同样不知道自己怎么想出来这么对她。 但他停不下来,荒唐归荒唐,感觉像着魔。 当然,到终于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太好看,下巴上都湿漉漉的。 这主要归结于方寒霄的技术不到家,他自己把自己刺激乱了。 莹月呆坐了片刻——在他大腿上,才猛然醒神弹开来。 她又手足无措地立了片刻,拿袖子要抹下巴,快碰到了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从袖子里扯帕子。 方寒霄倒在椅子里,看她擦完,伸手问她要。 莹月瞪他片刻,不情不愿地把帕子给他,到底憋不住,小声说他一句:“你下流。” 下流在哪儿,她说不出来,总之就觉得他很超过——好好的橘子不吃,要从她嘴里抢,怎么想得出来的,肯定不是正经人干的事。 他之前亲她,就是单纯地亲,可没有这么多花头。 方寒霄接过帕子,一边胡乱擦自己的下巴,一边赞同地点头——他也觉得他很下流。 但他一点都不脸红。 并且听她这么嗔怪一句,他还很想更下流一点。 莹月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在他有下一步的动作前,她连忙掀帘躲去了外面。 “奶奶的事忙好了?那天色晚了,可以摆饭了吗?”外面的丫头看见了她,很快迎上来发问。 “嗯,摆吧。” 他听着她在屋外力持镇定的声音,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下,换了个姿势。 ** 等用过饭以后,莹月努力把先前的窘迫忘了,还是跟方寒霄解释了一下,她之前写文修文都不着急,没这么烦躁过,那是因为没有时间限制,她修多久都没人管她,但这次不一样,惜月在不久的将来随时可能出嫁,她总得在她走以前把添妆送给她。 添了这个截稿日期,她就很急了。 方寒霄才得过乐趣,心情很好地写着安慰了她一句:不必着急,延平郡王应当是来京迎娶。 皇帝连侄媳妇都捏着鼻子选了,怎么会不想借机看一看侄儿们究竟是什么形容脾性?几位郡王——潞王家的也封了,不但得来,估计还很有可能住上一阵子,让皇帝好生拣选一下。 他的预估没有错,又隔两天,两封旨意就分别朝着蜀地和河南传达了出去,命郡王们来京受封并成亲。 这如一块巨石,砸进了多年微波荡漾然而始终起不来波澜的朝堂里,文臣武将勋贵外戚,所有人都把目光投了出去,等着郡王们破天荒的进京。 说“破天荒”夸张了点,不过从先帝起,诸藩自分封出去以后,确实再没有被召入京过了,这是头一次,哪怕里面出不了太子,也很令人关注。 万众瞩目中,三位郡王一则自西南,二则以南,承载着两座王府无数的雄心野望,往京城进发了。 河南的潞王系离得近,车马兼程,九月初就到了,蜀地的延平郡王路程要多出两倍来,蜀道本身还有许多难行之处,他晚一点本来没什么,但等到潞王家的两位郡王都在宫里出入过好几遭了,飒爽秋风一层层凉,延平郡王还是没到。 这就不太正常了。 十月初,终于有一封来自延平郡王的奏章先于他本人送进了京——他自承在途中遭遇刺杀,险些伤及性命,不得不停下养伤,写奏章的时候,刚刚摆脱了性命之忧,但仍需要养一阵才能继续上路。 对于耽误了朝见,他奏章里表示了惭愧之意。 对了,他受伤的地点在扬州,因为走陆路的话,舒适度和速度很难兼顾,水路相对要好一些,所以他出了蜀地以后,就沿长江南下,准备到扬州经运河直接进京,这也是一般人从蜀地进京会选择的路程,不想就是快到扬州,准备停下休整的这一晚里,出了事。 这一消息投入朝堂,如在刚起的波澜里又激起了一波巨浪,扬州知府的请罪折子随即来了,证实了确有此事,延平郡王本来住在驿站,如今已经被他连夜接进了知府衙门里养伤,并布上重重守卫。 他的奏章里,同时提供了另一个重要信息:当夜刺杀延平郡王的人马,在与延平郡王随行守卫的厮杀中,丢下了一件物证,这件物证是一把长枪,枪的尾部烙印着韩王府的徽记。 本来似乎和三王娶亲毫无关系、常年如透明般隐在甘肃的韩王,就这么以破空之势,被拉入了乱局之中,显现在朝堂的众目睽睽下。 第71章 郡王遇刺,非同小可。 不论皇帝心底究竟待不待见这些侄儿们,都必须对此事做出反应,进行彻查。 “此事绝不是王爷所为,若不是蜀王自导自演,就是潞王栽赃陷害。”于星诚严肃地下了结论。 闻讯的第一时刻就赶到了于家的方寒霄默然点头,写:证据太拙劣。 谁搞刺杀会大鸣大放地扛着自家的徽记去,太蠢了。 但蠢是一回事,既然现场出现了韩王的行迹,在没有调查清楚前,韩王就摆脱不了干系。 参劾韩王的奏本很快就在御案上垒起了一小摞,都是直接给韩王定了罪要求严惩韩王的——都有物证了,到底定不定罪另说,踩他一脚参他一本总是够的。 这些迫不及待上奏本的自然以支持蜀王的为多,但支持潞王的也不少,两家平时互掐得厉害,但在搞倒韩王这一点上,却不约而同地站在了同一边:韩王无论怎样低调,他是嫡出,他此前因传说里与皇帝的矛盾而不敢冒出头来争竞,但他的身份不会因此发生任何改变,隐在暗处的他,始终是一个庞然对手,一旦露头,蜀王与潞王在法理性上都要喘不过气来。 有机会搞他,一定要搞死他,然后两家再腾出空来,从容互掐不迟。 连着几天,朝堂上的气氛都很义愤填膺,替韩王说话的人太少了,少到靠着一支丢下的长枪就俨然快能把韩王定罪的程度。 于星诚心下焦急,但他仍然得沉住气,他身上没有倾向,可以出头替韩王说话,但他不能出头这么早,因为他得把力气省到后面,争取后面的一项权力。 就是他迟迟没有等到。 离事发还不过五日,物议里已经生出了十个版本的猜测,有官员微弱地替韩王争取着:“韩王派人刺杀,怎会携自己王府的武器去?这一看就是栽赃陷害。” “不错,一看就知,所以这焉知不是韩王使的一出脱身计?”对手官员里立刻有人反唇相讥,“韩王好计谋,大大方方地派了自己的人手,使着顺手得力的武器,掩杀延平郡王于郊外,险致他于死地,事了之后,还有您这样的聪明人替他开脱!” 替韩王说话的官员气道:“我何曾是开脱?不过是觉得证据不足,不可轻易定罪!” “还要什么样的证据?莫非要延平郡王遇刺于你眼前才算吗?!” “正是!臣也以为,这必是韩王使的计策,利用人心反向,人都以为他不会那么做,他其实正是那么做!” “臣附议——!” 又是臣情激愤声讨韩王的一天,于星诚立在朝堂中,已经在犹豫着要不要由自己迈出去说话了,事态的进展不如他预期,朝堂里不是没有冷静明眼的人,但这部分人的声音在皇帝的放任下,很快湮没在了声讨韩王的大浪潮里,以至于一个本该早就提起来的程序,竟然迟迟得不到正视。 不能再拖延了,文生口舌便杀人,这种先例不是没有过,虽然韩王龙子凤孙,不至于惨到这个地步,但就这么被人污蔑下去,后果也是很难料的。 他的步子动了动,但还没来得及从队列里迈出去,一个响亮的声音从大殿左侧响了起来—— “到底是不是,总得去查一查吧?延平郡王都没说定是韩王呢!” 于星诚精神大振,同时心中又生出诧异,因为这句话传出的那个方向都在群臣背后了,照理是不会有臣子的,那里是护驾侍卫们的站位还差不多—— 他转头找去,发现他没有想错,站在那个角落的果然是个雄赳赳侍卫,身穿金甲,昂首挺胸,面貌英武,一眼看去十分气宇轩昂。 侍卫对上循声扫过来的一大波目光也夷然不惧,只在皇帝低沉出声问“言者何人”的时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道:“回禀皇上,是臣,臣多嘴失仪了!” 他身上穿着甲衣,能跪,但上半身弯不下来,于是看去更是威武了,活脱一个铁骨铮铮的诤将形象。 不过,他卖相好归卖相好,终究是一个侍卫,不好好值守,贸然插嘴朝政议论,是大忌讳,给他定一个“藐视朝堂”的罪名一点也不冤。 先前吵吵的朝臣们尤其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这么多臣子站在这里,不会说话,轮得着一个侍卫跳出来! 嗡地一声,群议顿起,全冲着侍卫而去,恨不得当场把他拖出去打上六十大板。 于星诚沉了沉呼吸,迈步出去,他周围发现的官员见此都静了一静,四品官职在这朝堂里不算多高,但于星诚任的职位特殊,御史一般人都不想招惹,何况是御史里的小头头。 “皇上,臣要请罪。” 再待他一开口,就把整个大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有人不知为什么侍卫乱插话他要请罪,这个罪要请,也该是分管那个愣头青侍卫的指挥使请,但有人灵醒,一愣之后便即领悟,乃至后悔为什么自己迟出去一步,只能看他发挥的—— 于星诚一拂袍袖,已经跪了下去,清朗开口:“臣忝居台宪,不能为君分忧,如此简单而切中要害的一句话,不能从御史口中出,而要由一个侍卫说出来,就是臣的失职,是臣及整个都察院的过错!臣愧煞,羞煞!” 吵了几天,到底有没有人说出要查一查呢?当然有的,但很快被别的声音盖过去了,想从这件事里得到利益的人太多了,那一点冷静的声音,完全出不了头,在皇帝有意坐视的情况下,像雨滴砸进河水一样瞬间就没了。 这一句话由于星诚说出来的结果可能都差不多,而且他说,不但会被人借势照头打压,更有可能东拉西扯反过来扣他帽子,但由一个侍卫说出来就不一样了。 他的身份最低,最没有资格开口,这也完全跟他没有关系,惟其如此,他开这个口,才凸显出了整个事件的荒诞性。 满朝衣冠楚楚,满朝别有用心,这一个最简单的公道,居然要一个侍卫看不过眼,从侍卫的嘴里说出来! 丢不丢人?! 丢死人了! 本来情况未必是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但于星诚这一站出来,成功地把风向引了过去,他赔上自身,给这件事盖了个章,把原本站干岸上,拼命要把韩王踹下去的众人一起拉下了水。 还吵什么,凭你吵什么,都是个丢人! 于星诚话音落后,朝堂居然陷入了片刻的死寂。 这个局太难破了。 侍卫还跪着,面色涨得通红,看去更是个打抱不平的模样了,只有侍卫——薛嘉言自己知道,他是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他赌这一句,是冒了风险的,很有可能不但要挨板子,好容易活动来的这个缺也要丢掉,不过他还是说出来了,因为有人告诉他,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帮他,他绝不会有性命之忧,而且就算丢掉这个缺,那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凭此得到的声望,比这一个区区侍卫要珍贵百倍,只问他敢不敢赌。 ——说一句话而已,他有什么不敢! 他当时拍着胸脯就应下了,不过真事到临头,他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有些害怕的,要不是这一身甲衣撑着他,他可能已经怂了。 煌煌天威,不是说着玩的。 幸亏他兄弟了解他,只给他安排了这一句台词,叫他时刻留意着于星诚,发现他要出声,就抢在他前一步说话,除此外,什么多余的事也不要做。 他也不敢做呀,现在只敢老实跪在这里,因为紧张,出了一头汗。 他不说,于星诚在接着说:“臣夏日才自江南巡抚回来,对江南情形略有熟悉,臣请将功赎罪,前去扬州查延平郡王遇刺案,臣必竭力将此案查得清清楚楚,还朝堂一个清明,还皇上一个明白,不使皇上为诸藩相残烦恼,生手足之痛!” 这才是他沉默至今,想要争取到的权力。 查案一事,绝不能交给他人,那太不受控了,他必须握到自己手里,他可以保证自己公允无私,不能保证别人如此。 他在这个时候,将这个目的说了出来,他有自信自己不会招致任何怀疑,因为这个时机太好了,简直天造地设,而且皇帝不会不同意,由他来领这个罪,收这个场,太合适了。 再闹下去,真的要不好看了。 皇帝也是要脸的,也得见好就收。 “准奏。” 他没有等待多久,御座上的皇帝开了金口,并且是一连串地把钦差的名目行头都封给了他,十分干脆。 不能不干脆,朝堂上如此乱象,他才是天下之主,脱不了干系,于星诚揽的这个责任,其实是替他揽的,于星诚嘴里说着不能“为君分忧”,他站出来,其实就是分了。 这种似是而非的分寸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且时机错一点都不是那个味了。 薛嘉言跪在角落里,心跳扑通扑通地听着,这封完了钦差,接着就得找他算账了吧?他在他们侍卫伙里混得还不错,希望等会揍他的时候能杖下留点情面—— 皇帝果然转向了他:“下跪当班侍卫者何人?” 薛嘉言弯不下腰,就低了头,老老实实地把名姓家世报了。 “原来是薛都督的侄儿,也是将门虎子了,怪不得性子也这样虎。”皇帝笑了一声,“你扰乱朝堂,本当有罪,不过眼下有一件差事,朕欲命你也去将功折罪,你愿不愿意啊?” 薛嘉言这点眼色是有的,听着似乎不用挨揍,又激动,大声道:“愿意,但凭皇上吩咐,臣百死不辞!” 皇帝点头:“倒不用你这么效力,于爱卿往扬州查案,此事牵涉刺杀,恐怕凶险,你挑几个人,带个队,就随行去保护他罢。” 薛嘉言暂不知这有什么深意,不过不用挨揍就是好的,想也不想道:“是!”顿一顿又赶忙道,“臣谢皇上不罚之恩!” 皇帝不再说什么,起身,往后走,退朝。 薛嘉言领的这份差事等于也是钦差,不用再在这殿里当值,在走过来的太监的催促下,糊涂又激动地站起来蹦出大殿去了。 第72章 于家。 与薛嘉言不同,成功争取到钦差的于星诚并没有什么喜悦之情,对着方寒霄只是叹了口气,道:“镇海,我心中很失望。” 他没有说对谁失望,也没有说为何失望,但方寒霄懂。 是对皇帝。 朝堂上呈现如此多的杂音,源于臣子们各自的私心,更在于皇帝的私心,不是皇帝因私心而放纵,吵不成今日这个局面。 要照方寒霄的意思,皇帝是人,当然可以有私心,不过这不符合于星诚这样士大夫的期许,皇帝是人,更是人君,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能发私意凌天下也。 方寒霄没和皇帝打过多少交道,对皇帝也称不上什么感情,但于星诚读圣贤书,学辅君术,他是有的,正因为有,他才觉得失望。 “皇上从前,不是这样——”于星诚若有所失地,又叹了口气。 皇帝这样的表现,不但展露了对于韩王的心结,同时对延平郡王的遭遇也显得很漠然,不是他借势出头,皇帝尤不着急派人去查出真相,以还延平郡王公道。 不过以他成熟之心智,不会任由自己限于这种情绪里太久,这口气再叹完,很快就回转了过来,笑着赞了方寒霄一句:“镇海真是神来之笔,我都不知你安排下了侍卫这一招。” 方寒霄表情淡然,微笑了下,写:嘉言来与我抱怨,我顺手教了他一句,能不能赶巧用上,我也不知。再者,您也是不知的好。 于星诚对他后一句表示赞同:“不错,朝堂上那么多双眼睛,我确实不能提前知道。” 薛嘉言不早不晚,抢在他前一步说话,对于他已经是个提醒,他不宜再知道更多,流露出一点事前串通的迹象,都可能为人察觉,就不察觉,临场发挥的效果可能也没那么好。 他想了想,道:“镇海,你近来京中有事吗?若无事,不如随我一起前往扬州?”他又补充,“不必怕人多想,我才带尚宣出去过一趟。” 女婿能带,那再带一带女婿的妹婿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有一层亲戚关系掩盖,许多事行起来确实要方便不少。 就算有人想得多些,觉得他们这组合可疑,方寒霄的哑疾是另一重掩护,也难想到带一个哑巴出门有什么深意。 而且不但是和他有,方寒霄更即将要和延平郡王有一层连襟关系,皇帝这鸳鸯谱一拉,不仅是在隆昌侯和潞王之间埋下了一条芥蒂,把他们几家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更错综复杂了。 于星诚不是心血来潮做出这个邀请,他有理由:“此案牵涉王爷,王爷那边的事,你更清楚些,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方寒霄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去确实更方便,比如那长枪究竟是真是假,他直接可以分辨出来,不必传信再去甘肃确认,奔波耽误。 既已说定,于星诚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就催他:“那你快回去收拾收拾行装吧,跟家里长辈禀报一声。” 方寒霄点头,转身要走,于星诚忽又把他叫住:“镇海。” 方寒霄在门口停住,转回身来,神色间带着疑问。 于星诚深深注视着他,低声道:“镇海,你与我交个底,此事当真与韩王无关?” 他虽然站了队,但归根结底是因为韩王身上的那个嫡字,他的站队,是真出于公心而无私谊。 作为朝廷命官,他与韩王其实没有实质上的深入来往,那位一竿子被封到边关上去的王爷究竟为人如何,他不能尽知,他嘴上说此事绝非韩王所为,心里不能真的肯定到一丝疑问都没有。 无论答案是与否,不会影响他的立场,毕竟蜀王和潞王都不是省油的灯,韩王忍到此时才出手已经算坐得住了。可是在赴扬州之前,他需要求得一个真相,他不能接受事到临头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就是韩王干的,那会让他的争取变成一个笑话。 他愿意秉承公心替韩王尽力洗脱污名,但不能说服自己替韩王做出伪证,这违背了他的信念。 方寒霄走了回来,执笔慎重写:如是韩王所为,请您如实上报。 于星诚看他一笔一划写完,松了口气笑了:“这就好,都是眼下局势乱麻一般,闹得我也草木皆兵了。” 方寒霄挑挑眉,写:您想一想潞王,便知王爷无暇如此。 蜀王家还算好,三个儿子,潞王家可有六个,这得杀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哪怕韩王是个冷酷魔王都没必要这么干。 于星诚点头赞同:“你说的是。” 不过也不能怪他多想,局面确实开始朝着凶险的一面去了,连刺杀都出来了,下一步,又会发生什么? 而不是韩王,刺杀延平郡王的这个幕后黑手,又究竟来自哪一只呢。 件件都是问题,这些问题眼下都得不到答案,只有等到了扬州,才能查知一二了。 ** 方寒霄回到平江伯府,先禀报了方老伯爷,方老伯爷没说什么,扬州不算远,走水路十天左右就到了,也不累,方寒霄从前常跟他在运河上跑,这条路更是精熟,都不用他格外操心什么。 他只是先问了一句:“于大人怎么肯带你出去?” 方寒霄跟他对望一刻,镇定,不动。 他当然想得出理由欺骗方老伯爷,不过他不太想,说一个谎,要无数个后续谎言去圆,隐瞒方老伯爷,跟主动变着法去欺骗他,毕竟还是有那么点不一样,他在心理上的承受也不一样。 他不去拿纸笔,方老伯爷就知道问不出来了,他从前还生气,现在气着气着,已经习惯了方寒霄就是有许多事情瞒着他,无奈地道:“好罢!于大人是个正经人,你愿意跟他出去见识见识也好,只是不要自作主张,于大人也算你的长辈,你遇事多问问他的好。” 见方寒霄应了,挥手示意他走,孩子大了,管不动了,他这大把年纪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也罢了。 不过这是他面上的赌气,于他心底,方寒霄是孙子,不是孙女,天天闷在家里才不是个事,虽然哑了,也该常往外去,多些历练才好,他如今无职在身,又是这个熬一年算一年的身子骨,除了给孙儿留些银钱,帮不了他更多,他自己找着门路,他总犯不着去阻拦。 方寒霄下一步就去了新房,他也要告诉莹月一声。 对莹月来说,丈夫出门办事还是个挺新奇的体验,但新奇之外,要说别的什么感受,她是没有的。 看完方寒霄写的,她就点点头:“哦,好的。” 方寒霄:…… 非常不满地扭头看她。 莹月倒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眨眨眼,试探地道:“扬州风光很美,你能去,很好的。” 方寒霄眼睛都眯起来了。 他能去,很好? 他要出门,她没一点留恋舍不得,就跟他说很好?她的良心呢? 莹月这时没管他进一步的情绪,因为她这么一说,把自己说得羡慕了:“你能出门真好呀。” 她就只能在京城里逛逛了,不过人不能太贪心,她从前家门都出不去,这么一对比,现在又还是不错了。 方寒霄:…… 思路根本跟他不在一条线上,也完全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他重重地写:你不想我? 莹月傻傻问他:“想你什么?” 这一句下意识的话说完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求生本能,立刻改口:“想的,你要去多长时间?” 方寒霄写:十年。 “……”莹月震惊了,“这么久?那你还回来吗?” 方寒霄:…… 他真的要生气了。 这是什么没良心的问话! “我不是那意思,”莹月看他眼神都变黑了,连忙解释,“可是你去太久了嘛。” 知道说一个“太久”,还算有救,方寒霄心里舒服了点,不过仍是有点悻悻然,这跟他想象里的离情依依一点都不一样,而且他隐隐有自觉,这不全是莹月的责任,他自己也犯了蠢,没事写个“十年”干什么,心智被她传染了一样。 莹月真的不傻,她是一眼看见十年被惊着了,片刻后他没有更多表示,她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哭笑不得地嗔怪他:“你又哄人,你哪会去那么久。” 方寒霄默不吭声,要不是理想和现实差太远,他也不会被她带歪掉。现在还轮着她摆出一副大人样,倒过来说他了。 莹月说完就转身了,方寒霄盯她的背影——这就完了?她居然这就走一边去了?! 他心里酝酿着风暴,莹月没走远,只是到墙边柜子那里,探身进去翻呀翻,过一会儿,捧着满手的东西过来了。 “这个小一点的荷包里是两千两的银票,这个手帕里裹的是一些碎银,我等下再找个大的荷包给你装起来,家里的钱都在这里了,你出门远,都带上呀。”莹月忽闪着睫毛,跟他说。 方寒霄:…… 他心里的风暴哗啦一下散尽,云消雾散,天晴日丽。 像被一只小手伸进去抚平了他所有的倒刺,他懒懒地,似乎无所谓地,点了个头。 第73章 方寒霄当然没有真的把莹月那点零花钱——连私房钱都算不上的一点银子收走,不过他知道,这点银子在莹月那里是她所有了,这份心意他是还算满意地领受下了。 朝廷里面等着回话,他这一去不会太久,算上来回,估计最多也就一个月的功夫,所以也没多少可收拾交待的事情,他随手找了几件衣裳几张银票,打成个包袱后,就只再把方慧叫了来,和着莹月一起,交待她两人这阵子如果遇着什么难处,及时去找方老伯爷求助。 方慧很警惕:“——大哥,你要去多久?不能不去吗?” 她的反应倒是比莹月还激烈。 “你大哥有事要忙,我在家呢,我陪着你呀。”莹月很好脾气地哄她。 她跟方慧相处也有几个月了,她没明确问过,但渐渐摸清了方慧心底的心结。 这主要源自方寒霄五年前的出走,方慧当时落到洪夫人手里,虐待是没受着,但难免听了些不好听的话,类似于她没爹没娘连哥哥都跑了,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孤儿之类的话,方慧因此跟洪夫人闹翻了,她明事早,知道洪夫人不是个好人,但毕竟太小了,多少受了这些话的影响,因此记恨上方寒霄把她丢下,面对着长兄时,就总是很拧巴。 但她拧巴归拧巴,听到方寒霄又要出门的消息,那股子防范的心理立时就跑了出来——又走,走了又不回来了怎么办?! 方寒霄把大概时限写给了她,莹月在旁一句一句好声好气地安慰着她,终于把她安慰得顺服了下来,她哼了一声,道:“那我不管你了,你就是不回来也没什么,反正现在我有大嫂了。” 莹月笑眯眯地揽住了她的小身子:“嗯。” 方寒霄原来正松了口气,听了这一声,目光又转了过去——她“嗯”的什么?意思他不回来也没什么? 莹月不明所以,跟他目光对上,学着嘱咐了他一句:“你一路上要小心,早去早回。”她想了一想,偏头,“还有,不要太辛苦了。” 方寒霄舒服了,同她点了个头,表示知道了。 ** 从京城到扬州这一路,几乎全在水面上度过。 这一条路程且是繁华水道,南来北往的大大小小的行船无数,薛嘉言长这么大,头一回出京,兴奋得不得了,不过才在甲板上来回飞跑了两趟,他就被撂倒了——晕船,不得不躺进了舱室里。 他很悲愤,又哼唧唧地:“方爷,你说我在京里也不是没有坐过船,都好好的,怎么到这大河上,就晕了呢?!” ——大河大船,同你京里坐着玩的小舟怎么一样。 方寒霄写了要给他看,薛嘉言勉强抬了头,眼前一阵晕眩,脑袋顿时又砸回了枕上:“哎呦,不行,我看不了字,一看这一团团的,我更晕。” 那没招了,方寒霄把纸揉了,站起身来,晕船这毛病没药医,但也不难治,捱着,在船上再飘两天,习惯了就好了。 他走回了最大的那间舱室,于星诚同他一样,在外面跑惯了的人,在水面上与在平地并不觉有什么差别,拿着一本书,偷闲在看。 察觉他进来,笑把书放下,道:“他还好吗?” 方寒霄点头,示意没有大问题。 “那就好。”于星诚笑道:“幸而今天天气还不错,不曾刮起大风,不然他还要难过些。” 方寒霄写:无事,这两日天气都晴朗。 于星诚看了:“你问过外面的船夫了?——哦,对了,你不必问,你昔日跟老伯爷在江上常来常往,这类简单天象你多半自己就会看。” 方寒霄笑着点了点头。 于星诚打量了一下他,面上生出惋惜之意:“镇海,你受这番磨折,着实是可惜了。天意实在弄人。” 他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譬如王爷也是。一晃四五年了,不知王爷可曾把丧子之痛放下。到如今,又无端受了这个指责。” 他这个王爷,指的自然是韩王。 随着他这句话,方寒霄的思绪也悠悠飘了回去。 船行江上,闲适无事,听着舱外浑厚规律的波涛声,人似乎很容易回顾起往昔来。 那一年,他悲极愤极,破家而出,游荡在空茫的天地之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野人般漫无目的地到处行走,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听见任何话语,逢城有意不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直到有一天,他游荡到了甘肃境内。 他来的时候不巧,这里的关卡查验比任何地方都严厉,他从京城出来四处乱走,因为几乎没进过城镇,便也没人问他验看路引,天下之大,他尽可游荡,但甘肃这里却不同,他在郊外时也被官兵抓住了,他当时形容很糟,一看就不像个正经良民,官兵抓他也算情理之中。 他没怎么反抗,也不打算自报家门,牢里的日子未见得比外面餐风宿露难过多少,进去就进去,他无所谓。 但官兵却没有把他送进牢里,而是送进了韩王府里。 负责审问他的,是在病榻上的韩王妃。 他把自己混得像个野人一样,但神智毕竟始终清楚,于是他很快搞明白了,甘肃境内所以风声这么紧,是因为韩王的长子兼世子刚刚亡殁。 这位王世子年少气盛,偷偷带了一两千兵去偷袭在边境上骚扰的北漠骑兵,不幸战死,全军覆没。 照理这是王世子自己的问题,但韩王强忍着巨大的悲痛,详验了王世子的尸身,发现他在许多伤痕之下,有一道刀伤,这刀伤不同于北漠有些骑兵会使用的弯刀,而是来自内陆的直刀。 韩王因此认定了世子的死有疑,与当地官府通了气,在甘肃全境展开搜捕,寻找一切可疑人物。 方寒霄作为外地游荡过来的生面孔,就这么被抓了进来。 他那个时候,是脾气最犟最坏的时候,刀架到脖子上了,也不肯服软解释,报出家门,因为他自觉已经同方家做了切割,从此都不把自己当做方家人了。 但架在他脖间的刀仍是很快放了下来,因为护卫在威胁他的时候,切断了他披散的长发,露出了他脖间的伤口。 他刚受伤那一阵,方老伯爷还在任上,没有赶回来,是方伯爷给他请的大夫看的,就是在那一段短暂时候里,他确定了是方伯爷下的黑手,因为他重伤垂危在床,方伯爷和洪夫人这对平时一向待他慈爱可亲得不得了的二叔二婶终于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些真面目,那一种怠慢与压抑不住的喜悦与多年夙愿得偿的如愿,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上。 什么和睦,什么慈蔼,都是假的。 既然是这样,方伯爷当然不可能给他请什么好大夫看,他命硬,吊着一口气,等到了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方老伯爷,向他告了方伯爷的状,然而因为他遇匪时没有留下证据,方老伯爷并不肯相信。 方老伯爷能替他做的,就是把满京的好大夫都拉到府里来治他,可是这些好大夫最终给出来的都是一个结论:治不了他受伤的喉咙。 方老伯爷无法,被迫做出了将世子位移给方伯爷的打算。 他强撑的这一口气,到这时再也撑不下去了,愤而出走,他开始没有得到很好的治疗,后来又去外面游荡,再没有用过药,身上有些伤口好了坏,坏了好,一直反复,到被抓进韩王府的时候,都仍是看得出来。 这伤口某种程度上是救了他,因为韩王妃及时意识到了他一语不发,不是抵抗,而很可能是受伤说不出话来。 韩王妃中年丧子,心情悲痛,当时的情形也没有多好,发现到他应该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之后,一口气松下来,就想先歇一歇,让人把他拉去洗澡,洗完了再过来接受审问。 他当时那一身,着实有碍观瞻,韩王妃看他有点头疼,不想捏着鼻子问他。 不过等洗完以后,韩王妃的感想就又不一样了。 天下英朗的少年郎可能多少都有点差不多,而还另有个说法,叫做人有相同,物有相似,他洗去了一身尘垢,换了新的干净衣裳,往韩王妃面前一站,韩王妃那么坚强的人,能出头亲自审问疑凶的,顿时红了眼圈——因为露出了干净整洁的头脸以后,他跟刚刚战殁的韩王世子,居然足有四五分相似。 这四五分听上去似乎不多,但已足以聊慰韩王妃丧子的心情,韩王妃立刻把他留了下来,给他安排住处,衣食,下人,然后请他帮忙做一件事。 去照顾韩王。 他从进府起,安排他各项事宜,所有出面的一直都是韩王妃,这不是没来由的,因为韩王病得更重。 同遇丧子之痛,韩王妃以女子之身,反而更坚韧些,而韩王在验看过儿子的尸身后,受不得这个刺激,直接被击垮在了病榻上,已经连神智都不清楚了。 第74章 韩王之病,主要是心病,任谁看见儿子身有十数处伤口,还要一一仔细去查验这些伤口,验完以后都不能不倒下。 方寒霄当时处于几乎放弃人生的阶段,对什么都无可无不可,韩王妃请他去,他就去了。 他起初照顾韩王说不上多么精心,一则他不会,他是鲜衣怒马地长大的,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计,二则他也没那个心,韩王丧子不丧子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但渐渐地,他被韩王悲痛的模样触动了。 他想起了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不相信他是一回事,可方老伯爷飞马赶回,见到伤重的他时,那一种快被压弯了腰的发自内心的伤痛也不是假的。 他挣扎在生死一线,愤恨于自己被不信任的时候,顾不上亲人的情绪,但当他以旁观者的姿态去看韩王,看韩王只要醒着,就贪婪地从他脸上寻找亡子的影子,他忽然就把方老伯爷那些伤痛全记了起来。 他身体前程毁于一旦,从云端直坠地面,方老伯爷怎么会不难过呢。 他还跑了,方老伯爷知道,一定更伤心吧。 变的只是方伯爷,方老伯爷其实没有变,一直都是疼他的老祖父。 认清到了这一点,他内心那些涌动堵塞了好长时间的情绪终于寻到了出口,慢慢开始往外排解,他对韩王的照料变得认真起来,因为他在这过程里也得到了同自己的和解。 在韩王府的第一年,韩王夫妇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想说,他对方老伯爷没有怨恨了,可他还是不想回去,就这样回去没有意义,难道方老伯爷还能把爵位从方伯爷头上夺过来,再还给他吗? 这个爵位是方家的,然而说到底是朝廷的,朝廷的封赏,不是儿戏,不会任由有爵人家过家家似的,一会儿给这个,一会儿又给那个,哪怕一房之内长次子更替,都是要有充分理由的。 韩王夫妇看出他身上有事,但没有逼他,就一直把他留着,因为他们愿意看见他,不过他也没能瞒太久,第二年,就露馅了。 想到这里,方寒霄写:到了扬州,您要先私访几天吗? 于星诚看了,想了想,道:“倒是不必,我们直接去拜见延平郡王罢,这回的事,民间恐怕打听不出什么来。” 方寒霄点了点头。 于星诚若有所感,笑道:“镇海,你是想起了当年啊。” 方寒霄与于星诚当年那一次巧遇,就源自于星诚的微服私访,那是方寒霄到甘肃的第二年,于星诚奉旨入陕西行省巡行,出于想看一看韩王风评的缘故,他进入韩王封地的时候,选择了微服。 这一微就微出问题来了,世子亡殁的阴影仍在整个封地上徘徊,官府不能长久为藩王所用,明面上是撤回了对当地的盘查,但属于韩王府自己的势力从未有放松,于星诚这么撞进去,还似有若无地打探着韩王,岂有不引起韩王府注意的。 于是,他就步了方寒霄的后尘,也被抓进去了。 于星诚起初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官员身份,试图找说辞糊弄过去,但他没有与先世子相像的优势,韩王对他可一点都不客气,发现他说的不是实话,就要命人上刑。 就是这个时候,方寒霄才练完了武,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两边一碰头,都愣住了。 两家联络有亲,他们此前当然是认识的。 于星诚的御史身份暴露了,方寒霄豪贵子弟的出身也瞒不住了。 两人在韩王面前都泄了底,那没什么可嘴硬的了,只有坐下来谈。 谈的结果,当无事发生过,于星诚既没有在这里见过方寒霄,方寒霄也不知道于星诚来考察过韩王。 对外面,都绝口不提,按兵不动。 直到如今。 “王爷膝下还有二子,希望可疗他丧子之痛罢。”于星诚是为这件事被抓进去过的,所以他的印象也很深刻,感慨着又道,“只可惜,二位小爷年纪着实是小了些。” 战殁的王世子有两个弟弟,如今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当年出事时这两个更小,一个才开蒙,一个才会跑,所以韩王夫妇要从方寒霄身上找安慰,他和王世子的年纪正好差不多,品貌上才好有个相似。 十二岁的韩王次子如今已经接了过世长兄的位子,被封为新的韩王世子,韩王还可以出继的,就是八岁的小儿子,这个儿子论年纪其实倒比被召进京成亲受封的那三位郡王合适,皇帝下心思养一养,还可以养得亲,以皇帝四十出头的年纪,也不很着急要一个已经成年的继承人,养个十来年,再接位也不会令臣子有主少国疑的担心。 但韩王夫妇对这个选择都不大热衷,一则儿子太小,二则先世子之疑到现在仍未查清,韩王夫妇未免有杯弓蛇影的恐惧,所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韩王府自管偏居一隅,不是很想伸手掺和。 方寒霄入京,要通过那么隐蔽迂回的方式去逐个打击潞王蜀王,而不由身为先帝嫡出的韩王直接出头争取,与这有很大的关系。 韩王的透明,相当一部分原因,是他自己的选择。 这一点是连于星诚都不知道的,不过不要紧,在他这等士大夫眼里,品性贵重之人,就该矜惜自重,有事由底下人去办就行了,如潞王蜀王这样跳得老高,迫不及待要把儿子塞给皇帝的,才是轻浮佻达,落了下乘。 “方爷,方爷——寒霄!我闷死了,你来陪我说说话呀!” 薛嘉言哀怨的叫声响起起来,船上总共这么大点地方,隔了两间舱室,他放开嗓门叫唤起来,也能清晰地传过来。 于星诚听到,忍不住笑了:“你这位小友,倒是心无挂碍,是个有福气的人。” 方寒霄将陈年心思拂开,也笑起来,站起来拱了拱手。 于星诚拿起书来,笑道:“去吧。” ** 薛嘉言叫着要方寒宵陪他说话,不过他晕船时候见不得字,找了方寒霄也跟他聊不起来,但没事,他就自己一个人东拉西扯地瞎说。 这么熬了两天,他的症状终于熬过去了,蹦起来在船上到处溜达。 去往扬州的一路上都顺风顺水,十月中,船只顺利抵达扬州渡口。 扬州知府蒋明堂提前一天接到了信,此刻带领着扬州府上下的大大小小官员,齐聚在河岸边等着,迎候钦差的轿子也准备好了。 于星诚下船见礼上轿等都不需别叙,他的官职特殊,中枢都察院大佬下降一个府城,足够把知府及以下级别压得趴在地上,逢迎巴结他都来不及,哪敢有一丝怠慢。 来到扬州府衙时,时近正午,蒋知府做事周到,已经在府衙中备好了宴席,要请钦差入席,先行用饭。 于星诚摇了头:“本官奉旨为查案而来,先拜见郡王为是。” 蒋知府忙道:“是,是,宪台虑事周全。” 又忙引路。 延平郡王就安置在府衙后衙,这里原是蒋知府内眷的居处,为了保证延平郡王的安全,蒋知府把内眷迁出,暂借住到别处去,把这里腾了出来,怕自己府衙里的衙役战斗力不强,不靠谱,又特问守备司去借了两百兵丁来,把后衙团团围住,院落里面也是十步一岗,堪称守卫极是森严了。 于星诚微有赞许:“使君费心了。” 使君是古朝时对知府太守一类父母坐堂官的称呼,今人用古称,要的是那一股雅意,下对上这么用是尊称,上对下,就是有抬举客气的意思在里头。 蒋知府面上顿时露出压不住的笑容:“宪台太客气了,都是下官分内之事。” 方寒霄跟在后头,打眼一瞧周围,忍不住也笑了笑。 于星诚是儒士,不通兵事,这番布置入他眼里,就是一团乱麻,看着热闹,一点事不顶。 真有悍匪胆大包天杀进来,这些兵丁恐怕得先自己撞作一堆,也不知道这是这位蒋知府的主意,还是扬州守备司不堪一用。 他面上不露,就跟到了正屋里去。 与堂兄弟们一般出门迎亲,亲没迎到,差点把自己折到鬼门关里的延平郡王就住在这里。 延平郡王今年十八岁,此刻歪在雕花隔窗下的罗汉床上,脸色苍白,眉目生得有些疏淡,遇刺至今已有半个多月,他看上去仍显得虚弱。 他从床上被人扶着下来,行礼——于星诚身负皇差,手里有圣旨,该他先接旨。 皇帝的圣旨里没说多少话,就简单抚慰了一下,又点明了于星诚是来查案的,让扬州地方及延平郡王都要配合。 等这一套程序走完,延平郡王躺回了床上,就轮到于星诚等人向他行礼了。 他抬了抬手,有气无力地道:“众位不必多礼,都坐罢。” 说是都坐,有资格在他面前坐下的,其实也就于星诚一人,连陪同的蒋知府都是站着。 这个点,延平郡王自己也要用饭,所以这一番说话时间不长,几句寒暄相叙过后,于星诚就退了出来,在蒋知府的安排下用了饭,洗了尘,小小休整了一下,下午辰光,重新来到了延平郡王的面前,这一回,是正式问话了。 第75章 延平郡王遇刺的过程不复杂,九月下旬的一天里,郡王一行人行到了距着扬州城还有大约三十里左右的一处驿站附近,因当时天已黄昏,再往前走,就算赶到扬州城门也关了,所以便投宿进了驿站,在此暂做休整。 就在当夜,一行使刀使枪的蒙面刺客杀了进来。 护卫们当时大半已睡下,被惊醒后仓促应战,一边奋力保护郡王所住的屋子,一边向刺客喊话,报出郡王身份,又言说可以银钱相酬,试图惊走刺客。 刺客们却是一概不应,郡王的身份既震慑不住对方,也无法以财帛动之,他们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冲着杀人来的,双方只得以命相搏。 这伙刺客在数量上比不过护卫们,但他们在时间与地点的选择上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似乎早就在此踩好了点,在激战中,硬是越过了重重守卫,寻机伤到了延平郡王。 不过护卫们也不是吃素的,在被惊起赶来的驿站驿丁的助战下,还是成功赶走了刺客,保住了郡王的性命,因为当时天色太晚,刺客们逃窜没入夜色中后,护卫们不便找寻,也怕是调虎离山,便未敢追击,只是将延平郡王团团保护好了,又分出一人来赶着去扬州城请大夫并向当地官府报信求助。 于星诚聚精会神地听罢,先问道:“不知郡王的伤势可好些了吗?” 延平郡王点头:“蒋知府替我请来了城里最好的大夫,如今已是好了不少,只是仍需再养上一阵子,不便在路上奔波。” 得到表扬的蒋知府又压不住笑容了,忙道:“都是郡王福大命大,那刺客再凶暴,也未能奈何得了郡王。下官这里,只是小小尽了一点心意。” 他又感叹,“唉,宪台,您不知道,我那日才赶往城外去接郡王时,可是把我吓了一大跳,郡王当胸那么一道血淋淋的刀口划下来,差一点就——险,险哪!” 延平郡王所受伤处倒不多,但地方确实凶险,当胸而下,若不是他拼命往后躲了一躲,这一刀就不是力竭而下,而是直接穿胸而过了。 眼下延平郡王的伤处好好地包裹在衣裳内,于星诚不可能叫他脱下看一看——他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看不出究竟,一句慰问过后,就问上了正题:“不知当日的刺客那边,可有伤亡?” 延平郡王回道:“应当是有的,只是深夜之中,不能十分分辨清楚。” “他们一共大约有几人?全部撤走了吗?既有伤亡,可曾留下尸体?”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我一直在屋里,只遭逢了一个杀进来的刺客,其他人我不曾亲见,据我的护卫及驿站的驿丁们所言,有说七八个的,有说十来个的,乃至有说几十个的——” 延平郡王说着,苦笑了一下,笑容中掺着余悸,“到底多少,至今也弄不清楚。” 于星诚皱了皱眉,七八个和几十个?这样的供词也差太远了吧。 蒋知府在旁补充道:“宪台,下官不才,也召相关人等问过一回,确实乱糟糟的,说什么的都有,恐怕因着当时深夜,敌我难分,看不分明。” 延平郡王接着道:“至于尸体,没有留下,也许纵是有,也叫他们带走了。” 于星诚面色严肃起来,能严整到这个地步,尸体都不留下,那绝非一般匪徒了。 “那么刺客留下的,只有那一支长枪吗?” 延平郡王道:“还有两口刀,只是刀上并没有什么特殊标记。” 蒋知府又补一句:“下官在奏章里不曾把刀列上去,因为当时事出紧急,一时没分辨出来刀是哪一方的,后来问过了护卫与驿丁,都说刀不是他们的,才确定也是刺客丢下的。下官想着如此恶性大案,朝廷必然要派钦差下来追查,如今刀与枪都封存在府库里,宪台若要查看,下官这就命人取来。” 于星诚点头:“有劳使君。” 蒋知府便忙走到门外,吩咐人去取。 屋里,于星诚注视着延平郡王,继续问道:“敢问郡王,可曾与韩王结怨?您遭此劫难,心中可怀疑是他所为吗?” 延平郡王大约没料到他问话如此单刀直入,怔了好一会儿,避而不答,苦笑道:“怎么如此问我——” 于星诚心平气和地道:“请郡王不必顾虑,心中是何想法,只管与下官道来,您如与韩王有怨,自然韩王的嫌疑就要大了一层,下官奉旨查案,必定尽力秉持公心,会将一切如实呈报皇上。” 延平郡王想了想,道:“好罢,我自然信任大人。我出生的时候,父王已经就藩,我长到这么大,还不曾有机会见过韩王叔一面,便想结怨,也无处去结。不过——” 他欲言又止。 于星诚不语,只是鼓励地看着他,延平郡王便接着道:“不过,我父王与韩王叔之间是否有些什么过往,就不是我一个小辈所能尽知的了。但,虽然如此,”他话锋又一转,“我相信应该不是韩王叔所为,便是我父王与韩王叔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韩王叔何至于要大费周章,远从甘肃派人来刺杀我呢。” “那您认为,这支长枪是别人陷害韩王的了?” 延平郡王又面露犹豫:“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说实话,我自己也想了好一阵子了,想不出有谁这么恨我,要置我于死地。我一个闲散宗室,即便如今封了郡王,又能碍着谁的路呢。” 于星诚听闻此言,如被迷雾笼住的心中不禁失笑了一下。 戏过了。 这位郡王,他进京是去干什么的,只怕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说他只是闲散宗室,碍不着谁,这话才真是骗不过谁。 这位郡王面上一直风度翩翩,说话不疾不徐,显得无害不争,可,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把握不好分寸。 他面上丝毫不显,还安慰着道:“郡王不必忧思,您在这里是全然安全的,再也不会有歹徒能伤着您。” 延平郡王显得如惊弓之鸟般,勉强笑道:“但愿罢。” 证物在这时候取来了。 为了更好地查看,于星诚没有让拿进屋里,两刀一枪,在屋门前的青石板道上一字排开,雪白的刀刃,与锋锐的枪尖在阳光下闪着让人心中瑟缩的光。 血光。 刀与枪上都染着血,没有擦,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暗褐色,很接近于黑色。 单看这三把兵刃,也可想见当时激战划破夜空的惨烈。 薛嘉言咋舌:“打得很厉害哪。” 于星诚先取刀看,方寒霄蹲身下来,似顺手般,在他旁边拿起了长枪。 枪上有红缨,红缨已凝结发沉发暗,不知饮过多少人血,顺着往下看,枪尾差不多是使用时右手握持的地方,烫刻着一个小小的图案——这个图案是为了增加握持力,不至于因力战出汗后手滑,同时也是个徽记。 方寒霄只看一眼就知道,确实是韩王府的。 即便不是,这个假造得也足可乱真,挑剔不出毛病。 也就是说,这个人必然是接触过韩王府的长枪,有机会仔细观察过,方能一模一样地仿造,而如果要费这个功夫和手艺,不如直接想法去顺一支了。 长枪是武器,武器就有折损率,并且折损率还不低,想从这里面做手脚弄出一支来,不容易,但有心人又绝对能办得到。 综合下来,方寒霄最终的结论是,不用在枪上耗时间查了,枪就是真的。 他转过脸,向着于星诚点了点头。 于星诚会意,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把手里的刀放下,又去看另一口。 这两口刀确如蒋知府所言,没有任何标记,看不出个首尾头绪。 于星诚沉吟片刻,把刀都放下,站起来向蒋知府道:“这三样武器暂且都劳使君继续保管,不要经他人之手。郡王还在养伤,本官不便一直打搅于他,打算先去城外那座驿站看一看,使君方便叫个人与我领路吗?” 蒋知府不料他如此雷厉风行,一呆,道:“宪台,那驿站离城有三十里路呢,这都快申末了,这时候出城,赶不及回来的——” “赶不及在驿站住一夜就是了。”于星诚话语和缓,然而不容反驳,“本官至今才来,已经算是晚了,再经不起一丝耽搁,使君公务繁忙,使衙役与我跑腿便是。” 蒋知府只好道:“好,好,宪台真是勤于公务,下官愧不可及啊。” 又道,“下官是很想陪宪台跑一趟的,只是郡王这里也是要紧,下官不敢不亲自守着。宪台请等一等,下官去唤邓推官来陪宪台一同前去。” 推官是府衙佐贰官,主管当地刑名,他来陪于星诚去查案,算是应有之意。 于星诚应了,进去和延平郡王告了别,便出了门,一边往外走,一边等着邓推官来汇合。 等了好一会儿,却没等到。 于星诚不耐烦起来,天色若再晚,就真的不便出城了,天下的府衙基本都是一个格局,他知道推官厅在哪里,当下也不耽搁,径直自己寻觅着往那边走去。 未到近前,先听见了一阵哭嚎。 “老天,你开开眼哪,看看这些贼官,他不为民做主,贪赃又枉法啊——!” 于星诚脸色变了,加快脚步往里走去。 薛嘉言也忙跟在后面,才走到门边,就忙好奇地伸头往里打量——不是他没同情心,一般的“民”,可真不敢来官府这么哭,听听这嚷的话,透出一股豁出去的狠劲,与其说哭,更像是撒泼。 只见厅里极为热闹,一个妇人带着两个青年男子,抱住当地一个穿青袍的中年官员双脚,放声痛哭数落,那中年官员挣扎不开,狼狈之极,有两个书办在旁想帮忙,被青年男子赖地上抱脚拦住,差点一起滚地上去,蒋知府站在旁边,脸色甚为难看,劝了两句劝不住,就扬声要向外叫衙役—— 一抬头,跟面无表情的于星诚对上,他惊得哑住了。 片刻后道:“下、下官可以解释——” 他没解释得出来,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那妇人发现到门外来了人,满脸泪痕地往外一看,忽然眼放精光,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侄女婿!” 第76章 这妇人闹了好一会事,形象甚是狼狈,方寒霄听得她那一声,仔细辨认了片刻,方回想起来——此妇好像是曾上京进平江伯府寻过莹月一回的徐二太太? 徐二太太这一声把蒋知府也唬了一跳,见到徐二太太舍邓推官直扑将方寒霄而去,目中更现出满满疑惑。 于星诚没跟他介绍过方寒霄,他一直把他当随行人员看了,钦差出行,带几个护卫或是幕僚家人都是很正常的事。 “侄女婿,天幸在这里见到你,我们可算找到能做主的人了啊!”徐二太太又是一声嚷嚷,要往方寒霄脚下扑,方寒霄疾步退后,徐二太太扑了个空,愣了一下,见方寒霄随后有个微弯腰虚扶她的动作,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长辈身份。 她毕竟不是真的市井泼妇,闹这一出是迫不得已,这下醒过了神,也就不再使出折腾邓推官那一招,自己慢慢爬了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回头招呼两个青年男子:“大郎,二郎,过来,与你们三堂妹夫见礼。” 两个青年男子从跟书办的扭打中脱出身来,有点茫然地过来,各自通了名姓,一个叫徐尚聪,一个叫徐尚阳,正是徐二老爷与徐二太太膝下的两个儿子。 徐二太太又指挥儿子:“快跪下,咱们家的冤情,官府不管,如今只有着落在你们妹夫身上了!” 她有点仗着方寒霄不能说话,兜头先给他罩个大帽子的意思。 方寒霄甚是无语,不过也不能视若无睹,向旁边走两步,往厅里张望,试图寻个纸笔。 不过蒋知府先干笑了一声,道:“徐太太,你慎言,本府待你,已是颇留情面了,你领着儿子,咆哮公堂这么多天,本府念你是个妇道人家,家中遭难生变,至今不曾治你的罪,你也当有些数才好。” 说罢不等徐二太太反驳,先忙转向了于星诚,一脸苦恼地叹气道:“宪台,容下官解释一下,不知宪台知不知道您的亲戚徐二老爷一家,如今做的是什么生意?” 于星诚皱眉摇头。 女婿的父亲的弟弟,这个亲戚叙得着实是远了些,徐二老爷身无官职,又远离中枢久矣,久不通消息的一个民间富家翁,他更不会去特地关注。 “是盐。”蒋知府压低了声音道,“上月末,徐二老爷贩盐回来,被人黑吃了黑,截杀在芦苇荡里,徐二老爷命大,逃得了性命,但一船本钱全叫人截走了,徐二太太因此天天来闹,可——本官也没办法呀。” 蒋知府说着,目中闪烁着深意,试图传达给于星诚什么信息。 不过不用他打这个眼色,于星诚也明白过来了,盐分官盐私盐,正经凭盐引提官盐不会用上“黑吃黑”这个词。 徐二老爷这是自己干的就不是正经买卖,吃了亏,还跑府衙来闹,府衙不把他抓起来论罪就算看在他几门厉害亲戚的份上了,还要替他去申冤,那他就是皇亲国戚也没这么大脸面。 蒋知府见他明白,就接着道:“这件事下官本该早与宪台通个气,只是宪台勤于公事,从沾脚落着扬州地面起,就没有闲过,下官想着,也是郡王那边的事要紧,就暂且没有提起,想等宪台歇息时,再说。” 他这话也有道理,于星诚是查案钦差,为郡王事降,他作为地方官,迎头先告诉他你家亲戚犯事儿了,跟给于星诚难看似的,得寻个合适的时机,徐徐提上一嘴,既不冒犯,也才显出他的人情来——徐二太太这么闹,他还不治她,可不就算是人情了么。 徐二太太傻愣住了,目光来回在于星诚与方寒霄之间转悠——他们二房一家好多年前就被徐老尚书撵回扬州老家来了,她当年在京时见过于星诚一两次,但那么久之前的事,如何还有印象,她早不记得于星诚是何长相了。 而徐二老爷不在官场,她一个妇人,也没处打听官场中事,并不知道有钦差要来的事,陡然瞧见个方寒霄,已是如见紫薇星,因此一头撞了上去。 于星诚点点头,道:“你想的是,本官此来,只为查郡王钦案,一些地方上的事务,本官不会也不便插手,使君秉公办理便是。” 蒋知府舒了口气,笑道:“是,是。” 钦差下降,满城官员的皮都是绷紧了的,虽说奉的旨意只是来查延平郡王案的,可谁叫于星诚的官职特殊呢,他要顺手查点别的,那也是他职权范围内的事,扬州府不能说一个“不”字。如今他这打的听着是官腔,其实是许诺,他不管扬州内务,对蒋知府就是个大大回报了。 “宪台放心,下官不是那等残酷之人,徐二老爷遭此厄运,至今病在床上,下官心里也是有些不忍的,唉。只是一则郡王这里出了事,下官腾不出手来,二则,实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这要查出点什么来,谁的脸面上过得去呢。” 私盐贩子之间的搏斗其实非常惨烈,黑吃黑毫不稀奇,方老伯爷当年纵横水上,相当一部分任务就是打击他们。而不管他们之间打得多么惨,从来没有打输了的告上公堂的,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这种事,当真只有徐二老爷家干得出来。 他们这里说话,那边徐二太太终于把于星诚的身份给连想带猜地蒙了出来,一下激动极了:“是于家老爷?!于家老爷——!” 她才收拾出来的长辈风范又没了,跌撞着掉头就要冲于星诚来,蒋知府哪能让她碰着钦差,忙拦道:“徐二太太,你冷静一点,钦差面前,不得无礼!” 联亲归联亲,你一个平头百姓家,还能真这么跟四品宪官不见外啊。 于星诚向她一点头,算见了礼,转头向方寒霄道:“镇海,我需往驿站去,你暂留在此处,听一听徐二太太的话,回头告诉我。” 方寒霄点头,示意知道。 蒋知府好奇地又看一眼方寒霄,边向徐二太太道:“行了,宪台做了处置,你可别闹了,宪台身上有要紧公务,耽误了皇差,本官也不能再宽纵你。” 能留一个贵人侄女婿说话也是好的,徐二太太冷静下来,缓和了声气道:“哎,我知道了。” 她又推儿子给于星诚行礼,耽误了这么会儿功夫,时辰又更晚了一些,于星诚确实着急,匆匆受了,就领着人往外去了,邓推官勉强收拾了仪容,连忙跟上去。 推官厅这里是官衙,不是叙旧说话的地方,徐二太太就邀着方寒霄往徐家去。 路上徐二太太嘴没闲着,絮絮叨叨地,于是方寒霄先明白了,徐二太太其实至今尚不知道府衙里还躺着更厉害的一门亲眷,大约是因徐二老爷倒下之后,她一个妇道人家,没了连通外界消息的渠道,对所有上层消息都是滞后的。延平郡王因迎亲至扬州府,在驿站遭遇刺杀,养伤于府衙,这一连串紧着发生的事她都不知道,若知道,只怕她更该把府衙闹翻了天。 府衙的人不告诉她,恐怕有些是不知道里面连着亲,而如蒋知府这些知道的,那同时更知道利害,皇亲宗室,可不像民间的亲眷故交,哪能纡尊降贵讲这么些交情,再说延平郡王还没有进京完婚,先把他未婚妻的婶子放到他病床前去闹一通,郡王才不会觉得蒋知府讲亲戚情谊,只会觉得他没眼色没事找事。 故此蒋知府由着徐二太太闹,不敢拿她怎么样,却也对此绝口不提,直到今日徐二太太撞上了远从京里而来的另两门亲眷。 方寒霄心里有数,只怕蒋知府知道差遣来的钦差身份,也有拿徐二太太做个人情的意思,他听着,也不点破。 徐家地段好,离府衙没有多少路程,徐二老爷年初时挂上了隆昌侯的路子,短短几个月,已经翻身发了一笔,把自家本来不错的老宅又扩了扩,在里面栽柳引水,弄出一番风景。 扬州盐商多,一个比一个富,银钱多得无处散漫,就喜好折腾这些,以建园林为乐。徐二老爷暂时不到这个境界,但也很努力地要学一学。 不过,家事再丰美,他如今也消受不着了,蒋知府说的“病在床上”其实是个笼统含蓄,徐二老爷事实上是受了伤,很重的伤。 一刀从左肩横过胸腹,直落到右胯,比延平郡王挨的那一刀还凶险。 他能捡回这条命来,只因为一件事:他胖。 这半年多来他背靠隆昌侯,隆昌侯懒得与他纠缠,手心里漏点就够喂饱了他,他本来中年就有些发福,再一得意,天天酒席不断,把自己吃得吹了气般涨起来,直是个行动的肉圆。 就是这一身肥满的肉救了他。 砍杀他的那一刀极是凶狠,落刀处心肝脾肺肾尽是要害,但这一刀入了他皮,入了他肉,硬是没能砍进他的内脏里。 徐二老爷当时沉入了水底,但等劫匪将他的人砍杀殆尽,抢走了他的船,他慢悠悠地靠一身肉又浮了上来,飘在芦苇荡里,等到天明时,为人发现,救了上来。 很难说他的命是好还是不好,说好吧,盐一丢就是一船,一丢就是一船,说不好吧,这种要命伤势,他居然能死里逃出生来,养了十来日,能躺在床上哼哼出声了。 第77章 “贤侄女婿呀,你听我告诉你——” 徐二老爷这回着实损失惨重,他心肺是逃过一劫,但脾胃没这么好运气,还是叫砍了一道进去,飘在水里那会儿失血不少,元气大损,养到现在,虽是把命续了回来,人还是虚弱得很。 但他想及这回吃的大亏,十分身残志坚,硬是拒绝了儿子代为分忧解说的请求,自己仰面躺着,亲自连咳带喘,一言一语地把当夜情形回想诉说了出来。 …… 且说徐二老爷打从跟隆昌侯连上亲后,那是在各个河道都抖了起来,按理他如今要弄盐引也容易了许多,但人欲壑难填,盐引再容易弄,那也得下本钱,私盐的本钱相对就要比官盐低廉许多,当然,风险也大。 徐二老爷如今有大靠山,不怕风险,他就还是老样子,官盐私盐一起来,因为自觉没人敢怎么着他,他还勇于上船押运起来。 一般情况下,徐二老爷这个身份,不至于亲自出面沾手,但这次这船盐有点特殊,全部都是私盐,没一丁点官盐。 这是徐二老爷才搭上的一个门路,从外地一个上家盐枭手里买来的,因为怕路上被查,家下人颜面不够,被关卡扣下来,徐二老爷才亲自上船,打算弄回来跟官盐掺到一起,再拿出去发卖。 私盐船一般昼伏夜出,白天慢慢地在水面上飘,晚上加紧赶路,因为有些关卡官吏懈怠,夜间懒得一船船验看,混过去的可能性更大。 徐二老爷靠着这一招,一路都很顺利,他作为隆昌侯亲家之弟的身份都没用上,就快回到了扬州城。 就是快到家的前一晚上出了事。 事出得非常突然。 依律法,城门晚间关闭,水关水闸也不例外,到天明才会重新打开,放人马车船进城。当时私盐船距离入城河道还有大约十来里水程,船上载的不是正经货物,徐二老爷怕提前靠近了水闸,跟其他船一起等候入闸的时候被好事者窥破机关,于是决定提前停下,休息两三个时辰,然后再赶路,这样等到天明的时候,正好可以进城。 他下令停下的这一处河道旁生着一大丛芦苇荡,为了隐蔽,徐二老爷指挥着把船划到了芦苇荡里面藏好,留了两个船夫守夜,看着万无一失,然后才安心去睡了。 下弦月色浅淡,深秋枯黄的芦苇在月光下随夜风轻轻摇荡,本是一副美好静谧的画面。 就在这静谧里,杀出了雪亮刀光。 私盐船上大部分人都睡了,守夜的两个船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就双双中刀落水。 贩私盐本就是提着脑袋干的买卖,船上人说是睡,其实没有谁能真睡得着,也就是躺着休息一下,听到惊叫,纷纷提家伙从船上各处奔出来——对,徐二老爷这艘船上也是有武装的,所有贩私盐的人,都不可能空手提盐来回,有的大盐枭武装甚至不下于官府。 但没有用,徐二老爷这边的武装与对方对上直是不堪一击,连个血战的过程都没有,如被砍瓜切菜般,暗夜里只听闻惨叫与咚咚不绝于耳的落水声,这个声音不多久就轮到了徐二老爷。 徐二老爷当时胆都被吓破了,抖抖索索地试图往船后躲——那里其实躲不住人,他就是慌了神了,结果被劈面一刀,他站立不稳,秤砣般沉进了水里。 他这样也是有好处的,瞬间沉得太快,砍他的人都没来得及给他第二刀,估计是想着他不可能逃出生天,或者是觉得没必要,那人没下水来确定他的死活,转头又杀别人去了。 徐二老爷流够了血,喝饱了水,连扑腾的力气都没了,他一身肉所自带的浮力发挥了作用,待劫匪抢了他的船离开后,他慢慢飘了上来。 他是唯一生还的人。 …… “这些杀千刀的劫匪啊,抢劫又杀人,我的船,我的盐,我的人,哎呦——”徐二老爷老泪纵横,一脸的心痛欲死。 他这回损失惨重的不在盐,他如今身家不同,一船私盐不至于伤筋动骨,要紧的在人,能跑船能跟盐枭接头能护船的人手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他好不容易攒出来,一个照面叫人废完了,更惨的是连对方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想报仇都不知道找谁,这一番憋屈的,可不只好找官府去了。 徐二老爷也不指望官府替他把劫匪怎么样,起码查出这些人是谁,然后他再找隆昌侯要人报仇去。 这个仇不报不行,不然,他再费劲找齐了人手,再出去干活,再叫这些劫匪捡现成给他劫了怎么办?劫匪不除,他寝食难安! 方寒霄暂没有回话,只在心中思索。 徐二老爷入盐业不久,特别精锐的人手他也许招募不来,但这么容易就叫人整船屠尽,也不合常理。这不是散兵游勇能有的战斗力。 有这个能力的人,应该不会挑上徐二老爷——因为应该会打听得到徐二老爷背后的势力,去动他的收益,远比不上要付出的成本,一船私盐利再大,比不上可能会招惹到隆昌侯的后果,民不与官斗,隆昌侯如果下令,此后这帮人还打算在江南河道上吃饭吗? 如果如蒋知府所言,是私盐贩子黑吃黑,那动徐二老爷,不是谋财,恰恰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贤侄女婿?”徐二老爷催他,“二叔不求你别的,你就替我跟那蒋知府说一说,叫他排查排查,好歹弄清楚是谁害了我。” 徐二太太满面笑容:“老爷,不只是侄女婿,于家老爷也来了,是钦差!” “哪个于家老爷?” “就是大老爷家大哥儿的岳父,在都察院里做着官的——!” 他夫妇俩说着话,片刻都欢欣鼓舞起来,方寒霄捡这空档写了一行字问徐二老爷:劫匪所乘何船?人数几何?除杀人越货外,有无任何特别举动? 徐二老爷分神看了一眼:“船?当时夜里,月色不好,我们这样的船,夜里是从来不敢点灯的,他们的船也没点,我没看得清楚,应该就是一般的小船,没我们的大。人数我不知道,那时候哪有功夫数,总有十来个吧?——总之吓人得很,真真是杀人不眨眼。” 他说着,大约是想起了当时的场景,在床上打了个颤,满身松垮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 方寒霄冷静地点了点最后一个问题。 徐二老爷见他问得细,看着是有帮忙的意思,倒也肯配合,努力回想着:“这个,应该没有吧?刀逼到眼跟前了,谁有工夫观察他们,他们通通都把脸面蒙着,也认不清谁是谁。” 方寒霄蹙眉,写:事发后,可有派人去芦苇荡验看? 站在一旁的徐尚聪这时插言:“去了,我领人去的,不过,除了那片芦苇荡被砍得乱七八糟,别的都看不出什么了。船跟盐连影子也没留下。” ——尸体呢?可有打捞? “只捞了几具。这天气水里已经很冷了,芦苇荡底下还容易被缠着脚,一般人都不愿意下去,别的捞不上来的,只好罢了,多赔给了他家几两银钱。” 徐二老爷叹着气表白:“侄女婿,我们也是尽力了,等我被救回来,能说清楚这事,都过去好几天了,有的还不知飘哪去了,就捞上来的也泡得不成模样,大哥儿回来,吐得一天没吃饭。” 方寒霄默然,那就是从尸身上也难找出什么线索了。 他沉默片刻,只能写:那您自家船呢?有何特征?船上共有多少盐?包裹怎样?您要想不出别的来,似乎只可从销赃一条线上来了。 徐二老爷一听:“对呀!我怎么没想着,我光想着让人去那地方转,看能不能把船找回来了!” 看来捞尸是顺便,寻船才是正题,不过,能想法去捞也还是有点人心了。 方寒霄把上一张纸的最后一个问题又点了点,他还是觉得此事里面有蹊跷,不像是寻常的杀人越货,因此又问一遍,希望徐二老爷能想起一点线索来。 徐二老爷积极地点头,嘴里念叨:“我再想想,再想想——” 过好一会儿,他迟疑着道:“他们杀人的时候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我落了水以后,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但在这之前,就是最先我船上的人惊叫的时候,好像在他们叫之前,我就听到有东西落进水里的声音,声音闷闷的,我当时迷迷糊糊的,记不太清了。” 方寒霄迅疾写:距离惊叫有多久时候? “有一会儿吧?”徐二老爷不确定地道。 有一会儿就对了。 方寒霄心中笃定了一下。 如果是接连响起,有可能是劫匪在惊叫声起之前已经开始杀人,但这中间隔了时间,那么很有可能,是劫匪行船至此,徐家船上守夜的船夫不想惹麻烦,没有出声,劫匪在做自己的事,不想做完以后,发现了藏在芦苇荡里的徐家船只,暴起杀人—— 与杀人越货比,杀人灭口,更合理。 深夜驾船到芦苇荡,扑通一声响,不管这扔下去的是人还是物,干的都绝对是秘事。 劫走私盐船,很可能只是个障眼法,要弄出私盐贩子火拼的假相来。此事之不可告人,乃至于不惜杀一整船人也要掩藏的地步。 这群凶徒偶然路过,不知徐二老爷身份,应当只把他当做寻常私盐贩子,以为他就算有家人存世知道,也必定不敢闹大,此事可以悄无声声息地掩藏过去。 然而徐二老爷偏偏没有如他们如愿。他不但活了下来,还很敢闹,很能闹。 凶徒碰上徐二老爷,真不知道更是谁的不幸。 方寒霄写下他最后一个问题:九月下旬,哪一天? 这个问题他留到现在才问,是觉得已经不那么要紧了,扬州城地处内陆,要同时出现这么两拨穷凶极恶的匪徒从概率上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问这一句,不过是跟于星诚回报的时候更明确一点。 这个问题徐二老爷记得真真的,飞快给了答案,不出方寒霄所料,与延平郡王是同一天夜里。 他无语站立起来。 蒋知府作为一府父母官,做官是把好手,做事,是根棒槌。 他只要肯多想一点,多问徐二太太一句,这件事当中的联系早就出来了。 他却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安置延平郡王以及逢迎钦差身上,他不是不管徐二太太,徐二太太那么闹,他也没打她板子,可在徐二太太本身的诉求上面,他没有投注半点心力,只把她当做一个工具,用来跟钦差拉拉关系。 他准备提出告辞,但这时候到了徐二老爷换药的时候,丫头进来帮忙,他暂时不便说话,就等了一等。 都是男人,没人要他回避,他也想多得到一点线索,就看着丫头把徐二老爷身上缠的布条掀开,露出他那条纵横可怕的伤口来。 上浅下深,上面结着厚厚赤红的血痂,下面右侧肚腹那一侧更惨,还没愈合,一个破洞露着,血肉外翻,丫头才把布条揭开,徐二老爷已经发出了“哎呦”的惨叫声。 这惨叫似一记惊雷,劈在方寒霄的脑海中。 他的右侧手腕,忽然火烧一样灼痛起来。 他盯着徐二老爷身上的伤口,合拢了手掌,摸到了自己掌心下缘的那一处疤痕。 他这处伤不只露出来的这一点,是从肩侧划落下来,切破手臂,最终落点在他掌缘,险将他手筋砍断的一条漫长伤痕。 五年过去,他上臂的伤疤已经养好了,看不出什么来,但小臂到掌缘这一段伤得太重,留下的疤痕将要跟随他一生。 给他留下这道疤痕的人,擅使缠字诀,与常人刀法不同,常人出手时气势最盛,而后力竭,此人相反,他出刀时含劲不吐,到对手以为他力竭放松警惕时,忽然发力,后发制人。 反应在伤痕上,就是伤痕很长,且落点重于起点。 会开口说话的,不只是人。 如果你曾日日夜夜观察过自己身上的伤口,它一定可以告诉你些什么。 这一道特殊的伤痕,方寒霄生平第三次见到。 第一次,自然是他自己,第二次,是一个已死的人身上。 先韩王世子。 他初到韩王府时一直隐姓埋名,韩王妃何以信任他,敢请他去照顾韩王,就是因为他洗浴时,韩王妃的心腹发现了他身上这一道伤痕。 有共同的仇人,那么就是朋友。 第78章 这一天里,莹月的手也有点疼。 拉架时被挠的。 延平郡王遇刺,各方反应里,数一个人最高兴。 不是韩王,也不是潞王,而是望月。 望月打从嫁到隆昌侯府,就好似把自己的好运道用完了般,不停地走背字,走完一个又一个,婆婆待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惜月中选的事一出,连本来还哄着她的丈夫岑永春都翻脸了,找着她大吵一架,吵完以后十来天没理她,自去到外面游乐,望月费了好大的力气去宛转俯就,总算哄回头了点,但也就是个不冷不热,跟从前她在屋外站一会儿都要体贴解衣赠她的男子判若两人。 她的日子过得像掉进冰窖了一样。 直到延平郡王遇刺的消息传来。 朝堂上吵成了一团,隆昌侯府关起门来,里面欢喜得像过年。 延平郡王要是没了,他的亲事肯定也没了,隆昌侯府不用再头疼被皇帝生拉硬拽跟延平郡王扯上关系,再一个更好,潞王系直接就少了个对手——唯一的遗憾就是,那刺客怎地如此不中用,没真将他杀死呢?! 虽有遗憾,但延平郡王能受伤也不错,他耽搁在扬州里,潞王家的两位郡王可是已经到了京里,先一步在皇帝及群臣面前亮上相了。 岑夫人及岑永春的心情都好起来,望月也就终于从冰窖里探出了头来。 她心中的趁愿,丝毫不下于婆婆及丈夫,捡着一日回娘家来,亲自当面要嘲讽惜月了。 她来的时候巧,惜月刚从外面回来,两人在二门里碰上了面。 惜月一身穿戴极好,身后跟着的宫人手里还捧着一个彩漆紫檀螺钿方盒,里面不知放着什么,但只从这个盒子繁复精美的工艺看,里面也不会是凡品。 望月把她打量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妹妹如今飞上枝头,大变样了,我竟快认不出了。” 惜月如今有什么可怕她的,她本也是争强不愿退后让人的性子,停了步,当即就道:“原来是大姐姐,大姐姐认不出我,这也怪不得,大姐姐从前何曾把我们这些庶出的妹妹放在眼里呢。见得少,自然就生疏了。” 望月才开口就被噎回来,脸色僵了一下道:“二妹妹,你说什么呢,一个家里住着,什么见得少见得多的。我倒要问问,你这是去哪儿了?别怪我做姐姐的多嘴,延平郡王如今躺在扬州,生死未卜,你这未来的郡王妃不在家中,总出去闲逛交游,可不是做人妻子的道理。他日郡王上京,传到郡王耳中,只怕二妹妹不好解释。” 延平郡王当然没严重到生死未卜,写奏章上京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危险,望月这么说,不过是有意夸大,打压惜月。 惜月丝毫不惧,扬起唇角,笑了一笑:“大姐姐真是会替我考虑。不过,大姐姐多虑了,我并没有出去闲逛,今日出门,是宫里皇后娘娘相召,让我去说说话儿。大姐姐说什么生死未卜,不知是哪个旮旯角落里听来的烂嘴巴子的闲话,皇后娘娘亲自告诉我了,说郡王没有大碍,叫我不必忧愁,只管安心待嫁,蒙皇后娘娘青眼,还赏赐了我一件首饰。皇后娘娘还说,京里有什么处得来的姐妹,让我也只管多去坐坐,告别告别,不必拘泥闷在家里,女儿家远嫁离乡,不容易。大姐姐听听,皇后娘娘这是多么慈悲宽厚,肯替臣女着想的一片天下之母的仁心呢?” 望月从她说第一句话起,脸色就大变了,待听完,直是变出了好几个色儿。她还没来得及见到徐大太太,不知道这回事,也万没料到惜月能蒙皇后召见,还得了赏赐,她来是准备痛击惜月的,这可好,先叫惜月给了她一下痛击,而惜月末尾问她那话,她还不能不回。 “那自然是的,”她嘴角都要抽筋了,挤出点笑容来,“皇后娘娘的为人,谁不钦服呢。” 然后她才想起来找补惜月话里夹带的机锋,沉下脸道:“二妹妹说话注意些,什么烂不烂嘴巴子,这也是你如今身份好说的话,那等市井无赖妇人和人争嘴时才这么咒人呢。” 惜月微微冷笑:“郡王明明没有大碍,这个人这么说郡王,才是咒他,我骂回去一句怎么了?正是我如今身份如此,我才要骂,郡王即便知道了,也只有觉着我向着他的。我不但要说她烂嘴巴子,我还要说她脏心烂肺,不修口德不行好事,这个人的倒霉日子,还在后头呢!” 两人站的这里并不避人,二门处有守门的婆子,也有来往办事的嫂子丫头,听这两位一句不让一句地顶起来,没两句话功夫就已白刃见血,都咋舌不已,不敢靠近,但也舍不得走,在附近游荡,悄悄围观偷听。 惜月一点不怕人听,她跟望月是积怨已久,不是这个长姐挑三拣四,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会把她拖到十七岁还没个着落,她翻身以后不找望月麻烦就不错了,望月还敢来找她,她一分情面都不会给她留,多年的怨气,狠狠地就扑了回去。 但望月没有这个准备,她不觉得她有什么对不起庶妹的,惜月这个反应,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被反扑得都傻了,一时只晓得道:“你——!” “我什么?我劝大姐姐,还是少在我们身上用心,多把心思放在自家上罢。我听说大姐夫如今待大姐姐可差了不少,时不时家都不回了,呵,倒有点像我们老爷似的。焉知不是大姐姐不用心操持自家家务,把心思放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上的缘故呢?” 惜月越战越勇,一句话还扫落了两个人,连徐大太太都一并说进去了,望月这下如何能忍,偏偏口舌上敌不过再无顾忌的惜月,一时气昏了头,伸手要去打她。 惜月这下有点愣住,她没想到望月当着她身后的宫人敢动手,不过一愣之后,她也就回过神来,迅速招架起来。 莹月就是在这时赶过来了。 她的别赋终于写好了,来送给惜月,却是不巧,惜月被忽然一道旨意召进了宫,她原要回去,云姨娘嘴上说不出来,心里对她着实有歉疚,又感激她,努力殷勤地把她留住,叫她多坐一会儿,等一等惜月就回来了。 莹月不惯拒绝人,再者她回去也没事,就顺了云姨娘的意。坐着坐着,听说惜月回来了,她坐了好一阵子,也有点无聊,主动迎出来接她。 就撞上了两个姐姐掐成一团。 惜月进宫不可能带很多下人,她身边就跟了一个宫人,宫人手里还捧着御赐的东西,一时不好动弹,望月那边不一样,她带了两个丫头,都掺和进来有点拉偏架的意思,莹月看着惜月似乎吃亏,忙上去劝阻:“大姐姐,二姐姐,做什么呢,别打了!” 没劝两下,混乱里,不知道被谁挠了一把。 她痛呼一声,这下跟她来的石楠也急了,冲上来帮忙。 战局进一步扩大,在远处围观看热闹的下人们见情势不好,不敢再干看了,纷纷过来解劝拦阻。 终于把两方人马劝得分隔了开来。 徐家是书香门第,几十年没有在后院里出过这样的事,这也就是说,参与动手的不论是主子还是丫头其实都没什么经验,要说伤势,都还好,至多被挠破一层油皮,但形象就毁得比较厉害了,个个衣襟凌乱,发髻歪斜。 拉架的下人们看着想笑,又不敢笑。 闹到这个地步,望月和惜月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且有点没脸见人,撑着对脸冷哼一声,各自飞快扭头走人。 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莹月才发现自己手背上被挠的那一道渗出了血丝。 惜月反而是完好无损的,看着心疼,嗔怪她:“傻丫头,你上去凑什么热闹。” 一边忙吩咐人找药来。 莹月乖乖伸手,让石楠给她涂着,好奇又惊叹地问惜月:“二姐姐,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提到这个,惜月冷笑:“她想回来看我的笑话,我叫她看,越性叫她看个好看的!” 就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了她,说完了道:“不提那败兴的事情了,我给你看皇后娘娘赏我的首饰。” 就问宫人讨了盒子来,兴致勃勃地打开盒子来给她看。 里面摆的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凤钗。 要说皇后召惜月进宫之事,虽属突发之事,但背后自有理由。延平郡王遇刺,皇帝拖了好几天才派人前往扬州,这事其实办得有点难看,皇家是要体面的,过后为了找补,就把惜月这个准延平郡王妃召进去抚慰一番,给点赏赐,算是把皇帝对侄儿的冷漠圆了过去。 姐妹两个看了一回首饰,又说一回进宫的事,惜月不但见了皇后,还见到了卫太妃,卫太妃即是蜀王生母,惜月算是她的孙媳妇,皇后召惜月进宫,自然顺便请了她作陪。 这位卫太妃也是先帝时有位分的仅存的老人了,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因为年纪大辈分高,一向在宫里的日子还不错,只是很少出来。 这一回说过,又说莹月写的别赋,惜月小时学过书,后来她不感兴趣,就撂下了,不过基本的鉴赏能力还有,看得赞不绝口,把莹月夸得满脸通红,连连推辞,这一番话又说过,不觉天就快黑了。 丫头小声提醒,惜月探头往窗外看了看:“呀,这个天,黑得越来越早了。三妹妹,你不如就在这里住一夜,三妹夫不在家,左右你回去也没事,我们一床睡,再说说话儿。” 莹月想想惜月不久要远嫁出去,姐妹再没这样对坐说话的日子,心下也舍不得,就点点头,应下了,只打发玉簪回伯府说一声。 正院那边一直没人过来,估计是知道了惜月厉害,架都打了,说她两句更不会怕。莹月惜月两个安静地用过了饭,洗浴过,惜月找了自己的衣裳来给她换上,然后两人清爽地躺到床上去。 惜月把丫头全打发了出去,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莹月闲聊。 莹月不大有心事,困得快,说一会儿,就快要睡着了。 惜月不依,推她:“你这样就睡了?醒醒,我还问你话呢。” 莹月努力撑开眼睛,拉长着嗓音:“嗯——?” 惜月翻身趴过来,脑袋也往她枕上挤了挤,声音压得低低地问她:“你……那个时候,感觉怎么样?” 莹月茫然:“什么怎么样?” 惜月声音压得更低:“——就是,圆房的时候。” 这一句挤出来,她也就自然了,跟着道:“姨娘跟我说,会很痛,叫我忍着,再痛也不要乱哭乱叫,败夫婿的兴致。我问她到底有多痛,她又说不出来,一时说像被劈成两半,一时又说忍忍,很快就过去了——都劈成两半了,怎么能很快就过去了?” 莹月:“……” 她默默地躺在被子里脸红冒烟。 但惜月不肯放过她,这么私密的话题,她也没别人可问,又推莹月:“你说说,我不告诉别人。到底痛成什么样?” 莹月被纠缠不过,只能道:“——不怎么痛。” 惜月惊讶了:“啊?” 这个小妹子娇娇小小的,不是多能忍痛的性子啊,刚才手背上被挠一把她还叫了呢。 她能说不怎么痛,难道是真的没事? “就是有点可怕。”莹月开了头,也好说了,道,“你忍一忍,以后习惯了就好了,不行,就快点睡着,睡着就不知道了。” 她所谓的“可怕”,是一觉醒来忽然发现旁边躺着个男人,那可不是很吓人,但她没好意思说到这么细致,这么粗略一听,倒好像跟云姨娘的传授合上了似的。 惜月的心神就放松了一点:“真的不痛啊?我姨娘形容得吓人,好好的人,怎么就劈开了。” “别人都痛吗?”莹月也有点惊讶,然后她找到了理由,道,“那可能是他对我比较好。” 这么一想,她忽然不太有困意了。 她觉得有点寂寞。 他走了十天了,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有点想他了。 第79章 方寒霄回到了扬州府衙,蒋知府做事一塌糊涂,做官确实是把好手,于星诚带着全部人马去驿站了,他对方寒霄这个唯一留下来的也不怠慢,给他把饭食屋舍都安排好了。 从徐二太太那只言片语里听出方寒霄来历不凡,还试图跟他攀谈一二,方寒霄心境动荡,加上对他殊无好感,懒得理他,借哑疾避而不谈,蒋知府没办法,只得罢了。 方寒霄进到屋里,一夜未眠。 他闷在迷雾里五年,方伯爷买凶杀他不难理解,韩王作为嫡藩,有仇家伏于四野相机而动也不难理解,但他与韩王都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会和韩王世子在伤痕上出现交集。 方老伯爷任着总兵官时,是不站队的,他比于星诚更纯,连个内心的倾向都没有,这一则是他确实没那个心思,二则那时候皇帝还算年轻,还没必要多做考虑。 也就是说,方寒霄跟着方老伯爷到处跑,跟诸藩也都没有任何来往,认都不认识,他居然会跟先韩王世子惹上同一批杀手,内在的逻辑在哪里,他一直寻不到——方伯爷又买这一批杀手去杀先韩王世子的可能基本是不存在,那个时候,方伯爷与诸藩也没有任何交集,无仇无怨,何况他要真有这么大本事,凭这一件秘事无论投靠蜀王还是潞王,两王都没有不收他的,用不着到现在削尖了脑袋才终于似乎搭上了蜀王的路子。 但要说只是巧合,方伯爷与韩藩仇家恰巧买到了同一批杀手,他又不能完全相信,内心始终存疑。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是,这同一批凶手,能下黑手置带着一两千兵的先韩王世子于死地,却在杀他的时候失了手,由他逃出了生天,也是甚为奇怪。 他回来后与方伯爷虚与委蛇,不明着翻脸搞倒他,所想的时机不到,这其中的一部分不到就是他想留着方伯爷,看能不能追出他当年买凶的痕迹,只是未能如愿,方伯爷大概是笃定他已是个废人,虽还时不时给他添堵找麻烦,但大部分的心神都放到争自家的荣华富贵上去了。 毕竟买凶杀人虽然快捷,但风险太大了,威胁不大到不如此不得活的情况下,方伯爷没有必要搞第二回。杀他一回,能得爵位,杀他二回,什么也没有,还得把方老伯爷惹疯了或者伤心死了,他得回家守孝,那图什么呢。 方伯爷不动手,方寒霄就一直未能窥破其中机关。 直到现在,第三个受害者出现了。 这一个出现得猝不及防,完全在他预料之外,他来之前,全没想到他在平江伯府里遍寻不着的线索,会在扬州城里出现。 但其实,震惊归震惊,这倒不那么离奇。 韩王蜀王,同属藩王,他们之间有所交叉重合,比他毫无道理地被搅进去要有因果多了。 从他们之间寻突破点,应该也会比在他跟先韩王世子之间寻找要容易一点。 方寒霄七想八想,睁眼到了天亮,勉强自己合眼休息了一会,听到外面传来动静,他鱼跃起来,跳下床去出门。 果然是于星诚领着薛嘉言等人回来了,于星诚这一夜几乎也没怎么休息,他不比方寒霄年轻熬得住,眼下已经现出青黑,一副疲惫之色。 方寒霄犹豫片刻,于星诚察觉了,向他道:“镇海有话告诉我?那我们进去说。” 薛嘉言打着哈欠,困得东倒西歪的,不过一听于星诚的话,他又精神了,不是为别的—— “镇海,镇海,方爷,你怎么想的,给自己起这么个字,老气横秋的,你起个腾海也比镇海强啊,哈哈!” 男子二十而字,方寒霄当年出走时还没来得及取,薛嘉言不知道,在船上时听见于星诚这么叫他就觉得好笑,一问知道是方寒霄自己在外面时取的,更加笑得打跌,到现在听见了还忍不住,困了都能把自己笑精神了。 方寒霄无语,挥手撵他。 其实薛嘉言的感觉没错,这么中正老实的字确实不是他取的,他在外时忙碌还来不及,哪会费这个闲心,这字,出自韩王所赠。 他在韩王府时一直隐去姓氏不用,韩王知道他为亲人所害,失去平江伯世子之位,心中郁结难去,就替他取了这个字,便于称呼他。平江镇海,后者比前者气魄更大,也有以此勉励他不要自弃之意。 但就这么单独听上去,是平淡了点,也还挺常见的,所以于星诚敢把这个字在外面叫出来,天底下叫镇海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薛嘉言哈哈笑着去睡觉了,方寒霄和于星诚进到屋里,说起话来。 方寒霄这么急迫把于星诚拦住,是有一件事要请他出面。 他要看一看延平郡王的伤口。 但以他身份,恐怕郡王未必依他,于星诚作为钦差前去,就妥当多了。 于星诚未等他笔走龙蛇地把去徐家的事交待完,脸色已然十分严峻起来,待看完,站起就道:“走!” 两人匆匆往府衙后院而去。 这个点,延平郡王刚刚醒来,正由下人给他擦脸,他不下床,衣裳还未穿得齐整,倒正方便于星诚上前去提出要求。 延平郡王面露难色,但终于还是答应道:“好。” 他的伤势不比徐二老爷严重,但刀口正在长合,揭开来一回,也是有些痛的。 待一层层布条揭去,他那道伤口露了出来,疤色还鲜艳着,贯胸而过,看得出当时确实凶险。 但方寒霄眼中的光冷静下来。 “打搅郡王了,请郡王安心养伤。” 两人告罪出来,下了台阶,于星诚低声问道:“与你们的伤口,可是并不一样?” 方寒霄点头。 延平郡王就是很普通的刀伤,没有那种特征在。 于星诚吁了口气,慢慢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凶徒不只一人,延平郡王没有伤在那个有特别刀法的人手里,这件事本该与先韩王世子扯不上任何联系。 但没有想到,延平郡王没有挨的这一刀,砍去了徐二老爷身上。 徐二老爷九死一生,活着把这证据留了下来。 他如果就淹死在了河里,那等到他们来时,就算徐二太太能不放弃地找上他们诉冤,也没意义了。徐二老爷那一身肉在河里泡上半个多月,连个人形都没了,别说什么伤口的特征—— “不好!”于星诚忽然顿步,失声道。 方寒霄与他目光对上,苦笑一下,指了指前衙方向,做了个“昏”的口型。 他想了一夜,各个方面都想到了,结合延平郡王所说凶徒之中也有伤亡之事,他们当时虽把受伤的人或者是尸体挟走了,但不可能长久带在身边,凶徒于深夜出现在芦苇荡,很大的一个可能是为了抛尸。 这伙人把尸体都带走,多半是怕泄露身份,而绑上石头扔进河里,泡一阵子,就算再浮上来也不怕了,鱼虾啃一啃,水泡一泡,什么特征都没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没想到徐家的私盐船会藏在芦苇荡里休息,凶徒们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整船人都杀下水去,一具尸体藏在十数具尸体之间,对凶徒们来说,隐蔽性是更强了。 但如果及时知道了这其中的关节,及时把人都捞上来,想寻出那具足可作为线索或者是证据使用的尸体,仍然是有可能的。 可是蒋知府这个昏官,他完全没把徐二太太放在心上,任由线索在河里泡到现在。 于星诚一到府就进入查案状态,昼夜不歇,唯恐自己来迟,但他到底是来迟了。 这实在怪不得他。 皇帝在京坐视群臣喧闹,蒋知府在扬州尸位素餐,好似一个睁眼瞎,从上至下,都是这么个风气,他一人使劲,浊流之中,又如何挽住狂澜。 “我心中,实在是失望啊,镇海。” 这句话于星诚此前说过一次,这一次,更加上了沉痛之意。 方寒霄反而镇定,这种茫然四顾的心境,他已经历了五年,如今终于重新出现了新的线索,哪怕很快又断掉,那也比一直找寻不到的好。 他扶一把于星诚的手臂,示意他们到前衙,找蒋知府要人去。 不论尸体捞上来究竟还有没有用,也得去捞一捞,赌一赌奇迹出现的可能。 世间万事,不去做,那就什么都没有。 于星诚知道他的意思,勉力振奋了精神,但还是摇了摇头:“恐怕没用了,过了这么久,尸体飘到哪里去都很难说了。” 方寒霄目光在周围梭巡一圈,找到左前方一从竹子旁堆的一小块假山石——府衙特别喜欢在里面种竹子,取其气节之意,指了指,示意于星诚看。 于星诚愣了一下,眼睛一亮:“——不错!这群人抛尸要寻那般隐蔽之所,必然不想尸体很快浮上来,尸身上必然是绑了石头!” 而被杀下河去的徐家船上众人,是不可能也绑个石头跳下去的。 ** 于星诚暂没有空去教训蒋知府,只是态度强硬地把府衙里所有的衙役都征用了,又压着蒋知府去找了些能下水的好手来,再遣人去徐家叫了去过现场捞人的徐尚聪来,会齐了浩浩荡荡往事发地而去。 路上顺便问了问徐尚聪,得知他捞上来的那几具尸体上都没有绑着石头,要是绑着,沉在极深的水底,他也没本事叫人捞上来。 不过是不是原来绑着,后飘上来的,他就不能确定了,于是于星诚又分出人来,让去这几家人里去问,这些都是壮劳力,家人下葬壮劳力,对他们身上的痕迹应该是会多看一看,徐尚聪捞人离着事发只有几日的时间,如果有紧紧束绑过的痕迹,应该看得出来也还记得住。 这么几头同时并行,毫不停歇。 于星诚与方寒霄没去别处,蒋知府稀里糊涂,犹不知道自己哪犯了错,但他看上官眼色一流,特征了艘大点的船来,专给于星诚乘坐,他们现在就飘在芦苇荡附近坐等。 人事已尽,如今只看天命。 所谓的天命就是——凶徒办事,像他们的刀一样靠谱,寻的绳子结实,至今还没有断。 第80章 “老、老爷,真的有!”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个水手满脸青白地浮了上来,喘了口气,在水面上抹了把脸,大声嚷道。 于星诚精神大振,疾步走到船舷边,连声吩咐:“快,把绳子给他!别的人呢?都到他这里,跟他下去!能拉上来,每人赏银十两!” 游在周围寻找的水手们闻言忙都聚拢过来,跟着那个水手潜了下去。 要寻找的这具尸体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绑了大石头,过了这些天,不知烂成了什么样,要避开芦苇在水下发达的须根,把他跟石头分开,再把尸体绑住拉上来,不是个小工程,众人下去后,只能轮换进行,不时有撑不住的上来换一口气。 于星诚目光炯炯,站在船舷边盯着——这是最后的希望,他不会水,不然指不定等不及自己跳下去捞了。 好在既然寻到了目标,那捞上来就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船上的人在又吹了小半个时辰河风后,水手们终于齐心协力,把这具特殊的尸体抬了上来。 外观模样——就不提也罢。 对这么具尸体,一般人都无从下手,只能抓紧时间弄回府衙去,找仵作。 这时幸亏天气已经冷了,若是盛夏时分在水下泡这么久,那别说仵作了,找神仙都没用,捞都不必去捞。 饶是如此,也把仵作弄得才上手就出去吐了一回。 仵作经验足,见惯了这类景象,可毕竟嗅觉没有失灵,禁不住这个味道。 尸体的衣服没这么快烂,但可能被水泡久了,又被鱼虾拉扯,变得有些丝丝缕缕,切割下来后,发现寻不到什么线索,就是最常见的麻料。 蒋知府本来殷勤地在旁陪着,到这个过程时已经受不了了,恰有个下仆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寻他,似有话说,他忙借故向于星诚告了罪。 于星诚这时候哪有空闲理他,他在不在,根本也没妨碍,便直接挥了挥手,叫他自便。 蒋知府松了口气,忙捏着鼻子跟下仆走了。 不过他在做官上真的精明,过一会儿,居然使人送了一筐橘子来,送来的下仆还道:“我们老爷上复宪台大老爷,这橘子不是给大老爷吃的,剥了橘皮,放在鼻子底下,您能好过些。” 于星诚:“……” 他哭笑不得,只得收下了。 方寒霄都忍不住想笑,过来拿了一个橘子剥了,分一半橘皮给于星诚,自己举着另一半,别说,得这味道消解一下,起码不至于喘口气都要跑出十来步路去了。 仵作正忙着,就没这个便利了,憋着气,拿着锋利的小刀,费力地寻着地方切割。 终于把衣服全部剥了,头发剃了——准确地说,不是剃,也是剥,因为头皮差不多泡得脱离了头盖骨,一扯,就是一缕头发连着头皮一起掉下来。 到这个程度,想从尸体的肉身上寻到什么特殊的让凶徒费事连尸体也必须要带走的痕迹,基本是很难了。 于星诚看着,才生出的一点轻松心情又沉下去。 仵作暂时停了手,冲出去喘了会气,缓一缓,重又回来。 于星诚和方寒霄怕错过线索,始终撑着没有走,只是一直盯着,但没盯出个所以然来。 “致命伤在这里,大老爷请看——心脏这里,应该是一下毙命。”仵作从头颅往下,查到胸肺,终于查出了点鱼虾啃噬之外的伤口,忙抬头道。 于星诚只是点头,面上没有什么喜悦之色。他不需要知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伤在哪里,他想知道的,是此人本身的特征。 仵作又低头,继续往下查。 这实在是个不容易的活计,比从河里捞人都难多了。 无论被连泡带啃成了什么模样,从粗大的骨骼上及骨盆上总还能明确看出来这是一具男尸,而查到两腿之间的时候,在场的所有男性都不觉觉得背脊一凉,胯下也——有那么点寒飕飕的。 那一条长柱形里绵软无骨,大约很得鱼虾厚爱,被啃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了,光秃秃空荡荡的一片。 仵作迟疑了一下,才又继续往下。 整具查完,一无所获。 于星诚失望之极,身形都晃了一下——他一夜未眠,撑着的一口气又泄了,难免有些煎熬不住,方寒霄从旁扶了他一把,把他直扶到外面去。 于星诚意识到还在往前走,愣了下,推拒道:“镇海,我没事——” 方寒霄不管,只是一直把他扶到钦差房里去,取纸笔,写:歇一会,过一个时辰我叫您,再去细查第二遍,实在查不出来,便罢了。我们放出假消息去,将府衙内外戒严,只装作查到了,看可否引出什么来。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虚虚实实,查案常事,于星诚在没有别的更好的主意之下,只能叹气道:“好罢。” 他嘴上说没事,其实也真的是累了,便合衣上床,倒头先睡一会。 ** 且说蒋知府被下仆叫走之后。 “你问清楚了?”才到一个僻静地方,蒋知府就迫不及待地问向下仆。 下仆微弯着腰:“老爷,问清楚了,那姓方的是徐二老爷兄长徐大老爷的三女婿。” “废话!这要你说,本官叫你去问的是,他到底什么出身来历!” 下仆面前,蒋知府勃然换过一副嘴脸,官威十分慑人。 下仆忙道:“是,是。这个小人也问到了,他本身出身京里的平江伯府,是长房长孙,曾经还好像是伯府世子,后来遇过一回匪徒,受伤变成了哑巴——” “平江伯府?”蒋知府脸色大变。 他知道徐二老爷是先徐老尚书之子,在京里有亲眷,现在与隆昌侯还沾上了亲,但他远在扬州为官,没有下功夫到把徐二老爷兄长的三个女儿各嫁了什么人家都打听清楚的地步。 所以他不知道方寒霄的出身。 但下仆一说平江伯府,他立刻反应过来——扬州是大运河的重要连接河段,他怎么会没听过方老伯爷昔日的声名。 就是在方老伯爷打击过后,盐枭们的势头才下去,基本转成了小打小闹的私盐贩子,倒退个十年左右,淮安扬州两府因为周围有盐场,私盐之泛滥,几乎要把官盐挤压得卖不出去。 当然财帛动人心,现在买卖私盐的还是有,徐二老爷就是一个,不过不到猖獗的地步,官府没下力气穷追猛打,抓到就抓到,抓不到也罢了。 这也就是说,方老伯爷对于私盐倾销买卖那一整套程序,必然十分了解,他的长孙,家学渊源,很可能也是了然于胸。 于星诚随行人员带一个哑巴来,本有些奇怪,蒋知府因为自己的缘故,十分关注,他自己昨晚试图去找方寒霄聊过,奈何方寒霄没搭理他,他更上心了,想来想去,乘着于星诚去河上,派人去徐家悄悄打听了一下。 这一打听,果然是有问题! 于星诚悄悄地在队伍里夹这么一个通晓运输盐务的人来,是想干什么? 他说不会插手扬州府事,是真的不会插手吗? 于星诚与方寒霄几乎不离左右,与他说话时也与其他人不同,透着平级论交的随和,这不是一般的随从待遇,说是特意请来的参赞还差不多—— 蒋知府面色剧烈变幻,脸颊边的肌肉都抽了一抽。 除了明旨外,于星诚这位钦差有没有另外奉了密旨,把他也查一查,实在是不好说啊。 毕竟今早上于星诚问他要人时的脸色,可着实是难看极了。 别的不提,在看上官脸色这一条上,蒋知府还是十分敏锐的。 ** 天色黑了。 方寒霄把于星诚叫了起来。 这时已是该着睡眠的时辰了,若是寻常事情,由着于星诚睡一夜再起来处置也不迟,但尸体不等人,这时候没处寻冰镇着,每时每刻情况都在变坏,拖一夜,明天是什么情形,又不好说了。 外面的饭食一直备着,方寒霄和薛嘉言坐着已经先用过了,于星诚过去看了一眼,摇头:“老啦,我可没你们这么好胃口,才看过那个,现在看见饭菜我都——” “失火了,失火啦!” 几人心中一紧,疾步冲出去查看。 只见暗夜之中,火星烟雾缭绕而起,看方向正是推官厅。 刑名隶属推官掌理,仵作也来自推官厅,下午时的尸体查验,就在推官厅衙外。 “不好,快走!” 于星诚心中大急,向外便跑,险摔个跟头。 方寒霄和薛嘉言两人把他架起来,飞一般往推官厅那边跑。 方寒霄一路跑,一路心中电转:这要说是巧合,未免太巧了! 既不是巧合,那问题反而就明白了——捞上来的这具尸体泡成了这样,同伙还不放心,闻讯之后,还赶来试图毁尸灭迹,即是说,哪怕是毁损成这样的尸体,仍然是有价值的! 于星诚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推他:“你别管我,快先去,先去,帮忙灭火!” 方寒霄闷不吭声,依言将他推向薛嘉言,独自先行飞奔。 他一个人跑要快得多,不一刻到了推官厅,只见此处已经有人在端盆泼水,乱跑忙碌。 方寒霄不管别的,见到仵作张皇失措地在廊下张手喊叫,抢过一盆水来泼自己身上,冲着廊下的耳房便去——众人歇息走开的这一个时辰里,尸体暂时就存放在里面。 于星诚这时候赶到了,一问,傻了眼,急得跺脚:“烧了就烧了,值得什么——!” 便是天大的案子,要是把方寒霄这个韩王放在外面的耳目赔进去,就查出来又有什么意义! 好在方寒霄既然敢冲进去,自然是有谱的,于星诚跺脚的这一下功夫,他已经背着物证冲了出来。 就是脸色不大好看,不是被火烧的,耳房不大,他进出迅疾如雷,身上没烧着,只沾了几个火星,会难看,是叫背上的物证熏着了。 这么近距离接触,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 薛嘉言本来要上去接,刚靠近他五步之内,呕一声,很没有义气地连忙跑了。 仵作等人上去,接了他一把。 推官厅几间屋舍仍在燃烧,被惊动的人络绎不绝地赶来救火,连后衙延平郡王都派了人来,他那里守卫众多,还有守备司的兵丁在,倒是能分出不少人手来帮忙。 蒋知府慌慌张张地,急命人去叫专负责救火的兵丁带唧筒来,又请上差赶紧移驾,不要耽搁在险地之间。 于星诚面色铁青,冷冷地道:“险?蒋大人,连你的推官厅都能忽遇火焚,这扬州城里,还有何处可保得平安?!本官哪也不去,就借着这股邪火之光,继续查下去,还出一片乾坤正气!” 蒋知府:“……” 他被于星诚的大无畏言辞震住了,一时两股战战,寻不出话来给自己解围。 但其实于星诚不傻,火势被发现得及时,这时候已经被控制了下来,推官厅几间屋或许保不住了,但推官地位超然于其他佐贰官,周围没有连着别的屋舍,火势因此也蔓延不出去。 于星诚把仵作叫过来,当真叫他就借着火光对抢出来的尸体进行第二次查验起来。 许是受了刺激,仵作心中既害怕,但也更灵醒起来,对着尸体又查一遍,最终目光落在了尸体的两腿之间。 他一边以胳膊遮住鼻息,一边皱着眉,俯身靠近张望,右手刃尖在那空荡之处拨弄—— 在场众男人们:“……” 连于星诚都忍不住换了个站姿。 “这里好像不是新伤。” 拨弄过好一会儿后,仵作抬起头来,迟疑着道:“我下午时就有一点奇怪,如果此处是被鱼虾啃噬,似乎不该被啃噬得这么干净,这么利落,就是烂,也该留下腐烂的痕迹,可这里就是什么都没有。可能,此人在死之前已经是这般状态了。” 方寒霄悚然而惊,他半身湿淋,一脸烟灰,抬头与于星诚对视。 ——本来就没有这个物件的男人,只有两种。 一种是罕有的天阉。 一种,是后天造成,时人常谓之,阉侍。 第81章 仵作所谓的不是新伤,意指这具尸体落水之前就缺少这个关键部位,至于是天阉还是后天阉割所致,以尸体的毁损程度,其实已不能确定。 但这不难推断。 因为如果是天阉,凶徒犯不着费这么大力气百般遮掩,这对凶徒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绝对不能泄露的机密。 这具尸体至今才打捞上来,其面目长相已完全湮没,亲爹娘来也不可能认得出来,只凭天阉这一个特征,指不出什么查探方向。 但凶徒的这一把火告诉了于星诚等人——凶徒认为能指出来。 那么,就只剩下了后一个可能,他是人为阉割。 一个好好的男人,当然不会这么跟自己过不去,这么干,恰恰是为了讨一口饭吃。 天下用得起并且有权利用这类自残以投身的特殊人群不多,大概就两处地方,一是皇宫内禁,二是诸藩王府。 如此,目标一下子缩小到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 在仵作说出那句话以后,于星诚立刻就下令不用再查了——从这么具尸体身上,实在也不可能再查出别的来了,能有这一个发现,都算是奇迹。 他命薛嘉言领人留下把尸体看管好,然后带着仵作和方寒霄,直接往后衙走。 他要去见延平郡王。 这个时辰延平郡王本该安歇了,但前衙起了火,他哪里还敢睡,撑着爬起来,在下人的搀扶下站到门边去张望,恰见到于星诚匆匆前来,忙问道:“宪台,火势控制住了吗?” 于星诚点头:“郡王放心,还要多谢郡王派去的人,火势没蔓延开来,应该再过一阵就好了。” 延平郡王松了口气:“哎,这就好。” 两边进了屋,延平郡王回到了罗汉床上,也命人搬椅子请于星诚坐下,然后道:“这么晚了,宪台还带了人来,可是查出什么端倪了?” 于星诚也不瞒,简洁明了地把自己这两天一夜查案的经过说了一下以后,再示意仵作说话。 仵作跪着,一五一十把之前那番话又重复了一遍,延平郡王听着,脸色极为意外又震惊:“居然如此——” 以他心中猜测,害他的不是韩王就是试图嫁祸的潞王,但猜测做不得准,他喊出来也没用,没想到于星诚却是厉害,来的隔日就寻到了新证据,且比旧证据长枪要硬实得多。 毕竟找支长枪丢下容易,于星诚从入手到最终查到尸身蹊跷的一连串经过却是各有人证物证事实互为倚证,丝丝入扣,不是人为造假造得出来的。 当然,如果有心人要抬杠,那现在这个局面其实是加重了韩王的嫌疑——现场有他府上的长枪,凶徒里还有王府这个级别才配使用的内侍。 延平郡王震惊过后,目光闪烁了一下,就略带含蓄地提出了这一点。 于星诚痛快地道:“这不难办。我来是问一问郡王,可由此想到新的线索,既然郡王仍旧认为是以韩王嫌疑为重——” 延平郡王忙道:“我没这么说,只是——这也太巧了些。” 于星诚面色不变,道:“郡王说的是。所以,我明日便要上书,请皇上下令诸藩当地官府协同王府长史,彻查各王府名册,看近期可有失踪内侍人口,如若有,那就要请该藩做出解释了。” 延平郡王的脸色相反,立刻变了,他勉强压抑着,笑道:“宪台的意思,难道连我们蜀王府也要查?” 于星诚道:“当然,郡王不要见怪,本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焉知不知外鬼来,串通了家贼呢?都查一查,去个疑,王爷和郡王以后住着也放心些。” “——宪台真是勤勉认真之人,”过好一会儿,延平郡王才挤出来句话,“不过,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为我一人,搅得天下不宁,王叔们知道,都该怪罪我了。” 查别人还罢了,连他家都查,谁愿意啊?各藩争储,谁府里没点不好说的,不怕被查出这个,也怕被查出那个啊。 于星诚向北拱了拱手:“只要皇上首肯下令,不费多少事,官府就地查证便可,不需另行从京里遣人出去。” 延平郡王听他说得真真的,额头上不由冒出点汗——急的,皇帝怎么可能不同意?有个借口摸一摸诸藩的底,他巴不得,于星诚这封奏章只要一上,就没有不准的理。 他急得道:“不用,真的不用——” 一时连韩王也不敢咬了,转而道:“这阉人也未必是从王府出来的,说不定是谁家私蓄的,诸如有些地方豪强,胆大包天,朝廷严令禁止的事,他们买通官府,照行不误。他们干出这样的事,更有可能。而不说我们府里,就是我两位王叔,我听闻也都是慈善暄和之人,我虽不曾见过,我父王常日夸赞,想来断不至于残害我一个晚辈。” 于星诚听了道:“郡王当真如此想吗?本官觉得,还是查一查的好,到皇上跟前,本官也更好回话——” 延平郡王忙道:“当真,当真,宪台还是去查别的途径,说不定另有收获。” 于星诚见他态度坚决,这才点了头,道:“郡王说的也有道理,如此,本官再想想。天这样晚了,我就不打搅了,请郡王早些安歇。” 延平郡王亲自下床把他送出去,路上又敲两句边鼓,让他不用想了,赶紧把上这种奏章的念头彻底打消掉。 于星诚不置可否,在他不放心的目光中领着人走了。 ** “镇海,依你之见,蜀王可有贼喊捉贼的可能?” 回到房里后,于星诚一边脱衣服,一边问方寒霄。 延平郡王那个反应正经还挺可疑的,一副很怕被查到些什么的模样,不过方寒霄摇了摇头,写:他如行此招,与其陷害韩王,不如陷害潞王。 韩王本来就是弱势的那个,以亲儿子为筹码不打压更强劲的对手潞王,去折腾本来几乎都不算入局的韩王?从情理上说不通。 于星诚见了赞同:“此言有理。那么,是潞王了?” 如果动手的是潞王,那他是一次搞两个,杀蜀王子嫁祸韩王,撇开那把他们都没放在心上的长枪不算,从受益人上来说,潞王所得好处最多,他的嫌疑也就最大。 方寒霄想了想,仍旧摇头,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喉咙。 从五年前算起,这里面的受害人不单有韩王蜀王两系,还掺了一个他。 凶徒里有阉侍,那么这伙人作为刀头舔血游窜江湖以杀人为业的杀手的可能性大大降低,只可能是出自某方势力的私自蓄养。 这方势力如果是潞王,为何会受方伯爷的收买,截杀于他。 隆昌侯与潞王早有勾结,乘方伯爷买凶将计就计,以谋取总兵官要职? 理由不够充分,五年之前,皇帝尚算得壮年,那时候朝廷内外虽然着急,还是愿意给他时间,也没想到他真的能一棵苗都养不出来。 而潞王如果有这样的深谋远虑,那么应该不会在隆昌侯上位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推到台前,造出一个树大招风的局面,这与他的谋略为人不符。 再来,还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如果隆昌侯隐于幕后,曾合谋潞王暗算过他,那么他返京以后,绝不会有机会一直靠近岑永春,隆昌侯不可能不对他加以警惕,不会任由岑永春来找他,还总给他发帖子,邀他进入隆昌侯府。 至于说岑永春扮猪吃老虎的可能,那是不存在,确实有人大智如愚,但岑永春不是,他那点可怜的心眼乃至于不够他造作,从里而外非常明确,就两个字:浅薄。 这不是说潞王一点嫌疑都没有了,只是,嫌疑有,疑问也有。 蜀王同理,也许他就是剑走偏锋,就是要先把韩王搞到彻底出局,不能翻身呢? 方寒霄心中其实另有一点影绰不成型的猜想,但连他自己也觉荒诞,且全无理由,便没有对于星诚提起来。 两人聊了几句,于星诚沉吟着道:“镇海,我恐怕这里,是很难再查出什么来了。” 一来,时隔太久,二来,事涉阉侍,以于星诚的权限,他就算知道哪些人可疑,也不够格直接去查了,非得再请旨不可。 不过就以现有成绩,到皇帝面前交差也很看得过了,至于后续事宜,听凭圣裁便是。 方寒霄的感觉也是如此,当下两人也不说了,凑合安歇不提。 转到隔日,一早上,蒋知府来说话。 于星诚现在看见他就一肚子气,之前都没腾出功夫跟他算账,这下尸也验了,再见他来,居然还不知反省认错,说出两句话来不尴不尬,还试图跟他套近乎的意思,当下气得喝道:“蒋明堂,你做的好事!如今还要掩藏吗?!” 从使君到蒋大人到直呼其名,蒋知府这地位是哐哐掉了三级。 早上阳光晴好,于星诚睡过半夜,精神养了些回来,昂然立在台阶之上,朝阳洒遍他全身,凛凛官威显露无疑。 蒋知府原就有些怕他,经过昨晚,更加意识到于星诚跟他不是一路人,乃是他最怕见的那种清正之官,再看方寒霄立在他旁边,又是个形影不离,两人这么联袂出来,于星诚对他态度如此之差,很难说是不是方寒霄已经发现了什么,告诉了他—— 他的疑心暗鬼,被于星诚如炬的目光,巍然的正气一逼,便如露珠在这朝阳底下一样,全部无所遁形,再一听他兜头的质问,膝盖不觉就一软:“宪台,我、我招,都是应巡抚他逼的我,下官是迫不得已啊!” 于星诚:“……” 方寒霄:…… 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于星诚那句所谓“做的好事”,乃是意指蒋知府做事麻木,致使物证白白在水里泡得不成样子,管辖府衙又不利,居然能让人乘隙防火,险些毁掉物证,而蒋知府毫无自觉,至今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所以于星诚又有后一句“掩藏”的问话。 万没料到,能问出这个后续来。 于星诚咳了一声,道:“——你以为推到凤阳巡抚身上去,就能洗清自己的罪名吗?” 他从江南巡回不久,对这一大片地段的官员都了然于胸,凤阳巡抚姓应,正巧是蒋知府的直属上司,分管凤阳扬州等四府。 应巡抚这个巡抚头衔与于星诚曾巡抚江南时所领的那个不同,于星诚回京缴差,巡抚之责便即卸下,凤阳巡抚则是常驻官职,现今驻地在淮安府内,与知府这样的地方官类似,只是官阶更高一层,所辖属地也更大。 而顺着说完凤阳这个词,于星诚心中便即一动,昨晚太乱了,有的事情,他没想起来。 他转头看方寒霄,方寒霄了然地点了下头。 天下阉人可聚之地,除了皇城王府之外,其实还有两个地方。 凤阳祖陵,南京孝陵。 第82章 因为于星诚准确地把应巡抚所牧的凤阳给点出来了,蒋知府更以为自己是真的事发,为求宽大处理,竹筒倒豆子一般,忙把事情都推到应巡抚头上去,他使劲推到了一半,见于星诚都不再说话,只是倾听,忽然蓦然恍悟,肝胆俱慌成了几瓣——他意识到是自己贼人怂胆,心虚过甚,白白被诈出来了。 他瞬间就僵住了,脸色又青又白,恨不得晕死过去,又很想甩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宪台,我、我——” 于星诚似笑非笑,道:“蒋大人,你说,本官听着呢。” “宪台,宪台,下官早起吹了风,把脑袋吹糊涂了,胡言乱语,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蒋知府垂死挣扎。 于星诚笑道:“你不说,也不要紧,该知道的,本官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蒋知府犯的事其实不甚稀奇,就是借地利之便,与盐枭合作,私下也贩了点私盐而已——非常巧,跟他合作的那个盐枭,就是徐二老爷找的那个门路。 于星诚与方寒霄之前听到这一句的时候一齐:…… 怪不得关于徐家一案,蒋知府从头到尾装死,连做样子去查一查都没有。 因为他不敢。 此时再回想他昨日说的那一句“实在是不好伸手去管,要是查出点什么来,谁脸面上过得去”就很有意思了。 这个谁,说的根本就是他自己,如果查,不可能不查徐二老爷的私盐由来,一查这个由来,保不住他要把自己查进去。 他离奇昏庸的表相下,掩盖的是他自己也是这条非法利益线上的一份子,一切看似不合道理之处,背后未必真的没有道理。 而蒋知府现在这么容易被诈出来,也是因为这一点,他不敢查,于星诚可正在马不停蹄地查,蒋知府还不幸发现他随身带了个懂行的——即方寒霄本人,这个懂行的还和徐家联亲,徐二老爷抓住他如救命稻草,再没有什么事会瞒着他,这里面是不是交待出了什么,蒋知府无法不作联想。 一联想,再被于星诚误导性很强的质问劈面一问,可不就撑不住了。 话说回来,徐二老爷干这事还说得过去,他一个知府也来赚这份钱,实在掉价得不行不行的,扬州城里大小盐商数百,谁不要来孝敬他,他不必特别贪污,就是收收常例银子也够宦囊鼓满了。 但欲壑难填这种词,就是用来形容蒋知府的,他坐堂扬州城中,满眼都是盐业之暴利,盐商之豪阔,他们上缴那点常例银子,一对比,就跟打发要饭的似的,蒋知府怎么能满足? 当然在蒋知府口中,这个心思绝不是他主动动的,他跟应巡抚是同乡,老相识,他能选到扬州来就是应巡抚在吏部替他活动来的,应巡抚不会白做这个好人,蒋知府贩私盐所得,本钱全是他的,利钱要分应巡抚一半。 听上去蒋知府很亏,其实没有,他的考绩捏在应巡抚手里,眼看三年任期快满,这么肥的地方还能不能连任下去,很大程度要看应巡抚下笔留不留情了。 于星诚不疾不徐地道:“蒋大人,你想清楚了,据你目前所言,应巡抚不过收受了些你的贿赂,这份钱到底怎么来的,他未必知情,本官拿着你的半截口供去问应巡抚,他若说不知情,这份罪责,只好你一人扛下来了。” 蒋知府在推卸责任上还是很有一手,不然不会第一句就把应巡抚供出来,闻言忙道:“——等等,我有账本,账本上有应巡抚师爷的手印!” 他一笔又一笔的银钱送出去,应巡抚总也得给他个凭证,不然他也不能放心哪。 …… 这一句说出来,蒋知府大势已去,他就是反悔了不交账本,于星诚也能派人去搜出来。 不过蒋知府在做账上有点天赋,他这本账册藏得且挺隐蔽,不在官署,后衙,居然是跟着蒋夫人走,被蒋夫人带了出去,伪装成家常日用账,上面一笔笔记的都是买卖首饰布匹之类,金额数目上还用了黑话切口,乍一看,与寻常的账本并无什么异样。 这枝节一生,直接终结了于星诚的钦差之行。 巡抚这个级别的大员不是于星诚动得了的,他连夜写了密奏,将延平郡王遇刺案的目前进展及蒋知府口供以八百里加急方式飞马传递入京,皇帝震怒,不召内阁,直接下中旨命于星诚就地将蒋知府与应巡抚一起锁拿,进京御审。 消息一出,南直隶官场震荡,于星诚忙得脚不沾地。 应巡抚官位虽尊,然有圣旨当前,拿下他两个衙役就够了,蒋知府就在府衙,抓他举手之劳,这里面比较麻烦的,是那个与他有买卖勾当的盐枭。 前文说过,到盐枭这个级别,是有私人武装的。 虽然如今基本不太成气候,到不了与官府相抗的地步,但也需费些力气。 为怕打草惊蛇,提前惊了那盐枭让他跑了,于星诚暂时连蒋知府都没动,接到中旨以后,马上去扬州守备司借了兵,前往盐枭所盘踞的宝应县。 他到的及时,也不及时。 盐枭没跑,但是,死了。 自杀。 死前留下一封歪歪扭扭的遗书,自承平生罪责,说他贩卖私盐如何罪大恶极,如何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祖宗,他知道自己作恶多端,唯有伏法一死,死后家产皆捐官家,希望能以此洗清自己的罪孽,换取家人们不必连坐,能得一条活路。 看上去没什么不对劲。 盐枭无论是真的悔悟也好,还是从个人隐秘渠道打听到自己事发,畏罪自杀也罢,他这一死,都算是结了案,从逻辑上也没什么说不过去。 这里面唯一的问题是,他的遗书上还招出了另一件事。 他说行刺延平郡王的那批人是他的人手。 盐枭干的是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胆量奇大,他手下的一批人当时路过驿站,见到延平郡王一行人马壮衣奢,听口音还是外地来的,就动了贪念,想乘夜抢一把。 没想到点子太扎手,他们打不过,见势不妙,只好撤走了。 后来有意无意地打听,才知道居然抢的是朝廷的郡王。 他们吓得不行,商量过后,连夜跑了,盐枭原不知道,过好几日之后,才从他们的失踪及风声的紧促里猜出了大概,他也惊吓着了,但他家大业大,没那么容易跑。 他要忽然一动,本来没他的事,官府也要盯上他了。 他心中纠结煎熬无比,听说此案风声愈紧,朝廷还特地派了钦差下来,更加害怕,这种事一旦查到他,就是破家灭族之祸,几重压力之下,他最终选择了一死赎罪。 同来担任保护之责的薛嘉言甚是抖擞:“宪台,这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 于星诚高兴不起来。 什么萝卜什么泥,这来的太巧了,有的巧是真的巧,有的可不是。 这个所谓凶手,根本是别人挑准了时机,硬塞到他手里来的。 薛嘉言不知道这里面还连着方寒霄及先韩王世子一事,所以可以轻松地信以为真,他不能。 非但不能,他还意识到了此案水下之深,幕后人物能量之大,远超出他预料。 他要凶手,就塞给他个凶手,还是牵连两案的凶手,时机挑得如此之好,人选挑得如此之准,生冲着堵他嘴来的。 这要是一般官员,葫芦提结个案,两桩功劳到手,回京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不要太快活。 但于星诚不愿意。 他不愿意也没招,延平郡王等不及了。 延平郡王身体养得差不多,听说抓到了“凶手”,再也不愿意被拖在扬州城了,急着进京刷存在感,催着于星诚快结案走人。 只是延平郡王催还好,于星诚不犯着听藩王的,但他再查得两日,没查出新东西,倒是京里也来旨意催了,让他快把蒋知府及应巡抚押进京去。 于星诚没法抗旨,无奈只好暂且把现有档案封存,领着一大串人犯,浩浩荡荡返京而去。 ** 来时初冬,去时严冬。 众人有准备,衣裳倒是带得足,但江南与北地室外的冷酷不是一个级别,越走越冷,众人还是冻得不轻。 到京这一日,天上还飘起了鹅毛大雪。 于星诚与薛嘉言身上都有皇差,要进宫先行缴差,方寒霄反而没事,在城门口与他们告了别,径直策马往平江伯府而去。 他穿了斗篷,但不爱带笠帽,眯着眼睛,只管在风雪里驰行,待进入平江伯府大门的时候,落了满头满脸的雪,他也不在乎,跳下马,随手一抹脸,顶着满头雪朝里走。 雪还在落,除了门房几个小厮见到他突然回来,惊讶地请了安,府里人都躲在各处屋里避雪取暖,行道上空荡荡的。 地上铺了厚厚的雪,他咯吱咯吱地踩着,先到静德院去。 方老伯爷正窝在房里打盹,一下见到他回来,十分惊喜,见到他头上落的雪快把头发都盖白了,又心疼:“你这孩子,从前就这样!戴个帽子能压疼了你?快叫你媳妇打发你泡个热水澡,换身衣裳去!” 方寒霄点个头,转身就走了。 “对了——”方老伯爷想就便问一下他此行顺不顺利,谁知他迅疾地已经出了房门,只好忍不住笑地叹了口气,“唉,从前撵他都不去!” 这下好,是留都留不住了。 新房院落也空无一人。 方寒霄踩着雪,上了台阶,掀开厚厚的桃红撒花夹帘,只见堂屋里居然也没有人,但是从左边的暖阁里,传出清脆娇柔的说笑之声,听动静人数还不少,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方寒霄驻足站了一会,听出来了,是莹月在给丫头们说故事,说的是一则书上的志怪传说,丫头们都没听过,有些词汇莹月说得过于文雅,丫头们还听不太懂,要发问,问过了,又互相就此讨论谈笑。 他听明白了,轻轻伸手去掀起了暖阁上挂的那层薄些的帘子。 里面着实兴旺,天上落着大雪,丫头们无处消遣,八个人原全挤这里来了,莹月占据了最好的位置——她坐在一个熏笼上,斜斜背对着门边,手里拿着本书,面朝众丫头,不疾不徐地给她们说着。她不时看一眼书,要看书的时候,头低下来,后面白皙娇嫩的脖颈就露出来。 方寒霄一脚踩进门去,不等能看见他的丫头出声,左手一伸,就塞到了莹月脖子里面去。 “呀!” 莹月好好说着故事,毫无预料,后颈像被塞进了一块冰,惊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 “谁呀——!” 她抱怨着捂住脖颈转过身去。 丫头们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来不及提醒,在她身后笑成一团。 屋子里更加热闹轻松起来,外面是寒冬大雪,里面却好似春暖花开。 莹月在这笑声里,惊喜地也笑了起来:“你回来了呀。” 她说。 方寒霄满心琐碎尘埃拂去,嘴角扬起来,点了点头。 第83章 方寒霄的归来让本来闲听故事的丫头们都变得忙碌起来。 去厨房要热水的要热水,要吃食的要吃食,寻布巾的寻布巾,拥挤的暖阁很快变得宽绰下来。 莹月站着,有点局促。 一打眼的惊喜过后,她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丫头们都出去了,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别之后,重新看见他,她心里开心,雀跃,可也有点不自在。 她不明白这份不自在是哪儿来的,没来由地手脚都不知怎么放了,好像她突然就变得很笨。而她更不明白的是,她觉得连这份不自在都是开心的。 开心到甜,好像谁往她嘴里塞了一颗糖。 她不再和方寒霄对视,但感觉得到方寒霄仍一直在看她,目光毫不收敛,直接,放肆。 ……她被看得也很开心。 莹月都想捂脸了。她怎么回事呀,真是的。 她不知道的是,其实方寒霄心里想得更放肆。 屋里火盆熏笼都点着,先还聚了一大群人,暖洋洋的,莹月这么畏寒的性子,也没穿大衣裳,上身着一件杏红缠枝梅花小袄,下面是一条石榴裙。裙子没什么出奇,但袄子就不一样了。 冬日衣物与春夏不同,夏日做得宽大些无妨,还有衣袂当风的飘逸感,冬日本来穿得厚实,若不合身,只有显得臃肿,所以莹月这件小袄是可可就着她的身量来的,腰间细细一掐,胸前玲珑放开,衬得她身姿十分窈窕。 方寒霄还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 他的感想是:她好像养得又好了点,掐一把,搞不好真能掐出水来。 至于掐哪里,他没有细想——暂没有空,他发现了莹月有点躲他。 躲得也奇怪,不是怕他那种,而是有点扭扭捏捏的。 她脸是别过去了,表情力图镇定,但连睫毛都闪得不自然,有一下没一下地,透露了主人的紧张。 也同时闪在他的心坎上。 方寒霄把她身子扯正过来,然后向她张开手。 他当然可以直接把她扯到怀里,但是他没有那么做,他不知道哪来的一股模糊又笃定的心情,觉得他的邀请会得到回应。 他等了片刻,怀里一满。 莹月埋着头,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看,但是确实是主动地,投入了他的怀抱。 并且过一会儿,还伸手很磨蹭地,轻轻地,像他揽住她一样,回揽住了他劲瘦的腰身。 他身上很凉,大氅都没有脱,莹月被冰了一下。 她的脸颊挨到他脖颈下氅衣的系带上,带子上沾了点未化的雪花,又冻得她小小颤抖了一下。 …… 莹月撑了片刻,开始挣扎了。 她冷。 他从外挟裹来的一身雪意把她咕咚咕咚的小躁动压了回去。 “你冷不冷?先换身衣裳吧。”莹月一边想从他怀里出来,一边有点含蓄地先和他道。 方寒霄摇头。 他在外面是冷的,但进来就好了,扑面热意很快温暖了他。他不放手。 莹月挣不动,脸仍旧被侧压在他胸前挨冻,只好说了实话:“——我冷。” 方寒霄:…… 这个小娇气包。 他松开了手,莹月忙往后退,才退两步,脸被握住。 他的手还没回暖,莹月颤了一下:“——嗯?” 方寒霄目中闪着笑意,把她脸上沾着的半片雪花拿了下来。 莹月的目光从他的指尖移到他柔和的表情上,忽然心跳漏跳一下,觉得他看上去又温柔又英俊。 ……她为什么怕挨冻呢,冻一下,其实也没什么的。 石楠在这时候递了热乎乎的布巾进来了,笑道:“大爷先擦擦脸,那边正备水,一刻就得。” 方寒霄抬手正解着氅衣系带,莹月见到,伸手帮忙先接了过来。 石楠很有眼色地又出去了。 雪太大,方寒霄里面的衣裳上也沾了些,莹月下意识伸手去掸了掸,她掸得很认真,掸完一处,发现别处也有,跟着掸,不觉绕着他忙了一圈。 方寒霄拿过她手里的布巾,擦脸擦手。他有意擦得很慢,站着不动,由莹月绕着他转。 莹月一时还忙不完,因为发现了他头发上落的雪更多,从前面看时还不那么明显,绕到后面,几乎满覆白雪,她踮起脚尖来帮他轻拍。 手里有事情做的时候,就想不起来要不自在了,莹月还越忙越起劲起来,她自己十分畏寒,以己度人,虽则方寒霄说了不冷,她见他一身冰雪,仍然觉得他也应该很冷,把他往旁边拉了点,示意他在她先前占据的熏笼上坐下,然后继续替他收拾头发上的雪花。 他坐下矮了一截,她不用把手臂抬很高了,也觉得轻松了一点。 弄了两下,她想起来,又走到外面去,倒了杯热茶来放到他手里,安排他:“你不渴也可以捂捂手。” 再拍拂两下,雪花落得差不多了,底下的才麻烦——方寒霄从城门口奔马至家,距离不短,他头发里乃至凝结了些冰渣。 “你是不是没有戴笠帽?你应该戴个呀,哪有这样在雪地里走的。” 莹月忍不住说他,说完想了想,又出去,把自己的雕花桃木小梳子拿来,这梳子不很名贵,但材质不错,是她在娘家时就用着的,如今也没换,越用,梳齿越柔和,梳起来越舒服。 她回来,解开他的发髻,替他由上至下一下下梳着,把冰渣梳走。 她这么里里外外左一趟又一趟的,方寒霄一声不吭,由她摆布,给茶他就接着,梳头发他就配合微微低头,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懒洋洋的十分享受的状态。 他心里确实也是这么觉得。 迈进家门不过一刻钟,尘还未洗,风霜未去,他已经觉得在扬州时那些连环的阴谋阳谋疑忌诡计都远去了,被那一道夹板帘,皆挡在了外面。 这是他的家,他不用担心谁来害他,不需绷起心神,他尽可以全然放松下来。 他一点也不畏惧那些复杂叵测的人事诡诈,但他毕竟也没有那么愿意每时每刻都在里面深陷,总将自己绷成一张永远蓄势的弓,得不到喘息的功夫,他也会觉得有一点累。 她天真,稚嫩,正好。 他不需要她懂那些事,她就安心沉迷她的书,做她与他完全不同的事,像一个小桃源一样,呆在他的家里。 “我要是弄疼了你,你要说啊。” 莹月见他从头到尾没有任何异议反应,反而有点不放心了,出声嘱咐他。 她尽量放轻动作了,不过他的头发有的被冰渣凝结到一起去了,她不使点力,梳不下来。 方寒霄懒懒点头。 过一会儿,他忽然反手向后,要搂她的腰。 莹月下意识要挣,忽然见到他另一只手拿着的杯子一晃,不敢动了——怕水晃出来,撒他身上去。 她以一种很有点别扭的姿势被他反手揽住,不得不贴住了他的后背,脚尖还得抵着熏笼,低头嗔他:“你干什么?” 她忙着呢。 方寒霄不动,人还往后仰了仰。 这一下,若有旁观者在,是他靠在莹月怀里,莹月揽着他了。 他坐着,莹月得以从极近的距离俯视他,这个姿势别扭,但倒没有什么压迫感,莹月被他这么一靠,没有了想推开他的念头,还莫名生出点温柔心情来,扶着他肩膀,问他:“你这一趟出门,是不是在外面很累?” 那倒没有。 方寒霄很小幅度地摇了下头。 她身上很软,又热,他觉得很舒服,一时不太想动。 不过莹月误会了,她觉得方寒霄就是很累,不然怎么会这副样子,并且,她还觉得方寒霄在跟她寻求安慰。 他这样子和平常不一样。 她觉得他有点可爱。 然后她有点想笑,心里柔柔的,她低头看他,想摸摸他的脸,她真的伸手了——从前她未必敢。 “你是不是在撒娇?”莹月摸他还带着凉意的脸,问他。 方寒霄:…… 什么? 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错,扭头仰下巴盯她,目光很有威严。 但是莹月解读不出来,她照着自己的想法安慰他:“没事,我不笑话你,也不告诉人。” 他一看就很要面子,她懂。 她还主动揽他:“再给你靠一会儿?” 方寒霄:…… 他默默地,扭回头,向后仰了仰。 手里的杯子始终端得稳稳的。 莹月果然把他接着,他现在身上没有那么冷了,她再挨着他也不觉得受冻了。 这么靠近他,她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大概是,分离期间那些淡淡的想念有了着陆的感觉。 莹月悄悄地想,他应该不会发现,她其实也想找个借口靠近他吧。 第84章 大雪终于慢慢停了。 已是掌灯时分。铜灯映着明瓦,窗棂下透出柔暖的光。 方寒霄洗浴过了,换了身干爽衣裳,长手长脚地趴到炕上,去晾头发。 身侧坐着人,一条条换着布巾给他绞着头发里残余的湿意。 做这个伺候人的活计的不是丫头,是莹月。 要说丫头来做他也没什么意见,但莹月自己主动就过来了,她不知是终于有做人妻子的自觉了,还是在情意上开了点窍,总之这一份趣致的殷勤,方寒霄是十分受用。 一直感觉到她在背后悉悉索索地忙着,因为太享受了,他还差点睡了过去。 出门在外,归途还是跟一大帮人犯同路,怎么也不可能吃住得多好,忙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一回家松散下来,倦意一层层就全上来了。 他头原还有点支棱着,方便莹月动作,渐渐就颓了下去,半边脸颊完全压到了自己的手臂上,莹月见他久不动弹,凑近点去一看,见他眼睛都合上了。 睡了呀。 还说不累,真的嘴硬。 他睡了,她胆也更大了点,见到他被脸颊压着的那只手臂衣袖被压得凌乱,往上掀着,露出一小截修长结实的手臂。 她记得他这只手上有伤。 他给她看过,当时她不觉得怎样,只是因为被蹭痛了把它当成脏东西而有点抱歉,然后猜到他是遇匪时伤的也就算了,没有更进一步询问什么的好奇心。 眼下她却忽然想再看一眼。 怀着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心思,莹月悄悄伸手过去,把他的手腕向后扳过去一点,看他那道狰狞疤痕。 炕边光线不太好,她看得不甚清楚,不由又凑近了点。 能盘踞五年之久的疤痕,当然深刻而很不好看。 不过莹月全然没有在评估这个,她看了两眼,只觉得一定很痛。 然后—— 没有然后了,她跟方寒霄睁开的眼睛对上。 莹月吓一跳,震惊了:“你没睡着?!” 方寒霄悠悠摇头。没有。 “——哦。”莹月讪讪了一下,旋即又觉得自然起来,她也没干什么嘛。 “我就是一下想起来,看看你的伤。”她解释。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完她有点烦恼,从前那么多机会,他没事就来晃悠,她从来也没想起来去看他,这下好端端的,他没伤没病没撩她,她自己这个“一下想起来”是打哪想的呢? 好在方寒霄不知道她这个纠结的情绪——他招惹莹月一直是出自他自己的本心,有时候看上去很像样,其实也就是个碰巧。要说有多丰富的经验,乃至于去察觉分析到莹月那边细微的状态心意,他是都不具备。 “奶奶,摆饭吗?” 石楠的声音从帘子外传进来,给莹月解了围。 她也不多想了,忙转身起来:“嗯,摆吧。” 一时用过了饭,饱足之后,精神更易困倦,方寒霄直接躺回了炕上,莹月没这么早困,但在他无声的坚持下,还是跟着他一起歇下了。 方寒霄精力不足,一时倒也不想干什么,规矩地抱着她亲了一会儿,各自亲到手脚酥软,就满意地翻身睡了过去。 睡得早,他醒得也早。 天还没大亮,屋子里外都静悄悄的,他很精神地醒了过来——有一点是被压的。 莹月畏寒,炕到这个时辰,温度降了些,变得温温的,察觉到身边有更热的热源,她睡梦中卷着被子就过来了,抱汤婆子一样把方寒霄抱着,一只腿还非常不淑女地压到他身上。 方寒霄被压得瞬间就更精神了。 他心猿意马地伸手去捞她,才摸着她柔软的背—— 砰砰。 外面传来敲院门的声音。 “谁呀?!” 从厢房里传出丫头睡意朦胧又带着不耐烦的应答声。才下过大雪,地上积着那么厚的雪,谁愿意早早起来出去。 “快开门,有急事!”外面喊着。 过了片刻。 外面接连两道开门声,一道是厢房门,一道是院门。 不知丫头和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很快,又一次敲门声响起来了。 这次敲的是正屋门。 “来了,来了。”是玉簪的声音,她从暖阁那边跑出来,把门栓抽开了。 “建成侯府薛大爷来,说有急事找大爷,人在外面立等,说十万火急,请大爷现在就出去!” “什么事这么急——好的,知道了,我现在就传话。” 不用传了,方寒霄全部听见了。 他慢慢地手往下滑,把莹月压着他的那条腿移开,然后慢慢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这两个动作虽然缓慢而简单,但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自制力。 他把头发随便束一束,控制自己不要转头,步履重重地出去。 薛嘉言正在前院待客的小厅里等他。 薛嘉言来得真的太早了,沿途道上的雪还没有铲去多少,一些下人拿着扫帚木锸等器具刚开始忙碌。 见到方寒霄过来,他丢下茶盅,就迎上来,大嗓门嚷道:“方爷,大事不好了!” 方寒霄皱眉,薛嘉言为人虽然有点咋呼,但也不是无风起浪之人,昨日分别后他们进宫缴差,难道是出了什么大岔子? 不应该啊。 他们该备的证据都备得很妥当,便是最后盐枭的供词蹊跷之处,于星诚与他商议过,也是准备原原本本奏报的。于星诚不愿意拿糊涂账去敷衍皇帝,在得其全功与实事求是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方寒霄匆匆和他进去,不等坐下,就写了一句问他。 薛嘉言伸头一看,却摇头:“方爷,不是这个,我们挺顺利的,皇上听过了于宪台的禀报,就下旨把人犯先都关大牢去了,让我们把档案也都移交给刑部,这罪一时半会定不下来,得再过一道复审。昨日雪太大,简单定了个方案,皇上就让我们先回家了,休息两日,再说。” 遇刺一案是案中案,一案还连着一案,被牵拖出来的应巡抚这个级别的官员于星诚可以参可以审,但最终定罪权不在他手里,也不是他一言可决,最终怎么样,案情是否确实,朝廷这里还是要把一把关的,这不是一两天的事,程序走下来,得有一阵子。 方寒霄不解,搁笔看他。 不为此事,还能有什么值得他不在家休息,七早八早地跑过来? “方爷,你听说了没有?我俩,要做亲家了!”薛嘉言坐到椅子里,一拍大腿,告诉他。 方寒霄:…… 他渐渐面无表情。 然后目光游移,不自觉地在左右梭巡,想寻个什么趁手的物件,砸到不靠谱的友人脑袋上去。 就为这破事,把他从被窝里叫了出来?! 薛嘉言对自身的危险毫无所觉,兀自满脸震惊地向他道:“方爷,你是不是没听懂什么意思?你听我跟你解释,你就知道了,你也得吓一跳——我那大堂姐,就是我大伯父家的,跟你那个堂弟,也就是你二叔家的,定亲了!” 这关系叫他形容的反而复杂了,其实也就是几个字:在他们外出公干的这段时间里,薛珍儿跟方寒诚正式定下来了。 方寒霄对此很漠然。 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无非早晚而已。 但薛嘉言不知道,他昨日到家时才听母亲陈二夫人说了,刚听见堂姐有了再嫁的人家,他还挺好奇,心说他堂姐想开了,等一听人家,喷了一地茶水。 “我们府上还好,大堂姐总是嫁过一回,虽说方寒诚那小子酸得十分讨厌,但单论门第,是很匹配得过去的,大堂姐结这门亲事,算划得来。可你二叔真是——他真是能下狠心啊!” 不是他要贬低自家堂姐,此时风气就这样,寡妇再醮,与初婚出阁就是要差了不少。因此他不得不佩服方伯爷,这都干得出来。 方寒霄连个点头都懒得给他。 薛嘉言对此有自己的解读:“方爷,你是吓着了?还是心情不好?唉,怨不得你,我都头疼我大伯父暗地里那一出,这可好,你二叔又掺和进来了。真是,他们到底想搏多大富贵才足够啊。” 他抱怨。 方寒霄不想说话。 跟哑巴聊天有个好处,他不回应的时候,别人一般也不会有多大期待,会自动给出他说不了话的解释,薛嘉言就继续说自己的:“我娘说了,他们这亲事定了以后,昏礼的日子赶得还挺急,年前就预备完礼。算算日子,最多不会超出一个月,我大堂姐就得进你们府门了——天哪!” 他哀叹一声,哐当往椅中一仰,“我就出去一趟,回来就变成这样了。方爷,你说闹这么乱,咱俩以后可怎么叙?” 方寒霄终于瞥了他一眼,拿起笔写:你伯父嫁女,有你多大事。该怎么叙,怎么叙。 薛嘉言愣了一愣:“是没有我什么事,我备份礼也就得了。不过你可是——嗯,”他对于方寒霄至今连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有还是有点不满意的,觉得他也太沉得住气了,因此不怀好意地挤着眼,打趣他,“我堂姐那个心思,你知道的。她过了门,小嫂子要是多想了,方爷,你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啦。” 方寒霄闻得这一句,只是一嗤,他有什么不好过,他一头撞来,坏了他的好事还差不多—— 不过,方寒霄想到此处,忽然又皱了皱眉。 他忘了,屋里还睡得香甜的那个小东西,好像,醋劲是一等一的。 第85章 年底的京城变得分外忙碌热闹起来。 应巡抚蒋知府案中案是一桩,延平郡王到京是另一桩。 郡王们还是有些顾忌,除了宫里之外,不好擅自往文武大臣家中去刷存在感,但彼此互相拜访就没有妨碍了,延平郡王到京第一日,早于他进京的潞王家的宝丰和怀庆两位郡王就双双上门去了。 从排行年纪论,延平郡王最长,潞王家两位郡王都需唤他一声哥哥。 也是为了等这位倒霉遇刺的哥哥,宝丰怀庆虽然往皇帝跟前打过好几圈照面了,但婚事还没有办,要拖着等延平郡王先娶。 宝丰怀庆二郡王对这个倒是不着急,上京一大任务就是娶亲,娶了,说不定就得回封地去了,不娶,满可以多赖一阵子,能赖到年后去,更好。 延平郡王人到了京,也没有立刻提起来亲事,他得先把身上的案子结了。 虽则他是受害者,但此事不了,背着个案子成亲,总觉得好像有点晦气。 他就到皇帝跟前哭。 这当然是很值得哭的,三郡王赴京,就他差点把命丢了,凭什么,多冤哪? 他站在于星诚那一头,不认同是盐枭的人行刺他,这无法解释那个阉人的存在,就算他是个天阉,那些盐枭凶徒在知道他的身份以后,都已经吓得连夜逃跑了,又何必再潜伏回来放火呢?如果他们行事当真严密到这个份上,那一开始就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官家身份,只把他当成普通肥羊想宰一把。 不过出乎朝中众人意料的是,他否认掉盐枭后,没有掉头去咬韩王一口。 他的两位郡王堂弟为此心中疑惑,联袂又到他门上坐了坐,想探听个口风——这么现成的证据不咬韩王,该不会在后面等着,想乘他们不备咬他们潞王系一口吧? 延平郡王否认了这一点,然后在堂弟们的再三追问下,似乎不得已般说出了实情:若咬韩王,于星诚将上奏章,三王一起连坐遭殃。 延平郡王倒不怕堂弟们说出去,在这一点上,他们串在同一根绳上。他不敢说,宝丰怀庆也不会敢说,万一说了,那也不要紧,起码于星诚将无法再独善其身,得到皇帝跟前好好解释去了。 是的——延平郡王也不傻,于星诚找他说过那番话后,过去几天,他慢慢回过了一点味来。 于星诚这个看上去铁面无私万事秉公的纯臣,难道居然是倾向于韩王的? 他没有证据,从表面上看,也完全看不出来于星诚能和韩王有什么瓜葛。 于星诚的姻亲徐家如今在皇帝的摆布下,形成了一张局面很复杂的网,但这张网无论是往潞王伸,还是铺向他们蜀王系,和韩王都应该没有干系才对。 延平郡王对能选到徐家二姑娘为妃,是很满意的,这满意里相当一部分程度就是冲着于星诚而去,于星诚官职不算很高,但他谏臣兼纯臣的身份很宝贵,这样的人在皇帝面前说一句话,顶别人十句,虽然他从来不多说——正为他不多说,一旦开口,更有分量。 延平郡王很想借着这个拐弯亲把于星诚拉到自家的船上,他为此一直很配合于星诚的查案,为的就是铺出这条路去,在于星诚眼里留个好印象,为了不显得太猴急,他在扬州的时候,甚至都按兵不动,未曾轻易伸手。 但,如果他这只手还没来得及伸出去,于星诚的脚已经站了队,事情就不太妙了。 于星诚可以不站他,但是至少,也不能站到别人那里去。 延平郡王想尽快弄清楚这一点。 他性喜低调,自己不想出这个头,所以有意无意地把信泄露给了堂弟们,鼓动着堂弟们去。 宝丰怀庆二郡王对费尽工夫“探听”来的这个信息很关注。 先不为别的,万一于星诚真抽冷子上了这么道奏章,为个阉人把诸王府都翻查一遍,起码他们得做好准备啊。 一边紧急命人送信回去河南给潞王,一边开始想法打听于星诚。 藩王直接接触朝臣尤其还是文臣太招人眼了,两人不敢犯这个忌讳,想来想去,最终拐弯抹角地,把脑筋动到了方寒霄身上。 这不奇怪,扬州之行方寒霄一直随同于星诚左右,他和这件事本扯得上关系,再来,他是岑永春的连襟,两郡王也能找到渠道接触他。 于是就由岑永春出面,宴请方寒霄,要请不能平白请,为了放松方寒霄的警惕,岑永春还找了个借口——望月怀孕了,他高兴,找连襟喝两杯。 为了显得更自然,望月同时也向莹月发出了邀请,说大着肚子,寒冬腊月的,哪也去不了,在家太闷了,让莹月这个妹妹陪她去说说话。 莹月收到了帖子,不想去。 说什么话呀?她们根本没有多少感情,方寒霄出外那几天,她们还在徐家打起来了呢,她手都被挠破了。 现在又要装姐妹情深,何必呢。 方寒霄听了,眉头高高地挑起来,拿她的手看。 莹月知道他不信,声音低了两度,说了老实话:“——我没有打,是大姐姐和三姐姐,我拉架来着,没拉好。” 方寒霄忍不住笑了,就知道她没这份本事。 他又点点头,她不去便不去吧,他此时还没想到岑永春请他背后有什么深意,岑永春一贯喜欢拿抢了他的未婚妻一事在他面前显摆,现在望月有孕,他又勾起这段心事来也不奇怪。 因此他懒得勉强莹月,他不觉得莹月去不去有什么妨碍。 不过又过一刻,莹月磨磨蹭蹭地又来找他了:“——我还是去吧。” 她觉得自己出尔反尔,为此有点脸红。 方寒霄疑问地望向她。 “请了我们两个的,你都去了,我不去,嗯——”莹月顿了一会儿,没找着合适说辞,索性就又说了一遍,“我还是去吧。” 如今看着是一切时过境迁的模样,可请他的毕竟不是一般人,她不知道岑永春在他心底到底还扎得多深,也张不开口来问,怕有戳他痛处之嫌。总之是觉得,他既然要去,那她陪他一起去比较好。 方寒霄看出来她的心思,想解释,然而内情太多,现在确实不是透露的时机,他只能写一句:别乱想,不是你想的那样。 莹月有口无心地点头:“嗯嗯。” 她懂,他要面子,她不会拆穿他的。 方寒霄让闹得无奈,她一下乖起来,这体贴劲儿又挥霍得太富余了。 他不想被她脑补出一个与所谓前情敌耿耿于怀的形象来,他要治她也还是有招,眼睛一垂,目光就往下移,停到她小肚子上。 他目光顿住不动,莹月就被他看得忐忑起来了——什么意思呀? 肚子有什么好看的? 她自己低头也看了看,她才吃过午饭不多久,有点怕她是吃多了,肚子凸出来一点被他发现了。她跟宜芳讲过的,衣裳不要做得太合身,万一她胖了点,就不好穿了。 宜芳倒是听了她的,但是只给她胸前那段放宽了点,腰肢照样掐得细细的,玉簪石楠还都赞同,认为这样好看,她拧不过丫头们,这些小节她也不很费心,也就半推半就地依了。 现在她不知怎地,却又担心起来。 方寒霄终于把目光收回去了,但是他的手伸过来,照准她肚子摸了摸。 在莹月困惑的闪躲中,他收回手,一本正经地写:我从前问你,你说没有这么快,那现在过去这么久了,你是不是该有了? “有什么——”莹月忽然回想起来,脸一红。 “我,我不知道。”她果然被带歪了,因为她想起了望月,望月请她去,是因为怀孕了。 她比她成亲早,其实该先一步的。 她脸红得还挺像回事。 方寒霄憋着一腔笑,写:宝宝怀在你肚子里,有没有,你怎么会不知道? 莹月对这个问题倒是可以回答出来,并且她被追问得有点恼羞,嗔道:“你为什么总问我,你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 方寒霄笔一顿,留下一个墨点——这是什么逻辑? 他写: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宝宝是你放的啊。”莹月甚是理直气壮地向他道,“你自己做的事,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方寒霄:…… 他一面被这个逻辑惊呆,一面居然无法反驳。 他满腔的难以言喻,抖着手指写:我怎么放?谁告诉你这个话? 说她懂,她明显是不懂,不然根本不会和他聊下来,说她不懂,想一想,她分明又没有说错。 “那问你呀,是你放的。”莹月忽闪着眼睛跟他讲,而且说完以后,她忽然露出来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不是不会?所以我一直没有?” 方寒霄:…… 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痛,他现在是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 “你怎么了?”他表情变得太明显,莹月小心翼翼地,“我没有笑你,也没有怪你,丫头告诉我的,说你放了,我就有了。你不会没关系的,我不急。你——你要是着急,去学一学?你这么厉害,肯定一学就会了。” 方寒霄:…… 他真是谢谢她哦,还夸他。 第86章 莹月这么能给自己找理由,方寒霄也是服气,不过,倒是省了他的功夫,若是她哪天知道了着急,以为总是没有是自己的问题,愁眉苦脸起来,他还要费心安抚,倒是个头疼事。 就让她以为是他的问题吧——毕竟,方寒霄甚为勉强地想,其实也没错。 转到出门这一日,雪尚未完全化尽,但天气是好天气,日头一早就出来了,照在屋檐角的残雪上,闪着晶莹光芒。 到了隆昌侯府才知道,岑永春把两人的大舅子徐尚宣也给请来了。 徐尚宣本不想来,挨不过徐大太太连催带求,没奈何,他只好来了。 不但他来,他妻子于氏也是一同来的,望月头回有孕,于氏作为娘家嫂子过来看看,嘱咐些话,是该当的。 于氏常年在娘家过活,她的生活状态,是许多妇人梦寐以求的典范。 但这好日子不是全然没有代价,徐尚宣在学业上的进步始终缓慢,正为他不大开窍,徐大太太无计可施,才只好把长子两口子请托给了于星诚管教,徐尚宣在岳父的训导下,于两年前终于考出来了个秀才,但举试这关他迈不过去,已经连跪两次了,最近一次,正是三四个月前。 好在他的年纪还不算大,如今已经年底,就是翻到明年去,也不过二十五岁,还能再战几科。 徐尚宣考不上去,于氏作为宪官之女,如今也只好称一声秀才娘子,她这身份在隆昌侯府里来往的人家里算不得什么,故此岑夫人知道她上门,也没见,只推托一声忙,就让把她领到媳妇那里去了。 莹月也是差不多的待遇,莹月无所谓,她还不想见岑夫人呢,于氏一般没什么兴趣见,但交际应酬这回事,不是以兴趣论,礼数摆在这里,岑夫人对长媳家中来人避而不见,连个安也不让去请,这就是怠慢。 于氏就有些不悦。 望月不知道,见到她来,还先笑问了一句:“大嫂,你来得倒早,可先去见过我们太太了?该先见一下,我叫人领你去吧——本该我亲自领着,不过我月份轻,又才落了雪,太太担心我,怕我出去或是不甚滑跤,或是冲撞了什么,就不好了。所以这阵子只叫我呆在屋子里,连日常的请安都叫我不必去了。” 于氏听她这一通话,似解释似炫耀的,不动声色地候到她说完,才淡淡地道:“大姑奶奶多虑了,我们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家,才一进门,我就提起要去给夫人请安,只是夫人说忙,不曾见我。” 莹月正好被引进来,就便补了一句:“大姐姐,我也说了,你们太太也没有见我。” 她是不想被望月挑刺,所以抢先说出来,但这么一来,望月脸就僵了,想描补一下,莹月清澈眼神睁着,似乎好糊弄,于氏却是一脸了然,她这话就说不出来,嘴唇动了动,只能挤出来一句:“那是不巧了,太太今儿真忙。” 于氏虽不悦,也不想存心给孕妇添堵,笑着应了一句:“是呢。” 当下各方分宾主坐下。 望月请莹月时夸张说的是肚子大了,其实并没有,她才查出有孕,如今也就大约两个月,看得出什么,身形和从前一般无二,只是动作变得缓慢,往下坐时,还要丫头扶着。 莹月坐在于氏下首,她还挺高兴的,要是她一个人来,那就得挖空心思寻话和不甚合得来的长姐寒暄了,有于氏在,她就省事多了,只管跟着附和一二便是。 她想得没错,于氏是长嫂,既然来了,这个大梁自然是她要挑起的,寻着话,一句一句地和望月说起来。 莹月开始附和,渐渐有点神游,她心智尚小,对孩子经不感兴趣,也插不上嘴。 但望月眼神扫过她几回,看不惯她这幅置身事外的悠然样子,冷不丁开了口:“三妹妹,你成亲的日子可比我久得多了,怎么至今还没有消息呢?” 莹月:“——也没有早很多啊。” 就几个月么。 “总之是不少时候了。”望月原就有些上挑的眉眼更往上扬了扬,表情似笑非笑,“你也该上心些,别一天只知道傻吃傻玩,做了人家的媳妇,这肚皮争不争气,可是第一等要紧的事。三妹夫年纪又比你大,便是你不着急,他可不一定。” 她的话不好听,但莹月想了想,可能——方寒霄是真的有点着急的吧?都问过她几回了。 不过,也不是她的错嘛。他不会,她有什么办法呢。 她就很坦然,虑及方寒霄的面子,他应该不想别人知道他不会,还把这点替他隐瞒了,只道:“大姐姐,我知道了。” 莹月态度不算不好,但没造成她想达成的打击力度,望月可不满意——她从前对莹月没有这么多心思,这个老实得不得了的庶妹在她眼里几乎是透明的,她就是斗,一般也是去跟惜月斗,但打从莹月代替她出嫁以后,每见她一回,这个当初不起眼的小庶妹都显得更鲜亮一点,好像一颗宝珠一样,一点点被人拂去尘埃,露出底下流转的光华。 看在望月眼里,就是越来越扎眼。 一个女人过得怎么样,操不操心,累不累,有没有烦心事,真的从外貌上就看得出来。 “自家姐妹面前,你何必佯装,就老实说了罢。我是做姐姐的,才提醒你两句,你不抓紧些,底下那些小贱人们动了心思,抢在你前面养出来,占了你长子的位置,到时你哭都晚了。我告诉你,别以为他现在新鲜劲儿没过去,还对你好,你就大意,这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摆在心头第一等的,都是子嗣,你院里要是有谁现养出来一个,妹夫的心立刻就被勾过去了。至于你,”望月挑起嘴角笑了笑,“现在不论对你多好,那都是做不得数的。” 于氏听得微微皱眉,望月这番话似乎没错,但听着怎么有那么点不对劲呢,跟盼着人家夫妻失和似的。 她在婆家时候少,跟姑子们都不甚熟,但大致脾性是知道的,望月这么不饶人,各自婚嫁了还要给来看望她的妹妹排头吃,她有点看不过眼,想说话,莹月已先道:“哦。” 于氏:“……” 她无奈了,这也太好性儿了吧?都出嫁的人了,怎么还好似泥捏的一样。 正想着,莹月补了一句:“不过,我家里和大姐姐家不太一样,现在没有大姐姐说的那些人,所以应该没事。” 她这一句补得很脆亮,眼里闪着的光乃至有点调皮,显然,是故意的。 立她身后的石楠腰板都跟着直了直。 于氏咽下了到嘴边的话,举起茶盅来,掩住了将泄露的笑意。 望月就很堵心了,沉下脸道:“——你这是什么话,别的还罢了,嫉妒这一条,是犯了七出的,我们徐家的姑娘出门子,可不能带着这股小家子气,没得把门风都败坏了。” 公侯之家,爷们屋里摆两个人多正常,望月对这条规则还真是接受的,至于心里好不好受,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好受,也不敢宣之于口。 让岑永春把他的房里人都打发走?不可能的,恐怕岑夫人知道了,得先把她打发回娘家去。 莹月慢吞吞地:“——哦。” 她其实想说点什么,想一想,又算了,她跟望月就是没有话讲的,思想也差得远。 打个比方说,方寒霄要是纳别人,她不会闹腾,也不会阻止,可是肯定不会再喜欢他了,更不会给他的这种让她很不舒服的行为说话。 …… 莹月忽然走了一个大大的神。 喜欢? 她怎么会想到把这个词用到方寒霄身上?从前她好像一直都没有这样想过——当然喜欢这个词本身没有什么稀罕,她喜欢玉簪石楠,到方家以后,也喜欢小姑子方慧,但不知为什么,一旦把这个词用到方寒霄身上,好像它就不再像原来一样是个单纯的词了。 不是变得不好,相反,是太好了。它所体现的不但有亲近温暖,还多了光芒闪闪。 这一层光,从她的心里生出来,让她整颗心都变得无比快活。 这实在是个很寻常的时刻,甚至还是个不怎么愉快的时刻,因为对面坐着的是坑害过她并且现在还在拿话针对她的长姐,但她一点都不再放在心上,连反唇相讥的力气都懒得跟她废了。 因为她只是很开心。 这份开心占据了莹月全部的心思,以至于她分不出来一点来去跟望月生气。 还有什么好生气的啊,她开心都要开心不过来了。 莹月努力地咬着唇——她现在要是笑出来,一定显得很傻,说不定还要把望月跟于氏都吓一跳。 她因此忍得很辛苦,学着于氏,也把茶盅挡到唇边。但心头的情绪挡不下去。 她喜欢方寒霄。 想到这一句,她的脸刹那间又似火烧,十分开心里,有五分都变作了羞涩。 不过,也没什么吧。 莹月努力说服着自己,他那么好,她喜欢他一点有什么呢。 他是她的夫婿,她是可以喜欢他的。 第87章 前院。 相比后院有些不尴不尬的气氛,前院也没好到哪里去。 基本上是岑永春一个人在高谈阔论。 “大舅兄,听说你这回又落榜了?” 徐尚宣的脸黑了一层——哪壶不开提哪壶,而且都过去好几个月的事了,这妹婿好没眼色,现在还提! 他很不痛快地简短应道:“是啊。” 岑永春一笑:“大舅兄,别丧气嘛,状元哪是那么容易得的,我听说尊岳于世叔当年还落过一回榜呢。” 这话倒还中听,徐尚宣心里舒服了点,不过道:“我岳父和我不一样,他老人家那回是天上落雨,不慎污了卷子,才遭黜落的。” 简而言之,运气不好。他自己则是跟运气无关,就是实力不够。 “那也是没中。”岑永春手一挥,就把一概而论了,又道,“大舅兄,你这回没中,也不能全赖你,你跟着于世叔读书,但是于世叔公务太繁忙了,三不五时要出个外差,这回又才往扬州去了一回——寒霄,你还跟着了对不对?有阵子不见,下雪前原想叫你出来玩一遭,一打听,才知道你竟不在家。” 方寒霄对着他转过来的目光,慢慢点了下头,心里留上了神。 岑永春这话音有点微妙。 “这就对了!”岑永春一拍掌,又转向徐尚宣,“于世叔那么忙,哪有多少工夫专门教你,依我说,你该想法去找个书院,或是凑点银子,捐进国子监去,那才是你们读书的正途呢。” 徐尚宣一听,想也不想地拒绝了:“那不用,我跟着岳父很好。岳父虽忙,我把问题攒下来,候到他闲的时候去请教便是了。” 书院或是国子监的教授再厉害,一个人要面对许多个学生,他跟着于星诚可是一对一的,而且于星诚还是在职官员,他不但学读书,也提前学做官,这么好的机会,哪怕徐尚宣是看见书本就头痛的一个人,他也是知道好歹的。 “这倒也是。”岑永春没有坚持,跟着点头赞同,看上去倒不高傲,一副闲聊的样子道,“大舅兄,那你先前跟着于世叔下江南,可有什么趣事?说来叫我听听——那可是个好地方,我久想去,只是母亲不许,怕我缺人管束,在外面胡闹,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母亲还像三岁般地管着我,唉,哪像你们,自在得多了!” 徐尚宣没什么城府,聊开了他也愿意多说两句,但这个他还真说不出什么来,道:“哪有什么趣事,我们不是玩去的,一路正经事都忙不过来,能打仪仗的时候还好,有时候要微服,只能凭两条腿走,我两只脚底走得全是泡,大夏天的太阳还毒,我皮都晒脱了一层!” 他说着连连摇头,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 岑永春伸手点他,大笑:“大舅兄不实诚,难道还怕我去告你的状不成?别处不说,那十里秦淮,香艳脂粉,大舅兄难道能过而不入,不去领教领教?” “嘘!”徐尚宣吓一跳,连忙摆手,“我们可是查人去的,岂敢干这样带头犯禁的事!” “我不信。”岑永春撇嘴摇头,又去问方寒霄,“寒霄,你是个痛快人,不像他们那样人家有的没的忌讳一堆,你快说,你这回出去,有什么有意思的没有?”他说着挤眼,“扬州,也是个好地方啊,有一样闻名天下的特产,你没去尝尝?” 方寒霄眼睛眯起,似乎含笑,然而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实神色,然后摇头。 他虽然摇头,但他相貌与徐尚宣差别得远,正经时是清朗,做出这副表情时,便透出几分矜贵风流意味,是他们这类贵介子弟自养尊处优的环境里天生而来的。 岑永春一见就来了劲,加重了语气:“真没有?我不信!于世叔忙便罢了,他是个正经人,想来确实也不会动这些心眼,你去忙的什么?难道就白跑一趟?——你要一定说没有,那你说说,你去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去了?前后加起来可有一个月呢,你不说细了,我就不信!” 方寒霄至此了然。 原来是问他打探来了。 只不知他想打探的是哪一方面,毕竟,他们在扬州停留时间不长,忙的事情可着实不少。 延平郡王?凶徒?蒋知府?应巡抚? 方寒霄脑子里转悠着,下笔写:你去刑部看看那一串人犯,便知我们忙的是什么了。 岑永春眼底光芒一闪,但是摇着头,似乎很嫌弃地道:“马上快过年了,我去看犯人干什么,不嫌晦气。再说,都是钦命案犯,哪是想见就见得着的,你只是敷衍我。” 顿了顿,又不经意般问,“我听说,这回揪出来的蛀虫十分厉害,居然包括了一个巡抚?” 这不是什么秘密,方寒霄随意点头。 “于世叔可真是厉害,立这么大功劳,这回官职又能往上动了动吧?”岑永春先夸了一句,才又道,“说到这个,我倒真是想问问,这个巡抚真是被下属咬出来的?没有别的什么?” 方寒霄一笔一划写:别的什么? “就是——”岑永春卡了一下,“就是别的过错什么的,他自己没泄露点什么,纯是被下属连累出来的?那他可真是够背的。” 徐尚宣插嘴:“哪里背,他跟盐枭合作贩私盐啊,这还不够严重?我看他是罪有应得。” 岑永春道:“这不一定吧,我听说他本人还没认罪呢,只是扬州那个知府咬住他不放。” “肯定是有证据的,不然岳父也不能听那知府一面之词,就把他抓回来。”徐尚宣说着向方寒霄,“对吧?” 不等方寒霄做出反应,岑永春抢着道:“话是这么说,这证据恐怕不一定确实,不然,他怎么还敢硬挺着不认呢,早点认了,皇上面前还能求个宽大处理,越挺着,越是惹怒龙颜。” 这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徐尚宣不响了,看向方寒霄。 岑永春也看他,跟他确认:“寒霄,你最清楚情况,你来说,我和大舅兄谁说的对?” 方寒霄看看徐尚宣,又看看岑永春。 他亮出一张纸:你们知道证据是什么? 徐尚宣摇头,岑永春点头。 岑永春就便解释:“我听说是本什么账册,账册上有巡抚师爷的手印,对不对?” 方寒霄点头。 对。 也不对。 对的是岑永春的话,不对的是,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 当然这不是秘密,于星诚奏章中写得明白,身在官场,想打听一定打听得出来,可是,这跟岑永春有什么关系呢?他为什么要去费劲打听? 徐尚宣近水楼台,都只是听说了个大概,细节全不清楚,岑永春关系既远,平常也不见他留心这些朝中事务,忽然地他反而都知道了。 “那就凭这个定不了巡抚的罪啊,手印又不是他本人按的,也许是师爷贪财背主,巡抚只是律下不严呢——除非还有别的证据,”岑永春目光闪烁,“寒霄你说说,有吗?” 徐尚宣抢话:“就算没有,现找也不难吧,这两个人合伙贪那么多钱总得有个去处,把家产一抄不就明白了。” 他跟于星诚跑过一回江南,对实务还有些心得,一张嘴出的主意正经是有用的。 岑永春道:“可是我听说任上没抄出什么来。” 徐尚宣笑了:“谁贪污还堆在官衙里?肯定送回老家去了啊。” 岑永春目光中蕴着说不明的含义,向方寒霄询问:“那要是老家也抄不出来呢?还有别的能指证他的证据吗?”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问得明显了些,哈哈笑道:“我别是问到不该问的了吧?寒霄你别介意,大家随便聊聊,若是不方便说,不说也罢了,没事儿!” 方寒霄同他对视。 其实是没有的。 皇帝催得急,他们只来得及遣人把应巡抚抓了,同时就便把巡抚衙门抄了抄,至于应巡抚的老家还没来得及去管,应巡抚本人也确实没有认罪。 岑永春这么关切应巡抚,用意何在? 方寒霄想了想,最终落笔:我不知道。 可能有可能没有,猜去吧。 岑永春愣了愣:“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徐尚宣替方寒霄说话:“三妹婿不知道正常吧?他又不是朝廷官员,我跟着岳父出去,有些机密事岳父也不会叫我知道的。” 岑永春面上失望之色一闪而逝,旋即笑道:“——不知道就不知道罢!我们就是说说闲话,他倒多大霉,终究碍不着我们什么。不过,要是真能把他拿下马,于世叔的声望怎么也得涨一截,皇上又信任于世叔,往六部里提拔个侍郎都是极有可能的。” 六部尚书以下便是左右侍郎,正三品,于星诚若真提上去,等于是越过了从三品一级,属于破格,但这破的格不算多,六部若有空缺,还真是可以实现的。 提到这个,徐尚宣高兴,道:“真如此就好了,能在都察院就地提拔更好。” 佥都御史之上,还有副都御使,也是正三品。 “都行,都行。”岑永春很大包大揽地道,“于世叔是个谨慎人,朝上为立储的事吵了好几年了,他都没有多过话,怨不得皇上看重他。其实,他要是发句话,皇上说不准倒比别人的都能听进去。” 徐尚宣失笑:“那不能吧,那么多阁老尚书老大人们都没能劝得皇上定下心意,岳父岂有这么大本事。再说,岳父很忌讳这个的,在家时都从来不曾提起。” 岑永春不觉直了腰板:“不会吧?”他笑容僵着——不是不悦,而是紧张,“早些时候不说也罢了,如今郡王们都进京了,于世叔心里还能没个主意?还是——京里的这些他都不满意?” 方寒霄听到这一句,注目过去。 岑永春设这一局,不但想打探应巡抚,居然还包括于星诚。 怪不得他开头时话里话外地绕着于星诚打转。 于星诚参加科考都是十来年前的事了,落没落过榜,以岑永春向来之为人,他并不应该知道。 岑永春这时候的目光来回在他与徐尚宣身上转着,说出了下一句:“那么,于世叔是更中意西北那一位了?” 徐尚宣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他是真不知道。 方寒霄也摇头。 岑永春拿手指点着他们:“都瞒着我!寒霄,你也不实在了,难道还怕我卖了你们不成?我就明说了,我乐意跟着于世叔选,如今我们同气连枝,都是一家人,把话说明白了,选一边使劲,免得互相打起来,岂不是好?” 说真的,方寒霄若不是早把岑家查过了一遍,对岑永春这番话,还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但既然查过,早知他背后姓的是谁,这没毛病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笑了笑,写:你才是哄我们吧?令尊属意的难道不是潞王殿下? “没这回事,都是——!”岑永春想出粗口,忽然想起当初那封奏章正是于星诚参的,紧急改了口,险把自己噎着,“都是道听途说!于世叔误会了,皇上不也没有采信吗?” 方寒霄写:没有便没有,不过你才提姻亲,那么是属意蜀王了? 从连成的姻亲看,蜀王系还真是目今与隆昌侯府关系最近的——嗯,皇帝干的。 岑永春:“……” 他更想爆粗口了,不过更不能爆,爆了就是冲着皇帝。皇帝这一手,实在太恶心了。 因为接连被踩了痛脚,他就没察觉出来情势怎么从他探问别人,变成了别人问他,紧着又解释,表示万万没有这回事。 方寒霄表示不信,你必然是自己有了心思,才会关注别人的啊。 岑永春又解释,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方寒霄才点了头,似乎信了,然后反问:你都没有,于宪台身为人臣,为什么会有呢? 徐尚宣附和赞同:“就是。” 岑永春:“……” …… 这一场由岑永春设下的鸿门宴,最终以他自己砸锅收场。 费半天劲,想问的一个都没问着,这让他直到送客的时候都不甘心,亲自直陪到了门外,脑子里还在转悠着想词,徐尚宣还得应付他两句,方寒霄离了纸笔,则光明正大地连只耳朵都不分给他了。 他看见了莹月从里面出来。 她显得有些奇怪。 脚步——不但是脚步,她整个人都是轻盈的,粉粉的脸颊掩在颊边风帽的绒毛里,面上像笼着一层光,眼睛望见他时一弯,溅出的光似日头照着檐上积雪,剔透晶莹无杂质,闪着纯然欢喜。 方寒霄不由上前一步。 这欢喜太有感染力,令得他的嘴角不由也弯了,眉目都柔和下来。 他不觉伸了手,其实没想要得到回应,毕竟旁边还有人在,谁知莹月轻盈着到了他跟前,居然跟他牵了,还有点旁若无人地道:“走啦。” ——走啦。 方寒霄就被拉走了。 他没跟徐尚宣岑永春告别,就没想起来这回事。 好在徐尚宣干坐半天,实在也想着赶紧走,接到于氏,忙忙地跟着也走了。 待他们都走后,从道旁一辆马车里钻出来一个青年男子,岑永春原要进去,一看见他,吓了一跳:“郡——您怎么来了?” 青年男子没管他的问句,先问他:“刚才那个妇人是谁?” 岑永春有点糊涂:“——您问哪个?” 青年男子白他一眼,甚为矜傲地:“当然是那个娇美可人,笑得花一样的。” 笑这个形容还是比较明确的,岑永春知道了他问谁,但还是迟疑着:“是我妻妹——成了亲的。” “废话,我还能看不出来。”青年男子说着,伸头往那边追了一眼。 岑永春张口结舌,想劝,这位主不是他劝得住的,只好道:“您先进来吧,站这里被别人看见了不好。” “知道了。你说说,你问出来什么没有,二哥可急着,叫我来问问你。”青年男子一边说,一边同他往里走。 岑永春一听这话就矮一截:“您听我解释……” 第88章 从隆昌侯府回来后,方寒霄觉得莹月变得有点磨人。 这当然不是不好,只是她开始常常主动找着他说话,他不可能不理她,可是他又开不了口,只能用写的,为此每天要耗掉厚厚一叠纸,写得他手腕都发酸。 打从哑掉以后,他还没有这么连续地一直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便说,也是用简短的字句表达尽可能多的意思,写字写到手发酸这个情况,就是他年幼开蒙的时候都没有出现过——毕竟方家是以武立身,他虽也读书,但相比之下,他还是在武上面更为在行,耗的工夫也更多。 “这么吓人——后来呢?”莹月惊呼着,呼完又侧过脸追着他问。 方寒霄:…… 被她清澈专注的眼神看着,他默默提起微酸的手腕又写。 他们这是在聊他在扬州府时经历的事,莹月原来只是想找个话题多和他说两句话儿,但找的这个话题意外地很吸引人,她不觉听进去了,得空就求恳着他要下文。 方寒霄为此觉得自己像个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但是呢,他也没什么不乐意的。 大约是这个听众太捧场的缘故。 莹月不白听他的,给他端茶倒水,捏肩捶腰,还很能吹捧他,一天得夸他七八遍“厉害”,望着他的眼神也变得崇拜,方寒霄没解读错的话,还有那么点小倾慕。 这也太能讨人喜欢了。 方寒霄因此甚至有点不太敢来新房——他毕竟揣着秘密,恐怕自己色令智昏,但是,他又舍不得不来,每天腿脚不受控制,自动就走过来了。 家里藏着这么一颗糖,就算暂时不能吃,闻一闻甜味也是好的。 就在这时候,二房方寒诚定下的婚期到了。 府里空前忙碌起来,但这忙碌里,并没有多少喜气。 下人们都知道这门婚事是方伯爷的一意孤行,洪夫人及方寒诚本人都深为反对,只是拗不过方伯爷这个家主才不得已成就。 因主子们的意见不一致,下人们也不容易做,一个丫头不大灵醒,路上见到方寒诚,不合笑着说了声“恭喜二爷”,被方寒诚一脚踹得半天没爬起来。 有这一节,下人们见到方伯爷时扮出一副笑脸,转头到洪夫人及方寒诚面前,立时把嘴角耷拉下去,一句顺嘴的喜话都不敢提。 连着好几日,方寒诚天天在外面喝得伶仃大醉。 方伯爷这时候倒没有管他,儿子不乐意,他也是知道的,可以容他发泄发泄,发泄完了,老实回来拜堂就行了。 方寒诚确实翻不出什么风浪,临到吉日这一天,他生无可恋歪歪斜斜地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吹吹打打地去往建成侯府迎娶薛珍儿了。 昏礼诸般事宜不需多叙,从外面看,还算热闹喜庆。 里面,就出了点小问题。 挑完盖头后,应该是饮合卺酒,但方寒诚实在不想在新房里多做逗留,喜秤一丢就想走,喜娘忙叫了他一声,他才想起还有饮酒的程序。 满脸不耐烦地坐回去,端起一杯酒来,与薛珍儿交错手臂,他动作很粗鲁,交错中满满的酒盅一晃,半盅酒都不慎洒在了薛珍儿大红的衣裙上。 喜娘脸微僵,未及打圆场,只见新娘子手腕一翻,整盅酒直接倒在了方寒诚的衣襟上。 方寒诚跳了起来:“你——!” 薛珍儿红唇一挑,冷笑:“我与夫君一般,手抖。” …… 喜娘这个圆场实在没办法打了,只能索性当做没看见,强撑着笑容取过酒壶来,重新给他们倒上。 这一下总算勉强完成了。 饮毕,方寒诚将酒盅一摔,站起就走。 薛珍儿下巴一扬,在他背后清晰地吐出一个字:“呸。” 方寒诚险些一头撞门框上去,但是他领教过薛珍儿的厉害,知道回头也吵不过她,眼下不是吵的时候,她已经嫁过来,他要收拾她,有的是机会——如此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怒气冲冲地快步出去了。 莹月牵着方慧站在一旁,目瞪口呆——她是不想来的,薛珍儿对方寒霄的心意表现得那么明显,结果却嫁给了方寒诚,这个发展太奇特了,她为此问过方寒霄一回,不过方寒霄表现得漠不关心,没给她什么回答,她糊里糊涂,但心里也反而有些放松,就不再提起。 现在她会来,是因为她是长房长媳,这个场合不出面陪一陪新娘子有点不好,加上方慧也很想来看看洪夫人那么不想要的儿媳妇是什么样,比她还积极地撺掇着,于是她们便一道来了。 万没想到能看到这么一出戏。 方慧很兴奋,小声笑道,“大嫂,二堂嫂可比你厉害多啦,二婶这下子有对手了,嘻嘻。” 莹月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哎。” 洪夫人有好一阵子没找过她的麻烦了,方寒霄在外面那个月都很消停,因为她自顾不暇,一直忙着拆散儿子这门她一百个不满意的婚事,结果,一直没有拆掉。 而从现今看,往后她很可能也没多少空闲找事了,薛珍儿是真的厉害,对夫主都这么个态度,对婆婆,估计也恭敬不到哪儿去。 “大嫂,你也不用怕她,她再厉害,也欺负不到我们大房。”很有斗争精神的小方慧又挺起胸膛道。 莹月忍不住笑了,应道:“我知道,我不怕她。” 她曾经会怕的是徐大太太洪夫人这样的人,薛珍儿,她从来也没有怕过,非但不怕,她看见她还总有那么点跃跃欲试。 最好跟她斗一场,把她斗输,让她再也不敢拉扯方寒霄的袖子,把对方寒霄动的心思全部都熄灭掉才好——嗯,至于怎么斗,她不知道。 不过现在这样,她应该也算死心了吧,毕竟她都嫁给方寒诚了。 正想着,薛珍儿瞪过来一眼:“你们在那里嘀咕什么,是不是在说我坏话?” 莹月道:“没有。” 喜娘由她们说话,在旁闭嘴装不存在——这么厉害的新娘子,惹不起,上去只会躺刀。 立在另一边的薛珍儿自己的陪嫁丫头倒是试图拦劝了一句,没用,薛珍儿继续找茬:“那你们说什么?” 方慧睁大了眼——这不是一般的厉害,是太厉害了吧? 莹月很镇定:“说我有点冷。” 这是真的,这里没有熏笼给她时时刻刻依着,她站了这么一阵子,手脚已经发冷了。 薛珍儿又要冷笑,站她旁边的丫头忙抢先一步陪笑:“有劳奶奶在这里陪到现在,如今这里也没事了,奶奶既有些不舒服,就请赶紧回去休息吧,若是拖出病来,我们心里就过不去了。” 莹月也不想再呆下去,这场昏礼除了方伯爷,里里外外就没有一个人高兴的,气氛太诡异,她对着薛珍儿连祝福的话都讲不出来——太假了。 就点了头,说了句客气话:“好,如果有什么事,别客气,叫人去告诉我。” 丫头忙应道:“是。” 莹月便转身,带着方慧走了。 莹月把方慧送回她的小院子,然后回到自己院落,奔着熏笼去想烤手脚,忽然发现熏笼上搭了件衣裳,是方寒霄的斗篷,就问一直留守的玉簪:“大爷回来了?” 玉簪笑道:“是,才回来不久,到前面陪客去了。” 方寒霄今日原不在家,下午时于家来人把他叫过去了,不知有什么事。 莹月“嗯”了一声:“不要喝太多才好。” 玉簪逗她:“那奶奶遣个人去嘱咐他一声?” 莹月忙摇头:“别了,我管这么多,怕他烦我。” 她发现到自己变得比较缠人了,为此她想控制一下,就是大部分时候都不成功,他不在的时候,她还相对冷静,说得出这种话来。一在,她不由就绕过去了。 玉簪笑:“奶奶乱担心什么,我看大爷对奶奶中意得很,再也不会烦的。” 莹月眨着眼,嘴角忍不住翘:“真的?” 玉簪肯定点头:“真的!” 莹月就喜滋滋笑了,把方寒霄的斗篷拿起来盖自己腿上,然后她坐到熏笼上去,斗篷两边顺着她的腿垂下来,这样斗篷可以仍旧熏着,她也暖和了。 然后她伸手问玉簪要文稿。 玉簪应着,去书格里取出来。 这文稿不是她写的,实际上就是方寒霄与她的聊天记录,方寒霄不在的时候,她都在看。 她看这个是有目的的,她实在觉得他的扬州之行很有意思,想正式记录下来。做什么用她还没想好,就是觉得这是很好的素材,如果随意放过,随它湮没在时间里,她觉得有点可惜。 她一边看,一边整理着思绪。 玉簪替她把灯挑亮了点,轻手轻脚地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帘子一响,丫头招呼声音跟着响起,方寒霄回来了。 他没喝多少酒,因为他先前都耽搁在于家里,快天黑才回来,实际上参与方寒诚的喜宴时间不多,敷衍敬过几桌亲近些的席面就托词走了,人知道他有疾,也没谁硬要留了灌他。 不过一进门,他打眼一看,那不多的几杯酒好像也硬是挥发出了几分酒意来,令得他微醺。 莹月膝上盖着他的斗篷,手里摊开的是他随手留的文字,他不过出去半天,她这一副睹物思人的模样是怎么回事? 磨人。 太磨人了。 他真切地有点烦恼起来。 第89章 方寒霄心头身上都是一热,迈进去,直接将她一抱。 莹月忽然腾空,吓了一大跳,惊叫一声,手里的纸散了一地。 “我的东西,快放我下来!”莹月急得拍他。 方寒霄没回味过来,还把脸凑她面前去——他都回来了,还看什么纸?看他本人不就好了。 “别闹。”莹月直接推他的脸。 方寒霄:…… 莹月手不重,但让他意识到了他居然自作多情了一回,这一下打击得他脸上有点过不去,他把莹月放下来,但没有松手,硬是低头,咬着她唇瓣亲一回,把她亲得迷迷糊糊的,才觉得满意了,放她自由。 莹月缓慢地眨着眼,好一会才在他突袭的热情里缓过神来,蹲身去捡飘了满地的纸。 捡完又捡滑落在地上的大氅。 她虽然推了他,但这么任劳任怨的,一个字埋怨也没有,方寒霄心下又觉得很软了,过去帮着把大氅拿起来,丢到熏笼上去。 莹月抿着唇,走到书案那边去,把字纸放好。感觉到他的目光追过来,脸颊微微地热。 她才不抱怨呢,他刚才虽然很不稳重,胡来吓她一跳,但是——那什么,感觉也挺好的。 他花样真是多。 “你要喝茶吗?”她收拾了一下心情,转脸问。 方寒霄摇头,他不渴。 走到跟前去,把那叠理得整齐的纸翻了一翻,疑问地看她。 “我想记下来。”莹月就便把自己的想法和他说了一下,又征询他的意见,“可以吗?我不拿给别人看,就留在家里。” 方寒霄靠在书案旁,长身玉立,伸手撩了下她的耳坠子,点了下头。 喜欢就做吧。 明确有自己的路很好。她在深闺里,多数时光毕竟是寂寞的,她没流于哀怨过,活得简单又积极,连带她身边那些丫头,不见她怎样使出手段收复,日子自然而然过了下来,气氛居然大体不错,起码他在的时候,没见谁和谁掐尖磨牙过。 莹月高兴了:“好。”又问他,“案子出结果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 方寒霄又点头——其实今天就有新进展。 他去于家,为的就是此事。 打从回京后,他是一下子闲了下来,京里围绕着行刺和私盐两桩案子,其实一直都在疾速运转中。 今日于星诚找他去,告诉他,应巡抚和蒋知府的案子生变了。 在蒋知府的口中,贩私盐案的主谋一直都是应巡抚,他不过是底下办事跑腿的,在账本上留下手印的师爷的口径要含糊一些,但大体上,也说了自己是听应巡抚的意思行事。 这看上去是很合理的,因为这么大笔进项,倘若没有应巡抚参与,蒋知府堂堂一个四品官,又不是个傻子,如何敢与他一个外聘的师爷合作呢? 而这么两个人证摆着,众口一词地指向应巡抚,看上去他是怎么也甩不脱干系。 但世事难料,这绝地里,应巡抚居然反杀了。 他本人是一直没有认过罪,他这个级别的大员,刑部暂时不便对他动刑,只是一边审他,一边传讯去当地官府,去查抄他老家的财物。现在结果出来了,应家不是大族,人口简单,当地官府把应家抄过一遍以后,没抄出什么巨额财产来。 刑部据此又去问师爷,师爷起先对此表示出绝对的不相信,但经再三询问,确定确实是没有抄出来以后,他就疯了,在牢里大哭大笑,大叫大嚷,埋怨自己不是个官身,贱命一条不值钱,出了事没人护持没人捞,哭完又骂官官相护,人人一笔烂账,官场中人没一个好东西。 一通疯发过,招出一篇新词。 他说他与蒋知府合谋贪的钱确实没有经应巡抚的手,应巡抚也不知道此事,但这不是说应巡抚就干净了,应巡抚没沾手这个钱,可是另有进项,十分秘密,他不知道哪儿来的,但是数额很大,绝对比他和蒋知府弄的那些多,所以抄应家抄出个一无所获是绝不可能的。 他敢把主家拉下水挡刀,正是确定应巡抚自身有鬼。 可惜他再言之凿凿,这番空口无凭的话做不得准。 倒是他反了口,那就得交待交待既然他不是听应巡抚所命,那背后又是谁了。 刑部没工夫容他多加考虑,直接把他拖出来上刑。 不等夹板夹上,师爷已经知道大势已去,如他自己骂的,应巡抚是官,蒋知府也是官,独他一条命最不值钱,既然已经脱不了身,那就没必要零碎受罪,都招了还痛快点。 他招出来一个新人物,凤阳皇陵的镇守太监吴太监。 他跟蒋知府合谋得的那些钱,大半其实是贿赂给吴太监了。 这一下,把刑部负责审讯的主官炸得不轻,忙忙写了奏本,向皇帝禀报。 师爷新咬出来的这个吴太监,没什么人听说过,在京里众人的记忆中几乎是不存在的。 因为他离京很久了。 他是皇帝还在东宫时的身边老人,皇帝登基后没几年,他犯了错,被贬出了京,发配到了凤阳看守陵墓去,一看看到现在没挪过窝,半辈子都跟坟墓为伴了。 为什么贿赂吴太监,师爷说了,他想搏个官身,吴太监答应了替他设法,这事应巡抚此前也答应过他,但迟迟没有下文,师爷等不及了,心中又为此有些怨恨,所以偷偷背着应巡抚行了事。 至于师爷一个巡抚幕僚怎么会和吴太监搭上线的,师爷也招了,是有一回,他随同应巡抚前往皇陵拜祭,跟吴太监叙话时叙出来两个人是同乡,这年头能在外地碰上个同乡不容易,太监没根没后代,对同乡又比普通人更在意一层,所以两人就此认识上了。他酒后跟吴太监吐露自己为选官郁闷之事,吴太监就告诉他,只要打点的银钱准备足了,可以给他帮这个忙。 吴太监自己是失了势,远离中枢了,但师爷本身只是个多年不第的举人,做不了多大官,他这个层级的捐官,用不着皇帝身边的近臣才能办成,吴太监要是有什么昔年的旧门路,能替他使上劲是有可能的。 别说,师爷招出来的这个新供词听上去居然更合理——太监,没有不贪财的。 而师爷的招供对蒋知府是毁灭性的。 账册子是他亲手记的,他从一开始就赖不掉,因此招供得十分痛快,为着这个痛快,他无论在于星诚手里,还是进了刑部大牢,都没怎么受罪,结果,原来都是假的。 “他从第一句就是假话?就是栽赃应巡抚?”莹月目瞪口呆,觉得她的脑袋有些不够用。 方寒霄说不清心内是什么滋味,缓缓点了点头。 于星诚跟他说的时候,他也惊讶极了。 他们居然一直小看了蒋知府这个人。 蒋知府昏庸无比,能被于星诚一句话吓得自己漏了底,但这不表示,他对于自己的事发是毫无准备的,毕竟,他此前就觉得方寒霄的随行不对劲了。 他与师爷实际上早约定好了如果事发,就把应巡抚推出去拖延时间,为真正的事主吴太监打掩护,吴太监好能在外面使计拉他们一把。 只不过没想到一山更有一山高,应巡抚猝不及防被抓,人在牢中,居然还有办法将家产尽数转移,令他们的打算落空。 如此,师爷和蒋知府的拳头空伸出去,劲无处抵消,就只能反弹回自己身上了。 莹月不知道说什么好。 外面寂静中,隐隐传来那边喜宴的喧闹声,似有若无。 但她此时再联想到薛珍儿,已经全无什么感觉了。 男人们在权利斗争中所表现出的腐臭与残酷,实在不是闺阁中的一些针头线脑所能比拟的。 “那应巡抚呢?他现在怎么样?” 方寒霄寻了笔,写:他只有失察之名,恐怕很快就会放出来了。 失察这个罪名是轻得多了,连官职都不必撸去,看他在皇帝面前的颜面怎么样,若好,罚几年俸银,若不好,也不过贬个一二级,而且他被下属和身边人联合陷害,传扬出去,说不定还能引得不少人同情他,总之,他最终损失不大。 莹月又想了好一会儿,想出来一句:“我觉得,这件事没完。” 方寒霄点头。 当然没完,师爷招出来的那个吴太监,就得另算一笔账,召他进京的旨意,已经下了。 不过他现在不想想那些事情了,方寒诚身着大红喜服的模样,勾起了他之前不算遥远的回忆,他放下笔,心猿意马地去勾莹月下巴,打算好好调戏她一下。 谁知莹月正好歪头,躲过了他的手,然后十分顺手地把他才放下的笔拿起来了,小表情十分认真:“我要好好重新梳理一下。” 又冒出了新情况,说真的,她不是盼着多生枝节多有事,可是从创作的角度讲,行文多波折还确实不是件坏事。 这会儿,她要跟那一堆破纸较劲,梳什么理? 方寒霄不可思议又不大痛快地眯了眼。 他抬手抚上莹月圆润的肩膀,在她困惑的眼神中,轻松地把她往书案一压,低头就亲下去。 过好一会儿,在莹月含糊着呜呜“腰要断了”的抗议声中,他才放了她一马,直起身,舔舔嘴唇走了。 莹月:“……” 她冒着烟。 不是被亲的,是被他最后那个动作闹的。 他舔什么嘴唇。 好——她捂了脸,嘤嘤,好不像个好人啊。 …… 跟他多回味似的。 第90章 接下来的几天,二房那边十分热闹。 方寒诚和薛珍儿吵架啦,方寒诚和薛珍儿又吵架啦,薛珍儿和洪夫人吵架啦…… 没有一天消停的,丫头们天天都有新鲜话说。 莹月捎带着听了一耳朵,但没往心里去,她也不出门,只是忙着自己的事。 方寒霄与她笔谈,毕竟不可能把所有细节对话都告诉得她清清楚楚,大致就是个梗概,她想做成一个完整的记录,里面有不少血肉需要她自己填充。 这个填充倾向于哪个方面,是平实简略一点,还是夸张一点以显示险象环生,大方向上她需要把控好,实际写起来的时候才不会跑歪。 为此她把那些字纸翻了又翻。 因为实际上这还是个未完结的案子,她不免又把结果猜测了一番。 她本来不擅长猜谜,但耐不住她全身心地投入这件事中,她与方寒霄的视角还有些差别——有关于其间暴露出来的相同刀痕之事,因为涉及先韩王世子,方寒霄将此隐瞒了,没有说出来,因此莹月面对的,是两个相对要单纯一点的案子。 延平郡王夜半遇刺,徐二老爷满船遭屠,水底沉尸重现,盐枭暴露自尽;蒋知府不打自招,应巡抚无辜遭殃,师爷难扛压力,吴太监浮出水面。 大概是这么个经过。 捋清楚以后,莹月忽然发现,两案其实没有多么深刻的关联。 它们唯一直接的交集,是那个盐枭。 如果蒋知府不是跟徐二老爷用了同一个盐枭,蒋知府不会因为心虚而暴露,后面这个案子根本爆不出来。 而偏偏,这个唯一横跨两案的盐枭死了。 自杀。留下的遗书经过查证,是本人笔迹。 也就是说他在死因这一点上没有疑问,但同时,引出了一个更大的疑问——于星诚与方寒霄一致不肯相信他遗书上招认的所谓延平郡王遇刺案真相,都认为他是被推出来顶罪,那么,什么人有这个能耐,可以迫使他放弃主动性命? 能做到盐枭这个级别的人,必然悍勇,拼死一战才更符合其为人,他放弃了这个选项,而直接选择赴死,至少体现了两点,其一,这个人是他无论如何没办法抗衡也拒绝不了的;其二,这个人同时拥有许诺的能力,令得盐枭相信他死以后,家人能得到保全。 能做到第一点已经不容易,做到第二点更难,表明这个人,霸权和威势同时有。 只可能是官场中人。 这个官场中人,距离扬州还应该不算很远,至少一定在南直隶范围之内,否则来不及有这么快的反应勒令盐枭自尽,给遇刺案划上句号。 而遇刺案不结,为此案下扬州的于星诚不会走——这个人的目的,很有可能就是逐走于星诚。 为什么逐走他?怕他再查出什么来。 于星诚为钦案而来,如果蒋知府不是沉不住气主动暴露,他连蒋知府都不会去查,更不会去查扬州府以外的事务,也就是说,这个人不是怕于星诚查出别的什么,只是怕他查这桩钦案。 怕再查下去,很可能真的叫他查出来。 所以主动塞给他一个凶手。 塞的这个盐枭有些粗糙,但不能说这个人行事蠢笨,因为一般官员,查到这个程度,线索如此有限,是真的不会再深究了,有个现成凶手带回去,到皇帝跟前去邀邀功,还求别的什么? 做官为什么,升官发财啊,蒋知府就是其中一个杰出的代表。 因为应巡抚涉入了此案,莹月不由把他代入进去想了想,发现不像,应巡抚炮制一个盐枭的权势是够的,但他如果和盐枭发生过交集,又有这么厉害的手段,不会发现不了自己身边师爷和盐枭间的手脚,以至于直接被从任上抓进京里,丢尽脸面还可能面临贬官。 对了,这个应巡抚背后也是有人的。 师爷到这个地步没必要坚持诬蔑他,他确实是有说不清来路的财产,可是及时被转移走了。 这里与盐枭的死有异曲同工之妙——转移财产不是一日之功,而且还要不为当地官府察觉,更难,但应巡抚背后的人仍然反应很快,替他办到了,其中蕴含的意思,这个人知道应巡抚出事的消息必然也很快,他所身处之地,很大可能也在南直隶范围之内。 莹月咬着嘴唇,努力想着——南直隶官场就那么大,先后有两股厉害势力隐没,她想试着至少猜出一股来。 …… 猜不出来。 案子不是好查的,她又毕竟大半时候都在深闺里,最深只能想到这里。这时候,石楠笑嘻嘻地掀了帘子,探进头来:“奶奶,眼看快过年了,别用功啦,我们出去逛逛罢,也该买点年货了。” 莹月恍然惊醒,忙道:“对!亏你说一声,我都没想起来。” 这是她出嫁以后过的第一个年,从前在徐家她门都出不去,不需要操这个心,如今自己当家立户,该把操持起来了。 她不大会,好在平江伯府大面上仍是洪夫人管家,祭祖年宴等这些大场面都是洪夫人在管,不但不要她插手,还怕她插手,故此时近年底,没有人来吩咐她做任何事情,她在家务上仍旧是安闲的。 长房这边,该分的一些分例也分下来了,洪夫人不傻,她要是克扣,方老伯爷还在呢,方老伯爷只愁找不到借口偏向长房,她敢扣一分,方老伯爷敢补过十分来。 故此莹月这里其实也不缺什么年货,石楠来这么说,就是个想出门逛逛的由头罢了——这时候街上多么热闹啊,出去看看多好。 她们如今是可以自由出门的,方寒霄不在的时候莹月就领着丫头回去过徐家,跟方老伯爷说一声就行了,方老伯爷能把方慧教成那样,不是个迂腐性子,只要去说,没有不同意的。 “去问问慧姐儿,要不要一道出门逛逛。” 莹月想起来,向玉簪道,方寒霄今日不在家,倒是不用去和他说,问一问方慧就可以了。 方慧的女先生放回家过年去了,年后才回来,她这阵子都不上课了,天天闲着玩。 过一会儿,方慧颠颠地跟在玉簪后面来了,清脆地嚷道:“大嫂,我要去!” 莹月笑应:“好。” 两人收拾了,方慧带上乳母,莹月带上丫头,到方老伯爷那里说了一声,方老伯爷给增派了两个小厮,一行人就出发。 街市上果真十分热闹。 一些店家已经提早把红灯笼都挂起来了,人群来往熙熙攘攘,衣着有贵有贱,还有许多小孩子在大人的腿缝间穿行,笑着打闹,有顽皮的还往人脚边摔一种自制的小玩意儿,把人惊得一跳,就扮着鬼脸大笑跑开。 莹月下马车不久,脚边就被扔了一个,摔成两半的小竹片跳起来,其实伤不了人,动静也不算很大,但她从前没见过这个玩法,唬了一跳。挤在她两侧的玉簪石楠忙聚拢上前,把她护住。 扔她的是路边一个摆摊的一个摊主家的小子,摊主是个包着青头巾的中年妇人,见莹月一行人衣着不俗,似闯了祸,跑出来气得兜头对着自家的淘小子就是一巴掌:“不长眼的小王八蛋,贵人你也敢惊扰!” 妇人下手不轻,小子嘴一咧,就哭起来。 莹月回过神来,忙虚拦了一下:“这位大嫂,我没事,别打孩子了。” 妇人松了口气,转身跟她致歉:“小夫人大量,真对不住。” “姐儿,你做什么?”王氏在旁,把想往前窜的方慧拉住,“可不能乱跑,街上人多,小心拍花子的把你拐了去。” “我没乱跑,你才玩的是什么?”方慧确实没想走远,只是凑近那个呜呜正哭的小子,往他手里张望。 小子被她一问,嘴巴还张着,眼泪已经不觉停下来了——方慧在他眼里,跟小仙女差不多,他憋着嗓子,乃至有两分害羞地道:“就是爆竹。” 这是夸张的称呼了,没有点火,其实爆不起来,称为“摔竹”还差不多,把竹子弄成小片,用纱线或者草根之类不值钱随手能找到的东西松松捆一下,摔的时候劈啪作响,小孩子学大人,拿这个假装当爆竹玩了。 方慧身边没有这么简陋又粗鲁的玩器,她见了还挺新鲜,问小子:“多少钱一个?你卖我两个。” 小子呆了一下:“不要钱,你要,我,我给你两个。” 灰扑扑的小手就伸过来,王氏见没有危险,倒不为这样的小事拂方慧的心意,只是不令方慧去接,自己接过来,跟小子道了谢。 小子傻笑。 小孩子的心意也是心意,莹月不好意思白得他的东西,就驻足到他家的摊位前,想挑两样东西照顾一下生意。 妇人忙给她介绍。 这个摊子上卖的主要是一些珠串荷包手帕耳坠等小物,都不值钱,方慧眼下对这些没有兴趣,走到一边去,学着小子去玩摔竹。 这东西工艺十分简陋,但摔出去要保证分开还能制造出一点弹跳的动静还是需要一点手法的,方慧摔两下都没摔开,不服气,小厮捡回给她,她又摔第三下。 这下摔开了。 摔到了一只鹿皮靴旁边,靴子已非平民所能穿着,靴身上居然还镶有珠玉,一望便知不凡。 “小丫头,你长不长眼——”立时有人伸指呵斥。 “哎,闭嘴。”靴子的主人原来没有说话,但忽然见到了莹月闻声转过来的脸面,眼睛一亮,伸手一扬,阻止了身侧的下人。 第91章 方慧那只摔竹虽没直接摔到人身上去,但也算有所惊扰,小辈闯出小祸来,莹月做家长的得给人道歉。 她就忙放下手里的一只荷包走过去。 鹿皮靴的主人不但那一只靴子不凡,他看上去整个人都是不凡的,披一袭狐毛大氅,单这件氅衣就把满街八成以上的人全比下去了,熙攘人群里,寻不出几件比他这件还值钱的。 更别提他帽上的白玉,指间的扳指,周围的护卫,总之,一望上去就知道是个贵人。 莹月倒没怎么在意,这时节出来的人多是为置办年货,年根底下,谁也不会跟孩子多计较,她就只是道歉:“您没事吧?惊扰您了,小孩子不懂事。” 又把方慧揽过来,教她也说一句“对不起”,先被骂了一句“长不长眼”,方慧嘴巴有点撅着,但她那股特别的拗劲只冲着二房发作,出来外面还是懂礼的,就还是听话说了。 事情到此本该差不多了了,鹿皮靴却并不走开,他不动,他随行的三四个护卫也不动,连着莹月一行人,把中年妇人的摊位前面堵了个严实,旁人都过不来。 中年妇人有些不安,但她小本生意,趁年根才出来赚两个辛苦钱,两边一个也惹不起,不敢说话,只祈祷贵人们脾气好些,别打起来把她的摊子砸了就万幸了。 莹月别的不说,脾气是再好不过的,己方理亏的情况下,再不会主动跳脚,见对面不言不动,就好声好气地又赔了一遍礼。 倒是方慧的小脾气有点压不住了——那么大个人,她又没真砸到他,哪里就能把他惊得怎么样了!她小脸就板了下来,觉着自己连累到莹月,又郁闷,忍着不说话。 她不说话,也给了人口舌,鹿皮靴的主人呵呵一笑:“怎么,你惊了爷,还得爷看你的脸色不成?”他目光盯到莹月脸上,拖长了声音,“小夫人,你家的这个小丫头,可是真的不懂事啊。” 莹月喜欢方慧,忍不住有点护短:“没有,她道歉了。” 鹿皮靴听她这一句,脸色倒也不差,含着笑,待说什么,王氏忽然挤到莹月面前,陪笑道:“这位爷,都是奴婢大意,不曾看住姐儿,奴婢也替姐儿道个歉,您大人大量,别同孩子计较。” 莹月带出来的玉簪石楠和她差不多脾性,出门又少,不大懂这些事,王氏年纪长些,却是有见识的,看出来对面的青年男人态度不对劲了,抓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不放过,要说真生气又不像,那个态度暧昧间,竟似乎是个调戏人的意思。 她这一出头,原想护住莹月不要再和他搭话,鹿皮靴的脸色却是就势沉了下来:“怎么,我要是计较了,就是小鸡肚肠了?” 旁边的护卫十分有眼色地帮腔:“主子们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小丫头不懂事罢了,你这做奴婢的也这么大模大样,可见是一点没把我们郡王放在眼里!” 郡王? 王氏震惊,心下一突。 出来随便一逛,竟逛出个郡王。 莹月略好奇地看了那被护卫拥在当中的青年男子一眼——她没见过什么大人物,郡王这个级别的皇亲宗室,对她还有点稀罕。 她像含着一汪清溪水一样的眼神一扫过来,鹿皮靴——宝丰郡王的心中不由一荡。 明明是个嫁了的小妇人了,神态间还尽是天真娇憨,仿佛不解人事,那日他在隆昌侯府门前一见,隆冬里像觉有一朵春花开在了他心间,令他至今难忘。 他问过岑永春,知道她已经成亲大半年了,可惜时运不济,是嫁给了一个哑巴。 一听这个话,宝丰郡王心中当时又升起了一股怜惜:这样可爱的小美人儿,在家中只得与一个毁了嗓子的残废冷清相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十年说不了一句话,如花岁月就这样寂寂葬送,多可怜哪。 宝丰郡王怜惜完,就觉得自己有了拯救她的使命。 他还没有想出主意入手,大街上随便走一走遇到了,这叫什么? 就是缘分啊! 撞到手里的缘分,怎么能轻易放过。 方老伯爷已经赋闲养病,方伯爷差父远矣,方寒霄废人一个,宝丰郡王根本不把如今的平江伯府放在眼里,心动,他就行动上了。 他这么总是不让开,还一眼接一眼地看过来,莹月自己也觉出来不对了——但她没往被调戏上想,两个姐姐望月惜月都厉害,她被压在底下常年透明,就出了嫁,也没干过什么轰烈的事,她因此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魅力。 至于方寒霄,那不一样,他娶了她嘛,又肯认她,那慢慢跟她好起来是正常的,要说会在外面遇见个人看她一眼就对她动念,她是从没觉得这种事会跟她挨上。 宝丰郡王见她懵懂,心更痒了。这是怎么养出来的?他就爱这个调调,美人易得,勾着他心意的这股劲儿难找,他到如今也没碰见过几个。 他就缓缓道:“小夫人,你既然认了是你的错,那你要怎么赔我呢?” 莹月愣了愣,问道:“你要多少钱?” 她不大舍得赔钱,实在觉得方慧没把他怎么样,但她不惯于与人起冲突,且他那边人手明显比她的强壮一些,若能拿钱消灾,过去眼前这一关也罢了。 宝丰郡王噎了一下——他这个阵势摆出来,看着像缺钱的人? 难道不该顺势问他一句他觉得怎么赔才满意吗。 不过他现在看莹月可心,容忍度颇高,被噎过也不介意,自己把目的说了出来:“小夫人误会了,我不要钱。只是走到现在,腿酸口渴,有意请小夫人饮一杯茶,坐上一坐,不知小夫人可肯赏光吗?” 莹月睁大了眼——她迟钝,但不傻! 大街上陌生男子萍水相逢,邀她去喝茶,这意思太明摆着了。 她慌张了,惊讶地连连摇头,话也不敢跟他说了,拉紧了方慧的手转身要走。 玉簪石楠并外围的两个小厮忙护上来。 街上许多人来往,宝丰郡王倒也没拦。 走出去好一段了,莹月心有余悸地低声问身边的玉簪:“还看得见他吗?他没有跟上来吧?” 玉簪也很紧张,转头看了一圈,没见到,才松了口气,道:“奶奶放心,我们把他甩掉了,可能他就是个轻浮的人,随便说一说,不敢真对奶奶怎么样。” 石楠在另一边鼓劲,道:“奶奶别怕,我们也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家。” 王氏也跟着安慰了两句,莹月的心总算定了下来,回想又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起来,毕竟别人不过邀她一句。 他们这才出门不久,年货还没买上两样,莹月虽然出门自由,也不好有事没事就在外面玩得久不回家,借着年关才好这样,一时也不大舍得很快回去,就又继续逛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都再没生出波折来,逛到下晌午,一行人抱着满手采买的物件,都有些疲累,于是寻了家门脸阔大干净的茶楼,约好了坐下歇一歇,喝杯茶就回去。 这个时候哪里都很热闹,茶楼里也不例外,莹月等往二楼走,到一扇屏风后坐下。 茶刚上,方慧没喝,先红着脸挨近王氏,凑到她耳朵边上道:“嬷嬷,我想更衣。” 茶楼里卖茶,更衣的地方必然是有的。 王氏就站起来:“我带你去。” 跟莹月说了一声,莹月不放心,让一个小厮也跟着去,这时候人真的多,她怕方慧不慎走丢。 他们三人前脚走,后脚一袭狐毛大氅从屏风外冒了进来。 莹月惊呆——这必然是一路悄悄跟着他们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 这就有点可怕了。 莹月茶都不想喝了,想走,但方慧没回来,她不能不等她,只好徒劳地抓了个茶盅在手里。 宝丰郡王见她动作,不怒反笑,真是个性烈的小美人儿,他一句话没说,她已经琢磨想砸破他的脑袋了? 就是那藏不住怯意的眼神泄了她的底——他就爱这样的,简直要控制不住好生怜宠她一番的心。 真贞烈泼妇,那倒没意思了。 “小夫人,我才邀你喝茶你不答应,如何自己悄悄来了?”宝丰郡王柔声问她。 石楠抖着嗓子试图警告他:“你你别乱来,这里好多人的,乱来我们喊救命了。” 说是这么说,她暂不敢喊,怕一喊,莹月的名声不好挽回。 宝丰郡王哪里把她看在眼里,莹月躲在丫头后面不搭理他,他就自己说出下文来:“可见,我与小夫人有缘哪。” 莹月忍了忍,没忍住:“你别胡说,没有。我有夫君的。” 她很后悔来喝这个茶,可想想也怨不得她,都小半天过去了,谁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郡王还能跟着她呢,她真没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魅力呀! “小夫人,你的杯子是空的,你总握着它做什么呢?来,我替你倒上。”宝丰郡王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他已经看出来莹月胆量不大,这样的小妇人就欺负了她,她多半也只会忍气吞声,所以他敢于在屏风外吵闹的人声中就直接伸手来夺莹月手中的茶杯。 莹月:“……” 她吓僵住了,她不知道有些宗室跟“胡作非为”四个字可以直接划上等号,躲慢了一步,被他碰到了手。 不过一个瞬间,玉簪石楠很快都拦了过来,她却已经好似被长虫爬过。 令她恶心的不只是这一个碰触,更是那种强烈的被冒犯的感觉。 她唇色都有点吓到青白,宝丰郡王看到眼里,很为满足了一下,但很快又觉得十分不足——屏风之外,就是大庭广众,他也不便真的做出多过分的事来,把小美人儿惊吓到楚楚动人,却不能跟着好生怜爱,实在是可惜啊。 不过,来日方长。只要他有心,还怕寻不到别的机会吗。 他收回了手,又是一副有礼的样子:“小夫人别怕,小王没有恶意,只是想与小夫人做个知交,小夫人如有什么烦恼不顺心的事,来寻小王,小王做得到的,都可以代为排解一二。” 他说着,还把自己在京的住址报了出来,报完以后,才翩翩走了。 毕竟是个郡王,因他后来收了手,玉簪石楠也不敢对他怎么样,怕激怒他惹出不可测的后果来,只能眼睁睁看他放完话走了。 石楠才把憋着的气发出来:“他什么意思?奶奶难道还会主动去找他不成?” 玉簪脸色一般差——她听得懂,居然还给她们奶奶开了条件,真真的登徒子! 莹月的唇色恢复了过来,她没说话,只是望一眼屏风,又望一眼滚落在桌上的茶盅,心内完全被懊悔填满——她刚才怎么就吓得动不了,没把茶盅砸到他头上呢?! 第92章 莹月这份懊悔一直带回了府里。 她觉得自己吃了亏,这个亏却不像别的事一样好同人诉说,也很难再找补回去,因此她耿耿于怀,闷闷不乐。 她回来的时候,方寒霄也回来了,正在翻看她先前整理思路时留下的随手写的一些字迹,听见动静,一转头,立刻发现她神色不对。 他就问她。 莹月先憋着不说,一方面觉得难以启齿,一方面也怕方寒霄生她的气,埋怨她。 她现在回头看自己,总疑心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比如第一回遇见宝丰郡王以后,不该继续耽搁在外面,后来更不应该再去茶楼,给宝丰郡王机会。 但真这么想,她又不甘心,她好好的,只是在街上走一走,茶楼里坐一坐,遇上坏人,怎么能算她的错呢。 可是如果她及时回来,就不会有后面吓人恶心的后续了。 这么一想,她又忍不住继续懊悔起来。 她不是多藏得住事的性子,方寒霄一时问不出来,也不着急,也不去问跟她出门的丫头,等到用过了晚饭,丫头们把买的物件都抱过一边去收拾,屋里清静下来,他才又徐徐提起来。 莹月这时候撑不住了,她未必是真的不想说,只是无法轻易启齿。 “其实,也没什么……” 她心里委屈极了,出口却尽量轻描淡写,不想把坏情绪传给他,也有一点点怕他出去惹事。 妻子让登徒子调戏了,没有男人会高兴的。 但对她动手的是个郡王,以其随行气派来看,应该不是假货,他要是含怒出去,她怕他不计后果,也要吃亏。 这层意思她含在心里,没有说出口,但方寒霄透过她压抑又担忧的眼神仍是感觉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气来。 “我没有怎么样,你别生气。” 他没有什么大动作,只是眼神变得凝结,但莹月没来由就是觉得他气到不得了,身上的气场,徘徊在震怒的边缘。 “我以后不出门就好了。”莹月很丧气地又道。 方寒霄呵了一声,但脸上眼底都殊无笑意,他写:你为什么不出门。 七个字,字字力透纸背,粗豪的墨迹在宣纸上又深又重地晕染开来。 屋里气氛冷凝得要结冰,莹月受不住,眼圈控制不了地红了——她本来委屈,现在方寒霄怒成这样,她不确定这怒气里有没有冲着她来的,她又疑心他这句话是不是在讽刺她。 她才遇过那种事,心里是最脆弱的时候。 方寒霄眼睁睁看她抖着嘴唇哭了,周身气势一收,丢下笔,略慌地伸手抱她——哭什么?刚才说的时候还没哭,他问一句,她就这样,好像他骂她了一样。 他反脚勾过椅子坐下,把她抱坐到腿上,伸手给她擦眼泪,擦不干,才擦了新的泪珠又冒出来了,他只好一手揽住她,另一手水浸浸地去写:怎么了。 莹月不看,只是嘤嘤。 但是她心里安稳下来了,坐他腿上一下也不挣扎,伸手很依赖地抱着他的肩膀,慢慢平复情绪。 方寒霄抚着她的背,沸汤般的愤怒渐渐也止息了一点下来。 但大半仍在,梗在他心头,下不去。 他自己身上背着事,因此至今都没舍得对她怎样,把她好好地养在家里,一个破烂郡王敢冲她伸手。 昏了他的头。 他轻拍了莹月的背两下,哄她:别怕,他还干什么了? 莹月情绪好了些,这回扭头看了,怕他误解,连忙摇头:“没有了,人多,他不敢。就是说了几句胡话。” 方寒霄写:说什么? 提到这个,莹月气愤起来:“——说他的住址,叫我去找他,他好不要脸,鬼才去找他呢!” 她不会骂人,这在她嘴里就是最重的话了。 这是想好了的勾套。方寒霄眯了眯眼,眼底寒光乍现。 花活一个连着一个,这个郡王干这种勾当,一定不是头一回,从前还很有可能得手过,才养出他这么熟练自信的套路。 他写:他长什么样? 京里现在三个郡王,算账前,他得确定一下目标。 莹月不是很想回想,负气地道:“丑。” 方寒霄有点让她逗笑,哄着她继续问:那是丑成什么样? “就那样——”莹月听他问这么细,又担心了,“你想找他吗?算了罢,我也没怎么样,以后我少出门就没事了。” 想了想又劝他,“他总是要回封地的,呆不了多久。” 所以他在京期间,他们就得躲他? 没这个道理。 一个郡王而已,满天下算算,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在封地上作威作福罢了,进了京里还不知道盘着,光天化日就敢调戏良妇。他既不肯做个人,他不介意教一教他。 方寒霄就写:我不找他。只是知道了是谁,心中好有个数。 莹月一想也是,好歹下回万一遇见,能避一避。而且她可以不出门,方寒霄不能也成天窝在家里,如果那个郡王不死心,再找上他的麻烦,她总该教他有个警惕。 就回想着说了。 延平郡王不说,在扬州时就见过,另外潞王家的两个方寒霄回京以后也寻机照过面,听了,很快把人对上了号。 知道是谁,就好办了。 方寒霄再问她最后一个问题:他哪只手碰的你? 莹月有点糊涂:“我吓呆了,没留意,好像是——右手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方寒霄没有回答,只是写给她一句:别想这事了,你今天累了,早点睡。 莹月看了,点点头。 她心绪乱,今天也没有心情像寻常般再翻两页书了。 但她一站起来,就发现方寒霄要往外走,忙拉住他的衣袖。 方寒霄疑问地回头看她。 莹月憋了好一会儿,才扭捏着道:“——你能别走吗?” 她一般不过问他的行踪,已经习惯他有时过来这里,有时在静德院,反正想找他的时候总是能找到,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困扰。 但今晚不一样,想到那个郡王肆无忌惮,越屏风而入跟她讲的那篇疯话,还胆大妄为到直接拉扯她的手,她心里就跳突突的,觉得不安。 她想要他陪她。 方寒霄一个毫不犹豫的头点到一半,又顿住,拉了她的手回到桌旁写:我有点事,你先睡,我一会儿就来。 莹月:“哦。” 但是她不舍得松开他的手。 方寒霄低头亲一亲她,写:没事,你睡,睡醒就都好了。 “我睡醒,能看见你吗?” 方寒霄心里软得不成样,点点头。 他不挣动,感觉到她自己慢慢松开,他才出门走了。 ** 一出了门,凛冽北风一吹,方寒霄软掉的心顷刻间就如这天地间的寒冬一般肃冷坚硬了起来。 他能坚持拒绝掉莹月少有的恳求,确实是有重要的事做。 报仇。 有的仇恨,他很有耐心,不惮于潜伏等待,卧薪五年,有的仇恨,他连过夜也不能等。 必得立刻报了,他才能平心静气地回来睡着。 ** 这个时辰外面还没宵禁,但因天寒,白天的热闹都已褪去,街上冷冷清清的,只偶尔才有两个行人匆匆走过,大部分人都已回到了家,在家里偷闲取暖。 宝丰郡王当然也不例外。 他今日心情很好,回到临时拨给他居住的十王府里其中一座府邸的时候,还哼着小调。 他的哥哥怀庆郡王看出来他状态不大对,也深知他这个弟弟的脾性,找上他来问。 怀庆口气不是很和气,一则他比宝丰郡王大一岁,二则他是潞王妃嫡出,宝丰是庶出,这一朝进京,潞王非得买一送一,把这个不靠谱的弟弟也捆绑进来,他不大乐意。 不过他不大把庶出弟弟放在眼里,因此倒也不觉得在争储的大事上受到威胁,有事的时候,还安排他做一做,比如那日去向岑永春打听消息。 大晚上闲着没事,宝丰郡王还挺愿意跟兄长分享一下猎艳的战绩,就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说了,着重夸耀那小娘子多招人怜惜。 怀庆没好气:“你要女人,府里那么些还不够?这是京里,你别胡闹闯出祸来。” 宝丰不以为然:“我又没用强,说两句话也使不得?她要想通了愿意,自然自己来找我,若没想通,嘿嘿——我就去找她,再劝她好好想一想。花朵儿一样的好年纪,就甘心跟个哑巴混一辈子?他们家那老伯爷在的时候他们那房的日子还好过点,一下要过去了,只怕老头子头七没过就得叫撵出来,啧啧,多可怜哪。” 怀庆微微挑了眉,讶异:“你打听得这么清楚。” 宝丰晃着腿:“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他们家那点事,岑永春都知道,一问就得了。” 怀庆皱眉,忽然拍了下桌子:“怪不得你那天回来,我问你问到什么,你都说没有,原来都是问这些话去了!” 宝丰对嫡兄还是有点敬畏,忙道:“没有,我没光问这些。你叫我问的那些话,是岑永春废物,套不出来,不关我的事啊。” “那——”怀庆压低了一点声音,“账本呢?也什么都没问出来?” 他“账本”两个字吐露得很含糊,但屋外檐下如壁虎一般无声无息贴在墙边的人影仍是听见了,目光当即一凝。 居然——他们也想找寻。 宝丰诉苦:“哪这么容易,我一问,岑永春就说了?而且我看他废物得很,这件事隆昌侯交没交代给他都两说,说不定他根本不知道——” “你好意思说别人废物!”怀庆训斥他,“叫你做的事,你不是也一样都没做成?” 宝丰被训得顿了片刻,猛喝了口酒,悻悻地:“二哥,你别生气了,我明天再去问问就是了。” 怀庆忙道:“别,你才去过不久,万一叫人撞上怎么说?——等一等,等到过年的时候罢,那时被人看见,说去给老侯爷拜个年,也还说得过去。” 宝丰懒得在正事上费脑子,道:“好罢。”又道,“父王从前总夸隆昌侯,原来他也不是个好玩意儿,用他点钱,还给我们一笔笔记黑账,二哥你要是成了大事,坐上了龙廷,他还打算跟你讨债不成——” “闭嘴!”怀庆斥他,“这些话,一个字也不许到外面透露,尤其不能让岑永春觉出你的目的,你要是办不好,宁可别办。这件事只是顺带,成不成都不要紧。”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二哥,这酒不错,你来两杯?” 怀庆懒得跟他费功夫,站起来道:“我不喝,你也少喝点。” 笼了笼衣裳,站起出门回自己居所了。 宝丰自己悠闲地把剩下的小半壶酒也喝光,还招了个小内侍给他讲笑话,乐完,懒懒上床伸腿睡觉。 他喝了酒,睡得有点沉。 北风呼啦啦吹,庭前树枝被吹得呜呜作响,掀窗的声音在这风声里也变得不明显。 方寒霄跳进去。 冬日里冷是很冷的,他在屋外听了这半晌话都有点受不了,但同时守卫也相对懈怠,侍卫下人也是人,谁不怕冷呢。 而且就算有不长眼的小毛贼,也不敢偷到这片地界来。 因此他摸进这座府邸,还真的没费很大功夫。 他在黑暗中潜伏良久,早已适应了这光线,走到床前不用怎么分辨,伸手进去宝丰郡王的被窝,咔嚓一声,先拧折了他的右胳膊,歪头想了一下,觉得太明显了,往另一边摸了摸,又是咔嚓一声,宝丰郡王的左边胳膊也折了。 然后方寒霄毫不停歇犹豫,翻窗而出,提气便奔。 他大跨步奔出去十来步,宝丰郡王的惨叫声才划破了夜空。 “啊——!” 第93章 方寒霄携着满身的寒气回到了平江伯府。 像这样的淘气事,他几年不曾做过了,这一遭出去做一回,他满腔郁气出了大半,至于会不会招致什么后果,他既没叫人抓着现行,那就不必忧虑,即便让谁疑心上了,也尽可抵赖。 他在那边等着宝丰郡王入睡,等了不少时候,此时静静走进自家房里一看,莹月已经睡了,但惦着他说会回来,桌角给他留了盏灯,玉簪也还没睡,守着熏笼打盹。 见他回来,忙站起轻声问道:“爷回来了,我去提水来,爷洗一洗?” 方寒霄点头,她就出去,很快到隔壁耳房弄了热水来,方寒霄简单洗浴了一下,吹灯上炕。 不知是不是被他来回走动的动静惊到了,莹月在床上翻动了一下,动作有点大,不安又烦躁的样子。 一只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暖暖地,但有点凶地横到方寒霄脖颈下方。 方寒霄捏了捏她的手,把她塞回她那边的被子里去。 他跟莹月现在是分了被窝睡,不然太折磨他了。这种可以归为各人习惯的一种,倒也没人对此表示多么奇怪。 但不一会儿,她又伸出来了。 又横到他这边,脚也不安分,在被子里蹬了一下。 方寒霄侧过脸去——这个样子,不像被惊醒,倒像是做了梦? 莹月确实在做梦。 她现实里的懊悔带进了梦里,正梦见了一只奇形怪状的野兽,冲她龇牙滴着口水,她在梦里害怕又激动得不得了,但没有逃,也没有呆住,而是冲上去勇敢地跟它搏斗。 她不怕它! 一拳。 打跑它! 一脚。 她打得虎虎生风。 方寒霄:…… 她这个梦做得够厉害的,胳膊横他身上还罢了,他观察的这一小会,手又捏成了拳,小拳头差点捣他下巴上。 他伸手再度把她的胳膊放回去被窝里,怕她再动,着意控制了一会儿,不料莹月手动不了,反应在她的梦里,就是怪兽在反击她了,她很生气。 还想欺负她! 她在梦里越想越气起来,手动不了,就动脚,踹他。 她踹得倒是不痛,那点力道隔着被子对方寒霄比挠痒痒强不到哪儿去,但由她这么闹腾下去不是个事,方寒霄只好伸脚出去,隔着她的被子把她的脚也压住。 莹月挣了挣,没挣动,更生气了。 生气之余,她还有点害怕。 她不想逃,她要跟怪兽战斗到底,可是这个怪兽好像比她厉害,她打不过,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被吃掉了? 她眼皮抖动着,无声地急出两滴泪来。 方寒霄听她的动静不对,呼吸声变得急促,空出一只手来向她脸上摸了摸,摸到了湿意。 他:…… 哭笑不得,做个梦这么多花样,打不着人还气哭了。 他推推她,试图把她推醒,她困在梦里,睡得这么不安稳,不如醒来缓一缓。 但莹月的睡眠太好了,这就意味着,她做起梦来也做得很深,难以一叫就醒。 她醒不过来,只是脸上的湿意开始汹涌。 怪兽要把她吃掉了。 嘤。 方寒霄感觉指尖湿意变重,认输,只好放松了对她的束缚。 莹月梦里精神一振! 立刻来了一个大的反击,脚从被窝里闯出来,一下蹬他腿上。 她的亵裤是细棉布制的,很柔很软,这么一番动作,已经向上翻掀到了膝盖处,半截小腿都露在外面。 方寒霄的腿也在外面,被她闹了一通,亵裤也翻起了一点,小腿在动作间与她没有阻碍地挨到了一起,心中不由一荡。 他才上床时,周身还尽是寒意,兴不起多余心思,但在温暖的被窝里捂到现在,他整个人都舒缓了过来。 某个特别附加苏醒属性的部位,也有点苏醒了。 莹月不知道。 她专心致志地跟怪兽作战。 怪兽不动,也不压制她了,她就威风起来了,手舞足蹈,在被子里闹腾,手脚全伸到了外面。 方寒霄无语地瞪着帐子顶。 他不敢动,只能等着她闹腾累了,自己消停。 他没等多久,莹月动作慢慢缓了下来——她不是累了,是冷了。 光洁的半截小腿没个遮挡伸到外面,怎么能不冷呢。 她很自觉地自己收了回来,又缩了缩,感觉到自己的被子不够多,好像旁边还有,就闭着眼睛连拉带卷,感觉到全抢过来了,都卷到了自己身上,满意了。 梦里歇了口气。 头歪了歪,准备“睡觉”。 …… 方寒霄几乎惊呆地晾在旁边,凉飕飕的。 这是什么技能?他锁着眉头深思,也太熟练了,蹭蹭就把他的被子全抢走了,要不是才摸见她哭过,他简直怀疑她是有意的。 他转头,见她似乎安静下来,便伸手把自己的被子要拿回来。他体再热,再不怕冷,没到穿身亵衣就在数九寒冬里入睡的程度。 才打跑的怪兽又回来了! 莹月可生气,这个怪兽简直阴魂不散,逮着她欺负了。 新一轮被子保卫战打响。 方寒霄出去拧断人胳膊在行,回来拿家里的这个小东西实在没办法,大一点的力气都不敢使,只怕她经不住,可莹月没有顾忌,乱挥乱踹,被子里捂出来的热气快叫她折腾完了,越是没热气,觉得冷,她越是要保护好被子,不分给他。 非常坏了。 方寒霄凉凉地晾着,才苏醒的部位又叫冻下去了,终于恶向胆边生,觉得不能再纵容她了,手上加了劲,不容她抗拒地把她那边被子掀开,直接挤了进去。 怪兽冲到她面前了! 莹月一下紧张到不得了,梦里觉得脑子里的那根弦紧绷到快断掉,扭头就跑。 嗯,剧本改了,不战斗了,改逃跑了。 她跑得好累啊。 可是怪兽还是一直在后面跟着她,温热的吐息都仿佛喷到她脖子上。 吓死个人。 这个时候,从现实里方寒霄的角度,她是很安静的,并没有再动弹,但又有点安静过头了——她整个人都很僵,像一块木板一样躺在那里。 那么闹不对,可这么僵也是不对劲的。 方寒霄真是给她整治得没脾气了。 他大概猜得出来她是受了白天的事影响,之前跟他说的时候看着还比较平静,哭一下很快就好了,不想心里其实是留下了不小的创伤。憋着没在他面前全露出来,到梦里控制不住地显现了。 他的绮情都褪去,转成了怜惜,同时又有一点点不满——这是把他当成恶人在反抗了? 养这么久,还没把她养亲,心里有委屈,也不跟他诉完。 早知道她这么过不去,刚才他不只是把宝丰郡王的胳膊拧折。 犹豫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试探着伸手去拥抱她。 莹月精神上消耗得很厉害了,不剩多少力气,挣动了下,软软地。 但方寒霄能从这个动作里感觉到她的不情愿。 他又是心疼,又是不服气——他跟别人,怎么会一样? 不过,也不能怪她,指望她在紧张的噩梦里准确地分辨出他的气息,是有点强人所难。 他们成亲毕竟还不满一年,没那么多时间在一起,前面一段日子他还待她很冷淡。 这么说服了自己一番,方寒霄心里好过了点,正这时,莹月攒出点力气来,抽冷子又踹了他一下。 她眼睛紧闭着,还从嗓子眼里哼出来细细的一声,依稀是个“走”字。 撵他走。 方寒霄这就不能依了,他又不是外面的野男人,为什么要走。 伸手捏她的脸,想把她捏醒,睁眼看一看他。 莹月脑袋在枕上来回晃动了一下,躲他。 动作很微弱,因这微弱而显得更为可怜。 方寒霄叹了口气,小骗子,先前那么留他,他回来了,又这么撵他,打他,踹他,抢他的被子,连床都不叫他呆了。 他还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她哪里可怜,他才真的可怜。 他终于忍不住,略支起身来,到她耳边,微启了唇,低低地道:“——你乖一点,别闹了。” 几乎是气音。 听不出来什么音色。 莹月的眼皮剧烈颤动了一下。 不知是终于累到动不了了,还是怎么样,方寒霄再去揽住她的时候,她没有动。 身子还是僵硬,好像一块板。 不过方寒霄暂时也满足了,伸手替她把肩头的被角掖好,摸到她脸上犹湿,晾在外面,泪痕已经冰凉,于是就便拿衣袖替她胡乱擦了一把。 然后他收回手,到被子里轻轻拍她一下,闭上了眼。 睡吧。 睡醒就没事了。 第94章 继延平郡王在扬州出事之后,宝丰郡王好好地睡在府邸里也出了事,侍卫闻讯围拢来的时候,连凶徒的背影都没看见,高矮胖瘦,一概不知。 撇开侍卫有所懈怠不提,凶徒气焰之嚣张,也是可见一斑。 论事件本身性质的恶劣,还尤胜延平郡王那一回,凶徒手段太自如了,他那两下如果不是拧的宝丰郡王的手臂,而是脖子,那宝丰郡王现在连躺在床上哭嚎的机会都没有了。 京城为此震动起来。这一个年,实在是多事。 石楠知道的时候,是发生的第三天了,从她在外院的弟弟福全那听来的,福全当个时兴新文随口提了一嘴,石楠隐隐有所觉,飞跑回来兴高采烈地告诉莹月,又道:“是那天那个坏人吧?该,叫他不干好事!” 玉簪在旁边,她不能确定是不是,不过很乐意当“是”去想,就附和道:“有这样的事?真是报应。” “不知道是哪路的英雄,做了这个好事,福全说现在到处都在查他,保佑他可别被查出来。” “应该不会,我听你说的,连人什么样都没看见,京里这么多人,大海捞针一样,而且人干了这个事,说不定干完就跑,已经不在京里了,怎么查——奶奶?” 玉簪顿住,她终于留意到一直都是她和石楠在说话,莹月坐在书案前,沉默得不同寻常。 她询问这一声,莹月仍旧坐着,神情恍惚。 玉簪又叫了她一声:“奶奶,你怎么了?” 莹月才回过神来:“哦?没,”她缓缓道,“我没怎么。” 石楠想了一下,自以为明白了,拉玉簪:“我们别当着奶奶说这事了,奶奶心里还后怕,不想听见。” 这个玉簪理解,她自己回想起那天的情形,也还很不愉快,就道:“那我们出去说,不在这里吵奶奶看书了,奶奶,你有事就叫我们一声。” 她说完,和石楠两个出去了。 莹月只是坐着,她面前确实摊着一本书,但书页小半天没有翻过,她一个字也没有看。 她看不进去。 满眼的字在她脑子里都是分离割开的,她每个都认识,组合到一起去,却忽然分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的心一点也投入不进去,全身心都停留在了那个夜里。 这三天里,她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那是个梦,她还在梦里,可无论她再怎么自我蒙骗,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冷静地告诉她——不,她已经醒了。 他那么捏她脸的时候,她身体疲累着一时动不了,可她的神智已经清醒了。 她听见的那句话,是真实的。 那么她的整个人生,忽然就变得不真实起来。 他——为什么啊? 心底冒出这个疑问的时候,她的心尖也缩成了一团,痛的。 他是——可以说话的,而且很有可能早就可以,那么他有什么必要娶她呢。 如果他年初回来的时候就显露出来这一点,望月不一定还那么坚持不肯嫁他,能说话的他和不能说话的他,在前程上差别太大了,老伯爷那么宠他,替他拿钱买一份前程都能买出来——薛嘉言那样的,老伯爷一封信都能送他进宫当侍卫,何况是自己的长孙。 望月可能仍不情愿,但还是勉强完成了婚事,替嫁这么荒唐的事,应该并不会发生。 她才嫁进来的时候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错误,所以她除了自己的嫁妆,什么都不管,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管,方家不把她撵出去,给她一块地方容她安身,就是对她很大的宽容了。 直到现在她忽然发现,她这个错误,很可能是在方寒霄事先的默许之下才发生的。 她不想这么想,可是控制不住,因为实在很合理——从她嫁进来起,根本没见到所谓翻身承爵的二房能欺负得着他,那么婚姻这么大的事情上,他又怎么会受一个区区徐家的委屈? 再往前想,这个疑问其实她一开始就有过,所以她害怕他,因为觉得里面不对劲,却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 现在她还是看不透他。 而且这种看不透,比当初还更厉害了。毕竟,那时候她跟他一点也不熟,看不透是正常。 可是他们现在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耳鬓厮磨,枕边私语,一样没有少过,她却仍好似从没认识过他,这种感觉,就很可怕了。 也不只害怕,她还心痛。 她才觉得她喜欢他,在心里偷偷高兴,大冬天里看见枯枝都乐滋滋的——她在傻乐个什么劲儿啊。 完全是她一头热。 她连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她没有记性,他对她好,她渐渐就把从前心头的疑问忘记了,也许她以为的好,在他那里不过是随手为之。 她知道她一下想得太多,如果他只是瞒着她,她都没有这样茫然,可是,她确定,连方老伯爷都不知道他的嗓子好了的秘密。 有什么值得他连自己的至亲都瞒,方老伯爷重病之时都不曾吐露。 莹月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他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和她的差距,远不止是在家世上。 她以后要怎么办呢。 莹月眼睛酸酸地想,她在他编织的梦里沉睡了近一年,她是有多傻啊。 她不能怪别人太聪明,只能怪她自己,太迟钝了。 ** 这个时候,方寒霄正在于家。 “果然有账本?潞王也想找寻?” 方寒霄点头。 于星诚慢慢坐了下来:“当真如此,也不意外。” 推算潞王起来的这二三年时间,正是从隆昌侯得到漕运总兵官的官职以后,两方之勾结于星诚早有心知,又从方寒霄那里得到过确认,只是最终证据迟迟挖不出来。 “潞王让两位郡王进京就便来寻,而不是去隆昌侯的任上,可见这证据不但有,而且是送回京里藏在了隆昌侯府里——镇海,你回京以前的推断,全部准了。”于星诚徐徐吁出一口气来,正想接着说什么,忽然失声脱口,“难道宝丰郡王是你下的手?!” 不然他怎么听得到两个郡王的私语! 方寒霄在他跟前暴露了也无所谓,坦然点点头。 饶是以于星诚之见多识广,也呆滞了:“你——你好大的胆子!” 那可是个郡王,说潜入就潜入,说折手就折手—— 他低声喝道:“你真是太行险了,要是被发现怎么办?” 方寒霄写:我有数。 宝丰郡王远道进京,对京里本来不熟,十王府只是临时入住,为了不令皇帝刺眼,随行带的护卫们人数也不甚多,他虽是含怒出手,并非全然没有筹算。 若是隆昌侯府,盘踞在京中多年,反而不是他说潜就潜得进去的,所以他早知隆昌侯府有鬼,还是要那么迂回地通过岑永春入手。 方寒霄背后直接就是韩王,于星诚不是他的上线,与他只是合作关系,不能说他重了,只好道:“你,唉,总算没出事就好。” 至于方寒霄为什么忽然出手,他没有说的意思,似乎是有私隐,他便也不去问。 方寒霄又写:应巡抚背后,可能是隆昌侯。 这话题有点跳,于星诚愣了一下:“何以见得?” 方寒霄从袖子里把一叠纸取出来给他看——莹月归纳总结分析的,方寒霄那晚看见,觉得倒挺省事,省得他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找于星诚,就直接把带来了。 莹月知道得少,反而不纠结那么多逻辑,哪里合理哪里不合理,她目标精准地只盯住了一点,就是替应巡抚扫尾脱身的后台必在南直隶。 这一点方寒霄之前没有去想,他不是想不到,是困在他自己的伤痕里,目光没怎么往应巡抚那边放。 忽然被点出,如障他眼目的叶子被拿掉,他立刻意识到莹月的推断有道理。 莹月不熟悉官场,她推导不出下一步,但他接着这个方向,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出了应巡抚背后的人。 隆昌侯。 隆昌侯掌漕运,手下漕船无数,是极少数具备能及时得知应巡抚出事的消息同时又能无声无息替他转移家产能力的人。 而没记错的话,岑永春日前找他去闲坐,曾经有意无意地问过他应巡抚是不是还有别的把柄,他当时以为他问的是应巡抚在蒋知府贩私盐案中的证据,如今回想,很可能和这个没有关系,岑永春真实要问的,是有没有查出来应巡抚和隆昌侯之间的勾结。 只有应巡抚也是潞王及隆昌侯这条线上的人,他们这张网才齐了,藩王,武将,文臣,才是一个完整的利益共同体。 就好像韩王,他,于星诚一样。 文臣武将不搭界,各有各分工,有些事,必得各自圈子里的人才能做。 方寒霄写:时机差不多成熟了,我打算入隆昌侯府探一探账本所在。 他来这里就是跟于星诚说一声,让于星诚心里有个数,如果能把账本找出来,下一步,就是一举掀翻隆昌侯及潞王一系的总攻了,这个步骤没有于星诚参与不行,他是御史,弹劾奏章由他来写最为有力。 这个前置阶段于星诚帮不上忙,看了只能道:“你想好了吗?千万小心。” 方寒霄点头。 大半年过去,他通过接近岑永春获得了进入隆昌侯府的权利,大致清楚隆昌侯府的布局,明确了账本的存在,并且又发觉了隆昌侯与应巡抚间可能存在联系,这一整条线挖出来,足够把潞王按死在河南,再也肖想不了他不该肖想的东西。 当然,包括宝丰郡王。 ** 晚饭时分,方寒霄回到了家里。 丫头们正好摆上了饭。 吃饭的时候,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莹月吃得很慢,似乎食不知味,还有点在发呆出神,但也不是全呆,时不时又会看他一眼。 方寒霄想了想,他这几天都不太在家里,整治了宝丰郡王一回,他得出去听听风声,又要寻于星诚商议事情,忙碌得很。 可能她觉得被冷落了。 越来越娇气了。 方寒霄很舒畅地想,等吃过饭,就把她拉到桌边,写:我近来忙,你若发闷,爱逛,只管出去逛逛。不用怕,那郡王叫人打了,出不了门。 莹月垂着眼睫,看了一眼,缓慢抬起来,又看了他一眼,目光停在他的嘴唇上。 这么久了,他是——怎么忍得住的? 她茫然想。 方寒霄被看得就势低头亲她一下,觉出她嘴唇微凉,不同平常,不由多停留了一会儿。 莹月没动,只是目光迷惘。 这么近的距离里,她无法看清他的脸。 她从来,都没有看清过。 第95章 新年到了。 这是一年里最隆重的节日,到处都喜气洋洋,便是平日有什么矛盾,到这个时候也都掩起来,人人和气有礼,见面一张笑脸。 腊月三十这一日,方家由方老伯爷率领,朝贺祭祖过,归府两个房头并到了一起摆宴守岁。 方家人丁不算兴盛,方老伯爷半生戎马,不怎么在女色身上用心,他年轻时多年在外征战,家中父母家计都是方老夫人操持,方老伯爷感念老妻辛劳,方老夫人在时,他就没纳过妾室碍她的眼,后来方老夫人先他一步而去,不多久方寒霄出了事,他伤心不过来,也没心思想什么续娶不续娶,一晃就到了如今。 那些旁支的子弟媳妇们此时也都进来领宴,明灯高照,人声喧笑,互相恭喜拜年,乍一看,倒也兴旺热闹。 但方老伯爷一扫席面,他这一脉主支还是单薄了些,便有些不足之意,底下有眼尖的看到,凑趣笑道:“老太爷别急,大哥儿和二哥儿都娶了妻,等到下一个年,老太爷这身边,就该热闹起来了。” 这一个人辈分高,叙起来方寒霄该叫他一声堂叔祖,所以他能管他们还叫个“哥儿”。 方老伯爷听了,高兴起来,笑道:“霄儿,听见了没有?你可不要叫我失望。” 顿了顿,又向方寒诚道:“诚哥儿,你也是。” 他很不满意方寒诚的这门婚事,觉得简直是胡闹,但再不满意,在方伯爷的坚持下已经娶了回来,他做祖父的不能把孙媳妇退回去,这大节下,不好厚此薄彼,也需给些脸面。 他给了脸面,方寒诚却没多大精神,勉强撑起笑容来,应了个“是”字,但眉宇晦暗,是遮掩不住的颓相。 方老伯爷皱了皱眉,想到大过年的,到底按捺自己忍了下来,不再和他说话,收回目光,只做个眼不见心不烦。 屏风那边,女眷席上倒是更热闹些。 这是洪夫人最得意的时刻,能压在她头上的长辈妯娌都不在了,她坐在这里,就是满席最尊的人物。 不过这份得意,在瞧见下首旁若无人自顾吃喝的薛珍儿的时候,打了折扣。 侯门嫡长贵女,就这么点规矩! 洪夫人心中十分不满,她和薛珍儿已经掐过几场了,没输,可是也没赢——薛珍儿有绝招,一生气就回娘家,一回娘家,方伯爷就要找她的麻烦,叫她大度些,不要总和儿媳妇为难。 洪夫人气个倒仰,以婆母的天然优势,掐成这个结果可谓十分失败,可她还想不出法子破局,她倒是想把那些婆婆折磨媳妇的水磨手段用到薛珍儿身上,薛珍儿根本不吃这一套,她无论使唤薛珍儿做个什么,薛珍儿转头就使唤丫头代替,毫无该自己奉承她这个婆婆的意识。 她再试图从名声上打击薛珍儿,说她不敬婆母,薛珍儿更无所谓,张口就回:“那就休我回家啊。” 洪夫人:“……” 她要能办得到,开始就不用被迫接受她了。 方伯爷跟建成侯定这门亲事为的是结盟,如今把人家的闺女休回去,那不是结盟,是结死仇了,方伯爷不可能允许这种事发生。 如此,洪夫人对这个儿媳妇一时竟无从下口。 薛珍儿确实自在,她招呼都不怎么和同桌的族妇打,自管自己吃饱,才放下了镶银木箸。 然后,她眼角瞄上了旁边的莹月。 她和莹月是妯娌,座次是挨在一起的。 从嫁进来,她没怎么和莹月打过照面。 天冷,莹月很少到外面逛,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里和熏笼为伴。 而薛珍儿没有到大房屋舍去过——她没空,太忙了,忙着斗方寒诚收拾方寒诚的通房跟洪夫人你来我往地过招,动不动还回娘家示个威,腾不出功夫来再竖一个对手。 不过眼下坐到了一起,她就忍不住要注意上她了。 洪夫人拿眼扫她,她其实感觉到了,就是不想理洪夫人,不过现在她看莹月好一会儿了,莹月毫无所觉,只是低头斯文用饭,薛珍儿渐渐忍耐不住。 “你是不是有了?”她语意很酸地问。 莹月第一下没反应过来,茫然转头:“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有孕了。”薛珍儿把话说明白了点。她没生育过,不过毕竟嫁两回了,见识不少,莹月吃个饭跟数米粒似的,一副很没胃口的样子,看脸色又不像生病,她因此有这个猜测。 莹月诧异道:“——没有。” 薛珍儿见她诧异之外,情绪平静,半信半疑地道:“哦。” 她两人这一番对话本来简短,但洪夫人留意到了,哼笑了一声,问说的什么。 薛珍儿当着众人不好落婆婆的脸面,无所谓地学与她听了。 洪夫人听了,嘴角一勾,道:“大哥儿媳妇还没有吗?嫁过来大半年了,该上些心了,老太爷可着急抱重孙子呢。” 她近来没空伸手到大房来,这一句是话赶话,正有机会,就刺了莹月一记。 莹月没什么精神跟她对嘴,低着头含糊应了一声。 她心里有一点点鼓着气——这又不是她的错,明明是方寒霄的问题。 他那么骗她,她还要替他背这个黑锅,她觉得很冤。 桌上倒是发出了一阵善意的笑声,取笑大姑娘小媳妇是女人们聚会的必有话题,大姑娘是该找个好人家了,小媳妇就是快生个大胖小子,总是要找个由头,不然这么干坐着,可说什么呢。 莹月这个反应,在众人看来就是小媳妇腼腆,也没什么不对的。 当着众人,洪夫人不能说多的什么,她自己的儿媳妇在桌上不管,字句全冲着侄媳妇去,她自己面上才不好看。也就罢了。 一时宴罢,族人陆续告辞归家而去,方老伯爷年岁大,疲累撑不住,也去睡了,厅内便只留下方伯爷等人守岁。 外面爆竹声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方慧坐不住了,拉着莹月要出去看。 莹月正好也不想呆在厅里——她现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方寒霄,看见他的时候,一时觉得心里满涨得要炸开,一时又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在没想清楚前,只能尽量避开他。 她没想过直接质问他,他很大概率不会承认,而这么要紧的秘密,如果发现被她知道了,她无法预测他会是什么反应。 也许,会很可怕。 她不想面对那份可怕。 不是她真的害怕,而是,怎么说呢,她恐怕自己不能承受先前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藏着这个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独自撑着如常起止,方寒霄这一阵一直很忙,不怎么回来,目前为止,她居然还能撑住,没叫他发现。 厅外,丫头小子们在庭前笑闹,点燃各种烟花爆竹,方慧一双小手,一时要捂耳朵,一时要拍手,乐得忙不过来。王氏要替她捂着,她嫌王氏碍事,不要,还想冲上去自己找一个放。 这个王氏不能依她了,忙把她拉住:“姐儿,那爆竹蹦到眼睛里可不是玩的,在这里看看便罢了。” 方慧不依,莹月回过神来,也劝了一下,方慧倒肯听她的,嘟着嘴道:“好吧,那叫他们给我放那个大的,我要看那个。” 王氏摇头笑着,无奈近前去吩咐丫头。 “哎,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莹月听到这一句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才发现薛珍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站在她旁边。 莹月不由往后面退了退——她怕方慧听见,这些话叫她听见了不好。然后才道:“你说什么?” “别装傻。”薛珍儿目光炯炯地,探究意味浓重地打量着她,“没人,你大过年的这副模样。” 先洪夫人说那一句时,莹月低着头,别人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薛珍儿就坐在旁边,是看得真真的,她不像被说羞,倒是个郁郁的神色。 “你知道是谁吗?”薛珍儿又问她,“你告诉我,我去看看。” 莹月:“……” 什么跟什么。她道:“你想太多了,没有那回事。”因薛珍儿太能发散联想了,她跟着堵她一句,“管好你自己家的事罢了。” 天天闹得鸡飞狗跳,还来打听她。 薛珍儿嘴一撇:“谁耐烦管他。”她很不识趣,跟着打听,“哎,你为什么还没怀啊?你身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要说怀抱着什么心思来打听这些,她也说不清楚,她就是想问。 莹月无力得很,她现在看见薛珍儿也没有那种斗志了,只是顺嘴驳她一句:“我没有病。你不是也没有怀。” “你跟我比什么?我才嫁过来几天。而且,我有身孕才奇怪呢。” 莹月驳完也觉失言,但薛珍儿回她的后一句听着很怪。莹月饶是不想理她,仍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薛珍儿也没跟她卖关子,张口就道:“我还没圆房呢,能怀孩子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站薛珍儿身边的丫头脱口道:“奶奶!” 薛珍儿嗤笑一声:“怕什么?是他不中用,又不是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丫头急道:“不是,奶奶,您洞房晚上就把伺候二爷的丫头打了一顿,二爷生气了才——” “那怪我吗?什么下三滥的货色,敢跑新房门边上看我,他们家没规矩,我才替他立一立。” 莹月听呆了——就她此前听说的那些传闻里,二房新婚的两口子闹归闹,没有这一出啊! 薛珍儿嫁进来快一个月了,居然至今没有圆房。 “你们——怎么会?” “怎么不会?方寒诚想用这个拿住我,做他的梦,他想,我还不想呢。”薛珍儿很厉害地道,“哪天他把他那些贱人都遣散了,我才考虑一下。” 莹月不想听她的家事,但实在是被弄糊涂了:“——你们同过床了啊。” 如果没有,这么大的事瞒不过下人,早该跟他们那些打闹一样,传得满府都是了。 薛珍儿稀奇地道:“同床又不一定就圆房。” 因为她新婚夜打了丫头,方寒诚赌气没有碰她,干睡一夜以此羞辱她,不过她可不觉得,那么个软蛋,还脏,谁乐意跟他睡。 她甚至于不惮把这事告诉莹月,方寒诚不管出于什么心态不跟她圆房,总之就是他不中用,他不中用,她闹的底气更足。 …… 莹月眨着眼。 她一颗心已经在喜庆的爆竹声里沉到了寂静的深渊里,由此反而挣扎出离奇的冷静来。 她听见自己声音很低很飘地,在爆竹声的间隙里道:“同床,不等于圆房啊。” 她没有进一步问薛珍儿,不好问,但忽然间,她如醍醐灌顶一般,什么都明白了。 第96章 过了这个年,莹月十七岁了。 她好像一下子长大起来。 她原来就不是多闹的性子,如今变得更为沉静,嫁到方家以后,日益丰润的脸颊在新年里没有养得更圆,反而是瘦削了一点下来,下巴变得秀巧,五官更为明晰,眼神望着人时,清澈里,开始带上一点属于成人的疏淡。 从外表看,她的变化仍属细微,日夜相对的人难以察觉,连玉簪石楠都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发生过怎样的惊涛骇浪,无人可以求助,无人可以诉说,她倾尽全力,假装若无其事。 没有她想象得那样难。 打击来得接二连三,她没有时间再觉得痛,先得把自己武装起来。自保本能开始运作的时候,其他一切置后考虑。 方寒霄有一点点觉得不对。 但是他说不出来,他蓄势已久的攻势将要发动,这个时候,他也无暇他顾。 正月里,天天都是吃酒赴宴。 初十这一天,轮到了隆昌侯府的宴请。 亲友们纷纷上门。 方寒霄携莹月一起。 莹月这回倒是见到了岑夫人,因为望月的身孕三个多月了,岑夫人不喜欢这个多事的儿媳妇,但对子孙还是重视的,年节时府里来人太多,怕有什么不相符的冲撞了她,便不命她出来。 不过莹月作为娘家妹妹,随后还是见到了望月,是望月使人来叫她过去的。 莹月不太想去,但满座人看着,不好把她们姐妹失和的事实摆到人眼里去,只得站起跟丫头去了。 内室,望月歪在窗下罗汉床上,膝上搭着万字锦绒毯,新年里,屋里一色簇新布置,丫头使着美人拳,力道很轻很小心地替她捶着腿。 她见莹月时候少,上一次还是年前了,此时见到帘子掀开,莹月微微低头进来,直起一点身来,目光中蕴着说不清的含意,上下将她打量着。 莹月觉出她目光奇异,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大姐姐。” 莹月没问她看什么,只是循矩见了礼。 望月轻笑一声,自己说了:“三妹妹如今竟出落得出息了,可见母亲与你嫁的这个人,是嫁对了。” 若是从前,莹月或是含羞,或也就欢喜直认,眼下却不过露出点浅淡笑意,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这门婚事怎么来的,别人不清楚,望月作为始作俑者还不清楚吗? 以为事过境迁,再提起来这般自若,竟似真好意认真替她挑选的一般了。 她不接话,望月也不在意,自管接着道:“三妹妹坐吧,彩琴,倒茶。” 语调倒也和气,不似找茬声调。 莹月便在她对面坐下,她不想看,但又实在忍不住扫了一眼望月的肚腹处。 想起自己曾有过的幻想担忧,她心中闪过自嘲。这世上,可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痴傻。 并非完全没有征兆,惜月曾经的疑问就是一个提醒,只是她懵然不觉,自己是个傻子,还去教导别人。 “三妹妹,听说你先前遇上点事,受了惊吓?” 莹月散漫的思绪一顿。 被宝丰郡王调戏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从未告诉过外人,玉簪石楠也都自觉缄口,望月从哪里知道。 想了一下,她道:“没有,大姐姐只怕听错了。” “自家姐妹,私底下闲聊两句,你怕什么。”望月轻笑着道,“我也是巧合里听来的,倒是吓了我一跳。听说有些藩王宗室,十分放纵,在封地上无所不为,还好你不曾吃了他的大亏。” 莹月眼睫霎了一下。听望月的口气,不但知道,而且还知道得十分清楚。 她嘴上道:“大姐姐说哪里话,真没有这样的事,我许多日子不曾出门了。” “是被惊吓到了?”望月好似没有听见她的再次否认,只是坚持说自己的,“妹夫已经替你出了气,你倒也不需害怕了。只是,你该劝妹夫从此谨言慎行些才好,那毕竟是位郡王,不是好得罪的。” 莹月愣了一下,她知道宝丰郡王受伤的事,但是在此之前她先发现了一件更震撼颠覆她的事,宝丰郡王如何,反而不在她的心上了,她从未深想。 “大姐姐,你越说越离谱了,这怎么又和我们有关系了?没有凭据,这可不是胡说的事。” 她的惊讶毫无作伪,因为她是真的不觉得宝丰郡王受伤是因为调戏过她。 方寒霄会为她冒这种风险——她心中乃至苦笑了一下,也太看得起她了。就是从前,她也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望月看到眼里,迟疑起来。难道真不是方寒霄下的手? 宝丰郡王遇袭之事因为一直没有抓到凶手,排查来排查去,最终渐渐将目光放到了方寒霄身上。 不论有没有证据,宝丰郡王白天调戏过莹月,晚上就出事,他那一系的人就算起初没料到方寒霄有这样大的胆子,遍寻不获之后,因此产生怀疑也是难免的。 而方寒霄如果真敢干出这样的事,那心理素质堪称是一等一,从他本人入手,很可能查不出什么,莹月相对就好突破得多。 连岑永春都见过她说哭就哭的样子,她的脾性,实在叫人一眼就看透。 望月因此接受了这个任务。 “大姐姐若没有别的事,我回去席上了。”莹月站起来,她察觉到望月打探的意思,觉得很没意思。 “再坐一会儿,席上又没什么事,你过去也不过干坐。”望月不放弃,坚持着把她留住,又说了一阵,言语之间绕来绕去,总绕不出宝丰郡王的事。 莹月终于不耐烦:“大姐姐愿意怎样想,就怎样想吧。“ 她连告辞都不说了,直接走了出去。 望月叫她堵得怔在那里,过片刻才反应过来:“——哪来这么大气性!” 莹月毕竟是来做客的,她不能硬把人扣在自己屋里,只能皱眉吩咐人:“去告诉世子爷,”她沉吟了一下,“应当与方家无关。” ** “奶奶,你今日可厉害了一回。”出来以后,石楠有点咋舌地道。 莹月笑了笑。 她哪里厉害了。或者说,她从前是弱到了什么地步,现在才连使一点小性子,都让丫头觉得她厉害。 “石楠,”她轻轻道,“你和玉簪从前跟着我,是不是受了许多委屈,很不开心?” “没有啊。”石楠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先是笑嘻嘻地,想了想又改了下口,“在徐家的时候是有一点,不过现在再没有了。奶奶,你是不是被大姑奶奶问得想起了从前的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我瞧她的日子才不好过呢,就是个面上光。奶奶如今过得比她好一百倍。” 莹月心里叹了口气。 面上光这个词用得好。 不过不该用在望月身上。她的日子,才是面上花团锦簇,内里空洞虚无。那个真正厉害的人,将她哄得滴水不漏,她到如今,如梦初醒。 如果说,此前她按兵不动是陷入茫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望月把她找过去这一遭,是让她萌生出了一点退意。 陷在这种纠葛里令她觉得很疲倦,她提起从前,不是恼怒,反而是有一点怀念。清渠院那一方小天地,清贫闭塞,但没有这许多烦恼。 这里面有一个隐藏着的问题是,她来见望月都这样不舒服,方寒霄来见岑永春,难道会有什么好的感觉吗?他明明有充足理由与岑家翻脸决裂,却从不拒绝岑永春的邀请,仅仅是要强撑着颜面? 看问题的角度变了,从前觉得合理的事情,一件件也都变了模样。 不将错就错接受她的话,他大概不能这样容易地与岑永春来往吧。她还没有替嫁过来的时候,就听说过平江伯府与隆昌侯府因为差事内里不和的事。 你看,这些脉络清清楚楚,一直都在,只是她从未发现。 “奶奶,这些人为什么忽然乱跑起来?——不对,奶奶,我们走错路了。”石楠忽然发现了惊呼。 莹月回神,发现不错,她是自己从望月屋里出来的,望月被她气到,没给她派引路的人,她心里有事,也没注意看路,只循着最宽敞的一条走,不觉居然走到了外院附近。 外面许多下人奔着一个方向在跑,步履匆忙,神色紧张。 “出什么事了?”石楠也有点紧张起来,往外快走了几步跟着观望,莹月跟着她一起。 石楠这时见到一个跑得慢的年纪小点的小子,壮胆上去拦了他问。 “失火了,祠堂失火了!”小子大声回答她,说完连忙又跑。 石楠与莹月面面相觑——这就难怪了,谁家祠堂失火都是大事,尤其还是新年里。 这可太不吉利了。 乱糟糟的一群人很快跑过去,她们所在的这一处地方变得空荡荡的。 “奶奶,我们进去吧,怪吓人的。” 莹月正要点头,一错眼间,忽觉一个人影从前方屋舍拐角处一闪而过。 她很是怔了一下——她不知道那处屋舍是什么所在,但她似乎,是认得那个闪进去的人影。 而再前方,有两个人正走来,其中一个她也认得。 “大姐夫。” 莹月脑中空白了一下,眼见岑永春伴着身边那个衣饰尊贵的人似要往那处屋舍里走,不及细想,拦了上去,有点生涩地喊道。 岑永春全副心神放在身边的怀庆郡王身上,他听说怀庆郡王来,才去大门外迎了他,没注意到莹月,忽然被叫住,一怔:“啊?” 然后他有点奇怪,“你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他不由把莹月打量了一下,他从前只觉得莹月幼稚,没怎么留心过她,宝丰郡王居然为她倾倒,很出乎他意料。 莹月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努力撑着表情道:“大姐夫,我听见人喊你们府上祠堂失火了,吓了一跳,所以出来看一眼。你不要去看看吗?” 岑永春惊了:“什么?!” 他才从外面回来,真不知道,忙转头看怀庆郡王:“这,劳您——” “你忙去吧,我自己先坐一会。” 怀庆郡王说着,就想往那处屋舍里走,岑永春犹豫了一下——他邀请怀庆郡王进到隆昌侯的书房里待客是为显尊重,但不能放他一人进去,陪笑道:“恐怕这里危险,我领您去老太爷那里坐一坐。” 怀庆郡王脸色微沉,顿了一下,还是道:“好罢。” 他二人走了。 莹月茫然地舒了口气。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被本能主宰,脚不受控制地就上去了。 “奶奶,我们进去吧?”石楠没觉出什么不对,人家祠堂失了火,莹月告诉主家一声也是应该的。 莹月张了张嘴:“——再等一等。” 石楠奇怪,但还是陪她站着。 没有过去多少时间。 方寒霄从屋舍里重新闪了出来。 他大半个身子还隐在墙壁后,警惕的目光左右一扫,就跟莹月对上。 他:…… 第97章 这一个瞬间很安静。 然后,莹月低头,转身往里面走了。 方寒霄从头顶心到脚底板一阵雷劈似的颤栗酥麻——他不需要问什么,忽然就意识到,她是知道的。 知道多少,暂不确定。 她在这样的场景下撞见他,没有问一个字,连个惊讶的眼神都没有,已经是将自己了然的态度表露无遗。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哪怕立时当场撞见的是岑永春,他都不会有这样强烈的——心虚。 他看着莹月单薄的背影慢慢走远,这几天心头隐隐浮现的不对劲终于有了答案,这么要命的关口,他无法细想,犹豫片刻后,只能按捺下混乱的思绪,掉头向另一边而去。 祠堂失火的意外打乱了隆昌侯府宴客的节奏,好在发现得及时,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面上维持着一应如常,望月养胎,岑永春招待怀庆郡王,岑夫人支应整场宴席,各自有事,暂时都抽不出空去查个究竟。 而等到宴罢,客人们陆续散去,岑夫人终于腾出手来去追究责罚下人,细查失火因由,这个时候,该抹平的痕迹也都被抹平了。 坐在回去的马车上,石楠惴惴着,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奶奶,大爷先前是干什么去了?” 她起先没有看见方寒霄进去,但后来看见了他出来——说实话,他看上去不像在做什么好事。 现在也没有跟她们一起回去,只给车夫留了吩咐,说有事,让她们先走。 莹月摇摇头:“我不知道。” 其实她都知道了。 她亲眼看见了他娶她的最终目的,没有比这更明白的。 可能早已有了准备,她非但不太意外,居然也不很心痛,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她这样普通,出身既不好,相貌也平平,本没有什么值得他喜欢,叫他对她那样好的优点。 现在这样,才对了。 他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她对他的作用,也应该是没了。 起初的时候,莹月未尝没有过被欺骗的愤怒,但这愤怒无法持久,她很快不得不记起了她的来路,她从根上就不正,方寒霄要对她做什么,她没有底气像个真正的受害人一样同他抗衡。 遮蔽眼前的浮云褪去,莹月发现她也是可以很现实的,她至今没有同方寒霄闹开,是因为潜意识里她知道闹开对她没有好处。 她不是薛珍儿,没有强横的娘家能为她出头,她只可以依靠自己,未来的每一步,她都要走得很小心。 首先,她不能惹怒方寒霄。他们最好是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她愿意理解他的作为,但他无论是报复还是利用,总该有个尽头,如果觉得开始就是个错误,那么现在,他的目的已经达成,应该到了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 然后,她可以放下方家的一切,守口如瓶,只求平平安安地离开。 被休还是和离,她不是很在乎,她不会再嫁人了,甚至也不会再留在京城,这一点名声上的便宜,有或没有,对她没有多大差别。 至于去了外地怎么生活,她也想好了,南边文风鼎盛,许多人家会为女儿也延请先生,像方慧就有,她太高深的教不了,给小女孩儿开蒙,应该是可以的。 再者,以方家一贯在财物上的态度来看,方寒霄应该不会苛刻到连她的嫁妆都不肯给她带走,有那些东西在,静静地一般过日子也尽够了。 这么七想八想回到了府里,莹月没有休息,拿出她重新制过的嫁妆单子查看归置起来。 太重太大的东西不去管它,她只捡轻便值钱的先看,有好收拾的,就便归拢到一处放着。 石楠起初不解其意,渐渐为不详的预感所笼罩,快吓哭了:“——奶奶,我们现在干什么呀?” 屋里除了玉簪石楠,莹月没让别人进来,她犹豫了一下,觉得也该让两个丫头有个心理准备,就低声道:“我们可能要走了。” 玉簪茫然:“走去哪里?” “我还没有想好,先收拾着吧。” 石楠颤声道:“可是这里是奶奶的家,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走?又能去哪里?” 玉簪心下也急了,胡乱猜测了一下,道:“难道大爷真在外面有人了?奶奶和他赌气?” 守岁那晚薛珍儿探问的那句话,她听见了一点,后来方寒霄又总在外面,较少回来,莹月也不怎么和他说话,这样看,难道是叫薛珍儿说准了? “那奶奶是要回娘家吗?”玉簪追问,又有点为难,“徐家——太太恐怕不会管我们的。” 听说是回娘家,石楠反而松了口气:“那没事,太太不管,二姑娘还在呢,太太现在不敢要二姑娘的强,我们投奔二姑娘住几天好了。不过奶奶,你确定真有这事吗?我觉得就算有,我们也犯不着走吧,奶奶是正房,哪有被外面的女人气走的理,哼!” 石楠说着,情绪从慌张转成了生气。 正房,嫁过来大半年没有圆房的正房。 天底下,又哪里有她这样正房的理。 莹月叹了口气,里面的纠葛,她不好跟丫头透露,她们知道了也要跟着陷入危险之中,就这样让她们误会,倒比说明白的好。 她就道:“先收拾着吧,免得事到临头了,措手不及。” 石楠有点听不大懂——什么措手不及?奶奶自己赌气要走,又不是被谁撵出去的。 她就问,又绕着弯子想打听一下方寒霄“外面女人”的事,莹月有一声没一声地答应着她,后来玉簪看出来莹月情绪实在不对,拉了她一把,不叫她问了。 三个人闷闷地收拾到掌灯时分,胡乱用了两口饭,方寒霄还没有回来。 莹月把玉簪石楠再次叫到内室,开妆匣,从里面拿出几张纸来给她们:“这是你们的身契——石楠,你娘和弟弟的也在这里。” 石楠才恢复一点的心情彻底崩了,手一抖,没接住,三张泛黄的纸飘到了地上,她也不捡,呜呜地就道:“奶奶,你什么意思?不要我们了?嫌我们伺候得不好?!” “不是。”莹月很温柔地给她擦眼泪,“你别哭,以后我一个人,不能要你们伺候了,你们拿了身契,去衙门上正经的户籍,好好过平民百姓的日子,比跟着我要强。” “我不——呜呜!”石楠一下哭得倒不过气来,“奶奶,到底怎么了啊!我——呜呜嗝!” 玉簪也哭了:“奶奶,你好狠的心,我们打小一处长大的,你说撵我们走,就撵我们走,我能去哪里?什么好日子,强在哪里,我一天也没经过见过,出去叫人卖了都不知道,奶奶你就忍心这样?” 莹月有点无措,从来都是她哭,两个丫头哄她,现在倒过来,她一下要哄两个,忙不过来:“这里我不能留了,徐家回不去,以后我一个人,你们跟着我会很艰难,我才这么说的。你们放心,不会叫你们空身走的,先把好理的理出来,再看着分——” “我哪也不去!”石楠发狠,旋即气又噎了,“我爹早死了,我就剩了娘,弟弟还小,孤儿寡母的,到哪里能有好日子过?有东西也守不住。奶奶真要走,去哪我都跟着,人多起码还少受些欺负。玉簪姐,你呢?” “我独一个,更不走了。”玉簪抹着眼泪,“我拿了身契又有什么用?出了门遇上强盗拐子,只怕转手就叫再卖一回。” 说到底,真是很有本事能耐的下人,一开始就不会被徐大太太放到莹月身边来。 莹月纠结了片刻,被两双红眼睛盯着,认输:“好吧——那就一起走。” “这还差不多!”石楠胜利地挂着泪珠笑了。 帘子,在这时候被一只手撩了开来。 玉簪对着门,一眼看见,站起来:“大爷回来了。” 她说完,下意识看一眼莹月,说实话,被带得白白哭了一场,她至今其实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方寒霄外面有人的话,莹月没否认,可也没完全承认,那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是一概不知。 方寒霄淡淡点了头。他手没放下,仍旧撩着帘子。 于是两个丫头会意了,低着头挨次出去,石楠走前也看了一眼莹月,充满希望地——说不定是误会呢,不要走是最好了,说一声走容易,真走了,到外面无依无靠,哪是那么好过的。 人都出去了。 帘子放下,方寒霄迈步,缓缓走过来。 莹月没有看他,俯身把掉到地上的身契捡起来,整好放回妆匣里。 她不是真想收拾东西,只是借这个动作镇定一下心绪,同时她借着眼角余光瞄见方寒霄走到了书案前。 她把契纸放好的时候,方寒霄的步子跟着过来了。 他修长的手指,将一张纸放在了她面前。 ——我可以解释。 莹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再抬头看他。 方寒霄深沉的眼神同她对视着,似在等候她的回应。 莹月目光下移,在他的嘴唇上一掠而过。 她想了好久的要心平气和,但此刻心中一股气不受控制地就撞了上来,乃至混着少见的想冷笑的不善情绪。 装。 你再装。 第98章 这一个不善的念头闪过,莹月旋即努力控制着自己平了平气。 方寒霄还愿意来敷衍一下她,总是比不敷衍的好,她不应该生气。 “不用解释。”话说出口的时候,她自己回味了一下,感觉大体还算平和,于是心中更进一步冷静下来。 她已经不敢期望自己会得到实话,既然如此,又何必听他编一篇故事呢,为难他,也为难她自己。 方寒霄站着,沉默了一会。 内心深处,此刻的感受,说实话——他有点腿软。 这感觉很不可思议,他从未想过他会有怕她的一天,就是现在,她也没干什么,可是这份沉滞的气氛,比她对着他眼泪涟涟地大哭要可怕多了。 她静静坐着,低着头,一缕发丝垂在颊边,侧脸在昏黄灯光下冷清而淡漠,与他朝夕相对的小姑娘,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副面貌,他居然不知道。 她的长大来得太突然也太无声无息了些,令他措手不及。 并且,他无法否认,这成长很可能是因他而来,这也令他回来路上想好的那些为自己辩解的话说不出口。 是,他是有苦衷,不得已如此。可是难道她就活该受他的欺骗吗。 想到她自己闷着,不知道已经忍耐着吞下了多少委屈,他心尖又有点微微的疼。 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居然就真的不解释了。 连假装一下都不假装。 莹月咬住了唇——她没有那样坚强,她怕自己的哽咽声溜出来。 两个丫头对着她哭的时候,她都忍住了,只是安慰她们,但现在,他只是往她面前一站,她眼圈已经禁不住要发红。 什么没有期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现在是真的没有了。 莹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逼到眼睫的两颗泪忍回去的,她又压抑了片刻,才道:“我,今天帮你了。” 方寒霄:……啊? 但他又狠狠松了口气,肯说话就好,说什么都好。 他连忙点头。 莹月不看他,怕看见他漫不经心的表情要哭,垂着头自管继续道:“你进去人家以后,岑世子跟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也要进去,我说祠堂失火,把他哄走了。” 方寒霄讶异,又有点心不在焉——她不生气了吧?他现在开始解释,她能不能听进去? “不管你要做什么,我没坏你的事,我还帮你了。”莹月道,“我不会出卖你,你可以放心。” 方寒霄连连点头——他当然放心,他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莹月这时终于抬了下头,她得确认他认不认同,才好说下面的话。 见他点头,她才道:“我不论到哪里都不会胡说的。所以,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笑意冻住。 莹月没发现,心很冷地说自己的:“我对你也没有用了,现在走,你也没有什么损失,玉簪石楠是我的丫头,她们从小就跟着我,我想一起带走,别的就随便你吧。” 给,她就拿着,不给,就算。 方寒霄眼前发晕——连家都给他分好了! 他转头去拿了笔,感觉刻不容缓地有话要说,可是回来才写了一个字就觉心浮气躁,没有耐心再写下去,索性将笔一丢,不顾莹月脸色,拦腰将她抱起,两大步走到床铺那边去,将她一放,自己也踢了鞋上去,然后一把扯下帐子。 莹月起先反应不及,脑袋挨到柔软的被褥后,扑腾着要反抗:“——你干什么?” “你这么狠的心。” 陌生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莹月的挣扎为之一顿。 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听见方寒霄的声音,上一回,他只是气音,其实听不出是什么音色。 他的声音低沉,不知是受过伤,还是久不说话,吐字略为缓慢,也有一点哑,但并不难听,反而因此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响在她的耳边,好似直接磨砺到她的心上。 莹月因此怔住。 到这个时候,方寒霄早已明白自己是因为什么露了馅,他想着不要色令智昏,然而到底是昏了。 但他没什么懊悔,乃至觉得放下了一点重负一一让她知道就让她知道,他伪装至今,心中未尝有多么轻松。 不过露了馅,那就得解决一下露馅的问题。 “放你走?你走去哪里?” 方寒霄问她。 因为他要在她耳边说话,这个姿势,无可避免地几乎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 莹月回过神来推他——推不动,他好像怕她现在就跑了一样,还又往下压了点,她只能将就着,困难地道:“那和你没有关系。” 她难道还要和他交待。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又觉得他语意里蕴着轻慢强横——这二者矛盾地糅合到了一起,成功激起了她心头的火花,她不肯再吭声,只是伸手又推他。 方寒霄压制着她,他声音里的轻慢其实只是因为他吐字慢,至于强横就真的有——他想起来,难怪他才进来的时候,两个丫头眼睛红得兔子一样,他要是再耽搁一会,她是不是就直接带着丫头跑了。 她这么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叫他怎么敢放松。 “怎么会和我没关系?”方寒霄低低地道,“不要乱想那些,这是你的家,你只应该在这里。” 家? 莹月听到这个字,眼圈热了一下,不,从前她这样觉得,可以后她没有家了。 “你不要哄我了,”她很冷淡地道,“我现在走,也算如你的愿了,免得你将来费心。” 方寒霄道:“我早不是那样的想法,你想听,我都可以解释——” “原来你真是那样想。”莹月眼神变得空洞,喃喃道。 很难形容出她这一刻的感受,她已独自在阴暗的真相里呆了这么久,与自己的伤口静默疼痛地相对,而这一刻她知道了——所有她的臆想猜测,都是真的。 本来就是真的啊。 她那不知藏在哪个角落里的游丝般的一点希望到底是怎么还会存在的,让她再一次地跌进了深渊。 这一次,总算是能把她摔踏实了。 再也不必心存任何幻想。 她忽然间一点点都不能容忍再看见他,他的声音那样陌生,他的人也是,她还在这里听他的哄骗,多么荒唐。 她挣扎起来,用力地。 方寒霄想解释的第一句话就把她点爆了,整个懵了,手忙脚乱地压制她,道:“那是从前,从前!” 他简直后悔到想把那句话吞回去,他怎么会蠢成这样,她一说走,他都乱了。 从前现在,又有什么区别。 她由始至终,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 莹月沉默地挣扎,反抗,她拒绝方寒霄再凑近她的耳边,她一个字也不要再听他说,她甚至于很凶恶地想——如果他是真的不会说话,他们还像从前那样,那多么好。 他会闹她,会有点烦她,可是更多的是待她好,不会这样欺骗她,她不用听他一开口,就刺破她的心。 她呜呜地哭出来:“——你把他还给我。” 她要那个变着法闹她的幼稚明朗的方寒霄,不要这个心机深沉得她从未认识过的方寒霄。 眼泪开了闸,她所有的委屈伤心再也压抑不住,他开始还能控制住她,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顿了一下,而莹月抓住机会,越战越勇,混乱里,甚至抓住他的手腕咬了一口。 所有的自我劝说都被她丢去了一边,她这么疼,他凭什么还可以居高临下地指责她心狠。 他根本,就没有心吧。 她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 莹月终于清醒了一点,齿关松开。 方寒霄从她咬住他起,没有再动。 直到感觉她松开,他才把手腕移开。 他试探着重新俯身,莹月这一回没有怎么样,她的力气已经耗尽,再也挣扎不动了。 “气消了没有?”方寒霄低声道,“我还有一只手。” 没有再给她咬一下吧,他无奈又纵容地想,虽然他其实还没摸明白她怎么会炸成这样,但这脾气恐怕一大半是他惯出来的,他得认。 莹月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要了。 你放我走吧。” 方寒霄不假思索:“这不行。” 然后他想了想,放软了一点语调:“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 但别的她都不想要。 莹月只觉得消耗过度,脑中空茫茫一片,道:“我们从来不是真正的夫妻,你还留着我,做什么呢?” 方寒霄:“怎么不是——?” 他失了声,忽然反应过来。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燃到此时无人去把灯花剪掉,光线已经昏黄闪烁,帐子放下来以后,里面更暗,莹月在昏暗中躺着,绝望地道:“你还要骗我,你怎么是这样坏的一个人。” 方寒霄被她的语气刺伤——他不是铜墙铁壁,他当然是会痛的。 他撑到现在,是觉得自己还有解释弥补的机会,她那样柔软,他哄好她,不要费多么大的功夫。 但这一刻他感觉到了她由身到心的排斥,她将他彻底否定,而糟糕的是,他居然寻不出什么再为自己辩驳的话。 她躺在那里,不再有什么动作,可是好像离他有千里之遥。 他心中发疼,又不知道还能拿她怎样,许久以后,憋出一句话来:“我就是这么坏。你不接受,也得接受。” 反正,她想走,是不可能的。 第99章 闹到后来,莹月睡着了。 不管情况在她心中坏到了什么地步,她压抑了这么久的情绪总归是释放了出来,虽然是她极力避免的比较难看的方式,但,已经这样,那就这样吧。 她疲惫不堪,也释去心事,就睡过去了。 方寒霄起先没有发现,还绞尽脑汁在组织语言,这回他不敢张口就来了,而等他终于想好了怎么从头解释,回过神来的时候,就觉得她的呼吸渐渐变得规律。 他:…… 他有点不可置信,伸手想晃一晃她确认,手悬在她肩膀上方,又停住了,他居然有点不敢。 如果真睡了,他又给晃醒了怎么办。 又跟他闹着要走了。 还是让她睡吧,睡一觉醒来,也许就冷静一点了。 …… “奶奶,你们和好了吧。” 晨光透过窗棂,石楠充满希望的声音响起来。 莹月坐在妆台前梳头发,听见沉默了一下:“没有。” 石楠想叹气,又忍住了,怕把莹月的心绪带得更坏。 昨晚她们出去后,没敢走远,就在堂屋里坐着,听到里间传来类似打架的动静时,吓得手心都凉了,总算那动静持续时间不长,在她们快忍不住冒犯冲进去时,止住了。 然后就很安静,似乎没事了,所以她现在才问了一句。 这个时候,玉簪和另一个去提早饭的丫头回来了。 玉簪脸色有点古怪,进来就把那丫头支走了,然后到莹月身边悄悄道:“奶奶,我们院门前多了人。” 莹月没听懂:“什么?” “就是多了守着的人。”玉簪解释,“是两个婆子,我问了,她们倒也回答了,可回答得很怪,说是大爷让她们在这里的,奶奶如果要出门,她们也跟着一道出门伺候——大爷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一出?我们也不缺人啊。” 石楠莫名:“难道还怕奶奶跑了?” 她是脱口而出,说出口的时候,乃至觉得荒谬好笑,但跟莹月目光对上,她呆了:“——奶奶,真的?” 莹月冷着脸站了起来。 她早上醒过来的时候方寒霄已经不在了,她记得自己咬了他,但后来怎么样,她的记忆就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他是不肯让她走的—— 但没想到,是这么个不让她走法。 从前他那些好,全不过是假象,真实的他,深沉冷酷又不讲道理。 莹月往外走。 玉簪石楠忙跟上去。 门前果然多了两个不起眼的婆子,这种天气,也不嫌冷,挥着扫帚,在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见到莹月出来,两人一齐丢下扫帚,上前陪笑行礼:“奶奶要出门?有什么东西,都可吩咐老婆子拿着。” 这是真要跟着她的意思了。 她们不过听令行事,莹月跟她们发不出火来,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踩着微重的步子回去。 说实话,对这个状况,玉簪石楠生不出气来,甚至还有点觉得——挺好的。 但不敢说,她们是莹月这一边的,不能与主共荣辱吧,至少也不好意思叛逃到对面去。 莹月不要出门,食不知味地用过早膳,发了一阵呆,不觉就坐到了书案面前去。 她关于扬州案能做的准备都做好了,要不是出了这个事,她已经该动笔正式写起来了。 这个当口,她心乱如麻,往书架里摸索,无意中把那叠纸张抽出来,愣了愣,慢慢翻着,一时居然看了进去。 与那些写着玩的小文章不同,这许多跌宕起伏的剧情,被牵涉进去的所有人物如何安排,怎么才能繁而不乱,环环相扣,她本已想得差不多——就此搁弃,她前面所有的功夫就白费了。 心情再怎样不好,日头照常升起,天并没有塌下来,她难道就要放弃自己的心血,只知沉迷颓废吗。 那她才会把自己过得更不好吧。 莹月铺纸磨墨。 她还是想写,但换一种写法。原来她只是记事,现在这样她和方寒霄变成了这样——她决定把所有真实人物隐去,全部另编,事发时候托去前朝,只留下一个案件的框架。 手里有事情全神贯注做着的时候,那些纷扰好像暂时褪去了一边,时间也过得很快。 下午的时候,天阴了下来,天际灰蒙蒙的,有点肃杀的阴沉。 石楠跑出去看过一圈,回来搓着手道:“好像快下雪了。” 她说得不错,过不多一会儿,就有细细的雪花飘了下来。 这算得开年以来的第一场雪,不大,但雪花很绵密,细细碎碎落到院子里,很快先把砌的小花圃砖面上覆了一层白。 莹月停了笔,犹豫片刻:“——叫那两个婆子或是进来,或是回她们自己的地方避雪吧。告诉她们,我不出门。” 石楠答应一声,缩缩脖子,忙又冲出去。 她回来得很快,面上带着努力压抑过的笑容:“奶奶,大爷回来了。” 她身后,方寒霄带着一身薄雪走了进来。 玉簪倒茶,石楠替他把解下的大氅上的雪花掸一掸,又放到熏笼上去。 莹月坐着,一动没动。 只是她的心理没有那样强悍,她先前那么专注,此刻是一个字也想不下去了,提着笔,却落不下去,倒是一滴墨顺着笔尖滑下,污了纸张。 主子们还没和好,一定有话要说——或是吵,玉簪石楠忙完,很快识趣地退了出去。 “我是你的犯人吗?” 莹月心里压不住气,她不跟婆子为难,但对上这个始作俑者,就没那么客气了,她咬都咬过他了,想不出来还能把他怎么得罪,索性一转头,直接质问。 方寒霄脸色不变,只是摇头——他吩咐在院门口添人的时候已经预料到要把她惹得更生气,不过,他早上实在不得不出去,来不及等她醒来,她们徐家的人又实在能跑,当时要不是惜月跑了,还轮不到她嫁进来,因此他不得不预先做个准备。 “那你把人撤走。” 方寒霄很爽快地点头同意。他人都回来了,还要婆子做什么。 莹月还没来得及高兴,就领会到他这层意思:“……” 方寒霄眼看她脸色刷地又寒了,跟外面飘的小雪花一样,心里也是忽地上下了一下。 他走过去,想拿她手里的笔,莹月不给,他好声好气地自己去笔筒里重新拿了一支,写:别生气了。我与你说实话,我一直瞒你,是因我至今尚有性命之忧。 这一句实在耸动,莹月欲待不看,眼角瞄到,又忍不住看了。 ——我没骗你,我遇过匪你知道的,那群匪徒,至今没有抓到,我在外面那几年,得知他们还犯了别的案子,手段更为凶残,一样逃之夭夭。 莹月冷静下来,淡淡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不够聪明,分不出来他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那就都不要听好了,还简单一点。 她是要走的人了,他这些事,本也该和她没有关系。 方寒霄心头一冷,在心里把薛嘉言踹了一脚。 ——因为他一早出去,就是找薛嘉言去了,他成长经历特殊,与姑娘打交道都少,在怎么哄媳妇上实在没有经验,从前好的时候怎么都好,这一下恼了,他有点不知该怎么下手,回想起自己的说话处置,处处都透着不合宜,难怪没把她劝回转,他后来又想了一篇话,可是一晚没怎么睡,再翻来覆去一想,似乎又不好了,直捱到天亮,他对着她朦胧里的睡颜发了一会呆,决定为求稳妥,还是找个有经验的人讨教一下去。 薛嘉言难得有机会指教他,乐得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信誓旦旦地教他:“方爷,你别上去就认错,没用,你媳妇张口就能反问你一句错哪儿了,你把自己从头顶到脚底反省过一遍,她还能不咸不淡地问你一句,还有呢?——你得听我的,你装可怜!” “我跟你说,你别拉不下面子,两口子关起门来的事,又没外人知道,你装得越可怜越好,女人心都软,一旦叫她心疼了你,多大错处都不算什么了,到时候你不用哄她,她得倒过来哄你,嘿嘿,里面好处多着呢——对了,方爷,你到底是犯什么错了?” …… 他真是信了他的邪,好处呢,就得一波透心凉。 “你扣着我,到底还想怎么样?”轮到莹月反问他了。 方寒霄有点闷闷地——都成他扣着她了,他想怎么样,他娶回来的妻子,当然是想跟她过日子了。 像这世间所有相守的夫妻一样,不,最好比他们还要好一点。 但她好像完全不相信了,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骗子一样。 他没法为自己辩白的是,他确实骗过她很久。 这让他如今的许多话都很难出口,太轻率地说出来,恐怕只会被她当成骗局的又一种。 ——你不相信我就不相信吧。 他最终叹了口气,写完这一句,不顾莹月警惕起来的眼神,放下笔硬是把她揽住,头埋到她肩上,带着未散的外面的凉意低声道:“我自己知道,我对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第100章 ——我对你的心,早就是真的。 这句话在莹月脑子里回放三四天了。 要说多么打动她,没有。 但她也不能对此无动于衷。 她一时想,也许他是真的有苦衷,没有她想得那么坏。 但很快又忍不住想,这么好听的话,他从前都没有跟她说过,为什么现在说了?只是哄她吧。 信任如沙土一般已经崩塌,她无法重建,再听他说什么都要先放在心里怀疑一下。 她看得出来他不好过,可是这不好过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分不出来。 于是她对此一并疑心。 莹月其实很不喜欢这样,连带觉得这样的自己面目都有点可憎,同时整天像个疑心病一样也活得很累,可是她控制不住。 把自己的心折磨来折磨去,最终她可以做的,只有进一步回避他。 随便他想干什么吧,她从来阻止不了,那也不必再去过问,她就安安静静写她的文稿,从她擅长喜欢的事情里得到一点安宁。 玉簪和石楠悄悄嘀咕起来的时候,莹月才发现,那天以后,方寒霄好像有三四天没怎么再出现了。 “新年里,还忙什么呀,该吃的宴请也去得差不多了。”石楠有点担心地道。 “——唉。”好一会,玉簪叹了口气。 主子们这样,下人跟着犯愁。 莹月听了片刻,低头继续写字,当做没有听见。 她其实倒猜得到方寒霄在忙什么。 他窥探了隆昌侯府,应该是有所得,这所得肯定得处理一下,如果他自己还是不想出头,要继续装哑巴的话,那就要想法找个台面上的人替他做这个事,怎么设计,需要花一番功夫。 能两次三番试图解释哄她,时间已经是挤出来的了。哄不好,他不能一直耽搁在家里,当务之急还是忙他自己的事。 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他们就各行其是,维持着表面上的相安无事。 不过,没多久,这平静被打破了。 因为到了十五灯节。 方慧兴冲冲地来约她去看灯:“大嫂,外面可热闹了,我们也去嘛!” 莹月从文稿里拔出注意力,有一点想推辞:“我这里忙着——” 要是从前,她说不定比方慧还高兴,可现在真没有什么游玩的心情,曾经那么吸引她的外面的世界,都变得有一点索然。 方慧不放弃,跟她撒娇:“大嫂,去嘛,一年就这几天最好玩了。” 莹月摸摸她包包头上的红绢花:“你喜欢就去吧,多带些人,灯会上人多,千万不要乱跑。” 方慧睁大了眼:“大嫂,你难道叫我一个人去?那多没意思!我听见二堂嫂那里都收拾起来了,她们也要去呢。” 莹月有心叫她可以跟薛珍儿一起去,但又知道方慧对二房绝无好感,恐怕宁可在家呆着也不会想跟她们一道出去,她就有点为难。 方慧看出她松动了,忙再接再厉地赖着她纠缠一会儿,莹月撑不住了:“——好吧,我们去问老太爷多要些人。” “好!” 方慧开心起来,又催着莹月赶快梳妆打扮,她小身子趴到妆台旁边,还给莹月安排首饰戴,叽叽喳喳的,把整间屋子的气氛都炒热了。 到要出门的时候,莹月的心情倒也松快了,既然打算好了要出去玩,还哭丧着脸,那不如不要去。她就牵着方慧的手,说说笑笑地往静德院走。 方老伯爷很大方,笑呵呵地:“去吧,一年到头,难得几天这样的好日子。” 他知道元宵灯会与平常出门不同,人山灯海,尤其容易出岔子,所以不等莹月和他禀报,自动给增派了好几个下人,又嘱咐她们注意安全,不要往偏僻地方去。 “祖父放心,我都知道了。” “老太爷放心。” 从静德院里告退出来,出行的队伍又壮大了点,莹月牵着方慧走在当中,一出院门,方寒霄正从外面匆匆进来,两边走了个对脸。 方慧眼睛一亮,道:“大哥,我们去看灯,你去不去?” 她再别扭的心过了这么久也别不住了,虽然和方寒霄年纪差得太远,跟他变不成多好,但也不像去年那样总要刺他两句了,一般说话没什么问题。 这时候邀他,她也有自己的心思,上次出门去买年货被一个什么郡王找茬的事她还记着,当时她们这边没有撑腰的,只好忍气吞声,这次最好有一个。 下人带得再多,毕竟和男主人不一样。 方寒霄停住,愣了愣。 莹月看了他一眼,旋即把目光别开。 他不想去,她看出来了。 她拉一拉方慧的手:“我们走吧。” 方慧嘟着嘴,被她拉着走了。 但过一会,莹月觉着旁边好似多了一道存在感,将她和方慧护拥在中间的下人们自动闪开了一点,让一个人走到了她旁边。 手上一热,一只温热修长的手掌伸过来将她牵住,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她挣动了一下,想把他甩开。 甩不开。 他好似没使多大力气,没将她弄痛,却牢牢地包裹住她。 她另一边就是方慧,方慧发现方寒霄跟了上来,很高兴:“一起看灯啦。” 她还乐得晃了晃莹月的手。 这么多亲人一起出门,对她是蛮稀罕的。 莹月不想被她发现跟方寒霄间的冷战,坏她的兴致,只好放弃了挣扎——他的手又大又暖,她才出门,还不冷,但他的手掌仍比她要热一点,这样的天气,握着很舒服。 就当她是带了一个手炉好了。莹月有点别扭地想。 方寒霄面上不动声色,感觉到她消停下来,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一行人没有坐车,直接徐步往外走。 才出府门就热闹起来。 倒不是门前就有灯市,而是连同平江伯府在内,这条街上的勋爵人家都点得灯火通明,天还未黑,门前都已彩灯高照起来,还有淘气的小子跑出来,放零散的小爆竹玩,点了火就捂着耳朵哈哈大笑着跑开。 京城最盛大的一处灯市离皇宫不远,登上午门城楼就可以看见,往年宫里的天子娘娘们有兴致,也曾登楼与民同乐。 今年是没有,官员们领了宴就早早出来,各自回家过节,倒也不是件坏事。 走到灯市的时候,圆月刚刚上了柳梢头。 一条长街花灯如昼,游人络绎不绝,已然十分繁华。 莹月因此紧紧握住方慧的手,唯恐她人小被挤失散了。 方慧十分投入,才入灯市就看中了一盏做成鲤鱼形状的绢灯,指着道:“大哥,那盏灯好看,我想要。” 方寒霄就摸出荷包来付钱。 付完钱,他试探着捏了一下莹月的手,想叫她也挑一盏。 莹月待不理他,被方慧仰起头来看着,只好道:“——我不要,我没有喜欢的。” “那再逛逛!”方慧兴致勃勃地,一手牵回她,一手亲自提着自己才得的鲤鱼绢灯,顺着人群往前走。 莹月心不在焉地被她拉着——出都出来了,她不是真的那么扫兴,对灯没有兴趣,而是她发现,好像是方寒霄的心思不在花灯上。 他陪着她们,可眼神总在往远处扫,没怎么看花灯,好似在寻找什么。 莹月的疑心病忍不住又要生出来了。 他并不想陪她吧。出门的时候,都是由方慧叫的,如果他们不是在静德院门前遇上,他应该根本没有逛灯会的心思。 莹月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思十分不好,她变得小鸡肚肠,计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明明想好了与他两不相干,可是他有一点表现得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就要挑剔他。 她简直是有点分裂了。 “咦,二堂嫂。” 唯一用心逛灯会的只有一个小方慧了,她还眼神十分敏锐地在前方的人群里发现了薛珍儿。 薛珍儿带的人不少,前呼后拥,呈众星拱月之势拥着她在一个摊位前看灯。但,只有她,没有方寒诚,方寒诚似乎没和她在一起。 说话间,也就走到了跟前,方慧心情好,脆声打起招呼来:“二堂嫂,你也出来看灯呀。” 薛珍儿听见了扭头,先“嗯”了一声,然后面色淡了淡。 她看见了方寒霄和莹月,貌合神离这回事,从面上是看不大出来的,从她的眼里只看见两人携手而立,在流光溢彩的花灯映照下如一对璧人。 与她的形单影只形成鲜明对比。 方慧还不识趣,要问她:“二堂嫂,二堂哥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看灯?” 她是随口一问,这时候出门的多是成双成对,便是姑娘家也是结伴成群出来的,薛珍儿一个真的有点少见。 薛珍儿脸色更淡了,道:“你二堂哥啊,他有的是好去处。” 方慧有点糊涂,问道:“什么好去处?难道还有比灯会好玩的地方?” 薛珍儿冷笑着待说什么,忽觉方寒霄冷冷看了她一眼,她笑容就顿住了,看着方寒霄道:“——没什么,我胡说的。” 简短对话后,两行人各自错开。 往前走了两步,方寒霄只觉手掌边缘一痛。 是莹月硬是从他的包裹里挣扎出拇指来,掐了他一把。 他莫名低头,只瞧见莹月把脸一别,看也没有看他。 哼。 第101章 这一下把方寒霄掐得精神抖擞。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样的感觉,好像福至心灵一般,又甚而掺了点贱兮兮地,希望莹月多掐他几下才好。 不过他没有如愿,因为莹月掐完就后悔了。 她也不知自己怎样想的,那一下她掐得是顺手极了,掐完才反应过来,她凭什么掐他。 还以为是从前呢。 感觉到方寒霄一直看她,她不敢把头别回去,只好假装欣赏花灯欣赏得很认真。 方慧又看中了一盏会动的走马灯,方寒霄照旧付钱,又碰碰莹月的肩膀,示意她也挑一个。 莹月:“……我要这个吧。” 她觉得自己再拒绝就有点矫情了,随手指了一盏。 “大嫂,买这个,这个好看!”方慧跟她推荐旁边一个。 莹月也不坚持,从善如流:“那就这一盏。” 她想伸手去拿,但方寒霄付完钱,已经很快又握住了她的手,方慧一手提鲤鱼灯,一手牵她,也空不出手去拿新的灯了,于是两盏灯都提到了下人手里。 漫天繁星闪烁,长街灿如星河。 又往前走了一阵,他们还遇上了薛嘉言和孟氏。 薛嘉言抱着自己的大胖儿子,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方爷!” 莹月见到孟氏也有点惊喜,互相见了礼,正要寒暄,只听薛嘉言的大嗓门跟着就道:“这么快和好啦,方爷,你欠我一席酒!” 在他看来,小两口元宵都一起出来看灯了,那还能有多大矛盾。 莹月呆滞又不可思议地终干转头看了一眼方寒霄一-他不要面子的?他们冷战的事他出去告诉给人听? 连平江伯府里都没几个人知道。 她脸就红了。 孟氏看出来,嗔怪地先说一句薛嘉言:“你声音小点,多大点事,值得你宣扬。”又拍一拍莹月的手,笑道,“别不好意思,家常过日子,谁家没有牙齿碰着嘴唇的时候,都大度些,往后让一步,就和气了。” 莹月含糊地应了声。 薛嘉言附和,“就是,方爷除了不解风情了点,别的也没甚缺点,比你们府上那位二爷是强到了天上去一一我才那边看见他了,跟一帮子穿红着绿的纨绔招摇过市,随行里还带着妓子。他娶媳妇才多久,唉,我堂姐嫁给他真是倒八辈子霉了,怪不得三天两头被气回来,还不如就在家守着呢。” 方寒霄眯了眼,往薛嘉言指点的方向看去。 这几天,他和于星诚再三商议之后,决定于星诚照样弹劾,但他暂时还是不要出面。 那一伙来历行踪至今仍成谜的凶徒如果是出自潞王麾下,那好办,这一回差不多也就一网打尽,如果不是,他过早把自己暴露,就不妙了。 他能成事至今,正因为他和凶徒一样,也是隐在暗处,这一个残废前世子的身份让他自由游走,比翻到台面上活在许多人的注目之中腾挪余地要大得多。 如此,他从隆昌侯府盗出来的账本就得另寻个法子面世了。 这个法子倒不难寻,方寒霄很容易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府里。 方伯爷和隆昌侯的仇怨,那真是历久弥新,生生不息一一方伯爷通过联姻站队蜀王之后,跟潞王系更是不共戴天了,无论是从私仇,还是从利益,干掉隆昌侯与潞王都是他梦寐以求之事。 方寒霄手头剩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借一借二房的手,捅穿此事。 方伯爷人到中年,阅历心计还是有一些,直接去作弄他比较难,他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精心设计,不过绕一道弯子着落到方寒诚身上,就好办许多了。 方寒霄安排在了今天晚上。 元宵佳节,以方寒诚的性子是不可能在家里老实窝着的,必然要出来,出来,就有可乘之机,方寒霄的埋伏早已为他打好了。 ——这是方寒霄先前对与莹月出来赏灯有所犹豫的原因所在,他今晚有事要做,实在不便跟她一起,但眼看她淡淡转身牵着方慧就走,不知怎地,他还是忍不住跟了上来。 他一路逛着,心里实际没停过,一直在计算时间。 方寒诚那一伙才不只会单纯地逛逛灯会,酒,妓,诗,一样不能少。 等他差不多尽兴的时候,也不会有多么清醒了。 ** 方寒霄的推断一点也没有错。 方寒诚等人很快就嫌干逛无趣,买了一堆灯,就近找了个酒家进去开所谓诗会了。开始还算正经,指定以元宵为题,两巡酒饮过,渐渐放浪形骸。 方寒诚搂着一个妓子,斜倚在二楼窗边,把两扇窗户推得大开,对着满街璀璨灯火想着诗句。 “月如——如——” 酒入肚肠,他有点晕晕地,想不出下文来。 他的文人朋友们催他:“二爷,如什么?可没有一直想的,再说不出,该罚酒一杯了!” 他搂着的妓子娇笑着打圆场:“你们急得什么?我们二爷一肚子好文章,做首诗而已,怎么会想不出。” “既想得出,就快说!”对面的一个人催促,又有点嘲笑,“难道实在是好句子,想出来了也不舍得说与我们听?” 方寒诚潮红着脸,他被众人催着,心里急,脑子里更晕,更想不出了,又拉不下脸承认,这时候忽见楼下走过一行人,眼睛一亮,把妓子推开,探身下去叫道:“大哥!” 窗外正是方寒霄莹月等一行人。 方寒霄原待再陪莹月方慧逛一阵子之后,就好托词天晚先叫她们回去,然后他再做自己的事,不想,提前在这里跟方寒诚会上了。 他停了步,微微仰头。 就便观察一下方寒诚的状态。 方寒诚原是想解脱自己窘境才叫他,真叫住了,心头顺势涌上了另一层恶意,笑道:“大哥,难得你出来走一走,倒是巧,我们这里正会文做着诗,大哥也来同乐如何?” 方寒霄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吃饱了撑得慌,跟这些纨绔混一起去。 看清楚了方寒诚,他也就要走,方寒诚却不放弃,还放大了声音叫他:“大哥何必谦虚呢?你当年读书可是老太爷赞不绝口的,作两首诗还能难倒你,不至于不敢吧?” 他自己正卡着做不出来,来这一出,既是找茬,也是有点祸水东引的意思。 他这么一嚷嚷,他那些朋友也都拥到了窗边来看。 还有人问:“二爷,这就是你们家长房的那个大哥?哑巴了的?” 方寒诚大声道:“是啊!” 那人便嗤笑:“二爷,你好不厚道,欺负哑巴干什么,人家话都说不出来,你喊人作诗?” 另一个人应道:“说不出来,可以写嘛!既是方老太爷都赞赏过的学问,总不成不会写字。” 方寒霄表情平静无波,重新往前走。 方慧不忿,跺了下脚,气哼哼地道:“二堂哥喝昏头了,我回去要告诉祖父。” 兄弟阋墙阋到大街上来,是什么有脸的事。她当着外人的时候,都没有跟洪夫人怎么样过。 “大哥,你走什么?两首不行,就一首吧,又不要你做多少——就以圆月为题!”方寒诚酒意上头,趴在窗台上继续叫道。 能在众人面前下方寒霄的面子,对他来说是个很难得的机会,他舍不得就此放过。 因他居高临下追着嚷嚷,楼下周围一些赏花灯的游人此时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方寒霄脚步微顿,旁人他都可以不在乎,但是莹月正在他身边,当着她的面这样为人消遣,他心头有点过不去。那些养气功夫,这时候难以生效。 但是要顺方寒诚的意作一首堵住他的嘴呢,说实话——方老伯爷的文化水平,得他两句夸实在算不上什么,方慧念那点书在他面前都够得上“赞誉有加”的评价。 这不是说方寒霄的学问事实上很差,他当年确实是文武兼修,但从出事以后,他再没有心情时间耗费在诗词那些小道上,所谓的圣贤书对他的处境没有帮助,他也丢下多年,现在忽然叫他作什么诗呀干的——他一时真作不出来。 七步成诗,脱口成章,那是曹植那样的奇才风采,一般人没这个技能点。 “行了,二爷,别为难你大哥了,不愿意就算了吧。” “就是,给你大哥留点面子,非得要人给你承认不行不成?” “呦,爷,男人可不兴说不行的——”妓子在一旁娇笑。 “哈哈哈,婉娘说得对,真是个可人儿!” 楼上爆开一阵大笑。 方寒诚心满意足,重新探头出来道:“大哥,你真不会作,就算了,我——” “圆月是不是?”莹月脸板得紧紧的,仰头。 她一口气堵着,是要把自己堵到气爆了,以至于面对头一回见到的这么混乱的人员构成,出口的声音居然稳稳的,清亮,不带一丝抖音。 方寒诚:“——啊?” “这么常见的题,用不着你哥哥来。” 莹月毫不停顿,给他接着念下去一首律诗。 她也不长于诗词,一般不写,但她启蒙自徐老尚书的手书,八股文都诌得出来,不过对仗比喻,真要想一首又有什么难的。 有多好是算不上,但应付差事足够了——尤其她是个女子,她脱口答出这一首来,比出自方寒霄更为惊人。 喧闹的二楼全员静寂发傻。 莹月本来只想出来这一首——她诗词真做得少,但这口气一出,眼见将二楼打蒙,灵感忽然迸发,连着就报出了个“咏月之二”来。 还是一首律诗。 律诗在字句格律上要求很严格,因此看上去似乎比一般诗体难作一些,也更见功底,但莹月倒对这个还拿手一点,因为她的底子是八股——所谓八股,就是圈地为牢,对对仗格式的要求严到苛求。 二楼众人:“……” 莹月念完,自己信心也起来了,镇定问他们:“还出题吗?” 没有人回答她。 但二楼终于有人回过神来,盯着莹月,去推方寒诚,问道:“二爷,这姑娘是谁?” 旁边人拍他:“你瞎?那明明是个成过婚的妇人。二爷,这么跟你大哥站一起,不会是你大嫂吧?” 方寒诚:“……” 他不想回答,但如嚼黄连的脸色已经给了别人答案。 “二爷,你说你,知道你大嫂这样,你这时候惹你大哥干什么呢。”旁边人摇头叹气。 人以群分,能跟方寒诚混到一起玩乐的人,水平大多也都那么回事,整天会文是假,享乐是真,莹月自觉一般的律诗震他们分量是足够了。 以至于各自装个若无其事私语议论,却没人敢再往下搭腔。 但也有个别一两个,比如那个醉眼昏花把莹月看成姑娘的,一眼接一眼往下瞄。 莹月没有在意,她气出了,牵一牵方慧:“我们走。” 方慧乐得快跳起来,脆生道:“好!”又美滋滋道,“大嫂,你真厉害!” 她小嘴不停,叭叭叭好一通赞誉连着砸过来。 莹月那口气下去,听得脸热不好意思地道:“没有我一般得很。” “哪里一般,可厉害了,那些人都不敢给你出题,大哥,你说是不是?” 方寒霄走在另一边,嘴角扬得高高的,点了点头。 第102章 方寒诚满身酒气,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上。 他走的这处已出了最热闹的地段,灯火阑珊,游人稀少,只间或有三两个人嬉笑私语而过。 “二爷,您有酒了,既不和他们玩,我们还是回去吧。” “是啊,二爷,这地方冷清清的,也没甚意思,不如回家。” 跟他出门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出声相劝。 “不——回!”方寒诚一把甩开小厮要搀扶他的手,想冷哼一声——没哼出来,只打了个酒嗝,“这里清静,爷正要一个人走走,醒醒酒,你们也滚开,不许来烦爷。” 两个小厮哪里敢走开,但知道他现在心情极度差,也不敢再和他啰嗦什么,只好闷闷跟着。 方寒诚确实十分堵心。 伸出去的巴掌打回了自己脸上,方寒霄走后,他一伙朋友里渐渐起了些讥笑之声,这笑倒不见得有恶意,纨绔子弟多浪荡,嘴上没把门的,几杯酒下去以后,想说什么说什么,方寒诚若能自我解嘲,一笑也就过去了,但他没这个肚量,一赌气,站起说有事提前走了。 走出来以后,就在街上吹冷风。 没吹多久,酒意渐渐散去,不要小厮劝他,他自己也觉得傻了,把大氅拢了拢,转头问小厮:“替爷想想,还有哪里有局?爷换个地方取乐。” 小厮听他还不回家,脸有点苦巴,道:“爷,这元宵佳节,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大家要么在家团聚,要么出来赏灯,哪有多少局。” “呸,废物,要你有什么用!”方寒诚啐了他一口。 不过叫他想,他也想不出来,便有,人家也早凑一伙了,他半途加进去总是有些不得劲,便甚没意思地道:“算了,就依你这狗头,回家罢。” 小厮大喜,殷勤劝道:“爷,这个日子出来没有空手的,您买两盏灯送给夫人,夫人看见了一定夸爷孝顺。” 方寒诚想想也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转头往灯火兴盛处走去。 走没几步,街旁有一条巷子,里面传出一阵私语。 “你说这是隆昌侯府里偷出来的?可真吗?别是蒙爷的吧?” “爷,我多大的胆儿,敢骗您,不怕被您敲断两条腿?真,真得不能再真了!” “那可说不准,你不是说做完这一票就收手出京了,爷上哪找你去。” “那是不得已么,爷想,我这票做得太大了,侯府是多大的门第,发现了肯定饶不了我,这这块烂肉,怎么禁得起人家翻查,不跑,只有等死了。” “这话也对。说起来,你还怪能耐的,那样的高门大户你都能进去——嗯,这砚台好像真不错。” “也是凑巧,嘿嘿,大年底下,人来人往的,我扮个跟客人的小厮,他们没留意——谁?!” 方寒诚正躲在墙边听得聚精会神,不想这个说话的人大约是做惯了贼的,耳目十分灵敏,不知怎么就发现了巷外有人偷听,急急探头出来,正好和方寒诚看了个对脸。 方寒诚先慌了一瞬——旋即镇定下来,不是他特别胆大,他这样家世的爷们在外行走,根本不把蟊贼之类的下九流人物看在眼里,也不觉得这些人敢对他怎么样,他直起了身,还往巷子里打量了一眼。 ——然后血有点冷。 巷子里似乎在和蟊贼交易的另一波有四个人,各个膀大腰圆,这么冷的天都没穿棉衣,周身散发着非善类的信息。 蟊贼回身:“唐爷,这小子偷听我们说话——” “唐爷”非常干脆:“揍一顿先,教他学会闭嘴。” 一伙人直冲上来。 方寒诚没料到对方这么不讲理,反应不及间已经挨了一下,他小时候怕吃苦,方伯爷为了讨好方老伯爷叫他读书,他以此为借口就势逃过了习武,书读得怎样不提,身子骨是真读成了一个文人的模子,只比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好一点点。 跟他的两个小厮倒是厉害些,但双拳难敌群殴,渐渐落入下风,只能在乱七八糟的殴斗里大叫:“住手,我家爷是平江伯府的世子爷,你们敢动手,不要命了吗!” 落在身上的拳头顿了片刻,蟊贼出声嗤笑:“骗谁呢,穿件好衣裳就敢胡吹大气,你要是世子爷,我还是郡王爷呢!” 拳头便又猛烈起来。 方寒诚是听见“隆昌侯府”四个字才停下来的,贴过去原还想打听一下蟊贼从隆昌侯府里偷出了什么,还没听出个究竟来,先挨了一顿乱拳,把他打得昏头转向,总算小厮拼命给他拦出了一个空隙,冲他喊:“爷,快跑啊,去喊人!” 这不是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离着灯市很近了,只是长街尽头冷清,一般人逛不到这里来。 方寒诚连滚带爬地起来,往灯市逃。 那伙人里立刻分出一个来追他。 方寒诚听到背后的喝叫声,胆都要吓破了,总算天无绝人之路,他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熟人,他激动得眼泪快横飞出来,嚎叫道:“——大哥!大哥救命啊!” ** 对方寒霄来说,这个局面其实是出现了一点差错。 因为这个时候,他身边的莹月方慧还在。 方慧出了一回风头,兴致更足,不肯回去,非得还要再逛,看见人家猜灯谜的也要猜两个,方寒霄拿小妹妹没办法,只好一直陪到了现在。 遥遥望见方寒诚扑喊过来,方寒霄脚下如风,飞快窜了出去——他不能让方寒诚把他安排的那些人带到家人面前来。 疾奔中他跃起,飞起一脚将追方寒诚的大汉踹翻,又往巷子旁跑去。 方寒诚胆气大壮,踹了倒地的大汉一脚,忙跟着过去。 这些市井中混混的几手工夫欺负欺负方寒诚还行,到方寒霄面前实在不够看的,方寒霄为此手下留了点情——他需要情况看上去越混乱越好,同时他也要给这些人逃跑的空间,他不需要扣下他们。 当一方武力值远超另一方的时候,局面全在他掌控之中,他想看上去打得混乱热闹,那就是混乱热闹,令人目不暇接。 唯一一点意外,是其中一个大汉掏出了一把匕首来,方寒霄衡量过后,放缓了动作,挨了他一下——挂点彩,他放跑他们才更自然。 方寒诚的眼力看不出这些花招,他才冲回来,看见这样又吓得躲到一边去了。 直到好一会后,这一片混乱终于结束。 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厮倒在地上喘着粗气。 其中一个过了一会,觉得背后有点咯人,伸手往背后摸了摸:“什么东西——书?不对,好像是个账本?” 小厮不识字,方寒诚心中一动,快步走过来抢到手里翻看起来。 确实是账本,好像是厨房用的,记着菜蔬炭火之类,看上去不甚起眼,也似乎没什么意思。 但方寒诚心中立时激动起来,忙问小厮:“哪来的?” 小厮直着眼,迷糊着:“不知道,先前好像没有,难道是那些人掉下来的——?” 打得昏头转向,谁还能分辨清楚,不过他们先前走到这段的时候,应该是没有,地上明晃晃一本册子,三个人呢,不会都没看见。 “就是他们掉下来的!”方寒诚笃定了,还残余着一点酒意的大脑迟钝地燃烧起来,把他烧得红头涨脸——那个蟊贼可是说了,他才从隆昌侯府里偷过东西! 这账册肯定不会属于那些人里的任何一个,看那些混混的模样,识不识字都两说,何况专门搞个账册记账,再者这册子上的用度,也不是平民百姓家用得起的。 方寒诚感觉自己的大脑前所未有地清楚了起来:蟊贼费劲巴脑偷进隆昌侯府一回,不会把厨房记账的破册子当什么值钱物事也偷出来,这账册,一定有鬼! 感觉到方寒霄向他伸手,似乎也生了好奇之心,想要过去看看,他马上把账册攥得死紧,怕他抢,直接揣进了怀里,护着警惕地道:“大哥,今晚谢谢你,天色晚了,我的人也受了伤,我们回家去了。” 忙忙地错身过他就走。 两个小厮爬起来,跟方寒霄行了个礼,一瘸一拐地跟上去。 方寒霄眼看他们走远,抑住了胸腔中的一点笑意,转身向灯市走去。 莹月早已心急如焚了,身边带着方慧,她不敢轻举妄动,垫着脚尖张望到这时,忙迎上去:“没事吧?” 她离得有一些距离,只看得出打得很激烈,分不出内中乾坤。 方寒霄原没在意,只是摇了摇头。 莹月刚要放下心来,方慧人矮,她的高度,却是一眼见到了方寒霄衣袖里滴下的血滴,尖叫了一声:“啊!” 方寒霄低头一看,大汉那一刀划在他右手臂上,刺破了棉衣,他有数,刺得不深,血迹晕染在里面,他走到这里时,方渗了两滴出来。 但等莹月颤抖着手捧起他的手臂,捋开衣袖看伤口的时候,就有点可怕了。 冬衣厚实,血迹流不出来,都晕在里面,周围那一片纯白的中衣已经都被染成了鲜红色,刺痛人的眼目。 啪嗒。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滴在他手臂上。 第103章 方寒霄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泪人儿回家。 小的眼泪汪汪又很生气,一路都在说话:“二堂哥太坏了,大哥帮他受了伤,他都不管,自己就跑了,哼——嗝!” 大的安静些,一路被他牵着,回到府里才忙起来,张罗着给他要水清洗找药包扎。 随行有方老伯爷派去护卫莹月和方慧的小厮,因此虽不想惊动,方老伯爷到底也知道了,匆匆赶过来看,发现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处,才松了口气,回去找了药膏送来。 方老伯爷这个年纪身体,禁不起熬夜,看着方寒霄包扎好了,再嘱咐了他两句话,叫他留神些,按时上药,这几日伤口不要碰水后,就走了。 方慧也回去自己的小院子了,屋里安静下来,莹月找了个橱柜角落,慢慢把药膏等物放进去放好。 玉簪轻声道:“大爷的衣裳沾了血,再穿着不舒服,脱下来,明儿拿去洗一洗罢。”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着莹月。 莹月脚步顿了下,走回来。 对方寒霄来说,这么道伤口实在是微不足道,他习武之人,常年摔摔打打,磕碰着的时候多了,这种情况下脱衣裳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为事。 他从椅子里站起来,低头去扯腰带。 五年在外生涯,养成了他自身琐事都自己来的习惯,现在受着伤也不例外。 他的本意没想过要倚伤去让莹月做什么——这么点小口子,实在也拿不出手呀。不过当他低着头,看见莹月纤细玉白的手指迟疑地伸过来的时候,还是一下灵敏起来,马上把自己的手放下了。 莹月还没替他做过这个活计,不知他的腰带怎样扣的,有点生涩,好一会才解开了。 腰带扯下后,他配合地举起胳膊,又转了半个圈,方便莹月替他把外衣脱下。 玉簪抱着暂且放到外面去。 里面还有中衣,中衣挨着伤口,血迹最多,不可能穿着睡觉,非脱不可。 莹月过来的时候没多想,只觉得举手之劳,帮他一下,这时候有点傻了,望着他的衣带,伸不出手去。 方寒霄:…… 他就假装不知道,站着干等。 莹月没耗过他,本来是帮忙的,帮一半撂手不干,把他晾这里算怎么回事。只好伸了手。 方寒霄是丝毫也不怯于在她面前展露一下身体的,可惜他宽阔的肩膀,坚实有力的胸膛和腹肌莹月都没有多看第二眼,回避不过时也不过潦草一眼掠过,旋即就跟受惊了一样匆匆躲开。 石楠这时候领着丫头们抬了热水进来。 莹月想起了方老伯爷才嘱咐的让方寒霄不要碰水的那句话,见石楠放下水就要走,不及多想,忙把她叫住:“你伺候一下他洗浴。” 石楠眨眨眼,笑道:“奶奶,我忙着呢,玉簪姐也忙,大爷衣裳坏了,我们要去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补起来,划破的口子不大,丢了怪可惜的。”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就走了。主子们冷战了这些时候,好容易因这个意外看见曙光了,她又不傻,才不夹在里面裹乱。 这是莹月跟她们主仆界限不森严的锅了,好是真好,可是偶尔,丫头们要小小违逆她一下的时候,也很有这个胆子。 莹月没法追上去把她拽回来,只好傻眼站着,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好。 站了一会,她听见背后有水声,悄悄转头。 是方寒霄自己浸湿了布巾在拧。 她心一跳,冲过去凶他:“你干嘛?!” 方寒霄摊开手掌给她看了看,示意他的伤口在手臂上,没接触到水。 但莹月皱了眉——才流了那么多血,袖子都浸得血淋淋的,又使劲,才包好的伤口不是又要裂开了? 她闷闷地把布巾从他手里拽过来:“——我来。” 把布巾拧干了递回给他。 方寒霄愣了愣,心中划过一丝失望,他以为她要替他擦身来着——不过他现在不是很敢惹她,恐怕才哄回来的一点成果又没了,就老实地接过来,自己胡乱擦了一通。 腊月里滴水成冰,不方便的时候不日日洗浴,擦一下也很清爽了。 莹月替他拧了七八遍布巾,中途基本没抬过头,等他好了,红着耳根出去叫人来倒水。 然后她借机走到暖阁去,胡乱也洗了一下,睡在这里的玉簪石楠替她拆了发髻,她披散着头发走回去——原来脚步很慢,但渐渐加快了点,因为她冷。 方寒霄比她自在,已经躺到被窝里去了,半倚着床头,眉目舒展,目光柔和地看过来。 莹月脚步便又慢下来,磨磨蹭蹭地,这一刻她分辨不出来自己的心思,空茫茫的,又好像什么滋味都有点。 她觉得自己糊涂了,刚才就便赖在暖阁也罢了,玉簪石楠顶多劝她,不能硬把她撵过来,可是她没想起来—— 她终于走到了床边。 方寒霄把腿又往上屈了屈,给她留出上床的位置来。 空间很大,她上去很容易,于是不觉就进到里侧躺好了。 被子里暖呼呼的,她身子原还有点僵硬,让由头至脚的暖意一熨,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然后她才迟缓地发现,她跟方寒霄盖的是一床被子——也不是一床,只是原来她和方寒霄是分了两个被窝睡,现在两床被子被他叠起来放了,他们进的,实际就是同一个被窝了。 床铺大,方寒霄躺的比较外面,她一时没有触碰到他,加上心神不宁,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现在发现了,她就要抗议,未及说话,方寒霄忽然掀被子下去了。 他走到桌边,抬手一扇将烛火扇灭,然后在黑暗中走回来。 坐到床边,他又把帐子放下,然后他再伸脚进被窝的时候,发现不对了——莹月悉悉索索地把上面一床被子拉走了,正裹着要睡到旁边去。 她还怪有良心的,把底下暖和的一床留给了他。 方寒霄哭笑不得,手一伸把她的被子抢回来,展开被子重新把她裹住。 莹月把盖住半张脸的被子掀下来,努力淡淡地道:“你有伤,我不想碰着你。” 方寒霄低低附到她耳边去:“你随便碰,我不怕。” …… 这叫什么话。 莹月耳根热热的,不知是被他的吐息染的,还是自己心里一股热意蒸腾了上来。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又翻了个身,背对他。 方寒霄是再没有顾忌,他该泄的底都泄完了,也不很要脸,挤着也往里面凑,挨到她小声哄道:“不要生气了。” 莹月不理他,又往床内侧躲了躲。 方寒霄就跟着挤进去,莹月快被他挤得贴到靠墙的床帷上,终于不堪其扰,撵他:“你出去,外面那么大地方。” 方寒霄很听话——不过是伸手抱住她一起。 莹月被迫回到了床铺当中,要挣扎,想到他的伤又不敢动,有点恼:“你闹什么,还睡不睡觉了——唔。” 她的唇瓣被堵住,开启的齿关直接被侵入,舌尖碰着舌尖,在他的进攻下,很快整个纠缠到一起。 窗外月光皎洁,银辉洒落书案,三重帐幄垂下,她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之中,只能无措承受他热烈又隐忍的侵袭。 没多久,她尝到了一点血腥味——不知道哪来的,她没咬他,这么狂风暴雨般的亲吻中,她没有这个机会,所以,就是单纯亲得太凶了。 莹月为这个想法红了脸,她迷糊里意识到,她从前觉得方寒霄那些能闹的花招,对他来说也许也只是闹着玩,关于欲望,他始终有很深的一部分在压抑,能与她看见的那些,已经堪称是君子了。 起码从前,她从没听见他像现在这样,在间隙里发出低微的喘息,她形容不上来那是怎样的一种动静,好像极力忍耐,又好像十分满足,又还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意味,危险又诱惑地,让她心跳如鼓点,从头红到了脚。 被窝里变得十分热。这热意来自他,也来自她。 她有点受不住,甚至想掀开被子出去凉快一下。 方寒霄以为她气着了想跑,他好一阵子没碰着她,这一下也是狂放了些,忙勉强自己往后让了让,低哄她:“好了,我不动了。” 莹月没说话。 她心跳还没平复,缓不过神来。 方寒霄见她不动,忍耐不住,心猿意马地,又过来抱住她亲了几口。 脸颊,眼睛,鼻子,解馋似的。 渐渐忍不住往下—— 莹月瞬间惊跳起来,整个人蜷成了一只虾。 煮熟的虾。 方寒霄没再勉强碰她,他仰面朝天,抬手捂住了眼睛,脸在黑暗中静静地也红了。 他缓和了好一会儿,抓回点理智,轻轻推她,道:“我不会再骗你了,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乘着她心软心疼他,把没说开的那些话都说开,这是他本来的打算,结果上了床,也不知道怎么就闹成了这样,他现在再提,只好算个亡羊补牢,借势也转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莹月背对他蜷着,一动不动。 方寒霄又推她,她还是不动。 他反应过来——这是在跟他表示“睡着”了? …… 那就睡吧,没把他踢下床,就是个进步了么。 慢慢来。 第104章 一早,方寒霄起来去找方伯爷。 方伯爷还睡着——他不是赖床,是一夜没睡,在书房里忙到快天明才到小间里去抽空小睡了一会。 方寒霄不顾小厮的阻拦,咚咚敲门硬是把他吵醒了。 方伯爷两眼青黑地起来,有点气恼:“霄哥儿,你做什么?” 方寒霄从他身侧挤进去,到书案前找了纸笔,挥笔写两个字给他看:账册。 方伯爷眼神闪了闪,先道:“——哦,对了,看二叔这糊涂,都忘了谢你救了诚哥儿。”然后才道,“什么账册?你这一大早的,讨账册讨到我这里来了,我竟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方寒霄也不急,挥笔又写:二弟昨晚当宝拿走,出自隆昌侯府的那本。 方伯爷脸色微变,强撑着道:“什么侯府不侯府的,你越发胡说了。” 他心内是生出了一点疑虑——方寒霄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双方打斗进行中了,并没有人提过隆昌侯府的名号,他从何知道? 方寒霄勾唇一笑:二弟走后,我追到那个蟊贼问了。 方伯爷:“……” 方寒霄有没有又追人,他真不知道,昨晚方寒诚把账册交给他时,他再三确认过当时的每个细节,包括方寒诚得到账册后就马上先一步回来的事。 但又一想,他的脸色慢慢平复下来:“霄哥儿,你不要唬弄长辈,昨晚你还带着侄媳妇和慧姐儿,怎么会去冒险追贼,那贼可还找了另外销赃的一伙人,你就不怕牵连内眷吗。” 这么一想,他才生出的对方寒霄的淡淡怀疑又消弭了,没有谁下套搞鬼的时候会把一家人都拖带着,那变数太多了。方寒诚得到这本账册,应该就是个巧合了。 ——他不知道的是,这里面确实有变数,变数就是莹月和方慧的出现,方寒霄本来并未打算带着她们,脱不开身,才只好呈现了拖家带口的局面,阴错阳差,倒是省了他不少粉饰的功夫。 方寒霄就只是又笑了一下,写:所以,账本真的有内情。 方伯爷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一夜未睡,头脑有些昏沉,话没说圆——一本真没什么的破账本,他分析这么多做什么,方寒霄到底追没追,他本不能确定,这一分析,倒是把他自己不合常理的谨慎给暴露了。 他努力镇定了心神,不答反问:“——你既然追到,那可是已经把他抓住了?” 如果能抓住这个贼,对他在证据链上的成立也是很有好处的,更能砸实了账本来自隆昌侯府。 方寒霄摇头:那些大汉返回救他,我带了家眷,未敢纠缠,放他去了。 方伯爷甚为失望,因此也没心情再和他周旋了,敷衍道:“霄哥儿,你知道便知道,不要出去乱说,隆昌侯府听见了,对你可没有好处。” 方寒霄:但二叔好处多矣,是不是? 方伯爷假笑了一声:“霄哥儿,你真是想多了,只是本厨房日用账,我拿出来给你看看都没什么。诚哥儿没眼力,才以为是重要的物事捡了回来。” 方寒霄好整以暇地写:二弟没眼力,蟊贼不会也没有,贼走千里只为财,偷两斤肉也比厨房账本子值钱,可见二叔是虚言搪塞我。 这一串话有点长,但他笔走龙蛇,写得也不慢。 方伯爷早已意识到这个侄儿难缠,眼下打发不走他,他心内烦躁之余,也有些没办法——更有一层是怕他真出去乱说,他领着两个心腹清客对那本看似寻常的账册琢磨了一夜,才琢磨出点头绪,正是要紧关头,绝不能容许人来坏他的事。 别人也罢了,昨晚跟方寒诚出去的两个小厮早叫他严密看守起来了,可方寒霄这个长房长孙他看不住,只能哄着来。 脑子里想了一圈,他一咬牙,道:“霄哥儿,你实在不信,那账册子就与你看一眼,你看了就知道真没什么。” 他说着,当真去小间里把账本拿来了——这么要紧的东西,搁别处他都不放心,撑不住小睡的时候都揣在了被褥底下。 “你看吧。” 他尽力不当回事地递出去。 方寒霄接到手里翻了翻。 方伯爷紧盯着他。 方寒霄在他如炬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把账本一页页翻着。 方伯爷起初镇定,渐渐有点沉不住气——有什么好看的?这种东西,大略粗翻一下就知道真的只是些菜蔬炭火的账目,至于翻这么细,看方寒霄那意思,似乎还打算从头细细看到尾。 他不觉伸手想夺:“霄哥儿,你看好了吧?真的没什么,你不必出去告诉谁,虽是本不要紧的册子,落到咱们家手里,隆昌侯府要知道了,还以为是特意的,白白又结下一桩仇来,那就不好了。” 方寒霄躲了躲,一边把账本藏到身后,另一手执笔潦草写:二叔稍等,我看这账本有一点眼熟。 方伯爷狐疑,道:“——眼熟?各家日用账的模子差不出多少,或是你无意中看见过类似的罢。” ——从隆昌侯书房偷出来的日用账,二叔也觉得差不多吗? “你——”方伯爷压低了声音,目中狐疑之色变浓,“你连这也知道?你跟那小贼确认过了?” ——没有,那小贼认不得几个字,我问不了他多少话。 方寒霄滴水不漏地继续写:这是我猜的,因为我看见了砸在地上裂成几瓣的砚台。 砚台这种东西,当然是出现在书房的可能性最大。毕竟隆昌侯府里又没有哑巴,不需要像方寒霄一样把文房四宝摆得到处都是。 方伯爷脸色绷紧。 他心内实在紧张。 他如此重视这本账本,原因也正在此处。 当然蟊贼有可能进过隆昌侯书房之后,又偷到厨房去,可正如方寒霄说的那样,他揣块肉出来都比偷人家的日用账有用,这账本会和砚台同时出现在蟊贼手里,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都是他从隆昌侯书房里偷出来的。 而隆昌侯府除非吃错了药,才会把厨房的账本收到主子的书房里去。 方伯爷感觉自己的声音都紧了起来,他努力控制着:“——霄哥儿,你还在哪里看过这样的账本?你好好想想。” 方寒霄在明知账本不对的情况下,仍能提出来他看过,那这里面一定不如他原来想的那样简单。 方寒霄慢条斯理地翻着,微微皱眉,好像在努力回想。 方伯爷这下也不打断他了,他敏锐地意识到,新的突破口可能就在他眼前。 他认准这账本里一定藏了隆昌侯见不得人的秘密,带着这个针对性去解谜,摸到了一点光亮,但离柳暗花明还是差了不少距离,就算完全解开了,拿这么一本账册去证死隆昌侯,他心里也没那么有底。 而且他时间也不够充足,如果在他解谜之前,隆昌侯府就发现了自家失窃,那他就被动了。 因此他需要旁证,及时而有力的旁证。 方寒霄终于把账本翻完了,提笔。方伯爷忙注目过去。 这一回方寒霄的字写得有点慢,也有点犹豫:扬州蒋知府一案,二叔可曾耳闻? 方伯爷不解点头:“听过一些。” 年前闹得很热闹,不过外官知府贪污,与他全无干系,他听过便也罢了,没有认真做什么了解。 方寒霄慢慢写:从蒋知府处搜出来的那本账册,二叔知道吗? 方伯爷又点头:“知道。” 就是因为这本账册,把凤阳应巡抚拉下了水。他运气好,快脱身了,留下手印的师爷却是完了,合谋贩卖私盐事发还诬赖上官,自己的命是别想了,牵不牵连家族都不好说。 方寒霄落笔:其格式,似与该本相似。 方伯爷用力眨了下眼,他震惊,恐怕自己眼花看错:“什么——真的?!” 方寒霄点了点头。 他那日在隆昌侯府借放火将周边人手都调走,私入隆昌侯书房时,原没抱着一次就能找到账册的信心,结果不多久就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这本账册,翻开一看,似曾相识的格式,让他电光火石般想到了曾见过的蒋知府的那一本,并由此断定这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他没多耽搁,立刻带了出来。 ——随后他自己也露馅的事就不必多提了,他不是神仙,终有疏失之处。 方伯爷的呼吸变得急促,青黑的眼圈都仿佛放着光芒,他禁不住一把伸手抓住了方寒霄:“霄哥儿,这可开不得玩笑!你说得可确实真么?你没记错?!” 他连连发问。 方寒霄低头写:见过蒋知府那一本账册的不只我,二叔如有怀疑,可去与于宪台再做确认。 这案子就是于星诚办的,于星诚当然最为清楚。 这下方伯爷信了大半——他和于星诚没打过交道,但听过他的名声,何况于星诚就算不如传闻的那样公正,他也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账本像不像,两本摆一起一比就出来了。 这时候各家的私账不可能有统一的格式,说是差不多,那就表示必然有差的地方,蒋知府和隆昌侯两个看似没有干系的人能差到一起去,说不过去。 必然有鬼。 但方伯爷还是想确认一下——于星诚不会说谎归不会说谎,他总得去问一下。 他在扳倒隆昌侯这件事上,已经努力了很长时间,功亏一篑不只一次,这一回,他一定不能草率行事,必得毕全功于一役。 “霄哥儿——”因为谨慎,方伯爷疑心又起,用探寻的目光扫着他,微微笑道,“难得你肯帮二叔,没有隐瞒,将这件事告诉给我。” 方寒霄写:我不过帮我自己。 方伯爷道:“哦?怎么说?” ——岑永春对我做过什么,二叔忘记了吗? 方寒霄写完这一句,掷笔抬头,毫不回避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方伯爷心头一块石头落下,是,他是一时没想起来:夺妻之恨,不共戴天。 他笑了,这回的笑意深得多也真切得多:“霄哥儿,你放心,此事若成,二叔绝不会亏待你。” ** 晚间。 方寒霄陪方伯爷走了一趟于家,摆布着事态按他的意思进展后,回到了家。 他心情很轻松。 莹月快哄好了,小姑娘还是心软,给他摆了那么些天脸色,结果看几滴血,马上就挺不住了。 他掀帘子踏进门去。 丫头通传过,莹月知道他回来,脸色冷冷地站着等他。 方寒霄:…… 他脚步顿时慢了,以为自己把形势估计得太过乐观。 “你忙什么去了?一天都不回来,药也不换。”莹月板着脸指了下椅子,“你自己身上有伤,不知道痛吗?” 方寒霄:哦。 他乖乖地过去,到她面前坐下,把手臂伸出来,搁到了桌上。 第105章 元宵过后,诸衙门开印,百官上朝,年节喜庆淡去,一切恢复如常。 不,不能说如常。 于星诚的一封弹章在新年伊始直接引爆了朝堂。 隆昌侯作为最直接的当事人被紧急从任上召进京不说,本来已快脱身的应巡抚啪嗒一声重新栽了进去——因为据蒋知府供述,他的账本模式来自应巡抚师爷的传授,而又据师爷供述,他所以有这个把赃账伪装成厨房日用账的想法,灵感来自于曾在应巡抚书房里看见过一本差不多的账册。当时他没有多想,此前也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所以他一直没说,如今见问,才回想起说了出来。 这一下,应巡抚比先前被拉进贩私盐案里还惨。 他的账册就藏在任上,火速被搜到飞马传递进京,他这本就不只是形式与隆昌侯的像了,连数目都大致能对上——文武天然有壁,隆昌侯收买朝中官员推潞王上位,好些是经他的手为之,因为收买的大多是中低级官员——高级的眼皮没这么浅,不靠收这种钱为生,人数多而琐碎,应巡抚怕忘记,因此细细记下。 蒋知府合谋盐枭贩点私盐跟本案中的手脚一比,只算个小打小闹,两本账本对照,一经解密,数目之大,令得整个朝堂目瞪口呆。 没有一个人敢出来保他们——哪怕是原先收过点好处的,人家收那点好处不过九牛一毛,可没有沾手过这么大款项的赃银啊。而且越是收过钱的,不干净的,越是不敢出头,怕把自己也栽进去,各自心里都还十分忐忑着,不知是个什么结果。 这里面同时也有隆昌侯自己根基不稳的缘故,他从方伯爷抢到这个职位至今不过四年,钱是捞够了,关系没搞到位,他人常年在任上,与中枢联系不紧密。 ——对了,他倒是也有联系紧密的,潞王,应巡抚,一条线上的蚂蚱,跟着账本一起栽了,个个自身难保,腾不出手捞他。 隆昌侯一回京就被刑部锁拿了去,没怎么摸得清情况,在狱中还试图辩解,然而蒋知府供出师爷,师爷供出应巡抚,应巡抚在皇帝特旨下遭受刑讯,自知大势已去,挨不住招出了全部始末,隆昌侯一个人的强撑,已然毫无意义。 二月中旬,这一大串由延平郡王遇刺引发的连环案中案在皇帝御审下,宣布结案。 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潞王完了,皇帝本来就不大情愿过继,被朝臣们逼得无奈才弄出了个选秀,这下潞王自己作了个大死,他那一系是肯定不成了,皇帝顺理成章还可以把过继再往后拖一拖。 皇帝确实这么做了,提也不再提过继的事,这回朝堂中要安静许多——因为皇帝没有对隆昌侯和应巡抚那两本账本做进一步追查,借势对所有涉案官员展开大清洗,而是于朝会中金口做了反省,说朝中如此乱象,有君主之过,然后当朝把账本拿出来,烧了。 皇帝放了官员们一马,将一场大动荡消弭于无形之中,官员们不能不投桃报李,再追着为难皇帝,于是从上至下,都消停了下来。 于星诚对此很欣慰,乃至对皇帝又重拾了信心。 政治,有时候不是黑白分明的一件事,隆昌侯与潞王案根源在于东宫空虚,将首恶与帮凶拿下便是,没有必要牵连太广,把朝堂一扫而空无法让东宫多出一个太子,那就既不治标也不治本,只是白白令局势更加不稳。 皇帝能出面将这一层责任揽过去,不论他是出于什么心态,都像是个明君所为了。 隆昌侯应巡抚蒋知府等一干人等上菜市口的上菜市口,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一片乱哄哄里,作为起因的延平郡王遇刺案悄无声息地也结了,就以盐枭遗书为准,海捕他几个“逃走手下”的文书发到了天下各个州府城门,算是后续处理,能不能抓到人,另说。 延平郡王这回什么也没说。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还没来得及出手,隆昌侯自动落马,宝丰怀庆直接被撵回河南跟亲爹一起圈禁反省,他乐得真是梦里都能笑醒,哪里还找得出什么不满意。 遇刺就遇刺吧,反正他也没死,逃过去了,以后多带些护卫就是,他要好好准备做太子了,很不必为往事分心。 皇帝将过继押后也不要紧,除了他,还有谁呢?那个位子一步之遥,他耐心一点,早晚踏上去。 方伯爷也很满意。 他觉得自己这一回真是目光如炬,站对了队,还在站队不久就送了未来的太子这么一份大礼——隆昌侯,等于是他一手搞下去的! 于星诚的弹章里完全没有回避他的功劳,特特提出了账本的来源是他,这份弹章方伯爷本来的准备是自己写,但他在经由方寒霄传递,看过于星诚的以后,就改变了主意:术业有专攻,搞人,还是御史狠。 果然,于星诚没花多大力气,也没串联什么人一起上书,单枪匹马一封奏章直接将偌大的隆昌侯府搞到轰然倒塌。 如今的于星诚已经不是右佥都御史了,他在连环案中大放异彩,实打实的功绩,毫无争议地直接就地升任成了左副都御使,正三品。 方伯爷翘首以盼着自己的晋升。 他的功劳也不小啊,肯定能捞到点什么——最好,是隆昌侯倒台后空出来的那个漕运总兵官的职位。 能把这个职位抢回来,不但前程有期,在父亲方老伯爷面前都扬眉吐气。 对于方老伯爷之前总是训他看不上他之事,方伯爷内心深处还蛮介意的。 方伯爷等着,等着,脖子都等长了,没等到。 砸了无数银钱后,他最后终于从皇帝舅舅承恩公那里问出了一句话:隆昌侯特别擅长告状,当年就靠告状抢走了他的差事,临伏法之前,又告了他一状,说他其实暗地里投靠了蜀王,其人不可信也不可用。 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仇人。 隆昌侯对此没有证据,但要往皇帝心里种刺,不需要证据。 潞王一倒,蜀王呈现一家独大的趋势,皇帝既然想把过继的事宜再往后拖,那就不会愿意再给蜀王增添分量。 方伯爷自以为的好大的功劳,如露珠遇朝阳一样,没了。 他真是——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出他内心的愤怒!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去扒出隆昌侯的尸体鞭一遍! 死都死了,还坑他一把! 隆昌侯倘若泉下有知,得冲他冷笑。 这其实不能完全算他坑的,要说恨,他大好家业全部毁于方伯爷之手——于星诚的弹章上明明白白写着,就是方伯爷拿着意外所得的账本去找了他,隆昌侯真的是恨毒了他。可自家大厦将倾之时,他本来并没有能力再去报复方伯爷,也不知道方伯爷站队了蜀王之事,但是临刑前,儿子给他递了信,这让隆昌侯于垂死中对着方伯爷吐出了最后一下毒信。 想踩着他上位,没门。 不能拖着仇人同归于尽,也绝不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隆昌侯死了,于星诚晋升,延平郡王身价无形上涨,本该成为事件焦点之一的方伯爷,原地踏步,毫无寸进。 稳稳地做着他的空头伯爷。 人生对于方伯爷来说,真是很残酷了。 ** 这一天。 莹月坐车回徐家去看惜月。 乱纷纷尘烟落下,惜月这个延平郡王妃,终于要出嫁了。 她院子里很乱,云姨娘扯着嗓子来回呼喝着小丫头们收拾东西,忙得腰都直不起来。 莹月有点困难地在乱七八糟的各色箱笼陈设间往里走,惜月迎到门前迎接了她,笑道:“我们这里人手少,太乱了些,叫你见笑了。” 莹月问她:“你是收拾嫁妆吗?太太那边没有给你派人?” 惜月“呵”了一声,道:“太太现在恨不得吃了我,哪里还管我这些。罢了,我早不指望她了。” 莹月默然片刻。 惜月领她进去坐下,反过去问她:“你才进来,门房上有没有难为你?——我们如今在太太眼里,都是眼中钉了。” 这也怪不得徐大太太,隆昌侯连着潞王一倒,望月完了,惜月嫁的延平郡王倒是干坐着得了好处,而方伯爷又是莹月夫家亲戚,徐大太太要还看这两个庶女顺眼,倒是奇闻了。 莹月摇摇头:“太太大约是忙得顾不上,我才听说,大姐姐回来了。” 隆昌侯贪污数额巨大,勾结藩王,收买朝臣,一件比一件性质恶劣,已经伏法于菜市口,岑永春好点,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显示他涉入多深,他的判决最终是流放去了岭南,望月是孕妇,皇帝得知后,网开了一面,恕了她这个女眷的罪过,只是把隆昌侯府能抄的都抄完了,望月挺着大肚子,无处可去,只有回家来了。 提到这个,惜月也沉默了片刻,旋即眉毛重新扬起来,望着莹月道:“你总是心软,可别又同情上她了吧?她再惨,也是自找的,当初不削尖了脑袋往隆昌侯府里钻,落不到今日这个下场。” 莹月微微出神,半自语地道:“二姐姐,我知道。”过一会才又道,“我没有。” 她没有那样心软了,她只是和惜月的不沾手不一样,她知道方寒霄是有参与其中的,她不同情望月,可当她与她这个结果有断不开的联系的时候,她无法抑制复杂的心情。 但,她也不会做更多了。 她分辨得清楚,隆昌侯府悲剧的根源在于隆昌侯的贪婪,他伏的是明法,他可能为人算计,但没有被谁栽赃。 她这一阵子,有了许多秘密,方寒霄说话算话,确实不再瞒她,连最后送匿名信给岑永春告知方伯爷投靠蜀王之事都告诉了她,他向她倾吐这些的时候,乃至有点肆无忌惮。 这是一个她从未认识过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方寒霄。 他不用入朝堂,就能搅得满朝风云动。 像是书中那些传说的人物。 但要说他变得更陌生了,那也并没有——他说话行事,不经意的小动作,完全还是以前那样。 鲜活地在她身边。 第106章 惜月出嫁在即很忙,莹月自己也很忙。 方寒霄来往于于家,与于星诚反复推演商议如何扳倒隆昌侯的这一阵子,莹月也没闲着,她在给她的文稿收尾并从头校对谬误之处。 这一项事宜的繁忙一点不下于方寒霄,有时方寒霄睡了,她都没睡,挑灯在书案前夜战,方寒霄待要强制她一起休息,跟她通红得兔子般的眼睛对上,居然败退。 莹月也不是故意想熬,她白天的感觉就是不如晚上好,晚上四处宁静,只闻小虫鸣啾,白天卡上大半天想不出来的一个剧情,这时自然就冒出来了。 她文稿的进度随着现实里的案情发展一直在跟进,到隆昌侯府倾塌完毕,望月带孕投奔回娘家之时,她也终于收好了尾。 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共完成了两部文稿。 一部是记录式的,脱胎于先徐老尚书的写法,所有发生的一切如实记载,工整严密。一部则是会令她卡住、需要她自己想一些逻辑情节补进去的公案话本式文稿。 前者在价值上更大,但因为太真实了,事发在本朝本代本年份,不能拿出去广为传播,只能自己收好。后者则改动巨大,能隐去的信息全隐去了,只留下来一条主干,因为盐枭手下去截杀郡王的可能性实在不怎么成立,为了让这个葫芦提了结的案子在话本里变得合理,她又自己想了些转折填进去,确保最终呈现出的是一个完整的让人挑不出太大毛病的文本。 她那些熬夜的许多功夫一个是耗在这上面,另一个,就是小心剔出方寒霄在当中的涉入程度,她仿着市面上卖的那些差不多的闲书给自己的话本取了个名字叫《余公案》,以于星诚为主角,取了于星诚的谐音姓,然后把他移花接木到前前朝去,设定他为当时的一个提刑官,奉皇命在某州府查探当地疑案,查案途中正好遇上某致仕太师遭逢追杀,余公救下了他,由此揭开了一桩连环案的序幕—— 这里面看上去似乎没有方寒霄什么事,对了,他确实就是个很边缘的配角,跟在余公身边打打下手的那种,凡出场一般说不到两句话。 方寒霄忙里偷闲跟着她的进度看,明知她是为了保护他才如此,怕万一被别人看见跟真事对起来,但仍有点不满意,没话找话地和她道:“怎么就这样写我?” 莹月知道他的意思,道:“我已经多写了,你本来一句话都没有。” 方寒霄:…… 可不是吗。 谁叫他一直坚持不懈地装着哑巴。 莹月不管他的脸色,她有自己的事情做,也不胡思乱想了,天天做得很起劲,基本不出门,惜月给她送了信,她才去看望了她一下,姐妹俩说些话后,她回家来,又投入到了忙碌里。 直到终于忙完,她使福全出去替她打听件事。 “你给他看一下,问他这么多字,刻一下要多少钱,我不要刻很多,两三本就好了,我自己收藏着玩。你去多问两家,比比价,最好每家再买本书回来,我看看他们自己印得怎么样——对了,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谁,知道了吗?”莹月细细嘱咐着。 这时候的书籍市场其实很繁盛,朝廷管制不严,不是公然宣布要造反推翻皇帝的书,一般都可以拿出去版刻,书籍版本主要分官刻、私刻和坊刻,官刻私刻一望即明,坊刻则是民间的书商刻版贩卖,私刻就托赖于坊刻,稍微大一点的书坊都养着自己的刻工,私人想找个刻工制雕版印书珍藏,便也不难,只是因为私人需求的印刷量少,价格一定比买别人的成书要贵多了。 这是莹月让福全多走两家比一下价的原因,她对物质的需求少,日常基本不花钱,但她辛苦这么久,写出了人生的第一本成果,还是想要留个纪念,这个钱,是认真想花了。 福全天天在前院晃着没事,巴不得出去跑个腿透透风,听着连连点头:“奶奶,我都记得了。” 莹月听他又重复了一遍,放心了,给他抓了一把大钱,算是跑腿费,叫他自己买点果子吃着玩。 福全接了她的稿子和钱,在石楠的监督下把稿子仔细塞到怀里放好,然后跑了。 玉簪带笑走过来:“奶奶,终于了了,快歇一歇吧,看外面太阳多好。” 春来了,天暖了,外面不但阳光好,景色也好。 莹月忙的时候不要丫头伺候,屋里有人都是打搅她,丫头们没事干,就在外面收拾小院子,陆陆续续弄了些新的花草来,玉簪石楠跟着莹月这样的主子,心眼没长多少,但审美情趣着实不错,领着另外六个丫头捣腾,把院子收拾得错落有致,是个春色动人的样子。 方慧来看见了都喜欢,回去学着把自己的院子也照着折腾。 “这杜鹃是哪里来的?养得真不错,打花苞儿了。”莹月走到厢房廊外,问道。 “后角门那里有个老婆婆挑着卖,我看见好,买了一盆,很便宜,才几个大钱,我回来拿钱的时候和奶奶说过,奶奶忘了?”石楠笑嘻嘻过来。 莹月茫然摇头,她真忘了。 玉簪打趣:“奶奶是用功过头了,可惜没托生成个男儿身,不然这会儿,该考回个状元来了。” 一院子丫头都笑,不是取笑,是很赞同的意思。 一个人把时间都用到哪里去了,那真是看得出来的,要说莹月不管家也不理财,天天捣鼓这些是没什么用,但怎么讲呢,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老童生酸秀才这样的话也有人说着取笑,但在这个时代里,读书这件事本身的地位就是很高乃至于至高的,尤其在方平江伯府里,由于方老伯爷这个掌舵人对于读书的痴迷,带得虽然方家如今还没有出一个学业有成的学子,但家风已然很有点书香味了。 气氛轻松地说笑一阵后,只见福全风一样地跑了回来。 莹月微微惊讶地进堂屋坐下,问他:“这么快?你都打听好了吗?” 福全点着头,又摇头,呼呼喘着粗气。 石楠跟进来,推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是什么意思?点头又摇头的,叫奶奶猜谜呢。” 莹月不急:“没事,我看他跑得累了,你倒杯茶给他,叫他歇一歇。” 石楠也还心疼弟弟,就倒茶递过去了,福全一气灌下,喘匀了气,一双乌豆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闪着亮,道:“奶奶,我问过了,那个先生说,他不要钱,还倒给奶奶钱!” 莹月石楠对看一眼,都有些糊涂——石楠夺了他的茶盅,一指戳在他脑袋上:“你给我好好说清楚了,大了一年,倒过回去了,叫你打听个话,你乱七八糟说的什么。” “哎!”福全挨了姐姐训也不恼,还笑,嘴角咧得大大地,“是这样,我依着奶奶的吩咐,先找了一家三山堂里去问——我看他家门脸挺大的,这几个字容易,我刚好还又认识,我就进去了。听说我要刻书,一个伙计先带我到后面去,叫出刻工来跟我谈价钱,他们书坊坐堂的先生正好在那里看才刻出来的板子,我把奶奶的书稿拿出来给刻工看,他见到,也从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一把就抢过去了!” 莹月:“啊?” 石楠竖了眉毛:“你就叫他抢?你不知道护好了!” 福全忙道:“他没抢到别处去,就站我面前看,那纸金贵,我怕抢坏了,只好由他看,一边催他快还给我,他不肯还,攥在手里比我先前拿得还紧呢,又看了好几张,才问我,这文稿是哪来的。” 石楠道:“你没告诉他是奶奶写的吧?” 莹月内眷之身,总是有那么些不便处,她不想招惹麻烦,所以先前让福全不要报出自家名号来。 福全摇头:“没有,我记着呢,我就说我主人是个外地来的举人老爷,这回是进京赶考来的,读书闲暇里,自己写了个话本玩,听说京城这里刻工好,就便带过来,刻两本赠赠友人,自己收藏也方便。” 如今二月末,春闱刚过,别说,他这谎扯得还挺圆。 石楠满意了,追问:“然后呢?” 福全嘿嘿笑:“然后他就坚决不肯要我的钱,说我家主人要印多少本都可以,只要把书稿卖给他,准他在市面上售卖,他还另外给开润笔费。” 石楠“哇”了一声:“奶奶,你真厉害!”又夸那先生,“他可真有眼光,怪不得能开比别人大的门脸呢。” 跟着又忙问福全:“他出多少钱?” 福全笑得乌豆眼都没有了,只咧出一口不甚整齐的牙,他竖起两根手指来:“二十两!” “这么多!”石楠惊呼。 她立刻扳手指来算——其实也不用扳,她脱口也就报了出来:“是奶奶从前一年零八个月的月钱!” 她们如今手头阔绰多了,但年少时的经历很难磨除,衡量起物价来,仍习惯以莹月在娘家时的月钱来算,那时候每一文钱都要仔细花费,这是主仆印象里关于金钱最深刻的记忆。 莹月抑制不住笑容,但又有点不敢相信:“——他真愿意出钱吗?你跟他都说好了?” 她真不觉得自己写得多好,说实话,就这个最终版本她仍觉得有好大的进步空间,只是暂时她的能力就到这儿,即便知道哪里有问题,也下不去手再改,凑合着先算了。 这样不完美的文稿,她从未觉得能卖钱,所以才只想自己印两本收藏一下。 福全重重点头:“他岂止愿意呢,简直求之不得!我说主人没叫我卖,我得回去问一下,他都不舍得还给我,又加了价,说二十两嫌少的话,那他可以再多加二两!” “二十二两!”石楠又惊呼。 方老伯爷阔过了头,二两丢地上他老人家不一定愿意弯腰捡一捡,但外面普通人家,真的不是这个物价,那个书坊先生一下加二两,是很有诚意了。 石楠抖着嗓音问:“那你卖没卖呀?” 福全摇头:“奶奶没说,我哪敢私自把奶奶的东西卖了呢。” 他到了平江伯府,在外院混到现在也是长了见识的,二十来两还不至于叫他冲昏了头。 他说着,从怀里把莹月的文稿重新掏出来——变得皱巴巴的,他咧着嘴解释:“我好不容易抢回来的,我看那先生恨不得跟我回家,亲自找‘举人老爷’面谈。” 石楠笑得不知说什么好:“他也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 方寒霄在廊下听到现在,迈步走了进去。 方家的产业不涉及书市,但他远比莹月在外面走动得多,对于各行行情比莹月及福全这样的半大小子了解得多。 如今的书籍市场,不缺大儒经史——先贤们早写好了,刊印就是,不缺雅致文集——曲高和寡,市场需求有限,大部分是文人们之间的互赠咏和,最低也是最大的普通平民市场对这些书没有需求。 缺的是两种,一种是科考时文,一种是通俗话本小说。 后者缺得比前者还厉害,因为科考时文也是有走科举路的人才看的,一般百姓用不着。通俗话本的市场就大得多,大,不代表写它的人就多,相反,还越少——因为它不登大雅之堂,有能力的正经文人放不下身份来写,没能力的,写出来的又不知是个什么烂玩意儿。 即便是那些烂玩意,也有书商肯收,没办法,缺啊。 买回来印一印,总有人看,多少赚点。 福全从前替莹月买书,他识字很少,不知该买什么,都是跟书坊掌柜要的推荐,人家一听是闺阁姑娘要看了消遣的,那也不敢给推荐乱七八糟的书,尽量捡高层次的推荐——就是那些雅致文集,好不好看不管,总之不出错,不会让人姑娘家里发现了来闹事。 所以莹月没看过那些不成样的书,她没对比,对自身就没有准确认知。 莹月正在忐忑又欢喜地问石楠:“那我卖吧?二十二两呢。” 石楠很坚决地点头:“卖——大爷?” 她看见了方寒霄。 方寒霄把文稿从福全手里拿走,示意福全跟他走。 傻姑娘带傻丫头,叫人蒙了还欢欢喜喜觉得值呢。 福全略迟疑,但见方寒霄已经出去,莹月脸色不解,但没阻止,就忙跟了出去。 第107章 方寒霄出去的时间跟福全先前那一趟差不多,回来的时候,给了莹月两张契纸和一张银票。 银票是一百二十两。 莹月玉簪石楠一起:“——!” 方寒霄泰然自若地迎着她们的目光。 这点钱,实在不在他的眼里,要不是看不过眼莹月吃亏,都不值得他跑一趟。 但莹月是震惊极了,三山堂先前给她开二十二两她都觉得好赚了,像天上掉钱了一样,没想到方寒霄转头给她拿回来五——五倍还多! “真是人家给的?你没哄我?”她不相信地追问。 她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怀疑自己,她怎么就能赚这么多钱了呢。 方寒霄把银票底下的契纸翻上来,示意她看。 契纸就是订立的书稿合约,上写着三山堂受托代为刊印《余公案》发售——只是刊印代理权,约定润笔一百二十两银,如需将书稿内容挪做他用,诸如改编戏曲一类,必须经原作者皓空山人同意,润笔花费还需另行约定—— 莹月先忍不住心中炸开一样的欢喜,她嘴角直往上飞扬,压都压不住,但看到后来,喜悦里又生出点茫然:“皓空山人是谁?” 全然陌生的名头。 方寒霄点点她。 “哦——”莹月反应过来,她不好暴露真实身份,方寒霄所以顺着福全的话头给她捏造了个号,这个名号要说也符合举人老爷的身份,但一听便知不是顺口起出来的,应当有个出处来历。 她好奇起来:“为什么我叫这个?” 她的名号呢,她也很关心的。说起来是她忘记了,先前福全说时,光顾着高兴了,没想起这一茬。 方寒霄又点点自己。 这个莹月不明白了,虽是他起的,但怎会跟他又有关系。 方寒霄拉她到了里间,写了四个大字:皓月当空。 他落笔时沾了浓浓的墨,笔画纵横,字意极为饱满。 这个词一点也不难理解,莹月名字里有个“月”字,方寒霄借此引申出来,去其中段,取其首尾,成“皓空”二字,至于山人,是一般的文人常用以自谦或自认隐士的称号,泛滥而寻常。 若没方寒霄先前指自己的那一下,莹月也就做此理解了,不会再多想,但有那一下在前,她别的一般,于文字上却有敏感一面,很快便有了深一层联想——他名字里,正有个霄字。 霄者,云霄,九霄,天空也。 她这轮皓月,当的是哪个空? 不问可知。 莹月呆愣着——你说这个人,哪里来的这样多心机! 她转脸一看,只见方寒霄不避不闪,眼神同她正正对视,黑而有神,闪着得意。 给莹月起出这样一个一语双关的名号他是真的很得意的,一想出来,他就觉得天造地设,不等回来再跟莹月商量,直接就在契纸上定下了。 不过,内心深处,他也有那么一点点忐忑——如今他和莹月的关系看着是不再僵持了,但此前那段冷漠时光还是给他留下了一点阴影,莹月面上要是好了,心里还生他的气,不肯接受,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莹月向他伸手。 方寒霄莫名地:……? “笔给我。”莹月催他。 他反应过来,忙递过去。 莹月拿到笔,定了定神,微微俯身,郑重其事地在两张契纸左侧角落分别签上了“皓空山人”四个字——最后签名是要她亲笔签的,方寒霄不能代她。 她常用字迹仿的是先徐老尚书,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柔婉,不论是文稿还是这个签名,不说穿的话,都看不太出来是女子手笔。 签完了,她对着发了一会愣。 没有什么,她现在的情绪就是高兴,说不尽的高兴快活。 那张一百二十两银票的意义,比方老伯爷先后给过她的两千两都大,方老伯爷偏心晚辈,又不大懂书文,才以为她很厉害,她得到的时候很感激他也很受宠若惊,可从自家长辈手里拿钱,那是拿不出多少成就感的——那是长辈的心意,不是她理所应当得到的,更不算她的本事。 世上有才学的人多了,方老伯爷都会去大手笔撒钱吗?不可能的。 而三山堂的先生不认识她,与她从没有过来往,他一眼看中她的文稿,出价求购,全然取中的是她个人的能力。 一直以来,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不论从得好不好吧,总之,她是没有多少选择权与决定权的。身为女子,她似乎注定要依附他人才能生存。 从前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随波逐流,被替嫁都懵懂认命,直到发现方寒霄别有用心,骗她,她与方寒霄闹到几近决裂,要走,但是没有走成。 这源自方寒霄的挽留,可于她心底深处,她是真的不顾一切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地想离开平江伯府吗? 她得对自己承认,不是。 做出要走的决定时,她内心不是不害怕的,走出去怎么办,何以谋生,她有打算,但打算是一回事,能不能办到,她一点底都没有。 真正拖延住她脚步的,不是任何外力,是她自己。 之后她慢慢明白了方寒霄所为的原因,也能理解他的苦衷,但一切无法就此回到最初,发生过的裂痕,终归是发生过了,他的真实面目与她以为的相差太远,她一时觉得他陌生得她认不出来,一时又觉得他一直是那个人,从未改变,两种感觉,拉锯得她有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分裂了。 直到现在。 她从这一式两份的契纸里得到了无穷的勇气,她开始相信如果她想,她可以走出平江伯府,不依靠任何人,凭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这不是说她想走,恰恰相反,她一点也没有那样的心思了。 他同她想的不一样有什么关系呢? 陌生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不畏惧他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不再给她带来那样大的困扰,因为她的人生,已不必完全依附在他身上。 他不再能给她带来毁灭性的伤害,她因此,反而愿意重新靠近他。 窗外阳光灿烂,花香阵阵,莹月隔窗见一只白色蝴蝶在院中翩翩飞舞,自由自在,不觉微笑起来。 这一刻重新敞开的心怀,是因为她自己,不是任何别的人。 可以真正帮到她的人,也只有她自己。 “你不用这样,我不生气了。”蝴蝶飞走了,莹月意识到方寒霄还在一直看她,转头软软和他道,“我知道你有苦衷,我这阵子心情不好,态度很差,你也不要怪我就好了。” 从冷战,到争吵,到看似平静然而总有些不尴不尬的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莹月第一次明确将话说开,望着她澄澈微弯的眼神,方寒霄缓缓舒了口气,心头坠着的还剩下的一颗小石子终于彻底落下,被抛去看不见的远方。 他的眼睛也弯了,渐渐溅出光来,忽然一个弯腰,将莹月合身抱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两个圈圈。 “啊!” 莹月猝不及防,满眼家具闪过,一下被转得头都晕了,怕掉下来,也不敢挣扎,手足无措地惊叫:“——你干什么呀,快放我下来!” 玉簪石楠听到动静,吓一跳,掀帘望了一眼,见是主子们闹着玩,这是有阵子没见到的景象了,双双对一眼,捂嘴笑了,把帘子放下,站到屋门外守着去了。 里间,莹月又被转了两个圈,这下更晕了,总算方寒霄闹够了,终于把她放了下来,莹月晕晕地扶着脑袋,两眼还在冒星星的时候,听到他俯到她耳边低低许诺:“以后,再也不骗你了。” “嗯。”莹月正点了下头,就听他补充了一句,“太难哄了。” “……”她瞪他。 方寒霄无声地笑。 她哪里难哄,除了咬过他一口,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嘛。 莹月不服气地想,不过,她也鼓不起劲来生气,忍耐着,还是跟着笑了,小声问他:“你还这样吗?” 她比划了一下喉咙处:“你什么时候才好呢?” 方寒霄点点头,低声跟她道:“不急,再看一看。” 看一看隆昌侯倒台后,背后牵不牵出隐藏的势力来。 到今年,已是他等待的第六年了,他很有耐心地,等着。 **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事都能等的。 晚间的时候,莹月让人拿钱去了厨房,让置办两席丰盛的酒席来,一桌给丫头们,一桌她和方寒霄用。 丫头们并不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有好吃好喝的,自然开心,收拾了她们住的其中一间厢房,热热闹闹地围坐了一桌子,玉簪石楠也都去了,莹月不要她们伺候,让她们自去放松去,屋里的酒席也不必来收,明天一早再收拾就好了。 莹月惯常从不饮酒的人,这一天实在开心,主动倒了几杯果酒,渐渐她的脸颊飞上了两片晕红,眼丝也变得有些朦胧。 果酒味轻薄,酒不醉人,但人自醉。 醉的不是莹月,是方寒霄。 时辰渐晚,灯烛渐灭。 外屋杯盘散乱,里间衣衫缭乱。 莹月哭了:“呜呜,你走开,痛……” 她要被劈开了,劈成两半。 方寒霄隐忍之极地在她耳边低语:“马上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 莹月嘤嘤:“没有好,骗子,你又骗我,呜……” 窗外,一轮皓月当空,稀疏星子闪烁。 一眨又一眨。 第108章 三月初一,一月之始,钦天监算过的好日子,诸事皆宜。 延平郡王的昏礼就定在了这一日。 皇亲宗室娶亲,是许多年没有过的大热闹,初一吉时,延平郡王领着浩荡的迎亲队伍自十王府出发,满城的百姓一传十,十传百,都蜂拥了去看。蜀王不在,皇帝作为叔叔,面子给做得很好,特派了两队金吾卫去分列队伍两旁,甲衣光耀,十分气派。 皇帝没有儿子,诸藩婚配早已在封地上自择,上一次这么大的场面,得追溯到起码二十多年前去了,那是皇帝本人立后的时候。 说起来,皇帝的皇后,不好做。 原因很明了,后宫无子。 当今这位皇后姓石,虽然石皇后素有贤名,从不妒忌,皇帝要幸谁歇在谁哪里她从不干涉,后宫里生不出孩子的也不是她一人,但她作为正妻,母仪天下,荣耀权力承的是第一份,这所受的压力,就同样是首当其冲。 肚皮不争气,腰杆就没法硬起来,为了弥补这缺失,石皇后只能从品德上做文章,把自己拼命往“贤”字上靠,掌理后宫,从来公正宽和,宣召外官女眷也和气有加,故此石皇后在内外的风评一向不错。 扯远了,话说回来,因为围观者众,虽然有金吾卫开道,但大喜的日子,也不好伤了百姓弄得鬼哭狼嚎的,金吾卫就不便下重手,举着长戟只能以推搡吓唬为主。 天子脚下的百姓,见多识广,还真不是随便吓得住的。 迎亲队伍的行进就很慢。 “也太慢了吧,龟爬似的,走半天了,还在这里。” 街旁茶楼临窗的座位上,薛嘉言探着头吐槽了一句。 他对面是方寒霄,闻言也往外看了一眼,不过不以为意,目光在前列那匹高头骏马上的大红人影周身随意一绕,就收了回来。 “方爷,我说你乐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你娶亲呢!”薛嘉言不满意他的淡然反应,掉过来又说了他一句。 方寒霄扬眉——他好端端坐着,哪里有乐? “你还不承认,我今天从碰见你你就在傻笑,”薛嘉言伸长手臂敲了下他面前的茶盅,“你照照,照照,看看你的脸!” 茶盅里那一小口清茶当然照不出人的脸面,方寒霄就只是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摸到了笑出的弧度,乌黑的剑眉索性挑得更高了点,向身后椅背中一倒,冲着薛嘉言一乐。 论起他这几天的心情,跟他娶亲也没什么差。 人间至乐,食髓知味。 可惜莹月实在娇弱,嘤嘤得他束手束脚,不怎么敢放开来,再者因很逼近了这吉日,莹月想去送庶姐出门,给她撑撑场面,他又只得放她休养两日。 今日一早,他才把莹月送去徐家,莹月进去陪惜月了,他没事做,跟徐家别的人也没话讲,就溜达了出来,拐去三山堂看了一下《余公案》的制版情况,刚看完,出来就碰上了休沐在街上闲逛的薛嘉言,两人就约起一道进茶楼来喝茶了。 薛嘉言让他饶富深意的笑容笑得晃眼,待要追问他到底乐什么,外面忽然爆竹礼乐声大作,把他的声音全掩了下去,薛嘉言也不放弃,啧啧地捂着眼冲方寒霄做了个假装看不下去的动作,然后才又往窗外看了看。 茶楼本开在人烟稠密的地段,如今这条路更挤到水泄不通,礼乐声已是响到第三回了,长长的迎亲队伍才终于快行出了街道去。 春日阳光不算炽烈,但总骑在马上这么晒着,也不是好受的,薛嘉言就遥遥见到延平郡王的背影在马上动了动,似乎有些烦躁的样子。 “嘿,叫他装模作样搞什么亲自迎娶,受罪了吧。”薛嘉言缩回头来,幸灾乐祸地灌了口茶。 延平郡王进京虽为娶妃,但以他郡王位分,这亲迎礼其实可以不用他亲身赴往徐家,由迎亲队伍把新娘子接回来,他在自家府门前迎出来就算尽到礼数了。 不过延平郡王自谓这门婚事乃是皇帝御赐,他十分感念皇恩,为显心诚,主动将礼数做到了极致。他这份礼数看似是给惜月,实则是想落到皇帝眼里,在皇帝那里加一加分。 他没白干,皇帝正是听说他要亲自迎娶,才派了两队金吾卫给他的。 薛嘉言因此看不上他——他倒不是嫌弃延平郡王心眼多,权术谋算,男人的世界里本来少不了这些,而是眼看着延平郡王这么会给自己找存在感,哪一日他真登大宝,支持他的建成侯薛鸿兴跟着水涨船高,他这个总被大伯当贼提防的侄儿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更该听他的摆布了,只怕到时御前的差使都别想保得住。 想起来,薛嘉言就悻悻地。此时外面一波动静终于暂时停歇了,薛嘉言已忘了先前的话头,压低了声音向方寒霄道:“寒霄,你知不知道,我听说现在连皇后娘娘都支持延平郡王了,希望他能正位东宫。” 方寒霄凝神,疑问地望向他。 薛嘉言会意地接着往下讲:“对,从前娘娘没有倾向,不论是潞王系还是蜀王系上位,娘娘心胸宽广,都是乐见其成的——只要储位能有着落,娘娘不在乎坐在上面的是谁,你明白吗?” 方寒霄慢慢点头。他懂。 多年无子的锅石皇后背得太累了,虽然她尊贵而贤德,没人敢当面说她什么,但这份煎熬苦楚,外人随便想一想都觉得不好受,何况一直处在舆论中心的石皇后本人。 石皇后与皇帝是结发夫妻,年纪仿佛,到这个年纪生育的希望已经算是完全断绝,太子既不能从她肚子里生出来,那么是妃嫔所出,还是从叔伯家中抱养,对她是没多大差别了。 不管是谁,是谁都行,总之,快点定下来吧。 这半辈子的罪她是受够了。 可惜天不从她愿,她不存指望,皇帝却和她不是一条心,皇帝拖到至今不肯过继,不正是抱着自己也许还有戏的心么,要过继容易,国本一旦定下,再更改可就难了,想退,哪是那么好退的。 现成的例子,薛嘉言的大伯薛鸿兴。薛嘉言能被退回二房,那是薛鸿兴的妾室有孕及时,卡在了开祠堂祭祖改谱系的前一步,若这个程序完成了,薛鸿兴想反悔都难,过继一旦成立,其在各方面的效力不下于天生的血缘。 不然,薛鸿兴何至于至今还防着薛嘉言。 此前三位郡王齐赴京城,石皇后的心愿眼看快达成了,结果,隆昌侯落马,一下三去其二,只剩下一个延平郡王。 皇帝对这唯一的选择态度暧昧,不说立,也不说不立,朝臣们因为隆昌侯一案中的某些缘故,也不再催促皇帝。一片安宁里,原先一直安静的石皇后的某些动作就变得显眼了。 “我听说,”薛嘉言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娘娘最近常请卫太妃说话,还宣百戏进去一道看戏。” 卫太妃,即蜀王生母,延平郡王的祖母,石皇后与这位先帝朝后宫仅剩有位份的老人来往渐频,看在有心人眼里,自然是能咂摸出一点滋味的。 潞王那一窝都完蛋了,延平郡王的赢面巨大,石皇后打算与最可能的继子打好关系,那么这时拐弯抹角地透出一点亲近之意,将手段做在前头,是圆融又老道了。 方寒霄沉吟着,石皇后的倾向对延平郡王是一大助力,但要说能起决定性的作用,那是算不上。圣心之固执,只看朝堂上这几年的拉锯便能看出来了,皇帝都不曾屈服于那么多朝臣的压力,还将死局盘活,借隆昌侯的账本堵住了朝臣的嘴,那就更不会轻易被石皇后一人说服。 时局如何,还得走着瞧。 他正想到此处,忽听外面起了一阵骚乱。 薛嘉言早已把头探出去看,方寒霄跟着看出去。 只见街道拐弯处的迎亲队伍整个混乱了,百姓惊叫声不已,还夹杂着小儿受惊的哭嚎声,乱糟糟里方寒霄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比较明显——最显眼的那匹披红系花的骏马马背上空荡荡的,本该骑在上面的延平郡王不见了踪影。 这意外太突然,方寒霄手撑着窗台,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飞奔向前,挤进那一片混乱里。 他不能出声询问,但周围人都在纷说不休,他很快听出了端倪:延平郡王是忽然从马上掉了下去。 骏马现在还在侍卫围绕中,有些不安地踢着蹄子,但总体仍算平静,延平郡王这一坠下,显然不是因惊马,只是行进途中,他自己坐不稳,栽了下去。 坠马的延平郡王现在被层层保护在队伍中,金吾卫遇了这个意外,不能再客气,严肃地驱赶起围观百姓来,有两个挨了打后,其余百姓害怕起来,纷纷向后躲开。 方寒霄缓缓跟着移动,他有意变动着方位,几次下来,周围人浪散开,他倒是挤到了前列去。 “王爷,早说您旧伤未愈,不能亲迎,您为报圣恩,偏要逞强,到底支撑不住,这下——呜呜,可怎么是好——” 这声音有些尖利,当是随侍延平郡王的贴身内侍一类。 方寒霄望着从众人簇拥里露出来的一角大红色委垂于地的衣摆,眯起了眼:旧伤? 延平郡王那个旧伤在扬州便已休养过,都能从扬州起赴京城,如今不过从十王府到徐家这一小段路,支撑不住,复发了? 呵呵。 第109章 延平郡王迎亲途中坠马,被紧急抬回了十王府,他本人是不能到场了,不过仪礼仍在进行中。 迎亲队伍的大半人马按计划到达了徐家,把惜月迎上了花轿。 方寒霄跟在队伍后面,接到了眼圈红红的莹月。 莹月本有些难过,她自己出嫁的时候太突然了,都没来得及有什么离情别绪,这一下送惜月才感觉到了,但听说了延平郡王坠马的事,她顾不上再难过,吃惊道:“从马上掉下来?要紧吗?” 迎亲当日新郎官发生这种事,太倒霉了罢。 她很是替惜月担心起来。 方寒霄摇摇头。 他能肯定延平郡王是有意摔的,那么慢的行进中,旁边又有那么多侍卫,他不可能摔出什么问题。 莹月松了口气:“哦。” 方寒霄看着手痒,伸手就过去捏了捏她的脸。 操心别人的男人干什么。 虽然已经在自家的马车上,没有外人看见,莹月还是一下把他的手拍开,又别过脸躲开了点。 她现在看见方寒霄还有点残存的害羞,以及更多一点的不可思议——真正的圆房,怎么会是那样的。 她以前有多蠢啊,以为一个床上躺一躺就会有宝宝。 原来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亲密到那种程度,怪不得她从前听过有人用“相濡以沫”来形容夫妻呢。 方寒霄看她的小模样,不但手痒,心都痒起来,但是底下还有事,他不得不叹了口气,压抑下来。 他们要去十王府赴喜宴。 他在扬州时几乎没有和延平郡王打到交道,凡事都是于星诚出面,但如今他成了延平郡王的连襟,这喜酒,是很有资格去喝一杯的,并且还必须去,不然落到人眼里,就得瞎琢磨了。 他本可以直接去,因徐家眼下还乱着,徐大太太必然不会给惜月好脸,莹月觉得惜月那么孤单又乱糟糟地出嫁太可怜了,要去送她,他才跟着绕了这么个弯子。 车轮滚滚过长街,他们比迎亲队伍先一步到了十王府,要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穿绿袍挎着医箱的医官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迈过高高的门槛。 看来消息是已经传进宫里去了,皇帝派了个御医来看。 方寒霄与莹月不便跟到里面去,但也无妨,此时已经来了一些别的宾客,延平郡王被抬进去,那是人人都看见的,连忙都互相关切打听起来,里面的消息渐渐也传了出来。 延平郡王这一摔,外表好像是没什么事,但内腑却好似受了些震动,据说心口很疼,又有欲呕的症状。 御医不敢大意,先给开了一味安神养气的方子。 方寒霄听着,先忍住了到嘴边的一声嗤笑——延平郡王也太肯珍重自己了,想造势,却连一滴血都舍不得流,真是。 然后他又有些凝神,延平郡王虽然对自己下手软了些,但他这个手段本身不差,选的时机十分刚好,在整条街的百姓目睹下从马上摔下,这个消息一定会以飞快的速度一层层向全城蔓延开去,在人人都知道延平郡王受伤的情况下,就算他身上没有确实伤处,皇帝又怎么好把他撵回封地上去呢? 怎么也得让侄儿把伤养一养罢。 不过因为招数太过有用,目的性也就无法掩盖。延平郡王行这一出,不是没有害处的,他要冒着被皇帝看穿厌烦的风险。 他眼下最该做的,其实是顺着皇帝,讨皇帝的欢心,让皇帝心情顺畅了,能多看他两眼,发现他的优点,一高兴,就把储君之位给了他。 这个道理延平郡王应该明白,他亲自前去徐家迎娶,不正是打着感念皇恩的名头。明白,他还这么做了,还要冒这个风险,那只能说,如果他不这样做,会有更大的坏处。 皇帝眼下并没有提起让延平郡王回封地之事,似乎是想保持一个平衡,朝臣们能都顺着皇帝,跟看见延平郡王没被撵走也有一点关系,有个宗亲的下一代在眼跟前晃着,总比没有好。 而延平郡王还是做出了类似要赖下的举动,也许是他未雨绸缪,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有消息渠道,知道皇帝容他在京完婚后就要把他弄回封地。 于是他选了这个时机。 到底是与不是,不难验证,只看吉时到后,延平郡王出不出来拜堂完礼就知道了。 ** 日头一点点西斜,延平郡王一直没有出来。 倒是宫里又来了人。 是御医回去回过话以后,皇帝派遣来慰问的身边太监。 太监姓吴,内侍也有职位品级,做到“太监”这个位分上的内官,还能被皇帝派出来当差,勋爵高官应该多少都认识,这位吴太监却是十分脸生,五十来岁的年纪,顶着一副平凡无奇的相貌走进来,沿途来往的宾客没有一个认识他。 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小太监还眼熟一点——也不知是姓福,还是名福,总之宫外人称一声福公公,宫里就叫小福子。 内侍没儿女,轮班排辈的现象就很严重,这个小福子是皇帝身边近侍张太监一手带出来的徒弟,嫡传的,跟儿子也差不多,因此小福子不论到哪里去,一向的体面都很不错。 这里面蕴含的意思是,他是很明确的张太监的人,现在会捧着个盒子,跟在吴太监身边出来,就很奇怪。 吴太监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人,他出趟差,把张太监的徒弟带着干什么。 方寒霄混在宾客里听了一通,没听出个所以然来,无意间一转头,倒是看见小福子空着手从二门里走了出来,脑袋耷拉着,无精打采地。 方寒霄移动着脚步,赶在别人发现前过去拦住了他。 “挡什么路——哎?”小福子转了脸色,勉强笑了笑,“是方大公子啊。” 他只见过方寒霄一次,但他记得方寒霄塞给过他的那只小金马,实心的,出手这么大方的赏赐很少见,他因此把方寒霄记得牢牢的。 方寒霄跟他笑了笑,比划了一下脸色,意思问他怎么不高兴。 小福子道:“没什么,唉。”他叹过口气后,垮了脸道,“只是我师傅走了,我有点想他老人家。” 方寒霄表情疑问——走了? 小福子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方大公子,我告诉你没有什么,要不了两天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不过,最好还是不要说我说过。” 小福子的话也在心里憋得很难过了,但宫里人人面上笑得亲热,一转脸就要把你踩死,他一个都不敢交心,方寒霄是宫外的人,又有哑疾,与他一个小内侍是肯定没有利害关系,他因此才敢说两句。 见到方寒霄肯定地点点头,他就道:“我师傅被发配去凤阳了。” 只说得这一句,小福子的眼泪就快要掉下来。 他最大的靠山没了,以后所有前途都变得未卜起来,怎么能不想哭呢。 方寒霄一惊,拉着他蹲到一棵树后去,折了根细枝在地上写:为什么? 小福子识字,他这样被大太监收为徒弟的小内侍,是往接大太监班的方向培养的,在内书堂上过学,看了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我师傅也不知道,我师傅求了皇爷,可是皇爷说不是发配,只是皇陵那里缺人镇守,才叫我师傅去的——可是都让去守陵了,怎么还不算发配呢。”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是多么风光有权柄的名头,一下被踢去守座千里之外的陵墓,这个落差是太大了。说不是发配,很难让人相信。 凤阳与皇陵两个词连在一起,点醒了方寒霄——凤阳原来镇守皇陵的太监,可不正是姓吴? 这个吴太监卷入蒋知府贩私盐案中,去年底时曾有旨意召他入京,因正好赶上过年,各衙门封印,这桩案子暂时停滞了下来,年后隆昌侯潞王那桩大案随之爆发出来,蒋知府就不够看了,连着吴太监也神隐,方寒霄都没把他想起来。 不想,如今诸案已结,案件关联的所有人都没落着好,这个多年前被发配去守陵的太监却是来了个大翻身,不但逃过了讯问,还重新回到了宫里,把原来皇帝身边的近侍张太监给挤走了。 这真是出人意料了。 犯忌讳的话,方寒霄不好问小福子,就只又写:你是跟吴太监来看望郡王爷的吧?怎么一个人从里面出来了? 小福子撇撇嘴——方寒霄不可能跟吴太监去告他的状,这个话他就很敢讲:“吴爷爷跟郡王爷说话呢,我看有点嫌我碍事的样子,我们这样的人,最会看人脸色,我当然就走远点了。” 他原来是张太监的人,吴太监才回来,对他疏远些,从情理来说其实也正常。 方寒霄拿树枝把地上的字抹掉,想了想,写:你以后心里想你师傅,嘴上不要提起了,对你不好。 小福子嘴又撇了撇——这一下是要哭:“哎,大公子,我知道,多谢大公子还看得起我,肯跟我说这个话。” 方寒霄笑了笑,又写一句:别人都能回来,你师傅未必就一去不回。 小福子其实不怎么相信,他年纪不大,但在宫里磨得早已不再有天真的想头,不过还是点头:“嗯,大公子说得对!” 方寒霄把字全部抹掉,拍拍他肩膀,站起来,往里面指了指。 小福子会意:“那我进去了,大公子,下回我能一个人出来,请你喝酒。” 被人安慰了下,他到底振奋了点,转头去了。 第110章 内室里。 窗扉禁闭,帘子落下,屋里缭绕着淡淡药香,床头一角,放着一个紫檀木盒,是小福子刚才捧着的,里面装着皇帝赐下的一棵上好人参。 延平郡王才吃了药,正与吴太监说话,其实不是什么要紧话。 “吴内监一向少见,不知是几时从凤阳回来的?我耳目闭塞,竟没有听说过。”延平郡王倚在床头,神色虚弱地笑问。 “皆赖皇上隆恩,还没忘记我这半截入了土的老奴婢。”吴太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庄重向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老狐狸。 延平郡王心下暗道了一声,面上忙跟着也做出感激的神色来:“正是呢,打我进京,也一直深得皇爷和娘娘的关爱恩典。唉,只是我这身子骨不大争气,这样大好的日子,出了这个丑,心里实在惭愧得紧。” 吴太监眉目不动,道:“郡王何必自责,皇爷听说郡王出事,只有关切的,特特命了我前来看望郡王,叫郡王不必多思多虑,只管先静养为要。” 延平郡王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不知是他多心,还是这话中确有机锋,他是“旧伤复发”,关思虑什么事?这话听着,跟讽刺他想太多了似的。 太监传皇帝口声的时候,不会敢随意添减,所以这一定就是皇帝原话,延平郡王心下略有发虚,不敢多问,只能装作听不出来,笑道:“让皇爷操心,是做侄儿的不孝了。” 来的是这么个眼生的太监,延平郡王对他也有好奇,不想就放他走,搭着话问道:“我才见那个捧盒子的小内侍,好像原是张太监的小徒弟?” 吴太监终于给了他一句准话:“不错。” 延平郡王玩笑道:“可是他特别机灵有眼色。吴太监也看重了他,所以问张太监讨来了?” 吴太监微微笑了笑——他这个人似乎是很少笑,这一笑,脸颊肌肉动得迟缓而僵硬,看上去有一点怪异,若论起可亲,还不如不笑的时候。 延平郡王心中立时就嘀咕了一下,皇帝怎么会用上这么个人,阴气森森的,像在陵墓里呆久了也沾上了那的气息一样。然后他才留神听吴太监道:“倒不是。老奴怎么会夺人所爱呢。老奴来了京里,皇陵就没有人守了,张太监顶了老奴的窝,到凤阳去了。小福子没依没靠,怕受人欺负,所以就跟了老奴罢了。” 延平郡王差点失声——什么? 他从进京到现在没少出入宫禁,宫里还有他的老祖母,经营到现在,他已经有了一点自己的管道,不少消息可以比别人先一步得到,但这一件,他没听过风声。 这件事要说重,好像没什么,一个太监的去留而已,不涉及任何朝廷要务,但说轻,皇帝身边的人事变动,怎么可能等闲视之。 延平郡王惊讶过后,慢慢镇定下来,他想通了,来了一个大活人,又走了一个大活人,不可能没人知道,应该是他最近忙于婚事,才错失了这个消息而已。 如今知道了,不算晚。 延平郡王的笑容马上就真切热情了点:“吴内监,本王记得,你似乎是因蒋某那个案子回京的?如今可过去了吗?本王看你是个忠诚老实之人,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若还有什么苦楚为难之处,尽可说来,说不定本王可以帮上一点忙。” 只是来传个话的太监,跟很可能挤走了张太监取他而代之的太监,在分量上当然很不一样。 延平郡王这个拉拢的话说得不很含蓄,不过跟太监嘛,用不着多含蓄,这个吴太监是因为什么湿脚的?不正是受贿,内官死要钱,是内外所有人等的共识。 就是这个死要钱的内官本事不同寻常,居然得了皇帝保护全身而退——太监是家奴,外臣没有权利直接逮捕审理,延平郡王对他更有兴趣了。 但吴太监好像真是个老实人,听了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也没有像一般太监一样就势索赏,而是道:“多谢郡王。老奴有生之年能重见天颜,就比什么都高兴了,再没有别的所求。” 延平郡王有点失望,但也不着急,拉关系不能指望一蹴而就,头回见面生,二回就该熟了。 他还在“旧伤复发”中,不能和人长久闲聊,当下命人封了赏包,客客气气把吴太监送走了。 ** 送走了吴太监后,延平郡王也不出去,安生地只管躺着。 蜀王夫妇不在京,被派来主持昏礼的礼部官员眼看拜堂时辰将至,来讨主意,都被延平郡王命侍从挡了。 他又坠马又旧伤复发,这么严重,哪有力气拿什么主意?拖着罢了。 至于外面会怎么样,延平郡王不是很在乎,他能留下来才是最重要的,这个场面他必须做足了,让皇帝即便怀疑他,派太监来看了,也不好马上撵他走。 天色暗下来,吉时一点点逼近,礼部官员头大如牛,若是延平郡王有兄弟在,还能代行一下,都没有,总不能安排新娘子一个人拜,那第三拜怎么办?民间事急从权倒是有用公鸡的,可郡王成婚,搞只公鸡来替他——也太不成体统了! 若再把日子往后推,这吉日吉时是由钦天监测算出来的,不是他说推就推,推了,难道他有权利指使钦天监再算一个吗? 礼部官员闹得焦头烂额不提,最煎熬的,还是惜月。 惜月先在轿子里已经等了一些时候,终于有人出来,让先把新娘子送去新房。 惜月暂时得了落脚的地方,可不拜堂不行礼,也没什么夫家的长辈妯娌来宽慰陪伴一下她,她一个人这么傻坐着,算怎么回事呢? 又不知道延平郡王摔得怎么样,她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饶是她一贯要强的性子,出嫁碰上这个场面,心里也难免要七上八下,胡思乱想了。 “姑娘,怎么办呀,天都快黑了。”陪嫁来的丫头菊英更是六神无主,压低的嗓门里是满满的慌张。 惜月逼到急处,终于想出个主意来:“你去,想办法在宾客那里找到三妹妹,请她打听一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她要是打听不来——唉,算了,你不要为难她,你就快点回来,别在外面惹祸。” 菊英应了一声,忙去了。 府里的人见她头上插着红绒花,是喜娘丫头一样的打扮,也不来管她,延平郡王一躲,能做主的人本来就不多,都忙着安置宾客去了,一些小事没人有空过问。 菊英战战兢兢地,一路问着人,终于问到了莹月所在,待见到她,那真是眼泪都要掉下来:“三姑奶奶!” 莹月在女宾席上正无聊,脑子里都开始编排上故事讲给自己听了,被叫出去,奇怪地道:“你怎么了?怎么不在二姐姐身边伺候?” 菊英忍着眼泪道:“没有人管我们,姑娘现在只能干坐着,我问人拜堂的事,没人有个准话,我怕得罪了人,也不敢狠问——” “你别哭。”莹月先安慰她,“没事,二姐姐是御赐的婚事,不会不成的。” 菊英听见“御赐”两个字,心里立时安慰了点:“三姑奶奶,你说得对。” “你找我,是想我替你去问一问吗?”莹月问她。 菊英点头又摇头:“我们姑娘只想请三姑奶奶帮着打听一下郡王爷现在怎么样了,只听说他坠马,摔得怎么样,我们都不知道。” 这个莹月现在就可以回答她:“伤得不重,让二姐姐放心。” 她从徐家一出来就问过方寒霄了。 菊英放了心,又更悬了心:“那郡王爷怎么不出来拜堂呢?是不是对我们姑娘不满意?” “不满意他不会亲自去迎娶二姐姐呀。”莹月又安慰她,然后想了想,道,“我听说郡王现在心口疼,还有呕吐的症状,他可能是摔晕了,躺着还好一点,一起来动弹,就更晕更想吐,所以不能出去吧。” 菊英表情惶惶地,点了点头。 她话是很容易就问到了,可是这个情况算好还是不好,她没办法判断,好像事情仍旧悬在那里。 莹月看她表情,生出了同病相怜之感。 她那时候出嫁,情况也是很怪异的,她不想拜堂,方寒霄偏压着她拜堂,现在轮到惜月,换了个样,她想拜,延平郡王不出来。 虽然她在席上听到的闲话里好像延平郡王伤得很重——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当时方寒霄那个头摇得太坚定,她还是更相信方寒霄一点,就是觉得延平郡王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他不肯出来支撑着拜一下堂,把惜月一个人晾在新房里。 这些男人都这样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她们就只好被动接受。 莹月自己那时候面临到那些状况的时候,还很生嫩,什么主意也拿不出来,但她现在嫁了人,还——嗯,圆了房,跟方寒霄吵也吵过,咬也咬过了,她的胆量不可同日而语,见识也多了,见菊英徘徊着,要走又不想走,把她拉到一边,悄悄道:“你告诉二姐姐,再等一下,要是吉时到了,郡王还不出来,就别再等了。” 菊英唬住了:“——怎、怎么能不等?” 莹月小声道:“郡王不是说伤得很重吗?二姐姐嫁给了他,是他的妻子了,应该去照顾他的。郡王不出来,二姐姐可以进去找他。” 菊英眼睛一亮,旋即又黯淡了:“可是三姑奶奶,那是郡王爷呀。” 不是普通人家的爷们,怎么敢跟郡王胡来呢。 “你把这个话传给二姐姐好了,做不做,由她。”莹月道。 她觉得以惜月的脾气是敢的。 菊英犹豫着点了头,谢过她去了。 ** 吉时到了。 惜月把坠着珠玉的盖袱一掀,霍地站起来,往门外走。 她被晾在这里也有好处,没人管她,也没人拦她,随行的喜娘跟未来的郡王妃做不了这么大的主,见她要出去,只能陪笑劝两句,没人敢挡她的路。 惜月在路上问人延平郡王的居室,被她问到的小丫头呆住了,下意识指了路,惜月就往那边走,直走到门外,才被人拦了下来。 拦她的侍卫望着她一身红裳,也有点傻眼:“——郡、郡王妃?” 惜月平静地道:“郡王伤势沉重,妾身不能安坐,特来侍疾。” 第111章 侍卫入内通传,好一会儿之后,惜月获准进入室内。 屋里点上了明亮的宫灯,这里不是新房,但也添了不少喜庆的布置,窗格上贴着喜字,床前脚踏下铺着大红团花葡萄纹织毯,惜月鼓了一腔勇气进来,但真格来到延平郡王面前的时候,她少女的那部分羞怯就全苏醒了过来,不敢抬头,只将目光定在前方织毯象征着多子多孙的葡萄纹上,深深福身下去,声如蚊呐地道:“妾身,见过郡王爷。” 惜月虽低着头,但延平郡王躺着,仍旧能看见她的容颜,见她白皙俏丽,堪称美貌,心下便觉满意。 说起来,他本来对惜月也没什么不满,会把她晾在外面,只是因为专注于自己的“伤情”,暂且没顾得上她。 延平郡王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虚抬了抬,示意她起来,然后咳嗽了一声,声音低弱地道:“徐氏,今日委屈你了。” 惜月听他说话和气,胆气就长了一截,努力撑着平稳的嗓音道:“妾身没有什么委屈,王爷才受苦了,听说王爷半途坠马,妾身心里真是——” “郡王,药来了。”一个丫头声音柔脆地说着,捧着一小碗黑糊糊冒着热气的药汁走了进来。 惜月很有眼色,马上给自己找了活干:“妾身服侍王爷用药。” 她就回身向丫头拿药碗,丫头愣了一下,未敢争夺,药碗轻易就到了惜月手中。 延平郡王眼见这一幕发生,用力地,瞪了丫头一眼。 丫头药碗被抢走,本有点不知所措,再被主子一瞪,更添慌乱,但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郡王不愿意,那也没出声阻止呀。只得傻站着。 惜月端着药碗回过身来。 延平郡王忙收回了目光。 他眼看着惜月一步步走近,声音有点紧绷地道:“——这药好像有些烫。” 惜月走到床前,低头看了一眼,羞涩地道:“王爷放心,妾身不会烫着王爷的。” 她舀起一勺药汁,小心翼翼地吹了两口,才慢慢送到了延平郡王嘴边。 延平郡王:“……” 这样的药先前已送进来过一碗,被他指使贴身伺候的内侍倒到多宝阁上摆着的盆景里面去了。 但这样的事不能当着惜月干。他放惜月进来,是有一点想成佳话的意思,惜月与他已算夫妻,能主动揭了盖头来服侍他,是识大体,也是贤良淑德,这些优点同样能给他加分。 不过他还不能这么快就信任惜月,他所谓“伤”的真相,就不能暴露在她面前。 那这碗苦药他就只能捏着鼻子咽下去了。 延平郡王困难地张开了嘴。 “……噗!” 破太医,庸医,给他开的什么玩意儿! 苦得简直无法形容,他一滴都咽不下去,才含到嘴里就全喷了出去。 惜月着急,忙从袖子里扯出手帕来替他擦拭,又道歉:“王爷,都是妾身手笨,服侍不周。” 延平郡王呛咳了好几声,终于缓过气来,非常勉强地伏在枕边道:“——不怪你。” 他怀疑那个太医看出来他装病,有意给他开苦药打击报复他! 他这个念头刚转完,一勺新的药汁又伸到他嘴边。 延平郡王用尽力气,脑中又用大业来鼓舞自己,终于逼迫自己再度张开了嘴。 这一口药汁,先苦到他嘴里,然后顺着喉咙下去,苦到他心间,胃里,最终让他的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外飘着苦味。 “有蜜饯吗?去给王爷拿些蜜饯来。” 第一口惜月以为是她没喂好呛着了延平郡王,但第二口下去,眼看延平郡王喝是喝下去了,但眉毛眼睛都皱成了包子褶,惜月就明白过来了,转头问那丫头。 “啊?哦。”丫头应着,却不走,而是去看延平郡王。她才让瞪过一眼,这下必得要得主子的吩咐才敢行事了。 男人喝药配蜜饯非常没有气魄,但这破药实在太苦了,简直就是一碗黄连汁,延平郡王无法忍受,默认了惜月的话,谁知丫头却毫无眼色,居然还傻戳在那里,气得延平郡王当即又瞪她一眼。 丫头委屈蹲身:“——奴婢去找一找。” 她转身出去了。 惜月端着药碗暂时矜持地站到了一旁。 延平郡王去看她,毕竟娶回来做妻子了,他想把她的相貌看得再仔细些,但只看了一眼,他就忍不住把目光移开——看到那药碗他脑壳疼。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咚咚咚的,很快又很急切。 惜月以为丫头这么快找到了蜜饯回来,一转头,只见帘子一甩,进来的却是个内侍。 内侍二十来岁,挺年轻,没抬头,站在帘子边从怀里往外扒拉东西,他手脚很利落,很快扒拉出两只油纸包着的热腾腾又香喷喷的大鸡腿。 “王爷你看——!” 他一抬头,跟惜月目光对上,卡住了。 他是延平郡王的心腹内侍吉全,惜月没成礼,他还没见过她,但惜月的喜裳凤冠很有辨识度,他马上猜到了惜月是谁。 他眼角斜着,目光飘啊飘,飘到了延平郡王那边。 延平郡王面无表情,然而目光十分可怕地瞪着他。 “——王爷!”吉全兴高采烈地重新举起鸡腿,对着床榻的方向道:“这是厨房一个大娘送给我吃的,怕我办差太忙没空吃饭,王爷看,多肥美的大鸡腿!” “确实,肥美。” 延平郡王咬着牙从齿缝间挤出了四个字,感受着自己喉间满满的苦味,在霸道飘散开的肉香味中,不堪忍受地闭上了眼:“你吃去吧。” “是!”吉全响亮地应着声,又很关切地道,“王爷,我问了厨房,王爷的清粥已经熬上了,等王爷喝了药,药性发散一会儿,正好可以赶上吃粥。” 延平郡王听到清粥两个字,完全没有睁眼的力气,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 “那我不打搅王爷了,我再去厨房看着,一会清粥好了,我就给王爷送来。” 吉全抱着两个大鸡腿出去了。 丫头这时正好进来,手里捧着一小碟蜜饯。 …… 鸡腿没了,留下来的只有苦药和聊胜于无的蜜饯,以及一想起来就毫无胃口的过会儿的清粥。 延平郡王看着又一勺向他伸过来的药汁,虚弱地觉得,他好像真要生病了。 ** 郡王的昏礼,没人敢于闹事,虽然因延平郡王坠马而生出了一些小混乱,郡王本人且不能出面待客,但大致来说,外面的喜宴还是顺利地进行了,时辰渐晚,宴罢之后,客人一波波散去。 莹月给惜月出了那个主意,自觉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最坏,不过延平郡王不愿意让惜月进去,叫她回去新房而已。不过,能不能往好的方面奏效,她就不是很有谱了。 回府的路上,她把这个悄悄和方寒霄说了,想征询一下他的意见。 方寒霄听完,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马车壁角上挂着一盏灯,灯光微黄,随车轮的行进晃动,莹月不能完全分辨清楚他的表情,见他这样,有点怕了:“怎么了,我不应该让二姐姐这么做吗?我不会害了她吧?” 方寒霄回过神来摇了下头,然后—— 他无声地大笑起来。 笑得十分厉害,笑过一阵之后,他甚至抬手擦了擦眼角。 莹月被笑得有点恼:“你笑什么,到底对不对嘛。” 方寒霄又冲她点头,非常赞赏地。 对,怎么不对,对极了! 他乐了一路,至于个中原因,他回到府里洗浴过后,与莹月上了床榻,才说与她听。 “——你说你这个姐姐厉害,最好,她再厉害些,延平郡王才是求仁得仁。”方寒霄低声说着,又笑了。 他实在觉得很可乐,延平郡王这是活脱脱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哪怕他今晚上不放惜月进去,明天总是要见,他养病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新婚妻子要来服侍他,他完全没有理由拒绝。 拒绝不了,他就得承担自己装病的后果。 病人的日常起居饮食,与常人当然是不一样的,他舍不得出血,给自己硬凹了个“呕吐”的症状,好好的都想吐了,那闻到大鱼大肉的味道还得了? 这些都碰不得,只能喝点清粥调养了。 莹月听他分析着,眼神略直,她叫菊英传话的时候可完全没有想到里面会有这个门道! “你,”她忍不住嗔道,“你怎么这么坏呀,就想着人吃苦倒霉。” 方寒霄低笑道:“我哪里这么想了?他要不是装的,那就是真的,你难道想他真的旧伤复发或者摔出个好歹吗?” 莹月:“……” 好像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她想了想,只能道,“不要真的,那我二姐姐就不好了。” 方寒霄略翻过身,往里面凑了凑,把膝盖侧边架到她小腿上去,道:“你看,你也把他想得这么坏。” 莹月不承认:“我没有。”又曲起没被压住的那条腿来,拿脚心推他,“我困了,你别压着我,你腿这么重。” “好,好。”方寒霄很好脾气地被她推开,然后忽然把她抱起,在她的惊呼身中把她放到自己身上,宽容地道,“来,你压着我。” “我不……唔。” 她没有空说话了。 第112章 延平郡王接下来几天的日子,差不多可以用一句话形容: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后一句暂时还没办到,但似乎已经见到了些曙光:他在京中最有力的支持者建成侯薛鸿兴不知怎么地,忽然得到了圣心,五天里两次被召入宫中。 宫人全被摒去,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除了一个吴太监。 这个吴太监真是深得皇帝信任,别人都不能听的话,偏他能听,他也不辜负皇帝信任,嘴严实得像精铁打就的蚌壳,凭谁去探问,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承恩公,他都摆出一张木板脸,一个字都不往外吐。 承恩公的喜好和内官差不多,最是个爱钱,皇帝召见谁不召见谁,他本来才不会管,会张嘴,是因为别人使钱买了他问。 方伯爷。 在潞王案中颗粒无收这个打击几乎快将方伯爷打垮,唯一能安慰他的是杀千刀的隆昌侯虽将他投靠蜀王系的事在临死前密告了出去,但这也等于是替他在延平郡王处加了分,延平郡王大婚吉日,他也去了,还想借机跟延平郡王表白表白,不想,延平郡王旧伤复发压根没出来。 方伯爷很失望,失望了几天,他就听到了薛鸿兴的好事。 他如今跟薛侯爷可是亲家,又一同站在延平郡王这条船上,有什么事问不得?他兴冲冲就去了。 薛侯爷果然告诉了他,说皇帝相召是要问都督府里的公务——呸! 方伯爷当时就在心里啐出来了,什么公务需要背着人问? 他追问了两句,薛侯爷只是打马虎眼,方伯爷心中不乐,不敢翻脸,而越是问不出来,他心中越是蠢动,索性使钱去走承恩公的路子。 承恩公虽然价贵,一向办事还不错,两回都没叫他失望,不过,这第三回,却是承恩公也无可奈何了。 这不是说就一无所获,得不到答案本身也是一种答案,口风越严密,代表这个秘密的重要性越大。 方寒霄也因此注目了过来。 他没使钱去找什么承恩公,不过一个府里住着,方伯爷的动静他多少知道一点,方伯爷去过一趟建成侯府,回来薛珍儿再去向他请安时,他面容不如以前和悦,这一点明面上的冷淡是落到了别人眼里。 方寒霄没有那么闲,专程去盯二房的公媳俩,这个别人,主要指方寒诚。 方寒诚就没有一天满意过再嫁来的妻子,偏被亲爹压了头,不得不娶,娶回来,还不得不受她的气,连母亲洪夫人都不能奈薛珍儿何,他一腔怨气憋在心里,憋得成亲不过三四个月,已经感觉自己短命了两年。 终于,方伯爷似乎不回护薛珍儿了。 方寒诚精神抖擞,一刻都不能忍,也不管方伯爷是不是真的不再管薛珍儿,抓住机会打算先出一口气再说。 这个世道,薛珍儿能在丈夫与婆婆的夹击下占上风,并不是她真的多么手段高超悍泼厉害,有力的娘家与看在有力娘家份上对她多有回护的公爹才是她大部分的倚靠所在。 方伯爷一坐视,她立刻就艰难了一点。 方寒诚对她冷嘲热讽,当面搂丫头调笑与她看,薛珍儿受不得气,大骂方寒诚一顿要回娘家,洪夫人一声令下,她连二门都出不去。 方寒霄和莹月就是在这时要出门,碰巧目睹了这一场景。 “瞎了你们的眼了,还想把我软禁起来不成!”薛珍儿领着丫头,带着包袱,被堵在二门里,气得脸面通红,胸腹剧烈起伏。 几个粗壮婆子拦着她,只是陪笑:“二奶奶,老奴知道二奶奶厉害,哪有这个胆子,不过女人出嫁从夫,您又没什么事,总往娘家跑,算怎么回事呢。说出去,您脸上也不好看——哎呦!” 却是薛珍儿甩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你还知道自己是个‘老奴’!姑奶奶回家不回家,与你什么相干,轮到你来啰嗦!没镜子,去厨房那水缸里照照你的老脸,看看你哪根毫毛配教姑奶奶规矩!” 婆子捂着脸,眼中闪过怒气,但面上仍撑着摆出笑脸来:“老奴不会说话,该打,二奶奶教训得对。” 错照认,她却不让开来。 其他几个婆子也不动,把路挡得严严实实的。 薛珍儿怒道:“怎么,巴掌没挨够,想我挨个把你们打一遍不成?” 婆子陪笑:“只怕二奶奶手疼,老奴这张老脸,老树皮一样,倒是没什么要紧。” 话里竟是有些嘲笑之意。 薛珍儿大怒:“你——!” 却也没辙,她就算真的把婆子们全打一遍,婆子们不肯让,还是没法子,她总不能把人打死。 方寒霄见她们的冲突告一段落后,就携着莹月从旁边走过去,没打算伸手管这闲事。 莹月也努力目不斜视。 薛珍儿嫁进来以后,自己房头的事闹不清,没怎么来与她打交道,但她想到她对方寒霄的心思,就觉得怪怪的,脚下还加快了点,不想与她有交集,远一点就好了。 但薛珍儿看见了她,却是眼前一亮,立刻道:“喂!” 莹月假装没有听见。谁知道她叫谁。 “喂!”薛珍儿见她还是不停,越叫走得还越快,急了,道,“——大嫂!” 莹月这下没法装傻了,慢吞吞转过头来,就见到薛珍儿牙疼一样的表情。 “你帮我个忙,”薛珍儿干咳了一声,“你去我们家,给我爹传个话,叫他来看看我。” 婆子听了,脸色有些变。 莹月犹豫着——她不想去,但她也看明白了薛珍儿的处境,被软禁在后院里挺可怜的,她也曾经被洪夫人对付过,当时那种不好的感觉她还没有完全忘记。 薛珍儿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就是不要去,急道:“就叫你带个话,又没怎么,这点忙你也不肯帮?” 她贵女脾性,拉不下脸求人,尤其还是求莹月,两句话说不拢,就转成了威胁:“你不去,我就换个人求了。” 换谁,很明白。 莹月气笑了,这意思求她还是替她考虑过了,给了她面子? 她板着脸道:“你求求看,看他理不理你。” 薛珍儿:“……” 她虽嚣张,有个底线,她嫁了方寒诚,再看不上他,不能在他眼皮底下去勾搭方寒霄,一旦为人发现,再硬的靠山也救不了她,这是彻底的丑闻。 这是她至今没和长房发生多少来往的原因所在,她承担不起真正肆意妄为的后果。现在当着婆子,她更不敢去跟方寒霄搭话——其实众目睽睽,她就说也不要紧,可她心虚么。 怕叫人看出点什么。 她堵着,说不出话来。 她这样,莹月的气就下去了一点,拉着方寒霄要走。 薛珍儿急得又叫她:“喂,你到底帮不帮我!” 莹月转头,冲她道:“我不叫喂。” “……”薛珍儿又露出了牙疼似的表情,不情不愿地道,“大嫂。” 这府里的人几乎全是听命洪夫人的,方老伯爷洪夫人倒是管不着,但方老伯爷本不赞同这门亲事,她去求方老伯爷,方老伯爷很可能不会搭理她,她也不能像跟莹月一样去死缠烂打方老伯爷。 莹月想忍,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来,道:“哦。” 然后她又走了。 这回走得很快,薛珍儿再叫也没叫得住。 上了马车后,莹月抿着唇。 方寒霄戳戳她的脸颊——想笑就笑,还憋着。 莹月没躲,她觉得方寒霄刚才表现很好,她心里很安稳,那叫他戳一下也不要紧。 被戳以后她想起来,打开车帘告诉车夫道:“先去一趟建成侯府。” 车夫大声应了。 他们这一趟出来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福全昨天来报,三山堂已经把第一批的《余公案》刻印出来了,一共两百本,先售卖一下试试,看卖得怎么样,好确定后面正式的印量—— “奶奶别担心,肯定卖得好!书三山堂的先生只是怕印少了,才先试一试市场,越是这样的,越是看重呢。” 说是这么说,莹月还是没底,才想装作客人去看一看。 方寒霄没什么事,知道以后,就要求陪着她一起出来了。 莹月吩咐完车夫以后,回头见到方寒霄若有所思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忘了跟他商量,就解释:“我觉得就传个话,应该不要紧?” 方寒霄回过神来,点头。 他倒没有说不同意,他心里在想的是,联姻以后,照理说薛侯爷和方伯爷的关系应该更为紧密,怎么现在看,两边倒跟不好了似的? 薛珍儿居然能叫洪夫人逼得门都出不去,不得不求助于莹月。 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很有兴趣。 有鉴于此,他当然不反对去建成侯府绕一圈。 传个话不费多大功夫,建成侯府的人听说是大姑奶奶往家传话,忙忙就往里面通传了,薛侯爷这个时辰当差不在家,但建成侯夫人在,一听忙让把方寒霄和莹月请进去。 莹月进去喝了杯茶,她不知道二房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含蓄地点了一下,建成侯夫人独薛珍儿一女,岂有不上心的,听了马上表示会去,又感谢莹月。 传过这个话后,方寒霄和莹月出来,驾车转往三山堂而去。 第113章 一进三山堂,石楠兴冲冲地就要去问伙计,莹月忙把她拉住,脸色微红道:“我们先看一看。” 来暗戳戳打听自己的书,她怪不好意思的。 石楠笑着忍住了,暂时跟到她后面转悠,她认识的字少,就去留心莹月的表情,想借此来寻到目标。方寒霄负着手,高大的身形慢悠悠跟在最后面走着。 一周店面绕下来,却是一无所获。 石楠小声道:“奶奶,没找着?” 莹月点了点头,难掩失望。 石楠就骂弟弟:“福全打听的什么信儿,准是贪玩听岔了,回去我要拧他的耳朵。” 莹月道:“没事,可能还没印出来,我们过几天再来看看吧。” 她到底有点失落,平复了一下心情,选了一本新出的游记,付过账要走。 出到门外时,方寒霄忽然伸手臂到前面把她拉住。 莹月疑问转头:“嗯?” 方寒霄指了指倚在门边的一块木牌。 上面用粗豪的墨笔写着:《余公案》已售罄,五日后重刊再售,君子有意请早来。 莹月眨了眨眼。 石楠忙道:“奶奶,这板子上写了什么?” 莹月又平复了一下心情——这下是激动的了,小声念给她听。 这时候的店家其实已经很会做一做宣传了,他们进去的时候一心想找书,都没留意到门口摆了这么块牌子,方寒霄临走一瞥,方看见了。 石楠惊呼:“这么快!” 福全早上才跑来看的呢,才过去半天。 在门口迎客的一个伙计正好听见了,探出身子搭话道:“爷和奶奶也想买这本书吗?那五天后可得早些来,这书极好卖,那么厚一摞放那里,一上午工夫卖完了。” 石楠满面是笑地问他:“是极好看才卖得这样快吗?” “当然了!”伙计不知是跟他们推销还是真这样觉得,表情甚像那么回事,“多少年没出过这样好的公案故事,我们这牌子打从十天前写了节略摆在外面,天天有人来问,到今日,书一摆出去,凡拿起来看的就没有舍得放下的,可不就一下子卖完了。” 石楠一面合不拢嘴,一面又不满足,还逮住人家追问:“那是好看在哪里?你看过了吗?” 伙计挺乐意跟好看的小丫鬟聊两句,胸脯一挺,道:“怎么没有看过?我们先生才把这书收来就夸得不行,我们店里的人都好奇,赶昨天印出来,我大半夜没睡,赶着给看完了——真真精彩!那一环扣一环的,逻辑清楚得不得了,官府里的程序也写得明白。小大姐,你看我这眼睛,都熬出个黑圈来了,我白天要上工,本来不该熬夜,可是看了就停不下来,心里惦记得不得了,硬是给看完了。” 石楠被他逗得直笑,玉簪也回身笑。 伙计更来劲了,道:“我看诸位面善,好似常来光顾鄙店,告诉诸位个内幕消息,只有我们先生才知道,可不能往外传去。” 石楠连连点头:“你说。” 伙计掩着半张嘴道:“写这书的可不是一般人,是个正经的举人老爷,人家不靠这个吃饭,写着玩儿的,拿了来印几本自己赏玩,我们先生看着好,死求活求把人的稿子买了下来。这位举人老爷可不得了,跟那公堂上坐着的不少官老爷们都有交情,不然,他怎么能写得这样真切呢。” 他说完看石楠越发笑得花枝乱颤,忙道,“小大姐,你可是不信,以为我胡吹大气?我们店里现有别的公案故事,你买两本回去,看看别的写的都是个什么,比一比,你就知道我一句不假了!” 石楠哈哈道:“你倒会做生意,那不好看的,也有词怂恿着人买。” 伙计嘿嘿一笑。 石楠笑着摆摆手:“你都说了不好看,那我们不买,等过几天再来。” “五天,五天后,您可记着!” 在伙计的大声招呼中,莹月等一行人喜气洋洋地上了车。 回去的一路上,莹月心情都好到不得了,像外面的春风一样,暖洋洋地,又不止于此,还好像有一只蝴蝶飞到了她心里,绮丽的蝶翼扇动着,飞到东,飞到西,把她的心都飞得飘飘然了起来。 她捧着脸,忍不住向方寒霄抒发了一下满溢的感情:“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这句话简单到有点土兮兮的,不过当脑子里塞满了欢喜的时候,确实也腾不出空来想形容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 方寒霄微微笑了笑,纵容又调侃地伸手掐了一下她下巴——憨乎乎的,才多大,就知道说一辈子了。 时已中午,他们在临近街面找了家酒楼用过午饭,才回去。 府里却不太平,正闹了起来。 薛珍儿点明提的是要薛侯爷过去看她,因此建成侯夫人原想等薛侯爷下衙后一起过来,但把莹月的话音想了又想,到底不定心,怕女儿在夫家遭遇了什么可怕的虐待,午膳都没用下去,急急命人驾车往平江伯府来。 这一来巧了,正撞上了一出大戏。 要说方寒诚本来也就搂着小妾气一气薛珍儿,真怎么样他是不敢的,他是书生底子,说句不偏倚的话,确实也不是会跟妻子动手的人。 但他不会,薛珍儿会。 且说薛珍儿出不去二门,也不知莹月到底给不给她传话,只有郁闷地回去栖梧院里,方寒诚这时候出去了,她见不到这个糟心的夫婿,气渐渐也平了点,结果中午时分,方寒诚回来吃饭,又兴出了新花样,要打铁趁热再煞煞薛珍儿的威风,便说给他布菜的留仙辛苦了,要留仙坐下用饭。 薛珍儿这个出身秉性,岂是能跟通房一桌同食的人?先攒下的气全翻了出来,厉声喝令丫头去扇留仙嘴巴。 留仙也苦,摊上这么个主母,原不敢摄她的锋芒,偏方寒诚要拿她去下薛珍儿的脸面,她不敢得罪主母,可也不敢不听夫主的,方寒诚待她多么偏爱她享受不着,夹心罪是受了个全。 两个嘴巴子一挨,她就委顿在地上了。 薛珍儿以为她装娇弱,更加恼怒,命丫头把她提起来继续打,方寒诚怒了,上来拦着,两下一拉扯,也不知怎么弄的,就见留仙身下月白色的裙子里浸染出血色来—— 这下薛珍儿也愣住了。 洪夫人听到这边闹起来,饭用到一半赶着过来,一看留仙出血的模样不对,心下已是一沉,忙使人请了大夫来,一诊,果然留仙已有了身孕,这一下连伤带怕动了胎气,孩子能不能保得住,很难说了。 教训妾室两巴掌不要紧,把夫家的子嗣教训掉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洪夫人又气又怒,指着薛珍儿训个不休,薛珍儿开始忍耐听着,她也没想到造成这个后果,就在这个时候,建成侯夫人来了。 若是平时,洪夫人才把薛珍儿扣着不准出门,少不得要心虚一下,如今却是正中下怀,马上把建成侯夫人请进来,指着留仙流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清理的一小滩血迹给她看。 建成侯府人开始也无话可说,再能护短,活生生的子嗣很可能没了,总是得服个软,但薛珍儿耳听到洪夫人越说越来劲,说到她自己没本事生,还看不惯妾室生养这一句上,她爆了。 ——房都没圆,她要是有了,方家祠堂的牌位才都要倒了呢! 薛珍儿这一炸,轮到洪夫人傻了,她单知道儿子儿媳感情极差,但不知道差到这个地步——再是相看两相厌,谁成婚不圆房? 建成侯夫人则心痛得快死过去,拉着薛珍儿就要把她带回娘家去,还放下话来,回头就让建成侯来谈和离。 “真是贵府养的好爷们,天天跟丫头滚一个床上,我珍儿嫁来多久,就守了多久的空房,这般贵府还要睁眼说瞎话,嫌弃我珍儿不生养,怪道先前武安伯家的姑娘死活与你家退了亲,这样的爷们,谁家敢嫁!” 洪夫人再要拦,拦不住了,她能扣儿媳妇,不能把一府的侯夫人也扣着。不过她也不怎么真心想拦,这个二婚儿媳妇她早不想要了,若是能就势退掉,再娶谁也比娶她好。 这一番闹腾的动静大了,满府都掩不住,方伯爷得知,反应倒是迅速,他没想和建成侯府闹到这么翻脸的程度,立刻亲自带着方寒诚去建成侯府赔礼接人,要说他也不是没诚意,紧急还拿了笔钱去——他靠上建成侯,不是白靠的,他手里没权,能奉献的只有财,已经给出去过两笔了。 不然他不会敢想建成侯能跟他分享陛见时的密谈。 但这回,钱没有起作用。 薛鸿兴既没把女儿放回家,也没收他的钱。 这一次还罢了,可能薛鸿兴震怒女儿受的委屈,但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方寒诚先后去接了三回,通通无功而返。 这就好像不只是想替女儿出气做的表现了。 第114章 事情闹得之大,连方老伯爷都被惊动了。 他去年才从一场重病里挣扎出来,本来正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什么神都不宜再烦劳了,但二房乱成这个样,他实在没法当看不见。 “你们爷俩到底是怎么想的?”方老伯爷把方伯爷和方寒诚父子一起召了去,疲倦地发问。 方伯爷自己也烦得不轻,不想再被老父啰嗦,装傻道:“爹问什么?” “少跟我打马虎眼!”方老伯爷的脾气立刻就上来了,“你跟建成侯府到底结的是亲还是仇?诚哥儿这门婚事还能不能要,你心里没有个数?” 方寒诚忙道:“老太爷,孙儿是想定了不想要的,薛氏太狠毒了,留仙有孕在身,她都下得去手,孙儿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留仙的孩子终究没有保住,他是真的有点心痛,堂兄方寒霄不中用,娶妻到如今,没有一点好消息出来,这个孩子如果生出来,如果是个男丁,那可是他这一辈的长孙了。 “薛氏并不知道,你这一点不必赖她。”方老伯爷斥了他一句,“你说薛氏狠毒,不知反省你自己荒唐,这孩子没了也罢了,真弄出个庶长来,你嫌你的名声太好了?” 方老伯爷说着,见方寒诚面上似有不服之色,冷哼一声:“定好的亲事退了一回,娶过门的媳妇再和离一回,你膝下再先养出个庶长子来,满京里数数,谁家爷们乱成这样?还有什么好姑娘愿意嫁给你?” 方伯爷听着话音不对,老父竟有赞同和离之意,忙道:“爹,小俩口成婚不久,性子没磨好,难免有个磕碰,哪就说到这一步了。” 延平郡王距离大位仅有一步之遥,这个时候他跟薛侯爷掰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门亲说什么也不能断。 方老伯爷道:“你有主意,倒是拿出来!弄得家不成家的,像什么话。” “我叫诚哥儿去赔礼了。” “光赔礼有什么用,人接不回来,落到外人眼里还不是笑话一桩?”方老伯爷说着,口气缓下来,叹息道,“老二,你这么大把年岁了,做事还这样糊里糊涂,你老子闭了眼,也不安生哪。” 方伯爷还是不想亲爹有好歹的——他的实权差事至今还没到手呢,丁不得忧,忙道:“爹,你的病不是好了,说什么闭眼不闭眼的,多晦气。” 方老伯爷眼看他仍是轻飘飘地,嘴里没句实诚的话,停顿了一下,忽然什么都不想和他说了:“罢了,你们去吧,是我老头子多管闲事,你们主意都正——” 他下面原还有话,但见方伯爷听见可以走就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便索性停住,直接不说了。 方伯爷当然知道他不高兴,但那又怎样呢,他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管不得老父,就只是转头要走,忽听方老伯爷又叫住他:“你站住,我还有一句话。” 方伯爷不大耐烦,皱着眉不情愿地转回了头,方老伯爷站在院里,苍老的目光深深地看着这个人到中年的儿子,道:“老二,如今爵位早已在你身上,你与老子说句实话,当年霄儿的事,与你有没有关系?” “什么——”方伯爷以为他还要说薛珍儿的事,再没料到他会忽然问了这一句,目光剧烈颤动了一下,从嗓子里逼出微颤的声音来,“爹,你说什么,我怎么——我怎么可能会害霄哥儿,我又不是丧心病狂!” 方老伯爷注视了他一会儿:“好,没有,那你去吧。” 方伯爷走了,背影看上去一应如常,没有什么。 从额际渗出的冷汗,冰凉地贴在头皮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 方寒霄跟莹月接着被叫到了静德院里。 莹月蹲身行礼时,方老伯爷看见了她大拇指处露出的墨迹,先前僵凝的脸色柔和了些,叫她起来。 然后向方寒霄道:“霄儿,我这里有些私房,你才回来时,我就说交给你,因着我病,你怕我劳神,推着不要,我心里也有些犹豫处,所以拖了下来。如今我想了想,乘着我清楚的时候,该交的交与你罢,往后,我也更少操些心。” 方寒霄听见顿了下,躬身行礼。 他没再推辞,方老伯爷这个话说过好些回了,接就接了罢,方伯爷利欲熏心,是再指靠不上的,方老伯爷的百年自然是他负责。 但等方老伯爷命小厮拿出账册来,递与他的时候,他翻着看了一下,少有地吃了一惊——他不知道方老伯爷到底有多少私房,不过方老伯爷从前带着他满江河跑时,在产业上没怎么瞒过他,他心中多少有点数。 方老伯爷交给他的这份账册,即便不是他的全部私产,也是绝大多数了。 他知道方老伯爷对他有补偿心理,他在这个分配上会占大份——方老伯爷自己说的“犹豫”,他意会得到其实就是犹豫分配份额的意思,但偏私他到这个程度,他很出乎意料。 他是长孙,然而方伯爷是儿子,他比方伯爷还是隔了一辈,方老伯爷再生气儿子老大岁数不争气,那也是亲生的儿子。最后分私房的时候,多少得考虑他点。 “不用奇怪。”他的讶异之色没有遮掩,方老伯爷很容易地看了出来,他态度平淡,但是语声很不留情,“你二叔,是个蠢货。” 方寒霄:…… 莹月也:“……” 方老伯爷是没有什么顾忌的,冷笑着道:“才我把他叫了来,还在我跟前弄鬼,以为我不知道他和薛鸿兴那些勾当——左一笔银子,右一笔银子,一时是薛鸿兴,一时是承恩公,老子辛苦攒下的家业,快叫这个大方的儿子送完了!” 方寒霄这下扬起了眉,他懂了——方老伯爷在静德院里以静养为要,别的不管,但府里大笔银钱的进出瞒不过他,账房上安插个人,一打听就打听出来了,方伯爷的动向因此暴露。 “你二叔,是个没有成事之能的人。”方老伯爷缓了口气,说道。 他这话音里满是失望之意,莹月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旁边的方寒霄——咳,方伯爷事事不成,与他的搅和可是脱不开关系。 不过给方伯爷下个“无能”的评语也不算错,就最近的一回,他偌大功劳化为乌有都不知道到底是中了谁的暗算,只一门心思去恨隆昌侯。 但莹月还是觉得怪心虚的,方老伯爷待她一直都不错,她知道许多真相,却得跟方寒霄一起瞒着他,心里并不是很好过。 方寒霄站立着,目中也露出了非常复杂的意味。 他对付方伯爷毫无心理障碍,可是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再智计百出,无法免除方老伯爷在这其中所受的伤害。 方伯爷的现状根源在他自己的贪婪,但毕竟洗脱不了他的插手。 他曾经对于方伯爷的怨恨在一回又一回的报复中渐渐削减了一些,接下来如果他要继续对付方伯爷,不会花费很大力气,可是——还有多大意义呢? 他的眼界,已远不是当年等待继承祖荫的少年,他并不在乎失去平江伯这个爵位,方老伯爷从前还劝他和方伯爷和好,如今却直接在他这个孙辈面前骂了方伯爷,对方伯爷的失望溢于言表,对于他当年出的意外,方老伯爷心中对方伯爷真的毫无怀疑吗? 方老伯爷其实是查过的,只是没查出什么来,才没有相信。 而他,是必要朝着撕开真相的方向去,逼暮年的方老伯爷将怀疑成真,直面亲子买凶残杀长孙的事实吗? 方寒霄心中思绪飞一般过,他最终,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表示。 他心中已有了决定。 ——算了。 起码方老伯爷在一日,算了。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不甘心,因为方伯爷已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与困扰。 而他抬起头来,再面对方老伯爷苍老面容的时候,心中松了口气。 ** 方伯爷反而不能觉得“算了”。 方老伯爷能查他的账,他也能知道方老伯爷分配私产的消息——不对,不存在什么分配,因为根本就没他的份,方老伯爷全部都给了方寒霄! 这一份偏心令方伯爷的眼睛都红了,闻讯后立刻冲去静德院与方老伯爷理论。 他连门都没进得去。 方老伯爷的私产已经在交接的过程中了,一些店铺的掌柜也被叫了来,认一认下任主人,院门禁闭,只听得里面各色动静不停响着。 方伯爷面色狰狞,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去踹院门。 方老伯爷找他说过几回话,他得了爵位,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有一回听进去,他没想到方老伯爷今天话没几句,却一下把事做到这么绝。 他是继承了爵位与许多祖业不错,可是谁还嫌钱多呢?方老伯爷可是他的亲爹,临到了分私产,居然一文都不给他。 方伯爷心中的怒气像一团烈火一样到处燃烧乱撞,完全控制不住地,就想起了方老伯爷先前问他的那句话—— 方寒霄出事,与他到底有没有关系? 方伯爷脸色怒张,眼神冰冷地想:是他大意了,斩草除根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没有想明白。 说起来,当年他找的人,真是深于隐匿之道,连方老伯爷事发后赶回追查,也没有追到任何线索。 唯一的遗憾,是下手不够干净利落。 希望这一次,他们不要再犯这个错误了。 第115章 方伯爷出门去了。 方老伯爷的作为烧毁了他全部的理智,他甚至等不及静德院打开门来,指责一下方老伯爷的偏心,再争取一下自己的份额。 没有必要了,他就是从来不在父亲的眼里,爵位当年给孙子也不给他这个儿子,要到孙子废了,才能落到他手里。 平江伯的爵位是他自己赚来的,他想要别的,也只有自己动手,把绊脚石搬开。 弯月高悬的时候,静德院里持续了近一整天的盘账交接终于结束。 莹月也帮了些忙,她没接触过像样的账目,但她识字,起码可以帮着记一记账,流水般的数目在她手底下不断增加溢出,她只是怕不留神记错了,就很认真,至于这些账目背后所代表的巨额财富,她一时没有往心里去。 落到别人比如方老伯爷眼中,就是这个孙媳妇甚是沉得住气了,见惯富贵,俯看如浮云——嗯,方老伯爷想不出什么深刻夸人的话,脑子里来回还是那一句,像他们家的人。 想到这个像的,方老伯爷也忍不住要想一想那个不像的,就逸出来一声叹息了:“霄儿,我与你说实话,这些东西大半原是想留给你二叔的,不想——” 方老伯爷的身份,照理用不着置什么私产,方家财富都是他打拼来的,他的财富,也都归于方家,但他多年前就已看出次子资质不行,恐怕他不能自立,方伯爷那时很能讨好他,连儿子都让学了文,方老伯爷也有些怜他,便额外替他考虑了一下。 不想世事翻覆难料,长房与二房所得,最终竟是掉了个个儿。 方寒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搀扶着方老伯爷进去内室。 方老伯爷劳累了这么久,终于完事,他是支撑不住,要休息一下了。 店铺的掌柜们各自告退,方寒霄也拉着莹月回去自己的院落。 莹月也累得不轻,坐着写了大半日,腰有点酸,因此走路都慢腾腾的。 照她的想法,回去最好马上洗洗睡了才好,但方寒霄还有一件事要做。 遣人。 将他们新婚时,洪夫人安排来的六丫头全部遣走。 他在方老伯爷那里没说什么,但他的认知非常清醒,如果他没有出意外,平江伯的爵位仍是他继承,他一点不会在意方老伯爷多给不能承爵的二叔家些私房,但方伯爷不会这样想。 方伯爷只会觉得他得到了爵位,那么平江伯府的一切都应属于他,如今方寒霄接受了这份私产,那么他与方伯爷之间那仅剩的平衡就被打破殆尽,不必要存任何侥幸,筑起防备便是。 方老伯爷在日,他可以与方伯爷暂且休兵,但他也只能退步到这里,如方老伯爷昔日所盼望的那样重归于好,是绝不可能。 从此撕罗清楚,陌路相行,就算最好的结果了。 方寒霄还不能说话,丫头们又不识字,开革人的这个命令,需得莹月传达出去。 莹月:“——现在就?” 方寒霄肯定而鼓励地向她点点头。 莹月犹豫片刻:“好吧。” 许多账目是她记的,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么巨额的财富能引发人心底多大的贪婪与嫉妒,她很明白。 丫头们都被召集了起来,莹月向她们说了开革的决定——也不算开革,只是让她们回去洪夫人那里而已。 六丫头在新房里伺候了不长不短、一年出头的时光,原都快习惯了莹月这样与别的主子不太一样的做派,忽闻此讯,如晴空里打下霹雳,宜芳第一个跪下,底下跟着跪了一串,七嘴八舌地,都出声恳求着。 里头有一些是真心不想走,未必每个丫头都巴高望上有无穷的上进心,莹月这里没多少油水,也没很多额外想头——比如能走她的门路嫁一个好人家什么的,可她的好处也很明显,她脾性好,宽容,在这里当差心情轻松,虽说捞不到多余利益吧,可该有的也不会少,每天更不用担心撞到主子气头上就要挨板子,所做最累的活计不过是去提提水,对于一些丫头来说,能把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着就知足了。 尤其是与洪夫人和薛珍儿那边的乱象比,这里简单得像个桃源。 攀高成功的丫头倒有,比如留仙,结果又怎样呢,怀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满腔泪往肚里咽,一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莹月有点为难,丫头们早知她心软,更加要求着她,真心想留下的不提,别有用心的就更不想走,这么毫无预兆什么结果都没有地回去,洪夫人那里能落下什么好来? 方寒霄见她似乎震慑不住,负手要出来,莹月听到他的脚步,转头把他拦了一拦:“——我来吧。” 她的心再柔软,没有软到没有底线原则的地步,方寒霄碍了二房一回眼,失去了爵位与健康的身体,再碍第二回又怎么样? 她起初不想要这些丫头,后来渐渐处得不错,可也仅止不错而已,与玉簪石楠的分量无法相比,她是那样长大,颠沛孤独的境遇令她天真归天真,但不能随便对人付出很大信任。 “我这里当差,很没有意思的,”莹月慢慢劝她们,“也没有什么前程,不值得留恋。你们回去吧,如果二夫人说你们,就说是我不好,态度凶恶,坚决要撵你们走,你们没办法,只有走了。” 宜芳流着眼泪道:“婢子不是怕被夫人骂,只是想跟着奶奶,我也不要什么好前程,只要奶奶不撵我走就好了。” 她看上去很真心,咬一咬牙,还补了一句,“奶奶是不是以为我是夫人的人,想在这里盯着对奶奶不利?我不知道别人,可是我真的没有,我到了奶奶这里伺候,从此就是奶奶的人了。” 其余丫头纷纷附和。 莹月沉默了片刻,再开口的声音仍然很柔和:“你们在这里,可是你们的父母叔伯姊妹兄弟呢?”她点到为止地提了一句,就转回道,“回去吧,乘着现在还没有出什么事,我们好聚好散,比日后闹出点什么来,难以相见的好,是不是?” 宜芳还待再说,莹月低了头,转身进去,她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再纠缠,也无非这两句罢了。 宜芳不知为何,态度要比其余丫头激进,居然站起身想追,玉簪上前拦住,张了张嘴,但没说出什么难听话来,只劝她道:“算啦,都是做人奴婢的,在哪当差不是当差?你说你从前没做过,以后呢?你们二夫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你最清楚了,老太爷把私产留给了我们大爷,二夫人看着服气不服气?要是叫你干点什么,你干是不干?现在奶奶做了这个恶人,叫你们走,你们回去顶多被骂一顿,可比将来为难好多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宜芳一时窒住,玉簪又推她一把,“去吧。” 说完她也往台阶上走了。 六丫头傻傻地站在院子里,没有人来管她们,不知过去多久,也不知是谁死心带了头,她们终于慢慢往外走去。 莹月拿着本书,隔窗看见,松了口气——她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方寒霄是真的没有把丫头们放在心上,如今才打发,他都觉得晚了,扯过一张纸来,写给莹月看:今晚凑合一下,明日就找牙人重新买些来。 他父母去世太久,他后来也常年不在京里,内院里当年属于长房的人手已经被排斥收买得差不多了,仅余几个他确定可靠的都安排在了方慧那里,如今他要重给莹月安排下人,索性一个也不要跟府里沾边的,全部重买。 规矩粗陋些不要紧,慢慢教起来就是了。 莹月看了点头:“嗯——” 一声未了,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石楠忙走出去:“哎,你做什么,不是叫你回去了——” “奶奶!”宜芳的声音扬着叫起来,“奶奶,我有话说——有话和大爷说!” 她把方寒霄也牵带进来了,这比较罕见,因为这些丫头一来时就被方寒霄给过下马威,见识过他打发留仙的手段,那以后走路都有些避着他,等闲不敢往他面前去,恐怕叫他一个看不顺眼,也扔回去。 莹月看方寒霄,方寒霄若有所思,点了下头,莹月就道:“石楠,让她进来吧。” 宜芳脚步很仓促地进来了,面上透着孤注一掷的神气,进来不等人问,直接就道:“我有一桩秘事和大爷奶奶说。” 她暂时顿住,莹月会意,向玉簪石楠道:“你们出去,把门看好,别叫人再过来。” 两丫头忙应声出去了。 宜芳往地上一跪,她像是被什么逼迫着,一下也不停顿,张口道:“奶奶,那天二爷在路上遇到我,调戏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 方寒霄原是倚站在书案旁,闻言微微站直了一点。 莹月也睁大了眼睛。她不知道这事,宜芳回来没有提过。 “我不想!”宜芳道,语调坚决到有点恶狠狠地,“我恶心他,留仙姐姐跟了他,他拿留仙姐姐做筏子,去惹恼二奶奶,害得留仙姐姐掉了孩子,才几天,他来问我这种话——我配个马房的小厮,也强过跟他,好歹能留条命!” 莹月心内迟疑着,她写过《余公案》,已经见识过人心的诡谲,宜芳所言如是真的,那很可怜,可是她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一出苦肉计。 “所以我不能从奶奶这里出去,出去了,我逃不过他的掌心。”宜芳扬着头,“奶奶才说那些父母兄弟的话,当着别人的面,我不好说,我没有那些牵挂,我是跟我哥哥一起被买进来的,现在我哥哥已经死了,就剩了我一个。” “我哥哥比我大好些岁,他机灵,很得伯爷的喜欢,有一天,他说伯爷差遣他去做一件要紧的事,这件事要是做成,伯爷就不是伯爷了——” 莹月面露疑惑,宜芳看见了,忙改口:“我说岔了,伯爷当时还只是二老爷,应该是,二老爷就不是二老爷了。” “我哥哥一去就没回来,我记得,那是六年前的春日。” 第116章 方寒霄的身体已完全站直。 这一刻,他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压迫之意,尤胜一张绷紧了弦的弓。 宜芳的声音都被压低了点,但事关她自己的未来,她撑住了继续说道:“我当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是过了一阵子,大爷那个样子回来了——” 她面上闪过一丝余悸,“我,我听说大爷受伤,偷偷跑去也看了看,但还是没有多想,直到后来,我一直等不到我哥哥回来,我当时只是个小丫头,到不了二老爷面前,就在府里瞎打听,二夫人才把我找了去,告诉我,我哥哥是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卷入了地痞的斗殴里被打死了。” 宜芳的眼中浮上了泪,“我伤心死了,可是我不懂外面的事,也没处求证,主子怎么说,我只有怎么信了。二夫人看我听话,就说我哥哥是为主子办事时没了的,是个忠仆,因此升了我的等,又把我调了个好位置补偿我,我傻得很,还感激过二夫人。” 莹月听到此处先懂了,这个宜芳原是这样到了洪夫人身边,看来洪夫人还比较信任她,当时往新房派遣丫头的时候,才把她也派遣来了。 “但是又过了一阵,老伯爷赶回来了,然后,大爷出走了,再然后,二老爷变成了伯爷——”宜芳眼中闪过恐惧之色,“我终于把我哥哥那句话记了起来,可是——” 可是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她意识到这底下可能藏了可怕的秘密,正因如此,她惟有守口如瓶,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丫头,洪夫人要捏死她不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她非但不能替哥哥解开死亡的真相,为了保命,还只有努力忘记。 “你,”莹月嗓音干涩地道,“你所言,全部当真吗?” “婢子没有一个字是虚的!”宜芳立刻道,“不怕实话告诉奶奶,我原来不说,一是觉得说了也没什么用,我哥哥只给我留了一句话,能做得多大准呢,二来,我一个丫头,也没什么志向,只想把日子得过且过下去就算了,大爷,大爷这样——” 莹月懂她的未竟之语,要求一个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里的小丫头出头争取什么天理公义,是苛求,方寒霄回来是回来了,可是他装着哑疾未好,落在宜芳眼里,便是他并没有能力与方伯爷争斗,这种情况下,她不敢站到大房来。 宜芳接着道:“我也不知道大爷奶奶的为人,恐怕说了,没个结果,白赔了一条小命,就想继续闭嘴算了,可是,我不知道二爷发什么疯!”她的声音又狠起来,用词算得大胆犯上,“我在府里混一口饭吃还罢了,我哥哥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可是倘若叫我做了二爷的人,替二老爷那一房生下什么儿女,我过不去这一关,我怕我哥哥闭不了眼!” 宜芳这个哥哥,替方伯爷干了脏事后被灭口的可能性已经昭然若揭了,宜芳自己抱着这个秘密琢磨了多年,很显然早已想明白这一点,她说方寒诚“恶心”,真正恶心的点在这里,方寒诚在女色上的轻浮性子,推了她最后一把,让她终于吐露出了真相。 方寒霄的心情已平复了下来,他当年苦求证据而不得,如今人证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了他面前,短暂的激越心绪过后,他执笔写:你可敢到老太爷面前说此话吗? 莹月探身看了一下,转头复述给了宜芳。 “我敢!”宜芳立刻道,跟着又磕了个头,道,“只求我说完以后,大爷奶奶如要和伯爷闹开分家,把我带着,若是因着我哥哥,嫌我碍眼,将我转卖与别家都行,只求别打发我回二夫人那里。” 方寒霄沉吟着点了点头。他问这句,只是最后的试探,并不打算眼下就拉着宜芳去,方老伯爷偏疼他,他也不忍心去刺激方老伯爷,这个真相说与不说,如果说,怎么说,他都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宜芳出去了,她仍旧回去自己的厢房住着,稳妥起见,莹月告诉她这一阵都不要出去,证人必须保护好了。 这一个意外的变故过后,时候就很晚了,大约也是因着晚,被打发走的另五个丫头没有什么回音,暂时还算安静。 草草洗漱过后,灯熄夜寂。 方寒霄的胸膛被拍了两下,他抬手捉住了拍他的那只纤手,哑声道:“你做什么?” “我看你好像睡不着。”莹月小声道。 其实她也睡不着,她对着宜芳的时候尚算平静,因为这个人证来得太突然了,她没有什么真实感,可是回想回去,那一种惊心动魄感就慢慢涌了上来。 举头三尺,也许真的有神明存在。 那一张天网,静静地张着,也许可以逃得过它一年,两年,三年,可是终究,会有那个还报的时候到来。 “你当我是小娃娃,还拍我两下想哄我睡觉吗?”方寒霄低低笑了出来。 不过他心中奇异地确实被安慰到了,她这样柔弱,可是这个时候在他身边,关心他,就也可以成为他的后盾。 “我没事。”他抓住莹月想缩回去的手不放,放到唇边亲了一下,然后翻身把她抱住,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他少有地不想做什么,就安静地度过这一个夜晚。 “——嗯。” ** 洪夫人对着被退回去的五个丫头,当然是很生气的。 她也去过静德院,可是也进不去,刚按捺住火燎一样的情绪,打算着让她安排到新房的人手做点什么,被人料了先机,劈头把人给她全扔回来了。 ——也不算全,还漏了一个宜芳。 洪夫人没放在心上,宜芳若知道点什么,当年方老伯爷回来查证时她就该出头了,那时都风平浪静,现在又能有什么。 她听了五丫头的禀报,知道了宜芳去而折返的事,便只以为她能闹,莹月惯常又软糯,叫她闹得心软把她留了下来。 想到总算还留了一个钉子在里面,洪夫人的心情终于好了点,暂忍耐下急切,等到隔日方伯爷回来,才忙找上他商议。 “伯爷,老太爷这心,也太狠了,眼里心里只得一个霄哥儿,伯爷不得他的喜欢也罢了,难道我们诚哥儿不是他的孙儿吗?平日里不待见诚哥儿罢了,遇上这样大事,也一点不想着诚哥儿!” 洪夫人说着,正经是怪伤心的。 那么大笔财物,边都挨不上,能不伤心吗。 方伯爷听着,呼吸粗重了起来,但待到她说完,又缓缓平息下来,只道:“不用你说,我早知道了!” 洪夫人忙道:“老爷既知道,那可有什么主意?依我的意思,可得快着些,乘着东西才交到霄哥儿手里,他还没捂热,还能要出来些,若晚了,他或是转移了,或是耍赖说使完了,那时到哪里想去!”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方伯爷语意沉沉地道。 洪夫人一时未解:“那是要怎么样——?” “当年怎么样,如今依样再来一遍罢了。” 洪夫人心中一跳,瞬间会意:“老太爷如今可在家呢,伯爷想定了?” 方伯爷道:“定了。”又皱了皱眉,“只是当时我都未料到一回能成事,吃惊之下,对齐东那小子下手急了些,也没弄清楚他到底怎么寻上那波人的,如今要找,有点麻烦。” 方伯爷对当年找的那一起人很是看得上,因为事后以方老伯爷的能力也没追到什么首尾,只能当做遇匪处理,方老伯爷如今就在京中,他要对方寒霄再次下手,必须慎之又慎。 除了当年那些人,别人他不放心。 可那些人他不是亲自找的——他当年虽未承爵,在京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不可能去和亡命徒面对面交易,原是派了小厮偷偷出去找门路联络,能不能成,本都没有谱。 及到方寒霄真的伤重回来,他惊奇极了,也狂喜极了,因实在掩不下这重情绪,才让方寒霄窥破了他的真面目,咬定了是他下手。 幸亏他把齐东处理得及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可带来的麻烦是,他如今再想联络人,一时也联络不上,他已经出去打探过一遭了,只没个头绪。 “你在家里,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也不妨装模作样去找老太爷闹两场,外面的事,我抓紧着,你不要露出什么声色。”方伯爷嘱咐道。 洪夫人有一点点迟疑,这一回,方老伯爷毕竟在家—— 但想及昨日紧闭的静德院门,她不得沾手的巨大财富,贪婪终于盖过了一切:“是,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日,方伯爷本人看似不再有多少动静,但他使出的心腹人手一直在外面奔波刺探着。 总是没有什么音信。 方伯爷心里焦躁,在府里渐渐呆不住,有一日便出去走动散心了一下。 当晚没有回来。 他那么大个人,一晚未归,府里也没什么人注意,方老伯爷只以为他是赌气出去喝闷酒,醉倒在谁家了。 连洪夫人都未留神,晚间照常歇下。 直到隔日,顺天府的衙役上门,送回了方伯爷。 出门的时候好好的。 回来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第117章 方伯爷是溺水身亡。 他不知怎么落入了东便门附近那一段的护城河里,早上守城兵丁换值的时候发现河里沉沉浮浮着一个人,费了点劲捞上来以后,发现已经没气了,便报了顺天府衙。 府衙听说落水的人衣饰不俗,应当有些来历,由推官亲自带人来了。 方伯爷在水里泡的时间不长,脸面都还大致清楚,推官一来把他认了出来,就直接让衙役抬着送到了平江伯府。 平江伯府的天塌了。 洪夫人直瞪着眼,往方伯爷青白浮肿的脸上怔怔看了片刻,两眼向上一插,迅速地昏了过去。 她不是个软弱的脾性,但这噩耗来得太惊人也没有一丝缓冲,丈夫的尸体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摆在面前,连个自我欺骗的余地都没有,她脑中断了弦,只能晕过去。 她晕的时间不长,丫头们刚手忙脚乱地把她抬回内院,她又醒过来了,挥开众人,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往外赶。 她再次回到外院的时候,正好看见方寒霄蹲在方伯爷身旁,翻着他的口鼻查看着什么。 铮。 她脑子里又断了一根新的弦,母虎一般,照着方寒霄的背影扑上去:“你——你!” 太狠了! 太毒了! 这个丧门星! 她受刺激过甚,心中眼中一片血红,想不了更多,只觉得一定是方寒霄下的毒手。 方寒霄听得脑后风声,及时侧身一闪,洪夫人便直接扑到了躺在门板上的方伯爷身上——门板是推官就近从东便门里一家店铺征用的。 方伯爷重紫色的嘴唇及死白的脸色近距离呈现在面前,洪夫人还碰到了他垂在身侧的手,那种黏稠湿冷的可怕触感令洪夫人尖声惊叫出来,咚一声向后跌坐在地上,又控制不住地向后爬了两步才停住。 “老二媳妇。”方老伯爷苍老迟缓的声音响起来,“你受不得这个打击,就回去歇着罢。” 洪夫人这才发现方老伯爷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一旁,拄着拐杖,还有一个小厮在另一边搀扶着他——因为单拐杖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摇摇欲坠的身形,他的腿脚微微颤抖着,他劝洪夫人回去休息,可是他看上去也随时可能倒下去。 “老太爷,老太爷!”洪夫人如抓住救命稻草,冲上去,扭曲着面孔道,“是霄哥儿害死了伯爷,一定是他,你要为伯爷做主啊!” 方老伯爷想叹气,但已经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表情木木地道:“老二媳妇,你冷静一点,不要胡说。” “老太爷还劝我冷静?我怎么冷静?!”洪夫人惊恐愤怒过后,终于放声痛哭,“伯爷是你的儿子呀,亲儿子,你袒护孙子,就要让伯爷枉死吗?!” “老太爷,你要是真不管,我就去告官,我要告官!” 推官还没有走,站在一旁,官服显眼,洪夫人奔着他就去了,手指用力地指着方寒霄:“凶手,他就是凶手,把他抓走,叫他给我家伯爷偿命!” 男女有别,推官被她逼得后退不迭,连连道:“伯夫人,您这得有证据才行,下官简单查探过,伯爷刚捞上来时,口鼻里有泡沫,这是生前溺亡的特征,因此不慎落水的可能性要大于为人杀害,您如果不信,那就允许下官命人对伯爷的尸身做进一步解剖,得出来的结论会更准一些——” 方伯爷的身份,不是他想剖就剖的,所以他先把人送回了府里,平江伯府如要追究,那就解剖,查到不是方伯爷失足溺亡的证据,那才到下一个追查凶手的步骤。 听到“解剖”两个字,洪夫人的血冷了一些,方伯爷这个死状已经称不上善终了,还得把他开膛剖腹?时人对此有不少忌讳,饶是洪夫人报仇心切,也顿住了。 方寒诚在这时候趔趄着赶来了,脸上的表情很茫然,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岁,性子其实还没有怎么定下来,丧父的音信一下砸到头上,他比洪夫人来得还懵,反应不过来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洪夫人没了丈夫,现在看见儿子更把他当成了支柱,丢下推官,又跟他哭诉上了。 她说得切齿又混乱,方寒诚听完,更茫然了,道:“娘,怎么就是大哥杀了爹?” 他们二房和长房不和,那是由来已久的事,可是不和到把方伯爷杀死?这超出了他的认知。 洪夫人见他竟然是不信的神气,着急又难以诉说——怕儿子年轻说溜嘴,方伯爷曾经买凶的事并没有告诉过他,不然,方寒诚也不会觉得方伯爷对侄儿比对他这个儿子还好了。 “扶老二媳妇回去。”方老伯爷心力已经交瘁,终于忍不住吩咐人道。 “我不走,你这个凶手——你不许再靠近伯爷!” 洪夫人尖叫起来,却是发现方寒霄又蹲回了木板旁边。 方寒霄没有理她,只是转头示意推官来看。 他把方伯爷的脑袋拨得侧了过去,露出来了方伯爷的后颈,湿漉漉的头发也被拨开,极靠近头皮的地方,有一道青紫掐痕。 推官见惯伤口的人,脑中立刻就出现了这道伤痕的由来——这是有人按着方伯爷的脑袋,将他使劲地往下压,压进了水里! 方老伯爷也凑过来看,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若是自己淹死也罢了,可是是为人害死—— 想到方伯爷是怎么被人压在水里,挣扎不动,活活溺死,他心中剧烈地一疼,再也支撑不住,脚下踉跄了一下,就倒了下去。 ** 方老伯爷晕得很久。 他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他怔了片刻,重又将眼睛闭上。 他是造了什么孽。 一共两个儿子,全部走在了他前面,只留下他一个病歪歪的老头子。 这贼老天,为什么不索性把他这把老骨头收走,偏把他的寿数留着,叫他品尝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 外间似乎有人在轻轻走动。 方老伯爷心灰意懒地躺着,他没有一点力气,只觉这世间也不再有任何叫他留恋之处,直到他渐渐想起晕倒前看见的那一道掐痕。 方老伯爷心中悲怆,可是他手脚的力气顿时回来了一半——不论是谁,杀了他的儿子,就得给他偿命! 他翻了个身,想爬起来。 外间的人似听到动静,脚步顿了顿,很快举着一盏灯进来。 那人先走到桌边,再又来到床边的时候,方老伯爷才发现是莹月。 “老太爷,您醒了?”莹月问候他,并试图伸手搀扶他。 方老伯爷重新鼓起了心劲,倒不至于再那么孱弱,他自己坐了起来,问道:“霄儿叫你来的?他人呢?” 莹月听他声音干哑,转头去倒了杯茶,捧回来细声细语地道:“是,大爷跟府衙的推官出去查案去了,叫我在这里照顾老太爷。” 这事照理是洪夫人的活,不过洪夫人从对方老伯爷私房的美好幻想中一下到了失去丈夫的境地里,落差太大,快疯了,自己都顾不来,哪还管得到方老伯爷。 方老伯爷忙道:“查出来什么没有?” 莹月摇头:“大爷还没有回来。” 方老伯爷失望地喝起茶来。只喝了一口,他就把茶杯递了回去,他不是不渴,可是嗓子眼里堵着,他喝不下去。 莹月刚接过来,外面传来了急促的动静。 是洪夫人。方伯爷真的被找出他杀的证据以后,她也愣住了,随后方寒霄跟随推官出去,她下意识忙叫方寒诚也跟上去,至于别的暂没反应过来,守着方伯爷的尸体守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吩咐人准备置办丧仪等事,直到终于回过了神,又跑来方老伯爷这里闹了。 她现在这个状况,小厮也不好拦狠了她,叫她闯了进来。 洪夫人进来没有别话,仍是咬定方寒霄是凶手:“他早就怨恨伯爷抢走了他的爵位,当年就怀疑是伯爷暗害他,我们怎么解释他也不相信,这一次,一定是他把老太爷的私房哄到了手以后,再也按捺不住,就对伯爷下了毒手,呜呜——” 莹月忍不住:“我们没有,谁做了坏事,你心里清楚。” “怎么,你还想倒打一耙不成!”洪夫人厉声指着她,“我做了什么坏事,你倒是说出来我听听!没凭没据的,打量我和伯爷脾气好,冤枉了我们这么多年,如今伯爷死了,还要往他头上泼脏水!” 莹月有点急:“二夫人,你不要这么大声,吵着老太爷了。” 她听到方伯爷的死讯以后,本是惊呆了,想跟出去看看,方寒霄知道她胆量不大,怕吓着她,不叫她出去,后来才匆匆回来一趟,叫她去静德院看顾方老伯爷,她就来了,她帮不了别的忙,就这点差事,她要做好。 洪夫人哪里惧她,仍是吵闹,好在她没闹腾两句,方寒霄和府衙推官以及方寒诚都匆匆回来了。 这个时辰,推官早该回家了,方寒霄虑着方老伯爷必定着急真凶信息,特把推官留着,请他再跑一趟。 推官了解他的心情,帮了这个忙——他们去东便门附近到处询问方伯爷的行踪及他身边出现的人以及任何其余可疑情况,这大半日没有白跑,真的问出了些情况。 就是这情况吧,实在有些诡异,诡异到方寒霄本人不大好出面,必得他这个官衙中人来说才显得客观公正,更能取信于人。 “下官回禀老太爷,伯夫人,伯爷这几日在外,撒了人手专往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去,似是想寻到那些隐秘的做杀头买卖的门路——” 三教九流是各类案件高发地,推官手下的衙役很熟悉这些门道,而以方伯爷的身份,他对这个层次是不熟悉的,虽是秘密派了心腹去打听,仍是留下了尾巴,让衙役从那些人口里问了出来。 推官这么说着,表情很奇特——嗯,被杀的原是想杀人的,这个展开,饶是他办过那么多桩案子,所见也没几桩,无法评价。 只能平铺直叙地继续道,“下官等在查探途中,遇到了昨日跟随伯爷出门的小厮,这小厮昨晚丢了主人,正慌乱着,不敢回来,满街乱找。听见伯爷已经遇害,他反应不似正常下人,下官见他神色不对,审问之下,他招出了实话,贵府伯爷确有买凶之行,原是想杀——”他看了方寒霄一眼,在方老伯爷僵凝的目光中说出了下文,“侄儿。” 第118章 僵凝住的不只是方老伯爷,屋里的所有人基本都呆住了。 好一会儿,洪夫人回过了神,紧紧地盯住了方寒诚,声音凄厉:“诚哥儿,你说句话,你爹尸骨未寒,你就听着人这么冤枉他?!” 这种事怎么可以承认! 无论被抓住怎样切实的把柄,方伯爷已经死了,这件事没有办成,那就可以抵赖到底。 但方寒诚没有这么强悍的心理防线,跟方伯爷出门的那个小厮还是他在大街上认出来的,结果被审出那么一篇话来,衙役的回报,也都是在他眼皮底下发生的,当时推官看他的眼神就不对了,他震惊又恍惚着,想要为方伯爷辩解,一眼又看见方寒霄蹲在路边,拿树枝在地上跟推官比划着什么—— 这个堂兄没出事之前是什么风采,如今连说句话都这么费劲,当年平江伯那个爵位,究竟是怎么落入方伯爷手中的? 方寒诚当时苍白地分辩了两句,又骂那小厮,推官也不反驳也不阻止,但他富有深意的眼神明确地告诉了方寒诚,他只是礼貌性地听一听,事实到底怎样,他心中自有论断。 方寒诚就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现在洪夫人逼着他问,他也只能说出来一句:“我不相信爹会害大哥,里面应该有误会。” 是“应该有”,而不是“一定有”。 这个口声里的发虚之意,方老伯爷听出来了。 他本是坐在床上,用力地,拍了一下床铺,而后向后仰倒,声音似哭似笑:“好,好啊——” 方老伯爷没有陷在那样的情绪很久,好像打击过了头,便也没有什么值得惊怪的了,他很快直起身来,通红的双目在屋里找寻着,找到了方寒霄身上,重新开口:“霄儿,代我送张大人出去罢,今日太晚了,不要再误了张大人的时辰了。” 张姓推官也知道这个场面自己不适合久留,他也不想卷进人家的家务事里,拱了拱手:“老伯爷客气了。” 就跟着方寒霄走了出去。 方寒霄送完客,再回来的时候,正听见洪夫人激烈地辩解着:“老太爷,你可不要信那昏官的话,他查不出来杀伯爷的凶手,还倒往伯爷头上泼了一盆脏水,伯爷怎么可能会买什么凶,简直是荒诞,或者至多是底下人背着伯爷瞎胡闹了些什么,知道伯爷遇害了,就一股脑往主子头上栽——” “诚哥儿,你说呢?”方老伯爷表情漠然地听到此处,忽然点了方寒诚的名问。 方寒霄听了片刻,没听到方寒诚的回话,迈步走了进去。 他迈步过方寒诚身边的时候,方寒诚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好似被惊吓到一般,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既不再看方寒霄,也始终没有答方老伯爷的话。 他不是不想附和母亲,可是,说下人自己动念买凶去杀方寒霄——洪夫人给出的这个借口实在太太牵强了,他即便还有些不愿相信目前查证出的事情,可更不能被洪夫人说服。 而洪夫人连他都说不服,还想联合他去蒙骗方老伯爷。 怎么可能啊。 方伯爷的死来得太突然了,他慌张到六神无主,既想不出父亲是遭了谁的毒手,也没想到父亲会在外面找买凶的门路,他短暂的二十年人生里,嫉妒堂兄与花天酒地占了他的大部分时间,一下要直面这么可怕的事,他只觉得他的脚下好像出现一道深渊,稍有不慎,他就要掉下去。 对他的沉默,洪夫人很着急:“诚哥儿!” 方寒诚脸色阵青阵红地变幻着,终于道:“——我去看着爹。” 方伯爷孤清地躺在前堂里,暂时只有下人守着。 没有人阻拦他,洪夫人犹豫了一下,再想拦时,他已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走得很快,洪夫人追到门边,已只见到他踏出外间堂屋的背影。 方寒霄走到床边去,打量了一下方老伯爷的面容,方老伯爷觉出来了,倦意深重地道:“没事。我一生刀枪戎马,历过的场面多了,不过一个孽子而已——”他干涩地咳了一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来,“他自家不怀好意,招惹杀机,死便死了。” 洪夫人受不得这个话:“老太爷,伯爷可是你的亲儿子——” “老子没有这样骨肉相残窝里坏的种!”方老伯爷陡然一声爆喝出来,“洪氏,我当年相信你们,是因为没有证据,如今证据摆在眼前,你还不思悔改,只会狡辩吗?!” 当年—— 方寒霄沉吟了一下,他留着宜芳暂时不用,是不想揭出来令方老伯爷伤心,如今方伯爷自作孽不可活,再大的刺激,也比不上他摆在外面的尸身,那么他倒可以少一些顾忌了。 他走到莹月身边,向她做了个“宜芳”的口型。 莹月愣了一下,低声猜道:“把她带到这里吗?” 方寒霄点点头。 莹月应了,转身出去。 洪夫人被方老伯爷的爆喝唬得不轻,一时未敢说话,见他们这里动静,不知是做什么,但心下直觉不妙,眼神飘忽了一下道:“老太爷执意不信,我眼下也没有精神分辩,可怜我们伯爷,那么冷清地躺在外面,我总得去守他一守。” 她这会儿又把方伯爷记起来了,要出去,方寒霄移步过去,拦了一拦。 洪夫人变色:“你还想扣下我不成?” 方老伯爷知道他不会做无谓的事,帮着出声道:“你就站一站,诚哥儿去守着了。总算他还有点人伦。” 至于谁没有,那是不问可知了。 洪夫人走不掉,心里乱麻一般,等来了宜芳。 宜芳哪怕原还有些害怕,听说方伯爷已死,那是再无顾忌,往方老伯爷的床前一跪,干脆利落地就把话都招了。 对方伯爷与洪夫人来说,等于他们身上的遮羞布被一层层撕去,方伯爷还好,已经伸了脚,人世间的恩怨他都感觉不到了,洪夫人却无处可逃,好似被活剥了一层脸皮,她再硬的嘴,也无法再坚持住,只能悔彻心扉地瞪着宜芳—— 这丫头,太会装了,她当年没头苍蝇一样在府里瞎打听,她是真的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怕一下处理掉兄妹两个,等方老伯爷回来查起觉得蹊跷,才放了她一马,不想——! 方老伯爷捂着胸口,向后倒去。 他没有晕,可是他心痛,心痛啊! 方寒霄抢上前扶住他,方老伯爷一把抓住他的手,声音颤抖着:“霄儿,你几时知道的?为何早不说?是我这个老祖父糊涂,令你不敢说了?祖父对不起你——” 方老伯爷的眼角滚下来一滴浑浊的泪。 是他的不信任,把长孙逼走五年,他还把爵位传给了谋害他的人,他这个糊涂之极的老头子! 方寒霄安抚地拍了拍他,他如今揭露出来,不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公道来的,伯府家门之类的争斗早已不在他的眼中,他有更重要的话要和方老伯爷说。 不过洪夫人的眼界仍在这一亩三分田里,她由后悔没有杀掉宜芳想到了更重要的一件事:爵位。 方伯爷的恶行被一一揭露,如今他死了算了了自己的账,可他留下的爵位,还能不能到方寒诚头上? 照理方老伯爷是管不到爵位的承继了,可倘若他因为对方寒霄愧疚,不顾一切地上书将方伯爷所为公开,这种丑闻之下,别说爵位了,方寒诚子承父过,所有名声前程都得一并完蛋—— 洪夫人想到此处不寒而栗,终于失措地道:“老太爷,我们千错万错,你想想诚哥儿,他虽不讨老太爷的喜欢,可他不知道这些事,他是无辜的——” “洪氏。”方老伯爷厌恶至极地打断了她,“我现在,不想再听你说一个字,也不想再看见你。你还有一分人心,就去前堂里好好跪着。” 洪夫人待要纠缠,方老伯爷一丝颜面也没有给她留,直接使人把她拖走了。 洪夫人的哀叫声渐渐远去,方老伯爷毫不犹豫地接着就道:“霄哥儿,你让我想想,这个爵位,我一定让二房还给你,只是——” 他想说“只是给诚哥儿留条生路”,不便做得太绝,但方寒霄先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向着宜芳指了指门边。 宜芳磕了个头,会意地站起来走了。 屋里没有旁人,方寒霄转而到莹月面前,低声道:“替我们守一下门,我和祖父说两句话。” 莹月点点头,慎重地掀帘站到外面去了。 方老伯爷:“——?!” 他眼睛直了,疑心自己是伤心过度,亦或者是愤怒过度,出现了幻听? 方寒霄转回来,掀袍角在床前跪下:“祖父,孙儿欺瞒祖父至今,今来请罪。” 第119章 方老伯爷眼神直着,说不出话。 方寒霄连叫了他两声,他都仍旧恍惚着。 这怪不得他,换谁也反应不过来,方老伯爷被连着打击到现在,还能保持神智上的清醒已算格外硬朗了。 方寒霄无奈,他也不想赶在这个时候,可方伯爷之死不但方老伯爷洪夫人等不能接受,与他也是全然未曾料想得到,方伯爷再是闲散,他身上的爵位不是假的,这样正经的国朝勋贵说杀就杀了——下手之人得是多么丧心病狂胆大包天? 这危险太深重了,方寒霄不敢耽搁,才抓紧时间招认请罪。 方老伯爷暂时不给他回应,他也不管了,膝行着挨到床边去,把他当年出走流浪到韩王府,机缘巧合被韩王夫妇看重,那时韩王亦是病重,给韩王看病的大夫医术通神,就便给他也看了看,把他的嗓子治好了的事徐徐说了出来。 要说方老伯爷的心情,饶是他前半生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也没有像今日这样复杂过,听见方寒霄说在外面的时候已经好了,那就是打回来就欺瞒着他,欺瞒了一年多,方老伯爷真是恨不得抓起拐杖把他敲两下,敲出个大包来才好。 可是听着他低沉的声音不断响着,陌生又熟悉,无限的狂喜又在他的心中炸裂开来——他一手带大的,投注过莫大心血与珍视的长孙,没有废! 两种强烈的情绪不相上下地在心中撕扯着,方老伯爷的表情都扭曲了,伸手点他,只说得出一句:“你,臭小子!” 狠心的臭小子! 装模作样的臭小子! 他怎么养出这样坏的小子来! “你就看着我替你叹息着急!”方老伯爷骂他,可是脸上已经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菊花纹般的笑意。 方寒霄早知在他面前这一关不难过,由他数落,只是老实跪着,方老伯爷骂过他两句,已忍不住道:“起来罢!” 方寒霄站起来在床边坐下,才继续将后续告知。 方老伯爷的表情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你二叔极有可能是为人灭口?” 说这一句时,方老伯爷面上的笑意荡然无存,再不争气再蠢坏的儿子,毕竟也是儿子,眼看他都长到了四十多岁,忽然横死在外,做爹的没有不心痛的。 骂他归骂他,不能真由他“死便死了”,这笔血仇,必须找回来。 方寒霄点头:“二叔当年找的那伙凶徒,绝不是一般人物——” 如今对着方老伯爷已不需要隐瞒,他将先韩王世子、徐二老爷与他自己身上诡异相似的刀伤疑点都说了出来,最后总结道:“我疑心二叔不知道自己与虎谋皮,不知轻重,重新招惹上了这伙人。” 除了这一个可能,其他无法解释方伯爷买凶不成反被杀的下场。 对了,除非一个,那就是他及时发现了方伯爷的作为,先下手为强了——可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做这件事。 方老伯爷也不考虑这个可能,没有那么多道理分析,他既然偏疼方寒霄,又怎么会从人性最恶处想他。 洪夫人嚷嚷的那些话,他当时没有信,现在也不会信。 他只是震惊道:“竟有这许多波折,老二真是——” 凭他那点能为,怎么敢裹进这天下最残酷的争端里来。 如今死了,都只好做个糊涂鬼! 方老伯爷又痛心又生气:“这个糊涂蛋,他以为是他买凶害你,到底谁做了谁的刀,他都没有弄明白!” 敢于先后刺杀先韩王世子与延平郡王的刺客绝不是方伯爷随随便便派个小厮能从坊间找到的,那些三教九流的地方,最多的是地痞无赖,从方伯爷这第二次出手,能被衙役跑一跑就问到端倪可以看出,方伯爷当年的手段也不会有多么高明,最终能成一个方老伯爷都查不出来的局,厉害的不是方伯爷,而是他找的那伙凶徒。 ——方伯爷自己其实倒也知道这一点,不然他还念念不忘要找那些人呢,结果把自己找进了鬼门关。 方寒霄低声道:“韩王系与蜀王系先后遭劫,从受益者上看,潞王嫌疑最大,自潞王倾覆以来,我原在留心着后续的事端,结果,就出了二叔这一桩。” 从方老伯爷的角度讲,非常伤痛,可是在方寒霄来说,是给他指明了一点方向,他接着道:“如果这伙凶徒是潞王所豢养,那么潞王已经失势,他们即便不树倒猢狲散,也该速速撤出京城——” 方老伯爷打断他,深思道:“莫不是还想做什么大事?” 方寒霄懂他的意思,藩王豢养的刺客要做大事,能是什么——不是刺王,就是杀驾,那么,就不对了。 “祖父,您想一想,若有此意,更该隐匿深藏,怎会现在对二叔动手?” “如果是被你二叔胡乱打岔,揭露了什么行藏——” “有这个可能。”方寒霄认同,旋即道,“但如果是这样,杀二叔更是不智之举。” 方伯爷不是普通平民,杀了他,官府查不出线索拖延着就完了,方伯爷这个身份的人横死一定会激起极大浪花,杀掉方伯爷,这伙人在追查之下,有可能暴露得更快,而他们所想做的事,几乎不再有伸手的余地。 “除非他们有自信,只要杀掉二叔,就绝对安全,绝不会被追查到,可是,”方寒霄问道,“潞王的人手凭什么可以办到这一点?” 这个问题方老伯爷不用细想,不可能,藩王本就是深为朝廷提防的一个群体,潞王如果可以将自己的人手在京城嵌入到这么一个天衣无缝的程度,他就不会是最早出局的一系了。 “潞王不可能,那么蜀王,岂不是也不可能?”方老伯爷问。 他没有提韩王,因为韩王世子已经变成了“先”,是真的付出了一条人命,这一条人命比什么都实在,韩王就是一个切切实实的苦主。 方寒霄慢慢点头:“目前来说,是的。” 但如果诸藩都不是—— 等于陷入死局,原来还有个嫌疑人,如今连个嫌疑人都没了。 不,不是没有。 方寒霄在扬州时心中曾有过的那一点影绰不成型的猜想已经再度浮了上来,他如今仍然觉得荒诞且无理,可是,如果排除掉所有的可能,这剩下来的一个看上去再不可思议,也—— 方寒霄打住了自己的想法,他是真的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因为以他之能,也没有办法去挑战那一个存在。 他宁可觉得自己是追这个幕后黑手追了这么多年魔怔了,才看谁都不像好人。 方老伯爷尤在苦思冥想,但他本不擅长这些动脑的事宜,今日一下子接受了太多的事情,精力也是将要耗尽了,方寒霄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见他脸色极为不好,便低声劝道:“祖父,不要想了,我将此事说出来,只是恐怕祖父不知其中凶险,为了替二叔报仇,冲动行事,结果也踏进那伙人的套子里。即便要报仇,务必要谨慎行事。再还有二弟,他稀里糊涂的,就叫他安心在家里守孝罢,哪里都不要乱跑了。” 方老伯爷想得脑袋生疼,想不出来,又不甘心放弃,听见他这个话,倒是想起来另一事,忙道:“爵位——” 方寒霄想了想:“先放着,我想等一等。” 说实话,方寒诚今日的表现是有点出乎了他意料,洪夫人那样指天画地地闹,他也没吭声,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么样。 方老伯爷累极了,不想再想事情,听见他这么说,就应了:“依你罢。” 他到这会儿就喝了口水,方寒霄要去叫人摆饭来与他吃,方老伯爷摆手不要,他是真的吃不下去,方寒霄见此,也不勉强了,倒是方老伯爷于胀痛的脑袋里,又抓住一件事来,拉住他道:“你这嗓子,如今有几个人知道?” 方寒霄报了几个人名给他,方老伯爷原是关心他才问的,越听,脸拉得越长:“于星诚都知道,我不知道!还有你媳妇——你媳妇罢了,世上的小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也不只你一个,哼。” 方寒霄扶他躺下,笑着给他掖了掖被角,方老伯爷想到他好了,到底觉得安慰,说过一句也就罢了,接着嘱咐他道:“你还是瞒着,不要再让别人知道了,敌现在还在暗处,你最好不要站到明处去。” 这也是方寒霄的打算,他就点了点头。 ** 方老伯爷歇下了,方寒霄领着守门的莹月回去,随便吃了口饭,他让莹月先休息,然后自己往前堂走去。 他在堂外就看见了方寒诚。 他呆呆地蹲在台阶下,脑袋埋着,整个人透着个丧字。 方寒霄的脚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才抬起了头来。 然后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他不想看见方寒霄。 可惜方寒霄不识趣,大脚就在他面前站着,四平八稳地。 方寒诚忍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仰头怒道:“你还来干什么?做你的平江伯去就是了!” 方寒霄扬眉——这是怎么说,有自知之明了? “我知道你得意,你要得意,一边得意去,不要到我面前来,不然别怪我揍你!”方寒诚见他还不动,怒地又道。 “伯爷,你去得好冤啊,亲生的父亲都不向着你,呜呜——”洪夫人的哭声这时候从光线昏黄的堂屋里飘出来。 方寒霄明白了,难怪方寒诚坐在外面,估计是受不了洪夫人的哭诉,哪怕是亲娘,老听她这么哭也头疼。 有用还罢了,又没用,既哭不活方伯爷,也哭不回注定失去的爵位。 “我爹是害过你,现在他自己也被人害死了,扯平了,行不行?!”方寒诚暴躁地又冲他吼。 他这声音大了点,洪夫人在里面听见了,冲到门边哭道:“扯什么平,诚哥儿,就是他害死了你爹啊!” 方寒诚很闷气,扭头:“娘,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洪夫人大概是真的信,但方寒诚这个话音,他居然是不信的—— 他不相信他这个大堂兄,害死了他的父亲。 方寒霄若有所思,终于不留在这里碍眼,转身走了。 第120章 隔日,之前被建成侯夫人带走的薛珍儿回来了。 不论之前闹得多么凶,这门亲建成侯府还想不想要,既然还没有正式和离,那公爹去世,薛珍儿就不得不回来,尽媳妇孝道。 对于方伯爷遇害这事,她也是很懵的,回来看了一圈,洪夫人快跟她闹成寇仇了,自然不理她,方寒诚也冷冰冰,方伯爷去了,再没人逼他一定要接受这个妻子,方寒霄她不好去问,看来看去,只有找上莹月。 “我也没有去看过。”莹月老实跟她讲,“大爷怕我害怕,不叫我去。” 她说的是方伯爷的尸身,她心里也确实有点害怕,所以被拦住以后,她就真的没去。 薛珍儿:“……” 问正经事,上来就糊她一脸恩爱,讨厌! 薛珍儿皱着眉,道:“那伯爷到底是怎么没了的,你知道吗?” 这个莹月知道,就说与她听了。 “凶手还没查出来?” 莹月道:“没有这么快罢,昨天才出的事。” “我怎么听说——”薛珍儿小声道,“他是要害大爷,结果不知怎么把自己坑了?” 这种消息是掩不住的,平江伯府就算能封张推官的口,封不住那么多衙役,不论平江伯府在官面上对于此事究竟承不承认,这个惊人的消息是飞速在私底下散播了出去,薛侯爷才一出门上衙就听说,因此急忙送信回家,让薛珍儿回来了。 莹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薛珍儿听见了幸灾乐祸:“那可真是活该——” “嘘。”莹月无语着,还是提醒了她一句。 薛珍儿也知道这个话不该自己说,不过她不当回事,还反嘲了莹月一句:“烂好心。” 莹月恼得瞪她,正这时,下人来报:“大奶奶,郡王妃来了,要见奶奶。” 京里就一位郡王妃,莹月一愣,顾不上搭理薛珍儿了,连忙道:“快请。” 惜月带着执事人等,穿着身素雅的衫子进了门,莹月领着她到自己屋里坐下,命丫头上茶。 打从惜月出嫁以后,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延平郡王成婚当日旧伤复发,惜月一直照顾他,几乎没出过门,莹月也不好去打扰她。 现在她这么突然过来,事前连个帖子都没送,莹月惊喜之余,心中也有所觉,一问,果然,惜月也是听见方伯爷的信来的。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了。 “你们这位伯爷,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惜月放下茶盅,不客气地道,“最大头的爵位都得了,老人家的一点私房还不放过,送了性命,一点也不冤。” 莹月含糊应着,惜月只听见了方伯爷这回的事,不知道六年前他就买凶害过方寒霄,她虽然跟惜月好,但这是方家的家事,她不便全部告诉给惜月,就只是附和她。 惜月说话不如薛珍儿有顾忌,直接就跟着道:“三妹妹,我来是提醒你一声,你可不要傻乎乎的,二房干出了这等事,还好意思赖着爵位不放?不要客气,跟你们老伯爷闹,把爵位抢过来。” 这个二姐姐可真是一如既往地厉害,莹月有点哭笑不得:“还说不到这里呢,昨天老太爷伤心得厉害,谁好捡这时候去吵闹他,大爷也不忍心的。” “这也是。”惜月点了点头,“过两天罢,不过你千万硬气一点,那个洪夫人再难缠,你咬定了理,不用怕她。” 莹月叹了口气:“二姐姐,这事我说了也不算呀,我就算能压倒二夫人,朝廷的爵位,也不会听我的意思来,还是要看皇上的。” 其实于她心中,并没把这个爵位很当回事,她嫁给方寒霄的时候,他就没爵位,现在有没有她也无所谓,他厉害的是本人,爵位对于方寒诚那样的人大概是很重要,可方寒霄,他是真的能高傲地嗤一声“外物而已”。 听见这句话,惜月那股昂然的劲头下来了,有点意兴阑珊似的,低头喝了口茶。 莹月以为是自己不够热烈的反应浇熄了她,忙道:“二姐姐,你说的话我都记着了。” 惜月倒摇摇头:“我来找你,是还有另一件事。” “嗯?” “我们要走了。”惜月道,“郡王的伤将养好了,宫里隐隐透出话来,说郡王该回封地了。” 延平郡王那个“旧伤”,不少人心知肚明,他借着这伤赖到现在其实也不过才一个多月,不过这怪他自己,他舍不得下本钱,当时连层油皮也没磕破,这会儿要装得多重,实在也不像。 莹月怔了一下,心头涌上了不舍,不由去拉她的手道:“这么快?二姐姐,是已经定下了吗?” “没定也差不多了。”惜月低低地道,“皇后娘娘透的意思,应当是不会差的。” 莹月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她总不能派皇上的不是,惜月嫁了藩王,那去封地是早晚的事情,她只能道:“二姐姐,等你真走的时候,一定给我递个信,我与你送行。” 惜月点头:“那自然的。” 莹月又想起来问她:“二姐姐,你成亲以后过得好吗?” 她没有一着急见面就问,因为她总对惜月有信心,觉得她应该不会受人欺负。 “还不错。”提到这个,惜月的面上重新露出了笑意,“郡王脾气温和,待我也尊重,我比在家里透气多了。今天我过来,就是他告诉我你们家出了事,我才来的。” “我乍听到,吓了一跳,满心以为是传错了,到了你家门外,才知道竟是真的。” 府里出了白事,府门内外该撤的陈设已经撤了,该装裹的正忙着装裹,一打眼就知道主家出了事,所以惜月有此语。照理莹月也该很忙,不过洪夫人很疑心是方寒霄对方伯爷下了手,深怨大房,不愿大房的人沾手,莹月是无所谓,她犯不着上赶着去给方伯爷治丧,不要她帮忙,她还省事,帮着照管一下方老伯爷那边和小方慧就好了。 姐妹俩东拉西扯地又聊了一阵,惜月就站起来:“行了,我走了,你这里忙,我不给你添乱了。” 这个时候,不是待客的时候,莹月便也不留她,站起来送她出去。 到门边的时候,惜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转身,点她的额头:“你看着良善,倒好生把我唬了一回,我都没和你算账。” 莹月微微睁大了眼:“啊?” “还装,你自己想去,你和我怎么说的,快点睡着就——哼。”惜月话到一半,脸色微红,忽然不说了,转身快步走了。 莹月自己呆立了一会,脸色慢慢也红了——她想起来了,可她不是有意骗人的,她那时候也不知道啊。 方寒霄这时正从外面进来,见她站在门边发呆,举起手冲她面前晃了晃。 就是这个骗子骗的她。 莹月把他的手一拍,也不等他,自己撩开帘子进去。 方寒霄跟进来,丫头都快叫撵完了,出了方伯爷的事,暂时也没买新的去,院子里一下清静许多,方寒霄的顾忌倒少了,不去拿笔,低声道:“怎么了?” 姐妹间的私语,莹月不好意思和他说,加上也不是认真生气,就只转了个话题道:“二姐姐来说,她要走了。” 方寒霄立刻明白过来:“去封地?” 莹月点了点头:“说皇后娘娘捎的话。” 这一说方寒霄就更明白了,石皇后捎这个话,不是要延平郡王走,恰恰相反,是提前给他报信,让他想法再留下来。 石皇后的立场与皇帝不同,她是希望皇储早定,早把这头心事了了,那就不能让延平郡王走,真回去封地,再想来可难了,总不能再娶个郡王妃罢。 “皇上怎么会就生不出来呢。”莹月小声和他道,“他要是生个太子,那早都没有这些麻烦了。” 国本这样的事原来距她十分遥远,但她周遭的人一个接一个卷进来,她再想独善其身,实在是做不到。 “我看见二姐姐的时候,其实有点心虚的。”莹月跟他诉说。 她和惜月因为夫家实则是分裂了两个立场,眼下还太平无事,可是想到将来,她有点头痛。 “我许多话不敢告诉她,我知道我没做错,可是,唉,我也不想她将来吃亏,过得不好。” 她是认真为难着,却不妨方寒霄轻轻捏住她的下巴,问她:“你怕我对付延平郡王?” 莹月皱着脸,头要点不点,她觉得她坏得很,因为方寒霄真的对付,她知道自己不会阻止——这不是能收手的事,她明白,那她现在在这里替惜月担心,就未免假惺惺的。 惜月刚刚选为郡王妃的时候,她只替她开心她逃过了徐大太太的荼毒,怎会想到事态进展,竟会有她们要对上的一天呢。 方寒霄头低下来,墨黑眼睫垂着,深深望着她,忽然嘴角一勾:“就对我这样有信心?不怕是我输了,牵连你过得不好?” 莹月:“……” 她懵了,真没想到。 他怎么会输。 方寒霄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满意极了,也得意极了,头更低一点,碰碰她嘴唇:“你想得对,我不会输。” 第121章 方伯爷的丧仪支撑起来,来拜祭的人络绎不绝。 顺天府对这桩案子也在下力气追查着,但几天过去,并没有追到什么新的线索,方伯爷落水大约在夜半时分,没有目击者,张推官无奈把那些被方伯爷打听过的地痞都抓去拷打了一番,也是白费力气。 正僵凝的时候,宫里来了人,问方老伯爷可能支撑,若可以的话,皇帝请他去坐一坐。 这是来自天子的抚慰了,方老伯爷这样的老臣,暮年丧子,还是恶性案件,皇帝关心一下是情理之中。 方老伯爷谢过皇恩,就在下人的服侍下穿戴起来,预备进宫。 他本来真已倒下了,但方寒霄哑疾痊愈给了他重新支撑起来的力量,方伯爷之死又是自作自受的成分居多,他心痛也生气,这生气又令他多了点精神。 洪夫人原在忙碌,听说了这件事,慌了,忙赶来阻拦:“老太爷,伯爷去得这么惨,就算他生前做过点什么糊涂事,可人现在已经走了,您在皇上面前,可不能——” 她怕方老伯爷到御前全抖出来,那爵位肯定完了。 方老伯爷冷冷瞪她一眼,喝道:“我怎么说话,还要你多嘴!” 这要是个儿孙辈,方老伯爷早拉倒捶一顿了,是儿媳妇,方老伯爷不跟女人动手,只得把气憋着。 在害方寒霄这件事上,洪夫人很显然并不无辜,方老伯爷也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方伯爷的丧事又需要人操持,案子也没清白,才暂时仍容了她。 喝走洪夫人后,方老伯爷在方寒霄的陪同下进宫——他虽能支撑,可跟之前比还是差远了,出门得要个亲人随侍着才行。 方寒霄未经传召,也没官职,不好跟到宫禁里面去,就在宫门外等着。 他没事做,在马车上太闷,就下来,倚靠到马车旁,吹着暖风,遥望着时不时在宫门口进出的人们解闷。 不知望了多少时候,一个穿青贴里的内侍遥遥地目光跟他对上,愣了一下,跟着就忙走了过来。 “大公子!”这内侍正是曾与方寒霄有过两面之缘的小福子,满面是笑地开口打招呼。 方寒霄认出他,也微笑了一下,跟他点点头。 小福子一眼见到他身上的素服,犹豫了一下,问道:“听说大公子近来家中出了事?” 方寒霄又点头。 小福子叹了口气:“唉——”他欲言又止,目光闪烁道,“总算大公子吉人天相,没事就好了。” 听话音,他也是听说了方伯爷怎么把自己坑死的,只是跟方寒霄交情不到那么好,不好明说。 不过不要紧的话倒是可以随意说一下,他就又问道:“大公子在这里,可是等老伯爷吗?” 方寒霄微微扬眉,再度点头。 小福子做内侍的,眼色很好,看出来他的疑问,跟着解释道:“皇爷要召老伯爷,我正好在御前当差,听见了,只不知具体什么时辰——说起来,这事还是吴爷爷提醒的皇爷。” ——从凤阳调回来的那个吴太监? 方寒霄目光微凝,太监这个群体,有个很显著的特征,无利不起早,小福子年纪还小,为人稚嫩些,行事还有些随心不讲究的时候,到吴太监这种层级,不可能做没有意义的事。 方家和这个多年前就被贬出去的太监从没有过任何来往,好端端的,他为什么怂恿皇帝见一见方老伯爷? 这个问题不是比划得清楚的,方寒霄拉了小福子,叫他上了马车,然后拿笔写了问他。 小福子跟吴太监时候不长,加上在他身边过的日子比跟原来师傅的时候差远了,没多少忠心替他瞒着,就老实道:“没什么,就是顺天府尹上奏章禀报方伯爷案子的时候,皇爷很意外,吴爷爷在旁,就说老伯爷这个年纪丧子,一定很伤心,可怜得很,皇爷若有空闲,不妨召见一下,老伯爷心里也安慰些。皇爷听了觉得有理,就同意了。” 话倒是没错——可是,吴太监凭什么说呢? 若是想给方家卖好,打个交情,那来传话的那个内侍就该点出来了,吴太监顶替的是原张太监的位置,皇帝不会亲自指任谁传话这种小事,这个人选,多半是吴太监吩咐过来的,也就是说,是他的人。 可是那内侍什么也没说。 若不是碰巧在宫门外碰见了小福子,他可能一直都不会知道里面有吴太监掺了一脚,他总不可能是行善不欲人知罢。 方寒霄往袖子里摸了摸,摸出来一个荷包,他也不管里面装的什么,自然地就塞给小福子。 小福子原是顺口一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话,不想还能得着打赏,他到吴太监手底下不讨好,位分眼瞧着就下来了,得赏的时候也不多了——比如今日吴太监叫人去方家传圣命这样的美差就没叫他,因此他又觉得受之有愧,又有点舍不得不收,手要伸不伸,笑着:“这个——” 方寒霄一笑,直接塞他手里。 小福子也就顺水推舟地收下来了,陪着笑又感叹着:“只有大公子为人好,还把我当回事。” 他不好在车上久留,作个揖,就告辞下去,往宫门里去了。 方寒霄沉思着,在车上又等了好一刻,直到车夫叫他:“大爷,老太爷出来了。” 方寒霄便跳下去,快步往前走,搀扶住了被内侍送出来的方老伯爷。 祖孙上了车,车轮吱呀吱呀,重新往家走。 方老伯爷去的时候不算很长,但除了在宫道上行走的一点时间,基本都在面圣,他这样的老臣,皇帝挺给面子,听说他到了,直接把正仪事的别的大臣搁在一边,先叫他进去说话了,一会儿也没叫他等。 “皇上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方老伯爷被皇帝温言抚慰了一阵,出来精神又好了些,向着方寒霄露出一点笑意,“还提了提我年轻时的那些功绩,其实都是多年前的事了,难为皇上还记得。” 方寒霄凝神听着。 “又叫我节哀顺变,不要太为儿子伤心了,唉,总还有两个孙儿,看在孙儿的份上,我也该保重些身体。” 方老伯爷又说道,方寒霄点头,听上去都是很正常的话。 “再有你二叔的事,皇上也说了,会让顺天府加紧督办。”方老伯爷最后道。 方寒霄又写着问了一下,确定再没有别的,也就是说,这是一次看上去真的正常无比的面君,唯一的意外—— 方寒霄写:祖父,您面君时,有一个姓吴的太监在吗? 方老伯爷回想了一下,他一年多都深居浅出,对外面的消息不那么灵通了,不过他倒正好知道:“御案旁边立着一个眼生的太监,我告退的时候,听见皇上吩咐了他一句——‘吴准,去把苏阁老叫来’,是不是你说的这个人?” 方寒霄慢慢点头,他不知道吴太监全名,但应该就是。 “这个太监看了我好些眼,”方老伯爷道,“我眼神虽有些昏花了,不大认得准他,但他总是看我,我也有点记得,所以你一问,我记起来了。霄儿,你问他做什么?” 从听见小福子的话开始方寒霄心中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如今这种感觉更浓了,他一边想,一边把小福子的话写在了纸上。 方老伯爷看过,吃了一惊:“什么?是他在皇上跟前进的言?” 大概吴太监是全然没有想到他怂恿的那句话,会被小福子传出来罢。 以方家如今的景况,空架子爵爷都叫人杀了,底下子孙残的残,无能的无能,也都才二十出头的年纪,颓势尽显,实在看不出还有多少能耐。 所以吴太监打量起方老伯爷的时候,没有多少收敛。 他其实也不需要收敛,方老伯爷也不是个大姑娘,就叫人多看两眼又怎样呢。 方寒霄将写过的纸都揉掉,眯起了眼睛。 可是如今,吴太监是把自己打量到他的眼里了。 ** 祖孙俩回到平江伯府以后,洪夫人第一个迎了上来。 她不是很敢说话,只是隔了点距离跟着,然后拼命去打量方老伯爷和方寒霄的神色,试图解读出点什么来。 方老伯爷被她这么烦着,终于忍不住道:“我没说什么!你跟老二干的那些事,你们有脸干,我都没脸说!” 何止是家丑,简直是家耻! 洪夫人脸上火辣辣的,但心下松了口气,讪讪地转身走了。 而回到静德院里,方寒霄有了决断,屏退所有下人后,他低声道:“祖父,二叔之事,可能比我们想象得更为深沉,不是一时半会能出结论。而爵位不能一直空悬,总得报上个人选去,我现在不能出头——就给二弟吧。” 方老伯爷变色道:“霄儿,你知道——” 这个爵位,他当真一直属意于长孙。 方寒霄点点头:“我知道。祖父,我还没有说完,我有条件。” 方老伯爷茫然道:“什么条件?” 方寒霄轻轻启唇:“我在府里一日,不想再看见二夫人。要自己的尊荣,还是要儿子的爵位,请二夫人自己选罢。” 第122章 方寒霄的主意既定,那是不会轻易改的,倒是方老伯爷甚是纠结,想了好一会,仍拿不准要不要依了他,终于想出个话头来:“这样大事,你不要问问你媳妇?” “她哪里在乎这些。”方寒霄很有把握地道,但见方老伯爷犹豫不决,还是出去让人把莹月叫了来。 莹月本在陪方慧,被领着走进屋来,听了,愣了下就道:“我听老太爷和大爷的。” 这可真是——方老伯爷无奈,那边利欲熏心的熏过了头,这边淡泊的也太淡泊了。 但说实话,长房退了这一步,方老伯爷是省了不少事,也不用头疼怎么在不把方伯爷杀侄的丑闻透露出去的情况下,把爵位从二房拿回来了。 ——方伯爷这一回疑似买凶的信是掩不住已经传出去了,但他毕竟没有成功,而且凶没买着,自己还玩火自焚了,人死如灯灭,这份未遂的罪过便也跟着他去了地底下。相比之下,他六年前是真的差点把方寒霄害死,那件事若是一并揭露出来,即便律法不能追去地底下把方伯爷再清算一遍,但舆论又将大为不同,还活着的方寒诚就要完了。 大房都没有意见,形势也确实迫在这里,方老伯爷自己没有什么好坚持的了,他半生行伍,也不是拖延性子,当即命人把洪夫人和方寒诚薛珍儿全部叫来,把此事说了。 洪夫人先听见爵位将归到方寒诚头上,欣喜若狂:“老太爷——!” 她一身重孝,露出这个形容,实在不是很好看,方老伯爷气的,紧着就道:“爵位可以给诚哥儿,但是你是不能再留在我方家了!” 洪夫人还沉浸在喜悦的情绪里没有回神,道:“老太爷什么意思?我是诚哥儿的母亲,我不在这里,要去哪里?” 方老伯爷冷冷道:“乡下庄子多着,你随便选一个罢!霄儿在这府里一日,你不许回来。” 洪夫人终于变色:“——什么?凭什么?!”她声音尖起来,“我是伯夫人!伯爷明媒正娶的妻子,嫁来方家二十年,操持家务,生养了诚哥儿,老太爷凭什么撵我走?!” “凭你和老二干的好事!老二自己稀里糊涂把命赔了,我骂不着他了,也罢了,你呢,你还好意思天天在府里和霄儿对着吗!” 洪夫人当然好意思,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丈夫死了,可是儿子又承继了爵位,她从伯夫人变成了老夫人,正可以把威风摆成老封君,这时候叫她走,她怎么舍得? 洪夫人一万个不愿意,但是薛珍儿站在旁边,本来只是作壁上观,渐渐眼睛亮起来——她固然看不上方寒诚,可她和方寒诚把夫妻做成这样,里面也少不了洪夫人的挑事,不然,就凭方寒诚这块料,她怎么会拿不住他! 方寒诚不能坐视母亲被撵走,先前是又震惊,又插不上嘴,现在洪夫人被方老伯爷骂得停顿了片刻,他忙要出声帮腔:“老太爷——嘶!” 却是薛珍儿伸手重重地拧了他一把,痛得他怒目而视:“你干什么?!” 他这几天忙着在前面做孝子,应答来吊祭的宾客,心情着实低落,薛珍儿回来了,他也没有空闲和她吵了,双方虽冷冰冰的,倒是自成婚以来最清净的一段日子。 薛珍儿从来也没怕过他,冲他呵呵冷笑一声,道:“二爷,长辈们说话呢,不该你插嘴。” 事关自己存亡,洪夫人这时候顾不上和不顺眼的儿媳妇置气,忙道:“我给霄哥儿赔个礼,老太爷的那些私房,要给他,我也绝不争了。” 她也知道今番不脱层皮不成,就开出自己的条件来,但这种条件,更把方老伯爷气个倒仰,指着她道:“我压箱底的那点东西,爱给谁给谁,轮着你来争!老二要是还在,我直接叫他休了你,如今已与你留了余地,你还不知足,你要赖着,好,那诚哥儿就安安分分搬出去罢,这伯府的一砖一瓦,与诚哥儿再没有一丝关系!” 洪夫人与方寒诚的脸色一起变了,方老伯爷这意思是要分家,方寒诚若是被分出去,洪夫人又还怎么留在这府里,她后半生难道指望方寒霄这个被她害过的侄儿赡养她吗? 这看上去是个选择题,实际上并没有给洪夫人什么选择的余地——要么自己走,要么整个房头一起走。 薛珍儿很趁意,她以后要不要和方寒诚过下去是一回事,眼下能报复洪夫人一把,那是不能放过的,就道:“我看老太爷的话很公道,又没要太太怎么样,只是去庄子上住着,还清闲呢。” 洪夫人气得指她:“你!” 薛珍儿往方老伯爷身边移动了两步,笑道:“我怎么了?我愿意听老太爷的吩咐。太太,你念着府里的荣华不肯走,难道不怕把老太爷气出个好歹?” 方伯爷一去,洪夫人本已势单力薄,己方人马里还出了个叛徒,这时候再要后悔从前对薛珍儿不留情也晚了,方寒诚跪下,帮着她求了两句,方老伯爷丝毫不为所动,只是把话咬得死死的,并且—— “我没有这么好精神同你们一直纠缠,”方老伯爷对方寒诚这个孙儿本也不甚满意,和他说话态度淡淡地,“天黑之前,你们做好决定,若是决定不出,那也不必为难了,就一起走罢。诚哥儿,我成全你的孝心。” 方寒诚失色。 方伯爷在时是个严父,待他不怎么样,他常有腹诽,但洪夫人这个母亲从来没有话说,很惯着他,他挣扎良久,终于道:“我和母亲——” “诚哥儿!”洪夫人喝断了他,她意识到了方老伯爷绝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她因此声音哑着,面色发白,眼神中闪烁着极不甘心而又无力回天的微光,她极缓慢地道:“我听老太爷的,老太爷在一日,我去庄子上休养也罢了。” “是霄儿。”方老伯爷冷冷纠正了她最后的一点心眼,并且为此皱起眉来,“霄儿在一日,你不许回来。洪氏,你打量我这个老头子活不了两年了,就同我玩这个心眼吗?我告诉你,为你这个盘算,老头子也会长长久久地活着。我便是一伸腿去了,也会留下遗信来,你敢回来,就是你和老二干的那些事公之于众之时。” 方老伯爷惯常是个粗心眼,不大弄这些弯绕,但这不表示他完全不会,该思虑周全的时候,他不会留下漏洞。 洪夫人的脸色直接转成了惨白,这是要堵死她回来伯府的任何一丝可能!她本是想着,方老伯爷去后,方寒诚要接她回来,方寒霄不承爵管不住她,可这封遗信一留,她还是可以强硬回来,可那等于亲手毁掉方寒诚的名声,方寒诚现下为她求着情,可到时会不会对她有意见? 但下半生从此就活在乡下的庄子上—— 想一想,洪夫人都打心里生出寒颤及厌烦来,她还站在辉煌的伯府里,但似乎已经扑面感受到了乡下那些尘土,那种日子,偶尔去散个心还行,她堂堂伯夫人,怎么受得了就此活在那里,从此只能和些村妇打交道! 她茫然地,又带着些莫名所以的希望去看方寒诚,方寒诚跪着,手撑在地上,一般的茫然——他本还可以说两句,可是洪夫人最后认怂还玩了个文字游戏,这让他求情的话再难以出口,说了,方老伯爷也不会听。 儿子的沉默熄灭了洪夫人最后一丝指望,她站立不住,颓然地委顿到了地上:“我——” “太太要去庄子上?我替太太收拾东西。”薛珍儿欢快地替她把下文说了出来。 方寒诚心中正剧烈拉锯着,许多情绪找不着个出口,闻言怒道:“你这个毒妇,对母亲就没有一点儿孝心!” 薛珍儿的嗓门立刻提得比他还高:“二爷有,那二爷就把太太留着,把伯爷那些事都抖落出去,让伯爷去了也不安稳,天天被满京城的人挂在嘴上当新鲜话说着,说不定还传到外地去,这就是二爷的孝心了!” 方寒诚干瞪着眼:“……” …… 在母亲的尊荣与父亲的名声中,方寒诚最终选择了后者。 毕竟,方老伯爷也没有要求把洪夫人送官或是休离,只是换个地方生活而已。 方老伯爷雷厉风行,没有给洪夫人留下拖延翻盘的时间,五天后,据说因丈夫遇害伤心过度,不能支撑的洪夫人就被送去了城外数十里外的一个庄子上,方寒诚可以去看她,但洪夫人从此不能再回来。 方老伯爷把莹月找了去,和颜悦色地跟她道:“以后这府里的事,就要你多操些心了。” 洪夫人一去,中馈无人主持,他的意思是交与莹月。 他知道莹月脾性软和,然而心正,这就足够撑起一个府邸了,至于能力上的欠缺,慢慢历练着就出来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管家的。 莹月懵着——她以为该是薛珍儿管,她就推辞,方老伯爷本要坚持,但方寒霄从旁补了一句:“祖父,让二房去管也罢了,我们管本不是长久之计,将来,总有我们自己管的时候。” 他的意思,是早晚有另外开府的一天,不愿意在平江伯府里耗时间——方老伯爷听出来了,叹了口气:“由你们罢。” 有方伯爷那些恩怨在前,方寒霄还没和方寒诚还没反目成仇,能维持住这个凑合的格局,已经算不错了。 至于再要多么兄友弟恭,他不能强求。 第123章 不用管家,于莹月是松了口气,但诸人没料到的是,薛珍儿也不太愿意管。 薛珍儿的念想在报复,把洪夫人赶走就遂心了,至于要接手她走后留下来的这摊子事,她跟方寒诚至今连房都没圆,心态其实是有一点点类似莹月刚替嫁进来的时候,压根没把自己当方家人,又替他管的什么家? 于是就出现了一个比较诡异的情况,在别家能抢到打破头的所谓管家权,到平江伯府里成了乏人问津。 薛珍儿每天只是舒舒服服地呆着,有下人来问事回话,她愿意管的才管,琐碎嫌烦不想管的,就一句话:“找二爷去。” 可方寒诚也没管过这些细务。 没几天,就闹了个焦头烂额——得亏此时方伯爷已经停灵,要紧的宾客都来得差不多了,就这样,余下的事宜也烦到够把他逼去找薛珍儿理论。 “你若是不想做方家妇,就乘早回你们薛家去!”方寒诚脸色晦暗,进门就撂了狠话。 本来他没想这么凶,但是他要累死了,衣裳一层层汗湿在身上,没个工夫换,进门一看,薛珍儿却正慢条斯理地吃着甜瓜,他在胸中燃烧的一把火立刻就窜到了头顶心。 “行啊,二爷给我休书,我马上就走。”薛珍儿只是冲他冷笑一声。 把方寒诚噎的,他和薛珍儿如今是心知肚明,再不乐意,这三年孝期是得绑在一起了,薛珍儿固然不好提和离,他也不好在孝期休妻,这个妻子是方伯爷在时力持己见替他娶的,方伯爷一去,他就休妻,他的名声也要烂了——虽然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 “你、那么摊子事,你不去管,就在这里躲懒!”方寒诚又发怒。 薛珍儿气定神闲地道:“我管了啊,谁说我没管?不过一些我拿不准的事,不敢瞎拿主意,只要叫他们去找二爷罢了,若是我瞎管出了乱子,二爷又该埋怨我了。” 方寒诚听她怎样都有理,堵心无比,若是从前还好搂个小妾羞辱一下她,现在父丧还在七七,他一个孝子万不好干这等事,没得还报,气得把脸憋成紫色。 薛珍儿见他这样,心怀大畅,她心情好了,才款款起身道:“好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去前面看看。” 诸如此类情景一而再,再而三,东风不觉压倒西风,方寒诚这夫纲,日颓一日,及到方伯爷终于出殡下葬,后事完备,已是再振不起来了。 而直到这个时候,顺天府也没把溺毙方伯爷的凶手给找出来。 再离奇的故事,京城纷纷扬说了一阵也就过了,时令渐入初夏,平江伯府因守孝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野与口舌,方伯爷窝囊又离奇的死不再为人提及,城里各处茶馆酒肆,换上了另一股风潮。 《余公案》作为一本公案传奇类话本,发行数月,口碑稳步上扬,热度持续攀升,终至引爆。 与更为通俗的艳情演义类话本比,公案这个题材受众没有那么广,这是《余公案》口碑酝酿期比较长的缘故,但同时,三山堂打出招牌后不过半天,初期刊印试水的两百本余公案就已抢完,又表明了这个读者群体虽然不那么广泛,但是阅读需求非常稳定,饥渴——并且能吹。 对的没错,就是能吹。 这是一种比较奇特的现象,那些艳情演义风行坊间,但许多人看完就丢到脑后,只图一乐,至多无事茶馆里闲聊时提一两句“我才看的那本还不错,某段某段描写甚为嘿嘿——”,互相挤一挤眼,就算完了。 可是推《余公案》的,能扯出千字闲篇和人吹,并且推荐态度十分诚恳认真。 读者的差异性根源来自于文章的差异性。 公案话本因为受众稍逊,面市数量本不及别的种类,写作门槛还稍高,其中所出精品更少,许多是披了一层公案的皮,实则是艳情的里子,比如某地某官勘破某淫庵之类的故事,一万字有八千字在写小尼姑与香客如何如何,真正涉及到案情设计的只占其两成,从前没得挑,好这口的,只有凑合着看看这些算了,但是一旦有了,那如脱靴搔痒,正对好处,完全不用引导什么,读者自己想吹的欲望根本控制不住。 短短数月,三山堂加印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数量多,依然售空。 福全闲着没事,过一阵会去三山堂溜达一下,看看销量怎么样,去一次,先生对他的态度更客气一次,赶上端午节的时候,还特地备了节礼,让他拜上他们“举人老爷”。 又请他给“举人老爷”带话。 “奶奶,先生问我几回了,您有新的文章没有,有的话,一定给他们印,价钱都好说。” 莹月新奇又高兴地收了礼,不过摇头道:“你告诉他,我这阵子忙,没有写什么。” 方伯爷横死,她虽不管家,但静德院与方慧两处都需照料一些,这阵子因为薛珍儿与方寒诚两夫妻斗法,府里也乱,她腾不出空,都没有怎么动笔。 福全应声去了,过十来天,又来报,这回不比前几回,脸色有点怪怪地,道:“奶奶——那先生说,您要是还没有想出什么好点子,他给您推荐一个。” 方寒霄这时正在屋里,闻言随意跟着看过来,只听福全接着道:“他说,我们伯爷这回事出得就很奇怪,很值得写一写。” 莹月:“……” 石楠憋着,想笑又不好笑——方伯爷总是已经死了,道:“可真亏他想得出!” 福全抓抓脑袋:“我听到,也惊呆了,不好说什么,含糊着回来了。” 这先生是不知道莹月出身,真当她是个在京滞留的举人。 莹月不知说什么好,好一会后摇摇头:“你告诉他,我不好写这个,多谢他记挂着,要是回头我有文稿了,再找他。” 福全“哎”了一声,又道:“奶奶,您也不必把他当回事,他那哪是挂念您呢,那是挂念您给他带来的财运,您不出门,不知道现在外面多少人夸——” 就比划着说了一通,莹月笑眯眯地听着,他们长房也有一年的孝,这阵子是不便出门去做客了,就在家呆着的时候多。 福全很卖力地说了一会,方寒霄走过来,弹了一个小银锞子给他。 福全眼神刷亮地接了,脆亮地道:“谢大爷赏,小的告退了,有新事儿,再来告诉给大爷和奶奶!” 他跳起来要走,石楠跟后面撵他,拧着他的耳朵嘱咐了他三四遍“不许胡花”,福全哎哎地叫疼,才终于被放过走了。 莹月已经跟方寒霄转回了房里。 不过进去不大会儿工夫,她又出来了。 她拿了本书往暖阁去。 夏日了,看书很不必往小房间去,在书案前才更方便,但她还是去了,然后不多久,帘子一掀,方寒霄也进来了。 他倒也没干什么,就往墙边一倚,双臂环胸,长腿随意支着,站姿略略歪斜,周身散发着一种存在感鲜明而奇异的气息——简单一点说,就很不像个好人。 莹月看书,他就看莹月。 莹月撑着让他看了两页书的工夫,撑不住了——就翻过去的那一页,她压根也不知道写了什么,脸颊飞上薄红,眼神都润了些,转头很没有威慑力地瞪他:“你没有事做吗?” 方寒霄懒懒地摇了两下头。 有仇的叔叔也是叔叔,才是新丧,他也不好往哪边逛去,就关在院里,把莹月关得很苦恼。 嗯,这段时间他们是不好同房的,虽说只要不弄到孝期有子,私下干点什么,外人也不知道,但时日毕竟还是太近了,总得再忍耐一段。 莹月对此没有什么,她虽觉出了些滋味,但她年纪不大,还生涩着,若是没有,也不觉得想,晚上安安分分地睡觉也觉得挺好的。 方寒霄不行。 他躁动得厉害,也烦人得厉害——这是莹月的感觉。 她这阵子什么都没写,跟他也有一点关系。比如现在,她躲到暖阁来看会儿书,他都要跟过来,这么眼泛幽光地盯着她,跟饿了很多顿没有饭吃似的,叫她怎么写呦。 “那你去找点事做。”莹月没办法,指挥他。 他在这里,她什么事也干不成。 方寒霄眼里的幽光亮了起来。 他朝莹月走去。 莹月觉得不妙,下意识后退,后退,然后被他堵在了角落里。 “你干什么——唔。” 方寒霄像个纯正的恶霸一样,把她堵着,先不客气地亲两口,然后才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我听你的,找点事做。” 莹月:“……” 好烦呦,真的。 但是她这句话已经没有空闲说出来控诉他了。 第124章 方寒霄不好上别人家去,只能闷在家里花样烦莹月,但好在,别人还是可以来找他的。 薛嘉言。 之前方伯爷发丧,两家连着些亲,他也来过一回,不过当时吊祭的人多,他不好说什么,不多久就走了,这一回,是很闲适地跟方寒霄在外书房坐下。 坐下他就抱怨:“方爷,你也太大方了,那爵位你就不能争一争?你拱手一让,这下好了,我大伯又不打算让大堂姐归家了。” 方寒霄听这话音,眉梢一扬,写:薛侯爷竟有和离之意? 他此前对此疑惑过,但其后方伯爷亡殁,薛珍儿归府,现在天天吵吵闹闹地,他便不再想起之前薛鸿兴奇怪的态度了。 薛嘉言道:“我没问过,大伯也不会跟我透什么底,不过我看大伯母那意思是,都在家里张罗重新给大堂姐收拾屋子了。” 薛嘉言是二房,两边住处是有一点距离的,这个收拾的动静都可以惊动到他,显然不会小,不是一般打扫铺设,应该是涉及到了比较大量的采买进出。 薛珍儿若真是赌气回家小住,应该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方寒霄写:薛侯爷没阻止吗? “没有,不然我那么说呢,就你堂弟那人,真不是个良配。”薛嘉言抬手给自己扇了下风,“不过,现在都不提啦,爵位落到方寒诚头上,大堂姐捡个现成的伯夫人做,这样亲事不是容易找的,大堂姐要再断了你们家,回头可是三婚了,哪还有这样的巧宗等着。” 不,不对。 薛鸿兴改变主意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个。 方伯爷不出事,买凶的目的不会暴露,方寒诚的爵位仍是稳稳当当的,无非早晚而已,婚姻合两姓之好,虽有利益掺和,可总是一件人生至大之事,怎会因承爵早晚而生变故? 方寒霄沉下心来,将这件事从头顺了顺。 最早,方伯爷因插手选秀结识上了薛侯爷,不久爆出联姻,随后延平郡王进京,及到此时,尚未有什么不对之处,方寒诚与薛珍儿不和,方伯爷还偏向儿媳训斥儿子,也没有什么怠慢薛家的地方,可时间线再往前走,薛鸿兴在皇帝面前得了格外的脸面,而他这个时候不拉拔一下主动找上门去的亲家方伯爷,把彼此的同盟变得更紧密和强大,反而是——和他疏远了? 要没这件事在前,方伯爷也许尚不至于被方老伯爷的私房分配刺激到那么狠,直接走了极端。 而现在,方伯爷去了,方寒诚的能耐年纪摆在这里,方伯爷一事无成有被他搅和的缘故,本人未必真那么废物,方伯爷愿钻营敢砸钱,其实是可以闯出点门路,方寒诚就真的,连这点本事都没有。 他也无心干这个,当年方寒霄出走,方寒诚的地位水涨船高,他一般没干什么正经事,还只是文会上乱混,十足纨绔子弟。 从这个角度来说,平江伯从方伯爷变成方寒诚,在势力上是又下了一个台阶,薛鸿兴更该和方家疏远了,但实际上,他反而改变了要女儿和离的决定。 这实在有违常理。 对方寒霄来说,拨开所有斑驳浮灰,底下的真相并不复杂—— 当初薛鸿兴为什么要和方伯爷联姻呢? 为了方伯爷的钱袋子,藩王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他支应不起,拉拢过方伯爷,好给延平郡王增添算筹。 以此反推,没有发生任何矛盾的情况下,他现在为什么要和方伯爷闹掰呢? ——只可能是又不需要方伯爷站队延平郡王了。 潞王系倒下,韩王系常年隐匿,延平郡王作为表面上唯一的人选,确实是不太需要别人站队了。 但薛鸿兴与方伯爷不是普通同盟关系,当初不惜以联姻缔结,如今说踹就踹?就留着方伯爷,也碍不着他什么事啊。 要穷究这一点,就需要再继续往下反推,那么就是:留着与方伯爷的这层关系,会碍他的事。 并且还不是一般的事。 以至于他不惜让女儿将来三嫁,也要与方伯爷切割清楚。 他与方伯爷之间有什么利益牵扯,是太明确了,无非是方伯爷的银钱借他的手流入过蜀王系而已,他如果要切割,只有是为这件事。 方寒霄想到此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点了一下,方伯爷没有得罪过薛鸿兴,如今的形势下,也没有崛起的新势力改变掉什么局面,那么薛鸿兴表面上切割他,实际上—— 是延平郡王。 薛鸿兴真正要疏远的是延平郡王。 这个念头一出来,方寒霄于纠缠的乱麻里抓住了一根线头,他眼前透出了一丝光,顺着这根线头继续往前走。 薛鸿兴一直以来都是延平郡王在京最大的靠山。 为什么? 在胜利将见曙光的时候反而掰了。 是蜀王可共患难而不可共富贵? 不太对,延平郡王毕竟还没有入主东宫,入了东宫,等到登基又不知道要多少年,皇帝虽然生不出孩子,可本身身体底子不差,不出意外的话,再活个二十年都不是难事。 蜀王现在就开始收拾功臣,未免太早了,也没有必要。 那就是薛鸿兴自己的问题? 会是什么呢。 可以作为一个佐证的是,隆昌侯临死前,可是告了方伯爷一状,所以在皇帝的心中,薛鸿兴应该还隐藏得不错,明面上的蜀王党,反而是方伯爷这个才加入不久的,薛鸿兴收过方伯爷的银钱,方伯爷肯定可以指认他,所以薛鸿兴在方伯爷还活着的时候试图与他断亲,等到他死了,这个念头反而淡了。 因为方寒诚实在不足为虑,以他那点成色,对薛侯爷造不成任何困扰。 选藩王站队什么的,方寒诚没有这种政治觉悟,他就稀里糊涂地把日子过着。 “方爷,你发什么呆呢?后悔了,又想争一争爵位了?”薛嘉言耐不住沉默,出声打趣他。 方寒霄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写:你今儿不当值? “不当,想到你守孝,闷家里没事干,就来看你聊两句,怎么样,兄弟够意思吧?”薛嘉言邀功。 方寒霄笑了笑点头,想了下,又写着问他:你在宫里见过吴太监吗? “太监”是职级称呼,够资格被这么称呼的没多少,所以薛嘉言很快知道他说的是谁:“你说从凤阳回来的那个?他现在天天跟着皇上,怎么没有见过,比别人都得信重。” 说到这个人,他也有不少话说,不用问,自己就说下去:“他可真是神,倒了一串,他一点事没有,御史参了他几本,没有参动,他连收蒋知府的钱都没有吐出来,近来还把外宅置起来了,安宅那天,去送礼的人不少,还有送女人的——嘿,方爷你说,给太监送女人,他用得上吗。” 方寒霄此前隐隐听过吴太监置宅的事,不过当时他对吴太监没有那么留意,而从方老伯爷进宫事后,他注意到了吴太监,心中有种直觉,觉得这个人要慎重以对,因此倒没有轻易去打听,不知道其中细节,此时听了,就便写道:他收了吗? “倒是没有,他还不太坑人,收了,那些女人一辈子也完了。”薛嘉言道,“不过别的有些收了,据我知道的,我大伯就使人送了东西,是架十二扇的黄花梨屏风。” 十二扇的屏风必然小不了,抬出府时一定会落人眼目,薛嘉言不用特意打听,随便听一耳朵就知道了。 并且,这还是份重礼。 薛嘉言说这个也是闲扯,想到哪说到哪,但方寒霄听得微微眯了眼,他很快联想到了,薛鸿兴那两次据说很得圣心的私下面圣里,唯一在场的,就是吴太监。 他不确切知道吴太监置宅的时间,但可以肯定,一定是在面圣之后。 他写:你家从前和吴太监有私交? “上哪里有!”薛嘉言立刻否认,“这个太监都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了,别说我们家了,我看京里,就没有谁和他相熟。” 方寒霄慢慢点了点头,这就是说,薛鸿兴和吴太监的交情,是新打下来的,时间点很可能就是那两次面圣。 并且还很火热,吴太监有喜事,薛鸿兴出手就是重礼。 方寒霄极想知道薛鸿兴面圣时发生了什么,但他没有问薛嘉言,薛家两房不和,这么秘密的事,薛鸿兴肯定不会叫侄儿知道。 他就只是陪着薛嘉言又东拉西扯了一顿,留他吃了顿饭,然后送他走了。 走在回院子的路上,方寒霄若有所思。 还有另一件事,他也很有兴趣—— 薛鸿兴有意疏远延平郡王,延平郡王知不知道呢? 第125章 延平郡王本来不知道。 他不敢轻易和薛鸿兴联系,薛鸿兴掌领五军之一,手里是有兵权的,拱卫京城,他一个藩王,暴露薛鸿兴站他的事太戳皇帝眼目了。 但他现在不能不联系了。 因为石皇后提前给他透了信后,他心内焦急,却一直没想出把自己继续留下的办法,而他在进宫去给卫太妃请安时,皇帝走来坐了坐,闲谈两句后,忽然问他,来京里时候也不短了,可想父母吗? 这是一个不太含蓄的驱离的信号。 而他不能说不想——生身父母都不挂念,他还是个人吗? ——想,那就回去吧。 皇帝没有明确把这句话说出来,只是笑了笑,但延平郡王被笑得全身都麻了,出宫时,手脚都是软的。 他没有想到皇帝撵他回封地的意志这么坚强。 石皇后第一次给他漏口风时,他想了个“旧伤复发”的辙,假是假了点,总是管用,而拖了个把月后,他以为风头过去了,却不料,皇帝根本没有忘记这件事。 延平郡王有点委屈了都。 他也没干什么坏事,怎么就这么招皇帝烦? 皇帝这么大把年纪,连个蛋都生不出来,过继根本是定局了,不肯要他这个便宜儿子,难道还想韩王家的不成? 这些话,他本来都憋着,没有和惜月说,他还不信任惜月,不能和她说到这么深入的内心,但等他这天回去,看见不知内情的惜月在张罗着叫人收拾行装时,他爆发了,把惜月训斥了一顿。 惜月莫名其妙,新婚没有底气和郡王丈夫吵,但心里是憋着怒火——快走了也是他说的,她把事情提前一点安排起来,免得事到临头忙乱慌张,哪里错了?! 惜月比莹月在内务上精明强干,也很积极学习上手,把家事一步步都掌起来,但她不太通外面的事,领会不了延平郡王嘴上说要走,实则全身心想赖下来的真意。 这怪不得她,延平郡王在她跟前一贯是很体面的,一个体面人,怎么能干耍赖的事呢。 并且哪怕收买起满朝口舌替他争太子位,他作为当事人,是不能瞎跳的,放着自己亲生父母不要,削尖脑袋为荣华认便宜爹——这种事,可以干,不能说。 所以表面上延平郡王十分老实,从来不说这些,到皇帝跟前也只努力表一表忠心,这就难怪惜月不懂他了。 但要说完全都是延平郡王的错呢,也不对。 新婚小夫妻,延平郡王把温良的面具戴着,惜月也只展示着自己贤淑的一面,她也没有完全把自己敞开,延平郡王并没有那么了解她——惜月争强好胜,是能去鼓动莹月争伯夫人的性子,太子妃摆到她面前,她又怎会没有一争的念想? 她是很乐意去同心同德的,奈何她没把这部分野心表露出来,延平郡王因此有所保留,互相不到那么熟,意思就都有点弄拧了。 且说延平郡王训过她一顿后,出了气,转头就想办法联系薛鸿兴求助去了。 最大的助力,不能总干放着,该用的是得用。 自觉无端挨训的惜月一口气下不去。 打从嫁来,这是她头一次受延平郡王的气,她脸面上下不来。 延平郡王走了,她在府里也呆不下去了,生气了一会,就命人驾车往平江伯府去。 她知道自己不能和延平郡王怎样,那她这口气总得找地方抱怨抱怨。 莹月有点惊讶地迎接了她。 惜月坐下,茶都不喝一口,就开始诉说上了:“三妹妹,这个人好没道理,我要做错了什么,说我也不冤,莫名其妙的,要走也是他说的,还是皇后娘娘透的意思,皇后娘娘玉音出口,能说虚言吗?” 莹月见她情绪不对,连忙摇头。 惜月道:“可他刚才从宫里回来,见我在让人收拾东西,当时就把人都撵走了,我正吃一惊,他对着我就说,我倒殷勤得很,比别人还唯恐他不走——这算怎么个意思!” 话是不粗,可那刻薄之意太厉害了,怨不得惜月气得火辣辣地,直接跑到她这里来了。 莹月明白了,很有偏向地就哄她:“怎么这样说话呢,太不好了。”拿起扇子给她扇两下,有点疑惑地又问,“二姐姐,你们先可是为别的事拌过嘴?好好的,就这么说你了?” “可不是好好的!”惜月怒道,“若有别的事,我也不这样纳闷了。当时我气懵了,忍着问了他两句,他总是阴阳怪气的,又说没认准了要走,不知我在着急什么,又说皇后娘娘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哪个意思?他又不曾告诉我!” 呃—— 莹月倒是知道一点,石皇后说这话的意思是提醒,不是真的送客,延平郡王要么都不说,要么就说清楚了,他说话说半截,结果把惜月弄糊涂了。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措辞问道:“二姐姐,你觉得郡王想走吗?” “现在看,肯定是不想走了。”惜月余怒未消,但她心里也有了些数,回答道。 “今天生这气,应该就为这个。不知在宫里谁又和他说起这件事了。”惜月见事还是明白的,跟着道,“其实依我说,暂时走也罢了,皇上还是春秋鼎盛的时候,不必这样着急。” 莹月对此表示赞同:“二姐姐,你说得对。” 臣子们催一催还罢了,藩王非得赖在这里,给皇帝的感觉就不大好,跟非得把这么大儿子塞给他似的,又好像认准他就生不出来了。 延平郡王装得再沉得住气,但他在京里,这份用心其实就昭然若揭。 怎怪得皇帝看他烦呢。 “对了,他还问我,就这么着急走,不想念我生身父母吗?你说这是什么怪话,我要不是嫁给他,怎么会需要走。” 莹月也纳闷,觉得怪,陪着叹了口气。 姐妹俩说了一刻,惜月不敢出来久了,略抒胸臆之后,就匆忙又走了。 ** 另一边,夕阳西下。 薛鸿兴踩着斜阳余晖归府。 一进门,就有下人来报:“侯爷,老家来人了。” 薛鸿兴舒展的表情顿时一变,脸色透出点黑来:“……哪个老家?人在哪里?” 下人奇怪,还有哪个老家?没敢问,嘴上回道:“就是蜀中的老家,来人求见侯爷,挺着急的,似乎有事求侯爷帮忙。” 薛鸿兴听见心情就差了一层,而等到他见到所谓的老家来人,听见他一开口报了家门,就不只是心情差的问题了,他差点炸了:“郡王?郡王让你来找我?!” 他以为是蜀王从蜀中派了人来,虽然他眼下不想跟那边瓜葛,但还可以敷衍一下,结果是延平郡王! 父子的差别可大了。 延平郡王眼下就在京里,他居然敢派人来找他,这要是落入谁的眼里,他到皇帝面前怎么说得清楚。 方伯爷就是个空头爵爷,手里什么权力也没有,所以他被告了,损失了功劳,但别的没有怎么样,皇帝没有把他当回事。 他可不一样。 延平郡王派来的矮小男子忙道:“侯爷别担心,属下十分小心,来说两句话就走,断然不会给侯爷招惹麻烦的。” 你出现在这里就是个天大麻烦了—— 薛鸿兴把这句话硬忍着咽回去,他有意疏远延平郡王,但他不能和延平郡王翻脸,蜀王手里也捏着他的把柄,他承担不起翻脸的代价。 勉强放和缓了一点声音道:“郡王叫你找我何事?” 不等男子答话,他忍不住紧着就道,“你长话短说,不要耽搁。” 男子忙道:“属下知道。” 他确实不啰嗦,三两句就把延平郡王的意思说了一下——请薛鸿兴想个办法,能让延平郡王继续留京。 薛鸿兴:“……” 他一句粗口堵在喉间,真是费尽力气才没爆出。 怎么想的,这种事情找他帮忙! 别说他现在不想帮了,就是原来想帮,也不敢伸这个手啊! “你回复郡王,这件事情,我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薛鸿兴努力露出一点歉意的笑容来,“请郡王自己想一想别的主意。” 男子苦笑道:“若是有,属下也不冒险来见侯爷了。皇上的心意十分坚决,郡王恐怕无力扭转。” 薛鸿兴忍着不耐,道:“我知道郡王处境不利,若是有办法,我必然会帮郡王,可这事我是真的不便——请郡王稍安勿躁,实在不成,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没有别人比郡王的优势更大了,来日方长,不是吗?” 男子又求了两句,见薛鸿兴只是无奈地与他打着太极,他一个下人,也不能对薛鸿兴威逼什么,只好去了。 回王府将话都转给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起先非常失望,但一时没有多想什么,及到临睡前,他心烦意乱,把薛鸿兴的话翻来覆去又想了几遍,才渐渐觉出点味来了——薛鸿兴什么意思,话里话外,怎么好像有点赞同他离京? 什么叫他“暂回封地也没有什么”,别人可以这么劝他,可薛鸿兴是投靠了他的,这话音,和从前不一样啊。 延平郡王越想,越嚼出了点别的味来。 第126章 延平郡王内心对薛鸿兴的忠诚度产生了疑问。 他一面觉得应该是不至于,薛鸿兴这时候背叛他,根本没有可以投靠的人,可能是他怕事的心重一些,不敢在京里替他说话。 一面又忍不住去想那个“万一”,万一薛鸿兴真的有了二心—— 那严重程度不下于他无法留京。 延平郡王是个谨慎的人,于星诚在扬州时将他一吓,他就不敢再拉扯韩王,诸如宝丰郡王当街调戏妇人的事,他更不会去干,现在对于自己的人手,他也持很小心谨慎的心态。 他想查一查薛鸿兴。 但有一个问题是,他的主要势力范围在蜀地,想在京里暗查薛鸿兴这样的大员,他很难办到。 他可以送信回去给蜀王,但如果薛鸿兴真的有问题,这一来一回路上耗的时间恐怕就够事态不可挽回。 延平郡王为此琢磨了两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双管齐下的办法。 信照送,但是他自己,也要做出一点努力。 他把努力的方向放在了吴太监身上。 这不奇怪,薛鸿兴那架十二扇大屏风岂止薛嘉言这个家里人听说了,有心人,都有数,延平郡王在京中势单力薄,但他也有一个优势,他能来往宫禁中,卫太妃与石皇后来往频密了,常能借着石皇后的名义召他,他想找机会挨近吴太监,自以为不难。 选择吴太监为切入点,延平郡王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首先吴太监与薛鸿兴是新近热乎上的,这个时间节点很值得玩味;其次,既是新近好上的,交情必定不牢靠,容易拆;最后,怎么拆,钱。 太监死要钱,天下所公认。 看吴太监置宅收礼那劲儿,也不是什么高风亮节的主。 延平郡王觉得他又不是要打听皇帝的动向,只是问一问薛鸿兴的,既不犯忌讳,应该也费不了多少事。 他就顺着这个方向努力去了。 巧了,吴太监正置了私宅。 大概是为了收礼方便,少落御史眼目,吴太监这个私宅置得不像一般太监那样为了来往方便离皇城近,而是隔了不少距离,挺远,也挺偏僻,倒是清静。 因此延平郡王悄悄使人去找他也不引人注目。 只是这个机会难等,吴太监大部分时间跟在皇帝身边,出宫去私宅的时候实在不多。 延平郡王请石皇后帮忙留意着,足等了七八天,终于等到了吴太监将要去私宅住一晚的消息。 延平郡王暗暗地忙使人去了——就是之前去找过薛鸿兴的那个。 他蛮有把握,结果连门都没能敲开。 吴宅守门的下人一看是个生人,理都没有理睬,直接说主人不见客,延平郡王的人不敢搞出太大动静,只得铩羽而归。 延平郡王没想到一个太监的门这么难进,悻悻地,本想算了,但停了两天,又不甘心起来,他寻不到别的门路,只有指望薛鸿兴,他这时候的想法,哪怕薛鸿兴真有了二心,能拿到他的这个把柄,以这个把柄去胁迫他帮助他留京也可以。 至于后续要怎么收场,那再说,估摸着那时候蜀王的协助也来了,满可以靠父亲挟制住薛鸿兴。 病急乱投医之下,延平郡王又盯上了吴太监。 他不知道的是,他第一次有小动作时尚没人留心到他,守门的下人早得了吩咐,拒绝与生人来往,凭是报的什么家门都不要理,但第二次,一下被两个人察觉了。 吴太监,以及方寒霄。 吴太监不去细说,他被人盯上,自有感觉,再各处一对,对出延平郡王居然派人找过他,就明白了,方寒霄则是绕了点弯子。 他通过薛嘉言无意的闲聊,察觉了薛鸿兴与延平郡王可能疏远之事,他不敢轻动去盯吴太监,但盯一盯延平郡王还是可以的。 他的本意是想看一看他的猜测作不作准,不料却发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 延平郡王居然试图去靠近吴太监。 这就太有意思了。 他能这么确定这一点,因为延平郡王第二次没派别人,打听到吴太监到私宅后,亲自乔装偷摸着去了。 这也是吴太监的宅子偏僻,他才敢。 方寒霄眼看着他闪入了那扇看上去挺低调的漆门里,转到附近一家小书坊里耐心等着。 吴太监这宅子偏只是相对于皇城附近而言,人烟店铺没有那么稠密阔大,周围不跟官宅扎堆,实际上该有的一些铺子是不少的,方寒霄选了其中的书坊进,是有点受了莹月影响,进去了,他就像模像样地挑起书来,反正买回去总有人看。 另一边,延平郡王进吴太监私宅的时间不长也不短,大约一刻钟,够喝上一盏茶再聊上几句话。 看见延平郡王躲躲闪闪地出来后,方寒霄原打算再在书坊里呆上一会儿,他熟悉了延平郡王的脚程,不需要跟他那么急。 谁知就这片刻一呆,他打眼一瞥,发现一个人打门前过,悄悄地缀在了延平郡王身后。 这个人实在不起眼,傍晚时分,外面匆匆归家的行人不少,但这个人混在人群里,就是有一种有别于其他人的气质——一般人很难察觉,但方寒霄这个正才跟踪了延平郡王一路的人一看,就觉出了同类的气息。 都干的是不好见人的勾当。 他瞬间将此人形貌记下,不着急出去,把挑好的两本书付了账,夹着,才慢慢走了出去。 这个人可能走得很快,但延平郡王的行步在那摆着,他如真是暗随延平郡王,两个人都走不了多快。 果然,不多一会儿,他发现了目标。 不过延平郡王这个身份,不可能步行回府,吴太监的私宅偏,他的十王府可就挨在皇城边上。所以走过一条街后,延平郡王就上了自家特意命人停远些的马车。 方寒霄看见跟着延平郡王的那人踯躅了一下,没有继续跟上,而是转回了头。 方寒霄在两边权衡了一下,选择了跟着掉头——延平郡王应该就是回府去了,这么晚了,他不便再到哪里去。倒是这个跟踪者,他心中有猜测,但仍需确定一下他的来历。 他没有白跟。 如果说先前这个跟踪者还比较平凡无奇的话,他独自转回以后,步伐不觉就大了许多,行走间快而绝不笨重,穿梭于人群中,那股轻灵之意,掩饰不住的练家子的气息。 方寒霄跟他都有点吃力,幸而他手里夹了书,倒多了点遮掩,他不敢跟到太近,远远地瞧见那人在前方巷子口一转,进去了,他就停住了。 吴太监的私宅,就在那条巷子里。 他没有跟进去,若有所思地往回走。 延平郡王为什么要来寻吴太监,在那一刻钟里,又到底和吴太监谈了什么? 观延平郡王出来时的神气,好像虽不很如意,但也没有多失态。 吴太监何以要派人跟踪他。 派的还是那么一个人—— 这个人所可以显露出的东西,比他跟踪延平郡王本身大多了。 因为太监置私宅,不算什么,收点礼,也不算什么,但蓄养武士,是大忌中的大忌。 作为皇帝贴身的家奴,跟随在皇帝身边的时间比许多后妃都多,这么要紧的位置,却在私宅里养武人,皇帝知道,作何感想。 再昏的君那一根敏感的神经都会被挑动。 有一个微小的可能,那就是皇帝知道——但就不说五军三大营了,皇帝想养人干私活,现成的还有锦衣卫,放着锦衣卫都不用,允许太监另立一道门户? 这私活得多私啊。 方寒霄想来想去,觉得这个可能性应该是不大,吴太监之前常年在守皇陵,那么个冷灶,一年到头唯一有点人气的时候就是当地官员们逢时节前来祭拜,那也只能在外面,不是天子亲至,一般官员都是不能太靠近皇陵的。 于是那个地方,常年就孤清得真是个坟墓。 方寒霄一路想着,回到了平江伯府。 他难得这么入神,进院子了,都没想起把书放下。 莹月上前接他,拿了一下还没拿动,她脸面微红,就松了手:“不是给我买的?” 她都习惯了,见到他带书回来就以为是送她的。 方寒霄才回神松了手,笑着把书重递给她。 时近晚饭时分,莹月暂时就没有管,先收着放到书案上,候到吃过饭后,才过去打开了看。 丫头们收拾着杯盘出去了,方寒霄也走过去,忽见到书案上放着一本手工装订的书册,拿起翻开一看,发现是莹月写《余公案》时同期写的另一本,这一本完全忠于现实,因此不便拿出去,只能压箱底传家,连装订都是莹月自己费劲装的,可能搁至几代以后,此时风流尽去,不犯朝廷忌讳时,方可以面世。 “怎么想起翻了这个出来?” 他知道莹月这本成书以后,就收起来了,真压箱底。 见问,莹月有点苦恼:“三山堂的先生又催我问有没有新书,福全有点说溜了嘴,说我之前还写过另一本,他不知道是什么,被先生问多了,就提了一嘴。” “这个肯定不能给他,不过福全回来说,我想起来,就翻出来看了看,好久没看了,之前晒书时也没想起晒它,我怕被虫蛀掉。” 方寒霄把书页大略翻了翻,倒是没有,他耳朵听着莹月继续讲:“其实我觉得,这本才是真用心的,比拿出去卖的那本好,那本改了好多,我是拿它编着当练手的,头一回写,我总担心不好,练手完那本,后来回头又修这本,我就有数多了——” 方寒霄手里的书掉在了书案上。 他:…… 他从没有过这种手软的时候,可是这一刻,他脑中劈过闪电,照亮了一些他曾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空寂的皇陵, 吴宅的武人, 延平郡王在扬州遇刺, 方伯爷在京中被灭口, 吴太监于凤阳受贿,到京中登高位, 张太监接替吴太监前往皇陵,却不是发配, 他,先韩王世子,连同劫后余生的徐二老爷在内,三道同样的伤口, 这些错综复杂的线索有新有旧,他始终串不成一条线,因为他缺乏一把最重要的钥匙——到底是为什么,他会和先韩王世子与延平郡王一样,卷入这场延续六年之久的阴谋里? 在这一个不早不晚刚刚好的时刻,他可能终于找到了。 第127章 方寒霄的脸色变得苍白,目中乃至闪了一点惊惧的光,莹月从没有见过他这副样子,吓着了,把书丢下,小心伸手摸他脸:“你怎么了?” 方寒霄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臂将她抱住。 用力地。 他身体半弯曲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把脸埋到莹月的颈窝里去。 他此前有过一点点预感,一直希望不要成真。可是这世上的事,偏偏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最不希望的那个可能,发生了。 莹月如今不那么纤瘦了,他抱在怀里,刚刚好,她馨香的味道和柔软的感觉给了他很大的慰藉,他有妻室,有老祖父,还有小妹妹,一家子老弱,他不能乱。 没有什么大不了。 那一道刀光点过喉咙,最难的时候,他都逃过走出来了。 他的亲人,是软肋也是盔甲,十五岁出走那一年,他众叛亲离,也独立熬了过来,如今,家人总是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那就没那么可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他终于直起身松开了手。 莹月很担心地打量着他。 方寒霄暂时没有解释什么,要了水,洗浴过上床以后,才开始低声说起。 淡青色的帐子放下来,窗外月光很亮,照得屋中地上都铺着银辉。 莹月没听几句,就目瞪口呆:“吴、吴太监?!” 她不至于被一个太监吓成这样,因为她已经联想到,说吴太监,实际上真正说的是谁—— “我在扬州看见那个被千方百计沉尸并牵连你二叔差点被灭口的阉人尸体时,就有过一点怀疑。”方寒霄低道,“一般的尸体,便是有所残缺,死都死矣,真的不必要如此大费周章。” 然而对方费了,这是掩饰,也是暴露。 方寒霄当时没有往他怀疑的角度深想,一个是证据太少,其二,他也是有点不敢。 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他隐在幕后搅动朝堂,意指储君,可他也不是不敬畏皇权。 “你觉得出现在吴太监私宅里的武人是证据?”莹月混乱着,费劲地找了个点切入去问。 她毕竟写过《余公案》,再不关心旁务,见识也与一般后宅妇人不同,可以与谈此类秘事。 方寒霄道:“这是最后的一环。” 他也需要重新整理自己的思路,当下一点点倒推起来。 这件事的最初开端,源于他六年前的遇匪,撇除掉感情因素,方伯爷买凶杀他不奇怪,找的凶手特别厉害在当时看也不奇怪,甚至杀完他以后就此销声匿迹都可以解释,最大的疑问是出现在了六年以后:为什么方伯爷二度试图寻找这伙人时,才开了个头,就被毫不留情地灭口。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不但不留情,其中更突兀的因素是狂妄,有什么事情,值得杀掉一位当朝伯爷来掩盖?从常理论,天子脚下发生这么恶性的案件,只会引得追查力度严苛加倍,这伙人更难藏匿。 ——这件灭口案的手法,与徐二老爷在扬州时遭遇的其实高度相似,都是不惜一切掩盖什么,不惜一切灭口。 这节暂且按下不提,随后先韩王世子在甘肃出事,他机缘巧合下印证了与先韩王世子相同的伤口,至此他发现事情远不是他原来想的那样简单,他振作起来,决意追查。 开始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毫无头绪,直到隆昌侯夺了方伯爷的差事,他跟方老伯爷在任上跑过,里面许多手脚,他知道,他盯上隆昌侯,没多久发现了隆昌侯的银钱流向潞王,他决定将目标侧重向潞王。 方老伯爷那时不信任他,他因此放弃祖荫,想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来,他投靠了韩王,那么不管怎样,先将潞王打击下来不会有错。 随后,他知道了方老伯爷病重,返京。 他照顾方老伯爷,将错就错娶了莹月。 这段时间发生了不少事,但从大局上没有很大变故,他零碎做了些事,直到去年下半年与于星诚下扬州,新的重大线索终于出现。 这就要说到徐二老爷阴错阳差的卷入了,大概天衣无缝这种事,既是“天衣”,那么人间本是不存在的。 那具绑着石头的阉人尸体,将他面前蒙昧的纱撕开了一条缝。 他那时怀疑潞王,也怀疑蜀王,但因为无法解释这两王为什么向他下手,他觉得他们都有嫌疑,可嫌疑也都不大,于是只能止步于怀疑。 吴太监这个人物,在这时出现。 与两藩王府一样,他掌管的皇陵也是有内侍的,他本人就是,但是当时他没有留意他,任何人都没有留意到他。 这里,需要提到一件已经为许多人所遗忘的案件,那就是离奇自杀留下遗书,背起了刺杀延平郡王的黑锅的那个盐枭,那案子以盐枭遗书为准早已结了,可是方寒霄从未忘记其中的葫芦提之处——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能耐,能逼盐枭认这种锅? 他此前太忽视吴太监了,从未把吴太监与延平郡王遇刺案联系到一起去,可实际上,两者恰恰有联系,联系就在这个盐枭。 他当时已经将范围圈定在直隶地界的高官,但哪怕是高官,盐枭行走在刀口上,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民,可能随便一个高官去逼他,他就认下这种罪名吗,他至少得怀疑一下高官在他死后说话算不算话,是不是真的能不牵连他家人罢——只有原来就和他有联系的人,他才可以付出这种信任。 莹月当时帮忙想过这个人选,此时想起,恍悟道:“我没有想到他。” 方寒霄低声道:“我也没有。” 南直隶地界有很大能量的高官,同时与盐枭有联系——就算他此前想到吴太监与盐枭间的联系,但吴太监也不符合第一个特征,一个守皇陵的冷灶太监,帮一帮应巡抚的师爷找门路捐个官还罢了,逼人甘心自杀还背锅这种关天大事,他看上去实在不具备这个能量。 许多事,要结合新线索,再回头看,才可以看出问题来。 如今的事实证明,他有。 并且还远远不止于此。 就是在这件事之后,吴太监被调回京城,他调回京城是因为蒋知府案,但他并没有为此付出任何代价,也没有回去继续守皇陵,而是在京城留了下来,成为了皇帝的心腹。 他甚至可以在私宅里养厉害的武人。 每一件,都与他冷灶太监的地位不相匹配,都很违和,违和,就是疑点。 说巧不算很巧,可确实也有那么点,他在凤阳的时候,徐二老爷被灭口——没完全成功,他到京城,方伯爷被灭口。 吴太监宅子里的武人,不太可能是进京以后才养的,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呢? ——皇陵。 吴太监此前漫长的履历,都在皇陵,他在那里做什么,都很方便,外人很难窥视。 人手不会是凭空掉下来的,总得有个来历,平常也得有个衣食住行,并且方寒霄自己自幼习武,穷文富武,他估算得出要练到那些凶徒的能力得花多少钱砸出来——吴太监贩卖私盐,毫无处罚,此时再看这件事,是不是很有意思。 皇帝不可能定期拨笔银子给他干这种事,动了,就得落人眼目,吴太监需要自己想辙。 这无数个碎片里,把吴太监镶入哪一个,都可以合缝,一个是巧合,不会个个都是巧合。 他所有的行事都可以找到脉络,甚至于,包括方寒霄被卷入这起阴谋里。 刺杀先韩王世子的那批凶徒,隐匿工夫实在太好,方老伯爷找不到他们,韩王也找不到他们,足证他们本身并不在江湖上行走,没有在外面留下过什么行迹。 方寒霄重想这个疑问,不是为了夸奖他们真的多么厉害,而是这事实上表明了,他们不会有多么丰富的凶杀经验。 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经验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他本人六年前,还年少的时候,甚至看不穿浅薄的方伯爷夫妇,以致着了他们的道。 莹月心中闪过巨大的惶恐,好像她的心脏漏了一个洞,而风穿堂而过,她的声音颤抖着:“你是听见我说了——练手?” 怎么可能—— 这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这是活活一条人命! 何况,无论佛家普世多么宣扬众生平等,在这个世道上,人命就是有贵贱,拿当时的平江伯世子方寒霄练手,将会招致多严重的后果! “不是他们主动找上我的,是二叔派人出去乱撞的,你忘了吗?”方寒霄轻轻地道,微凉的吐息拂在她的耳畔,“二叔当年派出去的那个小厮,做了这一件事后,立刻被二叔下手灭了口,他本身是什么厉害的人物吗?不是。” 但是他能找到那么厉害的杀手,只能表示,他是瞎猫撞了死耗子。 而对方顺水推了舟。 “但是你的身份——” “是的,我的身份,如果我不是这样的身份,也许他们还看不上我。” 将要刺杀的是韩王世子,拿来先一步练手的,又怎能是简单人物? 他也觉得荒唐,造成他人生巨大转折的,会是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这令他有一点觉得自己都是个笑话。 可是除此之外,他再没有可以与先韩王世子以及延平郡王挂钩的地方了。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这就是唯一的可能。 莹月的眼泪流下来,她没有向方寒霄求安慰,只是反手将他抱住了。 第128章 “我没事。”方寒霄很快平复了下来,向后摸到她柔软的手,握住,他过了最起初的惊骇情绪,但也仍需要一点支撑。 莹月很快惊悚地想起来:“那天皇上召老太爷觐见——” 以抚慰他丧子之痛的名义! 莹月的心脏都揪起来,不论方伯爷是个怎样的人,如果他真是被皇帝灭的口,杀完了人家的儿子,再若无其事召老父亲去抚慰,这一种手段,简直冷酷而毫无人性。 方寒霄顺着她的低语,想到了那天的异样。 提醒皇帝召见方老伯爷的是吴太监,觐见时打量了方老伯爷好几眼的还是吴太监。 他想看什么?方老伯爷有没有发现儿子死得蹊跷? 如果发现了,那方老伯爷作为一个父亲,面对杀死儿子的仇人的时候,必定多少有点破绽露出来——从这一个思路来说,虽然冷酷,但居然是可以说通。 方寒霄无意识地捏着莹月的手指,大概是冥冥中有注定,那个时候,他们还完全没有发现整件事和吴太监有关系,因此一切都风平浪静。 以方家如今老弱废的现状,皇帝也应该可以放心,不会再对“无知”的方家做什么了。 人生真是讽刺而荒唐——有时候,弱势居然也可以是优势。 但是他不能就贪于眼前的短暂安全而退缩。 吴太监不会放过他们,除非,他可以装一辈子哑巴,为了不勾起仇人的警惕心,永不暴露他痊愈的真相。 可是凭什么—— “啊。” 他心中又不平静起来,不留神使了一点力气,莹月的手指被他捏痛了,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发出了一声小小的痛呼。 方寒霄回过神,忙松开了,小心地摸了两下她那根手指的指肚,问她:“我使很大劲吗?” “没有,没事。”莹月否认,又往他那边挨了挨,这件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不知道可以帮他什么,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笨拙地想努力安慰到他,哪怕一点也好。 方寒霄感觉到了,伸臂把她揽住,她微凉顺滑的发丝挨在他的手臂内侧,他笑了笑——他也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大概再可怕的事,多在心里滚两个来回,那种吓人的感觉也就麻木了。 他还可以哄莹月:“说了这么久的话,睡吧,不要多想,别的事,明早起来再说。” 莹月也想不了更多,她能把这种事接受下来就很不容易了,后续要怎么办,脑中都是空白的。 她只是担心方寒霄,在他怀里窝了一会儿,觉得他和平常不同,吐息间仍有些燥意,她挣扎了一刻,忍不住,往他身上蹭,又迟迟疑疑地去捏他的中衣—— 她原来就枕着方寒霄的手臂,挨得极近,再一动,可想而知。 方寒霄发着愣,手掌抬起揽住了她的肩膀,问她:“你怎么了?” 夫妻做到现在,他其实会意得到莹月想做什么,但他又有点不敢相信,毕竟,她面嫩得很,还没有过主动的时候。 “我,我看你很不开心——”莹月脸红透了,声如蚊呐,又吞吞吐吐地跟他讲。 她想到他的遭遇,也是心疼得没办法。 “噗。” “你笑什么呀!”莹月恼羞成怒,气得捶他。 什么人! 她鼓起这么大的勇气,还是孝期呢,他不领情,还嘲笑她! “我,”方寒霄抖得说不成话,他又不敢大声,好一会压下来笑意,才吐出来完整的一句,“我不开心,所以你想让我开心开心?” 这句话听上去好像没有什么,是顺着她的话下来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被他那个低低略带喘息的声音一说,就——非常下流。 莹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蒙头往被子里一躲,还想把被子抢走卷到床铺里面去,不跟他再挨着。 “好了,好了,”方寒霄一句话未完,又笑得抖起来,一边伸手把她拽回来,赔礼,“我错了,我不是笑你,我是开心的。” 莹月现在听不得“开心”两个字,一听,她又要炸,但被他拽着,又走不掉,气得就胡乱伸脚踹他。 “好啦,不生气了,我错了。”方寒霄搂着她,又跟她赔一遍礼,哄她。 莹月得到了充足的台阶,才慢慢消停下来。 “我不识好人心——” 方寒霄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怕赔礼赔得不够,又来一句,莹月忙伸手把他嘴捂上:“不许说了。” 方寒霄倒是听话,在她手里点了下头,这回才真的安静了。 这么闹了莫名其妙的一通,说实话,才谈过那么严重的事,现在要说想怎么样,那是真的都提不起兴致来,但像先前那般沉重的气氛,也跟着一扫而空了。 方寒霄摸了摸她的头:“睡吧,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嗯。” ** 明天很快到来。 莹月的安慰是真的有点,嗯,走偏,但也是出奇有效,她的抓错重点把方寒霄从可能的愁云惨雾里拯救了出来。 关于未来该怎么做,他晨起长考了一个时辰,已经有了大概的头绪。 方老伯爷那边,暂时先不去告诉,方老伯爷受的打击够多了,对方家来说,事态目前没有恶化,也不用马上去让他老人家无法安宁,待他能找到更详实的证据,将所有推测落实后,再一起商量看要怎么办。 至于方寒诚,那是肯定不必与他说的,虽说被灭口的是他父亲,但他既帮不了忙,那就维持这个纨绔糊涂的样子,反而最容易保命。 再至于怎么找到证据,方寒霄将目标放在了延平郡王身上。 如果吴太监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伙凶徒之一,那么这同时意味着,延平郡王刺杀案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会派人跟踪延平郡王就不足为奇了,延平郡王懵然无知,不知为了什么事,居然还敢主动上他的门—— 不,等一等。 方寒霄眉心锁起。 与凶徒有关的五桩或未遂或成功的凶杀案里,他和徐二老爷、延平郡王都活了下来,方伯爷和先韩王世子死了。 这个生死的组合不大对。 他当年死里逃生,可能是因为凶徒初出茅庐,排兵布局技艺不精,令他在护卫拼死保护下逃出了一条生路,但是随后,先韩王世子是在偷偷带兵前往边境时战死,他身边的护卫,一定比他的更为精良,那个场面,也比他在京郊被劫杀时复杂得多,而凶徒完成了刺杀,给了先韩王世子致命的一刀—— 足见凶徒手段的进化。 五年后,这伙凶徒经验只会更足,但于去年刺杀延平郡王时,却失败了。 现场只留下了一把刻有韩王府徽记的长枪。 ——其后的阉人尸体是于星诚机缘巧合又坚持不懈才从河里打捞了出来,如果于星诚稍微懈怠一点,疏忽一点,这个证据都将沉于河底,永不为人发现。 假设一下就没有发现这具尸体,那么当时的朝堂景象会是什么呢? 这个锅一定会被扣到韩王头上,延平郡王作为苦主从扬州上京后,也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 韩王最终在这一次事件中没有什么损失,是因为延平郡王很快收手认怂了,而他所以认怂,则是因为他被于星诚恐吓住了——如果他敢拉扯韩王,那么于星诚就将以阉人为名目,奏请皇帝彻查三藩王府,找不找得到哪个王府少了阉人另说,各藩都一定有些不好让皇帝知道的台面下的动静,这些要是被翻了出来,那得不偿失。 所以事实上,延平郡王遇刺的真正剑指所在,很可能不是延平郡王本人,而是韩王府。 至此,延平郡王案与先韩王世子之间的共通点也出现了。 而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韩王母亲在时,与还任太子的当今皇帝是有一点不和,但人都已过世,先帝时的老人如今宫里只有一位卫太妃,而韩王远之甘肃,多年安静,这几年朝中争储闹得沸沸扬扬,韩王都没出头。皇帝富有天下,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几乎不用放在眼里的异母弟弟计较呢? 多大仇。 方寒霄没有犹豫,铺纸磨墨,从他离开甘肃以后,为求隐秘,他没有再和韩王联系过,但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他必须要和韩王求证——即使很可能求证不出什么,因为如果韩王当年就知道与皇帝结有深仇大怨,嫡长子遇刺,绝不会不把皇帝列入怀疑范围。 毕竟拥有这份能力的人实在不多。 但他得试试,他不直接寄到韩王府,中间自有据点可以接收转交。 斟酌着写完信以后,他不闲着,接了莹月倒给他的一杯茶,又开始琢磨上,怎么去从延平郡王下手了。 第129章 方寒霄此前没和延平郡王怎么接触过,毕竟对方郡王之尊,但他现在想接近,那也是有渠道的——好比往日重现,延平郡王也是他的连襟。 就是这么巧。 他那时随手给徐家二姑娘支了个招,让她借选秀逃离家中的酷烈,是真的没想到,会到这时用上。冥冥之中看似随手乱放的棋子,一切自有安排。 他现在首先想搞明白的一件事是,延平郡王为什么偷摸去找吴太监——这跟自投罗网也差不多。 吴太监倚靠天威,胆量绝不是常人能比拟,他已经杀过一个郡王世子,一个伯爷,且对延平郡王已经下过一次手,一旦察觉或误会到延平郡王知道了什么,他不会畏惧手软,延平郡王极有可能步上方伯爷的后尘。 莹月听了他的推测,很担心:“那我可以做什么?” 方寒霄犹豫片刻,他不大想把莹月牵扯进来,但现在延平郡王的命运一定程度上也是和他捆在了一起,如果皇帝对韩王有那般大的恨意,那所谓替韩王争储肯定是不可能了,先把诸人的命保住了才是要紧。 他最终给莹月只安排了一项任务:去问一问惜月,延平郡王究竟何以要走近吴太监,能问出来最好,若是惜月不知道,不要勉强,马上作罢,他另想法子就是。 莹月慎重地答应了,然后先让人给惜月送了帖子。 她身上的孝还没出百日,虽不算重孝,也不太好往人家里去,还得看惜月什么时候有空,等她上门来。 惜月隔天就来了。 来了就是一包抱怨:“三妹妹,幸而你昨日给我送了帖子,我看见了,心里才松了点劲,不然,肯定得跟他吵起来!” 莹月忙问:“出什么事了?你又和郡王爷不痛快了?” “我哪敢跟他不痛快,”惜月眉宇间都是烦躁,“他自己不痛快,心里憋了事,我小心问他,想替他排解一二,又不说,前日出去了一趟,回来本来好了些,一夜睡过来,性子又发了,我劝也不敢劝了,再刺我两句,我在下人跟前都没脸了,只好躲着些。” 莹月懂了,怪不得她来得这么快,应该是在家受不了延平郡王阴晴不定的脾气了,就便出来透透气。 惜月端起丫头送上的茶盅喝了一口,就问道:“你说有事,什么事?” 莹月随口扯了一个:“上回你来,说可能要走了,我总等不到你的信,怕你忙起来忘了告诉我,我不能去给你送行。” “原来是这么说的,”惜月叹了口气,“现在,我也不知道了,我看出来了,郡王最不喜欢人问这个,我哪里还敢去戳他的心,行装我也不收拾了,就那么随它去罢。” 莹月安慰她:“不走也好,就在京里。” “哪能呢,我们说了又不算。”惜月道,“我瞧郡王大概就是在忙这个,只不知忙出个结果没有。” 莹月听她的话音,好似她许多事都不知道,延平郡王谨慎,都瞒着她。 她对于要问的话就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惜月喝着茶,与她闲聊,倒是又想起了什么,问她:“你们府里二房那边如今又好了?” 提到这个,莹月觉得哭笑不得:“我不知算好还是不好,二姐姐,你不知道他们多能闹腾,孝期里也不顾忌的,动不动吵闹得阖府都知道,两个人,互相都看不上,偏捆到了一起,他们吵还罢了,还摔东西,摔的最多的是茶具,上好的瓷器,摔一个,一套都没法用了——” “奶奶,又吵上了!”石楠刚从院子外回来,听玉簪说郡王妃在里间坐,原没想进来,但正听见莹月说到这个,忍不住探头进来分享了一下。 “呦,”惜月笑了,招手叫她进来,“你细说说,在吵什么?我们听听解个闷。” 惜月做了郡王妃,但仍和自家奶奶好,石楠便也不畏惧她,笑嘻嘻地进来行了礼,就连说带比划起来,“这回是个新闹法,二爷住书房,二奶奶才有事去找他,才进门,就听见里面有些哼唧的动静,二爷脱了裤子,一个丫头跪在他腿跟前——” 惜月成婚不过数月,脸皮也不甚厚,都听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薄嗔指她,“你这丫头,好不害臊,还没嫁人,什么话都敢说了!” 石楠忙道:“不是,您误会了,没有——”她也红了脸,道,“没有做什么,二爷在前院空地上学骑马,把腿上的肉磨伤了,丫头替他上药。” 惜月明白过来,但又纳罕:“怎么,这是开窍上进了?” 莹月也是头一次听见方寒诚做这个事,也惊讶地望过去。 “哪里,我看是叫二奶奶欺负怕了,大概想学点本事防身罢。”石楠憋着笑,“王妃,您不知道,二奶奶当时看见那个样,也误会了,她是武将家出身的,可是悍,不等走近,手里拿着的账册本子就砸了过去,极有准头,把二爷的额头都刮出了一点血丝,二爷一个字没来得及说,二奶奶劈头又大骂了他一通不孝。” 可不是么,孝期宣淫,人伦大过,就方寒诚从前的行径来看,他守了这段时间了,要说憋不住找个丫头散散火什么的,实在正符合他的为人。就是没想到,这次真是个误会。 那丫头当时吓得马上爬开了,但薛珍儿不是独自前来书房,她还带了两个丫头,方寒诚不能当那些人的面赤身相对,晕头晕脑地先忙把裤子提上了,薛珍儿没来得及看见他的伤处,才又骂了他一顿。 这一番骂没留面子,引得许多下人去看,方寒诚丢了回大人,这同时意味着,薛珍儿这回理亏大了。 “二爷可是抖擞起来,”石楠忍不住笑,又比划动作,“我去得晚,只赶上这一段,二爷药都不上了,把药膏盒子砸翻在地上,一手提裤子,一手指着二奶奶,大骂回去,说二奶奶‘泼妇’、‘不可理喻’,骂得那个起劲,真是多少日子的怨气都赶着发出来了。” 没了洪夫人,又不能在孝期动用休妻的终极手段,单方寒诚与薛珍儿掐,十次能占到一次便宜算多的,说起来真的是:积怨已久。石楠末尾一句一点也不错。 惜月饶有兴趣地问:“你们二奶奶就听着?” 石楠一摊手:“那只有听着了,二奶奶再厉害,得讲个最起码的道理。” 莹月对二房的闹腾听得多了,这回就是偶然地西风压倒了东风,她也没多大感触,倒是惜月觉得很新鲜似的,又追着问了两句:“二奶奶也没说要回娘家?我从前听见她总回去。” 石楠摇头道:“不好回,这次真不是二爷的错,她把二爷头都砸出血了,二爷没还手不错了,只是回骂几句,她就委屈回去,薛家脸上也没光罢。” “听说你们二奶奶还在娘家时,极受宠。” “那肯定的,不然之前二奶奶有底气一闹就回去。” 惜月又随意般问了句:“那边还闹着呢?” 石楠点头又摇头:“我走的时候还没消停,这会儿不知道了。” 惜月笑:“这倒像戏文里说的欢喜冤家了。” 石楠一吐舌头:“哎呦,我不是驳您的话,冤家是明摆着的,欢喜实在没看出来。” 惜月点她又笑:“你这丫头,说话倒俏皮起来了。” 比起上回,惜月这回坐的时候多了不少,据她说,是回去就得看延平郡王的脸色,说句话都得猜他心思,他虽不至于像方寒诚这样指着人大骂,但这样相处也够累的,不如在外躲躲,她也轻省轻省。 她就呆了足半日,还在莹月这里用了顿午饭,才登车而去。 因她在这里,方寒霄就到府里别处走了走,在方老伯爷那里用了饭,才回来。 莹月气馁地告诉他:“我没有问到,二姐姐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方寒霄很平静,惜月连正经的公婆尚未见过,所知有限很正常,再想法试一试别的途径好了。不过,他还是仔细询问了莹月她们的交谈。 莹月回想着,一点一点复述出来给他—— 她慢慢顿住,脸色变得苍白。 聊着的时候不觉得,姐妹俩在一起,似乎就是想到哪扯到哪,如今复盘,她才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惜月为什么,一直在绕着二房说话?——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绕着薛珍儿在说话? 她们并无交情。 徐家此前的门第不足以攀上建成侯府,她们从无来往,不要说惜月了,就是现在作为妯娌的莹月和薛珍儿都不是很熟,她从来不会主动去找她。 而惜月一贯以来的为人,不是做事毫无目的性的人。 她会突然对薛珍儿感兴趣—— 她真正要问的,到底是薛珍儿,还是薛珍儿背后的薛鸿兴? 方寒霄微笑,他懂了。 延平郡王必然是对薛鸿兴产生怀疑了。 这令他谨惧,他开始动用身边一切可以动用的能力,他无法直接窥探薛鸿兴,但薛珍儿这个嫡长女拐弯抹角是可以拉上一点关系的,他想到了这一条,派出了惜月。 原来许多事,他也许确实瞒着惜月,但火烧眉毛的时候,就顾不得了,不管有多大用,先试一试再说。 那么,延平郡王去找吴太监的用意也昭然若揭了,这说起来很好笑,延平郡王要去向新近和薛鸿兴走近了的吴太监打探消息,必然不能空手去,可是他的银钱,相当一部分来源于薛鸿兴的进贡——他用薛鸿兴的钱,去打探薛鸿兴。 不知道薛鸿兴对此什么感想。 他思路到此处,才暂时停下,一低头,正见到莹月松了口气。 ——这是什么表情? 他强制自己中断思路,是想起来她应该不好过,想安慰她一下来的。 不过,不用了。 莹月已经把自己安慰好了,跟他道:“我总觉得我跟二姐姐问话很心虚,虽然这一次我真的没有什么坏心,不过,我总还是有许多事瞒着她。” “这下好了,她也瞒着我,我们扯平了。” 方寒霄:…… 听上去居然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服气了。 第130章 延平郡王只是要打听薛鸿兴,应该勾不起吴太监太大的警惕,也就是说,他暂时还是安全的。 但事态不会永远停留于此。 有一个极重要的问题是,吴太监刺杀过延平郡王,不论延平郡王知不知道,吴太监自己心里有数,他是不是奉旨撇开不说,实际执行的总是他,那么他作为幕后凶手,可不可能愿意有暗仇的延平郡王登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不可能。 延平郡王掌握了更大的权力,有朝一日查知真相,天子一怒,将他凌迟都不意外。 吴太监除非是傻,才会给自己的未来留下这么大一个隐患,从他与薛鸿兴走近的同时,薛鸿兴就疏远了延平郡王就可以窥知一二——这两件事发生得极近,方寒霄所知还少,不能分辨出究竟谁先谁后,但显然,这不会是纯粹的巧合。 不论吴太监知不知情薛鸿兴之前的投靠,如今薛鸿兴的疏远是事实,他可能被动也可能主动,如果是被动,那就是吴太监知情,用什么胁迫住了他,以拔除掉延平郡王最大的助力,如果是主动,那就是薛鸿兴自己在别人那里得到了更大的利益,因此打算和延平郡王掰了。 薛鸿兴这个位分上的人,谁还可以给他更大的利益? 皇帝,只有皇帝。 这和他先前单独面圣对上了,但皇帝突然对他青眼,其中总该有些缘故。 这就难猜了,方寒霄身上多了重孝,行动更有些不方便,他只能把目标定得精准些,别的都先不管,只去注意延平郡王。 延平郡王已经非常惶恐。 他去找吴太监,吴太监态度虽不差,但并没有给他什么有用的信息,只算是个敷衍,他派惜月出头,惜月也是空手而返。 再想不出办法,最迟下个月,皇帝就有充分到朝臣也无法反驳的理由要撵他回去了——蜀王五十整寿,就在九月中旬。 这是卫太妃转托人提醒他的。 之前皇帝问他“想不想父母”,其实就有点从这上面来,他当时不得不答了想,还没会意过来这一茬,卫太妃在宫里听到了风声,想起来忙使人告诉了他。 亲爹过寿,皇帝叫他回去,他完全赖不下来的。 时间这么紧,却束手无策。 延平郡王已经急到大逆不道地想——皇帝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怎么身体看上去还挺不错?他要是虚一点,早点驾崩,他连太子都不必挨,直接一步登天多好! 可惜这是妄想了,现实是,别说登天,他连东宫都摸不着。 而更让他气到炸裂的是,七月初,心宿西行,天气渐渐凉爽了一点,皇帝的身体不但依旧看上去很好,还下旨开了选秀! 这回不是替藩王宗室们选的,是替他自己选的。 一直以来,皇帝在女色上算是正常范畴,不特别好色,也不特别清心——清不了,他得拼儿子。 断断续续地,选秀隔几年开个一回。 这一回,不但延平郡王,朝堂内外都有些讶异,还拼哪? 真的大家都认命了,有个延平郡王在京,身体不缺胳膊断腿,脾气不特别残暴,智力不低于常人水准,就凑合得了,还折腾什么呢。 闹争储闹到现在,大家也挺累的。 皇帝表示不,要拼。 他要是有个嫡亲的兄弟,跟他那儿过继个侄儿也算了,偏存世的三个都不跟他同母,大好江山便宜别人,他不甘心。 几个御史上了要顾惜民力的奏章意思意思地拦了一下,没拦住,没法子,就选吧。 风平浪静了半年的京里又闹腾腾起来。 这闹腾与平江伯府没什么关系,从明面上看,方家人仍旧安静地守着孝。 这次选秀比上次圈定的范围要广,不只在京畿地区,周边的行省也圈了两个进来,看样子要搞一回大的,十分郑重其事。 诸如品貌端庄家世清白之类的标准刚制定下去,还没正式开选,延平郡王已经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谁都知道他在京里是为什么,皇帝偏还要开选秀。 他很疑心这是皇帝逼他离京的另一招,直接开口赶他,可能会被朝臣阻拦,变个法儿,逼他自己留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他这心态是疑人偷斧了,方寒霄比他的角度要旁观一点,就明确地知道,不是。 皇帝要撵延平郡王走,还不至于这么婉转而大费周章。 那总得有个缘故,令皇帝好巧不巧地,将时间正好定在这个时候,方寒霄为琢磨这个,一时都没有再去顾及延平郡王那边。 他琢磨了两天,莹月也陪着他想,都没想出来,这一天,有客来了。 建成侯夫人来看望女儿。 长女这门婚事,建成侯夫人原本并不赞同,那时方寒诚的名声太不好听了,哪怕薛珍儿是再嫁,找个门户低一点的人家也比嫁给方寒诚好。 但薛鸿兴坚持,建成侯夫人没有办法,只能妥协。 她心里是一直不放心的,薛珍儿之前受困,她来帮忙,结果听说女儿成婚到现在房都没圆,气得半死,大闹了一场,把女儿领走了,回去跟薛鸿兴告状,说要拆这门婚,很少见地,薛鸿兴居然也不怎么反对。 建成侯夫人大喜,就在家里收拾屋子起来,才收拾好,方伯爷死了。 建成侯夫人又气得不轻,怎么就这么寸,早不死晚不死,偏赶这个节骨眼上没了! 只有捏着鼻子再让薛珍儿回来,但她心里总惦记着,得了空,就想来看看女儿又受欺负没有。 这孝一守三年,三年以后薛珍儿的年纪又大了,三婚还想再嫁嫁谁去,建成侯夫人也认了命,晓得女儿下半辈子就得归在方家了,因此她这次来态度和气了不少——也是听说洪夫人已经不在府里了的缘故。 先要拜见方老伯爷,又请方寒霄和莹月大房的人来见面坐一坐。 方老伯爷这阵子断绝了一切应酬,也不想见建成侯夫人,只推说身体不好,他辈分大,建成侯夫人不能勉强他,说什么都只有听着。 莹月就不好找托词了,虽跟建成侯夫人全然不熟,也只有跟着方寒霄一起往栖梧院应酬一下。 建成侯夫人的态度倒是很好,莹月给她报过一回信,她还记得,见了莹月很和蔼,还捋了一个手镯给她做见面礼,笑道:“不值什么,与你家常戴着。上回太急了些,我都忘了,可别见怪。” 莹月忙道“不敢”,又推辞了一下,推不掉,只得福身谢了。 建成侯夫人又拉过靠着她腿边一个捏着手指自己跟自己玩的小儿,好声好气地教他行礼:“宝哥儿,在家时同你怎么说的?我带你出来逛逛,但你见到亲戚,要叫人,和人作个揖。” 叫“宝哥儿”的小儿看着只有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大红小褂子,胸前绣着五蝙花纹,大脑袋几乎剃光,只有后脑勺留着一撮头发,细细地扎着一个小辫子,脖子上套一个金项圈,项圈里栓着长命锁。 这小儿虽小,但一看周身气派,便知养得极娇,方寒霄只打眼将他一扫,便猜到应该是薛鸿兴的那个独子兼老来子了。 宝哥儿大约是害羞,建成侯夫人叫他,他没有听话,还返身把建成侯夫人的腿抱住了。 虽是庶出,但拢共这么一根独苗,建成侯夫人对他也极宠,见此一点不恼,又哄了他两遍,总算把宝哥儿哄得团起两个小拳头来,对着方寒霄和莹月拜了拜,却仍是不肯出声。 莹月笑了,见建成侯夫人还要劝宝哥儿叫人,忙给了个台阶,先夸他:“哥儿好乖。” 建成侯夫人笑道:“我这小子,因生他的时候晚,家里人都着紧,如今大了点,才带出来走一走,他外人见得少,脾气就太腼腆了些,不过要说乖巧确是极乖的。” 方寒霄摸出一个荷包来,递给莹月。他不知道宝哥儿同来,没备礼,他那边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宜送小孩子的物件来,这荷包里装了些各色金银锞子,都倾的是吉祥样式,作礼虽仓促了些,倒也不薄。 莹月让丫头给宝哥儿递过去,建成侯夫人客气了一下,收了。 气氛看上去不错。薛珍儿招手,叫宝哥儿:“过来大姐这里。” 宝哥儿犹犹豫豫地,薛珍儿直接过去把他一把抱了,走回椅子坐下,把他放在腿上,扯了扯他的小辫子问他:“大姐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小屁股痒了?” 宝哥儿看样子可能确实被揍过屁股,他听得懂,扭头就瘪嘴道:“娘,姐姐打我。” 薛珍儿“呦”了一声:“出息了,还会告刁状了?” 建成侯夫人忙道:“珍儿,你多大的人了,还跟弟弟计较!你少吓唬他,原来胆子就小,一唬,夜里该闹觉了。” “胆子小怎么怪我?”薛珍儿反驳,“我看都是你们惯的才是,一个小小子,养得跟个小丫头似的,别说重话了,我口气大一点,都怕把他吹跑了——” “你——唉!”建成侯夫人无奈,“你弟弟来得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娇一点,大了自然就好了。你说他,你将来还不是要靠他?” 建成侯夫人这话里藏了机锋,薛珍儿已是出嫁女,不靠夫家,却要靠娘家这么一个豆丁大的小弟弟,明着是指责女儿,实际上,是说与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方寒诚听的。 方寒诚不傻,听出来了,脸色咣往下掉了一层。 他要是个灵醒的女婿,这时候就该表白表白,但他不想,就当没听见,于是建成侯夫人的脸色也有点不好看起来了。 薛珍儿倒无所谓,又去教训弟弟:“你大了,不许总让乳母把你抱着,以后自己多走路,听到没有?” 宝哥儿道:“我走不动。” 薛珍儿敲下他脑袋:“怎么就走不动?你的腿脚生着做什么的?不许躲懒,下回回去,再叫我看见乳母把你抱着到处走,我就把你带来,你以后跟我过。” “我——我不,呜哇……”宝哥儿吓哭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得不得了,也顾不上跟讨厌女婿生气了,忙亲自起身,把宝哥儿抱了回来:“乖,不哭,你大姐以后管自己的孩子,管不到你,不怕,不怕。” 薛珍儿哼了一声:“娘,你就惯着吧。” 建成侯夫人一边哄宝哥儿一边跟她分辩:“哪里惯着了,谁家的哥儿不是当成金玉般养着,我和你爹这么大把年纪,千辛万苦地,就得了这么一个宝贝蛋——” 宝哥儿确实娇,哭个不住。 那哭声很响,很吵,但方寒霄在这吵闹里,忽然被吵出了灵光一闪—— 他望着宝哥儿因为投入嚎哭而红起来的肉脸,短暂地出了下神。 这个孩子,老来子。 是建成侯四十六岁的时候才生出来的。 第131章 选秀在稳步进行中。 方寒霄将才生出来的猜测压在心底,他如今知道的讯息又多了点,一边琢磨着怎么从这危机入手破局,一边等起甘肃那边的回信来。 直接与皇权对上,这不是他一个闲散前世子容易做到的事,他需要协助,算算时间,回信是差不多该来了,这样要紧的大事,照理韩王不该拖延才是。 他尚存万分之一的指望,也许一切都是他想错了,皇帝的反复与执拗只表现在立储这一件事情上,其余大部分时候,他即便不算个圣君,至少也都表现得很正常,并没有什么昏庸残暴的作为。 究竟想没想错,他需要韩王与他最终证实,但他等了几日,却一直没有等到。 他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恐怕引来吴太监的注目,只得尽力忍耐着。 周边行省采选的秀女陆陆续续上京来,京城里热闹而安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皇帝的心情好像也好了些,一直都没有提起来让延平郡王回去封地的事。卫太妃七十的寿辰将至,作为先帝朝仅余的老人,又是人生七十古来稀,在石皇后的提醒劝谏下,皇帝还打算着替卫太妃往大力里办一办,也与宫里添些喜气,好迎新人进宫。 延平郡王高兴不起来——祖母生日后,跟着就是父亲蜀王的了,他将这视为皇帝对他的又一次隐晦的催促。 惜月于是又来了一趟平江伯府。 这是惜月自告奋勇来的,上回没有收获,也许这回就有了呢,不管做点什么,总比坐困愁城好。 两次来往距离时间太近,莹月有些找不到充足话题的感觉——她再能安慰自己,真的面对惜月的时候,想到彼此隐瞒,姐妹做到这个份上,旧时无邪的情谊染上了说不清楚的异色,那种怅然感觉,无法尽说。 不过对于惜月的探问,不涉及方寒霄身上的秘密,她还是愿意告诉她,尽力在暗流汹涌下维护着岌岌的姐妹情分。 小半天后,惜月带着建成侯夫人曾携子到访的消息回去了。 压力产生动力,延平郡王的脑子忽然运转得平时灵光起来,一拍桌子:“——不错!” 惜月很茫然:哪里不错? 她接触外务少,还想不出其中道道。 但延平郡王已经想出了自己的一条线——在子嗣这方面来说,皇帝与薛鸿兴的情况多么相似! 中间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薛鸿兴早已生过有一个薛珍儿。 但对于急需救命稻草的人来说,是不会注意这点不一样的,薛鸿兴在长女之后,将近二十年再无所出,这才是更招眼的事实,延平郡王站在皇帝的角度想了一想,很容易发现如果是他,发现有这一条路子也不可能不去试一试的,成不成,另说。 薛鸿兴得宝哥儿这个命根子般的小儿不过是三四年的事,皇帝坐拥一整个太医院,之前未必觉得自己需要去向臣子讨教医学问题,也可能是没留心到,如今或者是自己想到了,或者是为人提醒了,于是单独召了薛鸿兴觐见。 延平郡王眼珠通红,觉得应该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薛鸿兴为什么忽然跟吴太监好起来?可能这个主意就是吴太监回京来出的! 这就大大地不妙了,薛鸿兴不知给皇帝出了什么主意,他自己求子成功在前,如果皇帝也成功了,那他该怎么办? 他原来心中还存有最不济的退步,觉得实在不行,只有先回去封地了,如今他觉得,不能回去,无论如何不能。 回去了,就真的回不来了。 困于一府一县做一个无所事事的藩王,怎么比得坐拥这万里江山。 ** 莹月终于着手准备她的第二本书了。 与惜月的几番来往给予了她新的感触,她惘然她们的姐妹情分,她不觉得她们任何人有错,可时势发展到此,个人力量多么渺小,哪怕是方寒霄,也不过逐大势而沉浮,究竟有谁能真正把控住自己的命运呢。 外面的男人都如此,她们困于闺阁中的女子,更加可叹。在家从夫,出嫁从夫,立场与荣辱,总是身不由己,她想起还在徐家时,惜月总点着她的额头说她“傻”,恍若旧梦一场。 她想将这梦记下来。 她不知道她与惜月将走到哪一步,也许反目不可避免,她面上安然,心下黯然,她心中有许多感触,许多话语,不吐不快。 她先想书名,想了两天,想不出来,索性放弃,直接动笔写起设定来。 如今她想起望月都不觉得多么生气了,望月为攀高望上做过错事,但后来一朝跌下,也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且就她嫁入隆昌侯府的那些日子,也没有过多少顺心的时候,她积极争取,为自己选来的路,不过如此。 与《余公案》一样,这一本也不能让人与她联想上,为了隐去真事,莹月将背景设定到了扬州。 一个家底不错的地主家,养了四个女儿,俱不同母,性情喜好各有差别,总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出争竞,日子过得琐碎而热闹。 莹月自己觉得这种文章很无聊,小女孩儿为朵好看些的花儿都能计较起来,这里面掺了她自己的回忆,她想保留当时觉得委屈如今想起却又有些奇异温暖的记忆才写出来,因为觉得别人一定都不爱看,连方寒霄要,她都藏着不给。 “真的不好看。”莹月跟他讲,“你能看睡着。” 方寒霄道:“哦,那正好,我睡前看。” “……”莹月瞪他。 虽然话是她自己形容的,但听见别人这么赞同,她并不开心。 方寒霄改口很快,马上保证:“我不睡。” 又抱着她缠磨,莹月挨不过,发髻都叫他闹乱了,只好认输拿出来,又忍不住强调:“真的没意思。” 方寒霄不听她的,拿到手里就饶有兴趣地看起来。 莹月才写了两章,他很快看完了,琢磨了一下,指出了一个问题:“比浅白?” 莹月点头:“不好像那样写。” 这是题材问题,《余公案》虽是话本,也可以正统一些,这本新的就不一样,小女孩子争朵头花,总不能用“之乎者也”的腔调,必须得近于白话,这对莹月自己也是新的尝试,看上去浅白,其实要把握这个度并不容易。 方寒霄又想了想,夸她:“生动活泼,跃然纸上。” 莹月不肯信他:“你少哄我。” 不过,虽不信别人会喜欢,莹月自己写得还是很有热情,而且飞快,她与惜月间的问题需要排解,这个写作的过程,比空自安慰自己两句要更为有效。 有了五章的时候,福全又带来了三山堂先生的话。 没有别的,还是催文。 莹月面薄,老让人家这么催请着觉得不给点什么过意不去似的,虽觉得无名的半截新文没人要看,还是给了福全,让他搪塞一下。 她才将写到了大姐离开了屡试不第的穷童生未婚夫,答应了给县太爷去做续弦。 小半天工夫后,福全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转告先生的话:“奶奶,先生很生气,问这个大姐真的嫁成功了吗?她这样嫌贫爱富,能不能别让她嫁?” 莹月愣了一下:“——不能。” 什么呀,她去三山堂时偷偷瞥过那个先生,胡子一大把的,年纪不小,看上去还很严肃,他能把这种文章看下去就算了,还居然有点投入,带话回来干涉她剧情? 福全是不看的,他就很痛快不纠结:“好的,我再去告诉先生一声,对了,先生催您一句,尽快把第六章写出来,有六章就够印一本了,他那边雕版都给奶奶留出来了。” 莹月更愣——这种文章,他看得下去就算了,他还要收去刻印? 莹月心里很怀疑,印出来有人看嘛,她都担心他亏本。 但说实话,她也由此得到了一点鼓励,把自己的私房钱数了数,打算着如果没人买的话,她就多买一点回来收着,总之,能刻印出来也是不错的事。 她很快把第六章交出去了,这一章里,大姐嫁给了县太爷,前童生未婚夫很受刺激,发奋读书,要参加新一次的院试,能不能被学政点中,考上秀才,正式踏上科举的征途,请见下回分解。 这种文章比《余公案》好写得多,没有占她很大精力,她仍可以有空一直注意时局。 最新的时局是,卫太妃的寿辰正日子到了,百戏杂班,许多命妇进宫去向她祝寿。 而这一天晚上,平江伯府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 第132章 这位日暮来访的客人貌不惊人,脸色蜡黄,表情愁苦,还生着一脸乱七八糟的大胡子,穿着也普通,一身灰扑扑的短褐,裤腿皱巴巴的,薄底布鞋上溅着好几个黄泥点子。 这么个老农模样的人,上门说找方寒霄,在他再三求恳之下,小厮方将信将疑地进去通报了,临进去前还恐吓他一句:“大爷要是说不认识你这么号人,让小爷白跑一趟,出来就揍你!” “大爷,小的看他那寒酸样,不知是哪个旯旮里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老穷酸,上门为着打秋风,偏他脸大,要说和大爷有故,还说曾经收留过大爷,给大爷安排过两顿粗茶淡饭——” 这个时辰,方寒霄正和莹月用晚膳,听见小厮通过丫头一层层递进来说有人来找他的话,心生奇怪,丢下木箸到二门去,亲自见了小厮,结果就听见了这番回报。 不等小厮说完,他心下已有了数,点了点头,举步快速向外走。 收留过他的人家,无非那么一户而已。 韩王府的回信久久不至,大概是韩王怕寄信途中出了差错,又或者觉得几张薄薄信笺说不清楚往日宫廷旧事,所以直接派人来了。 他对此确实也急切,决定亲自去迎。 心中这么想着,然而再多的心理准备,在真的看见佝偻着背坐在大门前宽阔台阶上歇脚的老农的时候,老农听见脚步声,慢慢转回头来—— 四目对上的一瞬间,方寒霄的心跳剧烈地颠簸了下! 这个“老农”虽然经过了许多乔装,但他微微一笑起来的弧度,那种熟悉的可亲,又略带一丝威严,作为曾贴身照顾他好几个月的人,是不可能错认的。 方寒霄张了张嘴,得亏是一下震惊过了头,让他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大公子,又见面了。”老农很镇定,爬起来,煞有其事地拍了一把自己屁股上的灰尘,上来跟他行礼:“看大公子的模样,当是还记得草民?唉,家里出了点事,生计上支撑不下去了,乡下人没什么门路,不得不厚起脸皮,来找大公子——” 方寒霄一把搀扶住了他,领着他往里面走。 一路上,他面上平静,心下却是沸水般的动荡。 直到到了外书房里,走至最里间,他摸索着点起一盏灯,转过身来,在昏黄的灯光中要伏下行礼,被“老农”以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敏捷拦住的时候,他抑着的一口气方轻吐出来:“——您太行险了!” 来的是韩王府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这样惊讶。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是韩王本尊。 乔装成老农的韩王只是一笑,转头望了望,随意在安置在墙边供人小憩的竹榻上坐下,然后道:“本王从前倒是谨小慎微,守着那穷山恶水也不越雷池一步,结果如何?融哥儿死无全尸!” 朱融钧,即早逝的先韩王世子。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韩王的喉间现出压抑不住的悲怆声气,没有父亲愿意用这种词来形容儿子,可是他的嫡长子,留给他最后的印象,就是这么惨烈。 方寒霄听见默然,他知道这是韩王心头一块绝大疮疤,韩王当年亲手验了儿子的尸身,由此受到了比一般丧子更为剧烈的伤痛,韩王妃事后曾经后悔,没有去拦一拦,但一切已经发生,如同先韩王世子的死一样,都不可能重来了。 “镇海,你不用担心,京里最近闹选秀,来往的生人多了,我混在里面,并不打眼。”韩王很快恢复了,目光安然着,又说了一句,“本王之国二十余年,从未返京,京中便有故人,也早不相识了。” 方寒霄不是失惊打怪的性子,到此也已镇静下来,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就算他有意见,韩王来都来了,还能把他撵回去不成? 他只是无奈叹了口气:“王爷,您亲身前来,意欲何为?” “为我孩儿报仇。”韩王痛快地回答了他。 方寒霄道:“此事如经证实,我自然设法——” “这件事,我不愿假手于人。”韩王眼下一圈青黑,显见来的路途上多般警惕,并不容易,但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无比,“杀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等了六年,终于等到了这个凶手,只要确定是他,我必亲自与他清账。” …… 韩王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方寒霄还能说什么,他知道这位王爷久在苦寒之地,其环境之恶劣还甚于蜀地,因此养出了与一般天潢贵胄不一样的性子,他不太会同人使心眼,行事有时既不瞻前也不顾后,这样的主上难免有令人头痛之处,但究其脾性,却比那些正统的深不可测的上位者好相处多了。 他理了理思绪,先问道:“您是确定了与当今间的冤仇?” 韩王道:“没有。” 方寒霄:“……” 韩王抓了一把胡子,低沉笑了:“镇海,你年轻轻的,怎地总这般老成多虑?我觉得和二哥没仇,未必他也这样觉得,他打小便看我不大顺眼,也许在我不察觉的时候,把他大大地得罪过呢。” 方寒霄本已冷静下来,听着他的话,忍了一下,忍不了了,不给面子地直接道:“——王爷,那您什么都不确定,也不知道,就这么潜进京来,太鲁莽了。” 藩王无诏进京,逢着较真的时候,能直接当谋反论处。 韩王不当回事,道:“我还窝在甘肃,自然什么都不知道,进京来,不就知道了吗?镇海,你已经做了许多了,不能总累你一个。这事不是你办得下来的,吴太监那宅子在哪里,你给我画个大概的方位图,我叫人抓了他来,审一审,就知道他跟我二哥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了。” 他口气大咧咧地,皇帝的近侍太监也说抓就要抓了,与他那不起眼的老农形象极不相符。 方寒霄头痛,然而离了韩王妃的韩王,就是这个风格,他能劝谏,韩王对他容忍度极高,从不跟他生气,但能不能劝动,得看天意。 好在听着韩王的口气,他总算不是孤身上京,随身还有人手,人手应该还颇有能量,能在明知吴太监宅里有武人的情况下,还说把他抓来,不过带来的问题就是——韩王还携护卫进京,这一旦被人发现,几乎是洗不清。 “您进京的事,娘娘同意吗?” 韩王坚定豪迈的眼神终于飘忽了一下,他咳了一声:“男人的事,要婆娘同意干什么。” 方寒霄就知道了,韩王妃必然是不赞同。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他谨慎地想了一想,发现韩王的主意虽然粗暴,但速战速决,不失为当下破局的一个解决之道,韩王若在京里耽搁过久,被人发现,那才是真的危险。 韩王自己是真不把抓吴太监当回事,什么心腹不心腹,再心腹也不过一个太监,家奴而已,抓了就抓了,他要弄清爱子横死的真相,哪有空跟家奴迂回啰嗦许多。 又催方寒霄:“那宅子到底在哪?快画了给我。” 方寒霄只有答应,出到外间,大致圈出了方位,向韩王道:“王爷,您务必小心,吴太监将私宅置得这么偏远,里面恐怕不少名堂。” 韩王点头应了:“我知道。” “您就住我这里,还是有别的落脚处?吴太监惯常跟在皇上身边,出宫时候不多,要守他,恐怕还得耐心等一等。” 韩王道:“我不好在这里久留,你们老伯爷认得我,叫他看见,若把我认出来,那么大把年纪了,又悬一回心。我住一夜,装个幌子,明天就走,周参在京里有宅子,我住他那里就行了。” 周参是韩王的护卫长,该替人着想的时候,韩王也还周到,方寒霄听他想得清楚,不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的样子,方放了些心。道:“我这些天便不出门了,王爷若有事,可随时叫人来告诉我。” 韩王道:“知道,审出来结果,我先叫人与你送个信,不会草率行事的。” 方寒霄的言下之意正是这个,不过他不好指挥韩王行动,方含蓄了点,听见这个话,他点点头,转头去箱柜里抱出床被褥来,放到竹榻上,道:“王爷,委屈您就在这歇一宿了,地方虽窄了些,原是我祖父的书房,再没有旁人会过来。” 韩王很无所谓,他赶在城门关闭前才进的城,也累了,把被子一拉,就要躺下,不过又想起什么,把要出门去给他拿些吃的来的方寒霄叫住,道:“镇海,你写封信给王妃,那婆娘在家气得不轻,我走时,话都没与我说,你给我个证明,我到京来,极谨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你,可没有乱来。” 方寒霄掀帘的手顿住,转头:“——等王爷走的时候,我再写。” “……”韩王牙疼似的咧了咧嘴:“行吧。” ** 翌日一早,韩王就走了,背着一个口袋,真好似来打着了秋风的穷亲戚。 方寒霄没有闲着,命人准备马车,他想将方老伯爷和莹月方慧都以守孝散心的名义送出城,他需要做好万一韩王失手暴露,牵连到他的打算。 但方老伯爷不知缘由,不肯走,莹月也不肯走,方慧跟着凑热闹,也嚷着不走,他正费劲地挨个敷衍劝说,被他先行遣出去往庄子上探路的小厮回来了,回话道:“大爷,今日城门不知为什么还没开,守城的兵丁倒还在,小的问了,只说接了上面的命令,不许进也不许出。” 方老伯爷不解道:“没说为什么?” 小厮摇头。 方寒霄心中猛然一沉:韩王昨日进京,今日就城门紧闭,难道——? 第133章 方寒霄心往下沉,但不放弃,又使人出去往其余几个城门看一看状况。 方老伯爷虽然深居浅出,但大半辈子为官的经验没丢,已经觉出了情况的不同寻常,表情严肃地问方寒霄:“霄儿,出什么事了?” 如若真是韩王入京的消息泄露,后果很难预测,到这个地步,方寒霄不能再隐瞒,让王氏把方慧带走,又将下人全部遣出,低声将自己对于吴太监的怀疑,以及去信不料引来韩王亲至的消息和盘托出了。 莹月安静听着,除了为韩王入京惊讶了一下以外,别的事情都是她已经知道的,她便不去发问打岔,只不时分神注意一下方老伯爷的面色,恐怕他受刺激过甚,有个什么意外。 方老伯爷确实震愕无比。 但他没有怔愣很久,皇权之下,人如蝼蚁,太监无根之人,心情诡奇狂妄不可比拟于常人,天下京营卫所,所有正统堂皇的武装力量都不太可能干出这种为练手而截杀伯世子的事,胸中有一点正气的主官甚至不会奉诏,唯有太监,无根浮萍,前程性命全系于皇帝一念之间,为逢迎圣心,怎么丧心病狂都不奇怪——这也不是说做了太监就会恶毒到没有道理,他们向上的路,只有这么狭窄的一条,利字当头,人性就不算什么了。 “皇上——”方老伯爷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道,“对韩王有心结可能是真,私练暗武去害韩王一脉也可能是真,但吴太监所为,他未必全然知晓。” 作为至尊,皇帝对家奴通常只需要下一个命令,怎么执行,是家奴自己要绞尽脑汁完成的事,试想皇帝去细细地吩咐吴太监,你先找一个人去练手,再怎么怎么——这就有点怪了。 方寒霄慢慢点了头,这个可能他考虑过,但还没有来得及证实,到底是与不是,他与皇帝间隔着天堑,不可能直接去问,只能从吴太监身上得到答案,而韩王还没来得及去把吴太监抓住,已经生变了。 这个变故,快得他措手不及。 方老伯爷到此,情绪反而稳定下来,还感叹了一句:“毕竟是韩王。” 昔日几位皇子在京时的情景,方寒霄这个岁数的人没有机会了解,方老伯爷是一路听闻着过来的,他回京叙职,在京城做短暂停留时,也都有过一点来往,他是武将出身,若论脾气相投,倒是觉得韩王更爽利些,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就更有上位者不露声色的气势,说话行动,佼然出于众兄弟。 其后众皇子或登大位,或赴藩国,在国朝严密的继承制度之下,个人本来很难有什么翻盘的指望,却不想,皇帝自身渐渐暴露出一个绝大弱点,致使事态扑朔,诸王蠢动起来。 他的子孙,则先后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争端里—— 看一看眼前的方寒霄,又想到溺亡的方伯爷,方老伯爷的目中闪过一丝痛意,屋里的气氛陷入了低沉。 这个时候,外面传来石楠扬高的声音:“老太爷,大爷奶奶,外边人来报,西边两个城门也关了!” 方寒霄霍然起身,他先前让小厮出城走的是最常走的南边城门,如今西、南两个方向的城门都没开,只余下东和北两个方位,这两个方位里有的城门一般人都不能走,也就是说,现在内城九门可能都处于封锁之中了! 有权利下这种命令的人太少了,都不用怎样深思排查,就可以确定出自谁的金口。 又过一阵之后,奔赴另几个城门的小厮也气喘吁吁地回来了,异口同声地给出了同一个答案——他们去看的城门,都已关闭。 有的早上时短暂开过一段时间,接了命令后,又重新关了。至于接的是谁的命令,守城兵丁这个层级的人说不清楚,只知是上面来的严令。 街面上已经微微骚乱起来。 发现城门关闭的肯定不只平江伯府一家,路途最远最晚回来的小厮喘着气道:“小的一路上看,有的店铺嗅出味道不对,都已关起门来了,也有些胆大的在街上游荡,或是像小的这样被使出去,打听消息的,大家互相探问着,小的也问了些人,只是事出得突然,没人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寒霄脑中正急促思索着,小厮缓了口气,说出了另一个消息:“不过据小的听人说,不但内九门,连皇城四门都关得紧紧的!已经有做官的大人觉得城门关得不对,前去皇城相问,结果也只能徘徊在外面。这太平年月,不知怎么忽然这样,大家伙都吓得不轻。” 方寒霄才一回神,又陷入了另一层迷雾中——皇城四门怎么会也关了? 这样看,变故不像在外,倒像是由内而生了。 方老伯爷也是差不多的念头,皱起眉道:“难道宫里出事了?那关城门的命令是谁下的?” 这一出出的实在是奇怪,没人能回答他。 方老伯爷只能向小厮下令:“再去打听,别去街面上乱撞了,去前面周先生那里,拿我的帖子,去我们相熟的人家里问一问,看有没有人知道些什么。” 小厮应着忙去了。 方寒霄按下纷乱思绪,向方老伯爷道:“祖父,不管怎样,出事是一定的了,如今当务之急,将我们的府门也关起来,不许人随意进出,危言耸听,传递消息。家下人捡身强力壮的集中到前后门去,有什么家伙,就使什么,既然已经出不去城,内里要把手好了。” 方老伯爷点着头:“你说的是。” 就出去将府内人等都召集起来,一一吩咐,如今实际上的爵位承继人是方寒诚,但他守孝期间,还未怎么接过府中权柄,薛珍儿也不上心,所以方老伯爷如今仍是府里说话最管用的人。 不过方寒诚和薛珍儿先后被这动静惊动了来,茫然相问。 方老伯爷没空细解释,只直接道:“都在家里安生呆着,哪都不要去,你们若不知轻重,这时候出去惹了祸来,谁都救不得你们。” 方寒诚虽跟薛珍儿不大对付,但他此前没有想到方老伯爷会愿意将爵位平顺地交给他,因此不管他曾埋怨过多少次方老伯爷偏心,如今在方老伯爷面前倒老实多了,道:“祖父,我守着孝呢,不用祖父说,我也不好出门。” 薛珍儿多问了两句,但方老伯爷自己都说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可以告诉她的,方寒诚借机斥了她两句:“你妇道人家,懂得什么,祖父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就要把她拉走,薛珍儿不服,道:“我又不是不听老太爷的话,问一问怎么了——!” 两个人一路吵吵闹闹地回去了。 方老伯爷顾不得管他们,继续布置起来,府里渐渐弥漫开紧张的气氛。 午饭时辰早已过了,厨房送了来,也没人有心情吃,只是凑合着填了填肚子。 丫头收走没怎么动过的大半残羹,方寒霄站起来,在屋里走了两圈,下了决心,向方老伯爷道:“我出去看一看。” 出去打听的小厮还没回来,不能所有人都困在府里,他呆不住,也有一点想去看看韩王那边,从目今来看,这诡异的状况倒不一定和韩王相关,他怕韩王离京多年,不熟悉京内情况,以为自己露了行藏,轻举妄动,出了什么岔子倒不好了。 方老伯爷很不放心,但他年纪老矣,方寒诚指靠不上,如今府里能出头撑起事来的人只有方寒霄,犹豫了好一会后,不得不点了头:“霄儿,你速去速回,家里人都等着你,不要在外面多耽搁。” 方寒霄道:“是,我知道。” 他又看向莹月,不等他说什么,莹月主动道:“你去吧,路上小心,我守着老太爷和慧姐儿。” 方寒霄点一点头,不再拖延,转头去了。 ** 方老伯爷又去看府内各处守备了,莹月把方慧接到自己院里,把她看在眼跟前。 方慧模糊觉得有些不寻常,问她:“大嫂,出什么事了?” 莹月哄她:“没事,你困不困?困可以在我床上睡一会儿。” “不困,我晚上睡得可好了。”方慧说,又冲她嘟嘴,“大嫂,你敷衍我,肯定有事。” 莹月心神不宁,但勉强笑着,又哄了她几句,方慧倒也不寻根究底,看见莹月书案上摆着的一个新笔筒,去拿了玩,莹月正想说若是她喜欢,就送给她,石楠步伐有点慌张地冲进来了,道:“奶奶,奶奶,又出事了,建成侯夫人来了!” 莹月先惊讶了一下,然而觉得明白过来,道:“这时候来?可是不放心,来接二奶奶回家?” 建成侯夫人本来宠女儿,薛珍儿和方寒诚感情又不好,她这时候为着安全想把女儿接回去,倒也不算奇怪。 但是石楠很快摇头:“不是,奶奶,建成侯府出事了,建成侯被抓走了,建成侯府好像还要被封门,建成侯夫人是扮成个仆妇模样才逃出来的,来我们府上求救!” 莹月惊呆了—— 建成侯好端端的为什么出事,又是什么事态,把建成侯夫人这样的贵妇逼到要扮成个仆妇?! 第134章 建成侯夫人在方老伯爷的首肯下,逃荒般地进了府门,闻讯的方家众人惊讶不已,都赶去了前院待客的堂屋里,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建成侯夫人在堂屋下首第一张椅子上坐下,方老伯爷见她脸色仓惶,实在难看,暂且没有问什么,只是命人上茶。 薛珍儿让丫头走开,自己亲手斟茶,建成侯夫人接过来,以她贵夫人的礼仪,喝第一口的时候居然呛了,薛珍儿忙替她拍了拍背:“娘,慢一点。” 建成侯夫人缓了口气,也喝不下去了,把茶盅放去几上,苦笑着向上首的方老伯爷道:“让老太爷见笑了,我这心里油煎得一样,实在有些熬不住。” 方老伯爷道:“薛家太太不要着急——” 薛珍儿道:“娘,究竟怎么了?我怎么听见说我们家被抄了?这一定是传错了罢?!” 她知道她不该抢话,不过娘家出了事,母亲还这么一副样子来了,她忍耐不住,抢完后向方老伯爷福了福身。 方老伯爷没计较,他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莹月拉着方慧站在一边,悄悄往建成侯夫人面上打量。 内城封门,别人还没听说怎么,先把薛侯爷抓了,这横祸来得太无预兆了些,她也是满心的疑问。 建成侯夫人面上余悸未消,道:“不瞒老太爷,如今问我,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又顿了一顿,大约是在回想组织语言,然后才道,“昨天卫太妃过寿,皇上隆恩,有意办得大些,我们这些命妇都备了礼进宫贺寿,皇上在前面的大殿里也宴请了些臣子,大约戊时一刻,我们在后宫的命妇们先散了,我到家没一会儿,侯爷也回来了。” 薛珍儿极认真地听着,听到此处急道:“这不是都很正常吗?” 怎么会突然把她爹抓了! 建成侯夫人道:“是正常。直到今日,你爹昨晚高兴,多喝了两杯,今早起来的时辰就晚了些,因近来没有什么要紧公务,他也不曾着急,用过了早膳才出门。就在大门口,被许多兵丁涌上来抓住了,那些人嚷着说他事发了,小厮飞跑进来传报,我们都吓蒙了,我原想出去和他们理论,谁知小厮又报,他们已经张罗将我们的大门都封起了,我瞧着势头太不对,不敢乱来,使人问那些兵丁们打听,却又不肯告诉我们家到底犯了什么事,只说是奉了凤命——” 方老伯爷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凤命?” 他当然知道这“凤命”来自于谁,正是知道,才奇怪——后宫一般是不能干政的,就算出现某些例外,只要皇帝在,皇后的权限也不会大到能直接命令兵士抓捕朝廷大员并封堵勋贵府门的地步。 “好像还有什么阁老。”建成侯夫人回忆了一下,道,“府里乱成了一锅粥,传话的小厮也不知有没有说错,我急着出来求救,怕后角门也堵了,没来得及细问——问了,只怕也问不出来,那些兵丁声色极是严厉,有个小厮与他们分辩这是侯爵府,问他们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又叫他们客气些,结果直接让人推撞得头破血流。” 也是看到这个汹汹的来势,建成侯夫人才吓得跑了出来,只怕兵丁的刀枪不长眼,稀里糊涂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做了刀下鬼。 阁老—— 用不着弄清是哪个阁老,方老伯爷已经知道,确实出事了。 大事。 皇后不能独立指挥京卫,可是在紧急情况下,后宫与内阁可以互为支撑联合出面,以主持大局,而要达成这个结果,也就意味着:真正能一言九鼎的人已经无法出声了。 皇帝昨晚还在举宴群臣,不过一夜之间,能出什么事?又为什么要抓捕薛侯爷? 不过如此看,倒确实和韩王没什么关系了。方老伯爷因此镇定了一些,他沉吟片刻,想要说话,一抬眼,见到莹月欲言又止,便止住话头,表情和蔼地先问她道:“你有话,说出来无妨。” 莹月确有疑问,就道:“老太爷,我想问一问侯夫人,我记得薛家大爷是在宫里做着侍卫,他如今可在家吗?他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这一说,方老伯爷想起来了,薛嘉言做侍卫的门路还是他给找的,不过是去年的事了,这点举手之劳,他没放在心上,因此一时没想起来。 此时被提醒,他跟着看向建成侯夫人。薛嘉言的职位比之薛侯爷不算什么,然而他能在宫里当值,倒比薛侯爷更近君侧,这等大事,说不准他能知道一些,便不知道,跟同僚打听也有门路。 建成侯夫人愣了愣:“这——我不清楚。” 她面上显出后悔之色,薛家两房因子嗣问题闹得不怎么愉快,面上虽还凑合,私下是比较冷淡的,薛嘉言有时需要夜里当值,也有时要宿在值房里,具体哪天在家不在家,她不关心,便不知道。 屋里诸人发了会呆,建成侯夫人的到来让一些问题变得明朗,但也让另一些问题变得更扑朔迷离和严重了。 韩王暴露,与皇帝出事,很难说哪个情况更糟。 建成侯夫人还惦记着家里,说了一通后,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老伯爷,求您好歹替我们打听打听,我也不求别的,至少做个明白鬼,若去了地底下,也不冤——”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薛珍儿忙道:“娘,你好容易逃出来,回去做什么?我叫人收拾屋子,你就在这里住下!” 建成侯夫人苦笑道:“傻孩子,你爹叫抓了去,生死不知,我们一府的人也关着,我一个人在外面有什么用?就这几门亲眷,我瞧那些兵丁还忙乱着,暂且顾不上那么多,才觑着空出来了一下,我若不回去,叫他们点起人来,发现我不在了,只怕不多久就要搜查到这里来,我岂不是连你都坑了?唉——珍儿,往后你那脾气可收着些,不要整天和女婿置气了。” 她说着,向方寒诚福了福身,言语态度再不是上回来时还拿话点他的模样,诚恳地道:“女婿,我独这一个女儿,未免惯坏了她,以后她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教训。只是,瞧在这门亲是故去的伯爷做的份上,多少也请你担待些。” 方寒霄和薛珍儿再闹,不敢受丈母娘的礼,吓了一跳,忙避开了,又动了动嘴唇,到底应了个“是”字。 建成侯夫人舒了口气,不再耽搁,转身出门去了。 薛珍儿追了两步,知道无用,她自己不介意,可没办法把母亲留下拖累夫家一家,只有无力茫然地停下。 方老伯爷稳了稳心神,再度吩咐人出去打听,这一回就有目标多了,只管往皇城去。 他也焦心,叹气道:“不知霄儿在外面怎么样,快些回来才好。” 莹月心下也忐忑,撑着宽慰他道:“老太爷放心,大爷向来稳重沉着,不会有事的。” “如此就好了。” ** 方寒霄这时候已经见到了韩王。 他去得及时,韩王听说封了城门,以为是冲着自家来的,勃然大怒,正逮着皇帝的祖宗八代大骂——当然,也是他自己的祖宗八代。 分头潜进来的几个核心的属臣护卫围着他苦劝,要他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韩王却惦记着还没抓到手的吴太监,不肯,骂皇帝的间隙里又抽空和属臣吵。 方寒霄的到来,总算打破了他们的僵持。 但听说外面的变故应该与己无关,老农般蹲在炕头上的韩王眼中精光一闪,又来了新主意:“宫里乱了?乱了好,趁它乱,正好去把吴太监抓了!” 在宫里抓人跟去私宅蹲人怎么是一个难度?! 属臣护卫们才松掉的一口气又提上来了,纷纷又劝,韩王对付手下有绝招——耳朵一捂,跳下炕就穿鞋,看来真的打算付诸实践。 方寒霄不得不打破了他的妄想:“王爷,皇城四门也关了,您进不去。” 韩王惊讶又失望:“是吗?” 他本人及带来的人手有顾忌,不敢靠近宫城那段,因此还不知道形势严峻到了这个地步。 护卫也劝:“王爷,您的安危最重要,如今我们真不适合出头,您若一意孤行,您想想王妃——” “王妃怎么了,”韩王悻悻地,“你少拿王妃说事,以为能吓唬到本王不成——王妃也是你能说的,哼。” 韩王不甘心地,但还是咚地一声坐回了炕上。 方寒霄想了片刻:“王爷,您在这里稍等,我去皇城外看一看。” 韩王执意要抓吴太监的思路在当下也不能算错,作为皇帝的近侍,起码,抓住了吴太监一定能搞清楚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 韩王勉强答应了:“行吧,你去。要不要我拨几个人给你?” 方寒霄摇头,他一个人来去反而不显眼,以他之能,城里再乱,自保总不成问题,因此也不需要护卫,就匆匆离了这处小院落,掉头走了。 他赶到皇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近傍晚的时分,承天门外围拥着许多人,百姓们畏惧侍卫雪亮锋利的武器,还不敢靠得太近,一些官员服色的人却不惧怕,嚷着要见皇帝,要知道闭门的真相。 方寒霄来得凑巧,他挤在人群里听了听,刚听到了薛鸿兴被抓的消息,不及细想,就见到了承天门左侧门洞里沉重的大门打开,一个穿朱袍的大臣走出来,向众官员们宣布皇帝突发重疾,命众人速速散去,安生回家,不许乱窜乱走,扰乱视听。 有官员惊呆又混乱地道:“皇上龙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 更多的官员七嘴八舌地出了声,要求进去探视皇帝。 大臣沉重又严厉地道:“皇上如今还在由太医们抢救,没有精力召见尔等,内阁诸位老大人会同皇后娘娘都在守候着,若有什么消息,自然会下诏令。好了,都散去罢!” 官员们仍旧非常混乱,但知道了皇帝重病,总比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被包饺子一样包在内城得好,因此在大臣及侍卫们的驱赶下,渐渐还是散去了一些。 大臣没有退回门内,反而是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些侍卫,护拥着他往外走。 方寒霄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心中一动,忽然明白了—— 皇帝重病,东宫空悬,这个时候,必然是要去接延平郡王进宫了。 第135章 平江伯府这样的功勋宅院置得离皇城不远,折返去见韩王之前,方寒霄先回了趟家。 薛鸿兴被抓紧随在城门闭锁皇帝重病之后,这两件事间的关联不言而喻,虽不知薛鸿兴究竟为什么犯下这种滔天大罪,但他犯事似乎是已经明摆着的。 抓他的命令非是石皇后一人决策,后宫可能糊涂弄错,内阁不可能也跟着草率行事罢—— 抱着这样的认知,方寒霄在听闻建成侯夫人曾来求救的消息时就极为惊讶:“什么,建成侯夫人不知道为了什么?” 方慧累了,回去睡觉了,无精打采的薛珍儿和方寒诚也走了,莹月回到了自己的院里,屋里此时没有旁人,她点了头:“对,我看侯夫人的模样,不像作伪,而且她求完老伯爷帮忙打听一下以后,就回去了。” 这是一个强有力的佐证,建成侯夫人倘若知道自家跟这种能灭九族的罪名干系上,绝不会还敢回去,那跟送死无异。她还求方老伯爷打听,当时话语中虽颓然恐惧之意尽显,然而也是还存希望,怕被冤屈了,她若知道为什么,那只余等死一件事好做,求神仙都没有用,还打听什么。 方寒霄陷入了沉思。 这件事不对。 但如果不是薛鸿兴,会是谁? 他脑中急促地运转着,很快,现出了朱袍大臣带着侍卫往外步行的场景—— 薛鸿兴会害皇帝本来就令人不解,他没有足够动机,但,有人有。 如果皇帝不治,从中捞到好处的不是薛鸿兴,而是延平郡王。他将登上那个天底下最尊贵最崇高的位子——财帛尚且动人心,何况是江山万里。 从结果反推凶手,答案再明确不过。而比起薛鸿兴,延平郡王也更好下手,薛鸿兴作为外臣,近来虽和吴太监走得近了些,但以吴太监的立场,不会乐见延平郡王上位,那就没道理冒奇险去帮他这一把。 从目前的进展看,假设凶手确是延平郡王,那他的计划实施得堪称顺利,皇帝骤生重疾,连外人都觉不可思议,倾太医院之力,不可能查不出其中蹊跷,而为了应对这个问题,延平郡王那一方势力连替罪羊都已经找好了,薛鸿兴也许无辜,但他掺和皇权争端,身上必有漏洞,才让内阁也接受了他的“罪名”。 各样思绪交杂,想了一圈,方寒霄少有地举棋不定,在屋里来回踱步。 莹月静了一会儿,劝他:“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方寒霄正踱步到帘子旁边,被惊醒,转过身来,与她澄澈的目光对上,想说什么,忽然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 她陪他一路从迷雾中行来,她懂他。 延平郡王倘若夺位成功,其实未必对他是多坏的结果,他和延平郡王本无仇怨,皇帝不治,他与韩王的仇都算报了,此后各归各位,他寻机将哑疾痊愈,韩王继续屏守边疆,日子似乎也能过下去。 但他不能甘心。 他还有许多疑问没有得到解答,有志向未酬,功业未建,就此前功尽弃,那他从前所有的努力,算是什么。 放任以如此手段窃登大宝的人君临天下,对群臣百姓来说,又算是什么。 私仇是一回事,公义,是另一回事。 “你去吧。”他不说话,莹月又催了他一遍。 方寒霄深深地看着她,道:“我可能会做很危险的事,你不害怕吗?” “我不怕。”出乎他意料地,莹月冲他笑了笑,笑容很明亮,“我帮不了你什么,可是至少,你不用怕会牵连我。” 方寒霄想说什么,仍旧没有说得出来,可能也是仍旧不需要说,他抑着满腔心绪,过去将莹月抱了抱,才道:“你放心,我会小心。” 莹月在他怀里点点头,充满信任地。 方寒霄强迫自己放手,转身大步掀帘而去。 莹月没有在原地耽搁,表情严肃,很快回到了书案前。 片刻后,方寒霄又转回来,看见这一幕,心情不由沉重了点。 她那样小的胆子,屋里跑进条长虫,都不敢独自睡觉,现在卷进这样复杂的事体里,怎么可能不怕,不想他担心,不跟他说,只能自己偷偷写些文字排解。 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身后,往她铺在面前的纸上望去。 这日,许大娘子携了夫婿还归娘家,许家倾门相迎—— “你在写这个?”方寒霄心情复杂地问了一句。 他忽然出声,莹月正写得聚精会神,闻言吓得手一抖,一个字就变作了一个黑团团。 她苦恼地看看那个黑团,又转头看他:“嗯。”顿了一下,见他的表情太费解,解释道,“三山堂的先生已经给我印第一本了,我得抓紧把下面的稿子给他,万一有人来把我抓了去,我就不好写了,怪对不起他的。” 又问他,“你怎么回来了?不出去了吗?” 方寒霄道:“——我有点饿了。”他一直在外面跑。 “对了,你还没吃晚饭。”莹月恍然大悟,又有点心疼,“我让石楠去厨房给你拿些饭菜来。” 她就要起身,方寒霄把她按下:“时间紧,不用了。” 他已经看见那边桌上有半盘糕点,他折返回来,本来也就是想拿些糕点,不想,却见到了完全意料以外的景象。 她这样坚韧,他怎么会只是觉得她胆小呢。 方寒霄的心绪忽然间就淡定坦然了些,接过莹月匆忙拿手帕给他包起来的几块糕点,这回是真的走了。 ** 方寒霄赶回去韩王处的时候,韩王也在啃点心,一帮大男人,没人会做饭,外面形势不明,也不敢出去引人注目,只能买些方便携拿的糕饼之类回来,凑合着填满肚子。 听见皇帝重病才导致了内城皇宫封门的变故,韩王言简意赅地就两个字:“有鬼!” 皇家人,对这些把戏便没经过也听过,这一出出的,没一件正常,他信才奇怪了。 属臣之前极力想劝,此时反有点激动起来:“王爷,这真是天赐良机!” 简直是太巧了,如若只有延平郡王一人在京,那不论他登位的过程中有多少疑问,只要明面上暂时没被抓住切实的劣迹证据,大臣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拥立他,而他一旦登位成功,自然可以利用无上权力去抹平之前留下的痕迹。这没什么可说的,成王败寇,不外如是。 可是偏偏——他们王爷也潜进了京里,不早不晚,刚刚好是这个时候! 韩王没有那么激动,记了仇,还冲他翻白眼:“这会儿说好话了,本王决定要进京时,你们都是什么脸子?一路上婆婆妈妈,念叨得本王耳朵都起茧了!” 属臣嘿嘿讪笑:“王爷,下官鼠目寸光,王爷天纵英才,见识卓越,不要和下官计较么。” 其余属臣护卫面上也都现出了激动之色。 登天路就在眼前,没有人能不动心。 当下各自草草把糕饼塞完,围一圈聚拢,商量起要怎么行动来。 方寒霄先道:“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不论是后宫,还是内阁,应当都没有做好充足准备,宫里此刻,应该处于混乱之中。” 及时封锁内城并锁拿薛鸿兴已经是后宫内阁代行皇权的极致了,这短短一天之内,更多的事情,他们既无暇顾及,也做不到。 韩王表示赞同:“镇海说得对。” 一个属臣插言:“那我们要混进去应该不难。” 韩王点头又赞同:“好,你说,怎么混?” “……”属臣哑了。 再混乱,那也是皇宫,宫门一闭,凭个人力量怎么进得去。 但必须得进去,并且还得尽快,皇帝一旦撑不住宾天,再想任何辙都晚了。 属臣护卫七嘴八舌,陆续出了四五个主意,比如找梯子翻墙之类,韩王十分利落地一概以“馊主意”蔽之,并且问那个要翻墙的:“你命好,翻进去了,还没被侍卫发现,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在众目睽睽下潜到乾清宫里面去?” 别处混乱,防守或有松弛之处,但作为皇帝寝宫的乾清宫此刻一定严密得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想悄无声息地进去,做梦比较快。 翻墙的掩面闭嘴。 方寒霄冷静地想着,到此时,终于再度说话:“王爷,有一种人,现在一定可以直入到龙床前。” 韩王瞪眼:“谁?这么神?” “大夫。” ** 皇帝重病,整个太医院已经被召进去会诊,但从朱袍大臣已经去请延平郡王看,情况一定仍然不乐观,这种时候,皇帝当然会很需要一个神医。 这个“神医”也不是自称就可以的,能在生死关头去给皇帝看病的人,当然需要可靠的认证。 方寒霄不行,韩王那堆属臣也不行。 于星诚,现任都察院副都御使,正三品朝廷大员,当这个引荐人就很够格了。 说服于星诚没费很大功夫——或者说,根本就没费功夫,于星诚是查过连环案的人,对各种弊情洞若观火,早已觉出皇帝病得可疑,延平郡王作为最大受益人脱不了关系,只是进不了宫,困在家里发愁,方寒霄一去,他听说韩王到京,震惊之余,马上做出决定:“带我去见王爷,我为担保,带他进宫!” 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糊涂认下延平郡王,可如果有别的选择,那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能忍受封弑君嫌疑的人为主。 第136章 于星诚带着剃去了大半胡子的韩王及方寒霄,进入了奉天门。 草莽之中,每多奇士,虽则韩王化名的这个“神医”没什么人听过他的名号,但有三品高官与伯府前世子共同担保,内阁病急乱投医,短暂商量之后,就决定让“神医”进来试试。 韩王虽然乔装,但这一进来,仍是如入虎穴,真到临出门前,属臣们又有犹豫,韩王很是鄙视他们,道:“就你们这瞻前顾后的劲儿,还想成大事?行了,都闪开,本王非去不可,我可没什么对不住二哥的,他害了我的融哥儿,他要真不行了,临死之前,也得给我个交待!” “可是王爷毕竟私自入京——” “那又怎么了?我知道他派人害了我的孩儿,我还不能来问问他?他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能这么欺负兄弟,内阁的老头子们都在里面,正好,都给我评评理!” 于是,要评理的韩王就这么进去了。 离宫二十余年,人事皆非,但庞然的宫殿未改,绵延伏在静谧的夜色中,无声彰显着皇家的威严。 走过一条又一条的宫道,乾清宫前,侍卫林立,守卫果然十分森严,宫殿里则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石皇后,内阁六阁臣中的四位,承恩公,延平郡王,各方势力都在。 不论心里各自转着什么念头,面上,是都一色的悲伤焦急。 东次间里,两个着太医服色的中年人蹲在床前忙碌,窗户紧闭,屋子里的味道很不好闻——皇帝是在用药以后忽然病发的,如今已经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催吐与下泻。 至于用的什么药,那就不太好说了,总跟子嗣相关。太医院从前给皇帝也没少开差不多类型的方子,但既是太医院出手,自然以稳妥为上,皇帝这份自己弄来的方子在使用之前,也召太医院院使看过,当时是认为没问题的,皇帝服过几剂之后,能不能引来子嗣暂未可知,确实龙马精神了些,因此都有兴趣重开选秀了。 却不知怎么的,昨晚照服一剂后,刚召来了美人,未及怎么样,忽然腹痛如绞,把倒霉的美人吓了个半死。 现在这美人,如薛鸿兴一般,也是被关起来了——对了,薛鸿兴所以被抓,正因为这方子是他献的。 韩王“看病”之前,也要听些病情的由来及介绍,他在次间外的角落里,听到此处便道:“抓他干嘛?你们不是都看过了方子没问题?皇上之前吃的时候也没事。” 奉命出来给他解说的太医有点不耐烦——这老头好大脸,皇后及内阁的决策有他什么事,也轮得到他来点评一下。 硬邦邦回道:“那没你的事,于宪台带你进来,是让你看病,不是让你断案来的。我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没有?” 韩王闭嘴,点点头。 “听清楚了,就跟我进去救治皇上,如果救了圣驾,自然有你无穷的好处,你要尽力,但也不要胡来,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你老实做事,没人怪你,明白了吗?” 这太医态度不佳,但话其实说的不错。 韩王就又点点头,可惜对他是白说,他哪里懂得什么医术。 见太医再向他转脸示意,他就跟着进去了。从这个大方的气势上看,倒真有两分胸有成竹的神医架势。 现任内阁首辅的苏阁老看见,因此向于星诚道:“良臣,你荐的这个神医,果然高明吗?皇上——唉,皇上病得太突然了些,我们这些老臣子,心里都难以接受,只盼着皇上转危为安就好了。” “良臣”是于星诚的字,于星诚正目送着韩王进去,闻言转过身来,有点含糊地道:“下官也是此想,只是皇上病发得奇怪而猛烈,太医院的诸位太医们都束手无策,下官虽斗胆荐了人,但也不敢保证什么——” 其实皇帝哪里算病,他就是吃药吃坏了,因这药的名头有些不好说,臣子们为尊者讳,给皇帝留面子,才自觉统一了口径。 于星诚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道:“阁老,我在外面听说抓了薛侯爷?方子虽是他献的,但经过太医院勘验,此前皇上服了也没事,足证方子可用,问题当出在药材或煎制的环节里,如何把他锁拿了呢?” 苏阁老道:“你说的是。不过太医院也说,一道方子吃一次二次没事,未必三次四次也没事,其中若有什么不好的药性,累积到后面爆发出来,是可能的。不只薛侯爷,所有经手过昨晚那道汤药的人,现在都已拿下了。皇上这样,暂没空闲审他们,回头自然交有司查个水落石出。” 于星诚心中一动,道:“下官才进来,没见着吴太监,他是皇上近侍,难道此事与他也有瓜葛吗?” 延平郡王一直竖着耳朵悄悄听这边的对话,听到此时,走过来想要插话,还未出口,东次间里忽起了一阵喧哗。 动静不算大,但其中明显夹着皇帝的口声,含混而模糊地,听不出究竟说了些什么,像是人在激动之下,发出的一串无意义的字符。 跟着是石皇后的惊呼:“皇爷——” “皇上醒了?!” 外间的大臣们都激动起来,连原本累到快睡着的承恩公都醒过来,伸长了脖子往帘子那边看。 皇帝在接连的疼痛与吐泻之间已经神志不清了,就在韩王进来之前,他甚至虚脱到陷入了昏迷里,若不是情况这么糟糕,韩王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进来。 而现在,韩王才进去不多一会儿,皇帝就醒了,甚至能出声了,难道这个“神医”果然很神? 于星诚与方寒霄对视了一眼,各自隐藏了目中的紧张之色——他们身上是担了很大风险的,便不严重到身家性命,起码前程,都系在韩王的举动之间了。 大臣们犹豫着,不敢闯进去,而片刻之后,倒是石皇后和太医们都先后走了出来。 苏阁老忙迎上去问:“娘娘,皇上情况如何?” 石皇后与皇帝是结发夫妻,今年也四十多了,这一天一夜耗下来,她的脸色蜡黄到脂粉都遮不住,见问,疲倦中又透出两分茫然来:“——皇上醒了。” 这大家当然都知道,要问的是龙体还有没有救呀! 顾虑着石皇后可能看不太懂医术,苏阁老紧着又问随后出来的一个太医,这太医就是领韩王进去的那个,不料他也很茫然:“下官看于宪台荐来的大夫给皇上扎了一针,然后皇上就醒了。” “神医!” “果然神医!” 大臣们精神大振,交口称赞。 太医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下半截话——可是他觉得那大夫扎针的手法根本不对,扎的位置也没听说过,跟闹着玩似的,就那么一下就捅下去了。 也许民间大夫,有什么独门的秘技?看大夫扎那一针的气势,倒是十分果断。 他犹疑的当口,苏阁老已经又问:“娘娘,为何您与众太医都出来了?” 这个问题石皇后倒是可以回答:“是皇爷下了令,命我们都出来。本宫虽然奇怪,但皇爷坚持,此刻龙体如此,本宫也不敢争辩,只得如此了。” 大臣们听闻此言,也非常奇怪,但皇帝都可以出声吩咐人了,好像又是情况转好,当下都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在外间等候着。 “娘娘,您守护皇爷,辛苦了,坐这里歇一会罢。”延平郡王很有眼色地上前,请石皇后坐下,又亲手奉茶。 石皇后望了他一眼,紧皱的眉头松了松,接过了茶,没有和他说话,心下则又漫开了思绪—— 她在里间的时候,一直站在床尾处,怎么恍惚看见,那大夫把皇帝扎醒以后,皇帝情绪比较激动,那大夫似乎又要扎他一针,但是俯身的同时,好像是在皇帝耳边说了句话,皇帝才忽然失语,并改变了态度? ** 东次间里。 皇帝躺着,瞪着来给他看病的所谓“神医”,脑袋里嗡嗡地,还回想着那句“二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融哥儿。” 此刻,敢直接叫他“二哥”的人杵在他床前,向他露出一个冷笑,又叫了他一声:“二哥,这么多年不见,你这么病恹恹的,还能一眼就把我认出来,当真是惦记我啊。” 是的,皇帝在被鲁莽一针扎得痛醒来的瞬间,看见悬在他上方的那张脸,就认出来韩王了。 他心脏砰砰跳着,从头凉到了脚,说不出来是惧怕,还是激动,脑子里跳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喊侍卫来把他抓住,但是韩王立即就俯在他耳边说了那句话。 听见“融哥儿”三个字,皇帝就知道,有些事瞒不住了。 针扎,异母王弟的出现,隐藏在时光中的旧事,接连三个刺激砸下来,身体上的折磨皇帝反而不太感受得到了,他完全清醒过来。 然后他就知道,他不能叫人进来。 韩王私自入京,是重罪不错,但他作为藩王,先帝嫡出子孙,也不是随便就能射杀的,外间大臣不少,韩王一定有开口说话的机会——而他不能让他当着他们说。 豢养杀手,暗杀子侄,这样的事迹留到后世史书上,他得是个什么形象! 如果他能撑下来还好,但如果撑不下来,身后事,他顾不上那么多了,此后继位的延平郡王对他一肚子意见,怎么会肯替他文饰,他就要带着这样的暴虐恶毒的名声去见列祖列宗了。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威加四海,然而,他也不是无所不能。 第137章 韩王在床边坐下。 “说说吧,二哥,你都没有见过融哥儿一面,这个侄儿怎么得罪了你,你费尽心机,要害死他?” 对于这个问题,皇帝其实可以不承认,毕竟韩王还没有拿出任何证据来给他,而韩王本人在这个时候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乾清宫里倒是其心可诛,但,可能是这一段仇恨压在心底太久,也可能是皇帝自己尚不愿意承认的、他可能熬不过去了的心态在作祟,他不想带着这一段公案沉入皇陵,于是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口了:“是扬州那件案子让你生出了疑心吧?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呵。” 他已经拖延了派人前往扬州的时间,没想到于星诚仍然是查出了些东西,他是真的看重于星诚,可是忠臣,有时候是把双刃剑,未必只全心忠于他这个皇帝,社稷啊,百姓啊,杂七杂八的也都在忠臣心里,能不顾是非道义只依附于主上的,还得数太监可靠。 可惜他把吴太监调回来得迟了些,又或者,他就不该调,像草丛里被惊了的蛇,跑是跑掉了,可是疑虑的影子也留下来了,落到了有心人的眼里。 韩王没搭理他,只道:“你先回答我,为什么害我融哥儿,我当年在宫里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冲着我来便是了,你是皇帝,想找借口给我安罪名,不难罢?——为什么要害我的孩儿?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听说境外那些蛮子总来骚扰百姓,他年轻气盛,想替百姓报仇,才偷偷带了些兵去了,他替你保护你的百姓,你要他的命?!” 皇帝原来漠然,但听见他后面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些,方现出了一点慌色:“你小声点,吵什么。” 韩王冷笑,降了一点音量,但态度很横:“老子顶天立地,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就是把你那些大臣吵来,我也不惧怕。” 皇帝倒是没恼,而是又露出了一点深思的表情:“你当真不知道吗?” 韩王不耐烦道:“我知道什么?我要是知道,用得着这么装神弄鬼地进来问你?” 皇帝努力集中着目光,往他脸上打量——但没打量出究竟,因为韩王把脸弄得蜡黄又皱巴。他因此生出烦躁来:“你别装傻,先孝慈皇后去时没有告诉你?——哼,她也配称一个慈字!” 韩王大怒,握拳头作势要揍他:“别以为我不打病人!你杀了我儿子,还敢骂我娘!” 大臣皇后都在外面,这里完全是他的主场,韩王还敢这么横——或者说,这一份愤怒毫不掩饰,皇帝迟来地,非常不想承认地,意识到也许确实是他弄错了什么。 韩王也许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怎么可能呢? 先孝慈皇后给自己的儿子留下这么一份厚礼,怎么会完全不告诉他?! “朕——”皇帝非常耻辱地说出了下一句,“一生无子,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韩王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大夫,怎么会知道?不过现在看,你大概是缺德事做多了。” “活该。”韩王干脆又解气地给他下了个评语。 皇帝忍下了这口气,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浪费在生气上了,他压下心底蔓延开的可怕情绪,慢吞吞地道:“六年前,朕过了三十五岁,仍旧无子,朝中渐渐出现了让朕过继的声音——咳。” 韩王:“哦。” 他看得出皇帝不是平白提起往昔,但他对皇帝生不生得出孩子又实在没多大兴趣,虽然认真听着,表情却显得索然,皇帝看在眼里,心又往下沉了一点:“朕以为,这正是你心中所愿,先孝慈皇后害得朕如此,朕便是将江山送与异姓,也绝不会让她的子孙得逞。朕激怒之下,召回了吴准,给他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诛杀韩王世子。” 他很虚弱,神智因这虚弱而飘飘然,飘回了当年他下这个命令时候如被烈火炙焚一样的心境:断绝了他子嗣的路,还想打把仇人子嗣过继给他的主意?做梦。 最初豢养杀手的时候,他未必想过真的动用,可是随着时日推转,后宫三千,总是波澜不起,他心中的恨意越积越深,终于扭曲,让他做出了完全不像一个皇帝的举动—— “什——?!”韩王目瞪口呆,几乎跳起来,“我娘害的你?谁说的,证据呢?” 皇帝道:“你娘去后,朕偷听来的。” 韩王觉得荒谬极了:“那是偷听谁说的?” “先孝慈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承受不住这个秘密,跟卫太妃说了,先孝慈皇后曾经给朕下过药。”皇帝倒是说得清楚明白——因为他已经察觉出了事情不对。 韩王瞪了眼:“她说了你就信?” 皇帝又烦躁了:“是朕无意中听见,不是谁特意来密告的——那时候朕娶亲已经好几年了,什么消息都没有,你怎么知道朕的压力!” 普通男人生不出孩子还好赖给妻子,他是皇帝,后宫那么多妃嫔,总不成个个都有问题。妃嫔们没问题,那是谁的问题? 这个问题没人敢问到他脸上来,可是皇帝不傻,他面上绝不肯对任何人承认,心里不得不有数。 一个不能孕育子嗣的男人。 多么耻辱的名头,他承受不起。 所以当有人给了他理由后,他立刻就相信了,并且越想越真——一定是有人害了他,不然他怎么会这样! “那证据呢?你查出证据了吗?” “那个宫女不就是人证了,还要什么证据?”皇帝道,“这种事,朕又怎么好大张旗鼓地查,让宫廷内外都知道朕——” 皇帝说不下去,他是被人害了,这个答案给了他自己交待,可是不能拿出去公告,他那个时候还很年轻,心里还存着希望,怎么肯让外人知道他从此生不出孩子来了。 也许还有奇迹出现呢。 可是奇迹一直没有出现。 他心魔渐生,渐深。 “没证据,那我不信。”韩王干脆道,“二哥,你是不是傻,我娘要是能给你下药,为什么不毒死你算了?就光叫你生不出孩子?” 他说话太不客气,皇帝怒道,“朕那时是太子,倘若中毒身亡,先帝怎么会不彻查,你以为先孝慈皇后还能全身而退吗?” “反正我娘不是这种人,没干过这种事。”韩王道,“她在的时候是跟你不对付,可是临终的时候已经后悔了,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不该与你为些琐事摩擦计较,致使遗祸给我。她恐怕你登上皇位后,找我的麻烦,叫我务必答应她,老实在西北呆着,不要出头惹事,招你的眼。” “这么多年以来,”韩王问他,“我可曾违背过我娘的遗愿?可是你仍然没有放过我,你杀了我的儿子——” 皇帝咳喘着,想说什么,韩王打断了他,“我知道,你想说,我娘害了你。二哥,你有这份怨恨,为什么不来问我?你就听信一个宫女的搬弄之语!” “你为此葬送了我的长子!” 皇帝被质问得无话可答。 他曾经那么笃信不疑的事实,在韩王的声声质问之下,如积雪遇暖春一样,以为多么厚实坚硬,其实不堪一击。 “那个宫女呢?”韩王站起来,“把她叫来,我亲与她对质!” “……死了。” 好一会儿的安静之后,皇帝淡淡道。 对不对质的,他忽然觉得没有意义,他先生了心魔,才令旁人乘虚而入,他需要一个理由,转移对自身的无能为力,于是这么一个可笑的局,也能把他装进去。 “你确实很老实。潞王蜀王到处乱跳的时候,你也没动静——呵,他们以为朕不知道,这些蠢货。”皇帝嘲笑了一句,又道,“你觉得你是遵守先孝慈皇后的遗命,可是你知道,在朕这里是怎么看吗?” 他笑着道,“朕觉得,你是被融钧的死镇住,不敢掺和了。” 韩王愤怒地涨红了脸:“你——!” “你说得对。”皇帝平静地道,“朕应该问一问你,哪怕闹到当面和你打一架。” “不过,说这些都晚了。” 皇帝很清楚,哪怕是再重来一次,他也仍然不会问的。当初的顾虑,一直都在,他不敢面对自己生不了孩子的困境,连查都不敢深查,靠想象给韩王定了罪。 不是所有误会都能理清,有时候,就是回不去了,因为回去也不过把过去重演一遍。 韩王喘着粗气,在床前转了两圈,他真是要气死了,这个兄长要不是只剩了一口气,他一定揍他! “那你这回怎么想的?不会以为又是我给你下的药罢?!”韩王转过两圈以后,终于找到了句话说,转回身来瞪向龙榻。 “朕没有这么傻。”皇帝咳着,否认了——他这回咳得重了些,唇边出现了血沫,“后宫里有没有你的势力,朕这个皇帝,总还是清楚。” 他既然这么防着韩王,当然格外留神,不会允许自己的卧榻之侧伸进他的手来。可是别人,就保不准了。 “朕是天下之主,却使阴私手段,开了这个口子,怨不得有人效仿了。” 皇帝自省着,但眼中的光芒却冰冷下来,“老三,朕恐怕没有空与你多说了。你出去,叫苏阁老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就是自己生不出来,没人害他,大家当成弱精症想就好了,他接受不了现实才搞出一堆事~下次药就能让人生不出来的药我觉得应该不存在… 第138章 皇帝给苏阁老下了一道命令:将卫太妃阖宫拿下。 这个命令传出以后, 石皇后当即白了脸——皇帝没有找她的事, 但去后宫拿人, 绕过她这个皇后找了外臣,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不好的讯号。 她因此站起,试图争取:“阁老, 本宫去吧。” 苏阁老模糊地笑了一下,做到他这个位分上的人, 石皇后可以看出来的问题,他如何看不出来, 不论石皇后有没有牵涉其中, 皇帝弃她而吩咐外臣, 就是神智清醒了些以后, 将后宫全部疑上了。 既然如此, 他怎么还会让石皇后去,如果皇帝真的疑对了,那石皇后这一去, 岂不是与了她毁灭证据的机会。 他便只是拱了拱手:“老臣不敢有违圣命, 娘娘还是在此歇息罢。” 石皇后跌坐回椅上。 延平郡王也急了,道:“阁老,好好的,去拿太妃娘娘做什么?可是谁在皇爷面前进了谗言, 让皇爷生了误会?” 苏阁老目光奇异地望了他一眼,他原来没有对这位郡王生出什么怀疑,因为没有想过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但皇帝自己觉得不对,那有些事,就不好说了。 “郡王,您放心,倘若是误会,那自然会澄清的。”苏阁老面上还是很客气,说完以后,就匆匆出去了。 延平郡王不敢拦他,在原地发了一会呆,想要往里间去:“我去问皇爷,这一定是误会。” 首辅苏阁老走了,余下的几个阁臣威望稍逊,各自互望,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拦他。 延平郡王便顺利地进去了——然而他才进去,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就叫皇帝喝了出去,皇帝还努力着扬起了带着咳喘的声音:“吴准呢?在哪里躲懒,还不滚过来,咳,咳咳!” 一个阁臣忙走到门边道:“回皇上,吴太监因经手了皇上的药,有嫌疑,臣等商量之后,暂且拿下了他,留待后审。” “不是他的事,叫他回来。”皇帝虚弱而不容反驳地道。 阁臣迟疑片刻,躬身道:“是。” 吴太监回来了。 ——差一点他就回不来。 被差遣去的锦衣卫去提人的时候,负责看守他的两个锦衣卫正在打架,被拦分开以后,其中一个锦衣卫指控另外一个试图给吴太监灌药——不知灌的什么药,肯定不是好东西。 两个锦衣卫连同吴太监一起被扭送进来的时候,方寒霄站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愣了一下——其中一个竟是薛嘉言。 薛嘉言是指控的那个,他伯父薛鸿兴翻了船,他按理就算不被拿下,也该回避,但皇帝病发得太突然了,仓促之间,没人想到那么细节的事,于是他不但正常当着差,还因为在御前,被阁臣顺手指去看管吴太监了。之后别人看不见他,更想不到还有他这个人了。 “我看了吴太监一整天了,实在尿急,赵中勇叫我尽管去,一个老太监,他一个人看着就够了,我就去了,但我没敢跑远,找了个角落就解决了,很快跑回来,然后就看见赵中勇扳着吴太监的嘴给他塞药!” 方寒霄发现了薛嘉言,但薛嘉言情绪还处在激动之中,暂没有发现他,只是当着乾清宫里众人的面,大声说着经过。 阁臣的表情十分严肃起来,问那个被指控的锦衣卫赵中勇:“你好大的胆子,药呢?” “药撒了。”去提人的锦衣卫指了指吴太监,“好像是撒在他身上了。” 吴太监襟前的衣裳上有一片被浸湿,从朱红转成了褐红。 湿他衣襟的不但是药汁,也是他嘴里吐出来的血——薛嘉言回来得没有那么及时,吴太监虽然极力挣扎,终究还是叫灌了一点进去,此时发作起来,他吐出来的血都是黑红色的,这药是什么成分,也就不问可知了。 当下一个太医连忙奔过来施救,阁臣们则是震惊又愤怒,吴太监未审而遭灭口,这凶手也太猖狂了! 当下立即审起赵中勇来。 吴太监还没有死,赵中勇无可抵赖,不等板子上身,就招了,有人买通了他,让他灌吴太监毒药,造成他畏罪自杀的假象。 阁臣追问:“是谁?” 赵中勇的目光在室里找寻着,掠过延平郡王的时候,停住了。 他很慌乱,一时没有说话,但所有人追着他的目光,都望向了延平郡王,目中震悚鄙夷之色不一。 延平郡王愣住了,片刻后,怒道:“不是我——我见都没见过你,你不要含血喷人!再说,我买通你杀吴太监干什么,我和吴太监又没仇!” 这个辩驳实在不怎么高明,阁臣们目中的疑虑之色不减。 延平郡王额上急出汗来,伸指指赵中勇:“你给我说清楚了,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看我算什么!” 赵中勇瑟缩了一下,脱口道:“是卫太妃。” 那么他会看延平郡王就不足为奇了。 假设他招认的是真的,这一条线就很清楚了,卫太妃先给皇帝下药,事发后准备好了薛鸿兴这个替罪羊,然后将近侍皇帝、必然会接触到药碗的吴太监灭口,谁都知道,这阵子吴太监和薛鸿兴走得比较近,还收了薛鸿兴的重礼,那么作为薛鸿兴的同伙,吴太监已经“畏罪自杀”,薛鸿兴更无法说得清楚,他凶手的罪名会被坐得更实。 卫太妃年已古稀,设出这么大一个局来,当然不会是为了她自己。 赵中勇没有指认延平郡王,但跟直接报出他的名号来也没什么区别。 这一个变故,将承恩公都惊得完全清醒过来,努力睁大层层皱褶的眼皮,向着延平郡王道:“郡王爷,你、你这是大逆不道啊,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延平郡王一脸的百口莫辩:“老公爷,我没有,娘娘——!” 他乱了分寸,又向石皇后求救:“娘娘,您觉得侄儿是这样丧心病狂的人吗?退一万步,侄儿也没有这样大的胆子呀!” 石皇后没有回答,只是扶住了额头,向椅中歪去,一副受不了打击的模样。 卫太妃就在这个时候被带来了。 离去的苏阁老不知道这里生出的新变故,未确定卫太妃的罪行前,对这位先帝朝的老人还保留了尊重,没叫人绑缚她,卫太妃是自己走了进来。 卫太妃极瘦,衣饰极简朴,踏进门槛的时候还昂着头:“皇上,老身将死之人,只余一口活气,皇上怎会疑上老身——” 她的辩驳在看见跪在当地的赵中勇时,戛然而止。 延平郡王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因为众人的目光终于从他身上移开,转到了卫太妃身上。 就是这么一个不惊人的老妇人,胆敢对皇帝下手。 延平郡王连忙冲上去:“祖母,此事果然与您无干吧,我就知道他们是弄错了!” 没有人附和他,卫太妃进来时那个反应已经给了所有人答案。 她倘若和赵中勇没有瓜葛,为什么会认得他,并且被他惊住。 …… 至此,方寒霄站在角落里,终于舒了口气。 ** 里间,之前那两个太医重新进去,一直都在对皇帝进行着施救,他们很奇怪为什么于星诚荐进来的“神医”在治醒皇帝以后,出来传了遍话,再进去以后就站那不动了,其中一个见皇帝忽然咳喘加剧,在床上痛苦地颤动起来,手忙脚乱连忙试图把皇帝按住,他腾不出手,扭头厉声指使他道:“快,你来扎针,膻中穴!” 韩王手里捏着根金针,走到床前,顿了顿,问皇帝:“我扎了?” 他是武人,倒是知道膻中穴在哪,问题扎针的手艺他没有,扎下去是什么效果,他不能保证。 皇帝哪有空回答他,瞪圆了眼:“——噗!” 他喷出了一口血。 这一口血喷出来以后,皇帝好像疼痛得好了些,他不动了,手脚虚软地瘫回了柔软的床褥上,眼神也平静下来。 两个太医对视一眼,心都凉了——这一点都不好,是油尽灯枯之相了。 “皇上——”太医胆战心惊,抖着嗓子。 “叫他们都进来。”皇帝没有回应他的呼唤,只是低低说了一句。 这个“他们”很笼统,但皇帝已是回光返照一样的气息,太医又怎么敢细问他,惶惶地应了一声,就冲出去了。 另一个太医还杵着,皇帝无力向他挥挥手,太医呆了一下,不敢不听令,脚步虚浮地跟着倒退了出去。 “老三,你过来。”皇帝又叫了韩王一声。 韩王表情复杂,往床边又靠近了一步:“干嘛?” 他与皇帝有杀子之仇,但双方又毕竟有着微弱的兄弟情分,看见仇人兼兄弟如此,他心底未必多么畅快。 皇帝慢慢地,挣扎着,抬起了一只冰凉沾血的手,抓住了他的袖子:“先孝慈皇后,究竟有没有害朕,朕,没有空追究了,既然没有证据,就当做是没有罢——” 韩王道:“怎么叫当做,本来就没有!” 皇帝微弱地笑了笑,他现在知道其中有误会,但要说因此完全相信了韩王,不,他没有,他是天子,第一等尊贵,第一等孤独,第一等疑心。 “是与不是,朕总是要下去见到先孝慈皇后了,朕,亲自去问她……”皇帝停顿了一会,好像在出神,又好像在下什么决心,终于道,“融钧没有得罪朕,朕不该将怒火发到他的头上,这一件,是朕错了,朕会补偿给你。” “你怎么补偿?!”韩王悲声,“你能把他活着还给我吗——!” 石皇后、承恩公、阁臣们等在此时走了进来。 延平郡王也想进来,但两个锦衣卫从旁看管住了他,他便只能停步于帘外,能听见皇帝的话语,但看不见皇帝。 里间的声音响着。 “苏阁老,拟诏。” “是。” “朕与兄弟阔别多年,思念兄弟,月前,召韩王进京相叙。” “朕,继大统二十五年,东宫空悬,深愧祖宗,宗藩韩王,先帝之第三子,先孝慈皇后所出,忠厚敦诚,今兄终弟及,亦合祖宗家法……” 延平郡王脑中嗡地一声巨响,再往后皇帝还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只是软倒在了帘边。 第139章 这场国朝最高权力的交接来得突兀而平稳。 尽管不知道皇帝什么时候下了旨意命韩王进京, 尽管不知道韩王为什么会装扮成个“神医”进京, 尽管大臣都素知皇帝与韩王不和, 过继子嗣都从没考虑过他家的—— 尽管有这许许多多的疑问,在皇帝最后拉过韩王的手,吐出一句“朕补偿与你”了, 就溘然长逝之后,众臣还是长跪举哀, 而后又向新皇行了九叩大礼。 不管怎样,从身份的法理性上, 韩王确实无可挑剔, 而韩王平素与皇帝再不和, 总归没干出给皇帝下药的事, 又有皇帝临终遗言, 他这番承继大统,便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苏阁老去找纸笔抓紧写遗诏了,余下众人上来围拥住韩王, 询问如何安排皇帝后事及卫太妃如何定罪及此重案其余审讯等事宜, 众人看着忙碌,其实目中都遮掩不住的茫然。 皇帝要传位延平郡王众人心中是有准备的,但计划不如变化快,转眼间, 风云又翻覆一遍,离帝位几乎只差一步的延平郡王不但出局,还背上了弑君的嫌疑, 这要证实,他的罪名比潞王都要严重得多了。 延平郡王自己对此当然是坚不肯认。 他逼急了甚至说道:“我就算心里想过,可真的没干!” 卫太妃无可推卸,则认了自己的罪,但也坚持称延平郡王事前并不知情,一切都是她这个将入土的老妇人一人所为。 大臣们原不怎么相信,但在将卫太妃阖宫宫人都投入诏狱拷打之后,证词互相印证对照,虽有约定行险扶持延平郡王上位以谋大富贵之语,但关于延平郡王切实参与涉入的痕迹,还真的没有。 于星诚作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参与了审案,他沉吟着,还是据实而公允地向韩王道:“皇上,据臣所知,延平郡王性情偏懦怯,去年臣在扬州时,以一语便可吓得他不敢攀扯皇上。如他自己所说,弑君的念头他或许有,但论行动的魄力,他恐怕是真的迈不出这一步。” 相比之下,卫太妃虽是女子,然而她已经那把年纪,多活两年少活两年都不那么要紧了,为了孙儿的前程,铤而走险是可能的。并且最重要的是,整桩案件里确实不需要延平郡王伸手做什么,卫太妃在后宫就可以运作完成,他只需要最后被推上位摘果子就行了。 韩王揉了揉眉心——他要烦死了!个个,个个都来找他,这个跟他嘚啵嘚啵一堆,那个跟他嘚啵嘚啵一堆,芝麻大点的事都等着他开口做决策,他离京太久,臣子们都换了大半,他还认得的熟面孔不多了,也不知道哪个靠谱哪个不靠谱,韩王妃又还没来,连后宫一点破事都来找他,他这两日眼都没怎么合,而只要一睁眼,就有无穷的事务来找着他。 总算现在来的于星诚算是自己人,他忿忿地向他抱怨:“这是补偿我?甩包袱给我还差不多!” 于星诚干咳了一声,不好说话,只得当做没听见。 “早知我不该叫镇海去甘肃,他在,我还多个帮手。”韩王想着又后悔。 他继了位后,第一件事是叫人去甘肃迎韩王妃及儿子们来,别人去他不放心,也怕韩王妃谨慎,以为是京里的计策,不敢来,于是特命方寒霄去了。 现在去了两天他就后悔了,他身边别的属臣倒是带了几个来,但都是跟他在甘肃一起窝了这么多年的,论忠心他信得过,但一下子到京里来,许多事总没那么快上手。 “皇上,延平郡王的事——” 韩王挥挥手:“算了,没证据就算了罢!叫他回封地去,以后老实点。” 于星诚整个松了口气,他判案总凭证据说话,虽则延平郡王在这件事里脱不了干系,韩王如果硬要将他打为弑君,他也不能不奉命,但心里就难免有那么点不得劲——他知道这是有点无谓的拧劲,但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人。 当下这个结果传达出去,别的臣子们也都松了口气,他们未必那么在乎严谨的公道正义,但这是个良好的信号,预示着新帝不准备兴大狱,一切将尽量在平稳中过渡。 对于绝大部分臣子们来说,不论他们原来是什么立场,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了,谁也不想京城风声鹤唳,到处杀得人头滚滚。 ** 中枢的权力在飞快变幻交接着,街面上还算清静,没出什么乱子,但睡一觉起来,就换了个皇帝,许多人心中仍是有种惊惧,不敢出门。 只有一处,空前热闹起来。 平江伯府。 韩王派方寒霄去甘肃接人的时候是有臣子在场的,当时诸人的眼睛就控制不住地睁大了——什么意思?! 韩王妃进京,就要升格成皇后,如此,去接她以及两位同样升格的小皇子们自然是件大大的美差。 这样的美差,韩王不派文臣,不派武将,也不找勋贵,派个中途坠夭几乎不曾进入过权力圈的残废去算怎么回事?! 要说韩王是不重视韩王妃,随手指人敷衍她,那也用不着这么快就派人去接啊。可见夫妻情分应当是甚笃的。 这个消息慢慢流传出去,嗅觉灵敏的人赶忙就上平江伯府来了。 越是没人知道韩王与方寒霄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往上的,其中想象的空间越是大,此时再倒着往回想,于星诚荐“神医”进宫都是方寒霄一起陪着背书的,虽然他默默无言,当时能在宫里的都是顶级权臣,没人注意他,但现在想,却是越想越有意思起来。 方老伯爷对此烦不甚烦,平江伯府还守着孝呢,不但家孝,还添了一层国孝,里外里一片缟素,亏得这些人不嫌晦气,一头热撞了来。 他懒得应付别人的探问,索性命人将角门都闭起,一个外人都不见了。 这所有纷扰,与莹月没有多大影响。 方寒霄前程尽绝,只能困守家中的时候,她没有什么不足,现在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将要扶摇直上,她也不觉得多么飘飘然。 她可忙了。 没有空飘。 薛珍儿来找她,神情复杂地恭喜她,莹月坐在书案前,都很平静又带点敷衍地:“嗯,谢谢。” 薛珍儿:“……” 她没好气起来,“我谢谢你!” 要不是方寒霄带着韩王进宫翻了盘,她一家子就全完了,现在薛鸿兴洗刷了罪名,虽然韩王应该知道他们家曾投靠延平郡王的底,以后不太可能重用他,薛鸿兴的都督职位也未必保得住,但至少,一家人总不用担心丢命了。 莹月终于认真地看她一眼,确认她虽然口气不好,但态度并不是讽刺,就道:“不客气。” 她话少,因为心绪还沉浸在自己的剧情里,一时没抽离出来,就显得有点呆。 薛珍儿本就要走,看她这副样子,忍不住教训她:“你天天折腾这个干什么,有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莹月具体写的什么,但知道她是个小书虫,天天钻在书堆里。 莹月很诚实地回答她:“可有意思。” 薛珍儿哼了一声:“我就不信你真这么傻。新皇上对大公子的信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些天外面那些热闹你听见没有?我看,方家一门双爵指日可待了,你就一点都不动心?” 莹月道:“哪里,这都是没谱的事儿呢。”不过她知道的内情远比薛珍儿多,方寒霄对韩王夫妇来说,有和别人都不一样的意义,他便是什么功劳都没立,凭当年于韩王丧子病痛中服侍慰藉他那一段,也够搏一场富贵了,所以她也没过分谦虚,只道,“大爷一向就很厉害,不过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 出于莫名的心态——不是真对莹月有恶意,但总之就是想吓唬她,薛珍儿哼了一声,道:“拉倒吧,我看你是分不清轻重缓急。别说我没提醒你,大公子不是池中之物,我早就知道他有重上青云的这一天,你不好好想法子把他看牢了,折腾这些。你等着,扑上来的那些不要脸的妖精多着呢。” 莹月道:“他不会的。” “那可不一定。” 莹月眼神中微微带了瞪视:“不会。” 薛珍儿撇嘴:“你跟我这儿厉害什么,他真给你带个妹妹回来,你能怎么样?” 莹月顿了一下,慢吞吞地道:“我觉得,可能你比较需要担心这个。” 薛珍儿:“……” 毛丫头,可长进了,蔫坏! 把薛珍儿气走之后,莹月的思路也被打断了,花了好久才重新找回了感觉,要说她完全不担心,那其实也不对,无论对方寒霄多么有信心,因爱故生怖,内心深处的一个小角落里,她也不是不警惕的,于是笔下一歪,才纳了个小妾的县太爷下乡途中,遭遇暴动的乡民,仪仗被冲撞散了,本人被掀翻到了河沟里,还挨了个乌眼青…… 第140章 有人欢喜, 便有人愁。 韩王妃还在进京的半途上, 已经有人要黯然离京了。 延平郡王。 莹月打听到他离京的日子, 硬着头皮,前去送别。 她心情很纠结,有一点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 她和惜月不算有交锋,互相的试探都保留在一个极克制的范围内, 但她明白,惜月就算原来不知道其中的暗涌, 到了这个时候, 也不可能不知道了。 惜月见到她, 神情果然淡淡地, 但总算是开口唤了一声:“三妹妹。” 莹月忙“哎”了一声, 把自己准备的送别礼物奉上。 惜月看了一眼,没接,而是又说了一声:“三妹妹, 没想到你还会来, 我要是不见你呢?” 莹月道:“——我就回去。” 她理亏又老实地,惜月忽然嗤一声笑了,摇头:“三妹妹,你觉得对不起我吗?” 莹月僵着脖子, 想点头又点不下去——因为说实话,她觉得也不算。 “这就对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惜月又笑了, 这一回的笑真切许多,抬手拿过了莹月手里的礼物,没有打开来看,随手交给了旁边侍立的丫头。 莹月正松了口气,但脸颊忽然一痛——让惜月掐了一把,惜月哼笑着道:“但我确实不大痛快,你这个小傻子,长大了,能把我瞒得好苦了。你知道吧,差一点,我就是——嗯。” 她没有说完,但莹月当然确实知道,她怕见惜月,就是觉得自己有点搅和了她的皇后尊位,可是她又很清楚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她如果生怯不来,以后一定会后悔。 “二姐姐,对不起。”她还是道了歉,并伸手抱住了惜月。 这是很小时候才会有的举动了,惜月要强,大一点之后,嫌肉麻,就不肯跟她搂搂抱抱了。 这一回惜月没有躲,而是反手也抱住了她:“不是说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莹月的声音里出现了鼻音:“嗯。” “哭什么,”惜月叹着气,“我还指望以后我受了欺负,你给我撑腰呢,你这样,怎么指望得上。” 莹月忙道:“二姐姐,你有事,一定写信来告诉我,我可以帮到你的。” 惜月翘了嘴角:“嗯。” 她目中闪过一点复杂的光。 这些天里,她其实费了很大力气才压下了心底的不甘与妄念。 她知道她和望月是一样的人,但是,她不想成为她那样的人。 ** 延平郡王能离京,也就意味着对卫太妃的审讯已经结束,卫太妃本人自然罪无可赦,她宫里的宫人们也跑不了,其中一个宫人供述出了一个奇怪的点:对于卫太妃下药的事,石皇后很可能是知情的。 供诉出来这一点的正是亲手往皇帝药罐里掺不该掺的东西的那个宫人,她当时似乎看见石皇后身边的一个大宫女在门外一闪而过,以至于被抓的时候,她在卫太妃宫里,消息不灵通,还以为是石皇后的宫人回忆起来揭发了她。 石皇后对此坚持不肯承认,这一点证据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是综合皇帝临终前直接越过她吩咐苏阁老的事,其间的意味,就不一般了。 石皇后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声称自己哀毁过度,此后将闭锁于深宫。 这算是隐形的示弱,大臣们为此有些争执,韩王则举棋不定,最终韩王妃到来后,一语定了结果:“罢了,也是个可怜人。” 为丈夫的心魔挺着苦熬了大半辈子,就算她冷眼旁观了一回,又如何呢。 这对皇帝——现在该称先帝了,来说有些不公,也有些离经叛道,男人们很难理解这种以女人立场站在石皇后角度想事的结论,但韩王妃发了话,韩王就乐意听,众人便也只好偃旗息鼓了。 说到底,属于先帝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韩王——新帝不预备兴大狱,连延平郡王都可以疑罪从无地撵回封地就拉倒,但也有一个人,是他十分在意,乃至要亲自提审的。 吴太监。 先帝困于心魔,玩弄小巧,最终亡于小巧之下,且还去得十分突然,他承认了暗杀朱融钧之事,但其中一些细节,包括吴太监先养在皇陵后又带来京里的那些杀手究竟人数来历几何,都还需要从吴太监的嘴里撬出来。 这件事没有花费什么功夫,一朝天子一朝臣,活着的皇帝才需要效忠,变成了先帝,那就万事皆空,吴太监被太医救回来以后,如竹筒倒豆子般毫无隐瞒地将多年谋划布置全部说了出来,只求不要零碎受罪,能得一个好死。 新帝得位称得上顺利,但也仓促,手里能马上派上用场的人着实不多,于是方寒霄迎回来韩王妃及两位小皇子后,紧接着又接受了剿灭杀手余孽的任务。 新帝自然早已命人围堵了吴太监私宅,但被豢养的杀手不是一般人,嗅得味道不对,提前遁逃了几个,加之凤阳皇陵那边本是森严威崇的先祖陵墓,竟被利用来行见不得光的鬼祟之事,其中也有许多需查探扫尾的地方。 对了,吴太监招了,拿方寒霄练过手这件事,先帝确实不知道,如果先帝知道,未必能允许他们这么做。当时他们练兵有成,接到先帝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暗杀韩王世子,对于常年隐于黑暗中的人来说,这个命令危险,也刺激。 王世子都杀得,找一个伯世子练手试刀又算什么。 一般的勋贵少年娇生惯养,细皮嫩肉,他们还看不上呢。 但此事导致平江伯府格局大变,漕运总兵官直接易了姓,刺激过后,一种隐隐的后怕也涌了上来。方伯爷所以被那么迅速而狂妄的灭口,吴太监真正怕的不是被平江伯府知道真相,而是先帝。 于星诚已经在扬州抓到了他们的尾巴,先帝当时拉了他们一把,但倘若先帝知道他们还有别的破绽留在外面——吴太监心生惶恐,恐怕被当做弃子抛出去,为了掩盖一桩罪恶,最终制造了另一桩。 只是天网恢恢,最终替他敲响了丧钟的,正是他得意时曾随手袭击过的方寒霄。 于是方寒霄在京停留的时间只得三天。 就这三天惊掉了一地眼珠子。 因为他的“哑疾”好了,据说是接韩王妃的路上机缘巧合,遇上了一位神医。 说实话这个借口是太不走心了,有韩王这位“神医”在前,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不论多不走心,成王败寇,一切向来由胜利者书写。 平江伯府就要对外这么宣称,还有韩王妃给背书,新帝看上去也没任何意见,差遣还一样样地派,那股重用提拔之意简直唯恐别人看不出来,那大家除了接受,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只是一些惊吓不可避免。 以平江伯府内部最甚,外人毕竟和方寒霄没那么熟,府里人是知道方寒霄为此付出多大代价又吃过多少苦头的,现在说好就好了—— 进府的一路上,诸人向方寒霄行礼打招呼,方寒霄都不用确实说什么话,他只是“嗯”一声,路边就要呆掉一个。 一路行来,场景还挺壮观。 莹月听说了,为了配合,迎出来时也努力睁大了眼睛:“你——你会说话啦!” 她不擅长做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多假。 又假得多可怜可爱。 方寒霄朗声长笑,忽然快走几步,蹲身把她横抱起来,在院子里绕了个圈。 他蛰伏六年,不是永远都成竹在胸,也曾有过撑不下去的时候,为此不只一次想象过有朝一日凭他自己的能力拿回他该有的权势时候的风光,然而真的到了这一日,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扬眉吐气,因为一切本是他应得。 只有这个阴错阳差替嫁来的小妻子,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她和别的姑娘是那么不一样,错过她,他不会找到第二个。 院子里玉簪石楠都在,莹月本该害羞的,但是想到他这哑疾“痊愈”得多么不容易,听见他此刻肆意清朗的大笑,她一边被转得晕头转向,一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为什么不笑呢。 多好啊。 那些阴郁愤激,胆战心惊的时刻,都过去了。 第141章 接下来的一年里, 方寒霄基本没怎么在家。 他满天下跑, 剿完杀手又上运河巡视, 巡视完运河又到边关转一圈,外人看着辛苦,可是懂行的都知道这是一等一的重用。 新帝简直是马不停蹄地在给他堆功劳。 拥立之功当然重要, 而国事更为堂正,这重用里, 蕴的还有长辈般的苦心。 当然,韩王作为一个心眼很阔的人, 是想不到这么多的, 对他来说, 直接给方寒霄封个公侯又不费什么事, 连封号他都想好了——就镇海, 又是字又是号,省事又好记! 被原韩王妃现皇后无情地打回了:“之前的许多事,不好全往外揭, 你封容易, 别人未必心服,镇海既有本事,多打磨一阵又有什么打紧?” 新帝做皇帝还不太在行,听内人话是很在行的, 一个楞都不打:“行,那就打磨打磨。” 皇后自己心里倒又过不去了,叹气道:“只是也委屈镇海了。” 想补偿也好办, 委屈方寒霄的,就在莹月身上找回来好了。 于是莹月开始常常出入于宫廷中。 她开始很紧张,她生来就怕中年妇人,这是徐大太太给她留下的阴影,如今徐大太太虽然再也管不着她了,她自己也成长坚强许多,但要面对的是一国之母——怎么说,对方的身份也跟着上来了。 一个人幼年的经历,所造成的影响远比想象中的绵长,莹月在徐家长到十六岁,几乎没有见过外人,她在交际应酬上的礼仪好补,但心理上的缺失与底气,不是后来给些富贵就补得回来。 但她并非就要跟旁人一样,这条路走得不太顺,跌跌撞撞,未必就没有别的路走。 莹月对着皇后很紧张,熟悉得很慢,但她却很快和皇后膝下最小的皇子玩到一起去了。 小皇子年方九岁,被皇后见她时一起带在身边,中途皇后有事,出去了一下,小皇子是男孩子,顽皮坐不住,满殿里乱窜,乳母忙乱地抓他,要他听话守规矩,讲故事哄他,小皇子不要听:“我听过八十遍了,我都能倒背了!” 但乳母会选择讲故事来哄他,当然表示小皇子本身是爱听故事的,小皇子又跑,跑到莹月身边时,大概看她是个新面孔,也许能带来新故事,就扑她膝盖上问她:“姐姐,你会说故事吗?” 莹月对着小孩子是一点都不紧张的,小皇子虽然闹腾,但称呼也很有礼貌,她就先笑着问:“你想听哪一种故事?” 小皇子不挑,道:“什么都好,但是我听过的不要听了。” 他嘴很快,记性也好——也可能是翻来覆去听多了,巴拉巴拉就把自己听过的一堆倒出来了,有乳母给他说的,有新帝皇后给他说的,还有教他读书的先生给他说的。 但加起来其实也没有多少。 被他缠着说过故事的人里,照理要数先生最博览群书,知道的故事最多,但小皇子这个年纪,开始上学才两三年,先生教他仍以基础的启蒙为主,是不会把很多时间花在讲故事上的,要是因此耽误了小皇子的授课,回头对新帝不好交代呀。 于是小皇子的故事储存量,就多数来源于身边的亲人,他更小一点的时候,亲人们糊弄他很容易,一个故事讲八遍也能把他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大了,就不行了,知道腻味了。 莹月听他报完,心里有了底,就试探着找个他没听过的讲了。 小皇子飞快就沉浸进去了,听得眼都舍不得眨——说故事本身是个技能,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故事说好,同样的故事,到不同人的嘴里,故事的精彩度其实会不一样。 要说莹月多么高明到不可思议,那倒还没有,但她自己写过话本,话出口前,对故事的起承转合会下意识在心里打个底,有这点设计在前,就比平铺直叙地说出来要吸引人多了。 故事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后办完事回来了,原以为小皇子早不耐烦跑了,一看居然老实得不得了,讶异又好笑。 而有这一回,就不但皇后想召莹月进宫了,小皇子也把她惦记上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方寒霄好几个月才回家一趟,回了家也呆不了多长时间,但莹月一点也没闲着,她当然也想念方寒霄,但是没空闺怨,她要琢磨新故事讲给小皇子听,要管一点家事,偶尔还要应付一下徐大太太。因着徐大太太来找,莹月才知道,望月居然悄无声息和岑永春和离了,隆昌侯府当时倒台,望月因有孕被赦免回娘家了,没一起跟着发配,结果后来不知道怎么处理的,望月用生下的孩子和岑夫人谈判,答应在岑家未归来前,可以由徐家暂养这个孩子,以此达成了和岑永春和离的要求。 徐大太太来找莹月,是看着时间推移,隆昌侯府当年那桩案子的风头已经过去了,就想让莹月给望月重新找个人家再嫁。 说起来,徐大太太这灵感还是从薛珍儿身上来的:“你那个妯娌,死过一回丈夫,如今不还是做着堂堂的伯夫人?你大姐姐要求没这么高,有那不承爵的小儿子也可以的,只要人品过得去,我们如今也歇了心了。” 莹月:“……” 她目瞪口呆,要求人家人品过得去,问题是她这个嫡母和大姐姐的人品——实在是让她脸红啊。 她坚决拒绝了,才不揽这种事情,徐大太太很是悻悻,但来过两三回,莹月少有地强硬,一点也不松口,徐大太太有百种手段,欺负不着出嫁女,只得空手而归。 而最重要的,莹月还在继续写自己的《裙钗记》——就是扬州地主家四姐妹的话本,这本莹月自己很不看好很揣测要亏本的新书在三山堂居然卖得非常好,因此三山堂的先生下足了力气跟她催要后文,催得福全都心有余悸,回来跟莹月讲:“奶奶,我都不敢跑去耍了,他好像讨债的。” 三山堂出到第二本的时候,她这个作者身份在方老伯爷那里暴露了——归功于宣传小能手方慧,方慧的女先生居然也喜欢看这本书,方慧也是个跳脱性子,偷翻先生的书翻到了,回头再到莹月这里来玩,忽然发现她桌上竟有市面上还没有出现的情节,福至心灵,一下悟了,莹月不善说谎,被她撒娇纠缠追问不过,只得承认了。 莹月自己对此还有点害羞,方慧可自豪骄傲得不得了,马上给她炫耀到方老伯爷那里去了。 方老伯爷精神抖擞乐得不行,他老人家表达喜悦的方式就是买买买,虽然私产已经几乎全转移给方寒霄了,但他手里当然还留有一点养老本,一买都是百本起,收藏了不足,还要到处去送人,因此倒是不闷在家里了,常出去走走,因方伯爷遇害而颓散的精神慢慢恢复了过来。 薛珍儿和方寒诚则还是吵,但自成婚以来方寒诚经历了丧父,薛珍儿经历了娘家差点倾覆,两个人再往下吵时,吵来吵去,居然一直也没吵散。 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着,《裙钗记》出到第四本的时候,方寒霄又一次出远门归来,进宫交差,这一次新帝终于和他道:“镇海,接下来你就不要出去啦,在家呆着,好好歇一阵,过几天给你封侯开府,你回去和老伯爷商量商量,喜欢哪里的地段,想好了来告诉朕。” 皇后在旁补充了一句:“也和你媳妇说说,多陪陪她,她这阵子不容易。” 方寒霄听这话音有点怪,待要进一步问,皇后却不说,只是神秘地笑了笑,道:“你回家便知道了。” 方寒霄回到了平江伯府。 他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隐隐的激动的预感,这预感在看见挺着微圆肚腹迎出来的莹月的时候,成了真。 如何激动与战兢自然是不用说的,就算有预感,他的那些深沉心机在此时也发挥不了一点作用,发着傻,问了一圈傻话,才想起来问一句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 莹月快四个月了,大夫已经给了个大概的预测,但大概是方寒霄极为罕见的憨傻令她生出了也少有的捉弄他的冲动,她靠在软乎乎的靠垫上,眨了眨清澈的眼,笑眯眯道:“你猜。” 作者有话要说: 留点悬念,给你们猜~嗯我觉得是男是女也不太要紧~完结啦,这本就到这里,没有番外,其实比我预计的还是长了点,最初只想写个小甜文,不小心情节塞多了,埋了线又不能不收,就还是爆了点字数。。然后,故事虽然完结了,但故事里的人物仍在继续努力地生活着,大家下本再见(*  ̄3)(e ̄ *)~~~~~~~~~~~ 然后咳,一般都是完结的时候我比较好意思跟大家求个作收什么的(*  ̄3)(e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