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归》作者:耳东书 文案 四海八荒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儿:天界裁员啦! 一时间,众仙懵懂下界。理应实现的“三世平安富贵”之说,却成空谈;寻死觅活,不得回天之际,却是天上人间,合起伙做了个倾世圈套,等人跳?! 当沙漏自行翻转,红尘光阴不再由神力定夺,是谁隐在暗处,拨弄轮回? 那是缕内心戏特别多的刀魂,那是个真心话特别少的凡人。明里暗里算计提防,真心黑心一窍不少。 两世离分再重逢,一见钟情什么的也没能给安排上。 说到底,心眼儿太多,憨憨一对儿,注定要生生世世兜圈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天作之合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演月,顾清辉 ┃ 配角: ┃ 其它:月亮、演月刀 一句话简介:倾世圈套,戏精到位,好戏开场! 立意:炼刀炼刀,百炼成钢 第1章 闹翻了天了 四海八荒出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儿! 今日一早,天界遣祥云散出告示:今三界兴旺,苦修良多。然天界仙位满员,天仙地仙之仙位,无有空缺。鉴于新人迭起,为表公正公平,遂遣各仙位轮番下界,历人间七苦,考评筛选,重整仙班。 下界的消息一出,天界哗然。 要说这天界,也确实是仙满为患。 比如四时八节的,众仙总需集体朝拜四海八荒,苍山瀚海,上古神祗,还有天帝陛下。奈何偌大一个玉清殿,竟愣是挤不下,搞得那些个富态点儿的大仙,都不好意思往前排站。 又比如有些个仙家,习惯将法器悬于头顶三丈,平日里也就罢了,到了什么集庆宴会,神仙一扎堆,底下仙人们见面乐乐呵呵,头顶那些兵刃却乱作一团,也着实尴尬。 要想那些个生而为仙,或是修炼已到一定境界的大神们,自是不必烦忧,手掌三界命脉,就算要历劫,也得看个人心思境界,哪来的统一安排一说。 愁的不外乎是,那些个千年万年苦修出来略有小成,领着差事听凭调遣的,若是不得上峰看重,差事可有可无,这一去历番劫难是小,能不能回来却是两说了。 一时间,托关系走后门儿的,不计其数。也有些不知为何,自认绝对留不住的,做些泼皮行迳,估摸着想抓住最后关头,效仿齐天大圣青史留名,闹得九重天是鸡犬不宁,结果自然是——削去仙籍,提前丢下界去。 天界尊位们自然也为此伤透了脑筋。下界固然是一句话的决定,可如何定夺谁人去留,如何安抚众仙之心,如何分批分时段安排下界,如何融合现有的人间命数,实际操作起来,环环相扣,堪比凡人登天呐! 如此一来,更是人心…仙心惶惶,无形中仿若有根弦紧紧地,从南天门崩到诛仙台,差点儿没把修为弱点儿的小仙,给活活闷死。 天边一道月轮,圆滚滚明晃晃,挂在漆黑一团的夜幕中。演月坐在月下的云彩上,叹了不知是今晚的第几口气。 演月不过是个在司命星君座下,听令办差的小仙,一千年苦修出来的刀魂精魄。在这群英荟萃的天宫里,一千多年的道行,不过堪堪够着门槛罢了。 奈何演月的身份和“普通”二字,是绝对沾不上边儿的。 本来么,世间生灵,生而有灵方得仙根,死物成仙本就罕有。哪个听说过,什么诗词书画,珍宝古器修成仙身的?一般最多也就做了哪位大仙了不得的法器,金石之体能有“灵”的,更是寥寥无几。 可演月这刀魂精魄不同。演月修炼所在之演月刀,是上古神祗铸造神兵——皓月刀时… 铸坏的半成品。虽之后随手丢在了崇云崖的石壁上…然,但凡是与上古神祗占上一星半点儿的干系,即便是根稻草,一片落叶,也比一般小仙金贵些。何况演月又有了造化修为,虽敌不过敬神殿里供奉的皓月刀那般尊贵,不说众星捧月,但也是要叫人高看好几分的。 再说说那柄被废弃的演月刀,原就是块儿沾了神祗灵气的废铁,却不料,就是靠着那么点儿灵气,演月仿月之盈亏,悟万物之盛衰,以意念重塑演月刀。 这演月刀,粗看不过形如匕首,细看 却是手掌大小的月牙状刀片,二十四道利刃,节节相扣片片相连,挥之如鞭,削铁如泥。真正的杀伤力么…演月修得仙身之日,想着拿演月刀练练手,崇云崖,从前山到后山,豁开的那道大峡谷,便是演月初醒,随手一挥刀的杰作。 演月虽只办差三百多年,却也算得上冷静沉着,兢兢业业,司命星君座下的得力干将,风头正劲,自是也不怎么愁重整仙班之事。 演月愁的,自然是在别处了。 有人离开,也必然有人留下。那满满当当,堆在重华殿里的命格簿啊!这一众仙人下界的命格,还要由他们重华殿来写。 本来演月文笔就有些生硬,写写那些个权谋计较,金戈铁马的,也勉勉强强看得过去。平日里做得较多的,还是收录凡人功德罪状,下界制造机缘赏罚一类的,那都有写好的段子,照办便是。如今下界人数一多,分到手里的是什么可就难说了,总有个把闺阁愁绪,腻腻歪歪,演月翻了不知多少话本子,东拼西凑瞪得眼睛都红了,好不容易凑足了章节,却叫月老好一顿数落。 说她铁石心肠?!她本来就是啊!还指望她一缕刀魂精魄,能怀揣一颗浓情蜜意少女心?为此,竟然还看轻她的业务能力!哼! 演月心下烦闷,丢了话本子,扭扭僵硬的脖子,手掌一翻,便祭出演月刀来。圆月清亮,皎洁如盘,广袖翻飞,婉若惊鸿…然肃杀太盛,凉薄如冰,叫人只敢远观,终究不美。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此文,纪念本人去年年初,那场惴惴不安,但最终受益良多的“被裁员”。 男女主的名字,以及故事名称,都取自欧阳修的《晚泊岳阳》:夜深江月弄清辉,水上人歌月下归。这首诗写于诗人被贬途中,遭遇职业危机的欧阳修,看到渔夫加班晚归的情景,心中是否也有些迷茫不安呢? 此文故事背景纯属胡诌,人物关系拉拉杂杂,伏笔铺垫哪儿哪儿都有。秉承先苦后甜精神,衷心希望每个人物,都能像现实中的我们一样,顶住生活的压力,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2章 重华殿招募 连日来,各路小仙忙着暗地里,送仙丹送法器地走关系。各路大神则聚于清灵台,遣了七七四十九只天蛛结万千金丝,又注入法力使其坚硬无比,这才铸成送仙人下界用的千程万像仪。演月曾随司命远远看过一眼,那场景,啧啧啧,虽说铸的是尊仙宝,可看着…着实瘆得慌。 重华殿里除了对付那些写不完的运簿,自然还要抽空招募些仙人进来,多点儿人头分担事务,顺便也吸收吸收其他路子的命格写法,好叫下去的仙友们,活得百花齐放各有千秋。 于是演月总算从一堆情爱缠绵中抽身出来,辅佐上峰司命星君,担起挑选人才的大任。 说起司命,和演月倒是老熟人旧相识。从前崇云崖上灵气浩渺,司命本就是那高岭之上,随风摇曳一枝木莲缠枝花,演月隔着经年的云雾,看着司命花开花谢,周而复始。后来,司命修炼得法刻苦,于是早演月八百年,登了仙位。 都说雾里看花,看不太真切。当年演月入仙班,立于正殿之上,只见仙人林立,不论老少男女,皆是风姿卓卓,被尊为文昌星君者,一身玄色更是神人之姿,一盖众仙锋芒。可演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文昌后头,那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枝不悲不喜的高岭之花。 本以为念着多年互相守望的旧情,司命能多少体谅些,她这铁石心肠,被派来写话本子的悲哀。然而这位笑面虎君上,丝毫没有念旧的意思,直到被演月的刻苦用功,以及强大的执行力所折服,鉴于实力和态度,这才亲厚了几分。 这日,演月在重华殿外支了摊子,笔墨纸砚一应准备俱全,一丝不苟排得整整齐齐。底下几个小仙童,早已在演月的教导下,能有模有样地给前来应征的仙人,登记名录,简单合实履历,并将履历分类造册。 遇着个别插科打诨,或是不满下界之事的前来寻衅滋事的,就看一旁演月冷了脸,往咽喉处比了比变作匕首的演月刀,也都纷纷鼠窜而去。天界一众小角色里,谁敢惹这位铁石心肠的姑奶奶哟! 当门神当得有些百无聊赖,演月随手抽了几张履历。什么能十二个时辰全留在重华殿写运簿的,什么在哪位大仙座下任过多少多少年差事的,什么升仙前在凡间当过秀才童生私塾先生的,甚至还有算卦的,说书的,就连七弯八绕与哪位大仙有亲的破事儿,也被写了进来。也着实难为了这些仙友,为了留在天界,什么都能往外说啊! 也亏得演月有先见之明,叫些小仙童来登记造册。小孩子么,见识少些又能循规蹈矩,芝麻绿豆的事儿也能耐着性子听下去,有些个还能听得津津有味,招募一事,倒也安安稳稳,且井然有序。 重楼之上,司命星君一面喝着茶,一面远远俯视。今儿来的人,可真多啊… ------------------------------------------------------------------------------- 入夜,演月筛选了白日里的招募册子,收于司命的案几之上。想想夜里还要挑灯写十来段运簿,便等不及待司命归来,留了东西,匆匆而去。 殊不知,演月前脚刚走,便有一人影入得司命寝殿内,鬼鬼祟祟行径,将一页薄纸掺入其中。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完结文的读者,可以先前往另一个作品,《黄金配角》哦~ 第3章 十世探花郎 这日,重华殿张榜公示入选仙家。红榜之下,仙家挤得那是满满当当,一个个竖着耳朵听小童高唱名单,一时间,几家欢乐几家愁。 演月看几个小仙侍已颇能独当一面,深感欣慰,这就是她带出来的后辈啊,多么稳重,多么…正自我陶醉之际,却见唱榜的小仙侍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一旁同伴凑过去却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正儿八经念个名单,你俩当念笑话呢? 演月踮起脚尖儿一看,惹祸的原是红榜上最后一个仙家名字 —— 顾菟(tú)。这很可笑?等等,之前整理履历之时,怎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正纳闷,便听那唱榜小童歪着脑袋,用清脆如小黄鹂的嗓音问道:“顾…兔?这位仙家,莫非在凡间托生属兔?” 这…演月扶额,君上是怎么收的这两小文盲!这下可好,丢脸丢到自家家门口啦! 众仙哄笑之际,却见一青年步出人群,着一席青玉枝广袖儒衫,仙姿翩翩温和可亲,一副儒雅书生做派,倒真真当得起“温润如玉”四字。 “小仙友,顾某之名应读二声。在下顾菟,字清辉。因生于望月之时,故取月之别称为名,表字清辉亦是因此。至于生肖属相,正相反,敝人属虎。于楚地,先人唤虎为於(wū)菟。” 哦——原来如此。众仙家笑道“童言无忌”,心中思忖这重华殿的门槛就是不一样,不是文化人儿,不进这家门儿啊。笑闹一番,总算一哄四散。 演月这才得空上前:“童言无忌,仙友海涵。” “无碍,不过玩笑。”这天界没有糊涂仙,顾清辉自然也是聪明人,当然不会为难未来同僚:“日后还请诸位,多多照拂。”说完也向一旁小仙侍作揖行礼,丝毫没有怠慢小孩子的意思。 ------------------------------------------------------------------------------- 月挂中天,演月才收了运簿,结束了又一轮才子佳人的狗血折磨。 总算得空,能查一查顾清辉此人。也不是顾清辉此人有多出众,风度涵养俱佳之人,天界比比皆是。真真叫演月介怀的,却是顾清辉,如何出现在重华殿榜单之上。 细细想来,招募那日,她虽没个个到场的都留意,但顾清辉这样不急不躁的本就少有,和一众上赶着的全然不同,不可能一星半点的印象也无;小仙侍按上交履历登记造册,若是念不来“菟”字,也会当面问清了才是;且交给君上的造册,是她亲自筛选的,统共三十人,君上又从中挑选十人,不记得有顾清辉啊。 演月从卷宗里翻出当日造册,却见最后一页道:凡间顾氏,名菟,字清辉……勤勉好学,为十世探花郎……乐善好施,做十世大善人。功德圆满,然十世命舛,皆不过弱冠之年。天感其德,谅其苦,着命升仙,度化后世… 了不得啊,十世的探花郎,十世的短命鬼!这么精彩的命格,她会不记得?且循着墨迹,演月低头嗅了嗅,墨香犹在,这页显然是新抄录的! 演月带上造册,表面不动声色去寻司命。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那位顾仙君,之前根本不在名册上,定是见榜上有名,乌龙已定,便想借机留在重华殿!这倒罢了,关键是这履历,分明是有人同流合污,黑手都伸进眼皮子底下了! 然而当一切疑窦都指向顾清辉有猫腻,司命却给了演月一个完全相反的答案。 招募当日,他在重楼之上,亲眼目睹顾清辉登记履历;小童不识“菟”字,许是心性不定人又太多,匆匆一瞥便过去了;演月的记性么,司命表示,最近确是给了她太多力所不能及的差事,比如“你侬我侬”,比如“横竖相思”,弄得她焦头烂额、精神恍惚什么的,他都能理解,都能;至于那没干透的墨迹,嘿嘿嘿,君上我不小心把茶盏洒在造册上了,瞧瞧,整册都是君上我连夜新抄录的,还顺便模仿了这三十位的署名字迹。 演月翻开其他履历,果不其然,都是新墨。看来自己近日里精神恍惚的,真是被那些话本子给逼疯了…还好死不死,揭了君上的短。 罪过罪过…日后一定更加尽心,辅佐君上;日后一定善待顾菟,无端冤枉了一个十世大善人呐。 第4章 光阴为漏·红尘为沙 重华殿是天界决定下放仙班之后,唯一一个还有新进进门之地。众仙嘴上不说,暗地里不知怎么羡慕嫉妒恨呢。果然,没文化好可怕,关键时刻,这文化人的路子都比旁人多一条。 新进拜了文昌星君和司命两位上峰,便由几位前辈酌情分配差事。顾清辉只与众同僚匆匆见了礼,就见一叠厚厚的运簿被塞到怀中,有点儿立马上岗的意思。可见那些运簿多到何种地步,一向讲究的重华殿都省去了考核观察,逮着人就分差事。 演月赶紧逃之夭夭,临走又回头,可不能忘了君上特派给她的美貌仙子——星沉。说来也巧,星沉同司命同宗,都是崇云崖上修炼的缠枝木莲花,原在蟠桃园里办差。星沉此人倒是像极了木莲的纯真温婉,不像那位笑面虎君上… 然而演月心中,此时只有一个声音:从今往后,那些才子佳人的段子,终于不用劳驾她这铁石心肠之人了… 总算将积压的运簿全交接给了星沉,入夜,演月又匆匆赶去重楼。 重华殿的最高处,重楼楼顶之所在,供奉着庞大的,用于计算凡间年月命数的沙漏——光阴,三千红尘之沙,皆出自这惊天神器。 演月在重华殿的资历只在中等,为人又还算严谨,于是每隔六十年一甲子翻动一回光阴的重任,便交在了她手中。 守漏人这种差事,说好听了是上峰信任,将凡间时运交予演月之手,要知道时间干系重大,稍有不慎,岂是一个“乱”字了得;但说难听了,接手过的仙人都知晓,翻动光阴无需什么逆天法力,只需踩着子夜时分,经年累月地熬夜耗着罢了,可谓是出力也讨不着什么好前途的清水差事。 演月对此心知肚明,倒也不怎么计较这些。在她看来,守着一尊沙漏,可比写运簿有意思多了。沙漏翻转,莹莹发亮的红尘之沙倾落而下,每一点微光,虽不若月之明亮皎洁,却承载着人生刻度的庄严。凡人寿数终有限,也许几粒光点,就是一个人的一生,在这些纷纷扬扬的红尘里,演月却总能看见自己,久而久之,便生出些许不切实际的虚妄。 若演月不是神祗遗物,就是凡间一块儿破铜烂铁,会有个怎样的铸剑之人,将她铸成一柄怎样的利器?是将军剑?杀猪刀?楼阁里悉心供奉的神兵,还是菜市口杀鱼剁肉的工具?演月最近总是在想,若她也有机缘下界,可还会如这般铁石心肠,凡人之心,真如所说,是柔软温热的吗? “仙子何故走神?” 演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回眸夜色,施施然走来一席青衣,点缀着苍翠欲滴的泼墨青玉枝,正是顾清辉。 “你怎会在此处?”演月虽对之前误解顾清辉之事抱有愧疚,可此人于此时出现在此地,却是不合时宜,难免猜忌又起。 顾清辉倒是从容淡定:“看来仙子近日来着实辛苦…君上说了,演月仙子劳苦功高,难免精神不济,特派我协助仙子,一同计算时辰,翻动光阴。” 原是如此,笑面虎君上,还真是难得体恤下属啊,白日里刚给她送来星沉帮她写段子,入夜又叫顾清辉协助…她最近的差事,当真都办得那么不济吗? 演月尴尬地笑笑,忙不迭又去去数时辰…心中有事,以致于数了数次…回身却见光阴已经反转,莹莹光点悬于头顶,正按时辰井然落下。 她何时施的法念的诀?演月转头看清辉,却见那人与她并肩仰望光阴。 “仙子好本事,一边走着神,一边也能将光阴如期翻转,看来君上是多虑了。” 是啊,演月心想,不论其他,这光阴她翻了三百年,的确是闭着眼睛都能做好。 “顾清辉,之前对不住了。”演月忽然道。 顾清辉愣了片刻,随即笑道:“为那日小童念错在下名字一事?” “不,”演月抚摸着光阴冰冷的外壁,“我曾疑心你使了手段进重华殿,若君上不查,笃信我之言,你的下场,就是堕入这万丈红尘之中。” “对顾某来说,仙班重新洗牌未必不是好事。指不定一夕之间凌于绝顶,倒比一辈子苦熬来得畅快。”见演月不解,顾清辉又道:“我原是文昌星君座下仙侍,犯了过错不被待见,如今,虽无需下界,也算是重新开始了。” 原来是位谪仙啊。演月看着光阴之中红尘落下,都说为人不易,看来这为仙也容易不到哪儿去。 第5章 猫腻 随着千程万像仪调试就绪的消息传开,天界又再次陷入惶惶之境。第一批下界的名单已经确认,为稳定众仙心绪,天界开出条件:踏实遵照安排,或上报自愿下界历练的仙家,可享有“一世记忆,三世平安富贵”的优待,历三世而回归仙班者,另赐蟠桃一枚。 这么一看,下界为人也是吃不了多少苦,还能得枚蟠桃助长修为,对一众小仙来说,这条件足够丰厚了。 凡事有利可图,推行起来就容易不少,更有甚者,自愿下界历练。演月立于重楼之上遥望清灵台,隔着老远看热闹,那些往日的仙僚们,一个一个跟下饺子似的跳进千程万像仪里。真不知道平日里写的那些狗血桥段,会应验在哪位身上。 说起狗血桥段,星沉此人,当真是写运簿的奇才,连月老都对其文笔赞赏有加,笑说手头红线都要因这些个段子,不够使了。也不知当年是哪个缺心眼儿的,把一个才女派去浇园子,真真是浪费了一颗天生天养少女心。 相比星沉的游刃有余,顾清辉反倒不那么顺利。原以为探花郎么,文笔才情自是一流,然此人终究太过正直,满脑子都是些孔孟之道济世之论,风花雪月写了几回,便沦落到和演月一样遭嫌弃的地步。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写话本子,定是比科举还要难上几分。只得挑些学究大儒老古板的命格给他,正好与演月的金戈铁马,凑做“文武双全”。两人也算是半斤对八两,遂经常凑一块合作写点儿社稷兴衰,天下分合之流,倒也顺遂许多。 司命为此痛心疾首:现世太平,哪儿来那么多晦气让你俩折腾,想干等着吃闲饭,没门儿!便总叫二人随一众小仙侍,去听他老人家说段子。每次两个时辰,还非得点九炷香以示情怀,直听得演月昏昏欲睡,还每每都卡在入夜之后,演月翻转光阴的时辰之前。幸而还有顾清辉点算时辰,再加上演月闭着眼也能办差的“神功”,应付倒也不难。 这日,正听司命唾沫横飞:“总有些命格,你写着写着,他自己便活了。若你无法克制自己,后事已跃然指尖,那便说明你已失去掌控全局之力,反倒被你笔下那人牵着鼻子走。就好比下头那位女帝,本是本君笔下一介后宫妃嫔,可久而久之,她自己活了,硬生生断了红鸾星动,划了霸星星轨,最终直逼紫微,成了那千古一人。” 底下小仙侍听得云里雾里,稍年长些能听明白的,也都被司命唬得一愣一愣的。别人不知道,演月还不知道么,哪里有什么千古女帝自创天命,还不是当年被那些,把运簿当话本子看的女仙们,逼得没辙了,才识趣地写了个女帝命格,以此慰藉顶着半边天的女仙们。 今日顾清辉有差事没来,只约定结束之后重楼相见。演月故意坐得离香炉近些,暗地里施了仙法对着那香炉子使劲儿扇,好叫司命早些结束,不然可没人叫醒昏昏欲睡的她。 “今日再说说那坏了人间规矩,刚被贬谪的鹿仙…” 九炷香尽,也不管司命是不是还意犹未尽,演月便如脱兔般绝尘而去。一旁点香的小仙侍呆若木鸡:“仙子怕是瞌睡数错了,我还有两炷没点呢…” ------------------------------------------------------------------------------- 演月见时辰尚早,便想着去会会许久未见的星沉,一进屋,却叫星沉捏着鼻子,好一通嫌弃:“仙子,你这是去哪儿了,怎的熏香熏得如此呛鼻?” “有吗?”演月执起广袖使劲儿地嗅了嗅:“奥,是君上讲课时点的熏香,说什么书香情怀,这味儿有那么重吗?” 星沉支开了窗子,这才松了鼻子道:“见笑,我等草木灵的仙人,本来就对香气敏感些,如此便好了。” “也是,草木灵的仙人大都如你这般善解人意,少有君上那般矫情的。”演月喝着茶,心里却有些担忧:君上每次讲学都熏九炷香,也不怕呛坏那些小仙侍么? 演月如此这般纠结,又勉勉强强帮着星沉写了那么一点点闺阁愁绪,眼见子夜将至,便打着哈欠逃似地赶赴重楼,所以顾清辉看见迎面而来的,还是那个昏昏欲睡的演月。两人还是老样子,清辉帮着看时辰,演月闭目养会儿神,等着翻转光阴。可今日演月虽困顿,却清醒得很,等了许久也没见顾清辉叫她,便扭头想去问… 眼前的景象,却让演月惊得说不出话来! 月悬中天,子夜已至。巨大的光阴,在没有任何仙力催动之下,缓缓翻转,滚滚红尘顺着倾斜渐渐回落。演月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清辉,他远远地抬头观望,竟没有丝毫意料之外… 之前她没看错,顾清辉此人,果然有猫腻! 第6章 疑云重重 演月迅速收起惊讶,假装一如往日昏沉,含含糊糊将顾清辉糊弄过去。顾清辉却丝毫不觉有异,只说演月睡梦中也能翻转光阴,实在敬业。 敬业个鬼!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让光阴自行翻转。凡尘时间命数也没见有差池,顾清辉他图个什么?虽有疑虑重重,很想当面问个清楚,可眼前这小子危险,装模作样可算一流,不宜打草惊蛇。如今又是仙班大换血的多事之秋,还是待明日寻着机会,密报君上,方是上策。 演月回房一夜未眠,想到之前,自己曾怀疑顾清辉入围之事,是君上圆了所有疑点;协助演月翻转光阴的差事,也是君上下派;再到多此一举让两人听学,每次雷打不动的九炷熏香… 也幸亏今日顾清辉有差事没来听学,演月见他之时也因写了点儿运簿有些没精神,和平日里没两样,不然还得被继续蒙在鼓里? 若是想换了她做这差事,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们一个位高权重,一个怀才不遇,不论出于服从组织还是同情心泛滥,知会她一声,她又怎会从中作梗,何必偷偷摸摸抢功劳。若说是迫于她神祗遗物的身份…她是不信的。那种虚名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但凡有点儿来头的仙家,便不会顾及这丁点虚名。 何况光阴翻转疑点重重,顾清辉一介名不见经传的谪仙,怎会有如此神力?君上虽看着有些矫情不靠谱,实则是只极稳重的笑面虎,如此大事,又怎会与顾清辉这样的小角色合起伙来里应外合? 要说古往今来,做神仙做到她这份儿上的,估计也是少有了。昔日的君上不知是不是在骗她,今日的同僚不知有没有阴她,只一个晚上,她成了话本子里,惨遭背叛的可怜虫! 演月黑着眼圈赖在榻上,还在盘算司命到底有没有嫌疑,便听外头小童吵吵嚷嚷,说什么“昨儿夜里一场雷雨…雷公…失手劈死个凡人”云云。 就那个看着凶神恶煞,背地里老实巴交的雷公?最是一丝不苟的老古板,他还能失手?还劈死个凡人? 演月一个骨碌翻身而起,往玉清殿赶去。往日里为了保养演月刀,演月和雷公可没少来往,那老头儿的脾气她熟得很,没那可能啊。想到昨夜翻转的光阴,演月总觉着太过凑巧,反正司命也暂不可信,不如先去探探雷公之事。 等演月赶到,玉清殿上议事已了,天界大佬们估计都忙于下界之事,竟对此时含糊带过,倒也没怎么为难雷公,一顿鞭笞,小惩大诫而已。这…不像天界一贯的作风啊。 演月偷偷避开下朝的司命,在角落里逮到失魂落魄的雷公电母。 老夫妻两互相搀扶,老泪纵横。电母见到演月便开始絮絮叨叨:“仙子,我家老头儿你是知道的,他怎会胡乱劈死个人,以往都是你们重华殿定出哪些个凡人要遭天谴,我家老头儿才去劈的。如今虽死的也是个恶徒,可他绝对没有僭越的意思啊。你知道的,呜呜呜…” 雷公扶着老腰,一脸颓唐:“也不知怎的,这天雷劈着劈着,就失了准头。老朽记得分明,那时老朽立于云上,连锤子都准备收了,却见平地一声雷,自云下而出,劈了那凡人。也亏得你家君上大度不追究,那凡人又本就在一月后的被劈之列,不然,这条老命可得交代喽。” “您老的意思是,这天雷不是您劈的,倒像是…是…天道自个儿动的手?” “嗯…你说的对,有点儿那个意思。老朽是老了,可还没老糊涂。” 天道自惩恶人…光阴自行翻转,再加上众仙下界一事,这三件事加起来,未免也太巧了吧。难道人间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巨变?不知道顾清辉是否也参与了雷公之事,毕竟昨儿夜里,他去向不明。 这是干系凡间生灵的大事儿,不能坐以待毙,但若胡乱越级上报,不知是否会引起新的波澜。演月左思右想,还是选择再信任司命一次,毕竟从落在重云崖之时起,他们就已经认得了。若连司命也不能信任,这偌大的天界,又还有哪位大人物,能如他这般知根知底。 第7章 卷入是非 这一日,演月都在偷偷摸摸中度过,以便躲开与顾清辉碰面。可明明他才是那个偷鸡摸狗之人,却心安理得走在阳光下,憋屈得连演月刀都感知到刀魂心绪,不安躁动许久。 总算等到入夜,想来司命已了结了雷公“失手”一事的所有事宜,四下无人,正是禀报要事的好时机。 演月怕顾清辉尚有同党隐于暗处,便在重楼附近化作一只小虫,再缓缓飞去司命书斋。然而行至书斋,等着演月的不只司命本人,还有另外一出大戏。 书案边,司命谦卑地立于一侧,另有一着玄衣之人背对而立,从演月的角度望去,全然看不到那人容貌。 只听司命问那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当真就那么难治?” 那黑衣人道:“你倒敢怀疑本君未尽力?当年那出飞来横祸,她着实伤了根本,如今我把她名正言顺送回你身边,不过是失了记忆,重新来过,也未尝不是另一个好的开端。” 听两人意思,该是有人受重伤失了记忆,如今又被送进重华殿,且还是对司命极为重要之人。联系之前新进的十人…难道,顾清辉是君上故人? 那黑衣人又道:“你嘱托之事,本君八九不离十给你办到了。本君嘱托你之事,你也要放在心上,这是大事,莫被些小情小爱绊住了手脚。此事办好,其他,随你。” 演月见司命恭恭敬敬拜别那人,看来是个大人物。刚刚说到“小情小爱”,那么司命心系之人便是情人了…看来是个姑娘。正苦苦思索会是殿里哪一个,便听司命突然喊了句:“别躲了出来吧,那位早就识破了。” 演月心头一紧,正准备现身,却见有人推门而入,粉嫩衣衫,坠着木兰纹样的发钗,竟是星沉! “君上此话何意?我…我也没躲啊。” 司命却似乎没料到来人是星沉,面上也是一惊,随即便淡定了,温和地问了句:“可有事?” 演月在重华殿这三百年,见过恭敬谦卑的司命,见过咄咄逼人的司命,也见过耍诈滑头的司命,可今日宛若春风拂面的司命,那温柔似水的眼神,倒是从未见过…若没猜错,星沉便是他那失了记忆的情人。难怪,都说崇云崖上出并蒂木莲,早年那场横祸,估计让星沉伤得不轻。她双眼坦坦荡荡波澜不惊,倒叫司命的痴心,平添出几分凄凉。 “拜见君上,无甚大事,只是今日急需的那本运簿写得不顺,耽搁了许久,这才想赶在子夜之前,将差事补上。” “耽搁就耽搁吧,以后不必如此苛责自己。” 哈,好个双标君上,想演月刚入重华宫,使劲儿磨段子那会儿,这位笑面虎可没那么好说话,她与另外几位仙僚,可是不见月悬中天不歇息的,如今倒好,公然徇私,还不带脸红心跳。 星沉谢了司命体恤,很快便步入茫茫夜色之中。司命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出神片刻,这才转身道:“演月,出来吧。” 原来早就发现她了。演月现了身,听了人家的壁脚,总归有点不自在,但想起今日到此的目的,演月郑重跪倒在司命身前。 “君上,顾清辉此人…” “你想说光阴自行翻转一事,还是雷公失手之事?前者,顾清辉已上报本君知晓,自有本君忧心。至于后者,昨夜,他是替我到妖界跑腿去了,与雷公出事的盛京一带,相隔万里之遥。” “…”若顾清辉真有问题,看来司命是有心包庇了。 见演月一脸怀疑,再加上被她撞破星沉一事,司命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将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差事上?就知道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你看看你,运簿不好好写,叫你听学,你跑得比猴儿还快。本君看见你那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就来气,一屋子那么多人,怎的就你受不了?你别以为你是神祗遗物,谁都要敬你三分,在本君治下就没有特殊对待…别瞪本君,她于本君本就不同,你没那个命,别羡慕!” 时光仿佛又回到演月初到重华殿之时,不管差事做得再用心,眼前这位不假辞色的笑面虎,永远都能冷笑着把话头说得那么难听。真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堂而皇之的区别对待。哎… 不过,谁叫演月是个铁石心肠呢,本就是听的时候难受些,过去了便无甚感觉。何况早就听了百年,这损人时熟悉的套路,保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演月挠挠耳朵:“君上可是骂够了?那便来说说那两件事儿要怎么处理?” 司命看演月丝毫没有悔改之意,气得一方砚台就那么砸了出去。演月机灵地侧身躲过,砚台砸在门板之上,却听门外一声惊呼。 “门外是星沉,我这是为她好。”司命忽然颓唐地坐下:“今日之事,别让她卷入其中…这是命令。” 演月颔首:“我明白。星沉性子单纯,我自会找个理由,让她曲解今日之事。只是,她为何去而复返?” “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迷糊蛋。”司命从书案上取出一叠纸,“她错把胡乱写的草稿夹在运簿中了。” 演月接过,见上头写满了“顾清辉”三字,少女怀春,跃然纸间。 这…唱的又是哪出? 第8章 包藏祸心 演月安顿了被砸晕的星沉,那姑娘醒来接过写满“顾清辉”名字的手稿,便红着脸不说话了,倒是省去了演月诸多言辞去遮掩。 演月如今倒是想通透了,星沉恋慕顾清辉一事,想来司命早就知晓,这小肚鸡肠的伪君子还能帮着顾清辉说话,要么是顾清辉此人当真清白,要么是他背后势力比司命还大…显然,一个凡人谪仙能有什么后台。不过,光阴之事一直瞒着她,这不商量一下还演戏骗人的戏码,演月记下了。 未免下回办差时的诸多尴尬,演月还是打算提前将此事摊开了说,便折了只纸□□施了法,约顾清辉见面。要说为什么是只纸□□,别多想,没有暗讽顾清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单纯只因,演月手笨,只会折□□。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演月便收到一只…嗯,纸鹤,虽然脖子有那么一点点长,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天鹅,上书:日落月升之时,清灵台一见。 笔锋凌厉,整体却温润端方,可见君上当时临摹顾清辉落款是仓促了些,只仿了了字形外在,里头的气韵却不曾参透。顾清辉还真会选地方,清灵台本是瑶池地界,后因合了天蛛习性与千程万像仪气运,便划出来供众仙下界之用,人烟少风景佳,是个私下议事的好去处。 于是夜幕渐合,华灯初上,演月踏着月色,绕着千程万像仪,嘀嘀咕咕打着腹稿。可腹稿打了一遍又一遍,顾清辉怎么还没出现。 正准备再折只纸□□去唤人,却见千程万像仪一侧,忽然闪出一道人影,不等演月出手,便一个掌风向演月袭来。身法稳健大气,招式咄咄逼人,是个高手。 演月一翻衣袖,祭出演月刀,二十四节刀刃挥出,如银蛇狂舞,那划在空气中的破空之声,毒蛇吐信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此人鬼鬼祟祟出现于此,定没什么好事儿。必须速战速决活捉此人,不然等顾清辉那书呆子到了,只会拖后腿。 见演月招招凌厉,来人也不敢轻敌。两人正酣战的当口儿,却听到一声熟悉的女子惊呼。 顾清辉那呆子没等来,倒是等来星沉这傻姑娘…哎,半斤对八两的局面。 那黑衣人自然不是傻子,见演月分神,便知那女子可用,作势向她扑去。演月拈诀,那二十三道刀刃瞬间解体,一致向那黑衣人飞去,今日定要将这家伙扎成刺猬,星沉若是出事,演月也别在重华殿混了。 可这二十三道刀刃才飞出,却见那黑衣人反向演月袭来,灵巧躲开飞刃,硬生生逼近了手里只剩一把匕首的演月面前。 演月不断后退,直直撞上了身后的千程万像仪。不愧是天蛛金丝铸造,演月后腰撞得生疼,期间猎猎作响的风声,间或夹杂孩童啼哭、少年笑闹、老者低语,那是连向红尘的通道。 演月奋力挣扎,那二十三道刀刃又从四面八方飞回,趁黑衣人格挡的档口,演月一记匕首,刺在了那人心口。 血,顺着匕首滴在演月手心里。演月刀虽因肃杀而生,却从未真的见过血。那温热的液体,如火般灼烧起来,直烫得演月无法呼吸。那人也只余力气倚在千程万像仪边缘,因个子太高几欲翻入其中。 演月定了定神,一步步朝他走去,那人已重伤,此时正是捉拿的好时机。 “哼,你果然是铁石心肠。” 却见那黑衣人拼尽全力突然跃起,来抓演月双手。两人挣扎缠斗之际,黑衣人突然一个后仰,演月便被那人硬生生地拖进轮回之中。 最后,演月还是只听见星沉的惊呼声… 未来君上夫人呐,望你替小仙在君上面前多多美言,早点儿赐小仙一个死,也好早日回天,全力追查那该杀千刀的黑衣人。 万丈红尘,从前只隔着光阴看你,如今,我也终于要来走一遭了。 周遭嘈杂风声,最终化为莹莹一粒红尘。 落地,无声。 第9章 江家·顾氏 演月托生在奉启盛京城披星巷,一户姓江的人家,祖上原是做大官的,后来没落了。父亲江满原也有官职,本以为考取功名,便能重新融入到那些豪门士族中。奈何终是离开太久,十年苦读,换来一个格格不入,倒不如做个教书匠,来的悠哉惬意。江满除去在书塾讲学,偶尔还得偷摸在茶馆儿里说个书贴补家用。演月时常想:真是沦落到做了凡人,还是离不开话本子的折磨。 六岁上,演月在隔壁的富户顾氏,遇到了还是孩童模样的顾菟顾清辉。看着一副病歪歪的样子,多行几步便要捂着心口喘大气儿。听大人们说,他两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连时辰八字都一模一样。这顾小公子天生就有心疾,又是家中独苗,全家都当做命根子来看顾。 可怜,那日他遇上了江家那个不苟言笑的疯丫头。两个小娃娃本来还凑作一处窃窃私语,也不知顾小公子说了什么,换来江小姑娘一个响亮的耳光,还有一句震惊四座的“混蛋!”顾小公子吓得又病了半个月,江小姑娘也因此吃了一顿亲娘的好打。 从千程万像仪里下凡的仙人,都享有“一世记忆和三世富贵”的独家福利,演月和顾清辉自然也不例外,当然记忆是真的,富贵么…毕竟他两是临时下来的,打点儿折扣也能理解。 要说那顾清辉,哎,百无一用是书生。演月前脚掉下去,他后脚便到了。想不到那黑衣人还有同伙,二话不说把他也丢了下来。 还不都是因为顾清辉,要是换个地儿,或是换个时辰,他们也不会沦落至此。演月小时候也试过撞马车投河什么的,想着先去阴曹地府里求救,可都没死成,还被街坊邻居认定是碰瓷儿的,又常常冷着小脸不讨喜,这才有了“疯丫头”的外号。 如今,也不知星沉如何。若是星沉出事,那君上一定恨死她了,指不定她就得按着运簿活够老本儿,能不能回天也得看他老人家心情。也不知那几个黑衣人抓着了没,特别是那个被她刺中心口的,也落入了轮回,要是还有命被她遇上,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演月思前想后还是顾清辉隐瞒光阴之事的错,于是便有了那记震惊四座的耳刮子。 两人十岁那年,顾氏家主与夫人在经商途中遭遇水匪,双双故去,顾清辉年幼失怙恃,幸而有江家老太爷重出江湖,才保其周全;演月之母也因生产离世,怀抱着弟弟皓月,演月想到了敬神殿里供奉的皓月刀,因缘就是这么巧合,凡人娘亲咽气前随口起的名字,竟对上了如此缘故。 两人又浑浑噩噩活到十九岁。这年,顾清辉参加殿试,被今上钦点了探花郎,果然,还是那块儿读书的好料。演月听着隔壁噼里啪啦响个没完的炮仗,被磨人精弟弟皓月缠得耐心尽失,又在背后骂了顾清辉好几句“混蛋!”。如今,街坊四邻看她小小年纪照顾父弟不易,又将家中那丁点儿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也不再喊她“疯丫头”了。从此,顾小公子成了才名济济的小顾大人,演月也因正式掌管家中庶务,被唤作江家大姑娘。 说好的“三世富贵”,细细算来也不假。 然而到了这年冬天,盛京城里发生了诸多怪事儿。本来么,天子脚下,人一多便鱼龙混杂,历来是隔三差五就有人或破产或抄家,也算不得多稀奇。这问题就在于,最近的没落门户里头,总有那么几个寻死觅活的,秋后一过,便如同约好了一般,扎了堆地投河悬梁喝毒药。就此死了也就罢了,做惯了人上人的公子小姐,一时想不开也情有可原。可死了一次没死成,愣是继续变着法儿地找死,一点儿都没有惜命的意思。有些甚至还莫名重伤毫不相干之人。 年关将至,多事之秋,连今上都被此事惊动,下令严查,肃整京中风气。 好巧不巧,这事儿派给了顾清辉这地头蛇,谁让状元和榜眼,都是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说派给顾清辉,其实也就领文职走个过场,造个名册啥的意思意思,真要逮人审讯,自有京畿衙门。可顾清辉却借着职务之便,查着诸多蛛丝马迹。 原来,这些寻死觅活之辈,无一例外,都是早前下界的仙人! “不应该啊!”演月将袖笼里的汤婆子塞给顾清辉,腮帮子里嚼着顾清辉剥好递过来的烤板栗,“说好的三世富贵呐,怎么能都败落了。你看看我,胡乱经营一气,还不是靠着千程万像仪给的福利。还有我们这记忆,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啊…你可试探过,这些人的记忆可还在?” “今日来寻你,就是为这事儿。我之前是在文昌星君座下,与低阶仙位鲜有接触,不识他们心性,也难被信服。你是神祗遗物,又是司命星君座下老人,就算你不认得他们,他们也会认得你。明日酉时,你随我去一趟城郊土地庙。”说完又给演月续上热茶。 演月颔首应下,哆嗦着双手:“哎,你说这凡界的冬季怎么就这么冷呢,怪不得你得熬成个病秧子,我都从宝刀冻成废刀了…又是日落月升的时辰,顾清辉你有这么喜欢月亮吗?” “我可不是你,不会每日爬墙看月亮。” “谁叫太阳那么刺眼没法儿看,原本相比嫦娥仙子,我可是与卯日星君更熟悉些…顾清辉,你就没想过回天界?你就没点儿思乡情切?” “你忘了我原就是凡人?这烟火人间,才是我故土。” “也对…”演月低头,望着自己曾因长满冻疮,变得粗糙浮肿的手指。终是会了会这人间之苦…不知是不是因为吃过苦,便觉得眼前这袋子烤板栗,分外香甜。 第10章 月下之会 这日金乌西沉,冬日里本就日头短,演月只说困顿打发了众人,便从自家后门坐上了顾家的马车,两人一路低调而行。 那些落魄之人,待日落也都聚到了城郊这座荒废的土地庙里。演月才踏进大门,便看见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他们。 那些人足有二十来个,有些还拖家带口,多半是家中生意破产的,毕竟被抄家罚没的,谁敢在京郊停留。最先站起来,看着像是领头的那三个,演月倒是依稀认得,平时没少整过乱子的。 那三人自然是认得演月,其中一个更是气势汹汹就向演月走来:“不是大名鼎鼎的神祗遗物么,如今也沦落到下界的地步?莫不是司命用不上你了?” 另外两个也凑上来:“别看她穿得颜色是素净了些,都是上好的缎子。司命倒是偏心自己人,给她安排了条富贵命,给我们的都是些什么!” “如今是死也死不成,这三世的富贵也都是骗人的鬼话。这小妞能写运簿,便一定也能改,不如将她弄死,好让她回天改命。” 三人说话间已将演月二人围住,其他人听说能改命,也都怯生生地围了上来。 “改命?”演月冷笑一声:“你们打得好算盘啊,就算我死了真升了天,你们的命格我凭什么帮你们改。真不知道你们这么没脑子,是怎么修成仙的。” “凭什么?”领头那人伸手去抓顾清辉,却被演月机敏地格挡开。“就凭你在意你身后那个凡人,若你不去死,不能帮我们逆天改命,我们就杀了他给我们陪葬。” “别一个个下了界就忘了本仙子是谁。”演月握住袖笼里的鞭子,一鞭子甩出去,打得近处两个嗷嗷直叫。 “哼,你是谁?如今你就是个凡人,连演月刀都没有了,你还神气个什么。”一群人纷纷亮出了刀子,“我们还愁查不出有点儿用的仙人下手,如今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知道之前找到那两个什么下场么?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他们竟还加害了其他人!演月也没料到他们会凶狠至此,好歹都是昔日仙僚,眼前诸人,竟堕落至此。如此心智,枉列仙班,畜生不如! “跟本仙子面前耍大刀?你知不知道,你手上的刀说它已经吓破胆儿了,求你别出手呢!”演月此话一出,离得远些估计以前被她料理过的,有两个还真手抖地丢了刀子,吓得躲到了一边。 “没出息。”领头那三个却是步步逼近,演月只好护住顾清辉,步步后退。今日本以为只是唱一台文戏,若早知是武斗,决计不会带上顾清辉这病秧子。 “看来这群败类,留着也是多余了。”顾清辉说了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 留着多余?让她不用手下留情的意思?演月恨得牙痒痒,倒是不想留情来着,可她如今毕竟是个凡胎肉身,连演月刀都不在身边,唬人的料都没有。 “别说风凉话,一会儿真打起来,你先跑,我断后,先保命要紧。” 演月一甩长鞭,前头几个便被唬出老远,但见二人慢慢往大门处移动,便知他们要落跑。领头那三人缠住演月,剩下几人受命去堵顾清辉。纵使演月拳脚再好,也是两头难兼顾,几招下来只解决了半数人,手里长鞭也被绊住,挥使不动。 眼看着领头那人朝顾清辉杀去,那明晃晃的长刀若一刀下去,病秧子必死无疑。 演月只得丢了鞭子,飞身去挡。谁叫她小身板儿好,吃上一刀也不打紧呢…可是背后,没有意想中的痛楚?! 却是顾清辉抱住飞扑而来的演月,一侧身,从袖中翻出一把秀珍□□,一针刺中那领头之人的膝盖。紧接着,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大约有十针之余,待演月回神转身,那剩下一半没被她打趴下的,都捂着膝盖,想站站不起来,渐渐地没了声息。 “你…”演月看着面色惨白的顾清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别瞪了,我是没有拳脚功夫,可我有脑子。”说完剧烈地咳嗽起来。 “有脑子你不会早点儿拿出来?”演月虽生气,但还是拍着顾清辉的背脊,替他顺气。 “没想到会有武斗,只带了十二支麻药防身。他们人数太多,需劳烦你先拣了那些好下手的。” 演月拾起长鞭,无奈笑笑,若是演月刀在手,又何须那十二支麻药出马。 “这些败类当如何处置?” “既是凡人,理当公事公办。”顾清辉从怀中掏出一节竹筒,烟火飞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有京畿衙门的武官,带了大队人马而来。 坐在马车里,演月撩起窗帘,朝外头张望。刚刚没怎么仔细看清楚,那位俊俏武官,看着有点儿眼熟啊。 “别看了,隐瞒那些人是下界仙人的事儿,自会有人处理。”顾清辉已经躺倒在马车里,车里铺了厚厚的被褥,小跟班顾昭还预备了热茶。 “莫非那位将军也是…” 顾清辉点头,正是。 马车缓缓行进,月色迷离,终究被大雪盖过。演月摩挲着长鞭,寻思着是不是该花点力气找找演月刀,却听顾清辉突然问了句:“为何替我挡刀?” 演月还琢磨着演月刀的事,随口回了句:“就想着帮你活过二十岁呗。”顺手又替顾清辉掖了掖被角。 原本自六岁那年重新相识起,演月是很不待见顾清辉的,两人也因那震惊四座的耳刮子,被大人们隔开来。八岁那年,顾清辉一家受邀去参加一位富商老祖父的寿宴,听说老爷子活到八十八,盖因家传宝刀傍身。听说宝刀二字,顾清辉便想到了演月刀,于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哭闹不休,非要带上隔壁家的演月一起。 席上,两小只看着那位老寿星坐在轮椅上,让长孙子将一柄关刀舞得虎虎生威,顾清辉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演月瞪得穿出个窟窿来。后来撤了席面,大人们开始听戏,演月却发觉顾清辉一整天总盯着那老寿星看。 “你这小眼神儿,怎么看着像羡慕嫉妒?我说你羡慕一老胳膊老腿,满口缺牙说话还漏风的老头儿作甚?” 顾清辉神情恹恹:“我就是羡慕他掉光了牙,羡慕他腿脚不利索…羡慕他福寿双全,羡慕他儿孙满堂。” 对了,顾清辉是个十世活不过弱冠的短命鬼,演月早就知道。这便是短命鬼的执念吧,即便做神仙容颜永驻寿与天齐,但终究弥补不了凡尘的憾事。从那以后,演月便十分照顾顾清辉。 许是变作了凡人,演月倒也没那么铁石心肠了。本就怀有同一个秘密,难免生出些相依为命的无奈。两人又在同一年失去至亲,这种同病相怜的经历,便愈加助长了演月的同情之心,和顾清辉的愧疚之情。 ------------------------------------------------------------------------------- 归家之时,已近子夜。演月没想到,弟弟皓月,一个人等在后门,一脸怨艾。 “你又带我阿姐去了哪儿?”皓月一把推开顾清辉,想将姐姐藏于身后。 “哼,小屁孩儿,用不着你管。”顾清辉难得摆了臭脸,拂袖而去。 演月不明白,为何顾清辉和皓月总是不对付。自两人相识,每每见面便两厢怨怼。皓月还能理解,毕竟小孩子家家,喜欢粘着长姐总是有的;顾清辉却是一向好脾气,唯有对皓月如此。 真真是,凡人心,海底针呐。 第11章 好一个同年同月同日 自打那日料理了那些仙中败类,演月便一直思虑“三世富贵”一事。“一世记忆”是人人都兑现了,按理说“三世富贵”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如演月,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也是锦衣玉食,更别说隔壁顾清辉了,他家就差贡品没有了。还有御史台的林大人,第一茶庄的裴老板,甚至裕王府的王妃娘娘,哪个不是下凡来过得好好的,其中也不乏原先仙阶法力比土地庙中那几位低的。 那千程万像仪怎么说也是众神倾力打造,哪里会那么不靠谱?要说那日黑衣人动了手脚倒是更可能些,可这些人年岁都比演月大,显然是早前就下凡来的。若说运簿出了岔子,那更加不可能,君上那笑面虎的能力,演月最是了解不过,会掉链子的,绝不可能是重华殿。 真是下界了还得操碎了心,还不如别给这一世记忆呢。 演月神游的功夫,马车便到了戴月楼。这戴月楼,乃是京城商会会长在京中的一处饭庄,自打娶了位貌若天仙的娘子,妻奴会长便将这处饭庄,送给了妻子,以便满足她隔三差五张罗聚会的嗜好。 这位会长娘子,原是瑶池操持蟠桃盛宴的仙侍,张罗歌舞吃食最是一把好手。如今下了界,也不用每每等上三百年,她要是高兴,每三天办一回都不打紧。 要说这戴月楼,地处披星巷,枕着雾笼河,楼如其名,华贵无比,前头楼阁连着后头园子,在会长娘子的督办改造下,与瑶池盛景形似了七八分,估计也就皇宫大内能与之相提并论了。 演月生意做得也不算大,本是没有受邀资格的。奈何四年前京郊踏青,她拦下一辆惊了马的马车,车上坐的正是这位会长娘子,作为神祗遗物的演月,一眼就被认了出来。包括之后的林大人、裴老板,也都因此结识了演月和顾清辉,自然也为二人的事业提供了诸多便利。 演月做梦没想到,到了凡间,她还有靠脸混饭吃的一天。 演月实则不太喜欢这些凡人的交际,小姐夫人笑得太假,老板掌柜夸人太酸,一屋子惺惺作态之辈,一个字:累。可会长娘子每回都着身边儿最体面的管事送帖子,按照凡间的惯例,不能不来。全京城都知道江家大姑娘对会长娘子有恩,即便看不起她小门小户,也不得不装模作样敬她三分。 喝盏茶的档口,第一茶庄裴老板裴雨舟又凑上来,天南地北地跟演月吹牛,花孔雀似地炫耀自己。顾清辉总说,这裴老板是有些能耐的,可在演月看来,这位口才就该去当个说书先生,正好家里也卖茶,整出个茶馆子绝对不在话下。 偏今日顾清辉有差事不能来,也没个人来给她挡挡。演月冷冰冰那一套,人家早就习惯了,又不能出手揍他砸了场子…做凡人,好难呐! 演月只得趴在临街的栏杆上继续出神,任裴雨舟唾沫横飞,自个儿挑起一出“大戏”。可…楼下这位…是在唤她?只见下头一位锦衣公子,兜头被演月泼了一头的茶水,正仰面行礼询问。 忙不迭下了楼,致了歉,演月递了帕子让人擦那一头的茶叶沫子,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不正是那日京郊土地庙,收拾残局的俊俏武官。那位自然也认出了演月,大方一笑,垂手作揖。 谭询此人,原是京畿衙门谭大人家的独子,受家族荫蔽任职。下界前,曾在卯日星君座下任过仙侍,难怪眼熟。 正愁那晚土地庙之事不得善了,谭询带来的消息却让演月更加不解——那些人,只判了终身□□之刑。 “就算是凌迟,他们也死不了,许是被派遣下来历人间疾苦,怕他们胡乱寻死凑数。之前有位仙僚作恶,本判了处斩,但行刑那日乌云蔽日,飞沙走石,刽子手愣是连刀都抬不起来。本以为是桩冤案,老天也为他鸣不平,不想,那日夜里,他却被天雷劈死了;还有一位,本是病入膏肓,药石不灵的,可生生拖了三年,形如枯槁,痛不欲生,最后磕伤脑袋失了记忆,说了半日胡话才归的天。估摸着,这回上头大大方方给了一世记忆,还真是要让大伙儿活够本,才能回天。” “你是说被天雷劈死?”难道说,就是那次雷公失手,未免太过巧合了吧。“可那群人里有人说过,害死过其他下界的仙人。” “他们忌惮你,自然要先唬住你。害过凡人却是不假,他们会受到惩罚。” “可我不明白,原先说好是三世富贵呢,怎的还是有那么些人,过得并不顺遂。千程万像仪,还能见人下菜碟?” “这诸多仙僚中,过得好的好坏的坏,单单在京中,被我和我爹逮着的也是不少。可见那三世富贵不过就是个噱头,若无妥善经营,坐吃山空,挥霍无度,金山银山也有淘空之日。天界,变着法儿地抛弃庸碌之辈;这下界,自然也不养浑浑噩噩度日之人。” 对于这番言论,演月是发自内心地认同。这很像是那些天界大佬会干的事儿,既收拾了那些蠢的笨的不勤勉的,又考验了那些明事理知上进的。三世于上天不过须臾,待时辰一到,记忆一消,那些千年百年赖活着的,便都落在这红尘里打回原形,到时候人人自危,又有谁会计较这些。这手段,高明啊! 眼前这位谭公子,不愧是卯日星君教出来的,这道理讲的,真真跟晒在太阳底下一样通透。 “不过,那日我见你与顾清辉在一处。你…以你们二人的过节,怎会?” “过节?”她之前冤枉顾清辉的事儿,连卯日星君宫里都知道了?“就那件事儿啊,我已经道歉了…可顾清辉也有对不住我的事儿,咱两,算是扯平了。” 两人还想再叙上几句,就见城门方向,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马。车驾华丽庄严,随行井然有序,鸣锣开道,一看便是大家风范。演月眼尖,还未来得及诧异那押队引路之人竟是顾清辉,便被一个熊抱撞得差点儿站不稳。 “仙子,仙子我可算见着你了!”竟是星沉! 说来还是星沉最会投胎。同样是临时下的界,演月和顾清辉都曾遭逢坎坷,唯有星沉,托生于洛氏名门,从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十六年来油皮都没磕破过一点儿,更别说什么冬夜里浣衣,日头下走货之流。 洛氏是渤辽一带的名门,星沉父母承袭祖业为家主宗妇,星沉比之郡主县主,身份地位也差不到哪儿去。果然君上还是偏了心眼儿,耍了手段,不过是下个界,也要叫星沉过得金尊玉贵。 然而星沉下界,却不是司命安排。星沉,是演月出事那会儿,自个儿…从千程万像仪里跳下去的。 “你好好的,自个儿跳下界?你…你你你,有人擅闯清灵台你不去禀报,你跳下来作甚?” “我那不是害怕么,你被推下去,那么大动静也没人赶来。那日千程万像仪后头还躲着一人,你与那黑衣人缠斗,他却迟迟未出手,想来是同谋共犯。我一没看清他的样貌,没法指认;二若落在他手里头,打也打不过,还不如下来找你更稳妥些。” 星沉说得四两拨千斤,演月却是听得胆战心惊。还是得想办法回天啊,不然待哪日,轮到仙界那些个肱骨下界,可是要出大事儿的!如此算计,难道是妖界反水?若不是妖界,祸起萧墙岂不是防不胜防。 耳边星沉还在叽叽喳喳,将渤辽的趣事儿说个不停。演月隔着马车帘子,看着前头引路的顾清辉,瘦削的双肩虽比年少时宽厚了些许,明明与谭询一般高的个子,却看着弱不禁风。 这个叫演月看顾了整整十年的同伴,这个说被黑衣人同党丢下界来的骗子,这个生来就有心疾的倒霉蛋…星沉迟演月一步下界,便是十六岁。那么能与演月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是心疾缠身的,唯有那个黑衣人,那个心口被演月刺了一刀,又推演月下界的黑衣人! 顾清辉,事事如此凑巧,叫我如何不疑心你?! 演月攥紧了手心,不叫这股悲愤发泄出来。之后送星沉一家住进洛氏在盛京的别院,与星沉相约再见之事,演月一路隐忍。 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演月本就是刀魂精魄,却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也会好奇,这有刀悬于头顶的感受,是否亦同她现在这般煎熬。 第12章 入戏太深 “演月,你可是心中有事?”顾清辉立于车前,看着演月面色不对,又回首看看别院。今日,演月不对劲。定是有人做了什么故意让她不快…若不是洛星辰,那便是谭询? “我生来就是铁石心肠,能有什么心事。我不坐车,想走走。” 演月打小就畏寒,如今这晚来天欲雪的光景,走走? 顾清辉不顾顾昭劝阻,弃了车马,一路跟着演月。 街边的小摊贩,早早支起了灯笼,年关将至的盛京城,比平日里显得更有烟火气些。从前,那个女子,总喜欢拉着他的衣袖问东问西,她没见过做成兔子的灯笼,也没尝过火炉里烫手的板栗。她苦着脸说,以前办差太老实了,怎就不知在凡间戏耍一番。而他会像个万事通一般,将这些稀松经常之事,耐心地一一说给她听。十年弹指,却是跬步堆叠,她从冷冰冰的仙子,变作有血有肉的凡尘俗人。可今日马车前的那一眼,顾清辉莫名惶恐,有那么一瞬,惊觉从前那个演月仙子…又回来了。 直到二人行至家门,演月也没有回头。门关上的那一刻,皓月看着顾清辉,神色凝重,全然不像个孩子。 “演月…江演月,从前万事一笔勾销,你我在这俗世里,互不相欠,从头开始…可好?”顾清辉独自淡淡呢喃,直到天上飘起了雪,直到心口又隐隐作痛。 ------------------------------------------------------------------------------- 这日夜里,下着鹅毛大雪,后半夜却不知为何,天雷滚滚震耳发聩。第二日,京畿衙门的牢头去看,发现那日土地庙闹事之人,都被天雷劈死了。 此事一出,年关的喜气又被这离奇天谴冲淡了几分。更有迷信者,停了阖家的宴饮,趁着除夕前的几日,住到山寺里祈福。 演月不知道,昨日的这一波天雷,老实头雷公又要受何种责罚,天界又会以何种理由收场。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天界去,弄清这一切的真相:光阴为何自转?天道为何降雷惩恶?仙人为何堕落?顾清辉…到底是谁? 耳边还是星沉的碎碎念,说做凡人也挺好呀,不用写运簿到深夜;还有现成的好戏看,可是才子佳人为何总要一波三折,才能团圆。演月看着戏台上的起起落落,想起从前顾清辉带她看戏,她也是如此操碎了心。 看戏之人都一样,急于偏袒自己中意的一方,希望他们有圆满结局。这之间但凡慢上一拍,都让人揪心。可现实终究是活着的人世,他们在不经意略过的瞬间,早已是全然陌生的故事。从前写运簿,只写了人事表层的进展,终究抓不住那些藏于深处的人心。当笔下之人都鲜活起来,他们已跳出那纸上的条条框框,活出了自己的凡尘命理。即便结局一模一样,因果已在人心,不在笔下。 而今,她怕是入戏太深了。 正出神的档口,却听家中老管事来报:“大姑娘,运货的船队遭了水匪,伙计们不敌只得弃船而逃。如此这般,怕是…” “血本无归。”演月冷冷地接上。终究还是戏中人,便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演下去。 年关前最后一回走货,历来就比平日里凶险几分,毕竟,山匪流寇也是人,也想着要过个好年,可不得靠劫靠抢。演月此次行的是些珍贵药材,本就价值不菲,若能平安到货,便能一本万利,所谓富贵险中求。虽不像顾氏能请动江湖中一些好手押送,可也是加了人手和银钱的。如今局面,只能说没有损兵折将,已是万幸。 星沉也知演月没了听戏的兴致,乖乖回了别院。演月回府清算折损,打点抚恤,尚未理出头绪,便见顾清辉进了书斋里,后头跟着一脸为难的老管事。 “你一向谨慎,这次怎会选在年关行如此贵重的药材?离开春商会的那笔木材生意只余月余,你手头银钱要如何周转?” “小顾大人,我家姑娘还不是为了…”老管事刚想辩解,便因演月一个眼刀噤了声。 “你应知道,即便江伯不说,我花些力气总能查到那些药材,精到分厘,丝毫不差。” “好啊,那我告诉你,”演月掷了纸笔,步步逼近:“那批药材里,不过是有株并蒂木莲,因不好封存才赶着在年前运来。你知道了又能如何?你对这番用心可还满意?” 并蒂木莲…那是治他心疾的灵药。 顾清辉历经第二世时,曾有幸得一位得道半仙指点,说那生于崇山峻岭里的并蒂木莲,能治心疾之症。当时,阖家倾尽全力,请人攀上了崇云崖崖顶,可遍寻四下,却无那木莲踪迹。当时那半仙客居顾氏,掐指一算,便道那并蒂木莲被逆天戾气所伤,从此花开无双树,再无连理枝。那半仙念叨了半日“命该如此,天机不可泄露”,便…趁着夜色,跑了。此后八世,顾清辉仍旧心疾缠身,药石无医。如今,竟又有灵药出世? 见顾清辉眉头深锁不说话,演月心里那把怒火又烧起来,说不清是气愤那帮水匪抢药,还是痛恨怀疑顾清辉的欺骗。“如今灵药没了…我无话可说。” 顾清辉还道是多大点儿事儿,原来演月昨日是为着失了灵药在闹别扭,可这别扭,未免也太过了吧。 “不打紧,你别把这事儿看得太重。既是上天赐了这灵药,只要去找便总会到我手里。年关将至,先好好过个年松快松快,年后的生意,我们再想办法,总归还有我。”顾清辉上前,想如往日一般给演月拢拢披肩,却被演月一把挡开。 “顾清辉,你别入戏太深了,我一个刀魂,你还指望我当凡人当出个花儿?”演月说完摔门而去,徒留顾清辉不知所措。 他骤闻十世心疾有了指望,却在下一秒希望全都落空,他都能忍了,可演月到底在纠结什么?果然,不论仙凡,女人心海底针。 他去别院问过星沉,两人只说了些渤辽的趣事儿;至于谭询…这个谭询,虽是卯日星君座下之人,却也在文昌星君手下办过差。此人心机深重手段高明,此番自请下界,绝不会就为了一枚可有可无的蟠桃。 第13章 心愿 顾清辉因演月之事不快,就连吃个晚饭也是装模作样心不在焉。顾家祖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傻小子,可别把隔壁的孙媳妇儿整没了。 “清辉,隔壁孙媳妇儿的事,祖父都听说了。待过了年,咱找些个绿林好汉,准保叫那窝劫药材的水匪吃不了兜着走。” “祖父,您老别随口孙媳妇儿的乱叫,仔细坏了演月名声。” “你小子平日里出入她家门庭跟在自己家似的,倒叫我仔细名声。你们这十来年的交情,演月那小丫头又直爽,从没见你两闹到如此,你这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叫她瞧见了?” “什么叫我做了不该做的?孙儿什么都没做,连那并蒂木莲丢了,孙儿都没眨下眼睛,她倒好,反倒来和我撒气。” “也别说些有的没的了。就问你一句话,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祖父我年事已高,本不愿你出仕为官熬坏了身子。但君子当立于世,儿孙如此出息,又怎能囚雄鹰于樊笼?若能得演月那样聪慧谨慎的照顾你,待我闭了眼,也不怕这偌大的产业遭人惦记。” 顾家祖父说道着,又记起那小姑娘坐在他家钱庄门口,怼那无赖之事。 当年演月十岁上,刚失了母亲,中午日头正盛,还要背着襁褓里的弟弟,去书塾给父亲送饭,回来路上总要在钱庄门外的雨棚下歇上一歇。 那日,有一老赖未还清旧账利息又想借新的,便在钱庄寻衅闹事。小姑娘起先也是不想管事的,哄着弟弟抬脚便要走。那老赖倒是自己送上去,想欺她稚子无知。 “小姑娘,你来给大爷我评评理。我这借了钱庄一百两,又还了一百两,是不是旧账已清,怎么就不能借新账?” “姑娘别听他的,他那百两借了两年,我们钱庄本就要收利钱的。如今利钱还不上,还狮子大开口要再借一千两,小老儿我若松口,还有什么脸见东家。”管事怕演月人小乱说话,急着向大伙儿解释。 “小姑娘别听他的,这黑心商贩,我借一百还一百,两厢扯平,怎么就还要添利钱?” 演月被弟弟哭得心烦,开口就想了事:“你一把年纪了,不知道那利钱买的是时间?两年白借你的?那我跟你借一千两,借到你全家都进了棺材,我去你坟头上再烧还给你,如何?” 时至今日,顾家祖父想起那日那老赖灰溜溜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发笑。都说三岁看到老,果不其然,江家那丁点儿田产,在演月手里经营得也算风生水起,如今不但免去老父奔波劳苦,还能为弟弟攒下家业,一家子拉拉杂杂都由她支应自若,想来也能为清辉撑起门庭。私心作祟,即便明知清辉这孩子身体孱弱不堪良配,也想将演月聘到顾家来。 “祖父,孙儿知你顾虑。可如今…还是等年关之后先找药吧。若天道垂怜,赐我药到病除,孙儿必不再画地为牢,故步自封。”孱弱少年,眼中闪着坚毅之色。 顾家祖父慰然点头。若这孩子不是病痛缠身,也当是番鲜衣怒马,猎猎大风的光景。有生之年,只此心愿,万望垂怜。 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劳烦,且看顾一眼吧。 第14章 年关多事 不管世间有多少不平事,光阴无转移,年关按时至。京城里总算太平了几日,大内阖宫上下忙得人仰马翻,就想叫这除夕之夜多添点儿喜气,大伙儿也能活得送松快些。顾清辉自是要在宫里过年,官儿虽芝麻绿豆大,却也是要拜谢君恩的。 演月一家也没因着年前的意外颓丧,不过是过年过得朴素些。他们江家人,素来是“难得糊涂”的,当年江父就能当官又辞官,既不是自己的富贵,便是那流水,且去肥别家的田吧! 然而除夕夜里,和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又是一夜电闪雷鸣。演月听着外头响动,眼皮子直跳,没了守岁的兴致,便早早睡下了。 第二日正月初一,大早还没拜完神明祖宗,便听外头嘈杂议论,说是城东惠福巷谷家的幺儿昨夜病重去了。这谷家,演月是知道的,八岁那年顾清辉还缠着她去吃过寿酒,那家八十八岁的老爷子,还叫顾清辉羡慕了好几日,如今也该近百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人家家里头穿红戴绿过新年,他家只能披麻戴孝哭灵堂。 演月与谷家虽有些生意上的纷争,可大家同在京城商会,抬头不见低头见,待出了正月,也是要上门祭拜的,便让江伯去打听这小公子的病情和谷家忌讳,也好在祭拜时不出差错。 才一个时辰的功夫,伙计便来报:“说来真是晦气,这谷小公子和大姑娘你同年同月同日的生辰…呸呸呸,咱大姑娘可是福寿双全之人。这小公子和隔壁小顾大人一样,也是出生便有心疾,八岁那年在他家老爷子寿宴之日不慎落水,差点儿就去了。可那位小公子运气好,有个游方道士赠了他家一柄宝刀,日夜供奉于祠堂,才叫那小公子健健康康活了这些年,就是落下的痴傻没法儿治。年关前半个月,就是那晚劈死犯人的那个雷雨天,也不知是被什么牛鬼蛇神冲撞了,谷氏祠堂起了大火烧毁了东南一脚,那宝刀也在混乱中不知去向。这小公子便是那晚开始病的,没想到才半个月的功夫,人就没了。” 又是个同年同月同日生,还有心疾,不会就这么巧合吧? “既是半个月前就病了,怎的一点风声都没有?” “大姑娘你那会儿忙着和小顾大人置气呢,哪里还会理会这些小事…何况,祠堂损毁又不是光彩事儿,谷家约束下人闭嘴都来不及,谁还会往外头说嘴。小的我也是挑了嘴不严的打听的。” “那柄宝刀…可是知道长啥样?” “听说跟把普通匕首似的,也没什么特别,原本谷家也是不信那道士的。具体打听不出来。” 演月心中如擂鼓般怦怦作响,曾经以为那老爷子的大刀便是演月刀,结果抱憾而归,她那日原是有感应的,没想到被自己当做错觉,硬生生错过了。 若那谷小公子有如此机缘,是不是就说明,他才是那个在清灵台作妖,又推演月下界的黑衣人。这许多年不动声色,如今虽不知他是怎么死成的,却是早她一步回了天,若还有什么后招,也不知天界有没有防备。看来还是得循着什么机缘,再寻死试试。 本是可以找顾清辉商议的…但谷小公子身份尚未证实,顾清辉也还是有嫌疑的,不便打草惊蛇。不若去找谭询,他是京畿衙门的,指不定知道得比顾清辉还多,如此,也更公道些。 演月自己也未曾发觉,但凡抓住一星半点,能证明黑衣人不是顾清辉,心里便豁然开朗起来。即便是出于理性,还对他存有疑虑,但内心却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般,满溢希冀。 怀着一丝雀跃,演月又吩咐人笔墨伺候写了拜帖。一旁江伯还在纳闷:这谷家死了人,大姑娘怎么还看着高兴起来了? 演月前脚刚出门,后脚顾家就上门拜年,来的不只顾清辉,还有他家祖父。以往两家是有走动,可从来没劳动过老爷子,今年,这是… 没有流水般的礼品往江家抬,顾家送的都是合情合理的新年节礼,可仔细查看,却是小到描了福禄寿三星讨彩头的糕点口味,都特意做了江家人惯常喜欢的。江父也知顾清辉定是位好郎君,可那娘胎里带出的心疾…可怜天下父母心,女儿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却还是不顾闲言碎语与顾清辉交好,他这做父亲的又怎好从中作梗,只得一边忧心,一边装聋作哑。 如今看来,怕是女大不中留了… ------------------------------------------------------------------------------- 演月从谭府后门递了帖子,正月里拜访本就多有不便,演月便想低调些,然而谭询似是早就知道演月要来一般,守门小厮一看来人是位飒爽的姑娘,便径直入内通报去了。 “我早知你要来,那谷家遗失的宝刀,八九不离十就是演月刀。”谭询自然是不知演月和顾清辉下界的缘由的,以为演月是为刀而来,演月正好顺水推舟,编了半天的幌子,也不必说出口了。 “仙君见过那刀?” “自然见过,那刀看着一般,却是难入俗流,此刻就在京畿衙门里。前几日我父亲带人端了一窝流寇,搜罗出不少赃物。这些赃物都入了册,刀也没人认出是谷家的,年节一过,便会运往商会代为拍卖。以姑娘你和顾清辉二人的身份,要寻回演月刀,应如囊中取物一般。” 演月刀!待过完年,它便要物归原主了! 即便到了凡间,它就是一把普通的匕首,即便那另外二十三道刀片,不知还落在清灵台哪处的犄角旮旯里,那都是演月生命的伊始,是天地间唯一不会背叛她的存在。演月刀选在此时浮出,是不是冥冥之中也在提醒她,不要冤枉了顾清辉? 见演月喜不自胜,谭询却是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演月仙子,还是容我多嘴说一句,你与顾…” “演月,你怎么在这里?你父亲着人四处寻你呢。”谭询话未说完,却是顾清辉打断二人叙话。两人四目相望,目光灼灼。 演月却是轻快地向谭询做揖告辞,而后故作不动声色地,向顾家马车走去,理所当然,双双离去。 车内,顾清辉仍是不解,演月为何一夕之间整个人都快活起来。一定不是因为见了那谭询,一定不是! “顾清辉…我就要找回演月刀了!”一时间有些尴尬,演月只好找个话头。 “我知道,我去你家找过你,正为此事。” “你消息倒是灵光,果然富可敌国就是不一样。” “除此以外,那位谷小公子的身份…” 顾清辉欲言又止,演月却是接上了话头:“你知道那么多,怕是也在怀疑那谷小公子就是清灵台的黑衣人吧。正是因为他死了,若他也从千程万像仪中跌落,应该不能那么轻易死去才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死,也与天雷惩恶有关联。 如今,尚不知那些遭了天谴的恶人都去了哪里,谷小公子也不是直接死于天雷。若那位谷小公子死后回了天,又有同谋为其遮掩罪行,那天界岂不是养虎为患。君上到今时今日都未来找我们,说明那晚之事已被人抹去了所有蛛丝马迹,而我们在凡间之事,不是有人刻意隐瞒,就是连凶手也不知我们去向。” “所以呢?” “所以我打算再死一死试试。我年前生意亏空不少,年后一定难熬,若是再出些纰漏,我这日子也是过不下去了。失意少女,投河自尽,悬崖失足,撞墙泄愤…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死法。”演月越想越觉得可行:“到时候演月刀也找到了,待我回天,捉了那混账羔子,就来接你和星沉。” “你心里就只有天界和你家君上吗?那你来这尘世一遭,又算什么。 你可想过你父亲,他知道你自尽该有多难过,还有你弟弟,他才七岁。你忘了你娘走的那一年,你父亲是怎么过的?心中思念亡妻已是悲痛,却还要为了养活稚子幼女,去茶肆说些俏皮桥段逗人发笑,这其中的酸楚,又能道与何人说? 凡人穷其一生,于上天不过沧海一粟,你如此轻描淡写便翻过,于他人却是重如泰山。” “顾清辉,我的心,终究是石头做的。我有我的责任,我不会…不会因两个凡人的悲苦,任凭天界倾覆。”演月虽觉得心头气闷,却还是将这等伤人之话说出了口。 何况,光阴自转,天雷自降。若是有何闪失,这繁华红尘,谁又能幸免? 两人不语,车内归于寂静。终究,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第15章 寻回 星沉装病逃了元宵宫宴,跑来邀演月和顾清辉看花灯。演月本不想与顾清辉碰面,奈何拗不过星沉,被拖上了后门的马车。上了车才知道,这傻姑娘也不是那么傻,为了邀顾清辉,找她做幌子呢。 哎,知色而慕少艾,本以为只有凡人如此,原来升了仙的也一样。也难怪她融不进京城里的闺阁圈子,总有那么几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自诩是顾清辉的“未来夫人”,她这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自然要被当做公敌。 三人下了马车,还没登上看灯的城楼,便又被几位官家小姐,和随侍的丫鬟嬷嬷堵在了墙角。演月打小就习惯了这种阵仗,自从顾清辉中了探花,那更是出门必带家伙傍身的。如此情形一出,袖笼里鞭子一挥,便是再难缠的闺阁女子也该吓老实了,演月一手拉着顾清辉,一手拉着星沉,潇洒而去,这才登上了城楼。 此处城楼,与皇宫正对遥遥相望,又能俯瞰盛京城最繁华的主街,但凡是外乡远道而来的,都要来这里望一望,也算见识过皇城了。长长的琅環天街纵横南北,横穿着月下波光粼粼的雾笼河,和两条东西向的官道,形成一个“王”字,沿街车水马龙,人群熙熙攘攘,就连身边这位天仙下凡,洛氏掌珠,也震惊在这一片繁华之中。 “仙子仙子,你快看,凡间的灯笼,比银河还漂亮。” “别老仙子仙子的叫,你身份贵重,对我一介商贾之女如此亲厚,不合凡间规矩。” “仙子你还说我入戏太深,你倒是自己先拘泥起来了。叫你仙子,叫姐姐可好?”星沉嬉笑着,弯弯眉眼盛满星光。演月忽然想,这才是凡尘之中,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吧,不论娴静,不论跳脱,她们都有双动人的眼睛,似漫天星繁。而她呢?是否因为没有凡人那颗柔软温热的心,便一如中天冷月,不识人情,高高挂起? 趁着顾清辉去买烤栗子,星沉凑到演月耳边,小声说道:“仙子…不,演月姐姐,我偷听我爹娘说话,说要为我在京城定门亲事。可我不想嫁给别人…你知道,我只喜欢顾仙君。” 星沉要嫁人?还要在演月眼皮子底下嫁人?若被君上知晓,不得捏死她。 “仙子,你可知顾仙君,有没有心上人?” “倒是没听他说起过,他身边也没什么旁的女子。” “那你可愿意帮我?” 演月深思熟虑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却见星沉身后,不知何时上来的顾清辉,黑着一张脸,手里油纸包的烤板栗,被他捏出细碎的响声。演月心想,她又得罪人了? 回去的路上,星沉红着小脸一路没说话,到了别院头也不回地便下了车。演月见顾清辉还是不高兴,想想以自己的后知后觉,还是都问清楚的好。 “星沉的话你都听到了?”一旁无人回应。 “你不喜欢星沉,可是心属别的女子?”还是不回答。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没有。凡人女子总要成亲,但大多不能随心,盲婚哑嫁多半不幸。星沉她…其实是君上的心上人。她心思单纯,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嫁给你最是稳妥。一来她本就倾慕于你,这尘缘来之不易,你就当成全她的一番心愿;二来,君上如此信任你,当初我告了那么多黑状,也没告倒你,足见君上对你器重,星沉托付于你,你定会对她好的。” “说完了?”顾清辉总算开了金口。 “嗯,说完了。”演月话音未落,却被顾清辉一把拦腰抱起,一屁股摔在了自家后门的青石板上。 “你…顾清辉,你混蛋!”演月看顾清辉头也不回地进了自家后院,也不知道又闹的什么别扭。拍拍身上灰尘,感觉身上也没那么疼,倒是顾清辉,摔完她,咳得那是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了。 相处十年,挺大气稳重一人,最近怎的老耍小孩子脾气呢?演月裹紧散开的披肩,望了望银盘月色,终是哆哆嗦嗦地回屋去了。 ------------------------------------------------------------------------------- 正月一过,年假具销,诸位该上朝的上朝,该做生意的做生意,随着盛京城主街摘了最后一批彩灯,这个年,也消停了。 谷家早早出了丧,又言小公子年幼夭亡实乃福薄,担不起大肆拜祭,于是演月也就没了探查一番的机会。 好在第二日便是演月刀被拍卖的日子。演月胡乱揣了些银票,演月刀她最是清楚,如今没了那另外二十三道刀片,便是一把普通匕首的样子,值不了几个钱。未免不识货的瞎折腾,便早早地与商会打了招呼,演月刀随便叫卖叫卖便得了,反正天上下来那伙人都知道,演月刀的主人,只能是她江演月。 然而凡事总有意料之外… “裴雨舟,你这狗贼,明知演月刀出自何处,你还跟我抢?” “出于何处?京城谷家?京郊贼窝?我有钱我乐意,这宝刀我买了要给未来娘子做聘礼的…你若要刀,做我娘子啊。” “你…你堂堂仙君,夺人所好,强人所难,你还要不要脸?!” “我有的是脸,你想要便拿去。” “就你那华而不实的换颜术,你还跟我嘚瑟。信不信我揭了你的狐狸皮!” 演月与裴雨舟裴老板,一个握着刀柄,一个抓住刀鞘,谁都不松手。众人就听两人嘴里糊里糊涂嘀咕一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知情的更是纳闷,一把破刀,那都抬上天价了,至于么。会长也是,怎的气定神闲还不敲定离手,茶都喝了两盏了,再不定夺,那两位可是要揭房掀瓦了。 一群人乐得看热闹,却见人群中自动让出一条道。迎面走来一位老者,耄耋之年,精神矍铄,神情威严却和顺,端着一股浑然天成的上位者做派,就连商会会长也起身相迎,恭敬作揖。众人齐拜:“见过顾老。 顾家祖父定了定神:”你俩都别抢了。这宝刀,小老儿要了。”说完命一旁管事递上一张京郊田契,自己上前一手揪了裴雨舟耳朵:“裴氏小儿,此刀价高者得,你且一边儿去。” “唉哟…唉,老爷子疼…疼。我已出了高价,您老来迟了。” 却听那头商会会长敲了铜锤:“此刀,顾老得。” 演月傻了眼,这算是…顾家借她的?那地契,借她三辈子,她也还不起啊… 顾家老爷子收拾了裴雨舟,这才走向演月,不知是有意无意道:“诸位,这刀如今可是入了顾家门了。” “你们耍赖,那是给我未来娘子的聘礼。”裴雨舟还没说完,就被家中管事捂住嘴。祖宗啊,那是顾老爷子,能与皇室七三分利的人家,为了把破刀得罪人值得么?就这眼力劲儿还要不要混了。 “嗯,你说对了,就聘礼,”老爷子愣是从演月手里把刀一点儿一点儿地抽出来:“这刀,做我未来孙媳妇儿的聘礼,再合适不过了。”临走了还不忘回身朝演月点了点头,那眼神,慈爱无比,就像是在看…孙媳妇儿? “唉,我的演月刀…”演月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裴雨舟,我揭了你的皮!” ------------------------------------------------------------------------------- 时辰回到正月十五元宵夜,顾家祖孙两凑做一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商量何等了不得的大事。 “所谓智取,唯有攻心。” “你小子,今日受了什么刺激。不等找到治心疾的药了?” “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等到攻城略地之日,药应该也找到了。” “嗯,这才是我盛京顾氏应有的风范。只是,你打算如何智取啊?” “明日,还请祖父出山…” 祖孙二人相视而笑。所谓拿住对方心头好,只管闲坐,待收网。 第16章 情不知所起 演月实在不甘心,演月刀被顾家祖父买了去。这若去偷,徒增业报有损功德,又不好意思求上顾清辉,只得每日夜里头顶清月面朝冷风,蹲在顾家库房屋顶上,掀开瓦片看一看,实乃下手也不是,不下手更不是。 如此一连三日,总算是有人不淡定了。 顾清辉站在院中,作势比了比房顶的高度,最终还是认命地从墙缝里拖出一架梯子,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 “你上来作甚,仔细摔坏了你那小身板儿。”演月精神恹恹,无精打采,却习惯性地伸手去扶顾清辉。 顾清辉勉强在屋脊上坐稳,慢条斯理顺了顺衣冠:“我家祖父说了,这演月刀是把宝刀,只给未来孙媳妇儿。” 演月盖好库房房顶的瓦片,拍了拍两手灰:“你家祖父不厚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们两家邻居一场,他老人家财大气粗,要什么宝贝没有,干嘛非得和我抢演月刀。” “兔子是不吃窝边草,可当真饿得凶了,这草长没长窝边又有何妨…” “你说什么呢?大声点儿…”虽出了正月又出了两日大太阳,可春寒料峭,演月委屈地吸溜着鼻涕:“你自己说,你祖父怎么会花重金买演月刀的?” “你知道的,我祖父自你小时候就中意你做孙媳妇儿。前些日子我说漏了嘴…”顾清辉理直气壮,没有半点愧疚。 “行了,别演了。你祖父他老人家如不了愿,你…还得娶星沉。”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指望星沉嫁进来,替你拿演月刀?如今大伙儿都是凡人,监守自盗要蹲大牢的。你若害得洛星沉落魄一世,你家君上怕是也很难放过你吧?” “不是…你什么意思?演月刀当真不还我?” “你拿京郊那处庄子来换啊。” “顾清辉,你…”演月气急:“我得赶紧回天啊。我想过了,既然那谷小公子没了演月刀就能死成,这说明演月刀或许就是回天的法门。一刀下去,指不定这事儿就成了。你…你难道希望我死在你家库房里?” “你还想着寻死?”顾清辉没想到演月找演月刀竟是为了这个:“你疯了,你不知道你这法器戾气极重,伤者有魂飞魄散之忧?” “都谁告诉你这些的?你老东家文昌星君?他被演月刀伤过?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他信口胡诌的吧。”演月比了比库房下头:“它,本是块儿废铁,因我领悟月之盈亏才得以成形;而我本就乌有,若不是它那一丝丝灵气,我也难聚魂魄。如此这般,它应是我本命,又怎会伤我根本。” “你…”顾清辉一时语塞,“你为何要冒此等凶险?你若敢拿演月刀寻死,我回头就用它弄死洛星沉!” 演月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感情这家伙还非跟她杠到底了。“行,你最行,你站得高望得远,你最有远见。”演月三两下爬下梯子,还不忘把梯子踢翻在地。“你就在上头吹吹冷风,好生清醒清醒吧!”说完负气而去。 圆月如盘,流光皎洁,衬着微绽的玉兰,本该是番花好月圆。顾清辉独自坐在屋脊上,右手抚在心口:“你又何必,要受这剜心离魂之痛呢?” 两人各自怄气,唯有稳坐书斋的顾老远远看着,偷摸乐了许久:小姑娘家家的如此彪悍,日后若得了玄孙,定能生龙活虎,上房揭瓦不在话下。 ------------------------------------------------------------------------------- 演月气得整宿没睡好,第二日刚理了账目,便被星沉连拖带拽去戴月楼吃点心。哼,大清早吃什么点心,小丫头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过是问些顾清辉的喜恶,星沉竟还带了笔墨,认真记录。啧啧啧,不愧是重华殿出来的人,就算到了凡间,做事还是那么有章法。演月如数家珍,毕竟和那冤家处了这人间十载,说出点儿衣食住行上的习惯,易如反掌。 演月絮絮叨叨半日,直到星沉“咦”了一声。 “怎么了?” 小姑娘抬头认真地看着演月:“仙子,我怎么越看,这人越像在说你自己?” “嗯?我看看。”演月拿过簿子,随手翻了几页:“没毛病啊,这些都是是顾清辉喜欢的,老白茶配琼叶糕,他下馆子必点。” 星沉看看演月茶盏里的老白茶,又看看去了大半盘子的琼叶糕。 “喜着青玉枝纹样的衣衫。这个绝对不会错,他就喜欢竹子,我在天上头一回见他,他就穿得跟竹子似的。” 星沉点点头,又瞥了眼演月发间,竹枝缀圆月式样的玉簪子。 “烤板栗,这更是不会错的。顾清辉打小就畏寒,冬日里最喜欢买烤板栗捂手。” 星沉将笔抵在唇边,拿烤板栗捂手?仙子你确定他不是在给你剥板栗? 星沉还想再问,却见谭询朝二人走来,边走边微笑点头,想来是要过来打招呼,遂一把夺过演月手头的簿子藏于袖中,冲谭询尴尬地笑了笑。 演月回头见是谭询,自然招呼他坐下。演月刀一事本该谢他,只不过之后…哎,不说也罢。 演月刀之事闹出不小的动静,谭询自然也听说了。顾氏孙媳…哼,顾清辉,想得倒是美。 三人东拉西扯叙话间,又忆起往昔在天上的趣事儿。 “过去在天上,二位仙子,可听过凡间十世探花郎的佳话?” 想说顾清辉?演月微微皱眉,之前觉着谭询挺君子的,听这语气,也喜欢背后嚼人舌根? 却听星沉笑嘻嘻地应道:“我知道,你说的是顾大人。如今该是凡间十一世的探花郎了。” “原来你们都知道,就是这位探花郎…原先同我一起,在文昌星君座下办差。你们可知,他飞升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儿?” 星沉虽不想背后议论顾清辉,可还是不想错过关于顾清辉的任何小事。“登仙之后,不该是升仙大宴么?” “非也。那家伙,一口气去到了凡间灵气最盛的崇云崖…” “然后看了那浓雾里的一株花。”星沉低着头,喃喃自语,小脸通红。说得低声,谭询似乎都没听到,演月却是听得真切,心中了然:原来是那一眼,便勾了这小姑娘的魂魄…崇云崖,对比星沉的仙龄,那会儿演月也还在崇云崖上修行呢。 “然后…然后去看了当时还是株木莲,却即将飞升的司命星君。” “哈?”演月星沉二人,愣在一处。去看司命? 第17章 寻死觅活 谭询本想继续这八卦,奈何家中小厮在楼下仰着头急报,说是京畿衙门有事儿。于是这话头无疾而终,却听得演月星沉二人心里跟猫挠了似的。 演月听谭询这么一说,心中了然,顾清辉和司命必是早就认识,怕还是老熟人,怪不得处处包庇纵容。那么精明的人,那多事儿的档口儿还能顶着上峰的压力,走后门安排顾清辉进重华殿,这得有多深厚的人情,难怪那几日司命老是针对她。可一个凡人短命鬼,跟一株灵山上的得道仙草,这两位的命格能拧巴到一处,也算是天道的鬼斧神工了。 相比演月,星沉就沉重许多,回去的路上还自顾自念叨:“他明明是去看我的。”也是,心心念念了几百年的人,突然得知竟是相逢不相识的境地,心中难免不快。 “我要回天上,我要去查个清楚!”马车行至琅環天街时,星沉终于憋不住哭了起来。小姑娘也不知哪儿来的魄力,一股脑儿冲下马车,跳了雾笼河。 春寒料峭啊,星沉!这一跳,万一贵女成亡魂,她这同车之人,少不得蹲大狱受酷刑的。她是没什么,连累了家中老父幼弟可如何是好。 不得已,演月只得松了斗篷,二话不说下河救人。 围观的百姓叠了一层又一层,顾清辉奉上命去到驿馆押运北上的《南越风物志》,老远就看见河边聚满了人。带着洛氏族徽的马车?挤进人群,脚下踩的却是再熟悉不过的斗篷。 “江演月!”顾清辉捧着斗篷,失声大喊,可那个熟悉的人影,却未曾露出水面。洛氏随侍中已有水性好的跳入河中救人,没多久就驮了星沉上岸,那五六个随侍却只关心洛氏掌珠,没人去管演月的性命。 “噗通”一声,是顾清辉狠下心跃入河中。她连演月刀都不要了?她就那么急着去死?司命到底哪里好,天界清冷到底哪里比得上人世繁华,她真的就一点留恋都没有?为了天界安稳,她就那么不把这凡尘因缘当回事儿? 果然是颗捂不热的铁石心肠… 心跳,快到像要从心口喷薄而出,顾清辉强忍着刺鼻的河水,仍由身体往下沉,却看到河底无助挣扎的演月。她的脚叫根水草缠住,如浮萍飘摇,却是无力向上。 她是不想死的!顾清辉憋住最后一股气,奋力扯断了那水草,可此时心头猛烈一疼,却是心疾复发。 演月挣开了水草,拉住顾清辉便要向上,却觉手头沉重,回头见顾清辉,已闭上了眼睛…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擂鼓似的心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演月不知这是自己的心跳声,还是顾清辉的心跳声,那声音压抑,像极了现下她的慌乱。 活着,一定要活下去,顾清辉还没有活过二十岁,他不能就这么死了…演月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顾清辉拉出水面。最后,也不知是谁帮着拉了顾清辉上岸,她只知道,她又沉入了水里… 顾清辉,雾笼河水,好冷啊… ------------------------------------------------------------------------------- 演月一觉醒来,已是三日之后,得益于自小习武身体健壮,睡梦中几贴汤药下肚,起来便能走动。听说洛氏小姐也并无大碍,总算略宽了心。可顾清辉,却是不太好…本就是病弱之人,此番下水,发了心疾,又伤了元气,怕是有性命之虞。 演月只与父亲道,想早些休息。实则熄了烛火,冒着不合时宜的雷雨翻过院墙,潜入顾府。 听父亲说,顾府两日前便乱做了一团,顾清辉一病不起,顾家祖父急火攻心也硬生生病倒了,下人伙计们虽有得力管事约束,消息却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眼红顾家生意的,都开始蠢蠢欲动,妄想趁火打劫。幸而今日午间顾家祖父转醒,连喝汤药都顾不上,一道道指令接连而下,直接料理了几家带头挑事儿的,这才震慑了一众卑劣之徒。 人情冰冷的时候,真是比鹅毛大雪还要刺骨。 演月熟门熟路,潜进顾清辉屋里,却见病榻之上,顾清辉已转醒,只是不忍叫醒外间打着瞌睡的顾昭。 顾清辉张了张嘴,无声说了个“水”,演月忙从暖炉上倒了温着的热水,递到顾清辉手中。这一盏热水下肚,才算舒服不少,可心口隐隐作痛,却提醒着顾清辉,那日不是一场梦,是真切的死里逃生。 “那日,你与星沉,为何要投河?”声音沙哑,叫那瘦弱的青年,显得更加虚弱。 “说来话长,先帮你叫府医。” “我不会这么轻易死的,我们的命数都还没到。别惊动了祖父,他老人家,需要休息。” “既知道命数未到,为何还要下河救我,多此一举,反倒伤了你自己身体。”演月嘴里埋怨,却还是听顾清辉的,裹了厚毯子,侧身坐在床边的脚踏上。“那日,我和星沉在戴月楼里遇见了谭询,我感恩他告知演月刀一事,便请他坐下一同喝茶。我们说起天界的一些往事,便聊到了你…你知道星沉倾慕于你,是因为你登仙之日雾里看花一见倾心,可谭询却说,你那是去看君上…” “所以那姑娘便魔障了,投了雾笼河,想回天查清此事?”顾清辉说这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谭询此人,同在文昌星君座下之时便知他心机深沉,这件事,绝不是一个陈年笑话那么简单。 “你别怪星沉,她…”演月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世间的情情爱爱,于她实在是伤脑筋。 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辞,却听顾清辉道:“我不是去看司命的,只是路过,恰好碰上他也飞升。” 不是去看君上的?那之前的袒护遮掩,都是君上自作多情咯?好惨… 顾清辉看演月的别扭表情,就知道她又想歪了:“你…与其你从别人口中听些断章取义的,倒不如我自己说与你听,也免去日后诸多误会,不叫有心之人利用了。” 这事,还要从顾清辉活到第二世,那游方老道口中的并蒂木莲说起。崇云崖上灵气极重,治疗顾清辉心疾所需的药引,就是那崖上的并蒂木莲。当时那老道已是个得道的半仙,算准了那灵药能破顾清辉带煞的命数,又以罗盘勘准了木莲方位,顾氏重金聘了攀爬的好手,历时一月,攀上崖顶。然而寻遍那方崖顶,木莲是长了不少,却没有一株并蒂的。众人无功而返,那老道掐指再算,方知那并蒂莲其中一脉,为戾气所伤,花开无并蒂,不可医心疾。 “戾气?崇云崖上何来戾气,算算时间,那也就是千年前的事儿,那时候我也在崇云崖上,灵识初醒…”窗外一道惊雷震耳发聩,演月忽然住了嘴…若那戾气便是自己,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顾清辉握了演月搭在床畔的手,那手冰凉刺骨,也不知是冻着了,还是被那陈年往事惊着了。 “所以,飞升那日,我是去看你的。那时候不知那戾气也是个仙魂,心里想着有了仙身,定要勤修苦练,猛兽也好,毒物也好,为了自己也为了后世苍生,定要除了那祸害。可没想到,那所谓戾气…竟不过是个在日头下贪觉的小姑娘。我是恨过你,也曾告诫自己不要为你表象所迷…光阴之事,也确实想给你使些绊子。可机缘巧合,让你我回到这红尘之中,天长日久…执念将了,这股恨意,我已经放下了。” 原来光阴一事,顾清辉真的不是要抢功劳,而是在故意针对她。他说他放下了,可她又要用什么来偿那之后九世的短命之苦?演月觉得眼眶酸涩,酸得叫人头皮发麻。一如阿娘离世之时,爹爹在哭,皓月在哭,她没有一滴眼泪被街坊四邻当着面骂不孝女。一块废铁,怎会有情,又如何体会他人之苦? “你应该也猜得到…那株原要做我药引的并蒂木莲,就是你家君上和星沉。你虽害他们断了因缘,却也保住他们性命与仙根。说起来,冥冥之中,你对你家君上,是真的好。”顾清辉说到这里,口气都带了些自嘲,虽是演月无意中牺牲他的命数,成就了一位了不起的仙君,可这之中盘根错节的因果,却也带来诸多意料之外的劫数。 顾清辉感到手心里那只被握住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他的手指。如此错乱,应当是很难接受吧,演月从前写话本子,就讨厌那些是非情仇,如今这般剪不断理还乱落到了自己身上,亏欠了哪个,成就了哪个,怕是又要劳命伤神了。 “我说这些,并不是叫你去胡思乱想的。谭询此人,在天界时日远超你我,加之心机深重,知晓不少秘辛。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怕是文昌星君都吃不准。此次他是自请下界,不知又憋了什么心眼儿,你且离他远些。”这才是重中之重。 可演月哪里还听得进去谭询此人,一个才见了三次之人,能在她心里翻出什么波澜。倒是顾清辉、司命、星沉,这三人如大山一般,重重地压在了心头,叫她无力翻身。所以去看星沉的恐怕是司命,所以这姑娘几百年来爱错了人,所以这投河一事的罪魁祸首还是她,叫顾清辉差点儿丢了性命的也还是她! “这辈子,我一定保你长命百岁!” 顾清辉尚未回神,就听演月丢下这么句话,而后逃也似地落了跑。 第18章 并蒂木莲 星沉睡了两日还未转醒,恍恍惚惚中听见母亲的哭声,父亲的呼喊,还有…一场恍如隔世的梦境。 梦里,星沉回到了崇云崖,自从上天,就再也没回去看看。也是,眼睛心思都黏在了顾清辉身上。崖上雾气缭绕,远远望去,却有位仙人腾云而至,那身形,像极了顾清辉。 “顾仙君?!”星沉欣喜地喊了一声,可那人影却未曾回头,径直落在了一株木莲面前。她听那仙君低声喊了声“星沉”。 谭询仙君果然是骗人的,顾清辉看的明明就是她。星沉拨开一层一层的迷雾,心中雀跃欢欣,不会错的,她不会认错。 “星沉。”大雾尚未拨开,可那声音却听得越来越真切,这声音,带着缱绻的温柔,叫她忽的想起另一张面孔。 星沉惊在原地,却见那迷雾散开,刹那有月光洒下,落在那人背后。 “云出!”星沉听见自己这么叫他,可她明明未曾开口。那人伸手碰了碰面前一株木莲叶梢,她却感到头顶一股温热流过。这熟悉的场景… “星沉,我找到你了。”那人又说。究竟是谁?星沉觉得心中翻腾,突然又拿出了那日投河时的魄力,一把转过那人。 “怎么…会是你?” 回应她的却是一个温柔的拥抱:“星沉,我等你太久了。” 灵气四溢,仿若他们本来就是一体,繁星陨落云雾出升之际,那两株木莲悄然花开,并蒂相连。 星沉睁开了眼睛,在众人请御医备汤药的慌乱中,兀自出神。 ------------------------------------------------------------------------------- 演月在得知真相那晚,连夜准备了马匹和干粮,还有绳索、背篓、镰刀。她要去崇云崖,她要去找并蒂木莲。她是司命簿的神仙,她本就不是这红尘一粟。既然她一身戾气能坏了顾清辉的生生世世,那么她豁出一世勇气,是否也能扭转这凄凉的凡尘命格?也许天意如此,才有了这意外一世,是要叫演月偿还业报。 可第二日天蒙蒙亮,隔壁院子就闹哄哄地乱了起来,演月利落地翻过墙头,却听顾府下人议论,说是顾清辉病重了。这不可能,他们的命数还未到头,他怎会死?莫非,是昨夜的雷雨? 演月一路飞奔,见着了奄奄一息的顾清辉,府医施了银针,可还是无济于事。顾家祖父拖着病体,强忍悲痛,遣散了众人,料想孙儿定是想与演月单独说会儿话的。 “顾清辉,这一世你还没活到弱冠,你坚持住,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却见顾清辉淡定地笑了笑,那平静似是万般变数都在运筹帷幄之中:“该来的总会来,你且等着便是,无需费神。” “你不是还留恋红尘么,不是羡慕谷家那个掉光了牙的老寿星么…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你不会甘心的…你若先死了,让我一个人在凡间使唤谁?” 顾清辉本想安慰演月一番,可听她说到此处,便想拣些逗趣的话题,叫她也好受些。“你自是有人使唤的。我早就留了许多金银给你,就在…” 这就是凡人所说的交代后事?若将身前身家全部交代完,便要咽气了…演月毫不犹豫斩断话头:“你不许说,留了金银也不许死。你活了十世,不知道有钱不是万能的?” “无碍,我在天上会保佑你。”顾清辉说完一口气没喘过来,又咳嗽不止。 “你…顾清辉,你给我等着,我这就去崇云崖找并蒂木莲,我就不信上天生你一场只会苛待与你。你若是熬不到我回来,你…看谁保佑谁!”演月说完冲了出去,砸了顾家库房大门抢了演月刀,带了一早准备好的行装,在众人的错愕中,扬长而去。 房内,顾清辉这回是真要背过气去了:“江演月,你忘了你现在只是凡人…” ------------------------------------------------------------------------------- 第一茶庄,谭询高高坐在主位,下手裴雨舟毕恭毕敬立于一旁,全无半点平日里的玩世不恭。探子来报,顾清辉命不久矣,演月抢了演月刀骑着快马,看那架势,像是要去崇云崖寻药。 “都说那刀魂精魄铁石心肠,这短命鬼倒是好本事,能让演月仙子此等杀星,凡心大动。”说完又瞪了一旁裴雨舟一眼:“你说说你,献殷情献了这些年,信誓旦旦要勾了那仙子的魂,可如今呢?还好意思以狐族自居。” 裴雨舟垂首:“是在下失职,还请君上责罚…只是,兴许是演月仙子自己实在太强,她就喜欢顾清辉那等软脚虾。她不也没喜欢君上你这一型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谭询一个眼刀噤了声。 “你脑子呢脑子?她不喜欢你嬉皮笑脸,你不会学着稳重些?需不需要本君打你一顿,好让你的脚比顾清辉还软?”真真是作戏作了多年,把脑子也作没了吧。 裴雨舟捧着茶盏没吭气。 茶叶在盏中缓缓舒展,一如命运在凡尘中互相晕染,水沁茶香,茶沾水润…终是融为一体。 第19章 崇云崖 崇云崖其实离京城并不远,演月冒雨骑着快马,只一日便到了山下。只是这崇云崖壁立千仞,如何上山才是最棘手的问题。 演月站在山下,仰高了头也没望到山顶。这崇云崖原就有那么高吗?想到从前为仙时能一跃而上,如今总算是体会到了凡人之苦。再看那陡峭崖壁,当年是作的哪门子的死,用演月刀劈出那么大个峡谷?如今报应来了,她得用这凡人的双脚,一步一个脚印爬上去。 惊蛰未至,四野无声,安静地连虫鸣鸟叫都没有,此间唯有头顶弯月与身后白马,演月手中火把,如萤火一粒,孑然独立。 山林连日雨水,山道泥泞,演月走了一晚,至凌晨时分,已是手脚并用的狼狈境地。也亏得还是冬日气候,猛兽毒蛇大多还在洞中休憩,若当真遇着了,也不知此地新长成的精怪,识不识得演月刀的厉害。如今一介凡人,打一架也不知有几分胜算,可别一世英名毁在山野杂碎爪下。 演月自嘲地笑笑,牵着马儿一路疾行。许是本就出身崇云崖的缘故,这一路走来倒是熟门熟路,冥冥之中如有神助。于是就在第二日日落之前,总算是到了山腰。 抬头望望,云缭雾绕的峰顶已在眼前。从前她就是在那里看月亮,圆月如饼夜如盘…哼,许是夜里看得太入神,白日里便怎么也睡不醒。若是顾清辉来看她那日,便能闹出个寻仇的大动静,那他们那会儿便已经相识了。 前路渐渐难行,所谓高处不胜寒,夜里竟还飘起了雪。整个崇云崖银装素裹,宛如仙境。可惜,美则美矣,演月不是来赏景的,风雪遮了月光,这冗长的黑暗,便愈发难捱。 也不知又走了多久,鞋袜中的雨水,在风雪中慢慢结冰,演月觉得双腿酥麻,如有千斤重。 翻飞的斗篷,也抵不过四面八方灌进的风。演月宛如置身冰窖,先是指尖开始发麻,随后四肢有些不听使唤。也是,养尊处优这些年,豪门士族娇客一般的做派,哪里还是当年那个毒日头里走货,凉井水里浣衣的江家疯丫头。细细想来,都是顾清辉惯的,冬日汤婆子夏日冰坨子,如今倒好,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要如何闯过这暴风雪啊…阿嚏!阿嚏!!阿嚏!!! 身侧的马儿,走得越来越慢,却仍旧乖巧地跟在演月身后。这是匹好马,却不幸被她选中… “马儿马儿…若你我能有命回去,一定…一定给你搭一间好草舍,每天都堆上厚厚的青草,加…加很多很多胡萝卜…马儿马儿…”演月絮絮叨叨念着,也不知是说给马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只是这样絮叨了许久,身后却没了动静。演月回头望去,那马儿倒地之处,堪堪几十步之远,已堆起了雪白一片。 “马儿…”演月看了许久,抱紧了怀里的包裹,那里存着她的干粮和火烛,背上的背篓里,有镰刀和绳索。路遥孤身,前途茫茫,最终还是义无反顾,撇下那马儿,向前走去。 顾清辉,我一定让你活过二十岁,我一定让你老到走都走不动,我一定让你看见子孙满堂…我一定会把属于你的时间都还给你! ------------------------------------------------------------------------------- 顾府,顾清辉榻前。 “你为何不拦着她?”是顾清辉。 “你以为她拦得住?多派些人手找她才是。”听着像个孩童音色,但言语间的老辣,又不像稚子所有。 “原来你也不是对她无情。” “说这些没用的废话做什么。她若回不来,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她一定会回来…你果然,还是不够了解她。” “别让本君知道,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此时送你归天,再找他人合作,于本君也是一样的。” “捂不热的铁石心肠,还有几个十年可以等…哼,倒是忘了你俩都一样。她的心有多冷,你的就有多冷。” “她豁出性命为你找药,你还觉得她铁石心肠?一介凡人,当真是自私至极。” “你是仙人,你又高尚到哪里去。” “你!”那孩童声音的主人被呛得拂袖而去。 顾清辉累得躺倒在榻上,双目望着帐顶出神。 做梦做得太久,便忘了身在梦中,又怕等哪日梦醒了,人散了,万事万物回到原点,再无这梦里笑得真切,活得坦荡。 你无心沉睡,却给我牵你入梦的机会,眼看梦就要圆了,我却不得不醒过来… 江演月,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这场梦,我还不想醒。 第20章 差点儿万劫不复 演月停在万丈深渊之后,迷雾中,只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可她还是停住了,眼前有矮矮并排两株高岭之花,一如当年云雾朦胧看不真切,在月落日升的幻象里,抽芽、舒展、叶茂、花开。 是并蒂木莲!演月动了动手臂,想要更往前去,可双腿及背却被大雪覆盖,怎么也抽不了身。肺腑内冷得像吞了块儿大石头,演月艰难地呼出一口气,庆幸自己被大雪冲下山顶,还能活着。 五指成爪,深深地扎进雪里去,演月挣扎着仰起背脊,若能翻个身,便能移去覆盖双腿的大雪。可几番波折,只挣脱两只手臂,便再也没有力气,只得静静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株木莲,就好似它们已是囊中之物。那种欣然的狂喜,和颓然的无奈,一时间五味杂陈。演月握了握袖笼里的演月刀,还好,刀还在。 日头已然升高,演月盼着白日里,大雪多少能够化开点儿,只一步,就能取得灵药了…可眼前却迈过两条小细腿儿,径直向那木莲走去。 哪儿来的傻鸟?! 演月冲着那通体金黄,唯有眼角一丝白的黄雀,叫了一声,可喉咙里只发出一丝嘶哑声响,于那黄雀毫无威胁。 那黄雀炫耀一般,歪头理了理颈边茸毛,扑腾了几下翅膀,又探头啄了啄木莲枝丫。 演月唯有用手指指向那炫耀,脸僵硬得连眉头都皱不起来。那傻鸟却蹦跳着跃上演月手指,冲着演月,响亮地鸣叫一声。 欺仙太甚!人神共愤!崇云崖这山头,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演月挥舞双手,去抓那黄雀,却见那黄雀只是扑腾着低飞一阵,便又去啄木莲,要么便是停在演月手上,自己找打。一人一鸟扑腾半日,演月也不知何时起的身,在那黄雀再次啄上木莲的档口,全力一扑… 迷雾散去,演月只抓了并蒂木莲的枝丫,整个人悬挂在昔年她亲手劈出的山崖边。眼见那喜鹊再次飞来,在演月面上用力一蹬…演月瞬间下坠,连带着将那两株木莲连根拔起,跌落悬崖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心中唯有抓紧手中木莲的念头。 ------------------------------------------------------------------------------- 裴雨舟受了谭询一顿气,便想着到崇云崖走走,收点儿灵山脚下的雪水泡茶喝,那口感定是上乘。走走停停,瓶瓶罐罐装了半车,这心绪才缓和了些。正预备打道回府,却见迎面飞仙,那仙人怀中所抱之人,蓬头垢面的,竟是演月。 “啧啧啧,好一番仙僚情深啊,司命星君,您重华殿照顾下属真真是不遗余力。”裴雨舟还没说完,演月就被一把塞进他怀里。“唉唉唉,您老人家这是?” “小狐狸,早年你上崇云崖失了方向,是本君好心指路于你。今日你赶巧路过,便趁此机会,还了本君的恩情吧。” “这…江家和顾家找她的人多了去了,劳烦仙君移步找他们去。” “她带着稀世灵药,那些凡人本君信不过。你献殷情献了这许多年,救命之恩还指不定能换个以身相许。就你了…” “这…仙君如何知晓?” “如何知晓?重华殿里缺人手,你小子的凡人命格,本君写的呀!”裴雨舟望着一脸狡猾的司命绝尘而去…到底谁才是狐狸啊?! 远远还听见司命道:“本君提醒你一句,切莫年少无知站错了队。” 哼!糊弄谁呢!运簿如今还管用么? 姑且念在你好心帮过我…再看怀中奄奄一息的演月,这仙子一向清冷孤傲,也是头一回见她如此狼狈。“去京城顾家…”姑娘都烧迷糊了,反反复复就嘀咕这一句。 也罢,献了这些年的殷情,也不差这一回,给顾清辉添点儿堵,就当扳回一成。 于是,演月紧紧攥着并蒂木莲,跟一堆子的瓶瓶罐罐挤在一处,一路颠簸着,总算于夜半时分,回到了京城。一恍如梦,顾江两家又在一片混乱中,度过一夜。 第21章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演月为取灵药大伤元气,顾清辉一时心忧差点儿又背过去。于是一间屋子里,两个病人,隔着道屏风,府医带着小药童守着一口红泥小火炉,热火朝天地捣鼓那两株木莲。 顾江两家的老人,都纷纷倒下了,如今顾清辉强撑着病体主持大局,许是心中有所想护,倒能让人扶着,勉强走动一二。看在有心之人眼中,却成了所谓“回光返照”,于是顾清辉还得分神,去收拾外头的乱子。 药炉里“咕咚咕咚”地冒着热气,药香顺着外头漏进来的风,萦绕鼻尖。等了十世,它终于到了。顾清辉看着屏风后头沉睡的姑娘,一如登仙那日,在崇云崖上初见的样子,双目紧闭,大有一副雷打不动的架势。可那始终紧锁的眉头,那泛白的嘴唇,那一身冻伤的病体… 府医连夜煎好了汤药,两株木莲熬作这小小一碗,只等喝下手边这碗汤药,十世早亡的苦楚,便能烟消云散了。苦苦盼了十世,就算登仙之后,也没放下这执念,如今,总算就要圆满。 瓷勺舀起清润的汤药,浅浅的棕色,如琥珀一般。顾清辉轻轻吹了吹,却是将瓷勺放到了演月唇边。 “花开并蒂,入药无双。一世凡尘,你既不独活,这灵药我也不独享。若上天垂怜,真愿再给我些许寿命,那么见着有份,我们平分。说来可笑,时间之于你我,本该只是弹指须臾…” 顾清辉喂演月喝下半碗,这才仰头,大口喝下两口,入口苦涩,却是沁人心脾。看着碗底最后的汤药,顾清辉想了想,还是喂给了演月:“我不同你计较,还是你六我四吧。来日我先一步上天,料理了那些琐事,也好叫你回来时,少些优思。” 榻上沉睡之人,面色由苍白,渐渐转为红润。顾清辉知道,那是灵药起了作用。感受着自己病弱的臂膀,慢慢地有了力气,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平稳蓬勃地跳动,一种长久以来难以言说的苦闷,终于随着这一声一声的鼓动,烟消云散。所谓喜极而泣,说得可是这种心情? 然而就在下一刻,忧愁,却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顾清辉看着演月眼角垂泪…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顽石痛心,寒铁动情,阴差阳错,却是因这救命的灵药。这一刻,来得如此悄无声息。顾清辉望向东方月落日升,面上泯灭晦暗,不知是喜是悲。 江演月,我愿抛开过往一切,背信弃义,站在你这边。光阴停止的尽头,是我一介凡人所承担不起,可即便如此,我也想为你分担一点儿,哪怕亘古瞬息,哪怕沧海一粟… ------------------------------------------------------------------------------- 天界,重楼。 司命望着巨大的光阴,和里头簌簌如雪落下的红尘。如今,它的守漏人已离开多日,它却还是有条不紊,仿若冥冥之中有道无形之力,缓缓拨动,不以任何人事转移。 重华殿里,诸位仙君仙子还在为写不完的运簿犯愁,谁也不知道,他们家君上,正坐在这殿内最高的重楼里,以看护光阴为由,拣着厚厚一沓,本该存档在册的陈年运簿,看一本烧一本,火盆之上,还支了一串儿烤到半熟的地瓜。 “这些个土包子,往后出了这重华殿的大门,可别说是本君教出来的,这都写的什么?没新意。”这么一比较,演月写的那些个簿子,也不算特别糟。 “写什么也都是你教的,你这君上自己不得力,就知道指摘下头办事儿的。不厚道!”来人一身玄色衣袍,雍容贵重,却是嘴里打着嘴仗,见了地瓜也不客气,自顾自坐下拣了熟的吃,还叫地瓜烫了舌头。 司命趁此幸灾乐祸:“瞧瞧,刚刚那句就该说给您自个儿听,偏说与我,这不,偿报应了。” “哼,你该感谢这凡间谷物味道还不错,本君不与你计较。待往后下了界,本君也要亲手烤来,赠予本君夫人享用。看你那些个话本里,凡人女子都喜欢这一套,本君提前学个一招半式,将来也好一击就将夫人追到手。” 那玄衣人还想再吃第二个,却被司命一把推开。那人还要再抢,二人扭打做一处,仙法引得室内典籍器皿落了一地,唯有光阴兀自安静。 二人切磋,最终还是那玄衣之人更胜一筹,如孩童般欢喜地去取了火盆上的地瓜,却又被烫得一下抛又出老远,被司命用袖子一兜:“君上既对夫人情深,便应亲手烤来赠予。我烤了这半日,我夫人还一口没吃上呐。”说完一个拈诀,脚底抹油。只剩下玄衣人独自收拾残局。 收拾,于他们这些神仙,不过拈个诀的事儿。那玄衣人坐在司命方才坐过的板凳上,别别扭扭地翘着二郎腿,望着光阴出神。这万丈红尘中,也不知哪一粒,才是那演月刀芳魂所在。方才夜观星象,那小仙的星宿已然移位。 顾清辉,你果然不负本君所望… 第22章 恍然梦境 司命卷着那一袖子的烤地瓜,用仙法笼了气味,一副再正经不过的模样。行至银河河畔,便见那收梦的小仙徊绮,正从车里搬下梦境,挨个儿丢进眼前那浩瀚星海之中。 见是司命到来,徊绮忙上前恭敬作揖:“司命星君大驾,今日可是也要入那凡人之梦?” “多谢通融。”司命回礼,有求于人,总要放低姿态客气三分的。 梦中,少女坐在崇云崖悬崖边,看着娇小,胆儿倒是挺大,两只脚丫在崖边一晃一晃的,不似一般女子畏高。 “你看什么呢?”司命好奇得紧,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下头云里雾里的,有什么可看。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崇云崖到底有多高。”星沉正想着街头巷尾盛传演月替顾清辉求药之事,回头见是司命。说来,近日里司命总是入梦来,星沉都已经见怪不怪了。 司命也不深究,将考得熟透的地瓜塞给星沉:“喏,早年有狐族上崇云崖修行,食不果腹便寻了这凡人的果子烤来充饥。你那时总是稀罕,我却急于辟谷修行,连个果子也不让你吃。如今想来,真是迂腐之极。” “君上怕是忘了,我如今就在凡间…早就过了贪嘴的年纪了。” 也是。一时两人相顾无言。 星沉虽性子温吞,但思前想后,觉得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君上,都说花开并蒂,生死相依。可我,真的不记得你我过往了。忘了就是忘了,我不想因这点儿羁绊,就骗你说…说我也喜欢你。你守着我,也许注定没有答案。” “你还是放不下那顾清辉?” “是。毕竟在蟠桃园三百年,我一直偷偷看着的都是他。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即便知晓他未曾在我身上花过心思,即便等上一辈子最终也没有回报…” “你这又是何苦?” “我…我不过想看他平安喜乐。” “痴儿…”司命无奈地揉了揉星沉发顶:“也罢,这也是我的答案。愿你,永世安乐。今后,我们或许就只是红尘里两个普通男女,若没缘分,我爱或不爱,与你便也无甚干系了。” 但若有缘…司命苦笑着,却没将此话说出口。世间多少痴男怨女,也就星沉这傻姑娘,能爱得如此坦坦荡荡。 今后红尘?普通男女?这是几个意思…难道司命星君也要下界历劫! 星沉捧着手心里滚烫的地瓜,忽然有些惴惴不安。天界洗牌,已经到了司命此等仙阶,都逃不过的地步?如此彻底,莫不是有什么大人物要一步登天?也难怪演月仙子下界前一直疑神疑鬼,她那么迟钝,都听出不对了。 哎,想必司命心中也是十分无奈的吧,勤勤恳恳操持重华殿那么多年,还是得走考核流程的老路,更别说保送晋升了。星沉这么一想,看司命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同情,便取出一只烤地瓜一分为二,递给司命:“吃点儿甜的吧,人总得往前看。” 司命却是一头雾水,心道:这姑娘怎的…刚刚还一副斩钉截铁拒绝的样子,如今又心疼他遭自己拒绝?女人心,海底针,瀚海深不见底啊。 两人就这样,各自狐疑,坐在崖边吃着甜腻腻的地瓜。有风微微拂过,就连发梢也带了丝丝香甜气息。 真是个好梦啊。 星沉睁开眼睛,眼前还是洛府闺阁,唯有腹中温热充实,那梦,竟是真的。 ------------------------------------------------------------------------------- 演月醒来已是三日之后,月夜低垂,药香扑鼻,怎么看都是顾清辉的屋里。她明明掉下山崖了,说来那只傻喜鹊,仿若在哪儿见过…哎,想想就头疼。 演月趿着鞋,晃晃悠悠往院子里走去,向窗外望去,见顾昭守着小药炉打着瞌睡。 绕过屏风,过了穿堂,演月见月下一个熟悉身影,穿了竹叶纹样的常服,仰着头,望着月,却身姿挺拔,全无半分病弱之态。演月意识模糊间,就听府医说,顾清辉心疾已然大好,虽经年羸弱还需将养,但活到常人岁数,却不是什么大问题。 原来不是梦啊。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带着灵药回来的,如今也算功德圆满。演月满心欢喜,正想上前,却见拐角暗处,走出一道人影…裴雨舟?! “我裴雨舟最不喜欢赔本的生意,之前怕人说小爷我趁人之危,如今你身子骨也大好了,我救你未来媳妇儿的事儿,你不好生谢谢我怎么说得过去?” “你这狐狸倒是直接,也罢,今年京中的春茶生意,便宜了顾氏那伙拖后腿的假仁假义之徒,倒不如便宜你。” “好说好说。择日不如撞日,文书我都备好了。”裴雨舟从袖笼里捞出文书,眼巴巴地递给顾清辉。顾清辉还未打开,那文书却不翼而飞。 “这么大的生意,臭狐狸你讹谁呢!”演月夺了那文书,跳上回廊边上的石凳,这小狐狸狡猾得很呐,趁着顾清辉心疾初愈心情好,便来敲竹杠。 “演月…”顾清辉难掩欢喜。 “江演月,你也好了。并蒂木莲果然是灵药,不枉我护送你一场。”裴雨舟得了大生意,心情好得很,见着演月脸色红润,看着也是喜庆。“文书拿来,我们这谈生意呢,你别添乱哈。” “原是你护送我的。我倒谁憋了这么一肚子坏水,一路上把我和堆子瓶瓶罐罐放在一起,硌得我浑身都疼。加上演月刀的旧账,咱今日一并算算?” “为了演月刀你已经揍我一回了,如今那刀就在你手里,你好意思么…你还没入顾家门,心疼顾家银子作甚。还是你觉着自己一条命,比不上这一季春茶来得贵重?” “臭狐狸,你嘴里就吐不出象牙!”演月追着裴雨舟满院子跑,惊醒了瞌睡的顾昭,战战兢兢地护着药炉,生怕洒了烫着二人。 顾清辉拾起地上的文书,拐进书斋签好了印信,刚回到院中便被裴雨舟抽走,一阵风似地跑了。演月还要再追,却被顾清辉拉住衣袖:“别追了,不过一些银钱,你别太在意。” “银钱事小,不过是看他趁火打劫欺负你…”演月看着顾清辉,面色确实不同以往。“也罢,你好了,便什么都好。” 月下竹影,轻吐苍翠,眼见着严寒过去了,春日入夜也不再刺骨。恍惚几日,寻得并蒂木莲就如梦境一般,一觉醒来,连这世间,都温暖了几许。 第23章 烂桃花 顾清辉和演月也算因祸得福,最高兴的当属顾家祖父了,不但病情好转,还能张罗着去城外放粮施粥。因顾家没有当家主母,于是庆贺的宴席早早地定在了戴月楼,只待顾清辉休沐之日,一来与亲友同乐,二来也敲打敲打那些落井下石的顾氏旁支。 顾清辉本就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若非自小病弱,必得今上重用。如今没了那要命的心疾,戴月楼之宴,暗地里不知叫多少有意结交的人家挖空了心思,让多少闺阁贵女想破了脑袋。一时间,倒叫演月的首饰铺子小赚了一笔。 演月自年前药材生意亏空,就赔了许多,开年没几天又趟了浑水病了一场,江老爷也不是个主心骨的料,那开春的生意虽早有安排,却还是在慌乱之中失了先机。且不说其他,就光首饰铺子,差不多的式样,叫别家先出了货,还有什么新鲜劲儿吸引那些眼高于顶的夫人小姐。幸而演月召集工匠连夜改善,才算有了这几日的盈利。 顾清辉也曾劝过演月,若真想好好做生意,只管学着裴雨舟那般,只专心将一桩生意做到第一。江家根基薄,凡事都要演月操心,若是生意当真做杂了,演月怕也是要吃苦的。 可演月不这么想,既是首饰铺子,当然也要卖相匹配的成衣布料、绣鞋脂粉,最好全都都配成套,从头到脚,到手才能省心又省力。当年起家时,同行的谷家,曾暗讽演月,道谁家女子会像演月这般不善修饰打扮,要靠外头铺子里的打点。可不出三年,江家的首饰铺子便稳坐盛京业内第二把交椅,虽不如谷家商铺遍布南北,但细细数来,布料、瓷器、木材……桩桩件件,又有哪件是落了下乘的?足见演月于经商一道的手段与心思。 只有演月自己知道,凡事稳坐上游不争出头,如此行事,夹缝求生,方能弥补江家根基浅薄的硬伤。于是多余的精力和想法,便需要多样的生意来承接,拉拉杂杂,便立起了不少小买卖。 然而不论演月再能干,在那些世家高门的眼中,演月不过是个成日里抛头露面,不入流的商贾之女;先前因着小顾大人顽疾,顾老爷子才“勉强”看中演月,如今小顾大人福寿绵长,难道顾氏对高门姻亲就没几分心思?若非年纪悬殊,怕是今上同胞的公主,也要来凑一凑热闹的。此等少年郎,过了这村没这店啊! 星沉为此事愤愤不平,演月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小脸,反倒当做笑话来听,手头算盘珠子不停。 “仙子,你就不生气吗?凡人的想法,有时真真是太过势力,此等诛心之语,不但看轻了你,也让天下人笑话顾氏,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辈!” “你这小丫头,有时间烦这些,还不如吃好喝好,睡个好觉。自个儿过舒坦了,才有精神头看这些凡人唱大戏。凡人之命,不过须臾,自然是要只争朝夕,斤斤计较地活着。咱有的是时间,不放心上,啊。” 星沉垮着脸,给演月倒完茶又给自己续上:“仙子你…当真不在乎顾大人?” 演月自顾自盘着账本:“在乎他作什么?他也不是第一天招人惦记,若我在乎,他就不是香饽饽了?倒是你,之前还为了他投河寻死的,怎么昏睡几日,看着反倒不怎么上心了?” 星沉想到之前种种,三人一起,总显得她自己多余,心中不免难过,便随口扯了个谎:“我想了这几日,就想明白了…君上托梦时也开导我许多,是我不该强求。” “那笑面虎开导你?我看他是私心作祟…等等,你说他托梦与你?”演月这下不淡定了:“他怎么就不托梦给我!清灵台黑衣人的事儿,你可悉数禀告?”糟了糟了,定是恼了她害星沉下界,连骂她都嫌浪费时间。 “怎么君上没找过仙子你?那顾大人呢…我,我以为君上也找了你们…我把清灵台的事儿…忘了…”星沉越说越没底气,此等大事儿,仙子怕是要生气了,怎么办! 之前演月刀戾气冲撞了星沉,演月本就心中有愧,如今再看演月一脸白兔似的委屈,如何还能下重口。“你这脑瓜子,就知道惦记顾清辉了!”演月作势揪了揪星沉耳朵:“这京里也没个拜君上的庙…算了,看不进什么账本了,走走走,陪姐姐我花银子解气去。” “仙子你每回都只逛自家铺子,这银子花出去了,不还是回了你自己口袋,你这样能解气吗?” “啧啧啧,有钱人才喜欢花钱泄愤,仙子我,就喜欢赚钱解气!” 两人笑闹着出了门,星沉犹豫再三,还是没把司命也要下界之事告诉演月。沦落至此,司命怕是也不想昔日下属知晓此等下面子之事,所以才没给演月和顾清辉托梦吧。只是,此等大事压在心头,总叫人胡思乱想…哎,合该是运簿写多了,下意识地就去纠结什么前因后果。若换作演月仙子,一丁点儿小事怕也要百转千回扒拉出许多缘由…如今她们只是凡人,还是不想了。遂高高兴兴地,追赶演月去了。 两人行至江家铺子,正到了时新的鞋面,伙计见东家亲自前来,自是殷情备至,拣了许多演月惯常会喜欢的,装了满满一盒面,送去二楼雅间。可谁曾想,才上二楼,就在半道被截了胡。 伙计自然想讨好东家讨赏钱,便有礼地向那位截胡的小姐告罪,道这些绣鞋是新到铺中,待给东家送完这一批,便为那位小姐送些新样式上来,请雅间里静候。若换了旁人,如此礼数周全,也该退一步的,可那小姐一听是演月要的鞋面,便不依不饶起来。 “江家大姑娘也是惯会做生意之人,就没教过你们,何为待客之道?如此做派,往后谁还来你江家的铺面!”那位小姐身边的小丫鬟倒是伶牙俐齿,一嗓子喊得铺子上下都听得一清二楚,夫人小姐们纷纷看向二楼,弄得伙计乱了分寸。 还是掌柜的年长镇定些,马上上楼告罪:“这位小姐,伙计手头拿的,皆是我家东家和客人的鞋码,这尺寸也不适合小姐。小姐雅间再坐坐,茶水伺候着,小老儿立刻命人拿您的鞋码上来。”掌柜的一番话,既向众人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给足了那小姐台阶下,演月在雅间听着,心道此人堪用。 “本小姐就是要这些。她江演月难道是天仙下凡不成,这世间顶好的都要让她占尽?”那小姐不依不饶,身边丫鬟更是口出狂言辱骂伙计,她又是官眷,闹得掌柜的无计可施。 什么叫“占尽世间顶好的”?听着话里有话啊。 众人正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却见二楼雅间屏风开启,江家大姑娘亲自挑了珠帘站在二楼廊前,居高临下望着那位小姐。身后跟出一位少女,堪堪几步路,便叫人瞧出不凡的气度做派。一个孤傲清高,一个温婉动人,还当真是…天仙下凡。 “我倒是谁呢,原是宋家三姑娘。怎么,宋夫人在家没教过你,世家贵女应娴静淑慎?蛮不讲理,又当众辱骂他人,莫不是学了那市井泼妇?” 哼,又是顾清辉惹来的烂桃花! 那宋三姑娘宋吟珠本就是娇生惯养大的,加之样貌出众又颇有几分才情,自小便是要什么有什么。唯独在顾清辉那里,不咸不淡地碰过不少钉子,此时看演月更如眼中钉一般。 “哼,江大姑娘一介商女,成日抛头露面,有何资格质疑我宋府千金。开门做生意的,你还敢得罪本小姐不成?若本小姐在闺阁女子中发话,说你这铺子不尊来客…京中铺子不止你一间,可闺阁女子,统共就那些!” 饶是星沉如此的好脾气,也叫那宋三气得想冲上去理论,却被演月一把拦住。看着演月笑眼如弯月,狡黠如灵狐,星沉不说话了。仙子今日怕是恼了,宋三姑娘,自求多福吧! “宋三姑娘何必如此为难小女,江家小本买卖怎敢得罪权贵。这些鞋面小姐既然喜欢,自然是要紧着小姐的。掌柜的,赶紧把这些鞋面都包起来,快快带小姐结账去。” 演月忽的做了一副忍气吞声的怂样,倒让那宋小姐心中好不痛快,丝毫没有留意楼下已有人轻声议论自己无理跋扈。掌柜的先是一愣,见演月使了眼色顿时明白其中关节,故作委屈地地下楼结账去了。 统共二十双鞋面,双双都是上好的锦缎绣工,丝线攒了金银,有两双还坠了东珠和宝石,怎么着没有个二百两纹银,也是买不下的。宋三姑娘跟去结账,才暗道不好,扭头往楼上望去,江家大姑娘正闲适地凭栏俯视,哪里还有丝毫委屈。再看一旁丫鬟攥着钱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定是银钱没带够。一时意气便花出二百两,若赊账让铺子去找宋府账房结账,怕是会堕了在父亲心中的好印象;可环顾众人都在看好戏,若她不买下这些绣鞋,岂不是真的无理取闹! 宋三咬咬牙,只好拔下鬓边一支缵珠金钗,又将那钱袋子掷于柜面上,气急败坏而去。那丫鬟取了包好的鞋子,满满当当拎了去,还在门口落了,慌忙又捡,场面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星沉笑得花枝乱颤,这不是花了银子买不痛快么。关键是,那二十双鞋面不合脚,拿回家里还没法儿穿…真是大快人心啊。 “东家好手段,小老儿自愧不如。哎,可惜了那二十双上好的鞋面,往后也不知在哪里蒙尘…”掌柜朝演月行了拜礼,又吩咐伙计去拿其他鞋面给演月。 等鞋面喝茶的当口儿,星沉听演月一说,才知那宋小姐为何为难。这顾仙君…还当真是个香饽饽。 “也不知顾仙君的运簿是哪位仙僚写的,这命格,桃花未免太盛了些,过犹不及啊。那位宋三姑娘也是,行事如此我行我素,得了这样的命格,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缺德之事,想来往后出了阁,要吃不少苦头的。” “写运簿不单单讲究前世因果,命格有时也是凡人自己选的,即便结果看着一样,此间体悟却是大不相同。就好比买鞋子,不合脚的,再光鲜亮丽也穿不长久。但人心不足,心里明白得跟镜子似的,也总要去穿一穿才肯甘心。说起来还是要怪顾清辉…后日戴月楼之宴,只怕又要费不少心思。” 这凡世的人情世故啊…演月想想就心烦。 “好了,仙子,你一个写过运簿,主宰过命格的仙家,就别与她这身不由己的凡人一般计较了。”星沉故作撒娇,又去外头接了伙计拿上来的新鞋面,演月一口气挑了许多,这才又开怀了些。 ------------------------------------------------------------------------------- 天界,重华殿内,司命心血来潮,拣了顾清辉的运簿来看。真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虽说如今这运簿也不大堪用了…对自己可真是狠心啊,这诸多坎坷,啧啧啧,到底是为了刺激演月那颗铁石心肠,还是给自己添堵啊? 凡间,下朝的宫道上,谭询见顾清辉接连打了许多喷嚏,心道:看看这病秧子,稀世灵药,于你也是浪费! 第24章 春日宴 三月好时节,万物新容颜。戴月楼本就布置得如仙似幻,如今撤了冬日里那些丝绢制成的假花假树,换上些含羞带怯的花骨朵,厚积薄发的嫩绿枝,浓墨淡彩,别有风雅韵味。 主楼里,达官贵人们坐了一层,商贾名流又坐了一层,隔了装点精致的园子,后头水榭里,由盛京商会会长娘子搭手,接待了这些人家的家眷们,自然也是官商区别,园子中间由太湖石的假山为屏,自然而然,又不失体统,足见这位夫人的机敏巧思。 演月受顾老爷子所托,早早地就到了园子里。只是会长娘子好手段,吃食玩意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哪里还需要她这半吊子帮衬。遂趁人不注意,登了假山爬了山石旁的桃树,极高而眺,便能将整个园子尽收眼底。身上又整好穿了件嫩桃色半袖配着月白襦裙,通身绣了桃花暗纹,藏在满树的翠粉里,一时半会儿还真叫人难以察觉。 哎,又是人间好韶光,下头那些个由长辈带着进进出出拜见的年轻男女,一场春日宴过,明日的盛京城,媒婆怕是又要忙个脚不着地了。 演月坐了一会儿,发现还真没人察觉,便放开胆子,卧倒在了桃树枝丫上,昨日与星沉寻了整日的寺庙,就是没找到拜司命星君的。这些凡人就是没眼力劲儿,就知道拜财神、拜月老、拜送子娘娘,怎的就不知道拜一拜重华殿,那位掌管命格的仙君呢? 演月一边舒展筋骨,一边闭目养神,没多大会儿功夫,便听下头有人议论,说小顾大人要来后院拜见诸位夫人。 这下可热闹了。扑蝴蝶的忙敛了扇面,喝茶吃点心的忙整顿仪容,游湖的忙弃了小舟,喂鱼的忙散了鱼食…这些个还算好的,便在顾清辉进园子的路上,几步路的功夫,张家小姐偶遇,李家小姐跌倒,钱夫人截了前路要介绍自家侄女儿,还有泼了茶水的,掉了帕子的…堪称举步维艰。 哼,顾清辉,让你跟朵花儿似的,如今蝴蝶呀蜜蜂呀一拥而上,看你怎么收场。演月尚未意识到,自己气鼓鼓地冲顾清辉的方向做着鬼脸,却见顾清辉遥遥望了这桃树一眼,三言两语也不知说了什么,哄得那位截胡的夫人笑逐颜开,便径直向演月这里走来。 他看见了?哼,顾清辉又不是千里眼,走过树下的都没察觉,他隔着这么远… “演月,下来吧,今日人多,不好失仪。” 哎,看了十几年的书,怎么眼神儿反倒比小时候还好。演月正准备跳下树去,一条腿才刚垂下去,便听下头又是一场新戏。 “小顾大人,怎在如此僻静之处赏花?”装偶遇?张家小姐已经演过了,谁那么没新意?低头一看,哟,冤家路窄,正是宋三姑娘,宋吟珠。 顾清辉不好说演月在树上,便想随口搪塞了去。哪知这宋三姑娘话痨似地说个没完,演月不好下去,只得继续坐在桃树上,百无聊赖,双脚晃荡,花瓣经不起摇曳,片片零落,倒是给下头二人,造了出才子佳人的幻境。 宋三姑娘正想着天助我也,连这桃树也不惜落尽花瓣,来衬她倾城美颜。 “小顾大人,小女亲手所绣的帕子,知大人喜欢青玉枝,故而…”佳人美目,含羞带怯,纤纤素手,捧了一块儿精致绢帕。 啧啧啧,送帕子这招早有人用过了,顾清辉怕是已经看腻味了。这些个闺阁小姐,看的话本子,都是同个作者写的不成?太没意思了… 演月上头还在嫌弃,下头宋三姑娘见顾清辉油盐不进,这才放了大招。 只见宋三姑娘先是踮了脚帮顾清辉拾发顶的桃花,趁顾清辉躲避,又上前一步要替他擦拭,顾清辉一再后退,却是退无可退,背抵假山,被宋三姑娘堵了出路。 演月惊得差点儿没栽下树去,宋三姑娘果真彪悍。 “小顾大人,也许你会觉得小女不知体统,有失贵女教养。但自来这世上,自己想要的,便需积极争取。我若唯唯诺诺待字闺中,他日怎知未来郎君是否良配。我心仪你,现下,也想知晓你的心意!” 没看出来啊,宋三姑娘如此豁得出去…撇开此举是否妥当,那番话倒是没错,女子拘于后院方寸,本就身不由己,许多事情不争不抢,便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气运不佳的,只怕是哭都哭不出来。如今既问出了口,即便不成,此生也能少些遗憾吧。 顾清辉不悦地眯了迷眼睛,打开折扇挡在身前:“敢问宋三小姐,为何心仪在下?” “样貌、品性、家世、前途,这四样,小顾大人全占齐了。我宋府乃是宰执门第,嫡女择婿,自然要挑最上乘的,如今你心疾痊愈,又是个中翘楚,若与宋府结亲,往后自然前途无量,如中天之月,众星捧之。”宋银珠眼中满是自信,世人自是都爱争名逐利、权势富贵的,她一个高门贵女屈尊相邀,又怎会有人拒绝。 顾清辉边听边留意树上演月,姑娘倒是惬意得很,就差把瓜子儿了吧。“宋三姑娘,既是宰执门第,便该谨守分寸,如此行径,只怕要叫宋大人蒙羞。” 宋三姑娘却是有恃无恐:“你是大善人,连陌路的流民也要接济一二,想必是真的心善。今日之事关乎两府体面,你断然不会外传。” 演月摇摇头,这宋三姑娘,见识是有些,决断也果敢,可是眼力不怎么样啊。顾清辉再不济,也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羔羊。善人就不能有点儿脾气?何况,他那心眼子多着呢。 顾清辉收了扇子,扇柄直抵宋三姑娘,许是气场一下全开,更换了个人似的,到叫宋吟珠不由自主像后退去:“在下很清楚,在下的样貌、品性、家世、前途,不过是仰仗了先人之功。若在下吃不饱穿不暖,还能有什么闲工夫附庸风雅,布善救济?若有朝一日,顾氏没落,在下势微,哪里还会有什么翩翩少年,天人之姿?待到那时,宋三姑娘可还会待我,如中天之月?” “小顾大人可是话本子看多了?这人情世事,岂是一朝就能崩殂,何况背靠大树好乘凉,没落一说,全无可能。” 这宋三,跋扈是跋扈了些。想来也是,宋府兄弟姊妹众多,就算身为嫡小姐,占了身份的好运气,可没点儿脑子,如何能得父亲欢心。一开始盯上顾清辉,怕也是要与那嫁入高门的庶姐斗气,毕竟那位庶姐,出阁前也是私下爱慕过顾清辉的。啧啧啧…凡人之心! “可在下,只想寻一位真心爱我的娘子。”顾清辉突然气势全敛,一副委屈样。演月又惊得差点儿翻下树杈,眼前这二位,怕是运簿拿错了吧?姑娘只看权势,公子但求真心,这戏路子…精彩! “小顾大人想要真心?你若真心待我,我自当真心待你。”话语之间,演月没听出那宋三姑娘半分这心,却见那宋姑娘扬起手,就要抚上顾清辉面庞。嘿,说话就说话,还想上手了?没看见顾清辉眼底厌恶? 演月一跃跳下桃树枝头,满树花瓣抖落,卷着她的衣袖裙摆,真如仙子画中来,就连清冷的性子,也似乎热烈张扬了几分。 演月趁着宋三呆愣的功夫,一把抓了她手腕:“顾清辉是善人,有疯狗咬他自然不会回嘴,可是…我会啊。要不要我,现在就咬给宋三姑娘看看?” 又是江演月,又是这个破落户出身的商女!宋吟珠想起那二十双硌脚的绣鞋,气得扬手就是一耳光。演月又岂会吃亏,一个旋身躲开宋三掌风,绕到她身后,轻轻一推,宋三便跌倒在地,衣裙染了污泥。 “宋三姑娘不慎跌倒,脏了衣裙,藏假山后头的小丫头,还不带你家姑娘去梳洗?”演月说完拂袖而去,顾清辉回头,便见假山后跑出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扶起狼狈地宋三姑娘。哼,还留了人备了后手,今日若是入套,还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顾清辉心情大好,几个大步跟上,却见演月捂着心口,面色僵硬,似有不适。 “顾清辉,你说那并蒂莲是不是有问题,是没炖透呢,还是煮太久过了头?为何我最近心绪起伏如此之大。今日那宋三不过是出言调戏你,我气个什么…”演月越说越没底,凡人之身,吃错药可是大事啊。 顾清辉低头偷笑,想着演月还看着自己,这才清了清嗓子,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凡人皆是如此,你如今,不过是…不过是更接地气儿罢了。” 演月听得云里雾里,还想再问,却被一路寻来的顾昭打断,说是顾清辉得去拜见诸位夫人,去迟了不好,这才作罢。 演月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在廊上,不曾留意何时,迎面走来一位妇人,形容憔悴,穿着打扮却是不俗。她走得极快,最后几步干脆跑了起来,直到演月面前,大叫了一声:“还我儿命来!” 演月惊在廊下…这…这唱得又是哪出? 第25章 风起 “这位夫人,你…你是不是认错人?”演月连连后退不让那位夫人近身,可她却步步紧逼,口中只喊着“还我儿命来!”,其他再无二话。两人纠缠在廊下,直到一群婆子追来,拦下那位夫人。众人利落地用绸缎绑了那位夫人双手,领头的婆子冲演月福了福身:“这位小姐,我家夫人无意冒犯,皆是我等仆从照看不周,请小姐海涵,饶过这一回。” 演月本就觉出那妇人神志不甚清明,定是是趁这些婆子不查,跑了出来。为奴为仆也不容易,主家惹了事端,还得出言维护,演月颔首示意作罢,便欲离开。 “我知道那匕首在你手上!若你将那宝物送回,我儿也不会怪我,到如今轮回了,也不认我这母亲!”那位夫人突然喊道,演月回头,见她眼神已然清明,双目垂泪,最后口中也被堵了绢帕,被一干婆子从戴月楼侧门架了出去。 演月忘不了那一眼心碎,摩挲袖笼中的演月刀,若没猜错,那位夫人,应是谷家那位于正月里早逝的小公子之母。早些时候,认定了那谷小公子就是清灵台上的蒙面人,对他之死不痛不痒,如今见他母亲为此神伤乃至疯癫,方知人心难割舍,总有活人要为逝者悲痛欲绝。可她为何会说谷小公子又轮回了? 回到席上,演月与在官眷席上坐定的星沉打了招呼,便回了假山另一侧的商眷席里。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些祝长寿的调子,演月无聊得紧,便随意听了一耳朵邻桌的八卦。谁知这随便一耳朵,却是听了了不得的大事。 “刚刚我来得晚了些,怕有失礼数,便悄悄从戴月楼侧门进来。谁知道,你猜我碰见谁?是谷家那位没了儿子发了疯的夫人,被绑了手脚堵了嘴,硬生生架出去的。” “虽说谷家也在受邀之列,可他家夫人自幼子出事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照顾那孩子,除了年后在灵堂上那一面,便有十几年没见着她了。” “哎,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谷夫人也是太痴心,纵使没了小儿子,长子长女乃至那一大家子,哪桩哪件不需操持,怎的就…” “说来也巧,这逝去的谷小公子,与今日这位正主儿,长了有十成十得像。谷夫人本也接受了丧子事实的,打起了精神要好好过日子的,可那日出门散心,却在雾笼河畔见了奄奄一息的小顾大人,思及亡子,这才发了疯,去顾家求见又被挡了,这才满口胡话,说小公子转了世却不认亲娘。” “这事儿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没几日就被江大姑娘只身寻灵药的事儿给盖了过去。也是命啊,一样的面孔,一样打小就患了心疾,一个早早地没了,一个得了灵药脱胎换骨。” “要我说,这谷小公子命里就缺一个江大姑娘,两家求医问药也许多年了,怎就江大姑娘出手,小顾大人便药到病除?也是天意。” 两位夫人又热络地聊起了顾江两家那还没影儿的婚事,演月却已无心再听下去。若谷小公子当真是清灵台黑衣人投胎,为何又与顾清辉生的一般模样?也没听他说起过有孪生的兄弟,就算是有,如他这般顾念人情的性子,早当寻上门去相认,哪里又会不闻不问。 思及此处,演月是真的坐不住了。悄悄行至一处僻静,却见前头几步远的假山后头,闪过一片衣角。 “出来吧,想告诉我什么,不如当面说个清楚。”演月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出现,就在演月将要怀疑自己是否看错的档口,假山后闪出一人。 演月见来人,全无意外,她的意料之中,倒出乎对方意料之外。 “江姑娘怎知道是在下?” “谷夫人病得神志不清,又有众多丫鬟婆子照料,如何能从人眼皮子底下溜出来,还准确无误找到这戴月楼里来?之前,你故意拿顾清辉登仙之事刺激星沉…倒不如说,从年关前告知我演月刀的下落之时,你便想借他人之口,引我上钩。又或许,谷家祠堂那把火,根本就不是天雷所致,窃不窃贼的,怕是姓谭名询才是。” “哼,没想到,你一介小仙还能有如此眼力,是本君小看了你!” “托我家君上教导之福,喜欢刨根追底罢了。仙君在小仙身上花这般心思,想必,我在你谋划中,也不止一介小仙那么简单吧?” “你既有所察觉,不妨防着本君点儿,小心本君哪日兴起,一个不小心…” “凭仙君之能,杀我脱罪定能两全。时至今日还未下手…只能说明小仙还有用。” “你不问本君是何企图?” “我问你你便作答,你是那么好摆布之人?” “哼,从前倒是本君小瞧了你,神祗遗物,果真灵气逼人…不过,托你家君上教导之福,今日谷夫人之言,想必已在你心中生根发芽,有你对他的疑窦,也不枉本君苦心布置一场!” 谭询言罢旋身而去,看身形步法,倒也不像清灵台上的黑衣人。究竟什么仇什么怨,连谭询也要来搅和一二?想叫自己和顾清辉离心,又是目的何在?今日这场春宴,未免太过精彩… ------------------------------------------------------------------------------- 那头演月陷入沉思,这边谭询倒是收获不小。 “你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此时的宋三姑娘,没了平日里的张扬跋扈,只能在谭询的威视下,颤抖如糠筛。 “你是当我是傻子,还是当你自己是傻子?听到什么,老实点儿说!”说着作势要一巴掌打下去。 “我说我说,你…你说她是仙,你…那你也是…呜呜,仙人是不会杀生的,会有业报…呜呜呜。”宋吟珠虽害怕,但厉害关节还是分得清的,即便并不十分相信自己刚刚听见的,但凡事至末路,还当大着胆子试一试。 “哼,如今的凡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胆魄,不枉这世道轮回,天公厚爱一场。”谭询执了宋三下颚,声声细语如毒蛇吐信般,叫人不寒而栗:“你说的没错,我不会杀你,但你知道太多,又岂能置身事外?” “今日之事我会全部忘记的,我…我不知道什么事…别找我…” “装傻是吧?”谭询一个猛力,强迫宋三抬头,却见那姑娘前一刻还如受惊的兔子,下一瞬眼珠子一转,抬手将眼泪一擦,抬眼凝视,谭询看见的宋吟珠,便如同换了另一副面孔,镇定自若。 “说你不是自投罗网,谁信?”谭询出言讥讽,捏着姑娘下颚的手,被宋吟珠一把拍开。这姑娘也是胆大,前一瞬刚听见的匪夷所思之事,下一秒便能顺势全数盘算,善加利用,看来宋家教女有方,宋宰执那样的老狐狸,又怎会教出没有头脑只会败家的女儿。 两人相视而笑,但任谁都看得出,对方笑意不达眼底。既都是心有所求之人,互相帮衬一把又何妨。 天光骤然阴了下去,虽还是是春风阵阵,但不免少了些暖阳普照的乐趣。顾昭机灵地给顾清辉递上披风,顾清辉看了看楼外光景,轻声笑道:“起风了。”那融融春风里走来的桃色身影,是他心里,刚刚念叨之人。 第26章 离魂 “小顾大人,看我家阿姐,看得可开心啊?”雅间里,顾清辉闻声关了窗子,支开顾昭,见来人气度仪态端正,正是一副小大人模样,手中却抱着一只不符年纪也不合时宜的绒布…兔子?绒布半旧不新,针脚细密但状如狗啃,那兔子面上却土豪地钉了两粒红宝石的眼珠子,却是一高一低,也难为这只“兔子”。心有余而力不足,顾清辉怎么看,都是演月的手笔。还把这亲手养大的弟弟,当孩子呢。 皓月习惯性地给那绒布兔子顺了顺毛,形成鲜明对比,说话却是严肃稳重:“小顾大人别忘了自己的使命才好,可别真将自己活进话本子里去。” 顾清辉瞥眼看了看那顺兔子毛的小手:“上回在下要死不死之际,你已经提醒过了。小小年纪便记心不好,如今看来还是个念旧的,莫不是你自个儿乱了心绪,却看旁人皆是如此?” “你!”皓月稳了稳心神,又看了看手里兔子:“怎么,本君装念旧是本君的策略,还碍着你了不成?只要能成大事,被你们这些凡人笑话几句又如何。何况,本君是江演月那粗枝大叶教养出来的,要被笑话,也轮不到本君。”皓月说完,扯了那兔子耳朵就走。 没人知道江皓月喜欢带着那只宝石眼珠的兔子,只因他阿姐早年一句玩笑疯话:“皓月呐,如今家里是宽裕些,可世道坎坷,指不定哪日又要没落的。这兔子面上钉了宝石,是咱们老江家保底的家底,就算是盗窃抄家,也祸害不到你一小娃娃的玩具上头。你自己可看好了,不然…用不起厨娘,又只能阿姐自己做饭…”皓月晃了晃小脑袋,难为他和江老爷吃了许多年演月做的饭食,有钱请厨娘的那一天,爷俩足足吃了三大碗。凡人就是麻烦,食五谷还挑口味,江皓月砸吧砸吧小嘴:“再来一碗!” 顾清辉目送皓月走远,嘴角微扬:如今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演月刀和皓月刀,本就是上古神祗一并选出的神铁,当年演月运气差些,才被抛弃在崇云崖上。如今皓月刀在昔年大战中受损,演月刀不但生出刀魂精魄还自己铸了仙根,皓月刀能做成的大事,难道演月刀就做不成?演月刀的力量,今非昔比,怕是演月自己也不甚清楚。 顾清辉自打病中就反复琢磨此事,皓月的告诫,反而更加坚定了顾清辉欲扭转乾坤之心。只是,演月尚不知皓月身份,眼下凡心已就,不知到时,可会伤心?若要两全,还需从长计议啊。 私心作祟,纵有重于泰山的业报,只愿这天地间,还有她容身之处才好。幸而早年与演月有旧怨的是他,幸而文昌星君座下唯一没有天界根基的是他,幸而被演月怀疑来怀疑去的也是他,若执行此事之人是谭询…说起谭询此人,近日安分了许久,此人行事作风,倒不像是会给对手喘息之机的。 顾清辉探出窗外,在窗外桃树下反复踱步惴惴不安,犹豫着要不要上楼来的姑娘,怕是已经中招了。看来还是自己下的功夫不够,演月对他有毁药夺命的愧疚,有自小相伴的情谊…可唯独,没有信任。 取了房中插瓶的竹枝,扒了叶子,坏心地安在秀珍弓弩之上,只听“咻”的一声,竹枝破空而去,演月一时不查,待到动作为时已晚,竟叫那竹枝,打在腰佩的玉环上,生生碎作两半。 “顾清辉,你个败家子儿!”演月抄起那竹枝,一把掷向顾清辉,顾清辉打着折扇也不见躲,那竹枝便穿过折扇,生生钉在了离面颊三寸的窗棂上。 “江演月,当朝第一画师作的扇面,叫你戳了个窟窿,你就不败家?” 演月翻翻白眼,见那月下竹影疏的扇面上,正巧弯月之处破作“一轮圆月”,挺好啊,比之前喜庆多了。纠结片刻,还是跃上了桃树枝头,演月趴在窗棂上,抬头看顾清辉:“谭询说你与那谷家刚过世的小公子有牵连,是也不是?” “我与他长得很像,这算不算牵连?”顾清辉故作镇定,心中却很不得将谭询拖出去打一顿,前头还嘀咕他怎么没动静,后头就给演月下了招…可恨如今不是仙身,打不过,哎! “八岁那年,我们去谷府吃寿酒,你中途离开,我觉着无聊,便偷偷爬了他家后院的桃树,看见你…从后院出来,又看见谷家家仆悄悄请了大夫,火急火燎地往后院赶。谷小公子…落水,是不是和你有关系…是为了,演月刀?” 与其说是为了演月刀,倒不如说是因为演月刀…哎,这姑娘,记心忒好,脑子也颇为机灵,实在不好糊弄。 “我若胡说一气,你怕是也不会相信。不如实话告诉你…我掉下千程万像仪之时,许是出了什么差错,那谷家小公子,乃是我三魂七魄中的一魂一魄。那日他见了我,应是魂魄归位,他即便不落水,也是要落下痴傻的。至于演月刀保他性命之事,当时是真不知情。” 演月头一回听说投个胎还能离魂的,大神们亲自操刀反复试验的千程万像仪,竟还能出这样的差错?定是清灵台黑衣人作祟! “这么大的事儿,当年你怎的不说?” “还不是怕你知道了多想,又要寻死觅活地回天去。” 是了,那会子,演月因着寻死的事儿,还是街头巷尾有名的疯丫头呢。看来还是得给君上递个消息,虽说天上一天地下数年,这两天不到的光景里,也足够那些贼子作妖了。若下界的仙人,都和顾清辉一样,离魂而下,那这世间得多出多少像谷家母子这样的祸事。遂又琢磨起让星沉去求司命入梦之事。 却听顾清辉反问道:“这么大的事儿,当年你怎的不问?” “…你不是十世的大善人么,你不会害人。”演月如实回答,但不知道为何,却被顾清辉看得有些心虚,仿若她才是那个做了亏心事儿的。 顾清辉暗暗舒了口气,却听门外顾昭来报,说是前厅老爷子唤他。 “我去去就回。”顾清辉叮嘱了演月,又一把将她拉起,抱进窗内:“起风了,站在高处,仔细着凉。”演月呆呆看着顾清辉翩然离去的背影,心里又怦怦跳个不停。 那并蒂木莲真的没问题?怎就顾清辉服下便生出如此力气,她倒好,倒像是心疾转移到了她身上! 第27章 入梦来 这日一早日头正好,演月见喜鹊踏桃枝,灵机一动,总算叫演月想出个拜见司命的好主意——人间没有拜司命的庙宇神像,自己画一张就是了! 君上的眉眼,君上的鼻,君上的嘴角往上提!演月丹青还是勉强过得去的,瞧瞧那活灵活现的笑面虎,远看君子端方,近观邪魅狷狂,可不就是司命本尊下凡。演月吩咐老管事跑趟裱画店,给画安了卷轴,挂在房中日日参拜。 演月这厢拜君上拜得是岁月静好,外头可就不得了了。街头巷尾皆传,江大姑娘不知看上了哪家俊俏公子,还暗自作了那神仙般人物的画像…简直是… 咳咳,这姑娘运气简真是太好了,有顾清辉这样的青梅竹马,又有画中公子那般的风流之交,羡煞旁人了。自然,这都是些闺阁女子的想法,坊间更多的,是嘲讽演月朝三暮四,浪费了小顾大人一片痴心。 演月自星沉口中听闻此事,惊得老白茶都洒了一身。这年头,街坊邻居都吃饱了撑的?一问老管事,才知裱画完成那日,店家打开画轴于他查验之时,宋三姑娘就在边上。 又是宋吟珠,看来这梁子是结下了。早前听闻户部尚书家有意与宋府结亲,说和的是家中幺子,宋吟珠嫁过去一世安稳富贵是没的说,可见宋大人是真心疼爱这个女儿。可那宋三姑娘却并不看好平庸无为的尚书幺子,更不想落于那加入高门的庶姐之后,这才逼急了,就算是下了脸面也要向顾清辉表明心迹。这姑娘可惜了,心眼儿胆魄一样不少,就是生错了门第,心思用错了地方。 星沉与演月一道跪在司命画像前,见演月闭眼,诚心祈求,犹豫着到底该不该把司命也要下界的事儿告诉演月。司命自那日崇云崖梦境一别,便不再入星沉梦境,走前也没知会一声何时下界,到时更是不知该去几岁的娃娃堆里找人。 星沉扭头,看了看一旁双目紧闭的演月,一开口,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仙子,不如把这画像给我吧,一来替你散了那些风言风语;二来,也帮我挡一挡婚事。” “婚事?早先不是说你爹娘中意顾清辉么,眼下他身体大好,更是没什么可愁的。你拿这画去,岂不是自己将这婚事搅黄。”演月只当星沉想替自己解围,眼也不睁,只管拜司命。 “顾大人他喜欢的是别人…”星沉低声如蚊,演月都怀疑自己听差了。 “仙子,你说凡人女子为何都要嫁人呢,在家中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好么?又或者如你这般,闯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所谓相夫教子,怎会是凡间女子天职,倒像是被这世道扣上的枷锁。高门贵女也好,平头百姓也好,为何世人都要活成一样,稍有不从,便是离经叛道…若这人世也如天界,那些古今奇女子,也当青史留名,不输男子!” 演月睁眼就见星沉一副软糯又慷慨豪迈的样子:“你这小丫头,怎么突然想这些?” “我就是觉得,若是男子在房中悬挂女子画像,最多也就是相思成疾,情难自抑。可女子…可见这凡尘不公!” “我们自天界而来,以世外眼光看待一切,自然会觉得凡人苛刻。可这世道有这世道的规律,你我不过是下界参与其中,参悟七苦,又怎好活得太过出格。 也许千百年后,每个女子都能任意而活,自食其力,自许婚配。像宋三一般的女子,也不至于困于闺阁,浪费了一身胆色。” “仙子替她可惜,可她未必心疼你。还是得想法子叫她别再疯狗似的乱吠。” “法子自然是有,只是,要辛苦下君上了。”演月盯着司命画像,眼珠子贼溜溜地转。哼,谁叫君上你厚此薄彼,拜了这许多日,连个梦都不肯托。这回,劳您大驾,替小仙我挡回顾清辉的烂桃花。 于是第二日,待星沉出门的时候,便看见大街小巷的话本铺子里,都挂了司命画像。 “这是…”星沉惊得差点儿摔了手中卷轴,仙子手脚也太快了些,只一日的功夫,便散布这许多画像。当然,也由此可见,江家那看着小小的印画作坊,内里怕是又要更上一层楼了。 伙计见星沉反应,直将她当做凑热闹的小姑娘:“姑娘且瞧一瞧了,这画中仙君的品貌,日日叩拜,诚心祈求,保准姑娘如江家大姑娘一般,觅得俊俏郎君长康健。” “此乃…神像?” “自然,那江家大姑娘与小顾大人,一对璧人,街坊四邻间早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儿。昨日还谣传江姑娘私藏男子画像似是变了心,今日小顾大人就带着画儿亲自上门,说是上回裱画没裱好卷了边角,亲自前来,是怕又给江姑娘惹出之前那样的事端。如此体贴的郎君…姑娘也来一幅?” 仙子…果然是好手段!星沉执了卷轴,慢慢展开,见那画中之人眉目如真人一般,怔怔出神。求了这多日,君上还未现身,是不是已经下界做了凡人?往日风光,今朝失意,若运气不佳落到个人烟荒芜之地,怕连个安慰之人都没有。 人海茫茫,又要去哪里寻他才好? ------------------------------------------------------------------------------- “顾清辉,你管管演月。好好一个不食烟火的仙子,被你带出一副奸猾嘴脸。你瞧瞧这都什么馊主意,你知道今日本君收到多少火星子?我重华殿为护着运簿,灯盏都只敢用冥火,本君更是从来不承人间香火,唯恐有个什么闪失。她那个石头倒好,不顾念本君的牺牲,倒来火上浇油!”司命一入顾清辉梦境,便不停抱怨,手里还忙着扑腾那些不断蹿高的火星子。 顾清辉俯首恭敬作揖,实则笑得像个狐狸:“那些运簿早就失了准头,君上又何必为了些话本子,厌弃这凡间的诚心供奉。” “话本子?就算运簿失了准头,那也不是一般话本子能比的。总之一句话,这事儿你得管管,不然,本君就要…” “火烧眉毛?”顾清辉指了指司命眉间,话音刚落,便听司命一声惊叫,捂了眉头,绝尘而去。 “顾清辉,你小子记住管好江演月,大事不成,整个凡间都要为你二人陪葬!” 顾清辉无奈摇头,这唠叨鬼,和皓月刀一样惹人烦。 大事自然要成,这凡间自然要守住,只是,看看到时,谁又来给谁陪葬?! 第28章 忆欢 春日里日头正好,演月拜完司命画像正准备出门,便听巷子口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一打听,才知是对门院子里,新搬来一户人家,主人家姓白,夫妻两带了个九岁大的女儿,因与顾氏母族沾着亲故,算是顾清辉族兄,这才由顾清辉安置,居于顾氏近旁。 新邻拜访,自有江老爷应酬,演月照常出门,临行前却见自家弟弟皓月,被个小姑娘拦在廊檐下,远远望去,两娃娃抢那只半旧不新的绒布兔子呢。演月心想,自己针线手艺,也没那么差嘛,看自家弟弟和人小姑娘,多喜欢那兔子啊! 然而,那哪能是两个,只知道抢玩具的娃娃呢? “君上为何不辞而别?好歹我也在敬神殿里侍奉你百年,你倒好,养好了伤恢复了刀魂,便只留个空壳子给小仙。”忆欢笑得眉眼弯弯:“若不是小仙我机灵,随随便便偷听一耳朵,也能听见你和文昌星君的密谋,不然也不能提前准备下界来寻你…唔唔?” 这位名为忆欢的白家小姑娘,原是负责洒扫天界的小仙娥,皓月刀刀魂受损陷入沉眠,被供奉于敬神殿期间的近百年,便是由她照看。 此时差点儿一语道破皓月刀的大事儿,皓月手头也没什么趁手之物,一时情急便将那绒布兔子堵在了忆欢面上:“你且住口!说,当时,你听到了多少?” 叫人闭嘴又问人话,忆欢小姑娘也是十分委屈,努力去推那长得奇奇怪怪的绒布兔子。 于是乎,旁人眼中,便成了两娃娃为了只兔子,争抢不休。老管事更是看得满心欢喜:自家严肃高冷的小公子,在除了自家大姑娘以外的人面前,总算是有点儿娃娃的样子了。 这头小姑娘还在奋力挣扎:“唔…不就是你要下界做凡人么,凡间就这么好,让你连告别都顾不上!大半夜跑清灵台跑得比谁都勤,那千程万像仪还是个香饽饽不成…唔唔。” 皓月皱了眉头,看来大事儿是不知道,小事儿却是看见不少。这小仙子,怕是要坏事儿。 “本君恢复刀魂之事,你还告诉过谁?” “唔——唔唔唔唔唔—”小姑娘用尽全力,推开皓月,皓月一时不备,到被推翻在地。 “我能告诉谁?!我一上天女君就命我守着你,我连敬神殿的大门都没迈出去几回,这百年我只认得你,我还能告诉谁?!”小姑娘说着说着便带了哭腔,弯弯的眉眼里蓄了泪水,眼睛红得就如同掉在地上的兔子一般,却倔强地想要忍住。 “你…”皓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不论是昔日陪伴神祗,还是沉眠敬神殿内,亦或是这凡尘岁月,从没有人含着泪眼向他哭诉质问。而忆欢的泪水,却如月轮推动潮汐一般,在他心头那道裂缝上,一浪接着一浪。 “皓月君上,我只是…只是很想你…对不起…”忆欢扑在皓月身上,双臂牢牢地抱住皓月脖颈,在他看不见的那一面,小声啜泣,一如初见。 皓月呆愣着,没有作声,时光仿佛又回到沉眠于敬神殿之时。 无尽的黑暗,只能听见声音。 前几日,又是个洒扫的小仙童升了仙阶,欢欢喜喜地叩拜完敬神殿里的神像,殿里便再度陷入了寂静。彼时,皓月刀魂恢复不久,尚不能离开皓月刀本体化作人形,就连感知也十分微弱。 又过了两日,和往常一样,又有新的小仙娥进到殿中。 洒扫敬神殿的,都是些刚列仙班,没什么身家背景,或是法力实在低微的仙娥仙童,老老实实地熬过许多年岁,有了长进才有机会离开。这个新来的小仙娥,应是近年来最不济的一个:进入敬神殿的第一晚,便缩在角落里哭了一宿,叫皓月好生心烦。虽说头一天到个陌生之地,的确会有些不适,可好歹也是能上来天界的仙子,再不济,总不至于胆小如鼠。哎,一代不如一代!皓月打个哈欠,又睡了过去。 时直子夜,硕大的满月照得殿内一片清明。皓月在一声惊呼中惊醒,便听得那怯懦的小仙子抽泣不止:“呜呜呜,小仙不是故意的。今夜电闪雷鸣,小仙看殿外光影重重,似有…小仙只想借此刀防身之用,真的没有亵渎神灵的意思…” 皓月伸伸懒腰,一个用力过猛,这才发现自己灵识已经可以离开皓月刀了。扭头一看,皓月刀断作两截躺在地上,一旁那傻里傻气的小仙娥,抱着刀柄,哭做泪人。 “本君是把断刀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了,你这小仙就算哭倒苍山,哭出瀚海来,皓月刀也接不起来。” 却见那小仙娥惊恐地左顾右盼,握着皓月刀刀柄的双手,骨节都泛白了。“呜呜呜…是谁在说话?是哪路仙君…您老大人有大量,别再捉弄小仙了…” 看不见吗?皓月晃了晃衣袖,那小仙娥却机灵地顺着气流,抓在了他的手上。 百年弹指而逝,那一瞬的指尖温度,倒叫人记忆犹新。若她那时迟钝些,便就没有了敬神殿里的笑声,没有了每日“君上君上”叫个不停的絮叨,没有了乐此不疲的捉弄和吵闹…百年,原来也可以是段很长很长的光阴。如若自己一直恢复不了人形,如若文昌星君从未踏进殿中,或许这段光阴,也会变作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远更远… 皓月任由忆欢扑在身上,低头望着小姑娘的发旋,那旋涡就如同敬神殿中的孤独寂寥,若是自己没有醒来,那百年之于忆欢,亦会是怎样漫长的惶恐和等待。 幸而,眼下是三千凡尘花花世界;幸而,这傻里傻气的小姑娘,百年来总算又机灵了一回;幸而,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幸而,他们或许,还有时间… 第29章 猛虎抱月 演月近日高兴得很,自打对门的小姑娘搬来,便每日寻思新鲜玩意儿,上门找自家弟弟皓月。臭小子总算是找着了合心意的玩伴,大门也出了,二门也迈了,比成日里宅在家中精神了不少。这个年岁的孩子,可不得皮得跟猴儿一样才好,趁着还不讲究什么繁文缛节男女大防,成群结队地玩儿作一团,如此才不负孩童时光。 可人一高兴,总要提防着点儿“乐极生悲”的。 “什么?!你要来提亲?!”演月一脸不可思议地盯了顾清辉许久,正主儿却气定神闲地喝着茶水,不紧不慢地吃着点心。 许是被演月盯得太久,久到耳根子都开始要泛红,顾清辉吊足了演月胃口,这才徐徐道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今日圣上私下问起婚事,提了宋宰执家的三姑娘,我一时情急,就说已经定了你,就差两家过个明路走个礼数。” 好个宋三,自个儿作妖,把她也搭进去。这下可好,凡间的皇帝小儿也知晓此事了,对他打诳语,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你是不是傻?!扯别的谎不会吗?什么政商不好联姻啊,世家不好钱权在握啊…你但凡把这话头扯到威胁皇权上头,他又不傻,怎会为难你?搞不好这不过就是个试探,也没真打算让你做宋家女婿。诶,你这老狐狸,怎么能连这点都看不破,拿出你这些年来拒婚的那些花花肠子,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这姑娘…当年一道写运簿之时,就看出这姑娘不是盏省油的灯,眼下想要套牢她,还真得打起精神来。 “我一个刚入官场的少年人,看得太通透,于我并不好。正好你为我寻药之事热闹过一阵子,你家门第又不高不低刚刚好…” 顾清辉见演月脸色黑得锅底一般,赶紧话锋一转:“你就没想过,这事儿于你也是百利无一害。你想想,你若一直不嫁,或是嫁作他人妇,哪儿有嫁入顾氏的便利?光是能准你光明正大抛头露面做生意,放眼京中,有几家公婆能准许?我家祖父你是知晓的,恨不得把顾家产业都揣你怀里,横竖生意进了你口袋,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与如今何异?何况,演月刀你都明着抢了,你让别人怎么看你。” 演月这才想起,怎么忘了抢演月刀的事儿。在她看来,自然是物归原主理所当然,可旁人看来,不就是她自己“收”了顾家聘礼,坐实了这顾氏孙媳的位置。怪不得自家那一向“放任自流”的爹爹,最近总唠唠叨叨劝她少出门,原是…哎,自作孽不可活! 顾清辉见演月有所松动,继续补刀:“就算你不替自己着想,也要为你那宝贝弟弟想想。若是还有个掌家理事的长姐,不就等同于有个厉害婆母坐镇,若你长命百岁,新妇不还得熬个几十年翻不了身,这疼惜女儿一些的岳家,定是不会选皓月做女婿的。” 这…顾清辉此番说辞倒是不假,这世道于女子本就苛刻,她能遇上自家这样宽容的爹爹,不见得还能有幸遇上这样宽容的夫君和公婆。不说嫁人于她自己是也没什么,凡尘走一遭不过是过客,可她下头还有个弟弟皓月,若将来为她所累,婚事坎坷,娶不到心仪的姑娘,那要如何是好? 顾清辉本就也是仙人下凡,知根知底,脾气也算相投,何况使唤他使唤了这许多年也是习惯了,真要嫁到别人家去听别人使唤,那还不如继续赖在顾清辉头上作威作福! 演月想通了这些关节,便觉着成亲嫁人也不过如此,只觉有些对不住星沉,顾清辉本应是星沉良配才是,若不是寻药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只能寻思着回头也找找,有没有哪位下界的仙僚活出了青年才俊的命格,好搭把手照顾一二… “咳咳,”顾清辉见演月出神,清了清嗓子:“所以…” “所以?还有所以?” “陛下想见见你。” “皇帝小儿要见我?”演月本就有些心烦,此时更是闷声闷气:“你做的那点儿芝麻绿豆官儿,劳心劳力不说,还弄出个身不由己,怎么连你未过门的妻子,他也要掌眼不成?” “掌眼倒不至于,只是这位陛下自少年登基后坎坷不断,苦闷无所寄托之时,便难免,有些执迷鬼神之说。 两日前,陛下于梦中遇群狼环伺,火烛耗尽之际,现一猛虎踏风而来,怀中抱月,温顺而卧于身前,这才得以安眠。梦醒卜卦,说的什么良臣在侧,前路坦荡。 我本不想掺和这无稽之谈,可朝中不知怎的,便风传我名菟属虎,未婚妻子又闺名带月,就是那抱月猛虎…陛下许是听到了风声,这才对你我之事关切了些。” 演月撇撇嘴:这又是重华殿哪位仙僚出的馊段子。顾清辉一文弱书生,还猛虎?猛虎抱月?那月亮里头难不成还裹了肉馅儿了? “事已至此,怕是你别想轻易撇干净了。说吧,要我怎么做,才能渡你出了这僵局,不做那些凡人党争的冤大头?” 顾清辉呆愣片刻,这才嬉皮笑脸俯首作揖:“世间知我者,唯演月仙子。”遂将踏青之日,龙船自雾笼河驶出,君臣相伴与民同乐之一应细节,娓娓道于演月听。 说起雾笼河,演月不禁心中打鼓。虽说踏青的龙船,每年都经雾笼河出城,可此时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许是那日与星沉坠河,冰冷刺骨,至今仍是心有余悸吧。 演月不着痕迹地背过顾清辉,悄悄抚了抚心口。这颗心,也不知为何,自喝下并蒂木莲熬的汤药,是越来越不由自己了… 第30章 各怀鬼胎 演月盘算许久,想要避开这良臣之说,不做众矢之的之法有二,一是助顾清辉证明自己不是抱月猛虎;二么,便是将这烫手山芋甩给别人…就比如,眼前这位傻里傻气…哦不,是积极进取的…宋宰执幺儿,宋三小姐胞弟,宋聆珏。 演月戴着幕篱,凭栏而望,看着对面甲板之上高谈阔论的年轻士族们,鲜衣怒马,烈烈大风,可惜了,总有几颗老鼠屎,自命不凡,争着抢着要当那“抱月猛虎”。 三日前,顾氏风风火火下了聘,演月以准官眷身份被安排上了官船,天颜还未得见,倒被宋吟珠那张臭脸搅和得兴致全无,现下又是她那傻兄弟和他的狗腿们… “要我说,朝中属虎的又不止他顾菟一人,家眷之中闺名带月的,更是不只他一家。依我看,宋兄属虎,那个…院中爱婢名月姮,不整好应了那猛虎抱月一说!” “是啊,况且聆珏兄家学渊源,日后定是要继承父志,前途无量,护今上于危难,力挽倾国之狂澜啊!” 啧啧啧,一群口无遮拦的竖子,家里没教过祸从口出么。演月心想:要不还是回船里听那些个夫人小姐聊八卦?若不是星沉为了躲议亲称病不出,她也不至于站在甲板上吹冷风。 没曾想那宋小公子也是个混不吝,几句谄媚奉承入耳,便飘飘然夸起了海口:“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诸位。抱月猛虎之说流传之初,本公子便觉着亲切,实乃梦中际遇,自然是历历在目。只是,家父在朝,圣眷正浓,总是教导子弟,为人要低调,哈哈哈,低调。” 家中得势,自身又缺根筋儿的,身边又总有那么几个趋炎附势者踩高捧低,久而久之,此人坐井观天,便也忘了自己是谁…凡人呐凡人。 演月感慨归感慨,但这位宋公子既然自己“送”上门来,她自当好好利用一番…就当,替他姐姐宋吟珠还了当日污蔑之仇。 眼看官船行至城外大运河,陆陆续续井然靠岸,演月随一众妇人下船。郊外早已布置了蹴鞠场和看台,凉亭中亦有瑶琴笙箫、笔墨纸砚,沿途几步便有瓜果酒水,这些凡人,还是挺会享受的嘛! 待到最后一船,众人聚齐,山呼万岁礼毕,只见女子纷纷取下幕篱,男子也无不依礼避讳,相熟的各自大方谈笑,也有三三两两聚作一处戏耍,或诗画,或奏乐,或投壶,或垂钓,人间此种抛却凡俗礼教的盛景,也唯有元宵灯节与此时了。 顾清辉急趋几步追上左顾右盼的演月:“你东张西望的做什么,当心被当成不怀好意的宵小之辈。你若被逮着,我可没脸去救你。” “还不是为了你!”演月回敬一记眼刀:“快帮我找找宋家小公子,他想当那’抱月猛虎’来着,我们可得好好推他一把,送他一程。” 两人挨着肩窃窃私语,手臂自然而然地挽在一起,迎面遇着熟谂之人更是笑得“浓情蜜意”,真真是一对佳偶,羡煞旁人。 然而,有人欢喜便有人忧愁,即便知道顾清辉已与演月定亲,总还有那么几位闺秀不愿放手,商量着如何如何给演月添堵。 谭旭自东首密林步出,见宋吟珠躲在一簇花下窥伺。此女自作主张,求宋宰执出面向今上提及婚事,倒把顾清辉那病秧子逼急了,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能让江演月点头…如今,一盘好棋乱了章法。 “怎么,宋三小姐不去掺和一脚,倒躲在此处看戏?” “有现成的厨子,何必自己下刀。那几位闺秀都是出了名的刁钻跋扈,江演月就算躲得过去,也免不了沾一身晦气。”宋吟珠没好气地瞥了眼谭旭,明明都不是省油的灯,何必只怪她这盏费银子。“谭公子今日有何妙计,说出来,也好叫小女子开开眼。” “你知我有备而来?” “圣驾于此,权贵众多,看着是君臣父子和乐融融,可若踏错一步,轻则失仪,重则欺君呐…这样的好机会,你又怎会放过?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你与他二人是何怨何仇,明里暗里也不知添了多少损招,可却又如办家家酒一般不见你动的真格。以顾清辉的才智,化解你那些小手段全然不着痕迹,明知是你为之却又不挑明或是还击。难道你们仙人,连争斗都是这么的…慈悲?” “宋三小姐不关心关心江演月横刀夺爱,倒来质疑我这个盟友手段不够狠辣?看来你对顾清辉,也没说得那么上心。” “该谈的条件都谈了,该使的手段也都使了,事已至此,有夹私报复的时间,倒不如,再觅良人。” 谭询看着眼前的女子,倒觉得有些看不懂这些个凡人,明明看她机关算尽去争抢,却又愚笨至极说放手就放手,比谁都看得开。此女可算得移情别恋,水性杨花? “盟友一场,你也帮着瞧瞧,凉亭中那位正作画的公子可好?” “皮囊不差,只是太过迂腐。” “投壶那位呢?是大理寺家的公子,年少有为,个性最是温和。” “人是不错,”谭询心道,那位也是仙僚下凡,就别祸害人家了:“咳,就是…就是个性太过温和,桃花太盛,恐用情不专。” 宋吟珠看那人被围在众人中间,明明面露难色却还是温吞迎合。“用情不专倒不至于,可对谁都好,难免叫未来夫人闹心伤神。” “姑娘此举,倒不像是在觅郎君…更像尔等凡人,觅东家。” “觅东家…仙君此话说得好,可不就是觅东家。”宋吟珠叹了口气,却忽的抬眼看谭询,眼中狡黠:“这么看来,谭公子也算个好东家,世家子弟门阀出身,年少有为前途无量,洁身自好不沾酒色,难怪刚刚有好几位夫人小姐派人递话邀你…” “你既知我真面目,就该知道敬而远之。”谭询撂下话,抬脚便走,如今倒该重新审视下这位京中有名的跋扈千金了,之前的投效怕也不见得单是为了顾清辉。披了张愚笨嚣张的皮,倒掩了她那颗七窍玲珑心,若不是知道底细,真要怀疑她是哪座山头的老狐精。 宋吟珠呛走了谭询,唤来自己那刁钻的小侍女,命其将一字条带出。东首密林…守卫森严的皇家踏青之地,也不知谭询又安排了什么好戏。既与顾清辉没什么夫妻缘分,卖他个人情也好,谁让他有位机灵豁达的未来夫人…真是羡慕那女子啊,活得肆意潇洒,真切鲜活。 第31章 看戏的 莫进东首密林? 演月对着字条盯了许久,也未看出什么旁的。字条是宋三身边的小侍女送来的,一副施了大恩的嚣张模样。 宋吟珠送来的,这六字又有何深意。难道,就只是字面意思? 今日情况特殊,以演月的思虑,东首密林是肯定不会去了,省的给顾清辉惹麻烦。若真有好戏,只待有人送上门去事发便是,没必要自己趟这浑水,反倒是那宋三,到底是敌是友?又为何出言提醒? 正纳闷,却见几位世家小姐上前,来势汹汹,可不就是平日里,痴缠顾清辉的那几位。今日高官贵胄云集,想来是自以为到了主场,要给演月这一介商女,下一下面子来的。 “江大姑娘…未来顾少夫人,”为首的世家女“未来”二字是念得咬牙切齿:“难得来回皇家宴席,怎的不与众位姐妹玩耍一二?我们都知你经商手段出众,今儿也不与你讨教诗书琴筝,一道为皇后及诸位娘娘舞一曲,如何?” 这话明面听着,是极为照顾演月的,实则讽刺演月不通文墨,这“舞一曲”恐怕也是要叫演月出丑。演月叹口气,想着这些世家小姐的纠缠,迟早是要面对,不若趁今日断了她们念想才好…只是这“舞”一曲…让她“武”一曲还差不多。 演月被一众贵女簇拥着上前,这才看清帝后二人的模样—— 才子佳人倒是极为般配,只是这二人言语动作间凉薄客套,莫非,是对怨偶?再看那小皇帝与一明艳妃嫔极为亲昵…身在高处,为人不易,身不由己,这情谊,也许的确是奢侈了些许。 走神的功夫,乐师已起了调子,一众贵女婀娜而入,步步生莲,显然已是提前练习过的,直衬得演月呆立其中,越发格格不入。 年轻的帝王微微蹙了蹙眉,却是不动声色,接过近旁送上的酒杯,怡然自得。也不知顾卿这厮去了哪里,怎叫自己的未婚妻被人欺负至此啊。 鼓乐仍在继续,一众贵女见演月不曾动作,便相互使了眼色,舞动的绫罗交叠相缠,宛如蛛丝结网,要将演月困于其中。 在座哪个不是眼明心亮之人,要么看不起演月商贾出身,等着借此看顾清辉笑话;要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左右女儿家之间的小打小闹,何足挂齿。 就在众人戏谑,亦或冷漠的目光之中,演月踏出了第一步。 “诸位可见过天蛛结网?”演月突然问了一句。众贵女一时摸不着头脑,迟疑的功夫,便叫演月寻了空档,自纠缠轻纱间翻身而出。 “天蛛结网,讲究吐丝轻软有韧性,但其间交错节点,却是细密结实,如磐石岿然。如此,才是张好网。”演月说着,便用近身两束绫罗缠了节扣,众女不解,仍以舞姿配合袭来,皆被演月一一躲过。演月穿梭其中,丝涤往来,节扣交错,不消片刻,竟已织出一张大网来。 看台上,那位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微微弯起了唇角,小皇帝撇去一眼,若有所思,指尖和着鼓点,在案上轻轻敲击。 春风拂面,摇着远处竹海沙沙作响,那竹海深处忽而传来一阵笛声,初闻悠扬清厉,转瞬音动,却如破竹般生出果敢气韵。宫廷乐手,皆是音律翘楚,此时也不免被那笛声感染牵引,指随心动,纷纷相和。 演月自那笛声响起,手执轻纱一端,飞身一跃,罗网收紧,便叫那些贵女困于其中。鼓乐未停,一舞未罢,演月倾身一捞,两股绫罗相缠,指尖翻飞,便打了二十三道活结节扣。二十四段绫罗,恰好合了演月刀的样式,如帛中游龙生出筋骨,明明是些绵软细纱,却被演月舞出一股霸气劲道,连作乐的鼓手都不自觉加重了手中力道,蓬勃迸发,震人心魄。 忽而一声高亢雀鸣,笛声止,鼓乐停,众人惊觉中,那绫罗活结被演月一瞬抽散了去,轻纱翻飞飘落。入眼,是娴雅俯礼的演月,静若处子;身后,是手执竹笛的顾清辉,长身玉立。一切归原,只有金乌业已西沉,落晖倾泻,仿若提醒众人,刚刚那一舞惊鸿,终不是一场梦。 “好一对璧人。”皇后终是笑开了眉眼:“江姑娘,此舞名甚?” “若叫‘莫强求’难免不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作茧自缚,就叫‘丝缚’吧。”演月意有所指,足叫那些贵女颜面无光,怕是近日里都不敢出门了。 “好一个‘相思缚作愁’,不愧是名满京华的江氏女,品性才情,可见小顾大人眼光不俗…不像某人!”皇后面上仍旧笑着,最后一句更是低若蚊呐,可还是叫一旁小皇帝听了去,却是不恼也不气,只是这酒喝得愈加酣畅淋漓,不多会儿,便有了醉意。 演月离得近,习武之人耳力又佳,看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间暗流涌动,内心竟燃起一丝想要写话本…哦不,运簿的冲动。啧啧啧,这该死的臭毛病! 第32章 从来都是愿者上钩 帝王后妃回了营帐,一群老臣也早早歇了去,夜宴剩下一众年轻人,一时间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演月盘算着坐实宋聆珏“抱月良臣”的身份,势必要在夜间月下动手,还得做得震惊四座,即便小皇帝醉得不省人事,明日也能从别人口中得知此人。流言么,很多时候要比亲眼所见来得更加震撼,相信经过多方添油加醋,明日定能让宋小公子“心想事成”。 演月这头故作不胜酒力,实则回营帐换了夜行衣准备“行刺”。那头顾清辉故作清高,激怒宋聆珏,就听他和几个狗腿商量着怎么给顾清辉套个麻袋揍上一顿。嘻嘻嘻,肥鱼上钩了! 演月正于暗处琢磨地形路线,忽见一眼熟人影窜进密林,尚未思量,又见一盛装女子披着斗篷,步入其中。演月抬头观星…东首…那处便是东首密林,莫非宋□□其道而行之,实则是要借她去“棒打鸳鸯”? 忽然背后一股冷风,演月转头,黑暗中对上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紧接着接二连三,如九幽冥火,竟是一群…狐狸!难怪觉得眼熟,那人影是裴雨舟!还叫这一众狐子狐孙在此放风,好不要脸! 演月怒目而视,但见那领头的狐狸百无聊赖地蹭了蹭前爪,这才意识到自己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别说震慑了,该害怕的是自个儿才是。无奈只得在群狐进攻的前一刻,飞身而起,匆忙间乱了方向,进到那密林之中。 “你这小子,都多久了,才想起来看看姑奶奶我?人都说这深宫寂寞,确实是无趣得紧!”这声音,不就是宫宴之上,小皇帝那位明艳不可方物的宫妃。 “我这不是想办法进来了么。皇宫大内,岂是我想进就进的?当初也是你非要进宫的…你若真觉着寂寥无趣,我再想法子捞你出来便是,此等小事儿,原本也犯不着您老人家亲自去…” 裴雨舟与那宫妃叙话间,却听林中簌簌作响,尚未听个分明,便被急于奔命的演月撞了满怀。 “裴…裴…你个死狐狸,快叫你那些狐子狐孙停下!” 裴雨舟这才看清是演月。这仙子,好奇心未免太重了些,怎的哪儿哪儿都有她? “怎么,几只小狐狸就把堂堂演月仙吓得慌不择路了?”说着弯腰捞起那领头的狐狸抱在怀中。那畜生顿时敛了爪牙,一副小意温和之相,呜呜叫了两声,便乖乖偎在裴雨舟肩头。 “哼,都说圆毛精兽最通灵性,你都投身化了凡胎了,它们倒还认得你。”演月有些羡慕地看了眼那狐狸的惬意相:“你之前百般接近讨好,崇云崖下又救我性命,以此换了顾氏春茶的生意,就是为了今日借着奉茶之便,能在此地与…与这位娘娘幽会?” “幽会?说得本宫和这小子有一腿似的。”那宫妃不耐烦地赶了几只趴在鞋面上的小狐狸,刚走两步又被拖住双脚。 “看这架势,娘娘你也是狐仙?” 裴雨舟放了那领头的狐狸,连带那宫妃脚下的一并驱散:“什么幽会不幽会的,你一女仙,怎的说话如此…此乃我家远房那位不成器的姑奶奶明郁。说来惭愧,我家姑奶奶原本生而九尾,是我爷爷辈里头修行最好不过的苗子。可惜她贪恋人间,不思修仙,这才沦落到熬了万年,还是个…” “还是个妖精!”明郁倒是比裴雨舟坦荡许多,丝毫不以作妖万年为耻:“你小子这是还没活明白呢。修行升仙,也不过是与天同寿,心中不喜,无甚乐趣,这一天天的图什么?到不若这凡尘一瞬,敢作敢为来得痛快!姑奶奶我好不容易等到妖界裁员,才有的机会投身凡胎,是定要与我那皇帝郎君再续前缘的。”说着脸庞荡起红晕,在朦胧月下,更显明丽动人。 演月忆起宫宴之上,年轻帝后间的相处…难怪明郁每日与心爱之人朝夕相伴,却还是觉得无趣寂寥,原就是个幌子罢了,怕是帝后感情好得很,她却身在棋局不自知。 只是…妖界也裁员?还开了投身凡胎的先例?仙人历凡间七苦尚有万劫不复的,妖魔精怪心性不定,又怎会被允下界,天界也没人管管。 演月低头陷入沉思,裴雨舟眼神示意明郁少开口,明郁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刚刚实在是沉醉痴情,难以自拔,忘了眼前这位出自重华殿,常年罹患疑心病的姑奶奶喽。 却见演月忽而抬头,眼中无甚怀疑,却是悲悯万分:“我见那皇帝小儿,与他那正宫感情颇为深厚,前辈硬是插足,未免…缺德了些!” 明郁才刚松了一口气,又是一把心火猛地上窜:“你这小丫头还真是什么都敢说。也罢,你一个铁石心肠,能指望你开什么窍。小顾大人也别躲了,你任重道远,与这丫头,整好凑做一双榆木。”说完拂袖而去,身段翩翩,妩媚至极。 只可惜了,这人世间的情爱,又岂是只看皮相。听闻帝后自幼相识,两人性子是不怎么对付,可光阴似流水,滴水可穿石,日久且生情呐。 顾清辉等了演月许久,眼看着宋聆珏就要带人来给他套麻袋了,只得先躲进密林避一避,却不巧听了三人墙角。演月自取药那次九死一生后,于人情一道,倒是敏锐了不少,看来并蒂木莲,果真是味良药。 “你不盯着宋聆珏,怎的跑这里来了?” “我再盯着他,怕是麻袋都被套了好几回。你这刺客不就位,叫他那抱月良臣如何开场?” “你听了这么会儿墙角,就没觉得我这刺客已是多余?”演月狡黠地瞪了眼裴雨舟:“裴老板,你私会宫妃被我等撞见,准备拿什么做封口费啊?也不用多贵重的,叫你那些个狐子狐孙,帮个小忙就好。” 顾清辉会意,摇了纸扇掩面,笑而不语。 裴雨舟啊裴雨舟,抢了顾氏一季的春茶生意,多少要付出点儿代价的。他顾清辉,怎么也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第33章 雾里花·水中月 年轻的帝王陷入沉眠,却在梦中辗转反侧,亦不知有双纤纤素手在熏炉里头加了迷烟。 梦中,仙雾缭绕,他又见到那位时常梦见的仙人。 “请仙君指点一二,助孤找出那位抱月良臣。” “你心中已有成算,只是尚不敢断言罢了。”仙人把玩着掌中明珠,亦如执月在手,藐然俯看世间:“你的确是第一个没有帝星庇护的君王,但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若凡事都要本君指点,你还不如趁早滚下君位。你祖上的福报到此为止,今后,你自己做决断。” 不知从何时起,不论小皇帝问什么问题,那雾里的仙人回的都是这几句。 “众神亦有归于混沌之时,神通亦有限,哪里会有什么亘古长存,助你千载万年。” 今日却是有些不同,仙人看似心绪颇好,多说了几句,还随手正了正小皇帝的发髻:“你听,外头有狼群嘶鸣…” “…仙君,那叫声听着并不像是狼。” “咳咳…是狼非狼,你且自己分辨。此情此景,勉强算是与你那梦境无二,自去瞧上一瞧。”仙人顷刻语毕,化作乌有。 小皇帝如梦初醒。香案上熏香袅袅,嗅之恍惚,可刚刚的梦又提醒着他,眼下才是现实。 取了枕下匕首,推门而出,莹莹明月高悬,在那月光照不到的暗处,有幽幽绿光闪动,一对又一对,伴着压抑的低声咆哮,让人毛骨悚然。 所过之处,侍卫都不知为何酣眠,小皇帝跌跌撞撞行至营帐外,那场景,让“抱月之梦”越来越清晰。 到底哪里才是梦境? 远处尚有年轻人嬉戏喧哗之声,应是白日里的踏青之乐尚未结束。小皇帝寻了凉亭里残余的茶水,一股脑泼在面上,这才清醒了几分。 远远望去,那些绿光渐渐聚集,只是,东首月下,树梢间,似乎有人立于其间,与下首对峙,剑拔弩张。 “莫非…真是孤的抱月良臣!”小皇帝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手提着匕首,一手取了沿途的火把,孤身扎进了东首密林之中。 ------------------------------------------------------------------------------- 密林深处,三道人影隐于暗处,坐看树梢上手足无措的宋小公子,欲哭无泪。 演月:“这宋三行事说话都彪悍得很,她娘怎么就给她生了个如此窝囊的兄弟。戏台子都给他搭好了,他连糊弄两下都不会?” 裴雨舟:“要换做是你…换做是顾仙君,先是醉酒被人套了麻袋,一觉酒醒又被倒挂东南枝,底下还有一群蓄势待发的狐狸,他能有多淡定?” 顾清辉:“千算万算,算漏了宋聆珏有贼心没贼胆。此事再议吧,叫你那些狐子狐孙撤了,也别忘了替我…我们,跟你姑奶奶道声谢。” 裴雨舟:“好说好说!”裴雨舟正要呵退狐群,便见远处一簇火把临近,只得又沉下身去,顺便将起身的演月推到顾清辉怀里。 “裴雨舟你找死…呜呜呜?”饶是演月再生气,但见顾清辉捂了她的口鼻,眼神肃穆,也知晓情况有变,遂安静调整了身姿,向树丛外望去。 是皇帝小儿!他上场倒是比宋聆珏积极。 只见小皇帝疯了似地挥舞手中火把驱赶狐群,那树梢上的宋聆珏见有救星赶来,哭嚎得更加厉害,连演月特意给他留的刀都握不住了,手一抖一下扎进树下的空地,差点儿没伤着树下英勇无比的小皇帝。 狐群本就是领命行事,见裴雨舟在暗中使了眼色,领头的狐狸便又作势冲树上树下二人嘶吼几声,这才装作落荒散去。 “壮士救我!”小皇帝抬头望去,宋小公子正抱着细弱的枝丫,在斗大的月轮下瑟瑟发抖。 “你…”小皇帝心中直念叨:这定不是孤的抱月良臣,绝对不是。 小皇帝愣神儿的功夫,宋小公子便已经支撑不住,一个马趴摔下树来,一面嗷嗷喊疼,一面死死抱住小皇帝双脚不放。“壮士救我,我乃宰执之子…圣上的抱月良臣,你今日救我,就是救了这江山社稷…呜呜呜,你不能自己走,那些畜生指不定还在哪儿等着吃我…” “松开,自己走。” “我不!你得带着我。” 罢了罢了,不过是个骄纵的少年人,酒气熏天的也不知喝了多少,才独自闯到这密林之中。小皇帝只得架起宋聆珏,慢慢走出林子去。 外头起了风,月光忽明忽暗,空中下了零星小雨,纵使小皇帝刚刚英勇无比,如今冷静下来,终是感到后怕不已。远处人群熙攘混乱,只听一个女子厉声呵斥众人肃静,一面吩咐侍卫分散搜寻。 是来寻他的吗?有多少年,没见那女子疾言厉色了。高门宫墙,樊笼困住了百灵鸟,她成了中规中矩的金凤凰,今日,可算是破功了。 远处蒙蒙细雨里,有一点孤灯越来越近,再近些,便见有个女子身着月白,也顾不上打伞,一路飞奔而来。 小皇帝笑着把宋聆珏一把推在地上,宋小公子这才清醒了些许,借着月色看清身前之人的面目,吓得拜倒在地,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 “你这是去哪儿了?!”皇后带着薄怒掷了灯笼,高声质问。 “别生气,孤受神仙指点,找孤的抱月良臣去了。” “还想找抱月良臣?担心担心你现成的大红人吧,郁贵妃长兄明蕤,你那禁军统领,刚刚被本宫以护卫不力之名革职查办了。”皇后瞥了眼皇帝:“怎么?心疼郁贵妃了?你大可让明统领官复原职,也好掩了我善妒毒妇,借机铲除异己的骂名。” “皇后担个妒妇之名,总比孤直接下手来得好,毕竟明氏一族势力犹存。” “圣上打了一手好算盘啊。” “皇后见招拆招的功夫,也不差啊。” 一旁宋聆珏已是听得心惊胆寒,如此知晓帝后秘辛,怕是离灭口不远了,这可如何是好? 小皇帝总算想起还有宋聆珏这个拖累:“皇后你瞧瞧,此人自称孤的抱月良臣,可刚刚群狼环伺,还是孤自己打退的。仙人要孤自己决断,孤便给这假贤臣一个答案。”小皇帝凑近宋聆珏耳边,近到能感到他抖如糠筛:“踏风而来的猛虎,自来都是孤自己,将自己的脑袋寄托在他人之手,如何能安枕?孤方记起,皇后元氏,闺中小字叫婵娟。” 婵娟,那不就是月…“微臣什么都没听见!呜呜呜,圣上…娘娘,饶了小人…” “听说你走了宋宰执的关系,在户部混了个小吏,也算是孤的臣子…明日一早,孤要听到你以身犯险,救孤于群狼环伺的传言。” “……” “要绘声绘色,活灵活现。若谁还不信,本宫帮你割了自己舌头。” “……” 帝后二人唱完双簧,相协而去,徒留宋小公子一脸错愕。 …这大晚上的,叫他找谁吹牛去?! ------------------------------------------------------------------------------- 夜幕尽头,帝后无从察觉之处,有一宫装女子,莹莹垂泪。原来旁人说的是真的,帝后情深不自知,只是自己恰巧也身在其中,不知所以罢了。 第34章 佛看众人佛,魔看众人 踏青之日,圣驾遭歹人劫持,此事是闹得京中沸沸扬扬。听说出自世家的禁卫统领当晚就被皇后拿下了,虽说这明大人做事确实不得力了些,可也轮不到皇后“牝鸡司晨”,不过是借机下郁贵妃的威风罢了。 可这最精彩的,当数宋家小公子舍身救驾之事。 原本这宋小公子就是个经年的纨绔,虽也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可不喜学文更不喜弄武也是出了名的,刀都不知提不提得动,众人听他胡诌,只劝他慎言,急得他是抓耳挠腮,欲哭无泪。 可第二日,宫里的赏赐流水一般地送进宋府,虽未传旨宣告,可如此行事,等同默认呐。 于是乎,宋宰执破天荒地夸了自己那不成器的小儿子,可宋小公子却连日一惊一乍,愣是半个多月没出门胡闹,连带着整个上京城都清净不少,此乃后话。 听到传闻之时,演月与顾清辉二人才堪堪回到府中。演月衣服也来不及换一身,倒是开始捣鼓司命画像,又是奉茶,又是烧香,弄得顾清辉有些不知所以。 演月看顾清辉闲来无事,便往顾清辉手中也塞上一炷香:“你说这帝后二人演的是哪出啊?虽谈不上鹣鲽情深,也算是志同道合,却诓得满朝文武睁眼瞎,这出戏演得也太好了些。” “…自然,也不看看是受了谁人指点。”顾清辉撇了眼司命画像,拜也不拜便将香插进香案里,心不在焉地回了句。 “受谁指点?” “我是说…许是谭询。此次禁卫统领罢职,新官上位,乃谭询母族在京畿的嫡系,谭询亦借此入了禁军,半日都不到便动作至此,也不知如此刻意去接近凡间尊位,是何居心。” 演月却不甚在意,继续自顾自拜司命:“你本是凡人也就罢了,谭询仙君倒是极为适应这凡间诸事,真是争名逐利,勾心斗角,哪儿哪儿都少不了你俩。你们就不关心关心那位郁贵妃?与狐帝同辈的长者,妖界堂而皇之由她作了凡胎下了界,你觉得我还会去在意什么区区禁军之位?” “你…你那日装作未曾察觉,想来也只是暂时稳住裴雨舟同郁贵妃的权宜之计。所以你才急着寻君上?” 顾清辉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不论他们在凡间情谊如何,怕是都敌不过司命在演月心中的地位。若论“靠谱”二字,演月只信得过司命,这才与他这眼前人,连句商量都没有。哎,明郁说得没错,任重道远啊。 说起此事,演月便觉恹恹:“也不知君上是否因星沉被牵累下界一事迁怒于我,给星沉托梦倒是勤快得很,却是对我避而不见。若是回天那日那气还没消,怕是我就要等着被削了。他挤兑人的手段,你是没见识过。 人都说高岭之花,比那月中嫦娥还要清冷孤傲,此话着实不假。同是并蒂莲,星沉便温和许多。如今想来,他应是怪我以戾气伤了星沉,这才对我分外严苛。如今往事重演,他怒气难消,也是理所应当。” 顾清辉说了许多宽慰演月,不愧是凡间才子,舌灿莲花。可演月却是一句都未曾听进去,动静之间细细观察。 若说二人前尘羁绊,又有凡间十数载的情谊,她本是愿意相信顾清辉的,可事情未免太过凑巧。 细想当时光阴自转,唯司命与他们三人知晓;清灵台一会也只请了顾清辉,星沉是为了解释那“情书”跟着她去的;三人同是跌落凡尘,为何只有顾清辉遇上离魂心疾缠身;还有并蒂木莲,她当日不过一时脑热上的山,多年遍寻无果,怎的说出现就出现,更像是等着她去寻;再有谭询,既已亮出真面目,却又总是用些小打小闹不着调的路数,怎么也不像文昌星君座下之人行事;还有那位妖界的姑奶奶,言语间更是与顾清辉熟谂得很,要说顾清辉不知她下界,演月是不信的,今日一番试探,果然是言辞谨慎,更是借着寻司命之事顾左右而言他。 然此前因光阴一事,已经“黑”过顾清辉一次,此番就算求了君上相见,君上也未必相信,倒不若先诈出他身上的秘密。 如若他当真走了什么与妖界勾结的歧路,悬崖勒马能遮掩过去自是最好,倘若东窗事发,那罪过也由她来担,权当还了过往十世的恩怨,成全一番相知相交。 心怀此等舍生忘死,演月看顾清辉的眼神都悲悯许多。可看在顾清辉这有情人眼中,却是眉目含情,眼底流波。 ------------------------------------------------------------------------------- 宫中多怨女,虽今上登基之时大赦,将犯事的宫人送到京郊行宫将养天年,但自来冷宫便盛传鬼怪之说,自然也方便行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妹妹你入宫三载,圣眷正浓,早日下手除了元嘉那贱人,你才能坐上正宫之位,享燕氏王族的百年供奉。日后你的儿子便是太子,你便是太后,看还有谁敢如此作践我明氏。” “哥哥你自己办事不力,才被元嘉抓住把柄褫夺了官职,连今上都默许此事,你又怎好以此怪罪妹妹。要知道,如今的明氏人才凋敝,就算是身为家主嫡子,你也是靠着妹妹我的面子,才能全须全尾地被贬戍边。别想着撺掇我做什么,你若想横着离开上京城,本宫大可助你一臂之力。” 明郁虽出自明氏,可毕竟还带着前尘记忆,狐族一向高傲,最不喜与蠢笨之人为伍,这位长兄的行事做派,她可是打出生之日起便瞧不上的。如今还妄想爬到她头上来指手画脚?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胆子…若非受人所托,又能借此了却前缘,谁会上杆子任一群凡人摆布。 说来她堂堂狐妖,屈居他人之下,也确实窝囊了些。皇后元嘉,一向与她面和心不和,若不是先皇后,也就是小皇帝燕匀理亲娘的临终遗愿,若不是她满门为国尽忠徒留她一孤女,这皇后之位,怎么也落不到元嘉头上。 除了元嘉那死丫头的机会也不是没有过。 远的不提,就去年夏日里,燕匀理没皮没脸赖在她院中小憩,元嘉冷着脸将燕匀理一人丢在树荫下,仍由他受着酷暑和蚊虫叮咬。宫中流言四起,明氏更是命言官上书中宫失德。可谁都不知道,盯梢之人前脚刚走走,元嘉便坐在树下,漫不经心地替“熟睡”的燕匀理打了半个时辰的扇子。那小子也是傻气得很,“睡”得眉眼弯弯,也不知梦里遇上什么好事儿。最后估摸着,哼,许是心疼元嘉要被午后的日头晒着了,这才“醒”了觉。 哎,不就打个扇子么。老娘就没给小皇帝打过?也没见他笑出一脸花儿来。 当时就觉着这小两口别扭,不过后头打扇那段,郎情妾意,说是把话本子搬了出来也不为过,让人看着着实惬意舒坦得很,便想着改日再动手,就没在当年“废后”一事上推波助澜。 后来元嘉假模假式地被罚了两月的俸禄,可明氏却折了那位言官,还是明升暗贬的哑巴亏,现下想想,还不是那俩戏精给下的套。 此种情形,眼下忆起比比皆是,本是来扳倒情敌的,却后知后觉做了两人一场大戏的粉头,不知不觉喝彩吆喝不说,还赔了自己又折兵。她这小三儿当的,啧啧啧…难怪妖皇一脸嫌弃。 哎,明明是只万年狐妖,奈何美得太空洞… 第35章 鼠仙 继今上踏春遇刺还没过去几日,京中谈资便换了话头,原是暂居京中的洛氏嫡女,家中要与远在边境的将门丁氏议亲,那家大公子不远万里兴冲冲上门来拜见,却被洛小姐三番五次拒之门外,实在是…哈哈哈哈,实在是意料也之中,情理也之中。 此事闹得如此,却非星沉本意。 本来星沉就以“病”告假,躲了踏青之事。可不曾想远在老家的父母,那么快便为自己说了门亲事,更想不到的是,这位丁大公子快马加鞭赶来京中,这洛氏的家书都还在路上呢。星沉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就又“病”倒了,却不是故意唐突的,然而转头却与演月出门听了回说书… 其实此时洛府无主事之人,星沉尚居闺中,不见也是应当。让流言四起的,怕还是丁大公子他自个儿。 其一,丁氏一门,三代以内白手起家,又远在边陲,镇守重镇,陡然与洛氏这样的世族联姻,关键是还联成了,难道洛氏嫡女久居京中不是为了入宫为妃?这实在是很经得起推敲;其二么,便是这丁大公子丁已辛的样貌,用街头巷尾流传的话说,当真是一脸“尖腮绿豆眼儿”,配不上那人高马大的威武背影。也难怪,星沉只是依礼避而不见,就被人误以为是嫌弃夫婿样貌寒酸。 如此一来,倒叫星沉心中难安。若是本就不相干也就罢了,偏这位也是昔日仙僚,十二生肖之首的鼠仙,日后回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啊。星沉也曾听闻当年下界的仙僚中有鼠仙,又听府中嬷嬷闲话,便从样貌上推断了七七八八,隔日邀演月听说书实则也是为商量此事,却不料众口铄金,叫那位丁大公子连驿馆和客栈都不敢再住,只好跑去往日旧部家中落脚。 赶巧,这位旧部竟是顾清辉那位远房族兄,忆欢小姑娘之父。难怪演月出门前还听两娃娃没事讨论老鼠长啥样儿。不就是住在小姑娘你家中,那位怪叔叔的样儿。 星沉到访之时,院门开着,看右手边灶间里头,忙忙活活的两人,应是长居于此。那闲坐院中看落花,无所事事之人,便是鼠仙了。 “星沉拜见鼠仙,前日冒犯仙长,实数唐突,今日特地登门谢罪。”星沉老老实实拱手下拜,宽大的的衣袖之下,只看到一双磨了边角,半旧不新的锦靴。 面前之人似是犹豫了片刻,回了一礼将星沉虚扶而起:“无碍,本就是受人之托,趁着进京的便利,顺便前来照拂仙子一二,是在下想得不够周全,贸然上门,失礼了。” 谈吐有度,温文尔雅,不是都说贼眉鼠相,一身小家子气么? 星沉抬眼望去,确是尖尖的下巴,小小的眼睛,许是因着长居边陲不慎讲究,笑起来露着两颗门牙,竟还有些孩子气,可怎么看,也不至于像谣传的那样不堪。莫不是,那日的看客都瞎了眼? “敢问仙长,可是受…司命星君所托?” 鼠仙颔首:“仙君说你下界纯属受人牵累,你若不想历这凡间七苦,不历便是,自有他来替你安排。只苦了那牵累你之人…咳咳。” 鼠仙自觉话说多了,可星沉心中只觉实在对不住司命,哪里还会在意其他。他且自身难保,却还是托了故人前来护她。星沉一再追问鼠仙司命近况,却听丁已辛贼贼地道了句“天机不可泄露”。 言语间灶台内一对夫妻端盏而出,一边招呼丁已辛用饭,一边打量星沉。丁已辛简单引荐一番,星沉便已被淳朴好客的白氏夫妇留在了饭桌上。不想这一顿饭下来,却叫星沉明白了丁已辛的流言从何而来。 说来好笑,就看丁已辛人高马大,却双手捧个玉米棒子,大口大口塞得满嘴,嚼得飞快,便觉对面宛如坐了只小仓鼠。莫不是当日在洛府大门口啃了果子或是糕饼?这吃相确是不太合京中规矩,这才被好事之人如此污蔑的吧。星沉暗道“可爱”,却思忖如此形容一个领兵点将的男子,总归不大妥,便强忍着不去想仓鼠的样子。 终究是一顿饭,了却心中纠结,星沉无需再为亲事忧心,还与鼠仙约了改日登门的日子,宾主相欢。 回程路上,星沉瞧见马车上备的糕点,便又想起鼠仙吃饭的样子,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来。连日来的惴惴不安,总算过去,她就知道司命会有办法,这里是人间啊,是他动一动笔,就能瞬息万变的地方。 只是,在那不可泄露的天机里,他可还好? 第36章 酒后真言 演月提着两坛子越州陈酿,乘着今夜好月色,预备灌倒顾清辉,诈一诈他那不能说出口的秘密。这越州陈酿,初尝香醇,后劲却是极大,且性温祛寒不伤脾胃,于顾清辉这多年的病秧子再适合不过了,千里迢迢从奉启南境寻来,可是花了不少银子。 行至后门,却见皓月和白家小姑娘还凑在对门白家的院子里打陀螺。 “忆欢,今日怎么还敞着院门,你娘亲就不怕你被拐子抱走了?” “这两日住在家里的丁叔叔,上顾叔家喝茶去了,我爹爹叫留的门。皓月…皓月哥哥在这,我不怕拐子。”小姑娘笑盈盈回着话,眼睛里像是要渗出星星一般。 演月嘱咐自家弟弟看好忆欢,心想着也好,手里这两坛子陈酿,来一个醉一个,来两个,便醉一双吧。左右那鼠仙投了凡胎,小模样一看也喝不了几两。 后头白家院子里。 皓月:“你喊顾清辉一声叔?” 忆欢:“是啊,他老人家是我爹爹的远方兄弟。” 皓月:“可那厮算是我姐夫,你叫他叔…” 忆欢:“皓月君上,你是想让我也喊你一声叔?” 皓月:“…” ------------------------------------------------------------------------------- 演月带着陈酿,熟门熟路进了顾清辉院子,本想听一耳朵墙角,却叫小书童顾昭瞧见,咋咋呼呼地引进院子里。 顾清辉与鼠仙正懒散坐在凉亭里,两人也不知聊的什么,只一壶日铸云雾,配了几样果子糕点。顾清辉见演月前来,便叫顾昭去沏白茶端琼叶糕。 演月与鼠仙也算相识,简单打了招呼,便想起忘记叫顾昭拿酒盏,自己跟了去厨房。 “越州陈酿。”鼠仙一副好鼻子,又久居边陲,南境的乡野米酒,就算换了酒坛子,这味道也是再熟悉不过:“此酒性温祛寒,她对你倒是好。” 顾清辉却是苦着脸勾了勾嘴角:“《南境风物志》有载,此酒初尝,回味似北境名酒香雪,但乡野冬日的暖身之酒,后劲却不是香雪此等文人小酌之物能相比的。我自小体弱,鲜少饮酒,我的酒量她是知晓的。她特意去南境寻了此酒…想来是有什么要问我。” “你们这些京里的贵人,总喜欢藏着掖着,倒不如我们乡野粗人直来直往,吵一架说明白简单得很。” “你亦知有些事只能瞒着,我只想与她安稳度此生…我心中所想,你当是再清楚不过,有劳了。” 丁已辛无奈颔首,也罢,如此孽缘,全然造化。 于是乎只三杯两盏,顾清辉便喝得“不省人事”,演月一面讶于顾清辉的今日过于浅薄的酒量,一面取了自己肩上的披风,替他裹好。 一旁鼠仙倒是酒量甚佳:“仙子可知,顾仙君从前最喜这云雾茶?” “哦?可我看他如今不怎么喜欢了,倒是与我一样,喜欢老白茶配琼叶糕。是…有什么缘故吗?”连从前喜欢喝什么茶都一清二楚,看来两人交情匪浅。 “倒也没什么缘故。许是爱屋及乌。” “仙君说笑了。我二人婚约,不过是助他少些麻烦的权宜之计。他日回天,自是前尘往事随风去。” “仙子倒是心宽。不知仙子可还记得两百年前被封印的惜源?” “自是记得,妖皇幺子,猫妖惜源,惹恼了文昌星君,妖皇不救其子,反谢天界替她管教熊孩子,这才有了其后仙妖止戈相亲的太平局面。也算是神魔两界和平相处之后的又一大盛事。” 鼠仙笑着摇头,这仙子的脑袋,着实是一根筋啊。 “当年我修作地仙,也是年纪小没什么见识,一次偶然遇上了,之后就总被阿源追得满地跑,便怀恨于心,借着顾仙君奉命封印的档口,落井下石了一番。 可后来上了九重天,我才知晓,阿源他从小就爱吃鱼,不喜吾等鼠类,得道之后更是以听他人故事为乐,吸食其中喜怒哀乐为食,索性连鱼也不吃了。以他当年的妖力,捏死一个我,易如反掌。想来他假意捉我,不过是想逗着我玩儿罢了。 后来他与狐妖明郁打赌,比谁更能魅惑人心,那明郁空长了皮囊与年岁,总是输给阿源。可就算是再不济的狐狸,终究生性狡猾,她诓骗阿源,说仙子你是出了名的铁石心肠,要阿源得你青眼,才肯输得心服口服。所以阿源趁着荧惑神女下界游历之际,偷了她的通天云梯,预备上天去寻你。 原本不过是架云梯,荧惑神女自小生在福乐窝里,自是不稀罕的。可偏偏阿源于惹是生非一事上,前科累累劣迹斑斑,新账旧账算作一处,这才触怒了护妻心切的文昌星君,不日便派了顾仙君协乾坤山河笔,将阿源囚在碧秋湖禅松洞中,刑期千年。 也是阿源顽劣,被擒还不肯死心,一再追问顾仙君你可貌美。顾仙君忍无可忍,便在洞中石壁之上,画了那九犬戏猫图。不愧是人间才子,又有宝器加持,那九头恶犬神行具备,着实叫阿源消停了好一阵子。 不过前阵子我去看他,见阿源已将那九头恶犬制服,还能将它们幻作九十九头,自己藏匿其中,戏弄那些不小心落入洞中的凡人和小妖。” “两百年前,应是我入重华殿百年之际,那时我与顾清辉尚不相识…他应是识得我的。他当真如此恨我?就连别人问一问我,都要下狠手?” “可不是么。阿源不过捉弄过我,我便下苦心修习法术,伺机反扑于他,何况是顾仙君于你。” “害他十世早夭虽非我本意,却也因我而起。即便替他找到续命的灵药,我亦知弥补不了往日所有…可我看你,并不恨惜源,反倒…” “是啊,都说人心难测,仙妖也一样。我助顾仙君封印阿源之时,又怎会想到后悔二字。如今的顾仙君,为你放下十世执念,你又为何要处处算计?” “你…”演月见丁已辛一杯接着一杯,却是眼底清明,这才想起鼠仙来自边陲。 “顾仙君虽原是凡人,但当年就算是文昌星君,也要赞他一句七窍玲珑心,如此雕虫小技,不过是他自己愿意上钩罢了。当年若不是时运不齐被小人牵累,哪里会轮到他去跑腿封印阿源。总之一句话,知交难觅,良人难得,还请仙子莫辜负。” 鼠仙自顾自拎了剩下的一坛陈酿,哼着边城小调,消失在朦胧月色中。 徒留演月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叫醒一个装醉之人。 第37章 将心比心 银钩倒挂,竹影婆娑。本是番良辰美景,奈何修竹虚怀,却有心结。 最终还是顾清辉按捺不住,也不知鼠仙会如此直白,只得起身握了演月的手:“刚刚喝了酒,就别坐冷风里了,当心着凉。”触手冰凉,倒不知和他此刻内心相比,哪一处更凉一些。 演月自是躲闪,明明是顾清辉有所隐瞒,可偏偏做贼心虚的那个,总是她:“总归是我做事不厚道,还叫你旧友看了笑话。要打要骂都随你…”遂又想起自己此番折腾的目的:“但你与狐妖交好,应知她不该投身凡胎,为何知情不报?” “我说出原因,你就会相信?”顾清辉苦笑着去饮杯中残酒,三分醉意,叫那个一向温润如玉之人,锋芒微露。 “不管是光阴自转,还是下界离魂,你扪心自问,你哪一次真的信过我?你有什么不能当面问我?” 顾清辉步步紧逼。演月双手在他手中挣脱不得,面上荡起层层红晕,也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急的。 “你明明可以拳脚相加,可你怕伤着我不敢用全力;你要灌醉我来套话,可连用的酒都要拣入口温良的,就怕我不胜酒力再犯了心疾。你豁出性命为我寻药,你从小到大处处护着我照顾我,京中贵女堵我的路你明明也会生气,你还敢说你答应婚约只是权宜之计?!你还敢说前尘往事随风去?! ” “我…”演月一时慌了神志,怎的好像做错事的又是她?顾清辉她是说不过也打不得,她跑还不成么?可顾清辉却是铁了心不叫她动弹,直勒得演月双臂生疼。 “你为何…不曾好好看看我?”顾清辉问得哀怨,仿若受了莫大的委屈,眼底氤氲起水汽,将眼眶灼得泛红。“你生的如此灵动的眼睛,为何只用它疑神疑鬼?你在光阴里看过的红尘三千,你在运簿里写过的凡人命理,就算是坊间的话本子也好…你怎么就不能明白?你的铁石心肠里到底能嵌进去谁?!旁人都看得出我在想什么,你为何…” 演月听得似懂非懂,顾清辉却仿佛用尽所有力气来控诉这一切,颓然放开演月,跌坐在石阶之上。 “你跟他们一样,说的是悲天悯人,却只垂眼看这世间苍生。你是神祗遗物,生而高高在上,凡人就生来贱如蝼蚁吗?”顾清辉抬手去拿石桌边的酒坛,可那酒坛里早已空无一物,噗通一声被掀落在地,瓷片飞溅,划在演月手背上。 上好的白釉,衬得细细蜿蜒的血珠,触目惊心。 “你…”演月从未想过,那个连她擦破点儿油皮都要小题大做的男子,眼下掷了她一手的血,却连问都不问一句。她又何曾受过此等委屈?天上地下,除了司命那笑面虎敢当面数落她,就连文昌星君都对她礼遇有加,如今倒好,又多了一个顾清辉?那个从小就只会纵着她,对她好的顾清辉? 他口口声声说她不信任,却不愿将心中秘密开诚布公,他又哪里相信她? 演月捂住心口,那里似有熊熊火苗升起,在冻裂的冰原裂缝里向死而生。这股怒火中烧,竟让演月双眸,隐隐腾起一蓝一红两簇火焰。 可是顾清辉看不见,犹自沉浸在被演月怀疑指摘的心结里。 人心是什么?是你相信你看见的,却也能明白我说不出口的用心良苦;是你在乎你经历的,却也能体会我藏于身后的呕心沥血。 可是你不能明白也不能体会,烈火焚烧也好,星火绵延也好,也许终究无法,心意相通… ------------------------------------------------------------------------------- 院内因着两人争吵,一片清冷;院外墙头上,却有两小只趴在高处,看了一出好戏。 皓月:“哼,顾清辉…他对付我家阿姐,倒着实有一套。” 忆欢:“皓月仙君,你家阿姐怕不是个傻子吧。就顾仙君的意思,连我都能瞧出来。天上地下,原还有此等顽石榆木。” 皓月一跃跳下矮墙,又将忆欢接下:“我阿姐聪明着呢!信了顾清辉的,才是傻子…你可长点儿心吧!” 第38章 作妖 演月因着前夜与顾清辉的争执,一夜没睡好,早间起得晚了些,索性也不去巡铺子了,就坐在廊下晒太阳。 园子里不时传来白家小姑娘的笑声,不知忆欢说了什么,就见皓月板了小脸,不吭气了。忆欢委屈巴巴看了皓月一眼,又笑嘻嘻地上前,猫儿般在皓月脸上蹭了蹭。演月竟见着皓月难得红了小脸,最终还是笑了。 啧啧啧,这才叫青梅竹马,两小无嫌猜啊。 演月没坐一盏茶的功夫,便见自家一向自恃淡定的爹爹,踩着小碎步,做贼似地向她跑来。 “演月演月,快去后头角门儿,有贵人到访。” “给你吓得…京中遍地是贵人,我瞧瞧这得有贵,把咱江老爷吓成这样。” “没大没小。”江老爷作势要打,面上却是笑得慈爱:“左右你做事是有分寸的,那位也不是什么坏人,晚些叫隔壁小顾去寻你便是。” “别跟我提他!” 见演月真恼了,江老爷再多跟一步也是不敢了。哎,吾女长成,实有先母风范。 演月出了角门,便见元嘉同燕匀理二人,一个戴着幕篱却掀得老高,一个以扇掩面却还时不时地扇着风,堂而皇之东张西望地,坐在后街那棵老树下。 演月故意行了平辈间的福礼,这才上前小声道:“您二位还真不嫌事儿大,得亏了此处都只是过往些街坊。若是被…熟人瞧了去,今日该闹出多大的动静。” 元嘉理了理一身粗布衣:“无碍,本宫…我偷偷出来也不是头一回了。这一身比京中的普通百姓还要寒碜些,不打眼的。倒是这厮,硬要跟出来,还装扮得像只花孔雀,这才叫贼人盯上了,买个零嘴的功夫,就叫人偷了钱袋子。” “若不是孤…爷我今日正好旬假,私服出…门,还不知你这闺阁典范,平日里竟是这么玩儿的。还给爷装病装忧郁!”燕匀理恶狠狠地啃了口蜜饯果子,仿若咬了元嘉解气,这才向演月道:“皇后…元元她追那小贼追到附近便丢了,把鞋都追掉了一只。顾卿又不在府中,他府上规矩大得很,便只好叨扰江大姑娘你了。” 演月这才发现元皇后光着一只脚,元嘉见她来看,不好意思地把脏了萝袜的脚往裙摆里缩了缩,还端庄地回了点头笑礼。 这对儿活宝,还追小贼追得满街跑,当京里人都瞎呐? 演月命人取了鞋袜,套了马车,思量许久,还是同这二位上了路。想这路上指不定出什么新花样,管事护院的哪里能招架得住,为保这俗世一条命,演月只得亲自相陪。 果不其然,马车行至琅環街口,这皇帝小儿便又要作妖了。 燕匀理:“左右是为了出来透透气,既到了这天街,怎么说也要逛一逛再走。” 演月:“圣上还是早些回宫,万一宫里发现帝后二人都不在宫中,岂非乱套。” 燕匀理:“无碍,宫里都知道,皇后抱恙,孤今日在郁贵妃宫里画美人图。对了,贵妃要孤给带副牌九,还得买幅美人图,不然这戏就圆不过去了。” 元嘉:“原你今日出门是为郁贵妃买牌九的?” 燕匀理:“怎么,就许皇后出门听书,还不许孤出门买副牌九?” “怎么不许?你爱买牌九美人图的,都随你!”元嘉拉了演月下车,气冲冲地往东街去了,演月只得回头示意车夫,跟着燕匀理往西街而去。 这俩跟孩子似的,你推一把,我搡一下的,那逢场作戏的默契,莫不是吵架练出来的? 这头演月跟着元嘉,找了间茶馆听书。大厅正中正说着《钟馗捉妖记》,元嘉寻了处凭栏雅座,听得十分欢喜。倒是演月,在天上连本尊都见了好几回了,此时又不得不作陪,甚是无趣,左顾右盼间,却叫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哟,大清早的就不在府中,原是出来外头密会佳人! 顾清辉背对演月而坐,因着以往常年病弱,正经坐久了容易筋骨酸痛,便总喜欢屈起一条腿来将手臂靠在上头,虽少了些贵公子的矜持教养,却多了市井武夫的潇洒不羁,如此一坐,仙气里头夹了丝烟火气,便是每回与演月听完书,那芳心暗许的女子就要多上那么几个。一度还惹的京中纨绔纷纷效仿,叫当时的西席先生数落了好一阵子。 如今也有些年头没见他在外头如此了,难道是心疾又犯了?瞧着今日,衣裳也单薄了些。 演月欲起身上前,却见那对面女子体贴地捧了茶盏奉上,举手投足端庄风雅,四目相对,竟是宋三。这姑娘,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这屋子昨日才落了层灰,她今早便能赶来挖墙脚,着实比踏青那日的那帮子闺秀,有脑子多了。 演月见她打了照面也不慌张,继续斟茶递糕点,便挪了些许坐近了些,行事如此明目张胆,既是有话要说与她听,那她听着便是了。 “公子与她,本就是念着青梅竹马之情,才不好背了当日的权宜之计。既她亦无心于你,毁约不过是各自放手安好,何愧于心?” 哟,撺掇人毁姻缘呐。演月倒要听听,顾清辉是怎么个说法,她这帮人的还未想过毁约,他这被帮的倒想先来打她脸。 若诚如鼠仙所言,顾清辉曾恨她入骨,现今借凡人众口铄金,戏弄折辱她一番,也不无可能。可多年相处,为人处世哪里能时时处处伪装自如,顾清辉是不是真君子,凡尘长长十九载,就是最好的证明。 演月自持不恼,可心中还是莫名急躁起来,未免在宋吟珠面前失了方寸,只得佯装镇静。 等了半晌,也只听顾清辉冷哼了一声,饮了杯中白茶,无奈摇了摇头。 这算何意?温温吞吞拖泥带水,还不如当面说个清楚。演月扭头望去,却见宋三手上,覆了只纤长手掌,食指轻点,像是安抚,亦显暧昧。 好你个顾清辉!演月攥紧手中杯盏,若不是昨夜伤了手,包了纱布,此时那杯子亦当是粉身碎骨,此时恰到好处的疼痛,却让演月清醒过来,一旁还坐着元嘉,此事就算是要闹大,也不宜此时。 倒是元嘉,早在演月频频望向邻旁雅座,便觉出不对,临到最后,总算想到那人背影是顾清辉,想出头却叫演月拦下,二人悄悄离了那茶馆子。 “未曾想,天下乌鸦一般黑。”元嘉亦是想起,燕匀理为明郁买牌九一事,不免心中低落。 两人一路无言而行,直到车夫自西街寻来,道燕匀理去了宋相府中,邀元嘉去汇合,一道回宫。 第39章 此乃圈套待人跳 且说那头,燕匀理气走了元嘉,又乐呵呵地买了牌九,连车夫都要看不下去了,这公子哥儿莫不是有病吧,气跑了娘子,还这么高兴。不过,看看那位娘子的穷酸样儿,再看看这位公子自己一身的绫罗,啧啧啧,不但是个傻缺,还是个负心汉。 燕匀理买完了牌九,又去寻美人图。郁贵妃今儿穿了身什么色儿的衣裳来着?玫粉?鹅黄?还是雨过天青? 燕匀理挑得没了耐性,正准备各色的都来一幅,却见掌柜的一副“我懂你”的表情,从柜面里摸出一幅画轴,徐徐展开:“看公子品貌不凡,当是嫌弃这些个胭脂俗粉?此乃小店镇店之宝,上个月风靡京城的仙人图。江家的印画作坊小得很,一向没什么名气,许是运气好出了这一批。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画中公子似笑非笑,跟个真人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简直是仙人下凡呀!你还别说,这印画就是看着不一样,再好的画匠还临摹不出这个神韵,如今这印画仙人图,要比市面上许多名家的临摹,都要贵出许多…” “孤…爷要的是美人图!得画的女子,掌柜你给我找个男人画像…等会儿…” 这画中之人…怎与梦中仙人如此相像?一样的似幻似真,一样的深藏不露,最要命的是那张似笑非笑的脸,那微微勾起的嘴角,活脱脱一只蔫儿坏的笑面虎。这作画之人,莫非也是神仙不成?印画已然如此,可见原图该有多传神。 “掌柜的,你刚刚说这是江家印画所出。东家可是住在披星巷,挨着顾家的那位江大姑娘?” 掌柜见肥鱼上钩,自然知无不言:“正是,这京中还能有第二个江大姑娘不成?不过这江大姑娘也是被猪油蒙了心的,说什么也不肯再印这画,后头也寻了许多画匠画别的美人,可再也没出过比这美人图更灵动的了。小店这是最后一轴,公子好眼光啊!” 江演月、顾清辉,还有那梦中仙…燕匀理撇开沉思,又随手挑了几幅美人图,连同手中仙人图,抵了块儿上好的白玉腰佩。这对儿清月璧人,倒都是会赚银子的好料啊。 陡生疑云确实让人伤脑筋,可今日尚有正事儿要办,燕匀理唤来马车,又匆匆往西后街而去。 宋相府中,宋聆珏宋小公子院内,昔日的小霸王,站在暖春的日头下,抖如糠筛。反倒是一旁的小婢子月姮,胆子大得很,淡定地替宋小公子擦了额角汗水,还瞪了燕匀理一眼。 燕匀理理所当然地占了院中太师椅,一对凤眼贼溜溜转个不停:“我说宋小公子,上回交代你办的事儿,你做得也太难看了些吧。若不是孤帮你圆过去,你那舌头可就不在你嘴里了。那么能说会道一张嘴,吹牛打诨的无所不能,怎就干不成点儿正事儿。也怪孤一家子,给你老子权倾朝野的重担,倒叫他没点闲功夫教导于你。” 饶是宋小公子再纨绔,也估摸出这话里话外的,不是什么好意思,扑通一声儿先给人跪了,总挑不出错处了吧。 “哟,这怎么一言不合还跪上了,”燕匀理慢条斯理扶了宋聆珏:“今日过来,是来找你帮个忙,别急着慌,你做了这些年的纨绔,这事儿于你再简单不过,也不枉你白白顶着那抱月良臣的名头。”说完扯了宋小公子一阵耳语,直听得宋聆珏由哭转笑,由笑转哭,最后又哭又笑,弄得好好一张小脸,苦的比苦瓜还难看。 “圣上驾临,老臣有失远迎,小儿无状,还请圣上海涵。” 这头燕匀理还在嘱咐宋聆珏“君臣秘密,切莫告诉你老子”,那头宋宰执并府中管事,已亲自奉了茶果,拜倒在院门口。 “爹!”宋小公子顿觉有了底气,拉上月姮,佯装帮着宋宰执端茶水,实则是缩到老爹身后,装龟儿子去了。 燕匀理看这阵仗,大王都出面了,再揪着小鬼无甚意思。 “宋宰执有心了,今日只是私服出来,见一见新交的小友罢了,无需多礼。” “小儿不学无术,岂敢与贵人为伍。燕公子请书斋上座。” “相爷客气了,看我辛苦爬墙头那会儿,怎的不请本公子上座?我夫人为追小贼,连鞋都跑掉了一只,相爷手下盯梢的,看得可称心啊?”燕匀理笑得轻巧,双脚却是结结实实踩在宋相影子上,居高临下,仿若踩着对方脊梁骨一般,狂狷倨傲。 宋相实在没料到,小皇帝会如此不加掩饰,将自己暗地里的勾当和盘托出,想来是打算拿自己杀鸡儆猴?只得又是讨饶又是表忠心。可半晌不见燕匀理表态,一时间,倒有些摸不清这小狐狸的路数,场面着实尴尬。 幸而,也不知是哪儿冒出个莽撞小厮,火急火燎前来通传:“禀老爷,门外有位自称是…是…皇后的夫人,说来府中接…夫君…归家。” “时辰不早了,夫人来接小爷回家吃饭,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当饶过你…你家小公子年少无知做下的蠢事。”燕匀理整整穿戴,翩然而去,走过宋聆珏身边,还不忘揉揉他瑟缩的脑袋。 “我…小人最近真没做什么蠢事…”宋聆珏不知所以,委屈巴巴扯了燕匀理衣摆,要个说法,却被宋相一把挡开,护在身后。 小皇帝翘起一边唇角似笑非笑:“依宋相所见,孤今日应身处何处?” “…自是在宫中歇旬假,为贵妃画美人图。” “非也,今日帝后都在相府做客,府上小公子作陪,宾主尽欢。只是,今日尚有他人一路尾随,叫你的人,一并解决干净了。若此去有血光之灾,可要记在相府账上了。” 宋相这才松了口气,冲管事使了眼色,总算是把这尊大佛给送走了。 “那位贵人都与你说了什么?” “…君臣秘密,不可说!” “…将你教养至此,也不知是对是错…” 这宋小公子也是心里苦:儿子倒是想说,可…可怕被门外那位夫人割舌头,呜呜呜。那对夫妻,哪里像什么贵人,分明就是市井里的恶霸,草莽间的山匪! 第40章 一念坦荡,一念晦暗 入夜,无风无月,细雨绵绵。 顾清辉在外奔波一日,疲累至极,便早早歇下了。 睡到后半夜,只觉得室内寒气逼人,朦胧间睁眼,却见一道白影立在榻前,长发飞舞,刀光森森,顿时连觉都吓醒了,一骨碌起身便要喊人,却被那“鬼影”捂住了嘴。 “你喊什么,见鬼了不成?” 顾清辉一听是演月声音,顿时卸去一身防备,只觉手心粘腻,原是吓出一手冷汗来。可不是见鬼了么,若换作之前尚有心疾,怕是此刻早已背过气去。 “你…大半夜…冲我举着演月刀作甚?” “谁冲你举刀了?不过是用刀从外头扒的窗栓子。”演月收了演月刀,笼了笼散乱的头发。 两人忆起昨夜争执,一时无语,黑暗中看什么都不甚分明,倒正好掩了彼此尴尬。这回换演月先开了口,心里藏了事,难免急切:“你今日,去了何处?” “依凡间规矩,公务在身,无可奉告。至多告诉你,我一早去了城外,酉时方归。” “酉时…早已过了宵禁时辰,还能回城的,倒确是公事。” “怎么,又在疑心什么?” 演月抬眼一记眼刀,却想起此刻身处黑暗,只得忽略顾清辉的故意挖苦,将白日里帝后到访和宋三之事一一道来。 顾清辉听了帝后二人胡闹之事,想着之前自己也帮着糊弄过,自家祖父和爹爹,当年还掩护过先皇与先皇后,左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就是追贼追到光了脚丫子倒是头一遭,出格了些。 可要说到与宋三茶楼相会,却是有点儿意思了。 “所以,你此刻质问,是怀疑我,还是怀疑她?”顾清辉倒也不急着申辩,若演月信了宋三,怕是此刻也不会在此,何况这姑娘冷静着呢,他若真与那宋三有些什么,此刻只怕是退婚书都备好了。 “明知故问,那宋三趁我们有嫌隙,找人扮作你故意来气我,可谓对你我府中之事了如执掌。江宅上下也就那么几口人,筛查起来也不费多少劲儿。可你顾府就不一样了,本就人多口杂,还有你那些红眼族亲塞进来的眼线,要分辨出宋三的人,可得花点儿功夫…只是,我想了半宿也未想通,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若无人帮衬,如何能在他人府中暗插眼线?可宋府是断不会为了捞个姑爷,把名声搭上的。” 演月说了半日,却听黑暗中淅淅索索一阵捣鼓,也不知顾清辉听没听进刚刚那些话。还想再问,却顿觉身上一暖,原是顾清辉摸黑寻了斗篷。 “捉内鬼之事不打紧,宋府也如你所说,没那么看重于我。我倒是好奇得很,你怎么看出与宋三同座之人不是我的。” “先是坐姿,那坐姿从前被京中纨绔效仿过,你一向孤傲,自恃不与他们同流,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作为;再是衣衫,你病弱多年,如今虽大好了,可畏寒的体质还是没变,就算是春日暖阳天,也会比旁人多穿一件,那人自仿得了衣衫的色彩样式,却忘了冷暖自知的道理;最后是茶水糕点…鼠仙曾言你因迁就我才喜欢的老白茶琼叶糕,若你真厌弃我,这两样如何还入得了口?那眼线虽是有心之人,却不知此等内情。” 得亏的室内幽暗,这最后一点疑窦,羞得演月脸颊都要烧红起来。 可就是有人不识趣,反手又从袖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来,虽是昏黄光晕,莹莹一点,却映得两人如雾里看花,似幻似灭,更是温情。 “你这心细如尘的心思,若是能匀出一二,用在对付痴缠我的那些闺秀身上,如今早就是顾少夫人了,还用的着□□头撬窗户吗?” “少贫嘴。我细细想过了,凡人有凡人的处世之道,如帝后二人已是夫妻,却还是各有各的心事秘密,还会有不能互相言说的苦衷。 人活于世,不过是你扶持我一下,我拉扯你一把,若总跟孩子似的你推我搡,这日子也就没法儿过了。天上一天地下数年,反正光阴还长,我们且等一等,等我能全然信任你,你能愿意说的那一天。” 顾清辉怔了怔,白日里总后悔这次闹出的别扭,要如何讨饶方能揭过,却不料演月自己,已想得明明白白。 窗户未关,窗外细雨淅沥将歇,顾清辉倚在窗边,目送演月,拖着长出身量许多的斗篷,灵巧地跃入雨帘之中,几步便看不真切,徒留他一人手持微光,几近与黑夜相融。 万丈深渊里,如携明珠夜行,虽有光亮,可终究只有微弱暖意。 唯有,等待,云开,月明。 第41章 试探 隔日清晨,顾清辉尚未来得及见上演月一面,就听闻演月被召入宫的消息。思及帝后二人找演月作掩护之事,想来也不外乎是由皇后出面聊表谢意,便安心去当值了。 演月头一回入宫,瞧着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飞檐寰宇鳞次栉比,这人间至尊之地气宇恢宏,倒也不输九天宫阙。带路的宫人似乎也不急着带演月拜见皇后,一路引着演月东游西逛,直行到深宫一处破败废墟,这才停下,示意演月入内。 萧索深宫,寂静无人,皇后此举,莫非是要灭口?为了追贼丢了鞋那点儿破事儿,不至于吧! “姑姑这是何意?小女奉皇后召见,您引我来此…?”入宫带不得演月刀,演月装着不解,离了那宫人几步远,偷偷拈了藏于袖笼里的朱钗。 那宫人却扬了广袖,似是看破演月心中所想,掩了口齿笑了笑,这才道:“我家娘娘果真料事如神,早知带姑娘来此,定会遭姑娘疑心。此地原是前朝祭祀天神的圣殿,荒废多年,是娘娘幼时与今上玩儿躲猫猫发现的,平日里若受了委屈,最是喜欢来此。” 受了委屈?莫非帝后昨日又闹了什么不愉快?这对儿戏精的关系,真真是前一瞬尚且甜如蜜,下一刻便能弦转急,怪闹心的。 前朝圣殿,虽经久破败了些,可穹顶高挑入云,四壁雕琢细致,尚可窥得当年气象。元嘉身着宫装常服,垫了张毯子半卧于神坛中心,身前两壶小酒,倒也没瞧出什么委屈,反而潇洒惬意得很。见演月进殿,便招呼演月一同饮酒。 “想来你与那些闺阁女子不同,也不会计较劳什子端庄贤淑,我粗服光脚的蠢样儿你尚且见过,今日小叙,就别计较什么规矩不规矩了。” 酒是好酒。三杯两盏下肚,元嘉便开始宽慰演月,定是为着昨日茶馆里的闹心之事。也难为她还记着,即便她自己的境况也好不到哪儿去。 “娘娘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吗?” “离开?可这里也是我的家,我凭什么离开。”元嘉喝了酒,话也多了起来,像只雀跃的百灵鸟,鲜活多姿,仿佛就连这灰白肃穆的宫殿里,也晕染了她的色彩。 可怜,这活泼语调,却诉着无奈之事:“元氏一门三代为国捐躯,我自幼就被定为未来国母,处处循规蹈矩,步步不得踏错,皇宫就是我的归宿。我为之努力的十几年,就算要离开,本宫也要走得潇潇洒洒,才不要那么窝囊。” 元嘉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明媚的大眼滴溜溜转着,确认四下无旁人,才对演月小声道:“曾经,这宫里也住了个神仙一般的奇女子,逢乱世骑马射箭不在话下,处盛世也可事农桑,传教化。可惜,一入深宫深似海,翱翔九天的雄鹰不得不收起锋芒,小心谨慎,受制于樊笼。 我少时曾于闹市见过她教训恶霸,也在山寺见过她爬树拈花,那时我便想,天上的骄阳也不过如此明媚吧。可惜,她终究还是要回到宫中去,高高在上,得体端方。 先皇后仙逝那日,我为再见一见她,躲开引我出宫的宫人,偷偷溜回了宫中,却在这废弃多年的圣殿神坛,迷失了方向。 我看见闪着星辉的光束不断落下,我看见皇后娘娘化作一头白鹿,周身如缀五彩云霞。她只嘱托我,照顾好燕匀理那臭小子。 她这般洒脱大度,不为饱受苛待而抱怨谁,也不为默默付出而要求谁的回报。也许她本就是九天之上的仙女,来此历难渡劫,羽化飞升。她的夫君,她所见过的所有人,还有芸芸众生,都不过是她的过客,又有什么好伤神的。 那晚,天上的星辉照得圣殿灿如白昼;那晚,先皇遣了所有人,独自抱着皇后身躯,嚎啕大哭。我想,先皇也是爱皇后的,只是拥有的时候,不知珍惜。 我曾对几位闺阁好友说起过此事,可她们最终都不信我,反而认定我为巴结皇后之位,处心积虑惺惺作态,自我入宫,便更是疏远了。至此,我元嘉,无父母亲族,无至交好友,无夫君疼惜,做了这无所仰仗的皇后。哈哈哈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 “父母亲族无可替代,然知交可再觅,圣上也不见得对娘娘没有情谊。” “知交确是可以再觅,可燕匀理…我与他,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君臣来得更妥帖。那小子脾气犟得很,自知晓我是未来娘子,反而不如幼时那般亲近了,想来许是心中早有了别的姑娘。自先皇后仙去,又琢磨上了修仙问道,若非先皇就他一子,满朝文武能任他不管?这皇位能轮的上他?也就我这见过神迹之人,才会应和他那些鬼话,在天下人面前正好凑做一对荒唐帝后,他也因此维护我些罢了。” “神仙…神仙不就在举头三尺之处。凡人做了什么善事,造了何种业报,他们都看着呢,一笔一笔地记在账上,且待来生一一清算。”演月囫囵回答着元嘉,心中却忍不住思量。 听元嘉之意,小皇帝的生母竟是仙人?可历来君王都是帝星降世,又怎会托生在下界历劫的仙僚腹中?若先皇后是位鹿仙…唯有镇守雷火双灵的符涟仙子,是演月下界前唯一不明缘由被罚的。若她真是擅离职守,因乱了凡间帝星命数才遭的罪,为免节外生枝,秘而不宣也在情理之中。燕匀理无帝星庇佑,这命数当真凶险至极。 元嘉看见演月说得恳切,便想起仙人图的事来:“说起仙人,早前听闻你得了幅惟妙惟肖的仙人图,燕匀理昨日又碰巧得了幅贵号的印画,稀罕得紧,却不知这画中仙人实为何人,作画的又是哪位大家?” “画中人,算是我授业恩师,生的一副好皮囊,确是有几分仙风。他老人家多年避而不见,应是恼怒我当年顽劣不堪;至于作画之人…应是恩师座下我的哪位师兄弟,为讨师傅欢心美化许多,时隔多年,我已然记不清了。”演月半真半假地回答,也不知是不是喝多了酒的缘故,总觉心中惴惴不安,便留着心眼,七分真三分假地与元嘉闲话。 最终两人喝得酩酊大醉,还是那位引路的姑姑去寻的顾清辉,才将演月带出宫。 “江姑娘回家了,我也该回家…该往哪里走…”元嘉醉醺醺起身,却见燕匀理就在眼前,恍惚间还记得自己是皇后,需端庄贤淑,硬是站直了身躯,行了个标准的福礼。 燕匀理上前扶了元嘉,让她靠在肩头,这才觉得元嘉软了身躯,放松了下来。 “你今日原不必替我问这些的,知交难觅,她又是难得与你合得来的性子,画中人与那梦中仙人的关系,我自当叫别人去查。你只管交你的好友,喝你的酒,我随口提了一句,你何苦当真替我问了?” 燕匀理像哄孩子似地拍着元嘉后背,耳边却是元嘉再恭顺不过的回话:“臣妾…嗝…既被尊为皇后,便要识大体,看大局,纵然需比旁人辛苦些,却也是分内之责…我答应过你母亲,要好好辅佐你,我能做到!”最后一句,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就是怕你步了她的后尘,那时才刻意疏远你的,哪里知道你会是个死心眼儿。当初就离我远远的,不好吗?” “远远的…怕是不太好。一个成天求仙问道的皇帝,自然得配一个怪力乱神的皇后。不然…不然你一个人在这宫墙之内,曲高和寡的,得多无趣。” 元嘉忽然扯了燕匀理的耳朵,悄声道:“你心里的那个姑娘,是不是因此嫌弃你,你才没能将她娶进门?”还没等燕匀理回答,又高呼了声“你太惨了”,抱着燕匀理,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燕匀理被元嘉嚎得脑仁疼,可唯有如此胡闹之时,她才能安心卸去一身防备,将经年的一切苦闷郁结,统统宣泄出来。遂不自觉地,勾了唇角。 傻元元,我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早已自己跳进这,锁住我的笼中了。 第42章 忧患 眼看着天儿渐渐热了起来,恼人的蝉鸣时渐时歇,闹得演月近日里总是不安。鹿仙祸乱凡间秩序;狐妖托生凡胎入宫为妃;小皇帝借皇后之口试探司命;清灵台黑衣人之事又毫无头绪;若想回天,想提前找死也是不能够…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却不知内里是否关联,棘手异常。 偏最近顾清辉又常常早出晚归,出城天儿才微微亮,回城却总在入夜时分,一脸疲惫,回府倒头就能睡。明明是个做文职的芝麻官儿,也不知整日奔波在外忙活些什么,害得演月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京中情况也不见好。南境边陲镇守的丁氏上了急报,道边境多处突遭了水患,虽协同地方及时安置,却仍有难民被迫北上,无奈占山为匪的不少,沿途商队被劫的不计其数,却好在都是被逼无奈,鲜少听闻有伤人性命的。 京中不少商贾遭了损失,或是原料或是货品无法北上,也有周转不过的小本营生转瞬便垮了,江氏顾氏的生意亦难幸免,在南边儿折损了不少。演月囫囵清算了,加上年前损失的那船名贵药材,这一年,怕是不太好过了。 大批粮草、药材、银钱,不断从北地各处调往边境。 小皇帝每日在朝堂上,听一众臣功吵得不可开交,有主张倾全力治水患的,也有主张不可冒进需顾全局的,左右皆是为国为民,可暗地里又生出多少私心作祟,欲欺他“年少无知”的,个个都想躲在他身后,恨不能一手遮天。就如同那些纷至沓来,弹劾君主“荒唐失德,上天震怒”的奏报一般,小皇帝因敬神问道而招致骂名,世人又以神明的名义控其罪行,简直可笑至极。 演月每每思及燕匀理这无有帝星庇护的命格,都不免埋怨司命下笔太过。可心中埋怨又有何用,她是重华殿里写运簿的仙人,是弹指翻动光阴的主宰,是万丈红尘之外俯瞰俗世的神明,她最为知晓的,便是凡人命数皆天定。 幸而这些祸事,对市井的影响甚小。 没站在高处,也不用费心看大局,有米粮可食,有布衣可穿便是每日里的万幸。天南地北五湖四海的大事儿,没亲眼见着亲耳听到的,都不过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该营生的还营生,该乐呵的还乐呵,倒不至于让整个京城都人心惶惶。 日子还得继续过,总算还有这等能喘息的地界,比天界裁员那会儿的憋屈,轻松不知道多少。 演月图方便,在街口裴雨舟的铺子里买了碗凉茶解渴。此处不同雅致的裴氏茶庄,就搭个简单的棚子,淡索索烧的是次等茶叶,一个铜板一碗,就给张板凳连茶桌都没有,倒是个市井小民歇脚唠嗑的好去处。 一排板凳便是一群贩夫走卒,叽叽喳喳也是不输后院里的婆娘。演月躲在马匹阴影下喝两口茶的功夫,便听了耳朵了不得的八卦。 “哥几个想必还不知道吧?听说那京郊向东几里开外的寒翠山,就那个,传说佛祖在那里坐禅,满山的老松听经得道,四季常青的碧秋湖畔,出了水妖了!”茶寮伙计连茶也不给演月续了,蹲到众人中间,掰扯得起劲儿。 碧秋湖?不就是禅松洞所在。演月曾听司命提及,碧秋湖边最大那棵松树,映在湖面的倒影,便是禅松洞入口。若说水中有妖邪作祟,莫不是猫妖惜源?可几百年来关得好好的,鼠仙也隔三差五常去探望,难不成九十九头恶犬还不够他玩儿的,改出来吓人了?顾清辉早出晚归的,难不成是为的他? “既是佛祖讲过经的地方,妖邪怎敢出没?” “你还别说,正因为佛祖在那儿讲过经,连老树都得道了,其他妖怪自然稀罕得紧,估摸着也想沾沾佛祖的灵气儿。” “可拉倒吧。可有人见过,那妖怪长的是何模样,□□,王八,还是红锦鲤?哈哈哈哈哈。” 众人调侃伙计信口开河,伙计急了道:“自是有人见了,是头通身白毛的狐狸,眼睛绿油油地发光。那瞧见妖怪的樵夫就住我邻村,当天回去便疯了,村里都说是被妖怪夺了心魄,前日里送了不少牛羊进林子。” “这闹水患,闹流民的也就罢了,怎的还闹上狐妖了?这年头儿…哎。”几人忧心年光不好,但随即又天南海北地扯了许多鬼怪志异,这才心满意足地散了,继续操持各自营生去了。 演月还了茶碗,牵着马一路行去。白狐?若说狐族,这京城里便有俩托了凡胎的。裴雨舟是从千程万像仪中下界的,自是凡胎,可明郁…演月如今并非仙身,又怎知那位姑姑是不是又在扯谎? 左右天光尚早,也别巡什么铺子了,不若此去快马加鞭,一探究竟。若真有精怪为祸人间,君上总该现身了吧。 ------------------------------------------------------------------------------- 寒翠山,碧秋湖,禅松洞。 一头巨大的白虎踞于洞中,壁上九十九只恶犬被慑得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惊恐地抱作一团。 猫妖惜源,此刻正亲昵地倚在那白虎身畔,翠绿的眸子,与那白虎别无二致。 “若非为了你这小祖宗,为娘至于这般偷偷摸摸来看你么?昨日来时一个走神,不慎吓着了凡人,若非那凡人犯了痴傻口齿不清,叫人误会了是狐妖作祟,此刻还不知惹出什么乱子。” “阿娘放心,京中不整好有个狐妖么,现成的靶子。” “明郁如今是凡人之身,旁人不知晓,文昌星君还能不知?你也不怕再惹怒了文昌星君,来日下凡,只能投身做了畜生?从小到大没一日给老娘省心的。” “凡人六根不净,七苦缠身,来世做头畜生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这傻孩子,三兄弟也就你随了你那死鬼爹爹生作了猫妖,若都随了为娘我,还容得这一墙的畜生撒野?”妖皇浅匆气得幻了人形,一把揪住惜源耳朵:“你忘了当初被这群恶犬追得无路可逃那熊样儿了?凡间的狗,可不是吃素的!” 壁上恶犬忆起当年风采,其中一只大着胆子吠了了几声,却被惜源一个龇牙,吓得又缩了回去。 “小乙早前来看我,听说顾清辉也投了凡胎,这几日他往这附近跑得勤了些,我都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了。” “不准出洞,更不准对顾仙君挟私报复。当年他受命于文昌星君,如今更是重担在身,暂且动他不得。还有那鼠仙贼得很,还见什么见,当年若没他推波助澜,你哪里会被擒住?如今倒来献殷情。” 惜源正想替鼠仙分辩,却见洞中波纹阵阵,抬头望去,见一素衫女子乘着浅浅月色,正向水下窥探,模样儿倒是清秀,只是眼神太清冷了些,倒有几分不食红尘烟火的意味,可探其仙骨妖灵,却是二者皆无,竟是个凡人。 妖皇翻了个白眼:瞧瞧,吾儿一向爱美,就算是捉弄人,也要挑拣美丑。也不知被什么玩意儿蒙了心,竟受得了鼠仙那副尖腮绿豆眼儿。 第43章 猫腻 夏日里太阳落得迟许多,可饶是如此,禁不住演月走岔了几道路,赶到寒翠山时,已是天光微暗,日月交辉之时。 演月飞身踏在碧秋湖中一块巨石之上,蹲下身凑在湖面上,那里正是老松倒影所在之处,可几经查看无甚稀奇。正犹豫要不要一头扎进去会会那猫妖探听些消息,却被人一把抱住,飞身回了岸上。 演月飞速反手一掌击去,对方尚来不及反应,一下便被击倒在地,定睛一看,却是裴雨舟,可怜兮兮捂着半边脸,那没捂住的半边更是黑如锅底:“你如今是凡人之躯,竟去探那妖洞,不要命了吗?” “此处刚有妖害了人,你如此身手还敢来,才真真是不要命了吧。” “…原来你也听说了。” “我现在倒是好奇得很,人都说你在街口巷尾立茶寮,是个连烂钱铜子都不肯放过的奸商。如今看来,倒是极为方便打探消息啊。” 裴雨舟怔了怔,暗自庆幸眼下捂着半边脸,这仙子,不愧是司命带出来的人。 “都是生意人,你当知晓裴氏茶庄招待的都是些达官贵人,明面儿上的交往多,私下密会也不少,若没点儿消息支应门庭,如何能左右逢源,趋利避害。此番前来,正想查明白狐害人一事,以防…防多心之人,无端污了我家姑奶奶的名声。” 裴雨舟故意意有所指。不想演月却未曾动怒:“我上山前去寻了那被害的樵夫,疯疯癫癫应是受惊吓所致,不若被摄魂魄之人,双目无神如行尸走肉。想来那妖物也不是有心要害人,无心之过罢了。只是…你,”演月指了指不远处那辆没有马夫的马车:“谁那么那么大排面,需你裴老板亲自驾车相送?助你查白狐的方士?还是说…” 裴雨舟回头向马车望去,山风阵阵,车帘被频频掀起,露出车内人隐在暗处的侧脸,在月色明灭中,晦暗不清,倒确是有几分神似顾清辉。 演月一面背过手握了演月刀,慢慢向下山的小路靠近,一面言语与他二人周旋:“裴雨舟,难怪你之前献殷情献得那么不走心,活脱脱话本里一副渣男行径,原是做了他的马前卒。怎么,借着茶寮伙计之口给我递话,处心积虑引我来此地,究竟是何目的?” “我早就说过,无需去救这个铁石心肠的白眼儿狼,你偏不听。”车内之人缓缓下车:“眼下可好,好心当做驴肝肺,倒叫她撞破了你我底细。”竟是谭询!若没有今日,演月是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裴雨舟竟是谭询的人。 “我做君上画像,你利用宋吟珠毁我声名;踏青宫宴,命裴雨舟引我入密林遇明郁之事,叫我怀疑顾清辉;我随皇后茶馆听书,你扮作顾清辉移情别恋。桩桩件件,都想拆散我和顾清辉,怎么谭仙君你是喜欢上了小仙,求而不得便要叫我也不得好过?” “哼,喜欢?若你能安静端着做个像样儿的女仙,本君倒也能考虑考虑。只可惜你心眼儿太多,牙尖嘴利,不识时务…”谭询话音未落便欺身上前,掌风起落打了演月一个措手不及。“做凡人不比做神仙,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演月一躲,堪堪在湖边稳住身形,借着湖石高耸,脚尖一点,便执演月刀飞身而起,直向谭询袭去。 兵家言:一寸长一寸强。演月刀虽少了二十三道刀片无法挥之如鞭,却依旧削铁如泥。却不料谭询功夫练得极佳,赤手空拳与演月缠斗,竟让演月渐渐落了下风。 演月且战且退,尚不及百招,便已一脚踩在水中。 “仙君这是要致小仙于死地?同是从千程万像仪中下的界,仙君该知晓,没有天雷,下界仙家是没那么容易回天的。” “可若本君说,今夜便有天雷呢…”谭询微微勾起了唇角,演月一直醉心打斗,此刻才惊觉,头顶已是乌云闭月,山雨欲来。 “仙子早前还嫌本君对付顾清辉是小打小闹,今日动了真格,你可满意?” “你一定在盘算,本君如何能控制天雷劈死谁?” “今晚恰巧有棵禅松要历劫飞升,若将你与它绑在一处,你说你能不能被天雷劈中?” 谭询每问一句,天际便有一道惊雷轰然入耳。 演月只觉心头有如擂鼓,早前想要寻死觅活早日归天的念头,都在此刻被抛诸脑后。面对即将殒命的惊恐,演月本能地只有一个念头:活着! 裴雨舟万万没料到谭询竟真会对演月出手,不是说好的让他演一出英雄救美趁虚而入?若贸然出手,必是要坏了狐族与谭询的关系,不若… 鬼点子一转,裴雨舟佯装帮忙抓演月,着急忙慌一扑而上,却被演月一脚踢进碧秋湖里。 “唔…呜呜呜” 惜源母子窝在禅松洞中,一场精彩武斗正看得起劲,却被裴雨舟一张惊恐大脸占了所有视线。惜源以故事为食,这一吓,便如鲠在喉,咳得岔了气。 “这…这小子不是明郁家那个近千年最出息的侄孙儿么。”妖皇这才认出裴雨舟,往神仙那头一想,便也忆起了谭询:“这世道,堂堂仙君下了界,竟为难一小姑娘,老娘这百兽之王不管管,怎么对得起上头那两个衣冠禽兽。”说罢化原形一跃而起,叼了裴雨舟那落汤鸡,破水而出,挡在演月身前。 “吼——”一声虎啸,夹杂着电闪雷鸣。裴雨舟也是一愣,本想借猫妖手下那些恶犬一用,却不知妖皇在此。 演月见白虎拖住谭询,马儿又被白虎惊着脱了缰绳,只得抽身一滚,择了小路落荒而逃。奔命时还在庆幸:幸好这湖中,真有水妖啊! 妖皇见演月机灵地跑了,剩下两个仙人,便也没什么好顾忌了:“月黑风高,以多欺少,这种戏码司命敢写,你俩还真敢演啊!看在这小子和明郁的关系,今日本座且饶过你们。” 谭询被打得措手不及,但很快镇定下来:“妖皇私自探视令郎,就不怕天界问罪?” “你这小仙君真是可笑,没点儿底气,老娘会出手么?天界之事本座不插手,但不代表本座一无所知,若要拖本座下水,先掂量掂量你当下所行之事,可好公之于众?” 浅匆说完烟消云散,徒留谭询二人对着一湖涟漪,无声无息… 第44章 心安 演月顺着小道一路飞奔,仓促间早已失了方向,天空阴云密布,又不能凭着星宿辨别方位,眼见着山路越来越崎岖,湿滑泥泞,忽然近处一道惊雷,演月一个恍惚,便跌倒了滚下山去。 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演月也不知磕磕绊绊滚了多久,总算在一条铺了石板的大道上停了下来,硌得浑身像被碾了一般。还没等喘上一口气,头顶一盏灯笼,七八柄□□,齐刷刷一群玄服大汉,喊着“抓刺客”。 还刺客?见过这么狼狈的刺客么?荒山野岭哪儿来的贵人,还刺客? 演月强撑着定了定神,左手撒了把泥巴,右手用尽全力拿演月刀一挡,逃出桎梏,却在下一瞬单膝一跪,这才察觉右腿受了伤,还是没能成功脱逃。 只听远处有一大汉向车内之人禀告“那女子刁钻得很”云云,恍恍惚惚一道熟悉的清瘦身影,打着伞慢慢从远处走来,原本疏离审视的目光,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变得疑惑、震惊、忧心。 “顾清辉,我腿疼。”演月总算是放下了心,伸手去拉顾清辉提着灯笼的手腕,却感到那只手颤抖得厉害,连带着灯笼里的火苗,也舞得一颤一颤。 众人错愕地看着一向沉稳的小顾大人,哆哆嗦嗦扔了油伞和灯笼,笨手笨脚地抱起那个一身污泥的姑娘,踉踉跄跄向马车奔去。 “小顾大人,车上…唉?”一旁侍卫还想提醒,下一刻,便见燕匀理慢条斯理地下了车。 “与人方便,便是积德行善。”燕匀理不客气地往那侍卫伞下挤了挤,见他把伞往自己这边挪了大半,又往中间推了些许:“佛曰:众生平等,落地皆兄弟。” 那侍卫红了眼眶:“您…您…您把俺当兄弟,俺很感激。可…可佛祖是不是忘了告诉您老人家,别一直踩兄弟脚丫子。” 燕匀理:“…” ------------------------------------------------------------------------------- 演月披了顾清华外袍,又喝了暖胃的茶水,回程的路上已能有条有理地给燕匀理解释自己如何跌下的山,只是隐去了谭询裴雨舟二人,以贼寇之名充了数。 “此乃天命啊,我等就是因山上有虎啸,才弃了捷径,走了官道,如今看来,就是为了等江姑娘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必有后福!”燕匀理见顾清辉神情不对,嘻嘻哈哈打着圆场,奈何顾清辉仍旧黑着一张脸,除了给演月端茶递水,便是吭也不吭一声。 偏这江姑娘还不是个细心的,估摸着也不太懂服软撒娇此类招数,便袖子一挥,在琅環天街街口,将两人赶下了车,美其名曰:急着回宫。 “不就是拐道弯儿的功夫,这皇帝小儿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今日是怎么了?”演月拖着顾清辉长长的外袍,一瘸一拐地走了两步便又跌了一跤。最终,还是任顾清辉背着,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因绕了官道,回城已是极晚,天街两旁的铺面摊贩早已闭市,只留零星灯盏。幸而夏日里雷雨歇得快,此时已是月挂中天,一路清辉,倒也不觉得昏暗寂寥。 “顾清辉,我再也不敢上赶着找死了。” 顾清辉感到颊边点点温热,是演月猫儿一般,讨好地用鼻尖蹭了蹭。 “谭询与裴雨舟往日里也算有头有脸,那水妖若有点见识,必不会将他们如何。只是今日他们害你不成,接下去,你可有应对之策?” “此事毕竟关乎仙界,算是私仇,不宜宣扬。先在生意上找个由头,打裴雨舟一个满地找牙,他…对我亦手下留情,教训教训便是;至于谭询,还需从长计议。” “你既有打算,便去做吧,成与不成,横竖还有我…” “若我不作为,你可是要替我报仇?怎么个报法?何种手段,也叫我参详参详。” “…你怎么不问问我近日都在忙些什么,为何与圣上夜归。” “奥…你们为何夜归?” “你猜!”顾清辉等了半晌,却不见演月刨根问底:“你怎么不问然后?”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困意侵袭,朦胧中,演月看着两人月下倒影,忽然想:不问三界大小事,不论天地是非间,就这样平静地走下去,走下去,走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周身吹着夏日里的暖风,谜团却如冬日的雪球越滚越大。虽差点儿丢了小命,但终究还是有幸,盼得月下归。 第45章 端倪 边境水患,在丁氏与地方的合力处置之下,善后也还算稳妥。只是平息各处流民为匪,仍旧不得其法,见效甚微。 随着流民之事愈演愈烈,问天子责的折子更是铺天盖地,其中竟不乏提及废后的,搅和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直言帝后荒唐失德。 朝堂上吵得越发不可开交,党派之争日益明显,小皇帝被推至风口浪尖,便如拔河角力中间的那股红绳,看似决定胜负,实则身如浮萍。 民间开始流传“帝后祸国”之说。更有甚者,将米粉团儿捏作二人模样,反复捶打,水蒸油煎,啃之食之,以泄愤懑,“燕元糕”一时风靡。 演月安分在府中养了一月的腿伤,倒还没听说“燕元糕”。可期间也没闲着,折腾出不少报复裴雨舟的法子。 譬如,雇几个戏精去街口茶寮说些权贵的假八卦,这头消息有误,那头茶庄自是得罪不少人,难免焦头烂额;又譬如,编排些狐妖附体的鬼怪志异,专拣裴雨舟的习性喜好大肆宣扬,吓得他连烧鸡都不敢多吃一只。真真闹得裴雨舟有苦难言。 相比对付裴雨舟的刁钻,演月对付谭询那头,要谨慎许多。只是叫人跟着,一次也未动过手。 许是多日无事,谭询以为演月只敢将账都记在裴雨舟那软柿子头上,便放松了戒心,盯梢之人除了发现他与宋吟珠偶有来往,竟还发现丁已辛常是谭府座上宾。其他,倒也抓不出什么错处。 本以为鼠仙与顾清辉是知交好友,现在看来,这谭询与他关系也是不错。还真没看出来,鼠仙倒是个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的厉害角色。 下月月末便是星沉大婚,渤辽洛氏与南境丁氏结秦晋之好的大日子。不知两家是怎么想的,非得在流民动乱,朝堂纷争的当口儿,急着做儿女亲家,也不怕被世人诟病结党营私,令百年芳誉毁于一旦。然纵使小皇帝心情再差,也不好在此时火上浇油拂了世家与将门的面子,只得吩咐元嘉准备贺礼,为两家添置彩头。 于是待到演月腿伤大好之时,从南境和渤辽北上的贺礼,早已堆满了京城丁洛两府的库房。 ------------------------------------------------------------------------------- 这日,星沉预备清点清点院中私库,好挑件别致些的礼物,送给演月留个念想。凡人女子出嫁闹心得很,拉拉杂杂一堆钱财凭契的得带走,更何况她是贵女远嫁,财产单子更是看得人眼冒金星,不若直接挑选来得便利。 可不知为何,掌事嬷嬷听闻,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怕得罪了星沉,这才上报了洛夫人。 “嬷嬷,你说这库房里头到底藏了什么不能让我瞧见?不说了都是我的嫁妆么,阿娘前日还叫我亲自清点,怎的今儿就变卦了。” 星沉自知嫁给丁已辛乃是权宜之计,自然也没什么新嫁娘的娇羞不安,府中一众喜气洋洋为她张罗婚礼,如今估摸着也就属她最为冷静。 爹娘再次入京,爹爹成日奔波喜气不达眼底,阿娘也是颠三倒四,没了往日的大家宗妇风范。身边的老嬷嬷总说这是二老又高兴又不舍,可星沉却不以为然。若真如坊间所传,丁氏送来的聘礼看着虽多,但都是些空架子,惹了洛府二老不快,那也能说得通了。 入夜,月朗星稀。 星沉偷偷换了掌事嬷嬷的钥匙,等得夜深人静,才敢偷偷潜入库房。 洛氏是百年望族,北上的贺礼自然也不少,可星沉没料到,眼前堆得满满当当的箱子,竟只是为贺她新婚而来。 “果真是‘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嗅’。不过是场婚宴,用得着送这么多礼。这些…也够修…修三条河堤了吧。” 星沉翻箱倒柜,前头的不过是些首饰玉器之流,无甚新意,只是到了后头,却翻出一箱弓箭来。 以星沉对演月的了解,相比闺阁中的小玩意儿,演月自是更喜欢稀奇的器械一些,只是眼前这箱弓箭普通了些,也不知谁家这么实在,知道她嫁的是将门,直接送兵器做贺礼。 星沉继续翻里头的箱子,这两箱长剑…看着就一般,哪里配得上演月仙子;这关刀…这□□…这…这不对啊!若说凡间送礼,送的刀枪棍棒也是有的,可一般皆是名家锻造,送给女子的,更是镶珠子攒宝石的,花俏得很。可眼下这光景…里头尚有许多未开封的,然此处也只是她一闺阁女子的私库,若是府中库房也都… 饶是星沉再温良迟钝,也觉出了事情不对,赶紧盖了箱子,逃似的回了屋里。 这夜里极静,静到星沉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久久难以入眠;这夜里极静,静到偷油的老鼠窜过夜色,那细碎声响也叫人毛骨悚然。它蹑手蹑脚,向着惯常进出的墙缝奔去,消失在寂静的黑夜里。 第46章 星殒 星沉几次想出府寻演月,可凡人女子出嫁前不得出门,私库暗藏兵器之事,又难同他人言说,只得苦等演月来添妆之日。 可左等右等,添妆那日,却只等来几位京中身份显赫的世家贵女。 听那些贵女冷嘲热讽,演月到访,连洛府的大门都没让进,直接让洛夫人打发了,就算是添妆贺礼,也是由星沉身边的嬷嬷暗自接下送进来的。 “仙子一向心高气傲,一片心意,却叫人糟践至此…”星沉躲在被窝中,捧着演月送的一对儿抱缠枝花嵌如意玉面娃娃,默默垂泪。又想到库房中那些兵器,待到明日,要随自己一同运往南境…若洛氏借联姻构陷丁氏,那么事发之日,便是自己与丁已辛满门魂断之时;若两家欲狼狈为奸行不义之举,那么自己便是…便是人质!忆起往日父母慈爱,兄长疼惜,星沉终是再也等不住,趁着夜深人静,偷偷溜出了洛府。 是夜极静,沿着琅環天街一路走来,没有蛙叫,也没有蝉鸣。星沉望了望头顶高悬的满月,想着此时仙子定也沐着这月色,心中的胆怯总算轻减了几分。可没走几步,还是被过街的老鼠吓得不轻。 “人间兵祸,受累莫过百姓;蓄意构陷,殒命定是鼠仙。星沉此举,为保凡间安泰,为保仙僚太平,天界神明保佑小仙,邪祟莫近,邪祟莫近…” 星沉暗自絮叨,行了多时,也才到雾笼河。夏日闷热,却也驱不散雾笼河雾气森森,星沉忆起之前差点儿溺死在这河中,浑身直打哆嗦。 恐惧,往往让人失去惯有的思虑,如恶鬼摄人心魄,将内心的怯懦放大到极致;然而恐惧,也唤起人与生俱来的警觉,求生的本能,让人清醒。 就好比此时的星沉,在看见丁已辛缓缓走来,于迷雾中似笑非笑之时,那种难以言喻的不寒而栗,那种直觉如毒蛇吐着信子,慢慢从脚底向上蔓延的冰冷。 那夜偷油的老鼠,今夜过街的老鼠…她早该想到的! “你是不是在想,司命托本君看顾于你,本君便绝不会对你下手?可你窥破了不该泄露的天机…这叫本君如何是好?” 鼠仙步步逼近,直将星沉逼到拱桥之上。那里看明月如斗,圆满静好,只是两两相望,明明是那么纯真的一张脸,星沉于此时,却只看到面目可憎。 “你来此地截我,想必已有鼠辈告知你一切,而你,不想让仙子和顾仙君知晓此事,防着他们,就是要…对他们不利是不是?!” “本想着让你安安稳稳离开这是非之地,一无所知,难道不好吗?” “你…我真是瞎了眼,才会担心是洛氏构陷于你。鼠辈就是鼠辈,到哪里都行见不得光的事儿。你于人间残害仙僚,难道就不怕业报轮回?” “你心地善良,可也不过托生了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虫,是这场阴谋里,一言不合便会殒命的人质罢了。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鼠仙伸手去捉星沉,失了方寸的柔弱羔羊,自是手到擒来,易如反掌。 “不可能…仙子说过,除了天雷,我们不会魂归!” “你倒是提醒了我。只不过夏日里多场雷雨,演月仙子又怎么会在意呢?”鼠仙从怀中掏出一道符咒,那符咒于浓雾中裂出丝丝蓝色火花,渐渐地,远处有道道闪电遥遥相和。 “若本君说是他要你死呢?他托本君照看你之时,便赠了本君三道仙力,两道本君我护着你,那另一道,便是要本君杀死你。他也不过是心疼你无端卷入这场是非,平白受苦伤心。此去回归仙班,于你无碍,人间之事,你且放手吧。” “…”星沉被鼠仙掐住咽喉,难以喘息,即便听闻是司命指使,亦只能瞪大那双美丽又无辜的眼睛,带着惊恐与不甘,落入雾笼河中。 “哗——”伴着星沉落水的响声,天际一道惊雷劈在水面,吓得鼠仙边上那只报信的小老鼠,吱吱叫唤。 鼠仙垂首,让它蹭在鞋面上,那小老鼠扒在鼠仙脚上,这才安静些许。 “吾辈鼠类,享得鼠咬混沌开辟阴阳的美名,便也得担起这祸乱人间的骂名。你可明白?”身后是撕扯夜空的闪电,是此起彼伏的惊雷,鼠仙挺直了腰杆,坦然而行,徒留那听得似懂非懂的小老鼠,坐在桥上,于月下彷徨。 ------------------------------------------------------------------------------- 江宅,演月听得雷声,去关窗子,却见明月当空,不见一星雨点儿。 “如今水神的脾气是越发好了,此地雨仙竟也敢随便耽搁时辰。倒叫雷公电母那对老实头白费了力气。” 想到明日是星沉出阁之日,演月又开了窗户,压着嗓子朝外头低喊:“此地雨仙,莫将今日忘记的雨,下到明日去,明日有位仙友要出远门,还请通融!”遂又想到自己如今只是个凡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命令地仙,便只得笑笑作罢。 凡人总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即便低下了头,在这屋檐下躲得了一时小雨,又怎奈何有朝一日,大雨瓢泼? 第47章 山雨欲来 星沉大婚那日,还是下了场大雨。天公不作美,再加上之前种种,坊间议论四起,都言洛氏女福薄。 演月自打被洛夫人嫌弃“一介商女”,也不好上门去,只得晌午一过,便早早侯在京郊长亭,给星沉送行。可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住在对门儿的白家大哥。 “江大姑娘,小人寻你不着,便知晓你定是来此给洛小姐送行了。大公子命我带来了少夫人书信。另有口信,说是南境急报,大公子带少夫人先走一步,就不当面话别了。” “竟走得这般急…”演月接了信,确是星沉笔迹,说的是前日洛夫人之举她极为伤心,百般告罪,又言演月送的那对玉面娃娃她很是喜欢。 演月虽也有不舍,但想到人间不过须臾,便也释怀了:“也罢,来日总能再见。” 回城路上,演月遇着顾清辉,见他捧着个两尺有余的细长木匣子,面儿上细细雕了许多版画,也不知又和小皇帝到哪里散心去了,还寻了个如此怪异的“宝贝”。 好奇地盯了一路,总算回了顾府,演月抢过那匣子,见顾清辉也不加阻拦,便径自打开来看。只见匣子里头装了根约莫两尺来长的檀木杆子,一头系了根儿金丝线,上头花里胡哨缀了不少羽毛和小玩意儿,演月抖开一看,竟是凡间富贵人家,斗猫儿玩的物件,只不过这尺寸…去斗个老虎狮子,都够了吧。 “鼠仙托我看顾的。”顾清辉接过杆子,信手挥了两挥:“此去南境山高水远,也不知何时有空回来,下月末是惜源生辰,若他到不了,此物便由我转交。” 竟真是根“逗猫棒”! “他俩倒是有意思,仙妖都是千秋万世的,还过生辰…这头硕鼠也忒胆大了些,惜源那出了名的二世祖,待他倒是好脾气。”演月想到一只小老鼠挥动这杆子,引得肥猫上蹿下跳的样子,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顾清辉见演月笑得欢喜,便将杆子一划,那金丝线上的羽毛,整好晃荡在演月鼻尖。演月伸手挠开,顾清辉又凑上去,如此你来我往,竟真如“逗猫”一般。 “顾清辉,你胆儿肥了?!”演月去扯那羽毛,顾清辉怕弄坏了鼠仙贺礼,只得双手举起捧高,一时重心不稳,又正好被演月一推贴在了墙角。 演月踮起脚尖,双手作势凶狠地捏了顾清辉脸颊:“敢把我当猫斗?嗯?鼠仙想来是不要命了,你也不要了吗?” 顾清辉微微低头,看着演月张牙舞爪,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作威作福。幸好这人世间就有这样一个人,让他忘了前尘与未来,让他失了原则和方寸,让他拥有哪怕这片刻的温情与平静。 演月捏了半日,也不见顾清辉吭一声,许是下手太重了些,那两颊的红晕,如火烧一般,直晕得她的脸庞也渐渐灼热起来。 “就知道傻笑。”演月嘟哝了句,安抚似地揉了揉顾清辉的脸颊,便欲转身离去。尚未走出一步,却见顾清辉放下了双手,那根逗猫的杆子,恰好帮他牢牢圈住了演月。 “…我很想你。”他低头枕在演月肩上,轻轻地收拢了臂弯。 “今日走的是星沉和鼠仙,我就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想我作甚?”演月分不清那扑通扑通的心跳,缘何如此热烈蓬勃,心口仿佛有什么在慢慢融化,柔软而温热。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她的凡人母亲,总会将她拥在怀里,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便鬼使神差地,也拍了拍顾清辉的后背。 如今凡间朝局动荡民心不定,天界诸事又毫无线索,还有那压在他心头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他应当,也很累吧。 两人如小兽一般拥作一团,即便有太多的未知,叫人惶惶不安,但疲惫时有人可依,却是三生有幸的福分。 他们兀自沉浸在相守的安稳里,却看不见演月的双眸里,那稍纵即逝的,一蓝一红两簇火焰… ------------------------------------------------------------------------------- 燕匀理堂而皇之坐在宋聆珏的院儿里,也不是头一回了,可每回总要被那叫月姮的小婢子瞪上好几眼。 啧啧啧,这宋小公子胆子小,不敢同坐非得站着,他有什么办法?老仰着脑袋叙话,他还嫌累呢。宋府一个小婢子的气性,倒是比正牌儿的官家小姐还要大上几分,不愧是宰执门下。 趁着月姮拿点心的档口,燕匀理八卦心起:“你家月姮莫不是哪家贵女家道中落?这脾气,也不知随了谁?” “阿姮是老家祖母身边儿掌事姑姑之女,自幼陪在微臣身边,那脾气…自然是微臣惯的!您是话本子看多了?世家根基深厚,十几年来能有几个家道中落的。” 宋小公子如今已习惯了燕匀理这隔三差五的拜访,有时小酌几杯,有时交代些匪夷所思的杂事儿,倒也不至于如之前那般害怕紧张。只是面对面同坐、举杯对饮之类的,还是免了,这位爷,鬼主意太多,若能敬而远之,那便更好了。 就宋聆珏这怂包,还能教出小牛犊一般的月姮?小皇帝正犯糊涂,却见月姮拿了点心茶水,在树荫下石桌上,摆了一桌。 “燕公子,这个就是燕元糕,坊间做法油炸的居多。近日天太热,我家公子脾胃不适,就做了清蒸的。”月姮给两人斟了茶水,又顺手夹了糕点给宋小公子。 “抹黑我与元元的,除了那些前朝的折子,于民间就数这糕点效果最好。”燕匀理吃着糕点,想这月姮着实是个人才,难怪这一方小院中,婢子理事当家,却得主家上下默许。 “民以食为天,吃食里做的名堂,自然能立竿见影。只是…没见过您这般,变着法儿给自个儿招黑的。” “论招黑,我哪里能比得过你家宋宰执?人前儿子纨绔,女儿跋扈,就不知道这内里,是不是盏省油的灯…”燕匀理拿了折扇挑了宋小公子脸,直勾勾盯着半晌不语,吓得宋小公子手里的糕点,吧嗒一下碎了一地。 月姮:“燕公子,你又欺负人?! 燕匀理:“…” 第48章 中元祭 传言帝后不睦,也非一两天的事儿了。要么冷冷清清几日不相往来,要么吵吵闹闹见面如杠精上身。可如今时局动荡,再没眼力见儿的,也不至于毫无收敛。于是废后之事又被提上了日程,元嘉一朝皇后名门之女,却俨然待宰羔羊一般,朝不保夕。 明郁打着哈欠,任由一众宫人装点打扮。为首的女官唠叨半日帝后失和之事,最后还不忘撺掇明郁借机上位,与昨日夹在家书中的秘信,内容目的如出一辙。 啧啧啧,凡人呐凡人,上到利欲熏心的明氏家主,下到趋炎附势的明家爪牙,人为利死,鸟为食亡啊。 抱怨归抱怨,该凑的热闹还是得凑上。帝后不睦,水患刚歇,虽免去不少宫宴,可该有的祭祀庆典还得走过场,皇后称病不出,可怜她这老狐狸,懒散万年,竟被些凡俗琐事搅得鸡犬不宁。 才忙完这月,下月中元节,便要祭燕氏先祖。外朝臣功,内府官眷,一应祭奠流程,一年当中最是繁复。 繁复便费脑子,不慎即出幺蛾。于是在一场大戏即将开演之际,苦心布置这戏台之人,却还被蒙在鼓里,勤勤恳恳,兢兢业业。 ------------------------------------------------------------------------------- 演月没想到自己这样的身份,一非官眷,二非皇亲,也会收到中元祭祖的请柬。若说元嘉主持此事,倒还有点儿假公济私的可能;可如今操持祭祀的是郁贵妃…那位姑姑,好吧,也算是老熟人,只是…如此关照于她,又是为何? 演月自是不想在这京中贵人圈子里太过招摇,便托顾清辉去宫里打探,顾清辉也没想到演月会被安排其中,几番探听,最终才知是燕匀理的意思。 “皇后最近心境不佳,然祭祖之日绝不能失礼于众。她只与江大姑娘交好,那日若能相陪,孤便安心了。” 演月听闻,倒也觉得合情合理,届时自己只在殿外陪同,不进祭祖正殿就是了。 可顾清辉却是少有地焦躁不安,知演月进宫不得配演月刀,临了竟还命人制了柄稍尖极锋利的发钗,又藏数根萃了麻药的银针藏于其中,含糊找了理由令演月藏于发间,仿若演月此去如上战场一般。 直觉告诉演月,顾清辉此举定是知道什么底细,加之连月来的早出晚归,与燕匀理的山中秘会…桩桩件件都在预示中元节那日,必定有事会发生。演月几次差点儿出口相问,却还是忍了下来,问了,便真就会有想听的答案吗? 于是中元这日,演月乖顺地带了那发钗,随顾清辉早早进宫,伴在元嘉身侧。 “你如今是凡人,与那些命妇宫人无甚区别,凡事切莫强出头…” “凡尘有凡尘的秩序,我们既是仙人,又司运簿,便更该静观其变…” 演月想着顾清辉这几日里颠三倒四的絮叨,再看看妆容明丽端庄却略显憔悴的元嘉…若今日真有这女子一场浩劫,她能做到袖手旁观吗? ------------------------------------------------------------------------------- 月姮趁着宋聆珏入宫自己无所事事,便寻了借口上街闲逛,做婢子能做到她这般自由潇洒的,也是京中独一份儿了。 西街买了针线香料,再上东街买点心蜜饯,月姮寻思着尚有半日空闲,便吃着零嘴,做几个驱蚊的香囊来打发时间好了。 谁知走着走着,街上便乱了起来,才行至雾笼河,便见天街两侧商贩,关门的关门,逃窜的逃窜,呼喊的呼喊,更有甚者拖儿带女,干脆弃了货物,逃之夭夭。这是… “这是怎么了?” “小丫头赶紧回家躲着吧,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兵,眼看着就要进城了。” “若是敌军压境,必有烽火;若是护城军,必有诏令,怎会如此…” “可拉倒吧,一没烽火,二没诏令,一路无声无息的,却是向着城门口大摇大摆而来,我等虽是小民,可久居京中也是有见识的。帝后失德,这天怕是要乱了…” 欲从城门而入,那便是京畿衙门有内应;选在中元祭祀之日,便是想将朝野上下一网打尽。月姮站在天街正中,望了望宫城方向,想到早晨临出门,宋聆珏还在抱怨今日不知几时方能归家… 公子… 月姮忍了眼中酸涩,用尽全力向宫城方向跑去,可没跑几步,又掉头向西街相府奔去。 她要替他守好府邸,守好院子,守好未进宫的庶母庶兄,宋宰执定会护好他,而她,会护好这个家! 沿路已有人家得了消息,紧闭门户,也有慌乱不知所措的,月姮学着天街商贩,一路跑一路喊,只望众人都能尽早躲藏起来,避过这场人祸。 直跑得眼冒金星,宋府大门近在咫尺,老管事一个箭步冲出来拉了月姮,又吩咐人赶紧闭门:“祖宗哟,你可算是回来了。” “叔,快…调相爷暗卫,护住内院;另需警示城内其他官宦家中,切莫被逮了充作人质,若以此相挟,宫中怕是…” “你这孩子,什么暗卫不暗卫的…”老管事拉了月姮到一边:“那日老爷与贵人争执,你该通通忘了才是,怎么还惦记上了。再说,暗卫一早就被老爷调走了。” “是相爷…一早调走的?” 月姮看着老管事一筹莫展,想到相爷与燕匀理之间暗潮涌动的冲突,又想到燕匀理几次三番到访,就连抹黑帝后的燕元糕从府中流传出去,宋相一概按兵不动,听之任之…大批军队开拔,想来也是声势浩大,又是如何瞒过众人,一路集结而来?若非“神兵鬼军”,那便是有位高权重之人为之遮掩! 宋相,又是哪一方的人?宋聆珏,又被谁利用了? 想到这里,月姮如溺水之人瞬时断了救命稻草,只觉全身乏力一屁股坐倒在地,就连下意识一直紧攥的那包香料,也散在脚下。 那香料一路浸在手汗里,月姮摊开手心,入目殷红绚烂,仿若染了一手的鲜血。 第49章 无畏无惧 当月姮竖着耳朵,缩在府中听隆隆马蹄与宫内丧钟之时,叛军也几乎长驱直入,直行到了宫城脚下。宫城护城军尚未来得及放狼烟,为时已晚。 众人匆忙应对,小皇帝带了群臣,点了为数不多的护城军杀将出去,一众女眷只得留在宗庙大殿之内,紧闭大门,以此自保。 “呜呜呜——”殿内不知是哪个胆小的先哭出了声,随后此起彼伏的小声啜泣不绝于耳,殿内一时人心惶惶。 元嘉身为皇后,自然容不得有人此时祸乱人心,只得厉声呵斥,再好言相劝。可帝后失德上天降罪一说,难免深入人心,元嘉背后无权无势,京中又有几个不在心中小瞧她的?于是啜泣未止,整个大殿笼在昏暗之中,更显颓唐。 此时忽然一阵响动,众人慌乱抱作一团,却见翻窗而进一个灵巧身影,正是演月。 “回禀娘娘,外头情形已打探清楚,叛军,以…以洛氏为首,丁氏为军,明氏辅之,京畿衙门谭大人开的城门,其子谭询做的宫城内应,护城军中亦有不少细作,如今局面怕是不太好。” 在座虽皆是女子,但亦有精通时局之人,联想这几家关系,这叛军如何集结,兵器如何进京,再加上今日洛夫人称病不出,丁氏没有女眷在京,谭府夫人过世多年,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都聚在了明郁身上。 “你们…明氏虽反,可与我家贵妃何干?”明郁身边女官急于争辩,可明郁却摇摇头,示意那人噤声。 “是与不是,本宫就算长了十张嘴也是说不清的。倒不若待今日一过,相信娘娘自会还我清白。” 元嘉没想到明郁平日里扭扭捏捏惺惺作态,此时倒是能想通关节。 洛氏起异心,便利诱镇守穷乡僻壤的丁氏,以儿女姻亲为信;丁氏借水患大做文章,暗中命兵士扮作流民北上,又借儿女大婚,将兵器粮草混入北上的贺礼之中;谭家父子在京中散布流言,顺势挑唆各方势力对帝后施压,推明郁上位,又利用明郁办事疏漏,里应外合;至于明氏,左右不过小小一棵墙头草,若非明蕤被罢免,明氏再无出路,怕是还会继续龟缩在京中,借着外戚之名蝇营狗苟。 此番局势,明郁自然选择乖乖配合。不论最终谁赢得这天下,于她都尚有一丝翻盘之机。 随侍元嘉的姑姑麻利地带人将明郁绑在大殿一角的椅子上,众人见明郁伏低做就范,一时倒也消停了些许。 然而随着宫中祭祀的丧钟不断敲墙,喊杀声越来越近,还是有人撑不住了。 “这里…叛军就要打到这里来了,我要去找我爹爹…他是郡王,定有重兵相护,和他在一处才安全…” 也不知是哪家的郡主,如此不知轻重,演月飞身去拦,却被那郡主一把推开:“你算什么东西,敢拦本郡主?” “我不算什么,可我知道我想活,我知道在座诸位都想活着回家!”演月不让,那郡主便闹腾起来,幸而宋三上前,才免去演月下重手。 “永禄郡主魔障了吗?出了这道门,谁还认你是谁的女儿,若被捉去做了人质,叫你爹爹如何自处?” 演月挡在门口,宋吟珠死死拖住永禄郡主,一旁闺秀也都上前相劝,可永禄郡主却如发了疯一般哭喊打闹,矛头直指宋吟珠:“别以为大家都是傻子,你之前与谭询走得那般亲近,难道不该和郁贵妃那贱人一样被五花大绑才是?如今竟来挡我的活路?”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愣。也是,宋三与谭询交好,就处事再低调,也难免他人看在眼中,之前只以为宋相属意谭询为婿,有意让小辈结交,可现如今草木皆兵之时… “哈哈哈,没话说了吧?谁知道你是不是他安插在此的眼线,谁知道你宋家是不是也参与其中…啊!” 一个耳光,打得永禄郡主失了神气,歪在地上,怨毒地瞪着出手之人。 “我宋家虽不如郡主出身尊贵,可也是忠君爱国的人家,你诋毁我女儿尚且罢了,可我宋家却是恪守本分。况且郁贵妃尚未定罪,皇后还在此上座,何时轮到你一个晚辈来断人是非功过?” 宋夫人虽是农妇出身,可总归做了这多年的宰执夫人,渣滓淤泥里经营出的泼天富贵,若扯去温婉端方的皮相,又岂是好相与的? 宋夫人拉了宋三向皇后跪下,又取了一旁白烛高悬:“头顶神明在上,燕皇英魂作证,我宋氏女若有不义,臣妇定亲自动手,叫她有如此烛!”说完将那白烛重重掷在地上,断作两节。宋吟珠起身又碾上一脚,一股子狠劲儿,慑得众人都不约而同闭了嘴。 “都别争了。”元嘉上前扶了宋夫人起身,且不论宋三是否勾结谭询,宋夫人此举倒也稳了人心。 “外头什么响动,你们也听见了。皇城内本就没多少可用的兵力,不然也不至于命我等藏匿于此,连个护卫都没有。若还是自乱阵脚一盘散沙,就去黄泉路上哭爹喊娘吧!” 皇后有意剜了那位郡主一眼,这一眼带着轻蔑,带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与平日里那个清冷孤傲的女子全然不同,甚至让人想起她战死沙场的祖父与父亲,让人想起当年元氏一门的血性。 元皇后径直取了燕氏先祖灵前供奉的宝剑,利剑出鞘,阵阵龙吟,一剑挥出,近处祭台瞬时断作两截。 “今日你们不争,不为自己搏一搏,便有如此物! 燕氏先祖在上!今日叛军当道,围我宗庙。烦请诸位夫人,众位姐妹,听本宫号令,持利器诛逆贼!发顶钗环也好,祭祖法器也好,就算是瓦砾瓷片,指甲牙齿也好! 眼下,你们的君上父兄,夫郎子侄,都在殿外以命相搏,此处无人相护,便由我们自己讨出一条生路!纵使妇孺,无畏无惧,为活着,也为奉启千秋!” “为奉启千秋!”演月拔下发间簪子,并几个执了烛台的宫人,率先呼喊。 随后不断有人,或拆了发饰,或寻了殿中趁手的尖锐之物,应声相和。 人心一齐,事情就好办许多。女眷宫人之中也不乏出身将门,善舞刀弄枪的,这些女子与元嘉演月一起,挡在最前守住殿门;体弱或是年纪小的,藏于暗处,尽力自保;其余六七人一组,各自守住四面窗户,以免偷袭。 趁着巡视的档口,演月给明郁喂了些水喝,总归相识一场,略施援手,就当是还裴雨舟之前的救命之恩。 明郁倒也落得自在,坐在这角落里,总比撑着把老骨头,去掺和这场俗世闹剧来得舒坦。 “没想到我那乖巧的侄儿,竟是谭询座下。也不知是你们天界哪位没长眼的昏君,将雨舟此等纯良少年,放在一个阴险狡诈之徒手下,啧啧啧。” “姑奶奶您也别说风凉话,如今都是凡人之躯,若是来日获了罪,免不了要掉脑袋的。” “你这小丫头,就这么肯定顾仙君能赢?” “他若赢不了,便有千百种法子将我留在外头;他能送我进来,便就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我们尽力拖延,援军定会赶来。” “呵,如今这群小辈里头,也就你俩还算有点意思。顾清辉那小子一片痴心,倒也不算是错付。” 明郁还想再调侃几句,却听得大殿门外嘈杂声起… 第50章 一线生机 众人虽按之前皇后的排布归位,可大敌当前,难免慌慌张张磕磕碰碰,勉强算是就位之时,叛军已杀到了殿门外。 众人屏住呼吸,胆子小些的抖得簪子都拿不稳,掉了又捡,捡了又掉… “里头的娘们儿都听好了!燕匀理已经撑不了多久了,是你们自己束手就擒活着出来,还是等本将军带人杀进去,死了,抬出来,你们自个儿挑!” 原是明蕤带了小队人马,来围宗庙。此言一出,殿内瞬间慌了,就连元嘉也握紧了剑柄,颤抖不止。 啧啧啧,今日倒是见识了一番凡人话本里的“攻心”之计,果真是一针见血。 演月握了握元嘉的手,高声道:“圣上既是撑不了多久,那便是还撑着。反而是你,听声响带的人手也不多啊,莫不是在圣上手里讨不着便宜,便想着对我等妇孺下手,好阵前威逼。想来,真正吃亏的是尔等反贼才是!” “哪来的黄毛丫头,好厉害一张嘴!等本将军将你们拿下,看你还能不能嘴硬?”明蕤一声令下,殿门便被撞得吱呀作响,四面窗户也响起刀砍剑劈之声,吓得一群闺秀夫人惊叫着退开。 其中一扇窗被击了粉碎,顿时跳进一个叛军。 元嘉此时已稳了心神,既没有退路,便是能顶一时是一时,索性手起刀落,一下砍了那跳窗而入的叛军。那人也是一时轻敌,不想这群女子中竟真有出手的,刚要上前捉元嘉,又被宋吟珠一蒲团打晕在地。 一时间,这群女子仿佛都见着了希望。 大殿窗户建得高,叛军若要入内,便需攀爬而上。于是攀上窗框的手指也好,站在窗棂的脚丫子也好,便都遭了殃,不是被烛台戳了,就是被簪子刺了,好不容易跳进来的,便是一张经幡蒙在头顶,拳打脚踢一片混乱。 可此举终归也只能抵挡一时,待叛军回过神来有所防备,局势便落了下乘。元嘉、演月等几人会些功夫,皆被围困拼杀,剩下一群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失了主心骨,不多时便有半数被拿住。 殿门大开,明蕤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没想到燕匀理这小子如此难对付,竟还有援军。可我若捉了你们,一刀一个,还会怕那小子和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臣不乖乖就范?元皇后,胜负已定,你还是少费些力气吧!” 见元嘉不做声,继续拼杀,明蕤也由得她们,走到捆着明郁的角落:“怎么着,我的贵妃妹妹,如今怕是该轮到兄长我让你横着出去了。我遭贬当日你落井下石,如今可有悔过?” “你如今落到以妇孺相挟的地步,想来混得也不怎么样。” “贱人!”明蕤一巴掌打在明郁颊上,又命人提了明郁走。 “你敢打我脸?”明郁松了绳索,一脸怨毒地抚着脸颊。奉命提她之人皆是一惊,这郁贵妃如何松的绑… “你不知道女人平日里最在意的就是这一张脸?”明郁每走一步,便撂倒一个挡她路的叛军,“我活了这许多年,还没谁敢打我脸的,你,倒是第一个。” 手下兵丁一时间倒了一片,明蕤惊恐地看着眼前这自小长大的妹妹:“这不可能,我与你一同学的功夫,怎会…”直到被明郁掐住了脖子。 “你当我和你一样蠢么?你若从小好好向学,不搞些投机取巧沽名钓誉的小把戏,哪怕只得父亲一半真传,明氏又何苦要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叛逆一事上? 你们当初靠着我这张脸得的外戚尊荣,如今却如此对它…哼,父亲没教过你吗,就算是利用完的人,也别翻脸太快了。”明郁一脸厌恶地松了手,明蕤瞬时如一滩烂泥倒在一边。 众人皆被明郁的突然出手惊住,谁曾想花一般娇滴滴的郁贵妃,竟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此时一身素色宫装逆光而立,便如九天神女降世一般,解了众人燃眉之急。 “绑人!” “关门!” 总算此时还是有人警醒的,演月和元嘉同时出口,疲惫地相视一笑。 此时天光虽尚亮,却已是日月同辉夕阳西下之时,叛军若见明蕤久久未归,必会派出其他人马前来拿人,届时天黑夜凉,身心俱疲,若领队的还不是个草包,才是最最难熬。 丧钟一声声响彻宫墙,也不知顾清辉和燕匀理等人现下如何,所谓援军,又何时能到? ------------------------------------------------------------------------------- 宋聆珏从未想到,当了这十几年的纨绔,有朝一日,竟会有此等家国大事,皆系于他的一天。 事情还需从一支响箭说起。 历来行军打仗,发号施令,皆以令牌、令旗、号角、响箭为信,远程则有烽火、烟雾、烟火为号。然而纵使信号式样色彩再多,便也有“人算不如天算,是天要亡你”的荒谬之事。 燕匀理眼看着叛军号令进攻,而求救援军的响箭一旦升空,便有叛军四面敲响祭祀丧钟,将响箭之声盖过。姜不愧是老的辣,洛氏家主选在祭奠燕氏先祖之日起兵,真真是深谋远虑,讽刺至极! 大难当前,平日里一帮子拉拉杂杂互相吵个没完的老臣,一致向外,登了城楼,将燕匀理与一众年轻人护在了身后。 “内城门只能抵挡一时,必须有人混出宫去放响箭,城内的线人才能继续传信。”顾清辉此话一出,城楼上跪倒一片年轻人:“臣等愿往!” “这…尔等皆是国子监门生,与那谭询、明蕤同窗数年,他们认得你们,又如何能混出宫去?”国子监范老先生已是老眼昏花迟暮之年,若非连走两步都艰难,便也是坚持要上城楼去的,叫他如何能看这些少年人白白去送死。 可眼看兵临城下,丧钟不断,放弃这一线生机,怎叫人甘心。 “你们都别吵了,这儿…这儿呐!不也还有没上过国子监,也没和谭询、明蕤那两青年才俊玩儿的好的么…嘿嘿嘿。”众人朝出声之处看去,却见宋聆珏一手拎了一个纨绔,挤到燕匀理跟前,那两个纨绔死命挣扎,最后终是留了宋聆珏一人。 “你?” “…怎么,我不行么?我虽不理会什么家国大义,但我父亲还在城楼上杀敌,我母亲和姐姐还在宗庙大殿里担惊受怕,阿姮还困在外头…我要去!” 这是宋聆珏头一回在燕匀理面前说了句整话,没有结巴,也不自称“微臣”,理直气壮,仿若自己本该如此。 “小爷穿上叛军的衣裳,再往脸上抹两把血两把泥,装死,你们能有我行?这宫里哪儿有狗洞,京城里哪条巷子拐角适合偷鸡摸狗,你们有我熟吗?一个二个生得丰神俊朗,兵鲁子有你们这样的吗?还得小爷我这样的出马!” “宋聆珏!孤不是在说笑。” “谁会拿全家人的性命开玩笑。”宋聆珏凑近燕匀理,一把拍在他左臂伤口上:“你为护我也没含糊,此去为救家人,我便也捎带上你。” 燕匀理固然疼得龇牙咧嘴,可脑海却浮现月姮口中那个不一样的宋聆珏,与眼前这故作嬉笑的面目,渐渐重合。 “圣上是人,婢子我也是人,日食三餐,夜宿一梦,你我并没有多大不同。” “这…谁教你的?” “自然是我家公子。他虽胆小如鸡、游手好闲、爱吹牛皮了些,可生性善良从未想过仗势害人,还教婢子为人处世的道理,而非为奴为婢的戒律。你若对他好,他定也会百倍千倍对你好。” …… 此去,珍重! 第51章 真亦假,假亦真 宋聆珏换了叛军的衣服,往脸上胡乱抹了不少烟灰,举着杆红缨枪,状似没头苍蝇一般,见人或是装死躲在犄角旮旯里头,或是跟在叛军队伍最后跟着跑上两步。 都说傻人有傻福,这一路哆哆嗦嗦,插科打诨的,就连谭询都遇到了两回,还真叫他混出了宫墙。 谁知正往墙根儿边上猫着走,却突然被人叫住:“那谁,渤辽洛氏治下的吧,虽说你们都是临时征用的,可也忒没规矩了些,就知道瞎晃。生死攸关,要掉脑袋的懂吧?没脑子的乡巴佬。” 宋聆珏眼珠子骨碌一转,赶紧用渤辽一带的方言打马虎眼:“大哥大人有打量,放过小的哈…放过…诶诶!别逮耳朵,疼疼疼!” “瞎叫唤啥呢?还不跟上,上头叫拿人呢。” “拿何人?” “自是拿京中官员家中妻小相挟。小皇帝响箭不断,定有援军,须在援军到来前速战速决。你…你打听这些干啥,拿人去!” 宋聆珏被那人一推,跟在了队伍末尾,一面往前跑,一面抖如糠筛,这…得赶紧找个隐蔽之处放响箭才是。 队伍七弯八绕,眼看过了雾笼河进了西街,夕阳渐落,仿若将这俗世镀了层金子一般,宋聆珏站在自家大门外傻了眼,这叛军先逮他家可还行? “这些个杀千刀的狗腿…老子…呜呜呜”宋聆珏本偷偷找了个拐角欲放响箭,就算当场被捉,也好过全家遭罪,然又被人一下摁在地上。 “还有完没完了?!”宋聆珏发了狠劲儿,一把扑了那人,四目相对,却是小厮打扮的月姮。 “吱——”谁知宋聆珏太过激动,一个手抖,竟将响箭放了出去。 “吱——”“吱——”“吱——” 响箭一出,片刻便如长了脚一般,城中不断有响箭呼应,次第向城郊寒翠山方向越传越远。 “有细作!”那小队人马循声发现了宋聆珏与月姮,两人只得拔腿就跑,利用熟悉地形的优势,勉强周旋拖延。 直至跑到雾笼河畔,两人被堵在了拱桥之上,无路可逃。 “阿姮,你还记不记得燕公子那个抱月猛虎之梦。” “…记得又怎样?都这样了,都!” “月是水中月,那老虎稀罕得很…”宋聆珏紧紧握了月姮的手:“我们打也打不过,今日怕是真要将那贤臣之梦坐实了。” “公子?” 哗啦一声,宋聆珏抱了月姮,一个猛子扎进河中… ------------------------------------------------------------------------------- 城中响箭一出,洛氏与丁氏有些乱了阵脚,明蕤捉拿官眷,又迟迟不归,难不成这小皇帝除了有援军,还留了其他人手?于是又命谭询带了人马,向祭祀宗庙而去。 入夜本就黑灯瞎火,可祭祀大殿应是不缺火烛的,谭询带人围了大殿,却发现殿中一点火光响动也无。 大殿窗子已在明蕤攻殿之时破败不堪,叛军探了探脑袋,往里望去,忽见一道白影飘过,待他揉揉眼,再去看时,却又是漆黑一片。 “大…大人,这…今日本就是中元鬼节,您说…这会不会,会不会…那个…” “听说燕氏人向来护短,先皇后未出阁前,更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刚刚…会不会…知道是我们要捉她亲定的儿媳妇儿,就…” 叛军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虽不大声,却如螺旋一般慢慢扩散。 似是而非,向来比全然真切更能撼动人心。那些叛军行不义之举,本就有所忌惮,此时被这么一吓,这满满的心虚是兜不住了。 哼,这些凡人,心中执着于他人的东西,便能堂而皇之下手,却又抵不住内心的谴责,何其矛盾。谭询心中不屑,厉声呵斥:“再语怪力乱神,祸乱军心者,斩!” “里头的人听着,我可不像明蕤那件蠢货,一番糊弄便能吓破了狗胆。此处四壁破败,我若强攻,不出一盏茶便能将你们擒获。都是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夫人贵女,不若束手就擒,也好保留些体面。” “体面?若没了性命,她们和我一样,不过是祠堂里一块儿木头,还要体面做甚?” 叛军各个面面相觑,祠堂里的一块儿木头,那不就是…那女子声音也是瓮声瓮气,仿若隔了时空,从悠远之地传来,听得人毛骨悚然。 “嗵”的一声,却是谭询破门而入,殿门随即诡异地关上,徒留门外一群小卒,心惊胆寒。 “别说什么死人显灵的鬼话,你们中不止一个知晓我的底细,应知再怎么演,都是无用。”谭询气定神闲,心道这些个女子能临危不乱,想到装鬼这出,也着实厉害,可惜了,来的是他。 角落里慢慢亮起一豆灯火,演月一身白衣,散着长发,活脱脱一副厉鬼扮相;元嘉从盛水的大瓮里抬起脑袋;宋三和明郁也从殿门后头现了身。四人慢慢走向殿中,将谭询围在其中。 因是中元祭祖,女眷皆着了素服,此时四个白衣女子,将谭询团团围住,那一点灯火又叫人看不真切,此情此景,在窗外叛军看来,便是谭询被女鬼缠了身。 “快跑…不是,快…去禀告将军…小谭大人被鬼缠身了…” “等…等等,那我也去禀告,别…别落下我…” 一时间,外头那一小队叛军跑得一干二净。 “好计谋啊!”谭询拔了随身佩剑,一剑挥出,先逼退了不会武的宋吟珠。元嘉拔剑格挡的档口,就见演月与明郁拉了经幡,将谭询缠住。 “劝你一句,收手吧。”宋吟珠忍不住最后相劝,虽开始就注定无法志同道合,但七分假意里,也不见得没有那三分真情。 谭询错手割开经幡,一记剑落避开元嘉,闪身一把掐了宋三脖子相挟,演月三人只得小心对峙。 “早料到你对我有所图,却没料到你为的不是顾清辉,而是…燕匀理?” “你是真心发问,还是想挑拨我与皇后贵妃?”宋吟珠顿感咽喉一紧:“圣上许我司学女官之职,可小顾大人却骗我说你是什么帝星降世。不过是顺水推舟,既利用你回敬了他的鬼话连篇,又让你以为我是个一心想着飞上枝头作凤凰的女子,何乐不为?” “你不是最喜欢权势地位么?宰执嫡女的身份满足不了你,未来皇后之位你也没惦记。司学?就为了一个司学之位…宋吟珠,我真是看不懂你。” “在这个世道,只有女子才会真心教导女子,荣耀不单是父兄家门、夫婿子女给的,更是自己挣的。” “哼,区区凡人,妄图改变这世道…” “怎么,还真当自己是哪路神仙了?哪个瞎子给你算的卦?” “你…”谭询收紧十指,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紧接着混沌的双眼里,便只有宋吟珠浅笑着放大的面孔。 “相识一场,我定保你一命。”宋吟珠扬了扬手里的银针,“不要轻视弱小的对手,这还是你提醒我的,可怜,你自己倒不懂。” 哼,这个狡猾如狐的凡人女子…谭询渐渐失去了意识,如一滩烂泥倒在墙角。恍恍惚惚,只听得外头渐渐响起喊杀之声,一支支响箭冲破夜空,小皇帝的援军,终是到了。 ------------------------------------------------------------------------------- 经此一劫,却是谁都没发现,那日梁上,实有一队黑衣人,不动声色地互相打着手势,传递消息。 黑衣人甲:兄弟们听我号令,若有叛军进殿,以机巧暗器相助,不到万不得已,切勿暴露身份。 众黑衣人:明白! …四个时辰后… 黑衣人乙:…大哥,这些个娘子好生厉害,想是没咱哥几个啥事儿了吧?猫得人腿疼… 黑衣人甲:哥又不是瞎!这不是腿麻了,不好使轻功么… 第52章 辞旧·迎新 一众女眷战战兢兢,直等到月挂中天,终于等来了捷报。 祭祀大殿闹鬼之事传得有模有样人心惶惶,顾清辉恰好借题发挥,安排乐人时不时地奏些丧乐,细弱绵长时有若无,乱了叛军军心;洛氏与丁氏派人满城捉拿人质,本就将兵力分散,再加上援军赶到势如破竹。 这场人祸,也一如它开始的那般猝不及防,不消多时,便已戛然而止。 殿门大开,众人夫妻重聚,呼儿唤女。 帝后相聚,却不能如寻常夫妻啼哭劝慰,尚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还需维持皇家体面。唯有两两紧握的双手,缠绵缱绻,诉说劫后余生,心有余悸。 “顾清辉?”演月在众人之中来回穿梭,却没找到她惦念之人。她尚来不及挽起装鬼披散的长发,一路向殿外奔去。 他受伤了?他心疾又犯?亦或是…他死了? 演月跑得喘不过气,忽然下意识停下了脚步,顿觉心跳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从胸腔到眼睛,满是酸涩。 明明祸事已经过去了,为何别人在笑,而她却想…哭?这茫茫深宫,这放眼四面都是黑,辨不清方向的夜里;这苦苦等待,这尚未寻起,却仿若已知一败涂地,不敢面对的孤独… 心头仿若一汪深潭,有什么正一滴一滴砸入潭中,在寂静中荡出圈圈涟漪。 月影朦胧,远远的,有个瘦弱身影,撑着根□□,渐渐走近。 “我走慢了些,没能跟上他们…”顾清辉忙扔了□□,踉踉跄跄向着演月小跑而来:“你别慌,不过是饿得太久,又站得太久,不过是…有些累…” 顾清辉惊在月下,这是天上地下,他头一次见演月哭。 他不曾想过,那双清冷孤傲的眼睛里,也会盛满狂风骤雨,百般压抑的呜咽,似困兽哽在喉头,终是在他的臂弯里,蓬勃而出。 “没事了,演月…别怕…”顾清辉抚着演月面庞,颤抖着低声安慰,一遍一遍。 头顶,是乌云蔽月的阴霾,在那深重的黑暗里,演月眼中那一蓝一红忽明忽暗的两簇火焰,灼得顾清辉撕心裂肺。 ------------------------------------------------------------------------------- 宋聆珏转醒之时,已是天朗气清。月姮小小地缩在身边的稻草堆上,呼吸均匀,想来亦是无碍。 此处是间临街破屋,宋聆珏寻着楼下叫卖声,打开窗户,见对街布告上已贴了严惩逆贼的布告,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百姓“都说没想到啊,今上年纪轻轻,还留了这样一手。听说上个月碧秋湖闹狐妖,就是为了遮掩这支大军。这路数,是真绝。” “这么说来,洛氏逆心,今上早就知晓,才准备得如此周全?” “也不见得就防着洛氏吧,如今的世家…啧啧啧,上百年的富贵还不知足,眼下可好,活该一场空!” “可不是个黑心的。借着闹水患,让兵丁扮作流民北上,又借着儿女婚事将兵器运上来,可怜那洛家女儿花容月貌,做了夫家娘家一颗棋子,听说若非在去往南境的路上失了踪迹,也免不了杀头流放的,可怜呐!” 的确可怜,宋聆珏歪着头思忖,想来那日援军已及时赶到,逆贼也没什么好下场。 “你在做什么,还不将窗阖上!”宋聆珏被吓了一跳,支着窗子的木棍一下砸在脚上,也隔绝了外头的一切。 门口是个从头到脚一身黑,包得密不透风的女子,唯有一双眼睛清澈灵动。她将一包燕元糕摆在屋内唯一的桌案上:“叫醒你的同伴,吃完赶紧走。这里原是间闹了凶案的鬼屋,三年来无人问津,要人将你当做恶鬼不成?” “鬼屋?”宋聆珏耸耸鼻子,死的莫不是个如花少女,屋子都破败至此,竟还留了股熏香气息,不禁打了个寒颤。 “是恩人救的我们?” “若把我当恩人,就赶紧离开,免得连累我。” 是人便多少有些不能言说的苦衷吧。这女子既救下他们,想来心肠也不坏,还是莫添麻烦的好。宋聆珏跪倒冲那女子背影拜了拜,揣上糕点,背起半醒的月姮离开。 屋里又恢复了寂静,那蒙面女子从怀里取出一张布告,读完泣不成声。 洛氏、丁氏、谭氏、明氏,主谋问斩,九族充军流放;丁氏逆子下落不明,悬赏缉拿;明氏贵妃功过相抵,出家为尼。 终是昨日繁华,一夜云烟。 ------------------------------------------------------------------------------- 宫城中,勤拙殿,燕匀理的小书斋,取义勤能补拙,是燕匀理得封太子之日,宋宰执代表群臣,提的字。 此时二人面对面坐在殿中,仿若十年前,宋宰执教导燕匀理政务一般。只是时光荏苒,当年的孩童长成了有勇有谋的少年,而当年的老者日渐花发苍苍。 “臣有罪,蒙圣恩不予追究。此次告老,还望恩准。” “圣上我年纪尚小,没了宋相你这头老狐狸,谁来帮孤牵制各方势力。不过是知晓洛氏狼子野心,知情不报而已,何至于喊打喊杀的?” 小皇帝话里有话,此番埋怨也多有取笑,然宋相心中有事,即便多年高位养出了不卑不亢的性子,也不免骇然:“宋氏一门,愧对皇恩。” “你祖上通敌背国,我祖上利用牵制,最终逼死你父亲,致你孤儿寡母颠沛流离,就连你出仕多年,老夫人也不愿进京颐享天年,想来终究还是心结难解。 然这都是过往之事了。当年父皇言明真相,是为解你心中疑虑,望你能停止寻找真相,全力辅佐于我,你又何苦教导儿女纨绔跋扈,是怕他们会走上你的老路,还是怕你自己会走上你父亲的老路?” “臣…臣也为儿女动了私心,若这天下换了姓氏,便无人知晓宋氏过往…臣有愧。” “先人之过,却不妨碍你我成为一代贤臣明君。你百般骄纵宠溺他们,可瑕不掩瑜。你家三小姐,还是被母后看出心思机敏;你家小公子,还是机缘巧合,做了孤的抱月贤臣。 诚然孤还算不上是个明君,但你亦认为勤能补拙,孤还有望,故而此处才名为勤拙,不是吗?” “…臣…”宋宰执望进对面年轻人的眼里,那明眸璀璨,有三分泰然自若,有三分中正不阿,有三分赤子之心,然亦有一分意气用事,尚需打磨。 老者拱手相拜,这一拜里,是前尘往事随风去,是明朝新象迎面来。 ------------------------------------------------------------------------------- 叛逆之事尘埃落定,帝后二人于吉日,坐龙椅凤驾之上,待众臣朝贺。 殿门尚未开启,本是最好的晨曦微光里,元嘉却觉得,与燕匀理坐在这昏暗之中,亦有些凄惶。 “我们终究还是长大了,学着阴谋算计,学着顶上一副威仪的面孔,不去看自己的喜与恶,乐与悲,木偶一般,好生厌倦。” “怎么,见识了我的真面目,现下后悔还来得及。”燕匀理叹了口气,迟疑良久:“你…你若想要自由,我定能寻个由头…送你…出宫。” 元嘉却愣了神,在晦暗不明之中不知所以:“外头敲钟了,你…你坐好。” 燕匀理苦笑,整了整衣襟,却听元嘉又道:“何必大费周章,我原也不是什么善茬。” 欣喜若狂,二人此时只想放声大笑,却又默契地止住笑容,正襟危坐。 殿外响起庄严鼓乐,象征朝堂威严的两扇中庭雕龙纹大门,缓缓开启。晨曦刺目而温暖,热烈地照进大殿。在那道门外,是恭敬而拜的群臣;而在那道宫墙之外,是千千万万,平安喜乐,各自经营的芸芸众生。 ------------------------------------------------------------------------------- 燕匀理:“尔等臣功,只管结党,本就是众人拾柴火焰高,无有朋党,谈什么合作制衡?只是,切莫营私便好。” 众臣:“…什么话都敢往外说,看来圣上还是有些不靠谱啊。” 宋相:“…” 第53章 心结 演月没想到,她的生意躲过了流匪,熬过了兵祸,却毁于流言。 此事还要从洛氏谋逆那日,她得罪了那位永禄郡主说起。 其实细品,那日宋相夫人打的耳光,元嘉说的重话,冤有头债有主,演月一个不过拉架的,这晦气按理也轮不到她头上。可这世间就是有这么不分青红皂白之人,惹不起两位正主儿,便拿她这无权无势的软柿子下手。 于是乎,演月装鬼之事,在京中闺阁圈儿里,被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最终传出阴盛通灵一说;那日又从顾清辉给的簪子里,拔了银针给宋吟珠防身,谭询是被药倒了,可她进宫私藏利器,居心叵测的罪名,也是逃不掉;再者,星沉家族失势自己又失踪,演月知她身死不过回天便也不甚伤怀,旁人却看演月唯利是图惺惺作态。 这三三两两凑巧之事接踵而来,演月自己不在意是没什么,可那些平日里来客盈门的铺子,现下却只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 生意不好,红利就少,再加上东家流言,掌柜和伙计便容易被挖角,人手不足便难免出纰漏出怨怼,如此恶性循环,演月只得关了几家本就不怎么上心的,集中精力挽救其中一二。 这日演月正在铺子里对账,便听老熟人到访,人未到声先到。 “你救她一命,回头她却这样对你,以你的性子,该是有仇必报才是,怎么那位永禄郡主还在那儿起劲蹦跶?” “原是新上任的宋夫子。失敬。”演月敷衍地作了揖,又埋头案牍。 “别提了,女学里知我去当夫子,就差集体告假了。可你丧气什么?宫里有皇后替你做主,宫外小顾大人自会护着你,何况你自己也厉害得很,还会怕一群长舌妇?” “众口铄金,我算是见识了。左右永禄郡主的挑拨,不过是个由头,她们嫌弃的也并非我铺子里的衣服首饰,而是打心底里看不得我身份低微,却又能事事顺遂处处拔尖儿。说到底,就是嫉妒。” 宋三点了点头:“也是,我爹娘都是农户出身,当年上京里来可没少受罪。古往今来,就算是世家祖上,亦有行军种田、卖货打铁的,靠着祖上荫蔽得享无上尊荣与富贵,回头却看不起老祖宗辛苦养家的行当,可笑至极。” “宋夫子若将这些教于学堂里那些闺秀,怕是各家夫人都要打到宋府去,你的处境也不会比我好多少。” “自当徐徐图之,这还用你教?”宋吟珠左顾右盼,见店里确实没什么人,这才小声道:“我原本的确属意顾清辉,给你添堵的事儿,也没少做过。毕竟他长得好看又有才,家里也没那么多讲究,于我确是良配。” 演月停了手中算盘:“你兜了半天圈子,就是来告诉我,你想吃回头草的?” “谁稀罕你那棵病秧子!我说的是原本!原本!也正因如此,有些事我虽要说与你听,却望你听完能好好思量,切莫冤枉好人。我今日来,是替谭询传话的。” “谭询,他与你在一处?” “…是!毕竟我冒死替圣上打探消息,谭询…算是法外容情。 他叫我带话于你,他多次助你远离小顾大人,你却执迷不悟飞蛾扑火,原是他技不如人。如今你予他的恩情也算两清,日后若有难处,可去碧秋湖禅松洞暂避,那里有位母亲爱惜孩子,做了保命的障眼法,定能助你躲开一劫。” “我何时…于谭询有恩?” 演月心中飞快地思索,三百年来与谭询鲜少有交集,何况他这个段位的神仙,有她一介小仙施恩的机会?还让她去求惜源母子,她是仙门中人,出事自有仙界相护,何至于求助妖界的地步? “谭询现在何处?” “人是藏在我院子里,可他…已喝了圣上赐的毒酒,失了心智。” 演月颓然,也罢,待降下天雷收了谭询这一命,来日于天上,总能问个明白。 “谭询的话,你信了?我…我虽答应替他传话,可我不信小顾大人会害你!早知你疑心多虑的性子,还不如不答应…” 耳边是宋三惴惴不安的絮絮叨叨,演月走了神,恍惚间忆起之前谭询种种,先是安排裴雨舟刻意接近,再是利用星沉和宋三设局离间,最后甚至起了杀心,若说都是为了让她远离顾清辉,倒也说得通。 只是,一个人处心积虑只为针对另一人,这两人到底是何仇何怨? ------------------------------------------------------------------------------- 自叛逆那日后,顾清辉因思虑过度伤了元气,更不知为何颓丧抑郁,病了好一阵子。眼见着暑热渐歇,秋风微凉,顾家祖父愁得老泪纵横,难不成这孙儿,终究捱不过二十岁?可近日却见他又有了精神头,看来是自己上了年纪,多虑了。 书斋内,烛火幽暗,顾清辉气定神闲誊写公文,近旁皓月却是如坐针毡,坐立难安,下意识捏着那只绒布兔子,就差没抠下那红宝石眼珠子。 “顾清辉,你当真不肯救白家?” “凡间有凡间的秩序,白家是丁氏旧臣,又收容过丁乙辛,如何能轻易幸免。不是我不肯,是我不能。” “只是收容便要定奴籍重罪?你我都知晓,鼠仙纵横那些世家谋反,是为了揪出他们蓄谋已久的不臣之心,是为了凡间秩序的试炼,又为何要连累无辜之人?” “无辜?你与我谈无辜?”顾清辉勾了勾嘴角,忽然折了手中狼毫,墨迹飞溅,乱了素衣纹理,分外醒目刺眼:“这世间的无辜之人,难道只有你的忆欢仙子一个吗?你掐着指头算时间,恨不得一日当做十年去过,求我放你们长相厮守,可是我呢?我能去求谁?” 皓月握紧了拳头,仙人的灵魄,却住在一个凡人孩童的身体里,就如怀中这只绒布兔子,任人拿捏…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你不是不能做,是你有条件。你为这一天,早早张开了圈套,就等着本君往里跳。好算计啊,顾仙君,从见到忆欢的那天起,本君就已经中计了。” “知道就好。就算是我做了圈套,也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踏进来的。”顾清辉起了身,绕过桌案俯首看皓月,烛火被他挡在身后,那道孱弱的影子,便顺势如暗夜一般幽然生长,密不透风地朝皓月蔓延。 “皓月刀,若你刀灵永世不醒,那该有多好。” 第54章 百戏图 关于谭询带来的口信,演月思虑多日,几次想问顾清辉,却又似乎害怕答案从他中而出,每每欲言又止,于是愈发忧心。 星沉出事想来是司命一手安排,鼠仙逃得音信全无一时也找不到人,其余仙人又都是隔了许多层关系的,如今身边也没个可靠又相熟之人解释一二,唯有去寻明郁和裴雨舟。 明郁为明氏牵连被罚出家,实则在京郊寻了处福地隐居去了。说来也巧,此处离碧秋湖不远,正是当日演月慌不择路,失足落下的山林之间。妖皇爱子心切,想来明郁也是受人之托,顺便看顾惜源一二。 宅子倒是处好宅子,依山傍水,曲径通幽,逢此雨将落未落时分,更显清静。演月到访时,裴雨舟正焚香烹茶,明郁醉酒,在廊下榻上睡得香甜。 “仙子来得不是时候,姑奶奶贪杯,有些上头了。” 演月拾了阶下滚落的酒坛:“你家姑奶奶她…莫不是还留恋那凡间的小皇帝?” 裴雨舟摇头,细心替演月奉了茶盏,才道:“姑奶奶今晨说了,她欢喜的不是燕匀理,而是她见他时的那般喜悦心境。纠结万年,总算一朝顿悟,一时高兴,这才喝多了些。” 演月颔首饮茶,却是心不在焉,裴雨舟看在眼里,料想演月定是有事要问。如今没了谭询的牵制,露点儿口风做人情倒也无妨,便就着茶汤与茶沫,做起了百戏图。 一盏月下现宝刀,一盏猛虎踏竹石,一盏云舒花富贵。 “你画的可是我、顾清辉、君上与星沉?”演月一眼看出这茶百戏意有所指:“只是,月下为何有双刀?” “都说仙子你是铸造皓月刀时,上神遗落的灵铁。如今仙子你得道飞升,皓月刀却沉眠于敬神殿,也不知何时能有幸见一见双刀合璧的盛景。” “我自己都没想过如此盛景,你又做什么春秋大梦呢?想来你多少察觉我此行目的,我便开门见山。谭询与顾清辉,二人到底是何仇怨,你知晓多少?” “小仙年纪尚小,又怎知他二人的陈年旧事?倒是仙子你,对顾仙君却是越发上心了。仙子可曾想过,你心中在意的,到底是顾仙君,还是见他时的那般心境?是愧疚,是猜忌,亦或是…” “是与不是,演月与顾某自有答案,就不劳旁人费心了。” 演月抬头,朦胧烟雨中,顾清辉一袭青衫顶一柄纸伞,立在苍翠竹海之中。本是绝尘遗世的翩翩风姿,为何刚刚见那茶戏,却一眼认定那猛虎便是顾清辉?演月低头再看,此时茶沫消散,百戏残缺,唯有头一盏中,还留有一把模糊的宝刀图案。 “你虽年纪尚小,这股子八卦劲儿,倒是不输你那千秋万载的姑奶奶。如今没了谭询管束,你这小狐狸的心眼,也越发多了。” “仙君谬赞,小仙自是要多些心眼,才能护住身边一切。若都如演月仙子这般心思单纯,别说三世富贵,十世的金山银山都能折腾干净。” 演月抬眼,这小狐狸实话没一句,打嘴仗倒是很积极,还暗讽她没脑子对付永禄郡主? “当初是谁被吓得连口烧鸡都不敢吃?这才几日,便好了伤疤忘了疼?”演月居高临下,捏了裴雨舟脸颊:“告诉你小子也无妨,永禄郡主就要远嫁南越去做质子了。不是本仙子心思单纯不下手,是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若还想要那三世富贵,就少些阴阳怪气好好说话,不然运簿之上,本仙子有的是办法,给你开个天窗!” 顾清辉本是捧了茶汤,坐等裴雨舟嘴贱被收拾的,谁知演月气急上了手,这才不淡定了,上前拦了演月:“咱不动手。”顺势又是嫌弃又是幸灾乐祸地瞥了眼裴雨舟。 一场混乱,演月问不出所以然,便只得随顾清辉离开。 明郁这才伸了懒腰,眼底清明,哪里有醉酒的样子:“这两人真能闹腾。雨舟你也收敛些,知道那老虎屁股摸不得,作甚还要凑上去找揍。” “姑奶奶你千杯不醉,顾仙君清楚得很。就算是看在你不善扯谎,也尽力保守秘密的份儿上,必不会为难我的。只是那演月仙子嘛…”裴雨舟落寞地勾勾唇角,揉了揉被捏得通红的面颊。 “姑奶奶,说来好笑,当年我还是个小狐狸,不好好在崇云崖上修行,贪玩儿迷失在凡间。京中戴月楼开业,见我穿着不凡,便邀我赏个脸,哪晓得我年幼无知,以为被哪路大仙识破了身份,竟真乖乖地给人一张面皮。结果,你猜怎么着?整条街都喊打喊杀捉妖怪。 可巧,那日遇上她下凡清算功德,冷着脸护了我一路,临走怕我饿着,竟还给我买了屉狐狸花样的茶糕,那茶香味儿,我到现在还记得。 众仙都说她铁石心肠冷情冷性,我却知道,她最是心软不过之人。日后,若被伤了心,可如何是好?” 情之一字,不过是想她好好活着,顺心顺意,安乐百年。 ------------------------------------------------------------------------------- 归途。 演月私下向明郁和裴雨舟打听顾清辉的旧事,总觉心中理亏,又被此事烦得抓心挠肺,一路上坐立难安,袖子都要被绞出个洞来。 顾清辉也不说破,松了演月双手,又替她将衣袖捋平,这才道:“永禄郡主远嫁南境,随嫁奴仆之中就有忆欢一家。白家兄长原也不是真的参与谋逆,因丁氏之故获罪也实属无奈。此去南境充作圣上眼线,戴罪立功,他的家小自能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只是皓月却舍不得忆欢走,我不便言明,他便与我闹过几场。” “我听说了,原以为你俩自小就不和,不过是寻常打闹,却不知这其中还有这些缘故。最近为收拾那永禄郡主捅下的烂摊子,我竟连皓月都疏忽了。” 演月松了口气,心道:还好,他不是为今日之行的责问。 却不曾留意,身旁顾清辉也是深深松了口气:还好,皓月不曾向她和盘托出。 两人各怀心事,惴惴不安,行至顾江两宅后门,终时各归各家,分道扬镳。 第55章 遗梦 月倚西楼,勤拙殿,燕匀理松了松僵硬的胳膊,继续挑灯看奏疏。细雨初歇,夜风微凉,本是枕着凉席犯懒安睡的好时候,奈何俗事烦身,不得已勤勉终日。 太难了! 燕匀理笑自己何苦为难,眼见着奏疏字字模糊,眸间晦暗愈发深重,终究是沉沉睡去。 “哎?怎么就入了你小子的梦中?”迷雾中,竟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仙君?”燕匀理一把揪住来人衣袖,那仙人动弹不得,只得端起架子,装模作样。 “仙君可是舍不得我,故去而复返?我在坊间见了你的画像,惟妙惟肖,每日悬于堂前拜谒,你总算是听见了。” “你小子倒比那死丫头细心,知道心诚则灵,没让香火气烧了本君眉毛。” “原来你真是她师傅…”燕匀理想到那日利用元嘉试探演月,便愈发觉得苦涩:“仙长,做皇帝,真累啊。” “谁叫你母亲鹿仙浅匆,私下凡界,乱了帝星命数,致光阴提前自转。本君司凡间命理,亦有不查之过,这才遭了连坐,来教导你这凡人。所谓母债子偿,你该是这世间头一个,没有帝星护体的君王…自然,会比旁人累些。” 哎…二人皆是重重叹了口气,隔着迷雾面面相觑。 “仙君…我想见见我母亲。” 燕匀理顿了顿,忽而又想到自己痴人说梦,苦笑着摇了摇头。 想想这孩子也是不易,司命顿了顿,还是说道:“从前是难比登天,这往后嘛,或许…哎?” “仙君?!” 燕匀理骤然睁开眼,周身一派清明,哪里还有什么仙人梦境,唯有元嘉关切的眼神。他疲惫地靠在元嘉肩头,那个方向,正好能看见画中仙人,笑得亦真似幻。 司命正与燕匀理说到关节,却不想梦境被破,灵识回归苍穹之上,这才在银河河畔,发现碎作一地的梦境,与一位惴惴不安的老者。 “酒仙?哎,您老拿错梦境了。拿错也就算了,这碎一地,本君话尚未说完…从前那小机灵鬼呢?” 老者听罢,似思虑许久,这才朗声道:“君上可是说徊绮那小子?那小子下千程万象仪去了呀。这年头啊,天仙下界怎就跟下饺子似的,多得连司命星君都认不清了。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缘何还要入那凡人梦境,徒增烦恼…”老者举起酒瓮,喝了大口,又絮絮叨叨:“众人皆醒,唯有小老儿独醉,嗝,仙君你说是也不是?” 司命苦笑,朝老者拱手拜了拜。老者周身一丝酒气也无,那酒瓮子里,怕是没有琼酿多时了。 莹莹星河之畔,尚有另一盏梦境熠熠生辉,那梦里才是他想见之人。司命执着那梦境,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将它,抛入浩渺银河之中。 ------------------------------------------------------------------------------- “我不要!我不要嫁去南越!” 永禄郡主从噩梦中惊醒。梦中,她千里迢迢孤身嫁入南越,却被当做质子对待,被孤立被囚禁。最后两军交战,她被迫自戕于阵前,不得善终。 一定是宋吟珠和江演月二人,仗着与皇后交好便撺掇出此事。宋吟珠是贵女,有宋宰执相护她自是得罪不起。可那江演月一介商女,竟敢还击!她不过损了些生意,却要她用一生来陪葬? 永禄郡主握紧双拳,气得双眼通红,守夜侍女从铜镜中望去,竟见她如修罗一般,吓得手脚发软,只得跪倒在床榻一边。 “去,去查顾清辉的行踪,不出三日,本郡主定要让江演月,人财两空!” 于是就因这一场尚未发生的梦境,亦或是一切心有不甘都被这个梦境唤醒… 永禄郡主出嫁前半月,演月商号起火,十年心血化作乌有;当夜顾清辉作为主理此次联姻的使臣,醉倒在永禄郡主闺阁之中,被制喜服的女官撞见,原本应是桩秘辛,二人私情的传闻却在当夜不胫而走。 一夜之间,演月成了京中最大的笑柄。 第56章 阴沟里翻船 顾清辉被迷晕之时就直觉是永禄郡主动的手脚,远处模模糊糊,不只是一身大红嫁衣的永禄郡主,竟还有个一身黑衣黑面纱的女子。原是背后有高人指使,难怪如此轻易便着了永禄那蠢女人的道。 第二日醒来,便觉已身处囹圄。 演月正盘腿坐在稻草垛子一边,直勾勾盯着顾清辉,吓得他一个激灵,瞬时清醒。 “就你那眼高于顶的臭脾气,想来永禄郡主你是决计看不上的。只是你竟着了一个蠢货的道,将那小皇帝气得不轻。” “你来就来了,何苦看我笑话。我此番下狱想必是重罪,你如何进这大牢中来的?”顾清辉起身,背对演月整理仪容。 “银钱能使鬼推磨,人情能使磨推鬼,这不是跟你学的么。”演月不耐烦地拉了拉顾清辉衣袖:“这都穿上囚服了,还不忘公子哥儿那一套。别告诉我,这又是你和那皇帝小儿串通好的。” “此次倒真的是阴沟里翻船了。”顾清辉将当晚之事一一叙来,包括那黑衣女子之事:“永禄郡主和郡王府,自是希望借此免去远嫁,所以流言必出自她府中;至于那黑衣女子,要么想破坏联姻,要么,便是针对你我二人。” “你说从头到脚一身黑的女子?”牢门外探进一张满是好奇的脸,狱卒衣衫倒是穿得齐整,帽子却勾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身后还跟着个行头规规矩矩,却明显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宋小公子这是…?” “怎么,就算我是纨绔,也不敢玩儿这大狱一日游。”宋聆珏压低了声响:“此番是暗中受圣上所托,来助小顾大人洗刷冤屈的。” “呵呵,好一个暗中,怎么看着就这么高调呢?” “说正事儿,那黑衣女子,救过我与阿姮。”宋小公子将当日之事道来,还不忘强调:“那女子虽行事低调,却熏了香的是不是?那香味儿似是…” “是木莲香。”一旁月姮十分笃定:“那日小女虽不太清醒,但对那香味却记忆犹新。之后我特地去寻了许多香料对比,那香气,最是接近木莲香,只是,气味更清幽更绵长,那女子,许是个调香高手。” 木莲香,又是隐藏身份的女子…演月和顾清辉对视,二人不约而同想到同一人。只是,她若尚在人间,大可私下现身,又何必掺和和亲之事。 眼下,顾清辉是被人迷晕带入郡王府,永禄郡主作妖构陷,朝上那些人精也多少能猜出一二,只是尚需查出个丁卯,来堵郡王府和悠悠众口。永禄郡主寻死觅活,一口咬定顾清辉酒后欲行不轨,又有当日去送嫁衣的女官为证,为今之计,便只能赶在半月内查明此事,还顾清辉清白,送永禄郡主上路。 然而不知所以的是,两日后,宋聆珏盯上了皓月。 “你怀疑我弟弟?他还是个孩子。” “西街鬼宅被外乡富商买下,有大胆乞儿躲在其中装鬼骗祭品。平日里不过是些瓜果吃食,顾清辉出事前日,那小乞儿却四处炫耀得了宝贝。小爷使了些手段,这才套出话来,当日他见过一位漂亮小公子并一个一身黑衣的女子,而那位小公子,外袍里藏了只红眼睛的绒布兔子。”宋聆珏摊开手,掌中一粒红宝石,熟悉至极! ------------------------------------------------------------------------------- 入夜,月如明镜悬中天,可人心烦扰,便看什么都不甚清明。 女子一身黑衣,从永禄郡主身边接过昏睡的小女孩儿。 “谁让你烧了江家商号的?我答应助你逃婚,却没教你节外生枝。” “本郡主说过,要她人财两空。我连郡主的身份和体面都不要了,难道还会让她好过?” “行了,事已至此…包袱里有足够的钱财,外头也安排了马车送你远离京中。你若安安分分隐姓埋名,过得也不会比现在差多少。” “哼,也不知这小丫头片子什么来头,叫你为了个罪奴劳师动众。” 永禄郡主背了包袱下了楼,打开小院后门正准备走,却被鼻尖一把利刃,逼得再次回到院中。 演月举着演月刀,步步逼近:“永禄郡主为何构陷顾清辉?原本你若自己逃婚,我可怜你身不由己,就算遇上了也能当做不认得。为何你偏偏要搭上他?!你搅黄我生意我一再忍让,可你却步步相逼,还纵火烧我铺子,伤我伙计。今日你算计了我的人,此去必入南越,你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你算什么东西,又来挡本郡主的路?!”永禄郡主被此时演月的狠厉,吓得失了方寸,一边痛哭,一边抡起手上包袱去挡演月刀。 布帛被演月刀划破,地上散落一地金银,永禄郡主一身正红跌坐其中,狼狈而讽刺。 “是屋里那个女人,呜呜呜,我爹娘都不肯帮我,她自己找上我的…说只要那个小丫头…”演月一记手刀劈晕永禄郡主,倒是没想到,这事儿竟还有别人掺和。 听闻外头响动,屋里的女子背起女孩,一个翻身跃下,却不想被张绳索网住。黑暗中走出小厮打扮的宋聆珏和月姮,一人抱了那小丫头,一人扯了那黑衣女子面巾。 月光凄清,却抵不过那女子流泪的双眸。她尽力遮挡面颊上那道雷咒印记的黑色疤痕,却还是落入演月眼中。 第57章 真实,未必就是真相 西街,鬼宅。 黑衣女子将昏睡的小丫头放在床上,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有人扣了门。 来人是个孩童,一身黑袍,嗓音稚嫩,语气老练,如此矛盾却在他身上融合,仿若他生来,就该如此。 “人带出来了?”那孩童问道。 黑衣女子颔首,指了指木床。 那孩童欣喜地跑去,确认无误,才道:“你既助本君一臂之力,本君答应了你便也不会向她下杀手。只要你闭上嘴,就此离开,江演月便能相安百年。” 黑衣女子攥紧了手心,那孩童起先忙于照看那小丫头,却顿觉来人不对。 “你在屋中多时,却没有一丝木莲香气,你是谁?” “你披着孩童的皮囊,却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你,又是谁?”演月摘了面巾,从后腰刀鞘中拔了演月刀直指皓月方向,果然那少了一只眼睛的绒布兔子如有灵般,缓缓浮到了空中,针锋相对。 “阿姐?!” “你果然是皓月刀。皓月君上尊贵无比,小仙怎敢当你姐姐!” ------------------------------------------------------------------------------- 月余前的雷雨夜,雾笼河边爬起来一个华服女子,正是被鼠仙从桥上推下的星沉。 彼时叛逆已平,洛氏颠覆,星沉去寻演月,却在江家附近,见到了皓月。那孩子虽是孩童模样,仙灵却是位仙君,而他的袖袍之中,那只绒布兔子的内里,封印了一柄宝刀。 星沉惊觉自己为何能以凡人之躯看透仙灵,直到发现面颊上的黑色雷咒印记,才意识到,许是鼠仙的引雷诀出了岔子,而自己阴差阳错,堕了仙。 虽是堕了仙,又宿在凡人身躯里,可眼力行事却比之前灵巧许多。 曾听演月提及自己的凡人弟弟,这位仙家隐瞒自己身份,又得仙宝傍身…星沉突然想起下凡那日,清灵台的黑衣人,若是老老实实走流程,从千程万象仪下界的仙人,怎会带着法器,唯有像演月仙子这样,意外下界的… 然而更让星沉意外的却是,顾清辉对皓月之事全然知晓。 若说刀魂精魄,又能与演月刀命格相依的,莫非是敬神殿中,那沉睡千年的皓月刀?兹事体大,敬神殿中少了皓月刀,不会无人知晓,除非…除非天界诸神都… 星沉不敢打草惊蛇,亦不敢再引天雷去寻司命,唯有暗中护着演月。却不曾想,那日竟被永禄郡主的探子拖累,被皓月逮个正着。心思纯良的星沉,遇上人精一样的皓月,那自然只有被威逼的份儿。 就这样,皓月利用星沉,搅黄了永禄郡主和亲之事,既绊住了顾清辉,又救出了忆欢。 ------------------------------------------------------------------------------- 月影晦暗,鬼宅之中,演月与皓月双刀对峙。 “你还是不说?你别忘了,你现在只是个凡人,只是个孩童,你拿什么么护着那小丫头?” “你敢动她试试?”皓月双目赤红,一如那对熠熠生辉的红宝石,在暗夜之中,叫演月看不真切。 怒火,在心中烧得烈烈作响,演月忆起与皓月过往种种,那经年累月不知不觉习惯将他护在羽翼之下的自觉,如今忽而对立,只觉浑身失去了力气,却还是倔强不肯罢手:“我只要个明白!” “演月仙子要本君说什么?说你是父神铸造本君时遗落的废铁?说本君灵识重醒,需拿你修补刀魂?说凡人强大已无需神明守护,三界就要归于混沌?说本君需斩去自转的光阴,保凡尘永世太平?说你需修得一颗人心,七情六欲方能融于玄铁? 还是说…顾清辉,他就是众仙派来蛊惑你的虚情假意之辈,你却为他剖出一颗真心?哈哈哈哈,这世间有多荒唐,他们拿天道大义,做了圈套让你去跳,你便只能屈从。 我的好阿姐,你所见所闻的真实,未必就是真相。” 皓月步步紧逼,直到伸手握住演月手腕,那握住演月刀的五指颤抖不已。 “所以…当年,顾清辉从谷家取回的,不只是他的离魂,还有皓月刀?而演月刀,一直在你们手中,只待我起了疑心,便拿出来故布疑阵;你…日日将那绒布兔子带在身边,也并非因它是我亲手制成,而是…要借它时常带着皓月刀,颐养刀魂;还有君上…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你们…你们!” 演月终是跌坐在地,心口涌起道道激流,仿若一股大火,需将人吞噬殆尽,才能平息。 “你以为顾清辉为何自小针对本君?因为他心软了,因为他开始将你放在心里,他知晓若本君出了闪失,斩不了光阴,你便是代替本君的不二人选,届时主次颠倒,你才能免去灰飞烟灭。 哼,本君早就说过,区区凡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可文昌和司命,却还是执意派他前来。明明他与你有天大的仇怨,这凡尘十载却让你们颠倒因缘。是不是很讽刺?一片真心换来一场骗局?可在这骗局里头,骗子却输了真心!” “你别说了…” 演月抬眼,却见皓月眸中含泪:“阿姐…你若废铁无灵,那该有多好,我无需斩断光阴,便还是残刀一把,事不关己。我若又不在了,她该哭成什么样子? 。…阿姐,我只想陪她走完这一世。待她此生魂归,来世便什么都忘了。” 是啊,一世记忆,原是众仙下界的褒奖,此时看来,竟是诓骗众人的诱饵。 众仙或下界为人,或化作本体归于众生,可又有几人能愿意割舍前尘名利功勋,又有多少颗野心勃勃,在暗处蠢蠢欲动。唯有隐瞒真相,让真实惑双眼,亦惑内心,唯有如此,免去争端,免去阴谋。 好一场算计… 演月大声笑起来,伴着皓月的小声啜泣,在这寂静黑夜中,显得尤为诡异。 从前写运簿,只觉得凡人执着得失,你死我活,着实可笑;如今却不想,红尘光阴,自己竟也成了这话本中人,如纸命薄。 心如刀绞,演月眼中一蓝一红光芒大盛,瘆如鬼魅。 第58章 重逢 永禄郡主之事真相大白,顾清辉沉冤昭雪,天下太平。然而送嫁的大殿之上,谁也不会忘了永禄郡主含着泪水的怨毒眼神。 也许祸害,终究要遗千年。 顾清辉闲适自若地步出大狱,远处顾昭驾了车马,坐在车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卷着马鞭子,显然已等候多时。 秋意渐深,天儿也阴沉沉的不见太阳。树梢间杂了少许斑驳黄叶,风也失了夏日里的温度,顾清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然一想到待得黄叶落尽深秋之时,便是自己二十岁生辰,又莫名欣喜,仿若这秋风也未见的有多寒凉。 只是,演月没有来。 “公子莫急。听说江小公子昨夜病了,高烧不退,清早也未见好,江大姑娘抽不开身。” 顾昭虽年纪小,然车内早已将外衣热茶准备停当,“都说患难见真情,江家此次一夜失了生意上的根本,江大姑娘前脚安顿了自己府中一堆烂摊子,这后脚便使了重金进狱里去看你。 虽说这里头定是有上头降下的恩典,但这份拿得起又放得下的胸襟,那泰然自若的大家风范,放眼这京中,还有哪位闺阁女子能做到此番处变不惊?公子挑少夫人,真真是好眼力!” 可不得有副好眼力么,不然这乱花迷眼的大千世界,如何能寻出条顺心顺意的路。 说起来,皓月刀那小子,这病得也忒是时候,指不定又故作戏码,好让演月心软来求忆欢之事。 这姐弟俩,虽说都生了副铁石心肠,可一旦对什么上了心,便是飞蛾扑火的蠢事,也绝不含糊。想来,锻造他们姐弟的神祗,必也是至诚至真的性子。 顾清辉勾起嘴角,想着自己要不要也装个病作个妖什么的,在演月跟前博点儿存在感?他就不信了,自己轮回十世,论心眼儿,他还比不上那皓月刀。 于是,顾清辉一路捣鼓,临下车,硬是捣鼓出一副风吹就要倒的病容。蒙冤病弱谪仙人,配这落花时节凄凄切切,就是过街的男子也不免多看上两眼,更别提那些个姑娘妇人了。 演月一身半旧常服,静静地立在两家门口,那模样,倒像极了等待离人归家的寻常女子。 “演月…咳咳咳…”顾清辉一激动,这回倒真叫股冷风给呛着了。 演月见状愣了片刻,但终究,还是迎了上来。 顾昭:公子你…刚还好好的。变脸挺快哈? 顾清辉折腾了两日,见演月来得也勤,嘚瑟自己总算比皓月刀那小子分量重些了,便想起要帮着演月处理正事儿。 江家商号大火,虽说并非意外,可永禄郡主毕竟是和亲公主,总不能“害人”和“放火”的勾当都占个全。于是众人心照不宣,宫里暗中抚恤也不少,演月要东山再起全然不难,只是没了那个心境,又借口幼弟病重,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想来当时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境地,换做是谁,都难以承受。何况她一力处理大火后事,又马不停蹄替顾清辉翻案,如今身心俱疲,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乎,顾清辉暗地选了新的铺面,又画了几宿的图纸,将一切规划停当。深秋生辰,亦是演月生辰,待那时,双喜临门,再以此为贺,演月定是会高兴的。 顾清辉将图纸装在锦盒中,束之高阁,却见之前鼠仙托付的惜源生辰礼,这才想起忘了这事儿。然打开木匣子,却不见了那支花里胡哨的“逗猫棒”。 此物本就不是什么打紧的东西,知晓者也少之甚少,莫非太过华丽,招了宵小?还是说…鼠仙来过?可这留下匣子之举,显然是不想让他第一时间留意此事,若真是鼠仙,大可不必如此。 正纳闷,便听顾昭来报,说是陪嫁南境的白家来了密信。信中道:白家女儿在离京前被永禄郡主带走,彼时顾清辉自顾不暇自是求告无门,陪嫁途中也是百般打听却不见踪迹。如今一切归原,还望顾清辉能在京中郡王府寻找。 忆欢如何失踪,必然与皓月刀脱不了干系;还有与永禄郡主同谋的黑衣女子,迟迟查不出音讯。 顾清辉按了按作痛的额头。 不过是短短几日牢狱之灾,可隐隐仿若这人世,已脱离了掌控,朝着未知的方向,愈行愈远了。 第59章 故事,便是故去之事 碧秋湖,禅松洞。 猫妖惜源正拨弄着那支花里胡哨的“逗猫棒”,在九头恶犬的簇拥之中,居高临下,看着洞中多出来的,那两个小娃娃。 “你们说,是鼠仙托你们送生辰贺礼来的?” “正是,以此为信物,顺便对我二人照拂一二。来日避过祸事,自当千恩万谢…鼠仙,自然也会记得着你的好。” 这男娃娃倒是胆子颇大,不像那女娃娃,自进洞便被那些恶犬吓得话都不敢说。 “既是小乙的人,自当照拂。此处有我母亲妖皇做的结界,自当护你们周全。”惜源挑挑眉,决定暂且不动声色。 凡人躯壳,却住了仙人魂魄,就连那看似平平无奇的绒布兔子身上,也被下了拙劣的堕仙障眼法。 这小娃娃说是受了鼠仙嘱托,可小乙知他喜食喜怒哀乐,他每年亲自雕刻在盒面儿上的故事,才是真正的贺礼。至于那支招摇的“逗猫棒”,倒也确是两人说笑过的物件儿。也罢,待小乙办完差事,自会带着那木匣子前来。 没收着心心念念的生辰贺礼,惜源又起了捉弄人的念头,便故作凶悍道:“这九头恶犬你们也看见了,没故事听,就吃人。你两合计合计,讲些故事来听听呗。不然,到了半夜,指不定少根儿手指,或是缺了脚丫子。” 皓月心道:就你一病猫,仗着几条破狗,张牙舞爪吓唬谁呢? 可身旁忆欢已不自觉抖如糠筛,也难为她恍恍中还记得将皓月护在身后,磕磕绊绊将这些年白夫人讲过的床头话本,一一道来。 惜源吸食其中喜怒哀乐,然三两口下肚,差点儿作呕。这都是些什么故事?!再加上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的调调,简直味同嚼蜡。 “还是我来说吧。”皓月扶了扶额头,罢了,就讲段无人知晓的陈年往事吧。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宇宙洪荒初定,苍山瀚海乍现,在仙界与魔界的边界,玉浮之巅,幽水之畔,住了两界最为善战的神君与魔王。 两人虽为八荒战事相识,又为天下泰平相伴,几十万年相安无事,倒也能时常串串门子,一道喝喝小酒,聊聊八卦。 一日,那位魔王偶然得了册凡间话本,读罢心血来潮,便趁着神君温酒的功夫,去到那凡尘人世走了一遭。 神君左等右等,终是于月下,等到归来的魔王。只见魔王神情恹恹,就连平日里最欢喜的酒水都不香了。 神君一再追问,魔王反问道:“为何人存善念一世,不可成仙;人存恶念一时,却可成魔?难怪魔界几世便塞得满满当当,仙界寂寥,却不见来人。” 这…自古如此,天地规律,何来为何,倒将神君给问住了。 可巧那位神君,恰是位自恋又好面子的主,不想在魔王面前失了面子,便又嘴欠回了句“你猜。” 魔王以为神君知晓答案,好胜心起,却百思不得其解,遂又点了座下雷灵与火灵,下凡历劫。千年之后,双灵悟道,却不知为何迟迟不归,反在人间徘徊不定。 此双灵一念痴,一念疯。一念贪图,求而不得,便如烈火灼心;一念自省,瞬息顿悟,便如惊雷乍现。千人千面,万事万象;大喜大悲,魂魄不安,直搅得人间鸡犬不宁,魔界人满为患。 于是乎,四海八荒皆传:双灵奸猾狡诈,善惑人心。 魔王听闻双灵作恶,一夜不得安眠。不日拔了自己入世历劫的一缕忧思做魂,以人间烟火煅烧足足七个周天,炼出一柄不世好剑。 “此剑虽好,却有魂无魄,难免少些血性,又以忧思为本,恐思虑太盛,慢了出招。”彼时神君正于玉浮山巅,泰器湖边慢条斯理地梳洗,魔王大早就被泼上一头凉水,再加之几日未休,怒气不打一处来,便一把撕了神君的湖中倒影,做了那柄长剑的剑魄。 “如此这般,用了神君的面皮壮胆,此剑还缺胆魄不成?”魔王提了长剑,追到凡间,剑一出鞘,果然治住那双灵。又欲将之以玄铁精石阵法封印,却不想这双灵本事大涨,被封之际,还妄图蛊惑魔王。 “魔王派我等下界,就不想知道当日答案吗?”双灵幻作魔王的长相,一蓝一红,一左一右,趴在魔王肩头,将魔王困在其中。 那雷灵道:“魔王你,长年孤寂,独自守在这穷山恶水。两界无事,你与神君便是至交好友,可若战事再起,你二人岂非又要针锋相对?” 那火灵趁势又道:“处处恪守戒律,如何比得上随心所欲来得自在惬意?不若坐上那三界至尊之位,届时呼风唤雨,何愁神君离你而去?” 魔王眼前浮现往事种种,两军交锋,她与神君不死不休。顷刻画面一转,她与神君又入了凡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同是保一方平安,为何他为神,你为魔?为何人间供奉他,却污蔑你?”双灵察觉魔王动摇,齐齐袭去。 魔王心智虽坚,但当心中所念,不断实现又破灭,破灭又实现;心中所惧,不断来临又归去,归去又来临…如此来回,待到癫狂褪去,清醒之时,已是月挂中天,万籁俱寂。抬眼一看,发现自己靠在树下,怀中枕着酣眠的神君。 咫尺石阵之下,一蓝一红,晦暗不明。想来,神君制服双灵,也废了不少功夫。 魔王望着神君,不禁悲从中来:原来我所求答案,不过是执念二字。放不下,便贪图,待自省之时,安能悬崖勒马?左右逃不过自怨自责,亦或自欺欺人…何来双灵惑人心,不过是心中所想自相矛盾,无法两全,难以抉择。 有泪顺着魔王面颊缓缓落下,滴在神君面上,滴在神君掌中的玄铁之上。魔王想,若能如铁石心智坚定,无欲无求,那该有多好啊。 “后来呢?魔王与那神君如何?”故事讲了多时,忆欢沉浸其中,就连身边坐了两只泪目的恶犬,也未察觉。 高处惜源薅着那支逗猫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故事停下,竟飞来一记眼刀。 皓月只好继续。 双灵被困于石阵,实则非长久之计。神君早有决断,拣了与那石阵一般的玄铁,锻出一把短刀,以便日后震慑。然想起魔王用他的面皮铸剑,便也扯了魔王菱花镜中倒影锻刀。 万年过去,双灵相安。神君与魔王除去打闹争胜,万事安好,早已将此事抛诸脑后。那短刀与长剑日日吸收天地灵气,亦修出了剑魂刀魄。 一日月黑风高,剑魂与刀魄如平日一般缠斗不休,可今次打着打着,竟将时空劈出一道裂痕,双双跌落云端。 出大事儿啦!神君与魔王忙撇了棋盘酒盏,修补了时空。 神君:“…虽然本尊因这铁石太过坚硬,不好雕琢不甚满意,但也没打算将它丢了呀!” 魔王:“你炼的什么破刀,如此泼辣,连累本座苦苦雕琢一柄好剑。你…赔!” 神君伸长脖子朝云下望了望:“你那破剑,本就以人间烟火锻造,还注了你入世历劫的一缕优思,不过是打哪儿来回哪儿去,有何不可?眼看着就是个普普通通,温吞多虑,短命之相,如凡人一般的病秧子。” 魔王:“凡尘一世,短短数十载,稍纵即逝,得来不易,这才稀罕得厉害,凡世万物皆如此。你不曾入世,自不能体会其中深意,说的什么风凉话!你那破刀跟你一样铁石心肠,冥顽不灵,指不定摔在哪处山涧里,魂都摔碎了去!” 神君:“你…过分了啊!至于吗?” 两人吵吵得越发厉害,意气用事便去往了下界,不知为何,却再也没有回来。 神君亦忘了,月下云端,尚有把新锻的长刀,在往后的岁月里,辗转佩在他人身侧,斩奸除恶,所向披靡。 也唯有那把长刀还记得,曾经有那么两位,与仙魔两界所载历史截然不同的存在,不严肃,假正经,爱憎分明,相知相伴。 “说起来,那位魔王名红尘,那位神君,名光阴,已是多年,没人这么称呼了。”皓月自记忆悠远处醒来,抬眼却见忆欢与九头恶犬早已酣睡不醒,惜源亦闭上了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在梦中餍足地打着饱嗝儿。 皓月勾了勾嘴角。 也许这世间,终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魔王所铸清辉剑,神君锻造演月刀。 第60章 天雷 星沉一直不放心演月,于是未听从演月躲到禅松洞中,而是用障眼法变作皓月的样子装病。她笃定顾清辉总有一日还会来找皓月,唯有到了那时,演月才会完全相信,顾清辉就是个骗子。 正如百年来的痴心迷恋,只源于无意中惊鸿一瞥;这深重的猜忌,便也是一夕之间生根发芽,茁壮参天。往日觉得有多好,今朝看破谎言,一切便有多糟。 哗啦!天际划开一道闪电,紧接着黑云压城,雷声滚滚。星沉望向窗外,只见漫天乌云密布,月色被天光印作猩红。 “这…今年的天儿也是作怪的很,”窗外廊檐下,老嬷嬷正与小丫鬟唠着闲话:“老婆子活了这把岁数,往年秋日,哪里还会有什么雷鸣闪电。许是江家受了委屈,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要在送亲路上,劈了那劳什子黑心肠的郡主。” 一旁小丫鬟胆子小,忙捂了老嬷嬷嘴:“嬷嬷可别乱说话,叫大姑娘听见,又要生气。这…天雷也是怪的很,怎么不往城外去,眼看着倒要往城里来。” 哗啦!又是一声雷鸣,星沉被吓得一个激灵,忙关了窗户。回身一看,却见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缩头缩脑的小老鼠,也不知为何,竟总觉着它就是堕仙那日,拱桥之上那一只。 那小老鼠细细叫唤两声,直勾勾盯着星沉。许是星沉变作皓月的样子,它又歪头嗅了许久,这才踩着碎步跑上前,吓得星沉一下坐倒在地,它正好跳进星沉手心儿里。 “可算是找着你了。若非他知你这喜欢杞人忧天的性子,我当真不知,你死里逃生,却还敢往这是非里头闯。” 竟是鼠仙的声音!星沉环顾四周无人,无意中对上那小老鼠的绿豆眼儿,只觉深不可测,这才意识到鼠仙使了移魂之术,吓得她赶紧撒手扔了那小老鼠。 “你以为逃过一次雷咒,还能逃过第二次吗?” “你…这天雷是你施的符咒?他明明是要你护着我!”星沉掷了桌上杯盏,又拿被褥去扑,可始终叫那小老鼠避过。 屋子里叮叮当当一片狼藉,然天雷滚滚,就连星沉的呼救,也湮没在此间。于是众人只见自家小公子不知被什么追赶,魔障般地冒着大雨,向外头奔去。 跌跌撞撞,慌不择路。 落入雾笼河的冰冷,被满心信任又被背叛的难以置信,星沉不知为何鼠仙如此步步相逼,难道这就是司命所谓的“护着”,亦或者,这之中出了什么岔子,连司命都难保自身?! 星沉脱力跌在雨中,障眼法亦难以维持。举头四望,目及之处,却有一人执伞而立。眼中被雨水缠得模糊,她极力想看清那人是谁,却是水中望月一般虚无。 那道人影慢慢走来,将伞打在星沉头顶。星沉胡乱抹去面上雨水,仿若如此就能将心中惶恐也散去,甚至待那人缓缓蹲下,也未将双手自面上挪开。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看,难道就不用面对了吗?”司命拭去星沉鬓边水珠,却无法止住她眼底泪水,决堤而出。 “君上你明明…明明就是…那么好一个人,你为何…你为何要…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当真不管演月仙子了吗?” “她亦有她的缘法,她的选择。她想护住皓月刀,又想成全顾清辉。须知这世间事难两全,她将自己搭了进去,又能怨谁?你与此事本无瓜葛,不过是哪里安生,我便将你置于何处。我所求,不过是你能安好。难道你还要拖着这堕仙之身,四处漂泊么?” “星沉,听话,回仙界去吧。”司命自袖间抽出一道引雷诀,“皓月遁空,演月朗朗,光阴移位,红尘覆水。你我改变不了什么,静观不好吗?” “不…我不回去…我又不是你笔下凡人,任你摆布!”星沉踉跄着后退,强撑着跑了多时,却惊觉眼前竟是雾笼河畔,拱桥弯弯,与月弧一般。 “不要说什么因果轮回,我才不会在此处死两回!”星沉擦了眼角泪水,她亦知自己法力敌不过司命,可此时不知为何,胸中愤懑,便将这怨艾全数算在了司命头上,势必将之全数发泄,才肯罢休。 星沉趋起双手,只见她手心里腾起翻飞的花瓣,瓣瓣利刃。 众仙只知她性子绵软,与世无争,平日里纵有磕碰也从不见她恼火。却忘了她本也是同司命一同修炼的仙灵,虽为演月刀戾气伤了根基,然时至今日早已复原,却不为人知。 司命感到周身木莲香气大盛,花瓣翻飞,将远处闪电也晕作猩红。 “君上掌管下界命理,便习惯什么都由你来安排。你觉得仙界动荡,便使计诓我下界,如今仙子有难,你又来召我回天。小仙不才,却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偶人。君上不是一直忧心小仙性命么?接下这一招,你自会知晓我命数如何!” 星沉拈诀出手,周身花海化作一条白练巨蟒,向司命袭去。 泪眼,决绝。 司命站在原地,不还手也不阻挡。 是啊,一介堕仙的法力,高高在上的司命星君,又怎会放在眼里。 身后雷鸣电闪,星沉握紧了拳头,纵使怒火中烧,可胆小的性子却是一时改不了。眼看着天雷逼近,星沉吓得闭了眼睛,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明明心里怕得很…”司命驱动花海,让白练巨蟒缠住周身,将星沉护得密不透风。 哗啦!天摇地动一声雷鸣过后,骤雨初歇。雾笼河畔渐渐人头攒动,夜市点灯开张。 只是,明明已是仲秋时分,秋雨未卷落叶,却不知从何处卷了这一地花海。 ------------------------------------------------------------------------------- 这回的雷咒总算是没出纰漏! 鼠仙见观尘镜中尘埃落定,这才松了口气。一旁战战兢兢,站着雷公电母,宛如一对做错事的孩童。 鼠仙扶了扶额头:“下回可不能如此了,险些坏了仙僚道行!” “自是自是…”雷公电母点头如捣蒜。 之所以之前鼠仙所施雷咒失效,竟是老实巴交的电母做了手脚。 原来演月下界前,雷公失手劈了凡人之事,实乃众仙为诓骗演月下界历劫,演的一出大戏。 原本演就演了,众仙偶尔联起手来,撒撒小谎,谁还能将他们如何。可偏偏这里头,老实头雷公那顿好打,却是真的比真金还真,这可心疼死了电母。她虽是个火爆脾气,然做了神仙一向识大体,此次却是不管不顾,强忍着等演月下了界,径直劈了重华殿中,司命寝殿殿门。 司命:“电母何意?” 电母:“找我们老两口昧着良心群演也就罢了,我那老头子…仙君你还真下得去手。” 司命:“您老也不想想,这戏是演给演月那丫头,她本就是冷静多疑的性子,近年更是跟长了对儿鹰眼似的。我这一合计…” 电母一记眼刀,司命噤了声,忙从房中翻出一堆子疗伤仙丹孝敬。最后电母被雷公劝回了仙府,然电母却怒气难消:“老娘要的是这些个孝敬吗?老娘要他一句道歉,过分吗?” 于是乎,为了这句道歉,电母在司命讨要的引雷诀中,暗搓搓少画了两道儿,这才有了后头,星沉堕仙之事。 老两口回府路上。 雷公:“你说说你,成日里纠结个什么。早先人好心好意上门儿来送了多少次丹药,你怎能就为了句道歉,将人家的符咒…哎,年轻轻的,身居高位,已是不易。若于大庭广众向你我低声下气,此后威严何存?” 电母:“谁要他大庭广众的道歉了?人前不行,人后还不成吗?” 雷公:“你怎知他人后没句道歉?挨揍的又不是你!” 电母:“…你这糟老头子,你倒是早说啊!” 第61章 扎心 近日京里传言,说是披星巷江家不见了小少爷,急病了江老爷。然小少爷失踪那日,琅嬛天街一片花海,也不知是不是妖孽作祟。 演月虽知晓失踪的皓月实则是星沉,那一地的木莲花瓣,也不难猜出天雷是司命手笔,来接星沉远离是非。 但凡人哪里知晓这其中的关节,若是不动作,便又要被戳着脊梁骨骂她铁石心肠。 于是演月只得打着找皓月的旗号,在京中四处奔波。也正好以此迷惑顾清辉,叫他以为皓月刀是被司命带走,能拖一时便拖一时吧。 凡间的日子需过下去,便得迁就这凡间的情理。演月算是见识了,这哑巴吃黄连,有苦只能往心里吞的疲惫。 事与愿违,便生心不在焉。饶是演月再能演,两日下来,还是叫顾清辉看出,她挂心江老爷的病更多些,对找皓月之事反倒没那么上心。 这倒提醒了顾清辉,若雷雨那日一地木莲,皓月刀是被司命带走,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演月的劫数将至,他们的时日不多了? 一拳捶在桌案上,顾清辉怪自己太过妇人之仁,如能少顾及些有的没的,早一步利用忆欢制住了皓月刀,那么此时便是演月独尊,纵使仙界追究,也是为时已晚,只能求着演月去劈光阴,哪里还有什么灰飞烟灭之虞。 可如今千算万算,不但四处寻不得忆欢,皓月也被仙界带走,那下一次雷雨,是不是就要任演月被带走? 时至此刻,顾清辉一面盼着演月对自己情根深种,一面又寄希望于演月无情无欲。可雷灵火灵早已缠上演月,凡心已就,要他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演月,刀魂融于玄铁,去成就皓月刀的万世功德。 “顾仙君此时懊恼,又能改变什么呢?” 顾清辉看清来人,那小狐狸隔着烛火站在另一头,显得异常狡黠。 “裴雨舟…你来做什么?” “自是来解你所忧,圆你所求。”小狐狸摇了摇扇子,一对葡萄大眼,在狭长的眼眶里转得熠熠生辉。 “顾某所忧所求,就不劳裴老板费心了。小小年纪,且顾好你自己。” “也是,生就一颗七窍玲珑心,比我狐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仙君你循着演月刀多疑的性子,连环计诓她下界,渡她七情六欲凡人心;并蒂木莲那味仙药,想必也是你算准了,要给演月仙子渡凡心的药引,她去不去寻最终都会到手,治你的十世心疾,不过是顺带的幌子罢了;踏青时利用我与姑奶奶密会,将演月仙子的怀疑往妖界引;趁着鼠仙下界操办人间祸乱,借机拔去谭询这个眼中钉,又蛊惑宋吟珠求皇帝小儿手下留情,好拖住他不得回天;还有教唆忆欢仙子下千程万象仪,借她牵制皓月刀… 可你对他人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你自己。 如今一盘好棋,却走了个功败垂成。顾仙君就不想知道,可还有翻盘之机?” 顾清辉没想到,这桩桩件件竟都被个小辈说破。只是所谓“翻盘之机”… “仙君面上不动声色,想必内心已然翻江倒海了吧?”裴雨舟自顾自坐下,驾轻就熟替自己斟了茶:“皓月刀,就藏在禅松洞中。猫妖惜源的地盘儿,仙君可敢去?” “为何要帮我?” “仙君莫不是忘了,惜源为何会被你封在禅松洞?谁叫他非要与我姑奶奶比试,赢了便赢了,却还四处炫耀,折我狐族名声。仙君许是不知,叫那猫妖去惑演月仙子的主意便是我出的,他被囚禁,当也记我一功才是。” “哼,妖皇托你姑奶奶照看惜源,还真是心大。” “我家姑奶奶心胸宽大,不计前嫌,可我睚眦必报啊。惜源藏匿皓月刀,还不够他再囚个千八百年?” 顾清辉挑了挑眉,心道,这小狐狸听着是为了私仇,可背地里还指不定盘算什么。可若皓月当真躲在禅松洞,确是个翻盘之机啊。 窗外一声惊雷,顾清辉如梦乍醒从沉思中拉回思绪。 “顾仙君,眼看着这几日都入了秋了,可天雷频频,你怕是连睡个好觉都难得很吧?梦里是不是总会梦见演月仙子灰飞烟灭,与你生离死别?别怪小仙我多嘴,仙君你的时间,不多了。” 裴雨舟撂了话,转身便走。他算准了顾清辉不会犹豫太久。这世上有谁人,会任由到手的一线生机,付之东流呢? ------------------------------------------------------------------------------- 林间小筑,月朗星稀。 明郁照常喝醉了酒,酒瓶子滚了一地,就连人也随随便便靠在廊下的台阶上,大有一副“天上地下为我独尊”的架势。 裴雨舟使了笤帚,一路收拾花生瓜子壳:“姑奶奶你,看在自己现在是个凡身,戒戒这酒吧。凡人不比咱们仙妖,食五谷便会生病,要细心将养。您老如今是高兴了也喝酒,不高兴了还喝酒,以茶代酒不香么。” “你小子懂什么。喝醉了,说的便都是些醉话。若喝的你那些茶叶沫子,姑奶奶成日没个正形儿之人,又怎好与你开口?” “姑奶奶你…?!” 明郁翻了个身,仰面看天,许是喝酒太多真上了头,看那天上星子,便如看着一双双狐狸眼睛一般。 “雨舟你,是姑奶奶我最喜欢的小辈。因你聪明有主见,且不像其他孩子,成日里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心心念念只知修习法术,争些虚名。 我们苍山狐族,本就该是最惬意洒脱的。切莫像我那凡间的父兄,为些虚利愚钝一时,最终失了本心,凄惨收场。” “…姑奶奶知道我为何去找顾仙君?” “知不知道,与我何异?你们今后是仙是凡,又关我这只妖何事? 我顺心顺意欢喜一日,便是赚了一日;你小子成日算计钻营,往后回头看看,每日都是心焦疲累,活得寿与天齐,又能有什么意思。不若还做个山野狐狸,天宽地阔,任你嬉戏。 也别说什么天命大义的大道理,天道轮回法自然,老天爷可没叫你们去强求什么。不过是做了你们自己拿不起放不下的由头。” 明郁言罢,又喝了一大口酒,那天上星子,越发像极狐狸眼睛,一双一双,殷殷切切,看得人不得不向前。 “所以,你小子想喜欢谁便去喜欢谁,那些阴谋算计,自该由我这装傻充愣,逍遥快活了万年之人去做才是…”明郁越说越小声,最后一句低如蚊呐,竟是醉得不省人事了。 裴雨舟无奈坐在廊下,拿了蒲扇给明郁赶蚊子。 “姑奶奶你,还是只管喝酒玩乐吧。若连你都变得正经起来,这世间,还能有什么意思呢?” 第62章 焰妖 禅松洞中无昼夜,就连落日星空,都凭惜源高兴幻化,也不知过去了人间几日。 忆欢自最初的恐惧,到如今与那九头恶犬玩闹甚欢,皓月总算能腾出时间,来探探惜源这妖洞。虽说鼠仙的寿礼让他二人暂且安生,但也难保哪一日鼠仙到访,谎言揭穿,反成了瓮中之鳖。 今日又讲了仙界三殿下十世轮回的八卦【1】,添油加醋,听得那惜源如痴如醉,此刻正酣眠。 皓月沿着树洞内的九曲十八弯,磕磕绊绊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沿途不是作乐的小玩意儿,就是缺角少页的话本子,行至树洞最深处,七七八八堆了小山一样高的修行珍宝。 眼可通天的观尘宝镜,能控妖邪的唤妖铃,千年结果的雪如意,还有当年惹怒文昌星君的通天云梯… 原本皓月也瞧不上这些一般物件儿,可耐不住人家数量多啊,还都被丢在这犄角旮旯里蒙尘。啧啧啧,这猫妖,不愧是二世祖里的佼佼者,混世魔中的领头羊! 皓月随手扒拉两下,想着既没探着出路,找两件惜源的旧物也好,指不定夹带什么把柄秘辛之流,那他和忆欢,可就能住得安稳了。 “呼——”皓月正翻得起劲儿,忽觉身后有什么声响,猛地回头细看,却是动静全无。 “凡人就是麻烦,五感六识如此愚钝,总叫人草木皆兵,疑神疑鬼的。”皓月一边埋怨,一边摸索,恰巧在树洞一角,寻得一盏梦境。那梦境晦暗不明,一派油尽灯枯之像,想来是离开银河太久,离辉飞湮灭不久矣。 皓月朝那梦境哈了口气,扯了袖口擦去表面灰尘,那梦境立时亮堂起来,然不多会儿,又暗了下去。 “这个惜源…”皓月心道,这定是随妖皇上天之时,顺手牵羊捞来的梦境。想来就是个寻常凡人之梦也就罢了,若是哪个大仙恶鬼的日有所思,这猫妖,怕是早就被扔进畜生道,投胎捉老鼠去了。 “咕咚~咕”皓月拿起梦境晃了两晃,又轻轻扣了两下,那梦境在其中荡来荡去,想来是还无人打开过这梦境。也罢,偷个梦境而已,此等小事拿来威胁惜源,他自己都不好意思。 “呼——”又是一声。 皓月被吓了一跳,差点儿将那梦境摔碎。回首一看,竟是九头恶犬之一,死死咬着皓月衣摆不放。 “你说你,好歹也是顾清辉的手笔,又沾染了文昌星君山河笔的灵气,按理说也不至于如此窝囊。过了这许多年混作这副熊样儿也就罢了,难不成你准备一辈子任那猫妖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皓月大着胆子摸了摸那恶犬的脑袋,倒没见它反咬一口。 “果然,你与你那八位兄弟都不一样。他们在惜源面前伏低做小是身随心动,你却是隐忍至今,可见你是头有气性的灵犬。” 那恶犬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许是觉得皓月说得不错,慢慢松了口,后退几步,头也昂得更高了些,就连凶狠的眸子里,也带了丝丝疏离傲气。 还真猜中了?皓月本想着说些好话糊弄那恶犬,却没想到,这窝怂蛋里真藏了条好汉。 “若那猫妖犯了重罪,想必也不会只关在此处草草了事。届时,这妖洞就是你们兄弟九个当家,再也不用受那窝囊气。你若愿意合作,便引我去寻惜源的把柄,待我来日将这罪状捅上天去,你便有出头之路了。” “呼——”又是一声。 皓月犯着嘀咕,这恶犬什么毛病,好好说话呢,喘什么大气儿。 “呼——”又是一声,动静却大了许多。 不对,不是这恶犬。那声音自上而下,更像是什么巨兽的呼吸声。那恶犬也警觉地竖起了耳朵,瞪着双铜铃大眼,四处张望。 “皓月仙君,可在本殿窝里找出什么好料没有?本殿可是每日都等着听你说书啊。可你却欺本殿年幼无知,串通些背主求荣的狗东西,来给本殿找不痛快。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本殿看你是不想再见了吧?” 惜源话音未落,皓月只觉背后一股灼人热浪,转身望去,却是只一人高的眼睛,起初只是条冒着火星子的细缝,却在瞬间骤然睁开,熊熊烈火,扑面而来。 紧接着整个树洞晃荡起来,不断有火星子从树皮凹陷里喷薄而出,这树洞,哪里是什么九曲十八弯,分明就是那妖兽的盘虬身躯。 “别看这焰妖生得张老树皮的样貌,却是当年温沂上神,亲自做的鱼跃龙门烟火幻化,那可是场惊天动地的盛景啊。你没找到本殿的把柄,本殿就亲自给你制造一个…谋害仙君,可好啊?” 惜源话音未落,那焰妖龙身骤然拔地而起,禅松洞中地动山摇。 伴着声声凄厉犬吠,皓月只觉周身如陷火炙,那手中尚未来得及放回的梦境,应声而碎,片片都印着无尽火光。 ------------------------------------------------------------------------------- 离京十里的寒翠山,出了不小的地动,连带着身处京中之人,都能感到阵阵动荡。所幸的是,地动很快便平息了。 只是,地动仪未出任何预警,小皇帝更是卜出了妖邪作祟的卦象。 刚平复了叛逆,这一年还需休养生息,是再经不起什么乱子了。燕匀理难得不作怪,与宋相想到了一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派了顾清辉和一应官员,着手处理寒翠山一带的灾后事宜;同时抓住先机将“罪己书”祭了天,自己坐实了不够勤勉的罪名,也省去有心之人再翻出什么新花样。 此次地动,范围小,时间短,震幅也不大,近处百姓多是轻伤,房屋或有塌陷,作物牲畜或有损毁走失的,也都一一安抚了。 顾清辉站在碧秋湖畔,湖面波纹荡漾,于月下一派祥和。 惜源,皓月刀,究竟在搞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 【1】皓月所述,关于仙界三殿下十世轮回的八卦,尽在本人的另一个故事《黄金配角》 第63章 残梦 “怎会如此…就只差那一步…” 是谁哭得如此凄惨?皓月仿佛在夜色中行进,走了多时也没找到出路,唯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不断地哭泣嘶吼。 月轮渐渐升高,皓月见月下两个女子,一个长得妖媚艳丽,想来是位狐仙;另一个,却是再熟悉不过,魔王红尘。 只听那狐仙道:“此消彼长,此乃世间制衡。从前凡人脆弱,受洪荒凶邪滋扰,便由上古大神庇佑;待得凡人于世间有所成,凶邪与大神,便多在天劫中陨落。如今,看这俗世繁华,终有我们陨落的时候。我若不搅这一局天翻地覆,来日便是两手空空,泯然众人。” “执迷不悔!清辉剑司忧,演月刀司虑,二者劈出时空裂缝,早已预见你毁天灭地害人害己,故坠入凡尘欲守护人间。你若还认我这个姐妹,便断了这不该有的念头,回头是岸!”魔王一招祭出佩剑,与那狐仙利爪相斗,那狐仙法力身手也是了得,两人酣战,一时间竟难分伯仲。 一瞬,月华忽而暗淡,衬得那狐仙面貌宛若修罗。那狐仙一个旋身,启动暗处阵法,将魔王困在其中。 “红尘,只要你与那光阴神君口不能言,谁还会将这些怀疑到本尊头上。清辉剑被毁剑身,演月刀已失刀魂,一缕忧思,一块儿石头,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本尊苦心孤诣万年,要的是我苍山狐族千秋万代,与天比肩! 你念知交之情,不曾防备于我,这就是你的妇人之仁。你别忘了,你是魔,你该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本尊才是仙,才应是心心念念敢为苍生的那一个!” 狐仙一面冷笑着,一面留着泪,掐了魔王脖子。魔王嘴角渗着鲜血,面上由惊恐渐渐转为失望,最终却坦然笑了:“你又哭又笑,想来心中也并非无情。” “我哭我今日将失挚友,从此有苦无人可诉;我笑我以你作饵,才引来那不可一世的光阴神君!”狐仙话音未落,就见她口中光阴神君飞身而出,一袭月白,挡在魔王身前。 “傻子,被她骗得还不够么?”神君拥了魔王,替她拭了嘴角血渍:“我就说,对她还有什么好劝的,直接打便是了。” 魔王苦笑:“明知圈套还自投罗网,你才是傻子。” 狐仙见二人还在说笑,目露凶光,阵法中红光大盛,恨不得将魔王与神君吞噬殆尽。 “这火候倒是可以了。”神君忽然说了一句。 “论气人,还是你有办法。”魔王又补一刀。 狐仙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神君扶了魔王对坐,两人在法阵之中,不断有浩然金光和蓝紫魔气相融,压过玄火,绚丽至极。 。…这二人,竟反过来诓骗她! “今我二人借你玄火,献祭仙魔之身,炼作这光阴漏与红尘沙,此后凭借浩然正气坚守刻度,人间时序再难错乱。本君罚了雷火双灵再铸神兵,你与你族,若敢再动歪心思,来日便再赠你一场空!” 狐仙因这强大力量震慑昏厥,醒后遍寻不得神魔二人踪影,唯见月下一枚沙漏,金红点点,任狐仙如何破坏,岿然不动。 狐仙气急,然美目一转,转头就将这沙漏献给了天界。 自此,苍山狐族声望愈发显赫。而那位狐仙,噩梦缠身,永远都是记忆里,功亏一篑那一幕。 “可恨!”皓月攥紧了拳头。 “谁在那儿?”那梦魇的狐仙忽然回头,一双美目绿光森森,瞬间掐住了皓月脖子:“你,如何得见本尊梦境?” 皓月受惊,倏地睁开眼睛,梦醒,见眼前一张大脸,却是惜源。 惜源吸了吸鼻子,连“可恨”二字都香气扑鼻,这梦中故事定是精彩非常。 “皓月君,你于那梦中见了什么,如此义愤填膺 ?” “怎么,惜源殿下不打算谋害本君了?”皓月一面与惜源周旋,一面留意石壁之上那“九犬戏猫图”,果然,不但少了猫,还少了一头恶犬,忆欢更是不知所踪。 “在找那女娃娃?那小丫头倒是机灵,知道自己没用,趁乱串通了那墙头草,给人通风报信去了。相比那梦境,本殿倒是更好奇,这凡间还有哪尊大佛敢来救你。” 惜源抬头,望着湖面之上,顾清辉孑孓望月的身影。 雨舟那小狐狸说的果然没错,无聊许久,这事情,总算是有点儿意思了。 ------------------------------------------------------------------------------- 演月接到忆欢求救,赶到碧秋湖的时候,已是月敛余辉,东方露白时分。 早知道这场暂避迟早会出事,但却不知事情来得如此之快。那猫妖惜源,想来也不见得只知纨绔。 因皓月行踪一直瞒着顾清辉,演月不便叫上明郁求情,为今之计,只得只身前往,走一步算一步。 演月蹲在湖面正对着禅松倒影的巨石之上,手指弹出一圈涟漪,喊了声:“惜源殿下何在?”那声音随着水波飘散开去,不多时便响彻碧秋湖。 惜源抬头望望,哟,竟是母亲当日救下的那个姑娘。只是…她那冷冰冰的调调,是来求人的态度吗? “殿下愣着作甚,我阿姐叫你呢。”一旁皓月刀,还不忘推波助澜,仿若他这个受制于人的才是主子。 两个凡人之躯,完全不将惜源这只妖放在眼里。这对姐弟…太嚣张! “本殿又出不了这囚笼,在不在的有什么好问?!有事儿说事儿!” “请殿下看在鼠仙面子上,释放我弟弟皓月。” 惜源想到此处,更恨得抓心挠肺:“还好意思提鼠仙?既想用他备的贺礼当敲门砖,就该打听清楚那贺礼到底是什么。你们到底把谁当傻子耍呢?看你样子,也是下界历练的仙人吧。哪个山头的小仙,如此不知轻重?” 演月见惜源油盐不进,只好搬出司命:“小仙,重华殿司命星君座下,演月刀。” 竟是演月仙子…惜源愣了许久,转头向皓月求证:“她刚刚说,她是演月刀?” “正是。就算是下界历劫,也不是谁都能做本君阿姐的。天上地下,独此一位…”皓月原以为惜源会怕了演月这煞星,毕竟他沉睡多年,自比不得他阿姐这些年的威名。 可一句话说到最后,却见惜源扬起了唇角,那笑意里,半分欢喜,半分算计,着实叫人捉摸不透。难不成,惜源还被演月揍过? “惜源殿下?”头顶湖面之上,演月半晌不见惜源回复,耐不住伸手敲击湖面。皓月想要提醒,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惜源,将演月拽入湖中。 “仙子!”湖边禅松背后,躲着忆欢,见此情此景,惊呼出声。 皓月君上已被囚住,如今又搭进演月仙子,这茫茫天地间,她还能去求谁?! 第64章 闯祸的祖宗 忆欢求告无门,待到入夜,才等来四处巡视方归的顾清辉。 陡然得知演月已知晓一切,还被惜源捉进洞去,顾清辉顿感气血翻涌,一颗心狂跳得厉害。 当年惜源被罚,说是为了偷来通天云梯去见演月也不为过,又是被他封在禅松洞中。此间恩怨,也不知会不会迁怒。 一日了,整整一日过去,演月若遭惜源毒手…他定将妖界搅个天翻地覆! 碧秋湖上波澜不惊,一片死寂,唯有头顶弦月倒挂,印在湖中。此处原是仙境一般的圣地,此刻却像只隐在暗处的巨大怪物,翘着嘴角,笑得邪魅癫狂。 顾清辉慌不择路,一路扑进水中,明明已经身处禅松倒影之中,却不见入口。定是那猫妖作祟… “惜源,你出来!出来!封印你的人是我,你出来啊!” 顾清辉不断击打湖面,不断地跌在水中,又爬起来。湖水渐渐漫至胸口,心头淤塞之感也愈来愈压抑。 演月此时更是坐不住了,这一仙一妖因“九犬戏猫图”之事结怨已久,顾清辉难得活到今日,可不能稀里糊涂折在这儿。 “惜源殿下,你要画美人图,小仙依你已在此坐了一日。天色不早,我们姐弟该回去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双目清澈灵动,才是美人之相。”惜源掷了手中画笔:“只可惜,仙子心不在焉,心事太多,再美的眼睛,也难免欠缺神采。” 演月望向壁上画像,这猫妖丹青倒是了得,竟将她近日烦忧,画得一览无余。 “殿下放我等归去,小仙自能烦恼全消。”说罢便要带皓月离开。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本殿这里,又不是任人闲逛的园子。”惜源依旧一副嬉皮笑脸:“听说顾仙君,是奉皇命来此勘察地动一事。旧相识一场,怎好叫他空手而归?不若,就见识见识那地动的真正面目,也好助他早日回去复命!哈哈哈哈…” 伴着惜源笑声,禅松洞又开始地动山摇。皓月惊呼“焰妖”,拉住演月退到洞中一角。随后股股热浪,焰气高涨,一条盘虬卧龙拔地而起,直冲云霄之势! “顾清辉!”演月推开皓月阻拦,趁着焰妖腾空之际,一跃抓住那焰妖尾须。焰妖吃痛,一个摆尾,正好将演月甩出洞口。 碧秋湖之上,瞬时张开一张巨大结界,焰妖游走空中,时不时贴着湖面而过。夜空仿若溅起了霞光,印得湖面通红。 演月此时才明白,谭询托宋三给她带话的意思,左右只要惜源愿意,在这碧秋湖闹出多大动静,都会有焰妖和这结界护着。 四下光亮,顾清辉总算发现演月所在,两人勉力游到一处,却又不断被焰妖冲散,时间一久,难免没了力气。 这惜源,戏弄人报仇也不带这样儿的,莫不是忘了他俩眼下是凡人之躯,真闹出人命可如何是好? 两人左躲右闪,借着茂密松枝掩护,好不容易爬上一块儿巨石暂避。 “顾清辉,你好好听我说。那焰妖现身,便是惜源要动你。但只要出了碧秋湖,这结界以外,他便不敢造次。他的目标并非是我,所以一会儿我去引开那焰妖,你趁机泅水逃出去…”演月一句整话尚未说完,却被顾清辉一把拥入怀中,那胸膛里心跳有如擂鼓,一下一下,敲得演月心中莫名酸涩。 “我骗你,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所以才将皓月送来这里,是…是防着我害他?” “是。但也防着他害你。毕竟,他养着皓月刀灵,难保哪日恢复,趁你轻敌反杀于你。” “…你…你还愿意护着我?” “是我贪心,想叫你们都好好活着,想叫这一世圆圆满满。你能长命百岁,皓月能陪伴忆欢,我们都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我会护着你,也会护着皓月,若这便是人心贪婪,那我必是个贪得无厌之人。” 远处火光攒动,是焰妖发现两人踪迹。它瞬时化作点点星火,轻巧穿过禅松枝丫,又在另一处聚合,硕大的龙头,直面演月和顾清辉。 巨大龙脊之上,惜源提了皓月,居高临下:“顾清辉,你现下逃无可逃的样子,与当年本殿被囚之时何其相似。囚住我也就罢了,是我技不如人,可为何还要画那九头恶犬,惊吓于我? 你为仙之时,本殿打不过你,自是不敢报复。可如今你凡人之躯,本殿又岂能错过?你也尝尝害怕的滋味如何? 今日,要么你祭焰妖,要么你心爱的女子替你。左右这皓月君还在本殿手中,你们,就别想着逃了。” 顾清辉将演月拉到身后,因常年病弱瘦削的肩膀,此时却挡去了眼前火光漫天。“惜源,你我恩怨,我愿意祭妖。只是,别当着演月的面。” “可本殿看不见你有哪怕一丝害怕。所以,本殿就要当着她的面儿。” 演月攥紧了顾清辉后背衣衫,眼中慢慢腾起一蓝一红两簇火苗,心头更如烈焰涌动。自有灵识以来头一次,有如此强烈的信念,想要守住眼前这个人。 近日总是不断忆起往事,又噩梦连连,害怕物是人非。什么阴谋,什么欺瞒,什么天道牺牲,什么事难两全…若这一切终将是红尘一粒过眼云烟,若人人都身不由己难违光阴,若终究是一条死路无处可活,难道生得一颗人心,便注定用来受煎熬吗?! 眼看着焰妖逼近肆虐张扬,自己却凡人之身无能为力… 世间人事难两全,可我偏要它两全! 演月拔出演月刀,挡在顾清辉身前,却不得不任那焰妖火光大盛,将二人一并吞没。 “猫妖,你疯了吗?!”皓月挣扎不断,终是一口咬在惜源手腕上。 惜源吃痛:“你这臭小子!他们不过下凡历劫,总归还是有命回天,本殿开个小玩笑,你发的什么疯!” “小玩笑?凭什么你的小玩笑,却要用我珍重之人来偿?”湖面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像极演月,却又不尽然。 “是谁在说话?” “我问你凭什么你的小玩笑,却要用我珍重之人来偿?”那女子话音未落,于空中盘桓的焰妖,自身体里闪起一道闪电,硬生生将焰妖撕扯开来。 那焰妖本也就火焰聚成,离散星火即将重聚成龙形之际,却被一道更为霸道的火光,强行拍散在湖面上。 “你究竟是谁?”笼罩在碧秋湖之上的结界渐渐散去,惜源吓得一哆嗦,松了手,皓月跌落云端,直直坠入水中。 “哈哈哈哈…无知小辈,也敢来问我们的名讳。”那女子声音里不屑至极,,熊熊火焰幻化的莲台之上,时不时夹杂着电闪雷鸣,护着奄奄一息的演月和顾清辉。 此时,惜源才看清演月眼中一蓝一红,带着愤怒与质问。 也不知这演月仙子使的什么野路子,这许多年的确凶名在外,可也没听说她大杀四方啊!竟还坏了他的焰妖保命符?!凡人之躯尚且如此,不好惹不好惹… 许是从小到大欺善怕恶惯了,路遇劲敌,惜源从来都是打不过就跑,见势头不对,便要往禅松洞中躲去。 “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儿去?”演月一把掷出演月刀,那刀刃带着方才的雷火交织,劈头盖脸向惜源袭去。 铮! 是兵刃相击之声。 惜源大着胆子睁开眼睛,眼前那支挡去演月刀戾气的山河笔,正是再熟悉不过了。抬头仰望云端,月下高悬玄衣的文昌星君,并司命星君连同十二天罡,乌压压挡了半璧月色。 这下子,玩笑是真开大发了! 第65章 兴师问罪 惜源曾想过千百次,自己这忍不住闯祸捣乱的性子,是迟早要坏事儿的。来日若被贬入下界畜生道,做只挨冻受饿的病猫,怕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只是不想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本以为,还得先将禅松洞那牢底坐穿。 皓月被救起,只是数次刀魂受损,又陷入了沉睡。 “都办得什么破事儿。将那猫妖押去投畜生道,再去妖界替本君问问妖皇,到底还会不会教孩子。”文昌星君轻描淡写几句话,可任谁都知晓其中厉害。 唯有鼠仙大着胆子,去拉惜源,如今只求这倒霉孩子别再自己作死,乖乖受罚,或许还有回还余地。 可不作死的,便不是惜源了。 趁着众人被文昌星君怒气震慑,惜源泥鳅似地挣脱鼠仙,现了虎斑猫原形,就着演月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演月抬起手腕,腕上绿光森森,圆滚滚的一排牙印。 “演月仙子,要说本殿两次被罚,都是因你也不为过。今日以此为记,来日你若下界,本殿定会循着这印记去寻你,届时你可得好吃好喝地供着,最要紧的是别让本殿被狗欺负了…喵呜呜…”惜源话未说完,眼见着文昌星君拳头都要捏碎了去,鼠仙赶紧捂住惜源的嘴,撸了后颈皮毛,速速将之提走。 这下,被贬畜生道之事,是真的板上钉钉了,哎… “若非今日雷火双灵闹出如此阵仗,某人还想着夜夜挑灯,绞尽脑汁改写运簿,替你们遮掩。”文昌星君瞥了眼司命,后者眼神闪烁恭顺下拜。 “光阴自转,众仙终将归去,或陨于苍穹之巅,或泯然尘埃之下。届时若留光阴红尘为漏网奸邪所控,天地之间,难再安宁。 演月本能助皓月刀成就道法,却因你一己私心生出诸多祸事,无端扛起这苍生之重,天命之责。顾清辉,你可知演月道行,远不及皓月刀,若要劈碎光阴,需受雷厉火炙重塑精魄。其中苦痛,你要如何代她去偿? 雷火双灵出逃,冥冥之中选了演月,可双灵狡诈,若心非铁石,便会如刚刚那般,执念惑心为双灵所控,徒生魔障。 你为演月刀与你旧怨执着,又因与谭询意气用事,争了这趟差事。本君原以为以你聪慧,重活一世定能有所领悟,放下一切。可如今,人之七苦,你未能参破;天悯众生,你逆行其道。若光阴出了什么岔子,顾菟啊顾菟,你此等行事,与猛虎食人何异?” “我…”顾清辉红着眼眶,攥紧了演月的手,他从未想过,事情会弄到如此田地,雷火双灵更是始料未及,原本以为算无遗策,万无一失,眼下却是机关算尽一败涂地。想到此处,就连心口也生生作痛。 “是不是觉得心疾又犯了?司命如约赠你仙药,可仙药医心疾,却不医心魔。派你下界之时,本君便提醒过你,可你不听劝,如今你待如何?” “长命百岁,身体康健,建功立业,我通通都可以放下,我只想要江演月活着!” “天道大任,谁会在意你一介小仙想要什么?”天际划过一道金光,来人却是天将曲池:“文昌星君素来公道,顾仙君枉违天道,不知应受何惩戒?” 司命扬起袖子:“大仙莫不是上赶着,来替那不争气的好徒儿谭询出气?”虽故意遮掩了一番,但还是叫在场众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哼,与谭询相争千年,却总有那么个护短跋扈的师尊相护,顾清辉有时会想,他都想做曲池的徒儿了。失落之际,顿感手心一暖,是演月反握住他的手,四目相对,却终因演月眼中浅淡蓝红,别过脸去,不敢相望。 “是又如何!不然本君还能管他的闲事儿?”那曲池大仙倒也不避讳:“今日,就是听闻风声,来给这小子火上浇油的!” 听闻风声?惜源闹这一出不过临时起意,难不成…演月紧锁眉头,见顾清辉也是若有所思。看来,他们是着了谁的道儿了。 曲池一再咄咄逼人,奈何顾清辉确是有违天道,文昌星君难堵悠悠众口,只得权宜,当众判了顾清辉一个流放北荒。 那曲池大仙却是不依不饶:“北荒?谁不知晓,那是文昌星君您自个儿当年被贬之地,那儿的凶兽,早叫你和荧惑神女打了个遍。徇私枉法,有失公允呐!” 曲池与文昌二位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司命时不时添油加醋,十二天罡噤若寒蝉…月牙弯弯,仿若天地也在暗中哂笑。 “同是骗子,两位仙长何苦找尽理由,商量一头替罪羔羊如何去死?” 闻声,顾清辉忙将演月护在身后,可幽幽暗夜之中,那一蓝一红分外妖冶。 可演月却不依不饶:“小仙都不曾计较,诸位为了大局诓骗于我,当着小仙的面儿,连句抱歉都没有,又要喊打喊杀,这又是什么道理?” 眼看着曲池大仙被激怒,众人忙上前阻拦。 顾清辉拥着演月,却看不清她眼中意思情绪:“演月,凝神!切莫被雷灵火灵乱了心智。这里没人会为难我,你醒醒!” “哪里有什么雷火双灵惑人心,她们,或许是来帮我的。”演月坚定地凝视着顾清辉,下一秒,便踉跄着将其推开。 自她身体里,响起雷鸣电掣,熊熊火光将碧秋湖灼得通红。演月举起演月刀,自天际划过一道惊雷,电光石火之间,那凡人躯壳化为齑粉,再睁眼时,已是回归仙身。 有破空风声自四面八方飞驰而来,原是演月刀其余二十三道利刃应演月召唤,环环相扣,如练飞舞,雷火相融,锋芒毕现。 “演月?!” “再有几日,便是你二十岁生辰。我说过,此生,定护你长命百岁!”演月将演月刀鞘塞到顾清辉手中,那里瞬时张开一道屏障,泛着丝丝电光火焰,将顾清辉掩护其中。 曲池见演月不惜自引天雷,怒火中烧:“区区刀灵竟如此冥顽不灵,此子有违天道,你还敢护短不成?” 演月不甘示弱:“要说护短?你我彼此彼此!” 曲池飞身而上,迎面祭出一记金刚掌,那掌力浑厚,如泰山压顶,直叫演月硬生生跪倒在地。 眼看着演月快抵不住这一击,司命欲加阻拦,却被文昌星君拖住。文昌冲他摇了摇头,暗中打出一粒玉珠子。那玉珠子虽不是什么法宝,却带起一道劲风,给了演月可乘之机。 演月弃了刀柄,喊了声“破!”,演月刀便刀刀相离,分作二十四道,向曲池袭去。 “区区儿戏,也敢造次,今日就让你瞧瞧,何为天高地厚!”曲池轻而易举躲开刀刃,回身又是一记金刚掌。这一掌实实在在拍在演月心口,就连演月刀也在悲鸣。 抹去嘴角血污,演月却勾起唇角,笑得苍白诡秘:“仙上可知小仙为何嚣张,明知打不过你,却还要逞口舌之长?” “哼,谁知你又在胡搅蛮缠什么!” “仙上…仙上可知,两位君上为何不出面阻拦?” “你问我?怎么不去问他们!” “仙上可知,这演月刀,可离魂?” “你…你故意受的那两掌?”待曲池想到其中关节,为时已晚。 演月用尽全力执了演月刀,颤抖着微微刺进心口:“多谢仙上赐小仙两掌金刚掌,此力纯厚,震撼心魄,若再加上这一刀离魂…哈!没了皓月刀,又害死演月刀,天上人间,都会永远记得仙上你的。” “你…所以呢?” “所以是诸位有求于我!今日谁敢伤他分毫,小仙自毁元神于此!”演月强撑着自云端爬起,云层里抓出五指印记,转瞬如烟消散,正如她此时的无能为力。便只有找了这最笨却最为直接的办法,方能令这困局迎刃而解,向死而生。 曲池没想到演月会行如此无赖之计,矛头又直指司命:“看看你重华殿的人!” “我重华殿的人,自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 曲池该出的气也出够了,又见司命一脸狠厉,再耗下去也讨不得便宜,便招来云彩拂袖而去。 司命扶了演月:“你何苦如此?顾清辉,总不至于就这一个办法。” “若不堵上将那曲池的嘴,两位君上如何能撇开罪责?毕竟日后,还有人需两位照拂。”演月没了力气,只得歪在司命身侧,想到自己虚弱,若结界破开,顾清辉见自己如此,恐怕又要横生波澜,便催促司命赶紧离开。 “你…这般思虑算计,也不知是好是坏。”司命摇头依言而行,没走几步,却听身侧小声啜泣,竟是演月强忍泪水,憋红了双眼。 终究,你也知道舍不得了。 ------------------------------------------------------------------------------- 碧秋湖畔,禅松背后,裴雨舟遥遥而立,心道:时隔多年,仙妖两界的梁子,总算是结下了。 皓月刀昏睡,演月刀…重伤,这,算是于他狐族最好的局面了吧。 回去路上,却捡了哭成一团的忆欢。 裴雨舟:“你想回仙界看皓月君吗?” 忆欢:“你是谁?你…你怎知我想见皓月君上?” 裴雨舟:“我…是亏欠他的人。” 第66章 顾清辉,回头望月人不 我叫顾菟,字清辉。因“十世心疾短命鬼”,这种哭笑不得的理由升仙的,这四海八荒,怕是仅我一人了。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来了这九重天。 在凡间,我自小聪慧,学业品行处处拔尖儿,加之心疾缠身,又为家中独子,实乃众星捧月。十世如此,便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胜人一筹。来到这九重天上,无人仰仗,方觉自己坐井观天,竟不知天外尚有天地。 我急于证明自己,证明凡人为仙,也不比那些精怪修成的来得差,于是领到什么差事都逞强去做,无不尽心尽责。 登仙那日,我曾去看坏我凡尘命格的演月刀,正好遇见飞升的司命。我们前后脚入的仙班,三百年后,他尚在重华殿中死命嗑话本,而我已是文昌星君座下得力的仙侍,可见那时候,我有多努力。 然而好景不长,越是登上高位,便越多顾虑忌讳。而同样是出了疏漏,谭询有师尊曲池相护,罪责便全落在我身上。文昌星君为顾大局,亦不好出面偏袒,最终只得将我贬谪。 自此,我才知飞得高摔得重,是何种滋味;反观司命,勤勤恳恳循序渐进,一路虽免不了磕绊,却也顺理成章,终是成了重华殿的主人。 被贬谪的五百年里,我极尽低调,收敛锋芒,除却后来封印妖皇之子一事,其他几乎默默无闻。 三百年前,那把坏我凡尘命数的演月刀,修作仙身,飞升上天。升仙大典之上,那煞星冰冰冷冷地看了司命好几眼,可笑我这苦主在此,她却不闻不问,怕是从始至终都不曾知晓,我因她的缘故,受了多少委屈。 为仙之道,最是讲求淡泊心境,可彼时我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当年去看她时,原以为那该是个不世的凶恶精怪,到了跟儿前才发现,竟只是个贪睡的小丫头,不忍痛下杀手;如今那小丫头冷傲孑孓地站在眼前,却只我记得前尘恩怨,将心事遮遮掩掩,任由她泰然自若,云淡风轻…仿若,我才是那个,坏人命格的祸首。 说来好笑,也不知文昌星君是何盘算,此等铁石心肠的一根筋,被派去重华殿写话本。那小丫头面上淡定,眼底却生出几丝惶恐。原来她也是会怕的。 后来,常听说她仗着上神遗物的身份,一把演月刀横行仙界,任谁欺负也讨不到便宜;又常听说她将运簿写得狗屁不通,气得月老吹胡子瞪眼,被司命骂得狗血喷头…一晃又近三百年,她在仙界站稳了脚跟,大仙喜她办事得力,小仙怕她凶名在外,盛传她颇有司命风范,千年之内,应是又要出位了不得的女仙君。 而我,还是那个在沉默中,等不到机会,自怨自艾的闲人一个。 再后来,妖皇幺子,猫妖惜源,因偷盗通天云梯,惹出不小的乱子。惜源身份尊贵,又是妖皇浅匆的心头肉,严惩惜源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自然是没人愿意去做。 于是我使了些小手段,这差事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轮到了我。只因我,迫切需要一个机会。我…等得太久了。 于是,追击,封印,一气呵成。只那“九犬戏猫图”,却是个意外。谁叫那猫妖一直追问演月刀是否美貌,偷盗通天云梯,竟也是为了见她。可笑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又是与她相关。莫非这命中注定,定要为她所累?气急败坏,便做了那不经脑子的蠢事。妖皇表面和气,心里怕是恨透了欺负她幺子的仙人,首当其冲,便是我。 故而,此事闹得动静极大,我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此后仙妖两界和谈,妖皇不得不见文昌星君,却是可以不见我这眼中钉的。于是我再次淡出诸仙视线,再次,默默无闻。 直到,皓月刀刀魂苏醒的那一天,文昌星君密召我与谭询。 彼时,谭询已是文昌星君座下亲信,时隔五百年再见,已是云泥之别。我自来心高气傲,便誓将往后前程,全赌在这差事之上。 只是,我没想到,此事,竟又攀扯上那演月刀。 重华殿里,有尊叫“光阴”的沙漏,六十年一甲子一翻覆;其中翻飞“红尘”之沙,一粒便是凡尘一生。光阴本能自转,可近万年来凡尘太过兴旺,需凭借守漏人仙力相辅翻转,方能严守刻度,久而久之,诸仙便以为本该如此。 然,自皓月刀苏醒那日,光阴却开始自转了,众仙归于混沌的时刻,悄然来临。也正是这个巧合,让文昌星君深信,皓月刀正是能劈碎光阴,守护凡间时序的不二之选。 为修复皓月刀刀魂,便要以演月刀相祭;令铁石心肠融于苍生大计,便要其七情六欲,怀悲悯人心。 我初闻此事,方才察觉,当初文昌星君令演月刀入重华殿写运簿的深意,怕是早就等着她祭刀,便早些叫她体悟人心。更讽刺的是,演月刀,便是最后的守漏人,辛苦多年日夜看护,却不知那竟是道催命符。 可叹,挥笔操纵他人命运,终免不了自己命运如棋。 七情六欲,悲悯人心,演月刀下凡历劫,便需有人助其一臂之力。文昌星君本欲命我这副生面孔,诓骗演月刀下界,之后凡间历练,由谭询接手。 我做了十世凡人,自然当仁不让,此去既能了我未遂心愿,又能送演月刀一程,何乐不为?又恰逢谭询相争此事,我假意听进文昌星君相劝,与谭询一道,做了此事主事。 于是,一场天上人间的弥天阴谋就此展开:天界裁员,众仙分批被骗下界去。 我借着司命安排,混进了重华殿,为遮掩光阴自转,惹得演月刀疑心不断。终于,清灵台一会,我扮做黑衣人,假意被演月刀刺中,与她一同跌入千程万象仪。神不知鬼不觉,我回到我的万千红尘中。 只是,我以仙身下界,本因无病无灾,却终因那心口一记演月刀,又生心疾,着实可恨。 早前借着职务之便,我早写了我与演月刀的命格,夹在那些旧运簿之中,饶是司命也断然不会发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苦楚,我为她准备得满满当当。 可运簿,终究还是失了准头…亦或是人心,根本就没有所谓准头。我算计了一切,终究还是算漏了自己。 许是凡间头几年过得太过顺遂,亦或许是她那样的姑娘,本就如清月皎皎坦荡,照得周身之人都心境亮堂,我几乎忘却自己仙人的身份,一切仿若回到前尘往事…不过是,身边多了她那样一个青梅竹马。 八岁那年,机缘巧合,我于谷家召回被演月刀所伤之离魂,也因此害了他人性命。后来才知,那谷小公子,不过是司命事后找补,用来盛我魂魄的偶人。重华殿里经年累月的运簿,难免出些岔子,这些个偶人,便是用来填漏补缺,引命格回正途的,并不十分打紧。 于九重天上的神仙而言,那谷小公子不过一具傀儡,可于我,那却是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同龄之人。 那一刻,我大梦乍醒,再世为人,终究已是物是人非。以至于每每那演月刀问起,我便开始极力掩饰。谎话一旦出口,便注定连篇不绝,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有时我甚至怀疑,于这万丈红尘,与她朝夕相处的,究竟是我自己,还是我编造出来的,另一个顾清辉? 随后浑浑噩噩几年,如意料之中,她那一副铁石心肠,失了母亲不哭,挨饿受冻不哭,只偶尔对那皓月刀托生的弟弟有些顾惜之情。 可也是意料之外,她却学会了笑。 此时细细回想,那些笑,竟都是我带给她的。第一口烤板栗,第一盏兔子灯,冬日里的汤婆子,骄阳下的老白茶,就连她赚的第一笔铜钱,也是我手把手教的。可怜彼时她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辛苦张罗的一切,都不过是“三世富贵”的天命使然,倒真养出她一副“钱财如粪土”的淡泊性子。 也就是那个时候,眼看着演月刀只知喜乐,不识悲苦,司命着急上火,下界寻了我,商量以仙药作引,助演月刀心怀悲悯。我便趁火打劫,要了能治愈心疾的并蒂木莲。想到十世遗憾即将得偿所愿,我喜不自胜,好几次险些漏出马脚。 这演月刀虽说是不写运簿多年,可多疑的性子是一点儿没变,逮到一星半点儿的破绽,便能于心中百转千回,琢磨个里外通透。难怪诓她下界之事,连司命都要前前后后细细处置周全。 故而每次她起了疑心,我便寻些下界仙人之事打马虎,好叫她以为神主命格,一切如常。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谭询的配合,只是配合归配合,抢功劳挣名利这种事,他又怎会放过?好巧不巧,还收了那狡猾的苍山小狐狸雨舟做帮手,差点儿出了大事,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谭询此人,其实自落入尘世起,便一直想着法儿地往演月跟前凑。八岁谷家的宴席有他,光顾演月第一笔生意的是他,就连演月儿时为了回天寻死,碰巧在雾笼河里救起的也是他…可演月从来不记得他,若非土地庙仙人作恶一事,他怕是这辈子都入不了演月的眼。 可她待我不同,江演月说过的,她定会护我长命百岁! 许是觉得在光阴一事上冤枉了我,又许是可怜我十世短命,她尚不知自己是毁我命格的罪魁祸首,便已悲悯至此,这样的心肠,若真修得一颗人心,该是何等软弱可欺,便只道一句可怜掉两滴眼泪,便能叫她舍身忘死了吧。 于是,有些忧心这傻姑娘被人磋磨摆布,我时时防着皓月刀,生怕哪日他刀魂康复,演月一不小心就成了块儿补刀石。天长地久,防他与防贼一般,习惯了明里暗里针对他,便与那皓月刀有些不对付。 年关之前,星沉仙子进京。谭询与裴雨舟拿演月没办法,便利用星沉之事,惹出不少乱子。我也差点儿因此暴露,若非故布疑阵,将演月刀与谷小公子之死联系在一起,我纵使舌灿莲花,也逃不过演月的刨根问底。 只是我没想到,我亲手所写,洛氏女的飘萍命格,竟会阴差阳错,应验在星沉仙子身上。若司命为此追究,我的用心便难免暴露,便只能铤而走险,将谭询也拉下这趟浑水来。 果不其然,谭询笼络不了演月,便将歪主意打在了星沉身上,这姑娘一根筋,到底还是被蛊惑了,差点儿淹死在雾笼河中。如此一来,司命与谭询的梁子便结下了。 可一切似乎,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变得越来越可笑荒唐。 演月总劝我娶星沉为妻,说要为司命照顾好这心头宝。我一再推拒,还想着亲自将她骗入这七苦棋局,搅和个外人进来,算是怎么回事儿?却忽略了至始自终,早已将她认作最终的归宿。 雾笼河中阴差阳错,我心疾沉重,缠绵病榻,演月为寻并蒂木莲这味仙药,只身上了崇云崖。殊不知这味仙药,既是治愈我的良方,更是渡她七情六欲的药引。她一步一步为我犯险救我性命,却也是一步一步将自己逼入绝境。何其讽刺?! 人心匪石,或许只是我不自知,心中天平,早已经微微倾斜。至此方觉此前十年相伴也并非全是假意,那些为她预备的人之七苦,怕是得报应在我自己身上。 我能重新筹谋这一切,我是写过运簿的仙人,我不信我做不到! 于是我安排了宋吟珠这根长线,去绊住谭询这条大鱼。谭氏贪婪,觊觎高位却不得其法,早已为凡间帝王所察觉。宋三本是宰执嫡女,为着些陈年往事,宋相不得不将膝下儿女养得骄奢跋扈,却在早年被先皇后识破。这宋三姑娘倒是志向远大,不甘没入后宫,瞒着家中,做了小皇帝的眼线,双面玲珑长袖善舞,演技更是上乘,可谓一石二鸟的不二人选。 摆平了谭询,我又将远居南境边塞的忆欢仙子寻到京中。早前为了此次任务,我将皓月刀之事打探得一清二楚,以备不时之需,怂恿忆欢也下了千程万象仪。此时,拿捏住了忆欢,皓月刀便也不敢造次。 可如此并非长久之计,终有一天,演月还是要去祭刀,除非…除非她与皓月刀易地而处…是啊,同是刀魂,有何不可! 我盘算此事许久,可终究不忍演月伤心,一直未有进展。直到洛氏叛逆之日,我在演月眼中,看见雷火双灵…于是我将白家牵连在叛逆一案之中,若皓月刀为忆欢自己离开,一切就都好办了。 可都说人算不如天算,纵使我机关算尽,还是棋差一招,以致今日这难以回旋的局面。 结界散去,我握着演月刀鞘,万籁俱寂,唯有湖心秋月相对。 那夜,我暗自回到家中,果然见着两个偶人幻作我和演月的样貌,阖家融融度中秋生辰。 她思虑一向周全,知我经此事必是再难回头,便做了偶人替我了却未尽心愿。也罢,不论几世,终究是活不过弱冠之年… 我抚了抚眉心黑色堕仙印记,想来文昌星君说得很对,执念太深,便活该是如此结局吧。 也许一切都只是我这个凡人,误入仙境的,一场梦… 第67章 思念 仙界,双灵洞,雷火双灵百无聊赖地在洞中游荡,四周电闪雷鸣,火光四溅。 演月自昏睡中醒来,尚来不及抖去一身的电火星子,便被飞至身前的雷灵火灵缠得寸步难行。 火灵:“皓月刀又陷入沉眠,天上地下唯你独尊。演月刀,你,可高兴啊?” 雷灵:“没了皓月刀,就你这半吊子功法,如何劈碎光阴?还不快找玄火炼刀!” 双灵絮絮叨叨,直念得演月头痛欲裂,想到之前就是因双灵疯魔不自知,却也因此保全了性命,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恍惚中,见一仙子款款而来,慈眉善目,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你身负雷灵火灵,便只能委屈点儿,暂且待在这双灵洞中了。小仙是受罚守洞的鹿仙,符涟。” 竟是凡间小皇帝燕匀理之母,元嘉口中的先皇后。 见符涟入洞,双灵似乎十分欢喜,上蹿下跳,好不热闹。 “你别怕。雷火双灵,不过是你将心中所想放大出来,叫你将想做却不敢做的都做了。你善,她们便助你扬善,你恶,她们便助你为恶。说她们蛊惑人心的,怕是心中有鬼,见不得光,才将罪名全推给她们罢了。”符涟扶了演月起身,又细心喂演月喝了汤药。 “还是你会说话,也不枉当年我们帮你一场。”双灵叫嚣着飞入黑洞深处:“哪像这臭丫头,脾气又臭又硬,说她她不理,教她她不应,石头都比她灵光些!” 洞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符涟仙上…当年私下凡间,可是受她们所累?” 符涟见演月对双灵提防得紧,想到自己当初也是这般忐忑不安,笑着摇了摇头:“深谢她们二位助我才是。我,从未后悔,不过是旁人一无所知,还笑我执迷不悟…听闻我那孩儿,是天底下头一位无有帝星相护的君王?” 演月忆起凡间事,心中竟也泛起丝丝雀跃:“是,但他很聪明,元嘉一直陪着他。还有顾清辉…” 演月忽然就止了声响,怕双灵听见,下一刻便会不由自主地去找他;更怕自己忆起这个名字,就莫名奔腾的心跳。 “思念,从来都不是一件坏事啊。”符涟如此安慰着,也不知是说给演月,还是说给自己。 顾、清、辉! 黑洞深处,三个大字电火流辉,随着双灵狡黠的浅笑,慢慢散去。 ------------------------------------------------------------------------------- 碧秋湖,禅松洞。 与其说禅松洞曾是惜源的牢笼,倒不妨将其算作一个废弃的藏宝库。顾清辉在此间穿行片刻,便已寻到那座因惜源偷盗而鼎鼎有名的通天云梯。 “区区堕仙,竟还想着回天界。害我儿惜源落得如此下场,顾清辉,你真当本座不敢杀你?”来人一个旋身,轻易夺去通天云梯。 顾清辉未曾想到,会在那九犬画壁之下,遇见妖皇。那话虽说得狠厉,却掩不住那位母亲眼底泪痕,和心中失子之痛。 对惜源,顾清辉也是有愧的。若非当年一时冲动,画下“九犬戏猫”,想必惜源也不至于酿下大祸,更不必被贬入畜生道,从此流落人间,身不由己。 “我要通天云梯。” “你怎么敢?!”妖皇一掌拍在顾清辉身侧,禅松洞中顷刻地动山摇:“你害得我们母子分离,你还敢舔着脸来问本座要云梯?哼,是为了演月刀吧。早知今日,谭询杀她之时,本座就不该救她!” “惜源一事错皆在我,与她何干?今日若得通天云梯,来日,顾某必定以命相酬,以泄尊驾心头之恨。” 顾清辉诚心下拜,却被妖皇一记掌风,掀出几步开外。 “来日?凭你顾仙君的心思,你若上得天界心想事成,来日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何况你我心知肚明,仙妖陨落,欲归红尘,还能有几个来日呢?” “也罢,如何赎罪,尊驾开口便是。”顾清辉擦去嘴角血污:“今日这通天云梯,在下非带走不可!” 妖皇勾起唇角,眼底绿光森森:“顾清辉,本尊要你与那演月刀的前尘往事。若仅凭今生短短十数载,你以一介凡躯还能信念不减,即便是没有了记忆,你二人也会重逢;可若反之,你摇摆不定犹豫不前,通天云梯随你信念坍塌之日,便是焰妖绝你性命之时! 不要想着得到云梯便除去焰妖,焰妖玄火上神之造化,可是重塑演月刀魂必不可少的。你若除之,你那演月仙子必逃不过灰飞烟灭! 怎么样?这个游戏可有意思?而你可敢赌一把?心惊胆寒,惶惶不得终日,就像当初,我儿惜源害怕那九头恶犬一般!” 前尘记忆?!顾清辉万万没料到,妖皇心思如此刁钻。可若没有通天云梯,以他如今是非之身,又有谁会帮他重回天界? 他疯狂地想见她,担忧她那日是否受伤;担心哪天皓月刀再度苏醒,她亦逃不过被利用的命运。 她是铁石心肠,冷漠疏离,可修得一颗人心,却是最柔软不过。届时若众仙相求,以天道大义晓之以理,亦或是以她弟弟皓月相挟,那个傻姑娘,怎还会顾惜自己? “我答应。”顾清辉扶着石壁,强撑着起身。他向妖皇走去,每行一步,便由妖皇抽去一丝记忆。 一步,情不知所起,或出于记恨每每多看一眼,或因为恩义处处照拂三分,经年累月,谈何忘情? 两步,情深不自知,机关算尽以为步步为赢,幡然悔悟终是覆水难收,牵肠挂肚,谈何忘情? 三步… 顾清辉只觉神情恍惚,心头犹被挖去一角,隐隐作痛。踉跄中倒地,朦胧间一枚翠绿猫眼石跌落眼前,莹莹微芒瞬息暗去,不复流光。 ------------------------------------------------------------------------------- “这猫眼之中,便是顾清辉与那演月刀的前尘往事。本座如约,助你引顾清辉入局,望你不负所托…定叫那文昌星君不得安宁!” “妖皇心系妖界,大局为重,忍气吞声,令亲子蒙不白之冤。寻些许不打紧的凡人琐事,搅和搅和仙界安宁,不过是排遣身为母亲的怨愤罢了。妖皇,万不必自责。” “你…知晓分寸便好。只是…为何只要前尘,连今世记忆一并夺去,不是更好吗?” “更好?在小仙看来,妖皇您毁天灭地才更好。” 妖皇拂袖而去,仿若害怕自己多留一分片刻,便会反悔一般。 裴雨舟盯着掌中猫眼石,怔愣许久。 思念,会将一个人的好,千倍万倍地放大,一如记忆中那屉狐狸形状的茶糕,历久弥新,宛若茶香犹在。 在顾清辉的思念里,江演月,该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整理思绪,再次出发! 第68章 眼下,有个不自量力的 月明星稀,是夜,猎猎大风。 仿佛是场梦,可眼前云雾缭绕直通苍穹,脚下万丈深渊步步生风,无不提醒着顾清辉,此间真实。 他,顾清辉,一介凡人,却有位青梅竹马的仙女未婚妻。后来仙女因故回天了,而他与妖怪做了交易,得了这通天的宝贝。 嘶——心口疼。 顾清辉对记忆中许多事情十分不解,诸如常常与素未谋面之人相谈甚欢;又或是处心积虑盘算,如何去谋害未来妻弟;生意往来,朝堂之上,仙妖出没如走马观花…总之,事事匪夷所思,然唯一毋庸置疑的,便是登上这通天云梯的尽头,去解救他那位心心念念的仙女。 “你就是顾清辉?” 四下无人,却有一双叠音戏谑而问。 “何人?” “别找了,你眼下连个神仙都算不上,还想识破我们千里传音,不自量力!不过这份深情倒是难得,也不枉那臭丫头铁石一样的臭脾气,还一天天地偷偷念叨你。” 铁石脾气?是演月?! “仙人知晓演月在何处?” “告诉了你又能如何?这云梯于仙人便是一步登天,于你嘛,却是千里跬步,也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走到底。左右跟在你身后那焰妖倒是个好东西,来日那臭丫头炼刀,可少不了。也不知哪位高人如此有心,知道借你之便,将最要紧的送去她跟前。” 焰妖?莫非便是身后那若有似无的火光?但凡他有一丝倦怠,便隐隐蓄势待发的那团火影?竟也是只妖怪? 高人?莫非是那日印象模糊,做了交易的妖怪? 顾清辉疼得缩成一团,心口又空落落地灼痛起来。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魄,他一生运筹帷幄,不敢走错一步,却唯独为了江演月,连身家性命都豁得一干二净。 “也罢,你能知道个什么。不过找些与那臭丫头的谈资罢了,被困在那洞里,着实无趣…” 那古怪的对话,就此戛然而止,任凭顾清辉嘶吼着,如何恳求质问,终是再也没有一丝回应。 ------------------------------------------------------------------------------- 双灵将灵识收回洞中,见演月仍旧闭目修炼,二十四道月牙刀片,悬于空中拟月幻形,一星半点儿休息的意思也没有。 双灵自顾自上蹿下跳玩闹了半晌,终究是忍不住了。 “臭丫头,眼下,有个不自量力的凡人,正做着件了不得的大事,你可想听听?”双灵趴在演月肩头,一个拿火星子着色,在她额间画花钿,一个挑了串闪电,和进她发间编发髻。 见演月不动声色,又道:“听说那傻子有个仙人未婚妻,为再见她一面,正一步一个脚印,打算走上这天界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演月佯装冷漠,然双手渐渐握紧的双拳,令心中所想昭然若揭。 “哈哈哈哈,你这顽石,总算有点儿动静了。告诉你,那傻子不知与哪个歹毒心肠换了架通天云梯,也不将云梯法门告诉他,后头还跟了焰妖…哎哎哎!” 双灵未料演月会突然站起,连着电闪火石抖落了一地,回神再看,就见那臭丫头一身蓝红怒火,二十四道刀锋,齐刷刷对着洞口结界,无声较劲。 雷灵冷笑道:“没用的,你那演月刀才练得几成,就连个结界都敌不过,还痴心妄想去救那凡人?” 火灵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这丫头总算有丝血性上来,你泼她冷水作甚?虽是螳臂当车,即便是救不了,也好过冷眼旁观啊!哈哈哈哈哈…” 双灵尚在耳边絮絮叨叨,演月用尽全力去破那结界,直到灵窍嗡嗡作响,却连刀尖儿都没刺出一分。 当真是一丝希望也没有… “哟,眼睛都急红了。”火灵捧着演月脸庞,将演月眸中怒火尽收眼底。 雷灵一道闪电劈下,将演月刀刀刃全部劈落在地:“若是废铜烂铁扶不起,就别浪费光阴了,去做那补刀石去!” 恍恍惚惚,是什么自心头溢出,灼烧心肺,颠斥脏腑。蓝红火焰自眼底升腾,演月仿佛看见顾清辉困于火海,被焰妖逼得无处可逃。 “铮——”得一声,演月刀亦有感刀魂动荡,渐次悲鸣,二十四道刀刃呼啸飞旋,节节相连,强势将双灵震到一边,银蛇般萦绕演月周身。 “臭丫头,总算还有些骨气!”双灵气势大盛,洞中电光石火,直逼得演月睁不开眼。二者左右夹击,齐齐将演月困在其中。 “叮铃!!!”双灵尚未探清洞中为何响铃声,演月已执起演月刀,挥之如鞭子,汹汹而来。原是刀刃相连之处撞击所致,不同往日,可见非凡。 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演月被逼急了,更是毫无顾忌,刀刀毒辣。 火灵双指夹住自颊边划过的刀锋,一个旋身,口吐火焰,火星瞬时沿着二十四道相连的刀刃,蔓延而来;雷灵顺势从上方翻越而过,一个响雷击出,震得演月手腕发麻。 演月刀脱手而出,刀刃解体,散落飞旋,迎着演月后退之势,次第钉在演月后背的石壁上,最后一刃直逼演月眉心,却最终堪堪停住。 喘息… 演月力竭跪倒在地,眼中红蓝也慢慢退去。 “还差些火候,刀也好,人也好。”双灵难得肃穆,居高临下,句句诛心。 眼中酸涩,演月忆起凡尘大破叛军那夜,四下找不见顾清辉,亦是如此感觉。不论如何克制,还是有泪夺眶而出,温热灼心。 当真,千算万算,为何还是不能护他周全?! “你可听说过石头也会落泪的?” “难道说是我们…竟将她打哭了?” 双灵有些愣神,随后开始互相指责推诿,谁也不敢正眼去看演月,只在一边暗自慌乱。 洞中响起小声呜咽,在空旷洞壁上辗转回响,不绝于耳。双灵落荒而逃,最终双双躲进洞府深处,瑟缩不得而出。 谁也没注意到,那些晶莹泪珠慢慢渗透结界,而后又再次凝聚,飘向风中,飘向云间,飘向红尘三千。 眼角一滴微湿,顾清辉抹了抹,原来天空之上,亦会下雨啊。 抬首仰望,朔月高悬,放眼云阶浩渺,竟不知何日登天。 第69章 玉酡颜之梦 谁会料到,一向铁石心肠的演月仙,不哭则以,一哭惊人。 起初,只是零星飘散的水汽,众仙尚被蒙在鼓里,自然也不会在意;夜间,瑶池涨溢,逃了十几尾锦鲤,也罢,区区锦鲤而已;直到清晨,看守载梦银河的酒仙,醉醺醺来报,说是河中梦境倒灌,来势汹汹险些不敌,差点儿乱了凡间命理。 司命奉命追查,这一查,便查到双灵洞里。 彼时,守洞人鹿仙符涟,尚在埋怨双灵,助演月炼刀也太狠了些。双灵隔着道封印结界,委屈巴巴,宛若一对调皮稚子,见司命前来,又瞬时端起了那天上地下,不可一世的架子,散到洞穴深处去了。 司命屏退符涟,放下手中盆栽,席地坐在演月侧方。 演月本已哭得失了神,可那木莲花香再熟悉不过,抬眼望见那盆栽,瞪大了一双美目。 司命抚了抚那朵半开的木莲:“她自来怯懦,却也倔强…我本想着,她见到你,是愿意醒来的。” 这半开的木莲原是星沉,只因当日被司命强行带回仙界,便幻了本体闭去六识,不愿与司命再相见。 “君上你自作自受。”演月对司命,并非没有埋怨,此时能一针见血戳人心窝子的机会,自是不会放过:“若为大局,要我牺牲性命,大可光明正大开门见山,你们怎知我就不肯呢?非得拖累他人…” 多年共事,司命也不与演月客气:“光明正大开门见山?人心叵测,何况仙灵。若非将顾清辉交在我们手中,此刻你还能如此安分?怕是早就翻江倒海了!涉及三界,天命攸关,本君,不得不谨慎。” 也对,这世上,哪来的如果、若非…深明大义者有之,自私自利者亦有之,可不到那一刻,谁又能知晓,自己是前者还是后者? “君上,为何放任顾清辉去走那通天云梯?” “众目睽睽,就算有小人,也不敢轻易造次。如此,便是于他最好。” “看他性子温和,人缘倒是差劲儿…” “他是凡人飞升,统共十世,也不到两百岁,其中又有五十余年,全然是无知孩童。他那点儿阅历,又自小众星捧月心高气傲,上这遍地精怪的九重天来,自是免不了要得罪人的,被暗地里使了绊子,穿了小鞋,也是常有之事…” 两人一花,隔着结界絮叨半日,演月亦不知何时止了泪水。 空中水汽渐渐散去,又是艳阳高照。 云梯之上,顾清辉擦了擦额角汗水,迎着灼灼华光,继续前行。 ------------------------------------------------------------------------------- 黑夜,遮掩理智,放纵私欲,故人常言梦境之中,藏有本心;然梦中之人事,或真实发生,或凭空虚构,总归还是当不得真的。故为保三界太平,这些梦不论好坏真假,最终都会被收藏起来。 载梦银河里,藏着不计其数的梦境,里头有凡人的,亦有仙妖的。值夜的小仙,每日推着载满梦境的独轮车,将梦境挨个儿丢进那瀚海星河之中,万年来,除去像惜源那般的混不吝偷过梦境,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然河中梦境倒灌之时,还是有一缕不祥之气,趁乱逃了。它透过苍穹,穿越人间,落入裴雨舟和明郁所在的竹林小筑里。 彼时,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美梦酣甜。 裴雨舟发现动静,闪身追赶出去,却见明郁背对着,被一团猩红狐火缠绕周身,诡异悬停半空之中。 “姑奶奶?!” “哈哈哈哈!哪个是你姑奶奶?怎么,若非在梦中,你便认不得本尊声音了?” 那背影回过头来,还是一样明艳动人的样貌,可眼中狠厉,却叫人不寒而栗。 “这世间本就没有叫明郁的狐妖,不过是我玉酡颜的一道影子罢了。”玉酡颜步步逼近,那迫人气势,压得裴雨舟不得不弯下腰去,跪倒在她脚边,闷闷地喊了声“宗主”。 可那骇人压迫还是没有散去。玉酡颜弯身掐了裴雨舟面庞:“雨舟,你是苍山狐族未来的希望。可本尊倒要问问你,为何自作主张,借顾清辉,将焰妖带上九重天?难道说,你暗地里想帮着演月刀对付本尊,对付整个狐族?” 为何会是姑奶奶?裴雨舟浑浑噩噩,看着玉酡颜那张与明郁一模一样的面庞。明明是自小待他最亲厚的姑奶奶,明明是苍山万年来最洒脱的那一个,到头来,却是催玉酡颜野心重生的一道容器。明明只差一点儿,便能将焰妖送到演月身边… 裴雨舟攥紧了拳头:“我没有…咳咳…只是依宗主指示,逼顾清辉交出前尘记忆的计谋罢了。演月刀人心已就,雷火双灵助她炼刀,不日定会忆起往事;若清辉剑再度觉醒,我狐族就真没什么胜算了。” “如此说来,你已谋定一切?那你倒是说说看,接下去又该如何?” “…是信念,摧毁顾清辉去找江演月的信念。一旦那信念崩塌,焰妖便会依照妖皇约定,杀死顾清辉;演月刀若知晓顾清辉之死,是妖皇手笔,定会闹个天翻地覆,我苍山狐族趁机煽风点火便是。届时仙妖大乱,哪里还顾得上劈碎光阴散去红尘一事。仙凡依旧有别,我苍山一族的荣光与权势,便不会有丝毫动摇。” “哈哈哈哈!后生可畏啊!”玉酡颜松开裴雨舟,仰望烨烨星空:“光阴、红尘,当日你们舍去仙魔之身,阻我大计换来人间太平。你们怕是万万没想到,是你们造的演月刀,她的眼泪,和红尘你一样虚伪造作!什么悲天悯人,什么七情六欲,身为仙魔,都是惺惺作态! 就是这股熟悉的愤怒,叫醒本尊梦魇。是强者便应主宰一切,本尊问心无愧!你们就好生看着吧,清辉剑、演月刀、雷火双灵…你们就算布下再多圈套,都阻止不了我玉酡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笑声狂悖疯癫,引得林间狐类呼鸣相和,群鸟受惊四散,鼠兔仓皇奔走。 裴雨舟无望地合上双眼。 玉酡颜的梦魇结束了,而他的梦魇,才刚刚开始。 第70章 乾坤破 “雨舟你,是姑奶奶我最喜欢的小辈。因你聪明有主见,且不像其他孩子,成日里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心心念念只知修习法术,争些虚名。” “不若还做个山野狐狸,天宽地阔,任你嬉戏。” 裴雨舟自昏睡中醒来,几度疑心昨夜发生的一切,仅仅只是一场梦境。明郁往昔戏言,仿若尚在耳边回响。然而周身轻盈伤病全无,腹中空空却不觉饥饿,无不提醒着他,他昨夜已被玉酡颜抽去凡胎,打回元神了。 “哼,叫你不好好修炼,如今叫一道梦魇占了皮囊。姑奶奶你,不是一向最看重你那副好相貌的么…你…回来…” 裴雨舟话音未落,一股霸道劲风扑面而来,是忆欢被玉酡颜提着后衣领扔了进来。 “本尊道是哪家的小丫头,学凡人蠢笨来听墙角,原是侍奉皓月刀的奴婢。你倒是与你家主子一样道貌岸然不学好。” 忆欢自来是胆小怯懦的性子,却唯独对皓月之事,容不得旁人不敬半分。可今日的明郁着实古怪得很,便只敢躲在裴雨舟身后,恶狠狠地回了句:“不准你污蔑皓月君上!” “污蔑?你以为那皓月刀如何进得敬神殿门?敬神殿,敬的又是哪几尊神?你在那儿洒扫多年,这么快就记不得了?” 。…是名为玉酡颜的上神! “君上既是你亲手所铸,你为何如此污蔑于他?” “本尊亲铸?哈哈哈哈哈!世人定与你一样,对那个可笑传说深信不疑。演月刀是废铁一块儿,皓月刀是神兵出世?都是本尊编来,哄那小子闭嘴的谎话!若非他也爱慕虚荣,又如何能为本尊利用? 如今光阴自转,该轮到他来出力的时候,他倒是好心思,将大任顺势推于演月刀,自己又坐享好名声去了。你问本尊何时带你去见他?哼,就算你去了,他也不会理会你,试问,你如何能叫醒一个装睡之人?” “…明郁…姑奶奶?”许是忆欢也觉出眼前的明郁不太对劲儿,轻轻唤了一声,却被裴雨舟一把捂住嘴,眼神示意不可妄言。 “说起来,正缺个趁手之人,去阻那顾清辉的活路。小丫头你去,让雨舟教你如何说辞。你可知晓,若是顾清辉将焰妖带上九重天,你的皓月君上,怕是得给那演月刀做补刀石了!” 明明是艳阳高照的□□,忆欢却被玉酡颜眼中威势压得喘不过气来,犹如心头乌云万里,难辨黑白。 ------------------------------------------------------------------------------- “什么补刀石?皓月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我弟弟!” “说你死脑筋,你自己还不认。当初他们派顾清辉那小子下界蛊惑你,就是为了让你去补皓月刀。如今不过两厢颠倒,怎么你可以,他就不行了?”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那焰妖我自会收拾!” “就你?你那破刀连个结界都破不了,还收拾焰妖?不自量力!” 双灵洞中。雷火双灵因演月拒了以皓月刀补刀的提议,正恨铁不成钢。石壁上印着双灵影子,火灵极力模仿演月身姿,与雷灵对峙;雷灵则气得电光四溅,指着那影子破口大骂。 哼,两戏精,凡间的说书先生怕也要甘拜下风。 演月勾了勾唇角,继续闭目修炼。虽知她们二人都是为她着想,可对皓月,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双灵演了半晌,见演月这正主儿没什么动静,自觉无趣,便又开始大打出手,自然,一会儿多半是要打到演月那里去的,毕竟,炼刀的时辰也差不多了。 风声,耳后一寸,是雷灵的惊天锤。演月侧身闪过,顺势一个跟斗,召起演月刀,二十三道刀锋齐齐向洞顶火灵袭去,手中一刃则反手刺出,划过雷灵面门。 雷灵捉住演月手腕:“臭丫头长进不少,只是下手不够狠辣,容易叫人钻空子。”话音未落,却见头顶飞刃袭来,躲让间隙,给了演月翻盘之机。 演月足间轻点,在刀刃间飞身借力,刀刃节节相扣,如龙骨般将演月托起。演月攀上洞顶,祭起演月刀一刀挥出,洞中瞬时飞沙走石,将火灵逼退三尺。 “咳咳,臭丫头,洞府劈成这样,也忒丑了些!”火灵挥袖挡去落灰,却不见演月回应。 “丫头?” 双灵抬头,尘埃散去,洞顶被演月刀劈出一道狭长的缝隙,只是那缝隙里透出的,并非洞外光景,而是山川河流,落日星辉。 是乾坤破!劈裂时空之能。双灵甚是欣慰,演月如今,倒是有点儿能与那焰妖一战的架势了。 然演月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双灵。眼前裂缝之中,竟是通天云梯次第坍塌,顾清辉命悬一线之景象!就连演月刀也开始悲鸣,是她留给顾清辉的刀鞘在求救。 “顾清辉!” 演月径直向洞口奔去,在双灵目瞪口呆之中,一挥刀又将结界劈出一条裂缝,纵身一跃翻下云头。演月刀有灵,亦感知刀魂之急迫,刀刃四散冲在演月身前,为演月开路。 急速下沉,风刮得演月睁不开眼。再睁眼时,已是云雾散,火光起,顾清辉堪堪抓着最后一阶云梯,深渊之下,是焰妖伸出巨大的头颅,直逼顾清辉而来! ------------------------------------------------------------------------------- 双灵洞口,雷灵火灵未来得及跟上演月出去,结界便又自行封上了。 双灵想到即将错过的一场好戏,颓丧不已。 “说起来,这丫头也是邪乎得很。按理,我们早就离了她,她发起火来,怎么双眸还是一蓝一红,还怪吓人的。” “相由心生,那是她自己的执念,自己的省悟,与我们何干?如今,只求那丫头,别被焰妖整得太难看。” 洞中又落下灰来,是演月刀豁开的那道大口子,双灵呛得喘不上气,只得退到洞穴深处。 结果如何,犹未可知,便只待,尘埃落定时… 第71章 以牙还牙 月悬中天,大如银盘。演月躺在云层里,此刻就连呼吸都是灼烫的。 焰妖最终祭了演月刀,而顾清辉就昏睡在她身旁。 劫后余生,真好啊。 演月歪过头去看顾清辉,心道:你说你为何总被人欺负?从前被仙欺负,现在又被妖欺负。也就凡尘十载,有我护着,你才没被凡人欺负。本想劝你回人间去的,可现在看来,托付他人终究还是不靠谱,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是最最牢靠。 演月正想得出神,顿觉手心一紧,布满灼伤的手,就这样被顾清辉紧紧攥在手心里。 “我来…接你回家。” 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雀跃,这感觉很是稀奇,演月好奇之余,便想着也骗他一骗:“眼下仙凡殊途,你我一别两宽最好。” “你是我夫人,从前姓江,往后姓顾。一别两宽,你说了不算。” 手心被顾清辉攥得太紧,灼伤更甚,演月疼得差点儿叫出声来:“…神仙只有名字,没有姓氏。” “往后你就有了!” 演月怔了怔,偏过脸去,微微弯起了眉眼。大难临头,终究不再是自己一个人了。 顾清辉强撑着背起演月,一路走来,偌大仙界寥寥无几人。 演月不禁唏嘘,往日繁华,竟成如此萧条。想来,好骗的,都骗下界去了;难缠的,也都找了由头贬了下去。留下些明事理的帮着料理后事,待她劈碎光阴,红尘散去,这里也就不复存在了吧。 然留下的,也不一定个个都是明白人…比如,眼前这位曲池大仙。 曲池:“大胆堕仙,与妖做些不齿勾当,还敢闹上仙界来。” 顾清辉:“不过是一物换一物。我以前尘往事换通天云梯,何来不齿?” 演月:“你这么精明的人…拿前世记忆换云梯?难怪你上这通天云梯,竟是走来的。这妖给你云梯却叫你忘却使用之法,着实刁钻!” 顾清辉:“当时应是别无他法。怎么,我前世还是个仙人?” 演月:“…怕是个糊涂仙。” 顾清辉:“此事办得隐秘,那位大叔…那位老神仙如何知晓?” 演月:“他就爱打听你的事儿,就为他那没你出息的倒霉徒儿谭询,三番两次与你作对。 说起来,此番是一次;碧秋湖与焰妖一战那日,也是一次。曲池仙上,到底是谁在做你的耳报神,借你之手挑起祸端?” “区区刀魂,也敢问本尊是非?”曲池避而不答,上手就要去提顾清辉,却被演月一掌推开。 演月顺势翻下顾清辉后背,一刀挥去,劈得曲池措手不及。 “可巧,今日练了新招式。大仙上赶着来试刀,小仙岂有不从之理?”拔刀,跃起,一气呵成。演月反手将刀鞘扔进顾清辉怀中,结界张开之时,正是演月刀挥出之际。 经与焰妖一战,演月刀收其妖力,此刻尚未融合,刀刃之上,尚弥漫蓝紫魔气。曲池一面拆招,一面又开始啰嗦:“魔气缭绕,你竟也堕入歪门邪道,仙门败类,难怪蛇鼠一窝!” 曲池金刚掌擦着演月面门而过,纵使演月刀今时不同往日,可对上曲池这样的硬功夫,也是极难招架的。顾清辉想着两次交手,这位大仙不改长舌本色,腐朽至极…若是来个杠精附体之术,致其一面思辨一面打斗,一心二用,演月定能多出一分胜算。 “修习魔气便是仙门败类,大仙此言,可想过,那焰妖旧主的感受?温沂上神,生为妖,修为仙,化为魔,炼为神,可见心存正气,仙魔无异。若非如此,敬神殿中,缘何要留她一席,奉她一尊?” 曲池自持游刃有余,顾清辉此话一出,果然上套。 “那焰妖,不过上神一时儿戏,为搏郎君一笑的小玩意儿。区区堕仙,竟敢质疑上神尊驾!” “可小仙听说,那位郎君,亦是仙魔难辨。若非二人心血来潮,堕了人间轮回,以那位郎君的修为,来日飞升,定也是要与温沂上神并驾齐驱的。” “巧言诡辩!先人之姿,岂容你一个黄口竖子妄下定论!” “…说起来,大仙您老人家在这天界也有些年头了,怕是比那温沂上神还要年长几分,可怎么…” 顾清辉佯装若有所思,曲池正待他下文,却忽而没了声音,分神去看,自是被演月夺了先机。只见二十四道刀锋团团围住曲池,随演月意念而动,上下翻飞左右开弓,与曲池的金刚掌相比,竟也毫不逊色。 “可怎么还是一介小仙?怕是口中无德,德不配位,天道恢恢,又岂容你这等小人飞升!”顾清辉看准时机,这一句算是直戳在曲池肺管子上。 曲池气得吹胡子瞪眼,一掌击向顾清辉,而演月恰在此时,足间轻点刀鞘跃起,演月刀挥之如鞭,巧如银蛇,熊熊火焰更是霸道,借着金刚掌的掌风力道迎击而上,反手祭出一道乾坤破,刚柔并济,直将曲池击倒在地。 “你们…好一对狼狈为奸之徒!胜之不武!”曲池被演月扯住胡子还不老实,骂骂咧咧没完没了,又吃了演月一记拳头。 “您老欺负顾清辉那等文弱书生,难道不是胜之不武?” “你…你怎么敢?就不怕天规…哎哟!” 演月心道这天都要变了,还天规? “小仙打了就是打了,丢人的是您老人家,难道还会怕您自个儿说出去?为天道试刀,您大可名垂千古,也不算辱没于您。” “你!”曲池一向强势,此番面子里子都折在这儿了,就想着速速离开,奈何胡子却还被人攥在手心里。“本仙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区区下贱刀灵,包庇罪人还敢强词夺理?” “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从前我与顾清辉不曾相识,您老欺负他,自无人与你计较。可今日你当着小仙我的面儿上手…” “你!哎哟!”是胡子又被演月狠狠扯了一记。 今日已是出了恶气,演月正要追问那“耳报神”之事,却被一粒石子打中松了手,叫那曲池逃了出去。 四顾无人,亦不觉暗算出处。 顾清辉低头,见那石子坠于地面已化作齑粉,细细端详,于月下,泛出淡红珠光宝气。 ------------------------------------------------------------------------------- 凡间,林中小筑。 裴雨舟蹭了蹭嘴角鲜血,强忍着腹中气血翻腾,慢慢坐起身来。四下寂静无声,唯有林间冷风与天边清月,遥遥相顾。 焰妖祭了演月刀,顾清辉九死一生,忆欢借机带着装有顾清辉前尘记忆的猫眼石回了仙界。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却唯独算漏了自己,此番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境地。 听闻妖界已在妖皇筹谋之下,全部入了凡间轮回;仙界除却些肱骨,也都应了天命。一切,原本只待演月刀练就劈碎光阴之力。 可玉酡颜,却在此时梦醒,让苍山狐族的野心,空前高涨。那梦魇曾经将她击溃,此时却也令她重生。 小筑内人影攒动,透过月色投在窗纸上,肆意乖张,魑魅魍魉般没入黑暗之中。曾言他是狐族希望之人,此刻却不曾看他一眼,任由他身陷囹圄,生死未卜。 道不同,不相为谋,即便是至亲… 裴雨舟忽而想起明郁。 “姑奶奶,若还有来生,你我就做两只山野狐狸,可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提及的温沂上神,是另一个故事《黄金配角》中的主人公。有兴趣的读者,请前往查看。 第72章 时机 月色蔼蔼,几近伸手不见五指。 忆欢离了顾清辉,便遵裴雨舟所言偷偷潜回仙界。眼看着重华殿近在咫尺,却遭暗中追击。急于奔命,慌不择路,还是回到了最为熟悉的敬神殿。 手中紧握猫眼石,那里还存着顾清辉的前尘记忆,似是玉酡颜极为忌惮的东西。忆欢将猫眼石藏于温沂上神神龛之下,回首目之所及,本该皓月刀所在之处,果然只余刀鞘! 窗外黑影重重,是玉酡颜派出的狐仙追了上来,无处可逃,唯有殊死一搏… 忆欢颤抖着举起皓月刀鞘,殿外却忽然没了声响。许久之后,久到忆欢以为逃过一劫,殿外脚步再次响起,一个人影推开殿门,缓步而行。 哒——哒——哒—— 空旷的殿内响起脚步声,从前忆欢看他走过千万遍,却始终不曾听过他的脚步声。他走得平静沉稳,走得坦坦荡荡,仿若一切理所当然。 指尖一道疾风闪过,皓月手中亮起一簇火光,照得忆欢苍白的面庞,微微有了些血色。 “君上,你竟真如那妖狐所说,安然无恙。” “本君安然无恙,如今竟也不如你意了么?”皓月皱起眉头,忆欢慌乱防备的眼神,利刃一般扎进心里。“世人只看我英雄作为,若非如此,便只剩冷眼相待。你,也要和他们一样吗?” “我不会!我来时你就是残刀一柄,我也没听过你那些丰功伟绩,我从前不会,以后也不会!可你为何要帮那玉酡颜助纣为虐?!是她害了明郁姑奶奶,他还要害裴雨舟…也许下一个就是你阿姐!” 忆欢扯着皓月衣角,一如初见之时,迷茫无助。 亦看见他宽大袖袍里,那只没了一对儿红宝石眼睛的,绒布兔子。 ------------------------------------------------------------------------------- 重楼至高之处,供奉着庞大的,用于计算凡间年月命数的沙漏光阴,三千红尘之沙,皆出自这惊天神器。 司命敲着算盘,愁容满面:“回禀君上,光阴神力骤减,转速慢下许多。现已用闰月之法调剂凡间四季如常,可此法,终非长久之计…” “如今你我法力,对光阴红尘,是半分作用也无。”座上文昌星君,亦感疲惫:“听说演月刀已习得乾坤破,这已是现下最好的局面了…时机,终不待你我。” 红尘映照二人面庞,明明是喜色,却愈发叫人堪忧。 ------------------------------------------------------------------------------- “一群废物!竟连个小丫头都制不住!”玉酡颜美目怒视,攥紧手心,那指甲深深嵌进怀中小狐狸的皮毛里,疼得它哀鸣一声,瞬时昏死过去。 忆起光阴神君临终,预言演月刀和清辉剑会灭其全族之言,玉酡颜费尽心思,追踪清辉剑,诋毁演月刀,妄图将二者,不留痕迹,各个击破。直至身死飞升之劫,魂魄被囚于梦魇之中,也未得二者消息。如今重获一世,梦醒物是人非,那演月刀竟已炼就乾坤破,若清辉剑召回猫眼石中记忆再度觉醒,怕真是天要亡她狐族霸业。 “哈哈哈哈哈哈,事在人为,你堂堂一方仙尊,难道还会怕几个小辈么?” “想想你狐族,若入轮回与凡人平等共存,将你苦心经营的权势拱手让人,届时仙灵尊崇不再,你可甘心?” 不知何处响起两道声音,如读心般,将玉酡颜心之所想,暴露无遗。 “谁?!是谁在说话?” 四下无人,唯有手中那只苟延残喘的小狐狸…玉酡颜颤抖着将那小狐狸抛出窗外。 “怎么,你敢想却不让人说?是怕谁会听到吗?” “你在怕演月刀和清辉剑,你怕光阴神君真的布好了万全之策,你怕往事重演,而你,仍旧是那个输家!” 玉酡颜被戳中心事,却遍寻不得那声音出处,心中愤懑,愈发癫狂,引得骤风四起,狐相原形时隐时现。 林中小筑尽数坍塌,料是玉酡颜也不曾想到,那昏死的小狐狸能于死生之际惊醒,趁其禁制薄弱,助裴雨舟逃走。 直到月落西山,万物隐在晨曦微光之中。山下有樵夫路过,惊觉此处人家一夜之间化为平地。 “可还有人…活着?”那樵夫好心探寻,不想却在废墟虚掩之下,看见一蓝一红,一双妖瞳。 “妖…妖怪!妖怪啊!” 樵夫惊呼一声奔命而去,玉酡颜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待回首之时,那人已是魂飞魄散。 “红尘、光阴,从前你们最喜欢设计戏耍于我,今日,我还你们一局,可好啊?” 林中响起阴鸷笑声,久久回响不绝于耳。 几日后,京中又出狐妖乱世之说,凡间皇帝燕匀理,再写罪己告书。然时隔多年,往事重演,却再不用如当年那般,战战兢兢,委曲求全。 第73章 疯魔 敬神殿中,已是多日不见灯火。一来,大多仙人已被“骗”下界,仙界那么大也腾不出人手处处兼顾;二来,皓月刀为了隐瞒自己,自然也不会做些引人注目之事。 只是,忆欢受了惊吓…她向来是最怕黑的。如今她亦知晓皓月劣迹斑斑,不肯亲近,宁可缩在温沂上神的冰冷神龛之下,也不愿像过去那样,躲在皓月身后。 罢了…皓月深吸口气,拈诀点了殿内灯火,四下瞬时亮堂起来。 “那些狐仙已是本君刀下亡魂,不会再追来了。你,不必再怕。”皓月蹲在忆欢面前,低声安慰。可忆欢见灯火通明,却显得愈发不安。 “…我还是要去寻顾…演月仙子。玉酡颜定是要害她的…”忆欢还是瞒下了清辉剑的秘密,不顾皓月阻拦,坚持离开敬神殿。可没走几步,却被一股劲风掀翻在地。 “臭丫头,还想着给谁通风报信?先问问你自己还有没有命吧。”来人竟是玉酡颜! 皓月忙将忆欢护在身后:“你来做什么?” “怎么,不欢迎昔日旧主?也对,毕竟昔日于你并不光彩。让那小丫头交出本尊要的东西,本尊念在与你旧情,或许可以饶她不死。” 玉酡颜眼中一蓝一红飘忽明灭,皓月想到碧秋湖那日,演月也是如此疯魔,大杀四方…雷火双灵,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纵使过往劣迹斑斑,今日便以此,还你真心相待。”皓月拥住忆欢低声耳语:“一会儿我若灭灯,你便带着你想护着的东西离开。” “君上?” 皓月放开忆欢,祭出皓月刀与玉酡颜对峙,敬神殿中瞬时劲风四起。 “哼,雕虫小技。一柄残刀,也敢妄图与本尊抗衡。”玉酡颜纵身一跃,制住皓月,皓月刀脱手而出,将殿内烛火悉数灭尽,刀锋直指殿外,为忆欢开路。 “走!”皓月一面催促忆欢,一面拈诀与玉酡颜相抗。 忆欢狠下心,抓了那猫眼石就跑,眼看着就要逃出生天,殿门却在玉酡颜驱使下生生关上,皓月刀钉在禁制之中无法动弹,忆欢也被挡在殿内。 “臭丫头,交出那猫眼石,如若不然,你的皓月君上…”玉酡颜手中用力,疼得皓月闷哼出声。 “…给你便给你,放开君上!”忆欢见无处可逃,索性掷了那猫眼石,去护皓月。 玉酡颜果然舍了皓月,飞身接了那猫眼石,可拈诀一探,宝石中却无一丝灵识。 “你竟蒙骗本尊?”玉酡颜眼中蓝红光芒大盛,指尖猫眼石瞬间化作齑粉。 “我没有!是裴雨舟要我避开你的耳目,私下带给顾仙君的,不会有错!” 玉酡颜美目一转:“是啊,想来错不在你…是那狡猾的小狐狸,如此还要摆本尊一道。哈哈哈哈哈,我苍山狐族,后生可畏啊!”此言带着讽刺,带着愤怒。可怜忆欢白白做了裴雨舟的棋子,挨了玉酡颜一掌,倒下前却还在想:幸好,那猫眼石是假的啊… 皓月眼中渐渐模糊,模糊到看不清忆欢的面庞,只觉小姑娘又像往常那般,害怕时总爱拽他的袖子。可拽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动作。 “心痛吧?心痛到想与她共赴黄泉?可这皓月刀若没了刀魂,还如何为本尊所用。你不是一有事就喜欢装睡么?本尊倒可以赐你美梦一场,与那丫头再续前缘。皓月刀,你就睡个够吧!” 二人在玉酡颜法术下,化作点点盈光,萦绕皓月刀之上。 玉酡颜拔下扎在殿门上的皓月刀,于月下喃喃自语:“以皓月刀斩杀演月刀和清辉剑,同是你们炼出的神兵,同室操戈自相残杀…红尘,光阴,这样的结局,你们可喜欢啊?” 月色迷蒙,晨曦微露,风中隐隐散去张狂笑声。敬神殿,又恢复往日寂静。 此时大厦将倾,又有谁还会去在意,过往的神明? ------------------------------------------------------------------------------- 玉酡颜定然不曾想到,自己返回凡间寻觅裴雨舟踪迹之际,却正是裴雨舟带着那救命的小狐狸,偷摸溜上九重天之时。 “所以,让忆欢带话,尽快释放焰妖的,真的是你?” 裴雨舟寻得演月顾清辉二人,说明近况。演月惊得眉头紧皱,然顾清辉却是一派了然,再次确认裴雨舟的可信度。 裴雨舟颔首,递上猫眼石:“正是。让忆欢带走那枚假的猫眼石,也是在下故布疑阵。玉酡颜本还不想将野心公之于众,借焰妖挑起仙妖争端,于她便是坐收渔利。可如今焰妖祭了演月刀,以她的疯魔,定然全然不顾想着除去清辉剑。如此一来,比起暗地里的防不胜防,只待她迎头一击,便要轻松许多。” 二人说了这半日,显然对内情了如指掌。裴雨舟也就罢了,顾清辉竟能一一对上,这… 演月夺了那猫眼石,看了半晌:“所以,你根本没有被妖皇摄去记忆?” “本想解释,却被曲池大仙打了岔。”顾清辉悄悄与演月拉开些距离:“我想上天寻你而不得法,文昌星君以此为条件,要我再演一出大戏,顺着裴雨舟之意,将焰妖送上天来,以此不动声色拖延时间。这猫眼石中,不过是我一缕忧思。清辉剑剑身已毁多年,魂魄已入世为人,是无论如何也唤醒不了昔日神兵了。 只是,谁都不曾想,玉酡颜会因你的眼泪,提前走出梦魇。” 演月忆起自己连日伤心欲绝,双灵洞中与司命推心置腹的畅谈,更觉自己被耍得团团转。两位君上着实好盘算,一桩生意硬是做出两头买卖,顾清辉这么精明的生意人,竟也愿意?! “也罢,这些已然不重要。”演月捏在刀柄上的手指,最终还是松了下来:“眼下玉酡颜发现裴雨舟溜走,定然狗急跳墙。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放出消息,” “叫她以为清辉剑业已苏醒。” 顾清辉裴雨舟二人前后对答,两人相视一笑,看来此计,是再适合不过了。 三人正合计对策,却见酒仙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拉了演月就走:“还放什么消息,小祖宗哦!苍山狐族反了,君上命你等赶紧劈碎光阴!以你之力,能劈多少是多少,哎…” “什么?!” 仅这片刻的功夫…看来玉酡颜,是当真不管不顾,彻底疯魔了。 第74章 便有因果轮回 本已是晨曦微露,然而太阳在这一日,终究没能升上中天,四下又渐渐陷入黑夜,众星捧月,仿若誓将白昼,取而代之。 远处传来喧嚣之声,狐鸣阵阵,自重楼望去,与木莲花瓣幻化的一双白练巨蟒,缠斗不止…竟是连星沉都愿意醒来,与司命并肩而战。 重楼之上,光阴几乎停止了转动,红尘只余微光泯灭,如残火一点,随时都可能熄灭。 演月使出浑身解数,乾坤破使了一次又一次,待到二十四道刀锋半数尽裂,光阴仍旧岿然不动。 顾清辉守在一旁,眼看着演月屡战屡败,却也无计可施;裴雨舟与酒仙惴惴不安…所有人,都在等着演月一刀定乾坤,可这一刀,还不知要等到何时,亦或是…永远! “铮——”又是一刀刀刃断裂,演月被光阴震得口吐鲜血,靠着顾清辉扶持,才堪堪站稳。 演月苦笑:“顾清辉,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呀?这泼天大事儿,怎么就…怎么就跟开了个玩笑一般。刀还没炼好,可这时辰,却到了。““这世上,哪里能事事意料之中。纵然如梦似幻,也没有退路。”顾清辉替演月擦去嘴角血污,想到眼下果真如当初文昌星君所言,是自己执迷不悟,妄图颠覆黑白,才叫演月受此等自责之苦。 “老朽去取皓月刀来吧。”酒仙絮叨着,乘云赶下重楼:“就算是柄残刀,也好过…哎。” “哈哈哈哈哈哈,此时才想起皓月刀,也未免太晚了些!” 是玉酡颜的狂悖笑声,还有那熟悉的两道叠音… 三人惊魂未定,便听得头顶轰然响动,狼狈躲闪间,只见玉酡颜握着皓月刀立于光阴之上,眼中一蓝一红两簇火焰,在黑夜中异常妖冶。 “皓月刀已为本尊所用,就连雷火双灵也厌弃了你那妇人之仁的榆木心窍。演月刀,就你,并那一介堕仙和我狐族叛徒,还妄想翻起什么风浪?” 演月气得浑身颤动,想到曾被裴雨舟问及双刀合璧的风采,竟不知今日得见,却又是针锋相对的境地。更可气的是雷灵火灵,昔日朝夕助她炼刀,却也背叛于她。 “莫听她妖言惑众。”肩头传来暖意,将透彻心寒化开些许。顾清辉一面拥住演月肩膀安抚,一面眼神与裴雨舟互相示意。 “宗主莫大意了。雨舟自是区区不才,可别忘了,眼下不还有清辉剑这个眼中钉么。正是我这叛徒,助清辉剑恢复了前尘记忆,您老那段为天下不齿的卑劣往事,他可是亲眼见证啊。” 裴雨舟言语之间,顾清辉也不知从哪儿召来一柄长剑,握在手中装得有模有样,还真是有备而来。 玉酡颜见顾清辉,执剑而立衣袂翻飞,形容之间,仿若神君光阴,就在眼前,瞬时杀心四起,眼中一蓝一红光芒大盛。 格挡,旋身,轻盈如竹叶翻飞,贯力于猛虎之威。演月头一回见顾清辉以仙法相斗,与凡间那病痛孱弱之躯,判若两人。心中暗自庆幸,随即催动演月刀刃,见缝插针,与顾清辉一同,加入战局。 双方缠斗许久,演月与顾清辉却渐渐落了下乘,光是玉酡颜就极难对付,何况还有雷火双灵之力。 裴雨舟见势不妙,试探嘀咕了句光阴有了丝裂痕,果然那玉酡颜分了心神,落了破绽。“演月仙子,先劈了光阴,再收拾她也不迟!”裴雨舟作势要去动光阴,意料之中引得玉酡颜撇开二人,反身去挡裴雨舟。 只见玉酡颜也不知念了什么咒术,竟将光阴漏变至手掌大小握于手中。 转身回望,已是人去楼空,遂飞身去追,只到清灵台,便已将三人齐齐截下。 “什么清辉剑,果然是吓唬本尊的障眼法。弯弯绕绕心思不少,可惜了,却不能为本尊所用。” 演月强撑着起身,见玉酡颜腰间悬挂光阴,又吐一口鲜血,就连演月刀也开始阵阵悲鸣,连带着演月握刀都费力。 见演月刀刃四散断裂,玉酡颜忽而就想起自己曾编造的那个谣言:“传说演月刀,是神祗为造皓月刀所生废铁,如今皓月刀刀魂不济,你做块儿补刀石,倒是再合适不过。” 语毕,便有妖冶红光将演月刀刃片片聚起,除却演月手中用尽全力紧握那道,其余都在雷火双灵锻造下,片刻便融于皓月刀。 心头,火起! 演月气红了眼眶,望向头顶明月,那月轮之上,亦沾染了猩红月晕。 演月欲上前与玉酡颜硬拼,却被顾清辉死死拦下:“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她帮手太多,唯有次第卸下,个个击破。”顾清辉附在演月耳边低语,恰似光阴与红尘昔日相处历历在目,令玉酡颜愈加怒火中烧,挟皓月刀直向二人而去。 谁知那皓月刀却迟迟不曾劈下,想来刚刚融入的刀刃,还在顾念旧主。 “废物!”玉酡颜盛怒之下强行拈诀御刀,片刻破绽,便给了裴雨舟偷走光阴的转机。僵持之间,演月趁机一刀而上,刀刃自背后扎入玉酡颜心口,一声“离魂!”,双灵被迫弹出玉酡颜体内。 “臭丫头,倒是长能耐了!”双灵尖叫着飞掠而过。 演月奋力追上,一个乾坤破,红蓝火焰电光中,演月刀如游龙般直取双灵面门。 “今日二位助纣为虐,不死不休在所难免。待来日小仙若还有命,定当以礼供奉,以酬二位授业之恩!” 红蓝双色点点消散,众人皆以为双灵被灭,片刻却听风中阵阵笑语:“谁要你的供奉?我等生于忧与虑,只要这世间还有贪图,还有悔悟,便不死不灭!今日功德圆满,自此两不相欠!哈哈哈哈哈…” 此为何意?! 然三人尚来不及细思双灵所言,玉酡颜已一道玄火烧得皓月刀不敢不从,刀锋阵阵,直面而来。此时演月已是精疲力竭,唯有顾清辉执了演月刀,勉力相抗。 裴雨舟灵机一动,将光阴漏塞进演月手中,护送演月往千程万象仪而去:“一世记忆三世富贵,先行逃命,再劈碎这劳什子也不迟。” 却不想玉酡颜已发现端倪,一刀震开顾清辉,飞身揪了演月衣领压在千程万象仪边,又将裴雨舟踢晕在侧:“他这叛徒倒是花样百出!可惜,今日谁也救不了你。” 皓月刀悬于头顶,演月看见顾清辉绝望的双眼,强撑着飞扑而来。可时不待人,总有那么多意料之外,若注定救不了天下苍生,便护一个算一个也罢。 可首要,便是活着! 演月已是手无寸铁,此时唯有光阴漏一物趁手,便抱着与玉酡颜同归于尽之心,奋力一挡。 “裆——”一声深沉巨响响彻天际,演月被震得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看见玉酡颜美目圆睁,难以置信的表情。 演月低头,只见手中光阴漏裂出数道细缝,随即越裂越深,尽数崩裂开来。一股强大的力量将二人推开,她看见玉酡颜在那力量中疯癫狂笑,直至灰飞烟灭;而她自己,又再次跌落千程万象仪之中。 周身点点红光,是红尘三千,在那浩渺红海里,却有一抹翠绿,莹莹追随。那是顾清辉的猫眼石,里头有他一缕忧思。 演月伸出手,捞了那猫眼石捂在心口。 此去,便无憾了… 第75章 江演月,别时茫茫江浸 自出生之夜,婴孩第一声啼哭响起,月光溶溶如洗,驱散重重黑暗。而后斗转星移,四时交替,我便知道,这三界天下,算是叫我稀里糊涂地保住了。 可顾清辉…哪怕是君上、是裴雨舟…没有一个来寻我。 我时常爬上屋檐或是围墙,想问问头顶清月,他们是否安好。可天道无语,回应我的,却是一群愚民“妖邪附体”的污蔑。不过是被光阴碎片划伤了脸,面相丑了些许,相比玉酡颜灰飞烟灭,我已是很走运了。哼,也不想想,我若是妖邪,尔等还能看得见今晚的月亮? 于是,我被村人驱逐。然,如此也好,天宽地阔,四海为家,只是饥寒交迫之时,又不免埋怨那千程万象仪,说好的三世富贵呐?! 唯有手中这枚猫眼石,莹莹翠绿一点,淡淡流辉,叫我始终坚信,顾清辉,在那场浩劫中,平安无事。 顾清辉,不知你有没有将你我运簿写在一起?若是忘了,我又该从何处寻起? 如今,我走遍大江南北,学了琴棋书画,品过美食名茶,用心见识这三千红尘的人情世故。我收敛脾气与锋芒,像凡间女子那般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只愿此生相见,能少些纷扰,少些曲折…便能多些,朝夕相守。可又忆起这世道,人与人结交,都讲求个门当户对,不知你我相见之时,你是否依旧尊荣富贵,可会嫌弃我这来路不明的乡野女子? 这一世,我过得小心翼翼,从垂髫孩童到花发老妪,我经过战乱,享过太平,熬过瘟疫横行,躲过山匪肆虐,只想将这一世拉长一些,再拉长一些。可凡人一世,实在是太短暂,短暂到我寻不得你的半点踪迹。 纵使我将商号“清辉”开遍南北,纵使我挥金如土搜罗心疾良药,纵使我穿了一世竹纹青衣,却再也等不到,冬日里的汤婆子与烤板栗,骄阳下的油纸伞与老白茶。 寻不到,却能用各种方式,去怀念。 演月苦笑,看着镜中女子,墨染华发一梳渐白,纤纤素手翻覆枯槁。 菱花镜后倒是咕噜噜跑出一头虎斑肥猫,高傲狡黠地蹭了蹭爪子:看在你依照旧约,厚待老子的份儿上…喵~ 就替顾清辉那厮,送你一程。 泪落,魂归…演月自以为这就是轮回的结局,却总有人钻过时空的缝隙,悄然铺陈纸笔,续写,一切! ------------------------------------------------------------------------------- 南境江湖,多年不见动荡。然近十五年间,却是出了颗了不得的“老鼠屎”。此祸害名唤“不迁居”,即便它真如其名,不曾挪动过山门旧址,可四面机关重重,陷阱处处,愣是叫人,有仇无处寻。 要说这不迁居的做派么,时常用心刁钻险恶,手段却不曾狠戾乖张,甚至颇有些荒唐。什么剃光朝中高官阖府的头发,在被追杀之人躲藏之处挂满咸鱼…虽说那些被祸祸之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将江湖庙堂当做其门下子弟修习的游戏,此等行事亦正亦邪,着实令南境武林,乃至国主,头疼! 是年腊月,骤雪初歇,不迁居山主又不知抽了什么疯,闹着要挟夫人云游四方寻仙问道,欲让出这俗世之中山主之位。至于交给五位亲传弟子中的哪个…谁能盗取南境清辉世子最心爱的那把刀,这山主之位便归谁了。 消息一出,山中弟子连年夜饭都无心准备了,成天里琢磨着如何探出这清辉世子的最爱。 说来这南境清辉世子,乃是今上胞弟成王独子,皇帝嫡嫡亲的侄儿,也算是皇亲贵胄,金尊玉贵的身份。可坏就坏在,今上已失踪十五年之久,永禄长公主承其祖母在北境的封号,依靠北境支持,代政亦有十五年。这十五年间,今上无后,成王病逝,皇室本就人丁凋敝,剩下清辉世子这独苗苗与永禄公主的一众儿女,无辜稚子,免不了就成了他人争权弄势的棋子。 可怜这本该众星捧月长大的独苗苗,在吃了几回闷亏之后,总算想到还是保命要紧,便自导自演一出落水大戏,装病躲到了皇城外成王留下的庄子里。从此闭门不出难思进取,赏花戏鸟吟诗作画,除了喜欢收藏宝刀这一项还有些耐人寻味,其余行事做派,真真是纨绔书生一个,病秧子一枝! “这目标也忒可怜了些,怕是打一巴掌就能背过气去。传闻这倒霉世子得的可是心疾,师傅他老人家这回不装假慈悲,准备见血了?”只见厅中一少年坐没坐相地盘在蒲团上,手里抖落着画像,嘴里念叨个没完,还硬是去招惹窗边那一身夜行衣的姑娘,惹得那姑娘脚边虎斑猫一顿龇牙,才罢了休。 此时从外头走来一个黄杉女子,手里端了热乎吃食,见着少年便拣了块儿大的塞他嘴里,叫他有口不能言。 这少年,便是不迁居山主的收官弟子,五师弟云出。此子年纪最小却向来嘴毒,自打进师门那天起,日日揭师傅短找师傅茬,那是不在话下。若说师傅为何绝了再收亲传弟子的心,小师弟的这张嘴,便是罪魁祸首。 师门之内,唯独能堵得了这张嘴的,便是那黄杉女子,山主的二弟子,星沉。此女原是大家族里的落难千金,性格温和仪态端方。所谓以柔克刚,云出小师弟这口铁齿铜牙,却从不嚼星沉半句。 与大师姐三师兄关系不咋的,又不忍心荼毒善良温婉的二师姐,这小师弟便盯上了沉默寡言的四师姐…手底下的胖猫。 于是一人一猫,又免不了一场打闹。 演月早已见怪不怪,她那猫儿是有灵性的,左右吃不上什么亏,耗耗那招人烦的臭小子也好。 星沉取了淡疤的膏药,细细抹在演月面颊上:“你一向不争不抢的,怎么就对山主之位如此上心了?” “不过是…不想山主之位落入大师姐手中。她就着我面上这道疤,叫我山鬼叫了这许多年。如今她自诩貌美,盘算着要以美人计去套那倒霉世子的话。可我,偏不叫她如愿。” 演月蒙上面,只露出俊俏眉眼和鬓边翠绿耳钉子,狡黠的笑眼微微弯起,瞬时将周身清冷减去三分。 簌簌寒风,满月下,一人一猫,两点孤影,渐行渐远… 第76章 留着她…过年 乘着月色,顾氏庄子就在眼前,演月勒住奔马,抄手捞上那虎斑肥猫,轻而易举便摸进院子里,徒留大师姐门下弟子,与府中暗卫周旋。 这些个师侄女儿,与她那大师姐一般,平日里练得最多的便是穿衣打扮改头换面的易容之术,油彩水粉认得,好功夫却是不见得,此番被识破身份,又遇上高手,怕是有的耗了。 演月翻上屋顶高处,整座宅院尽收眼底。冬日夜寒,万籁俱寂,一方院舍唯孤灯一点,清清冷冷,比不得远处仆役住所烟火融融,想来,此处便是清辉世子所在。 翻开瓦砾,果然见一男子裘氅加身,挑灯夜读,屋内摆设倒也无甚新奇,唯有那悬挂一墙的各式宝刀…啧啧啧,想来这病猫世子,还是有些眼光的。 刀都是好刀,可哪一柄最为这世子喜爱,却犹未可知。将心比心,演月想着若自己对待心爱之物,比如鬓边这枚青绿耳饰,有事儿没事儿总喜欢摩挲一番,那旁人兴许也会如此,睡前看一看那心头好,总归是情理之中吧。 一等半刻,眼看着月晕混沌,怕是又要下雪。 演月本就畏寒,素来穿夜行衣又不好夹层棉袄子,眼看着这正主儿又熬夜看书不睡觉…演月吸了吸鼻子,说好的纨绔病秧子呢?怎的读起书来,如此痴心?!害自己冻得手麻脚麻的,想走又走不成。 阿源那胖子也不知去了哪里,喂养它这许多年,此刻正是那一身温暖皮毛和着肥膘,发挥作用之时,却徒留她生生困在冷风之中!演月冻得涕泗横流,还得忍着喷嚏收敛气息,莫惊动了旁人。 白雪簌簌,顷刻堆积,演月觉得自己的脑子怕是也冻住了。期间暗卫来报女刺客之事,那世子竟已是见怪不怪的样子,觉着无碍命暗卫放人。 好啊,你们这几个小的,倒是能回家暖被窝了,难怪大师姐不亲自动身查探,这大冷的天儿…和她较什么劲儿啊。 演月纵然后悔,却也为时已晚。 那倒霉世子打发了暗卫,总算走向那一墙宝刀,抬眼,伸手… 左右哪把刀是这世子最爱,演月是瞧不见了,意识模糊之间,只听得一声凄厉猫叫,而自己像个雪球一般,“碰”地一声,砸在了积雪之上。 书斋里烧着地龙,西北两面又铺了厚厚的帘子防风。待府中侍卫听见响动匆匆赶来,便只见自家世子依旧悠然读书,只书桌边矮榻上,躺了个姑娘,披着世子的大氅睡得香甜;煮茶的炉子边上,偎了只虎斑肥猫,此刻哈欠连连,好不惬意。 “这…” “想来,亦是不迁居的女弟子。”顾清辉示意收声,压低了声音回道。 “属下这就将人丢出去。” “不,留着。” “留着?作甚?” 顾清辉合上书页,看那肥猫打哈欠,自己竟也鬼使神差有了丝倦意:“留着她…过年。” “…” ------------------------------------------------------------------------------- 待演月醒来之时,已是日上三竿。 矮榻边放了身衣物,看着已有些年头,可料子刺绣都是上乘。演月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便利索地换下了夜行衣,又拣了桌几上插瓶的竹枝来绾发。 从里间朝外头行去,果不其然,还是那面挂满了刀的墙壁。这病猫世子倒是有意思,多少也该猜到她的来意,竟还放心她独自呆在这书斋之内。 演月正研究那面刀墙,却不曾留意,一身月白,与仙山画屏融为一体的顾清辉。 竹纹素衣,竹枝绾的发髻,除却鬓边一枚青绿耳饰,通身便再没有一件首饰,倒也符合她这清清冷冷的性子。只是面颊上那一道浅浅疤痕,也不知是如何弄的。 顾清辉已打量半晌,那姑娘眼里却还只有那面刀墙。 “喵!”阿源实在是见不得演月再犯蠢,只得出声提醒。演月回头,便见那画屏中的“仙人”,正向她点头作揖。 “姑娘昨夜受了寒,坐下吃碗姜茶吧。” 想到昨夜糗事,演月恨不得挖个地洞就地遁逃,只好举着茶盏子,遮住半张脸。 哼,这时候知道害羞了?此等阴沟里翻船之事,普天之下,也没谁了。阿源歪头添自己爪子,一脸不屑。 “昨夜,若非这猫儿叫唤得凄厉,姑娘怕是得冻死在我院中。”顾清辉见这猫儿神情戏谑,灵性十足,想要伸手去摸,却被阿源躲开。 听顾清辉有意给台阶,演月颔首领情:“此猫的确作怪的很。它叫阿源…财源广进的源。” “喵?!”好你个演月刀,本殿当你兄弟救你性命,你竟把本殿当旺财? 阿源赌气,一下蹿走,也不知躲进了哪处犄角旮旯。两人没了唯一的谈资,气氛更是尴尬。 左右也没什么,能比昨夜摔个脸朝下更蠢之事了,演月抱拳回礼,索性开门见山:“多谢世子搭救。不迁居之事,想必世子早有耳闻。与其不堪烦扰,倒不如将心爱宝刀借小女一用,来日定亲自完璧归赵。” 顾清辉笑笑,不置可否:“若人人来求,本世子都一一应下,昨日那些女刺客,早就得手了。” “可若替世子办事,那便是等价交换。世子有何条件?直说便是。” 此女果然聪慧,只身前来,还能躲过暗卫寻到书斋。若非禁不住昨夜大雪,恐怕此刻连人带刀,都已经在回山门的路上了。 “条件倒也算不上。” “…所以?” “先住几日,随传随到。” “世子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要人办事,总得给个明白话。随传随到?当她是府上丫鬟老妈子?一码归一码,别以为救了她性命,便能把人当猴儿耍。 “说白了世子就是不肯借刀。也罢。你那劳什子心头好,我势在必得。就此别过,来日再会!” 演月放下狠话,夺门而去,却在开门瞬间迎上寒风冷雪扑面而来,便又“咣当”一声将门关上了:“…住上几日,报世子大恩大德,甚好!”语罢,忙蹿回顾清辉身边,还悄悄将昨日那件大氅扯了过来,盖在膝上。 原是畏寒啊。顾清辉看了眼窗外天色,这大雪怕是一日两日也难消融,正好能捱到年关。于是心情大好,又将衣摆下的汤婆子也一并塞进演月怀里。 “既在同一屋檐下,便是朋友。姑娘也别世子世子地叫了。在下顾菟,小字清辉。” 君子端方,如圭如玉,演月忽而忆起自己面上疤痕,抬手掩了掩,但最终还是放下了。 “…江演月。” 作者有话要说: 江演月也是个不能回家过年的人,哈哈哈哈 ps:猫妖惜源,还带着前世记忆啊 第77章 山鬼除夕 是日除夕,大雪却不见停。也不知是不是天气的缘故,本该其乐融融的除夕夜,在这世子府中却不见一丝喜气,反倒有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 演月窝在书斋里头,无所事事,接连读了两日的话本子,什么世家公子痴心伶人与家族反目,才智书生迷恋狐妖不听世人劝阻终食恶果…故事倒都是些引人入胜的好故事,只是放在现实未免荒唐。 也不知顾清辉从哪儿搜来这么多奇闻轶事,难怪大半夜的不睡觉…若他敢说前日熬夜看的都是这些个话本子,害她冻僵在屋顶上,她保证不打死他! 正念叨那病猫世子,便听书斋外头有人扣门:“姑娘,今日年节,世子命婢子来送新衣。” “多谢。”演月接了衣衫,心里却犯嘀咕。 这两日又送吃食又送衣衫的,却不见人影。还有之前约好的“随传随到”…真想早些还了恩情,回山门过年节。星沉师姐定做了不少好吃的,云出那臭小子又要气得师傅哭笑不得。 演月走到里间,换了新衣。竹枝暗纹的素色衣裙,内里加了薄薄一层棉絮,领口和袖口坠了厚厚的绒毛,样式虽简单,料子和刺绣却是新奇。衣衫之下,尚有一方精致面纱,纤纤青玉枝,正好顺着她面上疤痕延伸,似是而非,叫人看不真切。 这身行头好看归好看,只可惜平日里打架练功,赶路外出,少有消停之时,这样精细的衣裳,磕了碰了着实可惜,终归不适合她这江湖草莽的。 演月自嘲地笑了笑,在那金贵刺绣上摩挲许久…罢了,也就这几日,当是场梦吧。 梦未醒,人自醉。 直到演月被刚刚那送衣婢子带到府中前厅,方知今日府中为何压抑。 主座正位之上,坐了一对样貌七分像的男女;而作为府邸主人的顾清辉,却落座下手,喝得烂醉如泥。 “哟,表弟府中,竟还藏了如此貌美的小娘子。”主座之上,身穿华服的男子出言调戏,口中说着些轻浮之语,语气却冷漠疏离,还带着上位者的轻蔑。如今天下,能叫顾清辉一声表弟,还如此嚣张的,便只有永禄公主那些儿女了。 演月不动声色,敷衍着福了福身,那男子笑而不语。身旁女子会意,趾高气昂踱着小步,衣袂翩翩行至演月身前。 “瞧瞧这行事做派,没丁点儿规矩,这通身打扮,哼,故作清高。想来也就是村妇渔女戏子舞姬之流。表弟啊,你贵为世子,这看女子的眼光,实在是俗气了些。” “臣弟不过纨绔一个,论眼光见识,如何能与二位相比。”顾清辉喝得浑浑噩噩,还不忘吹捧二人,显得又怂又傻,与之前演月所见判若两人。 “月姬,好好学着点儿荣英郡主,这可是我南境第一贵女…”顾清辉语罢举着酒杯,踉踉跄跄向演月走去,荣英郡主嫌弃地旋身让开,临走还不忘踩了顾清辉的衣摆。 演月尚被那声“月姬”弄得有些不知所以,才回神却见顾清辉就这么直挺挺得歪了过来,下意识便出手揽人腰肢,一个发力,人已偎在她肩头了。 “这耳饰色泽,着实衬你。”顾清辉佯装去把玩演月鬓边耳饰,低语道:“那狐妖满心欢喜地嫁给了才子,其家人却灌醉才子,百般刁难,想赶走狐妖。” ?怎得忽就念起了话本?演月推了推顾清辉,却被制住无法动弹。之前听他步履虚浮,想到他体弱多病便没有再查探一番,原是装的! “那狐妖现了原形,闹得人仰马翻,鸡犬不宁。”演月冷脸作答。 顾清辉这才松了演月双手,亲昵地刮了刮演月鼻子:“真聪明。”嘴上油腔滑调,眼中却是苦苦哀求。 演月想着事后再找顾清辉这骗子算账,解决眼前却是当务之急:“你与他们费什么脑子,打不就完事儿了。你求的,不正是荒唐二字?!”左右上头那二位,看着也不是什么善茬,先收拾为敬! 言语之间,演月拔了发间竹枝,甩手向上首二人射出,却被两旁侍卫拔刀挡去。演月顺势一脚踩在刀尖,一跃而起,一巴掌打在刚刚那位荣英郡主面颊上。 厅中瞬时乱做一团,谁也不曾想到,这闷声不响的世子姬妾竟会如此大胆,随行礼官更是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顶头乌纱都滚得老远。 侍卫们齐齐涌向荣英郡主身侧,演月惊鸿一跃,借着梁上纱幔,落在上首那男子面前,同样也是一巴掌打去,这回却被那男子捉住双手。 “淮夕表哥!”顾清辉借着醉酒之态,冲上前来假意相帮,那男子被扯住胳臂,演月看准时机,结结实实又是一巴掌。 “起开!”那男子怒气横生,一把将顾清辉推来开,凌厉几招便捉在演月肩头:“本世子倒要看看,是何女子,竟敢如此行事!” 手起,面纱落下,那男子惊在原地,如鲠在喉,嘴张了半日也没说出半个字。演月勾唇而笑,略略回首,自眼而下半张脸遍布疤痕,蜿蜒如虎斑,引得那荣英郡主尖叫出声。 “是猫妖!” 顾清辉呆愣片刻,强忍住心头意外与窃喜,高呼“保护本世子”,恨不得在场所有人都晓得他贪生怕死。 众人吓得不敢前进半步,厅外突然响起悠远猫叫,明明带着甜腻撒娇的腔调,却叫人不寒而栗。厅中烛火随着那猫叫声瞬间熄灭,在雾霭沉沉的雪夜里,显得愈发诡异。 “只可惜,月姬这副皮囊太过柔弱,连这一时半刻都撑不了。小女本钟情清辉世子,可今日得见淮夕世子,俊逸更甚。小女名山鬼,世子可要记好了。” 演月又随口胡诌了其他话本上的段子,在阿源不耐烦的叫声中,飞掠而出。 片刻,大批侍卫涌入,灯盏再次亮起,便只见厅中晕的晕,哭的哭,说着胡话不知所以的。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神!”顾淮夕捏紧了手中竹纹面纱,当机立断,遣了大批侍卫四处搜查,可最终无果,只得带着晕厥的荣英郡主即刻启程。 这些人,来了又走,所谓表亲,却没有一个会去管顾清辉的死活,徒留他坐在刚刚闹山鬼的厅中,自斟自饮,哭笑不得。 第78章 坦白从宽 骤雪渐歇,此时月色似乎也在为顾清辉感到开怀,毫不吝啬那莹莹流光,将厚厚积雪照得通透逼人。 “你倒是开心了,我可是差点儿赔了小命。”演月抱着阿源,瓮声瓮气地回到厅中:“此刻你的人,已将你表兄留下的暗卫唬得团团转,待他们回去复命,你这儿闹山鬼之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你回来了?!我着人四处寻你不得。”顾清辉坐在地上,抬头见演月居高临下望向自己,见她面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疤痕,便起身伸手去抹:“这易容,还有一道落下了…”可抹了许久,也不见疤痕散去。 “登徒子!这是真的!”演月气恼地捂住面颊:“那一脸疤本是来吓唬你的,却反倒叫你捡了个便宜。你就没什么要交代的?” “姑娘接戏接得如此顺手,想来也都猜到了。 每年除夕,我那位贤德的姑母,都会派自家长子长女来陪我度年节,以示对我这后辈的珍重。可我那表兄表姐却不厌其烦,去岁更是对先父出言不逊。 故而今年,我备了份大礼…” 顾清辉此刻,仿若一个炫耀自己恶作剧的孩童。 演月懒得看他眉飞色舞,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所以呢?戏台子搭好了,主角却临时出了些纰漏,所以找我顶缸?” “那人在你来前日崴了脚。”顾清辉却不敢看演月眼睛,为顾左右言他,又伸手去摸阿源脑袋:“还好我们阿源机灵,若非荣英进门就被阿源吓到,之后还是得费些功夫的。她自小怕猫…”却被阿源嫌弃地躲开。 “世子好算计啊。对我不迁居盗刀之人既往不咎,为的便是引我等有恃无恐前赴后继。所以,你本就在等着,等着一个,可以毫无顾忌,为你所用的傻子。你这可算是…蓄意,买凶,打人?!” “怎么能说自己是傻子呢?”顾清辉一脸真诚:“几册话本,一副面纱,再有这厅中三言两语,你便将荒唐二字演绎地如此精湛。 果然村妇渔女,少些胆魄;戏子舞姬,太过柔弱。姑娘你面纱一摘,遁入江湖,怕是十个世子郡主都寻不得你,既能能保你安然无虞,又能坐实这桩怪事。对付他们,像江姑娘这等江湖侠士,最合适不过了。” “世子言下之意,我还得感激你慧眼识英雄?” “鄙人不见得有慧眼,姑娘却是真英雄。自古宝刀配英雄…”顾清辉见演月真生气了,便从广袖之中,掏出一把匕首:“喏,这就是姑娘要的东西。” 演月接过匕首,拔去刀鞘,见月下宝刀薄如蝉翼,刀锋凌厉,果然是把好刀。 顾清辉见演月轻易拔出刀鞘,呆愣片刻,随即释然:“此刀本无名,既与你有缘,便以汝名冠之。” “演月刀?” “正是。” “我师傅历来刁钻,可人之喜好却难分辨,若我们师兄弟几个各执一词,他难不成还要请你上山主持公道?”演月回眸,这一眼仿若要将顾清辉看穿:“若非朝堂江湖两不相干,我都要怀疑这是你两一同做的局了。” 外头适时响起鞭炮阵阵,顾清辉暗暗松了口气。 “送瘟神,迎新岁,府中总算能热闹一番了。” “是啊,此刻诸事顺心顺意,再好也不过如此了。”顾清辉忽然上前,抽走演月仓促绾发的树枝,在演月发间簪了支月圆竹叶疏式样的银嵌珍珠簪。“家母遗物,她在天上看你为我抱不平,定然也是高兴的。” 演月站在廊下,看顾清辉对着月色怅然若失,他定是忆起亲人,伤怀这无法团圆的境地。 “世子,姑娘,一同去放爆竹吧!”是府中老管事,想来是府中惯例。 演月最怕吵闹:“我不去,让他去。” 却被顾清辉一把拉住:“莫非你真是山鬼所化,连爆竹都怕?” “我若是山鬼,头一个便吃了你!” “山鬼吃人啦!” 阿源看着两人在雪中嬉戏打闹,百无聊赖地舔了舔爪子。愚蠢的人类啊… 岁月静好,只因这清月、白雪…女子与猫。 第79章 再见,却是再也不见? 冬日日短,年节喜懒,半月时日,竟恍惚活出,蜉蝣朝生暮死之感慨。 此半月间,不迁居山主之位两度易主,最终接任者却并非盗得宝刀的演月,而是山主的关门弟子,她的小师弟云出。 山门内知道内情的,晓得演月铮这位子,无非就为与大师姐置气。剩下三人,老二柔弱,老三清冷,老五却机敏圆滑,毒舌又讨喜,兼有演月推荐山主点头,此子上位,免去争端,是最好不过了;可山门外头,江湖之中,却是谣言四起,危言耸听: 有说云出乃老山主私生子,有意被偏袒的; 有说二人都盗得宝刀,不迁居一向荒唐,难保不是抓阄决定的;更有甚者,说演月盗刀,被清辉世子迷了心窍,这才自毁前程,只为佳人顾的;…… …… 可见这年节无事,百无聊赖,八卦之心,最是上头。 此番八卦的正主儿,正背了一盒子新挖的山间老参,充作谢礼,素衣红马,向京郊别庄飞驰而去。 山野间积雪化尽,草木未生,远远望去,光秃秃一片,天地萧条。 演月忽而就忆起那日分别,明明是艳阳高照,可风却很冷,积雪冻得人鼻尖儿发红。她将鬓边翠绿耳饰留给顾清辉,算是借走演月刀的信物。 “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一并带走的?”顾清辉忽然问到,神情有点儿莫名的落寞。 演月回山心切,自然顾不上其他,扬了扬手中演月刀:“我只要山主之位,旁的,我不贪图。” 马蹄渐远,演月回望顾清辉,他一身月白衣袍,孤身而立,化作苍茫雪中一点。 当时没觉着不妥,此刻忆起,却莫名心如擂鼓惴惴不安,就连阿源也察觉演月心境欠佳,难得安分不作怪。 果不其然,庄子大门紧闭,早已人去楼空。 “此处贵人半月前回兴都了。说是除夕夜闹了猫妖山鬼,阵仗老大地给接回都城去住了。小娘子若是寻人,怕是得多费些脚程。” 拾柴老翁给演月指了路,见演月犹豫不定,又道:“听闻那贵人体弱多病,走的那日又是天寒地冻。哎,也怪那山鬼无情,好端端的,来人间扰人清净作甚;既受那贵人以礼相待,就该知恩图报…诶?!小娘子,长得挺顺眼,性子竟如此急躁。” 那老翁话未说完,见演月已绝尘而去,不禁摸着胡子,将双眼眯作两弧弯月。啧啧啧,清辉世子,老朽也只能帮你如斯了。 ------------------------------------------------------------------------------- 兴都,南境都城,取“兴盛”之意,建都已有五百余年,若说十人三个是望族,百步一户为公卿,也不为过。 演月并非头次来这兴都,一路繁华倒也算不得新奇。 只是阿源却恨得牙痒痒,呲得浑身炸毛。又是这狗地方,是狗啊! 此事还得从那轰动兴都,乃至整个南境的,人贩子咸鱼追踪案说起。 彼时演月刚刚学成出山游历,又孤身一人,便难免被人贩子盯上。一路又是迷烟麻药,又是易容行骗,硬是折腾了半月有余。 可她不迁居是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上九流下三滥的,是他们师傅没教过的?演月干脆将计就计,顺势混进其中,欲探其老巢。 不曾想,阿源却叫他们丢了出去。 可怜阿源一向鲜鱼暖枕惬意惯了,这突然天降大任,难免一身肥膘跟不上它那机灵的脑瓜子。这一路跟丢了演月,别说小鱼干儿零嘴了,就是一口正经猫饭也没吃上…都被兴都的狗抢了! 月余之后,演月找到瘦骨嶙峋的阿源。 演月:“多亏了阿源没下口的那些小鱼干儿,星沉涂了秘制酱料,官衙内的狗,不多会儿便能循着味儿来,那人贩子老巢,可是端得干干净净。” 阿源:喵?你在外头还有狗了?还以老子零嘴为信? 至此,不迁居的名号上,荒诞中又添一笔正义;而阿源,却是恨透了兴都的狗。 往事不堪回首,阿源收回记忆,紧紧扒住演月肩头,尽量装作居高临下,蔑视那些在市井乱窜的恶犬。尚未得意片刻,便被一声狂吠惊得差点儿缩进演月怀中。 阿源:哪儿…哪儿来的狗东西,老子今非昔比,如今还会怕你不成?! 恶犬:不怕来战啊!你之前怎么挨老子揍的,今日也一样一样的! 阿源:嘿,你还来劲儿了,没见着我可是有主儿撑腰的! 恶犬:你怂你直说!谁怂,谁是狗! 故地重游噩梦重现,又是在演月面前,阿源铁了心报仇雪恨,一个猛扑,一爪子呼在那恶犬面上。 此举着实惊了演月和当街众人,谁能想到,圆脸圆眼软呼呼一头肥猫,撒起泼来竟如此凶悍。 那恶犬平日里横行惯了,在阿源爪下吃了亏,哪里肯轻易罢休,健步如飞,追得阿源慌不择路。 “阿源!”眼看着阿源要被那恶犬制住,演月去救,却被一辆马车堪堪拦住。千钧一发之际,阿源急中生智跃上那马车,却不想,被车辕上一只巨掌摁倒在侧。 追在后头的恶犬,一见那车辕之上威风凛凛的猎犬,竟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素闻兴都子弟好猎成风,喜爱豢养猎犬。来人不知是哪家显贵,四马拉车,十六名护卫随行,近旁百姓见其家徽无不闪身避让。 演月哪里肯让阿源受欺负,三拳两脚解决了上前阻拦的护卫,一掌推开那猎狗,抢过阿源。 “汪汪!汪汪汪!!!”那猎狗被抢了猎物,瞬时红了眼。 “都说黑狗能看见妖魔鬼怪,在下以往是不信的。可今日,却是灵验了。”车驾中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抚着那猎犬脑袋,里头响起一个莫名熟悉的声音:“当日匆匆一别,在下可是对你念念不忘啊…山鬼姑娘。” 冤家路窄,竟是顾淮夕!演月伸长脖子一看,那家徽之上,果然是个“顾”字。 此言既出,便有一道身影向演月袭来。演月双手抱着惊魂未定的阿源,左躲右闪却是避让不及,叫那顾淮夕拦腰制住,一袭广袖覆面而来。 “刚刚只觉得此猫眼熟,眼下美人半遮面,双目桀骜灵气逼人,竟当真就是那猫妖山鬼。” “我鬼你大爷!”本就被阿源吓得不轻,又被识破身份,这还没找着顾清辉呢,哪里还有闲功夫和顾淮夕耗?演月没了耐心,撒了手中阿源,招式凌厉非常,几招下来,竟还占了上风。 可顾淮夕怎会错过如此良机,自袖中翻出一柄折扇,片片利刃隐于纸间,一出手便削去演月一缕头发。 矫情,大冷天的耍什么扇子!演月未料今日送个谢礼还能动上手,身边竟连件趁手的兵刃都没有。无奈之下,只得动用演月刀。 噗通、噗通…拔刀的瞬间,演月仿若听到那刀刃的心跳声,手中传来一丝异样的牵连,那刀柄的触感,竟像是藤蔓一般,在她的掌心丝丝蜿蜒。 “花儿一样娇艳的美人儿,动什么刀子?” 演月正走神,握着刀柄的右手便被人压下,一个满身梨花酒气的怀抱就这样自背后拥了上来,嘴里还说着油腔滑调的调笑话。 “淮夕表兄,小弟看狸奴与女子的眼光,始终如一。那夜山鬼只是个意外,岂能因长得相像,就借口将我喜欢的,全都赶尽杀绝呢?” 顾清辉半张脸藏在演月发髻后,笑得人畜无害,笑得委屈巴巴。 阿源歪在两人衣摆下,默默看他演戏… 难得跑得快,遇上这尊救兵。 看来,是时候该减减这身肥膘了… 第80章 福祸相依 世人一向只愿相信眼见为实。所以,当目睹“仗势欺人”的权贵,去招惹一对儿“可怜巴巴的有情人”,自然少不得被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知晓双方身份的,想必也少不得腹诽一通:这江山都让永禄长公主一家占了,如今连个病秧子的心上人也要抢;心上人也就罢了,猫都不放过?啧啧啧… 顾淮夕强势惯了,又好名声,这类人,自是最敌不过顾清辉此等引人遐想歪曲事实的无赖行径,只得吃上这口哑巴亏,图个来日方长。 于是一场闹剧风声大雨点儿小,随着双方各回各家,无疾而终。 马车踩着夕阳余晖缓缓前行,阿源一脸无可奈何地趴在顾清辉怀里,生怕遭了演月的打。 可演月此刻哪里还有功夫收拾它,一门心思,全扑在演月刀上。 也不知,是不是近日常带它在身边的缘故,这演月刀,越来越趁手。刚刚与顾淮夕对战之时,竟生出一种同命相连并肩作战的念头,刀锋出鞘瞬间,更是心绪翻腾,有一种莫名的狂喜。 可这明明,是顾清辉的刀。 “我早说过,你与它有缘。你可知,此刀相传百年,在你之前,尚无人能拔刀出鞘。”顾清辉难得严肃,又反复叮嘱道:“日后外人面前,切不可再用此刀。” 演月颔首,但随即一想,哪里还有什么日后,哎:“今日寻你,就是来交还宝刀的。”顺便又将那整盒子老山参,一并塞进顾清辉怀里。“听闻你旧疾复发,这些拿去炖了,正好补补身子。装纨绔不一定非得喝酒,喝药…也是一样的。” 顾清辉打开盒子,里头连根和着泥,躺着十来根手指粗的山参,有钱也寻不着的金贵药材,却被演月当萝卜白菜一般,拿段红绸胡乱捆着,随手送了出来。 “你要不喜欢这山货,我也拿不出更像样的谢礼了。”早知道,当山主那会儿,有钱有权,就该先置办好的。演月懊恼山参之事,眼里却还是那柄演月刀。 “山参喂病猫,大侠配宝刀。演月刀用了你的名字,此后自是你的刀。” “传家的宝贝,一盒子山参便送我了?”演月捧着顾清辉递还的演月刀,一双美目贼溜溜转个不停:“世子可还喜欢什么旁的?灵芝、何首乌可好?” “怎么又要送药材?” “…世子该补补脑,日后可别稀里糊涂,将家中宝贝胡乱送了旁人。” “…” 马车里响起顾清辉轻快的笑声。随行亲卫面面相觑,心想这扮山鬼的姑娘可真行啊,世子自打回到兴都,再也没笑得如此畅快了。 ------------------------------------------------------------------------------- 夜深人静,皓月高悬。 顾清辉自梦魇中惊醒。拾起枕边翠绿猫眼石,那原本是演月借走宝刀的信物,如今被顾清辉串了细绳,戴在身上。 起初,只觉得此石养眼,便只多看几眼,不曾留意。可几日下来,每到夜里,便开始做梦,畅快的、伤情的、悔恨的、辛酸的…而每每最后,却只记得自己对着一口泛着红光的深井,撕心裂肺地叫着谁的名字,而那场景,仿若冥冥之中,异常熟悉。 可明明,这是江演月的东西,为何梦里,全是自己?那落入诡异深井之人,又是谁?她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顾清辉正对着那猫眼石出神,却听院外传来打斗之声。很快,便有亲卫来报,有贼人闯入。 哼,织网多日,总算有鱼上钩了。 “传令下去,所有人按兵不动…若非伤及性命,不得出手。” ???喵?没听错吧? 阿源没想到,自己哼哧哼哧跑来搬的救兵,却在背地里阴演月。世事好轮回,这顾清辉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呢?渣男!有你后悔之日! 阿源蹑手蹑脚,跳上顾清辉凭栏之处的屋檐。好家伙,从此处远眺,正好能将演月院中战况看得一清二楚。若非这厮握紧的拳头,和紧皱的眉头,阿源可真要怀疑,这顾清辉才是个铁石心肠。 院中,演月以一敌七。虽说这些刺客手法不如江湖中人狠辣,可胜在人多。演月甚至还隐约察觉,暗中尚有一波人藏匿。想搞车轮战,还没完没了了?这世子府中守备也是,怎的回了兴都就如此怠慢? 手边物什早已砸了个干净,臂上已挨了两刀,若无进攻单凭躲闪防御,演月也不知自己能撑到何时。今日刚答应顾清辉,不在外人面前动用演月刀,此刻怕是要食言了。 皓月溶溶,对影成双。宝刀出鞘,锋芒皎皎。 手掌成拳,宛若这刀柄就该生于此间,刀锋向前,招招凌厉。演月借着院中树木一跃而起,演月刀掷出回旋,一记便将对手四人刺伤。 “我今日刚借住府中,便有刺客前来。你们,可是顾淮夕的人?” “谁派我等前来,还是去地府问阎王吧!” 那七人一拥而上,将演月围堵其中,演月强攻刚刚受伤的四人,片刻之后,解决二人,自己却又添一道伤口。 眼前恍恍惚惚,演月只觉得站着都费力气,可若此时倒下,又有谁会来救她。又有刀尖扎进她的背后,可她,抬不起手臂,只得握紧刀柄,哪怕是胡乱刺去,也好过坐以待毙。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飞掠而出,袖中不知何等暗器四散,一招逼退五名刺客。屋檐上瞬时跳出十来人,与刺客相斗。 演月倚在那黑影怀中,觉得自己怕是不大好了。此等功夫之人,又怎会长一张顾清辉的脸。 “禀世子,已有一人逃脱。” “穷寇莫追,抓住的好好审问。” 还抓了活的? 演月迷迷糊糊,咬紧了牙关才叫自己清醒些:“好好查,牙齿、指甲缝儿有否□□,身上、耳后有否刺青。定要审出证据!” 纵使此刻演月已然意识迷离,可此话说得有理有据,气势肃杀,竟让府中暗卫不自觉得应了声“是”。 演月这才放心地昏死过去,闭眼前还在想,这救命的仙人,和顾清辉,真像啊… 第81章 月下龙吟 所谓夜长梦多,暗夜与白昼相悖,梦魇伴清醒交织,人心易在睡梦中放下防备,才叫一些不必要忆起的陈年往事,有了可乘之机。 “这本刀谱,你偷偷看了?” “我还记熟了,月儿现在就可以背给阿娘听。” “不必了…从现在开始,忘了它。” “月儿辛苦背了一旬,已小有所成,为何要忘了?” “你竟还偷偷练了?” “是啊。只是这最后一招,‘月下龙吟’…长刀奔虎力千钧,短刀飞鸟巧万重。可这世上,哪里有刀能如游龙一般,力盖奔虎,行胜飞鸟的?” “若没有这样的刀,又何来这本刀谱。江氏祖上,曾随一位奇人行商,她漂泊一生,只为寻一人。这刀谱,便是她留下的。” “那她可曾打出这样的刀来?要寻之人可寻到了?” “听闻刀未成,人未归,她便驾鹤西去了。可见,不该记在心中的人和事,就该放下,否则画地为牢,徒留遗憾。” “…月儿不要阿娘遗憾,月儿会忘了这刀谱的。” “月儿真乖。” 心底暖融融的,是阿娘欣慰的笑容和轻拍头顶的手掌。可她不知道,她的月儿忘不了那刀谱所书,那些刀法,已像藤蔓缠绕树根一般,在演月脑海中,根深蒂固。 演月睁开双眼,想去摸床头的演月刀,可触手可及,却是一只温暖的手掌。顾清辉就那样趴在她的床边,沉沉酣眠。 演月侧过身去,食指与中指搭在顾清辉手腕上,那脉搏沉稳有力,哪里是一个病秧子该有的。 随手披了外衣,又寻了演月刀,演月站在院中,拔出刀刃,那刀刃一如夜幕中的下弦之月,冰冷,朦胧,似是而非。 “怎么每次醒来都去看这刀?你伤还没好,不要总想着找顾淮夕算账。”顾清辉取了大氅,将演月裹得严严实实。 那些刺客并不难审,很快便什么都招了。想来,顾淮夕吃定了顾清辉不想将演月刀之事大肆宣扬,这才有恃无恐,手段也是直接了当。 “这刀里,是藏了藏宝图吗?还是绝世的武功秘籍?若真是先人遗物,你何必偷偷摸摸,他又为何紧追不放?” “若真藏了什么宝贝,你给十盒子山参,也是换不走的。顾淮夕就是头疯狗,疯狗咬人,不需要理由。” 演月看着顾清辉里里外外张罗吃食和汤药。养伤的半个月来,他一直守在演月院中,端水送药,无微不至,甚至有大胆的嬷嬷,调侃演月是未来世子妃。顾清辉从来不置可否,任由流言四散,可演月却时常自他眼中看见愧疚。 不同于爱慕,不同于怜悯,唯有亏欠,才能让一个人,心甘情愿低人一等。 演月捂着肩头伤口,突然想,若这伤永远好不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 是夜,月黑风高。 一道黑影自暗处跃起,轻巧地翻过围墙和屋顶。来人似乎对环境极为熟悉,轻而易举躲过明面儿上巡逻的岗哨,进到宅院深处。 那人慎之又慎,连气息也尽量收敛,仿若融入无尽暗夜之中。然如此小心,却还是被府中暗卫察觉动静,片刻便遭到追击。 别看顾清辉每日装得像个草包,可这府中守备却严谨得很,丝毫不亚于京郊那处别院啊。黑影小心应付着,可暗卫越聚越多,少说也有近二十人,天罗地网也不过如此了。 “来者何人,还不束手就擒?” 那黑影也不接话,拔出一把刀柄裹了黑布的匕首,就向近处一名暗卫袭去。 这些暗卫似乎都对伙伴的武功及其自信,见黑影与两人缠斗旗鼓相当,也不聚众上前捉拿,随即各回各处以防调虎离山,只留两人观战,备不时之需。 如此心思,这世子府明着好进,暗中却高手如云,就该固若金汤,岂是寻常宵小之辈可以入内的。除非… 那黑影一个走神,差点儿翻下屋檐去,两名暗卫牵住一根铁索,趁势缠在黑影腰间。 “这下没招儿了吧。”暗卫上前就要擒住那黑影,却不想那人旋身而起,甩开腰间铁索,而手中匕首,不知装了何种机扩,片片刀刃相连如一体,挥之如鞭,削铁如泥,在淡淡月色之下,如游龙般,熠熠生辉。 “吱——” 静谧夜色中,蹿起一记响箭,所有暗卫都向声音来源之处靠近,任他们几乎一生都在与兵刃和暗器为伍,却也没见过眼下这般奇景。 屋檐高耸之巅,银盘圆月之下,一个黑影像挥舞鞭子那样,操纵着手中利刃,仿若盘龙附体;刀锋所过之处,铮铮撞击清灵缥缈,似有龙吟。 所有暗卫成包围之势,俯下身子,如猫静待猎物响动,伺机而发。 千钧一发之际,却见那黑影忽然敛了刀锋,收了刀鞘。裹在刀柄上的黑布,随着夜风缓缓飘落。 那人摘了面纱,露出眉眼与颊边淡淡伤疤。 而此时,众暗卫面面相觑,任谁也不敢上前一步。 第82章 纸中之火 最终,演月是自己束手就擒的。 彼时正值春寒,穿着单薄的夜行衣,又在寒风瑟瑟的屋顶上站了半宿,也怪冷的。演月低头看了看站在院中,一脸错愕的顾清辉,该看的,他也都看到了,不若就此回屋,喝口热茶再慢慢聊。 书斋里,烧起暖烘烘的火炉,火苗随着空气中的微风胡乱窜动,一如顾清辉此刻的忐忑不安。 演月裹了大氅,捧着盏热茶,目光停在书斋内那幅最不起眼的数九消寒图之上:“我看你丹青还不错,刚刚在外头看到的,尽早画下来送出去吧。至于题字,取‘月下龙吟’四字便好。” “你果然还是知道了。”顾清辉叹了口气,而原本紧绷的心弦,却莫名松了下去。“今夜这场奇袭,就是为试探我吧?” “试探算不上,确认罢了。 我扮山鬼吓唬顾淮夕那日,是府中暗卫助我逃脱。引路、断后、故布疑阵声东击西,足见你府上守备训练有素,实力不凡,今夜更是大开眼界。 可雪夜我潜入你别院那日,暗卫竟被我几个师侄掣肘,使得我如入无人之境;远的也就不提了,就说说我被围攻重伤那晚,若没有你的默许,刺客能杀到我跟前去?” 四目相对,顾清辉见演月眼底荡起层层肃杀,暗自运气,握住袖笼中的袖箭。 盆中火苗闪烁不定,随着顾清辉抬起的右手劲风,瞬息泯灭。 然箭未发,右手已被演月狠狠摁在书案上,箭筒尚未滚出三尺,顾清辉便感到颈侧传来演月刀丝丝凉意。 “怎么,我这苦主,只瞪你这帮凶两下,你就不愿意了?病猫装久了,小心真病了,就这点儿力气。”演月撤了刀刃,又松开顾清辉:“阖府但凡会功夫的,都是你的人。而我敢在你这儿待下去,就是我合作的诚意。所以,趁早将你和我师傅勾结之事一一供出来。若我高兴,兴许就帮你们一把;若你敢撒谎,我就给你们使绊子穿小鞋,暂时和顾淮夕站一队也不是不可以。” 哎,左右眼下是斗不过这女子了,赌命赌得比他狠,耍起无赖也是蛇打七寸,不愧是不迁居山主高徒。 “你又如何断定,此事与你师傅有关?” “我给你送山参那日,他多此一举,易容成拾柴老翁,告知我你的去向。试问别院闹了猫妖,还有哪个敢孤身靠近那里,除非他和你我一样,知道山鬼是谁。 再回头去想盗刀争山主之事,显然就是为我和大师姐两个死对头准备的。我被大雪拖住的那两日,想必你已寻了其他法子,知晓她拔不出演月刀。” 演月自怀中,取出除夕夜那日,顾清辉送的银嵌珍珠簪:“说什么先人遗物,该是你和我师傅约定的暗号吧。月圆竹叶疏,你那别院种满竹子,就连屋内插瓶也不用花草,衣物鞋面偏爱竹纹,你们应该是打了什么赌,而结果,是你输了。” “你猜得都对,但只一样,”顾清辉抢了那簪子,赌气似的插在演月发髻上:“这簪子,确是我母亲遗物。那日,我是真心谢你…竹叶输不过是顺带。” “那便再来说说这演月刀。我研究多时,这刀并非无法拔出,只是机扩特殊,拔刀和用刀需要技巧。你们的所谓有缘人,不过就是会使用它的人,换种说法,就是习过刀谱之人。 所以,还是劳世子大驾,尽快将此事,告知应该知道的人。此事于我很重要,此间渊源,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演月将画笔塞进顾清辉手中,又殷勤地铺纸研磨。 顾清辉寥寥画了几笔,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怪我吗?” “若说不恨,连我自己都不信。你所求之事,是回到兴都吧?你看,你也有你不得已的苦衷,我想我师傅也一样。”演月抚着演月刀鞘:“我只希望,今夜之后,这把刀的刀尖,再也不会对着你。” 屋内又再次安静下来,顾清辉开始作画,只余火盆中碳火偶尔迸裂的声响。 阿源不知何时跳进了书斋,在演月脚边,拨弄起那支掉落的袖箭。 “阿源,危险。” “让它玩儿吧,里头没有箭。” 顾清辉抬起头,正好与演月目光相对。 那袖箭,竟只是吓唬她的?演月不知怎的,就觉得面颊上烧了起来,像那盆碳火一样,有些灼人。她习惯性地想去抚那枚翠绿耳饰,可又忆起那猫眼石,尚在顾清辉手中,余光瞥去,那人已低下头,专心作画去了。 直到夜色褪去,晨曦微露之时,顾清辉收了笔墨,将画质铺在书案上。 演月早已趴在案边,睡得毫无防备。 顾清辉灭了室内烛火,又替她理了理垂在眼前的头发,这才靠在一旁睡去。 阿源轻轻跳上书案,见那画上的黑衫女子,头顶明月,脚踩飞檐,双目微怒,嘴角轻撇,演月刀盘虬卧龙般萦绕周身,入木三分,惟妙惟肖。 喵~ 这画上画得哪里是眼前的江演月,简直是当年的演月仙子啊!难不成,他都记起来了?虽知道这厮向来丹青妙手,想想当年禅松洞中那九头恶犬,可是…喵,不想也罢。 阿源忆起当年旧事,悲从中来,扭头就走。还是趁着外头人还没醒,去灶上寻几尾小鱼干儿快活些。故而也就没有看见,顾清辉心口,那枚猫眼石,正隐隐流光。 第83章 阿烟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演月重伤初愈,又在寒风里闹了半宿,到底还是受了风寒,又惨兮兮地养了三四日。 顾清辉依旧无微不至,只是两人开诚布公后,说话行事愈发自在了,还能时不时商讨些对策。虽然双方都未曾表露自己掺和此事的最终目的,但总归能认清彼此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少些胡乱蹦跶,便是好事儿。 天色渐暗,月明星稀。 房梁之上,暗卫练了半日倒吊蝉功,睁眼之时,发现自家世子还窝在那江姑娘的暖阁之中,写写画画的,也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哎,前两日还喊打喊杀的,之后又不知怎的和好了,这姑娘,可别真是修炼成精的山鬼入世,给世子灌了迷魂汤? 暗卫正纳闷,就听前院传来动静,不到片刻,便有兄弟拿了人,气势汹汹朝院中来。 “若非你们暗中出手,本姑娘岂会着了你们的道儿!我又不是贼寇宵小之辈,叫江演月来见我!” 为首的兄弟正押着个骂骂咧咧的红衫女子,也不知是哪里的做派,头一回见人偷爬别人家墙头,还穿一身扎眼红衣的。可巧还识得江姑娘,果然人以群分地…彪悍呐。 “大师姐?” “小山鬼,才几日不见,你就忘了长幼之礼了?不来迎我,倒派人捉我?!” 顾清辉挥退捉人的暗卫。那红衫女子除了面纱,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庞,媚而不俗,明艳动人。 “这是我大师姐,阿烟。你们应当是见过的,至于师姐当日用的哪张脸见你,你自己问吧。”演月接了阿烟送来的师傅手书,将阿烟交给顾清辉去应付。 一张信笺,上书两句狂草:救汝确为当年事,十载教养是真心。言简意赅,陈述事实,是不迁居的风格。 “师傅可还有其他交代?”演月回头问阿烟,却见她正拿了张面皮,对着顾清辉比手画脚,若是没见识些的,怕不得吓得晕死过去。 阿烟见演月一副护犊老牛的架势,不免失笑,收了面皮道:“师傅说了,先后收养你我,确实是为追查一件当年旧事。我两身上线索最为接近,故而才有机会做亲传弟子。师姐我阴差阳错也就罢了,可你这小丫头当真是诡计多端不老实,明知自己身世,还撒谎骗人。如今被识破了,竟还去信质问,如何对得起师傅师娘的教养之恩?!” 演月翻了翻白眼:“再添油加醋,当心我半夜划了你的脸,咱们师承一脉姐妹情深,正好凑做丑女一对。” “你!”阿烟捂了脸,忆及儿时演月悄无声息给画的一脸乌龟:“师傅说了,要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就你?” “就我怎么了!” “…” “小五新任山主,星沉自然得留下照看,三师弟一闷葫芦哪里应付得来这些红尘是非。我也是勉为其难,你就知足吧。” “师姐你年前折了师娘的山茶做胭脂,被师傅罚禁足。眼看着,在山上待不住了吧?” “你就非得揭我短?!” 。……一言不合,二人已动起手来。 顾清辉知道演月吃不了亏,早已悄悄退到门外,招了梁上暗卫,躲去这师姐妹两大动干戈。 只是,究竟会发生何事,要劳得老山主费尽心思,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面狐”派下山来。 顾清辉抬头,见月色泯灭,竹影斑驳。习习暖风,春日已至,是要变天了。 ------------------------------------------------------------------------------- 阿烟下榻的第二日,便出了件轰动兴都的大事儿:淮夕世子的未婚妻子沁何崔氏,奉诏而来,途经苍山,遭了熊瞎子,慌乱中失了踪迹,已有数日。 当今天下,永禄长公主代政,淮夕世子是为嫡长,身份堪比皇储,他的未婚妻子失踪,那可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儿。 然在阿烟与演月看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儿。 “苍山?我不迁居的地界,除了狐狸多,竟还藏了熊瞎子?!” “守山参灵芝草的,也大多是巨蟒毒蛛一类…若是真有熊,开山这许多年,我怎没遇上过?” 见二人逐渐将话头带偏了方向,顾清辉也不打断,可眉头却不见舒展。虽说不迁居行事历来不按常理出牌,可从未做过烧杀劫掠之流的恶事。崔氏小姐养在深闺,更与山野江湖中人无有往来。难不成,真是场飞来横祸? 忽然,脑中灵光乍现。 “那崔氏姑娘年方几许,样貌如何?” “你下山之前,你师傅可有何异常?” 演月与顾清辉几乎同时问出口,可演月问的是顾清辉,顾清辉问的是阿烟。 “崔氏女,名静嫣,与阿烟姑娘年貌相仿。”顾清辉意有所指,回答了演月,又看向阿烟。 “我下山前,师傅命三师弟进山修行,可师傅明知道三师弟,最讨厌山中虫蚁…”阿烟如实回答,似乎也觉出了哪里不对。 “看来苍山确有熊,”顾清辉看了看演月。 “兴都起静烟。”演月也看了看顾清辉,“正愁没机会查一查顾淮夕。” 二人相视一笑,却叫阿烟摸不着头脑。 傍晚时分,阿烟果然收到不迁居的飞鸽传书。内附一女子画像,并标注了此人起居习惯和生平旧事。 果然是叫阿烟,易容成崔静嫣的样子;而那位崔姑娘,显然就在不迁居山门之中。 夜色渐浓,晚风却不再寒冷。演月倚在廊下,心想着师傅一介江湖中人,为何要兜如此圈子,冒着折损大师姐的风险,掺和朝堂之事。 “顾清辉,除了助你回到兴都,我师傅究竟还答应你什么,叫你甘为他老人家之事,如此费尽心力?” “…” “不想说?那算了。” “…事关我父亲之死。” ?!以师傅那老狐狸的盘算,他自己所求之事,只会比顾清辉所求,更加艰难。可还有什么大事,能重于涉及帝位的皇室秘辛? 演月抚着袖中演月刀,看着顾清辉落寞的眼神,仿若有丝丝惶恐不安,顺着这四下无尽的黑暗,慢慢渗透进来。明明有月色皎洁如洗,明明有屋内灯火通明,明明有春意融融,可演月,忽然就觉得冷,觉得身后的黑暗,如深渊巨兽,张狂而来。 是不是她做错了?正如阿娘所说,演月刀的秘密,是不该记在心中之事,就该放下,否则画地为牢,徒留遗憾… “别怕。有些事,本就该求个明白。” 头顶是一只温暖手掌,那人的嗓音顺着暖风,萦绕耳畔。 月色被淡淡阴云遮盖,院内灯盏被值夜人次第熄灭。 可眼前的人,眼里有光。 第84章 猎物 几经周折,顾淮夕总算在苍山脚下一户农家,找到“伤了腿的崔小姐”。他与崔静嫣相识于幼年,多年不见,只依稀记得大致容貌,再加之阿烟言行举止确是贵女做派,愣是没叫他看出端倪。 阿烟端坐在回程的车驾中,忆及少时,师傅不知从哪里请来许多先生,从上三流至下九流,他们几个亲传弟子无所不学。 本以为江湖中人,最多也就扮扮那些侠士刺客,厨娘婢子,花魁舞姬之类的,去岁开春的七旬老妪,已是技艺巅峰,却不曾想,尚有个世家小姐的角色,等着她。师傅,着实有先见之明,如今那些学得磨人的士族规矩,总算能“战场”上见真章了。 车行大半日,周遭愈渐嘈杂,而后又渐渐安静。阿烟算算路途,应是经过兴都街市,入了长公主府。 马车停稳,便上来两位老嬷嬷打了车帘子,扶着阿烟下了车。两人都是沁河崔府跟来的仆妇,贴身婢子跟着那正牌崔小姐正困在山门之中,留下些认得人又不太亲近的,正好帮她坐实这“崔小姐”的身份。妙啊! 果不其然,阿烟前脚去了后院安置,这两位嬷嬷后脚就被顾淮夕叫去问话。 待她沐浴更衣完毕,荣英郡主已在屋内等候多时。 “阿嫣姐姐此番受苦了。母亲国事缠身不便前来探望,特备薄礼,为姐姐压惊。” 阿烟规规矩矩行礼道谢。 荣英见阿烟“腿脚不便”,便将礼物送到阿烟跟儿前:“这样好的成色,也只有这公主府中才能得见,红色定是最衬姐姐的。” 红色本也是阿烟最爱,送上门来的华服美衣,那便顺水推舟,却之不恭了。阿烟掀那盖在衣服上的红布,哪知目之所及,却叫她张皇失措,差点儿将“腿伤”暴露。 “阿嫣姐姐不喜欢这红狐裘?”荣英郡主颇有些不高兴地问询,阿烟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会…这狐裘华丽非凡,又是长公主所赐,小女喜欢还来不及。只是,忆起那日在山中走散,孤身一人,闻狐鸣阵阵,内心恐惧万分,这才失态。郡主见笑了。” 礼既送出,荣英郡主又敷衍着寒暄几句,便告辞了。临走又不舍地看了眼那红狐裘,心道:白瞎了这件华服,沁河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没胆气。倒是忘了自己见着猫,也如老鼠一般。 阿烟见荣英走远了,这才捧起那狐裘,悲从中来。苍山多红狐,她自进山门,便与它们亲近,如今害这一条性命,就为一件衣裳… 不对,那崔小姐,最是喜欢华服,尤其狐裘!阿烟赶紧抹了抹眼角,将衣服收进衣柜中,靠在柜门前,小口喘着气儿。 易容仿行,最忌一己私情,越过伪装。今时不同往日,一旦被看穿,便是孤立无援的境地啊! 阿烟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是波澜不惊。 殊不知屋外梁上,有一人勾起了唇角,目光如炬,似见爪下猎物一般。 ------------------------------------------------------------------------------- 春暖花开,正是装纨绔,扮柔弱的好时节。 顾清辉一早换了绸缎春衫,腰配白玉,手持折扇,活脱脱一副俊朗书生的模样。 演月刚练完晨课,拿着那支月圆竹叶疏,尚来不及绾发,便被顾清辉夺了去,一通捣鼓,束了个男子发髻。 “赏春踏青,带一大帮侍卫终究不美。你功夫好,面相…咳咳,也不差,不若扮做小厮,随本世子出去活动活动筋骨。”顾清辉朝着铜镜,冲演月使了眼色。 演月朝门外候着的侍从瞥去,果然有一人探头探脑,眼神儿也不老实。原还在想,顾淮夕刺杀不成,怎的没了动作,竟是表面按兵不动,暗中安插了眼线。明抢演月刀不成,这便派人来偷?如此说来,今日出门,是为“偶遇”顾淮夕啊。此事甚好,正可借此,探一探阿烟近况。 两人一车,转眼便到了兴都郊外的猎场。 南境与北国奉启相安百年,不行战事几代,但南境人骨子里尚武的性子却是不改,兴都之内,更是对游猎、骑马、射箭等事,乐此不疲。 此时刚开春,林中鸟兽尚待生息,便有头脑灵活的商贾,围了场子寻了人,带面具着彩衣扮做鸟兽,箭无头而以棉絮厚布裹之,涂各色染料为记,以此招揽贵族和富商子弟嬉戏,一时间倒也赚了个盆满钵满。 演月见场中一人扮虎,许多人抢着去追:“啧啧啧,衣物再厚,若在近处被砸上一记,怕也得疼个三两日吧。” “疼三两日,便能换贫苦人家中半月口粮。换作是我,我定然前去。” 演月撇过头去,见顾清辉摇着折扇,笑得温文:“拉倒吧。你一个富贵闲人,家底都够你下辈子坐吃山空了吧,还轮得到你去为养家糊口卖力气?” 顾清辉也不恼,还是那张笑面:“天有不测风云。若当真有一日千金散尽,姑娘可会来捧场,赏我一口饭吃?” “若真有这么一日,姑娘我就把饭都让给你这病秧子。你是腿脚快了能扮鹿,还是力气大了能扮熊啊?” 二人正说笑,却见场中扮虎的少年动作渐慢,直至站在原地摇摇欲坠。演月一个翻身,纵身跑进围场,刚扶了那少年,却觉背后一阵顿疼。 回首望去,那张弓搭箭之人坐在马背,高高在上,正是顾淮夕。而演月背后衣衫之上,一抹红色尤为刺眼。 “这可怎么好,游戏时辰未到,百兽之王却要缺席,还能有什么意思!”身后荣英郡主咋咋呼呼,丝毫不体谅那少年病体虚弱。 “猫妖扮得,想来扮虎更是不在话下。”顾淮夕微微俯身,在演月头顶轻声嘀咕了一句,随即示意他人将那少年带走,朗声道:“这位…公子说了,他来替那少年扮虎。” 场中唏嘘四起,场外围观之人也为演月义举叫好。演月四处搜寻顾清辉身影,见他不知从何处寻了匹马,一派泰然朝她点头示意。 行,不就是扮个大虫么。本姑娘今日就大发神威,教训教训这对儿没天良的兄妹。 演月戴了滚落在地的虎脸面具,背上写了“虎”字的披帛,腿脚发力,在场中奔跑起来。 游戏继续,而演月与顾淮夕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顾淮夕箭箭连发,荣英郡主更是不怀好意,两人左右夹击,将演月逼入围场一角。眼看着顾淮夕一箭便要命中,却从一侧飞来一矢青色,将那红色羽箭带偏。 “对不住,淮夕表兄,小弟失手,失手。” 要说装怂,顾清辉是信手拈来。荣英只道他本就体弱,骑射不济,也就不计较了,调转马头,又去追演月。顾淮夕却盯了顾清辉许久,终是未发一言,也追了上去。 场中竞技,因演月的意外表现激烈万分,场面一度达到高潮,亦引来众多赏春女眷的围观。阿烟在婢女搀扶之下,凑到近旁,见扮虎之人的身形颇像演月,佯装拿了帕子挡飞尘,实则笑得开怀。 顾淮夕又射两箭,却又被顾清辉歪打正着截了胡。 荣英怒火中烧:“表弟你根本就不会玩儿,凑得什么热闹?!”随即双手一推,将顾清辉掀下马去。 这一推可了不得,人人都心道,长公主家的孩子,又在欺侮成王遗孤了,连个病秧子都不放过,哎。 演月扶了顾清辉,见他腕上蹭破了皮,这副身娇肉贵的…果然教训人这种事,还是得她来! 演月抓过顾清辉背囊中一支箭矢,一个提气使起轻功,右手蓄力一掷,正中顾淮夕马头。马儿吃痛倒地,若非顾淮夕身手敏捷,此时怕已是嘴啃泥的境地了。 不待众人反应,演月又一个虎步,冲到荣英郡主马侧,一把抓在她的腰封上,将她拖下马来。本是极为利落的招式,却不知何人将颗珠子打在演月脚踝。于是众人便见那扮虎之人,并荣英郡主,一同扑倒在尘土之中。 “放肆!你敢扑本郡主!”荣英尖叫一声,众人这才回过神来,阿烟作为“未来嫂子”,自然也要挤进去,去扶她那“未来小姑子”。婆子婢女涌入场中,游戏之人与扮做猎物之人,纷纷做鸟兽散,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直到场上只剩演月,顾清辉拨开众人,这才屈膝将人揽起。 “演月!江演月!” 顾清辉心如擂鼓,却见虎面之下,那姑娘笑得眉眼弯弯,不动声色地将什么塞进他的衣襟内。 “砍了他的手。是哪只手碰的本郡主,就砍了哪只!不,两只都砍了,将他拖去喂狗!”那头荣英郡主又在叫嚣,顾淮夕却一脸看戏的模样,回望顾清辉。 眼见着公主府的侍卫就要上前,顾清辉除去演月面具,抽走了那支月圆竹叶疏。 青丝散落,哪里还有什么轻薄郡主的登徒子,只余被清辉世子护在怀中,扬着小脸,毫不避讳众人指摘的美娇娘。 第85章 虚实 演月既是女子,此事又因嬉戏而生,众目睽睽之下,事情闹得太过,传进长辈们耳中,便不好了。 顾淮夕命阿烟安抚荣英,这厢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众人看完热闹,也就散了。 演月拍去一身尘灰,冲顾淮夕道:“淮夕世子好气魄!之前还喊打喊杀的,今日竟如此宽容大度。何不将除夕闹剧也一并揭过,刺客也好,细作也罢,何苦再为小女费心?” “对姑娘此等狡诈之徒,本世子哪里来的宽容大度?不过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总不能便宜和名声都让二位占了个尽,本世子,也要脸呐。 不过,你既能躲过刺客,又能识破细作,这般胆识眼界,倒是难得。我这表弟…病弱,往后恐难有建树,姑娘不考虑考虑在下?” 顾淮夕当着顾清辉的面儿,便开始挖墙脚。顾清辉一把扯过演月,挡在身后:“表兄娇妻在侧,就不怕嫂夫人生气?” “那崔氏女雍容大度,怎会不知进退。倒是表弟你,就差掀了这身羊羔皮子,亮出狼爪子来了。可得沉住气啊。”顾淮夕笑着拿折扇敲了敲顾清辉肩头,又顺势抹开他脑袋,对演月道:“谁要杀你了?不过是试探试探我这表弟,到底几斤几两罢了。倒是我那些手下下手过狠,姑娘海涵,你我,来日方长。”言罢,翩然而去。 他这话何意?顾淮夕尚不知演月刀的秘密?那日刺杀,意在顾清辉? 演月与顾清辉相视摇头,他们设法抛出的饵,那幅“月下龙吟”图,确是进了长公主府中,若顾淮夕不知情,那便只余长公主和驸马二人了。 顾清辉掏出怀中丝帕,那是阿烟趁乱塞给演月,演月怕有不测,偷偷藏在顾清辉身上的。 只见丝帕上,针脚规整,却绣了两行狂草:青烟泛雨舟,鱼儿不上钩。待到桃花尽,满载踏歌行。 烟雨朦胧之中,渔人看不清鱼的底细。看来长公主府中局势,尚不明朗,阿烟还需再费些时日。 ------------------------------------------------------------------------------- 归程车驾之上,荣英郡主一脸晦气。想到嫡亲兄长不为自己出气,身旁同车而坐的未来嫂子,还帮着和稀泥,心中怒火便难以自抑。自家兄长,自然不好发难,可这沁河来的崔氏,却是个胆儿小的,便故意寻衅口角,打了阿烟一巴掌。 阿烟何许人?自进不迁居山门,便是高高在上的大师姐,出山以来,更是以“千面狐”的名号享誉江湖。她不过一个郡主,竟敢打她的脸?! 阿烟尽力稳住情绪,想到自己尚在伪装之中,便是什么委屈都得受下,可双手还是气得打颤。在荣英郡主看来,更像是胆小怕事的姿态。 此时车驾停稳,外头传来顾淮夕吩咐为妹妹找大夫的声音。 阿烟顿时心生一计,佯装小声呜咽,捂着半边脸,一下冲出马车,“不小心”扑到顾淮夕身前。 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可面上掌印泛起红痕,却是触目惊心。那车驾之中,有胆子敢打崔静嫣的,除了荣英还有谁?他这妹妹,是越发得没脑子了。 顾淮夕只得假意安抚,顺便探探这崔氏真假。可“抹泪”抹了半日,却未发现什么假面之类的江湖之术,反倒抹来一手淡淡的胭脂,竟如少女眼底泛红的委屈,扎扎实实给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别哭了,以后没人再敢这样对你。” 阿烟抬起头,望进顾淮夕眼中。那人眼中温情稍纵即逝,随即别扭地移开目光,从怀中摸出一只珍珠耳环,放在阿烟掌中。 “刚刚在围场捡的,与你缺的那只,正好是一对儿。”顾淮夕似是意有所指,语罢便大步离去。 阿烟摊开手掌,竟是用来打演月脚踝那枚珍珠! 顾淮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难怪刚刚一反常态,那样亲昵地为她擦眼泪,原是在找易容的破绽?幸好这位崔小姐与阿烟像个七八分,阿烟才没用面皮,改以妆容发饰相佐,不然,今日便是她“千面狐”颜面扫地之时。 看来,还是自己功夫未做到家,这才引人怀疑。 阿烟挖空心思地,开始寻思打消顾淮夕疑虑之法。以至于废寝忘食,竟忘了那荣英打她的一巴掌。眼下荣英受没受罚,哪里有保命重要? 于是乎,接下来的几日里,顾淮夕先后“见识”了阿烟绣工拙劣的荷包,淡而无味的甜汤,簪花小楷的诗文,和沁河一带的小调。这些巧合,无一不在暗示着顾淮夕,阿烟就是崔静嫣。可这一切更像是精心布置好的,是为那日一句意有所指而来。 顾淮夕蹲在梁上,看院子里的阿烟,无人之时抓耳挠腮火烧眉毛的样子,人前又一副大家闺秀做派,反反复复,甚是好笑。 也不知哪里派来的小贼,易容之术倒的确能以假乱真。 只是这世间大概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真正的崔静嫣,早在两年前随其父回沁河之际,就与人私奔而逃了。而去沁河的,本就是顾淮夕的探子。 成全一对苦命鸳鸯,如今却引来一头贪财的小狐狸,成日里就知道偷偷摸摸,在各个院落里翻看那些字画。 顾淮夕不禁想,这买卖,是不是有些亏了啊? 而此刻的阿烟,自然不知从开局,便已注定功败垂成。自以为已将众人骗得团团转,殊不知,不日便有大祸临头。而那恰是一切孽缘,得以解开的伊始。 第86章 争执 “顾清辉,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就我一人长命百岁,能有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又想着寻死回天去?!!” “顾清辉…那药我一定替你寻来!” “不!不要去!去了便再难回头!” “顾清辉,我说过的,此生,我定会护你周全!” “此生?就只有此生?!来世便不想与我再有瓜葛了吗?!” “顾清辉!”“顾清辉!”“顾清辉!”… “别走!” 顾清辉自梦中惊醒。 原本只是一场小憩,书斋的窗户尚虚掩着,飘来淡淡桃花香气,月色轻描淡写,宛若笼在雾中,衬着稀疏竹影溶溶。 凭栏而望,目之所及,演月住的小院就在不远之处,四下连一声虫叫也没有,料她定能酣眠一场好梦,想想便叫人安心。 顾清辉摸出颈上挂着的翠绿猫眼石,那石头隐约流光,可每次细看,却又看不真切。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梦里又与何人争执不休?他一次次地质问那个模糊的人影,心里却一道一道裂开,差点儿就落下泪来。 “喵呜——”阿源原本自顾自窝在角落里,白日里遇上只老鼠,便不禁怀念起往日旧友。直到一道黑影将自己笼罩其中,半晌没有挪开的意思。顾仙君啊顾仙君,大半夜不睡觉,在此扰人清静作甚? 顾清辉蹲下身来,见阿源没精神,不知为何,竟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切来:“阿源呐,你有没有见过一口冒着红光的井啊?” “喵呜——”自然是…没见过。但老子知道,那就是千程万象仪,当年以“一世记忆三世富贵外加一颗蟠桃”,骗得众仙下界的,可不就是那劳什子。那里头红光,就是这世间三千红尘。你和演月仙子的尘缘,便也是从那里开始纠结的。 “阿源呐,若有人以命相搏,只愿此生护你周全,此人与你,该是何种干系?” “喵呜——”那自然是契约关系。老子当年就是靠着临危不乱那一口,讹上你家演月仙的,不过倒也没有以命相博的地步。要说以命相搏…老子放焰妖逗你俩那会儿,嘿嘿,那演月仙可真是要命啰! “阿源呐,你跟在演月身边多年,可知这翠石来历?” “喵呜——”笑话,这里头有你一缕忧思,你都不知晓,老子又怎会知晓。得了,谁管你大半夜的打听谁,老子就算知道你能听懂吗?莫挨老子! 阿源从顾清辉身边一跃而下,落在低处的飞檐上。虎斑狸猫小小的身影,在晨曦微露中愈行愈远。 顾清辉收回目光,见远处小院中,暖阁一角,支开一扇雕花窗,里头探出一张睡得粉扑扑的小脸,迷迷糊糊,鼻尖微耸,正嗅那窗前满枝未开的桃花。 ------------------------------------------------------------------------------- 桃花初绽之时,天公偏不作美,几日骤雨淅沥,将那些半开的花骨朵,摧残了七七八八。 然这残景,却不影响长公主府中盛事。驸马裴元领兵回了兴都,而今夜永禄长公主亦会归来,是府上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阿烟为不露破绽,佯装不胜酒力,早早地退了席,只待月挂中天,再去探探二人虚实。 阿烟着了墨色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夜阖府主人都饮了酒,喜庆的氛围也让侍从仆役都放松了些许警惕。阿烟躲过几波巡视,顺利溜入驸马与公主院中。 “你怎敢如此行事?!南境与北境奉启相安多年,本宫承袭和亲公主的封号,为的就是两邦止戈,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可你倒好,这些奏报…需要本宫一张一张念给驸马听吗?!” 竟是永禄长公主的斥责质问!奏报尽数摔在裴驸马上,传出钝物相击的沉闷之声,就如同屋内此刻的压抑氛围。 那裴驸马倒是好脾气,温声细语朝长公主解释着什么。 可不到两句话的功夫,长公主再次提高了声音:“若他…真能回来,这江山还他又何妨?!本就该是他的!你已经让雨舟改姓顾了,若他回不来,你我百年之后,这天下便是你儿子的,你还不满意吗?!别以为本宫不知晓你的心思,你觊觎的太多了。” “可隐月卫已经出现了,那月下龙吟图便是上天给我们的指引。”此时裴驸马也被激得提高了声响:“只要找到隐月卫,你我便是名正言顺!” 啪!一声决绝掌掴,屋内雅雀无声,静到阿烟几乎屏住呼吸。 “月下龙吟”果然与长公主和驸马有关。 没想到啊,演月这臭丫头到底摊上什么大事儿了,那秘密藏在她心里这么多年,就连师傅也不曾察觉一鳞半爪。当年她入师门才八九岁啊,这么小的孩子,硬是不动声色地瞒过所有人… 阿烟不禁打了个寒颤,刚刚裴驸马提到的“隐月卫”,又是什么?杀手组织?江湖暗探?莫非演月便是其中一员? 屋内响起细细的呜咽声,从外头看去,便只有驸马拥住公主的剪影,在烛火泯灭中飘摇不定。 哎,貌合神离谈不上,同床异梦却是真!可惜这对夫妻生在朝堂,为了一双儿女才做出饭桌上那副恩爱有加的样子。果真如师傅所说,皇权薄情,最难如意是天家。 阿烟唏嘘半晌,见屋内没了其他动静,才敢动作。 线索寻到,便该身退。待过几日,找个礼佛祈福之类的由头,金蝉脱壳,这一局便圆满了。 细雨绵绵,落在阿烟发间,宛如拢了一层薄薄月色。她加紧了步伐,自廊下穿过。可行至庭院那颗桃树下,却早有一人提了一柄长刀,等她入瓮。 “原来你不是隐月卫。”那黑影笃定的口吻,不容阿烟有一丝辩驳。 阿烟抽出腰间软剑,五指握紧剑柄,却忍不住微微颤抖。常年执行任务,混迹于形形色色的环境,叫她如小兽般,直觉出危险的临近,尤其是眼前这种,致命的。 本该在长公主院中温情切意的裴驸马,此时却如修罗般与阿烟对峙。可以想象刚刚在院中,若是没有长公主在侧,阿烟怕早就是一缕刀下亡魂,这会儿可能连血都叫这雨水冲刷干净了。 “铮——”长刀击打在软剑之上。 阿烟不禁想,“削铁如泥”这词,说的就是眼前这柄长刀吧。江湖中人,就算是高手过招,也少不得一些花架子招式。可眼前的裴驸马,南境百姓心中的战神,一招一式直接了当,目的便只有取人性命。若非那软剑相抗,此时断作两截儿的,便是自己身首异处。 毫无胜算,如何是好?! 阿烟心口气血翻腾,方才那一击已震得她喉头腥甜,未免露怯,才没发作出来。此刻已是困兽,脑中一片空白,便只凭着本能频频后退。 “啊——”忽然,一声尖叫划破静谧夜色。紧接着那声响来源之处乱做一团。 是荣英郡主的院子。 “原来你还有同伙。”裴驸马气恼地瞪了眼阿烟,随即转身,应是往荣英院中去了。 阿烟呼出一口气,总算吐出一口血来。可腿脚也像是不听使唤了,她瘫坐在雨中,生平头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勤加习武。 “为了些字画,至于吗?做你们这样的雅盗,也着实不易啊。”头顶传来顾淮夕揶揄的声音,雨水更是被他的身影挡去大半:“若想活命,你便还是崔静嫣,是沁河大家闺秀,是我顾淮夕的未婚妻子。” 他将外衫劈头盖脸地披在阿烟身上,然后拦腰抱起阿烟,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第87章 金蝉脱壳,螳螂在后 公主府在这夜,注定不平静。裴驸马安抚了妻女,命人挨个儿院子地搜刺客。 “世子呢?这么大动静怎么还不见人?” “驸马容禀,世子晚膳时分喝多了,只说出去透透气,还不让小的跟着…可都这个时辰了…” “父亲,定是山鬼!”荣英想起刚刚院内那声猫叫,那笼在窗上的巨大猫影,便不由自主地脚底发凉:“那山鬼觊觎兄长俊美。她说过的,要兄长不能忘了她!” “胡说什么?!若非你轻易被头路过的畜生吓破胆,那刺客早就是为父刀下亡魂!”荣英被裴驸马吼得只敢小声呜咽,又看上首母亲面色不虞,只得将委屈憋回心里。 半盏茶的功夫,府中侍卫来报,阖府都已搜查,除了崔小姐的屋子,世子拦着不让搜。 此时,阿烟正在屋内运气调息。 隐约听见屋外传来嘈杂喧嚣,裴雨舟正恭敬周旋,想来,是裴驸马亲自带人来了。半晌,就只听裴驸马骂了句“蠢材”,随后,一切便归于寂静。 直到夜半,顾淮夕翻窗而入,带来疗伤之药。 “我骗父亲说,我酒后失态,冒犯于你。如此一来,父亲便不便再叨扰,你也有了闭门不出的理由,正好修养几日。” 阿烟接了丹药,但只是捻在指尖:“世子何时知我不是崔静嫣?” “若我说第一眼便知道,你信吗?”顾淮夕见阿烟防备于他,便从瓶中倒出一粒丹药,一口吞下:“素闻南境江湖多奇人异士,其中不乏喜爱偷盗古画遗迹者。千金眼底过,笔墨袖中藏,说得便是你们这样的雅盗吧?” 雅盗?阿烟歪头想了想,定是前些日子,偷摸寻那幅“月下龙吟”,误会了。不过,如此也好。阿烟不否认,也不点头,只露出一副被人掐住软肋的惊惶无措,更叫顾淮夕认定了自己的判断。 “你既为字画而来,不如帮个小忙。事成之后,本世子手头真迹,任你挑选…想来你看中的是父亲手里的,你若肯帮忙,天王老子的墨宝,本世子都替你求来。” “世子所求何事?” “…听命行事。” ?这是拿她当傻子使唤呢?!“我为何要答应?” “因为不答应,就是…死!明日一早若能收到刺客项上人头,父亲定然欢喜。” 阿烟强忍心中怒气,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世子就一点儿都不想知晓,那位崔小姐的下落?” “本世子说了,第一眼便知晓你是假的,可你易容仿行惟妙惟肖,连沁河府里的嬷嬷都难辨真假,你说这是为何?” 阿烟看着顾淮夕狡黠的双眼,豁然开朗:“…那崔小姐…你一早就安排了你的人李代桃僵,而沁河府被你拿住了什么把柄,只得秘而不宣配合你作戏?” “你这小贼,倒还不算太笨。”顾淮夕夺过阿烟手中药丸,一把塞进她口中。“她再忠心,但毕竟出自长公主府,见过她的人也不少,难免投鼠忌器。眼下看来,你比她更合适。” 阿烟被捂住嘴,丹药也被囫囵吞下,双手敌不过顾淮夕,便只用一双眼睛,愤怒地瞪他。 “你放心,我不叫你害人越货,也不叫你违礼背德,你们江湖人的规矩,本世子也是略知一二的。你自己就是贼,还防人跟防贼似的。” “…” “我只想找回自己的名字。” 找回名字?是了,刚刚听长公主夫妇墙角,这顾淮夕,原本该叫…该叫… “我…原本该叫裴雨舟。记得我还不是顾淮夕的时候,母亲不用住在宫里,父亲也无需驻守他乡,我们一家人,过得何其逍遥自在…” 阿烟忽然有些同情,面前这个百般算计自己之人。在当时的南境,长公主之子改为顾姓,便意味着正式成为皇位继承人,而整个公主府为此付出的代价,又岂止刚刚顾淮夕所说那么简单。 阿烟心中正悲天悯人,却被顾淮夕一双近在咫尺的戏谑大眼,惊得回过神来。 “所以,小贼,你又叫什么?不说,就是死。” “…秦烟。” 月如明镜,照得人心百态。 故而人总在夜间欲眠未眠,摘去假面放松警惕之时,省视自己内心,以致胡思乱想睡不安稳,惶惶不得自在;待到日出月落,无明镜以为鉴,易容如真自欺欺人,却反倒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然而,不论今夜有几人难以安眠,倒是有只身手敏捷的肥猫,在浓浓夜色掩护之下,衔走一截密信,连只老鼠都不曾惊着。 ------------------------------------------------------------------------------- “演月刀,神君说你修炼有所成,已破了撕裂时空、感知未来之境。明日,你来与我打一架可好?” “不去。” “你莫不是怕了?” “听闻清辉剑灵,乃是魔王一缕忧思,自然是天赋异禀,修成乾坤破也不过寥寥百年。可我只是玄铁一方,你玩儿剩下的,我这几日才刚刚勘破,如何与你对战?” “你这铁石心肠,也太无趣了些。你没听神君说的,刀剑合璧,必出神迹。我等你修炼千年,好不容易大功告成,不过就想见识见识。” “…那就择日不如撞日。过了今日,别再来烦我修行。” 铮——刀剑相击,果然撕出一道大口子。可那里云雾缭绕,什么也看不清。 顾清辉想要凑近些,却忽而地动山摇,演月刀震颤不已,一头栽下云端。 “不!”顾清辉惊叫出声,想要握住梦中跌落的演月刀,可伸手,却捉住一人手腕,而那只手,正捏住他挂在心口的猫眼石。 两人在黑暗中动起手来,一路缠斗。 月光透过窗棂倾泻而入,月色之中,一闪而过的,竟是那枚嵌在月圆竹叶疏上的珍珠。 顾清辉忙收住拳头,不想却被演月一掌击退,即将倒地之际,又被演月一把拉了回来。 屋中亮起灯盏,倒吊在屋檐下的暗卫,看了半晌,也不知两人闹得哪出,年纪小的那个还冲顾清辉吐了吐舌头,这才被另一个拖走。 “这翠石…怎么在发光?”演月见顾清辉衣襟下,绿色光芒泯灭不定,伸手便要去取,又被顾清辉一把捉住。 “你别告诉我,深更半夜的,你是大老远瞧见这点儿翠石绿光,才潜进我屋里的。” “…是…听见你说梦话…”演月见再胡扯下去,顾清辉可真要翻脸了,反正已经被抓现行,不如开门见山:“阿烟传信,月下龙吟在裴驸马手中,而长公主也参与其中。我取翠石,只为最后确认。” “确认什么?” “…”演月不语,只盯着顾清辉心口那颗翠石。顾清辉穿得单薄,着实有些尴尬,这才想起披上外衣。 顾清辉是为查成王之死,可演月的目的,时至今日,却从未直言。阿烟私下传信给演月,本不算什么大事,可演月偷取翠石,却是可疑。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可你应该知晓,这翠石放你身边这么多年,怕是从未亮过吧?”顾清辉见演月上钩,继续道:“自我戴上这翠石,便总有做不完的梦,比如,不知何处有一口深井…” 这一顿,吊足了演月胃口。他怎知东西藏在井底,难道真的是翠石显灵?!可那不过是件普通的信物。 “你还梦见什么?” “我还梦见你有事瞒着我。” 四目相对,两人互不相让,就差以眼神大打出手。可谁知下一刻,顾清辉一个踉跄,扑到在演月怀中。 安置了昏睡的顾清辉,演月取了那翠石,临走还不忘掐灭灯盏中的香片。 此后,一别三日。 再见,却是天翻地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还有没有人记得,当年从玉酡颜手下,救出裴雨舟的小狐狸?那就是阿烟 第88章 目之所及,唯见桃花 三日,顾清辉没有等到演月归来。 直至不情不愿地踏上游春大船,心中负气,已成忧思。 南境尚武,兴都的贵人们,更是能见缝插针地,将游猎、骑射等项目,安排到一年到头各种节庆中去。 即便此番赏春,行的是船,各船的甲板上,也早就立了箭靶,束了彩头,大船之间以铁索相连,舢板往来,竟是将一江春水连成了演武赛场。 顾清辉因着忧心演月,难得放过如此良机,不去长公主和裴驸马跟前装那副纨绔嘴脸,只懒洋洋地窝在看台上,心不在焉地把玩一支羽箭。 江演月那臭丫头,究竟在盘算些什么?算计外人也就罢了,怎的连他也诓?!早知今日要被她气个半死,那日大雪,就该叫她在雪地里多冻半刻!最好冻成个跛子,看她还能一天天地瞎跑! 底下有好事者,见顾清辉眉头深锁,盯着支箭羽若有所思,便聊起城郊“猎场”之事,将演月扮虎之事传得有些夸大,不多会儿,演月就从“英姿飒爽的小娘子”成了“满面疮疤的母大虫”;更有甚者,又将别庄闹山鬼之事说于众人,此时的顾清辉,形容萧索郁郁寡欢,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了“被山鬼勾了魂”的可怜虫。 白日尽去,春水渐凉。 船上备了歌舞夜宴,宴席至半,已是月挂中天。 随着一声佛铃清响,船头步出四位舞姬,衣着华丽肃穆,窄袖宽裾,腕缠铜铃,面上还带着半副银质面具,上刻罗刹鬼面纹,长眉入鬓,目光坚毅,发上却簪着新摘的娇艳桃花。 众人皆为此番格格不入的异域风情吸引,就连兴致恹恹的顾清辉,也不禁目光流转。 相传,佛境须弥山,有四大金刚镇守其中:手执青锋毗流驮迦,腰倚琵琶提多罗吒,头顶珠伞毗沙门,肩伏赤索毗留博叉,四位各司风调雨顺 ,而场中舞姬,便是扮作佛经所述,行祈安年之舞。 只见那舞剑的罗刹,将一柄桃木剑舞得刚柔并济;旋身一转,又换了那抱琵琶的罗刹站在场中,舞姿婀娜,婉媚入骨;后头撑伞的罗刹,一跃跳起,足间轻点于高举的琵琶之上,轻盈如燕,更是翩若惊鸿。 乐音轻转,三人旋身散到赤索罗刹周身。那赤索罗刹背对众人,水色衬着金银丝线织成的赤索蜃龙,披帛潋滟,宛若化境。 依佛经所注,毗留博叉因生天眼,尊为广目天王。那罗刹转过脸来,额头坠着一枚猫眼翠石,在莹莹月光之下,熠熠流辉,真就如人眼波流转一般,夺人心魂。 四下皆为此舞惊艳,而顾清辉却是恨得牙痒痒,就差捏碎手中酒杯,去将那大胆的死丫头拽下台来。 这就是所谓的“最后确认”?竟要她冒着死罪,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那头阿烟也认出演月,差点儿没将一口茶水呛在顾淮夕身上。她们也没约在船上碰头啊,看顾清辉那副要吃人的嘴脸,难道竟连他也不知演月为何丧心病狂,谋划了这么一出? 面具之下,演月勾了勾唇角。顾清辉和阿烟的失态,她不是没有看到,可此时,她关心的,乃是正前上座二人的反应。 肩头披帛以绸缎制成,即便坠了金丝银线,依旧柔弱无力。可披帛一端坠了贝壳,取传说中“赤索龙头蛤身”之意象。演月借此发力,愣是将一方丝帛,舞出了刀剑劲道,而其中招数,无一不出自于演月刀。 然而长公主仪态端方,垂眸而笑,裴驸马肃穆威严,不见波澜,这两人,至始自终,滴水不漏,直至最后一招,披帛猎猎,月下龙吟。 四人舞罢跪地行礼,演月抬头去看上首二人,却被一人挡住视线。入目竹纹青衫,广袖流仙,仰头月影溶溶,公子如玉,只是那公子双颊酡红,一身酒气,怕是“醉”了,也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端来。 “你别走!今日祈安舞真是惊艳啊!”顾清辉一把拉住落跑的演月,“本世子不过是夸了别的舞姬两句,你就招呼都不打一声地,攀了宫里的高枝儿,是不想回府了吗,嗯?!” ??? 上船之前,演月就想过千百种脱逃的可能,却不想,这病猫世子的怪招,又岂是常人能够预测,竟没料到,众目睽睽之下,他便开始发难了。 “姑母,这是小侄府上舞姬,前几日赌气离府,却不想在这儿遇上了。舞,大伙儿也都看过了,人,小侄这便带走了。见笑,见笑。”顾清辉也不等长公主点头,便自作主张带着演月退了席。 众人见演月也未出声反驳,两人推推搡搡,十有八九就有猫腻,都知晓顾清辉纨绔荒唐,养出个气性堪比贵女的舞姬,也不是不可能,也就随他去了。 殊不知,此间有一人目光如炬,直到二人离去,方才收回视线。 顾清辉拉着演月,假装醉酒,在船上七弯八绕许久,确认无人跟随,这才登上舢板,划回到自己的座船上,又松了连接船队的锁链,很快,这船便落在了船队最后,随着江流,越飘越远。 “清辉世子莫不是疯了,大庭广众地将我带出来,就不怕日后有个万一,与我等宵小扯上干系?”演月凭栏而望,江风吹得她发间桃花摇摇欲坠。 顾清辉脱下外袍披在演月肩上:“若非大庭广众,你怕是溜得比兔子还快。告诉你,你家那肥猫还在本世子手里,再敢溜达到不该去的地方,本世子杀猫儆你!” “你敢!”演月陡然转身,正迎上顾清辉灼热的目光。他慢慢低下头,双手抚上演月发髻,温热的呼吸,与演月额头近在咫尺。 演月只觉此刻,全身血液都汇集到了面上,双颊如埋下火种一般越发滚烫,稀里糊涂地就闭上了眼睛。 半晌,却感到额头一凉…顾清辉摘了演月嵌在眉心坠上那枚猫眼翠石,利索地挂回颈上那条链子上。 “你…”演月后知后觉去抢夺,显然为时已晚。 “别动!”顾清辉制住演月双手,低语道:“且等着吧,月黑风高,形单影只,请君入瓮最是合适不过了。你冒死想引来的人,我又怎会叫你空手而归? 江演月,若你也信我,就不要害怕连累我。我们的命运,早已经注定密不可分了。” 演月不知如何作答,却只觉得心中不安愈发强烈,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是赞同还是反对。 鬓边那簇本就欲坠的桃花,因着演月动作,四散跌落下来,其中一朵,正好卡在那失了宝石的眉心坠上。 顾清辉盯着那桃花看了许久,想要去拾,却又怕松了手演月便会挣脱逃走。 “放手…那朵蠢花儿,肯定丑死了!” 演月百般挣扎不得,却见顾清辉低下头,用唇叼了那朵桃花,隔着柔软的花瓣,落下轻轻一吻。 那一刻,演月盯着顾清辉唇畔的桃花,尚懵懂不知那一吻的含义,于顾清辉却是一诺隽永,是头顶清月,曾见证的誓言。 第89章 真相 果然如顾清辉所料,三更刚过,便有一伙黑衣人涉水潜进了船中。 不一会儿迷烟四起,船上更加寂静无声。 半晌,自船舱内,过道尽头,突然想起一阵铃声,随着走动之人的脚步,时重时浅:“诸位来都来了,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何必大动干戈,连累这一船的人。” 黑衣人顿时警惕起来,那领头的拔出手中短刀,机扩轻捻,夜色中飞出六道月牙刀刃片片相连,那短刀的样式,竟与演月刀别无二致,只是刀刃少了些罢了。 “着急动什么手,不过是个六刃。”那过道尽头的女子隐在黑暗之中,略有些嫌弃地嘀咕了句。 那领头的受了折辱,自是不甘心,纵身一跃向那女子刺去。只是不想,人未至,手中刀刃却已被削去,疾步后退,勉强于远处稳住身形,此时低头才发现右手震颤不止,而手中短刀,只余刀柄,再进一寸,便连这只手都难保。 “姑娘莫非也是隐月卫中人?”以此距离可估算,那女子的月刃,少说也有十□□道。可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传说了,自从刀谱遗失,便鲜少有人能练就十道以上的月刃。 那女子也不急着回答,从袖笼里取了火折子,将过道两旁的灯笼,一盏一盏点亮。 灯火晦暗,光晕衬得演月双眸愈发妖冶不羁,面上的淡淡疤痕,在普通人眼中看来不美,于那伙尚处在震惊中的黑衣人,却如不世功勋一般,更显得演月深藏不露。 “敢问阁下月刃几许?” “我说二十四刃,你信吗?” 玩笑一般的回答,似是而非,却叫那伙黑衣人越发忌惮。 在隐月卫中,月刃的数量便是实力的象征。那领头的黑衣人眼下心服口服,不禁抱拳低头道:“主人有请,劳烦阁下移步一叙。” 演月同那伙黑衣人出了船舱,船头甲板之上,果然站着一个高大身影。 “你不是月卫中人。”裴元隐匿在斗篷之下,语气笃定地说。 “自然不是。毕竟,我这月刃二十四道,可不是谁都能练成的。”演月意有所指,刚刚那领头的黑衣人越发惭愧,心里琢磨着,这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就能使出二十四刃的月刃,难不成当年遗失的刀谱,传到了她的手中? 裴元转过身来,示意其他月卫退下,一双鹰隼般的眸子,在演月身上来回打量:“月卫行事谨慎低调,断不会如你这般狂妄放肆。” “确实算不上。不过是奉先人之命,将先人遗物完璧归赵罢了。” “先人?” 裴元忆起那猫眼翠石,江氏自百年前随一奇人行商起家,而后做大分为两府,一府继续行商,以翠石为令;一府混迹江湖,奉月刃为尊。直至十五年前,江氏人才凋敝,两府归一,翠石和月刃,才重回一人之手。 “…你是江擒月的后人?为何她不曾回来复命?” 阿娘旧主,竟是是裴驸马!难怪师傅和顾清辉,就只识得月刃,对那猫眼翠石却是一无所知。 想到阿娘交代之事即将完成,多年重担马上就要卸下,演月不免有些莫名怅然:“…我阿娘,在收养我的第五个年头,病逝了。她跌入深山摔断了腿,再加上沁河水急难渡,一拖便是许多年。 可就在她走的那一年冬天,泯州遭了十年一遇的大雪,沁河结冰了,我随着大批灾民,走出了深山。 那猫眼翠石便是阿娘交代的信物,开启机关的月刃二十四,我也想办法寻到了。大人托付给阿娘的东西,很快就能物归原主了。” “你阿娘…她果然还是和当年一般大胆,竟将此等大事,托付给一个无知孩童。” 裴元眯了迷眼睛,仿佛想将演月看得更仔细些:“想必你是知晓当年成王追杀你阿娘之事的,不然也不会猜到,你阿娘遗落的月刃会在顾清辉手中。 那成王已驾鹤西去…我替她报仇了。” 什么?!成王之死,与裴驸马有关,可究根结底竟是为了她阿娘! “你阿娘虽为我所用,但也多次救我于水火,最终病死深山,孤坟一座…” 裴元还在感怀斯人已逝,演月的心,却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裴元身后,一个黑影袭来,还未近身,已被裴元察觉。 “不要!”演月飞身扑去,将那人推开,可裴元掌力深厚,还是伤到了那人。 “顾清辉!你…”明明给他下了迷香,明明做了万全的准备不想他被牵连,可眼下,怕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清辉气红了双眼,一把推开演月:“你可知你阿娘当年盗走的是何物?!是这南境的印玺和虎符。裴元狼子野心,你阿娘为虎作伥,如今,连你也要助纣为虐吗?!” 那么冰冷的眼神,他看她时,总是温和包容,演月从未在顾清辉眼中感受过冷漠的滋味。可就在此刻,他知晓了他一直追寻的真相,而她亦深陷其中,难辞其咎。 “本就看你小子不顺眼,怎么就自己送上门来了。”裴元一把掐住顾清辉,眼看着就要把人扔进江里:“清辉世子酒后不慎,溺水而亡了。” “放手!”演月扑上去,抱住顾清辉,“若还想借我这领路人找那印玺和虎符,你便放了他!” 裴元不禁摇头:“当年你阿娘也曾爱慕成王,可成王对她,岂有半点怜惜?”语毕,手上力道又加重几分。 “你若伤他,我便从这里跳下去!叫你这辈子都当不成皇帝!”演月不知何时跳上船舷,随着船身颠簸摇摇欲坠,那绣着赤索蜃龙的披帛,被夜风卷进江里,不一会儿便飘远了。 “还不放手吗?难道你忘了,我是江擒月的女儿!你要逼死她的孩子!”演月搬出阿娘,果然见裴元松了手,将顾清辉一把推出去。 “小子,若敢乱说话,便送你去阴曹地府给擒月磕头。”裴元踢了踢顾清辉,“去,将那丫头拉上来!” 虽说心中愤懑,可此时江水湍急,船身颠簸得厉害,演月站在栏杆之外,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江中。顾清辉跌跌撞撞跑去,眼见着演月已伸出手来,一个大浪,却只余指尖划过他的手掌。 “江演月!”顾清辉死死拉住演月手指。 四周仿若有零星红色光点升起,就像那梦中的深井一般。 “顾清辉,你一定会长命百岁!” “顾清辉,我说过的,此生,我定会护你周全!” “顾清辉!”“顾清辉!”“顾清辉!”… 梦里的场景,所有模糊的身影,都渐渐清晰,一幕幕,都是和眼前之人的容貌,慢慢重叠。 她又在哭什么?还不忘喊着要他放手。 心口顿疼,如火灼烧。 “我对月亮发过誓的,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 第90章 心疾现,红线出 滴答…滴答… 演月循着水声,走在山崖间。仰天望去,月色氤氲,这峡谷横贯群山,壁立千仞,期间猿猴难攀,飞鸟险度。往来其中自由者,唯云雾缥缈,流水潺潺,与头顶明月,肆意倾泻。 滴答…滴答… 朦胧中,有一方巨石悬于峭壁之下,微光明灭,肃杀内敛。 演月看了半晌,不自觉捂了捂心口,那巨石闪烁有序,竟与自己的心跳别无二致。 难道说,自己生了颗铁石心肠? “来啊,来寻回你的本心啊!”“来啊,寻回本心!” 山谷里忽然响起两道交缠的声音,不一会儿回声阵阵,响彻山间,连绵不绝。 演月忍不住捂住了耳朵:“是谁?!谁在那里?!” 可无人回应,自始至终,只有翻来覆去那一句话。 演月头疼难忍,她蹲下身去,恍惚间,竟在水洼中看见自己的双眼,一蓝一红,妖冶灼心。 她害怕得厉害,眼角酸涩,急得流出泪来。 滴答…滴答… 她喘息着,不得不倚在那巨石上,却见泪水汇集之处,慢慢开出一朵桃花。 她流泪,它亦舒展,她痛心,它愈艳丽… “喵——” 演月蓦然睁开双眼,眼前没有山谷,没有巨石,更没有桃花,只有一只虎斑狸猫,坐在她床头轻声叫唤,见她醒来,便朝她腻了上去,爪子拨弄着她的手腕。 可演月哪里还有心思与阿源玩耍,她掀了被子,光着脚拼命地往外跑。 此刻,仍旧在船上,窗外天已大亮,船舱内却还是幽暗。 裴元坐在太师椅中,半隐于黑暗,自斟自饮,他带来的那队月卫肃立在身侧,见演月醒来,便道:“昨夜风大,此船脱队,清辉世子不慎落水,如今,需要安养。” 裴元合上了茶盏,犀利眼神自晦暗中看向演月。演月知道,那是警告,是令她闭口不言的威胁。 “他…大夫诊治如何?” “本就是个三好两歹的病秧子,全靠着习武强身健体。陡然遭逢大悲大喜,多思多虑,患得患失,是为心疾反复。” 为何是如此?!本以为他那些病弱都是装的。 演月低头不语,紧握的拳头,却连指甲都扎进皮肉里,若非裴元苦苦相逼,顾清辉何至于此! “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若非看在擒月面上,你以为你的威逼利诱,能耐本将军如何?”裴元站起了身,随即投出大片阴影,挡住演月前路,“给你三日,三日后,出发去沁河。” 一时间,人走茶凉,死一般寂静。 演月推开顾清辉的房门。那里,静悄悄,躺着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 阿源踩着小碎步跟上来,“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你们都看不见么?红线,那么长一根红线,自顾清辉的腕间,一直延伸到江演月的!都瞎了吗? 也对,仙界消弭多年,能留下如此神迹,怕是毕生功德都要耗尽了,凡人又怎能轻易看见。 只是不曾想,顾清辉那么惜命之人,竟舍了销去心疾宿命的机会,用那不世功德,换了这一根红线。 喵,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作茧自缚。 阿源蹑手蹑脚退出房中,回头望去,那铁石心肠的仙女,早已红了眼眶。 ------------------------------------------------------------------------------- 月色朦胧,人心亦有阴晴,难以参透。 大月宫外,顾淮夕立于廊下,心中激荡,五味杂陈,久久不能平复。 “雨舟,去趟沁河,找回你父亲。” “父亲此番回北方边境驻守,如何会去千里之外的沁河?” “不必多问,带上那位乔装的崔小姐,她会领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母亲…你…” “你父亲此去,意在挑起我南境与北境奉启的战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于南境,于你父亲便是万劫不复。所以,这个人,必须是你。” “父亲他怎会…” “可他差点儿对清辉下了杀手!他一向爱惜权力,如今还和当年一样迷了心窍。母亲已经失去两位兄长,难道,要连自己的侄儿,都断送吗? 雨舟,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他曾为了我的抱负和贪念,甘愿息事宁人。可十五年过去了,我们坐在他的帝位上,做错了太多太多。 若你父亲还是一意孤行,他亦不会再念兄妹之情。” 这一天还是来了,母亲和父亲每每争吵不休,必要提及的“他”回来了。 十五年,他隐在暗处,辅佐母亲治理南境,是感念母亲在危机关头挺身而出,挽大厦之将倾;是为成全母亲身为女子,一腔热血一身胆识,无处施展的无奈。 可他为母亲做的一切,不代表他忘了与父亲的仇怨。 时隔多年,顾淮夕仍旧记得,自己不再是裴雨舟的那一天,那人敛去一身气度锋芒,乔装成仆役,对自己说:“以后,你就是顾氏的孩子。唯有如此,天下太平。” 可为这天下太平,他与母亲,受了多少委屈。 顾淮夕不禁唏嘘,就这样乘着月色,牵着马,溜达在夜深人静的街道上。 忽而,远处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路鸡飞狗跳,就听街口,有群衙役喊着捉贼,可那贼人着实好轻功,三两下便跳进近旁一户人家院中。 算这小贼运气不好,竟在他眼皮子底下犯事儿。顾淮夕就近栓了马匹,正要上前破门而入,下一刻,那门便开了。 出门的,是个披着斗篷的女子,那斗篷捂得极紧,从头到脚,便只能看清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姑娘,宵禁已至,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阁下管得也太宽了些。那头官爷在喊捉贼呢,那么喜欢管闲事,怎么不去拿耗子?” “姑娘骂在下是狗?” “谁认谁是!今儿算我倒霉,不出门了。” 那姑娘回身要进院中,却被顾淮夕一把抓住:“夜不归宿,小心明早误了大事儿。” 那姑娘眼中有丝丝慌乱稍纵即逝,随即便道:“不知所云!”一面想要挣脱。 两人拉拉扯扯,片刻便引来追贼的衙役。 “那儿干嘛呢?!若是男的强抢民女的,姑娘你吱一声儿!若是女的骗财骗色的,小哥你吱一声儿!” ???天子脚下,这谁教出来的衙役? 阿烟不得已扯了斗篷帽檐,手里包袱往肚子上一揣:“各位官爷,小女腹中有些不适,正要随郎君去医馆。”说完,还不忘给顾淮夕使眼色。 顾淮夕强忍笑意,亮出令牌:“各位见谅,内子一向病弱,这是主人家给的恩典。” 那些衙役见一妇人怀胎体弱,本就心生怜悯,再加上令牌,便不再刁难,眼看着阿烟被顾淮夕抱起坐在马上,还嘱咐两人走夜路当心。 走出老远,顾淮夕才问道:“娘子,这是又去谁家洗劫字画了?” 阿烟瞪了顾淮夕一眼,将包袱掏出来抱在怀中:“不过是些易容的脂粉药材,你府上没有,我这才半夜出来寻的。都付了双倍的银两,可算不得偷!” “包袱放回去!一会儿再遇上官差,你准备说孩子出生了不成?!”顾淮夕将包袱塞回阿烟斗篷里,顺便还遮住了夜行衣的下摆。 “可还差些什么?” “街口那家的桃花口脂。” “我堂堂长公主府,还拿不出一盒口脂?” “你懂什么,就算是一样的配方,出色还有不同。于面相的影响,更是大相径庭,如何能贪省事儿就马虎。” “你这大半夜的又是何苦,直接告诉我,我命人去办,一早的功夫也够了。既知晓明日要走,早些休息不好么。” “…师傅信里没提你都知道啊。本来以为,明日还得在你面前装不知道来着,这些,只能悄悄准备。” “此去也许一帆风顺,也许步步危机。江湖险恶,劳你听命行事的时候到了。” “客气,本就是之前就说好的,如今又是奉师命。只不过,就没见师父做过这样的亏本生意。我这保镖加耳报神,这回可算亏大了。” “不亏不亏,答应你的字画,还是会送你的。” “那我要最贵的!” 两人压低了声响,可笑声还是飘散在寂静的街道上。月牙弯弯,仿若头顶黑夜,也弯起了嘴角。 人一旦有了依赖,便会忘记,自己其实什么都可以;亦或是故意忘记,借此正大光明去寻求依赖。也许,此间慰藉,才是此刻心中所需。 第91章 点翠山 南境中心沁河郡,地处枢纽要道,往来官道四通八达;主城地处平原腹地,沁河弯曲回龙之处,三面环水,隔水背深山,倚沁河难渡可守,驾水师强盛可攻,历朝历代皆是兵家必争之地。 其间郡县,土地肥沃,农桑兴盛;运输便利,贸易不绝。百姓富庶,便生教化,故而南境坊间有云:“五学子一沁河,状元郎可姓崔?” 故而,就连顾淮夕的未来岳家,也要选这千里迢迢的崔氏,可见其中关键。 庆云县,是从沁河通往南面深山的必经之地,别看这小小县城地处偏僻,沁河郡中多数药材商进山寻灵芝,都要途经此地,歇脚修整,准备补给。云福客栈,便是这县里最大的客栈。 这日大雨,临近傍晚骤雨初歇,可天黑得连月亮都看不真切。待到戌时正,掌柜的老崔,和伙计正准备关店打烊,却听外头传来笃笃马蹄声。 客栈来往的都是生意人,生意人重利,披星戴月地赶路,那也是常有之事。老崔将一行七人迎进店里,吩咐小二给人上热茶。 乍一看这队人是江湖人打扮,可七人分了两桌,为首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斗篷的小个子,气定神闲地落了座,另有一个年纪轻些的,安排了剩下的四人在隔壁桌,才回身落座。地位分明,行事有度,想来是官,不是匪。 老崔松了口气,招呼饭食也殷勤许多。 “几位客官,明日可是要乘官船渡河,进点翠山?” 那年轻人,见为首的中年男人颔首,这才道:“正是,劳烦店家打点些饮水和吃食来。” “雨后进点翠山,地湿坡陡,不要命了?若运气差些,遇泥沙滑坡,明日早膳,怕就是你我几人的断头饭了。” 老崔这才发现,那小个子竟是个扮了男装的姑娘。嗓音倒是如夜莺一般好听,可语气疏离清冷,怕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 “这位…小公子所言极是。点翠山之所以叫点翠山,只因地势低洼,常年不得阳光,故而只有群山之顶一抹翠色。 传说万年前,那里原是座名为玉浮的仙山,一日之间,遭怪力拔去,从此灵气断绝;十年前一场暴雪,更是万物枯朽,久而久之,便只剩些枯藤青苔与毒虫蛇蚁之流尚能生息。 几位客官,若是为些草药、木材的身外之物,赔上性命就不值当了啊!” 月卫扶风,本就因着演月练就二十四道月轮存了几分敬畏,眼下听老崔这么一说,便向裴元投去询问的目光。 “晚一日倒也不打紧,”裴元利落地结束晚膳,撇了眼演月:“只是你这臭丫头,老老实实莫作妖便好。”言罢,便转身上楼去。 演月也不将裴元的恶言放在心上,一边啃着热腾腾的馒头,一边想与扶风闲话:“此行隐秘凶险,你家主人,为何不带那些九刃、十刃的高手,找了你这个六刃的来?他于你,是何关系?” “如父如师,恩同再造。若想套话,趁早死心。”扶风嘴上冷言冷语,心中却如烈油烹心:你知道什么,你仗着自己二十四刃,便以为九刃、十刃的高手满地跑的吗?!六刃怎么了,六刃?! 演月也不气恼,本也不该指望能从这小古板嘴里套出什么,便啃完最后一口馒头,也上楼去了。 余下五人闷声不语,只听楼梯上一路“叮铃叮铃”地响,老崔从柜面后头探出头去,这才发现这女子脚下,拴着一条极细的锁链,上头坠了些许铃铛,可看她走得费劲,却是如坠千金。 那女子似察觉了老崔目光,回头看来,斗篷帽檐滑落下来,露出一张秀气的小脸,头上梳着男子发髻,却簪了支竹叶镶珍珠的女式银钗…只是面上一道浅浅的疤痕。啧啧啧,也不知是犯了何事,年纪轻轻都遭的什么罪。 老崔恭敬地做了个揖,想了想又佯装谄媚点头哈腰。做了这多年生意,便知孰是孰非心底过,闭眼闭嘴保平安的道理。 再抬眼时,那阶梯之上,已空无一人。 ------------------------------------------------------------------------------- 演月倚在窗前,锤了锤僵硬的双腿。抬头才发现,今夜的月色真好啊,漫天晦暗,就连远处的点翠山也只是浓墨一团,却唯有那萤火一点,悄然生息,不死不灭。 也不知此刻,顾清辉如何了。 最终还是给他招了灾祸,想来,他大概也不想再见她的。如此忐忑不安,又被裴元以性命要挟,演月这才没等人醒来,乖乖离了兴都。 大喜大悲,患得患失…心疾这病,难医得很。 裴元狡诈多疑,待自己完成阿娘遗愿,也不知还有没有命苟活。 本想与那扶风套个近乎,抓些把柄,来日也好安心托他带些山中灵芝回去,就算顾清辉顽疾难愈,补补元气也是好的。可谁知那小古板,油盐不进。 演月正费尽脑汁,想着怎么对付那个扶风,客舍中又热闹起来,听小二言语,对面屋里,住进一对夫妻。 她亦不知,这对“夫妻”,此刻正隔着门缝,东张西望。 “刚刚我去要热水的功夫,正逢掌柜娘子在后厨张罗烧水。依她所言,原本明日要渡河的那队人马,怕暴雨后路不好走,定了后日才出发。”顾淮夕言罢,一把拉回阿烟,将窗子闭紧。 差点儿就与父亲手下的扶风撞见,不带军中惯用的副将,却点了得力的暗卫,此行果然不简单。 “你倒是好本事,一路行来,怎的那些妇人都对你知无不言?”阿烟抬头看了看顾淮夕,长得俊,真有这么好使么? 顾淮夕伸出一根手指,试了试晾温了的水,笑道:“如此体恤娘子的郎君,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阿烟愣神的档口,就见顾淮夕已绞了帕子,轻手轻脚地替她净面。 虽是隔了一层易容的面皮,可阿烟的双颊,还是肉眼可见地泛了浅红。直到顾淮夕朝她使眼色,示意门外有人,这才稳了心神。 这暗卫,也是不嫌麻烦,不过多看了一眼,便要来查探一番,心细入微啊。 直到确定人走了,阿烟才敢问:“你父亲身边人,都如此难对付的吗?他们只在这里逗留一日,如何能救出演月。” “先不急着救人,且等父亲将该取的物件取来。有些东西,各归各位,才能永绝后患。” 顾淮夕说得斩钉截铁,阿烟却看不分明,他眼中究竟是何情绪。她奉师命,只管救演月,其他一切,皆听顾淮夕调遣。可若顾淮夕为成大事,不顾及演月性命,自己又该如何? 半晌,对面屋内熄了烛火。 扶风倚在暗处,见演月屋内,仍旧孤灯一点。历来高手,注定孤独啊,倒不若对面那对腻歪夫妻,平平淡淡,风平浪静。 于是乎,第二日,待演月醒来,便见门口摆了一碟子零嘴蜜饯,外加一本专讲那点翠山的志怪游记。这小古板,原是嘴硬心软啊。 那游记写得着实生动,以致演月一口气看完,才惊觉窗外日月交辉,已到了掌灯的时辰。 明日,就要渡河进山了。演月不自觉握了演月刀,翻来覆去,彻夜难眠。 那游记被摊在桌上,于月下微风中凌乱翻覆。而演月亦不知,此时正有一人,一如游记中翻开的那一页画,披星戴月,纵马疾驰,向着既定的命运,朝她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算是给自己的另一部完结文打了个小广告:点翠山的前身,玉浮山,正是《黄金配角》中温沂的仙山居所;那拔山的怪力,是灵识补天造成的。 第92章 百里·寻香 “簌簌——簌簌——” 自打渡了沁河,进了这密林,扶风总觉得有什么跟着他们。可每每回头,却空无一物,唯有满地落叶,踩在脚下簌簌作响。 这林子走了已有半日,越往里头,越是诡秘难言。可四处槁木枯朽,藤蔓丛生,除却遍地可见的灵芝和说不上名字的古怪药草,看着也不像什么有章法可寻的阵法之术。 演月自进林子,便卸了那串铃铛锁,只在手上缠了绳子,由扶风拉着,在队伍前头领路。 扶风频频回头张望,众人自然愈发警惕。不多会儿,倒还真捉住一只细细长长,颜色斑斓的小蛇来。 那小蛇通身嫩黄,被提了尾巴也不急着咬人,就这么软绵绵地缠上了扶风的手臂,瞪着双圆眼,朝演月吐了吐芯子。 “不过是只畜生,斩了便是,继续赶路!”裴元有命,扶风自然不敢不从,只得敛了心头悲悯,提刀便要去砍。 “都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们要在此处杀生,就不怕引来其他毒物,群起而攻吗?”演月轻轻挑了那小蛇,一下甩出老远,即刻便如有谁在后头追赶一般,扯着扶风疾步而行。 不过是条长虫,这凶巴巴的姑娘便怕成这样,果然这世间一物降一物。众人不疑有他,跟着演月快步前行。 前行之人,眼中便只有前路,自然是不知,不过几步路的功夫,那只被甩飞的小蛇便又远远地跟了上来。 那小蛇原是阿烟放的,向不迁居蛇老借来的宝贝,另有一条,此刻就在顾淮夕面前,歪歪扭扭蜿蜒了半日,带着两人远远地跟着演月一行。 “就这速度…你就不怕跟丢了?” “这俩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百里寻香,蛇老多年的心血。” “前头那只叫百里,眼前这只叫寻香?” “你怎么知道?” “…” 入夜,抬头却不见皓月星空。林子里渐渐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声,虫鸣此起彼伏,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尤为瘆人。 演月一行点了火堆,宿在林中。此处已是盆地中腹,一般采摘药草的商贩,都会赶在日落之前,回到林子外的木屋,待第二日天亮再折返。是以,一路行来,连个人影都不曾撞见。 白日里那小蛇又跟上来,缠在扶风脚边,扶风怕裴元又恼了这小蛇,遂将身上铺盖拉下一些,尽量盖住那小蛇。可那小蛇胆子却大得很,呲溜溜探出脑袋,向着演月的方向,吐了吐芯子。 扶风这才瞧见,演月还没歇下,手里拈了朵随处可见蘑菇大小的灵芝草,怔怔地出神。 阿娘遗命本就不简单,本想悄悄解决,不牵连他人的。 就连百里寻香都来了,蛇老那头,若非师傅亲自开口,又怎会舍得他那对儿宝贝。终究还是将不迁居卷入其中。 可她与裴元的走得突然,师傅又是如何知晓,并提前准备一切的。要知道,当时唯一知晓其中关节的顾清辉,尚在昏迷之中,莫非,跟随裴元的这五名月卫中,亦有师傅的眼线? 此前刺探“月下龙吟”,演月就已隐隐感到师傅身份不简单。可猫眼翠石她自小便明目张胆地戴着,师傅却未曾认出,之后才引出了阿娘旧主裴驸马。 眼下如此苦心布局,若说要救她,昨日在客舍,或是今晨在渡船上,哪里不比这密林深处强。 难道…师傅也想要阿娘留下的遗物?!而此前一切放任,皆是在等她找出阿娘旧主…和开启机关的钥匙! 回想被师傅收养十年,期间学过的种种,武功、易容之类的江湖之术也就罢了,诗词歌赋、世家礼仪、权贵做派… 顾清辉说过,当年阿娘盗走的是南境印玺和虎符…师傅他!!! “咔”的一声脆响,演月失手掰断了手中灵芝草。 裴元微微睁开双眼,见演月脚上那串铃铛锁完好无损,便又佯装假寐。 演月看了看裴元,目光一转,又瞧见扶风脚踝上的小蛇百里冲她吐芯子,那蛇眼睛直勾勾看着她,仿若要将她的心思尽数看穿。 ------------------------------------------------------------------------------- 庆云客舍。 伙计眼看着天色不早,可掌柜的老崔,还提着盏灯笼在客舍门口焦急张望。 “掌柜的,等谁呢?” “你们自去,待客人来了,我自会关门落钥。” 伙计们也是人精惯了的,见掌柜的不便明说,便收拾收拾,回后院去了。 天又暗了几分,衬得朗朗皓月愈加皎洁无暇。一辆马车并一骑,于月下缓缓行进,老崔不禁舒了口气,迎了上去,与赶车之人合力,将车中之人慢慢扶下。 “多谢。”那人虽在病中,自小的教养却还是叫他不忘礼节。才走两步,却又驻足回头,那车里慢慢腾腾挪出一只虎斑狸猫,立在车辙上伸了个懒腰,这才跳下车来,亦步亦趋地跟上。 阿源扭头看看顾清辉腕上红线,那线的另一头,已遥遥延向远处,深深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事多,都没什么心思写,哎,但不想结束得太草率,也许、可能需要停更两三周…对不住还在跟着看的朋友了==。 第93章 空山深井 顾清辉颓然靠坐在那口梦中无数次得见的深井边上,如今他已知晓,那不是什么泛着红光的枯井,那是千程万象仪,是仙人轮回红尘的通路。 “她有她的因果。”有一道声音如是说。 顾清辉虚握灵力尽失的演月刀,他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一股灼心之痛,自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你们除去玉酡颜,保三界太平有功,往后这仙界也要倾覆了,本君就发发慈悲,以最后仙力,帮你拔了这宿命心疾。” “不必。”顾清辉用尽全力,拍开那人伸出的手,扯了他悬在腰间的红绳。 那人笑笑:“也罢,本君与夫人情比金坚,来日下凡,也不差这一截红绳。你既有所选择,往后其余,便都是命。” 他替顾清辉将红绳绑在腕上,可这另一头… “绑在刀上。” 那人念叨几声“何苦”,遂依言照做。 红绳荡起层层因果,泯灭着莹莹红光。顾清辉执起演月刀,一记扎进心口… 顾清辉倏地睁开双眼,入目,不过是庆云客舍,梦中一切,早已烟消云散。 睡了整整一宿,总算是恢复了些许力气。一路从骑马,到坐车,最后只得躺在车中,所幸,尚且赶得及。 崔掌柜见顾清辉甫一起身,又要出门,便叫了随行的暗卫,一道来劝:“世子且再将养一日吧,左右还没传回江姑娘的所在之地,你只带一名护卫,如何能寻人又救人。” “谁说只我等二人,这不是还有他。”顾清辉示意崔掌柜低头,只见世子脚边,正蹲了一头虎斑胖猫,那猫儿对着空气胡乱扒拉着什么,也不知是撞了邪还是…有病?多带这么一头畜牲,能有何用? 阿源早就瞧出崔掌柜不屑,将顾清辉腕上延出的红线一顿展示,半天才忆起,凡人是看不见神迹的。 “喵 —— ”赶紧走吧,话不投机半句多。阿源回头,高傲地冲顾清辉叫唤一声,遂循着红线,踩着小碎步,一溜烟地跑了。 晨曦微露,崔掌柜目送两人一猫渐行渐远。时隔多年,该来的风波,注定要再掀波澜。 ------------------------------------------------------------------------------- 演月一行在山中行走多日,终日阴郁不见阳光,这日又下起了零星小雨,一路泥泞,叫人愈发烦闷。待到雨势更猛,只得寻了处凸出的崖壁,暂歇躲雨。 裴元瞥了眼一路面无波澜的演月。 这几日打听了不少关于擒月的消息,原以为这丫头颇具心计,定不愿据实相告,可谁知他问什么,演月便答什么,几日下来,便已然拼凑出,当年的大致情况。 正如那日客栈掌柜的所说,十年前的雪灾前,那点翠山中亦是有人烟的。 所谓“点翠”,盆地低洼之中,高起的山峦,高处得见日照,便能供人生息。昔日或是战乱,或是灾荒,出于种种身不由己,便有人苦心奔逃至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久而久之,便聚集起一个几近与世隔绝的村落。 擒月跌落山中,重伤迷途之际,为村人所救,只是断了腿行动不易,又不敢将身份暴露给他人,那些拼了命也要护卫之物,便只得安置在了村中。 而那丫头口中,藏匿遗物的“井中井”,每每裴元还要再问,她却只是沉默,一个字都不肯多言了。 裴元对演月,是起了杀心的。 她师承擒月,习了月刃二十四,假以时日,单凭这一点,便已难有人能出其右;更何况那丫头心思深沉,小狐狸一般捉摸不定,偏偏还就中了顾清辉那病猫下的降头,为他要死要活,日后定是难为自己所用的。 若非只有她知晓擒月遗物,此时怕早就坟头长草了。 裴元抬眼望去,满眼晦暗中,遥遥一抹暗绿,如萤火般泯灭不定,叫人看不真切。原以为唾手可得的滔天权势,却因这一路挡道的荆棘,抓心挠肺般啃噬心神。 多想调来亲军搜山,不出半日,定能将这山头搜个底朝天。可如今他只是驸马,只是将军,只是个处处受人掣肘,尚需仰人鼻息之人。 再等等,且再等等… 雨势越演越烈,颇有种“天若有情覆水难收”的决绝,雨水打在面上生疼却又转瞬消散,竟道不清,山雨这一掌下来,却是绝情还是有情。 风雨迷蒙中,远远走来一袭蓑衣斗笠。崖壁下一行人都戒备地握了刀柄,只裴元喝退众人,冒着雨迎了出去。两人在雨中交谈许久,最终也避到崖下。 看裴元那要吃人的表情,演月识趣儿地往远处退了退,顺便将扶风逼到拐角处。 演月似是不经意,对扶风道:“裴驸马不愧是行伍出身,行事历来有效率。” 扶风不语,只从行囊里放了昨日那小蛇出来透口气,却是不自觉地支起了耳朵。 “昨日醒来,便少了一位月卫,只怕此时,早已将那山顶枯井翻了个遍了吧? 月刃代表月卫实力,可许多时候也是把遮眼的刀。那人虽只执了柄三刃,又收敛气息混迹我等之中。可能得裴驸马全然信任的,少说也该是个六刃。”演月说完,意有所指地望了望扶风,那人垂眸,右手紧紧握在月刃刀柄上,一语不发。 “你的效忠,于裴元,和你手中杀人的刀,有何区别?” “不必多费口舌,挑拨离间,对姑娘眼下的处境,没有好处。” “说起来,之前不曾正眼瞧过你的面貌,近几日闲来细看,倒觉得你很像一人。” 扶风抬头,目光撞进演月眸中,那姑娘布满血丝的眼底,着实有些落寞。 “天下之大,面貌相似又算得了什么…亦或是思念成疾,你看谁,都想与那人有些许干系罢了。”扶风说完,收了那小蛇便走,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自然也不会听到演月的低声笑语。 “我还不曾说过,与你像的是何人呐…” ------------------------------------------------------------------------------- 翌日入夜,众人总算进了山顶荒村。 月色溶溶,给世间蒙上一层薄纱,叫人看不真切。四下斑驳一片,没有人迹,甚至没有虫鸣,只余山间疾风,在耳边吹出阵阵鬼哭狼嚎。 “到都到了,再卖关子,你这小命就该交代在这儿了。”裴元望着演月,仿若苍鹰紧盯着猎物,亦或是,弄权者眼中,通向至尊巅峰的钥匙。 演月抬头,看了看头顶明月,无声叹了口气。在这山中弯弯绕绕一路,能走的歧路全都绕了一圈儿,可终究,还是到了这里。 她还在留恋什么呢? 演月带着一行人,循着记忆中的路,到了一处庙宇。 这庙中枯井,裴元暗中派出的月卫,早已查过,其中没有一处机关暗格。 “怎么,裴驸马不信小女?”演月见裴元踌躇不前,“井中井,若真是口人人都能轻易得见的枯井,又何须我阿娘豁出性命,大费周章?” 的确,裴元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可眼下,便只能信了这个小丫头。遂吩咐四名月卫守在外头,他与扶风跟了演月,向庙宇之内走去。 不远处,一座枯井后,慢悠悠蹿出一条黄色小蛇。顾淮夕与阿烟躲在井后,遥遥望着三人进入庙宇,偷偷潜伏在侧。 顾淮夕轻声对着阿烟比手画脚:“尚有月卫四人守在外头,一会儿我先…”话未说完,便听到远处传来三声闷响,再抬头时,已是空无一人。 顾淮夕示意阿烟噤声,自己起身查探,才走两步,便被打中肩颈,失了意识。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只黄色小蛇悠然盘上来人脚踝。 阿烟回身拱手抱拳:“人,我带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大家,回来晚了。我是个不称职的说书人… 第94章 井中井 夜风森森,连月色也倏然暗淡。 演月走在前头,在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一会儿交出阿娘遗物,自己该如何脱身。这一路上日思夜想,惶惶不得,可布局之人早已下了一盘死棋,自己不过一颗棋子,又如何能将之盘活? 演月忽而忆起,阿娘临终之时,一面歇斯底里地逼她发誓完成遗愿,一面又忧心忡忡怕自己归天后演月无人照料,终日反复无常。 年幼的演月,不知为何阿娘变了,又是害怕又是不舍,哭得声嘶力竭。她的阿娘,一向聪明善良,可那时,却说出世间一切最恶毒的诅咒,只为要她记住嘱托,只为井中之物,有朝一日能交到,身后这位裴驸马手中。 最终,那个行将就木的女子没能捱过那个冬天;而那个冬天,沁河冰冻三尺,天堑化为通途,仿若一场刻意的嘲讽。 无端思绪,随夜风翻飞四散。 演月回神,眼前出现一方宽阔道场,虽已破败不堪,却还是能清晰得见中间下陷深不见底,四面曾用酬神的彩绳围起,一口以石块砌成的“炉鼎”,不知为何,做得如烟囱一般。 ?这村里人莫不是都有病?谁家酬神,竟会用如此怪异的…“炉鼎”? “此处供奉的,可是点翠山山神?”裴元忽然问了句,鹰隼般的目光,直勾勾盯着演月,几分迫切,几分隐忍。 “是山鬼。穷乡僻壤,村人多为逃难避祸至此。他们不信大道之神,只信如自己一般的穷途恶鬼。” 竟还有人信奉山鬼…扶风这才反应过来。 正是如此,这酬“鬼”的道场,是仿造点翠山山势而造。点翠山本就是是盆地成山,若比作一口井也不为过,那么井中井,自然也不是什么枯井,而是,凹地之中的,高起之处!那么印玺和虎符,便在那“炉鼎”之中。 掏出怀中演月刀,取下耳边猫眼翠石,又有些不舍地抚过鬓边那支“月盈竹叶疏”的簪子…事已定局,无关输赢,演月轻舒了口气,而后纵身一跃,飞身跃上那“炉鼎”顶端。 只见演月蹲在那诡异的炉顶上,将演月刀和翠石嵌进不知什么机扩里,那巨大的“炉鼎”慢慢地转动起来,发出“咔咔”的响声,如同沉睡巨兽初醒,僵硬地活动着筋骨,不一会儿,又停了下来。演月往那“炉鼎”里头望了望,随即跳了下去,半晌,里头穿来闷闷地敲打声响。 裴元早已迫不及待,可跃上“炉顶”,却发现那入口极窄小,如他一般的身量,实难以容身,只得作罢,于外头等候。 那臭丫头,莫不是寻了处密道逃走了?还是处心积虑藏了什么机关? 裴元心中百转千回。这“炉鼎”定是擒月设的机关,那是江家人才懂的手艺…印玺和虎符,那唾手可得的权利,绝不可能就这样错过…等等…且再等等! 然而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演月便回身从“炉顶”爬了上来,手里托了个铁盒,居高临下地望着裴元按在刀柄上的手。 “哼,此时拔刀为时尚早。虽说我这领路人,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也不算稀奇,可这盒子里的东西,你当真不打算验一验?若我身死…来日阴曹地府相见,可未必还得上这凡尘之债!” “不过是拖延时辰的小伎俩。”裴元一个示意,一旁扶风颔首领命,自袖中抽出一柄长鞭,如灵蛇般卷住演月脚踝。 演月被拖至半空,幸而演月刀及时出鞘,削去那长鞭。奈何双拳不敌四手,应对扶风之时,已被裴元趁机掐住肩头,生生被摁下,跪倒在地。 双手被扶风制住,手中铁盒亦被裴元取走,他不禁颤抖着双手,从刀柄上的暗格里,取出一枚形状古怪的钥匙。 “咔咔”两声,铁盒开启,南境印玺于月下荡起层层玉色,一旁虎符宛若蛰伏猛兽。 “哈哈哈哈,印玺,虎符,还有整个南境!”裴元仰天长笑,这几十年来的苦心经营,终究不负所望。心中鸿鹄之志,开辟江山之宏伟蓝图,裴元仿佛已看见自己统领千军万马,踏过奉启边境,一统南北天下。 “果然,没有刀谱。” 扶风忽听得演月呢喃了一句。那姑娘低垂着头颅,此时却笑出了声:“阿娘,终究没把月刃刀谱留给你这旧主。她尚为我这女儿,留了一线生机呢。” 为时已晚!扶风刚刚还在纳闷,二十四刃的月卫,实力怎会如此不济,如今看来,那姑娘装出一副柔弱面孔,只是想确认盒子里有没有刀谱。 演月刀如龙附体,节节相连,刀锋所过之处,铮铮撞击清灵缥缈,似有龙吟。演月一刀挥开扶风,旋身在远处站稳身形之时,扶风才感到臂上一阵撕裂之痛,垂眸查看,已是皮开肉绽。 好快的刀法!这才是月刃二十四的实力吧。 裴元不想演月竟还有余力反抗,遂将手中铁盒抛向扶风,自己拔刀挡下演月当头一记。 “我阿娘既是你昔日部下,领你来完成嘱托,我承母志责无旁贷。可眼下任务完成,我命由我不由你!” 刀锋向前,那女子在月下如神祗御龙,刀锋流转,竟是连裴元,一时间都难以近身。 “臭丫头,你忘了,我那好侄儿尚在兴都。就算你拼了性命与我等同归于尽,自有人会替我结果顾清辉的命!”裴元心机深沉,即便两人对战,还是能立刻抓住演月软肋。眼看演月分心,慢了一招,他便已瞅准时机,一把掐住演月咽喉。 “此处深不见底,当真是恶鬼埋骨的好地方。”裴元望了望那“炉鼎”四周的凹陷之地,黑漆漆一片,地府炼狱也不过如此吧。 演月挣扎着,双眸好似没了焦距,不看眼前的裴元,却含笑望向裴元身后:“我赌…赌你会输…一败涂地!” 话音未落,裴元松手,那姑娘衣袂翻飞,渐渐地,融进无尽黑暗之中。 裴元收刀入鞘,此时荆棘尽除,前路已是坦途。他伸手,示意扶风将铁盒交还,洋洋得意之中,便忽略了扶风微微皱起的眉头。 就在此时,身后地陷之中,那座高耸的“炉鼎”又“咔咔”转动了起来,半晌,转出一道暗门。 可就在那暗门后头,稀奇地趴了一头虎斑胖猫。 “莫不是山鬼…山神尊驾?”扶风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忆起裴元最是讨厌怪力乱神之说,随即闭嘴。 裴元剜他一眼,那一眼,仿若修罗回眸,是就算遇神,也要将之斩杀的决绝。 可那猫儿竟不为裴元戾气所动,甚至一脸…鄙夷地瞥了眼,面前俯视它的两人。 山鬼…裴元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清辉世子府和公主府上闹“山鬼”的事儿,都是所谓“猫妖”作祟。 第95章 贪图 “喵——”猫儿甜腻腻的叫声,却在暗夜里,生出一丝莫名的阴森诡谲。 那虎斑猫直起后腿,挠了挠胖乎乎的脖子,这才慢条斯理地起身,往暗门深处走去,两步后,察觉没人跟上,又回头朝外头叫了一声,不知为何,竟还听出一丝挑衅。 这是…要他们跟上? 扶风拉住裴元:“主人如今身份贵重,干系四海万民,即便洞内金山银山,也莫要以身犯险才是。” 裴元望了眼扶风,又盯了那胖猫半晌… 莫非,真是山鬼显灵,知晓他即将执掌天下,另有玄机相授。而此前在世子府和长公主府,故作妖孽,闹得人尽皆知,都是为了引他前来? 莫说金山银山…相传点翠山曾有神居住,若是长生之术?不死之能?擒月失踪十五年,命运也能将印玺和虎符送回他面前,上天还会吝啬什么呢? “扶风,放出响箭,唤外头四人进来,在此等候。”此时的裴元,何等踌躇满志,他接过扶风递来的铁盒,跟着那傲娇的猫儿,步入黑暗之中。 暗门关上的那一刻,一声刺耳的响箭响彻天际,是扶风依言召唤其他四名月卫。而那四人,会将扶风这个目睹前因后果之人,送去另一个世界。 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随着那猫儿走到深处,狭窄的地道变得豁然开朗,四周亮着点点烛火,暗处果然有金银泯灭,而此处看着,才更像一个酬神的祭坛。 祭坛中间,庞大的符咒之上,却悬挂着一个人影,远远望去,看不真切。 裴元下意识地去寻那猫儿,可那猫儿,早已不知去向,远远地,却有猫叫回响。 那里吊着的,是何人?莫非山鬼,还需人活祭?哼,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腌臜东西! “你终究还是来了——”不知从何处,响起一声低叹,在祭坛四面回响不绝。 是山鬼!裴元心中雀跃,早已将刚刚那吊在半空之人,抛之脑后。 “山鬼尊驾!何不现身?!” “现身?哼,要想本座现身,便需看你心诚几许。” “裴某心诚,天地可鉴。” “早知你命格显赫,才叫沁河冰冻三尺,助你心想事成。可本尊因此伤了仙寿,不知你,要如何酬谢?” 仙寿?明明就是个山鬼。看来恶鬼也不能免俗,也想要一朝飞升,得道成仙啊。 裴元忽然记起祭坛中间吊着的那个人:“尊驾是要祭祀?裴某自当效劳。” “你真愿意?” 裴元行伍出身,一向奉行“少言多行”之道,不待山鬼再开口,已拔出腰间长刀,向着祭坛中间,肃杀而去。 左手捧着那装了印玺和虎符的铁盒,右手执刀而行,仿若暗处金银已尽在囊中,仿若天下已改“裴”姓,裴元阔步而行,直到看清那等着献祭之人的面庞。 “淮夕?我儿怎么会在此处?!尊驾莫要开玩笑。” “本尊虽是寿数无疆,却也没闲功夫与你这凡夫俗子说笑。早就派使者去叨扰过令郎,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四下响起甜腻猫叫,于裴元却如催命符一般。他一刀砍断吊着顾淮夕的绳子,人落下来,可怎么唤也唤不醒。 “尊驾这是何意?” “本尊早就有言,看你心诚几许。你若舍得令郎性命献祭,这里金山银山,你都可以带走。” “裴某可以去寻他人…” “本尊的仙寿,岂是一般人的性命,可以随意弥补的?” “我…可以不要这金山银山,可以不要长生之术…” “那你也可以不要手中印玺和虎符?至高无上的权力?你苦心经营十五年啊,你可舍得?” “我…”裴元攥紧了左手铁盒,可右手紧紧护着顾淮夕。 “你不选,那他们来帮你选。” 裴元抬头,就见黑暗中略出两道人影。衣袂翻飞,狂笑而来,两人站定,才发现那二人面上,布满了可怖疤痕。 “我为你守了这印玺十五年,可不曾想,你竟在我埋骨之地,亲手害死我唯一的女儿!你的孩子碰不得,却忍心将别人的孩子赶尽杀绝!” 那女子牵着另一个女子的手,缓缓向裴元走来。 “你是…擒月?!”裴元忽然就心虚起来,歉疚、遗憾如周遭黑暗涌来。可他腾不出手来,他不想放开那铁盒,亦不想失去心爱的孩子。 角落里又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那是缠斗多年的敌人,熟悉到让人恨得牙痒痒:“你害死本王也就罢了,可如今我的孩儿缠绵病榻,危在旦夕。都是你害的,都是你!” “你是…成王?!” 不断地,有恶鬼向裴元逼近,他们口口声声为自己的孩子鸣不平,他们,都是来向裴元索命的人。 “把你的孩子给本尊,不然,你的不世权力可就要被这些恶鬼抢走了。”那高高在上的声音响起,也想来夺走他的孩子。 “不!” 恶鬼越聚越多,裴元只得扛起顾淮夕,带着铁盒,夺命奔逃。 可逃了许久,久到裴元以为恍如隔世,前路等着他的,却还是那只虎斑胖猫,在黑暗中,瞪着一对微微泛光的眼睛。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那高高在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人贪得无厌,便是如今,你想要放手握刀,也无刀可握了!哈哈哈哈哈哈…” 无刀可握?!裴元看着自己的双手,一手揽着那铁盒,一手扶着顾淮夕…明明是个征战四方的武将,此刻却早已弃了兵器,浑然不知。 “要么放弃权力,要么放弃令郎的性命,若再给你一次机会执刀,你要空出哪只手,放弃哪一样?” “我…” “再不选,你自己也要折在这儿。那群恶鬼,可不会像本尊这般仁慈。” 权力,还是淮夕? 一面是苦心孤诣十五年,一面是骨肉亲情二十载。孰轻孰重,如何能够权衡?! 身后传来恶鬼狰狞的笑声,身前是那虎斑猫儿的凝视。裴元忽而就觉得天旋地转,可此刻若倒下,便什么都没了。 晕眩袭来,裴元双膝跪地,可他的双手还紧紧护着那铁盒和顾淮夕,脑海中还思索着,要如何抉择… 直到烛火燃尽,直到五感褪去,直到意识全无,直到一切,都归于寂静。 第96章 他疯了 四面黑漆漆,没有一丝光亮。 演月一度以为自己落入了阎罗殿里,最阴暗最幽闭最万劫不复的那一层。 许是她确实做了错事,不该利用无辜之人,将他们卷进这场纷争里。 她,是该下地狱的… 演月就这么想着,直到,黑暗一束光。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亦是迷迷糊糊地躺在他身侧,而他的脸上,也泛着暖暖的烛光。他似乎心情颇为不错,笑着对别人吩咐着什么。他说,要留着她过年… “演月!醒醒!演月!”那人轻声呼唤着,急得连贴在她面颊上的手指都在颤抖,温热的,仿佛带着心跳律动,捂得她脸颊发烫。 可她动弹不得…一定是错觉,他那样苦命之人,即便是死,也该升天去,如何还会触摸她这样的恶鬼。 等等…即便是…死?! 演月就这样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而那里,一声一声,心如擂鼓。 一切,还要从一个赌约说起。 顾清辉自病中醒来,演月已离开多时。 “那丫头自愿带着裴元走的,”顾承钧,十五年前失踪的南境皇帝,亦是不迁居山主,教养演月十载的恩师。此刻正堂而皇之地坐在顾清辉病榻前:“只因裴元说,他会有一千种办法,至你于死地。” “伯父说笑了,鱼已上钩,万事尽如你所料,你跟着去,待裴元取出印玺和虎符,一刀了结,便是皆大欢喜。还做这许多解释作甚。” “他不能死,却更不能清醒…” “你是…要他疯?是顾念与姑母的兄妹之情?” “他必须疯,只有他疯了,他才能活着,才能继续做永禄的丈夫,雨舟和荣英的父亲。只是…关心则乱,终是不忍。” “眼下,是要侄儿我来做这刽子手?” “月盈竹叶疏,你虽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俗世的赌约,还不曾忘了吧?” “伯父早就知晓,我已寻到那沁河匠人?” “你小子亦早就知晓,我并非你亲伯父。暗地里不知耍过多少心机,诓骗我那徒儿与我生出嫌隙。寻个匠人,套出那山中机关,于你不过小手段。” “求活路的本能罢了。你若归位,还要我这假侄儿作甚?夹缝求生,自当是知道得越多越好。” “虽说最是薄情帝王家,你又怎知,我不是真心顾惜你们这些小辈?”顾承钧起了身,临走又道:“择日启程吧。心病,终究还需心药医。” 所有赤诚待他之人,都在劝他好好休养,忘了演月。可唯独他这头机关算尽的老狐狸,却一眼看穿他心之所想。 “也罢,就信你一回。你若当真是狠心之人,十五年前,便也不会落得这般狼狈。” 两人戏谑而笑。顾承钧摇着头道了句:“你啊你…”,便一个旋身失了踪影。 相识数载,炫奇争胜 ,非亲亦友,忘年相交。 外头响起阿源装腔作势的叫声,看来裴元将至,好戏便也要开场了。 暗卫扶风才是真正的成王之子,蛰伏裴元身边多年;顾承钧趁裴元心腹独自探查井中井,易容混入其中;秦烟,早已将顾淮夕诓入圈套;而那沁河匠人,将这座迷宫一般的“井中井”,交到了顾清辉手中。 万事具备,只欠东风。 顾清辉又命人,在蜡烛中点起隐月卫惯用的致幻秘药… 世间贪婪之人啊,总有一模一样的野心勃勃。这不归路走得久了,便忘了听听那个原本的自己,最初的心声,真正想要的,竟是眼下这些吗? 顾清辉牵起演月的手,替她正了正那支“月盈竹叶疏”的簪子,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 而谁都不曾发现,那黑暗的角落里,被遗落的猫眼翠石,如有执念般璀璨亮起,而后又似释怀光华散去,终究,成了一枚,普通的石头… ------------------------------------------------------------------------------- 是夜无雨,月光毫不吝惜,为世间镀上一抹微暖银色。 庆云客舍。 演月为熟睡的顾清辉掖了掖被角,听到窗外响动,便一脚踩上栏杆,自二楼露台落了下来。 果不其然,是暗卫扶风:“只是…来与姑娘道别。姑娘大可放心,我不会对他不利。” “我不也没带杀人的家伙。”演月摊了摊空无一物的双手,示意扶风一道,坐在廊下的台阶上。 “那年落水,原本只是想装病逃离兴都,再做打算。可造化难测,成王府救起了那个长得与我八分像的痴儿,而我,恰巧被赶来相助的伯父带走。 此后,听闻他恢复灵智,却失了记忆,我便将计就计,金蝉脱壳,顺利混进了隐月卫。 面具戴久了,便再也摘不下来,如今的我,只是名为谷扶风的无名小卒。 眼下大仇得报,各归各位,此后江湖浪迹,于我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我又何必去争些不必要的虚名?” 扶风说完松了口气,这恐怕是他隐姓埋名之后,话说最多的一次,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叫眼前这姑娘宽心。 演月听罢,半晌未回神,她就那么盯着扶风,看着那张与顾清辉八分像的面孔,心中不知想些什么…直到,扶风的面颊泛了晕色,火烧一般。 “咳咳…江姑娘,我该启程了。” “这个给你。” 扶风自演月手中接过一张…树皮?上头歪歪扭扭刻了不少字,迎着月色仔细一看,竟是张刀谱!是月刃二十四…三式! “别看了,第二十四式‘月下龙吟’,我本就没打算给你。若有朝一日,你改变主意,想要夺回原本属于你的一切,这最后一招,便是我护他周全的唯一仰仗。” 那姑娘眼中坦荡如头顶明月,扶风想,那个素未谋面的“自己”,亦当似清风浩然,如此,天造地设。 远去的马蹄,不多会儿便听不见了。倒是隐约听见女子的抽泣,定是阿烟,又想起了负气而去的顾淮夕吧。 演月本就不善温声细语,开导阿烟,自有客舍老板娘。 步入客舍厅堂,见掌柜的老崔,正替她打磨演月刀。 “姑娘何时出的门?!小老儿在这儿坐了一晚,竟未曾留意。” “崔掌柜,您之前,是个匠人吧?技艺还不一般。” “姑娘说些什么呢?”老崔一本正经地装傻。 “当初,我带着那枷锁来此。一般人,看不出那串铃铛的名堂,自然也不知那细细一条重如千金,又如何能心生怜悯,看我眼含慈悲?” “姑娘想问的不是我,是你故去的阿娘吧。老朽救了她,还帮她造了那井中井,却不知,救命之人亦催命…” 是夜,陈年往事历历在目。 待到月色褪去,日头高升,演月梦醒,忆起梦中的阿娘,还是那样温柔聪慧。 她简单洗漱一番,只簪了那支“月盈竹叶疏”,而赠簪之人,早已倚在门外等候,尚且孱弱消瘦,却笑得如今日艳阳,舒朗明媚。 第97章 各归各位 时隔十五年,南境那位失踪的皇帝,携印玺与虎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王者归来。 朝堂之上,仿若早就商量好一般,对当年之事绝口不提;永禄长公主的各方势力,一夜易主;一度权倾朝野的驸马裴元,不知所踪。 一切,井然有序,而又消无声息。 除却那一夜大雨,皇帝与长公主似有若无的争吵。 “我没想到,你竟利用雨舟,逼疯他的父亲?!你怎么忍心?!顾承钧,我活着一日,便要恨你一日!” 顾承钧每每忆起唯一的嫡亲姊妹,红着眼眶,用那样怨毒的眼神看着他,与他恶语相向,便无法安枕。他的妹妹,不与他计较权位得失,不与他争辩荣华消长,她只问,骨肉亲情。 可他是皇帝,他要护着的,是四海万民,他不能牺牲的,是千秋功业。便如此刻,目送永禄一家被贬庶民,驱逐他乡,也只能悄悄地隐藏在夜色之中,默默如过街老鼠,连道一声“再会”,都仿若见不得光,哽在咽喉,直到最后,也未能说出口。 这世间啊,终有太多事,叫人有口难言。 这世间最尊贵之人,独自站在黑漆漆的冷风里,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心想事成,却又,怅然若失。 ------------------------------------------------------------------------------- 晨曦微露,兴都西市码头,便已是一派欣欣向荣。 此去沁河的官船尚未驶入渡口,等船的旅人,早已翘首以待。 东首的草棚下,坐了一家三人。 那一身素衣的妇人,正哄着有些疯傻的丈夫。他一手捧着个铁盒,一手握了个偶人,正问那妇人,自己该选哪一个。 坐于对面的公子,黯然别过脸去,衣袖下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头。 “…阿娘,为何坚持将荣英一人留在兴都?” “荣英自小娇生惯养,如何吃的了颠沛流离之苦。她没什么谋略心机,自然也威胁不到任何人。不像你,要受父母所累…你的那位舅舅,是个难得念旧情之人,他会将对我的亏欠,全数,还给荣英。” “…您是不是早就知晓,父亲会得如此结局?与他大吵一架,不过是为了荣英?” 那妇人微微笑着不说话,只是望着远处,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不一会儿,“得得得”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一个红衣女子驾马飞奔而来,惹得码头众人目之所致,都是那张美得惊艳的面孔。 那女子下了马,便直奔东首草棚。 阿烟以民间晚辈之礼,拜见了长公主与裴元,这才坐到裴雨舟身边,自顾自道:“我知道你恨我诓骗于你,可那是师傅交代的,我不会不从。如今,亦是师傅派我来…监视你们母子,不论你高兴不高兴,沁河之行,我是去定了。” 说完端出食盒里的茶糕,挑了两块儿好看的,用帕子裹了递给长公主,自己拣了块儿巅碎了的,低头小口吃着。 狐狸模样的茶糕,绿油油的,透着一丝丝恬淡茶香。长公主笑吟吟地吃完一块儿,还问及出自谁手,仿若阿烟口中的“监视”二字,毫无意义。 阿烟看了看食盒里剩下的“两只小狐狸”,有些心不在焉:“是我师妹给的。今早她启程送清辉世子远去边境,就差把宫里的药材搬空了。她与我一向不对付的,也不知怎么,百忙之中,还想起给我一盒子茶糕。” “自小一道长大的情分,又怎会真的与你不对付。”长公主向着皇宫方向,也不知是在说阿烟,还是在说她自己。 远处官船进了港口,码头上人头攒动。 长公主一家毕竟做人上人惯了的,还要照顾疯傻的裴元,此时略有些不知所措。阿烟领着长公主夫妇先上了船,又折回与裴雨舟一道拿行李。 慌乱之中,便有人撞散了阿烟的包裹,阿烟眼疾手快,捞了里头一轴子字画护在怀中,衣衫首饰的,散了一地。 “从前只喜爱漂亮衣服和胭脂水粉,如今怎么怜惜起字画来。你是准备一辈子都装雅盗了?”裴雨舟蹲下身去,替阿烟收拾好包裹。递还之时,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抢了那卷轴,他倒要看看,这里头还藏了什么玄机。 卷轴展开,阳光落在画卷之上,灰蒙蒙的江水镀了金黄,画中一叶扁舟之上,模模糊糊,站了两个人影。 这是他书房中的画轴,是他年少时的画作,提了诗句“江上青烟泛雨舟”的那幅。雨中孤舟,本只一人独行,去沁河找父亲之前,他亲自添的这红衣身影。 “还给我!”阿烟抢过画轴:“你自己说的,只要我扮好崔静嫣,你府上好画随本姑娘挑!”说完一溜烟跑回了船上,见裴雨舟没跟上来,又只得站在甲板上,一脸怒气地等着。 裴雨舟忽而就舒了一口气,气定神闲地朝着那官船行去。 监视也罢,陪伴也罢。若这一切都是做戏,我愿陪你一直演下去。 他登上了船,与那个红衣身影站在一起。 大船荡开层层涟漪,天光收了一江璀璨,灰蒙蒙的,眼看着要下起雨来。裴雨舟望了望一脸倔强的阿烟,原来真有那么一天,他找回了自己的姓名,活成了他笔下画中的样子。 第98章 终是月下归 南境与奉启边境,有个叫邬回的小镇,那里民风淳朴,消息闭塞,倒是个躲懒偷闲,远离是非的好去处。 演月与顾清辉,已在此居住两月有余,收到阿烟来信之时,正与顾清辉一道,张罗着与那几个自愿跟随的暗卫兄弟,修补漏雨的茅屋。 顾清辉立于树荫下,替演月读了信:“表兄与你师姐,在沁河做了茶叶生意,一切顺遂。” “那便好。”演月眼看着屋顶上其中一人用力过猛,又是补完东边凿穿西边,忍不住将那几个在暗卫界叱咤风云的人物,都赶下来,自己亲自上阵。 六个大男人齐齐站作一排,面上十分局促不安。就连那头唤作“阿源”,好吃懒做的胖猫,看他们也是一脸鄙夷。 初到邬回那日,六人信誓旦旦,杀手暗卫都做得,怎会怕几亩荒地和三两窝牲畜? 然随之而来的便是□□裸的打脸。 荒地没开成一亩,农具已折了七七八八;鸡鸭从忘了关上的篱笆里逃了个精光;羊跑进了过路的羊群里,怎么也认不得是哪一只… 早知今日,就该多带些铜钱碎银子的。世子带来的那些个千两银票,此等苦寒之地,又如何用得开。 如此这般,最终靠得顾清辉替人写家书,才挣了几个铜板。 眼看着秋风渐凉,昨夜又漏雨,唯恐顾清辉染了风寒,心疾又犯,众人只得收了些茅草,学着乡里人,自己修房顶。 演月手脚利落地收拾了茅草,将屋顶补好,爬下梯子脚还没着地,便已被那六人钦佩的目光,瞪出一身鸡皮疙瘩。 哎,说书人明知民间疾苦,却还要瞎编那些个避世隐居风生水起的无聊段子,引得心思单纯的习武之人,无端天真向往。 “让你受累了。”顾清辉递了茶水,看着演月渴得一通牛饮,连目光也沉了下去。 演月正想着开解几句,便听虚掩的柴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 “门内可是清辉世子宅邸?” 顾清辉不曾想到,他已躲得如此僻静,却还是有人循迹找来。 与那位位高权重,途经此地的大人,谈了半日,那人,还是想着他能回兴都,继承大统。 自顾承钧归位,裴雨舟作为过去长公主名下的继承人,自然无法留在兴都;不迁居那位三师兄,顶着义子名号,身份也着实尴尬。 只是将他一个成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病弱世子搅和进局,也是没必要吧。若那些大人知晓当年旧事,连他这个皇室血脉也是骗人的,不知道会不会一口老血去追随先皇。 于是聊了半日,总算到了饭点,连那位大人也看出清辉世子眼下日子过得不咋地,自觉不做逗留,免去不少尴尬。 “那老头儿定然觉得,是我师傅亏待了你。不论出于对皇室的忠心,还是他们自己的利益权衡,他这趟回去,必然掀起轩然大波。”演月一面淘着米,一面指使暗卫烧火,见顾清辉一脸疲累地出来,将米篓子也扔在灶上,那些暗卫又争着去淘米。 顾清辉无奈摇了摇头,看这些兄弟们抢着做家事,自是比看他们刀尖舔血来得惬意。可明里暗里来做说客之人,接连一波又一波,终究不是办法啊。 抬头,是夜无月,黑洞洞的夜里,又刮起劲风,下了大雨。 演月缩在顾清辉房中躺椅上,听着隔壁自己屋里叮叮当当,漏雨落在铜盆里的响声,无声叹息。 还是大意了,这过日子,果然不比走江湖来的容易。 演月心想,还是得找点儿路子弄点儿进项,这么白白耗下去,好不容易壮士些的病秧子,都要饿瘦了。 却不知一旁装睡的顾清辉也在想,明日还是出去讨份差事吧,眼看着夜风愈发寒凉,那姑娘嘴上不说,实则娇气得很,到了冬日最是怕冷了。 两人终是各怀心事,彻夜难眠。 翌日清晨,六名暗卫照旧早早地起了身,大刀劈柴,短剑切菜,长鞭扫落叶,飞针钉虫蝇…总归日子还要过,但凡本事不废,便总会有这本事的用武之地。 “下月,启程回兴都!”顾清辉刚一起身,便是平地一声雷。跟在他后头,迷迷糊糊揉眼睛的演月,瞬时连瞌睡都吓醒了。 怎么,昨日梦到顾清辉与她说要回家,原是真的?! “你可想好了?” “左右已卷入这旋涡之中,避无可避,索性就再招摇些,为自己造艘大船,总好过轻舟不敌劲风寒。”顾清辉摇了摇手里的书,惯常看的游记话本,早已换了经史策论。 “你这是要…”演月略显迟疑,但看着院中那六名暗卫高兴地比划起了功夫,而顾清辉仿若松了一口长久憋闷之气,终究还是笑了。 “你生得这般好看,师傅他,定会点你做探花郎。” ------------------------------------------------------------------------------- 月光随水流波转,浩荡清明飞涧深。 演月与顾清辉立于船头,悠闲观这奇景之时,已是在回兴都的水路之上。 此景雄伟壮阔,看景之人不少。可看着看着,就总有那么几个嘴碎之人,连此等壮观,都堵不上他们的嘴。 “听说没,那位流配边境的清辉世子要回兴都。” “真是流配?我就说嘛,上头那位怎会心慈,定是要将阻碍扫个干净的。可怎么流配之人,还能回去的?” “上头那位,为了安抚人心吧。听说朝臣折子递得一日比一日勤,再没个章程,怕是要遭非议的。” “那位世子也是可怜,这许多年,没个父母兄弟姐妹啥的,到如今,连位夫人都没有。” “怎么没有怎么没有!听说这回还带了一个面上有疤,手提大刀,性子暴戾的母老虎做夫人。定是上头那位给使的绊子!” “哟,这绊子,可着实阴损了些!” 演月还想再听一耳朵,就被顾清辉捂住了耳朵,直到那两人离去。 “听说,你要嫁给我做夫人?” “听说,你夫人面上有疤,手提大刀,是个母老虎。怎么会是我?” 两人越回想这传闻,越觉可笑。 演月略心虚地抚了抚面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顾清辉,总觉得同样的事儿,好像在哪儿遇见过,可又记不清了。” 顾清辉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看着演月,半晌才道:“你我生来如此,立世本就不易。因着如今这身份,又凭白比他人过得艰难。 所以,外头能挡的风雨,我都会替你挡下。至于那些实在挡不住的,就只能辛苦你,与我一道挨着了。” “一道…挨着…”演月小声念叨着,脑海里有那么一瞬,看见那个病弱之人,迎着漫天火光,张开了双手,坚定不移地护在她身前。是梦境吗? 还未回神,鼻尖一凉,是夜里飘起了细细的雪子。 看景之人因着下雪,陆陆续续回了船舱。演月本就畏冷,又怕顾清辉着了风寒,便也只得舍了眼前奇景,往回走。 手指抹去鼻尖沾染的雪子,却见那雪子融化,水滴中忽红忽蓝,泯灭不定。 演月眨了眨眼,再看时,早已消失不见。 定是看错了吧… 人群散去,只余角落里酣睡的阿源。 寒风瑟瑟,雪落下之处,传来两道交叠而过,似有若无的笑声。阿源惊醒,竖起身上毛发,圆瞪着眼睛,吓得落荒而逃。 猎猎大风吹起玉色风帆,朗朗皓月,江上流辉,终是,月下归…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写到这里,已是尾声,但属于江演月和顾清辉的人生,还会在轮回中继续,还会在各位读者的想象中继续。 开篇写道,这个故事是为了纪念一次被裁员。当时的惊慌失措也好,坦然面对也好,都已是过去时。总归日子还要过,但凡本事不废,便总会有这本事的用武之地。 职场上,那些莫名的神仙打架,那些避无可避的是非,那些循环往复的身不由己心力交瘁。年纪越大,工作越久,越发现,自己还是喜欢纯粹的东西。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做好每天的工作,赚钱养活自己,支持自己的小爱好甚至成为梦想,这样的快乐,才是圆满。 希望未来的每一天,都能坦坦荡荡,自在随心。 也请期待我的第三个故事《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