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上加速逃逸》作者:承德皂毛蓝 文案: 治愈不致郁的当代师生相配度报告 曲潮沅和全唐的故事 刑诉老师和假装喜欢刑诉其实喜欢老师的学生 标签:现代 青春 年上 BE 第1章 全唐剃秃头是在喜欢上曲潮沅之后。 五月份,天气越来越热了,学校里的树一天一个样儿,今天还毛茸茸,明天就已经繁茂起来。 曲潮沅上午十点钟的刑事诉讼法的课,他家距离学校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曲潮沅习惯提前到学校来,他要为开课做准备,即使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老师,那些流程不需要过脑子就能走得下来,但他习惯了要到教职工休息室或者到办公室去看书静心,调整状态。 十点之前他上课的教室应该是有课的。 然而今天曲潮沅却忘记了要带教研室的钥匙,打电话给平日里熟悉的侦查学的老师,对方还没到。 在教研室门口等待了几分钟,曲潮沅走向了教室。 旁边或许会有没课的空闲教室吧。 路过他待会儿要上课的教室,从高高的窗户里,他却没看见往常会出现的写着板书的黑板,也没看到老师头发飘零的卤蛋头顶。 投影幕布上是一片红色。 因为这个上午大多数学生都在上英语,走廊里歌曲声念书声广播声新闻声此起彼伏相互押韵,环绕着让人耳朵不舒服。曲潮沅没办法确定自己站在门前有没有听到上课的声音。 他试探性地推门,一条门缝闪开,里面典型不同于上课的声音涌了出来。 曲潮沅推开门。 全唐扭头看向门口。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一瞬,全唐又把脑袋扭回来,冷淡地说:“老师好。” 曲潮沅颔首:“你好。” 全唐要专心致志地看完最后几分钟,他坐在教室正中间,微微仰头看着幕布。 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窗户拉得严严,光线都来自幕布上的画面。 曲潮沅略微诧异,但看了一眼幕布上的景象就很快认出了这是哪一部影片。 他在全唐右边拉了个椅子坐下来,悄无声息又礼貌地,他陪全唐欣赏完最后一部分。 幕布上出现了一个穿着红肚兜的男孩,然后是枪子和倒地的女人、血流出来、忽然举起的大号、涌动的红高粱和扩散的红日,整个天地就都笼罩在流动的原始的红色里了。 全唐找来的影片很高清,男人脊背上的汗水和土灰都看得十分明显。 曲潮沅注意到自己的学生放在桌子上的手紧紧攥成一个小石头,他的呼吸一起一伏都很紧张用力。 在曲潮沅心里,这是个特别的学生。 他对全唐有印象。 毕竟全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从上课到下课的这一个多钟头里。 他不是一个看上去善于和老师搞好关系的学生,似乎在交流方面过于郁郁。但是他的目光始终不离曲潮沅左右。 这是一双浅褐色的长眼,眼角尖,眼尾挑,双眼皮和卧蚕的弧线形状都十分精巧,一对狐狸眼。却是不会使坏、经常显出傻气的菩萨心小狐狸,总是沉静地安然地注视着曲潮沅。 全唐是班上唯一一个半长头发的男孩,有时候他用发带,有时候扎起来,有时候散着,吹出一个形状,像八九十年代的港星美少年。 今天全唐穿着白T恤外搭红色马甲,马甲上四个兜,绣了一圈半开的牛油果,他套一条卡其色工装裤,露出半段小腿,一双小靴子。他不像法学院常规学生的打扮,倒是很像艺术学院里的。 男孩子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来:“娘、娘,去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 那片红色燃烧起来,孕育出无穷无馈的酒香,染透了整块幕布。 全唐紧紧闭上眼睛,缓慢地运出一口长气。然后他站起来,走上讲台去把页面关掉,投影仪也正要关上。 “别关了,还有半个小时上课。留着上课用吧。”曲潮沅出声。 全唐紧紧抿着唇,飞快地看了曲潮沅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嘴角向下向里撇着。 曲潮沅和他聊天:“来这么早,为了看电影?” 全唐点头:“反正也没人,大屏幕舒服一些。” 曲潮沅问:“之前这教室不是有人?” 全唐的目光又瞄到曲潮沅脸上,这次一圈儿都没转完就移开了,他的声音听起来疏离又漫不经心:“前半个学期是有英语课的,后半个学期就没有了。” 曲潮沅温和地笑了:“原来是这样。” 他很擅长和学生聊天,曲潮沅一直是个随和幽默的老师,也就是因为这样每次都能被学生评为全校最优秀青年教授,他问全唐:“你喜欢红高粱?” 全唐从讲台上下来拿自己的书包,他手里攥着一个U盘,那个U盘曲潮沅觉得十分眼熟,竟是和他一样的款式。 他没直接回答:“我经常看姜文和巩俐早期的片子。” “让子弹飞呢?” 全唐垂下眼睫:“比较来说,我更偏向于阳光灿烂的日子。”他突然补充:“让子弹飞其实也很好,但是它不糙了,不糙的话,生命感就打了折扣。” 曲潮沅镜片后的眼睛弯弯:“那你喜欢动物凶猛吗?” 全唐:“我可能更喜欢看起来很美。文字来说的话。”他又补充,好像怕老师不开心似的急急忙忙,“看起来很美在文字使用上更活泛,但是也没有失去一个流氓的烟火气。” 全唐皱着眉毛,嘴角更往里了,脸颊上突出两块软肉。 他自己说完了,忐忑地品评自己说的话。 “你的评价很特别。”曲潮沅赞赏道,“很有想法。” 全唐脸上过敏似的红了一片,他瞟曲潮沅一眼又离开,又偷偷瞟一看,试探性地说:“老师每次都来得好早。” 曲潮沅冲他明朗地笑笑:“我要先同学们到教室准备准备。” 全唐点头:“也是......” “上次我路过篮球场,看到老师在打球。”全唐另起话题,“是和黄老师羊老师一起在打球。” 三个诉讼法老师关系很好,晚上经常去打球,还是法学院教师篮球队的。全唐偶尔从校外水果店回来看到了,从此就场场不落。 “是啊,我们可能正好都有空。你们男孩子应该也喜欢打篮球吧?”曲潮沅问他。 全唐表示赞同:“那肯定,我舍友特别喜欢打篮球,就是叫迟重的。我们经常在一起练习。下次可以和老师们约一场。” 曲潮沅又笑,笑得眼睛弯弯的:“那估计要让你们放放水。我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早就不行了。” 全唐傻兮兮地冲着老师笑。 迟重来教室的时候,全唐趴在桌上,脸朝里头,露了个乌黑的后脑勺对着他。 曲潮沅正在讲台上看手机,来回踱步。 迟重坐到全唐身边,全唐马上就把脑袋转过来对着他,迟重这才发现这小子很不对劲。 全唐似哭非哭,满面通红,迫不及待。 “怎么了你?” 全唐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弯弯绕绕的猫叫似的哼声。 “我今天和他说话了。”全唐眼睛里水光潋滟,他把书立起来,自己发烧的脸颊贴在桌上对着迟重细语,“我和我的宝贝说话了。” 全唐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嘴角,仿佛是两个透明精灵一左一右在拉扯他的嘴角,呈现出又像踌躇又像狂笑的弯曲。 迟重手指抖了抖,似是想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又忍住了:“你又在干嘛你。” “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全唐的语调都在颤抖,“这么热的天了,他还穿着西装,他一点也不热吗。他好香,是很清的香气,一点儿汗味都没有。呜呜呜呜,我嗅过了。” “曲潮沅好白,白里透红,肌肤嫩滑,让我摸一把,我立马死一百次。” 迟重听得都要面红耳赤了:“你还是个人吗?” 全唐:“我是美男脚下一只土鳖虫,我是什么人啊,我不做人。” 迟重看了他几眼,书包本来放在桌上,抓手里就要换座位。 “别别别——”全唐抓住迟重,“我不说了不说了。” 迟重重重哼了一声。 “哥。”全唐狗腿子一样黏在迟重胳膊上,“大哥,教我打篮球呗。” 迟重厌恶地瞥了他一眼。 他没立刻答应。 全唐的喜欢来源于五月开头天气的一次猛然回升。 那一个礼拜天气异常——突然飙升到了三十多度,催开了学校里需要盛开的所有花朵,学生都换上了夏天的T恤短裤来上课,学校的空调终于开始工作。 这一个礼拜的燥热来得太令人措手不及,仿佛是夏天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释放了先导片出来给人尝尝味道。 全唐和迟重顶着大太阳去上合同法的课,心里把合同法老师连带着两点钟的太阳骂了一百八十遍。 合同法老师长得颇有几分憨头憨脑的气质,但是这种气质产生于小男孩就是可爱,产生于中年男人就是可恨了。 再者,这位老师上课从来信马由缰;向来不分轻重;一直云里雾里;总是颠三倒四,开课的时候教室里还有五十几号人,到了五月份,教室里就只有二十来人。 他急急忙忙地从教室门口挤进来:刚刚打铃。 这个笨手笨脚的老师把包往桌子上一放就上讲台来开投影仪。在他举手的时候全唐就一眼看到了他腋下两块色泽很深的布料,这厚重的格子衬衫都被他的汗吃进去了。 全唐的脸瞬间就变成了盐渍的梅干。 “咦——”他嫌恶地撇过脸去。 他恨臭男人。 全唐并非不爱某些汗水浇灌的男子气概,但那种汗水必定是高强度运动过后额角眉梢滚动的晶莹;是手掌抚上后背时感到富有生机的湿热,而不是举手抬臂让人看到两块尴尬的湿漉漉的青苔。 夏天的先导片没能给他送来学长学弟鲜嫩抽条的肉/体,却送来一对中年男人汗湿的腋下。 然而还不仅如此。次日依旧骄阳似火,秃顶的经济法老师同样是踩着上课的铃声匆匆进来。他在黑板上手忙脚乱地做了一番板书之后回头,胸前的条纹衬衫上有两个米粒大小的凸点。 那凸点在肥厚的胸/脯上挺动,隐隐还能看到咖啡色的面貌。 全唐目眦欲裂。 “我/操!”他怒骂一声。 迟重正在打瞌睡,被他这一声泣血的詈骂惊醒,皱着眉头问他:“干什么?” 全唐恨恨:“臭男人,一群臭男人。” 全唐本以为这个令人绝望的夏天就这样了,不管冬天打扮得多人五人六的温柔学者,在春天会一身西方绅士打扮的男神教师,到了夏天免不了要在汗湿的无趣衬衫和T恤下面透露出失去活力而病态的肉色。 那股随着年岁和烟酒在身体里散发出来的腥气从内到外摧毁了一个男人能拥有的体面,他们只是汗水浸透的肉,是夏天曝晒下绝望而不自知的肉。 如果事情一直没有转机,全唐还是会喜欢和自己同龄的阳光男孩,活力四射又未被岁月侵蚀。 合同法和经济法的连番摧残下,他熬到了礼拜五上午的刑诉课。 这时候全唐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曲潮沅,但他能确定的是曲潮沅一直是所有男老师里最会穿衣服的那一个。 他的会穿不在于花样繁多,在于经典流传颜色舒适细节一丝不苟,全唐欣赏他的衣品,却也怀着看笑话的心态来看曲潮沅。 太阳底下臭气和鬼一样都必将无所遁形。 全唐推门而入冷气充足的教室,曲潮沅正站在讲台上,手撑讲桌看书,后颈到脊背连成简洁的一条直线。全唐再走一步就能看到曲潮沅的背部全貌。 他的后背极其平坦,把布料也抻开了,成年男子的肩膀和脊背都比他要大气得多,宽肩窄腰,线条挺括。 男性化的后背只有肩胛骨和腰窝处微妙的弧线起伏有一些有别于男性的曼妙。全唐眼睛和鼻孔都大张着抓紧时间扫视。 从这个角度曲潮沅正好是把腋下半敞开的,全唐就一头鬼鬼祟祟的丛林动物似地瞄他。 干净而平坦的腋下,没有腋毛鼓胀的痕迹,也干燥得没有一丝汗意。布料颜色完全正常。 全唐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混合着冷气吸入了一口淡淡的香。他说不好这股香气,是香水的作用还是他本身就有的体香。 因为这种香味太独特了,难以形容也难以让人相信出自工业系统或者人们的手工制作。 为了更细致描述这种香味,全唐甚至在脑海中构想出了一群翩飞的蝴蝶。 这些蝴蝶从接触香气的人体皮肤上擦过,留下光亮的鳞粉,而后化为透明钻进头颅,吸食脑髓筑巢繁衍。 他在疑惑和舒爽里到位子上坐下,眼睛偷溜出去锁定曲潮沅的胸前。 曲潮沅穿了一件比较修身的T恤,他的胸膛把T恤撑得满胀却不夸张,胸膛亦是平坦,看不见乳/头突出的尴尬两点。 “哥。”全唐摇摇迟重的手臂,“你看曲潮沅的胸。” 迟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看什么?” 全唐眼珠不错地盯着曲潮沅,很快就有了点儿含情脉脉的意思。 恰逢曲潮沅的眼光扫下来,他们的眼睛便在空中相遇了。 曲潮沅饱含善意,眉眼弯弯。 全唐的凡人之心勃动萌发,一瞬间生生死死好几回,找回心跳的时候曲潮沅在他眼睛里就变了个个儿。 第2章 全唐摇摇晃晃地走进洗漱间,迟重已经起床,他们的空调定时在四点半关掉,四十分钟后食堂后头养的鸡就高鸣不休。 迟重先起床晨练,往往七点回来全唐还没醒。今日不同以往,全唐竟是和他几乎同一时间从床上坐起来。 夏日的清晨,脊背依然汗透,脸上亦是潮湿的。即使距离关掉空调只有不到两个小时而已。 “做了个梦。”全唐拖沓着嗓音从门口挤进来。 “梦到什么了?”迟重嘴里含着牙刷,在镜子里看了那憔悴的人一眼。 全唐满面油光,眼睛半睁不睁,像一朵被小孩捂在掌心里揉折了半天的花瓣。他嘴唇也毫无神采地往前伸着,微微嘟起。 “梦到大海了。”全唐的脑袋垂到一边去,梦呓般说“梦到大海,很蓝,中午又没有鱼,特别安静。橙黄色的沙滩,长着薄荷柠檬味儿的芭蕉,芭蕉树底下有一头很小的红色小象。” 迟重“嗯”一声:“你这梦色彩饱和度有点儿高了吧。然后呢。” 全唐:“然后就梦到曲潮沅了。我和曲潮沅,我们俩,他还给我推背呢......” 迟重“呸”就把嘴里泡沫和着清水给吐了,一转身一梗脖出了洗浴间。 “大早晨给我发情!禽兽!” 全唐近视得厉害,又几乎除了装扮不愿意戴眼镜,他看人便都是凭借感觉和脑袋中的拼凑。体味刺鼻的男同学在他脑海里一律是蒜头冲天猪鼻子和一对半片白芝麻大小的眼睛,面观心观完了一生。 他凑近了去看水汽模糊的镜子,眯着眼在自己的脸上寻找踪迹,昨夜阳光晒过的痕迹,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汗和油。 不是海边的日光和沙子带来的油,而是普通南北方交界地带梅雨季的闷油。 全唐忽然觉得眼前一阵阵黑光翻涌,他拧开龙头让雪白的水柱打在手上。 海腥味、椰香、浪起浪涌。纯净无暇的金橙色沙滩和蓝天接壤。 全唐平素是做噩梦的,他喜欢做噩梦,每晚都要侧身压在心脏一侧入睡。 噩梦让他的大脑充满活力。 这样干净的美梦,他很多年没有过了。 全唐赤着脚,脚底暖热,那沙滩软得像融化的芋泥,全唐恨不得登时死在这里。热度从脚心一直贯穿到头顶,他舒服地要飞起来。 远远地,全唐看见那边椰树茂密,树与树相互掩映的底部,似乎有什么活物在动。全唐抬脚往那边走了几步,看见那是一团红色的小东西,红如初生婴儿的皮肤。 那团红色动了动,随着一声稚嫩又笨拙的哞叫,它露出一对晃动的扇形耳朵来,是一头红色小象。 它面前是一截枯枝,它就莽莽撞撞地往上边儿冲,越又越不过去,软鼻子泡泡糖似的,泄愤使劲儿地扬起来摇。 小红象看不见全唐,全唐只能远远看着它,它像条小狗,浑身都是活气。 全唐一阵恍惚,他没往那边儿去,也不知怎么的,转身往大海里去了。 海浪卷到岸边,海潮覆上他的脚面。全唐被这片广袤无尽的蓝色/诱惑吸引,眼睛里也都是一片茫茫海蓝。 却见海浪卷集之间,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从海面上横跨。 那瞬间海面上忽然燃起了荧光也似的火焰,女贞和焦糖的气息四溢飘散。全唐惊愕,一回头,发现小象不为所动,依然卡在枯枝上。 深蓝色的海、一层荧光跳动的火焰、一列绿皮火车、粉蓝色的天,全唐被着景象攫住心神、沉溺其中,仿佛置身仙境。 紧接着他又看到绿皮火车仿佛到站,慢慢停止。从车上下来一个男子,绿皮火车再欢快地奔驰向天边。 全唐的心跳激越起来,他紧紧盯着那个雪白的成年男子身形,好像能看到点什么。 这时阳光突然变得无限刺眼,全唐的瞳孔火烧般疼痛难忍,他听见身后小象开始长长地哞叫,海浪卷集包裹着他的小腿,略微迟疑后,全唐向着海里拼命奔跑起来。 他看不清楚,唯在白光之中那人形不动,不知是在等他,或只是不知去向。 因了全唐的疯跑,海浪四起,天色顷刻变换,黑云低压。 全唐跌倒在海里,在那一瞬间,他明白自己看到了谁。 那是懵懵懂懂的曲潮沅。 那是他初生的恋情。 对于全唐一时冲动而兴起的篮球热潮,迟重只想尽快扑杀。 “全唐。哥们儿,来来来。”迟重受不了了,叫停私教课,“你别练了,你就是一头猪,你那手就是猪爪子,咱别耽误时间了。” 全唐喘着粗气,鼻孔大张着,像头没脑子的蛮牛。在他的脸上很少会出现智识不够的表情,这个表情让迟重享受了一会。 全唐反应了一会儿这句话,转向迟重,额头上的汗就甩飞出去:“我这、打得不行?” 迟重已经在球场边上一屁股坐下来,掰着手指头数:“你带球吧,跑出去三米路球就没了;你投篮吧,属于五十中仨;你过人吧,步子一错就要坐地上。哥哥,你是不是太没有运动细胞了。” 全唐恹恹地瞥了他一眼:“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让你来教我你还不乐意了。” 迟重无奈:“那你也得稍微给我表现出一点儿进步吧?咱上这个私教课都小半个月了,多亏了你我这俩礼拜都没跟别人一起打球,光在这看着你了!” 全唐也生气,愤愤把球往地上一放,自己坐到迟重身边去。 露天篮球场被分割成大约十六个小场地,从早晨到午夜这块儿篮球场上打球的声音就没停过。 全唐向来不擅长跑步以外所有体育运动,谁知道是哪根筋儿搭错了,两个礼拜前开始拉着法学院院队队长迟重过来一对一辅导,要在最短时间内达到上场水平。 他俩就在最里面最昏暗的小篮球场里热火朝天地练,全唐和迟重都和桑拿房里似的,衣服水淋一身火烫,发梢也滴着水。 球场里汗味弥漫尘土飞扬,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汗已经变凉了,身体还是热的。这种冷热交加的触感让全唐头皮发麻。 要不是他非要学会打篮球,他现在扭头就走。 “我跟你说过一百八十遍了。”全唐咬着牙让自己不要去想现在多脏多臭,“我要学打篮球,然后我们去找曲潮沅打篮球,好吗?” 迟重被这个笨学生缠得没有办法,他咕哝着:“干嘛非要找他打篮球,喜欢老师要和老师套近乎也不至于。” “曲潮沅喜欢打篮球。”全唐在自己的嘴唇上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他想死的冲动就又增加了几分,“曲潮沅喜欢打篮球,我就要打篮球。” 迟重看着球鞋发了一会儿的呆,磨磨蹭蹭地说:“你找别人吧,我实在教不会你。” 全唐笑着露出森森的白牙:“给老子起来,好好教,好吗?” 迟重看他一嘴光亮的白牙,权衡了几秒钟,任劳任怨地站起来继续。 全唐要是为了这事儿再发疯,他可受不住,还不如糊弄糊弄。 迟重心里口头均对他的喜欢不以为意。 他的喜欢就和班级里女生亲切地称呼曲潮沅小白老师/软软老师/白熊老师一样,是一种始于外貌和教课能力的欣赏。 而在曲潮沅之前,全唐在街上看见好看的男性也会目送秋波,一转身一蹦三跳地和他咬耳朵。 全唐的喜欢是一种瞬时开始完成的喜欢,他甚至坚持不到学会打篮球的那天。 始于干净腋下和不露乳/头的喜欢,未免太过荒诞。 这荒诞的喜欢,全唐也为它做了一些改变。 自从英语课取消的每个礼拜五上午,全唐都要早早到教室,最初他只是为了用大屏看电影,后来因为那偶然一次遇到的曲潮沅,他就一直去。 在随时都有可能被人破坏独自欣赏电影的烦恼里,全唐坚持要去,即使是为了比这烦恼到来概率更小的与曲潮沅遇见。 那间他们上刑诉课的教室在五楼,窗外很少有伸到这个高度的树,往下面看是一片兴高采烈的杨树林,好像一群五岁的小男孩,头发又蓬又乱。 对面也是教学楼的顶,空调机箱和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天线和闲得无聊的灰鸽子。 礼拜五的上午也曾阴雨酸涩或者阳光明朗,原来都没有意义,现在是因为全唐对曲潮沅的喜爱,任何一点天气的变化都和他的心脏连接在一起。 礼拜四晚上练篮球又练到十二点,迟重实在受不了他,自己跑去和别人打球,就剩全唐一个人在场地里面无表情又锲而不舍地在自己烂泥一般的技术里挣扎。 礼拜四原是他的动画电影日,礼拜四课上得太多,全唐回到宿舍之后会选择看一部舒缓的动画电影调剂心灵。 为了这个篮球,全唐连看电影都放弃了。 在迟重的认知里都足够疯狂,他认识的全唐应该是上午九点钟考期末考试而八点钟刚刚坐高铁从电影节回来的人。 能让他把动画电影的时间调到了礼拜五的早晨,转而放在了曲潮沅的课前。曲潮沅也确实有些魅力。 于是他就冷眼旁观全唐礼拜五上午再次乐颠颠地去教室看电影。 一整个春天全唐的头发长得都很快,现在有些碍事,使用了发夹和大量皮筋才堪堪维持住一个蓬松的丸子立在头顶上。 全唐戴了一副黑框眼镜,这几天气温又有所回落,他便套了一件白牛仔外套。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心里却焦躁不安,在数着时间,在等着脚步。对于曲潮沅今天会穿什么他都做了一番愉悦的怀想,对于曲潮沅推门而入和他的第一句话他都感到一种提前到来的浑身颤抖。 时针指向九的时候,教室的前门动了。 那一瞬门把手拧动的细小声音仿佛有人戳动了全唐的心脏。 第3章 推开门的曲潮沅愣了一愣,旋即笑开了向全唐问好:“全唐,又是你呀。” 他语气里带着那些熟稔和默契的亲昵让全唐的指尖充血肿胀。 他们班里二三十个人,但是能够让老师说出“又是你呀”的人能有多少呢,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是在这种非正式场合! 这一刻他已经提前宣布自己赢了,赢过了这个学校里所有会向老师扭屁股的基佬学生和挤胸/部的成熟女生。 就这么一句轻轻巧巧的‘又是你呀’已经为他和曲潮沅的不谋而合和心有灵犀做了佐证,以后他的身份才不会是勾/引老师的坏学生,而是日久生情的灵魂伴侣。 全唐脑子里过了山路十八弯,面上也装作很惊喜的样子:“老师您早。” 曲潮沅的全身从门后走到教室里,全唐就飞速地从头到脚捋了他一遍。 米色风衣白衬衫、深驼色领带、同色的裤子和一双精巧的皮鞋。 全唐一眼扫尽、拔回眼睛佯装专心看电影,实则在心里把曲潮沅来来回回夸赞了八百遍。 他的米色风衣有几颗扣子是彩色的,领带也没有安安分分地塞在领口,而是肆无忌惮地躺在胸前。 这种小设计全唐很喜欢。虽然老实说来浑身上下单挑出任何一件衣服是沉闷正经不出彩的颜色,但并不显得无趣,也不显得老师很骚包。曲潮沅的衣品让人舒服,他是既能兼顾年龄感也能兼顾活力的男子。 “在看什么?”曲潮沅对学生有一点说不出来的自来熟,看上去在班里人际交往比较冷淡的学生,其实在他面前很乖。 这才是第二次单独相处,曲潮沅就熟门熟路地拉开凳子在全唐身边坐下。 全唐靠近他的那条手臂上的汗毛接到信号,起立敬礼。 “动画片。”全唐的嗓子黏糊糊的,“是熊和老鼠的故事,老师感兴趣吗?” 曲潮沅笑眯眯地,把手里的公文包轻轻放在桌子上:“我没怎么看过动画电影。” 全唐瞄了他一眼,没敢瞄全他的人脸,害怕一望就泄尽自己眼神里的秘密。 他只看到曲潮沅放在桌上修长白/皙的手和一截腕子,那块黑色的表,整齐的袖口。 “老师要看书的话,我就把电影关掉了。”全唐目不斜视地说。 曲潮沅打趣道:“课前可是你的时间啊,放映员。” 全唐抿唇偷笑。 因为曲潮沅坐到他的身边,这一早晨的等待就都落到了实处,全唐的心脏安分地躺在他的胸膛,两分钟就重新投入了影片的氛围。 又像是知道曲潮沅在身边,又像是不知道。 这部电影他看过五遍不止,现在仍是喜欢。 他投入那个淡彩的世界里,在散发着可丽饼和枫糖浆气息的甜美世界里,那里落雨都和阳光一样漂亮。 暴雨走过山林之际,大熊把小老鼠揣进胸口。噩梦和波折降临,他们在同一时间的地上地下接受庭审。法官咄咄逼人,到底还是没把两只曾经孤独过的动物给分开。 熊和老鼠重新拥抱,任谁也知道再没有情节和笔法能把这一段故事改写。 连最后几幕的台词全唐都能背诵下来,但是好的故事总是能让人在看过数次之后依然感到被爱。 他感觉曲潮沅也笑了。 电影结束,放映员全某上台把U盘给揪掉。 曲潮沅就在台下看着他笑着开玩笑:“我已经两次都没有赶上影片开场了,我看下次要提前来。” 全唐心中狂喜,嘴角只腼腆地上抬一点弧度:“曲老师喜欢这个片子吗?觉得怎么样?” 曲潮沅想了想,交叉的手指错了一错:“片子最后还涉及到法国参审制对吧,我们今天说法制史正好要讲。” 全唐也开玩笑:“那我是算预习过了。” 曲潮沅说:“请你和大家讲一讲。” 全唐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那就是公然课堂捣乱了我。” 曲潮沅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银子似的润亮干净,全唐就自作主张把这几声清朗的笑当成对自己耳朵的亲吻。 他羞赧地,小心试探地用目光去拓曲潮沅的身形线条。 曲老师拥有一头法学院难得一见的乌黑美发,发型介于庸常的板寸和油滑的侧分短发之间,保持了年少和稳重的平衡。 那头黑发看起来软软的,好像没什么脾气。 他想亲一亲。 一分一秒盘算,到了同学陆陆续续进来全唐不得已结束聊天之时,他和曲潮沅单独聊天时长达到了一个小时左右。 这让他沉浸在一种飘忽的愉悦,直到迟重来到他身边之际全唐脸上扔挂着登徒子般浮浪和暧昧的微笑,迟重由这微笑感到一种恶心。 他深知全唐的秉性,便问也没问就拿出书来准备上课。 迟重看了一眼讲台上对全某心思浑然不觉的曲潮沅。不知为什么觉得对方有些可怜了。 全唐没等到迟重来问自己,就自作主张把他和曲潮沅的谈话记录添油加醋转录给迟重听。 迟重怀着吃苍蝇的心态听到全唐说“老师说他挺喜欢我的。” 迟重实在受不了,打断他:“你甭跟我胡扯淡,曲潮沅怎么可能说他喜欢你。” 全唐挑起一边眉毛说道:“他的表情、他的语气、他的心都是这么说的。” 迟重:“拜托闭嘴。” 全唐嘿嘿一笑。他不为自己说谎而羞赧,反而沉浸在一股美滋滋的快乐里,像个乐不可支的傻瓜。空气里因为他的情绪所以混合着亮粉色、小雀的羽毛和一阵一阵作响的窃喜。 礼拜五的上午就是全唐每周的补剂。 曲潮沅是补剂中心的灵魂。 他把这整个礼拜民法的小论文、刑法的当堂测、经济法的展示——那些熬过的夜、坏损的肝和肾、郁结心中的恶气都给包圆了一脚踢走,曲老师的微笑把烦恼全部消灭。 课间的时候,天气实在太好,阳光把脏兮兮的窗帘也变得光彩耀人。 摊开的书面有种柔软树皮的质地,上面的铅字都闪着墨光,圆润又可爱。全唐晒着太阳摇晃脑袋,哼唱《私奔》。 我梦寐以求,是真爱和自由。 想带上你私奔,做最幸福的人。 …… 他翘着二郎腿,手指在膝盖上跟着节奏打拍子。在他眼睛注视的地方,曲潮沅正在耐心地给第一排问问题的同学解答,全唐看他的目光像在吮/吸一颗糖。 这个角度曲潮沅那管精巧高挺的鼻子变得微微透明了,仿佛糖果雕出来的。他的睫毛长而卷翘,好像一个娇气的小小姐。 这节课他们说的是西方刑诉历史。 曲潮沅其人博闻强记,从古罗马到近现代的任何历史节点都能随意说到精准的某个年份某个文件,他说起十字军东征和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历史眼睛里闪动着惑人光亮。 全唐痴痴呆呆,托腮听他东西南北肆意串联。 曲潮沅的真挚和喜爱中和了一般如此情况下会出现的装腔作势和炫耀资历的不适。 迟重听课时脑海中霎时电光一闪,想起了全唐和他说起那些实验话剧和千辛万苦买到的蓝光老片的神情。 有种相似感让迟重觉得怪异。 全唐就从这些课堂的内容来推断曲潮沅应是喜欢西方历史,这或许和他读研读博都在欧洲有关,或者和他曾经周游世界有关。 前者信息来自于学校官网,后者信息来自于全唐挖地三尺的疯狂搜集。 从曲潮沅这个人,到他的教育经历、师兄师弟、工作变迁、文章发表、学术成果,全唐编织出一个精密细致的网络。 虽然无助于全唐的追求,但足以寄托感情。 现在他最喜欢曲潮沅一张在他本科就读大学门前的照片。 那是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曲潮沅约莫二十来岁。他穿着颇有波普特色的厚毛衣,两片发黄的衬衫领子从毛衣领口折出来;他一头黑发微卷稍长,冲着镜头笑得一脸春风得意和稚嫩未脱。 曲潮沅像个还不知未来多少磨难的小歌手,凭借灵光行走江湖,不论前辈旁人议论,不接受任何人鬼的调度。唱腔自然质朴,歌词熠熠生辉。 这种小歌手最喜欢自己打着拍子唱海子和北岛的诗,或许他们只知道这两个诗人,知道野花和长长的铁轨,但是并不妨碍他们追逐自由和幸福。 他最喜欢曲潮沅写学术论文时用的“我知道这个观点一经提出立即会遭到法学界的持续反对。” 有些俏皮又有些跃跃欲试的刺头儿精神。 这句话也应验了,之后曲潮沅和支持他的师弟与六七个刑诉学者进行了为期两年的笔战。 让人心动的一点是,曲潮沅的背后仍有许多值得全唐去挖掘,探究他像在做一个得来不易的课题,像在咀嚼一片甘茶叶。 在这个讲台上的法学精英背后,有一个斗志昂扬的较真青年学者,还有一个羽翼单薄的求学少年。 还应该有一些失落的背影和白杨的精神,有一些重叠玻璃似的棱角分明有一些火炬的热焰。 按照时间推算,全唐成年拿着三千块钱从东部沿海一直游荡到西部边陲的时候,曲潮沅从地中海地区恰好回返国内,他们或许又走了同样东归西行的路。 下一次,全唐在选片和话题上都会让曲潮沅认识到他们的相同爱好,争取一次进展到寥寥几面却相知如故。 两节课飞速过去。 “喔,差点忘记了。”下课前五分钟,曲潮沅突然说,“还有件事要和大家说。” 他双手都五指张开按在书上,前倾身体,两支臂膀直挺挺地撑着,孩子气的姿势。 “我的工作间里今年暑假需要一批学生来帮忙,不知道你们班里有没有愿意实习的同学。” 事发突然,同学们都犹豫着不能立即决定,全唐的双眼却奇异地亮了一亮。 曲潮沅固然料想到了这一层:“一时半会儿让大家决定着实有些匆忙,我等到这礼拜天,愿意实习的来报名,具体细节你们可以汇总成问题表格来问我。” “是关于我在主持的一个项目,工作并不难。” 一个女生举手:“那我们怎么报名啊?” 曲潮沅思考了几秒钟,眼睛抬起在人群中逡巡一圈,道:“找全唐吧,我和他比较熟。” 全唐连忙举手,拖长了声音:“可——以——” 曲潮沅笑眯眯地和他对望,任谁一看,这两个人的关系便是很熟了。 迟重转头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微信?” 全唐笑而不语。 他夜夜点灯熬油就是为了能总结出一些刑诉的问题来和曲潮沅讨论,最好在下课快要吃午饭的时机,就能因为客观上的时间不够必须加到老师的微信。 至于报名,这原是一件交给班长的公务,却交给了全唐。 全唐耳根子和嘴角靠在一起,恨不能当场开个屏劈个叉鼓出一胸膛鼓鼓囊囊的彩色羽毛踩着猫步上去求爱。 全唐猛然醒了,这当然不是真的。 曲潮沅巡视一周,道:“你们想要报名的,找班长好不好啊,有问题可以汇总到我这里来。” 全唐转身怒视双麻花辫的班长。 班长是个栀子花似的女孩儿,被帅老师一看脸就红了。 被这样的老师看一眼,全唐死也满怀深情。 曲潮沅就算要了他的命,也是美妙的夏日限定。 第4章 小象好像还没长大多少,全唐不知道这里的时间是不是暂停的,或许在异常缓慢地流逝。 上次卡在树枝上的小象已经翻了过来,大耳朵忽闪忽闪,嗵嗵跑动起来尾巴也一上一下。 它在蓊蕤的芭蕉和椰树里疯跑,一个光屁股孩子。 海边,云朵铺天盖地朝人头顶直压下来,缝隙里露出的日光依然把世界照得一片淡红色,脚底细腻的沙子也有些淡淡的华彩。 芭蕉树成片繁殖,小象就在树丛里撒欢。 全唐说:“你别乱跑,马上就撞。” 话音刚落,小象就一头撞上了椰子树,摔了个屁股墩儿。 一声委屈的象哞吭吭哧哧地冲出来。 他们仿佛能够相互看到听到,又被朦胧隔开,稍不注意就把对方的存在当成簸箕里的一小撮尘埃,倒在垃圾桶里再也不记挂。 朦胧的感应。 全唐本想走过去看看小象,一不留神被贝壳绊了个趔趄,就忘了自己要干嘛。 全唐转头看向通天海洋,心中惴惴,呼吸急促。 这片大海,上次来时产出了一枚曲潮沅。 他心里有一片随时燃烧成漫天飞焰的海洋。 他所有隐秘甜腻而东倒西歪的性的欲/望幻想都在其中填埋,朝去暮来春殆夏生,孕育出了第一枚湿漉漉的珍珠。 曲潮沅,诞生于潮涨潮落。远方列车送来他的情郎。 全唐昏昏沉沉,催情的植物香气攫取了他的心神和肉/体,有种破土的肉芽般实体意愿驱动着他向茫茫海中走去。 滨海刺芹疯长。 身后象哞阵阵,孤儿寻母似哀哀怯怯。 全唐猛一回头,曲潮沅正站在他面前。 他的刑诉老师,全身赤裸洁白如新雪,脸上表情淡漠而迷茫。 男人躯体的热度全无,上课的香水气息犹存。 这香水的后调不知怎么也和滨海刺芹一般无二了。 全唐颤抖着伸出手去,曲潮沅没躲,他的手指触犯了老师的皮肤,而后是整个手掌。 “老师。”他嗓音干哑,“老师,你认得我吗,我是全唐。” 曲潮沅仿佛听不懂人话的小动物,只晓得根据发声方向转动头颅,去除眼镜后那双眼睛更显幼态。 “老师…”全唐咽咽口水,“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我第二次梦见您了。” 曲潮沅似懂非懂。 全唐的胆子比这一片海要更大:“老师,一回生二回熟,我们…是不是…” 若非为了性与爱,曲潮沅因何一丝/不挂。 他的两只贼爪子一只攥着曲潮沅的手腕,一只开始摩挲曲潮沅的胸膛。 和他所料不差,曲潮沅身材着实保持良好,块垒不缺,线条分明。 断然比不上他买国外色/情gay杂志的身材,却因为温润和一丝若隐若现的教书匠式文弱让他更加心潮彭拜。 往常全唐梦见过老师,丧尸围城孤人一身跑酷的时候追在他身后的是数学老师,烤人排的秘密被他窥破后追他的烤肉店老板是英语老师。做学生这许多年,老师便以非人的姿态成为他噩梦的构成。 这又是独一份儿的。 全唐下腹的孽根,便直直地硬起来。 在无痕又迷惘的梦里,他能感到清晰的,浑身的热血和精气都在沸腾。 曲潮沅比他高了半个脑袋,眼神却仿若孩童般干净,全唐这个色/欲流氓就前所未有地激动。 他咽了咽口水,一手伸向老师平坦如白沙滩的腹部,一手攀附着他肌肉紧实的肩头,踮脚索吻了。同时半抬头的硬物也混不知耻地送上去。 就在全唐和曲潮沅的嘴唇即将接触的瞬间,一声惊雷让全唐猛然清醒。 全唐猛地坐起来,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他懊恼万分又无计可施,愤愤锤了被子几十下,把被子打得神志不清,软绵绵垂在腿上。 曲潮沅散发着熟杏和红李气味的皮肤他尚未入口。 他的春/梦卡在了入梅时分。 绵雨暧昧不明地躲来房门。 随着雨气来袭,这些日子里空气的湿度不断升高。 早晨从教学楼西北面的湖泊经过,就能发现湖面上的荷花都开了,碧绿缓慢的湖水上密密地伸出了一片饱满的荷叶。 荷花尚未开得过于放肆,保持着半开不放的姿态,摇晃着薄纱般的粉红色。 水面上的花和叶都极重极沉,厚厚的一层。 湖边种满了刺槐和降香,再走几步路就是图书馆后的竹林,再一转就是法学楼前面的樱花林和鹅掌楸。到了夏天,半个校园都是温水的绿色。 全唐早晨越过大半个学校去北门收发室检查有没有自己的信件和杂志,路过荷花湖边时遇到了三四个在湖边忙碌的男同学。 他停下来看,这几个人似乎是在折莲蓬,草坪上已经堆了十几个。 荷花明明才刚刚盛开,不知道他摸到哪一种提前凋谢的花结了果。 一个男生满手是泥,裤腿挽着,无意中抬头发现了正看着他们的全唐,先愣了一会,紧接着他就冲全唐招招手,手掌上的泥点飞溅出来。 他示意全唐过去,全唐并不认识他。 对于自己私拔公家莲蓬这件事,他并无羞涩之情,脸颊红润双眼湛亮。这个男生从地上捞了一枝绿莲蓬来,在自己边上摆的那只红塑料桶里洗了干净,递给全唐。 “每年都不摘就会烂。”他笑笑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全唐本无心,但却记住了他蓬勃的年轻肉/体和肩膀的肌肉。 北门的收发室里有他每月的三种电影杂志,今年夏天还应该有一封信。 去年也是如此,年年皆是如此,自他十七岁开始。 暑假降临之际,他会收到一封来自于边境线上最远地带的邮局寄来的一封信件。 然后他会开始准备对一年以来看的电影进行分类,总结自己所有天马行空的评论,期待那场为期一周的属于他们自己的盛宴。 他们是盛夏的候鸟,只有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才会相聚。 信还没来,全唐在收发室和清早就已经昏昏欲睡的大叔聊了几句,因为北门离任何一个宿舍园区都很远,所以来这里拿杂志的人寥寥无几。 那几本文学类科学类杂志的面貌太过熟悉,全唐都看得生出了几分好奇。 有时间,或许他也可以等一等,看到底是谁会过来拿杂志。 北门回来一趟之后,全唐匆匆拿了书赶到教室去上经济法。 临走时,他也没忘找了个干净的柠檬水玻璃瓶把莲蓬装起来。 小绿莲蓬圆润可爱,冲着门口笑。 今天不是礼拜五,仍然是臭腋毛和突乳/头的日子,因为天气越来越热,几乎没有变凉的可能,那些穿着不注意的人就愈发不注意起来。 全唐已经受够了油腻的秃头和偶尔顽强露出的鼻毛,但是他还不能忍受老师走到身边,一低头看见棕色的凉鞋。 粗大的树根也似的脚趾上黄而厚的指甲下方是乱长的毛发,全唐一旦看到就脖颈一凉头皮针扎似的。 他认为这个世界有太多的地中海头顶和融化冰淇淋的大肚腩,有太多下垂的中老年男性乳/房和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格子衬衫。 或许是时候要让这些男性教师意识到进化成大学教授和狒狒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应该警醒,只要看看曲潮沅就知道自己该向何种方向努力。 法学院的男性教师总是两极分化严重。 比如宪法和外国宪法的两个老师已经六十多岁了,看上去仍然像是每日吸收精气得来的三十出头。这二位风度翩翩轮廓硬朗,约莫是留洋数载之故,行事也颇有绅士风范。 此类男子身边经常环有莺莺燕燕,这的确是个开放的时代,二十岁的女生可以大胆地向六十岁的老师表达喜爱。 可这样的人依然入不了全唐的眼。 他不要教条化的帅哥、不要典型的精英男,他只要看上去成熟而稚嫩的大孩子,只有曲潮沅是他梦中所想。 不算纪录片动漫和电视剧,迄今为止全唐已经看了两千多部电影,他不清楚这个数值是否厉害,但确也见识到了各国绝顶帅哥。 他们各有各的好,有些全唐热血沸腾只想共赴巫山云/雨。 目前只有曲潮沅,他似乎更向往云收雨歇过后的亲吻。 不总是有这样的感觉。 归结于夏天,归结于他心动。 归结于礼拜五晴朗的上午,曲潮沅推门而入,对他笑的一瞬间。 他就这样思索着、挂念着、缠绵着,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能够入狱的种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淫/荡片段,脸上的肌肉也同时荡漾成了幸福的涟漪万千。 在经济法小测验的课堂上,随便做了几题就正大光明思念起曲潮沅。 经济法老师便踏着牛筋底的丑陋凉鞋在他身边站了三分钟。 这个头发古怪的学生他认得的,明明记得他经常不来上课,却总也是逮不到证据,要点名的时候总是突然出现。上课和老师有冲突就掰扯个没完,偏偏满脑子怪主意。 有些老师欣赏他,有些老师,比如他,受不得这么新潮的学生。 盯了几分钟发现这学生仍不动笔后,老师忍无可忍地伸手屈指在他桌上扣了两声。 “全唐,尊重老师很难吗?” 恰逢期末最后一波课堂检查,他的辅导员正在门口虎视眈眈。 全唐甫一抬头,就直直撞进辅导员喷火的眼里。 上午的课结束之后,全唐便必须要到辅导员的办公室去了。 “你也不看看,教学组长和辅导员都在门口,你就......”迟重教训他。 全唐冲他嘿嘿一笑,他完全不在意和辅导员谈天这件事,念头已经转到了别的方面:“中午曲老师应该在办公室吧?” 迟重:“啊?” 蝉叽里呱啦七嘴八舌地吵起来:‘在啊在啊在啊在啊在啊’。 那就是在了。 第5章 那日曲潮沅果然在。 他和民诉老师一起下楼,手里还端着一保鲜盒洗净的大樱桃。 不知道那个经常耍宝的黄老师说了什么,曲潮沅笑得要前仰后合。 外头雪白的光柱斜斜地打下来,侧到他脸上,他那张脸莹白如新做的鼓面,绷得紧紧,他的皮肤就是那么光润洁净。他笑起来也真好看,眼睛泛起的笑波尤其闪亮。 全唐在辅导员门外潦草地站着,正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 辅导员要吃饭,要全唐等他吃完饭再好好和他聊聊。 他正等着,听见一阵熟悉的笑声,转头一看,曲潮沅入眼来。 “你在做什么啊?”曲潮沅正要从全唐面前经过,和善地问他。 原来他的办公室也在这条走廊里。 全唐忽而觉得面皮有些紧:“我等我们辅导员呢。” 曲潮沅又问他:“吃过饭没有?” 全唐答道:“没呢,和老师聊完了我回去再吃。” 黄老师打趣:“不是犯错了被留吧?” 全唐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在曲潮沅面前显得很笨蛋,他局促地摸了摸鼻子。 曲潮沅责怪地偏了同伴一眼,抓了一把樱桃给全唐:“喏,给你吃着玩儿。”那个‘玩’字的尾音转着圈儿向上,勾住了全唐的耳朵。 全唐连忙伸出双手去接。 一大把冰凉的红樱桃落进他的手心里。 曲潮沅笑着说:“那我走啦。” 全唐一直发呆到辅导员到场。 “呆什么呢全唐。”辅导员碰碰他,“樱桃给我吃的吗?” 全唐斩钉截铁:“我还没吃饭呢。您这都找我要水果吃了。” 辅导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行,跟你聊聊就放你出门吃饭。进来吧。” 他无非是说些领导视察你下次要专心之类的场面话,又因为开学几乎每一个人都和辅导员谈心过了,除了当时赶着去电影节的全唐。他就借机把这个思想奇怪的孩子留下来好好聊聊。 全唐不喜欢这种聊天,基本瞎说了一套对未来的构想,说完辅导员竟然还比较满意,提前把他放了出来。一转身这小子就完全忘记自己说过些什么了。 但因为他毕竟测试走神发呆,辅导员让他和迟重都去参加班里根本没人想去的毕业生表彰大会。 又到毕业季,学校喜欢弄些优秀的毕业生扎堆单独举办一个晚会出来,既是表彰这些人在校的卓越优秀,又是让学弟学妹们好好学学给自己找个目标。 这种晚会已经办过十多年,在全唐有限待在学校的两年时间里,客观上没谁能达到他佩服的高度,主观上缺乏佩服别人的这种情感。 他的佩服一般不轻易给人,这种晚会若非他被抓壮丁,他便是决计不会去的。 他被抓了也就算了,迟重也因为是舍友被抓来,十分不满,在路上得了全唐的保证要请他吃西瓜作赔偿。 开场主持人做了一番冗长的介绍,无非是在校成就和校外成就。 全唐装听不见,偷偷看手机里储存的电影理论电子书。 忽而全场的灯都关了,他方不情不愿抬个头起来。 只见主持人下场,幕布一拉一放,舞台暗了一瞬,突然光芒万丈。不紧不慢地,走上来一个长相平和温柔的男子。 人们都瞬间爆发出烧开水的声音,口哨和尖叫像巨浪震动着全唐的耳膜,他回头一看,站起来大概也得有一百多号人,还有举灯牌和手幅的。 粉丝团阵仗太大,一下子把场子都给炒热了。但他们口号喊得乌七八糟,除了一致的声嘶力竭再没别的组织性,全唐也听不清楚。 “是谁?”全唐堵着一边耳朵偏头问迟重。 迟重小声介绍:“伯鱼,民乐团团长,长期在校外或者出国表演,哲学系高材生。很意外吧,能有一个哲学系的优秀人才。” 哲学系这株蔫哒哒的植物,不总是开出这么一朵花儿来。 台上大多数都是理工科的巨头,到现在为止,优秀毕业生是文科的,只有这么一个人。 “噢,另外一件事你应该更感兴趣。他有男朋友。”迟重的八卦脸凑过来,小声说。 全唐狐疑:“和谁?” 迟重:“卫论。那个各大音乐节来回混还能绩点拿第一的那个,他应该不喜欢参加这种晚会吧,不然说不准你也会看到他。” 全唐口里应着,假装自己知道这两个风云人物。 全唐看向舞台中间那个名为伯鱼的男人,他五官都仿佛被清水洗濯过一样舒服,嘴唇和两腮可能加了一点葡萄柚汁,有迷人的落日红色。 似乎有一些相似的气息,似乎又没有,这个男人有种迷蒙而干净的气质。 全唐瘫在座位里不讲话,过了一会来了一句:“我好像想起来了,我见过他们两个的帖子,叫论语夫夫是吧。” 迟重点头点头再点头。 全唐从鼻子里擤出来一声怪怪的哼。 “未来说不准我和曲潮沅这样。”他酸溜溜地说,“马上就开始。” 迟重看都不看他,说:“你还是拉倒吧,人家都修成正果了,你还早着八百年呢。” 全唐一个耳朵听着伯鱼讲话,一个耳朵往外面倒他讲的话,又说了一句酸溜溜的:“老师应该会喜欢这样优秀的男生吧。” 迟重:“可不么,曲潮沅今年带了两个学生拿的都是国奖。哥哥,你去年就报了一个项目,走到一半儿了你说你没兴趣又不做了。你上哪儿去追人家。” 全唐仰着脸儿漫不经心:“我想做就能做。” 迟重从鼻子里擤出了一个湿漉漉的音节:“吹,等你能耐了带我也做一个国奖。” 全唐在座位里窝起来,也听不下去学长介绍的个人简历。 “叭叭叭叭的,磨磨唧唧。不是说这人是吹唢呐的吗,吹一个我听。”全唐感到厌烦。 迟重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这个语气,人家爱情美满你就不顺心了。” 迟重太懂他了,懂得全唐想要骂他自作聪明都不好意思开口。 他翻了个白眼,接着起身噔噔噔就走:“回来带西瓜给我。” 也不管班委要点名查勤,他径直离开。 场馆外还有很多小摊子,为里面那些优秀毕业生发放应援物的。 花花绿绿的荧光棒,全唐看了一眼,大多相似的微笑印在徽章上,他嗤之以鼻。有一个摊子不太一样,上头画了一尾亮闪闪的鱼。 哦,那个爱情美满的学长。全唐酸溜溜地想。 台上的学长已经有性生活了吧。全唐顺着教学楼后面的路一边走一边踢石头,心里一阵一阵犯嘀咕。 如果夏天没有性和梦,夏天就没有意义,就只是加速腐烂和变臭的季节。 这漫长的夏季没有性和胴/体全唐怀疑自己的身体里会长满鼻涕和霉菌。 因为久久得不到老师的垂怜他的皮肤和大脑都坏了,脸上的脓包和脑袋里的肿瘤一起流脓。 这种病怎么办呢? ——一切都能解决,他也能青春永驻,只要老师愿意给他一点甜头吃。 伯鱼肯定有性生活了,全唐愤愤不平地想,他和他男朋友也和他知道的圈子里的别人不一样。 毕竟他们俩直接出现在了平凡的日常,几乎就注定了这两个人是一段稳定和长久的关系。 这原本就意味着在谈恋爱的这三年时间里这两杆年轻的枪无数次抵在一起。 两具肉/体、两双嘴唇、一个未来。 全唐眼睛都要红死了。 而且又是艺术上的伴侣,太可恨。 “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我也。”全唐小声嘟囔。 年轻人就是一直处于勃/起状态的生物,不论男女。光是想想曲潮沅的吻全唐都要硬得难以直立行走。 在情侣一对对的情人坡后面勃/起实在是十分猥琐,全唐只好一路小跑回宿舍冲澡去了。 迟重大约要到十点多才能把他的西瓜带回来,全唐便把宿舍的灯都关了在网上刷cult片来看。 很快他就沉浸在粗俗又做作的行事风格里,迟重打开门时就看到屏幕上映着粉红色的恶劣光芒,全唐蹲在转椅里双手托腮。 一声血肉模糊的呻吟从电脑里幽幽传出,迟重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在这样酷热的六月初感到了冰手指摸到身体的感觉。 “你也稍微注意一点,我们毕竟是大晚上——” 人的肢体像章鱼触手一样在空中没有骨头似地摇晃起来,脏器如血雨噼里啪啦浇了一地。 迟重的眉毛瞬间就飞到了额头上方。 “今晚你要是再梦到了曲潮沅,我告诉你,曲潮沅也会像章鱼那样。”迟重说。 全唐眼睛紧紧盯着屏幕,手臂像长岔了的树枝一样伸过来:“钱转给你,瓜。” 迟重把半个西瓜递给他。 看了这么久cult片了,怎么还是会想到曲潮沅。恶心的画面和激烈的动作也没能把曲潮沅的静态微笑赶走。 他有些微微的着急,为了这份毫无进展的爱恋。 桑葚会下市,车厘子也会下市,西瓜上市,但又太甜,会吃到上火。心里的喜欢憋着憋着就变苦了,以后每个星期五的上午,他都会怀着当初没有坦白的惆怅懊恼。 全唐不要让自己陷入这样的遗憾里不能自拔,他要靠近曲潮沅一些、再靠近一些。 他不想,自己在梧桐和柳树的飞絮和漫长的咳嗽里等待了这许久的夏天就像曝光过度的照片一样索然无味。 掏空了半边西瓜后,全唐从抽屉里拿出软糖,又去迟重书桌里藏的小冰箱拿了一罐可乐,把彩色的凝胶类糖果倒进西瓜里,咕嗵咕嗵放了半听可乐,坐回去点新的电影。 上一部片子的评论他已经想得七七八八,等待二刷完善想法。 新的片子他挑选了一部轻松浪漫的爱情喜剧,评分不高不低,足够打发时间、愉悦心情、又不至于被愚蠢的编剧和情节伤到理智。 这类电影的存在因其没有意义而变得十分有意义。 事实上全唐不喜欢爱情电影,生活中类似经验的缺失让他难以感同身受,在他所看两千多部影片中,他总是偏心地把爱情电影放置在食物链的最底端。 全唐裹着空调被戴耳机看电影,迟重窝在椅子里和兄弟打游戏,两人相安无事地过了两个小时,随后全唐耳机一摔一阵风一样刮进了厕所。 一阵惊天动地的冲水声。 第6章 周一到周四的全唐都只是半糖,到了周五上午才会恢复到全糖的状态。 贫瘠又充满了冲动的二十岁鲁莽人生里,全唐活下去的动力就是上完课后冲澡看电影。上完垃圾合同法课至少要看一部让人痛哭出声的电影、或者让人忘却烦恼的美味动画片才能算是恢复过来。 唯独礼拜五,他早起沐浴更衣,迎着霞光和东方喷薄的紫云吐纳净体,吃水果嚼甘茶保持口香,时间充裕甚至还要做一套瑜伽。 每一个礼拜五都是这样,他在两个人的宿舍里尽情地舒展身体神魔乱舞,在衣柜里挑挑拣拣,尽量化出正常人看不出来的自然妆去上课。 迟重乱着头发坐在床上斜着眼看他在下面妖娆扭动,总以为吃错药的其实是自己。 “你也不用太拼命。”迟重悠悠说道。 全唐正在对镜梳妆,把两耳边的碎头发梳到上面去。 “还有。”他撇了一眼时钟,“还有两个小时四十分钟,我的宝贝就要和我遇见。” “上次穿的是那件灰色的西装,其实并不适合他的风格。他人长得比较可爱,如果穿得太过于正式和老成,虽然也没有大错,但是总是不够俏的,他要是听我的,我一个礼拜给他穿出花儿来。” “希望今天能够给我惊喜。”全唐碎碎地念叨着。 迟重总是免不了对全唐的言行忧心:“别这样,求你了,我怕你再这样会被抓。” 迟重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因为曲潮沅可能会提前来,他正在拷贝一部光彩耀耀的关于地中海历史的电影,要和曲潮沅一起分享。 他忽然想起之前和全唐练完篮球往回走的时候,全唐那天刚刚过完二十岁的生日,却还非要去练球,照例又是很烂,他在路上依然信心满满。 迟重依然不相信全唐的喜欢,在青年人的易变之外还有全唐这个人远超常人的不确定性。 过分单向明恋的渲染和大篇的溢美之词反而有种用情不深没皮没脸的观感,迟重对他的定义便还停留在不要脸大过于爱恋的阶段。 结果全唐却和他认真地讨论起来自己要不要脸的问题。 “我才二十岁。”全唐理直气壮地说,“我现在要什么脸,我要脸都对不起我二十岁。” 迟重每天都能被全唐给惊讶到,他半开玩笑似地说:“您这是什么歪理邪说?合着你的二十,就是没皮没脸、没羞没臊、满街光腚跑的二十岁呗。” 全唐摇摇头:“我是想说,我二十岁的喜欢天下无双。” 他的脸在橙子汽水般的路灯下显得温热,泛着一点油,脸颊和眼下都有很饱满的光。 “屁孩的喜欢。青瓜蛋子的喜欢。愣头青的喜欢。混不吝的喜欢。都是真喜欢。” 迟重老大人似地摇摇头给全唐下定义:“你就是一屁孩!” 可是他在那张流着汗水的脸上看到了某种他也在初高中和恋人相遇的神情。 迟重在心中问过自己,莫非全唐来真的。 还是只是晨勃的性冲动一直持续到了上课而已。 全唐这个怪物,性冲动持续到那个时候也很正常吧。迟重宽慰自我,师生恋怎么会可能呢,全唐有心曲潮沅也定然无意。 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窗外的树在越长越高越长越多,从池塘变成大海又变成天空,只要一个晚上的月光,就‘哗’地一声精神抖擞地全方位铺开。 全唐在教室里左等老师不来,右等老师不来,又恰巧有一对情侣要进来自习,他就气咻咻地上台去把电影给关了坐回位子睡觉。 可直到同学们都来了,上课铃响起,曲潮沅都还没来,全唐那些遗憾就又变成担忧。 上课过了十分钟,曲潮沅才匆匆跑进教室,首先踏上讲台的,就是一只光亮的黑色靴子,类似军靴的设计,往上连接着他并不粗壮的修长小腿。 全唐当即眼睛就直立着,那目光连旁边的迟重都觉得瘆人了。 曲潮沅额前发丝垂下来几缕,双眉绞着,双臂衬衫都挽到手肘处。 他一手抱着外套,一手提着电脑包,站上讲台先规规整整给大家举个躬道歉。他说自己是在外地开会,刚坐飞机回来,一身臭汗,希望大家能够原谅。 全唐不说原谅不原谅的问题,他现在眼睛都飞出去粘在曲潮沅身上了,一经添附成重要部分,任何一部法律也扒不下来这两只眼珠子。 明明是如此慌乱的场面,他的腋下还是干净的布料,胸前还是平整的肌肉平原。全唐大脑带着全身过电,眼睛里的爱化成动感光波能射穿大气层。 他猜测曲潮沅用了乳贴,早晚有一天他会证明。 他的眼神像是要把曲潮沅给活剥,一片片剐了吃掉。 即使是匆忙地开始了上课,曲潮沅还是不到三分钟就找回了自己的状态,引得教室里笑声连连。这节课说取保候审监视居住之类的强制措施,他就把有趣的刑案、变迁的历史融进枯燥无味的知识点里串讲,最大程度激发了同学们的趣味。 他把自己实务部门的研究生的经历都可以拿来发挥,让人对他一点点担心都消失了。 曲潮沅的课堂是所有人都不会玩手机的唯一的课堂。 平时固然可以称这个老师是准备精良,此时却不得不佩服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对课程得心应手到这个程度,肚子里确实是有东西的。 在他刚到学校里来的那几年,一直竞争在全校最受欢迎老师的舞台上。 本所大学法律系在国内颇有声誉,曲潮沅如此年轻却能进校任教更甚在法学院众多教授中脱颖而出,足以证明他的优越。 依照他的资历一项项完成,常人到他的位置上至少也需要四十年了,这还建立在每一项都是一试而成的基础上。 曲潮沅完成这些事项后入校,他没再那么拼,在学校踏踏实实研究学术休息了几年。 通常而言,遇到这样的老师,抱大腿和顶礼膜拜的想法并驾齐驱,敬而远之的态度比较常见。 曲潮沅单手撑桌的时候能看见他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 宽面带钻的。 再多图谋不轨的心思在这里也应该停止了。 “我真的为他疯狂。”全唐突然说道,他的目光依然牢牢锁定曲潮沅,上半边脸端正听讲目光炯炯,下半张脸嘴角上扬流氓彰显,“他的胳膊肘是粉红色的。” 通常情况当然是除了全唐,全唐是所有学生中最没皮没脸的一个,他一直坚持自己本心和行为分离,享受大脑的愉悦和物理上的距离。 如果戒指不是真的他就转守为攻,如果戒指是真的至少也要拥有超越所有学生的地位。 他这个人最奇怪的一点之一是眼睛死死长在曲潮沅身上,手头还能以闪出虚影的速度把曲潮沅的话完整记录,一心二用到了极致,嘴上耍流氓,笔上当状元。 迟重先是不明所以,随后顺着全唐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曲潮沅右手手肘处一片干净的粉红色,他小声骂道,“滚蛋!” 今晚,全唐猜测自己又能见到那头红色的胖象。 在他的梦境里,小象以缓慢的速度生长,他就像因为孩子在身边所以父母亲察觉不到般,一再错失小象的生长进程。 他反应过来是第四次梦见它的梦里。 这时场景从闪耀着火光的大海转移到了国际象棋棋盘般的大森林里,他在黑白交界处看到了曲潮沅一丝/不挂的躯体,而森林里唯一的彩色就是成挂的香蕉。 原本只是一片芭蕉叶就能盖住身躯的小象,在全唐更仔细观察之后,发现现在已经吹气般膨胀到大过芭蕉丛,它能够扬起鼻子够到香蕉来吃。 曲潮沅从最初只有性诱惑力而不会说话的肉/体,变得眼睛也有神起来,仿佛被注入了颜料和灵气,发着柔和的光,尽管还是神志未开之色。 唯一没变的是全唐,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色胚。 他从最初等待火车送来曲潮沅到现在直接与曲潮沅并肩站立在森林里,他猜测不断的梦境最终的目的是要促成他和曲潮沅的结合,这是他贫瘠的雄性大脑能想到的唯一重要。 然而现在才仅仅是相互触摸的地步。 年轻的学生便想起曾经看书的情节,抚慰他人的性工作者面对将死的年轻人最初一步也是小狗般的触摸。 “今天能到哪一步呢,老师。”全唐亲吻上曲潮沅的颈窝。 有淡淡的咸味。 他的肌肤介于巧克力和奶糖的甜味,但并不腐蚀人的牙齿,更高级的甜味,腐蚀人的心灵。 明明是全唐在舔他,被占便宜的明明是这块糖,被吸干精气的却是这个食糖的人。 梦不折损曲潮沅的英气俊朗。 “不论是课堂上穿西装的老师,还是年轻时候穿飞行员夹克的老师,还是现在的老师,我都喜欢。”全唐的鼻子贴在曲潮沅颈窝嗅闻。 背上忽然传来按压的温热,全唐猛一睁眼,曲潮沅恰巧低头望他。 全唐从梦中醒来,雨声淅沥。 第7章 雷声像开花,一嘟噜一嘟噜迫不及待,天空变成坚硬的青金石。 天色太暗,让人想起世纪末或世纪初迟来的末日,天空如同火山爆发前龟裂的地面,邪恶的暗蓝色在下面闪光涌动。 蝉鸣喋喋,末日也不会停歇。 全校都进入期末复习阶段,法学院又是出了名的战线长科目多。 尽管如此,周末全唐还是叫着迟重来看新上的电影。 迟重原本要装腔作势地复习一番,被全唐一鼓捣,半推半就地从了他。 全唐在看电影这项事业上有着相当程度的痴狂,就迟重不完全估计,全唐每天平均能刷一到两部电影。多的时候从早到晚不下床一连刷七八部也是有可能的,好在那种癫狂的日子已经渐渐远去了。 最颠狂的时刻迟重还记得。 那是大一下学期有一天,全唐从早晨六点开始刷片一直刷到凌晨两点钟。 彼时迟重还在和前女友夜聊,忽然哗啦一声,全唐把床帘一撩,脖子横在栏杆上张嘴瀑布暴雨似地吐了一地。 那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么糟践过自己的身体。 他最后吐到一抽一抽的只能干呕,清水从他泛白的鱼嘴里往下挂,两个眼睛紧闭着,额头上全是汗,一张脸比厉鬼更要青白可怖。 即便再也不会那样作践自己,全唐依然还会把毕生精力放在为电影事业做奉献上。 不论刮风下雨,感兴趣的新片,就一定捧场。他是各种小众电影网站和冷门软件的高级会员,既能找到长达七个小时的探讨宗教爱与永生的单人电影,也能找到小成本无下限的小国cult片。 无论何种口味,全唐对电影来者不拒。 复习周亦是如此,看电影的习惯不能更改,他靠看电影充能永动。 这几日沉迷于新上市的甘肃好西瓜,吃西瓜吃到上火,全唐的腮帮肿起很高。 为了以毒攻毒,他和迟重去吃了火锅。 对于喜欢的事物,这个家伙永远也学不会节制。 电影院和学校还有一段大约五六公里的路程,对于两头年轻的雄性骡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吃完饭后他们就一路闲聊着回去了。 全唐嘬着吸管,看到商场西门的小土坡后面一片盛开的油菜花田。 天真的金黄色花田分明是浓妆后笑僵的脸,上面却是闷雷不雨的暗蓝色天空,花田边上靠着颓圮的半段矮墙,这个构图太妙了,全唐马上跑去摄影。 走在路上看天看云又看车,东扯西扯又瞎扯。 迟重看手机里班群的新消息。 “他们那问曲潮沅的问题呢,曲潮沅都回复了。” 全唐肿着腮帮,又娇憨又愤怒似的,他的口齿也不太清楚了:“说说、说说。” “曲潮沅还挺有意思,挺可爱的。”迟重笑着说,“人家说了,重点要参与法律事业,叫我们不要多看着钱呢。” 全唐正专心致志在看自己的脚:“那是给多少?” “我看看。”迟重说,“基本两千一个月,多干多拿,不细心就要返工。” “给的倒也确实不少,但是大家都五湖四海来的,谁暑假会留在学校呢。” 全唐肿着脸说:“我会。” 迟重吃惊:“你在跟我开玩笑?你家不也要两三个小时高铁才能到?” 全唐责怪他大惊小怪一样嫌弃地瞅了他一眼,又埋头下去看脚:“只要能多看曲潮沅一眼,他不给我钱我也愿意。” 迟重看了全唐一分钟,全唐头也不抬。 “不愧是你。” 迟重忽然说:“老师的篮球队之间好像也有院系杯。” 全唐来劲了:“老师要陪练吗?” 迟重想想:“好像是,上次民诉老师跟我提过一嘴,但是我想参加物理学院的舞会,我就没应下来这个事儿。” 全唐大力剜了他一眼:“答应啊,你不去我去呗。” 全唐把迟重都给练烦了,这几天在找法学院篮球队里的别的男生一起练球。 迟重并不知道他现在的水平怎样,但是一个四肢无力的菜鸟是不可能短时间内达到上场水平的。 篮球队领队迟重对全唐表示怀疑。 “你不去,陈章玉、张安长两个人跟我练习,我现在已经不错了。你不信你自己来看。” 迟重便半信半疑地说:“那我回头和老陈他们商量商量。” “噢,对了,舞会你难道不想去吗?”迟重发问。 全唐面部对着前方,黑眼珠转过来带着凉意看了他一眼。 迟重马上点头:“我晓得了。” 物理学院的舞会就定在约球的那天晚上。 迟重自从上一任女朋友和他分手之后就再没谈过,现在从创伤中走出决定再觅佳人。 他的前女友带着他的心一起飞到了大洋彼岸,从此音讯全无。 夏天是冲动勃发的季节,夏天应该开始一段似火似水的爱恋。 临走前迟重对着镜子检查自己梳到脑后的发丝。 “我穿得怎么样?”迟重大声问全唐。 全唐正飞速敲击键盘完成自己一篇新的影评,听闻转头看了他一眼,没看清,眯缝着眼睛,很不开心的表情就做出来:“......你像一个摘金奇缘里面的人物。” 迟重不明所以:“帅?像个王子吗?” 全唐嘟起脸颊,扭头继续敲击键盘:“贵气又低劣、英俊又粗俗、光亮又刺鼻。” 迟重:“什么意思?” 全唐:“别穿一身白,别戴那么大块表,头发放下来。” 按照他的指示,迟重把自己又整理了一遍。 他原是个高大阳光的健康男孩,帅就帅在肆意的笑容和洒脱的气质,如果非要穿戴成相亲大会的一板一眼就太可笑了。 迟重晚上心情好,还特别嘱咐了全唐一句:“你好好打球啊,你和曲老师,哈哈,争取。” 全唐敷衍地摇头晃脑。 迟重走后再过十分钟,全唐也结束了自己的工作,起身准备行装。 对着镜子,全唐把头发扎得紧紧的,一个高耸的马尾,因为太紧走了几步路头皮就开始一抽一抽地疼痛,把狐狸眼的眼尾都高高地吊了起来。 他在卫生间里美了好一会儿,心说精神小伙如玉郎君,灌江口二郎也不会比他更俏。 全唐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他说自己打篮球的水平到了能够和老师撑一撑的水平,就绝不是随便说说。 肯定是达到了撑一撑的水平。 正如四月刚开头,全唐无意中刷到了一条俄罗斯的国际志愿者消息,他突然想到自己刚刚刷完一份北欧片单,应该系统地刷一刷苏联电影。这人就马上翻阅影史影评记录,给自己制定了一份常人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完成的计划。 从他早已熟知的梁赞诺夫和塔尔科夫斯基重新开始,他要配合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学习先锋派和古典折中主义的建筑风格,了解民粹主义运动和种种社会思潮变迁。 他逼迫自己要在苍茫的历史和厚重的美学体系里顺延着文学艺术的脉络窥探出一个完整的电影嬗变的过程。 整个学习过程是几十部影片、无数的油画和建筑赏析以及更多幽深磅礴的文学作品,全唐正在为自己谋划每天计划的同时,他们的期中考试才刚刚走开。 更多的学生都在抓紧时间喘息,全唐则早出晚归一人坐在单人自修间里搭建他的世界。 他有条不紊地,在五月开头的第一个礼拜结束了常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按部就班地,在六月开头的第一个礼拜如愿以偿得到了篮球队副队的指派。 夏虫喋喋不休,在圆橙样的路灯下集会,狗尾草和紫薇花把篮球场围了起来,葳蕤芬芳、深深浅浅的新绿和浅紫。 全唐在场地中间慢慢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单手挎着篮球,视线投在地上,观看自己的影子。 忽然,他抬头,展颜一笑,清风朗月。 “曲老师,您来了。” 曲潮沅在夜晚和在白天是不同的。 夜晚的他,更有侵略性。 全唐直接忽略了剩下两个自己的队员和老师,满心满眼都是曲潮沅的身姿和风采。 曲潮沅比起白天凶,凶得双眼星辉熠熠、凶得飒极了、凶得又野又湿,凶得全唐当场就要起了反应。 一场简短的3V3开始。 陈章玉是篮球队的副队,他原是和全唐没有任何交集的。 不光是他,班里几乎没什么人能和全唐有交集,这个人开心了说几句,不开心就走人,风风火火,偏生却还叫人讨厌不起来。 直到这次全唐主动拜托他要学篮球,他才和全唐有了交流。 别的不说,全唐学篮球当真是下了苦工。着实让陈章玉有些佩服。 虽然还比不上陈章玉和张安长的技术,比之迟重就更差远了去了。好在对方是三个仅仅把篮球作为爱好的教授,平时忙的时候一个月才摸篮球一次,全唐这身半桶水的本领就将将及格凑活能看。 陈章玉是个擅长中距离跳投的大个子,全唐胜在反应迅速跑得快,这么点儿大的场子也无所谓近视看不清人脸的问题,全唐根据自己的心意,主要一对一防守曲潮沅。 “我摸不摸球都可以的,我投篮不行。”全唐和陈章玉赛前分析的时候说道,“我主要防曲老师。” 他主要防曲潮沅,他是一块黏在曲潮沅脚底的口香糖。 一股强烈的痒在全唐的口腔里流淌,在上下牙床里翻涌,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又露骨地盯着曲潮沅。 曲潮沅太白了,他白得像深夜里暗自歌唱的栀子花,像久等不开的清水茉莉。白得柔软没个形状,搂上去就变成一滩芬芳的牛奶,消失于臂弯和月光。 全唐被抓不住他又想禁锢他的想法催得入了魔,几次运球和曲潮沅正对都想捞过他来在颈窝发疯似地咬一口,勒令这团牛奶与他做/爱,直到他脊椎里也全是曲潮沅身上的味道才罢休。 他要灯光照到他的时候,他的臀/沟和大腿上沾满老师的精/液,他要老师坐在他身边,可以抽烟。 “抱歉——” 就这么一瞬的走神,曲潮沅留下一句俏皮的低语突破了他的防线。 他跑动上篮的身影,让全唐口干舌燥。 全唐是个新手,另外两个同学却是老手,三个老师半新不老,比分胶着上升,最后是老师组赢了。 难说有没有陈章玉放水的成分。 结束后全唐大汗淋漓,只想找个地方去冲凉。 黄老师和两个学生在场中央还在说着些什么,全唐跟着曲潮沅在场边坐下休息。 曲潮沅一张汗湿的脸更显英秀:“你们打球都很好。” 全唐心虚:“他们打得好,我不行。” 曲潮沅:“太谦虚了。” 全唐装作正常,眼睛偷偷瞄向曲潮沅汗湿的臂膀,他的肌肉线条很漂亮,和梦里一般无二,这种人体线条随便引申出一根线来都能构成一朵花。 曲潮沅的嘴唇也是完全濡湿的,在灯光下闪烁出一种琥珀般的色泽,饱满而润泽,他正微微张开唇呼吸。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看上去很适合接吻,表皮或许是有些汗水的咸味,但是越往里去,甜美的气息就越强。 全唐心跳失速。 曲潮沅就毫无防备坐在他身边,双手垂着、肩胛骨往前送、头微微低垂、肩膀上搭着一条干毛巾,两条白净的长腿圈出一兜阴影。 他的皮肤在黑夜和灯光的熏烤下发光,即使沾满了汗液气息还是那么迷人。 他的身形比全唐要大了一圈,光看影子就看得出来,他长了一张珠玉少年的俊俏脸庞,身量和四肢都是修长有力的。 “老师如果平时打球晚回家,妻子不会担心吗?” 全唐显然意有所指。 曲潮沅闻言一愣,下意识看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不会啊。”他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像个真正和全唐同龄的大男孩,“我没有成家。” 全唐瞪大了眼睛:“没有成家?” 曲潮沅狡黠地眨眨眼睛:“一个障眼法,你能理解吗?这样学院里的资深前辈就不会给我介绍对象了。” 全唐怔怔地望着他,嘴唇颤动了一阵,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全唐是踩着云回去的,总有一种推力让他走路跌跌撞撞,下一秒摔倒之前,全唐在香樟树边坐了一会。 此时曲潮沅应该已经走了,他说的,他开车,把另外两位老师送回家。 全唐抬头,树叶长了一层透明的黄色薄膜,看起来毛茸茸的。 在枝叶间搅碎的夜空,全唐看见了很奇怪的东西,一连串果冻般的水珠,直径在二到二十米不等。像一连串蓝宝石做的葡萄,从学校旁边那个废弃的化工厂大烟囱里往外喷吐。 他觉得这奇象是某种预兆,那些蓝葡萄水珠或者藏在云里,或者直升入更高远的地方,全唐眯起眼仰头看了半天。 天空也变得亮闪闪。 他一扭头,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正在对着大烟囱拍照。 全唐面上发白,显然是力尽疲惫,一双眼睛颓然地睁着,眨动几下,站起身来往宿舍走去。 到了宿舍,迟重已然从舞会归来,学校里的烂人怪人密度太高,舞会里也都是奇奇怪怪的人。 装扮成李白和装扮成秦叔宝的人都有,大批大批的令狐冲张无忌在邀请十七世纪的英国淑女跳方块舞。迟重甚至怀疑今晚的舞会是全唐的一场阴谋。 “你们今天打球打得怎么样?”迟重有气无力地问他。 全唐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恓惶无助的一只动物,他从喉管里费劲地挤出老头子一般的声音:“曲潮沅他没结婚。” 第8章 梅雨的日子里,全唐放纵自己沉迷荒诞和淫秽的想象,他和曲潮沅仿佛两株白花被小孩对准了花蕊揉在一起。 在梦境里他们穿越了沙漠和雨林,他有时握着曲潮沅的手不断穿行在悬崖峭壁,有时要穿越熙攘的红男绿女。 慢慢地,梦里的场景转移到城镇里,转移到他熟悉的地方,转移到床上。 曲潮沅的形象在梦境里被他不断着色完整。 那场月升月落的梦里,高楼之间是巨大的红色飞象的气球。他骑在曲潮沅身上,渴水般痛饮师长的的唾液为生。曲潮沅终于给了他反应,他主动送上舌尖,同样急切地掰开全唐的臀/部。 自此,他就夜夜淫靡中入睡醒来。 他甚至有时觉得自己得了性瘾,午夜梦醒,在细雨声中下床找水喝,脑海里还是老师的脸和身体。 全唐那天夜里也是这样醒来,舔舔嘴唇,转身把脸埋在冰凉的头发里嗅闻。 鼻尖满是桃子的气息,他每次洗好头还要精细护理,就是为了以后能够让老师嗅到他的一缕香气。 全唐在头发里想了一会,翻身下床,寝室的床不好,叽叽歪歪地抗议。 他穿着黄黑条纹的大裤衩,裸着两条大白腿,蹲在凳子上翻看刑诉法的教材。 迟重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感到鼹鼠掘洞似的动静在他耳畔作乱,迟重迷迷糊糊地起床,看见蚊帐外头是全唐。 迟重那一瞬间都想把枕头扔下去,他烦全唐烦得要命:“你干嘛!” 全唐兴致冲冲:“吃龙虾去吗?” 迟重脑瓜乱糟糟的,转过去呆了半天,似在思考这个王八犊子说了些什么,想明白了扭过来骂全唐:“滚蛋!” “兄弟,吃龙虾去吧。” 迟重:“你吃屎!” “兄弟!吃龙虾去吧!” 二十分钟之后,校门口出现了两个年轻小伙。 全唐扎了个小柴禾垛支棱在脑后勺,穿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往外头走,迟重嘴撅得能挂油瓶,老大不情愿地跟着全唐走。 校外门口有一群游手好闲的男女学生嘻嘻哈哈的,蟋蟀和蛤蟆在叫。全唐和迟重离了那边儿吵吵闹闹的地方,往北面新开的那条小吃街去。 这条路人比较少,街道中间空了一条河道,漆黑黑的一条在流动,偶尔亮出几枚银月亮似的碎片。两边是柳树和红木栏杆。 路灯下一团嗡嗡的飞虫,两个男孩躲着走。 因为傍晚刚下过雨,空气闷热又湿,似乎还有一股发酵的气息。 全唐和迟重的脚步声拖拖沓沓,走着走着全唐跳起来去碰合欢树的绒毛,结果把人字拖给甩出去了,又哎哟哎哟小跑过去捡。 “你是猴啊你!”迟重飞起一脚就踢在全唐屁股上。 那种给小孩子看的科普医学的彩色插图书,一截大肠里缀着五颜六色的苍耳似的病菌,要是小孩子来了这条小吃街,就能够清楚看到实体。 每天早上下水道口堆着恶臭的龙虾的尸堆和羊的骨头,每家店面都关门,门口地上红赤赤一片汤汁。只有晚上这些小店才活过来,挂着妖异的光,仿佛随时都能走出山灵精怪来。 已经午夜之后了,还有很多人都坐在桌边吃饭,全唐看了一圈,没有他们同学。他大摇大摆走到最后一家店铺,那家店铺生意一直都不太好,但是麻油酱料很合全唐的心意。 操持生意的一对夫妻长得都是猫儿眼,细长身,店里一股鱼腥气,灯光惨白白,供氧管一刻也不停在吐泡泡。 他们和全唐已经熟识了,先就上了两杯啤酒来,泡沫翻涌,麦香袭人。 油亮火红的龙虾码得整整齐齐,划开饱满的茄子打一个鸡蛋进去。全唐和迟重两条敞开肚皮的小猪吃了两百来块的小龙虾,迟重又吃了三十块的羊脆骨,全唐又吃了两条烤茄子。 迟重是校篮球队的领军人物,当然不可能不做身材管理,吃完咂嘴吮手指的时候才后知后觉,怒到提溜着全唐去沿江散步。 沿江的步道长而直,江边的草啃腿,柳枝拂动。 全唐嘴唇上还有麻辣的刺痛感,他忍不住要不停地舔嘴唇。 “你暑假真的要留校吗?”迟重忽然问道。 全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当然了。” 迟重叹气,在深夜忽然有了一点劝解的柔情:“咱们就不能换一个人喜欢?你经常说得奇奇怪怪的,我都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还是说着玩玩。” 全唐白他一眼:“我一辈子喜欢曲潮沅。” 迟重嗤笑:“你知道什么就一辈子啊、永远啊?” “永远、永远就是我在曲潮沅身边一秒钟所实际占用的时间。” 迟重心说我听你瞎说,他接着问:“那一秒钟呢?” “一秒钟就是我希望和曲潮沅走过一生所用的感觉。” “那你在他身边待一会儿过的辈子还真挺多。” “唉。”迟重又叹气,“大道理还一套一套的,没结果的你知道吧?” 全唐点头,他看上去云淡风轻的,心里都想得很明白:“照理来说,老师还是应该和正常男人一样,他搞学术,结婚生子,对妻子孩子很好。爱家庭又爱事业。” “那你呢?” “我是他人生之树的一支歪杆,我自己会把自己剪掉。我这人是不怎么样,但是底线是我不能害了他,我绝不会让他陷入糟糕的境地。” “你……”迟重觉得他在说歪理,但是又觉得这男孩说的很可怜,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说。 “迟重。不要怀疑老师的人品,如果他结了婚,那我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让他心动一瞬。只有他还没结婚,我才有这样自我感动的机会。” 全唐冷静地说:“我很爱他,但我不要毁了他,我非要老师越过越好,越过越好。” 迟重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平移向前方的黑夜,又移回来看他,反反复复,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迟重终于想到怎么反驳他的歪理:“你要是特别喜欢他,你又何必想要和他发生点什么故事。你别去影响他不就好了。” 全唐:“那我不是喜欢吗?!” 迟重:“那你不是不想害人家吗?!” 全唐愤怒:“你怎么这么多歪理!喜欢那是要躲躲藏藏的事情吗。” 迟重想不通:“哎你这人——” 全唐继续愤怒,伸手在空中狠狠挥了一下:“你别说话了你,真烦!” 他着实是个变脸快如翻书、思想左右冲突、情绪时晴时雨的小人。 第9章 这是最后一节课了。 之前经历过放假,他们班的刑诉课总是莫名其妙终止,两个礼拜见曲潮沅一次。间隔太长,全唐的血糖就总是不足,状态一直低迷,直到看到曲潮沅才会好转。 昨晚下雨直到深夜,迟重出门去室内篮球场打篮球,回来的时候全唐一边插着耳机看电影,一边在凳子上抖腿看刑诉法条。 这一个学期以来,两块砖头叠放厚度的法条已经要被他翻烂了。全唐是空闲了就看、难过了就翻、赶论文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半个小时看一眼。 那些油墨的东西看不出花儿来,但是他有种疯魔的向往,借此回忆所有上课的点滴。 全唐说自己这叫自我感动。他倒是看得很清楚,把自己放得很低。 迟重觉得就是在疯。 曲潮沅和他不会有结果的。迟重转着笔,眼睛盯住曲潮沅。 曲潮沅特喜欢笑,一笑就拨云见日一般明朗清透。他脸颊软软的,甚至有些幼态,一对没有攻击力的垂眼,五官都秀气开朗。 迟重看他就是个精致的成功法学精英,因为年龄的缘故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少年时代过分优越出众使得他在欧洲四处游历访学,在国内也是青年一代佼佼者。 仅此而已,迟重对他的了解就是简历加授课的官方会面而来的熟悉,再没什么了。 全唐就因为这些精英男的特质爱上了他吗? 迟重不相信。 他试着想象关于曲潮沅的更多。 三个诉讼法老师是好哥们儿,就像他和全唐;三个人打篮球都还可以。噢,上回全唐去和曲潮沅打球,回来说曲潮沅没结婚,还挺会给自己省事儿。 有次辅导员跟他们聊老师的八卦,说曲老师年轻的时候见义勇为过好几回。或许也能说成是正义男儿。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曲潮沅是个成功的律师,一年以千万为底线收入。他是个成功的商人,应该也拥有资本家共有的冷血嗜利的特质。 再多就没有了。 按照全唐的说法,曲潮沅这样大热的天都要穿皮鞋、穿靴子,永远一丝不苟,这一点迟重没感觉,他是只穿运动装就可以的男人,对穿着打扮没兴趣。 曲潮沅鞋子的材料是羊猄还是牛皮全唐都要研究个半天。 不知道为什么,迟重忽而用一种低低的声音说:“你的暗恋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们的课就这最后一节了。” 全唐根本没被他说得伤心。他对这个残忍的事实早就持有认命的态度,反而对暑假的打工充满喜悦。 他翘着嘴角说:“等到暑假,我再度启航,爱的小船永不停止,爱的长江波涛汹涌。” 迟重:“你不要脸。” 全唐:“这问题我们讨论过了,没意义。” 全唐是打不败的。 迟重也不知怎么了,在脑袋里想象全唐和曲潮沅接触的样子。 他想象曲潮沅和全唐脱光了衣服抱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的大腿白晃晃的,应该是曲潮沅,毕竟他白得发光。 全唐的皮肤就更接近于蜜色,是黄种人范围内的白,而曲潮沅笑起来就像刚洗完澡吹干的蓬松小白熊。 曲潮沅和全唐吻在一起,全唐开始哼哼,发出带着水波荡漾的声音。 迟重一哆嗦,手里的水笔啪嗒一声掉在桌子上。 已是六月中旬,他们所有的课程都要结束了,曲潮沅好巧不巧,是这学期所有的终结。 全唐这份荒唐的爱还没有送出去一星半点,从客观进程上来说就会陡然失效。 他们学生是没有感觉的,老师来来往往,旧的一批新的一批,下学期又上新的老师了,不值得难过。 可全唐知道这份独一无二的喜欢并没有因此而打折扣。 这节课他变得前所未有的羞赧,平时眼睛也离不开曲潮沅,心里离不开曲潮沅,今天却又像心里埋了棉絮眼里藏了盐粒。 曲潮沅今天依然穿得风度翩翩,他却只是有时灼热地看一眼有时埋头看书罢了。 把那对裸露出的粉色手肘收入心间,他就低头看法条,眼睛睁得很大,却一个字看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都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厚厚的讲义也有复习完的时候,曲潮沅饱含歉意地开始拖堂划重点,大家便都奋笔疾书,全唐木愣愣地盯着法条不出声。 一分一秒都珍贵,到这时候了,他一呆,就什么也没有了。 曲潮沅拖了一节课的堂,把考点都讲清楚。最后他说: “虽然这一个学期,我们中间被大大小小的假期冲掉课程,我总是和同学们两个礼拜才能见一次面。但最后我们的课程还是圆满结尾的。” “原本答应要带大家去参观我们的基地,去监狱看一看,现在因为时间的关系,大概也无法兑现了。” 曲潮沅说道,他已经合上了手里的教材书。 他又在笑,笑起来雪白干净,恬淡安然。 “无论如何,和同学们一起学习刑事诉讼,我很开心。我希望未来会有更多同学选择我们这个专业,希望我们还有再会的可能。” 掌声雷动。 曲潮沅值得,他为人没什么可挑的,甚至让同学打印讲义的钱他最后也都给大家报销了,其他任何老师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一旦让学生自己出钱打印资料成了惯例,曲潮沅的细节处理就足够让人感怀。 他的每一节课都精彩,每一节课都笑声无数,对于一个普通过客般的部门法老师来说,他的确优秀。 更多人的怅然,是对这个优秀老师的怀念。 但是全唐不一样,他虽然同样拥有学生对好老师的仰慕,但更多是妄想的感情。 他是最没办法下了课偶尔夸一句“啊,曲潮沅,就是那个上课可好的老师”的人,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地给学弟学妹们推荐老师和选课,淡淡提一句曲潮沅这个老师上课还可以。 平静客观毫无关系的一句称赞,他自己都会觉得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曲潮沅。 “不如我们一起合个影吧,每一届学生结课都要合影的。”曲潮沅提议。 “老师坐这边来!!” “坐我这边!中间!” 全唐脸黑似锅底。 于是他就一边混合着忧伤一边混合着痛恨地看着曲潮沅坐到女生堆里去了,班长上台照相的时候,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就连眼睛的余光也看的到大家在给曲潮沅比兔子耳朵和大拇指。 迟重和他两个人同样的僵尸脸,呆滞而没有生机地看着镜头。 那天中午他们下课已经将近十二点半,迟重和全唐缄默无言地去食堂吃肠粉。 一路上的光都亮得刺眼,草坪上堆着假模假样的绣球花,颜色都淡淡的,被阳光漂白了。明明是真花,却没有蝴蝶和蜜蜂,一丝塑料的虚假香气也没有,青春年华失色坠跌,提前步入风干环节。 蝉声和建筑工地的响动此起彼伏,迟重撑着伞,光斑还是跳到他的鞋头。 全唐整个人都罩在阴影里不讲话,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吃肠粉的时候,全唐才呆呆地说:“其实你说得也不错,就算是暑假我还能见到他,那也不是稳定的频率了,和上课总归是不一样的。” 头顶绿漆的风扇吱扭扭转悠个不停。 这话说得迟重反倒过意不去了,他开导全唐:“有一就有二,见一面就能见第二面。” 全唐总是会突然间大喜大悲,他垂着眼睫,无精打采:“他还以为我是喜欢他的学生呢,他以为我的喜欢和别人都一样,他根本看不见我。” 迟重忙不迭:“看得见看得见,怎么看不见你!班里就没几个帮他干活的,你不就是一个?” 全唐默默想了想。 “还行。” 他说道,然后龇牙咧嘴一笑,埋头开始疯狂吸入肠粉。 全唐永不被打败。变态的爱是永不止步的。 大后天就要开始考第一门,但是迟重无所谓,成绩与他如夏天暖炉冬天冰泉,考好才是避之不及。全唐心里转暖了一阵子又发苦,他回去午睡,迟重去篮球馆打球去了。 “你……”迟重临别前看了看全唐颓唐的脸色,迟疑地说,“你好好的哦。” 全唐敷衍地点头,说:“回来带西瓜。” 他开了空调,床帘拉开,让阳光直射进来,自己裹着大棉被呼呼睡去。 然而曲潮沅却没到梦里来。 他便是努力地强行要求自己一直待在梦里,哪怕最后睡的时间过长导致心惊而醒。 睡的时候还是大中午,醒来天边已经变成淡淡的紫色。 宿舍里太安静,没人住似的矫情兮兮的安静。 全唐双眼干涩,他拿起手机,没人找,愤愤丢到床脚。 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首歌来。 “love is over,请你不要再提起。失去的爱已失去。” 是个更矫情的低沉男声。 阳光把他的被子照得很软,像一摊烂云彩。 可这光是黑夜前那一点光了。 全唐怔忡地眨巴眨巴眼睛,忽而流下泪来。 风吹树叶,在下一阵暴雨似的。 晚上全唐果不其然又梦见了老师。 “这是我放假前最后一次梦你了。”全唐喃喃道,他穿着今天白天穿的衣服,身上还有汗味,因他害怕迟到所以奔跑而出的汗。 走廊上也都是叼着面包奔跑赶时间的学生,厕所冲水的声音、保洁拖地的声音、学生猛然打开门又关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全唐站在走廊里,目视前方,手里拎着他的书包。 这个场景太日常了,他却还是知道这是梦。 自从喜欢上曲潮沅,他在梦里也知道自己在做梦。 全唐心脏狂跳,他走到教室门口,按下把手,向里推开。 曲潮沅便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和善地看向他。 教室里空空如也,曲潮沅正撑着讲台看他的教材,他穿的也还是白天的衣服,那件贴身的黑色衬衫,领口有四个菱形排开扣子的。 他腰际丝毫赘肉没有,脸颊却柔软如孩童。 曲潮沅笑笑:“你来啦。” 如果是白天,全唐会说老师好。但这是在梦里。 在梦里不管逻辑如何,他和曲潮沅都会做/爱。 这几次下来,曲潮沅的态度明显比之前好多了,他的梦就大胆地延伸到这样庄重的教学日常来,让曲潮沅穿着衣服精英做派等着学生来上课。 是梦。 全唐告诉自己。 “在期末之前,想和老师在教室里做一次。” 全唐心里打鼓,嘴上说话却很沉稳,用最沉稳的嗓音,说最放/荡的话。 他把手里的书包放在桌子上,走了两步,站上讲台。 老师是个老实人,正派人。 全唐硬了。 此时窗户大开,脏的蓝色窗帘鼓动,能从窗户看到对面的教学楼,隔壁的教室在上英语课,便传来广播的声音。 空调机箱嗡嗡嗡,这间教室又冷又热,灯光雪亮。 全唐都不敢看曲潮沅的表情,上前一步扎进他怀里,双手用力环住曲潮沅的腰。 他的头埋进曲潮沅的胸膛,心里那面作响的鼓就慢慢停下来。 曲潮沅身上是清冽又温柔的成熟男人香气,他脸颊下就是曲潮沅富有弹性的温热胸膛,隔着一层布料,他和曲潮沅的身体相触了。 过电般的感觉让全唐管不住自己。 “我爱老师。”全唐小声碎碎念叨,拼命嗅着曲潮沅的味道,“最后一节课我好难过,为什么老师以后都不再是我的老师了,以后也不会带我的课。” 他感到曲潮沅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力道如此柔和,如同年长兽类的舔舐。 全唐浑身战栗,他抬起头来,和曲潮沅一双充满笑意的眼睛正对。 全唐在嘴唇印上之前,先送出了舌尖。 “老师的嘴唇是甜的。” 他陶醉地说,曲潮沅微微张着嘴,很乖地让他的舌尖在唇齿之间进出。 曲潮沅渐渐给了他一些反应,两人的嘴唇就胶着在一起,舌尖缠着舌尖,全唐像小狗舔水似地往曲潮沅口腔里拱。 他嘴上忙着亲,手指也沿着曲潮沅的后背来回摸,曲潮沅健身,身上的肉很紧凑,后背有一条深凹进去的槽,他的指尖就在沟里摸他的脊柱骨头。 全唐把曲潮沅抵到讲台上去,还是在亲着,亲的他下/身胀痛得不得了,全身都在点火。全唐用膝盖去蹭曲潮沅的裆部,便觉得他有些微微地硬了。 “老师。”他的嗓音黏糊糊的,含着笑道,“老师也硬了。老师也跟我一样变硬了,老师是在想我吧。” 就在这亲吻的过程中,全唐摘掉了曲潮沅的眼镜,解开了曲潮沅的扣子。 曲潮沅喘着气把全唐推离。 他口唇湿润艳红、舌尖颤动、目光迷离,看着全唐,又好像不在看全唐。 全唐在曲潮沅的脸上看到了一种隐忍和挣扎的道德感,他看到这道德感要被挫败摧毁的过程。 曲潮沅一语不发,把全唐抱起来,转身放到讲台上开始没完没了地亲他。 全唐搂着他的脖子,两腿大张夹着曲潮沅的腰。 他倒不是享受教师败给性/爱和肉欲那一瞬间形象崩塌带来的反差快感,他是真的想要老师接纳他。 对于爱,全唐没有什么好玩的禁忌的恶意的癖好和心理需求,他只想要曲潮沅一瞬间的沉溺。 曲潮沅不来吻他,他就放/荡,去吻他,去主动。 曲潮沅愿意吻他,他就接纳,去迷醉,去舍予。 很快全唐就发出细细的哽咽一般的呻吟,他昂着头,一头光亮的黑发垂在讲台上,半睁着眼,却蹙着眉,眼底的水在轻轻晃荡。 在夏日爆米花味的热空气和冰沙凉气的交织里,淡金色的阳光把全唐的脸透成一种玉的质地,他脸上的绒毛都在发光。 曲潮沅只解了胸口几颗扣子,俯下/身子来和全唐接吻。 他的动作太温柔了,吻都十分知书达礼。全唐紧紧缠着他,摸着他的脸,吻他,从额头到下巴。 “我爱老师。”全唐念咒,“这世上没人再比我爱老师,除了老师的父母家人。” 他睁开眼睛,望向他的梦。 曲潮沅眼里亦是一往情深。 曲潮沅摸着他的头顶,笑着说:“我等你。” 哗啦一声枫香叶子被拨开,一头摇摇晃晃的红色飞象冲上天空。 第10章 紧接着是暗无天日的期末周。 两个礼拜内十场考试,不加双休日一天一场,让人比较头痛是三门诉讼法一天一门。迟重背书背得眉中间沸腾一片,长了数个红色小痘。 深入梅雨季节让每个人都心烦意乱。 阴雨反复。 关上空调,房间立马就变得黏黏的,好像无数透明的蛞蝓活过来满房子乱爬。全唐穿着蓝色背心从床上摇摇晃晃地下来才刚刚五点,他急急忙忙跑去冲澡。 两个人坐到座位上开始学习的时候天光大亮,但其实鸟也才刚起。 衣服晒在外面总也不敢,湿漉漉,水鬼总要借来穿。 全唐就把自己的内衣挂在屋子里头,开了空调吹一阵,没有空调阴一阵。 他们俩每晚熬夜到两点,第二天两眼一睁不要闹钟就差不多五点半,只有这种时候生物钟才会很灵。 实打实地进入考试周,全唐就也把自己的看电影计划给舍下了,他是可以不在乎别的科目,但是刑诉他没法儿不在乎。 考试周包括前后老师一般都不会回应学生的信息,怕就怕学生托关系抱大腿以出国为理由求老师给高分。 曲潮沅人好,却也警告了他们,全唐不敢多说废话,瓜田李下,嫌疑很大。 考刑诉那天的前一天晚上刚刚下过雨,于是这天清晨万里晴空辽阔,难得一见的清新自在。 全唐就早早地起来洗头吹头,在衣柜里可劲儿地拱来拱去地找衣服穿,他吵得迟重都忍不下去了,书一摔就张嘴骂他。 “全唐!你要上天了是不是!” 全唐只剩一个多肉的屁股在柜门外扭动。 “哪儿那么多话!”全唐理直气壮的声音传出来,“你去约会不得穿好看点儿?” 迟重被他的不要脸气得要笑:“你管考试叫约会?全唐,你可真是个人才。” 全唐臭贫:“我的春天和夏天还留了点儿念想在今天。” “你可省省吧,看了卷子都一块儿骂老师,我看你也逃不离。” 全唐的脑袋从柜子里出来,暼他一眼:“是你自己不好好学,重点上课都画过了,怪什么老师出卷子难。” 迟重:“嚯,人家出卷子天南地北的,就你不觉得难,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你知道他要出什么啊。” 曲潮沅给他们划的范围,就是上课说过的都要考,上课没说的都不考。 说了也等于没说。 全唐的脑袋又钻回柜子里,絮絮叨叨给他讲了几个题目范围。 “好吧,要是真的考这些题,我请你吃饭。” 全唐每天都看那本破法条,应该也会中一两个吧。迟重心满意足,不再抱怨全唐翻箱倒柜的声音。 上午天气还挺好,下午就热得难受,大风箱里头没有活风,只有柴火烤出来的热气蒸腾,从宿舍到教室就已经浑身水哒哒的,书包粘在后背上。 全唐缩在伞下的阴影里,头上梳的那个小丸子也瘪了。 他们这群学生一进教室,教室里蚊子都沸腾起来,八百年没见过活人一样冲锋式袭击。 教室里没有曲潮沅,现在只有一个老师在。 “你的宝贝儿可能还没来。”迟重说。 “我们期末考试,任课老师不可能不来的。”全唐眨眨眼,没仔细看只觉得他今天睫毛特别浓密,上下框了两弯黑线似的,迟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小子还画了眼线。 全唐要做第一排去好好观赏,迟重就跑到教室最后边儿。 教室里也烫,空调嗡嗡的,蚊子嗡嗡的,电风扇旋转的倒影打在大理石地面上,胳膊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就粘上了,全唐枕着胳膊静静地看着门口。 离发卷子还有五分钟的时候,进来一个又黑又壮的男老师。 全唐眼睛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隔了那么老远,迟重都听得见心碎的声音。 全唐冷漠地低下头去,把头上精巧的丸子一把扯开,蓬着头阴着脸,等到卷子发下来就机械冷酷地做卷子。 考完出来迟重看全唐的眼神都不对了。 虽然全唐看也不看他,双目无神地目视前方,脚步虚脱无力,但是迟重看他的眼神里依然掺杂着敬畏。 “哥,你是真行,你怎么猜题那么准?” 全唐在衣柜里跟他嘟囔的那几个题目全部都考了,一张卷子全唐大概说中了七十分。 全唐表情淡淡的:“那就不是猜题,我就知道他会那么考。” 迟重还处于兴奋和幸福之中:“其实老实说,今天这卷子挺难的!谁知道他会考那么细的程序问题!!还好有你!!” 出来的同学都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怪不得今天不来!卷子出得这么难,肯定要被同学围攻。” 全唐被他这话一说,倒是又活过来一分,他的曲潮沅没来,就没有女生缠着曲潮沅,这对于全唐来说是个大喜事。 他是看不见人家,但是曲潮沅来了他也不好意思往上头凑,看别人围着曲潮沅又不自在,果然还是不来了好。 还是不来了好。 他们俩去吃凉皮,食堂里挤得满满当当都是毕业生和他们的家长,找个位子尤其艰难,全唐和迟重一人叼着一根吸管等待鲜榨西瓜汁,看着一群乌云似的学士服飘过去了。 “我们毕业的时候会怎么样呢。”迟重突然发问。 全唐说:“你,我不知道,但是我应该和曲潮沅在一起了吧。” 迟重:“你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 全唐才打起精神想了想,慢悠悠地说:“考研呗,过了司考了,不想出去实习的话就去音乐节蹦迪,去大江南北旅游,回家里躺着快活,你觉得自己周末什么样儿毕业不就什么样儿。” 迟重出了一口气,说:“倒也是。不过我对考研还是有点儿……你会考研吗?” 全唐耷拉着眼皮:“我考曲潮沅的研究生,博士生让他把我推荐给他导师,因为曲潮沅的专业,咱们学校没有博士点。” 迟重惊奇:“你这想得挺周全啊你。我以为除了恋爱你啥也没想呢。” 全唐叼着吸管,说话含含糊糊的,白了他一眼:“我是喜欢曲潮沅不假,我也要为自己谋划谋划吧,我不能赤脚趟泥去喜欢人家,总也要优秀起来才好呢。” 迟重没想到他在不要脸之余还这么有头脑,感叹全唐果然不是一般人。 傍晚的天空尤其美,美得大大方方晴朗干净。云是淡淡几笔,上边儿一朵爆米花的形状,下头水母似的拖了老长。整个天色颜色是掺了水的紫粉逐渐变成透光的蓝。 两侧樟树茂密规整,鸭璞一样的小叶子晃动踩水。 眼前一盏路灯,灯泡是鸭蛋黄那样的橙红色,体育馆头上顶着的圆圆太阳,也是一样的橙红色。一片海潮也似的天空,送来远近两枚太阳了。 “今天这天真好看。”迟重说。 他们吃完凉皮回来,路上又遇到了许多穿着学士服摆着奇怪姿势照相的毕业生,拉行李搬家的快递车停满了学校的大广场,热热闹闹的一个世界。 “今天的天。”全唐仰脖子看了半天,总结说,“像姆明谷里的天。” 迟重就不看那玩意,至今仍然会把姆明说成河马,全唐也早就懒得纠正了。 全唐刚说完就把手里的棉花糖和别的零食往迟重怀里一放,说:“我回去拿相机,你帮我拿着!” 还没等迟重说什么,他就风风火火地跑掉了。 就这一瞬间,全唐又恢复了活力。 迟重看着他旋风似的背影,一时真不知说些什么好。 全唐一直都是这样,他和全唐两年接触,这小子一直都这样。前一秒后一秒不是一个人,笑着笑着看见麻雀撞树上就会哭,哭着哭着看见学长冰淇淋洒了一手就开始笑。 只有遇到曲潮沅这一个学期他才疯魔上头。 迟重立马反驳自己,他就是个疯魔。 疯魔有什么上头不上头之说,只不过是他曾经以为疯魔不会喜欢别人罢了。 考完了一门第二天下午才考民诉,全唐和迟重考完的晚上就给自己放小半天假期。 迟重和网友连麦打游戏,全唐窝在椅子里看漫画书,他漫画书里还放着手机。 全唐联系不上曲潮沅,只能每天看着那个小飞象头像郁郁寡欢,兴致来了上微博鬼哭狼嚎一番,反正也没人知道。 考试造成欲/望低迷,全唐好几天没有梦见曲潮沅了。准确来说,全唐好几天没有做梦了,一两点才睡,五六点又醒,他没有做梦的时间。 本以为考刑诉能见他一面,谁知道差得远了去,那个又黑又壮的老师一拳能打死五个全唐,和文秀的曲潮沅天差地别。 隔了这么几天没见,全唐心急火燎。 全唐就是在这样的郁愤中考完了所有的科目。 在反复的蝉鸣和蒸笼的热气里,暑假终于到来。 迟重归心似箭,一考完就把宿舍里所有的书收到墙角的大纸箱子里,全唐就坐在桌子上吃炒酸奶看他收拾东西。 迟重要走了,听他絮絮叨叨说废话的人至此变成了零,他不免更加郁愤。 本科留下来帮曲潮沅做事的人不多,就三四个而已,都是全唐的同班同学。 全唐到现在是除了陈章玉,剩下的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脸儿都认不熟。 他妈一天打八百个电话叫他回家,全唐理也不理。 他心里有种破釜沉舟的冲动和激勇,好像这个夏天注定因为他的举动要发生点儿什么,为了这点儿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什么,全唐要留在曲潮沅的左右。 可他自己期待的这点儿东西,曲潮沅未必期待。 甚至他期待的这点儿东西,未必会到来。 “嗨,你也别这郁郁寡欢的。”迟重一转头看见全唐靠着上床梯子撅着嘴,劝他一句,“你这不也快要见到曲潮沅了吗。” 全唐嘴唇围了一圈儿奶白色,抑郁地拿小勺子戳融化了的炒酸奶:“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家里有没有叫他去相亲,他可能一点点都想不起我。” 迟重说道:“人家大教授跟咱们可不一样。你得等他闲下来啊。” 全唐敷衍地点点头:“我知道的。我就在学校等着他。” 迟重说:“等就一定等得到。” 等不到曲潮沅,他哪里也不去。 宿舍楼转眼就空了,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全唐能把自己的被子从晾衣杆这头一直扯到那头去,反正是空的,没人用。 院子里的小菊花疯长,猫猫狗狗到处打架、随时入睡。 迟重走的第一天,全唐在床上躺了整天。 他生活和学习的压力陡然消失,连好友也离开。 虽然他空闲时加入的那个校内电影小组还在兴致勃勃地组织活动,但是全唐已经瘫痪在床着实不想动。 这一整天他都把腿搁在床外头晃,枕着大被子开空调,从上午到下午看了五部电影,看到眼睛昏花酸涩,泪水也干在脸上。 他看完了最后一部片子往窗外看,估摸着应该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出门去买西瓜,踩着晚霞回宿舍继续看电影。 迟重走的第二天亦复如是。 第三天也是这样。 于是迟重离开后的第一个礼拜,全唐在宿舍看了有二三十部电影,大多数都是他看过的老片子,也有一些纯粹是为了调剂情绪看的商业爆米花片。 这一个礼拜倒不是全唐自己不想要打起精神,实在是曲潮沅这个人业务繁忙,在南边儿参加了会议之后又被叫到最高法去开会了,全唐的精神气才久不在位。 他是个优秀的青年教师,又是业内的佼佼者,自然是少不了这些活动。 但是全唐不喜欢,因为老师到现在都没有消息说什么时候开始工作,让他实在有些难过了。 那头小象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梦里见到过,朦胧的海天一色,交缠的肢体唇齿,他再没见到过。 大约那头小象只有在曲潮沅也在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他时间都在睡。 那可不就是他自己嘛。 或许也有微弱的可能,现在的天气太晴太好,一点暧昧的雨滴都没有,生长于隐秘之地的汗水一经冒头迅速变化成盐分,谈何西装裤下潮湿的私密和脊背上微微的咸。 就连性/欲也要衰退,他梦中的男主角不出现,他的身体机能就直接降级。 第11章 全唐这一个礼拜也没有说话,只能不断地丰富自己的电影序列。 梅雨渐渐退了,彻底进入夏天。夏天这个世界都很光明磊落,边边角角,阳光充沛。天边的云一层层一叠叠,压得厚厚的,又高高的,像被雨水泡发起来了,路上阳光万丈。 过往周六的上午有时全唐会带上一罐啤酒,提前借艺术学院顶楼的单人自修室,在里面看一天的战争与和平,当然是苏联版本。 或者他会看美国往事,这都取决于周六是否有事和天气状况。 关于长电影,迟重的屁股还没沉到能在椅子上坐三四个小时,他曾经也突发奇想要和全唐一起刷片,强迫自己看了一部《与狼共舞》之后就再也看不了长时间的电影。 至于那些黑白默片,大段的旁白和不断的闪回,杂乱的章节和激烈的节奏,迟重瞄一眼都要头疼欲裂。 这黑夜白天完全颠倒的一个礼拜结束后,全唐的每日步数在微信排行里牢牢占据了倒数第一的位置。 周六的早晨,全唐出发去艺术学院。 他穿了一件绿白条的甩裤,像一条薄荷软糖。 出门时的阳光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热天长好云,众所周知。 天空是又高又薄的一层蓝色,云却又厚又低,压在楼顶,像一群童话里的恐龙。气温太高,走了几步路就能看到一条脆弱的小龙湿淋淋地化成了一滩丰富的泡沫。 校园空旷,只有虫、树和金色的光。 艺术学院空得更厉害,毕竟这些年轻艺术家早于全唐一个月就回家了。门口的维纳斯呆呆的,蒙了一层尘埃,细腻的皮肤久不打扫,胸前遮羞似的挂了两片蜘蛛网。 全唐选择艺术学院的单人自修间,完全是因为艺术学院的自修间大而宽阔,隔音效果好,还能大屏放电影,他真的很喜欢。 三楼有展厅,毕业的时候全唐来看过一次,现在应该也都撤掉,他实在发闲,什么都没有转一圈也并不不可,就走了进去。 果不其然展厅空空如也,四面墙壁雪白如纸。 灯光大亮,却没听见人声。 他往里走,拐过一面展板,和一个男孩面对面。 全唐和他对视五秒钟。 “啊。”全唐记起来了,“你是给我莲蓬的那个人。” 男生笑得和今天的天气如出一辙:“我记得你,你是哪个系的?” 全唐:“法学院的。” 男生自我介绍:“艺术学院,雕塑系,楚地生。” “你来这里......?” 全唐解释:“本来是想到单人自修间去的,路过展厅就进来看看。” “暑假你也留校了吗?” 全唐点头道:“嗯,我留校实习呢。” 楚地生连忙点头表示原来如此,他似乎是想要伸手去和全唐握手,臂弯里夹着的厚本子一个不稳掉到地上。 全唐帮他捡起来,顺便问了一句:“是你的速写本吗?” “......嗯,你要看吗?”男生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你想看吗?”他话这样说,脸上满满都是“你看看吧你看看吧”。 “我看......嗯?” 全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楚地生没有要伸手把画册要回去的意思,就拿起了他的画册,缓慢地打开封面,抬头看了楚地生一眼,这时候他心里还残存着:你若是出声叫停还来得及的念头。 但楚地生没有反应,全唐就继续翻动,继而从头翻到尾。男生认真看着他,两人之间只有翻页的声音。 楚地生有些赧赧又期待地打量着全唐的表情。 全唐的脸上看不太出表情,只能看到他的眉毛微微抬起了一点。 这个楚地生.....是个奇怪的人。. 奇怪在,初次见面就要和他分享自己的癖好和造诣了。 肛/门肿起的哭泣鹿男、手指拉扯的内裤和腿根处露出的阴毛、半明半暗的阁楼里相互夹腿的女孩、草甸里黑山羊嗅闻战损的半机械人、蝴蝶停留的少年乳尖...... 他的趣味千奇百怪,五彩斑斓的虫子和透明飘逸的海底生物都能成为他的兴奋对象。 有些只有重点部位上色,有些就完全是黑白构筑的形象。完成度不是很高的作品,却传出一股生命浪潮。 他画的不多,全唐看完了,抬头冲楚地生笑笑。 “我一见你就觉得特别熟,觉得咱们俩有话说,就觉得你能理解我。你要说我是变态呢,我就转身跑了。” 楚地生咧着嘴笑,这笑容和那天递给他莲蓬时如出一辙。 全唐这才意识到,自己两次见楚地生,都是在这样丰沛甘美的天气。 不过常理说来,这个人太奇怪了,哪里有人第二次见面就要给别人看自己的画册,又是画成这样的画册。 全唐把本子递还给他,笑吟吟的,有些耍弄地逗他。 “你跑吧。赶紧。” 楚地生的笑容僵止:“啊?” 全唐可能是这个礼拜除了看电影被逗乐以外第一次真心感到快乐:“你不跑吗。” “你不跑呢,我就请你喝杯可乐。” “啊?” 经过了半个月,全唐终于又见到了曲潮沅。 算上最后一次课和漫长考试周,曲潮沅这个大活人一直都没能出现在他面前。 虽然他的研究生拉了一个干活的微信群,但也只是简单通知地点时间,汇报曲潮沅最近到最高法开会所以没办法很快和同学见面之类的事项。 全唐等得嘴角冒了两个泡。 思念在他心里疯狂抓挠,在大把没有事情可干的时间里,他就一遍遍看过去看过的电影,偶尔某个演员身形和眼光都有一些曲潮沅的影子。 连清洁阿姨都看不见人影,南门一片菜地花地也没人管,全唐不想看电影想放松的早晨就去那边。 他拎了个没人要的绿色水壶,走到网球场边上接水,接水的过程中蹲下来看看蚂蚁长长的队列,水接完了,再慢悠悠地回去浇水。 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植物,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可能有大葱和绣球,有喇叭和茄子。 大片的紫金花和金银花挤在一起开,明明都不是很香的花,凑在一起就香得聒噪而闹热。 他浇完了一片,转身,去浇另一片,就能听到轻飘飘的笑声。 全唐也跟着笑起来。 在这样漫长而短暂的等待里,曲潮沅终于回来了。 知道他回来的消息的那一瞬间,全唐在宿舍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 他在宿舍里拼命转圈,头发小鞭子一样抽抽打打,把他书架上的书都啪啪啪碰倒了,他这样开心,全世界原本就明媚,更亮堂,亮得他整张脸的五官只能看见脸。 见面的上午,全唐兴冲冲去了法学院。 他听到蝉鸣喧嚣,窗外女贞树的味道像是一摊温热的淡奶油,他身后是法学院长长的大理石走廊,那是充盈着阳光的一条透明吸管。 曲潮沅身边围了一些瓜果蔬菜,都没长着人脸,全唐不认得也看不见。 他低着头在笑,唇红齿白,眼波荡漾,像姆明谷里的天,像那朵魔法的粉红的云。 曲潮沅穿的这件衣服他没见过,是件很暗很纯的粉色T恤,下/身是深灰的裤子。 全唐的眼光狗舌头似的顺着曲潮沅从头到脚来来回回舔了好几遍。 因为是放假所以没有穿得那么正式,他看起来尤其让人舒服。 连全唐这种怪兽都穿不好看的粉红色,在他身上过分适合,反正他细皮嫩肉肌肤明净,粉色大概也不好意思在这样美好的人身上出差错吧。 全唐大脑轰鸣,一声象哞冲天欢快,法学院后头那个丑陋的湖里所有的荷花啪嗒啪嗒都开了,一群蝴蝶从水底飞起,带起一段彩虹。 曲潮沅注意到全唐来了,伸手招呼他:“全唐?” 全唐直勾勾盯着他,满脸涨红,说话的声音古怪地颤抖起来:“老师好。” “是不是太热了?”曲潮沅问,“到屋里凉快凉快,你脸这么红。” 曲潮沅一整天都在办公室待着,清凉像一块蜜水冰镇的剥皮荸荠。 全唐依然盯着他的脸,和曲潮沅一对视就移开了目光,慌乱地点了点头。 曲潮沅太靚了,他受不住。 以前迟重问过全唐到底喜欢曲潮沅哪里,在他来看曲潮沅只是一个可爱的老师罢了。 全唐摇摇头说你永远不懂。 曲潮沅身上有种钝感,一万个成年男人身上都出现不了这种钝感,这种独一份儿成就了他。 他的五官都大小正好形状流畅,皮肤柔和白/皙,起底就起得很好。这张脸像刚揭开封皮的绢豆腐。 在这样的面孔上他的钝感表现在眼头鼻头和嘴角这些容易尖利细长的地方,这几处圆润的弧线把他这个年纪可能会出现的世故精明都巧妙地避开了。整张脸就只剩下一种少年时代留存下来的懵懵懂懂。 曲潮沅其实长了一对猫眼,两轮弯月,不笑也浪漫,但眼头和眼尾都是沉下来含进去的小弧度,把所有猫眼人群所拥有的性/感转化成了感性。 而全唐则在生活的这小二十年里一直被认为是过于特立独行张扬的人类,他对于这种混沌的天真状态几乎是毫无抵抗力。 曲潮沅每次一笑起来,他心里就软化下去一块,他的心变得潮湿柔软,甚至能够孕育出一种保护欲。 他想要保护一个大了自己十五岁的男人。 并且持续不断地陷入自己的幻想。 迟重对这种感觉没意思,他皮糙肉厚,体察不了曲潮沅的妙处。 曲潮沅是他一个人的快活和美。 “其实也很容易,你们看,我们的数据软件每秒钟能筛出来这么多起案件的关键词,你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关键词涉及的法条标注出来。” 曲潮沅态度温和地解释着。 “这个活儿不难的,重要的就是要耐心,因为我们最后还是会审核,所以大家没做到位的后期可能要返工噢。” 全唐啥也听不见。 他就看着曲潮沅。 曲潮沅弯腰伸手点在电脑上的手指,和他腰部的弧度。 “我之前一直在那边开会,实在没办法脱不开身,才耽误了大家的时间。还是要和大家说一句抱歉,是我的过失。” 女孩子们便宽慰他:“这算什么呀。没有呀,哪里耽误时间了。” 曲潮沅脸颊软软的,他抿唇两腮就顶出圆润的弧度来了。 “这样吧,这个周末大家如果有空的话,作为补偿,我想要请大家一起去吃海底捞。”曲潮沅说,“也是庆祝咱们暑期法律实习小组正式开工的一顿饭。” 学生们纷纷鼓掌。 全唐心说:周末也能见面了。 曲潮沅笑笑:“那我就先回办公室啦,大家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全唐目送他离开,目光粘在他的后背上,他知道光滑的皮肉中间有一道凹槽,做/爱的时候他会把指尖伸进去抚摸他的脊柱,快要高/潮的时候那些美妙的骨头会产生轻微的变化。 每一节他都伸出舌尖去品尝过的,像是品尝一片蜜渍的肉片,含在嘴里,舌头翻来覆去,他钟爱曲潮沅后背的汗水,也爱临近高/潮时分他后背的微小颤动。 稚嫩的猎手早已选择好了心仪的猎物。 后几天的晚上全唐他们几个学生和曲潮沅一起去吃海底捞,全唐便颇有心机坐在曲潮沅的对面。 老师旁边的位置固然也很好,但是鉴于曲潮沅旁边并不是哪个年轻貌美的男女同学,只是他们木讷的研究生师兄,全唐就放弃了和老师偶尔手指触碰的机会,选择在对面观察曲潮沅的举动。 曲潮沅并不抽烟,也不喝酒,他的身上只有淡淡的香水味,如同一种散发在空气中的颜料,浸入全唐的鼻腔和整个头颅。 他认为这世界上没有另外一只灵敏的鼻子能够嗅到这种摄人心魄的香味。 只有他会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当他有一天死去,头颅被盗猎者剥开,打开就能看到盘旋的蝴蝶在他空空如也的脑头骨里繁衍生息、自成家族。 曲潮沅带了一块并不显富摆阔的表,偶尔翻腕露出手腕内侧的凹槽和要命的青蓝色脉络,全唐看得心惊肉跳,一努力就把橙汁喝进了鼻子里。 曲潮沅能和任何一个学生或者一群学生谈得来,学生说的什么他都接的上,而且话都不说满,留下一些共同讨论的空间。 他是个高明的谈话者,他的聪明隐藏成让人舒服的部分。 全唐把每一句话都在心里摩挲,他是个奇怪的收集狂。 女生们比他要更加热烈一些,笑笑闹闹没个完,这一片盛开的笑声里,曲潮沅面部发红,眼睛弯弯,一头言听计从的小白熊。 第12章 雨期折返,空气重又变湿,这天气湿热,像是捂烂了的葡萄,连气味也有点儿像。全唐去干活,身上的汗毛都被薄薄的汗水蒙住了,肌肤水淋淋雾蒙蒙。 春/梦重回,好几次都是骑乘,唇齿相依。 全唐快要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他的梦现在太过真实,甚至梦到办公室里接吻被推门的迟重看见。 那场梦里迟重瞪大了眼睛,全唐却只专注地扣着曲潮沅的后脑吻他,冲迟重眨眨眼睛。他的腿紧紧箍着曲潮沅,腰部正要进一步扭动。 不管是性格还是场景都太真实了。 如果再不得到老师的爱,他会疯掉。 “全唐!”陈章玉委屈巴巴地叫起来,“你也帮我看看这个东西怎么写吧!” 不能再想了。全唐勉力收回心神,是在工作期间。 他对曲潮沅上一百二十个心,绝对不会出现返工或者让曲潮沅头疼的状况,他的任务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 陈章玉就总喜欢找他帮忙,有意无意地,在大家面前也炫耀一下自己和全唐的关系。 全唐:“就来。” 为了曲潮沅偶尔检查学生进度时候的一句夸奖,全唐会一直拼命去做。 任何能够吸引曲潮沅注意力的事情都不是小事。 把头剃秃,是在喜欢曲潮沅之后的第一个暑假。 开工后过了一个周末,下周一再来干活的时候,陈章玉仿佛见了鬼:“全唐!你你你、你怎么成秃子了?” 女同学也惊奇地围上来,不管平时和全唐说不说话,都表达了自己的讶异。 “你原来那发型多好看啊!”一个女同学感叹。 全唐变成了一颗自然肤色的小卤蛋,他原本戴着帽子怕晒,来了工作室帽子一拿掉,就露出了光光的头皮。 全唐很酷地挑了眉毛,一边从包里掏东西一边无所谓地说:“想剃就剃掉咯。” 剃了头,他比之前更特立独行,这下子所有的五官都光溜溜地暴露在人们的视线里。他挑眉,完整的黑长眉和狐狸眼,双眼皮的褶皱流线也一清二楚。 他的五官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力。 陈章玉伸手就想摸全唐秃秃的圆脑壳,被全唐‘啪’一下打掉了手。 “不要乱摸。”全唐告诫他。 “嘿嘿,小和尚。”陈章玉开他玩笑。 等到大家的新鲜度过去,都开始工作,全唐三番五次抬眼看向门口。 他抬手摸自己光秃秃的头皮,感到一阵一阵的遗憾。 曲潮沅又出差了。 他的研究生替他过来检查工作,看到一个小秃瓢,笑得过分夸张。 他直接挂在全唐办公桌边打趣:“你怎么想的要剃头啊,太热了?” 全唐抿唇。 不是老师问,谁都不想说。 好在曲潮沅只出门了两天就回来了。 那时全唐正穿得像颗彩虹糖成精。 他盘着腿坐在地上,上身是一件无袖的彩虹背心,下/身一条毛边宽牛仔,一双黑白板鞋。 他秃着头皮,上面已经一片青灰,要出芽似的。 全唐塌着眼皮,睫毛垂下来,神色恹恹的,鼻尖上连着两边脸颊一片红润润。 自从把头发剃光之后,全唐走在路上路过十个人有九个人都要回头看看他光光的脑壳。要是换了别人,肯定要害羞低头,要戴假发,全唐不这样,他光头光得光明正大正大光明,就差在学校里横着走。穿衣服也越来越妖魔。 但是那些浮夸的甚至是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颜色搭配,全唐就是能够搭配得很好看让人眼睛很舒服。他像是那些八九十年代外国片里的不羁少年少女,穿着也看不出来男女之别,趋向于一个模糊的概念。 全唐一只笔抵着下巴,低头看自己腿上放的问题册。 问题册里是他自己标注的法条,他正在进行核对。 问题册里放着他的手机,他正在欣赏一组漂亮震撼的长镜头。 身边放着小半盒盒饭,半截鸡腿堵在全唐嘴里。没人的时候,他把一心三用发挥到了极致。 曲潮沅细细地打量他:“怎么换了发型?” 全唐马上把耳机给扯了,无奈嘴里还含着鸡腿,说话显露不出自己的惊喜:“老师?您回来了?” 曲潮沅夸他:“新发型精神极了。” 全唐摸摸头。 “怎么就你一个人?”曲潮沅问道,他看了看工作间,没有别人了。 全唐手指缠着耳机线,屁股挪了挪把那块彩色的垫子坐得更舒服:“吃饭去了,今天陈章玉谈女朋友了,请大家吃饭呢。” 曲潮沅笑道:“那你怎么不去?” 他倚着桌子,衬衫卷到肘部,露出干净修长的小臂,手撑着桌沿,腕腕子上戴了一块黑色细细的表。 全唐一眼扫过去,牢牢记在脑子里。 “我和陈章玉不熟。”全唐嘴里还叼着小半截鸡腿,叼着烟似的。嘴唇油光闪烁,他垂着眼睛,把问题册放到一边,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 他叼着鸡腿还和人说话,本是不爱干净的举动,曲潮沅却只觉得可爱。 曲潮沅并不是看不得同学孤独非要说教的老师,他点点头,颇为认同似地说道:“中午自己一个人清闲清闲也挺好的,还能看电影。” 全唐心里把曲潮沅按着亲得油乎乎。 他不会让曲潮沅的话就单独一句没有下文,全唐主动接话道:“老师中午没吃饭吗?” 曲潮沅说:“刚才在给学生看文章,忙起来就过了点儿了,想看看你们还有没有人没吃,正好我一起请了。” “不过你正在吃着,我自己去了?” 全唐嘴里运动的鸡骨头停顿住,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在桌上抽了张纸,把骨头裹了丢到垃圾桶,油汪汪的嘴也擦了一遍。 他看似淡然地说:“我还觉得没吃饱呢,我跟您一起去吧。” 刚回来就给学生看文章,什么学生那么上心。全唐心里犯嘀咕。 曲潮沅点点头,好脾气的:“那你收拾收拾,我等你。” 法学院的楼后面是一大片鹅掌揪,风吹过,藏了几片碎水晶的叶群里反射出亮亮的光彩,千万片鹅掌在踩水,发出波纹荡漾的声音。 春天来的那些海棠和樱花都已经不在了,放眼望去只有绿色是唯一的生命。 夏天是叶子的季节。 不在树荫下太阳还是很毒,曲潮沅比全唐高一些,就由他来打着伞。 全唐从来没有离老师这么近过,一把伞把他们的影子都罩在一起。因为这把伞,他就有正大光明的机会和理由离老师越来越近。 曲潮沅身上还是令人熟悉的淡淡的香气,全唐仍然不知道他选的是什么香水,每一次都能品出不同的感受。 这一次他尝到了草木森林的一缕魂儿,木质的温和气息,甚至也是有些钝质的一丝天真甜蜜。 这一丝女孩儿男孩儿似的跳脱的甜蜜使他和用木系香水的成熟男人区分开来。 蝉声潮起潮落,日光下大道亮白。 “你刚才在看什么电影呢?”曲潮沅和他闲聊。 “《芙蓉镇》。” 曲潮沅便打趣:“又是姜文,你真的很喜欢他啊。” 全唐吃了一惊:“老师也看过这部电影?” 曲潮沅颔首:“我岁数可不小了,这还是我们年轻时看的电影呢。” “我还以为你们这一辈的人都不会看了。” 全唐认真地说:“这部电影我很喜欢,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曲潮沅就笑起来,想到他的这个学生之前对于电影的评价:“有一种红彤彤的生命力?” 全唐双眼一亮,抿着唇笑了。 “有是有,但是不是红彤彤的,是一种更隐忍的颜色。”全唐描述道,“花儿那样的吧。人的皮肤那样的。” 全唐一边想一边说:“是凝固又流动的,埋在皮肤下边儿的那种隐隐透出的红色。” 曲潮沅轻轻笑了一声。这声轻笑没有表态的选择,又是否认又是承认。 “……对不起。”全唐突然道歉,“我这么说是不是太矫情了,有点儿恶心人。” 曲潮沅转脸认真地问他:“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很喜欢你的描述,你是有灵魂有生气的孩子。” 全唐整张脸都变成了西红柿。 “以前没人这么说过。”全唐说。 曲潮沅问他:“你这么喜欢电影,就没有去参加什么协会团体吗?那里应该有很多和你志趣相投的人。” 全唐鼻头也是红红的:“没有,我学不来他们那一套分析方法,每次讨论我不是不想参加,就是讲奇奇怪怪的话,后来就没人理我了。” 曲潮沅耐心地听着,而后和煦地说:“学院派那样的分析方法可能不适合你,你的确无需迎合。强硬去迎合,还有可能伤了你这份灵气。” 全唐眼眶也要红起来了:“唉,其实我也不乐意跟他们在一块儿,那群人一点儿追求都没有,踩在别人的脚印上才会走路,井底之蛙!” 所有的理论和历史,都必然要服从于全唐的第一感受。他围绕着电影东南西北八百里去找寻资料背景,也都只是为了敏锐自己的感受。 曲潮沅温柔地凝视着他,这个二十岁的青年正孩子气地撅着嘴,语气里都是倔劲儿。 “嗯。”曲潮沅笑了几声,“你去做一个新的评价方式出来。做一个他们都没有的。” 后来全唐和迟重打电话的时候,他又重复了爱语。 “那个时候,曲潮沅是懂我的。” 全唐重重地点头,靠曲潮沅更近了。 这个男人从外表到心灵都是完全美好不含瑕疵,简直就是特地为他准备的爱人。 全唐是万万不会放手的。 曲潮沅身上无人采摘的香气化成海洋的露珠,以全唐肉眼可见的速度把他们偶尔接触到的一片皮肤浸润成蓝色。 全唐在晚上回去的时候发疯地嗅闻自己那一块儿皮肤,上网买了几十瓶香水小样。 曲潮沅打伞的手臂稳稳的,肌肉把衬衫撑出矫美的线条,太阳伞的阴影也很稳定。 和迟重一起打伞的时候,不是全唐在晃就是迟重在晃。 因为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晃,总是会互相踹屁股。 这样成年人的稳定力量让全唐心猿意马。 他和曲潮沅往食堂走的这几步路撑死也只有十分钟罢了,这十分钟全唐好好把握,就织成了一百年。 去了食堂,曲潮沅吃了一份牛肉粉丝,全唐明明已经饱了,还是要和老师吃一样的,也点了一份牛肉粉丝。 自然是曲潮沅刷的卡。 全唐喜欢这种渺渺无期的债权债务关系。 “让老师给我刷卡多不好意思。”全唐羞赧地笑笑。 曲潮沅并不知道学生心里的心思,只好欺负地说道:“我是你老师,不该让你付钱。” 全唐吃完饭已经处于随时可吐的状态,他还是硬撑着要去一趟超市。 “我要买粟米棒吃,老师吃零食吗,我要请老师吃。”全唐说。 曲潮沅想了想:“你给我带一袋小熊软糖吧。” 全唐愣了一愣,笑道:“好。” 第13章 他兴起了,就在宿舍里转着圈朗诵诗歌,从前梦想和枪是他永恒的主题,现在歌颂爱情变成他的第一要务。 转成狭窄空间里的一阵飓风,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全唐是一株得了怪病的打人柳,在宿舍里伸展肢体和心绪。 他大声背诵保尔?艾吕雅和与谢野晶子的诗篇,断断续续地歌唱月亮河和彩虹彼端。 昨晚亦是一个溽热的夜晚,夜空似海翻涌,全唐从北门拿到了自己的信。 一路上忍不住心里的快活,蹦蹦跳跳地行走在无人的校园里。 平日里他看这座学校怄得要命,每一处都丑陋地让人眼睛发炎、全身过敏。那一刻也变得有些微微的美感,丑人知丑似的,因为乖顺让全唐对本校格外开恩。 他把信件放在自己肚皮上仰面入睡。 于是那一晚他的梦是影院里接吻做/爱的他和老师,小红象是荧幕上的大明星,它怒气冲冲地摇晃着身体时全唐的手已经突破了皮带和拉链的束缚。 次日在工作间门外看到曲潮沅,他穿一件焦糖条纹的短袖衬衫,胸前条纹是竖的,两臂是横的,两片小小的翻领,露出倒三角的白色打底。 衬衫拥着他的腰肢收入米白长裤,一条窄窄的黑色皮带。他是这样清新爽口,架着一副平光眼镜,对人笑起来的时候远胜刚破皮的芙蓉石榴。 “全唐,你早啊。”他的嘴唇就是最正宗的石榴红。 沁凉的甜意让全唐几乎于醉醺醺地倒地。 他并不是擅长攀扯关系的学生,或许是和曲潮沅的投缘助了他一臂之力,他和曲潮沅远远要好于其他任何一对师生。 即使他听到曲潮沅亲昵地叫自己的研究生为“亮亮”,也只是在心里辗转过一丝醋意。 亮亮不算什么,帮亮亮发论文也不算什么。 毕竟是他的研究生,曲潮沅帮他做这些符合了一个好老师的标准。 能和老师并肩在蝉声喧嚣的寂静午后,一面看着强光下的树林,一面聊着与学业无关的闲杂话题的本科生,只有他一个而已。 所以晚上原本只是他调味生活而打算赴约的老电影放映,他就邀请曲潮沅一起去了。毕竟他对于曲潮沅是比较特殊的学生,他认为老师会同意。 “曲老师很懂电影。”全唐邀请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吧,免费不要钱,我还送老师一顿夜宵。” 他发出要约时曲潮沅正在认真含着一枚粉红色的小熊软糖。 他们又一起吃的午饭,聊了柴可夫斯基和地中海三部曲,吃完饭全唐买了两袋软糖,自己吃酸虫,曲潮沅吃甜甜的熊。 “看电影?”曲潮沅疑惑,“看什么?” “39版的绿野仙踪,老师一起来吧。”全唐充满希冀地等待他的答复。 被他这样盯着,曲潮沅根本没有机会说出拒绝的话。 “老师最近也不忙吧。”全唐看他有些动摇,又劝了一句,“而且来放松放松心情不也是很好吗?” “不是要台风天吗。”曲潮沅说,“极端天气,你们电影小组还要活动。” 全唐几乎是有些缠人了:“台风?那还要好久呢!来吧老师,人又不多,结束了我请老师吃夜宵呀。” 曲潮沅颇有些无奈地答应了:“好吧好吧,今晚我跟放映员走。” 他眼睛里的光芒那么和缓清冽,竟是有几分与宠爱类似的情绪。 全唐因为他答应,笑得痴痴傻傻。 曲潮沅轻轻叹了口气,总是忍不住要多看他两眼。 他的这个学生,用在精明和愚笨里来回切换,但精明是厚道的精明,愚笨是娇憨的愚笨,哪种样子都可爱。 全唐向来是瞧不上学校里的电影放映小组,一来他们放的电影大多数都是正热门的片子,把赶潮流放在第一位;二来他们打的噱头只是摸黑看电影情侣可以偷偷拉手,全唐觉得这些人看电影过于一心二用,他实在不喜欢。 但是39版的绿野仙踪他是真的喜欢,更何况多萝西的朋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他或许又能从今晚的观影活动中再试探试探曲潮沅。 老师愿意跟学生去看电影,本身就不是一个惯常的场景。 下午曲潮沅就在办公室里帮学生看论文,全唐他们学生在工作间赶工。整个下午全唐面上都带着薄纱似的微笑,很志得意满的。有女同学过来请教他问题,他也都耐心地说清楚了。 如此,在期待中,全唐等到了傍晚。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全唐和他们依次拜拜,然后他看着曲潮沅出现在工作间的门口。 和曲潮沅一同穿越走廊,走廊长长,全唐心情激荡。今晚的月亮像是被小孩子的大拇指反复擦拭过,是晕染开的一个毛茸茸圆饼。 他走过这条走廊无数次,第一次来学校还尚且是个与世界相对立的愣头青,转眼下学期就已经要准备司法考试。那时候毛楞楞的小刺头又怎么能想到在两年后的今天他已经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对老师的爱恋。 生活对我真好。他忽然这样想。 如果曲潮沅愿意再和他走这条路走上一百次,他就会冲出去亲吻拥抱每一个他看到的生物。 他会爱每一个他遇到的生物,不再与世界为敌。 放映是在一楼的一间小教室,全唐和曲潮沅到的时候影片正在准备,教室里黑漆漆,只有屏幕闪动着光芒。 整间教室不超过十个人。 放映员是全唐的熟人。 “来了。”他招呼全唐。 “嗯。”全唐点头,紧张了一瞬间,“带着朋友来的。” 对啊。 他心脏猛地一震。 在这间教室里,曲潮沅可不是他的老师,只是他平等的朋友。 这样一想,生活更美好,俗得让人心动。 影片正式开始,全唐的脑子还在‘到底要不要装作不经意间摸到老师的手’和‘到底要不要不小心把手放在老师的大腿上’这两件都很寡廉鲜耻的无耻之事上徘徊犹豫。曲潮沅并不知道他的纠结和彷徨比影片中的龙卷风更甚,他只是认真欣赏。 多萝西打开/房间的大门,映入一片童话的彩色世界。原本黑白的格局猛地跳脱出来幻化成辽阔的仙境。 此时全唐便在心里暗暗叫道:老师您知不知道您走进我的生命就是黑白着色!就和电影里如出一辙! 可随着影片情节不断发展,他便也丢了那份旖旎的心情,十分不争气地投入电影的氛围里去。 教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甜腻的典型美国腔调在这方空间里回荡。 曲潮沅的唇角一直微微上翘,他的坐姿略微松懈,腰椎原是一截坚/挺的竹,现在也稍稍弯曲到椅背。借着偶尔电影的闪光,全唐还能看到曲潮沅交错的十指放在桌面上,曲潮沅是完全放松的姿态。 是常人的姿态,不是老师身份,不是上课工作。 是在一个热的夏夜,和全唐在一起的松懈姿态。 和老师在一起看电影这件事,本身就让全唐飘飘然。 喜欢的电影全唐能看很多遍,比如这一版的绿野仙踪,黑白和彩色的刹那对比他每一次都会感怀。在电影上映之后漫长的年岁里这部故事因为诸多丑闻被人们反复讨论,全唐仍然持有不道德的极致追求,他是为了美而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的人,只要这个极致尚在最低级的人伦允许范围内。 曲潮沅是什么时候看的这部电影呢。全唐在影片结束后不禁好奇。 他是在童年时代记忆尚不清楚时,只记得那对炫丽的红舞鞋。 和曲潮沅断层的十四年多能产生诸多美妙的变化。 比如那个时候值钱的还是缝纫机和自行车;衣服的料子还经常是的确良;有轨电车还没被全部拆光;摇滚正是最鼎盛的时候,他们听猫王和皇后。 全唐的父亲剃着光头全国开音乐大巴的时候,曲潮沅还只是个初中生吧。 他年轻会穿喇叭裤,会戴蛤蟆镜,也会和全唐父亲一样每周都要跳舞吗。 他那时候也背长长的军绿色书包,跑起来啪嗒啪嗒打着他的后背和大腿。 最令人着迷之处在于,对同一种流行于上世纪末和本世纪初的事物,全唐和曲潮沅会有完全不同的体验和记忆,他们完美连接,超越彩虹。 “我请老师吃夜宵吧。”全唐要履行自己中午的提议,“是一家非常、非常、非常好吃的烧烤。” 他强调:“这是放映之后的活动呢。” 这天晚上曲潮沅总是对他很包容,所以他只是笑了一笑,全凭全唐作主:“走吧,去吧。” 北门出去的烧烤街在学生暑假之后迅速萎缩了,只有零星几家还在开。 好在全唐吃惯了的那家烧烤店还在。 他们烧烤店夫妇本身就是狐狸精怪,自然是不管这些凡尘琐事。 全唐带着曲潮沅来了,狐狸脸儿的女主人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了转,抿唇一笑,捎给全唐一个颇有意味的眼神。 这个大嘴巴男孩,向全世界呼唤我喜欢曲潮沅,这家人与他如此相熟,此刻见是夜里带来吃夜宵的陌生男人,自然有了一番猜想。 隔着一家还有另外一个摊点在营业,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或抽烟,零散地玩笑。 最好不过这家最好的烧烤依旧没人来吃,全唐乐颠颠地凑上去跟她要了杂七杂八一大堆,羊脆骨小龙虾、烤茄子烤小鱼。 夜风回荡,曲潮沅胸前开了几颗扣子,但他内里还有一件黑色打底,只提供一片莹白的锁骨周边皮肤让全唐开小差之时多瞄几眼。 “曲老师尝尝,这家店的蘸料我最喜欢了。”全唐给他推荐,手下不闲着,帮老师调了一碗。 一大盆红赤赤的龙虾端上来,香味爆炸就袭击了人的嗅觉。 “你这么极力推荐,我肯定是要好好尝尝的。”曲潮沅说。 只是他吃龙虾蘸着料,全唐吃龙虾一心二用要看着他。 这面上笑盈盈的小流氓一刻不停在心里拍大腿大呼曲潮沅可爱,哪有老师抿唇那么认真地剥龙虾,还会孩子气地吮去手指上的汁水。此等举动太过犯规,把全唐的心戳成了筛子。 隔着不远的桌子有人在欢呼,好像是办成了什么事。只见一个高大的背着吉他的男孩手忙脚乱地要单膝跪地,吉他卡着他的腰胯,他就滑稽地歪歪曲曲地半跪,大家都在起哄。 “在表白呢。”曲潮沅微微笑着看那边。 他开车,一滴酒都不沾,要了一杯浓厚的大麦茶放在手边。 “他们太黏糊了。”全唐似是抱怨,“陈章玉跟他女朋友告白的时候也是,摆了蜡烛又弹吉他的。放假大家都走完了,谁去捧场。” 曲潮沅调笑:“告白的场面不都是这样么。你这话说得也在发酸了。” 全唐当即否认:“才不,就是特别黏人,又特别俗。” 曲潮沅问他:“那你要是有了心上人,你怎么别出心裁地去追求她?” 全唐不假思索:“我会送给他一车青蒿。” 曲潮沅显出一种迷茫的神色:“青蒿?” 全唐忽然忸怩了起来,手指缠在一起绞来绞去。 “是一种代表着少年之爱的花,我在哪本书上看到的,我觉得很好。” 曲潮沅摇摇头,中肯点评道:“别人太俗,你太隐晦,万一人家不懂呢?” 全唐胸有成竹地肯定道:“不会不懂的,在大片的青蒿里面我还要加上所有能表达爱的花,我蹬着小三轮去找他,他一眼就明白了。” 他好像真的看到一片随风摇晃的花田,面向行道树被灯光照耀的那一侧,笑容甜得能拉丝:“茫茫的一片青蒿,易燃、干净、伟岸。” 曲潮沅注视着他,仿若注视黑暗里涌动的河流。 全唐转过脸儿来,眼睛那么亮,烧得人心口直烫。 那河流上,蓦然翻出几枚银月亮。 几枚宝贵的银月亮,照耀着人间世相。 “他不会不懂的。” 全唐的瞳孔里是曲潮沅的脸。 因为有他的爱,黄瓜花会比玫瑰要真挚动人。 第14章 一般而言,上午把工作完成之后,如果下午曲潮沅在,全唐就多磨些时间和曲潮沅聊天,聊自己最近看了什么资料和书籍。 曲潮沅不是那种不愿意和本科生交流的老师,也不会把全唐的问题都推给他的研究生。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端出老师的架子出来,给全唐推荐书目的时候会给学生吃自己已经拆开包装袋里的软糖。 曲潮沅好久没有见过全唐这样对刑诉如此钟爱的本科二年级生。 “如果你以后对考我们刑诉的研究生有兴趣呢,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学校。”曲潮沅跟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坐在他身边,离他很近。 曲潮沅的手指上没有毛发,净得像玉。他把男性的骨劲有力留了下来,把粗鲁糙黑踢了出去。 他一手已经打算拿来一张白纸给全唐写写画画。 “老师。”全唐真诚发问,“一般来说,不是会推荐我考本校的研究生吗?” 除了曲潮沅的研究生,他谁也不稀罕。 很多本校考生想要得到外校考研机会却没办法询问自己本校老师的难点就在于此,一旦问了本校老师,多半都是默认要考本校的,如果直接说自己想要考到别的地方去,难免不会让老师心里不太舒服。 曲潮沅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理,他就真的只是在谈天而已。 “我也想你们报考本校,当我的研究生我当然欢迎。但是四年都待在一个地方,应该会想要换换环境的吧?” 全唐的喉结上下活动,他略略转过脸去,大半个脸偏过来看曲潮沅。 眼睛里有轻若丝棉的情绪。 “我只想考老师的研究生。”他郑重地说,轻轻一眨眼,睫毛扑闪。浅褐色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他,眼里群山万座,都被如梦似幻的白雾蒙着。 这一刻全唐甚至没有去管他心里那些灼热的东西有没有被泄漏。 剃了头,他就再也没办法隐藏自己的喜欢和表情了。 他的五官都在太阳下晒着,都在青天白日里给人看着,任何鼻翼的抽搐和嘴角的上扬都昭示着他的变化。 不知道曲潮沅能不能懂。 曲潮沅怔了一瞬,嘴角上提,语气里甜滋滋的,他刚吃了一颗糖:“你要报我的研究生,那多好啊。” 全唐愣愣地看着他,又说了一句:“别的学校我都不想去。” 曲潮沅避开他的目光,把拿到手里的白纸又放回去:“那好啊,我就不给你分析学校了,考咱们学校不用急......” 全唐便敛了双目低头看手。 这个臭男人总是不懂装懂。 “等我大三就开始准备,我会表现得比别人都好,只考老师的研究生。”全唐把试探的脚步又往前推了一步。 全唐自认为擅长揣摩人眼底些微的感情流露,这或许得益于毕竟有无数的演员曾经在他面前上演尘世挣扎蹉跎折磨。 而眼下,曲潮沅只是睫毛轻轻抖动,从嗓子里沉沉含着一个嗯字。 缺乏父爱的少年人善于歌颂并拜服于女性幽密的内心世界和充沛的爱恨,对如何表达如何体察都有丰富的经验。 他经常认为除去身上最令人痛恨的茎体,他能有一千种细小而显著的方法去接近曲潮沅。 然而他毕竟只是粗陋笨重的雄性,他在感情上有难以弥补的缺陷。 在交流过程中,他甚至不止一次假装不在意触摸到曲潮沅的手指和暴露出的肌肤。 肌肤相触在男性相处和肢体语言中是不常见的。 他也接机和老师讨论文学艺术,试探老师对于特殊的恋爱形态会有何种看法,明明从他一字一句间透露的都是让人欣喜的气息。 那层窗户纸,却渐渐地变成了牛板筋,糊在烤架上,他气急了拿锥子扎也扎不破。 全唐默默盯着自己的手指尖。 “......老师再给我推荐几本书吧,我想看看关于刑罚历史的书。” 曲潮沅站起来:“我给你看看。” 曲潮沅的办公室,和全唐想象的不太一样。 虽然大体和别的老师都是一般的整洁,却是连一盆花也没有的。 全唐要推荐书目,他就走到书架旁去看。从全唐的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书架的全貌,那些书被分门别类归置得太整齐了,整齐到甚至有些虚假。 好像那些书只有曲潮沅能碰,别人都不能动,一旦动了边边角角曲潮沅就能发现。 当他拿着一摞书过来给全唐的时候,有种混乱的感觉袭击了全唐。 他能够理解有些强迫症的人把腰封等物都保存得十分完好,书页整齐雪白仿佛刚刚拆开,但这种情况下一般曲潮沅不应该把自己尽力整理之物交给一个毛手毛脚的学生。 明明收拾得直接拿出去就能当新书来买,却毫不在意似地给了他。 全唐看着他认真保证:“我不会折也不会弄脏,看完就马上还给您。” 全唐的一对眼睛像刚熟的葡萄,给细雨打过一遍,泛着清清的光亮,把他的眼皮撑着往上翻开。 曲潮沅并不和他正正对视,全唐觉得那目光是落在自己脸上的,但是却不落在他眼睛里,只是虚虚地投在他的面颊。 少年人太认真,一个眼神就能翻江倒海。他感到一种无望和愤怒的情绪,他甚至现在就想站起身来狠狠亲吻曲潮沅,把一切都说开。 他要告诉曲潮沅奇异的情绪在身体里作祟,他每晚都和老师做些肮脏春天之事,他被曲潮沅吸引,就像一粒铁屑离不开磁铁。 他没有,他任凭愤怒的巨痒在身体里流淌。 “老师办公室太素了,不准备养点花什么的吗?” 曲潮沅很简单地带过了这个问题:“我太笨手笨脚,养不好。” 全唐和他又说了几句有的没的,随后站立鞠躬和老师道别。 因为心里实在空得发慌,全唐离开曲潮沅办公室之后就去给楚地生帮忙。 楚地生借艺术学院的工作室又借了没人用的展厅,自从大四前辈们毕业之后就再没打扫过了,他打报告,学院就顺水推舟借给他让他用完打扫。 这个年轻的雕塑系学生经常一手白泥地起劲儿捏造型,或者两手污泥地逮鱼摸虾。 全唐欣赏他,进过他的工作室一次,遍地大大小小的神佛舞女,他和楚地生相见恨晚。没有曲潮沅的下午,他就会不打招呼到艺术学院的展厅去帮楚地生的忙,他带两罐冰可乐。 反正楚地生总也是在的,他不怕自己扑空。 到展厅的时候,四面雪白高大的墙壁,楚地生两脚大开对着墙抱手站着,似乎在欣赏这面光秃秃的白面。 “我以为你明天会来。”听到脚步声他也不回头,背对着全唐说。 全唐揉了揉眉心,小声道:“我不知道。” 巨大空洞的白色房间太让人压抑了,仿佛站在群兽俱死的山谷,来往皆是历史穿梭的洪流,一种带着活气的逼迫。 楚地生想要把自己的作品摆满这间展厅,尽管他没有观众,只是做给自己。 两个人都基本不说话,今天也是如此。 展厅有空调,但是暑假不能开,楚地生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他们两个人就光着脚走来走去。 楚地生正在踌躇怎么区分主题让自己的作品众神归位,他做的东西太多,想法也太多,难免出现相互冲突彼此割裂的情况。 “算了。”忙碌一两个钟头之后楚地生的语气里带了明显的怨气,“我今天也烦得很,不做了。” 全唐道:“那怎么。” 楚地生想了想,提议:“你想不想去摘莲蓬?” 他和全唐总是有种神秘而快活的星在闪耀,几乎是见面三次就默契地成为了初步的至交。 半个小时之后,四只脚都都插进了泥里,他们不敢往再深了的地方走,就在边缘趟着。 太热了,这和童年逮鱼摸虾时候的荷塘完全变了个个,磅礴的热气和蝉声让全唐几乎要晕头。好在他的脚趾还陷在冰凉的泥里,就好像插进了镇静的米缸。 因为司考或者考研或者实习而留校的学生零零散散从这两个孩子身边路过,全唐专心致志在水里搜罗宝物,楚地生见着人就把他们拔下的莲蓬送人。 他们两个的脸都红得像烧热的锅膛,汗津津臭烘烘,全唐和楚地生彼此打量了半天,又摇头又苦笑。 黄罗推开曲潮沅的门,发现他正发呆似地看着楼下。 他的表情有一些柔和、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物质,短暂地闪过。如果这种甜蜜之物停留的时间长一些,黄罗就会怀疑曲潮沅谈恋爱了。 “看什么呢。”黄罗随口问。 黄罗教民事诉讼,在整个学校里和曲潮沅关系最好。 在任何场合,黄罗都能拿曲潮沅举例子,曲潮沅经常是他课堂小测和期末考卷里案件的主人公,全校都知道黄罗对曲潮沅一头热,曲潮沅很少提到他。 曲潮沅不答他,转身要去给他倒水:“你怎么过来了?” 黄罗搔搔后脑:“你上次给你们家老头找的护工电话还能给我吗?” 曲潮沅一边为他沏茶一边想:“有的,马上传给你。” “你们家老人生病了吗?” 黄罗一摆手:“唉,人老了,身体是真的不行了。” 曲潮沅把茶杯递到他面前:“我现在就给你发他们的消息。” 黄罗咧嘴笑:“那先谢谢你,等老头来了,我还去接。” “噢,前段时间你们家老人不也来看病吗,怎么样了?” “已经回家休养了。” 黄罗打量着他的表情:“你看没看过你们家老头?” 曲潮沅没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我给他找了三个护工,我什么都不懂,去反而是帮倒忙。” 黄罗观察他面部表情,如同在叙述今日天气。 他忽而想起他们一起出差的那天,曲潮沅在宾馆里和他的家人打电话。 黄罗出门抽烟,回来正好听到。他慢慢走进去,曲潮沅发现了他,也并未说什么,抬眼看了他飞快一秒就继续讲电话,他似乎并不觉得这是需要遮掩的家事。 黄罗有儿有女,而曲潮沅现在独身一人住着,少有人叨扰。他的亲戚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八竿子远的远方亲戚,但是生病需要曲潮沅照顾给钱的却是曾经抚养过曲潮沅的长辈。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投奔有钱亲戚要钱住院。 曲潮沅的语气是柔情关切里裹了真诚的冰冷:“我知道这件事,我已经雇了三个护工,老人一住到医院,他们马上就到。” 那边嘈嘈切切的不知说些什么,曲潮沅靠在栏杆上,俯瞰楼下的川流不息。 他眉间平整,并未对此事感到深沉的忧虑,目光里也看不到情绪的变化。 黄罗只听曲潮沅‘嗯’了一声过后,好脾气地说:“我在忙,不用见我,我找的护工都是最好的。” 老人想见多年未见的孙辈,并不难理解,没有正常人会拒绝。 “他会没事的,缺钱就找我,挂不上专家号我就找人。” 曲潮沅背对着黄罗,还不知道此人已经面色复杂地在背后看了他很久。 “如果不想住医院,我可以在外面租一套房子。” 他这样斯文讲理、面面俱到,用优渥的条件轻轻巧巧地拨开了所有家人见面的契机。谁都挑不出他一点儿错,但就是觉得诡异。适当的和煦的笑声和体贴的问候都在滴水不漏下面构筑了长长的冰棱。 这个人面上是热的,热腾腾,待人如春花。心里是冷的、是寒的,让人往他心里多走几寸,手脚就冻得木楞楞地发紫。 第15章 到哪里去找青蒿呢。 到哪里去找青蒿,成了全唐的新问题。 炎炎夏日,青蒿又不是名贵的花草,到哪里去找呢。 全唐躺在宿舍冰透的地上思考。 昨夜又是狂风骤雨、飞象乱窜、坚硬的铜器在他身体里开凿,非要开凿出一眼泉,清水汩汩流淌之处开满了野牡丹和白桐花。 情/欲和理性递嬗之际,他根本分不清曲潮沅现实生活的脸和那张汗津津、在他耳边吐气喘息的爱欲面容。 他自己都快要疯了。 全唐心知肚明,曲潮沅和自己已经超过了学生和老师的界限。哪里有老师会和学生这样亲密?就算曲潮沅是个脾气再好的人也不可能吧? 一起吃小龙虾和羊脆骨、聊那么多天南海北的话题、看电影时候的暧昧表态、经常触碰的肢体都不是假的吧?全唐的表现不算挑明了说我就是喜欢老师但是也八九不离十,曲潮沅如此聪慧的人不会看不穿。 全唐夹着被子在地上翻来覆去,他想不通。 好在这地已经被他拖干净,再不济,也被他的被子衣服拖了干净。 曲潮沅并非纯种直男,这一点毋庸置疑。此学期结束,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不存在借机勾/引老师谋求课业福利之说。老师单身却不刻板,生活富有情调,显然并非薄情之人,他对爱情必然有自己的需求。 那到底是什么,让他面对二十岁男生的爱情总是体面优雅,不动声色呢? 全唐的猪大头好痛,他只学到了爱情电影里手段的皮毛,没有学到精髓,勘不破问题疑难。 还是看得少了,他在心里默默盘算,从今天开始,每天都要刷爱情电影。 于是他从地上猛然站起,橙色的空调被也扬起来如一面萎靡的风帆。 他决定要为老师送上他所有的爱。 用一车满满的青蒿。 离学校二十公里是田野。 到了城乡结合的地带,就全部都是野花野草。 如果时间来得及,他就能在台风到来之前赶上一个脊背流汗的晴天。他会把楚地生运材料的三轮军绿小车借来,自己蹬到田间地头,到处采撷一些,既保证物种多样性不被破坏,又保证送去的野花野草丰富多样。 老师会怎么看我呢。他吃吃地笑起来。 年轻人太莽撞,爱的能力大于爱的技巧,爱的驱动大于爱的理性。 全唐的行动能力一向处于同龄人的顶峰。他晚上粗略谋划一番,次日就果真找楚地生借来了他的三轮车,手机导航一路流着汗出门去。 田野里会有什么样的花?他猜也猜得到。 蜂蜜草的绛紫薄裙、白麻的鹅黄小灯、夏至草的茭白飞纱、飞蓬的刺猬头、宝石似的蛇莓和龙葵......还有代表着少年之爱的青蒿。 或许他还要买一些百合,买一些玫瑰,买一些向日葵,他要扫空离学校最近的一家花店里所有表达爱的花,不管是表达什么种类的爱。 所有形式的爱意他都认为自己具有,因为现在是年轻做主导。 这天的气温一度飙升到四十度,曲潮沅在办公室写文章。 按照预警信息,明天或者后天恐怕会有暴雨,台风擦边绕过这座城市,把温度降下来。 蝉声潮起潮落,一波一波,把这个曝光过度的上午延展得无限长。 工作稍微告一段落后,曲潮沅站起身来到窗边放松眼睛,便看到树和路都亮得刺目,乍一眼只有白硬的光,景物原本的颜色都难以辩识。 灿灿空中连只飞蛾也寻不见,他看着看着,眼前果真出现微波般红莹的热浪,在马路上翻滚着。 早晨曲潮沅光是走到停车场就已经汗流浃背,车里的温度过高,之前全唐送给他但又忘记拿上楼的巧克力已经化了。 这样的天气,贫血的人出门走几步路怕就要瘫倒在地上做了煎蛋。 自从全唐在超市给他带上一袋软糖,这个学生每日就变着法给他塞甜的零食吃。 然而他又不像是在讨好,不像是假意逢迎。 全唐一直让曲潮沅头痛。 今日这么热的天,好在学生们都已经过了最初需要指导的工作阶段,可以不用再过来了。有些人已经回家,有些人还待在宿舍,倘若明日真的暴雨,曲潮沅就直接在群里让大家都别再到法学院院楼来。 极端天气,即使不用通知,一般学生也不会来。他要提醒好好照顾自己的,只有那一个固执的小男生。 那个固执的小光头。 小光头太亮了,离得多远曲潮沅也能一眼看得出来。这枚锃亮的小光头就总是出现在法学院门口的那条大路上,慢慢接近他。 一般人剃了光头都会生出几分滑稽可笑之色,但全唐却因为新的发型增添了玩世桀骜的态度,变得富有攻击力。那张月亮似的柔脸、那对永远注视他的狐狸眼。 曲潮沅原先并未因全唐的靠近而感到异样,如今已经会为了和他拉开距离而苦恼。 他从未想过自己要离年轻人远远的,现在却有意保持距离。 因为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年轻人滚烫得让他难忍,比这个夏天更烫。 管什么南极北极,千米厚的冰层把他封起来,他都能凭借自己的热气闯出一条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路来。 曲潮沅忽然觉得,就在这冷气阵阵的房间里,光是看着外面的夏天,他都要被热到窒息了。 在窗边静静地看了一会之后,年轻有为的法学教授走回座位继续整理他的思绪。 然而却是思绪一旦飞到别处去,就再也飞不回来了。 倘若他再年轻十五岁,或者回到仅仅几年前成为最年轻的教授那时的志得意满,他或许都会放任自己的心动和不体面。但是三十五岁的曲潮沅已经不再需要这份放/荡的心动。 于他全无好处。 手机振动,高温预警,曲潮沅顺势在工作群里发了一条通知,让大家明天不必再来工作室,等待气温稳定再来也不迟。 他便又看到了全唐的微信头像。 全唐和他的聊天总是因为经常而把对话框排在第一或者第二位的。 他又怎么察觉不出这个男孩笨拙而努力地想要进攻他的兴趣领域,在那些艰深的问题里取得和他的共鸣。 这笨拙的姿态让他也觉得棘手。 今天倒是一反常态,全唐并未和他聊天。 连曲潮沅也稍感意外了。 他既没有来工作室,也没有和他发信息,不符合这个男孩的做事风格。 炎炎夏日,他又在干嘛呢? 如此漫长而残酷的炙热白昼,他在干嘛呢? 他是否在宿舍里为了某一部影片哭泣?还是在空调的冷风里梦见了他? 曲潮沅心神一晃,半晌无言。 投入工作之后,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远去,曲潮沅察觉到饿的感受,但没有人来主动唤他去吃饭,对于这项必备事件,曲潮沅也无精打采、懒得动弹。 就如此,他一直工作到傍晚。 肩背完全酸硬僵直,曲潮沅准备下班回家。 此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曲老师吗?” 一个年少的男声。 “是我,请问您有什么事?” 那个男声听起来有些许的羞赧:“您的学生全唐给您送了个同城快递,我给您送到法学院院楼下了,您来拿吧。” “全唐?” “您下来拿一趟吧,我这边儿还有单呢,我就先走了。” 还没等曲潮沅再问详细一些,电话就挂断了。 曲潮沅带着怀疑下楼去。 他不知为什么,心脏前所未有地激动起来,他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将要看到什么,但他的直觉里蒙昧地暗示着一些东西。 法学院的大厅里连保安也没有,见不着那个快递员。 曲潮沅出了门,天边是紫红色。 过了一个拐角,就在他办公室窗户的正下方,曲潮沅看见了一只绿色的三轮车。 绿色的三轮车,承载着满车的花,正在夕阳之下。 曲潮沅刹那间呼吸都停止了。 过了许久,他艰难地挪到了车边。 在幻梦般的斑斓花丛里,安放着一张浅金色的对折卡片。 曲潮沅深吸一口气,伸手拿出了这张卡片,展开——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手指这样笨拙,连展开一张小小的卡片都要颤抖不已,每个手指头里都藏着一只跃动不安的心脏,指纹处传来火烧的温度。 于是周围的树木便看到这个法学院最年轻的教授红了脸庞,他在缓和过后的烈日下脸庞涨红,像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孩,头一次被粗糙男生的盛大示爱吓到。 曲潮沅看了这张卡片两分钟,随后手指仍是颤抖着把卡片收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而那一车花花草草呢? 紫金缎带包裹的木槿怎么办?那些天使般的百合怎么办?那些似火燃烧的玫瑰、金银烁烁的扶郎、甜蜜的多头康乃馨、石竹梅和满天星、向日葵和洋桔梗——而曲潮沅此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品种的玫瑰,也从未见过这么多令人心折的颜色。 还有这一整片草原才能浓缩成的青蒿。这些花,他要怎么收取怎么采摘,怎么放在随身口袋? 那些青蒿,茫茫一片绿水。 茫茫的一片青蒿,易燃、干净、伟岸。 他不会不懂得,他一眼就明白了。 全唐信誓旦旦的话语就响起在他的耳边。 现在他果然是一眼就明白了,只是全唐没有在旁边等着。 他这样金子似的男孩,也会感到害羞吗?难道在别处观察他的表情变化? “全唐啊......”曲潮沅从这片花色拽回理智,里恢复了一些正常状态,却不由叹息道,“你要我怎么办呢?” 你想要我怎么办呢? 身为师长和成年男性,你要我如何面对你? 身为师长和成年男性,曲潮沅原有一百种体面而冷酷处理这一车花的方法。 但是他没有。 倘若仔细检查曲潮沅的面容,就能发现他是满面的猝不及防。在满面的猝不及防下,他甚至有一丝不想表露却生生流露的欢喜。 见了这一车花,他并没有产生窘迫、气急败坏,而是被他压制下的一丝喜悦。 可这喜悦,又怎么能表露出来? 曲潮沅转头回到办公室去了。 他总是沉静的眼珠在眶子里轻微颤动,喉结亦是上下不安移动,圈在钥匙上的手指收紧又放松,不断摩挲着那个铜制的小物件。 曲潮沅的喉咙仿佛哽住,他在屋里默默走了两圈,停在门前,又走动起来,脚步凌乱地到了窗户。 透过窗是能够看到那些花。 在窗前定了几分钟后,曲潮沅开始打电话。 他始终不敢再面对那车繁盛的花。 此时全唐正在校医院里打点滴,他如一条瘫软的草狗躺在床上安静地一呼一吸。 傍晚的光是温热的血,透过医院天蓝色的窗帘扑在他脸上。 他的脸就交织着橘色和烈烈的红。 仿佛洒了一脸的马缨丹。 第16章 台风天来得太过迅猛,一个被追打的匆匆逃犯,从沿海地带携风裹雨一路乱窜。 全唐的中暑来得也比较迅猛,他在校医院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依旧浑身无力。 他一张白净的脸上雨后春笋长了两腮的小片红点,又痒又痛,实在晒得过了头。 楚地生昨天傍晚回来复命的时候全唐半垂着眼,松散地注视着自己插了针头的手背,楚地生进来,他就勉力扫了他一眼。 全唐的整个计划里本来他这个三轮车夫是最重要的一环,但是他的身体实在支撑不住,没有办法,在医院残喘。 “快过来给我调一部电影看。”全唐有气无力地吩咐他,眼皮耷拉着。 楚地生深深地望着他,站在门口,不言不语。 善于体察别人微小情绪的全唐错过了这深深的一眼。 全唐离开精神支柱电影和曲潮沅实在太久,打点滴滴进去的也不过是让他的僵尸身体活动的药剂,内里还是虚的。 “你就是为了那个老师?”楚地生的语气里带了不可置信,“你今天骑车几十公里一大早就出门,这么热的天——” “哥哥,快给我放一部电影。”全唐虚弱地打断他。 楚地生一面过来给他拿手机放支架,一面把自己送花的经历说了。 全唐断断续续地看动画片,听着听着睫毛颤抖了几下,不再动了。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大雨滂沱。 曲潮沅不曾来到他的梦里。 醒来点滴已经被拆掉,病房寂静深蓝、暴雨嘈杂单调,全唐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开天辟地时的混沌茫然。 他脸上的灼痛和热/辣褪去了,但是双腿还是无力,胃里空空如也。 全唐摸出手机来看,只有电影群的消息、楚地生的信息、曲潮沅通知大家不要再去工作室,保护好自己。 那一车他用尽心力的花就是泥牛入海,再也没有踪影。 曲潮沅仍是老师的宽和口吻,关切地告诉学生们注意安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全唐放下手机,愣愣看着自己的脚。 白色薄被下的脚,是昨天奋力穿行在林间田野的脚。他怎么能不记得昨天那么热,他在外面逐渐融化,太阳和云群却那么美,一帧帧他都想截图下来给曲潮沅看。 他曾奋勇触摸云彩。 曲老师,是他看书时随便一个小问题都会认真解答的老师。 一车花,他看不到吗? 看到了,他没有回答吗? 全唐火速拨通了给曲潮沅的电话。 曲潮沅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接起来。 然而三十秒之后,还是接通了。 全唐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的舌头往喉咙里面卷,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好。 “老师老师......”他结结巴巴的,用力攥着手机,“老师您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他总感觉曲潮沅在那边呼吸一滞。 “我昨天本来是要自己送给老师的,但是我身体不舒服!所以让我的朋友送去了!” 他急急忙忙给自己找补。 “昨天我想,老师的办公室里不是没有花嘛,我就想、我出门去好了,我出门去给老师带一点花。” 真是奇怪,为什么说出来的话都这般支离破碎没有逻辑。 曲潮沅低声道:“全唐,台风天,暴雨,你在宿舍不用来工作室了知道吗。” 全唐恍若根本没听到:“老师,我、我也不算讨人厌吧?老师也说过了自己其实并没有局限于男女之间......我长得也不丑吧?” 他开始抓耳挠腮,颧骨上的晒痕被他一抓就用力地痛起来:“老师您喜欢那些花吗?您、您知道我的心意吗?” 曲潮沅的呼吸声就在他的耳边。 曲潮沅说道:“你还年轻。你不要太过于执着,选错了路。” 全唐心脏冰了一瞬,他追问道:“您是什么意思呢?我能见您面,和您说吗?我是不是表达不清楚?是不是说得不对?” “我是不是......?” 真是奇怪,他和那些伙伴们一起高谈阔论贝拉?巴拉兹和电影符号学的时候,他和他们争执手摇镜头好与不好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慌乱窘迫,可不是这样磕磕绊绊啊。 曲潮沅温和地拒绝了他:“全唐,我们的实习业已过半,剩下来的时间天气不确定,你们不需要再过来了,在宿舍完成任务就好。” 全唐喃喃:“我要见您一面啊......” 曲潮沅叹道:“不必了。” 全唐无措道:“怎么......” 曲潮沅把电话挂了。 全唐环顾四周。 他忽然一掀被子下了床,触地瞬间脚趾酸软,他身形晃了一瞬便穿鞋走人。 狂风大作,气温已经降到十几度,全唐竟也顾不上回宿舍拿一件厚外套。 平时能拦他一拦的迟重又不在这里,若是在此,便是兜头一顿痛骂让他回宿舍发疯去。 这头时时刻刻都在发疯的、鲁莽笨拙的怪兽。 好奇怪,他明明不想给老师留下自己是个偏执狂是个恋爱脑是个没有老师就活不下去的废物,但是为什么还是要为了老师含糊其辞的几句话而去证明去剖白呢? 他这样的学生,能上法治频道也能上社会新闻吧? 全唐一面嘲笑着自己,一面往校外去了。 今天就果真是末日来了,阴雨大风都是要跟他作对,走着走着就有树干摔下来要把他撵成一块臭饼,他也要往前走一走。 天地茫茫、昏黑不明。 曲潮沅在家里没有开灯。 他手头还有一个案子,几千万的标的、几百张货物单,他一张张查,一个签名一个签名核对,大脑痛得要命。 现在却无心再去操持了。 他坐在沙发上,双膝靠拢,把自己环抱。 不知道为什么,曲潮沅想起来自己高中的好友,大学去学了化学,甫一毕业,就用尽了学识去制造毒品,最后博士也没上完就被抓走了。他的脑海闪电般又闪过他们大学毕业的那张照片,上面多过半数的人游走于灰色地带,被另外一半的人抓去送走。 都曾是被赋予厚望的精英。 他这一生的不确定和确定太多,他早就不再关心自己的理性和感情。 全唐的出现让他失了方寸。 小光头就像一团年轻狂肆的火,长长地撕拉开夜幕,映入他的眼帘,继而在他周身燃烧成漫天。 曲潮沅只敢看他一眼,又不敢移开视线,他的眼睛里铺天盖地就都是那富有生机的、肌肤相贴的温热跳动的红色。 活着的红色。 这片燎原大火,留下了最后一片青蒿。 火一样的男孩,水一样的青蒿。 可这汪洋恣肆,灭天暴雨,谁知道青蒿会不会死? 曲潮沅在沙发上叹息。 时间过去,暴雨继续,忽而传来擂门的声音。 不会吧? 曲潮沅望向房门。 那里传来无力的、持续的叩门声。 他慢慢地、趿着拖鞋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风雨皆来、寒气刀刀。 全唐抖着微紫的嘴唇,脑袋不断地滴下水来。他双眼火亮、颧骨燃烧着胭脂的色彩,像是病重犹在兴奋。他的喉结上下移动,鼻翼薄而惨白,一块冰冻的琼脂,不见一口气进去,也不见一口气出来。 他那双眼却迸发出无以伦比的光彩,堪比整片的火雨流星,要把曲潮沅囫囵收了进去。 曲潮沅便是又一次感到了被火烧灼的痛。 他的心脏蓦地揪紧—— 可恨!为何每每见他!一句话两句话!都要抵制这种奔流向火的冲动! 全唐不敢进门,怕自己湿了曲潮沅家里的地。 “我想跟老师说。” 他定定地,眼睛里旷世的大火铺天盖地。 “我真的很喜欢老师,想做老师的男朋友。” “我爱老师。” 曲潮沅心里那根弦,绷到极紧,骤然断裂。 全唐明明很痛。 明明很痛。 可是他很急,两条腿往两边跪着分开,用身后的肉/穴去吞曲潮沅的阴/茎,他不要让曲潮沅痛,就尽力分开自己。 老师既已为他做了让步,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走到最后一步。 他想象自己是个没有感觉的东西,想象其实自己已经充分润滑过了,他是个皮套,是个流着水含着蜜的皮套,要先把老师全部吃下去再箍起来。 他的手无措地在曲潮沅肩膀上摩挲,不肯往下捏,不肯因为自己痛把老师捏得重。 曲潮沅容留他、让他洗澡、叹着气、拥抱他—— ——全唐的眼眶一直是湿漉漉。 他的鼻梁就和曲潮沅的鼻梁相互挤压交错,呼吸着的都是同样的潮湿的空气。 全唐的脸又潮湿了,这股潮湿的水汽也覆到了曲潮沅的脸上,他的嘴唇黏热,小心翼翼地亲曲潮沅的面颊。 老师不准他就不会去吻老师的嘴唇。 他不会。 曲潮沅心里一万个后悔,此时也通通作不得数。 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他的手掌握到全唐的腰际,那么烫,让全唐浑身抖了一下。 “老师,怎么了?”他张大眼睛,那双眼睛玻璃球一般的亮彩。 他一叹气,全唐的心尖都颤抖。 “怎么叹气啊老师。”全唐的吻也停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询问曲潮沅。 曲潮沅的吻落在他的鼻梁上,他的声音充满无奈。 “你不要急,我哪里都不去。” 曲潮沅不是一个诚实的人,他的经历注定他不会诚实,但是现在他也突然想要诚实地屈从于身体内勃发的夏日力量,或许是年轻人的眼睛让他的心左右摇摆。 或许他早就摇摆不知定向、在一袋袋小熊软糖、巧克力奶茶和梅饼里迷失方向。 或许他自己也在等这个男孩的真心话,让他好痛痛快快纵情纵欲一番。 接下来所有的掌控权全唐都交给了他的老师。 他果真是一眼未凿的泉,老师却是个熟练工、他就和缓地举起铜器,一下一下、缓慢而坚实,火星四溅地往里凿,凿得酸楚和痛苦一起涌了出来。 随后那股泉水越流越远,流进了月亮,在清光里把他的心灵包裹圆满。他的双眼也果真是刚熟的葡萄,亮着亮着,就破了皮流了汁,再被他的老师吮去。 那种磨人的痒啄着他身体里狂浪的内核、舔着他皮肤下的红色、嗅着腿间脊背的气息,让他浑身都要变形成一团任人揉捻的粉色物质。 要融化、似火似水。 “老师,老师亲亲我吧。”全唐嗫嚅。 曲潮沅顿了顿,伏低身躯寻找他的嘴唇。 曲老师从未见过这样柔软腻人、这么低身段的全唐。 就在这个台风盖过月亮的夜里,他把自己的退路和自尊都慢慢抛弃,只为了得到曲潮沅的疼惜。 窗外所有的花,都在持续不断的暴雨里渐渐秃了杆子,垂下/身去。 一夜风暴雷鸣、狂雨呼啸。 两株对准了蕊揉弄在一起的花。 第17章 他很久没有做错,然而这一次又犯错。 学校里嫉恶如仇的老教授很欣赏他,原本只推荐了他一个去顶级的学府做讲座,曲潮沅犹豫再三,起床把这件事情推掉了。 台风就只闹了这一阵子,早晨太阳破了雾蒙蒙的水汽,天地重新清朗光明。 这世界光洁可爱而乖巧,像是狠狠用丝瓜瓤沾着泡沫洗涮过,明晃晃的玻璃抽丝烧出来的。 曲潮沅又听见鸟叫,蝉也没死。 他怔怔地盯着蜷缩在自己身边的身体。 是少年人的,那个他较为欣赏的学生,前几天还和他讨论刑法解释和罪刑差别的年轻学生。 和他聊天的随意性与广阔性曾经让曲潮沅感到无以伦比的欢喜。 他这么欣赏全唐,远远超出于一个老师对学生专业素养的欣赏。 起初只是在共同看过的电影上寻找共鸣,后来变化到更广范围的音乐绘画。 最让曲潮沅心喜,莫过于全唐对小成本现实电影的独到见解、对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深入思考与曲潮沅这些年来走南闯北的经历有如此之多的重合。 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本科生,上一秒还在讨论涂尔干和社会连带主义,下一秒就要告诉他苹果块赔上现烤的煎饼多好吃。 他见到全唐,心思就要从工作上分出来到边边角角的零碎世界中去。 是在什么时候,就已经发觉自己错了呢? 就在他身边,他暗花的被子下面,部分躯体隐匿在阴影中,洁白一线的脊背向着他,全唐像一条盘曲的小白龙。 这条小白龙昨夜踏雨行风来找他,一身婉腻的细软密鳞,他轻轻拿人类的手掌去抚摸,用抚摸五谷轮回的浊气对着他一身的如玉光泽,小龙就晕头转向瘫软在他的掌心。 曲潮沅定了定心神,下床去洗漱。 溜明湛亮的双眼、灼热交织的吐息、纠缠紧密的四肢、慌乱甜蜜的吻。 曲潮沅用力闭了闭眼睛。 怎么昨晚,他看了那双眼睛,看了那个人,就忘了自己是他的老师。 曲潮沅走到阳台去打电话回绝老教授的好意推荐,他现在全无心思。 全无心思,心思便又跑到全唐身上去了。 不消说,学校门口那家花店估计是被他买得空了,那些浓烈的野花野草,他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田野?那么热的天,一度到了四十度以上,他就这样骑着车穿行在太阳和绿地之间吗? 曲潮沅喉头干得厉害,干得痛、绞痛。 云和绿都是一样延伸开去,他骑着车,太过用力好像在愤怒,昨晚曲潮沅亲吻过的脊背绷得直直的—— ——他在看哪里有他要的花。 曲潮沅想到此处,便是再也想不下去了。 是夏天的错,他本不该犯这种错。 别人都怎么评价曲老师? 口才好、学问精、与人为善。 法庭上有理有据稳扎稳打,生活里风度翩翩优雅大度。 万一,他这一晚的晃神,被有心人知道了?被有心人利用了? 曲潮沅身上的光环?他的外皮?他该如何自处? 曲潮沅在阳台想了半天。 他的颈窝,有一枚小小的牙印,昨晚全唐痛得狠了,才小小地咬了一口。 半片嫣红的蝴蝶。 回了卧室,全唐在被子里,像个隆起的糖三角。 他就是一汪滚烫的糖。 曲潮沅走到床前,慢慢地掀开被子。 全唐烧得厉害,脸儿涨得通红。 他的脖颈上,还有被老师吮/吸出的红痕。 曲潮沅的心就这样陡然软了下去。 他终于做梦,伴随着雨声。 小象在暴雨天里灰扑扑的城市大路上这样开心,路上没人,树木摧折,它鼻子和尾巴都在转着圈。 它怎么这么高兴? 全唐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也没有实体,在虚空里跟着小红象,默默地看它撒欢。 原来它已长得这样大了。 却见这蒙了纱的金属世界里,它象蹄子踏过的地方,骤然长出几片柔嫩鲜润的芭蕉叶。 ‘啪嗒’声在它身后蜿蜒成绿色的小河。 全唐呆呆看它,它生得这样美而肥,浑身都是嫩嫩的圆,颜色又这样正,宝光的红。 今天它怎么这么高兴? 全唐迷迷糊糊地问自己。 可他一路跟着小象,自己也高兴起来,它晃鼻子晃尾巴,他看得喜不自胜。 没走了几步,忽然大地裂开许多的缝隙,红烫的岩浆刹那间涌了出来,小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地叫起来—— 全唐猛然惊醒。 他出了一身的汗,烧已经退了。 这间屋子他没见过,宽阔漂亮,身上的衣服也已经换过。 这是老师的家。 此时曲潮沅走进来,他看起来柔软而干净。穿一身家居服,比以前在讲台上还好看。 曲潮沅走到他身边,全唐手指紧紧搅在一起。 “你怎么找到我的家?”曲潮沅问他。 他并未遮挡自己颈窝那枚红痕,看得全唐心痒。 昨晚一切发生之时,他身体里的热潮业已涌动,低烧让他的头脑变成混混沌沌的,除了亲近曲潮沅别的也通通不会做。 “以前……以前刚开学的时候,教务处给过一些老师的住址。我记得了。”全唐解释道。 曲潮沅坐在床边,伸手来试他的额头。 他的语气是十分平和,不像在斥责他。 “这么大的雨。你自己不知道危险吗?” 全唐只感觉老师手掌碰到的地方都变了样,那一块皮肤吵吵闹闹快快乐乐。 “我想见面和老师说话。有的话必须要见到老师才行。” 全唐眼疾手快捉住了曲潮沅的几根手指,收到手心里。 曲潮沅不动声色,神色看不出任何端倪。几根手指任凭他抓着拢在手心。 在这一层薄薄的水流之下,任谁也感觉得到暗流涌动。 全唐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老师的脸色、揣度着自己的用语:“老师,我可以追求您吗?” 曲潮沅并不答话,睫毛长长地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的光。 他的脸颊昨晚被全唐机关枪似地吻了一遍,今天早晨却还是光洁如瓷,薄薄的脸颊皮肤兜着两团绵软的白絮,这份幼态就是让全唐一直心动到现在。 昨晚都已经做了那般亲密的事,他还要这样客气地问。 在这个学生身上,疯狂和恬静总是并存的。 穿越四分之一的城市,在狂风暴雨里跋涉的也是他,似哭非哭的粉红柔软物质也是他。 “昨晚,老师也并不讨厌我吧。”全唐说。 他的声音竟然还是哑的,掺了蜜糖的哑,让曲潮沅瞬间就回到了昨夜的场景。 ——他的泪水流出,低声呻吟之时。 他的双腿弯曲,脚趾蜷缩之时。 曲潮沅抬眼看着他。 全唐的眼睛竟然还有昨夜的琉璃,他微微红肿的双眼包含甜味水泉。 曲潮沅决定再错一点点、一点点。 “你是我到目前为止,最欣赏的学生。” 全唐点着头,很欢快似的,眼睛里闪烁起希冀的光芒,狗儿一般。 曲潮沅沉吟思忖,眼睛直望着他:“全唐,你的心意我已经感受到。作为你的师长,我却没有办法现在对你作出明确答复。” 全唐手掌轻微颤动着,紧紧拢着他的手指。 曲潮沅一分一毫都不愿意说出有失身份的话:“我只希望,一切的决定,你切莫辜负自己。” 全唐咬紧了嘴唇,跪坐在床上,把曲潮沅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前。 他把心跳传给老师听,给他看,明晃晃的,他有多热诚。 “我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老师和我试一试,反正现在是夏天,是夏天对吧。” 他向前膝行了几步,张开手掌去搂住曲潮沅的脖颈。 终于在清醒时刻,全唐被那股蓝色的、渺茫的、森森的香气给包裹浸透,他才烧了一天就消瘦一些的脸流淌出亮闪闪的笑容。 曲潮沅愣了一愣,便在这不该有的错误里走得深了。他伸出手去,环住了这个渴爱的男孩。 老师在他干燥的后颈上轻吻了一记。 “为你拆一只新的牙刷,洗漱完来喝粥吧。” 全唐恋爱的第一个礼拜是在反复发烧中度过的。 他在老师家里吃了饭,脚踩在棉花上回去了。 天地净润可爱,开阔明亮。 到处都被水洗得发亮,但却不烫。全唐穿着老师借他的衣服,衣袖透风,好像衣服里是蓝汪汪的湖水。 连公交车也是鲜亮美好的。 回到宿舍后,他仍不能相信自己已经得到了老师一星半点的喜爱,用力嗅着衣领的气味,在宿舍里拼命地转圈。 他又把架子上的书噼里啪啦打倒了一地。 迟重的模型也被他打得歪了翅膀。 全唐嘴里不住发出火车过山洞的声音,张开的手臂把他贴在墙上难得的那些电影海报打得树叶一般啪啪响。 他如富裕的地主老财倒在地上,吃吃地笑。 然而高兴没有太早,他就再一次病倒了。 晚上就住进了校医院继续吊水。 吊着水,接通他妈妈的电话,还在看着电影。 他心情这样愉快,看轻松的乡野动画电影,两个女孩的夏天友情,看得他要手舞足蹈。 全唐有些神经敏感的母亲在电话那头止不住地担心。 自他父亲离开后,她就总是这样担心。 “我没事!我在看电影!昨天下雨一点也没淋到我!” 他兴高采烈和母亲说自己新认识的小艺术家楚地生,说即将来看他的那些电影爱好者。 云里雾里,瞎说一通。 他母亲说了几句后,挂了电话。 全唐屁股还有些痛,曲潮沅夯个楔子在他身体里,他在床上躺着还好些,走路的时候后面感觉很奇怪,不知完全是痛,还是有些微微的漏风。 他开始回想昨夜,除却馥郁的牡丹之味,是再没想到别的了。只觉得老师颇有些狠力,却好像输给了什么似的。 惯常小说里说的要事后清洁,全唐是到现在才想起来。 他“哎哟”一声,以为自己找到了发烧的原因。 后转念一想,他脑袋里还有些水波荡漾雾气蒸腾的记忆,理应在浴室,而且醒来又全身干爽,老师那样子的好人,应该是帮他清理过了的。 那这高烧。 大约曲潮沅是他久病不愈的高烧。 春天夏天也似的高烧。 多好的高烧。 全唐在病房里大声朗诵诗歌,校医院的护士以为出了什么事,猛地踏进门来。 “干嘛——!” 送走了护士,他继续快乐地唱歌。 第18章 礼拜一全唐继续振奋精神纠缠老师。 大烧一场,他看起来瘦多了,但笔直而精神。工作间里他的同学都不来,只有曲潮沅的一个研究生时不时露个头,大清早全唐看到他,神采奕奕地叫了一声:“学长好!” 研究生被他吓了一跳,平日里全唐从不这样客气而热情,他扶了扶眼镜,打量了全唐几秒钟:“今天什么事情你这么开心?” 全唐笑嘻嘻的,浑身上下冒着喜气:“不知道,就是开心呗。” 研究生也对他笑起来,指指头顶:“你的头发是不是长出来一点了。” 全唐豪爽地摸摸头顶,清脆地答道:“是的!” 开始工作后一会儿,全唐听见门外很小的一声关门响,他心里知道那是曲潮沅来了。 因为他始终在发烧,这一个礼拜曲潮沅来看过他几次,给他送东西吃。有时楚地生前脚刚走,曲潮沅后脚就来了,即使是在发烧,全唐也始终过得富足。 一上午曲潮沅都没来视察工作,全唐就闲下来看一眼曲潮沅的微信头像,翻翻过去的聊天记录。 工作间的窗帘拉得高高的、冷气足足的,阳光和云就在玻璃后面,照耀着全唐的后背。 酥山似的云峰,千层云海。 十点钟左右研究生也要溜出去找女朋友,他一走全唐就在工作间里放歌。 现在看来,工作间里每一把椅子、每一方桌角都那么可爱。 中午结束,他去找曲潮沅吃饭。 法学院里也没有人,整栋楼雪白整洁。 曲潮沅的门没锁,他轻轻敲了敲,拧开门把往里头进。 全唐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是细水长流的缓慢爱情比较适合还是轰轰烈烈的易燃爱情比较恰当,他看过很多种,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偏好。 他现在只是多看老师一眼就多喜欢一分,再多看一眼就再多喜欢一分。 喜欢到现在看了他就想直接窝到他怀里去,像个没有自理能力的废物。要把大脑和手脚通通丢给垃圾桶,没有老师他怎么还活得下去。 曲潮沅见他进来,停下手中正在忙的活,脸上挂着好脾气的笑容。 全唐现在很有做男朋友的自觉,几步走进来邀请老师:“曲老师,我们去吃饭吧。” 曲潮沅摘了眼镜,把手里厚厚的卷宗合上。 往常和老师一起吃饭也很甜蜜,但是现在甜蜜更甚,甜蜜之中,甚至还有些害怕别人知道的暗暗的激动。 法学院里有监控,全唐着实不敢造次。 楼下居然开了木茼蒿和大丽花,让全唐可惜了一阵子,当时没有摘下来给老师。草丛里亦有大片已经自然长成花冠形状的萼距花,满地的亮粉色星星。 “上次的那个三轮,是借别人的吗?” 曲潮沅给他打遮阳伞。 全唐这才想起来还有个借来的车:“嗯嗯,是我一个学艺术的朋友的。” 曲潮沅说:“收在法学院咖啡厅后头仓库了,晚上给人家送回去。” 全唐一面应着,一面攥了曲潮沅一点衣角在手心里。 “老师,那花您怎么处理的?” 曲潮沅这回却不说话了,全唐狐疑,又问了他好几遍,他就是不答话。 “算啦!”全唐心胸开阔,“以后给老师送花的机会还多着呢!” 他现在太开心了,开心到热爱这个世界。 他没告诉曲潮沅买那些花用了他两个月的生活费,从花店的新客人变成了尊贵用户。 吃饭的时候全唐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是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夹给曲潮沅还是不,他不太了解对男朋友要做到怎样细致的程度才好。 全唐在自己的反复犹豫中吃完了成为情侣后上班的第一顿饭。 成为情侣之前,全唐对和老师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感到满意,成为情侣之后,每一个细节他都要揣摩揣摩程度。 情侣是要亲密一些的,老师看上去却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那他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呢? 年轻的学生哪里有年长学者的城府,曲潮沅便是人间面热心冷的顶端人物。不管是同事或师生,都只觉得他是热心肠好脾气,一旦往他的私人禁地多跨一步,就如同面对天山厚雪,是再运作也难了。 因此他之前相亲,客客气气请人吃饭,客气几次,姑娘自己也知道碰上了硬茬,悄然退缩。 然而就在要不要拉着老师的手的念头里反复横跳,意识过来的时候全唐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法学院。 这一路没有电影可聊,什么也没说。 曲潮沅在开了办公室大门之后,却对全唐说道:“来我的屋里午休吧。”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让全唐又拥有了无穷的力量。 法学院里有监控,但他的办公室是没有监控的。 全唐现在活得很大白话,没有曲潮沅之前他是奇异的、活在梦里的、定语很多的、有些时刻是刁钻的。如今全唐全身就只剩下想和老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概念,进了办公室想亲吻老师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了。 曲潮沅听得房门落锁,忽而一股微小的电流窜过他脊背。 这个地方是曲潮沅的私人之地。 他忍住了不自在,对全唐状似随意说道:“小冰箱里有吃的东西。” 全唐只直勾勾地看着他。 这个男孩身后有尾巴。 曲潮沅对他眼睛里的内容视而不见,自己要走过全唐去开小冰箱:“我给你拿汽水好了……” 全唐紧紧粘着他,瞄准他弯腰开小冰箱的机会抱住他的腰。 全唐抱人的力度就好像在捣蒜、在相扑、在自由搏击或者大力炼铁。他两条臂膀形成紧箍咒匝在曲潮沅腰上。 “我好喜欢老师。办公室里没有监控,可以亲老师吗?” 曲潮沅浑身一僵。 他手里拿着一袋三角的草莓芝士奶,在全唐的手臂里转过来。 全唐的眼睛竟然是一直这么亮的。 “可以吗?”他直直地盯着曲潮沅。 曲潮沅鬼使神差地,竟然真的低头在他嘴唇上浅浅地啄了一下,只是表面皮肤的碰触,曲潮沅都尝到一些清新的草莓气息,这是全唐的唇膏。 他的两片嘴唇,湿热红软,两抹浓稠豆沙。 全唐却被他这一吻惊到,瞪着眼珠子,看着曲潮沅的面庞出现了粉色,忽然反应过来,两条胳膊上扬搂住曲潮沅的脖子。 小孩的嘴唇扑上来,带着火似的。 灼得曲潮沅浑身发烫。 “老师你再亲亲我吧!我都没尝到味道!”全唐挤在他怀里仿佛一团没有形状的牛奶、化了的糖,他两条胳膊圈着曲潮沅,在曲潮沅脸侧亲吻着,喘息着求吻。 他不敢不得到老师的许可就去亲他的嘴唇,只敢不住地啄吻他的侧脸。 “老师,以前呢,我见你的时候就喜欢你了,我每晚都梦到你,我每晚都梦到你。”全唐的睫毛扫过曲潮沅的脸,像蝴蝶在吻他。 “每晚都梦到你。”全唐强调。 “我、我不要你梦到我。”曲潮沅满面通红,他竟然说出了这种孩子气的话。 全唐要叫起来:“不行不行,我爱老师!日日夜夜!” 他好急,急着把自己满兜子的热爱都倾倒出来给曲潮沅看。一个没有城府的孩子,有些什么往往急着去证明去展露。一旦曲潮沅给出些微的反应,他就火山爆发洪水决堤,满腔热血与爱恋浇头袭来。 曲潮沅气息不稳,紧紧搂抱住这团闹腾的牛奶不让他乱动,寻摸着他的嘴唇就俯冲下去了。 好在,这世界现在是没有人的。 全唐就正大光明地入驻了曲潮沅的办公室,一个洋洋得意的爱的入侵者。 老师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在沙发上浅眠;有学生进来他也坦荡地看书或者玩手机;工作的间隙他蹬鼻子上脸,摸索曲潮沅的底线,搂着脖子坐在大腿上接吻;老师想吃甜的东西,他就按照自己怎么吃最爽快的方法,冰汽水和小熊软糖倒在一起,翘着脚哼着歌削桃子到里面去。 曲潮沅以缓慢的速度逐渐接受了他的私人领地里出现了这个充满活气的生物。 全唐以飞快的速度一天就点燃了作为老师男朋友的新角度的性/欲幻想大爆发。 光是看曲潮沅拿笔勾画资料的样子全唐都要硬得夹腿舔唇,做出一系列雄性年轻生物的激烈反应。 他再也不必区分梦里的面容和实际中的老师,这两个形象逐渐合二为一。 对于曲潮沅,要去适应全唐,这种改变却是巨大的。 他来往风火,清晨与鲜花同来,一瓶清水养在曲潮沅办公桌上。 偶尔在曲潮沅工作卡顿的时候,全唐自演自导小段——一个叫全唐的男人决定去死。 闷热的傍晚,他也要拉着曲潮沅去南门的小菜地去看金银花和牵牛花,还有野生的小南瓜,红蜻蜓停在曲潮沅的发顶,他看得目不转睛。 曲潮沅就在和这全新生命在一起的一个礼拜之后,开车载他回家了。 在学院里的刺头学生,寡淡又反叛,不肯给出任何陌生人一点笑容的吝啬小鬼,把经济法和合同法的老师气得一塌糊涂,爽快地低空飞过两门最讨厌的课,在刑事诉讼上拿了绝无仅有的高分。 辅导员也和他们说过这个小刺头,有时候夸他有灵性,有时候抱怨小孩子难搞。 曲潮沅一面开车通过长长的隧道一面想着。 全唐就躺在他的后座,时不时因为自己要去老师家里这个事实而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他如何也想不到,就在这个疯狂的暑假,他竟和印象里沉静独立的男学生有了如此的关系。 曲潮沅的公文包里,向来只放着U盘和法条。现在拥有了一袋吃到一半的飞碟糖、一盒避孕套、一瓶润滑剂和全唐冲洗出来送他的云彩照片。 全唐肚子上盖着一袋新鲜的蟠桃。 于灯火恍惚、时空拉长的隧道里穿行,从一瞬到无限。 忽然全唐从后座鲤鱼打挺坐起来:“老师老师,我有问题。” 曲潮沅:“说吧。” “老师上课会用乳贴吗?” 最初始于干净腋下和平坦胸膛的爱。 曲潮沅神色复杂地从后视镜盯了他好一会儿:“......会用。” 他并不知晓全唐在开心什么,但小孩在后座唱歌了。他乐极,气息不稳,歌声被欢乐的气音冲碎,根本听不出来在唱什么。 第19章 曲潮沅空闲了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他既没有出过房门,全唐也没出过他的房门。 年轻的男学生甚至都没怎么穿过衣服。 百褶香幻的屋内时空,熟梅的气味弥散出一片糜浪的光。 热汗淫淫、脊背湿润。 男孩的双眼明亮如银,其中热水缓缓流动,忽然一颗无色净润的琉璃从他眼角落出来,被一双唇重重吻过去。 窗帘半拉,透白的光进了居室也变成堕红,就见那张床铺凌乱,薄被和床单都在四肢交缠中扭到床下去了,或者还余一角在床上搭着。 墙上是晃动的阴影,人的两具身体,时而能清晰分辨,时而又融合在一起。仔细去分,有时是个偏瘦的人形坐立起来,有时是一前一后的交叠。这一双人形在痴缠,比暴雨下花叶的摇晃更甚。 全唐只觉得从脚趾到头顶无一处不是热的,他快要被这股洪流催得化了,张开口唇,他体内的精气就丝丝缕缕地溢出来。 酸的、甜的、引人入魔、逼人发狂的蜜做的危险狠狠地吸啄他的核心、他最脆弱的部分。老师每一次往深里去,往他血肉里去,他都感到更深一层的崩溃。 这样长的时间里,他的泉水都要流尽了。 全唐的喉咙里发出似哭非哭的哼声,他又想讨饶又没有力气,软绵绵地皱巴成他人怀里的一小团,缠在老师身上,老师要他往哪儿去,他就往哪儿去。 曲潮沅要把他揉/捏,把他抽丝盘旋,匝成龙须糖,细长而融化的那一条。 全唐的意识就从床铺一直流动到窗口,到老师平时喝茶看报的那张椅子,到饭桌上他汗湿的手印,到浴室的门那儿,推拉门正好能卡进他熟红的脊柱。 结果他也忘了要润滑,老师也忘了要戴套。全唐不必借助人工润滑剂,自己就是绝佳的情/欲导体,他见到老师就总是湿漉漉的。 偶尔结束一次,老师赤着脚出门去烧开水,全唐仰面躺在床上,两腿分得开开,腿心一片浑浊,他倒着脑袋看老师的脚踝和小腿,感到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 从小到大蚊子都没有咬过老师的腿吗?怎么那片光滑紧实的皮肤上没有任何的伤痕和暗斑,甚至没有一般人的粗重毛发,也没有普通男生纠结庞大的腿肚子。全唐的口腔里唾液因为眼前一幕重又开始分泌。 老师的脚踝细而修长,骨节圆润可爱,后脚跟是粉红色的,一片没有茧子的草莓牛奶,他看得牙齿生虫一般痒。 老师的脚底也是硬硬的吗?像那些走路很多打球运动不停的臭男生一般死皮千层,还是软的呢?软的、娇的、走也走不动的脚底吗? “老师,老师,回来了。”全唐哼哼。 曲潮沅端着水回来的时候,他的男学生如同一头光溜溜的小狗四肢伏在床面上,见到他就难耐地攀到他胸膛上索吻。 “再亲亲我吧,我最会亲亲了。” 往往新的一轮就这样开始了。 全唐在结束与开始间恍恍惚惚的,潮潮热热的。 有时他真以为自己经期过去好久了,肚腹满涨,把舌头送进曲潮沅嘴里的时候觉得自己真的会怀孕。 曲潮沅亦是前所未有的狂乱。 等他精疲力竭,从学生身上把自己撕下来,看清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他和自己的学生都乱七八糟的了。 他望向全唐熟睡的脸庞,眼睛和鼻尖都是红的,嘴唇亦是涨得丰润感性,两弯长而黑的睫毛。 曲潮沅并不在疯狂过后感到乏味和不耐,他轻轻地俯下去吮全唐的嘴唇。 他把两人的脸颊相贴,感受同一份温度。 收着手,把全唐圈进自己怀里。 和老师没日没夜地混了几天,全唐把自己说好要去和楚地生烧陶瓷的事情完全忘记了。 但他好赖还记得不久之后要来的那群候鸟,他要着手准备一个大场子给他们活动用。 过于沉迷于老师的唇齿和肉/体,全唐也完全忘记了要把迟重的三轮车还回去,他像是无意中走入妖精的洞府,一次被吸干了还不满足,等他在养了一半的精气复又吸/吮,如此循环,他就总是晕迷不醒。 偏偏老师每天早晨醒来都是端正的面容,仿若昨夜梦里清风拂松、静潭托月,安详的睡眠。 若是眯着眼去瞧便能看到一些衣领下的暗红色痕迹,他脸颊处的软肉也被他吮出一口红色斑迹。 曲潮沅就顶着这些爱痕认真地工作看书,那威严的神态看得全唐下半身又要硬得发痛起来。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流氓到如此地步。 就在曲潮沅休息的这一个礼拜,他的性癖膨胀开来,变成一个没有尽头的可怕世界。 这时候全唐的爱能持续到永久。 曲潮沅总是忙碌,他能很快从性/爱中抽身,而全唐还躺在他身边醉醺醺的,脸庞一片莓果的红色。 曲潮沅接到院长的信息,他们两人又要出去开会。 全唐从天堂到地狱,骑着三轮车回到了楚地生的展馆。 艺术家依然双脚分立站在巨大的墙前,他的脚边堆放了小山的干枯莲蓬。 全唐不知为什么,有些讪讪的。 楚地生很酷地回头瞥了他一眼,又把头转过去。 全唐:“我把三轮车停在外头了。” 楚地生又转过来,他这人奇怪得很,只头颅带着脖子转动过来看他,上半身和下半身都岿然不动。 他那么深地剐了全唐一眼。 “你。”他冷淡地开口,“你得偿所愿了吗。” 全唐忽而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他这短短几天的改变太大了,楚地生那双毒辣的眼睛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透在皮肤下浮浪的薄红已经告诉了楚地生这个人发生了怎样的改变。 全唐并不知晓性与爱对一个人的体态气质产生如何效应,但他隐隐总觉得和老师发生此番亲密行为后他再看原来的景儿,都不再是原貌了。 楚地生冷酷地看着这个幻梦般脱胎于六月份的男孩,他曾认为这个人是掷果盈车的挟弹少年、人间金银既做他的弹丸也做他眉上骄矜的风流。 现在就教他持续地隐隐的心痛。 为他竟然会选择如此一个俗人,一个迷恋于俗物的俗人。 “我得偿所愿了。”全唐并不避讳,他便也是察到了楚地生的变化。 楚地生忍了忍,再忍了忍,忽然说:“其实你不该去追逐那样的人,他和你终究不是一路人,我看得很明白。” 他在心里几乎都要嚎叫起来。 全唐抿唇,一丝笑模样也没有了,一张脸板板正正:“那行呗,你不开心,我也不开心。我现在就走了。” 他说罢就真的转头,大步走开。 楚地生猛一回头,感觉自己又看到了那个肆意少年的样子。 他于清晨的荷塘边经过,微微仰着脸,肩背笔直,双腿细长。阳光从树叶的缝隙打上他侧脸的线条,有种清俊的倜傥,就是那个时候,楚地生忽然听到一声象哞。 命运的俗套安排让他满手污泥地和全唐对视。 “全唐!”楚地生下意识要挽回他,“我不再说了。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全唐撅着嘴转过脸儿,大牌似地睨着他,睨了一会儿:“行吧,那你下午请我看电影吧。” 两个男生和好如初、快快乐乐看电影的时候,曲潮沅已经手忙脚乱地上了飞机。 他是上了飞机才发现自己的资料没有带全,偏偏今天又是陪着院长出门开会,这样的失误,于他是从未有过的。 曲潮沅在随身的公文包里翻找,手指碰到一个硬物,居然是半瓶子糖。 “小曲。你......”院长的眉头挨到一起,他愣愣地看着曲潮沅的衣领。 在他衣领的开口处,是一枚牙印。 曲潮沅张张嘴,却感到喉头的酸涩干硬。 院长不太满意了:“小曲,你把自己收拾的什么样子!你不会要告诉我你家养了条小狗吧?” 曲潮沅张口,舌头打结,讷讷地红了脸,低低道:“是我没有调整好。” 其实说得没错,他在自己的屋里养了一个小怪物。 吸食他精气为生的、他的秘密的小怪物。 这种事情万万不该成为他此刻失误的理由。 “让你带的材料呢?” “是我的错,落地后我马上重新做一份。这次一定不会再出现失误了。”曲潮沅立刻低头道歉。 院长不愿和他争执,又看他态度诚恳,轻微点了点头。 曲潮沅默然把头转向窗外,手指颤动着拢起衬衫的领口,外面一望无际的沉沉白天,光透云膜。 他已奔流赴火,如何止损。 后面几天曲潮沅都不在状态。 他们到的地方已经接近最西北,全国各地的学者纷纷赶来,这座城市的风景极美,因为处在高原之上而与云层蓝天靠得极近。 飞机转大巴的时候,窗外经常有牛羊结群而过。 曲潮沅他们到的那一天晚上起了风沙,第二天院长的嗓子就哑了。 他总是在渴水,嗓子经常干涸。虽然没有他需要上台发言的场合,但他作为院里的年轻骨干,是要给法学院充场面用的,院长有意提拔他也有意锻炼他,这才叫了曲潮沅。 旁人看不出来,他却察觉得到曲潮沅的心不在焉,这情况让年过半百的法学家愤怒极了。 毕竟现在是他喉嗓吃力的时刻,年轻人应当站出来的。 曲潮沅明知自己状态全程不对,他却难以把控。 仿佛这一个礼拜过后,他的心魂已经和这副躯体不符,有些出窍现象。 梦里他总是要梦见自己的学生,大部分情况是他在台上上课,全唐在下面安静地注视着他。 他的双眼好像两洞幽深的水泉,偶尔一尾金鱼游过,他忽然反应过来那是太阳无意照进了他的眼底。 全唐那样认真地注视着他。 随后画面一转,他在全班同学面前和全唐旁若无人地接吻。 再醒来,曲潮沅便无法投入那些新兴的复杂学说,大竞合论小竞合论、非对立罪名的边界,口袋罪的不严谨性,他这数十年的投入学习竟然能被一个二十岁的男孩轻而易举地打败。曲潮沅最引以为傲的头脑在被他蚕食。 他就这样一直恍惚着,自己的眼睛里嵌套了全唐的眼睛,在庄重的会堂里也心不在焉。 甚至周围围了一圈人也视而不见。 “这几年来曲教授发了不少核心啊。” “曲教授对小竞合论的批驳那几篇文章我看了,和日本几位老师商榷的那几篇,想和你再讨论讨论!” “曲教授明年的青年法学家评比是没跑了,手里主持两个项目,都是国家级的新技术啊。” “多厉害!年纪轻轻的就是教授了!严院长!您也是这么想的吧?” 院长笑而不语。 曲潮沅如梦初醒。 他像是个走错了场子的滑稽演员,一时不知自己辛苦经营的所谓小竞合到底是什么观点,张嘴说不出一句在调上的话。 苦心孤诣十年,便是张口结舌的不知所措。何其荒唐! 年轻的法学教授涨红了一张白玉般的面庞,在场地里怔怔转了半圈。 他目力所及都是些高谈阔论的红润胖面,深邃的皱纹是快活的小河涟漪,或者清癯老者端正宽和的瘦脸,眼睛里透露着玄亮的精光。 他们在他身边围成无数的圈,一张张五颜六色的嘴在说话,犯罪和刑罚、政策和变迁、沿革和进取,曲潮沅的耳朵都被这些话给塞满了。 原本他应该如此,一生兢兢业业埋身书海卷宗,遇到这种千人聚会的场面兴奋地手心发烫后背流汗,掏出自己最珍贵的研究成果你来我往。他原本是这样想的。 曲潮沅忽然在这些伟岸的、艰深的、高山的理论面前感到了无地自容。 这些日子里,他是如此地放纵自己沉迷于他的学生。 沉迷于他的......学生? 曲潮沅的心脏都要爆裂了! 这不啻于刀尖行走!他竟然沉迷于自己的学生! 那瞬间曲潮沅黑亮的皮带化成了一条毒蛇,一柄长剑,内里靠腰的地方生出无数戒律的荆棘和倒刺,毫不留情地扎进他的腰里,遏止住他的呼吸。 曲潮沅渐渐感到体力不支,肺部被手紧紧攥住难以呼吸。 污血淋淋漓漓地浇透他的内裤。 湿滑的冷精把全唐从梦中唤醒。 他脖子上缠着曲潮沅的领带,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条,第一堂课的时候,曲潮沅就戴着这条领带行走在凛冬的霜灰里。 他当时就觉得这老师真好看,一笑起来地上的积雪都化了。鲜少认可老师的挑剔者还是第一次这么喜爱一位教师。 全唐躺在床上,内裤潮湿,他身上再没有别的衣服,裸着一身楚楚的白肉,仰躺月光之下。 今年的栀子花也要落尽,全唐养在宿舍的茉莉却只下得一夜薄雪。 他嘴里叼着睡前采下的一杆半枝莲,两瓣妃红的牡丹唇花养在他的齿间。 方才,他就叼着花儿睡着了。 全唐愉快地转动着这支清香的花杆,想着他的恋人。 第20章 法学院向阳那面树丛里的狗牙花都开了。 几朵几朵炸在一起,泡发木耳做的月牙白。 全唐又在看蜡笔小新的剧场版,他才刚刚刷完宇宙小子。 手机震动,他双眼发亮地拿起来看,然后嘴巴撅得老高。原来是民宿的主人给他发的信息。 他和曲潮沅会打一个时间差,后天他那些天南地北的朋友们就要来。 属于他们的流动的圣节。* 最近他早就不再和朋友们讨论斯科塞斯的镜头和昆汀的叙事,去年他倾向于那些玩结构的老手和专家,最爱侯麦的对白和愤怒的葡萄,今年这些体验又再次变了。 是大二来全唐越来越能看到纪录片式叙事和暗调用光的美,他太爱持摄影机的人,太爱四个春天,连刷数十遍,沉迷在嵌套的精巧剪辑、大巧若拙的直白叙述里醒不来。 在资料馆里他看过一次超棒的修复版苏联纪录片,旁边的女生进场前还在阅读一本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他多望了几眼,不避嫌,凑过去要看,女孩也抿唇微笑和他分享,至此多了个朋友。 全唐大白天做梦道,下次或许能和老师一起去吧。 想把自己珍藏的照片、蓝光和海报都一式两份送给老师,如果没办法变成双份,就把独一无二的都送给他喜欢的人。他所收集的电影周边,当季海报、珍贵的资料馆影票、上世纪花了他一年零用才购得的海报、抽奖中的限量礼品,都一股脑儿送出去吧。 他最喜欢的人,怎么还没回来啊? 手机又震动,依然不是曲潮沅,是他小组里的大哥,发信息问他地方定在哪里。 他在国土最西北角认识的大哥是小组的牵头人,对方是二代三代导演的极力推崇者,似乎父亲是拍纪录片的,一辈子与鹰为伴。 剩下的朋友们各有各的爱好,有的最爱意识流加长镜头;有的特别钟意音乐传记和明丽的色彩;有的偏向规整构图和宗教文化。 他们的喜好难以评述,每年都要聚在一起交换海报和蓝光,一起喝酒吃饭,在一座城市里旅游,看遍这座城市有关的影片。 全唐今年的最爱大约是樱桃小丸子的某一部剧场版。 不管别人怎样,他便是一定要摁着大家的头,一起欣赏的。 心情松快的时候,就是想到曲潮沅,想到曲潮沅,任何一部让人皱眉的电影都不想看,只想唱歌和大笑,看动画片。 不断闪回里女人慵懒而情/色的红唇在他眼里都不再有意义,爆炸性的情绪宣泄和嗑药般的色块渲染才会让他兴致高昂。 契合他之一瞬对老师的情感爆发才是他的最爱。 那么,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全唐不敢给曲潮沅打电话,怕影响对方的工作,他手里也没有对方家里的钥匙,就只有顺出来的一条领带。 这次老师回来之后,会给我他家里的钥匙吗?全唐甜蜜地想着。 真令人开心啊,只要想到自己已经和老师在一起的这个事实。 全唐忍不住,傍晚给菜地浇水的时候给曲潮沅打了个电话。 曲潮沅的声音听不出来感情变化,依旧是柔软而甘冽的。 “老师。”全唐一听到他的声音就不自觉开始要撒娇,脚在地上踢踢踩踩的,笑得很欢实。 曲潮沅问他:“怎么了?” “老师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全唐都要心急了,“怎么一去就去了那么久。” 曲潮沅轻飘飘的笑声像云朵:“不是才走了两三天吗?” 全唐苦恼:“是啊,可是就是很远很久,老师走了,晚上也不来我梦里,这不就是走了四五天那么久了吗。” 全唐长叹一口气:“我太想您了,这几天要不是您那条领带陪着我我根本睡不着。” 曲潮沅被他这话说得一顿,语气疑惑起来:“什么领带?” 全唐怅然道:“就是您二月底上课戴着的那一条,那时候咱们第一次见面,您那天课的内容是亲亲相隐什么的,我当时想这老师一上来怎么就亲来亲去的呢......” 曲潮沅的脸肯定是红了:“......全唐!你这个小流氓!” 全唐起劲:“老师戴这条领带太好看了!回来我要亲手给老师把领带打上!” 他冲手机啵啵两声响亮的亲吻,曲潮沅在那边满面羞红。 小流氓一张嘴就是火热的爱语,不管不顾,三伏天也热腾腾地往外端。 曲潮沅不能联想这个小流氓要怎么给他打上领带,是不是打完了还有扯着领带转圈儿吻他。只要一联想,他就能想起来这个嘴甜的小流氓真的流氓起来的样子。 伏在他身下的时候嘴唇和腰肢要多软就有多软,往下塌成一弯月,臀却翘得高高的,两瓣烂熟的桃子里一方狭窄蜜口流着老师的浊精,委委屈屈又极尽放/荡地含着他、吮着他。曲潮沅一只手握在他腰上,感受他身体因为决堤而带来的颤动。 曲潮沅心口一窒,心脏和大脑同步运输装载甜蜜物质。 全唐身上那种特殊的气味,森林和野火、海露和碎玉的气味,化作一群翩翩红蝴蝶,兀自在他头盖骨里飞着,得意洋洋地煽动翅膀,为自己降服了这无助的男人。 曲潮沅把鼻尖伸进全唐脊柱一线温热凹陷的时候,都快要溺死在这群蝴蝶间。 那气味是从全唐血肉里、骨髓里弥散出来的,让他晕头转向。 尽管晚上还要和院长去论坛上参与对话和研究,曲潮沅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想念全唐。 他好想全唐,离开几百公里,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因为一句话的吸引而雀跃鼓动。 他好想全唐,想这个被他抱在怀里又把他密切包容的男孩儿。 小竞合论、分离说、法条竞合的特别关系、前田雅英、费尔巴哈、并科原则......他通通都忘了。五院四系的学者、公检法司的专家,他什么人都不想见。他甚至不在意那些上了岁数的刑侦专家都有多么毒辣的鹰隼之眼,他不在乎内心的动摇被他们给看到。 曲潮沅结束这趟旅程返回学校时,已经有些急不可耐。 他匆匆忙忙了结了自己的任务,资料和发言稿整理的后期,若非院长还在一旁沉默地注视着他,他的心神不知道要飞出去多远。 这次他定是让老教授失望了。 大巴转飞机,高山渐渐隐去,曲潮沅的身体慢慢变轻。 曲潮沅带着一身的惫累在学校里寻找全唐的时刻,他的心是轻盈而丰沛的。 全唐和他没有提前联系,老师寻找这个孩子全凭自己的感觉。 总之全唐会去的只有那几个地方。 在小山丘后,他找到了全唐。 小山丘覆盖了厚重的茶色灌木,后面就是学校里的几块歪斜的菜地。 全唐正蹲着给手掌大的南瓜唱歌。 他蹲下去的身体变成头尾相连的软糖,还在晃动。 全唐的歌声和他说话时的声音太不一样了,他唱歌是一口小甜嗓,没发育似的,脆生生,有种沁凉晶莹的蜜感。 那些曲调和歌词毫无滞涩地从他张开的双唇中流淌出来,变成一首月亮河。 这男孩在八月里为正在发育的绿色南瓜歌唱。 曲潮沅的心软成了一摊泥。 他轻轻笑了,开口道:“全唐,你唱歌这么好听啊。” 全唐又惊又喜,蹲在地上猛地转身,没站稳往后趔趄了一下。 他赶快站起来,可能蹲太久,又摇摇晃晃。 曲潮沅托住了他的小臂。 “老师!” 全唐好像一条小狗,尾巴在身后拼命地摇,变成了螺旋桨。 曲潮沅忽然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发光的自己。 这丰沛到可怕的爱意把他侵蚀,四周霎时间充斥着全唐皮肉之下深埋的红色蝴蝶,蔓越莓和玫瑰的气息汇成一条滚滚流动的河流,他的双眼在遇到自己的那瞬绽放出赶星夺月的华彩! 他太爱我了。曲潮沅做了个中肯的、谦虚的评价。 和全唐在一起至如今,曲潮沅总是能够熟练地把‘太’、‘非常’、‘极度’等极端的不该出现在学术研究里的字眼运用在全唐和他的关系上,曲潮沅时而觉得这种兆头不好,时而有种自满的浮浪乐趣。 学生的爱是冲进铁皮桶里的水柱,白而硬,哗哗流,接完了一桶他擦擦汗,大方地递过来:“不够再来啊!” 全唐嗅闻他身上的气味,一头扎进老师的胸膛,并不管黄昏将至的校园有没有人经过。他两条手臂亲亲热热地环绕着曲潮沅的腰,想要深深埋进曲潮沅的身体里。 曲潮沅从未觉得一个胶水做的拥抱能激起他这么大的反应,他头脑里理性的部分完全消失,变成一团想要更多拥抱的棉花糖。 “我好想老师!!我好想老师!” 曲潮沅感到一份热烈的、蒸腾的、让他有些无地自容,甜蜜到喉头瘙痒的感觉。他甚至也有些眼眶发热。 被爱着被依赖的感觉让他前所未有的充实。 “你抬头。”曲潮沅柔声说。 全唐听话,把头仰得高高的。 曲潮沅揉着他的后背,低头吻住他。 这是个很长的吻,比全唐一首月亮河的时间还要长。 吻后全唐仍然觉得不够,撅着嘴又要亲,小鱼吐泡似地在曲潮沅脸侧亲了一圈。 他给曲潮沅叽叽喳喳说菜地里的小南瓜,曲潮沅一路听着一路点头开车把他带回家。 全唐坐在曲潮沅的副驾驶,摆弄他带回来的礼物,乐不可支。 “真巧,本来我们要定在今天见面的,结果老大路上延误了,说那边泥石流呢,就说明天再见面。” 曲潮沅略有耳闻:“你那个电影小组。” 全唐嗯嗯嗯点头。 曲潮沅问道:“活动经费都够吗?” 全唐骄傲地告诉他:“够够够,我上上个月稿子中了,给了一千二呢。” 曲潮沅飞快地瞄了他一眼:“你就靠这个赚外快吗?” 全唐想了想,骄傲的神色渐渐褪去了,撅着嘴,老大不高兴:“其实写五十中一啦,很少很少能中。” 曲潮沅为他操心:“你的房间也都安排好了?” 全唐双眼放光,点头道:“是啊,我把民宿的密码跟他们说了,先到的就去,没到的明天一起。” 曲潮沅熟练地拐弯,拐进一条笔直的梧桐大道。 “你今天怎么不去?” 全唐说:“总觉得今天有意想不到的事情要发生,我想等一等。” 车窗上映着水汪汪的绿枝子,交错缠绕的,一片密密的景。 梧桐叶子打了一层黄昏的糖壳,叮叮咚咚发声。 绿浪泛光。 他笑嘻嘻地,凑过来亲曲潮沅的头顶。 “真好,真的有好事发生。” 他回到位子上乖乖的,手指触摸灰色的车窗,自己摇着脚,安静了一会开始唱歌。 曲潮沅没听过,一首柔韧的俄语歌。 他在外悬起的心慢慢地,被歌声接着,放回了原处。 “以前不知道,你唱歌这么好听。” 全唐笑着说:“跟我爸爸学的。” 曲潮沅从没生出过打探他家事的念头,现在倒想调查一番:“你父亲是歌手?” “算是吧。”全唐的回答很轻快,“他是开大巴的,音乐大巴呢,走到哪儿就唱到哪儿。” 曲潮沅心下了然,原来是这样的家庭才能生养出全唐这样的人。 “那你母亲也是做音乐的?” “不是。”全唐说,“我姥爷家里从政。” 曲潮沅‘唔’了一声,不予置评。 全唐安静了一小会儿,他扬起脸来要曲潮沅表扬:“明天早晨我去找他们,行程都和老师汇报。” 曲潮沅淡淡地说了一句:“乖孩子。” 全唐不说话,身体突然一僵。 树叶的影子像一场噼里啪啦的流星飞火,打在车窗,嵌进玻璃封存。 曲潮沅往旁边一看,疑惑这男孩怎么忽然缄默不语,便发现他红了一整张脸,一直红到头皮。 “怎么了?” 全唐扭扭捏捏的,眼睛里水光潋滟。 “老师开快一点。”他的声音碎碎的,还有些喘动的气流,“我硬了。” 年轻人。 *海明威回忆自己青年时代在巴黎的生活所称 第21章 次日清晨曲潮沅难得赖床,他只觉得迷蒙中一双温热的唇在自己面上小心地吻,有人拥抱他,悄声说了几句话,然后离开。 这一系列的动作让曲潮沅在睡梦和清醒之间陷入了第三种状态,他如坠云端,在动画片和童话书般的亲吻拥抱里感到了不曾有过的爱的云霭。曲潮沅明明已是轻微响动就能苏醒过来的成年男子,却在轻轻的亲吻里变成了皱巴巴的粉红儿童,往更深层次的睡眠里去了。 他完全醒来时,身边已经空空如也,全唐出发去过节。 厨房里热着学生给他准备的早餐。 全唐给他发了信息,汇报自己到了目的地,一张照片紧接着发过来。 上面七八张笑着的年轻人的脸,三个女孩子,有一名黝黑肤色眉眼深刻的男人,大约是全唐所说那个高原地带的大哥。 他们是这样的青春靓丽,同样的神采奕奕,仿佛昭陵六骏刻画下的瞬间,仿佛一首气势磅礴的夏日长诗。 曲潮沅看了又看全唐的脸,忽而觉得怅然。 在回到这片工作生活的土地、和全唐相拥而眠的第二天清晨,他感到了不该出现在此时的怅然。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去书房工作。 下午有一批他订下的德国原装书要送过来,曲潮沅手头还有一篇要发的核心没写,原本大纲已经构思得七七八八,却在这个暑假全部被他推翻。答应了黄罗要帮他看一个案子,现在他还没有动工,黄罗上次打电话说下礼拜约了饭局,他还未回信。 研究生也在找他,工作基地的人也在找他,他曲潮沅竟然是片刻离不得的。 下学期的教学计划已经发到了他的手机里,开学带学生的刑事模拟法庭,数据模型组招人,他带的那几个阅读小组的群里也热热闹闹的,研究员们都写稿看书。 他从来没觉得这样的生活无聊草率,往常是向来认为这种模式充实且向上。或许是从全唐那里汲取的放纵太多,把他的大脑麻痹了。 披上一件针织衫,曲潮沅在冷气充盈的书房里走进自己的计划。 忙碌了一上午之后,曲潮沅便如平时一样准时停了下来,他的身体恪守精神疲惫的时间界限,总会在这个时分停止。他随手拿了一本手边的诗集来看。 这诗集不是他的,是全唐来了,把自己的春夏秋冬都打包带来。 他这阵小旋风在曲潮沅家里乱窜。 上次曲潮沅看到全唐跑进他的书房。学生裸着两条细白的长腿,翘在桌上,他从门外来看只能看到十个泛红的脚趾。 全唐伸着手臂,两条莲杆,手腕对在一起,左右晃动,捧着心缚着腕的姿势。 曲潮沅进来,才发现他惯用的香水摆在桌上。 他的学生现在和他是一个味道了。 共用一份体香。 全唐懒洋洋又漫不经心地释放着天真的情/色,在软椅里和曲潮沅接吻。 他翻身骑在老师腿上,自作主张地掌握整场爱的交换,扶着曲潮沅的肩膀慢摇,腰肢和臀都扭得极欢。 他微闭双眼,睫毛颤动,时而舔自己干燥的嘴唇。那张年轻饱满的脸上布满光与影的交错,表情有种做作而大胆的成熟。 明明所有的蹩脚的经历都是曲潮沅带来的,放肆享受和追逐爱的表现却超前了曲潮沅数个时代。 他达到顶点的时候表情也美得像濒死,顾影自怜式的成全自我,脖子往后仰到一个脆弱的弧度。曲潮沅终于忍不住把他按在桌面上。 为了放松身心却联想过多的教授叹了今天的第二口气,翻到全唐有书签的那一面,那一面上端端正正印着一行:“你褪去青涩男孩气给我回应,我掀起一场巧克力革命还你。” 与谢野晶子的诗,曲潮沅从不看的。 然而全唐却很喜欢。他还喜欢谷崎润一郎,甘愿做美的脚下奴婢。 不知不觉,曲潮沅钢铁般的身体意志失去效用,他超过了自己设定的休息时限,把整本诗集都认真看完了。 老师托腮思考了一会,翻看手机里全唐的消息。 年轻人已经给他发了百多条信息,中午吃了甜辣炸鸡和葱油拌面,民宿宽敞干净,天花板是碧绿的蓝,还有一个小小的私人影院。 这是全唐的最爱。 曲潮沅没回他的信息,竟然在脑海中忽然构想了自己屋里的空间,是不是还够装一个私人影院。 曲潮沅忍住了骂自己一句脏话的冲动。 荒谬! 老大不小的人!竟然还在学习工作时分神! 曲潮沅内心挣扎又动摇,不断有新的想法和不切实际的念头占领高地,然后被清剿,再春风吹又生,循环往复。 春风就是学生红唇间呵出的一口气,循环往复的,是他昨夜没有消解的欲/望,沾染体液的衣服全唐就丢在卫生间的洗衣筐里,这小孩懒得实在,大大方方的。 他昨夜是何等的...... 老师气得揉脸,一脚踢在书桌的挡板上,起身去拿冰淇淋吃,企图冰冰脑子冷静下来。 这厢儿曲潮沅气自己气得浑身发抖,那边儿全唐快活得飘乎。 “唷,全唐,怎么回事儿啊。净挑甜片儿呢。” 她一嘴京片子。 全唐臊红了脸。 “干嘛!不许啊!” “想看不甜的片子,等周末再说!” 他手头花花绿绿的,幸福洋溢地挑选的片子都是卡通和爱情故事。 他们现在就在群体看电影的准备过程中。 这个愤世嫉俗的小子忽然之间转了性,把自己身体里的反骨都啪啪啪拧成了爱心的形状。 民宿的小客厅里就全唐和这女孩儿,其他人还在收拾着,待会儿再过来。 上午出去玩了几个大景点,玩儿累了,回来看电影,全唐主导挑片。 结果全是甜蜜蜜的、偶有转折但绝不折磨的电影。 “周末啊,周末看啥啊?”女孩儿手支在沙发上看他。 全唐头也不抬,耳朵根和头皮都是红的。 “自己去我包里翻,票都取出来了。” 之前全唐买了资料馆的两场电影,周六一场周日一场。 未来学大会一场单独,另外一天跟了两场的候鸟和蛇之拥抱。 他们这群人一起去。 如果大家一起的话,他乐意看那些艰深晦涩的片子,一个人的话,他就要考虑考虑。 全唐弄懂一部片子是需要时间的,可能在漫长的观影岁月里他养成了直抵故事核心的直觉,但是为了映证和挖掘,背后文化的补足依然需要他很多时间。 如果是一群人,他不懂的,直接问,弱智不弱智也好,总有人会为他解决。 不然他们每过一年相聚于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每年他们分散开去,大江南北,互传书信,为了一年中的相聚各自挣到钱款。 高中时代时间紧迫用父母的钱倒也罢了,大学在此项活动上的花费还是不要从家里扣了。 虽然得的不多,好在花得自在。 这次的民宿、景点门票、车票钱、电影票,就全都是他们平均分配的。 女孩儿有心要逗一逗他。 “我可不敢翻你的包,万一、保不准、说不定,翻出来啥齁死人的东西呢。这不恶心人呢嚒。” 全唐狠狠瞪她一眼:“烦不烦!” 女孩儿笑起来有一股大方的英气,有些时候比全唐更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男儿:“小尼姑,小尼姑,恼羞成怒。” 结果他们还是看了一部最烂大街,也最美好的爱情电影。 晚上曲潮沅看文献的同时,这群胃口奇大的孩子吃完了三只烤鸭,正打算坐车往江边去。 烤鸭是全唐提议的,这座城市以各种鸭子出名,大家总得吃一点。 给老师图文并茂地传递了自己的消息,全唐亲亲密密地揽着大哥的手臂并排坐着。 他大哥手臂上黑压压的是一尊怒目金刚。 全唐的性格里天生带着女孩儿的气息,他喜欢肢体和眼神的交流,在表露情感上和男性的生硬经常不同。 他喜欢挽着别人,身体紧紧挨着,扭头就看得见表情,不管这动作看起来多奇怪。 晚风吹着他们,他们都没说话。 旅游专线的双层公交,远远地在雾气里穿行,仿佛置身海底。 太阳已经落下去,西边的山头蹭出一片鱼鳞般的红色,云河层层渐变晕染,最顶上已经出现了淡白色的星粒。 这个时刻因为心神的静和夜来香的甜而变得悠远。 大哥坐在他身旁,撑着侧脸,和全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怎么换发型了?想追人了是吗?” 全唐羞赧又甜蜜地点点头。 “遇上了特别喜欢的人。” 大哥手腕上挂了一串泥金的手串。 “学习生活还都可以吧?上次见面你说你特讨厌这个专业,挂了好几门。这个暑假没补考?” 全唐飞快答道:“没!我最近可好了!” 他甚至都不经常对母亲和其他长辈表露出希望夸奖和自我证明的表情,现在却吵吵嚷嚷地介绍自己又得了一朵小红花。 “我这学期学法学得特别快乐!三门诉讼法都考得好好!” 全唐从前想过未来要做些什么,他不清楚,总归是风花雪月或者一针见血的东西,可他姥爷让他学法。 父亲离开之后,家里再没人能拗得过这个呼风唤雨半辈子的老人。但全唐也不想轻易地听从于他,一面学了法一面暗地里继续学习电影。 他对法学有种敏锐而可怕的法直觉,靠着这股机灵劲儿才能在大大小小的电影活动里以超低的出勤率保持低空飞过的成绩。 可全唐从来没想过未来会和法律捆绑。 他向来不喜任何捆绑他人的律法条文。 “我打算以后都要好好学法了!”全唐高高举起一只手臂,在深夜的双层巴士上,忽然大声宣布。 他的头发仿佛静电把持着,翘着波动,因为外面街道的灯光,每一根头发都是五颜六色的。他的眼睛亮而多情,灵而璀璨。 “唷!之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前排一个脆爽的女声响起。 女孩笑他:“之前不还要跨专业考研吗?” 全唐的笑容被风拉扯得大大的:“我已经找到我要爱和奋斗的事物了!我爱学法!” “怎么的小尼姑,心变得可真够快的。” 他们这群孩子里一半都是外语相关的专业,剩下的一半儿就都是和文学艺术相关的了。之前全唐也说过自己要考去传媒学校,离法律远远的。 “屁!”全唐理直气壮,气运丹田发声,震耳欲聋:“我爱刑事诉讼!” 女孩笑了一阵,也冲他扬起一条手臂,说:“Carpe diem!!傻全!” 大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嫌他们吵闹,挂了耳机。 全唐起身往后走,最后一排坐着他们伙伴里最为安静地一个男孩儿,戴着大眼镜。 每个队伍里似乎都需要这样的一位诗人。 头顶的光芒闪烁晃荡,仿佛一些黄昏的雪。 车厢后端风声变小,男孩的头顶正巧有一盏灯,把他从头到脚笼罩在白色光晕里,罩了一层干净的纱。 全唐坐到他身边,那男孩正在看一本黄色封皮的书。 他抬头与全唐相视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全唐突如其来地,特别想曲潮沅,他掏出手机来,屏保就是曲潮沅的睡脸。 怎么有人的睡脸也这么美妙,仿佛在拍一组艺术照,美得上了妆似的。全唐自己眼睛里就有对曲潮沅的滤镜,这一看,照片的打光构图都是大师级别,仿佛那时那刻他正在绞尽脑汁拍摄的是戏梦巴黎。 曲潮沅的脸会比醒着的时候更柔情四溢,他安睡之时眉眼带着笑,睫毛是两弧翅膀,他的脸庞既不浮肿也不泛油,盈盈一片茭白。 曲潮沅之于他,就是战争年代前线的香烟和巧克力,全唐拿了这些生活的安慰品,才能从狂躁的毛头小子变成顶天立地的男人。 全唐深情地注视着屏幕上的人脸。 看书的男孩儿瞟了他一眼,又瞟了他一眼。 前排的伙伴们在低声唱歌。反正这午夜的班车,往常是没有人的,他们不会打扰到别人。就是打扰到别人了,这些兴味上头的家伙,也只会嘻嘻哈哈二皮脸地笑着溜走。 车外变换的光点忽而变长忽而缩短,在月亮河上跳跃。 他们在唱什么,哇啦哇啦,谁也跟不上谁,相互踩着音。 没喝都像喝多了。 “你在看什么呢?”全唐凑过去要看人家的书。 黄色封皮一翻,上头写着《上瘾五百年:烟、酒、咖啡和鸦片的历史》。 “我看你现在,就上着瘾,瘾劲儿还挺大的。”大眼镜忽然说。 全唐嘿嘿一笑。 这种智商不够的傻气笑容实在很少出现在他的脸上。 “冒昧问一句,他/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全唐想了一会儿,盯着车顶。 “他像姆明妈妈。也有点儿像姆明。有时候很像史力奇。” 大眼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全唐得意地勾着嘴角。 渐渐地,水声伴随在风里卷进车窗,他们到了江边的最后一站。 江边有自行车租用点和两三家烧烤摊,他们到的这一段没什么特别的风景,因此开发还未到位。 反而是这样,这群人更喜欢了。 下了车,全唐拍照,给曲潮沅发过去,汇报行踪。 夜已经深了,但是水波还是能看的出浅淡的白色,和缓地流淌,一张揉皱的纸。 对岸是黛青的低矮群山,他们所在的岸边长满了树。没人砍,没人打理,自己成了一盘新鲜的肺。 全唐脚下是冰冷的碎石。 磨碎的玉。 合欢树下面是朱缨花,树头树尾两片火烧云。 在黑色和青色的交织融合里,这两片红色仿佛山涧流淌出的两首野性的爱情诗。 那水那山都是水墨的意,两抹红色是孩子的火红蜡笔。 全唐抬头。 在学校里,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星星。 “咱们在江边儿走走,前头有一家民宿,晚上就住那儿。”全唐说。 “吃烧烤!”他强调。 “行啊行啊。”大伙儿回应他。 他定的地方,他就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江边。 也没人说累,也没人嫌远。 牵手的牵手,聊天的聊天。 天上的星把身边的江都照亮了。 哗哗水声和缠绵的清新水汽,合欢树和朱缨花的醉意。 在这条路上,他们前前后后地形成一条星轨。 他们多么年轻、朝气蓬勃,所行方向就是日出。 第22章 全唐不是第一次这样想,如果他能早十五年,或者曲潮沅晚十五年出生就好了。 二十岁的曲潮沅,小歌手发型、耍酷只写诗不抽烟、跑动起来脸颊红扑扑的、爬山迅速醉酒迅速,喝多了吃多了鼓着一点肚子,盖着夹克衫窝在沙发上就睡着了,做什么都风风火火跑动着。 年轻人停不下来。 他们在身高年岁相同的时候相遇,会一见钟情吗。 全唐心里有些怔怔的。 二十岁的曲潮沅,和他一前一后行走在这条河的岸边。 他回头,冲他招手。 全唐眼里几乎要泛起矫情的泪光,他的矫情总是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样自己臆想的时刻。 然后他又失落。 失落自己看起来好像还迟迟没有到春天的身量和心智,就已经在觊觎夏天群山之巅最美的那一株树。 这股儿和河流一起涌来的失落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全唐他们到了住所之后,女孩子们在阳台看星星,全唐挑电影来看。 大客厅共用,房间两人一间,陆陆续续的汇款打到全唐手机上。 他在大客厅挑片子和大家一起看,大哥就坐在沙发上沉默地喝自己带来的浓茶。 全唐最喜欢和大哥独处的时刻,或许是因为他二人经常独处。 去年他们集体去找了大哥,但是全唐这个弱鸡高反十分严重,刚见到高原男儿一眼,还没来得及问好就脑袋一晕摔了个倒栽葱。 接下来的好几天他又因为洗澡而感冒,在床上瘟鸡似的无力地颓丧了整个旅程。 醒来的时候,皮肤黝黑的大男孩就坐在床边,捻动串珠。 全唐虚弱地爬出去把脑袋埋在他大腿上,粗糙的手掌就紧接着放下来罩着他高热的头。 全唐连雪山的尖尖儿都没看着。 他只能在房间里看雪山上的来客和五朵金花。平时看的电视剧还有民族版配音,他一边看一边笑。 身体稍微好一些他拄着大哥出门,看见高价收购牦牛毛和山羊绒就跃跃欲试想帮他哥哥谈生意。 这一次,高原男孩儿第一次下到这么低的湿热平原,却没有任何不适。 他壮得像一头羚牛。 全套挑好了片子,给曲潮沅发信息介绍这个大哥。 着重发了几张羚牛的图片。 曲潮沅不知在忙些什么,回复短信迟迟不来。 全唐把自己翻个面儿躺倒在地毯上,双手举着手机。 “在忙什么哦……”他小声嘀咕。 “我听说,你已经有恋人了。”低沉的男声响起,全唐改为手肘撑地,回望他大哥,男人穿一件简单背心,头上盖着吸水毛巾。 全唐百无聊赖地‘嗯’了一声,微微抱怨着:“谁啊嘴那么快。” “刚才还在给他发信息,不过他现在还没回我信息。” “他/她比你年长吗?” 全唐把下巴戳在两手交叠的手背:“嗯,他比我大几岁。” “但是也没有大几岁。”全唐解释,给自己解释乐了,“他还是小孩那样可爱。” “和你一个专业?” 全唐‘嗯嗯嗯’,曲解人家的意思:“一个专业呢。” 他没详细说那个人是他老师。 一来不重要,二来他总是在这个哥哥面前感到心虚,一种不成熟的心虚。 “挺好的。” 他哥哥点头。 全唐嘻嘻笑,大男孩儿摸摸他的头,像呼噜一只小狗。 “他特别好。”全唐嘴碎,屁话又多,“可着我审美标准来的。” “可真够唯心的。”大哥笑着评价。 全唐笑道:“唯心不唯心这事儿真得两说。哥你就说吧,谁能直接长到我心窝里头,我也没有命令谁要把他生成那个样子,也没有人会为了我变成那个样子,但偏偏我们俩见面的时候,我就跟瞎了二十年忽然看见太阳似的。” 大哥:“有点儿道理。” 全唐:“真巧,一切都特别巧,我平时还是很相信科学的,偶尔才会这么碎碎念叨。” “跟你见面不也是玄学吗?对不对?”全唐忽然来劲了,“我去赶那个大巴扎的时候,怎么那么巧就碰见了你?” 全唐刚高考结束就自己去了西北,他一个人走走停停,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 最后一站是太阳燃烧的西北城市,他正巧赶上了国际巴扎,就一面吃着酸奶粽子一面往里面淘宝去了。 之前全唐并不清楚大哥住在哪里,他只知道在这一片,来时也没有联系。 他走着走着,和那些高鼻深目的同胞擦肩,欣赏着瀑布似的彩色挂毯和小山一样金黄色无花果,烤包子的香气恰如冬不拉油亮的皮肤。全唐紧着吃,紧着看,忽然觉得前面一个男人眼熟,似乎是他大哥,几步追上去,才发现真的是。 全唐开心得要手舞足蹈起来。 他家原不在这里,只是过来走亲戚,和父亲来做生意的。 “我的天!可真巧!在这儿竟然能遇到你!” 全唐脸蛋通红。 不擅表达的男人腼腆地笑了笑,张开双臂拥抱他。 “大哥你现在在忙吗?” 男人摇摇头:“我和你一起去玩。” 之后的两天就都是他们二人一起行动了。 那天在大巴扎,全唐原是什么也没买的,逛着逛着进了一家店,那家店卖一些不很贵的沙金制品,整个店铺金光闪闪。 全唐就在那家店里看了一尊火红的大耳朵小象,似木似玉的红色表皮,蜜枣一样镶嵌了细细的金丝,神态极好,可爱得当场去了全唐半条命。耳朵边缘的波浪也做得生动,他左摸摸右摸摸,当场就下了决心要。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是别人已经预定过的。 这几年过去,全唐已经把当年没有买到小象的难过忘记了。 “你之前特别想要那个小刻件,我后来再去,就听说被买走了。” 大哥说,“再给你找,也没找到。” 全唐笑道:“也就那一时想要而已,真给了我,说不定早就弄丢了。” 大哥仍然说:“下次能见到,就给你买。” 全唐眯着眼睛:“你们来我这儿,我做主,看上喜欢的了我也给你们买。” 男人弯着唇角,发出轻笑的气音,摸摸全唐有些扎手的脑壳。 “等他们都来大厅里,咱们再好好规划一下下面几天去哪儿。”全唐心里盘算,“能去的地方可多了,咱们都去走走逛逛。” 他考学的这座城市是历史文化中心,园林景点就数不胜数,更不提那些皇陵行宫,浮桥高塔。一个礼拜不过将将看个大概,全唐安排得紧锣密鼓,争取一个礼拜给他们留下一辈子的快乐时光。 剩下的几天他们还是看电影、讨论、交换收藏、景点留念、爬山下水。想到哪里就去哪里,全唐乐意为他们花钱,只要他们愿意笑。 他们这些人特别闲,闲得发慌,难免显得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像电影里骑洋车追着看外国人的废崽子,花光了自己的闲暇和青春就为了不存在的东西。 但倒也的确如此,这群大人口中的废崽子,经常荒废学业沉迷胶片,并不在乎有多少代价和苦头要吃。且看此时他们都乐在其中仿若孩童,不愿为未来的艰辛而提前衰老,这份透支的快乐就够让人叹息。 全唐带他们花费一整个晚上穿越跨越江河的长桥,这是他不靠谱的梦想之一,从他到了这城市开始就萌生过这个念头。 然而迟重不愿意来这么远,其他人也都不是他的朋友。 灯火通明的滨江城市,桥下滚滚江水泛着淡银,岸边的铁轨上是奔驰的红色列车,桥上两尊须发怒张的石狮,铁蓝色的观察站伫立在月光之下。女孩的脸庞被夜风吹得白里透红,两手捂住了自己的蝴蝶耳坠免得被吹走。 全唐的光头笼罩着先哲的红光。 这让他看起来更奇怪了,好像那个露出一点青芽的光头其实是个冰冷的高科技头部盔甲。 “你不如去演新新少林寺。”英气的女孩儿伸手就想摸他的头。 全唐一龇牙,把头抱住了。 入夜,桥上车流仍是多,他们动作都不能太大,贴着栏杆走。 “就演高科技和少林功夫的交融,你的光头其实可以拉开,里面藏着一卷光幕宝典,你是地位最低的,平时你的工作只有洒扫。你得给大日如来贴面,用的都是超薄流感金属,但是里头还得是木头。” 她开始胡扯:“你还是得有一句台词,我本是比丘尼,又不是阿罗汉。” 全唐不理她。 “在电影里还能给你的女朋友加个角色。”她并不知道全唐的恋人是男是女,只好说是女性,“你想让她演什么?我觉得演山精树怪的都太俗,天天就来动凡心破戒这一套没意思。” “演只蝴蝶好了。”眼镜儿提议,“追逐蝴蝶而死怎么样。还是需要时代背景,其实高科技和传统文化的冲突也有点儿用烂了,你这个新新片子呀,弄不好。” 全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真的开始讨论起来了?” “你不想看千佛阁里金身塑像,外壳一层光芒四射的壳,里头都是烂木头?这多劲呢。” 大哥罕见地出声:“不如演他们寺前点化不了的一头红象。” “得,都不是人。”女孩儿啧啧,“我看你们就喜欢糊弄这些虚虚玄玄的。” 全唐摇头晃脑,停下来认真地拍摄火车从桥下穿过,后面几个孩子都被他挡住,哎嗨唉嗨埋怨他。 小全思春,给曲潮沅发/骚扰短信。 几天不见他的老师,他真是心尖都在发痒。 倒也不管老师有时回他有时根本就不回,他这几天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一五一十,妻管严似地如实汇报。 后面两天他们的旅程行至末尾,全唐换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海报和蓝光,乐得看不见眼睛,他美滋滋把伙伴们一个一个送到车站和机场,等待他们离去。他的身体里有些东西也在逐渐变得透明,脱体飞走,但这并不是失落和怅然,而是一种更为坚硬和甜蜜的情感。 最后一个送走的是他大哥。 这天的云也和去年全唐没能见到的雪山一样巍峨雄壮,天空是新书的封面,蓝而挺括。 车站人来人往。 大哥握了握全唐的手,铜版纸做的面庞上浮现了金粉一样的笑意。 “愿慕士塔格与你同在。” 全唐怔愣了片刻,张开双臂拥抱他。 强壮的男人也紧紧拥抱他,在他耳边低低说道。 “弟弟,来年再见。” 这是他异父异母的亲弟弟。 “我祝贺你找到恋人。” 全唐笑得又满又圆,笑意把嘴唇皮肤撑得紧紧的,一张脸舒展明媚。 全唐的钱夹子里有一张二十多年前的照片,上面是个大光头和浓密卷发的女人,两人笑起来和全唐一样。 这张照片全唐给他看过。 那个大光头就是音乐大巴当时的所有人,全唐的父亲。 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知道,全唐现在所爱之人,就是他将要倾注所有感情的人。 “来年再见。”全唐和他告别。 回去的地铁有好长一段是在路面上,全唐眯着眼睛沐浴在阳光里,对面是高架在树影中穿梭,那些树绒绒的,影子像网。 此时他满心满意都是即将见到老师的喜悦,他并没有想到,曲潮沅已经见过楚地生了。 第23章 曲潮沅还从来没有来过艺术学院。 也没见过楚地生。 但全唐和他提及楚地生时总是兴高采烈,给他兴致勃勃地展示楚地生送他的那些小物件。 几方小印、两头琥珀陶瓷小象、一个半面佛像半面原木的头雕。全唐最喜欢那头翘鼻子的小象,总是在手里转着玩儿。 曲潮沅猜想,楚地生就是另外一种全唐吧。 他从来没觉得楚地生会对自己造成威胁,直到全唐说楚地生邀请自己做他的模特。这时曲潮沅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全唐话题里至少有四成都与这个学生有关。 他就上了心。 全唐不很在意,他的喜欢和厌恶都是清楚明了的,他兴致冲冲地告诉曲潮沅:“老师回头也去看看楚地生的工作间吧,特别厉害的一个人。” 曲潮沅委婉的:“不去了吧,你们年轻人交流。” 全唐摇晃他的胳膊:“楚地生自己也说想给老师看看他的作品啊。” 鬼使神差地,曲潮沅驾车来了艺术学院。 全唐还在外头,据他今天实时播报,一行人已经把周边的大景点转了个遍。明后天他的学生就要把这些伙伴送走了。 黄昏,那个如全唐所言的孤独的艺术家在这里吗?曲潮沅一时之间竟然觉得好笑,他都不明白自己所来为何,莫非是为了证明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 然而走到展厅门口,他才意识到,确实如此。 此人就在里面。 三楼展厅,鸦雀无声,灯光大亮。 对着大白墙,站着一个年轻男子,那就是楚地生。 曲潮沅走路稍微踏除了一些声音,楚地生闻音而动,转过身来。 楚地生沉默地看着他,沉默是他双眼的黑色。 他身上有股和全唐十分相似的气质,静而独,一根冰冷的细长血管,一枝冷冻的白桦木魔杖。 这年轻人对于见到陌生人并不感到惊讶,甚至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男人是谁。或许来见他的人并不多,除了全唐只有路过的飞鸟,或者他会预言的魔法。 “曲老师,您好。” 他冷淡地问好,头颅动也不动,垂一下都不愿。 曲潮沅挑了一边眉,冲他善意地点头。 “那天的花是你送来的。”曲潮沅两边唇角自然上扬,“我记得你,快递员。” 曲潮沅的教书生涯中,刺头儿冷面见了不知凡几,甫一见面,他就知道这个男孩并非好脾气的学生。 楚地生颇具有攻击性地说:“那不是全唐要求的么,是因为全唐开口我才去送的。” 他语气里的意图太过明显了。敌对的意志太过强烈,甚至有些直白的幼稚。 那面大白墙前是一只山楂木的小几,青玉的瓶插了一枝莲蓬。 楚地生满手白泥,袖子卷到肩膀上边,年轻人的肌肉蓬勃有力。 他赤着膀子站在曲潮沅身后几步,气息却很分明的。 一头年轻雄性。 “这面墙上怎么没有你的作品?我听全唐说你在布置个人展厅。”曲潮沅轻声问他。 楚地生的眉毛搅和在一块儿了,他古怪地看了曲潮沅一眼,闷闷道:“暂时还没完成。不过您跟我来吧,我给您看看。” 他带头,从展厅后面的小门走到工作室去。 地上点点滴滴的白泥,强烈而刺鼻的气味让人不适,这间屋子里摆满了白的灰的雕塑,大大小小,放在工作桌放在地面上。 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预感。 楚地生深一脚浅一脚带着曲潮沅在这些半成品中穿行,他停在一尊只有一半的白泥前,转身过来定定看着曲潮沅。 那尊转台上立着粗糙尚未完成的少年半身,小腿的肌肉线条已经雕刻完成,流畅而优美,脚一前一后,脚跟微微抬起,即将迈步的姿态。 顺着小腿往上,在他腿肚子旁边,是一颗尚未张目的豹头,狰狞形态已经就绪。 到了肚腹,再往上就没有了,他还没有创造到那里。没有头和脸,故而曲潮沅也不知他最终能呈现出怎样的作品。 “这是?” 楚地生的目光投向雕塑的后方。 那面泡沫墙上,钉着一张素描。 御豹而驰、桂旗满车的山鬼,浑身不着寸缕,只山林的薄雾挡在他的胯间,往上露出柔软的胸膛。 楚地生只点了他的嘴唇,定是大拇指沾了口红涂上去的,仿佛被吻花了。 唇色若丹朱。 单看看不出性别,只是眉眼和全唐别无二致。 曲潮沅脸上的笑容生生僵硬在了脸上。 “您觉得怎么样?和他像吗?我画了很久。”楚地生有意问他。 曲潮沅冲他善意一笑,温声道:“大体是相似的,细节之处却不像了。若你不追求形似,神态倒也和真人有几分相像。” 他的手指虚着指点上少年腿弯处一点,声音低低的,仿佛一句情话:“全唐这里有一颗小痣。” 膝盖后腿弯里藏着的一枚温热小痣。 楚地生的表情立马就变得不好看了。 他是如何也想不到全唐腿弯处有一颗小痣。曲潮沅是怎么知道如此隐秘而不起眼的特征,他不用想也知道。 看起来这么好欺负的老师,竟然无意之中说出了这样的话。 仿佛在宣告自己地位似的。 楚地生一下子如临大敌,耳朵涨得通红。 他想了又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什么都像是输了,他只好咬着牙挤出来一句:“您和全唐......您应该明白的,您是他的老师啊。” 他原是不该用这句话来攻击他们俩的联系。 全唐和他都不是因为普通人伦关系而放弃感情的人。这一点楚地生太清楚了,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他对全唐的着迷之处就在于此。 全唐是他最喜欢的自由模样。为了这点自由,他楚地生能抛下一切。 可这个老师呢?这个西装革履的,圆滑成熟的男人也可以吗? “是。”曲潮沅明明白白地挑衅,他的挑衅也有一种文人的和缓,“上学期,我是全唐的刑事诉讼法老师,未来,或许将成为他的研究生导师。” “这些都说不定。” 楚地生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痛。 楚地生强装要笑也笑不出来,他硬梆梆地说:“我是外人,我不好说什么。你们两个的事情,您自己把握分寸吧。” 曲潮沅颔首:“那我告辞,不打扰你工作。” 他身上成年人的宽和大度不是装出来的,楚地生因为一两句话显得自己心胸狭窄的事实而闷闷不乐,情绪都写在脸上,不过他叫住了曲潮沅说完自己今天最后的话。 “曲老师,我还是想说,我不了解您,不过。” “请您别伤害他。全唐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勇敢。” 一句毫无逻辑性的、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曲潮沅身形未止,径直出门。 原来和他所猜测分毫不差,全唐已然俘获了这个年轻艺术家的心。 这个小骗子。 曲潮沅走下艺术学院的院楼,忽然想到,这个人是最适合全唐的人。 他们同样年少气盛、青春夺目,喜好也都是一般无二的别致,他们应该有很多的话好说。 以后若是这两个誓不屈从于世界的艽野狂兽吃了很多的苦,便能变得更加情比金坚。 曲潮沅若是不从中阻隔,几十年后他能看到的或许是两个璀璨的艺术家。 自与全唐发生关系以后,他便时时感到心脏的若有所失。 全唐炙热的爱语都不是假的。 可他的爱来得快而丧失逻辑,让曲潮沅难以信服。 灰蒙蒙的玻璃窗把傍晚的光送进来,白砖的地面变成半透明的质地,冰和水的混合,一层十几年的白泥和尘土。 曲潮沅心里辗转着失落。这失落让他今天所行所做所言都变成了长长的满是窟窿的病句,从他驱车来校,到步入艺楼,与年轻的学生意气相争,这全部都是错的。 我到底都做了什么。曲潮沅懊恼地紧紧闭了闭眼睛。 “你是个懦夫。”他前男友曾经这样评价。 当时的情景曲潮沅已经完全忘记,他甚至不知道这句话发生的场景是不是在他们拥抱接吻之后。 但他还记得那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曾经为了这个浪子般的表情心动。这个表情在最初的心动之后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他们两个的感情关系里,那时候曲潮沅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彼时曲潮沅尚且还处于积极进取的人生阶段,那个时候他还有很多不切实际的的梦想,妄想手执正义天平针砭时弊,周四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唱歌跳舞,喝得兴起半夜偷偷泅渡江河。 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人这样精准打击到了他的内心。 “你不敢追,不敢表露出自己想要,为了不被抛弃,首先就要抛弃别人。因为担心自己不开心而整天不开心。” 当时,他自己嗫嚅了一句什么话来苍白地反驳? 那人又说了。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又自私,又好面子,你就装吧,可劲儿装吧。” 曲潮沅大吃一惊。 他没想到在那个时候就有人看得这么明白,而在他厚厚的相册里,他那时还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 是他过分描绘了自己年轻时的恣意妄为,还是一直在做记忆的卑微填补呢。 曲潮沅挪动脚步走下艺术学院长长的楼梯。 本科时代他似乎也经常这样缓慢地沉思着走下来。 他们的图书馆还是俄罗斯式建筑,外表包装得像一块绚烂的水果糖,里面有壁炉和挂毯。 曲潮沅下楼,手里抱着偷偷翻译印刷的拉美文学,傍晚去看德黑兰43年。礼拜四的晚上,他的舍友在礼堂弹钢琴,大家聚而跳舞。 那时候女同学流行一头蓬松的小卷发,他们跳舞普遍垫肩。曲潮沅跳得不好,但他长得俊俏,大家都喜欢他。 曲潮沅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整个世界,除了极点,他几乎没有尚未踏足之地。 怎么就在此时,突兀忆及那个人的话。 世上大多数的分手都要留下一两句日后时时提点的不体面之句。 或许曲潮沅的前男友并没有那么爱他,曲潮沅本身也并不在意这个人。然而突兀在此刻想起这件事总是有不详的预兆。 曲潮沅似乎从未这样走在校园里。 自他到这所学校任教以来,他从未认真看过这所学校的景。 他只是经常受邀到大礼堂发表演讲,到模拟法庭组织活动,到篮球场放松心情,但从来没打量过这个驿站。 这座他或许会停留几十年不止,全唐这样的普通学生却只停留四年的地方,丑得独一无二,在奇异的配色搭配和冷冻的建筑形体里保留了一种先天性的不灵敏滞后,丑得缓慢而长久,把时间也调得过慢。 这个夏天调节得太长,每一个和全唐的细节都让他的感官无限期迟钝。 八月已经过了将近十天,下个礼拜就会有学生大面积返校。 再下个礼拜他们会开学,法学院院楼再也不可能变成他和全唐两个人的蜜巢。 新学期开始,他有研究生和本科生的课,项目的进度又要赶一赶了,他的办公室会经常来人,全唐还怎么耍赖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万一他们又在办公桌上接吻抚摸,被推门而入的院长、前辈、任何一个哪怕是保洁人员也好的外人看到了,那他应当如何面对? 曲潮沅的脑袋里出现了很多种糟糕的可能性。 他曾经敬仰的那位杰出法学家,就是因为和女学生的丑闻,从此身败名裂。 当时他们这些年轻教师聚在一起讨论的时候,黄罗怎么说的? 那事情发生在他们刚入职的时候,和学生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尚且不大,彼时三个诉讼法的老师都没有结婚,还是风华正茂的逐梦者。黄罗比曲潮沅更好玩好闹一些,不少女生都青睐于他。 黄罗说,其实学生眼睛里面写的是什么,做老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但那只是教课的一学期,不要让自己发臭一辈子。 曲潮沅当然也看得出来。 全唐眼里的喜欢始于沉静,气泡逐渐上浮,他的双眼沸腾,纯粹的喜欢变成火焰,把隔江的曲潮沅也烧着了。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和全唐一起燃烧。 怎在他全身燃烧之后才想起来黄罗的警世恒言。收到花的时刻他为何没有直接拒绝,全唐冒着大雨来他家门前告白的时候他又为何没有拒绝。 现在师生恋还算是难堪的丑事吗?曲潮沅其实已经不这么觉得了,但是他和男学生的风流韵事但凡传出去一点点,加之他一直未婚,到了他事业的重要时期,他又会遭到怎样的议论? 曲潮沅站在了自己选择的十字路口。 他可以隐藏自我,但全唐不可以;他可以装作无情,但全唐不可以;他可以保持距离,但全唐不可以;他可以不见全唐,但全唐不可以。 曲潮沅的思维出现一丝波动。 这个学生对于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第24章 “谁的童年是一场隐秘的暴力?” 他的脸在茫茫雾气里看不分明。 什么?” 曲潮沅没听清。 他笑笑,好一个世纪初的倜傥诗人。 “谁的童年是一场隐秘的暴力。我的文学又是谁的童年。” 曲潮沅表情一片白茫茫。 他有一头电影明星般潇洒的头发,跟着人流往前走,回头冲曲潮沅眨眨眼睛,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庞。 “小白熊,真乖。” 曲潮沅跌跌撞撞揪着他毛衣的下摆,尽量不被人群冲散。 “你刚才说什么?” 他说:“是我们班一个诗人说的。狗屁不通!” 曲潮沅跟着他下了楼。 外头红云满天,火烧琉璃,毕啵作响。 人群没那么拥挤,曲潮沅和他并肩而行。 骑自行车带着女朋友下课的男生们穿越大草坪,惊起一群鸽子。 “今天讲诗歌,可有意思了。”他兴致勃勃,“你们今天课怎么样?” 曲潮沅苦恼着,为自己没有学法律的才能,他也不觉得自己以后能成为厉害的律师,每一节课都胆战心惊生怕老师点到。 “没意思。”曲潮沅摇摇头,“法律我学不好,我们讲什么潘德克顿,又说什么涵摄,我一头雾水。” 他朗声大笑,揽着曲潮沅的肩膀。 “去他的,都不学了,今晚我们去看电影。” “还是上次那个广场吗?” 他点头,眼睛眨动在黄昏的色彩里,星星点点的金光没入他眼角:“隔壁班叫我去,我叫你去。我们俩买汽水。” “等一会儿呢。”曲潮沅说,“我要找同学借拉伦茨的《德国民法通论》下。” “哎哟哟哟可真卖力呀。”他又要来捏曲潮沅的脸。 曲潮沅看着比他小了三四岁,大概是这张脸太少年气了,白嫩光洁,那些班里的痞子男生都是满脸青春痘粒的。曲潮沅一双眼睛也溜溜圆,鹿似的眼睛。 “晚上看什么呢。”曲潮沅问他。 “看什么?”他身上的斜肩包一下一下拍打着大腿,“看大太监李莲英!姜文演的!” “田壮壮!”他笑着,语气特别欢快,“我顶顶喜欢田壮壮。” “对了对了,晚上吃什么呀。”他欢欣雀跃,搂着曲潮沅,身上一股甘甜的茶叶香。 曲潮沅的脸颊变红了:“喝桂花赤豆糊去吧,吃点儿桥头糕,赤豆猪油糕,团子。都好。” “都是甜的!就你吃这个!”他抗议,“喝豆脑去!” 曲潮沅和他谈恋爱还不到三个月。 起初是通过朋友认识的,后来两个人都喜欢看电影,多约几次,书店迪厅,渐渐走到一起去了。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那时候也一点儿不介意,大大方方的,四处结交朋友。 曲潮沅脑袋笨,学不好法律,他们系人也少,老师都是留过学的,本来就是嫁接的东西,用的教材也晦涩,翻译腔重,曲潮沅看得头疼。 他总和男朋友说这个,说了几句,大男孩儿劝他别学了,他自己心里总是惴惴,为自己可能真的学不好,但仍旧对法治正义怀有向往。 从小就背井离乡出来求学,曲潮沅对情分暖热的东西向来是敬而远之的,法律理性而逻辑,他学不会,却心心念念地喜欢。 “小白熊,小白熊。”他男朋友回头,看他脸真是白净可爱,夕阳照得如珠如玉,连唤他几声。 “我给你挑的这件毛衣真好看!” 曲潮沅身上一件马海毛雪花图案毛衣,一头小白熊在左胸口。 是他们一起去百货商店逛来的。 那天他们有说有笑地经过万国酒店,这家酒店依然是只有外国人能进的地方,他在门口对着里头翻白眼,拉着曲潮沅蹦蹦跳跳。曲潮沅跑了大半个城市,想买一本三民书局的民法教材。 曲潮沅被他说得面颊通红。 “你先去吧,我去找我那书去。” 曲潮沅跟他说。 “行!”他爽快地答应,转过脸儿勾着别的同学的肩膀,一路笑声琅琅地走了。 晚上看电影,天气凉爽,星辰分张,还有些十月底缠绵不去的蚊蝇,嗡嗡嗡惹人心烦。 曲潮沅专注地看那模糊的屏幕,心里盘算的还是今天说的负担行为和处分行为。 他想不通,那物权行为的无因性该怎么解释才解释得好呢?今天说了这些债权债务,给他听得一头雾水。 突然一只手摸上他的大腿,细细摩挲几把,曲潮沅被着捣乱的手打乱了心思,往旁边警告了那大男孩一眼。 大男孩天生猫似的狗似的,追逐快乐,不知疲惫。 曲潮沅并没有与他做到最后一步,这些天来,这男孩总是撩拨他,撩拨里隐隐约约有着想要马上得手的孩子气。 曲潮沅与他擦枪互相抚摸,也曾唇舌交缠绵绵亲吻,但他始终在游离的姿态里不住思索。 他按住了男孩的手。 “你到底什么时候……?”他的眼睛星星一样亮。 曲潮沅抿唇,腰板挺得笔直:“现在不行!” “我知道现在不行!”男孩试探他,“今晚,今晚我们出去住。” 今晚的最后一抹霞光是出现在了曲潮沅的脸上。 “现在这个时段不行!” 他还没想好,他还没准备。 可他们第一次也没有真的给曲潮沅准备的机会。 他尚未察觉到澎湃不可抵御的爱欲交织,就在一个月后的舞会结束时被他的男友拉进了昏暗的小旅馆。 这是什么呢?他那天晚上喝了几杯助兴,让他自己变得大胆了。这是我处分我的性/交权利吗?算作是准物权行为?有没有无因性呢? 彼时曲潮沅尚且不知润滑和戴套,几杯酒下去早就破了平时那层冰壳,他一反常态地善于掌控和给予疼痛,结束后他男友流了泪,在湿腻的浴室里,精水和血丝顺着洗澡水一起流过腿根。 他哼哼唧唧地出来,一瘸一拐,调侃曲潮沅真是看不出来,这样的威猛能干。 曲潮沅是这样茫然无措,盯着矮墩墩的装饰性电视,想着。 货币占有即所有。意定代理权在法国立法里是用契约说的。 他很快爬上来,亲吻曲潮沅的面颊。 尽管身后痛了,但是意犹未尽。 “小白熊,小白熊。” “我来干干你。”他嘴里一股酒味,笑吟吟地,咬曲潮沅的耳朵。 曲潮沅于是把他从身上掀下去。 曲潮沅并不如他学的法律一样精准理性,那段时间他的父母闹得不可开交,他厌恶回家,寒暑假都和男朋友介绍的人混在一起。 他也曾在对方的允许下和不同的男孩开/房上床,时间匆匆,有时擦枪互撸。 他们都没太大道德观念,只觉得如此狭窄的性向,不如尽情抒发背德的快感,攫取快乐。 曲潮沅终于从这个荒诞的梦里醒过来。 那时候他大四,第一次司法考试没有过。考研仓促,他恍惚之间觉得自己一切都来不及。 可恨那男孩还是笑吟吟,风光霁月浪迹人间。 曲潮沅和他分手的前一天刚在学校大礼堂看过德黑兰43年。 有个扎马尾的男同学,总是在礼堂弹让爱情长留人间。 曲潮沅穿过一排排绒靠背的红椅子,绿色的窗帘,头顶星光似的吊灯。 在远方的十几年前,他背着小书包自己买了出去的票,之后也没再和父母住一起。 曲潮沅向来不缺勇气。 他走出大门,夜幕深黑。 全唐站在远远的地方,小光头,一颗润泽的宝珠儿。 他热烈地笑着,指指头顶。 霎那间烟花绽放,头顶满长青蒿。 “老师干什么愁眉苦脸的!”他几步就要跑过来,“亲亲我就不会愁眉苦脸了!” 他爱娇,又笨拙,什么技巧都不会,直白热诚得可怕。 “天呐老师的脑袋是椰蓉红豆馅儿的,我要开吃了!” 全唐狗胆包天,捏着他的脸颊含住他的嘴唇。 没有任何性经历,又绝对臣服于老师的掌控,几次抚摸和亲吻就立马丢盔弃甲,每晚都想和曲潮沅一起睡,抱得紧紧的。 他怕被丢下,一腔子打开,爱得太多往外飙血。 曲潮沅一生没抓紧过什么东西,也没被抓紧过。 曲潮沅真是爱极了他。 男孩儿已经出门三天多了。 老师从梦中醒来,破天荒地觉得手边空空。 他开始思念。 曲潮沅也学着全唐那天电话里说的。伸手在床头柜摸找全唐的衣服。 他刚住来,还没说是长期还是短期居住,把自己的衣服和其他东西大箱子小箱子搬过来。 曲潮沅面上勉强,那天楼下的奶奶问他这是谁。 曲潮沅一面拖着箱子,一面不假思索的:“是我远方表弟。” 托他这个远方表弟的福,曲潮沅在小区里出现的频率增加了,他晚上和这个小表弟打打球,散散步,看起来关系好得不得了。 曲潮沅心里总是半推半就的抗拒,奈何拗不过全唐。 他在床头柜里翻找,心说这次是我主动求着他了。 全唐带过来一个姆明的玩具,上边儿也翻飞着红色的蝴蝶,全是全唐的味道。 曲潮沅压在脸上,默默睡着了。 曲潮沅的生长轨迹里,一直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美学倾向。 他在绝对理性和精致理论里向往错位和奇异。 若并非如此,他也不会喜欢上他大学时代的前男友。 倜傥风流的诗人,欢畅浪荡儿,火红的流丽。 如若事有转折,他也不会喜欢上全唐。 全唐像一个塞满奇特意象和美丽修辞的病句。你知道很多地方逻辑是走不通的,比喻是说不明的,意象是串不对的,但就是那种荒诞的联合诞生了乱帐一样的美学。 这个美学天下无双,漏洞都是自然生成的观赏特色。 这个美学学派的唯一传人兼掌门人叫曲潮沅。 研究的唯一对象只有一个活物名为全唐。 “回来吧。全唐。”曲潮沅在玩偶下方瓮声瓮气地说,“回到我身边来。” 他的语气飘忽不定:“我很想你。” 第25章 门外响起了欢快的敲门声。 “老师老师!” 曲潮沅经常会奇怪于全唐竟然是这样的两面派,面对他和其他人的时候完全不同,他呈现在外表的阴郁乖戾和不近人情总是伴随着独树一帜的举动:他和老师理论,时而阴阳怪气,不喜欢的题目就在答题纸上乱画。 他过分的孩子气和成人世界的规则道德相冲突。 然而他隐藏于内心给曲潮沅看的那部分明亮又热诚,如同社会新闻上被老年教授掌控心智的没有头脑的漂亮女生。 曲潮沅并不意指漂亮女生就应该被老年教授玩弄,但是她们天真、易折又美丽,如果是在荒诞的故事里,这样的悲剧女角是不可或缺的。 全唐便经常给他呈现出这样的姿态,满腔的毫无来由的爱,打晕了曲潮沅的头脑。 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全唐是年下的狼狗,谁又不会陶醉在拒人千里的凶兽眼中对自己的绝对沉浮和崇拜呢?谁不会沉迷于那双眼睛里折射出的自己的人格幻影? 过而易折。曲潮沅冷静下来想。 此刻蝉声依旧涛涛,他想起了法学院门口的鹅掌楸,夏天里幸福的鹅掌楸。 曲潮沅不抽烟,他思考的时候食指会抚摸下唇的凹陷,嘴里要含着一颗冰凉凉的糖。因为一生中踌躇的时刻太多,他的牙齿不好,经常会对冷热作出刺痛的反应。 这是全唐要回来的傍晚。 曲潮沅望着小区里的瓜摊,卖瓜的是个年轻健壮的小伙子,经常一麻袋八个九个往奶奶们家里扛西瓜。 上次和全唐一起去买,现场让他切开一半。 “真少见啊,曲老师,您的弟弟来看您。” 小伙子一刀下去,银色的是刀光,水红的是瓜面,一泓清气逸出。 “以后我经常来看我哥。”全唐弯着眼睛,好脾气地蹲在地上和卖瓜小哥聊天。 “哈哈。”全唐忽然笑了笑,“说不定以后就住在这儿了!” 曲潮沅心里着实一动。 如果全唐一直住在这里该怎么办呢,黄罗最喜欢带他小女儿来找他玩儿了,他的学生有时也会上门,全唐住在这里怎么办呢? 他正进行这种无聊而必要的担忧,全唐已经拎着西瓜站起身来,他一手还有刚才在花店买的一丛金黄色的菊花。全唐笑嘻嘻地站起来,他从来不为自己侵入了曲潮沅的生活而感到羞赧,已经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第二个小主人。 他也从不知道曲潮沅的内心挣扎。 “回家吧,哥。”全唐脸颊粉扑扑的。 曲潮沅被他叫得也面色通红。 真是个小不正经,曲潮沅心想。 这个小不正经现在就在门外。 不过是几天罢了,他就显得这么急不可耐,如果这个时候开门,他怕是炮弹一样瞄准自己就发射过来。 曲潮沅都没意识到此刻他脸上挂着的笑容多和煦。 全唐等啊等,盼啊盼,踮着脚尖,把眼珠儿往猫眼里送。一片浑浊的白色,半固体的膏状世界,他什么也看不见。全唐不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多猴急或猥琐,扒着人门缝往里头瞅,保不齐又是社会新闻里自我感动的顶级变态。 他穿过了大半个城市和江水河流,每走一步心里的痒都更胜一分,他现在老大人似的,明白了什么叫英雄难过美人关,归宿对于漂泊不定的浪子究竟有多重要。 全唐肮脏下流的脑袋里现在只有一种念头。 曲潮沅是个无辜的往枪口上撞的成年男子,他善心大发给全唐打开了门,还没见到年轻男孩晶亮的双眼,就被抱了个正好。 炮弹发射。 这个炮弹长出四肢,在精准打击到敌方之后长手长脚地缠了上来,曲潮沅避之不及,扒之不下,脸上却偷偷露出笑意了。 “我好想老师!” 曲潮沅把他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发热的大玩偶:“玩儿得开心吗?” “开心!”全唐狠狠箍着曲潮沅的腰,急不可耐地把头埋到他胸前。 曲潮沅感受到他一颗头小牛犊一样在胸前拱来拱去,好像在找奶吃,脸颊发红变烫:“全唐,你好歹也......收敛一些。” 全唐整个身体都要嵌到曲潮沅怀里去了,他笑意满满地仰起头,琉璃珠一样的眼睛焦糖般闪亮,里面全部都是曲潮沅的脸。 他总是把爱意明晃晃地亮出来,是个人都要被他吓坏了,这世界上有露阴癖,没想到还有人有示爱癖。 曲潮沅的确又被他的热情吓到心里一颤。 几天不见,他似乎更爱我了。 擅长刑事诉讼、证据搜集、逻辑推理的年长者头一次碰到这么直接的证据。 或说,不证自明的某种公理。 “我和他们换了好多东西!都是要给老师的。” 海报、蓝光、书的腰封、书签、情侣杯子、明信片......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在外人眼里毫无价值的陈年垃圾,都被全唐一股脑儿从他的好朋友们手里掏了回来。 他把手头所有前苏联电影的海报都换了出去,他也不在意这些东西现在市价多少了,千金难买他乐意。 “回头再看,先把包放下来休息。”曲潮沅红着脸,长睫毛颤抖着,蒙了一层绒光的水雾,低着头怀抱全唐整副身躯的重量。 曲潮沅脸上一颗小痘儿也没有,全唐仔细地用目光咀嚼他的皮肤,毛孔也小,他的老师天生就是个美人。 全唐脚下点火升空,蹿起来啾啾嘬老师的脸。 “我一点儿也不累,我浑身都是劲儿!” 他浑身都是劲儿,他该干什么呢? 全唐咬着一边嘴唇,露出一个邪性的放肆笑容。 曲潮沅心中警铃大响,这个二十岁的小牲口想的都写在脸上了。 “你浑身都是劲儿......”曲潮沅慢吞吞地说,“你浑身都是劲儿你去看电影。” 全唐眼睛弯着,亲曲潮沅的嘴唇。 “老师不想我吗?” 曲潮沅:怎么说呢。 曲潮沅的思维像棉絮,某种难以理清的东西,他对全唐这个热情洋溢的问题不知道怎么处理。 全唐嘟着嘴唇亲他。 这二十岁的小畜生把双十的魅力和浪劲发挥了个十乘十,废物男大学生就是只想醉生梦死,你问他明天在哪里他斩钉截铁地说:明天我就死了。 这株樱树苗发着嫩芽卷枝,胆大妄为,吸取粗壮樟树的血。 可是都做了一轮了,曲潮沅还在纠结一个问题,我到底想不想他呢? 想?还是不想?想,又为什么想? 他的下半身倒的确是很想,早就立正敬礼先于大脑行动,但他的大脑好赖也是个成年已久的理智大脑,性/欲先行理智后到,曲潮沅靠着床边看全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二十岁的年轻人真好啊。他有理有据地认为。 这时候全唐还拥有非男非女的光洁身体,把玩或者欺凌都复原得快,光裸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甚至也不在意窗户是否敞开。 他是个娇憨放肆的世界之王,用青春胴/体俘获这世上的光与影,大方地把身体展现在阳光下。 全唐走出去烧水喝,嘴里哼着小调,黏腻的液体就粘在他发红胖软的臀/部上。 他的腿也好看,一截柔韧莹白的小鞭子。 曲潮沅把床头柜的眼镜拿来戴上,赤裸着身躯,腹肌上还有全唐吮吻出来的印子。 这小混蛋果真是个色鬼。 曲潮沅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急不可耐。 按理说这些理论工作者每天从凌晨奔赴到另一个凌晨,体能早就被蚀空了,性/欲的勃发已经是难以预见的奇迹。他或许将在五到十年之内失去头上的所有黑发,大肚腩和静脉曲张会击垮他上课时使用乳贴的礼貌和体面。 但是现在曲潮沅好像才二十岁,他感到身体里的全面复苏。大三大四的身体记忆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最浪荡的时候还要危险。 真是多亏了全唐。 现在这小子大摇大摆地走回来,双腿间软垂之物半硬不软,胸乳上满是红痕,他一面喝水一面走来,笑眯眯的,含了一口哺给曲潮沅喝。 他一口一口吮曲潮沅的舌头,在他胸膛上摸来摸去,很快就摸出了火,骑在老师身上哼哼唧唧。 “贴乳贴给我看......”全唐吮吻曲潮沅的嘴唇,手指去抚摸老师重新勃发的欲/望,“我特喜欢老师上课贴乳贴,我好几次上课我都受不了......” “停下来,全唐。”曲潮沅强迫自己离开男学生的嘴唇,艰难地拒绝他,一本正经地传授纵欲的坏处,“你要学会适可而止,不然身体会受不住。” 他端正的脸庞上双眉紧皱。 清俊正直得让全唐胃口大开。 天啊!这不就是说非法证据排除规则时候的曲老师吗?这不就是上课时候的脸部表情? 全唐偷腥的猫咪一样嘻嘻笑,妄自揣测:“老师不行了。” 曲潮沅被他胡乱的吻和撸动撩拨得受不了,他清楚知道自己心里有一道很小的门,那道门里是他对成人世界游戏规则的违反和叛逆, 他原本封锁得严实,这样就能佯装成正派人士和人交流来往,这道门正在被全唐打开。 曲潮沅叹了一口气。 他双手掐住全唐的腰,不让他乱动,把小孩拖坐在自己的腰腹上。 “全唐,你真是个坏小孩。” 老师的语气暗沉沉的,如同冬夜的雾霭,带着一点低哑,雾霭里有出笼的兽类。 事实证明,二十岁的小疯子也敌不过欲壑深绝的壮年老师。更何况,大家都知道,人本身的兽/性压抑太久,是会出问题的,这个文明社会里可笑的反差和隐匿让外壳下的焰火只会越烧越烈。 在任何人面前都温和优雅的男人,真正疯起来,就只有全唐讨饶的份儿了。 坏小孩被老师狠狠教训了一顿,他应该明白这是变相体罚之一种,擦干眼泪收拾好自己之后应该验伤存证,作为日后状告曲潮沅的依据。但他抽抽噎噎哭哭啼啼的时候,曲潮沅长叹一口气,抚摸他痉挛的大腿根,绵密地吮/吸他的嘴唇,把全唐的哭声压下去了。 被老师亲亲,全唐的委屈就消失不见,还存什么证。 “我说了身体会受不住,为什么不听话。”曲潮沅无奈似的。 他这么无奈地在说教,腰腹仍然是拉满的弓一样充满力量,正骑跨在全唐分开的双腿之间,一次次没入湿软红肿的美地娇穴。他是个精力旺盛的骑手,几番较量下来,已经把这匹顽劣的小马骑得一步也走不动了。 全唐眼皮嫣红薄亮,泪水不断流出,他觉得两肾部位隐隐在痛。 “......我不想再......” 曲潮沅微微笑了,碰碰他的嘴唇:“教训要吃得深一些,记得牢。” 全唐双腿无力,大腿根酸痛,小腿肚子也在跳动。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可怜巴巴的。双手揽着老师的脖颈,双脚勾在一起,像两对清凌凌的剥壳菱角,但是却是无力的软菱角。粉红色的脚跟随着曲潮沅的挖掘开凿一下下磕在他的腰窝。 坏小孩口鼻一片湿漉漉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多余几分嗓子出来表达过分的欢愉,可真够累的。他的嘴唇蒙了一层水光,软肉唇纹深红熟烂,曲潮沅怜惜他又想鞭打他,时不时去含学生带些咸味的唇。 事毕全唐蜷成湿漉漉的一小团白云棉絮窝在曲潮沅怀里,一向健康作息正常饮食的老师泡了一杯甜茶,一面抚摸他的脖颈一面嚼草莓灌心饼干。 约莫是他得到满足的缘故——毕竟他总是不常得到满足的,曲老师的脸上出现和全唐类似的傻气微笑,竟然还笑出了几枚牙齿。 全唐倒是想呼呼大睡,但是老师一顿神通施展,他总觉得自己屁股后面开了个通风口,冷风呼啸还吹过他合不拢的腿根。 这个年轻人已经透支了未来十年的精/液储存,短期之内对床上活动失去兴趣。 曲潮沅嚼饼干,一整块放进嘴里细细嚼,声音碎碎的,像在剪纸,草莓酱甜腻的味道浮动在全唐的鼻尖,一大团梦幻的雾气。 他终于得到了教训,刚才大腿已经掰到他难以完成的极限,韧带和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痛呼,就在他的呻吟和哽咽里,他完全被揉碎了。 全唐并不知道这房子的隔音效果如何,他崩溃时候的声音恐怕会让这栋楼里所有认为他们是表兄弟的住户感到错乱。 真是人不可貌相。全唐忽然想。 “老师抱我去洗澡。”年轻人的嗓子全哑了。 “嗯。”曲潮沅脸颊鼓鼓的,因为吃甜蜜的饼干,把释放后可能有的不应期也冲淡了,现在他舒坦得不得了。 有几个时刻曲潮沅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想要扼死全唐,把全唐留在最美的时刻,最好那时他也死于那些风流和艳俗的谣传里男主人公的极乐死法,死后他罪恶的阴/茎也留存在全唐的身体里。 “我把这一盒吃完,我们就去浴室。” 全唐全无力气,翻眼看老师手里那罐绿色的小盒子,上头微笑的考拉在嘲笑他:你不行。 我现在确实不行。全唐心里有气无力地想着,但是你也别看我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一定能把老师榨干。 第26章 还是热得不行。 全唐已经彻底不回学校,成天赖在曲潮沅的家里,天黑了再撺掇老师出门散步,这边的小区他渐渐也熟悉,往东走不远就是一条长长的河川,不见水,沟里洋洋全是齐人高的草,川上垂柳成幕。 白天那外头都是白银锡箔世界,灿灿的热,全唐受不了,大字平铺在曲潮沅的床上,身上穿点儿昭彰自己是文明人的布料,手机在旁边放电影。 他以前知道曲潮沅很忙,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忙,每晚几乎都有人打电话过来,安排种种出差开会事宜,曲潮沅放在书房桌上的日历,全唐看了都要吐舌头。 那天招惹过老师之后,他也心里存了一点敬畏,不敢再那么放/荡。 曲潮沅在工作,他就识趣躺在沙发上不走动,现在不佯装热爱法学去读什么贝卡利亚,只脸上盖一本镜头语言的杂谈,看看睡睡。 他每天都不闲,和曲潮沅待在一起一分一秒都珍贵,但是楚地生时不时叫他去,说是帮忙,全唐从他那要来两张展览的券,预备着周末拉着曲潮沅一起去。 几天之后,曲潮沅去参加饭局了。 黄罗邀请他,还有几个红圈所的大律师,曲潮沅经常见到这些人。 几个老总,曲潮沅竟然也认识,他总是痛恨自己的识人面广阔,这些人之前要过他的微信,曲潮沅笑着把自己手机号给了,但好友通过到现在也没通过。 对面那个某厅长,因为势力范围的广袤需要任何的笔为他让步,给他披上面纱,所以难以露出分毫。 这样的人曲潮沅其实鲜少有交集,他是个所谓的文人,对实务部门的涉足仅限于他的在职研究生。只有面对学生他才能展露相当程度的自信得体,现在的情况让他如坐针毡。 他甚至会觉得局促。 在厅长旁边是他的妻子。 她着实衣装华丽,又窈窕丰盈,但是曲潮沅仍然能看出她在这个饭局里的格格不入,任何微小局促的身体颤动和眼神逃离都显示出她的错位。 这种错位来自于她太过年轻。 妆容之下,曲潮沅能够看得出来,她竟然是和全唐差不多岁数的女孩。 这就是黄罗告诉他的,那个小嫂子。 坐在曲潮沅下手的一个中年干部笑着说:“小嫂子又漂亮了,真是光彩照人……喝点儿什么?” “小嫂子喝什么酒,点橙汁好了。”另外一个人笑着说。 “厅长下半年又要升了吧?可别瞒着老弟!” “厅长您一路往上升,小嫂子也越来越漂亮!” “漂亮什么。”厅长很得意,“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一个,一点儿上不得台面!” “老哥这话说的,学问再多人不知变通又怎么样?我们这小嫂子大方得体,不比读什么书强多了?前些天我遇到一个女博士!一根筋的猪脑子!博士在我眼里什么也不是!她女博士又怎么样?” 曲潮沅脸上带着一点笑,左右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是相同的,他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地看杯子里的茶水。 他们很快开始抽烟,那个小嫂子并不在意别人对她评头论足,也不在意小嫂子这个典型揶揄的男性世界诞生的词汇。她和曲潮沅相对而坐,她的眼睛一直往曲潮沅身上溜。 这座美艳的玉雕在呛得人双眼通红的烟草雾气里眉目如画,红唇莹莹,仿佛不会说话,只会笑。 她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而她身边位高权重者,与她地辈分不应当这么论。 “所以说你啊,你就是个粗人。”另外一个干部用燃烧的烟头点点那个对博士浑不在意的家伙,“真是对知识不知敬畏!咱们今天还坐了两个大学教授呢!” 那人自知失言:“粗惯了,我都多少年不上学了。两位教授,可别跟我一般见识。” 黄罗连忙说:“我是副教授、副教授。曲老师是教授。” “说起来我也能算曲老师半个同门。”一位律师笑着说,“曲老师的研究生导师,我本科被他教过。” “之前可没听你说过!”干部问他,“光知道九几年你就出来干律师了。” “唔……本科老爷子让我出去镀金去了,那天见了曲老师,聊了几句才知道我本科和他研究生一个学校。可真巧。” 曲潮沅平淡地笑着。 “哎,说起镀金,之前她还跟我说过想去国外读书呢!”厅长突然开腔说话,“现在你面前就坐着两个大教授,哈哈,你去问问?” 在烟雾里,娇柳似的少女把明亮的目光投过来,正正与曲潮沅对视。 “哈哈,小嫂子志存高远呢!” “本想让她本科读完就完了,不过送出去见见世面倒也好。”厅长又拿出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双眼凝视着少女,直到对方扭头冲他莞尔一笑,他便哼了一声开始点烟。 她本科还没有毕业。 曲潮沅心里叹了一声。 话题很快又从名校和学历滑出去,走到了过去的辉煌和未来的展望。其实黄罗的目标是其中一位老总的支持赞助,但他们的饭局还没有到提供商量这些事的氛围。 那个大律师开始谈案子的时候,曲潮沅已经被烟杀得眼睛刺痛,起身去洗手间。 从那灰黑的烟窟里出来,空气顿时清新了很多,曲潮沅踩着金红的地毯,一路还有袅袅的音乐。 洗了几把脸,曲潮沅才觉得口鼻干净了。 他打开手机,就是全唐的消息。 明明已经和他说过了自己可能不太会看手机。 全唐还是一直在发。 “我的天,刚刚在楼下捡到一片黄色的鹅掌楸了!老师,要秋天了吗。” 曲潮沅给了他一份钥匙。他像个小家主似的,出去采购去了。 “超市人好多,我给老师买了几袋小熊软糖,吃芝士棒吗?” “我买吧,我觉得老师喜欢吃这些。” “老师不要喝酒。” “我会开车!我可以开车去接老师!” 曲潮沅摇摇头,这个孩子真是得意忘形。 他一条条看,就仿佛看到全唐那张脸了。 真是蹬鼻子上脸,别的学生就是关系再好,哪里敢这样一条一条骚扰老师,两个月前全唐和正经地和自己交流刑法和刑诉问题,现在也不装出好学的样子了,成天小猪似的,非要赖在他身上不可。 他又不喜欢打篮球,又不喜欢学法,果然是为了让自己注意无所不用其极。 “曲老师……?”忽然身边传来怯怯的声音。 曲潮沅马上锁了屏幕,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了。 他扭头一看,是那个所谓的小嫂子。 “曲老师,是不是已经有了爱人了啊?”她问,目光落在曲潮沅无名指上的戒指。 曲潮沅点点头。 她走到曲潮沅身边来洗手,一阵香风蝴蝶般吹来。 水声响起,曲潮沅注意到她的后颈有一枚紫红色的淤痕。 曲潮沅比她高了很多,她的确和曲潮沅所见本科女生差不多,一样的青春美貌,但她却是忧心忡忡的。 “曲老师,其实我也想回去上课。”她仔细地揉着白/皙的手心,“我也想继续读书。虽然我成绩没有那么好。” 曲潮沅本不欲与她多谈,但却忽然被她一声楚楚的老师刺痛了一瞬。 “他不供你继续读书吗?” “倒也不是。”她伸手去挤压洗手露,嗓音柔柔的,“他也很大方,是我自己。大家知道我被人养起来……我就自己不想去了。” 曲潮沅了然。 她洗好了手,把碎发归到耳后去,在镜子里和曲潮沅对视。 那一眼又深又长,她眼眶通红,在睫毛膏眼影和眼线的防御之下仍然被男人鼻子和嘴里喷吐的烟气蛰得过敏。 “……曲老师,我想问您,您学校里也有我这样顽劣的学生吗?她们都怎么了?” 曲潮沅不动声色,长身玉立在她身侧,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关乎顽劣与否。” 她疲惫地眨眨眼睛:“您说说,女人的顽劣,又是因为什么呢。女人的顽劣,是天注定的吗?” 这个对视让曲潮沅难以招架。 曲潮沅并未与她再交谈多余的话,他平静地皱了皱眉头,敛下眼睫,只说:“回去吧。” 她话里话外的那些人都怎么了呢? 曲潮沅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 有这些风流韵事的老师,有的脱身潇洒有的身败名裂,那些学生有些再也没出现在学校里。 学校永远维护它的老师,只要闹得不大,没什么摆不平的事。 曲潮沅心不在焉,回去吃饭也接不上别人的话题。 “曲老师吃这个!”律师请他动筷。 刚上来一盘肉菜。 一排淡粉色的肉片,被花朵和瓜果簇拥。 “这牛肉可嫩!春夏之交的小牛,厨房刚刚杀的,牛种也不是那种一般的笨牛,普通客人可吃不着啊,又嫩又滑的。曲老师尝尝。” “据说比人肉都嫩。你们听听,这说的,可真是个不得了。” “哈哈,比什么?比人都嫩?胡扯淡!我看你又来信口开河了你。” “怎么就扯了,比当然不是比我们这些肉柴的老骨头!比也比人家年轻漂亮的喽!” 曲潮沅抬起筷子,筷尖遥遥对着女孩的眼睛。 最后他们都喝了不少,曲潮沅也喝了几杯——有些场面,不喝是不行的。 几个有头有脸的先叫人来接了,之后黄罗送曲潮沅回家,把曲潮沅攘到出租车里后,黄罗脸庞通红,一直对着曲潮沅摇手。 “老曲,老曲,你啊。” 曲潮沅冷淡的,只有颧骨红了一些,端正清俊,仍然是随时都能站上讲台去讲课的姿态。但他身体沉重充满疲惫,后仰在后座上让司机开车。 “先开过跨江大桥,然后再回头。” 曲潮沅把车窗完全打开,任凭夜风吹动他的头发。 司机在放日语歌,他嗓子粗哑,跟着女人的声音一起唱,竟然也隐约有几分魅力。 全唐在家里等老师。 他在家里镗镗镗地来回走,仰着头,抱着手,挺着一股腰肢里的劲儿。 老师书房的东北角儿,顶上有道小门,黄铜把手,是个小阁楼。 全唐仰着脸站下头望着,他倒是不觉得里面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曲潮沅又不是他。 但说不定里头有些很老旧的相册,都是光屁股的曲潮沅。 全唐思索了一会,觉得自己果真是个畜生,这样也能硬,不如毕业直接进监狱,免得哪一天还要麻烦他公检法的同学把他送进去。 其实做/爱之外,曲潮沅对全唐都显得很冷淡。可他不在乎这层冷淡,蹦蹦跳跳地拉扯着曲潮沅的胳膊非要一起走。 曲潮沅总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他。 这半推半就的,半推半就的,保不齐最后就就范了。 难不成还能把老师给推走? 第27章 这司机太会唱了,唱得这街、这跨江大桥、这高大的石狮都五彩斑斓的。一条颜色拖得很长,眼看着就跳进了河里,色带溅开化成沫了,蓝汪汪紫溜溜,一荡一荡铺到丘陵山地去。 像层猪油,他小时候特喜欢吃的猪油糖糕,一层黄莹莹的日光带,逢年过节一大盘摆着,他能偷偷吃几个。 谁也不明白曲潮沅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嗜甜如命,上了头骑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去吃小笼包那么大的四味汤圆。可咬豁一个口,五仁甜甜蜜蜜地流出来,他觉得吃完登时死掉也是值得的。 曲潮沅过了大桥,然后司机折返,三十分钟之后,他就回家了。 因为手一直搭在车窗边上,他的那枚戒指一直闪闪发亮,曲潮沅活动无名指,戒指圈层里的碎钻展现出全唐的双眼一样华亮的光彩。 他倒是一直都没想过要成个家,成家在他记忆里不是一个好事。 可他缺位的亲人们前些年倒总是在催促,现在也再不问了,这倒让他空落落的。 这些年来黄罗他们介绍的女性也很多,曲潮沅是连去也不去的,这方面他的抗拒温和又直观,甚至有种过分的边界感,伤了教研组和工作室那些老讲师们的心。 全唐之前,和他交往的男人只不过是曲潮沅在前年出门调研的时候,有了三个月的短暂相依。 其实全唐这个半大光头小孩根本不知道曲潮沅风光的外表之外有什么样的冷漠和疏离,也不知道他的过去。 曲潮沅一眼就把全唐从头看到脚:他崇拜自己,深切的爱慕,渴水的炽热,至少是在这个可以疯狂的年纪会为了博取曲潮沅的一笑而烧尽世界的粮草。 真奇怪,曲潮沅弄不明白自己,一把年纪了,还在享受万千宠爱极尽一身的贵妃感吗?他要真把自己比作褒姒或者什么绝代佳人倒也真是好笑。 那全唐就是一等一的昏聩帝王,迟早会被起义军杀头。 以常理来揣度快四十岁男人的内心,原本会喜欢他上一个接触过的乖顺男性,情爱和平时都温顺如豢养之雀,安定得让曲潮沅心生涟漪,可几个月他又单方面短暂断掉了联系。 唔。那是个小学老师,比曲潮沅小三四岁。柔和极了,一不小心就会蒸发的那种脾性。 曲潮沅是个适格的年轻情人,花钱大方,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求,只不过过分寡淡而理智。 虽然他嗜甜如命,喝奶茶都要全糖的。 曲潮沅开了楼道的门,正往楼上走,忽然听见一声门响,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哒哒声。他抬头一望,楼梯的拐角全唐已经出现在那里。 他翘着两边嘴角,大夏天的晚上,竟然戴了一顶灰色的薄睡帽,动画片里等妈妈的小老鼠一样。 全唐好像是从楼上飞下来,翩翩的,没什么重量,或者像手指猛力挤压一只豆荚——于是发射出了一颗青翠的豆粒。 曲潮沅连忙张开手,把他搂紧在怀里。 他看起来这么小,夜晚模糊了他脸庞的棱角。他穿着拖鞋,猫着背,条纹睡衣下薄薄一块呼吸的后脊。全唐远比那些网络上众多吸引有钱老男人的糖宝要小,至少心智上的确如此。 这一刻曲潮沅的心脏狠狠地收紧了。 “我现在可太厉害了。”全唐说,有点志得意满的,过来邀功,“您一上楼我就听见了。” “你可以提前去睡。”曲潮沅柔柔地说。 这几天全唐都是和他一起睡的,他们倒是直接过渡到同居了。 曲潮沅房子里那个客房一直被闲置,全唐还有几分正宫意识,知道一来就要占据主位。他好像压根不知道曲潮沅很抵触别人进犯自己的私人领域这件事,反正缠着缠着,曲潮沅就答应了。 “我想和老师一起睡。”全唐从他怀抱里出来,拉着曲潮沅的手往楼上走,“老师先去洗澡吧。” 他到底还是有事要说,磨磨蹭蹭的,到家了关上门忍不住,小声提醒曲潮沅:“我知道老师今天也很累,但是??????老师答应我了周末去看画展的。” 他抿着一边嘴角,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候倒想起来曲潮沅是他老师,学生跟老师提要求挺不应该。 曲潮沅正在解领带,闻言脑袋偏过来一些,静静地提起嘴角。他眼睛和眉毛的走势都显得很疲倦,脸上的表情却因为疲倦更显深情,他的虹膜晕染着某种贝母的厚重色泽,而瞳孔是隧长的井口。 全唐自己就跳到井里去了。 “一定去。” “我给你票是让你——我难道是让你和他一起去的吗?” “有什么关系。”全唐正在排队买冰淇淋,对于电话那边楚地生的抱怨浑不在意,“你的小车是我和老师的助推器,你也是我的助攻。” 楚地生一口血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但他又不好大骂全唐没心没肺,免得这家伙突然生气就不和他做朋友。 “好吧好吧。”楚地生叹了口气,“全唐,你陷得可真深啊。” “嗯嗯嗯我知道。”全唐往前挪进了大阳伞的阴影里,“明天去学校找你,给你带点东西。” “你在干嘛呢?” 全唐眯缝着眼,初生毛发的头皮热得又透又快,他想现在就变成冬天,整个世界一下子降温到零度。 街对面那个人来人往的画廊里,曲潮沅还在等他。 “我在排队买冰淇淋” “吃甜筒吧,还是吃奶砖?”全唐盘算。 楚地生憋屈:“......我喜欢吃奶砖。” 全唐‘啊’了一声:“老师应该喜欢吃糯米糍吧。” 楚地生嘟囔:“谁管你......” 全唐探头探脑,前面的人好多啊。 曲潮沅很少去看展览,他没这个功夫。他哪有清闲的时间,总是在各地奔波。 全唐提议要买冰淇淋给他吃,他就在原地等。 面前这幅画斑斑点点的,一个完全走形的女人,曲潮沅没看出来什么特别美的地方,但是全唐喜欢得不得了,叽叽喳喳。听他的解说,曲潮沅也觉得有几分有趣了。 现在全唐不在,这幅画骤失温度,又变成了无趣的颜料堆砌。 全唐也没问我想吃什么。曲潮沅在索然无味中想着,他从来都不问我想吃什么,但是每次买回来的东西我都很喜欢。 他会读心吗? 人来人往的拥挤展厅里,曲潮沅面对着一副怪异的画,突然笑了。 “啊。小白熊。”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平平的呼唤。 曲潮沅转身,一张熟悉的脸落在他眼睛里。 大学之后他们失去了联系,这些年来曲潮沅也从未探听过他的消息。可毕竟当年他们算不上刻骨铭心,所以现在曲潮沅冷静得厉害,情 绪波动甚至还不如在街上看见他的学生。 他和我一样都长大了。曲潮沅没头没尾地想,竟然下巴已经冒出了胡茬。 他颔首以表礼貌:“你好啊。” 男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和煦的情感,太久没见,他心中惊喜,窄长的狐狸眼是棕色的糖浆,温暖的目光在曲潮沅脸上转了个遍。 本来就是炎炎夏日,他的目光便像毛毯般捂在曲潮沅的领口,让他脖颈瘙痒。 男人头发微长,发尾是咖啡色发黄,身量与曲潮沅相当。 “真巧,我刚才还在想,前面那个是不是你,不敢认,真是没有想到......” 别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曲潮沅闷闷地盯着他,好像我们很亲昵。 “我也没有想到。”曲老师老实地说。 男人的目光很快地在他周身扫荡一圈,确认了一个目前的事实:“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好久不见了,我们找地方聊聊?” 他几步走上来,身上有种草木的气息,这香水还是他在本世纪初使用的那一款,他竟然是个恋旧的人。 曲潮沅面上出现了短暂一丝为难。 他应该说自己是和男友一起来的吗? 全唐热得满头大汗,他宛如刚刚植入的足球场草坪的头发里蓄满了晶莹的水珠,痒意从头顶一直穿到上半身,让他不自觉地扭动着肩膀。好在他排了十分钟之后终于拿到了冰淇淋,抹茶蜜豆的那个是给老师的,他自己只要了简单的香草。 老师就在那个地方乖乖地等我,全唐心里满是甜蜜,兴冲冲地跑起来。 他就过了街弯,进了门,数了几幅画,看到老师了。 还有老师身边一个看似很亲密的清秀男人。 全唐有些没用的雷达,他太熟悉这样的构图和画面了,甚至这个时候该死的夏日光线都像是从水底或者森林折射出来的,而且曲老师拥有一切电影里优柔寡断的男明星应当拥有的蜜糖般的粘稠特质,会让每一个人对他难以割舍。 这一瞬间全唐能数出一百部以上的电影,个个都有类似的场景。 全唐脑子里一万个汽笛同时大喊,他便进入了战斗状态。 “你在这儿呢。”全唐十分自然地走到他身边,把手里的冰淇淋递给他,“你看,这个味道可以吗?” 这个状态可以。小全。全唐夸自己一句,自然又亲密,一看他和曲潮沅就相识已久充满默契。 曲潮沅看了全唐一眼,这一眼里没有被现任抓包的半分慌乱,看来曲老师的确心如止水。 “我喜欢这个味道,谢谢。” 全唐顺势把目光移向曲潮沅面前的这位男士。 这个状态可以,就这种毫不在意的平移目光说明我自己心里也不慌!全唐赞赏自己。 面前这位男性穿着打扮都很艺术家,一看就是会骗乖小孩的那种的艺术形式大过艺术内涵的艺术家。全唐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打扮成这样的冷淡而艳的状态,唯一不同是全唐彼时过于年轻而显得没有说服力,面前这个男人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带来的沧桑中得以自洽。 曲潮沅的大学男友微微一笑,双唇舒展。他又怎么没有在这一眼的警觉中看到了这个男孩对自己的防备。 二十岁出头的面容还尚且掩饰不了锐气和打探,他往曲潮沅身边靠得太近,舔了一口冰淇淋就咬着下唇看向自己。 “曲,这是谁啊?”他问道。 全唐后颈一凉。 好大的胆!跟我炫耀?!三个字缩成一个字! 这个曲的发音太舒张和平缓,还有些熟稔。 全唐眉毛一拧:“我是他的男朋友。” 他这话一出,对面的男性就笑开了,一排雪白的牙。 曲潮沅动作一僵,飞快地看了一眼周围。 “曲,是吗?”他不回应全唐说的话,反而向曲潮沅求证了。 曲潮沅淡淡道:“当然。” 曲潮沅的大学男友,便看到这个刚刚竖起刺的小孩仰着脸看向曲潮沅,眼睛里钻石宝珠似的一片光芒乱闪。 “那我真是没有想到啊,曲,我以为你早该安定下来了。” 全唐又皱眉,他该张嘴说难听的话,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曲老师的熟人,如果是他自己的朋友他说什么不招人待见的也就罢了,现在作为曲潮沅的男朋友,丢的就是曲潮沅的脸了。 青年人年轻气盛又好强,此时略略停下攻伐的脚步,在曲老师身上的香气里怒目而视对面的男人。 这男人也就和我一样高,长得没有我好看,我比他强! “谢谢你关心。” 男人道:“毕竟我现在不在你左右了。” 曲潮沅:“毕业之后我们的确很多年没见面。” 男人:“是啊!这些年的同学会我也都没参加,偶然回来工作,想着能不能遇到你,结果还真的和你碰面,今天看见你特别惊喜。” 全唐:天啊你这妖怪!你还跟我玩儿情意绵绵呢!人在天涯心相伴,一心只为你康健!我听你大放厥词! 年轻的雄狮横眉倒竖,俩眼就瞪起来了,张嘴就要大吼。 曲潮沅倒是不接他这些看似暧昧的话,只消对全唐笑一笑,青年人马上热血变凉,变作乖乖狗,两眼痴痴呆呆盯着他,曲潮沅哄小孩儿似地说:“我们走了。” 全唐咂了蜜,笑着点头。 曲潮沅和这大学时代的浪荡子擦肩而过时,便递给他一个隐秘而冷淡的眼神,那眼神里曾经千般挣扎和柔情不复存在,此刻分毫的暧昧和挑/逗都让他难以忍受,他蒙着细雨的眉目像是一本硬皮封面的法学书上鎏金的名称,平直刚硬。 而让曲潮沅不安的是,这男人包容了他眼里的半片薄冰,双眼里是真正的爱和宽容。 他手指微动,转瞬之间在曲潮沅的口袋里塞了一张名片。 全唐撅着嘴,扯着曲潮沅一点点的衣角。 曲潮沅低头,看见全唐卷卷翘翘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扑扇,两腮微微隆起,不知道在不在生气。 他口袋里那张名片在发烫。 全唐的手指挨挨蹭蹭地摸到了曲潮沅的手腕,然后细长的食指摸了摸曲潮沅的手心。 第28章 怎么有男人会用乳贴啊? 全唐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是再正经的男人,再受过高等教育,且极度重视自己的形象的男人,也不会用乳贴吧?一般男人都是想不到夏天自己乳/头突出会让人不舒服这一层的。不说对自己深有自信的中年大叔,就是爱打扮的全唐的同龄人之中,也很少有人会用。 那些马拉松运动员倒是会用,主要是怕激烈的运动磨损了乳/头,而有些装模作样的打擦边球的视频里也有人用,那是为了调/情。但这些都太不日常了。 曲潮沅是把这一切当作日常来看待的。 这个人骨子里就天生有着让别人挑不出错的成分,他的存在就是对任何不干净不检点男性的迎头痛击。在他的浴室里甚至有全套的牙齿美白和腋下脱毛的用具。 但不造作,不刻意,不烦琐。 曲潮沅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变成这样的呢?是经历了一些男朋友或者女朋友?全唐惊叹之余,总是忍不住要去揣度。 全唐夹着被子,匍匐在曲老师的床上,看他穿衣服。 曲潮沅垂着睫毛,抿着嘴角,喉结晃动了一次。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拈着一小片肉色的薄膜,像是拈着一片花,他不好意思让两个眼睛灯泡似的学生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转过半个身去,衬衫敞开胸前的两颗扣子,低头往胸前去贴。 他的衬衫便在平坦而坚实的腰部上方蓬起两块风帆。 全唐看得下半身硬得痛,他不分场合地想到了母婴室里哺乳的年轻妈妈,对于露出乳/房还有些蹙眉的羞赧。 他又想到了老师晚上回来之后从胸前撕下那两片小东西时眉头松开的如释重负,他这文雅人的温柔里因为掺杂了一丝跨越性别的忸怩而充满了魅力。全唐的眼睛盯着两片带有体温的小圆片软塌塌地坠入垃圾桶,心痛到无以复加。 就是这两个可恨的小饺子皮,一直含着老师的乳/头,保护这两颗乳/头不叫别人给看见。 着实可恶,那小薄片上还带着老师的汗和香,带着体温呢。 这两个可恶的小东西应该被全唐收藏才对,老师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把它们丢掉了。 他不敢表露出太多的遗憾,生怕老师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一天的工作之后,老师的胸膛也会被磨红。 每每看到,全唐两只手都痒得要了命。 他心里的野生红色大象疯狂地哞叫,扑扇着大耳朵,半飞不飞,撞倒一片灌木。 “我走了。”曲潮沅一转头,看见全唐两眼直勾勾的,小贼探宝似的。 曲潮沅对于这种目光已经见怪不怪了。 “啊,老师怎么又要出去忙啊?”全唐满怀遗憾。 曲潮沅出门工作并不和全唐仔细说明,全唐只知道老师到处开会,都是他不懂的东西,他也不好问,他也没兴趣问。 他腆着脸把自己当成金丝雀了,金丝雀是不该过问老师的行踪的。 曲潮沅笑笑,整理好自己的领子,宽肩长腿的律政精英,又给全唐看得喉咙发紧。 天啊。 他还从来没见过老师穿法袍的样子呢,全唐发誓自己能钻到大袍子底下去吮/吸老师,他肯定自己就会这么干,尽管有被踢出去睡沙发的风险。 “我走了,中午和晚上都不回来,你凑合吃点儿。” 全唐无精打采,顶着刺猬脑袋上去亲亲老师的脸。 “得令得令。” 大门一响,屋里就静了。 全唐在床上又躺了一会,闷闷不乐地下来,收拾床铺,把自己的衣服拿去洗了,扫地拖地板。 忙了一会儿,神奇了,全唐因为老师去工作的郁闷烟消云散,他为自己成了这个家的小主人沾沾自喜起来,锅碗瓢盆看着都顺眼。他做着梦想要那种小保姆和大律师的爱情,他甘愿大着肚子勤勤恳恳给老师做饭,他的格局心胸可大可小,是个可放缩的景观。 真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忙完之后,全唐也收拾干净,出门去找楚地生了。 曲潮沅这边已经开着车到办公室去了,黄罗又在,自己找乐子,在他办公室里掏水果吃。 他这个大学时代的密友总是喜欢缠着他。 “我说老曲,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吃甜的,一瓶正常酸奶都没有吗?” 曲潮沅热得胸闷气短,一进来被冷气包裹,就没跟他生这个不请自来的气。 “不喝算了,你今天怎么来了,不陪陪芷兰?” 黄罗的女儿,黄芷兰,今年小学二年级,开学就三年级了,最喜欢的就是曲潮沅这个好看叔叔。 “你是不是又要去开会啊。动作可真够大的,来来回回,数据基地那边叫你好几回了。怎么,想给你往前进一步,让你进基地的决策层啊?你这算不算是打入京圈了?” 曲潮沅笑他做梦:“我去干些跑腿的活儿罢了,我哪有那么大能耐。” “唷唷唷,跟我还谦虚上了。你可别说,上回你陪我吃那顿饭,那几个老板竟然看了你的面子,答应和我再谈谈,你这业内顶头儿的…可就是不一样。” 曲潮沅倒是很冷静,电脑开机,挽了袖子,倒茶回来准备工作:“是你科研能力强,项目吸金效果又好,他们没有必要看我的面子,我没什么利益能带给他们的。” 黄罗心说这老小子是会说话,自己哼哼唧唧的,也不说话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曲潮沅一上线,消息堆得海涌,他有条不紊地处理事务。 “哎,老曲,你觉得那个莺莺怎么样?” 安静不到一会儿,黄罗又张嘴了。 曲潮沅没听清:“什么?” 黄罗往后一仰:“就是那个小嫂子。咱们吃饭的时候的那个。” 他发小嫂子三个字的音有些含糊,像是在说小枣子,一颗含在嘴里泡软的小甜枣子。 曲潮沅很奇怪他怎么忽然问到了这个:“能有什么感觉?我不知道。” 黄罗靠着沙发晃荡着,翘着二郎腿:“她呀,之前是我老婆的学生。” 曲潮沅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随后继续敲敲打打:“啊?真的啊?” “嗯,她是学中阮的,我老婆都还记得她呢。我上次跟她说的时候她还说有印象,她那们学校里多的是这样的学生。” “人家学院里多的是美人哦。” 黄罗喋喋不休:“但其实我最看不上这样的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我都看不上,真的捅到我面前,两个都举报!” 曲潮沅正忙着在核对礼拜天的会议安排,手里的键盘敲得劈劈啪啪。 曲潮沅轻笑一声。 “你说老师和学生在一块儿,能有什么爱情?屁大点儿的小孩儿,咱们都大她们十几岁了,真要骗她们,还不跟玩儿菜似的。一个个,鬼迷了心窍。” 黄老师倒真是关心学生,恨铁不成钢。 黄罗突然愤慨:“咱们法学院应该没有这样的女生吧,对,肯定没有。” 曲潮沅歪头,从屏幕后边看了他一眼。 目前为止法学院倒是没出现这样的女生,但是已经出现了这样的男生了。 这个顽劣的男生,坐着地铁回到了学校。 全唐真是难得一趟回学校,现在竟然已经有人返校,看来全唐赖在老师家的日子也不长了。 他又去楚地生的工作室,楚地生赤裸着上半身挥汗如雨,他好像又壮了,小麦色的皮肤紧绷绷的,肌肉分明。全唐躺在他工作间里,戴着口罩防止粉尘入侵,看电影,关于一朵花的歌。 楚地生对于全唐闲的没事干就来找自己这件事情在痛苦中夹杂着愉悦,他已经向全唐承诺远离他的感情生活,但听全唐聊到曲潮沅他总不自觉带着敌意,这敌意让他自己也觉得过分了。 他明白这敌意是来源于他对全唐的喜爱,他从第一次把莲蓬递给全唐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小子喜欢得不得了。 他这么喜欢全唐,怎么应该去讨厌他喜欢的人呢。 “还有两个礼拜就差不多该开学了。”全唐说,“哎,你知道这电影像什么吗,像黑塞的彷徨少年时,你别忙了,咱们一起来看。” 楚地生脖颈上挂着毛巾,像个训练的少年士兵:“不其实到两个礼拜,你说说,你们法学院什么安排?” “我可不看,你就成心叫我分心。晚上咱们可以出去吃冰粉去,到时候再看。” “法学院啊。模拟法庭吧,还是法律文书写作训练,不知道,烦得要命。”事儿还没来,全唐就烦上了。 “到时候手也不能牵,偷偷摸摸的,躲着这个躲那个,还要住宿舍,多烦呢。”全唐吭吭哧哧。 楚地生翻了个白眼给他。 “下午出去玩儿吧。”全唐勾他,不教他安心工作,“咱们下午出门儿去。” 楚地生半分踌躇也是没有,被他一勾就上套:“去哪儿呢?” “借两个自行车,去跨江大桥上玩儿去。” “多热呢。” “热什么。”全唐来劲了,一直腰坐起来,“兜风哇,多爽。” 楚地生说:“我要是有驾照就好了,咱们租个车玩儿去。” 全唐来劲了:“我倒是会开车,但我没有驾照啊。” 楚地生接话:“没驾照还会开?你自学的?家里人提前教你?” 全唐把手机一锁屏,正经八百地盘着腿坐起来:“你不知道吧,以前我爸爸的音乐大巴车,就是让我来开的,城管来撵的时候,我漂移都无师自通了。小轿车,不在话下不在话下。” “可惜了,就是身边没有,不然一准带你兜风去。” 他眉飞色舞的脸就是好看,楚地生忍不住不去在意,他两个膀子甩甩,把酸劲都甩飞了,说:“等我一会儿,咱出去跨江。” 一整天曲潮沅都没接到全唐的骚扰短信,他都觉得讶异,这家伙说不准在家里一睡一天,根本没有醒,不然早就轮番轰炸他。 曲潮沅打开手机连着的监控,家里静悄悄的。 连监控还是黄罗给他的灵感,黄罗夫妇经常在外忙,小孩儿在家不放心,总要时不时看看。 曲老师纳闷:这么热的天,他又跑哪儿去了? 他也没空一直纳闷,忙了一下午安排事情,晚上又是和黄罗出去赴约,还是和案子有关。 曲潮沅不主动接案子,但学校里有的老师需要,他就做个居间,不怎么捞好处,纯粹是想尽快解决事情让自己清闲于人情交往。 这个酒桌就比上一次的让他舒服些,至少再没了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这些日子以来,曲潮沅总是被那双眼睛注视着,他的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学生选择什么,跟他没太大关系,那是小初高老师该教会的价值选择和判断。曲潮沅不需要为任何成年学生的决定感到遗憾或惋惜,但那个女孩实在不像惯常会选择如此做法的学生。 她的眼睛总是在烟雾中下雨,让曲潮沅多注意了几分。 正吃着,黄罗耍宝,满场人都在笑,曲潮沅屏幕一亮,他也微微笑了,手指滑动把手机解锁,却不是全唐发来的骚扰短信,而是他大学的那个前男友。 曲潮沅面色一凛,两边嘴角抿进去。 黄罗的话题引着引着就到曲潮沅这边来了,给大家介绍,杰出的青年法学家。虚虚实实的,大家吹捧一阵,曲潮沅难为情一阵,说说笑笑也就过去了,进入下一话题。 他们之中两三个是德国留学回来的副教授,在外头兼职着律师,人脉关系曲潮沅纵是疲倦也不能不去应付,好在他会说话,跟着黄罗也调动得起来气氛。 曲潮沅一心二用,心里想着去出差开会的种种事项和院长最近对他的态度,面上笑得满满当当,说:您最近还和陈老师切磋着主观说的几个问题,改天我也和您探讨探讨。 曲老师学问做得踏实!实务经验也足,是我要和您讨论噢! 客气客气。曲潮沅端着杯子起来了,您就别客气了。 他们一桌人就客气客气到了最后,曲潮沅喝得半醉,眼看着这些人和黄罗一个个握手道别了,跟黄罗又走了一段。 “我去路口打车去。”曲潮沅掏了手机打算叫车了,“你怎么走?” 黄罗面上紫红的,鼻子亮得要滴水,颇有几分滑稽:“我,我到对过坐公交。” 两人分别,曲潮沅要他到家给自己报平安,往路口去了。 那边车流攘攘的,正是个十字路口的繁忙处。 曲潮沅疲惫得身体吃重,眼角也往下滑,睫毛盖着半轮眼珠,一下子从客气客气您客气的状态里卸下力气了,晚风有熟梨的气息,他胸前溽热的。 刚走到路口,两个橙黄色的车灯亮了起来,凭空砸到后头去两团光,让曲潮沅皱眉侧脸,不愉快地躲了躲。随后一声欢快的喇叭响起,得意满满的,曲潮沅定睛一看,那辆昂贵的豪车正侧过来驶到路边,橙黄色的光也不闪了,安静下来像一匹油光水亮的黑豹子。 他看这车有点眼熟,又认了认,才想起来,这是他的车,去提的时候,是这个城市的第三辆。 车窗滑下来,一个少年人明晃晃的笑脸露出来。 “曲先生,晚上好。” 曲潮沅一共有两辆车,一辆是平时公务用车,一辆不常开,比上一辆的档次高一些。曲潮沅竟然也有这样的车,全唐初次在老师的书房里看到车钥匙的时候都惊到了。 这足以证明老师内心还有少年的那一面,尽管这车他不开,经常放在地下车库,被偶尔看到的美女美男们用作自拍的背景工具。 “先生。”不正混的世家公子嘴唇扬着欠抽的弧度,极其的耀眼和张扬,他食指一顶把墨镜顶到眉毛上边儿去,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狐狸眼来,“请问这位先生,我有幸送您回家吗?” 星光荡漾的夏日夜晚,这个富家公子爷追求自己心爱的小白花,开了一辆耀武扬威的车子,迫不及待开屏露出精心维护的灿灿羽毛,自大又礼貌地请心上人上车。 他这副样子痞坏痞坏的,倒也迷人得很。 曲潮沅心里一动,被他逗乐了,弯眼弯唇,面部柔婉。 “你啊你啊。”他情不自禁提着唇角,身体也不再沉重,走向偷开车的学生。 全唐不告自取,他竟然也不生气。 “那你送我一程吧。” 黄罗走了几步路,发现自己忘了要让曲潮沅帮他开会的时候牵线搭桥的事儿,小跑加垫步就蹿回来找他,喝了点儿酒双眼迷蒙,看见曲潮沅停在一辆漂亮的豪车前,弯下腰在说着什么。 诉讼法老师到底敏锐,皱着眉头,看自己的老同学好久没笑成这样了。 全唐正忙着卖弄风骚,忽然老师背后多出一个人,他的笑容当时就冷凝在脸上。 可刚才那句话是明明白白还在空气里挂着。 “车费呢,也不要多,老师多亲我一会儿吧。” 曲潮沅想挡住全唐,手还没伸出来就被黄罗一个膀子挥开了。 黄罗眯着眼,这个表情他经常用来给学生决定挂科还是及格,他蹒跚地艰难思索一会儿,声音哑着问:“你??????你是,三班的全唐?” 第29章 多事之夏。 曲潮沅一时之间心里只有这四个字。 先是院长,后是同袍,他到底和小孩谈恋爱得罪了哪路神仙,让他这个要面子的人遭受这种罪。 “黄黄黄黄黄老师!”富家公子顿时变成被抓包的小学生,全唐马上心虚了。 黄罗的目光在他和曲潮沅之间来回游移。 “你们两个?什么关系?” 全唐想也不想就张嘴解释:“黄老师您别误会!是我追求曲老师的!曲老师还没答应我呢!” 曲潮沅为他的不打自招不合时宜地嗤笑一声。 黄罗闻言,两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的目光像是要把全唐活剐了。 “你说什么?” 全唐后知后觉,心说我可能就是曲老师的猪队友吧。 小孩诺诺,脸爆红,眼神胆怯。 黄罗重复了一遍全唐的惊人之语:“你在追求曲潮沅?你知不知道这是你老师?” 曲潮沅神色凛然的,没了在看展时直接把全唐定成自己男朋友的笃定,他犹豫着该说什么话,面上却冷冷的。他虎口卡着车窗,嘴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想把小孩藏自己身后去。 “是这样的吗?老曲?你和咱们的学生?你们俩?”黄罗的手指混乱地在两个人之间指着,失了方向感似的,他咧开一个嘲弄的笑容。 “不是不是!”全唐比曲潮沅反应更快,他要从车窗跃出来了,“黄老师!我主动来追求曲老师的!曲老师什么也没做!” 这回轮到黄罗嗤笑一声。 “老曲,这车是我和你一起去取的,这是你自己的车。” 全唐心里凉了半截。 曲潮沅面色沉沉,一丝笑容也没有。 “黄罗。”他开口,不打算谈这件事情,“你先回家吧。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聊这件事,我们回头再说。好吗?” 黄罗不可置信:“曲潮沅,你就想把这么给我折过去了?你和全唐?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在搞,搞同性恋?是这个关系吗?”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都带上了攻击性。 曲潮沅重复了一遍,寸步不让:“黄罗,我们可以明后天聊聊,现在你还是先回家吧。” 他眼神里的意思黄罗喝成这样也看得懂,每当他想往曲潮沅的私人领地多走一步,曲潮沅就会释放出这样的气息让他绕道离开。 黄罗要笑出来了,他摇着头,曲潮沅仍是坚持,拦在他和全唐之间。 黄罗诘问:“你现在就是不想说是吧?我打了你一个措手不及了?嗯?” 曲潮沅静默如钟。 “行......行,好。曲潮沅,我等你给我解释。”黄罗长叹一口气,愤怒和失望兼而有之,深深看了曲潮沅一眼,转身走了。 全唐刚才急着解释,差点从车窗里跃出来,现在肚子还卡在车窗上。 “别看了。”曲潮沅对他说,“坐好,不是要当我的司机吗?” 全唐忙不迭地“好好好”,又坐回去了。 曲潮沅上了车,全唐小心翼翼的,两个鼻孔乱张乱动,只觉得空气里满溢都是尴尬。 他就算是开着车,也时不时飞过去一眼看曲潮沅的神色。因为三心二意加上行程不熟,跟着导航走也错了两三回,全唐手忙脚乱,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他又停下来等待导航重新规划,偷偷又看老师。 月光越过老师的脸,在玉质的鼻梁另一侧透出一点光来。曲潮沅双眼闭合,眉头却皱着。 最近老师总是在皱眉头。 全唐忽然想到。 当时课堂上那个活力满满的老师他很久都没见了。 “全唐。”曲潮沅慢悠悠地开了口,“你有驾照吗?” 全唐冷汗直流。 “......没有。” 曲潮沅叹了口气:“路边停下,我叫代驾来。” 全唐不敢忤逆他,乖乖把车在路边停下了。 这一段路车并不多,曲潮沅和他都从车里出来等着,两人并排靠在车头。 全唐观察曲潮沅的表情,老师抱臂,头微微低着,看不到表情,他试探地问:“老师......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曲潮沅转过头来,展露一个安抚的微笑,伸手来放在他的肩头。 “你没做错什么,你担心什么呢。” 曲潮沅看他耷拉着眉毛,这样可怜可爱,语气软得滴水:“你唯一做错的事,就是无证驾驶。” 全唐讨好他,往他身边蹭,靠着老师的胳膊,享受这点难得的宠溺。 “我以后不会了。”全唐保证。 老师是这样的好人,他从来没见过老师发脾气,再疲劳的时候也好声好气地和人交流。 “不过黄老师今天已经看到我们了。”全唐忧心忡忡,“这可怎么办呢?” 曲潮沅揽着他,语气轻松起来:“黄罗不会阻拦我们的。出差之前,我去和黄罗见一面,我和他解释清楚。” 全唐在老师的怀里转过来,认真地问:“老师打算怎么说呢?和那天一样,说我是老师的男朋友?” 曲潮沅已经告诉他了,那天看展的那个人是老师的大学男友,十几年不见了,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曲潮沅发出一声轻轻的笑的气音。 “黄罗最讨厌师生之间有那种关系了,何况他还不知道我真正的性向。” “要长久的话,就不能跟他说实话。” 全唐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老师根本没打算和自己公开,但咬咬唇,接受了这个讯息。 年轻人一肚子主意:“老师就直接告诉黄老师,是我勾/引您的,我腰缠万贯,一点儿不检点,看您长得好看,心生歹念......从上个学期就用家里背景压制您,锲而不舍死皮赖脸地追求您,您不如这么说好了。” 曲潮沅被他逗笑了。 这一笑多好看啊,全唐心里唠叨,唇红齿白的。 他说话都有些开玩笑的意味:“你在说什么呢?你要我和黄罗编故事?”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我是觉得,如果我是个坏人的话,黄老师更容易接受些。”全唐真挚的眼神让曲潮沅的笑容止住了。 曲潮沅看似在思考他说的这句话,片刻后平静地回答他:“全唐,一般而言,在师生的感情关系里,老师不会吃亏。” 全唐好像没懂他的意思。 曲潮沅的眼前又出现那双眼睛:“我碰见过很多和老师谈恋爱的学生,有些是被包养的糖宝、有些是想要占便宜走捷径的女孩、有些纯粹是被老师玩弄,被老师骗了。” “但她们都没好下场。而你现在,想要告诉黄罗,你二十岁就能占我的便宜了?” 全唐为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的想法忸怩地笑了。 “......我可不在乎什么玩弄不玩弄的。”年轻人嘟囔。 曲潮沅好像听到什么很好玩的事情,他的语气里带着怀疑:“你不在乎?你不在乎是什么意思?包养,或者欺骗,你都不在乎是吗?” “我确实不是很在乎这件事。”全唐认真地说,“我不太在乎。” 他想了想:“依老师的能力来耍弄我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您知道我有多爱您,其实连骗我也不需要的,只要老师给我一个眼神,我就自己主动送上来了。” 曲潮沅忽然被毒蛇咬了一下一般,收回了在全唐肩上的手,他转身走到了车尾。 路上斑斑光点,车辆零散而快速,仿若流星飞矢。 他和全唐却是静止的两个点,在矛盾中短暂相逢。 两个点在宇宙中相遇了,法学家能算得到它们的分离和再见吗? 曲潮沅宽肩窄腰,夜风把他后背的衬衫抻得阔阔,里面的阴影刻画着他的腰背。 全唐几乎是痴迷地盯着他的背影。 “耍弄不耍弄我,我真的无所谓,能和老师在一起一刻就是一刻。” 全唐零零碎碎地絮叨着。 他忽然摸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的:“我这样说是不是很矫情啊,老师。” 曲潮沅忽而转头,冷酷地望着他,透过他在望向很多是非的口舌:“如果我要玩弄你,你知道你会是什么下场?” 全唐打量着他严肃的神色,渐渐察觉到老师是认真的了。 他心里一动,慢慢走过来,一面走一面思忖一面说着:“我之前想过我和老师的未来,如果被大家发现会怎么样。 “好一点,就是大家都不在意,反正已经是这样的时代了。坏一点,我也要尽我所能够保护老师,主动退学或者和大家坦白就是我勾/引老师。如果老师不想公开,我就会成长得很快,我会用尽我所能去做那些事情:看书,写文章,考试,社交,成为能保护老师的和老师地位相当的人。” 全唐小心翼翼地接近他:“我能做老师想要我做的任何一件事。我愿意为老师摘月亮。” 他的语气非常柔和,柔和到滴水,变成雾,变成拥抱。 “只要老师相信我,我也能成为厉害的青年法学家。” 曲潮沅怔怔的,对他说的话感到难以理解:“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全唐,你的意思是,你要把未来全部都建立在我的意愿之上吗?” 全唐掂量着自己,肯定地说:“我想保护老师。我的未来,必然是建立在保护老师的基础上的未来。” 曲潮沅的目光猛地扎向他,此时此刻,全唐已经向他伸出了手,就要触碰到他的肩膀。 “曲老师。”全唐唤他,“没什么好害怕的,就算公开了。” “真的没什么好怕的。” 他敏锐。 全唐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敏锐的直觉在曲潮沅面前是完全无用的。 他错了,他的敏锐直觉并不在情爱一途上熠熠生辉,却总在直达曲潮沅内心的泥泞小路上指导方向。 他足够敏感,去体察冰山层层之下,微弱的金火跳跃在蝴蝶翅膀上。 全唐敏感,敏感又敏锐,他察觉到曲潮沅的害怕和恐惧,因为这惧怕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切身感受到这成熟男性身体里的害怕,所以他也在害怕。 害怕着老师的害怕。 曲潮沅软弱可欺的,仿佛被人打了一拳,他说:“你还是不懂,你还是不懂。你怎么能够这么,毫不思索地??????去把你的未来让别人来决定?” 全唐在做白日梦,在勇敢地做白日梦:“没关系,我懂不懂也没关系。” “我在追求您,我总要让您安心。” “您肯让我追求您,我就不会让您失望。” 你大可嘲笑他白日梦想家,他无所谓,他会让时间见证他做得到。可在他还没有做的时候,就已经能产生这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时间为什么对他宽容厚爱,现在就让他有了看到未来的力量呢? 你也大可以嘲笑他矫情,嘲笑这些正常情侣之间不会出现的对话和情节。全唐不在乎,他的一生是漫长干净的电影,他的戏剧和人生难以分割。 在戏剧里,他二十岁,见到爱的人,就心无旁骛可以去死。 说再多对于全唐都是多余。 曲潮沅没想过年轻男孩能释放出这样磅礴的甚至是让人感动的爱意。 他可以肯定自己在全唐身上看到了一种引人摧折引人宰杀的宽厚又圣洁的爱,这个年轻的男孩像地母,像个阿弥陀佛般的人物,像初次涨奶的小母羊。 他不畏惧被折磨和被背叛,因为这是他爱而伟大的一部分。 太可怕了。曲潮沅浑身发抖。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曲潮沅这个时候忽然明白。 全唐在自我成全,但是他自我成全太过轰轰烈烈,把老师也自私地裹挟了进去。 这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不知是全唐有意懂装不懂,还是真的无所谓。 全唐轻轻地,称得上是胆怯地摸了摸他的手。 曲潮沅看进他的眼里,男孩竟然流着泪。 “全唐,你,你怎么......”这回轮到曲潮沅束手无措了。他向来是对人的眼泪感到迷茫的。 全唐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曲潮沅一说,他才慌忙地伸手去蹭,蹭得手背上湿漉漉的,男孩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是因为我让老师不安心,我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 曲潮沅倒被他这一番话说得难受极了。 全唐还没停:“我就一直在以自己的意思行事,今天也是,之前也是,老师的车子,我就不该商量都不商量一下就开出来,我根本没有考虑老师的心情。” “别说了。别说了。”曲潮沅摇摇头,双手攥住了全唐的肩膀。 滚滚热意,从他的手心传递到全唐的双臂。 全唐其人,向来不吝于情绪的表露,他的哭和笑都是极为正常的事。缠着曲潮沅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全唐经常会因为一个在曲潮沅看来漏洞百出的镜头哭得不能自已,曲潮沅起初觉得小孩一哭,他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后来才慢慢习惯。 眼下看来,异类的倒不是全唐,而是他们这些死也不愿意真诚的大人。 今天的眼泪,全唐竟然是为他流的。 小孩抽泣着抬头。 曲潮沅在这双拼命含着泪不肯滴下来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坍缩。 他是真的栽了,狠狠地,一头栽进去。 曲潮沅捧起全唐的脸,他的男孩,眼睛里含着泪,脸颊已经一片濡湿。 曲潮沅渴水似的,嘴唇急剧颤抖着,印上了全唐的嘴唇。 “老师......”他避之不及,被老师吻住了。 全唐还没想明白,也还没检讨清楚,曲潮沅的虎口发力,几乎是卡着他的喉结,让他的脖子往后折,就用这种凶狠的姿势吻了过来。 学生迷迷糊糊觉得也还行,老师随便什么方式,他都可以。可能几杯酒喝下去,老师的大脑也乱乱的,才失了分寸,他顺从地张开口腔把舌头送上去。 曲潮沅在他口腔里辗转地深吸长吻,牙齿和牙齿磕到一起,嘴唇被他顶得发痛。老师半捏着他的脖子,这个吻就变得粗糙和狂暴起来,在生气一般。 曲潮沅竟然在生气,他这个突如其来的生气真是生机勃勃,完全和这个人的平时风格悖离,全唐却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更感动。 “老师......老师,这是在外面......”全唐推拒着曲潮沅的胸膛,却被他直接压到车盖上去了,他的腿支在曲潮沅的腰侧,无处着力,踩着这辆昂贵的车子。 这是在外面,不要脸的行为全唐做做也就罢了,曲潮沅怎么会突然兴起呢? 这条路上人少,不代表没人来啊,况且等一会代驾司机也要来了。 全唐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却没法不去沉迷于老师这一刻的放逐和凶狠。 他在被老师占有。 从唇舌,到思想。 他被搅乱了。 全唐很快地察觉到自己的呼吸跟不上。可他被控制着喉头,吞咽的动作也做不来,嘴唇一片火辣辣的疼,眼眶泛湿的时候手掌却还在曲潮沅后颈温柔地抚摸着。 哪怕曲潮沅要把他溺死了,他也是这么有一下没一下,轻柔地安抚着老师。 曲潮沅急切地揉弄他的后背和肩颈,在吞噬和做/爱之间似乎选不出一个心仪的答案。 曲潮沅狠吻了一阵,嘴唇胶着在一处,火星都要冒出来。他停下来,给学生一条呼吸的活路,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起,面颊之近,曲潮沅的睫毛都几乎扫到全唐的脸上。 全唐这下子要感动地痛哭流涕了,他揽着老师的肩膀,蹭蹭老师的鼻尖。 天啊,这个天赋异禀的小淫魔乱七八糟地想着:老师真的好香,老师是不是愿意和我车震了? 第30章 十几年后他们才重聚。 十几年前,曲潮沅的大学老师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生能成为业内的青年才俊。 那时曲潮沅不具备做好学问的特征,在班级里也并不高调,司考没过,第一年考研也没考上。 包括他,也不知道这头笨笨的漂亮小白熊,十几年之后竟然能成为这样的人。 他就坐在对面,鼻梁高挺,面容精巧,架着一副细边眼镜。十几年前他是个文弱的清秀少年,婴儿肥的脸蛋让他看起来甚至有些好欺负,其实到现在他也没有深刻的男性面部特征,总能看出一种柔和。 “曲,我可是真没想到,不光是我,咱们的同学估计也没想到,你今天能这么厉害。” 曲潮沅这些年听这种话听得多了,淡淡一笑,嘴唇扬起一点看不清的弧度。 “我们两个都不是一个系里的,哪来的咱们同学呢。” 他十指交叉,笑得颇有些不好意思:“你以后就是咱们学校的荣誉校友,谁能不以当你的同学为荣啊。” 曲潮沅轻笑,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开:“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好像这个问题是问到他想要的方向上了,他语气明显多了些兴味:“我倒也没干什么,在跟着几个朋友,倒腾木头,主要给做雕塑的他们提供个中介服务嘛。” 曲潮沅脊背挺得直,却不显得呆板,好像一切都尽在掌握,果真是变成了大人,一举一动都风度翩翩。 “我以为你毕业之后去研究文艺,或者做些艺术工作,是个艺术家了。”曲潮沅状似无意,“你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和我说你喜欢诗歌电影,还专门跑到制片厂去打小工。” 对面的他有些局促,身子往前矮一矮,喝了口茶才说:“你可真别笑话我了,我哪有那水平啊,你看我们学院里哪能出什么艺术家啊。” “一时玩玩罢了,年轻不懂事。” 曲潮沅似乎在这个话题上得到了些许的趣味,他看上去像真的在回忆往昔:“我知道你们班里当时还有一个诗人,很会做诗,你说他早晚是个保尔?艾吕雅。” 他提起一边嘴角,是不堪回首的意思。很奇怪的是,情绪总是在他脸上转换不定,但这个人却总是在笑着,用笑容回应一切的问话。 “他倒真是有这个想法,但是谁支持他呢?他那酸诗,也就我们捧捧算了,到了社会上还写这些没用的酸诗,你说谁还愿意哄着他?” 曲潮沅挑了挑眉毛。 他和以往完全不一样了。 这许多年的未见,曲潮沅原以为他坚持了自己的浪荡性格,变成了一块不与世俗搭界的顽石,非要在艺术领域作出一些什么,毕竟他曾经以此为大旗一次次为自己的不负责任盖上潇洒的名号。再次见面,他竟然也成了和自己一般无二的普通人。 “那他现在做什么去了?”曲潮沅奇怪,那个揭露过童年文学和暴力三者之间隐秘关系的小诗人,他竟然不再推崇了。 “......我不知道,最后一次知道他的消息,他正在准备国考。话说回来,曲,我没想过你还会出来见我。” 曲潮沅问他:“为什么不出来见你呢?我今天正好不用工作,和同学叙旧也不耽误时间。” 曲潮沅放下了,但他好像没放下。 “我以为,在那样的分手之后,你会怨恨我很久。”他在十几年之后倒是洞察了当年曲潮沅的心声,“毕竟是在我的带领下,你无心学业,司考和保研都没能成功。” 曲潮沅在这方面一向有自己的坚持:“那是那个时候我自己的选择,我不需要你为我负责,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后来凭借自己的努力考到国外去了,在国内过了司考,在外国又拿了个资格证,我不好意思,一直都没问你过得怎么样。” 至少曲潮沅没被他祸乱得太久。 这位男友在他曲潮沅的未来里也只留下了一张独具特色的照片。 那是大雪纷飞的时节,曲潮沅穿着颇具波普特色的厚毛衣,鼻尖冻得通红,头发散乱而卷翘。他对着男友刚刚接到手的昂贵相机微笑,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巫师。这张照片意外成为了曲潮沅本科阶段最好的一张,之后登上了他的信息网页。 除了这张照片,曲潮沅最近一次想起他,就是在艺术学院见完楚地生。 除此之外,他再没留下任何印记。 “大家相距太远,工作繁忙,就慢慢断了联系了,都这样。”曲潮沅开解他。 “所以我才遗憾,不过现在见到你,你果真过得很好,我也为你高兴。”他双眼里含着情。 “对了,曲,那天我见到的,你的新男朋友,看起来好像岁数不大啊。”他提起,曲潮沅知道这是此次见面的重点话题之一,七拐八拐的,他还是没忍住要开始询问自己,“他今年大学毕业了吗?” 曲潮沅如实回答:“没有,他今年二十岁。” 对面的男人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后点点头:“我看他的样子也并不成熟,想来应该是二十岁上下,你们交往多长时间了?” 曲潮沅并不想让他往这个话题多走:“你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件事来?” 此时曲潮沅的手机屏幕亮起来,又不是全唐,看来这小孩这两天收敛了很多。 是黄罗。 曲潮沅已经给他来回发了一百个信息反复说自己没有对学生下手,这个家伙就是不信。 “你当我是多嘴好了,我很想了解你现在的状况。和那么年轻的学生,你能安定得下来吗?” 黄罗:你要是个路人甲我才不关心你呢!你到底和全唐有没有关系! 曲潮沅皱着眉头,对面的男人以为他是对自己而感到不快,闭了嘴。 曲潮沅伸出一根手指去缓慢地给黄罗敲上几个字:我不会包养男学生。 发完之后,他抬眼问道:“抱歉,一个同事的信息,你刚才说什么?” 他便转换了措辞:“那天我看得出来那个年轻人很喜欢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就已经露出敌意了,要把你看牢呢。” 提到全唐,曲潮沅的表情稍微变好了一些,他自然地为学生做解释:“他就是这个样子的,对别人没有敌意。” 对面的人分明表现出来的是反面的意思,他却这样理解了。 “曲,你们之间差了十几岁,交流上没有问题吗?”他分明非要深入曲潮沅和小男友的生活。 手机又亮了,黄罗:我没说你在包养学生,但是谈恋爱也不行! 曲潮沅的眉毛又皱起来,回了黄罗一句:我不在和他谈恋爱。 “交流?”曲潮沅盯着手机屏幕,难对付的人已经从对面的大学男友变成了粘人精黄罗了,“能有什么问题?难道有什么禁止性的话题,是不能交流的吗?”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我以为你会喜欢一个同龄人,或者年龄相差不大的。” 黄罗锲而不舍: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曲潮沅简洁明了:没有。 “喜欢未必只能在同龄人之间发展吧。”曲潮沅问他,“你现在变了很多,当时你最喜欢冒险和刺激了,怎么现在这么向往安定呢?” 曲潮沅原以为他会一辈子都桀骜的。 “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曲老师怎么还用静止不变的眼光看我呀?”他笑起来,“我在你心里就留下了那么一个不负责任的形象?” 曲潮沅点头,坦然接受他的变化:“那我今天对你倒是改观了。” “让我八卦一下吧,你的小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性格很强吧?”他显然想在全唐这个问题上深入。 黄罗:那他怎么会开着你的车? 曲潮沅一面慢吞吞给黄罗打字,一面挑拣着回答他:“年轻人,没定性,但很有活力,而且心地善良。他是个电影发烧友,总是喜欢和我聊这些。” 曲潮沅:你总要允许我有一两个能做朋友的学生吧? 男人表示理解:“这个年纪的男孩,都喜欢这些东西,摇滚啊电影啊,和我们当年一样。” 黄罗:做朋友是可以,但他对你的感觉是不是已经变质了? 曲潮沅:“嗯。” 曲潮沅:他一时糊涂。 男人的眼神总是和曲潮沅没有交流,而曲潮沅似乎正在处理什么棘手的事情,对他的问话回答都淡淡的。没有眼神交流,这一点让男人有些坐立难安,曲潮沅果真变得让他琢磨不透了。 如果他不说话,曲潮沅就兴致缺缺但保持礼貌,对他的生活毫无兴趣。 眼下他就注视着手机,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黄罗:我相信你的人品,我知道你不会做那样的事。 对面的男人从兜里缓慢地掏出一件小物,曲潮沅正心里一松,总算是把黄罗给对付过去了。 一个小刻件落在桌上,曲潮沅闻声抬头。 一尊红色小象。 曲潮沅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丝空白。 “当年我本来要还给你的,但正在和你置气,总是不想给,后来我一直想买个新的赔你,可再没见过第二件这么可爱的东西了。”他歉意地笑笑。 当年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说了曲潮沅是懦夫、永远都不敢追求、因为担心自己得不到而首先放弃。他那时把一时兴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爱情和梦想就是他的全部。 曲潮沅那一刻的确软弱,像团泡沫。 他只说:“你把我的小象还给我吧。” 曲潮沅也没想过他一定会还给他,过了十几年了,他竟然要把这个早就被曲潮沅忘记的东西还给他。 这个人仿佛还觉得自己一两句话很重要,那个憨厚的小白熊被他伤害了之后难以愈合。曲潮沅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你不用还给我了。我已经说过了,当年的一切我都没放在心上,你不要为我的选择而负责。” 黄罗:可我们不能让学生选错了路,我们毕竟是做老师的。 黄罗:我们是教书育人的。 曲潮沅出了一口气,眉眼弯起来,这是他从坐下到现在终于表露出轻松的笑意。 曲潮沅回黄罗:我和他说清楚过了,我拒绝了他。 曲潮沅:他是一时昏了头,想清楚就好了。 男人说:“是啊,你现在早就不是我说的那种人了。想想,当年我怎么有资格指责你呢,我现在才是个懦弱的中年人。“ “不过,曲,你是做老师的。”男人问他,“你说,真的有人三四十岁还和自己二十岁一样吗?谁能不变呢?” 曲潮沅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有人能,但不是你。 “东西你留着吧,是我备考之前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同学一场,给你留个礼物,也没什么。” 当时曲潮沅也做过出格的事情。几场大考接连失利后,他一狠心出了趟远门,一路跑到地中海去了,回来经过祖国的西北角,在那儿定做了一尊小象,图案来自他烦闷潮郁阶段的一个梦。 二十出头的小白熊觉得这头小象朝气蓬勃,虽然那时和男友已经有了罅隙,仍然送给他,希望彼此珍重。 后来被伤心,便想把这个投入感情的礼物给要回来。 多幼稚啊。曲潮沅怜惜当年的自己。 “我总觉得不好意思,以前那么咄咄逼人。”男人检讨自己。 曲潮沅摇头:“我那属于赠与,你也接受了,它不再是我的东西了。” 男人犹豫着,掂量着自己说的话:“我祝你和他一切都顺利。” “我们会的。”曲潮沅接受了他的祝福,随后结束了这一场于他而言收获颇丰的谈话。 第31章 曲潮沅夏天的最后一次出差。 他走之前让全唐回学校,他还没继续说什么,全唐就乖乖地,把钥匙给老师了。 他怎会不懂呢。 全唐有些为难又很大度地冲曲潮沅笑,声音也软绵绵的,没平时那么豪气冲天:“我以后会收敛一些的,反正也要开学了,我不想给老师找麻烦,我回宿舍去住好了。” 曲潮沅看着他的头顶,和后颈那一块圆润的骨头,在脂嫩光滑的皮肤下突出了被泉水冲刷的弧度,全唐并不如他自己这样白,但胜在生气勃勃。 “你好好想想,我也好好想想。”曲潮沅用冷淡的口吻给他布置自己出门时期学生的任务,“全唐,我能理解你想要公开的想法,但你似乎还没有想好如何处理善后。” 全唐惴惴的,眼神胆怯了,曲潮沅缎面的高档西装上一个褶儿也没有,他的眼神在这身西装上总是不断滑下来,历尽千辛万苦到达曲潮沅的下巴和喉结,又不敢去直视他的眼。 “是我太冲动了。”全唐道歉,“我根本没有好好考虑老师的感受。” 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呈现出了妻管严的的特质:“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张扬了,老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曲潮沅又要于心不忍了。 “如果要追求老师,应该要更成熟才对,只要老师给我机会改......”全唐紧张兮兮的。 他像只小虫:“我和黄老师解释,是我缠着您的。” “我已经和黄罗解释清楚了,这一点你不用担心。”曲潮沅淡淡地说。 “只不过,全唐,我们都好好想想。” 他的眼神很凉,充满深意。 曲潮沅飞去京城,全唐坐在地铁回学校。 他竟然突然有些不习惯,好像很久都没坐地铁了。 这城市里两段地铁全唐最喜欢,一段是到老师家里的,一段是回学校的。夏末的阳光多刺眼,所有的人都沐浴在纯银的光里,皮肤透着蓝色的河流。樟树泡沫一样团团簇拥,只是城市里鹅掌楸长得少,唯一会唱歌的一片在法学院的楼下。 全唐没觉得老师让他出来哪里不妥,曲潮沅的行动他都能接纳,他现在心里盘算着要学会做饭,曲老师那么喜欢吃甜的,下次要给他做焦糖苹果。 他不会被老师甩掉,他心知曲潮沅心里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全唐顶着一头小草回了学校。 刚到校门口他就接到通知,他们为曲老师工作的工资下来了。那个研究生学长把工资打给全唐,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干活的同学们聚着吃个饭,全唐爽快地回绝了。 他才不要和大家一起去吃饭,上次也不过是看在曲潮沅同样在场的份上罢了。 再说了,这笔钱他一分都不要动,他好容易得了这些恋爱资金,第一步肯定是要看看有没有什么能送给老师的。 老师平时用的东西虽然看起来都很朴实,但却很贵,全唐琢磨那些牌子,看了不到五分钟就放弃。 不如拿这些钱和他的朋友们买一张珍惜的海报或者蓝光送给老师。 “真好啊。”全唐笑嘻嘻自言自语,为得了钱而满心欢喜,跑到学校小菜地去给南瓜浇水。 他在法之一途上挣了第一笔钱,以后会向老师看齐,要成为老师喜欢的优秀学生,他会越来越好,和老师越来越近。 小菜地的南瓜也为他高兴,表皮润泽像是上了糖壳。 那天晚上全唐罕见地梦见了小红象。 这个时候已经不能再说它小了,它像一条通往新世界的大船,玫瑰花儿做的,胖胖一大朵,好健康。 但它依然是头孩子心性的大象。 梦里没有老师。 这一点连正在做梦的全唐都觉得不可思议。 画面摩摩擦擦的,充满了阻尼感,全唐置身于变形的空气里,无数的透明果冻在彼此咬合,构成了他的视野。他扭过头,看红色的小象拼命扑扇着耳朵,小象好像吃多了,几次耳朵扇扇都没飞得起来。 小象冲着全唐委屈巴巴地长叫一声。 “你太胖了。”全唐直述事实。 一望无际的草原,现在只有这头小象,它乐得发疯,四处乱跑。 全唐环视四周,头一次在梦境里感到了不安。 有什么痕迹在,广袤的淡蓝天空之下一人高的枯黄草丛里,总有什么痕迹在昭示着一切并不太平。 这场景是变形的恐怖小说,全唐最终可能会迷失在高草丛中,生生世世。 全唐此刻仍旧不知小象和自己具体的关系,是现实和梦境的共生,或者他是小象的父亲,但他为它担忧的情绪是真实的,他想要守护它。 全唐赤身裸/体,他居然在自己的梦里赤身裸/体,居然还不是因为要对老师动情,他都觉得讶异,但在梦里赤身裸/体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他是一个真正的野蛮人,在和他肩头一样高的杂草里前行,仿佛涉水,腿总是要拔出来选个地方插下去,就这样慢慢地走。 两边的杂草刺挠,划擦过他的肩头,这种暖烘烘而充满动物气息的感觉好像走在一群野天鹅之间,全唐眯着眼,在他身后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深灰色痕迹,他把草丛劈开了。 空气来传来硫磺的气味儿,全唐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发现。 那一夜小象在他身边不知疲倦地蹦跳,尝试飞向天空未果。全唐在它周围走出一个曲折的迷宫,也同样一无所获。 “咱俩运气好像都不太好。”全唐喃喃,“我估计这是鬼打墙吧。” 小象哪里肯理睬他,兀自蹦蹦跳跳。 全唐在这样的梦里挣扎里一会儿,终于醒来。 八月下旬不下雨了,宿舍里叮当乱响,白的月光。 全唐躺在床上,心脏仍在跳动不休。他反手摸到手机,只有他们那个电影群里还有夜猫子在刷片,老师却是一条消息也没有的。 他想给曲潮沅发些俏皮话,但总觉得不合适,只好在群里约了他的朋友一起看两杆大烟枪。 你的宝贝什么时候回来呀?一起看电影的朋友问他。 全唐心里惴惴,呆板地望着胡乱的枪击场面,竟然丝毫不觉得幽默。 第32章 全唐好像心里有点儿什么预兆。 曲老师回来了但没联系他。 迟重倒是联系他了,让他赶快把宿舍给收拾收拾,免得不能见人。就这个周末左右,他就要回到自己亲爱的寝室。 全唐明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想尽力挽回,但似乎不可控制。 如同那夜高草丛中。 给曲老师发的信息也没有回,老师很忙,全唐能体谅。他们工作群里的大家也不再聊天,最近一次和曲老师有关的消息,是开学后的模拟法庭,辅导员发的文件,刑事模拟法庭需要曲老师来指导。 年轻人忍不住,几次三番在校门口晃荡,几乎都要步行去老师的家。 但老师不会喜欢急不可耐的自己,他必须忍得住。 只是千万,不要不给他成熟稳重的机会。 直到他反复纠缠,询问老师自己能不能上门和老师再见面,曲潮沅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其实他只回了两个字:可以。全唐却分明察觉出了老师的惫累。 这一次回来,有什么东西要断掉了。 到达老师的家里,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了,一进门,全唐就发现曲潮沅果真疲惫也憔悴了很多,他看一眼就要心疼起来。 他背着如果会留宿就需要换洗的衣物,在客厅里站着,还没有拉椅子坐下,就着急忙慌地关心起曲潮沅的身体状况:“老师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老师是出差的时候生病了吗?严重吗?” 曲潮沅并不回答他,他屈肘靠在桌上,垂下那只苍白修长的手,衬衫开了两颗扣子,露出一片雪白的皮肤。 “老师?您还好吗?”全唐观察他的脸色。 曲潮沅郑重地看着全唐,他的目光抚摸年少人的脸庞,像春风在不分差别地抚摸杂乱的树枝。 然而那眼睛里的光,猛然攫取了全唐的心神。 这样的眼神。 怎么是,这样的眼神。 “全唐,我想我们还是断了联系吧。” 全唐站在他的面前,双手缠在一起,表情瞬间僵死了。 他曾经也是用这种站姿在班主任的办公室等待家长来接,也是这种姿势知道他的父亲死于演出路上的消息。他在自我保护,在狂风中自我保护。 空气一下子坠得极静,夏日褪去了。 “您说什么?” 曲潮沅出了一口气,双唇抻开,重复了那句话:“全唐,我认为,我们应该分手。” 他体贴,留给全唐一分钟的考虑时间。 “......曲老师,在您心里,您怎么看的呢?我们的关系。”全唐的眼睛慢慢转动上来看着他。 曲潮沅露出一个文雅的笑容给他。 “全唐,坐下吧,别那么紧张,我并不是在逼迫你。” 全唐依言在他面前坐下,和他到了一个平等的高度。 但他全身上下的骨节都生锈僵硬了,连眼珠都动不了。 “全唐,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意识。但你终究会明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经不起你二十岁的喜欢。一个普通庸俗的中年男人的生活缺乏激情和冲动。你们年轻人要干的想干的事情,我是没有办法去参与的。” 为什么我坐下来了,老师就开始长篇大论了呢?全唐的大脑仍然接触不良。他这是在说什么?阐述分手理由吗? 曲潮沅细细地给他解释,就像是在课堂上给他解释英美刑诉法历史。 “我大了你十五岁,我现在身体尚且硬朗,但我过了四十,甚至......假设我们的关系能够维持到我五十岁,那时候我会秃顶,我会慢慢出现老人臭,而你正值鼎盛,你还要和我维持这样的关系吗?” 全唐神色复杂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有坚硬的碎片。 “我不喜欢这样的你。”全唐突然打断他,曲潮沅也很有耐心地停下话头。 “我不喜欢这样的你。”他固执地几乎是蛮横地说,“我不要你来提醒我们的阅历和年纪差距,我不喜欢我也不在乎这个东西。你说你现在平庸,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也不懂,你说你四五十岁的状况,为什么会让我退却。我也会经历那样的时刻,我怎么会拿生理的正常反应来看轻你?我知道,你其实是......你是想说我们相差的那些,你的激情岁月,我没法儿弥补。” “你想说我不懂你。” 曲潮沅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穿着美式的空军夹克,意气风发地行走在世纪末的阳光里,和朋友们在时代和祖国变化的风口浪尖感受每一份跃动。他戴着大墨镜,头发梳成刘德华式,高唱摇滚和自由。 全唐看过那时他的照片,那还不是个法学精英,只是个普通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他和曲潮沅差的不是半个月,是十五年。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十五年。 曲潮沅被打断,但是他的眼睛早已经会说话,他那双总是入梅季节的湿润的美目安静地注视着全唐。 “你喜欢我吗。曲潮沅?” 他要破罐子破摔了。 他现在有点儿在较劲了,却较劲出了一套自己的逻辑,“你现在喜欢我吗,性上的喜欢就行。你喜欢我,我们就试,我追求你,我爱慕你,我变着法儿讨你欢心。你不喜欢,直截了当地说,就当被我咬了一口,我绝不缠着你。” “但你,你至少别跟我说,你年纪大了就试不起。”全唐语气急急的。 曲潮沅点点头,看似好像在接受全唐的观点。 其实全唐心里明镜儿似的,这就是老师教导学生的一个套路,他们表现得总是文质彬彬,其实谁也看不见他心里怎么想的。或许他只是在找寻反驳的利器。 “全唐,问题就在这里,我不会有很多时间去和你尝试,你的年纪却仍然可以尝试很多次。” 全唐正要张嘴继续说,曲潮沅做了个让他稍等的手势。 “你还拥有大好人生。你得知道,你的喜欢不是我的负担,但是势必会成为你成长道路上的负担。”曲潮沅说。 “我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优秀的年轻学生,二十岁的青年人,要因为对一个平凡男人的爱困住自己。” 全唐猛然站起来,一颗眼泪猛然从他眼眶里流出来,他拔高了声音恨恨地说道:“你他妈当你是什么?你是圣母吗?你要摆脱我!还要找这样的理由?你不觉得可笑吗?” 曲潮沅无奈又体贴地笑了。 “别在老师面前说脏话啊。” 全唐被他剥得赤裸裸,红彤彤,已经退无可退了。 “我只是一个老师,我不伟大,但我也不想卑劣。我可能会一时糊涂,但我不会一直糊涂。” 全唐现在便如同被一枪射中胸/脯的小山雀,他濒死的胸膛急剧起伏,他想不通,双眼通红,瞪着眼看着曲潮沅。 “你说。”他的嗓音像拍打岸礁的咸湿海浪,“你说我们的恋爱是一时糊涂吗?” 他哭得十分迅速,哭腔把话语都扭曲了。 明明泪水已经把眼眶完全打湿,现在正在一颗颗往下落,但是在泪光朦胧中他非要去看曲潮沅的心。 他比驴还要犟。 他凶神恶煞的,眼泪却止不住。 “你现在是想要履行一个做老师的职责了吗?可你......可你之前为什么没有推开我?” “我追求你,你答应了,我是你男朋友,不对吗?” 曲潮沅就只静静地看着他,手指紧紧扣在桌沿,在忍耐自己一般,青筋暴起。 全唐,你要我怎么推开你? “我告诉过你,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曲潮沅冷静地说。 “你要为你的选择负责,这个负责无关乎我是怎么做的。你要负责的,包括现在的结果——我已经不再喜欢你了,我想要结束这段关系。” 他看得到,全唐的头上已经出现了一些刚硬的发丝。 他是个刺猬、是个海胆、是个青涩的毛丹,就这短短的半个夏天的功夫,头发也长了出来。 就在他说出‘我不喜欢你’这几个字的时候,全唐猛地抖了一下。 曲潮沅皱了眉,很为难。 “这段关系让我很......很麻烦,耽误了我的工作和生活。” “全唐,我们结束吧,趁着事态还没有过于严重,好吗?” 他轻轻地说出一个陈述句,法学院门前的一片鹅掌楸落地也是这样的委婉蹁跹。 全唐无声地哭了一会,单方面和曲潮沅对峙。 万物静默如初生即死。 他突然举起手,用力地用手指捣向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小匕首在自杀。 全唐赤目红脸,眼珠亮如昼阳,他尽量平静地说:“曲潮沅,你杀了我,你已经把我杀死了。” 可他终究忍不住了。 全唐的表情开始极速崩塌,他的哭相和他酸涩的心一般变得扭曲肮脏丑陋不堪。 他哭到头皮发红,一条条青筋都爆出来,蚯蚓一样盘旋在他的额间鬓角。 他哭得那么用力。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可曲潮沅还是坐在那里,他就这样平静地、疏离地、带着宽和的微笑,看着全唐波涛汹涌。 他捕猎了这个男孩。接着亲手杀死。 猎象的过程往往艰辛。 通用的军用子弹,自动步枪、或者半自动步枪、或者冲锋枪。 他们隶属于一个特大猎杀野象团伙,下游的走私团伙布长线在每一个富裕的家庭。 那头小象是红色的,红得很丰润均匀,好像是一团梦幻的雾气,是一颗油亮的红色玛瑙,它平素就在棕榈叶下蹦蹦跳跳。 人们注视它,因为它长了两枚莲花白的精致象牙。 而虽然它已经长大,有时候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尾巴或者鼻子到底有什么用。它愚蠢到好杀。 他们围住它,在海洋般的草丛中,枪口对准了,军绿的轰鸣机器围剿堵截,耗费掉了它的力气。 它是那么小的一头庞然巨物,它看不见子弹,那东西却往它皮肉里去钻,在它柔软的体内炸开,炸断了它惊慌失措的逃离。 于是那头红色的小象轰然倒地。在刀肉交错的酸厉的声音中他们割下它的脸,因为并不顺利,索性把它整张脸都剥下来,可这个时候它还没死,但也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其实它的大耳朵是可以飞起来的,但它最近飞不动了。 全唐从开始泪流到眼泪流干,曲潮沅始终没有动作。 全唐眼里的光完全地熄灭。 他并没有擦拭脸上的泪痕,转身静静地离开,颓唐沮丧不足以形容那一转身时身形的萎缩。 只是那一个瞬间,仿佛全唐身上的骨头和那些有色彩的脾性都被抽走了,他只是橡皮屑堆起来一个轻飘飘的小人。 曲潮沅面上仍然挂着微笑,那微笑已经被刻在他的脸上,他自己总是会在不想笑的时候笑出来。 他似乎根本看不到全唐离开,如同一尊微笑的雕像。 过了很长时间,曲潮沅才艰难地把僵化的手指从桌沿分离开。 他看了看手指,指甲已经因为发力变得全白了,食指的指甲缝里淤了一点紫色的血。 曲潮沅弯曲的嘴角缓慢地,奇异抽动着放下来,他伸手捂住了脸。 他怎么能忘了全唐走时的后背。 他的脊背薄而柔软,像是能用筷子卷起来蘸醋的嫩牛肉片。 这是一头长于春天死于夏天的小公牛。不知谁杀了,端到他烟酒金银的桌上,让他一边谈生意一边笑着吃掉了。 全唐可以是任何一种动物,唯独不是他曲潮沅这样的人。 曲潮沅,你听好。 法学教授捕捉到任何一丝可能的安慰自己的理由,便不断地在心里重复,你没做错,少年人不可信。 从这一点上或许曲潮沅没说错,毕竟他也不知道全唐最初喜欢他不过是因为他遮掩了自己的乳/头,却发展到喜欢他整个人连皮带骨。由此观之,年轻人果然不可信。 然而曲潮沅指尖的深痛绵密地传到心里去。 第33章 蝉最终疲惫了。 火星一颗一颗,从叶尖零零洒洒地掉下来,地缝里桂花的金。从六月到八月,荷花一直都沉沉地覆盖在水面上,蓝黑色的水里尽是冲突的暗色枝子。夏天哗哗作响的七月份就随意地坠落下去,一场懊悔的惊梦。 七月的宇宙被随手倾抛。 八月末的时候法学院学生就集中回来上课,有人公检法系统辛苦实习;有人翻山越岭进山支教;有人远渡重洋异国交换;或者再无所事事一些,也山南水北大好河山逛了一圈。 全唐则长成了一个彻底的炸毛毛丹。 迟重回到宿舍,却以为那个叫全唐的男人真的死了。 “哥们,你怎么了你?” 迟重站在下面摇晃全唐的床帘。 没错,人在里头呢,就是悄无声息。但是拖鞋一只在床下一只在窗台上,桌子上放着一小矮瓶的清水茉莉和吃了半盒的无籽白葡萄,平板上宋康昊的脸还停留着,和京东的广告拼接在一起。全唐一定在屋里,只是不出声。 床帘里散发出过熟的桃子的气息。 全唐一只苍白的手从床帘里伸出来,‘啪嗒’仿佛醉酒的蛇搭在栏杆上头。 “怎么了呀,怎么这个样子呢?熬夜刷片了?” 帘子里有气无力地,低低逸散出一句话。 “我再也不喜欢曲潮沅了。” “啊?”迟重根本就想不起来全唐还说过自己喜欢曲潮沅这档子事,在他这儿这就是全唐无数个兴起的暂时爱好之一,他根本没印象。 “呃,你不喜欢曲老师了啊?反正人家也不带咱了,不喜欢就不喜欢了呗。”迟重搔搔头,不明白全唐干嘛突然就要说这个。 多奇怪多突兀啊。 蓦地,全唐在床帘里重重地翻了个身,他又疑惑,“你到底怎么了你?” 迟重永远也懂不了,全唐没必要跟他说。 他脚一勾把微敞开的帘子给带上了。 迟重:“啊?到底怎么了?” 全唐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没怎么,没怎么。” 他也曾奋勇触摸云彩。 立秋之后枫香树总是在哭,蝉都被几场雨冲走了,慢慢地没了声息。 迟重好几回看见全唐面朝树干在小声讲话,那树干遒劲,纹路如抽拉的龙须糖,甚至反着漆面的光,有种粗犷的神性。 学生都回来了,晾衣杆上彩色风帆满满,全唐再也不能把自己的被子从东边扯到西边再扯回去。 篮球场里响起了彻夜不休的打球声。 学校又活过来,在初秋的时候。 迟重是一个迟钝的男生,或许不是迟钝,只是和全唐这样的男孩相比,他有些太简单大条。 饶是如此,迟重还是能够感觉到面前的全唐不再是以前的全唐。 他面前这个人,看见游水乌龟一样的云朵,再也不会哇啦哇啦叫起来跑回去拿单反了。 吃到好吃的冰粉,脸两边的皮肉僵硬,嘴角提也提不起来。 他身体里快乐的那一缕魂被尽数抽走。 可原本不该这样。 全唐现在完全变成了他人眼里的那个刻板样子,冷郁古怪的男同学,但他原本在迟重面前是永远快乐冲动发疯的生物。 迟重很难过,更因为不知为何会如此而难过。 学期刚开始的活动每个学生都要参加七个学生对一个导师带的实践课,法学院不是法律诊所就是模拟法庭,总之变来变去也只有这两种。今年是民法和刑法的两个模拟法庭,理论上所有学生都会参与其中。 全唐从一开始动员大会就不再参与法学院的任何一项活动。 他以前也恨这些形式的东西,但是表面功夫至少还会做做,现在是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去付出。 迟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个人从床上拖出来到法学院去。 然而一层一层地往楼上走,全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 今天是开学典礼之后选导师的日子,选定了就跟着那个老师来进行接下来的活动。 且不管在场七八十个青瓜蛋子有多少人最后会进入公检法司,现在大家都是满怀憧憬的。 对于实践课也充满期待。 全唐在凝重的神色下还有些眼珠乱转的慌乱,迟重不知道这慌乱来自于何方,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今天竟然用灰扑扑的帽子把脑袋都罩住。 “稍微打起精神来吧。”迟重的胳膊肘捣了捣全唐,“今天有你喜欢的老师在。” 全唐从帽檐下懒散地飘过来一个无所谓的眼光。 “带我们的导师肯定都是年轻老师,你看,黄羊曲,仨人,曲,不就是你的宝贝。” 迟重的肘子又过来了。 全唐浑身一僵。 他抬头,这间讲堂里坐了七八十个七嘴八舌的不着调的人类,红色的高谈阔论的,黄色的叽叽喳喳,蓝色的心高气傲,绿色的愤世嫉俗。 好多的人,好多色块,好脏的画面。什么王八蛋学生才能画出这样的一幅画。 一缕缕雾气纠结在暗红色的座位上,一缕缕雾气往上飘散,头顶是一片鬼脸魔面。 进来的老师亦是千奇百怪的表情。 只会有一个人不一样。 他就是知道。 曲潮沅的目光越过山水直抵他脆弱冰封的瞳孔。 宽厚的、柔和的、师长的目光。 “曲老师!天呐,是小白熊!”后座女生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来。 “我真的好喜欢这个老师。” “那谁不是呢。” “我真的特别喜欢他,上个学期结束特地要了老师的微信号,就是为了和他说话,我一定得告诉他,他教课真的特别好。” “嗯嗯,明年咱们毕业论文的时候,我也想找曲老师。考研考咱们学校的话就直接联系曲老师好了。” 女生笑起来:“他人那么好,脾气也好,咱们又是自己学院的学生,到时候一定先考虑我们吧。” 这一刻全唐的脑子沸腾成一片,恨不能回身把说话的人都拎起来暴揍一顿。 他的内心在尖叫:和他谈恋爱的是我!曾经和他有特殊关系的是我!和他做/爱的是我!进入他家的人也是我!你们又在得意什么?在自以为特殊什么? 那些事情都是我和他做的,你们知道吗?你们也配知道吗? 全唐一阵颤栗,受不了任何一丝的刺激,不管不顾地就要站起来跑出去,迟重一把拽住他,这几天积累下来的怒火和不解让他也几乎要控制不住音量。 “全唐!你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回来就看到你这幅样子!持续多少天了!” 全唐哆嗦着,皱巴巴缩在位子里,是一枚丢在簸箕里的干瘪果核。 他知道周围有人在看。 “没事。”他颤抖着拍拍迟重的手,安慰迟重。 迟重狐疑的,也有些愤愤:“你有事就和我说,我看不得你这副死样子!你把自己变成什么了!” 全唐强迫听了一会儿,曲潮沅在台上从容优雅,他实在受不住,飞也似地逃走了。 曲潮沅正在台上冲学生们微笑,对新开的这门课程做进一步的讲解,他仍然在笑着,学生们最喜欢他这样微笑了,那是种世事洞明后的成人微笑。 全唐打开门出去的那瞬间,曲潮沅左眼的眼皮弧线轻微的变化了一下,就像一滴水落入湖面。 全唐总算解脱了。 法学院的鹅掌楸已经变黄。 全唐站在树下呆看了好久。 他收回目光抬脚离开,便看到在层叠的绿浪里,楚地生正等着他。 留在原位的迟重坐立不安,又想追出去又实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隐约想起那夜他起床上厕所,忽然看见全唐枯坐在桌前,灯开得极暗,他以为全唐是在看电影,就没有管,第二天他想起来才恍然明了。他分明看见全唐的胸膛一起一伏,那男孩在流泪。 全唐的面前,一小片奢侈而卑微的黄色灯光,灯光里摆着厚的一本书。 那是什么书,他已经不记得了。 这家伙,到底怎么了呢? 此刻。 楚地生和全唐面对面站着。 真好,楚地生心里窃窃这样想,其实脸上的笑容已经很扎眼了。 全唐是不该和曲潮沅在一起的,他认为也不会长久。这个艺术系的学生情商和智商都经常不在正常波动的范围内,但是他出于对艺术的警觉和敏锐,察觉到了全唐这桩荒唐情事的最终下场。 全唐耷拉着眼皮,头发还是刺刺挠挠的,水里一颗海胆。 “你等我干嘛。”全唐问,“你知道我过来上课至少还需要一个小时才下课吗?” 楚地生笑着说:“我知道,可等你又没有关系。” 全唐看不得他这副奸计得逞的样子,狠狠“嘁”了一声。 楚地生永远都笑得像那天摘莲蓬的时候。 “全唐你来。”楚地生去拉他的手,全唐躲着,就给他抓着手腕一点,“你来,到我们院楼去。” “马上工作间回收给学院,我那些泥胎子都不要了。” 全唐现在已经失去了对生活之美的大部分感知,他像收不到信件的马克思或者玛丽中的任何一人。 生活本身就是黑白的泥胎世界,但两个动画中的人物至少还有信件。回想起来,他和曲潮沅之间是什么也没有过的。 他被楚地生一路拉扯着走在白灿灿的秋日阳光里,踩着鹅掌楸的叶子。 这些不争气的鹅掌楸,绿的时候整天都在唱歌,一场雨两场雨就都死了。 满地的碎银子让全唐睁不开眼。 快开学了,楚地生要把自己工作间那一堆白泥胎都处理了。 靠近门的地方有两根棒球棍,楚地生闲来无事,锻炼身体,会跟着棒球部去打球。 他塞了一根给全唐,全唐恹恹的,抬起眼皮看他一眼,手指软塌塌拢在握手处,球棒直垂到地上。 “干嘛?” “我们把这些都砸了。” “啊?” “你来,我们把这些都砸了。”楚地生笑着说,“这些我都不要了。都是练手留下来的废品。” 他转身找了一圈,伸手推掉了他烧的一只佛手,顷刻间佛手碎成千千万万片,清脆的声音让全唐往后退了一步。 “你疯了?这可都是你亲手做的啊?” 楚地生笑着冲他张开双臂:“这些反正也是没有用的东西,我来砸,你来砸,都是一样的,反正我们不毁掉,开学了清扫,省不了也要丢了。” “来。我们亲手把他们都砸了。” 全唐迟疑地,没用球棒,伸手推倒了一只小兔子。 “......这样?”他挑起一边眉毛看着楚地生。 “就是这样。”楚地生拳头一挥,锤飞了茶几上的花瓶。 全唐慢慢挪动着脚步,又选了个小的山海笔洗,把它推了,比花瓶更脆些,像掰断了一百根刚洗好的黄瓜。 楚地生引导他,全唐把手里的棒球棍举起来了。 “就是这样,全唐。”楚地生欣慰地注视着他,“就是这样。”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热爱和渴慕。 全唐在他的带领下聚集起风,聚集起雷暴来了。 在这没有监控摄像的借来的白色空间里,在这广袤而充满颜料和油泥气息的地方,楚地生引导着他,自身变成狂风。 楚地生狂喜。 全唐气喘吁吁,一把砸碎了文明,一把砸碎了礼貌,他在这些不成熟的心血里疯狂打砸,因为毁灭本身而得到了莫大的快慰。 他都快要晕头转向了,做一个荒诞的侵略者,尽管这只是白泥雕塑的文明。 这片虚假雕塑的文明里有油泥和灰瓷,刺鼻的颜料气味和木屑的微尘在空中飘荡,这是个魔幻又奇怪的城市里,白蚁的巢穴不建立在热带而建立在深绿色的工作台上;大日如来只有半面,而另一面是层叠的云彩;无数创世时为了方便生殖而交缠在一起的男女蛇尾如同基因链摞在墙角。 现在这些莫名的不可能的建筑和信仰都被全唐这个沉浸在毁灭情绪中的二十岁男孩打破了。 他一路简直像是在狂舞,看不见楚地生在哪里,但却能听到那人所制造出来的交响乐,他的脚步留下湿漉漉的黏液,渐渐腐蚀了这个屋子。 深秋,他一拳打死了王座上的鹰。* 全唐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他疯得彻底,楚地生也疯得要命,小艺术家很早就明白暴风过后的工作间,清扫堆叠的尸体是怎样一种盛大的狂暴之美和秩序之美。 他在错乱里握紧了全唐的手,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 对的!跟着一声声炸裂的器具的狂吼,他明确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他就这样握着全唐的手,在世界的中心旋转。 这是全唐!这才是全唐! 全唐却忽然停下了。 楚地生喘着粗气,扭头,汗水浸湿了他的脖颈,他脖子上的肌肉如同拧动的毛巾一样条条分明。 全唐仿佛突然醒了过来。他仍然保持着在战场上给敌人致命一击的姿势,双手握着棍子下垂,肌肉犹在疯狂举动的余韵中颤抖不已。但他已经强行停止了自己的举动和冲撞,风暴内聚,全部压迫在胸膛里了。 漫天灰尘和无声的尖叫,楚地生双眼火亮,点着火柴一样精光四射地指着他。 “我做不到。”全唐踩着碎片,璀璨的光芒变成圆润的玉珠从他眼睛那里一直往下流。 怎么夕阳在他脸上流泪呢。 “对不起。”全唐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楚地生看到自己的脸,“我会帮你一起收拾的。” “我很抱歉。”全唐转身,把棍子轻轻靠在墙边,背对着楚地生,“我很抱歉。” 风暴的中心,他为一只拙劣如同美术橡皮捏出来的小象留了情。那几乎是楚地生最失败的小作品之一,他厌弃这个丑陋而且没有灵气的笨蛋小象,只在脊背上草草喷了一道红漆。 楚地生是个创作力惊人的年轻人,院里的老师早就夸过他的非凡想象力和旺盛的精力。他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了不得的行业里的人物,这几乎是所有教过楚地生的老师的共识了。 这头小象是他刚入学的时候随手捏来的玩意儿,而他现在最喜爱的全唐的塑像,早就被他搬回宿舍去了。 全唐不为他最精心准备的爱意而动容,却为了这种残次而停手。 他所钟爱的少年,那张姣丽光润的脸上布着一层泪水做的网。 只是背对着,他现在还看不见。 “全唐......?”楚地生尝试地唤他的名字。 “你怎么了?” 全唐在少见地忏悔,为他突如其来的狂性大发和不讲道理,为他这个夏天所做的一切波折和壮阔最后竟然是以此结尾。 全唐缓慢地转过身来,这下子他完全背着光了,身子浸泡在暗金色的水里,脸上表情不分明,眼睛却像拧不上的水龙头,滴滴答答的,在叙说夏天的幽暗夜话。 看见他的眼泪,楚地生的心一下子凉透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总也不明白。” 一个嘴角向下,一个嘴角向上,全唐在笑。 他兀自笑了一会,痴痴呆呆的。 “我好笨啊。”全唐自嘲。 楚地生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但他输的那个时间点,从来不是曲潮沅和全唐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他们俩分手但是全唐仍然记得他的时候,他输在了告诉曲潮沅,全唐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勇敢,所以您不要伤害他的那个时候。 他输在了,他根本不知道全唐从来没有那么勇敢。 *意象来自海子的《秋》 第34章 再不情愿,黄罗的小女儿也要开学了。 她不喜欢上学,那些老师好烦啊,她不喜欢数学,上课的时候老是走神,但是数学老师是个狸花猫一样的凶奶奶,她又不敢开小差。 黄芷兰喜欢语文老师,语文老师非常温柔,是个清丽的年轻大学毕业生,和她最喜欢的曲潮沅叔叔有几分相似。 妈妈说黄芷兰逐渐是个大孩子了,不能和之前一样老是赖在曲叔叔的家里。但是她以后还要嫁给曲叔叔的,现在不接触,以后怎么嫁给他呢?他们两个会生疏的呀。 曲叔叔也很忙,爸爸说他总在天上飞,黄芷兰和自己的小姐妹在学校花坛边玩的时候,看见飞机飞过去,她就喜不自胜地扬着头,指着那个黑色的小点,说里面是对她最好的曲叔叔。 黄芷兰耷拉着小脸去学校领书交作业,可恨后座的男孩一个暑假过去了还是会过来揪黄芷兰的小辫子,她总是气得要和他打起来。 晚上妈妈答应黄芷兰这个礼拜就去曲叔叔的家里玩,黄芷兰这才矜持地笑了起来,和妈妈去买包书纸和新的文具盒。 曲叔叔的家里虽然没有玩具,但是比黄芷兰的家好玩儿多了。 上次她没有去过的阁楼,她一定要上去一次。 那个阁楼看起来香香的。 周六上午,黄罗带着妻女到曲潮沅家里。 他观察曲潮沅的神色,似乎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黄罗对曲潮沅的人品是绝对放心,但总是如鲠在喉。 完美无瑕的曲老师,出现了一丝裂缝。 曲潮沅看到黄芷兰,扯了个大大的笑容,蹲下来温柔地把小姑娘揽进怀里,小姑娘肉肉的小手就搭在他宽厚的肩膀上。 “芷兰是个大姑娘了。”曲潮沅夸她,“又长高了。” 每一个学期,黄芷兰的班主任都会说大家变成小大人了,她听得耳朵起茧子,她总是迷迷糊糊的,并没觉得自己变成了大孩子。但是这句话曲潮沅一说小姑娘就特别开心,这才是对自己的一个最高认可,她是能够让曲叔叔看重的大孩子了。 “哼哼。”小姑娘藏不住脸上的笑,“去年的裙子已经不能穿了!” “真厉害。”曲潮沅真诚地夸赞她,“快进来吧,零食都给你准备好了。” 黄芷兰也没理她爸妈,兴冲冲地扎进了曲潮沅的家。 她顶顶喜欢曲潮沅,曲潮沅的家里都是香的,飘着一层亮晶晶甜蜜蜜的雾气,曲叔叔喜欢吃甜食,正中小姑娘下怀。 她最喜欢的布丁和小蛋糕就摆在曲叔叔家的茶几上呢! 小姑娘满心欢喜,曲潮沅和黄罗对视的一瞬却还是避开了目光。 他已经和全唐不再联系,朋友也不做了。这一过程是被黄罗密切监督着的,他可是一点儿都没含糊。 黄罗的夫人并不知道两个大学时代就是好友的人之中生出了什么龃龉,她礼貌地和曲潮沅问好,然后忙着去捉住在客厅里乱转的女儿。 黄罗到底心大,曲潮沅给他倒了茶切了果盘,聊了几句话就把之前曲潮沅和全唐那事儿给暂时忘掉了。 本来他也不甚清楚曲潮沅和全唐之间已经走到了哪一步,只觉得两人关系暧昧,他把这险些把正直的法学教授拉下泥沼的情愫掐死在襁褓里,真是功德一件。 “那帮小孩儿,还真的挺有意思的。”黄罗和曲潮沅聊起最近正在指导的学生活动,“现在的年轻人想法真的挺多,就刚才,还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他们伪造了银行流水,又训练了证人,还找了建筑系的学生来计算那个工程到底需要运货多少,就等着咱们模拟开庭呢。” 黄罗的妻子埋怨他道:“开车的时候还接电话,也不怕被看到。” “急着给他们回复嘛,学生那边也一直在研究这件事情,做老师的,还是应该尽早给他们敲定。”黄罗说,转向曲潮沅,“你那边怎么样,进展顺利吧,选你的都是院里听话的学生。” “选潮沅的都是院里的女生吧。”黄罗妻子打趣,“肯定啊,都是院里的女孩子。” 黄罗摇摇头:“选我的都是臭小子。” 他遗憾地叹气:“都是老师,为什么差别这么大。” “芷兰以后说不准也会成为潮沅的学生呢。”黄罗妻子打趣道,“你看小丫头,成天就知道到曲叔叔家去。” 黄芷兰听不见大人们开始谈论自己的未来了,她正在曲潮沅的书房里,肉乎乎的小手攥在一起,手心起了一层薄薄的汗。她仰着头,眯着眼观察曲潮沅那扇阁楼的小门。 平素她要什么东西,曲叔叔总是会微笑着拿给她,无限的包容,但黄芷兰却没张嘴说自己想要爬大阁楼上面去,她不知道什么阻止住了她提出这个要求。 小姑娘回头小心谨慎地听着客厅里大人的说说笑笑,安下心来四处找寻。 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梯子。 黄芷兰看了看梯子,又看了看自己,她实在心里没有底自己能不能把梯子给搬动。 黄芷兰是个三年级的大孩子了,已经走到了小学的一半,很快她就会成为学校里的学姐。现在看到那些一二年级的小孩儿,黄芷兰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她已经是个大姑娘,她能做得到。 黄芷兰很有主见,她要做的事情就要做到。 外边的大人都不在意她在做什么,他们在快活地聊天。 黄芷兰伸手去抱梯子的一条腿,没她想象中那么重,但也不轻,小姑娘还不习惯提着重物,只有中午给同学们分发牛奶的经历。可她擅长隐忍和吃苦,两条眉毛拧起来,一寸一寸地移动向神秘的小门。 门后边是什么?谁也不知道,可能是养在阁楼的独角兽,或者是通往魔法世界的入口,就为了这份不知道,黄芷兰就要前行。 挪了很久,她才将将把梯子对准小门。这已经废了她一身的汗。 黄芷兰手心湿湿的,她在裙子上揩干净了,轻手轻脚地往上爬,像只小动物。 就在这一阶一阶的夏末旅程中,她往上爬到云彩里头去了、爬到巨人的家里、爬到金银堆成的神话里。 最终,那扇小门冲她微笑,黄芷兰也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小阁楼的门根本就没有上锁,轻轻一拉就拉开了,把手上没有灰尘,或许曲叔叔不久前才进去过吧。 小姑娘的肉手探进去,地板也是干净的。 阁楼的顶很高,但是没有开灯。 一片昏暗,但涌出了无穷无尽的花香。 黄芷兰去年夏天和爸妈一起去了云南,她最喜欢在大理周边赠送的那个旅游景点,一片特地作出的花海。当时好多人觉得这个地方做作又廉价,但黄芷兰喜欢得要命,这是一片精心维护小心翼翼的花海,她感受到了每一朵花的心意,她珍重。 小姑娘完全站进来了,小阁楼东边有一扇小窗子,洒进来一层面粉似的白光。 这一刻周遭的一切都距离黄芷兰很远。其实就在很近的地方,她的父母正在和她最喜欢的曲叔叔聊天,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膜鼓噪着,大脑被一种甜蜜而冲动的情感包围。 昏暗里,阁楼之中层层叠叠,不知道是什么。 好像是花草。 黄芷兰顺着墙边乱摸了一阵子,终于摸到一个开关。 ‘啪’一声,灯开了。 小姑娘面对眼前的情景,兴奋地:“哇——” 这个疯狂,瑰丽的世界在黄芷兰面前展开,她像是走进了万花筒,眼珠儿乱转,都看不过来了。 小阁楼的世界里,全部都是花儿。 这得多少花呀?小姑娘伸手先去数多少个瓶瓶罐罐,数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太多了,色彩缤纷,吵吵闹闹。 墙边摆着高低不等的花瓶,多是草编或者粗糙的泥罐,里面插着一大丛一大丛黄芷兰经常在田野里看见的花,它们已经定格了,但似乎还有生命力。四面的柜子,摆着打开的书和精致的细长瓶子,黄芷兰凑近了去看,书也不是书,是特地买来用以存放标本的相框,里头是金银的绚烂大花和燃烧的玫瑰,淡紫色的一嘟噜一嘟噜的花像落下来的雨。细长的瓶子里也是干花,是那些长颈温柔的植物,这些种类特殊,黄芷兰就更不认得。 窗户下头就放着一张小桌子,看样子曲叔叔的确之前来过,这里隐约会有些化工品的气味。那小桌子上正打开一本相框,底是柔软舒展的白纸,上头安睡着一小株绿色的草,黄芷兰仔细一看,草茎上穿着一枚婚戒。 她低头再打量,这好像是曲叔叔无名指上戴的那一颗,上面分明一圈星星的碎钻,她可喜欢这枚戒指了。 曲叔叔,不要这个了吗? 黄芷兰刚要伸手去摸,忽然听见一声响亮的:“黄芷兰!人呢?” 小姑娘心道不好,跑回那个阁楼的小口,大声回应:“我在这儿!” 她的视角有些歪斜,进房间里来搜寻她的爸妈的脸好像也变形了。 “一会儿不看着你你就给人惹麻烦!”黄罗教育她,“快下来,谁允许你不经曲叔叔的同意到人家的阁楼里去啦?” 黄芷兰却不回他,看着曲潮沅也进门来了,他蹙眉,似乎有些慌乱。 “曲叔叔!”黄芷兰喊他,“曲叔叔的阁楼里好多的花儿啊!” “曲叔叔的戒指也在阁楼里,是不要了吗?” 她这话说完,下头几个大人都顿住,黄罗扭头狐疑地看了曲潮沅一眼。 曲潮沅愣了愣,踟蹰地张唇,又闭上,不看小姑娘的眼睛,只说了一句:“芷兰,快下来吧,上面危险。” 黄罗火急火燎的,他的宝贝女儿半边身子都在那个方形的孔洞里悬着,怎么能不着急。 “黄芷兰!人叔叔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快下来!” 她回望了一眼那些花儿,依依不舍地爬了下去。 三年级的大姑娘黄芷兰活泼好动,总是给家里惹麻烦,她又被爸爸骂了。委屈巴巴的眼泪含在眼睛里,小孩儿咬着嘴唇,被妈妈护在身后。 小姑娘怯生生地越过母亲去看她最喜欢的曲叔叔。 在泪光里,曲叔叔好像也要哭了一样。 “曲叔叔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怯怯地道歉。 第35章 全唐把头发又蓄回去了。 谁也猜不透这个家伙,夏天把头给剃了,秋天又开始留头发,第二年开春,像个半大小姑娘似的,开始扎辫子了。 他浮皮潦草地毕了业,谁也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儿,他还是去想去的课,听想听的老师,空闲的时间都用来看电影。 大三之后又遇到一些他看不顺眼的老师,全唐仍然采取粪坑里的石头的处事方法,该争就要争个高下,他成绩好,老师让他滚蛋也影响不了他的客观分数。 那几个觉得全唐打球还可以的同学,打球人不够就来全唐寝室邀请他一块儿去。他也懒懒散散的,眼皮不抬一下,嘴角翘一翘,很有点不伤他人的嗤鄙。 “再也不打了啊,不打了。”迟重帮他解释,一个尽心尽力的经纪人“我们退役了啊,都别想了。” 陈章玉逗他:“那啥时候再打啊?” 全唐眼皮完全盖上了,遛鸟的一腐败王爷:“毕业了再说吧。” 但他到底是毕了业也没去过学校的球场,也没摸过球了。 一毕业就又过去了好多年,同学聚会陈章玉还能想起来当时有个打球上手很快的很灵光的小子叫全唐,在人群里四处寻找,就是找不着这一号人物。 他们这一届的法学生跟之前的也没什么区别,一半儿人出来干了别的工作,剩下的人出国的出国考研的考研,公检法司满天星,留在高校里当老师的甚至读到博士做学问的只有那么一两个。再过了几年,就该轮到他们自相残杀,你送我去坐牢,我送你去审讯了。 再没人需要去记起这一届的法学生。 偶尔闲暇时间,黄罗还是喜欢和曲潮沅腻在一块儿。 前几天刚来一批回母校看望老师的学生,黄罗脑子不好用,那点儿记忆也慢慢才倒腾回来。 他倒是不记得当年都有些什么人,好在辅导员也和他坐在一块儿聊着天,辅导员干了十几年了,每一届总有几个他叫得上来名字的学生。 “这些年回来给学院捐款的,基本都是当年调皮捣蛋的学生。前几天还给我发信息,说是咱们学院跟学校闹了几年的电梯,等他们几个合计合计就给捐了。” 辅导员笑着说。 “是几天前回来的那一届?”黄罗问他。 辅导员想了想:“不是,前几天回来的那一届啊,是,我想想,好像是曲老师升副院长之前的那一届!” 黄罗起了兴趣,也积极地参与进了辅导员的回忆:“当年有好几个学生我都有印象,几个成绩特别特别好的,还有一两个个性很强的。” “多少年了,我再没见过个性那么强的小孩了。”黄罗皱着眉深思,“叫什么来着?一个小光头,当时把咱们那个经济法老师气得够呛。” 辅导员只消在大脑中检索一下就得出了答案:“叫全唐吧!” 曲潮沅未曾参与他们的对话,正在专心致志地看学生论文,闻言抬头,但幅度不大。 黄罗早就忘了那小孩儿和曲潮沅之间的那档子事儿。他兴冲冲地发问:“好像就是他!全唐,我记得是一个小光头,挺有意思的一个小孩儿,现在怎么样了?” 曲潮沅脸上挂着微笑,微微侧视向健谈的辅导员,做出真诚的聆听状态。 辅导员不费力地从大脑中拿出了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的档案。 但他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您要问我他现在在干嘛呢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啊,他当年法考没过,然后毕业论文选的是刑诉,但是他没来联系曲老师。哎,却联系了一个没带过他的老师,应该啊是没有和老师怎么交流,而且最后答辩和老师吵起来了......那孩子您又不是不知道,难搞噢。” 野生的、燃烧的小红象。 “后来嘛,就延毕了呗,而且也没考本专业的研究生,考什么电影资料馆的研究生呢,也没考上,就又拼了一年。我找他谈话一百次,九十九次他都和我犟,那孩子真是倔。” 莽撞的、干净的小红象。 “现在呢?” “......现在呢?我也说了我不知道嘛,他和他们班同学也不联系,过年过节也不给老师发信息。唉!坦白了讲,他就是走错了路呗!可能当初根本不应该学法,毕业了才知道自己不是这块儿料,干得难受,就转行了。” 蠢直的、顽劣的小红象。 “但是谁年轻的时候还不走错路呢?他性格这么强的孩子,在社会上磨一磨,摔摔打打的,也就成熟了。” 辅导员下了个最终结论。 曲潮沅站起身,颔首礼貌道:“我出去上课了,你们慢聊。” “嗯嗯。”辅导员冲他挥挥手,“院长忙呀。” 他的小象,消失在茫茫的青蒿里了,大路上宝船幢幢而蝴蝶洒洒。 他一走,枫香和鹅掌楸又唱起来了。 -END- 后记: 首先我希望大家平安。 然后是关于我写的这个奇怪地开始又奇怪地结束的故事。对于全唐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不去追,把他对老师的爱慕当成是夏天的一场梦,这样的结束也不算太坏。对于曲老师,他最好的结局应该是和《致命女人》刘玉玲饰演的那一对一样,但曲老师没成熟到真的放下,全唐也没成熟到能懂曲老师的心思。总而言之,全唐和曲潮沅都在尝试着去理解对方的路上走进了自说自话的歪路。我就是这么觉得的了。 写得又是非常不好,从独角兽到酸菠萝再到这个月亮河,都写得很差劲,我自己不会读第二遍了,第一遍读完的朋友们我由衷感谢。 最后,祝大家都拥有一个健康的春天。